神秘光幕(有修改)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 小镇石桥边的杨柳抽了条,枝枝嫩绿,映照着桥下河水清透动人。 谢桃收拾好手边的模具,戴了手套把烤箱里的香味浓郁的蛋糕端了出来,转身时,不小心被窗外洒进来的夕阳余晖给刺了眼睛。 她眯了一下眼睛。 “小桃,今天还有没得酥心糖?” 大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位中年女人。 她穿得很素净,打理得干净周正,笑着的时候,眼尾泛起一道深深的褶痕。 她算是福家蛋糕店里的常客。 “钱阿姨,您来晚啦,今天的酥心糖都卖完了!” 谢桃把蛋糕放在桌上,摘了手套,回答道。 “哎哟!今天去买菜耽搁咧!”姓钱的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谢桃笑了笑,“我明天给您留一份吧,您记得早点过来拿。” “花生的对吗?”谢桃拿了旁边的小本子,打算记下来。 “对对对!”刚刚还皱着眉头的女人这会儿又笑起来,“谢谢你了啊小桃!” 谢桃笑着,低头拿笔记了下来。 钱阿姨离开了没一会儿,就有另一个中年女人踩着小高跟走进店里。 她穿着花哨的衣裳,还烫了卷发,身材有些发福,却是红光满面,笑意盈盈的。 谢桃正在给烤好的蛋糕抹巧克力榛子酱,听见高跟鞋的声音,抬头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她就是这家福家蛋糕店的老板——福妙兰女士。 “福姨,您回来啦?” 谢桃原本是笑着的,但在看见跟在福妙兰身后走进来的那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时,她脸上的笑意就渐渐僵住了,那双杏眼里盛满惊愕,就连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 “桃桃……” 直到福妙兰走过来叫了她一声,谢桃才在恍惚间勉强回过神。 她抬眼时,正对上那个中年男人看向她的目光。 大门外铺散的夕阳有几缕余余晖洒在了他的肩头,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更加高大清瘦。 在谢桃晃神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来,就站在柜台前,清晰又准确地叫了她的名字,“谢桃。” 隔着柜台,谢桃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就已经垂下了眼帘,神色闪烁,站在那儿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没敢迎上他的目光。 “桃桃,郑先生是来看你的,你可得跟人好好说几句话。”福妙兰从柜台另一边的小推门走进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桃抿着嘴唇,攥着手里的盛果酱的玻璃罐,并不似福妙兰平日里见惯的活泼模样。 片刻后,她才动了动嘴唇,“郑叔叔……” 她的声音有点微弱。 “谢桃,出去谈谈吧。”郑文弘说。 谢桃垂着眼帘,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摘掉手套和袖套,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然后拿了旁边的外套,走了出去。 栖镇东头的茶楼就立在护城河的边儿上,河边的树树杨柳正好抽了条,嫩绿的纸条随风飘飞时,如果坐在茶馆二楼的窗边,一伸手,就能折下一枝嫩柳来。 谢桃和郑文弘对坐在茶馆二楼的桌边,两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杯热茶,但一开始,却都是出奇的沉默。 郑文弘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儿。 或许是因为早春时节,黄昏后栖镇的天有些凉,女孩儿穿着一件薄毛衣,外面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单薄外套,那张白皙的面庞还带着些婴儿肥,一双杏眼澄澈干净,身量看起来娇娇小小的,好像和一年前出走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差别。 郑文弘很清楚,这个看起来乖巧柔软的女孩儿,实则有着一颗倔强的心。 最终,还是郑文弘先开了口,“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谢桃捧着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带着几分清香的味道微烫过喉咙,有些暖暖的。 郑文弘似乎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他只点了点头,“那就好……” 一年多前,她刚来栖镇的时候,苏玲华从谢桃出走的那天就开始担心女儿一个人在外面,但她的那份懦弱与害怕心理的又让她觉得无法面对,于是只能让郑文弘就来这里找到谢桃,带她回去。 但被谢桃给果断地拒绝了。 从那以后,谢桃拒绝再和他们联系。 而一年的不曾联系,更让他和她之间,连说话都成了难题。 谢桃却在对面这个男人低着眼帘,陷入沉默的时候,把他打量了一番。 纵然郑文弘已经人到中年,眉宇间早已染上了几分风霜的痕迹,但也不难看出他年轻时五官的端正俊逸。 但谢桃细细看了两眼,就发现,相比于她记忆里一年前这位郑叔叔的模样,似乎又多添了几分沧桑疲态。 一年前的许多事涌上心头,母亲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似乎也从未减淡过半分。 “谢桃,跟我回去吧。” 郑文弘终于说出了这一句话。 彼时,窗外有风吹过,杨柳枝叶的簌簌声在周遭的静谧中显得更加清晰。 “郑叔叔,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谢桃捧着茶杯,说。 “谢桃,难道你真的打算要一辈子待在这里?”郑文弘试图劝说她,“你现在还是该上学的年纪……栖镇没有高中,你总要为自己的人生打算。” 谢桃点了点头,“郑叔叔我知道您想说些什么,我也没有要放弃上学的意思,我会复学的,但不是现在。” 她抽屉里的那张银行卡里,还没有存够复学后三年的学费。 至于郑文弘和苏玲华陆陆续续打到她卡里的钱,她一分都没有用。 “谢桃,你还未成年,学费的事情本来就不该是你担心的事情,我和你母亲会为你解决好一切……” “郑叔叔,我不想回南市。” 郑文弘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谢桃打断。 一年前的那个夜里,从她背着书包,坐上回到栖镇的火车开始,谢桃就没有打算再回到南市。 那是一个对她来讲,从没有过任何美好回忆的地方。 她从不留恋。 “看来,你还在怪你妈妈……” 郑文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 关于谢桃和她母亲苏玲华之间的事情,郑文弘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郑文弘想起妻子有时躲在房里偷偷抹泪的样子,他又说,“这一年来,她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有时睡着了,还会在梦里念着你的名字,重复着说,她不该打你……” 没错,苏玲华打过谢桃,不止一次。 就在谢桃艰难地在父母之间做出选择之后,就在谢桃的父亲谢正源一声不响地离开之后,苏玲华带着谢桃,到了南市。 那段时间,苏玲华整个人都变得很暴躁。 谢桃不止一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挨打。 有时候是因为学习成绩,有时候又是因为其它的一些小事情。 她变成了谢桃最陌生的样子。 一个对失败的婚姻耿耿于怀,自怨自弃,甚至歇斯底里的女人。 有一段时间,谢桃甚至觉得,当她的妈妈看向她的时候,那双时常红肿的眼睛里有爱,却也藏着恨。 那恨,是对那个男人的恨。 妈妈喜欢她时,就给她梳头发,买好看的裙子,妈妈不喜欢她的时候,就挑着刺地骂她,骂她的爸爸,把她的胳膊揪得青一块紫一块。 有时妈妈喝醉酒,一巴掌下来,会让她的嘴角破皮出血,有时候,还会出现尖锐的耳鸣。 后来,妈妈又会抱着她哭。 说无数句对不起,说无数句她错了。 整整两年的时间,谢桃都是这么过来的。 而两年的时间过去,苏玲华也终于开始慢慢地接受失婚姻失败,人生潦草的事实,她终于变得足够平静。 她甚至主动去看了心理医生。 长达一年的心理治疗,让苏玲华终于恢复到了小时候的谢桃最熟悉的母亲的模样。 那么温柔,那么平和。 谢桃以为,故事到这里,一切应该都会变得好起来的。 可是有一天,妈妈却牵着她的手,去见了她偶然认识的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郑文弘。 那是谢桃第一次见郑文弘。 妈妈告诉她,她想和这位郑叔叔结婚。 谢桃至今都还记得,那时妈妈脸上的笑容,似乎这个几年前还倒在泥沼里深陷不出的女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所以她没有理由阻止苏玲华和郑文弘结婚。 但他们的结合,却让谢桃又陷入了新的恐慌。 因为妈妈故意讨好继子的种种行为,因为妈妈表现明显的偏心举动,也因为考试成绩,妈妈时隔几年,再一次伸手打在她脸颊的那个除夕夜。 在熟悉又尖锐的耳鸣声中,谢桃看着坐在饭桌上的郑文弘,苏玲华,还有郑文弘的儿子郑和嘉。 仿佛他们三个,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一家人。 而她从来都是多余的。 那个除夕夜里,她在妈妈刻意放出的威胁狠话里出走,逃离了那个令她恐慌,令她迷茫的城市,回到了栖镇。 至此,已经一年多了。 “郑叔叔,我该原谅的,都已经原谅过她了,但有些事,我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太多的往事,谢桃此刻眼眶难免有些发热。 因为苏玲华对郑和嘉的刻意讨好,因为苏玲华对郑和嘉的偏心,因为苏玲华对她的种种疏忽,甚至于是学习上的苛刻要求。 因为郑和嘉成绩优异,所以她也不可以差了他半分,否则就是丢脸。 又或许是因为除夕夜里,那重重的一巴掌,把支撑了她那么多年的信念,给彻底损毁。 谢桃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那点酸涩压下去,然后说,“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记得她以前跟我说过,她以前有过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有许多的爱好,还有很多的好朋友……每天虽然都很累,但是她却觉得很开心。” “直到她结了婚,有了我,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为了好好照顾我,她辞了喜欢的工作,跟着爸爸回到了栖镇,和朋友们渐渐地失了联系,生活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爸爸和我的身上……” “那么长的一段婚姻,让她习惯了爸爸大男子主义的模式,开始变成了一个没有自我的人。而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忽然失去了最重要的家庭,她又能怎么办呢?” 郑文弘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在他眼里仍然是个小孩子的谢桃,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时间,他愣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才好。 “郑叔叔你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但你还是选择了跟她结婚,”谢桃抬头,对着郑文弘笑了笑,“虽然只在您的家里待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您是真的喜欢她。” 郑文弘和她的父亲谢正源是不一样的人。 曾经的谢正源对谢桃来说,是一个足够好的父亲,但对于苏玲华而言,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谢正源可以尽力满足谢桃的所有愿望,但对苏玲华,却随着他们的婚姻渐长,他就变得没有那么在乎苏玲华了。 更不要提,支持苏玲华回归工作的愿望。 而从谢桃那天在一本服装杂志上看见苏玲华的名字时,就知道,郑文弘不一样。 他会是那个肯鼓励苏玲华重回服装设计工作,找回自我的人。 但他爱苏玲华,却并不代表,他会对和他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谢桃发自内心的爱护。 所以这个男人在谢桃的面前,往往显得过分冷静,仿佛是个局外人一般。 想起小时候苏玲华在她耳畔轻轻柔柔地说过的自己的那些结婚前的事情,谢桃抿了抿嘴唇,像是带着几分笑意,声音有些软,“她喜欢穿漂亮的裙子,喜欢吃薄荷糖,喜欢在晚上的时候睡到一半起来煮夜宵吃,她还喜欢跟朋友们出去唱歌……” 谢桃忽然站起来,对着郑文弘鞠了一躬,“郑叔叔,我希望,您能让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不用再记着以前那段让她失去自我,失去朋友,失去快乐的失败婚姻,不用再把人生的重心都放在别人的身上。 即便人生过半又怎样?让一切重新开始也并不晚。 窗外偶有鸟鸣清脆响过,郑文弘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女孩儿,久久没有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嗓音莫名有点干涩,“我一定……会的。” 谢桃回到福家蛋糕店的时候,天上已经开始下着细密的小雨。 “回来啦?”福妙兰从里间走出来,看见谢桃,就走过来问她,“见着你妈了?” 谢桃愣了一下,“我妈?” 福妙兰一看她这样,就有点急了,“你没见着你妈?那不能啊,那会儿在桥那边我还见着她跟郑先生一起来的,我以为你和郑先生出去就是见她去了呢。” 谢桃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轰鸣。 “桃桃,有些事,我也是不能再瞒你了,你这一年来在我这里挣的钱啊,有一半都是你妈让郑先生打给我的……他们不让我跟你说,但是啊桃桃,你总在栖镇待着也不是个事啊,你得上学,得考大学,那才是你的出路啊。” 福妙兰把心里藏了多时的话终于给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又拍了拍谢桃的肩膀,“桃桃啊,回家去吧。” 谢桃却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已经听不太清福妙兰的话,下一瞬,她忽然又冲出了大门外,骑上自行车,开始往栖镇车站那边赶。 栖镇的路是石板路,总有那么些不太平坦的地方。 她没注意前面的青石板缺了一角,自行车轮压过去,颠簸了一下,她骤然回神,却已经来不及,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手机也掉到了水洼里。 胳膊肘和膝盖都蹭破了皮,手背也流了血,谢桃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忍着疼就要爬起来。 可当她抬头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然看见半空中模糊涌现了一道散着浅色光芒的气流。 气流翻涌间,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光幕。 而光幕里,像是有一只手捏碎了什么东西,她只来得及看清那枚碎片像是从光幕里飞出来的同时,像是突破了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光幕转眼之间就化作了一道细线似的光亮。 模糊间,她好像看见了一抹修长挺拔的背影,暗红锦袍的衣摆泛着莹润的华光。 光圈的亮光忽然变得更加刺眼,在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的同时,那枚凭空出现的碎片擦过了她的左眼皮,留下一道血痕,掉到了地上水洼里的手机上,转瞬之间,消融无痕。 洒金信纸(捉虫) 那道光幕就像是一抹短暂的幻觉,眨眼间就已经消失,没有留下任何不寻常的痕迹。 谢桃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一下左边的眼皮,刺痛的感觉袭来,她低眼在自己的手指尖发现了一点血迹。 心里还惦念着刚刚福妙兰对她说过的话,谢桃来不及想那么多,匆匆捡了地上沾了些水的手机,也不管手上或是膝盖上磨破的伤口,把自行车扶起来,然后就往栖镇车站的方向赶。 车站常是一个迎来送往,见惯生离的地方。 这里从来不缺的,就是来来去去的过客。 谢桃把自行车放在车站大门口,然后就往大厅里跑。 或许因为不是什么重要的放假日期,所以大厅里的人并不算多,所以谢桃只刚刚走进大厅,就看见了坐在那边椅子上的两抹人影。 身形高大的男人正伸手拍了拍身边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的肩,似乎正低声安慰着什么。 谢桃认得他身上穿着的那件铁灰色的西装外套,就是今天郑文弘来见她时的穿着的那件。 他身边的女人是背对着谢桃的,此刻正偏头靠在郑文弘的肩上,一只手捂着脸,身形微颤,似乎是在哭。 谢桃藏在角落里,她的目光从看向那个女人时,就已经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眼泪来的很快,谢桃都来不及伸手去擦,就直接顺着眼眶滑下了脸颊。 女人穿着一件暗蓝色的连衣裙,外面搭着一件大衣,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鞋,单从背影来看,就已经足够优雅温柔。 这跟谢桃记忆里的那个女人的模样,有点相去甚远。 但,好像她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因为爸爸,因为谢桃,或是因为曾经的那个家庭而失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经被她慢慢地找了回来。 郑文弘对于苏玲华而言,似乎算得上是一个足够好的男人。 即便,他同样是自私冷漠的。 对于谢桃,他从来都没有给过过多的关心与爱护。 但也的确是他把这个因为曾经的那个沉重的家庭而失去的所有自信心,失去的自我的苏玲华给解救出来了。 他了解了她所有的过去,知道了她过往所有好的,不好的事情,她早已是一个被岁月折磨得不那么好的女人,但他还是爱上了她。 于是作为她的丈夫,他包容了她的一切,也陪她承担了过往那些不太好的回忆,他正带着她,一点点的,找回她的自我。 谢桃只那么定定地看着那一抹暗蓝色的背影,就知道,或许曾经作为她的妈妈,作为谢正源妻子的那些年,她过得太辛苦,但作为郑文弘的妻子,她一定会很幸福。 谢桃还是想念曾经和爸爸妈妈一起在栖镇的所有时光,那个时候,她仿佛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而父母的离婚,就像是一道撕破这片天空下所有宁静平和的惊雷,一切摧毁,无可挽回。 谢桃的家,早在她艰难地做出选择,将手指指向母亲,而父亲转身离开,一去不返时,彻底崩塌了。 直到谢桃渐渐长大,她开始发现,大厦将倾,任你如何修补维持,该来的,总会来。 就算当时,爸爸妈妈因为她而选择继续这段婚姻,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的三个人,唯有她一个,是幸福的。 候车大厅里响起提示音,谢桃看着郑文弘一个人拿了所有的行李,扶着他身边的女人站起来,刚要往检票口那边走的时候,他一抬头,似乎是往谢桃这边看了过来。 谢桃的身体比脑子的反应速度还要快,直接躲到了旁边的墙壁后。 “怎么了?”苏玲华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过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 郑文弘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苏玲华看了一眼大门那边,人来人往的都是一些陌生面孔,她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眼眶有些发红。 “玲华,你真的不去见见她吗?”郑文弘看她这样,就叹了一口气。 苏玲华摇头,像是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下去,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走吧。” 身为一个母亲,苏玲华无比后悔自己以前给小小的谢桃的那些伤害,她甚至不敢回想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那两年里的一切。 她更不敢想起来当年她小小的女儿身上那些淤青乌紫的痕迹。 她不是一个好的母亲。 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也知道,她和女儿谢桃之间的那层隔阂,是一道经年难解的锁。 明明曾经,当那个小生命还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她曾发誓过,这辈子要好好爱她,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可是,可是为什么到后来,却变成了那副模样? 苏玲华很想谢桃,从一年前的那个冬夜里开始,从她看见自己的女儿背着书包,穿着单薄的毛衣,头也不回地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里就已经缺了一块大窟窿,那是这辈子无论用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的。 她好想她的女儿啊。 但是,当苏玲华真要见到她的时候,她又怕了。 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说“对不起”,“我错了”?苏玲华记得曾经,还那么小的谢桃,在挨过打后,在被她抱在怀里,听着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的时候,那么小,那么乖的谢桃还是会回抱着她。 人生是苦的,生活是苦的,可女儿,是甜的。 但曾经的苏玲华陷在泥沼里,只记得眼前的黑,却尝不到身边的甜。 她的心底仍然深爱着谢桃,却早已经找不到爱她的方法。 所有的伤害堆积起来,让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那个曾经默默陪伴自己走过所有人生黑暗的女儿。 在被郑文弘牵着手往检票口走的时候,苏玲华忽然回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个除夕夜里,在她伸手打了她的女儿后,她看见谢桃那双像极了她的杏眼里仿佛最后的光亮如窗外的烟火般瞬间陨灭消磨,她听见她说: “妈妈,你找到你的家了,可我没有。” 那么轻轻的一句话,当时处在盛怒中的她并没有细想过,但如今每每回想起来,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进了苏玲华的胸口,不见血,却痛得她浑身发颤。 刚过检票口,苏玲华就忍不住失声痛哭。 而站在大厅里,看着郑文弘和苏玲华经过检票口,渐渐身影不见的谢桃无视了所有偶尔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有些发干的嘴唇微张,却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妈妈…… 谢桃转身,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往候车大厅外走去。 看见苏玲华,她忍不住会怀念从前还曾美好过的那些岁月,也会想念曾经那么爱过她的妈妈。 但那,终究不是原谅。 而见面,也没有任何必要。 夜幕渐深,被她放在车站大门外的自行车不见了,谢桃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最后她只能自己走回去。 到福家蛋糕店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福妙兰披着衣服从后头走出来,就看见谢桃一个人坐在柜台边的高凳子上发呆。 她身上的衣服沾了泥水,看起来脏兮兮的,裤子还沾了点血迹,看起来十分狼狈。 “桃桃,你这是怎么了?”福妙兰连忙走过去。 谢桃像是刚刚回过神似的,“骑自行车的时候摔了一下。” 她说完捂住脸,声音有点哽咽,“福姨……我把车弄丢了。” 谢桃向来性子软,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但福妙兰这一年来,可没见她哭过,这会儿一见她这样,就连忙拉了凳子坐在她面前,伸手拍拍她的肩,“哎哟桃桃不哭,车丢了就丢了,明儿福姨帮你找去,找不到福姨就给你买一辆!” 福妙兰站起来,转身在旁边的柜子里找出来一只小药箱,然后拿出里头的药和棉签来。 “哎哟,这眼睛这儿怎么也弄伤了?”福妙兰拉开她的手,这才看见她左边眼皮上的一道血痕。 福妙兰不提,谢桃都忘记了这件事。 说起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的眼皮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没事的福姨,已经不疼了。”谢桃吸吸鼻子,说。 但当福妙兰用棉签轻轻地在她的眼皮上涂药的时候,她还是被一阵又一阵的刺痛给弄得皱起了眉头。 福妙兰哼了一声,“这叫不疼?” “没那么疼……”谢桃小声说。 福妙兰一一替她处理好了胳膊上,手背上,甚至是膝盖上的伤,又在她的眼皮上贴了个创可贴。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可不能留疤。”最后,福妙兰捏了捏她的脸颊。 谢桃忍不住弯起眼睛,对着福妙兰笑起来。 那模样有点傻傻的。 可福妙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却忽然有一阵一阵的酸涩涌上来。 谢桃的爸爸谢正源是栖镇人,福妙兰以前和谢正源也算认识,她和当时还是谢正源妻子的苏玲华也算是见过好些面。 是那种不太近,但也互相认识的关系。 谢正源和苏玲华离婚的事,福妙兰也算是知道。 两个成年人说分开,那不就分开了吗? 而在这件事里,最苦的,可不就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么? “桃桃,今天,见着你妈妈了吗?” 福妙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地问。 谢桃不再笑了,垂下眼帘,抿着嘴唇,半晌才说,“见着了……” “我看见她了。”她又说。 “没走到她面前去,跟她说两句话?”福妙兰问她。 谢桃却抬头,用那双漆黑却又染着灯火的光的眼瞳望着她,“我要和她说什么?” 福妙兰听见她说,“福姨,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福妙兰盯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桃桃,回去吧,回南市去。” “福姨,我不回去。”谢桃摇头,说这话时,一如她面对郑文弘时的坚定。 这是一个心性倔强的孩子,福妙兰一直都知道。 所以只这一句,她就没有办法再劝下去了。 “今晚就别回你老房子那儿了,和花儿一起睡吧。”福妙兰拍了拍她的肩。 福花是福妙兰的女儿,八岁的时候发了高烧,因为福花父亲的疏忽,导致病情加重,就那么烧坏了脑子。 后来福妙兰毅然和福花的父亲离了婚,带着福花回到了栖镇。 今年的福花,已经十五岁了,却只有八岁的智商。 生活不易,总有心酸,福妙兰心里的苦,虽然从来没有表露出来,但谢桃也还是察觉得到。 “好,福姨。”谢桃抱住她的腰,像小猫似的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臂。 福妙兰笑起来,眼尾压出几条褶皱,“好了,快收拾收拾洗漱一下,可别毛手毛脚地碰到伤口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桃小声应着。 等到谢桃洗漱完,动作极轻地进了福花的房间,看见躺在床上的福花睡得正香,她就打算把脏兮兮的外套脱下来。 她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时,才记起来今天手机掉到水洼里了。 她连忙点了点屏幕,见没有什么问题才放下了心。 躺在床上,谢桃睁着眼睛,想起周辛月,她心里总有点不大安宁。 周辛月是她在南市认识的,唯一的一个好朋友。 这一年多来,她们从来没有断了联系。 但从一个月前开始,她发给周辛月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翻了个身,谢桃拿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按亮屏幕,本来是想点开微信看看周辛月有没有给她发消息,却意外地在微信的第一栏看到一个陌生的微信。 头像是空白的,连名字也是。 谢桃点开对话框,发现消息记录里竟然有她发过去的一堆乱码。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谢桃有点疑惑,她什么时候加了个陌生人,还发了一堆乱码过去? 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她骑车摔倒的时候,手机掉进了水洼里,因为她赶着去车站,所以就匆忙捡起来用手擦拭了几下,然后塞进了外套口袋里。 难道……是她那时候乱按到了微信,然后加了个陌生人,还给人发了一堆乱码过去?? 谢桃想不明白。 她并不知道,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某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一位身穿暗红锦袍,身形修长的年轻公子,正端坐在书案前,那双生而多情却又偏偏无情的桃花眼正定定地望着书案上铺展开的那张洒金信纸,神情晦暗。 信纸上别无其它,只有一团令人费解的神秘墨迹:@#¥……%##&% 他眉峰微拢,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又看向那个压着信纸的,看似只是普通的黄铜质地的一个圆形物件。 约莫只比普通的圆形玉佩大两倍,物件的正反面都被打磨得光华可鉴,除此之外,就再无半分特别。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纱窗外便有一抹人影,“大人,邵安河死了。” 门内的年轻公子抬首时,那双眼睛里不见任何波澜,深沉得如同是不见星月的永夜,不带任何温度。 他一开口,嗓音清冽,如水清泠。 “明日启程回郢都。” 卫韫亲启(捉虫) “是,大人。” 屋内的烛火将门外的那一抹人影拉得很长,但话音一落,那抹身影便瞬间消失。 坐在书案前的锦衣公子再次低眼看向书案上那张铺展着的信纸。 片刻后,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将那信纸拿起来,悬在了跳动的烛火上方。 火焰映照在他的眼瞳里就像是一道没有丝毫温度的光影,他那张冷白的面庞始终没有丝毫情绪外露。 然而当信纸的边缘接触到烛火时,却忽然破碎成淡金色的细碎光晕,星星点点,转瞬消失,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似的。 但他看着这样诡秘的一幕,却并没有露出丝毫惊愕的神色,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平静。 淡金色的光影散去时,他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书案上那一枚看似平凡无奇的铜佩上。 这个东西,是在邵安河的书房里发现的。 彼时,书房里除他之外,还有五六个侍卫。 但没有一个人真的看见在摆放着这枚铜佩的木架上有一片神秘的光幕。 那是他从小见惯的海市蜃楼般的奇景,每每忽然出现,又和他所在的这个世界绝无关联。 有很多的时候,他会看到一些和这个世界不太一样的景象。 像是虚幻的奇景,他即便伸手,都无法触碰到一丝实感。 但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样。 因为他分明看见,在那道光幕前,唯有盛放着这枚铜佩的木盒子的一半都隐没在了那道光幕里。 似乎这件东西,是可以触碰,甚至是穿过那道光幕的。 他伸手取下木盒子时,那道光幕还没有消散。 但当他方才打开木盒,将盛放在里面的铜佩取出来时,那一瞬,铜佩边缘的浮雕凤尾忽然应声断裂。 碎片飞入光幕里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姑娘的模糊身影。 但仅仅只是片刻,那道光幕便翻涌成一道漩涡,将所有的画面吞噬之后,消散无痕。 年轻公子闭上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案边的香炉里燃着味道浅淡的香,像是忽然的一阵夜风吹来,将留有缝隙的窗一瞬吹开。 稍显凛冽的风拂面,年轻公子睁开双眼时,正好看见书案上的那枚铜佩上正凝着淡金色的光晕。 在隐约可闻的几声铃铛声中,他亲眼见到那枚铜佩上的淡金色流光飞出,在他的案前凝成了一封信。 信封上寥寥四字:卫韫亲启。 那字迹板正无神,并不像是一个人能书写出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卫韫才伸手拆了信封。 信封里只一张薄薄的洒金信纸,上面只有一行墨迹: “对不起,发错了。” 字迹同信封上是一样的板正无神,也并非是竖着的一行,而是横着的一排过来,从左往右才能读得通顺。 但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是何意? 卫韫眉眼微冷,指节稍一用力,便将手里的信纸捏成了一团。 而此刻的谢桃,是犹豫了好久才发了这样一条微信过去,见对方迟迟没有反应,她也没多想,又翻了翻自己之前和周辛月的聊天记录,又发了一条消息给周辛月。 谢桃抱着手机等她回复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周辛月。 梦见她站在一个窗台上,无论谢桃怎么喊她,她都不说话,只是望着谢桃,一直哭。 雪白的窗帘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蔚蓝的天空渐渐变得像是一个大大的黑洞,漆黑的影子压下来,像是一只要吞噬掉一切的怪物。 周辛月动了动干裂的唇,像是要对她说些什么。 但谢桃自始至终,从未听清。 谢桃醒过来的时候,福花还在睡,她打了个一个哈欠,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匆匆洗漱完,谢桃从后头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福妙兰正坐在柜台前的高凳子上,拿着笔,翻着笔记本。 “桃桃起来啦?”听见脚步声,福妙兰回头看见谢桃,就对她笑着说,“快去桥头那家早餐店吃凉面去,他们刚蒸出来的才好吃。” 福妙兰说的凉面是在刷好菜籽油的蒸笼屉里铺上一层布,然后再把磨好的米浆均匀地铺在布上,蒸个几分钟出来,用刀切成宽面条状,再加入酱油,醋,蒜水,辣椒等配料,这就是栖镇人最爱的早餐。 栖镇属林州,是川蜀之地,这里的人更是无辣不欢,就连早餐,都离不开辣椒的味道。 凉面里虽然有个凉字,但以谢桃吃过那么多次的经验来讲,这凉面,还是热的最好吃。 特别是刚出蒸笼的凉面,最是软糯Q弹。 或许是因为林州的这条护城河的水质太过特别,所以出了林州,就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吃到这样的凉面了。 “好,我就去。”谢桃应了一声。 福妙兰起得早,一向是自己单独出去吃早餐,然后等她的女儿福花醒了,然后就再去桥头的那家早餐店里给福花打包一份早餐回来。 谢桃出了蛋糕店,就往桥上走。 等到了对面桥头的那家早餐店里,她点了一碗粥,加上小份的凉面,然后就坐在桌边等着。 想起昨晚给周辛月发了微信,她就把手机拿了出来。 可点进微信,她发现周辛月还是没有回复。 谢桃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宁,再加上昨晚做的那个梦,她心里就更加担心周辛月。 会不会……是出什么事情了? 这么想着,谢桃退出和周辛月的聊天界面,却在下一刻,又把目光停在了那个陌生的微信号上。 昨天晚上睡觉前,她想了想,还是发了一句话过去。 但这会儿谢桃挠了挠后脑勺,又觉得自己昨晚的那句话有点多此一举了。 反正……也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 谢桃点开删除好友的选项,点了下去。 可这时,她的手机却忽然卡住了,停在删除好友的页面一动不动,无论她怎么点屏幕都没有一点儿反应。 这会儿,早餐店的老板娘端着一碗凉面和粥走了过来,放到了她的桌上。 谢桃说了句谢谢,然后就继续摆弄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手机好像才反应过来,一下子退出了那个页面,恢复了正常。 谢桃松了一口气。 她暂时可没有钱再换一个手机。 但当她看向微信界面时,却发现,刚刚那个被她按下删除好友选项的微信,竟然还是停留在她的微信好友里。 “……” 算了。 谢桃放下手机,拿出竹筒里的筷子,用纸巾擦了擦,把凉面上的红油辣椒搅拌均匀,配着一碗青菜粥,吃了起来。 栖镇的生活,是从早到晚都不可或缺的辣椒滋味。 谢桃很喜欢这里。 吃完早餐,谢桃回到了福家蛋糕店,开始做今天的酥心糖。 或许是因为心里始终惦记着周辛月的事情,谢桃在昨晚第一批花生的酥心糖后,摘了手套,拿起手机开始在她和周辛月的聊天记录里翻找着什么。 谢桃记得,周辛月之前有跟她说过她家里的电话号码。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谢桃打了那个电话好几次,却一直没有人接。 这让谢桃的心里开始越来越慌乱。 下午福妙兰从外边回来,进门就看见谢桃坐在柜台里头出神,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桃桃,你想什么呢?”福妙兰把在外头买的鲜牛奶递了一瓶给她。 谢桃回过神,连忙伸手去接过来,“谢谢福姨。” 但握着牛奶瓶,谢桃抿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眼看向福妙兰,“福姨……” “你这孩子,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福妙兰是个急性子,看她这样儿,就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儿,然后就继续摆弄自己的包包。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儿,终于说了出来,“福姨,我……想去南市几天。” 福妙兰一听她这话,就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昨晚才说了不回去?” “还是你想通了?既然想通了,又干嘛只回去待几天啊?”福妙兰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肩,“桃桃,这就对了嘛,你得回家,回去好好念书!” 谢桃摇头,“不是的,福姨。” “您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我有个朋友,叫周辛月。” “我想去看看她。” 福妙兰似乎是听她提过的,但看谢桃单薄瘦小的样子,她又有点不太放心,“要不要福姨陪你去?” “不用了福姨,你陪我去了,福花怎么办啊?您放心,我自己可以的。”谢桃说。 和福妙兰说过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去了栖镇的车站。 坐车去了林州市里,然后谢桃又坐上了高铁,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南市。 只是一年多没有回到这里,好像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谢桃以前去过周辛月的家,在栖镇的时候,还给她寄过几次酥心糖,她知道周辛月家的具体位置。 等她找到那里的时候,刚乘电梯上了八楼,她一出电梯,就刚好撞见了匆匆忙忙提着保温桶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 “严阿姨?” 谢桃认出来,那是周辛月的妈妈。 “你是……” 严昔萍把眼前忽然出现的女孩儿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是谢桃?” “是的,严阿姨。”谢桃点头。 “好久没见你了,但你这孩子看着倒没有很大的变化。”严秋萍笑了笑。 谢桃弯了一下嘴唇,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想起周辛月,她就连忙开口问她,“严阿姨,月月在吗?” 严昔萍本来还是带着点笑意的,但听见谢桃一提起周辛月,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沉重。 此刻谢桃才注意到她眼下的那片疲惫的青色,还有那双眼睛里熬红的血丝。 她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辛月……在医院。” 严昔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又没忍住泛了红。 你又是谁(捉虫) 谢桃从来都没有想过,她再见周辛月的这一天,竟会是在医院里。 记忆里一直保护着她的胖女孩儿是多么活泼开朗的一个人啊,可这会儿站在病房外面,谢桃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她的背影时,她忽然察觉到,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你来了也好,可以跟她多说说话。” 严昔萍站在谢桃的身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是不肯跟我和她爸多说一句话的。” 她知道,对于自己的女儿辛月来说,谢桃是她最好的朋友。 谢桃点了点头,然后她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在听见清晰的脚步声时,依然没有回头,她侧身躺着,那双眼睛望着像是在望着窗外,但她的目光却又是寡淡空洞的,灰暗无神。 “辛月。” 直到谢桃在她的床边站定,轻轻地唤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太过熟悉她的嗓音,床上的女孩儿几乎是在谢桃刚出声的一瞬间,就有了反应。 她的睫毛颤了颤。 那双眼睛里似乎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谢桃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儿缓缓地转过来,看向她。 眼前的周辛月,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那双时常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光亮,灰沉沉的一片。 那一瞬间,谢桃有许多的话想问她,却都已经说不出口。 望着周辛月打了石膏的右腿,她站在那儿,眼眶忽然有些泛酸。 “桃桃……” 周辛月盯着床边的谢桃看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干裂的唇,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你怎么来了?”周辛月坐起来,扯了扯嘴角,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她甚至还弯了弯嘴角,似乎是故作轻松地问,“你不是说,你永远都不想回南市的吗?” “我给你发消息你没回,电话也没接,我就想来看看你……”谢桃抿了抿嘴唇,轻轻地说。 “我手机丢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周辛月垂下眼帘,说。 这话说完,病房里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谢桃站在那儿半晌,才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来一只盒子,递给周辛月,“辛月,这是我给你做的酥心糖,你最喜欢的巧克力味。” 如果是以前的周辛月,她一定会兴高采烈地接过去,甚至对准谢桃的脸颊,亲她一口。 但此刻的周辛月在看见谢桃递到她眼前的那盒酥心糖时,她却显得有点过于平静。 “桃桃,我已经,不想吃这些东西了。” 她没有伸手去接。 谢桃拿着盒子的那只手僵了僵,她盯着周辛月的那张过分苍白的面庞看了好一会儿,才问,“辛月,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谢桃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把盒子丢到一边,伸手扶住周辛月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或许是看清了谢桃那双杏眼里流露出来的担忧与焦急,周辛月看着她的时候,像是有点出神。 她的眼泪来的毫无预兆,一颗颗掉下来,砸在了谢桃的手背上。 似乎有一刻,她有无数积压在心底的话想要跟眼前的谢桃讲,但她嘴唇翕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早就已经,失去想倾诉的欲望了。 “桃桃,你走吧,我困了。” 最终,她轻轻地拿开了谢桃扶着她肩膀的手,重新躺了下来,扯过被子把遮住自己,再次侧身背对着她。 就在这一瞬,谢桃明显察觉到,她和眼前的周辛月之间,似乎隔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 “辛月,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谢桃站起来,转身要走时,想了想,还是把那盒酥心糖放在了她的床头。 听见关门的声音,躺在床上的周辛月回过头,盯着床头的那盒酥心糖看了好久。 那双眼睛里始终积聚着一片泪光。 后来,她又坐起来,拿过那盒酥心糖,打开。 甜甜的巧克力香近在咫尺,伸手拿起来一块酥心糖,周辛月试探着放进嘴里。 下一刻,她就趴在床头呕吐不止。 后来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也顺着眼眶流下来,她翻身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起来。 她浑身颤抖,哭得隐忍又绝望。 —— 当谢桃出了医院,一个人走在街上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刚刚出了病房后,严昔萍跟她说过的那些话。 周辛月病了。 是很严重的抑郁症。 而因为抑郁症产生的自我厌弃之类的情绪,她又同时患上了厌食症。 “桃桃,我已经,不想吃这些东西了。” 谢桃忽然想起周辛月说过的这句话,她站在了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抬起头的时候,被天边的阳光刺了眼睛。 她是小学四年级转学来南市的。 那个时候,谢桃因为苏玲华阴晴不定的暴躁情绪而变得格外内向沉闷。 有一段时间,她一度是其他同学欺负的对象。 小孩子的恶意总是来得没什么道理,可能他们仅仅只是觉得好玩,也可能,他们是觉得,她没有爸爸,和他们不太一样。 谢桃常常是在学校里受欺负,回家还要忍受妈妈在学习上对她的种种苛责。 直到有一天,因为和别的男孩子打架而被迫转校来的周辛月做了她的同桌。 从那一天开始,谢桃再也没有被任何人欺负过。 因为谁都知道,她有了一个会打架的朋友。 因为周辛月,那个时候的谢桃,终于看到了生活的一点点光亮。 也因为她,谢桃开始变得外向了一些,不再沉默寡言,不再独来独往。 是周辛月帮她走出了孤独的困境,让她有了生活的勇气。 她是谢桃这辈子,最珍视的朋友。 谢桃无法想象,曾经保护过她,让她免受欺负的周辛月,却成为了被校园暴力的对象。 “辛月之前跟我们说想转学,我和她爸爸都没当回事,哪里知道她原来是受了这样的苦?” 严昔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没忍住掉了眼泪。 因为长期的言语甚至肢体上的暴力威胁,一个多月前,周辛月在精神恍惚的情况下,从二楼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 之后医院又查出她患上了重度的抑郁症。 甚至是厌食症。 当时的严昔萍就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当场就晕了过去。 一个多月的时间,周辛月尝试自杀两次。 幸好严昔萍发现得及时,否则周辛月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严昔萍说,因为学校的监控里查不到任何有关那几个女生欺负周辛月的证据,所以这件事到现在,都没办法解决。 周辛月到底遭受了多长时间的暴力对待?谢桃想象不出。 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谢桃呆呆地望着停在路边的公交车,直到它开走,她都还是坐在那儿,憋红了眼眶。 心里的怒气夹杂着酸涩的情绪交错翻涌,她的指节渐渐收紧,紧握成拳。 她的脑海里全是周辛月那张苍白的面庞,甚至是那双灰暗的眼。 那些人把她最好的朋友折磨成了这副模样,却仍然心安理得的过着自己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也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们,总该付出代价。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谢桃找了一个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来。 在翻找书包里的衣服时,她却意外地发现了一叠现金。 有一千多块。 这毫无疑问,这应该是福妙兰放进她包里的。 眼眶有点发热,谢桃捧着那叠钱,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最终,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福姨。” 电话接通后,谢桃首先喊了一声。 “桃桃啊,你现在在哪儿呢?”福妙兰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我在旅馆里。”谢桃如实回答。 福妙兰一听,就连忙说,“你是不是找的那挺便宜的小旅馆?桃桃啊,你可别不舍得花钱,你一个人在外头,可要小心着点!” “我知道……” 听着福妙兰的声音,谢桃感受到了她言语间的关切。 眼眶一热,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福姨……”她喉咙动了动,声音有些哽咽,“您是不是偷偷往我包里放钱了?” “哎哟桃桃,好好的怎么哭了?福姨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嘛,身上多带点钱,总是好的。”福妙兰在电话那端说。 “您怎么还藏我衣服里……”谢桃抹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子。 福妙兰笑了一声,故意逗她,“忽然发现一沓钱,惊不惊喜?” 谢桃抿紧嘴唇,眼泪又掉下来,她指节收紧,握紧了手机。 “桃桃,你也别有负担,那一千多块钱,是你该得的,是福姨给你发的奖金,你就拿着吧。” 福妙兰仿佛是猜中了她的想法,见她不说话,她就再添了一句。 “福姨,” 谢桃嘴唇动了动,哽咽着说,“我可能……暂时不会回来了。” 这是她下午坐在公交车站的时候,就做好的决定。 电话那端有一瞬沉默,半晌后,谢桃再次听见福妙兰笑了一声,“桃桃,你才十七岁,是该念书的年纪,你想通了就好。” “我会回来看您的……”谢桃对着电话那端,轻轻的说。 电话挂断之后,谢桃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偏头望向窗外被各色霓虹点亮的夜色。 这里是南市。 是谢桃这辈子,最讨厌的地方。 如果可以,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里。 但这一次,她必须留下。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谢桃回过神,解了锁点开微信。 竟然是那个没有名字的微信号。 “你是谁” 只有这三个字,还是竖着的一行。 谢桃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她点开对话框,回复了一句: “你又是谁?” 她并不知道,在她点了发送的瞬间,她的这条微信就转变成了封好的信件,出现在了另一个时空的一张书案上。 卫韫亲眼看着那枚铜佩散出淡金色的流光渐渐凝成一封信件,而他始终波澜不惊。 只是那双琥珀般的眼瞳深处,总有几分暗色流转。 信封上仍是“卫韫亲启”四个字。 他伸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那张洒金信纸。 上面只有四个字,还带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仍是从左往右的横向顺序。 信纸在他手中再次被捏成一团,卫韫低眼看着书案上的那枚看似平凡无奇的铜佩,眼底光影晦暗。 这枚铜佩明显和那些看似如幻象般的神秘光幕是有所关联的。 而隐匿在铜佩背后的这个神秘人,或许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卫韫并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之外的感觉。 他必须要查清楚这个神秘人的身份。 若有必要,他定会彻底根除这枚铜佩背后所有的不安定因素。 也包括……这个不知来历的神秘人。 “卫敬。” 眉目微凛,手指在桌面扣了扣,卫韫忽而抬首,看向门外。 “大人。” 一直守在门外,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当即走进来,对着卫韫恭敬地弯腰行礼。 “邵安河之子,现在何处?” 卫韫手执那枚铜佩,抬眼看向卫敬时,神色寡淡无波。 所谓试探 再次见到郑文弘的时候,谢桃就知道,一定是福妙兰告诉他的。 “谢桃,你复学的事情,我来帮你办。” 郑文弘说着,把一杯果汁递给了谢桃。 隔着红汤翻滚的火锅,谢桃从他手里接过那杯果汁,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几乎是反射性地拒绝,“不用了,郑叔叔。” 郑文弘似乎是早料到她会拒绝,于是他说,“谢桃,你不用先急着拒绝,你总要考虑一下实际情况,你现在有足够的钱付学费吗?” 谢桃握着筷子,一时间陷入沉默。 她无法否认,郑文弘说得很对。 郑文弘见她沉默,就又一次开口说,“谢桃,我也算是你法律上的监护人,我希望在这件事情上,你不要拒绝我。” 谢桃垂着眼帘,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然后她重新抬头,看向郑文弘,“谢谢您,郑叔叔。” 听见她的这句话,郑文弘就知道,她这算是答应了。 于是他终于松了松眉头,脸上开始有了几分轻松的笑意,“应该是我谢谢你,你如果再拒绝我,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桃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却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她始终不提苏玲华,郑文弘也没有提。 “郑叔叔,以后我会把钱还给您的。” 一顿火锅吃完,谢桃站起来,对着郑文弘说道。 郑文弘放下筷子,定定地望着她,“你妈说你最喜欢吃火锅。” “尤其是这家的火锅。” 他忽然的话语,让谢桃在抬眼重新打量这家火锅店的时候,想起了某一桩过去多年的往事。 刚来南市的那天,她九岁。 那个雪花飘飞的晚上,苏玲华带着她来到这里吃了一顿火锅。 就在靠着玻璃窗的位置,隔着缭绕的雾气,她偏头看向玻璃窗外所有陌生的霓虹光影。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她人生里最难熬的岁月,就那么开始了。 “谢桃,你真的,就不想你妈妈吗?” 在她走过郑文弘身旁的时候,她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天在车站,我看到你了。” 谢桃背影微僵。 像是隔了很久,郑文弘才听见她的声音。 “我没有说过,我不想她。” 她说,“但是郑叔叔,这并不代表,我和她之间就能因此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为苏玲华是她的母亲,因为她曾真真实实地给过她爱,给过她一切美好的回忆,所以她无可避免的,会想念她。 但伤害,却并不能因为这份想念而就此消弭。 她早已经,找不到该怎样面对苏玲华的方法了。 就如同苏玲华只能借由郑文弘来接近她一样。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谢桃望着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车流,吸了吸鼻子,压住心里的那点上涌的酸涩,开始往小旅店的方向走。 在复学前的这段时间,谢桃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 因为在福妙兰那儿学会了做蛋糕和一些甜品,再加上她最擅长的做酥心糖的技艺,所以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甜品店的工作。 甜品店的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会打扮,人也很亲和。 至于房子,郑文弘说过会替她解决,但被谢桃拒绝了。 甜品店的老板娘人很好,在听说她要找住的地方后,就帮她找了个地方。 那个小区在甜品店背后的旧巷子的里面,房子很小,但对于谢桃来说,已经足够了。 期间,谢桃去看过周辛月两次。 但因为周辛月拒绝见她,所以她每次都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一看她。 谢桃见过她扯掉护士刚给她弄好的手背上的针头,见过她情绪崩溃后拒绝吃药,呕吐不止的模样。 那副面容狰狞的样子,是谢桃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陌生模样。 周辛月有多痛苦,谢桃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但看着这样的她,谢桃就越发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住进租住的房子的那天晚上,谢桃坐在桌边,捧着一碗泡面,看着窗外面的天空。 没有星辰月亮,但有远处高楼大厦间闪烁的灯影。 吃了几口泡面,谢桃拿着手机点进微信里的时候,目光停留在那个头像空白,名字也空白的微信号上。 她删过这个陌生人两次。 但每一次都会让手机卡住,后来就直接闪退。 或许她的手机,真的已经出了问题。 从她那次发了一条微信过去后,她和这个人偶尔就会聊上几句。 印象中,这是一个寡言的人。 并且聊天的时候总是不爱加标点符号。 说话还有点文绉绉的。 因为周辛月的事情,加上郑文弘反复来找她谈话,谢桃心里压抑着许多的情绪,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处。 可憋得久了,她有时候会觉得很难受。 或许是因为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所以她偶尔跟他聊天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跟他唠叨一些事情。 哪怕对方惜字如金,甚至有时候根本不搭理她。 谢桃也觉得自己能够说出来,就算是舒服了很多。 —— 卫韫从水牢里出来的时候,那双眼里犹如凝着浮冰碎雪,面上却始终不显波澜。 “邵安河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他冷笑一声。 “大人,此人嘴太硬,属下已连着审问了他几日,他始终没有说出名册的下落。”卫敬站在一旁,低首道。 卫韫似是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嗓音清冷,云淡风轻,“那就杀了吧。” “可名册……”卫敬小心翼翼地抬眼。 “不着急。” 卫韫看向那片点缀着零散星子的浓深夜幕,檐下灯火透出的光映照在他的侧脸,却并没有多添几分暖色。 “这件事,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他语速微缓,犹带寒意。 卫韫转身离去时,卫敬只来得及看清月亮的华光映照在他衣袂间,一如冰冷的雪色,不染纤尘。 卫敬默然,回神之际,他忙跟了上去。 浴房里水汽氤氲,烟雾缭绕。 卫韫坐在浴池里,如丝缎般的乌浓长发披在身后,遮去了大半白皙的脊背。 他手里捏着一枚铜佩,修长的手指微屈,指腹偶尔摩挲着铜佩的边缘,垂眼时,纤长的睫羽遮掩了他眼底的神色。 烛火微黄,光影昏暗。 邵安河之子邵俊康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带回有用的消息。 卫韫闭上眼,靠在浴池边,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忽的,他明显感觉到手里的铜佩开始发烫。 卫韫睁眼时,正好看见铜佩上飞出来的流光在转瞬间,化作了一封书信,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眉心微拧。 片刻后,他方才伸手将落在水里的那封信捡起来。 拆开信封时,里面的信纸已经浸了些水,但上面的墨迹却并没有因此而晕染开来,仍然板正清晰。 “在吗?” 仅两个字。 依然带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为了试探这个神秘人的身份与目的,卫韫一直与其保持着这样诡秘的联系。 但这么多天以来,他只知道对方是个女子,且有些话痨,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探究的了。 这些天,他收到的信件,足有几十封之多,却都是些零碎的小事。 他偶尔会耐着性子回上几封,大多时候却都是懒得理会的。 卫韫将信纸揉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时,带着阵阵的水声。 他扯过一旁架子上的衣袍换上,再披了一件外袍,然后就捏着那团信纸,出了浴房。 谢桃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哈欠,在听到微信提示音的时候,她立刻就拿起手机解了锁,点进微信。 是那个人。 “何事” 简简单单两个字。 谢桃其实是因为周辛月的事情而烦恼着,她觉得周辛月不是那种会一直隐忍的性格。 肯定是因为有什么原因,才让她在遭受暴力威胁的时候,一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她的父母,甚至是连谢桃都没有告诉。 她之所以留下来,之所以选择复学去周辛月读过的天成私立高中,就是为了找到那些暴力威胁过周辛月的人,找到周辛月不愿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原因。 但具体要怎么做? 她暂时还没有想明白。 她用手指戳了戳屏幕,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我问你哦,如果我想要报复坏人的话,我应该怎么做啊?” 彼时,坐在书案前的卫韫冷眼看着铜佩再次显现出淡金色的流光,并渐渐流窜出来,凝成了一封信件。 他拆开信封,这么多天来,他已经习惯了她从左向右的横向写法。 在看见她的这样一句话时,卫韫那张清隽的面庞上仍旧没有过多的情绪,唯有眼底流露出几丝轻嘲。 他提笔,在信纸上落下一行墨色。 在他放下毛笔的瞬间,将那信纸压在铜佩之下,不过顷刻之间,那信纸便破碎成了淡金色的流光,隐匿于铜佩之中,了无痕迹。 谢桃迷迷糊糊地已经闭上眼睛,但下一刻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微信的提示音同时响起。 她下意识地睁开双眼。 连忙揉了揉自己的脸,清醒了一下,然后就点开微信。 对方的回复仍然惜字如金: “报官” ??? 谢桃有点傻眼了。 什,什么报官? 报,报什么官? 复学之后 这是谢桃复学后的第六天。 或许是因为休学的这一年里,她也会抽空闲的时间来自学高中的课程,甚至很多时候会跑到福家蛋糕店隔壁院子里住着的退休的高中老教师那儿请教,所以高一许多的知识对她来讲,也并不算陌生。 在学习上,她并没有特别吃力。 而关于周辛月。 因为高二学生坠楼事件过去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所以学校里仍然有很多议论的声音。 虽然学校领导宣称那只是个意外,并禁止学生私下议论,但仍然有很多人偶尔会提起来这件事情。 再加上谢桃的同桌施橙本来就是个喜欢八卦的话痨,所以这件事,谢桃也从她的口中知道了一个模糊的大概。 “高二”,“从二楼摔下来”,“听说有被欺负”这之类的话,谢桃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偶然也会听到旁人谈论。 而话题的中心,除却周辛月之外,就是那三个疑似长期暴力对待她的女生。 一个叫宋诗曼,一个叫徐卉,还有一个,叫做赵一萱。 据说,她们欺负过的人,并不少。 但因为宋诗曼和徐卉家里都很有钱,所以一般能用钱摆平的,她们就都不算惹出过什么大的事情。 而这一次的坠楼事件,虽然有很多猜测和她们有关,但因为学校监控并没有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所以这件事到现在也没有办法定性。 因为周辛月的闭口不言,所以谢桃并不知道,宋诗曼她们究竟为什么会针对她。 所有的一切都好像被覆上了一层又一层朦胧的纱,只留一个绝对模糊的轮廓,让人越发看不真切。 她们到底对周辛月做了什么? 谢桃心里的愤怒从未消减半分,她只要一想到周辛月那双灰暗的眼睛,就会觉得特别难受。 可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知己知彼,若要对付一个人,你首先,必须要清楚你这一刀下去,扎在哪里,才是最疼。” 谢桃忽然想起来,那天夜里,那个人曾这样告诉她。 他并没有只丢下“报官”这两个轻飘飘的字,在谢桃负气丢开手机,一觉睡醒后,她才发现,他又发了这样一条微信过来。 下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然后一个又一个地冲出教室。 “谢桃我今天有点急事,就先走啦!” 同桌施橙拍了一下她的肩,然后一溜烟就没影了。 谢桃回过神时,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她收拾好东西,背上书包,往教室外面走。 因为是放学时间,所以从教学楼到校门口的一路上都有很多人,甚至还有打闹着跑过的女生,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谢桃还在翻找自己的公交卡。 她一边翻找着,正要往右边走,却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谢桃。” 这声音,有点熟悉。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停在不远处树影下那一抹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 在他胸前,是跟天成私立高中隔着一条街的程远高中的校徽。 那是南市最好的高中。 少年过分出色的五官,高挑的身形,令他只站在那儿,就足以牵动许多人的目光。 谢桃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脑海里在顷刻间就像是电影倒带似的,把时间线拉回了一年多前。 她记得这个少年的恶劣。 记得他轻蔑的眼神,更记得他那夜指着大门,对她说“从我家滚出去”时的阴沉脸色。 郑和嘉。 谢桃暗自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回神时,她抬眼看过去,而那个少年正在向她招手。 谢桃抓紧了书包肩带,干脆转身,往右边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谢桃!” 郑和嘉见谢桃转身就走,他神色微变,连忙跑过去,挡在了她的面前。 谢桃想直接绕过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她皱起眉,想甩开他的手。 “谢桃,” 郑和嘉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也不管有多少向他们这里投过来的各色目光,他只是紧盯着她,“和我谈谈吧。” 谢桃抿着唇,觉得他很奇怪。 沉默着挣脱开他的手,谢桃一句话都没有说,绕过他就往前走。 “谢桃,对不起。” 她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 不再是一年前的恶劣语气,也没有带着半点倨傲轻视,他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 像是曾经翻滚放肆的海边浮浪终于有了沉静无澜的一天。 但谢桃,总觉得自己像是幻听了似的,眼底压着几分惊愕。 抓紧了书包肩带,谢桃垂下眼帘,直接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 而郑和嘉站在那儿,沉默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染上几分黯淡。 “嘉哥,咋回事啊?那妹子是谁啊?” 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跑过来的时候,嘴里嚼着口香糖,看着郑和嘉的眼神有几分揶揄。 郑和嘉一直看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直到她渐渐渺小成一道越来越模糊的影子,在转角消失。 他的神色始终很复杂。 “她是我妹妹。”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像是在回答身旁的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她是他的妹妹。 可他曾经,对她不够好。 —— 谢桃先去了甜品店里做完今日份的酥心糖,又帮着另一个店员姐姐一起做了一个定制的蛋糕,最后还跟着甜品店的老板娘学着做了一款新的甜品。 等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吃着在外面打包好的麻辣烫,谢桃觉得不够辣,又自己加了点福姨寄给她的自制辣椒酱。 吃完之后,谢桃就坐在书桌前,开着小台灯做作业。 等她做完作业,再洗漱完,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谢桃顺手把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并没有注意到手机的一角压在了她之前随手放在那儿的一块酥心糖上。 可能是因为下午做甜品太累了,她几乎是一沾床就睡着了。 谢桃并不知道,就在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瞬间,她的手机发出了极浅的光芒,刹那间,压在手机下的那块糖就已经凭空消失了。 彼时,正在挑灯夜读的卫韫在看见那块包着牛皮纸,绑着一小根麻绳,四四方方的不明物体时,他眉峰轻蹙,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沉。 片刻后,他还是放下了手里的密文,伸手将那块不明物体拿起来,解开麻绳。 较硬的牛皮纸展开来,里面赫然是一小块……糖? 卫韫盯着自己手里的那块糖良久,最终他面无表情地将那东西丢到一边。 他垂眼时,定定地看着那枚被他放置在书案上的铜佩。 卫韫原本以为,隐匿在这枚铜佩后的这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些奇怪现象的主导者,但现在看来,她似乎更像是全然不知情? 是她伪装得足够好,还是他一早就高估了她? 铜佩和那些神秘的光幕究竟有何关联?而她,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第二天谢桃是打喷嚏打醒的,迷迷糊糊地揉了揉鼻子,在床上赖了几分钟,她才打着哈欠掀开被子。 等她洗漱完,收拾好一切,去拿放在床头的手机时,她盯着空空的床头柜,眨了眨眼睛。 “咦?我糖呢?” 她记得昨天往这儿放了一块啊。 难道记错了? 谢桃有点自我怀疑。 眼看着时间不太够了,谢桃也没再多想,急匆匆地出了门。 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她买了个煎饼果子,就算是今天的早餐。 到学校的时候,几乎是她刚踏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起来。 “谢桃早上好呀。” 施橙在谢桃坐下的瞬间,就歪着头冲她眨眼睛。 谢桃对她笑了笑,“早。” 班主任刘美玉是一个很严肃的女人,她走进来的时候,班里的所有声音几乎顷刻消失。 “今天咱班来了新同学,大家欢迎一下。” 刘美玉这句话说完,就有一抹身影从教室外走进来。 那是一个女生。 留着短发,皮肤微黑,五官平淡,这会儿看着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而她的自我介绍也很简短,“大家好,我是赵一萱。” “……她不是高二的吗?怎么到我们班来了?” 那一瞬间,谢桃听见同桌施橙惊讶的声音。 “这不是降级吗?” 有人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 “好了,都闭嘴!”刘美玉最烦班里这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她拧着眉,看向赵一萱,“你去那儿坐。” 刘美玉指的,是谢桃后面的空座位。 那一瞬,谢桃和赵一萱四目相对,一个惊疑复杂,另一个则意味不明。 谢桃定定地盯着那个站在讲台上的女孩儿。 她就是赵一萱。 指节一再收紧,谢桃攥着手里的那支笔,抿着嘴唇。 而赵一萱也在打量着谢桃。 她不就是昨天她和宋诗曼,徐卉她们两个,在校门口看见的那个和对面程远高中的郑和嘉拉拉扯扯的女生吗? 想起宋诗曼那张阴沉的脸。 赵一萱眼珠转了转,嘴角笑意渐深。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软弱可欺(捉虫) 檐外雨幕朦胧,细密如丝,一滴滴雨水敲打过黛瓦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道。 彼时,有人踏着湿润的地面,撑着一把烟青色的纸伞缓缓而来。 守在门口的卫敬抬眼一望,便偏头凑近门窗,道,“大人,世子爷来了。” 卫敬口中的世子爷,便是当今南平侯府的世子——齐霁。 他话音刚落,就见身着银纹雪袍的齐霁已踏上石阶来,于是他连忙唤了一声“世子爷”,然后接过齐霁手里的伞。 齐霁颔首,清俊的眉眼似乎天生含笑,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温润清雅的气质。 他抬步踏进书房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坐在了书案后的卫韫。 “延尘兄看起来,竟是半点不着急。” 齐霁微微一笑,语速微缓。 卫韫头也不抬,似是漫不经心地盯着手里的书卷,“你若是闲得慌,便听了你父亲的话,早些入仕,行其正道。” 果然,一听这话,齐霁脸上的笑意顿时有些收敛。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忽而转身,望着窗外那一片细密的雨幕,“我今日来,可是好心提醒你,你怎的还专挑我的痛处?” “我听父亲说,太子今晨已向陛下递了折子……” 齐霁顿了顿,回过身看向卫韫,“那折子的内容,想来你也应该能猜个大概吧?” 卫韫闻言,手上翻页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太子一向与你不合,此次查抄邵安河贪污一案是由你主导,若你手中没有确凿的证据,太子便能借机生事,治你一个陷害忠良之罪。”齐霁继续说道。 “你何时……” 卫韫终于抬眼看向沈霁,却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书案边,他手里还拿着一块……糖? 他一怔,刚开口说话就顿住了。 齐霁咬了一口,酥脆香甜的口感让他的那双眸子都清亮了几分,“没想到,你这儿还有这般好吃的东西。” “怎么就一块?还有吗?” 齐霁像是有点意犹未尽。 卫韫睨着他,神色寡淡无波,“世子倒是什么都敢吃。” “有何不敢?延尘兄总归是不会害我这个救命恩人的,不是么?”齐霁含笑看他。 “世子的大恩,卫韫从未敢忘。”卫韫放下手里的书卷,看向齐霁的目光里仍然平静。 “你这反应,当真无趣。” 齐霁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明煦。” 但当齐霁刚要走到门口时,却听见身后之人忽然唤了他一声。 不再是一句浅淡疏离的“世子”,而是他的字——明煦。 “你既无意仕途,那么朝堂上的事情,你便不必再管。” 因为人一旦踏入漩涡,便已身不由己。 更何况,那是朝堂。 “酥糖很不错,告辞。” 齐霁闻言,那双眼睛里笑意渐深,却并没有回头,只是招了招手,然后便抬步往门外走去。 见齐霁的衣袂消失在门口,卫韫收回目光时,瞥见了书案上那一小片用来包裹酥糖的牛皮纸。 窗外雨势渐盛。 被他放在一旁的铜佩适时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不过瞬息之间,卫韫便见自己眼前摆着一团布料。 他的眉头紧皱,隔了半晌,才伸手去将那团布料展开。 像是一件及膝的衣裙,可袖子却极短,胸口往上的地方并不见任何布料遮挡,布料也是极为轻薄。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卫韫脸色微变,顿时将手里那条在他看来有些过分清凉的裙子扔到了一边。 她究竟,想做什么? 卫韫垂眸,盯着那枚铜佩,一双眼瞳黑沉沉的,不见丝毫光影。 而谢桃这会儿正站在衣柜边,盯着自己的小床发呆。 她刚刚在收拾福姨给她寄过来的她的衣服,她明明记得自己随手往床上扔了一条裙子,但这会儿床上除了她的手机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 那,她的裙子哪儿去了? 谢桃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难道她又记错了? 最后她只能先把其它衣服收拾好,又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算作是晚饭。 第二天谢桃到学校的时候,在去教学楼的路上遇到了施橙。 施橙还特地给了她一瓶酸奶。 “谢桃,这是我最喜欢的口味哦。”施橙冲她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谢谢。” 谢桃受宠若惊似的接过来,然后在施橙的催促下,把吸管插进了酸奶盖。 可她刚喝了一小口,就感觉手肘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她一个没拿稳,酸奶直接掉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地偏头,就看见那个短发少女正垂着眼帘看她,带着几分散漫,她抬着下巴时,又好像有点挑衅的意味,“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 谢桃的脾气一向很好,但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短发少女,指节不由地蜷缩紧握。 短发少女笑了一声,直接从她身边走过,步履十分轻快。 “赵一萱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身边传来施橙小声的抱怨。 “谢桃,你可别惹她,她可是宋诗曼和徐卉的狗腿子,还挺会打架的……” 施橙还在提醒她。 可谢桃看着赵一萱渐渐走远的背影,嘴唇紧抿。 语文课上,班主任刘美玉正站在讲台上讲解一篇文言文的内容,谢桃听得有点想睡觉,但下一秒,她被后脑勺忽然的疼痛给弄得彻底清醒了。 她回头时,正撞见赵一萱抓着她的一缕头发。 被谢桃注视着,赵一萱无声地笑了一声,手指一松,不再抓着她的头发,转而一手撑着自己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把放在课桌上的书翻了页。 虽然只是一些小儿科的捉弄,但谢桃还是分明感觉到了她的无端恶意。 尤其下课之后,谢桃被赵一萱堵在女厕所里时,她很确信,自己被针对了。 “转学生,” 赵一萱抱着双臂,堵在她面前,“我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谢桃盯着她,没有说话。 上课铃响起来,此刻的女厕所里除了她和赵一萱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说话啊,你是个哑巴吗?”赵一萱啧了一声,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你想知道什么?” 谢桃努力地让自己显得足够平静。 “你和郑和嘉,什么关系?” 赵一萱盯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 她的五官生得明净秀气,身量也不算高,看起来有点弱不禁风的,俨然是个标准的南方姑娘。 如水般柔和,也同样十分……软弱可欺。 想起自己这张不论怎么折腾都没能变白一个度的脸,赵一萱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白皙,几乎看不见什么瑕疵的女孩儿时,就不免又多了几分嫉妒。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桃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提起郑和嘉。 赵一萱听见她的这句话,顿时笑了一声,然后脸色迅速沉下来,“你还真是挺讨人厌啊。” 赵一萱的手已经攥住了她的衣领,谢桃看见了她那双盛满恶意的双眼。 彼时,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哒地传来,像是两个人的声音。 谢桃好像还听见了班主任刘美玉和别人的说话声。 越来越近。 赵一萱忽然松开了谢桃的衣领,在刘美玉和另外一个女老师走进来的瞬间,捂住自己的肚子。 “你们俩干嘛呢?上课铃响了不知道啊?”刘美玉看见站在里头的两个人,顿时就沉下脸,声音都冷了几分。 “哎哟刘老师,我刚拉完肚子来着……”赵一萱捂着自己肚子,装模作样地挤眉弄眼,绕过刘美玉就走。 谢桃走出去的时候,站在走廊上,迎着稍凉的风,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里竟然全都是汗。 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唯有多个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重叠起伏。 赵一萱的身上,有着极浓的烟味。 甚至在谢桃刚刚走进女厕所的时候,她才刚扔了手里的烟。 谢桃忽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去看周辛月的时候,在她的手腕上看见的圆形疤痕。 足有好几个。 或许……还应该有更多? 当时她没有多想。 但现在她忽然察觉到,那个疤痕的大小,刚好是一支烟那么粗。 是她想的那样吗?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 那周辛月,到底还遭受了多少她难以想象的折磨? 站在寂静的走廊上,有风轻缓地吹过脸颊,带着凉沁的温度。 谢桃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眼眶泛红。 未来女友 施橙买了个拍立得。 她上午一下课就忍不住拿出来拍照,甚至还趁谢桃不注意,给她拍了一张。 晚上谢桃回到家,一边吃着泡面,一边把施橙送给她的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了一眼。 施橙拍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学校花园的长椅上发呆,嘴巴还微张着,看起来有点懵。 谢桃把照片收好,然后就开始专心吃泡面。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很奇特的梦。 梦里是栖镇的小巷长街,还有一道神奇的光幕坠在半空中,光幕里仿佛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碎了什么东西。 碎片像是晶莹的水滴,飞出来的瞬间,就点破了整个梦境,空间扭曲的瞬间,她脚下的青石板就化作了寸寸的流沙。 她整个人都坠入了无边的黑暗里,看不见任何光亮。 谢桃陷在莫名的梦境里沉沉地睡着,却不知道,彼时她的窗外有一团幽蓝的光芒停滞悬空。 “BI BI BI BI~老大老大你听得着不?目标已锁定!” 老旧的单元楼下,一个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摸着一小颗透明的玻璃球,垂着脑袋碎碎念。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面容在昏暗的路灯下看不真切,但他一开口,就是标准的幽州口音。 平日里总爱一起出去喝上两口的两个中年男人走过他身边时,竟然半点儿没发现他的身影,更没有瞧见头顶那一簇幽蓝的光。 似乎他们根本看不见这个男人,也看不见那诡秘的光芒。 彼时,男人手里捧着的玻璃球里忽然电流在球体内忽闪忽闪的,一抹女声从其中传来:“找到了就办正事啊,你傻站那儿干啥?” 女声似乎带着几分嫌弃。 男人犹豫了一下,问,“老大……咱真要这么整吗?我看人家就一普通小姑娘,咱这样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 “行了,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做?这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女声沉默了一瞬,玻璃球里的电流再次显现,“AM670,我命令你即刻执行。” 男人一听她都这么正经地叫了自己的工号了,也没法再多说什么,只能在原地表演一个立正再稍息,然后中气十足地应一声,“是!” “大半夜的你小声点,别吵着人了!”女声“嘶”了一声。 “不慌啊老大,反正他们听不着。” 话是这么说的,但男人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甚至还望周围瞅了几眼。 那一簇幽蓝的光芒化作了一道极细的线,直接穿透了玻璃窗,在一片漆黑的境况下,直接绑在了床上那个熟睡着的女孩儿的右手手腕上。 亮光微闪,顷刻无痕。 这一切,谢桃全然不知。 第二天她起床的时候,只觉得头有点痛。 匆匆洗漱完,在外面的早餐店里喝了一碗粥,再吃了两个包子,谢桃就去公交站坐了公交车到学校。 等到上午第二节下课后,谢桃抬眼时,才看见从教室外姗姗来迟的赵一萱。 她的眼皮边贴了一个创可贴,嘴角也有点发青。 “她这是打架了吧?”施橙凑近谢桃,小声说。 两个人的目光相触,谢桃明显看见赵一萱瞪了她一眼。 当她走过谢桃身边时,她又闻到了赵一萱身上呛人的烟味,令她不禁想起来周辛月手腕上的烟疤。 她握着笔的手不由地收紧。 赵一萱捉弄她的手段,从之前的拽头发,这一次直接变成了将一杯刚接不久的热水,直接洒在了她的后背。 那么烫的水倒在她的脖颈,如果不是有校服衬衣和外套两层的衣领的遮挡,或许就直接烫出泡了。 后脖颈被烫得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谢桃的感官,在身边施橙的抽气声中,她回头,又一次看见赵一萱挑衅的笑脸,还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 谢桃的手紧握着又松开,心里翻涌的怒意再压制不住,她直接夺过赵一萱手里的杯子,泼在了她的脸上。 赵一萱或许是没有料到谢桃会这么做,她的脸被仍然有点烫的水一泼,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细心勾描过的睫毛因为见了水而晕染开乌黑的一团,像是两只熊猫眼。 周围有同学憋不住笑了一声,她回头,狠狠地瞪着那个女同学。 那个女同学顿时噤了声,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谢桃,你给我记住。” 因为很清楚教室里有监控,所以赵一萱最终,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盯着谢桃,冷笑了一声。 那样的眼神,足以让人后背发凉。 谢桃从来都不是胆子很大的人,相反,她的性格很软,很多的时候都很胆怯。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小时候,就不会被欺负。 但是周辛月,教会了她面对。 即便,此刻她面对赵一萱那样的目光时,她仍然免不了紧张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但是只要想起周辛月。 再多的胆怯,都在顷刻间化作了难言的愤怒。 当赵一萱走出教室,施橙才凑过来,“谢桃你没事吧?我陪你去医务室冰敷一下吧?” “你怎么能惹她呀谢桃?她这下肯定会……” 施橙没有再说下去。 但谢桃,很清楚她话里的意思。 赵一萱不会放过她。 在学校的医务室里冰敷了一阵,又涂了烫伤药膏,谢桃觉得自己的后脖颈也没有那么疼了。 中午谢桃和施橙去了食堂,排队打完饭之后,她们随便找了一个桌子就坐了下来。 不远处,端着两个餐盘的赵一萱抬了抬下巴,看着背对着她们的谢桃,“曼曼,卉姐,那个就是谢桃。” 她这会儿看起来,并没有对待别人那样的嚣张气焰,反而带着点刻意讨好的意味。 留着长卷发的女生抱着双臂,往那边看了一眼。 赵一萱的脸因为被泼了热水,到现在都还有点疼,于是她对宋诗曼说,“曼曼,我问过她跟郑和嘉什么关系,但这丫头明显傲得很,什么都不说,我觉得她……” “这才是一家人嘛……”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诗曼笑着打断。 赵一萱有点愣了。 宋诗曼直接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餐盘,挺直腰背,朝着谢桃的方向走过去。 赵一萱眼睁睁地看着宋诗曼在谢桃的对面坐了下来,她惊愕地偏头看向徐卉。 徐卉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笑了一下,“曼曼问过肖凌了,那个谢桃,是郑和嘉的妹妹。” 肖凌是郑和嘉的朋友。 赵一萱之前跟着宋诗曼出去玩的时候见过。 宋诗曼打听郑和嘉的事情,基本就是靠这个肖凌。 所以……肖凌说得是真的? 赵一萱不敢置信地盯着谢桃的背影。 她怎么会是郑和嘉的妹妹? “你和她有过节?”徐卉一看她那眼神,就觉着有点故事。 赵一萱呐呐地说,“倒也没有,只是我一开始以为她跟郑和嘉有点什么,我是为了曼曼才……” “你这狗腿做得比我尽责啊。”徐卉听了,笑了一声,语气有点凉凉的,还带着几分嘲讽。 赵一萱连忙解释,“卉姐,我这不是……” 徐卉却打断她,“行了,我爸指着她爸投资救命,你指着她拿钱……咱俩没差。” 讨好这个公主病,不就是她们俩必须要做的事儿么? 徐卉扯了一下唇角,“但这个谢桃,你还是别动她了。” “……我知道。” 赵一萱好久没有这么憋屈过。 但没办法,她还指望着宋诗曼的钱。 那边的谢桃面对忽然出现的宋诗曼时,她捏紧了手里的筷子,定定地盯着她,神色起伏,翻涌难定。 施橙已经端着餐盘默默地坐到了另一桌去了。 而谢桃则被坐在她对面的宋诗曼仔细打量着。 “果然啊,” 她听见宋诗曼说,“哥哥长得那么好看,妹妹也是不差的嘛,你们家基因真好。” 谢桃听得一头雾水。 她皱起眉,勉强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平静,“有事吗?” “你好,” 宋诗曼忽然朝她伸出手,一张明艳的面庞上笑意渐浓,“我是你哥哥未来的女朋友,宋诗曼。” 哥哥? 未来的女朋友? 谢桃有一瞬,忽然想起那天赵一萱把她堵在厕所里问她的那句话: “你和郑和嘉,什么关系?” 难道…… 谢桃忽然抬眼,再次看向眼前的这个正对着她笑的女孩儿。 她喜欢郑和嘉? 因为宋诗曼忽然的示好,让谢桃在最近几天内,顿时成为了大家私下热议的对象。 因为谁都知道,宋诗曼和徐卉、赵一萱她们三个,一直是铁三角的关系,没有人敢惹她们,而被她们盯上的人,通常都会很惨。 谢桃泼过赵一萱一脸热水,这件事被大家疯传开来。 但她却并没有被赵一萱针对,甚至还有人看见宋诗曼三番两次地给谢桃送吃的,送水。 据说也送过一些名牌的手链项链之类的,但都被谢桃给拒绝了。 这听起来,怎么像是一种追人的套路?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这位宋姓女“校霸”是不是性取向出了问题。 事情好像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晚上谢桃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觉。 最后,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空白的头像,点进了聊天界面。 她打字问: “你在做什么?” 对方的回复依然惜字如金: “看书” 谢桃有点好奇: “什么书啊?” “《知论》” 《知论》是什么?谢桃想了想,打开了浏览器搜索了一下。 不搜不知道,一搜吓一跳。 那原来是一本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古书,看百科里介绍说,上面记载了各种有关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建筑美学,美食杂谈……等等之类的东西,堪称千年前的百科全书。 最重要的是,还具有很高的文学研究价值,至今都还有《知论》各派系的学者在研究。 谢桃一看这介绍,就知道那不是一本简单的书。 她语文本来就不好,这种看起来就特别有深度的书,再加上文言文的加持,对她来说一定很催眠。 于是她发出了真诚地喟叹:“真厉害。” “你不会觉得无聊吗?”她刚刚勉强看了几页经人翻译过的白话文版的《知论》,更加觉得那样的古书简直就是为了催眠而生。 对方没有回她,显然是不太理解她忽然的感叹,又或者是并不想搭理她。 谢桃跟他聊天的时候,他偶尔会回一两个字,但并没有消减谢桃话痨的热情。 后来,她说起了那天赵一萱拿热水泼她的事情。 “她那天泼我,我还泼她了来着,你说我厉不厉害?我当时觉得自己可厉害了,但是我其实还是有点害怕的……主要是怕疼。” 彼时,卫韫端坐在书案后,在看见眼前的洒金信纸上的内容时,他嗤笑了一声,宽袖微扬,他伸手将信纸凑到烛火边,任由其在瞬间化作细碎的流光,消失无痕。 谢桃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她谈及宋诗曼的刻意亲近时,显得尤其迷茫。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最后,她这样问道。 像是隔了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对方终于有了回复: “这样不是很好?” 谢桃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打字: “好什么啊?” “趁此机会,接近她们。” 接近她们? 谢桃拧着眉,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与其做个局外人,倒不如顺势接近,查清楚你想查的,到那时,一切都会变得容易许多。” 他的话一向很简短,但却足够谢桃明白其中的脉络缘故。 那一瞬,谢桃终于恍然。 “我明白了!”她连忙回。 “蠢笨” 对方这样回她。 “……” 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谢桃哽了一下,倒也没有生气。 可能大佬都是这样的吧?? 毕竟是看《知论》那样枯涩难懂的古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人啊。 彼时,卫韫有点烦躁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明明手边还有一堆密文尚未处理。 可他却先管起了这个蠢姑娘的事情。 何时女子之间的后宅之争,也用得着他来出谋划策了? 她的照片 这段时间,谢桃经常被宋诗曼拉着一起吃饭,周末放假的时候,甚至还邀请她一起出去玩。 谢桃大多时候,都没有拒绝。 因为她觉得,宋诗曼好像跟她想象中有点不太一样。 宋诗曼跋扈,刻薄,高傲,瞧不起人。 很多的时候,她的确在言语上侮辱过她看不顺眼的人,但谢桃从没见过她动过手。 相比于徐卉和赵一萱,宋诗曼显得要更加不自由一些。 因为她每天下午一放学,就会有司机接她回家,而等在她家里的,是两个老师。 一个教钢琴,另一个教小提琴。 她的父母立志要将她培养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的名媛。 她如果要出来,还要事先请示她的母亲。 谢桃见过她给她母亲打电话时,低眉顺眼的模样。 就像是一只原本张牙舞爪的猫,被拔了指甲。 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对周辛月实施暴力的可能。 真正令谢桃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是某一天,她和宋诗曼一起坐在一家奶茶店里的时候,宋诗曼随口提了一句周辛月。 那时,徐卉和赵一萱已经先离开了。 “你千万不要听别人说的那些话,我才没有打人的爱好,那都是他们乱说的!”像是要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以保证自己的形象,她理了一下自己的卷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谢桃,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嗯,那个,让你哥哥也别误会哦。” 她甚至还指着自己的卷发,说,“我这也不是烫的,是自然卷,自然卷你知道的吧?” 见谢桃抿着嘴唇不说话,宋诗曼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听说了那件事吧?” 谢桃捧着手里的奶茶,“什么?” “学校里不是传遍了嘛?说我欺负一个女生,说她从二楼上摔下来也是我弄的……”宋诗曼提起这件事就觉得很生气,她咬着吸管,“那女生叫周辛月,她爸是我爸的特助,你说,要真是我欺负她,那她怎么不跟她爸说是我弄的?” 宋诗曼原本并不知道她爸特助的女儿是她的同班同学周辛月。 是有一次她爸和周特助一起来接她的时候,她听见她爸说,“周平,你女儿是不是也在这儿读书?正好,让她过来一起走吧。” 然后宋诗曼就看见了周辛月。 “我承认,我是有点瞧不上她吧,但我绝对没打她……”宋诗曼双手抱臂,下巴一抬,“那种暴力的事情,可不适合我。” 宋诗曼说的是真话吗? 谢桃并不清楚。 但她很明白宋诗曼迫切地想要在她面前树立一个良好形象的种种行为。 或许宋诗曼真的以为,谢桃跟郑和嘉,真的是多么亲近的“亲兄妹”吧? 可她的算盘打错了。 这件事如果真像是宋诗曼说的那样,那么周辛月那满身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这期间,谢桃在跟她们三个人的相处中,知道了另一个男生的名字。 那个男生叫做俞承非,是高二一班的学委,年级榜上前五名的常客。 因为足够出色的长相,再加上足够出色的成绩,他一直是许多女生私下议论的话题。 而这个人现在,是徐卉的男朋友。 他们也是十多天前才在一起的。 这件事很隐秘,谢桃也是听宋诗曼某次不小心说漏嘴才知道的。 “说起来,周辛月之前也喜欢俞承非。” 宋诗曼咬着吸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撇撇嘴,“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还敢给俞成非写情书!” 彼时,谢桃在听见宋诗曼的这些话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渐渐收紧,她勉强镇定下来,开口的时候,嗓音却有点发干,“她……写了情书?” 宋诗曼点点头,说,“对啊,当时赵一萱不跟她是同桌嘛,从她日记本里抽出来的。” “你不知道,当时赵一萱还把那封情书贴在了黑板上……”像是觉得好笑,她抬眼看向谢桃,却见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儿那张白皙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双杏眼看向她的时候,是一片黑沉沉的影子。 眼眶竟然隐隐地有点微红的痕迹。 赵一萱……又是赵一萱。 谢桃抿紧嘴唇,深吸了一口气。 而宋诗曼此刻看着这样的谢桃,到嘴边的后半句忽然就说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好笑?” 宋诗曼忽然听见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儿轻声问。 “什么?”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你为什么会觉得,她喜欢上俞承非这件事,很好笑?”谢桃定定地看着她。 宋诗曼愣住了。 “你为什么会讨厌她?” 谢桃又问她。 “她长那么胖,还敢惦记小卉喜欢的人,这不是搞笑吗?”宋诗曼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有点底气不足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印象中性子很软的谢桃,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几分强硬的意味。 谢桃忽然笑了一声,她垂下眼帘,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这一刻,她心里有无数想要质问的话,但到最后,她却忍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还有兼职,先走了。”她站起来,背上书包,转身就往奶茶店外面走。 宋诗曼都根本来不及叫她,就见她已经推开玻璃门走出去了。 “这兄妹俩还真是有点像……都挺喜怒无常的?”宋诗曼小声嘟囔。 在甜品店里忙完之后,谢桃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九点了。 坐在书桌前做作业的时候,谢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停了下来,开始盯着窗外的夜幕发呆。 几颗疏星,不见月亮。 夜风被玻璃窗阻挡在外,只能牵动婆娑树影,摇摇晃晃。 想起宋诗曼今天说过的那些话,谢桃觉得又愤怒又可笑,但她现在还不能跟宋诗曼彻底撕破脸。 就像他说的那样。 她必须沉住气。 眼眶微酸的瞬间,谢桃却忽然感到自己的右手手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像是被极薄的刀刃割开皮肉,深深划了一刀似的。 痛得她瞬间丢了手里的笔,额头也渐渐有了细密的汗珠。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坐在马车里,右手正握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剑刃。 剑刃极薄,已经割破了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液已经沾染了剑身,有血珠滴落下来,在他的深色锦袍上绽开一抹痕迹。 而他眉峰未动,那双眼睛里如同浸润着寒霜一般,目光凛冽,犹带戾色。 “大人!”马车外传来卫敬焦急的声音。 卫韫当即侧身,迅速借力跃出马车的瞬间,他握着剑刃的手腕一转,直接令握着剑柄的黑衣蒙面人被迫收回手臂,顷刻之间,黑衣人便被自己的剑刃抹了脖子。 他脖颈血液喷洒的瞬间,卫韫在他身后,终于松开了握着剑锋的那只左手。 鲜血顺着他刀痕深刻的手掌流下来,可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空巷长街之上,随着夜风微微摇晃的灯笼里散着昏黄的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光影描摹出一道模糊的轮廓。 剩下的十几个杀手也都被卫敬和其他几个侍卫解决。 “属下有罪。”卫敬瞧见他手上的血痕,当即跪下。 在场的其他侍卫也顿时跪了下来。 此时,盔甲撞击的声音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有人骑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拿着刀的士兵。 马上那人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一见卫韫,他当即翻身下马,跪地抱拳,“末将来迟,请国师大人恕罪。” 此人,正是郢都巡夜军的统领——李天恒。 卫韫用卫敬递上来的锦帕随意地擦了一下左手上的血迹,然后丢在了李天恒的脚边,嗓音清冽,听不出丝毫喜怒的情绪,“李统领来得不算晚。” “正好替他们收尸。” 他瞥了一眼地上的那些死尸,说这话时,他唇畔的笑意微不可见,那双如珀的眼瞳里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着极轻,无甚起伏,但李天恒听在耳畔,却觉得如芒在背,额前也忍不住冒了些冷汗。 他总觉得,这位国师大人似乎早已看穿一切。 待李天恒处理好那些死尸,离开之后,卫敬看着立在原地的卫韫,终是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大人,为何不留一个活口?” “他们受何人指使,这不难猜。” 不顾手掌里的伤口还在流血,卫韫活动了一下左手,他眼眉间神色很淡,一张如玉般清隽无暇的面庞上映着几点血色,那是方才他徒手握住剑刃,反手割破那人脖子时,溅到的血迹。 “留着活口也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都杀了。” 卫韫转身,“回府。” 就在他再一次坐进马车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胸口处像是被烫了一下。 卫韫神色一凛,他伸手从衣襟里拿出来那枚铜佩。 彼时,淡金色的流光漫出来,渐渐凝成了一张略硬的小纸片。 他染着血的左手反射性地接住了那张忽然而至的小纸片。 借着马车内壁镶嵌的夜明珠的光芒,卫韫看清楚了那张纸片上赫然是一个姑娘的模样。 竟然那般清晰,清晰到连她坐着的长椅,身后的翠竹树影,都是那么的逼真。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五官明净秀美的姑娘睁着一双杏眼,唇口微张,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卫韫甚至可以看清她右耳耳垂上有一点殷红的小痣。 这绝非画笔之工。 指尖还残留着血迹,甚至染红了纸片的边角。 而卫韫定定地看着那张纸片上的女孩儿,半晌后,他忽然哼笑了一声。 倒真是个小姑娘。 字里行间(有修改) 在谢桃的右手疼得最厉害的时候,她的手肘碰到了自己放在书桌上的手机。 手机移了位,压到了被她收在一边的那张照片。 在她捧着自己的右手正疼得额角冒汗的时候,那张照片就已经在悄然无声中消失不见。 右手手掌莫名的疼痛就像是有一把刀刃深深地割开她的皮肉似的,如针扎般的刺痛让她一夜没能睡好。 迷迷糊糊地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谢桃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来回看了好一会儿。 好像……不疼了? 谢桃皱了皱眉,总觉得昨晚忽然的疼痛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赶着要去学校,所以她也来不及再多想,就连忙翻身起床,去洗手间里洗漱。 匆匆在小区外面的早餐店里买了一个包子,谢桃就往公交车站跑。 因为宋诗曼对谢桃的刻意示好,赵一萱对待她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针锋相对而变得柔和了许多。 但这份表面上的友好仅仅只是为了做给宋诗曼看的。 在班上的时候,赵一萱多半是懒得看谢桃一眼的。 当然,谢桃更不想理会她。 但这样相安无事的状态,并不是谢桃想要的。 周辛月至今仍然不肯见她,连她的妈妈严昔萍都没有办法从她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因为现在的周辛月寡言到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 她不愿意倾诉。 更拒绝心理医生的治疗。 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刺猬,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她在乎的了。 周辛月不愿意说的事情,谢桃就只能依靠自己去查。 宋诗曼,徐卉,赵一萱,俞承非这四个人,到底谁才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下午数学课结束后,教室后面放着的蓝色大垃圾桶满了,因为是轮到谢桃和施橙两个人倒垃圾,所以她们两个人就一起拿着垃圾桶往教学楼后面的垃圾房那儿走。 “啊,真臭!” 到了垃圾房,施橙一只手捏着鼻子,发出由衷的感叹。 谢桃跟她一起把垃圾倒了之后,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两抹身影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 “倒什么垃圾,真他妈臭。” 身形高大的男生骂了一句。 在他旁边的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看他拎着垃圾桶也不忘拿着手机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就笑着问,“俞承非,你又在跟哪个女的聊天啊?” “你和徐卉才在一起多长时间,你这又看上谁了?” 眼镜男的笑容越发揶揄。 “神他妈烦,我都有点后悔跟她交往了。”俞承非烦躁地说了一句。 “你这个女朋友还挺厉害的,听说她把之前大家传的喜欢你的那个叫什么……诶什么来着,周什么的,给弄进医院里了。” 眼镜男感叹了一句。 “你别跟我提那个胖猪了行吗?”俞承非的眉头紧皱起来,露出一种嫌弃的表情,“徐卉还给我发过她几张照片,想起来都有点恶心。” 谢桃在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时候,正好清楚地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她听过俞承非这个名字。 他是徐卉的男朋友。 也是他们口中,曾被周辛月喜欢过的人。 那一瞬间的愤怒涌上来,谢桃抿紧嘴唇,目光停在俞承非的身上。 两个男生还在旁若无人的聊着天,话题的中心集中在“那只胖猪”上。 “的确,那个姓周的女生都胖成那样了,你说说她每天早上起床,看得清楚自己的的五官到底长啥样吗?哈哈哈哈哈……” “看得清个屁,我都看不清。”俞承非哼了一声,“她那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此时的谢桃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手指曲起又松开。 “你算什么天鹅肉?” 她忽然开口。 俞承非和那个眼镜男在听见这忽然的女声时,都反射性地回过头。 “你谁……”眼前的女孩儿有着一张明净秀美的面庞,这让俞承非有一瞬晃神。 “为什么我觉得你才是那个癞蛤·蟆?” 谢桃盯着他,稍显柔软的嗓音听起来似乎是平静的。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旁边的施橙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就连忙拉着她往外面走。 留下俞承非和眼镜男面面相觑。 半晌后,俞承非踢了一脚垃圾桶,“她哪儿钻出来的?” “真他妈莫名其妙!” 下午放学之后,谢桃给甜品店的老板娘打了电话,请了假。 她打算去医院看周辛月。 但就在她刚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就被人给拦住了。 是俞承非。 俞成非一出校门就看见了她,对于她今天莫名的针对,他十分介意。 拦住她时,他仔细地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 她并不属于那种第一眼就很令人惊艳的长相,但也足够灵动干净,如水般动人。 俞承非还没怎么见过这种类型的女孩儿。 “让开。” 谢桃想要绕开他,俞承非却侧身又一次拦在她面前,“我说你是不是……” 当他拧起眉头,刚要伸手碰到她的肩膀的时候,却被一只手强硬地甩开。 谢桃抬眼时,看见了那张还算熟悉的面庞。 是郑和嘉。 她垂下眼帘,一双手抓紧了书包肩带。 “你谁啊?” 俞承非现在十分窝火。 郑和嘉伸手,强硬地抓住谢桃的手腕,把她往自己的身后一带,再看向俞承非的时候,他没有说话,眼神却十分不善。 郑和嘉身边站着另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那就是肖凌。 “你该庆幸你的手还没碰到我嘉哥妹妹的头发丝儿,不然……你手没了。”他看起来是笑嘻嘻的,语气却是凉凉的。 俞承非没见过郑和嘉,但也知道他的一些事情,更不提这个肖凌,他还是见过的。 知道这两个人并不好惹,再加上这是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俞承非只好铁青着脸,转身走了。 谢桃原本想直接走掉,但是她想了想刚刚的事情,还是对着郑和嘉说了一句,“谢谢。” 既礼貌,又生疏。 好像是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郑和嘉有很多想说的话,但见她已经转身往公交站的方向走,他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嘉哥,你到底怎么惹妹妹了啊?” 肖凌实在是很好奇。 能够让向来目下无尘的郑和嘉心甘情愿地在学校门口蹲守这么多天,还默默跟在她身后,悄悄送她回家的,这么多年,也就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了吧? 还是他的妹妹。 那得是他惹了多大的事,才让他的这个妹妹理都懒得理他? “谁妹妹?” 郑和嘉听见肖凌的话,偏头看向他,神色很淡,但肖凌看着,却莫名后背发凉。 他干笑了一声,“你妹你妹。” ……? 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郑和嘉冷笑了一声,直接踢了他一脚,“滚蛋。” 在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那一抹身影快要走到拐角处的时候,他连忙跟了上去。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始终小心翼翼。 肖凌远远地看着,仍然忍不住啧啧出声。 这是多么神奇的一幕啊。 而那边刚出校门的宋诗曼和徐卉她们也看见了这一幕。 “看来,谢桃跟她哥哥不太好啊。”徐卉说了一句。 “是郑和嘉惹她生气了吧?”宋诗曼看着郑和嘉越来越远的背影,捧着脸叹了一口气,“如果郑和嘉能像对她妹妹这样对我就好了……” “那不就有情人终成兄妹了吗?”徐卉嚼着口香糖,顺嘴说了一句。 宋诗曼瞪了她一眼。 谢桃到了医院之后,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望着里面抱着双膝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周辛月,看了好久。 那个时候,她脑海里回想起来许多以前的画面。 被孤立,被欺负,被言语侮辱,这些谢桃曾经都经历过。 那个时候,她才仅仅只有十一岁。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小谢桃每天是怎么活着的,就连她的妈妈苏玲华也对这一切全然不知。 那个女人过多的沉浸在被丈夫谢正源背叛的苦痛之中,沉浸在那段失败的婚姻里,不肯分给她一丝一毫的关心。 哪怕她当时能够在谢桃被学校里的同学推搡着滚进泥水里,磕破了额头后回家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帮她洗澡,甚至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那样,也好啊。 可是她没有。 曾经,谢桃奢望过能够得到母亲更多的关注。 但后来,她什么都不想要了。 真正把谢桃从那样浑浑噩噩的生活里解救出来的,是她的新同桌周辛月。 小时候的周辛月,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暖的笑容,就像是一朵太阳花似的。 生活究竟有多荒唐啊。 曾经那么帮助过她,鼓励过她,甚至帮她打过架的女孩儿,现在却成了被人欺负,被人羞辱的对象。 曾经,是周辛月保护谢桃。 而现在,她要保护周辛月。 在病房外就那么站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谢桃转身离开了医院,回到了租住的房子。 晚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谢桃却始终没有闭上眼睛。 想起在病房外看过的周辛月抱着双膝发呆的背影,谢桃忽然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心里的酸涩翻涌倾覆,像是一汪无尽的海。 直到枕头边的手机传来震动的声音,谢桃才伸手去拿起来,她盯着微信的图标好一会儿,才点了进去。 是他。 “查清之后,就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是他发过来的消息。 今天的事,她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全都告诉了他。 他似乎一直都很忙。 直到现在,她才收到他的回复。 什么是她该做的事情? “你需要证据。” 他说。 “不如,就先从这个俞承非开始。” 俞承非? 谢桃想起赵一萱和徐卉今天的谈话,想起这个男生曾当众羞辱过周辛月,她心里的愤怒就更加难以自持。 她吸了吸鼻子,开始慢吞吞地打字: “我今天又去看我的朋友了。” 她说,“我就只是站在病房外面,只是看着她,我就觉得好难受。” “她以前还帮我跟男生打过架,她手背上的疤就是那次弄的……” “但是现在,她连见见我,都不愿意了。” 打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桃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指节曲起,握紧了手机。 她抿紧嘴唇,红着眼眶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 案前的紫金香炉里燃着冷沁的香,缕缕的烟缭绕飘散,微黄的灯影摇晃,将案前的那一抹修长的身影逐渐拉成明暗不定的影子。 骨节分明的手指里的那张洒金信纸上,仍是一行板正无神的字。 年轻的公子垂眸时,那双如珀的眼瞳像是染上了案上灯火的光影,他漫不经心地将几张信纸铺展开来,顺着顺序一行行看过来。 那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个小姑娘的难过与愤怒。 灯下的容颜犹如犹如浸润着薄雾远山间的潋滟春色,他的眼睛里好似不曾有过半点波澜起伏,但又好像有一瞬曾流露出一丝的兴味。 她这喜怒形于色,且半分不防备的模样,倒真像一只小动物。 是他随时伸手,就可以拧断脖子的小可怜。 真相大白(有修改) 谢桃终于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她也终于明白了,周辛月为什么会选择只字不提。 因为之前听宋诗曼提起过,所以徐卉和赵一萱都很清楚,周辛月的爸爸是宋诗曼爸爸的特助,她的妈妈也是宋氏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 所以她们告诉周辛月,但凡她敢透露一个字,宋诗曼就会让她的爸爸以盗取公司机密的名义辞退她的父母。 而被宋氏这样的大公司辞退的,且身上带有污点的人,要再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即便,宋诗曼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以她的名义,威胁了周辛月。 这件事,是谢桃偷听到的。 因为周辛月的母亲严昔萍又一次来到了学校,并在校长室里大闹了一通,这让赵一萱感到有些不安。 她跟徐卉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谢桃正偷偷跟在她们后面。 她听着她们嘲笑周辛月的种种言语,听着她们刺耳的笑声,心里的各种积压的情绪堆叠而来,但她最终却只能忍下来。 正如那个人所说的那样,她需要证据。 因为他的提醒,所以谢桃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起俞承非的事情。 她发现,徐卉虽然是俞承非的女朋友,但俞承非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她,这就导致徐卉整个人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但凡有女生靠近俞承非,她都会一一警告一遍。 谢桃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直到……她有一次吃饭,宋诗曼带着她们两个坐过来的时候,赵一萱不情不愿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无意识地偏头,看到了赵一萱的手机屏幕,瞥了一眼她聊天界面的那个名字。 当时谢桃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后来,有一个陌生的微信号加她,在被她拒绝之后,连着好几天都发了验证消息过来。 是俞承非。 那一天中午,谢桃在吃饭的时候,宋诗曼带着徐卉她们准时出现,自来熟地在她旁边坐下来。 赵一萱就坐在她的旁边,在她拿起筷子吃饭的时候,随手就把手机放在了旁边。 微信提示音响起,谢桃下意识地偏了一下脑袋。 那一瞬,她正好看见亮起来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熟悉的微信名称。 信息的内容虽然简短,却已经十分暧昧: “提什么徐卉,你想我就够了。” 就那么一瞬间,赵一萱就已经慌忙拿过手机,也没有去看微信消息,直接放在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她先是看了一眼坐在对面,正在和宋诗曼聊天的徐卉,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了身边的谢桃。 那样的眼神除了浮于表面的轻蔑,其实还暗藏着几分心虚与不安。 她看到了吗?赵一萱不确定。 谢桃没再看她,低下头扒着米饭,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似的。 但赵一萱握紧手里的筷子,盯着她的侧脸,心里总觉得有点发慌。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徐卉知道了。 那天,赵一萱在KTV的包厢里被俞承非搭着肩膀拉进怀里的时候,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有一双眼睛隔着门上的透明玻璃望了进来。 她瞳孔微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下一刻,她就眼睁睁地看见徐卉踢开了包厢的门走了进来,而在她的身后,还有宋诗曼。 “赵一萱,和我男朋友玩得开心吗?”徐卉抱着双臂,站在那儿,嘴角一扯,冷笑了一声。 赵一萱反射性地站起来,刚喊了一句“卉姐”,下一秒她就看见徐卉直接抄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砸向了俞承非。 俞承非原本就喝了点酒,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再加上徐卉的动作太快太突然,他根本没有躲开的机会。 于是徐卉这毫不手软的一下,直接让他磕破了额头。 接着,徐卉也没给他反应的机会,直接抓住赵一萱的手腕,就拖着她去了包厢里的洗手间,把门给反锁了。 徐卉是练过散打的,力气也不是赵一萱可以比的,被徐卉抓着,她根本没有挣脱的机会。 宋诗曼在外头怎么拍门都没有用,就听见里面传来赵一萱的尖叫声,甚至还有徐卉的骂声。 第二天,全校都知道徐卉把赵一萱给打了。 谁都没想到,这两个平日里总是一起欺负惯了别人的人,竟然也有闹翻的时候。 但这件事,显然还没有彻底结束。 赵一萱和徐卉彻底撕破脸了,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俞承非,还因为徐卉把那天她一脚踢开KTV包厢时拍到的她被俞承非抱在怀里的照片寄给了她的父亲。 徐卉知道赵一萱的父亲对她有多严厉,和很多穷怕了的家长一样,他把所有的希望,甚至于自己没能实现的一切幻想,都寄托在了这个女儿身上,他希望她出息,希望她好好读书。 所以对待赵一萱,他已经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 这些,都是曾经赵一萱跟徐卉顺嘴抱怨过的。 而现在,却成了徐卉整她的最好把柄。 于是赵一萱不但被徐卉打了一顿,因为照片的事情,她还被自己的父亲给狠狠地打骂,最后还把她关在家里整整两个星期。 这期间,俞承非也灰溜溜地办了转学手续。 因为徐卉拿了他的手机,把他所有撩过的女孩子全都拉到了一个群里,然后把一些聊天记录都截图发到了群里,这就导致有好几个女孩儿跑来堵他,有的甚至还上手打了他。 校外的,校内的,还真挺齐全。 再加上赵一萱的父亲拿着照片来闹过,俞承非遮遮掩掩脚踏几只船的事情就闹得沸沸扬扬。 也没等学校的处理意见出来,他的父母就先来办了转学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成高中的学校论坛上却出现了一些关于徐卉打人的视频。 那是赵一萱之前跟着徐卉的时候拍的。 当时她录下来,是觉得好玩儿,但现在,她却是为了整徐卉。 每一个视频的内容都不太长,但徐卉的脸却足够清晰,她打人的举动也十分明显。 甚至还踩着别人的脑袋,或是拽头发,扇巴掌,再狠狠地踢上几脚……再把人拽到厕所的盥洗池边,直接往水里按。 一个人究竟能坏到什么地步? 多少人看过这些视频之后,都会觉得后背发凉。 那些视频里被欺负的对象,不止有周辛月,还有其她几个女生。 周辛月的父母第一时间得知学校掌握了一些证据之后,就连忙跑到学校来沟通。 而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学校领导也意识到,这再也不是他们可以压下去的事情了,于是也就把视频交给了她。 然后徐卉就被告上了法庭。 这件事在网上也引起了极高的关注度。 最后,徐卉被判进了少管所。 赵一萱把自己摘得很干净,但谢桃却知道,她和徐卉骨子里,是同一种人。 赵一萱回到学校的那天,她的脸上仍然带着还没消散的淤青。 谢桃看见她刚走进教室里来,却被忽然出现在走廊上的宋诗曼给叫住了。 宋诗曼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隔着玻璃窗,谢桃看见了走廊上宋诗曼和赵一萱的背影,她垂下眼帘,盯着桌上翻开的课本,并没有要跟上去的打算。 上课铃响了,赵一萱跟着宋诗曼走进了女厕所。 她一边一间间地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像是在检查有没有别的什么人,一边问,“曼曼,你是想跟我说什么吗?” 宋诗曼看着赵一萱,有一瞬,像是在看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陌生人。 “周辛月的事情,” 她顿了顿,又说,“不,应该说,徐卉做过的那些事情,你都有份,对吗?” 赵一萱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先是沉默而来几秒钟,然后她才看向宋诗曼,说,“曼曼,我没有。” “好,” 宋诗曼点了点头,“那周辛月呢?你没有欺负过周辛月吗?” 在赵一萱张了张嘴想说话的时候,宋诗曼抢先又说了一句,“我前两天去医院看周辛月了。” 当时,周辛月正坐在轮椅上,被她母亲推着在医院的花坛边晒太阳。 虽然,因为心里莫名的慌张与惧怕,宋诗曼并没有勇气走到她面前去,但那也足够宋诗曼看清她那张苍白的面庞了。 记忆里胖胖的女孩儿好像瘦了许多。 但听医生说,那是因为严重的厌食症而带来的后果。 宋诗曼当时脑子里一片轰鸣,她只知道周辛月摔断了腿住了院,并不知道她同时患上了重度的抑郁症和厌食症,并因此而试图自杀过两次…… 死亡……这对于她来说,似乎从来都是一个过分遥远的话题。 但那天,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是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那个曾经被她嘲笑过的女孩儿。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那种感觉,令她慌张,心虚,似乎还有些无法面对。 “周辛月的手腕上,有烟疤。” 宋诗曼抬眼,定定地看着赵一萱,“但徐卉,不抽烟。” “赵一萱,我真没想到,你们两个竟然是这样的人!”宋诗曼深吸了一口气。 彼时,周遭一片静悄悄的,唯有偶尔滴答的水声传来。 赵一萱忽然笑了一声。 她看向宋诗曼的时候,眼神里带着几分讥讽,“我们?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像是戴着面具在徐卉和宋诗曼面前隐忍讨好了太久,这一刻被宋诗曼摘下面具的时候,她竟然觉得有几分少有的轻松。 于是她走近宋诗曼,说话时声音很轻很轻,“你以为,你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看见宋诗曼脸色微变的瞬间,赵一萱贴近她的耳畔,说,“别忘了,你也是加害者啊曼曼。” “你说,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打她!”宋诗曼推开她。 赵一萱笑了一声,“是啊,你没有打她。” 但,真的只有这样肢体的直接暴力,才算是真正的暴力吗? 这一天,赵一萱和宋诗曼彻底撕破脸了。 当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因为是谢桃和施橙的值日,所以她们留到了最后。 打扫完之后,施橙就匆忙先走了,因为她爸爸来接她了。 谢桃把桌椅摆放整齐,收拾好书包准备走的时候,赵一萱却忽然出现,迅速把教室门反锁,并且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 整个教室一下变得很昏暗。 “怪不得我总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 “你认识周辛月,对吗?” 这是赵一萱转身看向谢桃时,最先说出口的话。 她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眼睛眯起来的时候,明明是那么年轻的一张面庞,可她抽烟的动作,却是十足的老成。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似乎在翻看周辛月的日记本时,见到过好几次“谢桃”这个名字。 “我和俞承非的事是你告诉徐卉的,是吗?” 她用两指夹着烟,在缭绕的烟雾间,她的一双眼睛紧盯着谢桃。 “你很在意吗?” 面对着赵一萱那样稍显阴冷的目光,谢桃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她站在那儿,即便手心里已经都是汗渍,她说话的时候,却也显得足够镇定。 谢桃的声音很轻,“你这样的人,也会觉得难堪吗?” 那一刻,赵一萱仿佛从这个看似胆小的女孩儿的眼睛里,读出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她走到谢桃面前,抓住了她的衣领,夹着烟的那只手举起来,一巴掌就要落下来。 谢桃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扯住了她的头发。 赵一萱手指间夹着的烟掉在了地上,她像是被谢桃扯住她头发的动作给彻底激怒了,挣脱开谢桃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撞到了许多的课桌,撞出极大的声响。 这是向来胆小的谢桃这辈子第一次打架。 那么多天隐忍的愤怒与难过的情绪像是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她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踢打着赵一萱。 即便谢桃知道,她打不过赵一萱。 就在赵一萱把谢桃按在地上,并捡起了地上那根还燃着一簇火星的烟,带着恶狠狠地笑意,想要把烟头狠狠地按在谢桃的脸上的时候,谢桃咬紧牙关,奋力伸手,一把夺过赵一萱手上的烟,并把带着火星的那一头,对准了她的手掌,直接按了下去。 赵一萱被烫得尖叫了一声。 谢桃被她的指甲抓破了脸,嘴角也破了皮,还带着血。 “你用烟头烫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到底有多疼?” 手里烟头上燃烧的火星都已经灭在了赵一萱的掌心,谢桃看她疼得手腕都在发抖。 “谢桃!”这个时候的赵一萱已经被烫得憋红了眼睛,她紧紧地锁着谢桃的另一只手,一巴掌狠狠地打下来。 彼时,一抹幽蓝的光从谢桃右手的手腕上行窜出来,迅速浸入了赵一萱的后背。 赵一萱就像是忽然被什么控制了似的,一双手用力地掐住了谢桃的脖子。 与此同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忽然像是被夺去了呼吸似的,一张如玉的面庞迅速变得苍白起来。 身体上也开始出现了莫名的疼痛。 他猛地站起来,却又在忽然的眩晕中,一下子失去了力气,重新坐回了木椅上。 伏在书案上时,他的宽袖挥落了一地的书卷笔墨,连紫金香炉也被打翻,里头的香灰落了一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卫韫来不及想更多,他的意识已经在渐渐模糊,就连卫敬匆忙跑进来的身影也有些看不真切。 “大人!” 他的名字 赵一萱的力气像是忽然之间变得大了许多,谢桃被她掐着喉咙,憋得整张脸开始泛红,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她根本没有办法挣脱赵一萱的手。 像是有一块大石狠狠地压在她的胸口,挤压着她的胸腔,将她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地抽离。 赵一萱的那双眼睛早已经失了焦,没有任何神采,那张被谢桃抓破了好几处的脸上少了原有的愤怒神情,整个人看起来都处在一种呆滞的状态中。 但她的那双手,却始终用力地掐着谢桃的脖子,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意识渐渐有点不太清晰,谢桃抓着赵一萱的手腕,却没有力气把她的手甩开。 就在谢桃快要睁不开眼睛的时候,她好像感觉到有一阵忽来的风吹过她的脸颊,稍凉的温度,令她混沌的脑子霎时恢复了一点意识。 可教室门窗紧闭,又哪里来的风? 谢桃已经分不清刚刚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彼时,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凭空涌来,准确地打在了赵一萱的身上。 上一秒还掐着谢桃的喉咙的赵一萱,在那道淡金色的光芒打在她身上的时候,手上的力道一松,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晃了一下,然后就倒在了地上,陷入昏迷。 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谢桃摸着自己的脖子,蜷缩在地上,一阵猛烈地咳嗽,眼眶里也积聚着生理泪花。 泪眼朦胧间,谢桃抬头的时候,好像看见了一抹修长的身影。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泪顺着眼眶落下去的瞬间,她看清了那是一个少年的身形。 “差点没赶上……” 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少年拍了拍胸口,抹了一把脑门儿上并不存在的冷汗。 “你……”谢桃张了张嘴,想要问他,但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只是试探着出声,就忍不住咳嗽。 “你没事吧?” 少年快步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把她扶着坐起来。 那一瞬,谢桃闻到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不知名的浅淡香味。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就往谢桃嘴边凑,“泡了枸杞的,特养生,你喝一口润润嗓子?” ……? 谢桃有点不太明白,他看着明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怎么还随身带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 嗓子又疼又干,她也没拒绝,就着他凑过来的杯口,喝了两口。 “甜不?”少年问她。 谢桃点了点头。 “我可加了好几块冰糖呢。”少年说着,把保温杯的盖子盖上。 然后谢桃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手里的保温杯在眨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这样诡异的一幕,令她瞪圆了一双杏眼。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正朝这边走过来。 谢桃还隐约听见了施橙的声音。 少年原本是想跟她解释什么的,但是听见外头越来越大的动静,他就说,“这些事儿我之后再跟你说,我得先走了啊。” 谢桃却叫住他,“等一等。” 她说话的时候嗓子仍然很疼,声音听着也很嘶哑。 待少年看向她时,谢桃指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赵一萱,问,“她怎么了?” “她只是晕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了。”少年简短地回了一句。 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谢桃盯着赵一萱看了片刻,她忽然问他,“你是不是会特异功能啊?” 少年愣了一下,摸了摸下巴,“……也可以这么说。” 谢桃点了点头,说,“那你可以把我弄晕吗?” “啥?”少年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把我打晕,然后把她弄醒,可以吗?”谢桃望着他。 赵一萱很擅长倒打一耙。 她很想把自己从之前的暴力事件里摘出去,谢桃绝不会让她如愿。 “我还没听过这么别致的要求……”少年啧了一声。 “行吧。” 少年说着,就做了一个挽袖子的动作。 谢桃见他这样,就往后缩了缩,她抿了一下嘴唇,“你能用你的特异功能吗?别打我,我有点怕疼……” “怕疼你还打架?看她给你这脸抓的,都抓花了,你脸不疼吗?”少年指了指她那张带着血痕伤口的脸。 “疼……”谢桃小声回了一句。 少年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像是有点不大耐烦,“行行行,你赶紧躺地上躺好了!把姿势摆好!” 谢桃闻言,就乖乖躺在地上。 下一秒,她只来得及看清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少年的轮廓模糊成一道剪影,而他手指间的淡金色亮光如在天空绽开的烟火般,绚烂而刺目。 她盯着他手指间的小花火,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在少年的身形渐渐消失的同时,赵一萱却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 门外是各种吵吵闹闹的声音,赵一萱晃了晃脑袋,在眼睛恢复清明的时候,她看到了倒在不远处的谢桃。 这是怎么回事? 赵一萱勉强站起来的同时,教室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她一回头,就看见了一群人的身影。 有老师,有穿着制服的保安,还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同学。 “谢桃!谢桃你怎么了!” 施橙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谢桃,她连忙跑过去。 就在门口的这些人匆忙绕过赵一萱的身边,往谢桃那边走的时候,赵一萱看着他们围着谢桃的背影,那一瞬,她开始莫名发慌。 教室的监控坏了,所以她才敢在教室里收拾谢桃。 更何况这会儿已经放学两个多小时了,教学楼根本没什么人。 但谁能想到,这个施橙会去而复返? 而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清醒着,谢桃昏迷着,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似乎很不好。 谢桃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刚刚被送到了医院。 在急诊病房里,护士转身去取给她擦伤口的药,而谢桃在彻底清醒之后,看见了玻璃门上贴着的医院的名字。 周辛月就在这家医院。 她坐起来的时候,膝盖上被撞到的课桌的边角划伤的口子让她一下拧紧眉头,嘴角一动,又牵扯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她额头上已经有了冷汗。 但她还是忍着疼,穿上鞋子就往住院楼跑。 “谢桃,你这是怎么了?”严昔萍在看见谢桃的时候,就惊住了。 “严阿姨,我想见见辛月。” 说完,她也不管周辛月是不是愿意见她,就直接绕过严昔萍,拧开病房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周辛月。” 在看见背对着她躺在病床上的那一抹身影时,谢桃喊了她的名字。 这样熟悉的嗓音,周辛月怎么会听不出来? 她的手指小幅度的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要转过身来的意思。 谢桃望着她的背影,那双杏眼已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泛红,“你转过来。” “周辛月。” 谢桃又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等了好一会儿,谢桃才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周辛月终于有了反应。 “桃桃,你回去吧。” 她说。 谢桃一瘸一拐地走到她的病床边,抓着她的肩膀迫使她回过头来。 “桃桃……” 周辛月抗拒地想要挣脱开她,但当她的目光对上谢桃那张带着伤口,甚至渗着血,还有些淤青的脸时,她到嘴边的话,忽然就哽住了。 “桃桃你怎么了?” 周辛月一下子坐起来,扶着谢桃的肩膀,一声又一声地问她,“桃桃你这是被谁欺负了?” 熟悉的口吻,熟悉的神情。 她还是她。 从来,都没有变过啊。 想到这里,谢桃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眼泪毫无预兆的一颗颗砸下来,嘴唇微颤。 “辛月,” 谢桃终于开口,“你不要怕。” “你听你妈妈说了吗?徐卉进少管所了。” 即便眼泪已经将她的视线彻底模糊,但谢桃还是固执地望着眼前的周辛月,即便她在她眼里,只是一道模糊的轮廓。 “赵一萱想掩盖她做过的事情,” 谢桃伸手,握住周辛月放在她肩上的手,“但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只听到谢桃说这些话,周辛月就已经僵住了。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才忽然开口,“你……都知道了?” 她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发干。 谢桃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彼时,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谢桃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周辛月有一瞬张口想问,可她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身上都是伤的女孩儿,那么多想问出口的话,却都哽在了喉咙。 像是一个早已习惯了把自己缩进壳子里的蜗牛,这一刻,她仿佛被人彻底拿掉了用以躲藏的壳子,再也没有办法逃避。 而与此同时,她那颗自以为麻木的心也终于再一次被压抑了太久的各种情绪给淹没倾覆。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失去了说出一切的能力。 但这一刻,她看着眼前的谢桃,这个自己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好朋友。 她忽然崩溃大哭。 周辛月有多久,没有这么哭过了? 从她开始讨厌自己,从她开始决定放弃自己的那时候起,她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因为不再心怀期待,所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死气沉沉。 这一夜,周辛月抱着谢桃哭了好久。 “桃桃,我瘦了吗?” 后来,周辛月忽然问她。 谢桃用纸巾替她擦掉脸上的眼泪,轻轻地回,“瘦了。” “那我,那我是不是就不丑了?” 像是一个渴望得到糖果的小孩,她望着谢桃,那双哭红的眼睛里,仿佛还闪动着几丝希冀。 那一瞬,谢桃的眼泪又一次没忍住掉了下来。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也不管眼泪浸在她的伤口上有多疼,她吸了吸鼻子,勉强稳着声音,认真地说,“你不丑,你明明……最好看了。” 周辛月本来就不丑,她的五官生得很秀气,皮肤也很白。 她以前也并不胖。 谢桃见过她瘦的时候的样子。 只是初中的时候,周辛月生了一场大病,她的胖是因为服用激素而造成的。 而这种激素造成的肥胖,是最不好减肥的。 当时的周辛月并不在意这些,仍然是最开朗活泼的模样。 而要一个本来对这些并不在意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在意,一定是有人在她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着这件事情。 于是这个曾经那么活泼开朗,就像是太阳花儿一样的女孩儿,开始变得敏感,自卑,甚至厌弃自己。 从肢体上的暴力对待,到言语上的直接羞辱……这两种恶劣行为在本质上,又有多少区别? 谢桃后来是被班主任刘美玉和急诊室的医生拽走的。 处理好伤口之后,刘美玉就把她送回了家。 刘美玉想联系她的家长,但被她给拦住了。 谢桃的膝盖缝了针,上楼梯的时候,痛得她冷汗都出来了。 等她潦草地洗漱完,躺在床上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她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盯着那个空白的头像好久。 “谢谢你。” 打下这三个字,谢桃按了发送。 如果不是他,或许她仍然只是那个满怀愤怒,却无计可施,更没有勇气去查清真相的胆小鬼。 她不够聪明,如果不是他,她或许还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完成这件事情。 也是他,让她在这个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南市里,找到了一点点的安全感。 即便他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即便,他大多的时候都显得很冷淡。 但,他从不敷衍她的任何问题。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靠坐在床榻之上,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跪在床榻边,一手搭在卫韫的脉门。 “大人似乎……并无异样啊。”老者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像是几经斟酌,才小心翼翼地抬眼。 “既然如此,那为何大人方才为何会出现那种状况?刘太医你可诊清楚了?”卫敬在一旁问道。 “这……许是大人连日来操劳过度,不若,不若臣给大人开些滋补的方子罢?”刘太医沉思片刻,才道。 卫韫闭着眼睛,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他察觉到胸口处有一阵发烫。 他倏地睁眼,嗓音清冷无波,“都出去。” 刘太医像是如蒙大赦一般,连忙应声,拿着自己的药箱,跟在卫敬的身后,走了出去。 室内顿时一片寂然。 卫韫从自己的衣襟里拿出那枚铜佩的瞬间,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手里。 拆开信封,那张洒金信纸上只有短短三个字横列着:“谢谢你。” 卫韫垂着眼帘,盯着那张信纸半晌。 最终他起身,也未曾披上外袍,就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 当他站在书案前,微微低首,手执毛笔,铺展信纸时,他的衣襟微斜,露出半边精致的锁骨,耳后的一缕乌浓的长发落到身前来,昏黄的灯影下,他的侧脸终于添上几分柔和的意味。 但他还未落笔,就见被他放在书案上的铜佩再一次散发出淡金色的光芒,光芒转而又凝成了一封信件,摆在他的眼前。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是那个小姑娘,小心翼翼的口吻。 紧接着,便又有一封信落在了他的面前。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卫韫捏着信纸,立在摇曳的灯火前,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始终没有半点情绪波澜。 而这一夜,在深夜的十二点整。 谢桃等啊等,等到她快要被瞌睡虫彻底征服的时候,一直被她握在手里的手机才终于震动了一下。 她连忙揉了揉眼睛。 屏幕上的聊天界面里,有他发过来的最新一条消息,只简单两个字: “卫韫” 我是谢桃 第二天,谢桃在班主任刘美玉的陪同下,去了警察局做笔录。 一个昏迷不醒,而一个则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当时的情况被冲进教室里的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 无论赵一萱怎么争辩,这件事怎么看都是一起由她挑起的暴力事件。 班里的监控坏了,也没有其他的什么证据,所以警察局这边只对赵一萱进行了为期七天的拘留。 但当警察去学校的监控室进行例行审查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出了故障的高一五班的教室里的摄像头,清晰地记录下了赵一萱殴打谢桃,并把她按在地上,用力地掐她脖子的一幕。 她的动机,已经十分明显。 谢桃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显得很惊讶。 因为她一早就知道,教室里的那个摄像头,被那个神秘少年用特异功能修复了。 而赵一萱和她扭打,甚至到后来掐住她脖子的画面,是他用自己的特殊手段安插进摄像头里的。 当然,里面所有不该出现的非自然的现象,包括他自己,都被抹了个干干净净。 他似乎拥有某种可以回溯过去的能力。 谢桃觉得,他好像很清楚她的事情。 因为有了监控视频,这件原本普通的未成年打架事件,就上升到了涉嫌故意伤害的刑事案件。 赵一萱当场崩溃大哭,而她的父亲也因为这巨大的刺激而晕倒。 谢桃从没见过赵一萱像现在这样哭过。 很多的时候,她并没有把赵一萱当成一个同龄人来看。 “谢桃,谢桃我没有想掐死你,你快告诉他们,你快跟他们说我没有想害死你啊……”赵一萱挣扎着想要到谢桃面前来,但却被两个女警察给按在了椅子上。 那个时候,她望着谢桃时的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地期盼。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委屈?” 谢桃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说。 一个做惯了加害者,一个善于把自己所有的痛快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人,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的种种行为究竟会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赵一萱崩溃大喊,“我没有想害你,我没有!谢桃你快告诉他们!” 她到现在,都仍然没有搞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样的状况。 当她看到监控录像的时候,她也震惊无比。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掐过谢桃的脖子。 谢桃已经不想再听赵一萱的任何话了,她被刘美玉扶着,转身就想往警察局外面走。 “谢桃!” 这是赵一萱父亲的声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谢桃转身的时候,就看见那个中年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来,拉住了她的一只手。 那张比同龄人还要多添许多皱纹,饱经风霜的沧桑面庞上是一片焦灼的神情。 “算叔叔求求你,萱萱才十七岁,你如果就这么走了,她的人生就毁了啊!” 男人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哽咽。 “人生?” 谢桃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她抬眼看向那边满脸惊慌,泣不成声的赵一萱。 “她把别人的人生毁掉了,难道还想心安理得的过好自己的人生吗?” 那一刻,谢桃又一次想起了昨天夜里,周辛月望着她问:桃桃,我瘦了吗? 她想起周辛月手腕上那一圈又一圈粗粝丑陋的烟疤。 她们把一个曾经那么活泼开朗的女孩儿给折磨成了最敏感自卑的模样,甚至逼得她试图自杀了两次…… 哪怕,哪怕有一次严昔萍没有及时发现,或许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周辛月这个人的存在了。 谢桃就要永远,失去她最好的朋友了。 可偏偏是她们这样的人,毁掉了别人的人生,却还妄想着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凭什么? 谢桃憋红了眼眶,一点一点地掰开赵一萱父亲紧紧攥着她手腕的手指,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她一点都不无辜。” 然后,她就对刘美玉说,“刘老师,我们走吧。” 但当她被刘美玉扶着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刚好看见从外面的走廊里匆匆走进来两个人。 一个,是永远西装革履,看起来斯文儒雅的郑文弘。 而另一个,是身穿米色连衣裙,化着淡妆的优雅女人。 那是苏玲华。 谢桃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再也没有办法挪动一步。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时隔一年多,她与母亲再见面的时候,竟然是当下这样的一个境况。 而苏玲华在看见谢桃那一脸的伤时,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心疼的意味,但当她被谢桃的那双杏眼注视着的时候,她像是被抽掉了空气的气球,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眼泪最先流淌下来,在郑文弘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算作暗示的时候,她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谢桃的面前去。 那一刻,对于苏玲华而言,仿佛周遭什么都不再剩下,她满心满眼,只剩眼前的女儿谢桃。 可谢桃眼见着她一步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来,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她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领。 “桃桃……”苏玲华刚一开口,眼泪就又掉了下来。 那边的郑文弘已经去跟警察了解事情的经过了,苏玲华想要伸手去触碰谢桃的脸颊,却被她偏头躲过。 “刘老师,您先走吧。”谢桃对刘美玉说道。 刘美玉是见过郑文弘的,也知道他们是谢桃的监护人,但她的这个学生和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什么隔阂。 但这并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现在,她应该让他们自己来解决。 于是刘美玉点了点头,又摸了摸谢桃的脑袋,跟苏玲华说了两句,就离开了。 看着刘美玉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不见,谢桃垂着眼帘,也没有再看站在她的面前的这个令她无比熟悉,又觉得有些陌生的女人。 “桃桃,我是妈妈……”苏玲华指着自己,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手指屈起,谢桃差点没有憋住眼泪,她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桃桃,是妈妈错了,跟我回家,好不好?” 苏玲华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当她再一次见到谢桃的时候,应该对她说些什么。 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所有准备好的话语到嘴边,却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苏玲华永远无法否认,在她每一次面对这个女儿的时候,除了内心里那永远无休止地折磨着她的愧疚与爱意,还有最令她感到难堪与无助的惧怕。 她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女儿,但同样的,她也无可避免的,会因为自己当年遭受精神折磨时,对谢桃犯下的错而感到痛苦万分。 她爱着谢桃,但这份爱,早已经背负了太多沉重的枷锁,于是到最后,这一切都变得不够纯粹了。 “那不是我的家。” 谢桃揪紧了自己的衣角,强忍着内心里翻涌的酸涩情绪,她勉强开口,说了一句。 嗓音稍稍有点哑,声音很轻。 她发现,无论时间过去多久,她的妈妈都还是没有明白,她们之间隔着的,到底是什么。 于是她直接绕过苏玲华,一瘸一拐地往外面走去。 “桃桃!”苏玲华的声音再一次从她的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哽咽,“妈妈很想你……” 这样忽然的一句话,让谢桃瞬间停下了脚步,那双眼睛里顿时涌出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没有回头,只是动了动唇,但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血缘真的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一种纽带,它能令所有经世事堆积起来的复杂情绪在顷刻间变得柔软如水。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完完全全地去恨自己的母亲吗? 她没有办法。 说恨,她其实也没有恨,但是有些东西如同年深日久堆积起来的尘埃阵阵,永远停留在了那颗心里。 有风时,便扬尘而起。 无风时,便堆积成山。 她和她的妈妈之间,早就已经没有办法做一对彼此纯粹的母女了。 正如她之前说的那样。 她早已经找不到面对苏玲华的方法了,正如苏玲华也同样无法真正面对她一样。 血缘永远无法割舍,苏玲华永远是那位辛苦将谢桃生下来的母亲,而谢桃也同样记得她曾经对自己所有的好。 但这些,并不能是足够消解一切的解药。 有些事,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原谅。 谢桃头也不回地出了警察局,而她的背影看在苏玲华的眼里,渐渐的,再一次与一年前的那个冬夜里一去不返的瘦弱身影重合起来。 胸口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发疼,苏玲华抱紧双臂,泣不成声。 谢桃坐着公交车,回到了租住的小区。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膝盖上的伤口痛得她睡不着觉。 再加上今天见到了苏玲华,让她的心情变得尤其沉重,她捂紧被子闭着眼睛好一会儿,还是睁开了眼睛。 她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点开了微信,在点进那个空白头像的时候,她看见了昨天晚上他和她的聊天记录。 “卫韫” 当他发来这两个字的时候,谢桃就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 她语文成绩尤其一般,也找不到特别好的形容词,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只干巴巴地赞叹了一句: “你的名字真好听!” 然后,她就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谢谢你,卫韫。” 看着这几条聊天记录的时候,谢桃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她戳着屏幕开始打字: “卫韫卫韫!” 他的回复总是很慢: “何事” 谢桃又开始打字: “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呀?” 彼时,卫韫正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手边正摆着一盏灯,昏黄的光芒照在他指间的洒金信纸上,闪烁着细微的金色光芒。 但见她这句话,卫韫眉眼仍然冷淡,提笔便是三个字: “没兴趣” “……” 谢桃抱着手机,好不容易等到他的回复,却看见这这三个字,她哽了一下,深刻地觉得,他似乎是一个尤其擅长把天给聊死的人。 但谢桃懂得知难而上。 于是她开始乐颠颠地打字: “卫韫你好,我是谢桃!” 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谢桃”二字时,他首先回想起了之前那张纸片上,她那尤其清晰的模样。 谢桃…… 卫韫垂下眼帘,那双如珀的眼瞳里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略微扯了一下唇角。 倒真是名如其人,乏善可陈。 “卫韫我膝盖好疼啊……疼得我都睡不着。” 小姑娘的一句话仿佛都带着几分委委屈屈的意味。 卫韫听她说了她与人打架的事情,这到底是他未曾想到的。 他以为,如她这般胆小的性子,合该是做不来如此出格大胆的事情的。 她,到底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远处的浮桥边花树疏影婆娑,夜风轻拂过他乌浓的发,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庞在微黄的灯影下,更如一幅隽永的画。 但见信纸上的那一行横列的字迹,卫韫漫不经心地执起旁边的茶盏,喉间微动,慢慢地酌饮了一口。 而后才抬手落笔: “该” 神秘酒馆 在谢桃离开警察局之后,苏玲华和郑文弘了解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当苏玲华看见那段监控录像的时候,如果不是身旁的郑文弘及时地扶住了她,她就连站都站不稳了。 苏玲华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永远地失去自己的女儿了。 回头时,她听见那个差点掐死谢桃的陌生女孩儿的父亲仍然在询问警察有没有和解的办法时,她大声说道:“我们绝不接受和解!” 赵一萱的父亲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又听警察说他们就是谢桃的监护人,他就连忙走过来,“请你们行行好,我女儿才十七岁啊,她可不能坐牢啊!这一坐牢,她那一辈子不都毁了吗?” 这个时候,赵一萱早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在开庭审判之前,她都将被关在拘留所里。 “她差点杀了我女儿!” 怒气冲上来,苏玲华瞪着眼前这个低声下气的中年男人,她的那双泛红的眼眶里掉下眼泪,“你怎么还好意思站在这儿?想和解?这辈子都不可能!” 郑文弘总是过分冷静,连此刻也不例外。 他拍了拍苏玲华的肩,算是安抚,然后他看向那个中年男人,眉峰蹙起,眼神微沉,多了几肃冷,说话时,语气很沉稳,也同样不容置辩,“这件事没有和解的必要,你的女儿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就会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赵一萱涉嫌故意伤害,被法院提起诉讼,同时,在少管所的徐卉交代了之前她和赵一萱一起暴力侮辱他人的事实,并提供了新的证据。 这一次,赵一萱是真的要坐牢了。 谢桃去看周辛月的时候,在医院的走廊里遇到了宋诗曼。 “原来,你认识周辛月啊。” 宋诗曼已经来了这里很多次,但她没有一次,敢走进那个病房里。 在看见谢桃从那个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宋诗曼无疑是惊讶的。 “她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谢桃说。 站在谢桃面前的时候,她认真地将眼前的这个女孩儿重新打量了一番,过去那段时间的许多画面在她的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谢桃,” 宋诗曼抿了抿嘴唇,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包包,“我真的不知道徐卉和赵一萱她们做的那些事情……我,我也是现在才知道的。” 之前,有关于她和徐卉,赵一萱三个人之间的传言有很多。 宋诗曼以前,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或许是徐卉和赵一萱伪装得足够好,或许是她以为自己和徐卉,赵一萱她们两个,算是足够好的朋友。 而她相信朋友。 但现在看来,她们一个是把她的爸爸当做提款机,另一个则是把她当做提款机。 或许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她的母亲生来就是一个高傲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而她受母亲的影响,自己也向来高傲惯了。 她习惯了别人的讨好,习惯了被人簇拥,但这就导致她早已经忘却了该如何平等地对待别人。 对旁人是这样,对她自认为是朋友的人,也没有多少区别。 “所以你想说什么?” 谢桃定定地看着她,“你觉得自己很无辜?” “我,我没有打她,我根本没有参与她们两个的这些事情……” 宋诗曼急急地说道。 “你如果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你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谢桃说,“不是吗宋诗曼?” 如果她真的觉得自己跟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一点关系,那么依照她的性格,她今天就不会出现在医院里,不会对着谢桃解释这么多。 像是内心里潜藏的惧怕与不安被人顷刻戳破,宋诗曼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苍白,她动了动唇,像是想辩驳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除了肢体上的暴力之外,言语上的羞辱就不算暴力了吗?” 谢桃紧紧地盯着她,“宋诗曼,你觉得辛月为什么会有抑郁症?她为什么会有那么严重的厌食症?” “是你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她胖,她丑,你用了你会的所有羞辱性的言语来取笑她,侮辱她,嘲讽她……你让一个曾经那么开朗快乐的女孩儿变成了现在这个自卑又敏感的样子,你还觉得,自己很无辜吗?” 谢桃的字字句句,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在了宋诗曼的那颗心上。 让她避无可避。 “我,我真的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宋诗曼憋红了眼眶,整个人都显得很慌乱。 “周辛月得罪过你吗?” 谢桃问她。 宋诗曼摇头,眼泪掉了下来。 “我,我只是因为徐卉……” 说起来,宋诗曼针对周辛月的原因,无非就是那两个。 一个,是因为徐卉。 因为周辛月喜欢的那个男生,正好是徐卉在追的男生。 她不过是为了“好朋友”打抱不平。 而另一个,则是因为她在知道周辛月的父母都在宋氏工作,都是她爸爸的员工之后,心里对于这个同班同学,也不免多了几分轻视。 此刻面对谢桃的质问,宋诗曼没有办法否认,因为心里的那份轻蔑与对比之下而形成的优越感,她对周辛月,一开始就是抱着偏见与轻视的。 她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说出口的话,对于周辛月而言,就是一刀刀划在她身上的伤口。 恶语伤人六月寒。 言语上的羞辱究竟能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害?从前的宋诗曼,从来都没有想过。 “你走吧。” 谢桃指着走廊尽头的楼梯,说道。 宋诗曼站在那儿,哭得厉害,那双泪眼里拢着几分慌张与迷茫。 她是想跟周辛月道歉的。 但此刻她站在这儿,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迈不进那个病房一步,她怕面对那个女孩儿。 宋诗曼知道,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得到她的原谅。 而她也必将忍受着自己内心的谴责。 谢桃不想再跟宋诗曼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因为伤了膝盖,谢桃暂时不能去兼职,所以她直接回到了租住的小区。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谢桃给自己煮了一碗蔬菜面,加了一大勺福姨做的辣椒酱,吃得她鼻尖都有了点小汗珠。 捧着碗喝了一口汤,谢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时,那双眼睛微弯着,终于添了笑意的弧度。 那天晚上,谢桃和周辛月抱在一起,听着她哭的时候,谢桃终于知道了周辛月内心里的真实想法。 周辛月的父母总是很忙,从她小的时候,到长大,都是那样。 他们在宋氏工作了那么多年,周辛月一直觉得,对于父母而言,他们的工作,永远是他们心里的第一位。 父亲作为特助,常常是宋诗曼的爸爸一个电话,哪怕是半夜都要过去的。 而她的母亲严昔萍为了能够升职,也通常是个把办公室当家的人。 “他们那么喜欢这份工作,努力了那么多年,总不能因为我丢了吧?” 这是周辛月那天晚上说的话。 那不仅仅只是丢掉一份工作那么简单,如果再加上窃取公司机密的污点,他们或许就再找不到什么工作了。 周辛月知道,宋诗曼的爸爸很疼她。 而徐卉和赵一萱都是宋诗曼的好朋友,再加上宋诗曼对她的种种恶语相向,让她不得不相信。 当周辛月的母亲严昔萍知道周辛月是因为怕他们两个丢了工作,才选择什么都不说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总是那么强势的女人,忽然就掉了眼泪。 宋氏的工作,他们夫妻两个人都辞了。 他们准备带着周辛月去国外治病。 同时,再弥补一下自己曾经亏欠过女儿的所有该有的陪伴。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谢桃撑着下巴,忽然觉得,一切似乎终于变得好一点了。 在谢桃眼前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的同时,另一个时空的夜幕也开始缓缓降临。 方才面见过大周朝皇帝——启和帝的卫韫穿过朱红的宫巷,往禁宫大门处去的时候,借由身旁内侍手持的宫灯,他抬眼便见着宫巷尽头似乎已有一行人等在那里。 簇簇宫灯环绕,衬得中间那人锦衣金冠,好不耀眼。 “大人,是太子。”卫敬忽然出声。 卫韫顿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偏头看了卫敬一眼。 卫敬当即对那内侍道,“公公不必再送了。” 那内侍如何不识得远处那一抹身影?于是他当即对着卫韫弯腰行了礼,然后将宫灯交到卫敬手里,便拱手后退了几步,然后才转身去了。 当卫韫走到太子赵正倓的面前时,他低首一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卫大人让孤好等啊。” 赵正倓一开口,语气便是意味颇深。 卫韫眉眼未动,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澜,“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卫韫你何必与孤装糊涂!” 赵正倓宽袖一挥,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庞上几分怒色涌现,“敢偷孤的东西,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臣不敢。” 卫韫抬首看向他时,神情仍旧平淡清冷,“还请殿下慎言。” “你不敢?” 赵正倓冷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就侧身站在卫韫的身旁,他的声音忽然放得极低,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邵安河一事,你本可不必去管。” “你到底,为何要管这桩闲事?” 卫韫闻言,却并不答,反而问他,“既是闲事,那么殿下又为何要插手?” 赵正倓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又倏地松开,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位被他的父皇亲封为大周朝国师的年轻公子,那双眼睛里阴沉的光芒交织成浓深的影子。 他竟从未看透过这位年轻的国师。 这桩事于赵正倓而言,究竟是不是闲事,他心知肚明。 而那本名册已然落入了卫韫之手,如今,已是为时已晚了。 “卫韫。” 赵正倓摩挲着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怒极反笑,“你可真是好得很……” 卫韫正想说些什么,却明显感觉到,宽袖下,被他捏在手里的那枚铜佩瞬间变得滚烫。 不过顷刻之间,他的指间就已经捏着一封薄薄的信件。 彼时,赵正倓已带着那一行人,绕过他,往宫巷深处走去。 一簇簇的灯火打他身旁流连而过,他的侧脸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下,平添几分暖色。 坐上马车时,卫韫手里捏着那封信,眉头微拧。 这几日来,卫韫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书信。 而她信上写的大多都是一些无聊的内容。 譬如: “卫韫卫韫,今天下雨了诶!” “今天我吃了两碗米饭,一盘红烧肉,我厉不厉害?” “我们楼下来了一只小橘猫,我给它喂了酥心糖,它好像特别喜欢。” “天鸭卫韫,我刚刚照镜子,数了一下脸上的伤口,数着数着我就被自己丑哭了……” “卫韫吃早饭了吗?” “卫韫吃午饭了吗?” “晚饭呢?” “或许,你有吃夜宵的习惯吗?” …… 她怎么满脑子都是吃? 卫韫一开始还会耐着性子回上一两个字,后来就懒得再回复了。 但这似乎并没有打消她的积极性。 “卫韫,你在做什么呀?” 这是刚刚与太子赵正倓说话间,落入他手里的那封信的内容。 卫韫捏着信纸,垂着眼帘,神色晦暗不明。 她身在一个与他所处的地方全然不同的世界,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她看起来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姑娘。 但卫韫却敏锐地察觉到,或许她的身上,就藏着他一直想要查清楚的所有有关那些他从儿时起,就能偶尔窥见的神秘光幕的真相。 略微思索了片刻,卫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稍稍按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如此看来,他还需与这个小话痨保持着这种诡秘的联系。 谢桃等了十多分钟都没有等到卫韫的回复,她干脆拿上手机,下楼去小区外面的超市里买酸奶喝。 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谢桃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喝着酸奶,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走着走着,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拢在黑色的浓雾里,成了模糊的影子,如同水墨画里极尽写意的一笔。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眼前什么也不剩下,就连路灯都隐去了光芒。 唯有不远处那一处古朴的房屋前微晃的灯笼里散发出暖黄色的光影。 ??? 谢桃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于是她揉揉眼睛,可睁开眼,房屋还是那座房屋,周遭什么都不剩下,就连脚下的路,都成了青石板。 当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处房屋前的时候,才发现古朴的斗拱之间,挂着一个牌匾。 上面有三个烫金大字:小酒馆。 打开的大门两边摆着的石狮子在这样昏暗的光影下,看起来有点阴森森的,谢桃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开始发凉。 直到那大开的大门内走出来一个穿着墨绿色卫衣的少年走出来的时候,谢桃一看见他的那张脸,就惊得手里的酸奶都掉了。 他不就是之前在赵一萱掐着她脖子的时候,忽然出现的神秘少年吗? 少年靠在门框上,冲她挑了挑眉: “欢迎光临小酒馆,里边儿请啊。” 命格束缚 谢桃坐在小酒馆的大堂里的时候,她回头打量起酒馆大门上贴着的两副门联。 这是谢桃第一次见,门联不贴在门外边,反而贴在里头,而且还一贴贴两对儿。 一对儿是红底黑字,一对儿是白底黑字。 只见那副红色的对联上写着: 前脚进 你是红尘人间惆怅客 后脚出 你是沙雕网友哈哈多 ??? 谢桃怀疑自己看错了,还有人这么写对联的吗?? 她又去看旁边那副白色的对联: 上联:坏事做尽里边请 下联:有缘千里送人头 ??? 这又是什么东西?? 谢桃往上头看了一眼,然后就看到了两副对联共同的横批:欢迎光临 “……” 她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个诡异的梦。 “这对联儿是不是很文采飞扬啊?” 一抹懒懒的男声传来。 谢桃回头的时候,就见那个穿着墨绿色卫衣,脚上趿拉着一双人字拖的少年往她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杯水。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笑得有点儿欠,“我写的。” “……” 谢桃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她捧着那杯颜色微紫的水,也没敢喝。 “自我介绍一下,” 少年在她的对面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望着她说,“我叫谢澜。” “你叫什么?”他问。 “……谢桃。” 她老老实实地答。 少年听了,不由地挑了一下眉,“本家啊,还都俩字儿,真有缘。” 谢桃扯了一下嘴角,在这样一个处处透露着诡秘的地方,她还真有点坐立不安。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问。 谢澜一伸手,他的保温杯就凭空出现在他的手里了。 他慢悠悠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然后才说,“别紧张,这是个非常注重爱与和平的地方。” ?? 谢桃觉得自己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客人来了啊。” 彼时,忽有一抹略带几分沧桑的嗓音传来。 谢桃抬头时,就看见一位穿着月白长袍的中年男人掀开帘子,从后面走了出来。 男人的面容轮廓很深,即便脸上已经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然那双眼睛却仍然十分清明透彻。 那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人生过半之人该有的眼睛。 谢桃见他走过来,“您是这儿的老板吗?” “我不是老板,”中年男人含笑摇头,然后伸手指向坐在谢桃对面剥花生吃的那个少年,“他才是。” “……” 谢桃盯着那个正在往自己嘴里扔花生的少年,总觉得他是老板这件事有点不大可信。 “想吃吗小妹妹?” 谢澜剥了一个花生,抬眼就看见谢桃怀疑的眼神。 谢桃刚张嘴,想说不用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谢澜扔了一颗花生米到嘴里。 她睁着那双杏眼,下意识地咬住那颗花生米。 炒过的,还挺香? “事实就是我的确是这儿的老板没错了,但我也是很被动的当上这个老板的,嗯……你可以理解成,名义上的老板吧,就暂代的那种。” 谢澜剥着花生米,随口说道。 “哦……”谢桃吃着花生米,点了点头,有点似懂非懂。 “他姓奚,你叫他老奚就成。” 谢澜剥着花生,还抽空指了一下在他旁边坐下来的中年男人。 “……奚叔好。” 谢桃斟酌了一下,还是没有叫他“老奚”。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谢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 “你是想问那天的事情吧?” 谢澜往自己嘴里又扔了一颗花生米,“那天掐你脖子那女孩儿,其实是被控制了,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你这小命儿可就没了。” “不过我说啊,你到底得罪谁了啊?怎么有人下这种死手来整你啊?” 怪不得赵一萱说自己根本不记得掐过她的脖子。 谢桃有点失神。 这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超乎她想象的,自然之外的事情存在。 “对方的目的并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老奚整理了一下自己微皱的衣袍,语气似乎从来都是这么的清淡平和。 “老奚你说明白点儿。”谢澜有点不大耐烦。 他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那天老奚急急忙忙地催促他去救人,也没跟他说明白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桃也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有人将他人的命格,绑在了你的身上。” 老奚垂着眼帘,遮去了他那颇具深意的神色。 桌上的茶盏里仍然有热气氤氲着,细烟缭绕,顷刻消散,三人对坐在这酒馆的大堂里,周遭显得尤其安静。 “此人的目标不是为你,而是为了除掉将命格绑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只要你一死,他便会死。” 老奚的话很简短,但也足够令谢桃明白他大致表达的意思。 但……这件事听起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别人的命……怎么能和我绑在一起?” 她捧着手里的杯子,喃喃道。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东西可多了,就好像你现在坐在这个酒馆里,下一秒,你或许就不在这儿了。” 谢澜揉了一把女孩儿的脑袋,把她的头发揉散了才撒手。 而谢桃只觉得眼前有一阵光影晃过,下一秒,她再抬眼,就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公交站的座椅上,眼前是来来往往的车流,对面是各色的霓虹剪影,高楼大厦。 如果不是她手里还捧着那杯颜色微紫的水,她几乎就会以为自己刚刚所见的一切,都是幻觉。 手里的那杯水像是仍然温热,而她站起来,看着周遭的一切,整个人都处在懵掉的状态里。 “不要怕哦桃桃妹妹,老奚已经把你和那个人绑在一起的命格给分开了,下次见!” 谢澜的声音仿佛是从尤其渺远的地方传来的。 而那一刻,她察觉到自己的右手手腕上有一阵灼烧似的疼,她低眼时亲眼看见有一抹蓝色的光从她的手腕里慢慢显现出来,然后消失不见。 “还有,你手里那杯水没毒,而且美容养颜超级好喝,你不要浪费了。” 谢澜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像是苦口婆心的忠告。 “……” 谢桃觉得这一晚她大脑里接收到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她傻站在那儿整整十多分钟,直到衣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的声音,她才后知后觉地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手机。 微信的界面里,有一条新的消息。 来自卫韫。 “练字” 这是在回复她之前发过去的那个消息。 谢桃一手捧着那杯颜色很奇怪的水,一手拿着手机,脑子里又想起来刚刚亲眼见过的所有看起来一点都不科学的人和事,站在稍凉的夜风里,她艰难地单手打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觉得我刚刚见到鬼了……” 几分钟后,她收到了回复: “的确不信” 和光同尘 “是真的!我刚刚去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谢桃一边往小区里走, 一边戳着手机屏幕发消息: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别人打架的事情吗?其实那天她差点掐死我……” “但有一个看起来很神秘的大叔跟我说,她是被人控制了, 还说什么, 有人把另一个人的命格绑在了我的身上,只要我死了,那个人也就死了。” 谢桃还有很多想说的话, 但是她觉得, 这样超乎自然之外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不会轻易相信的。 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 她也不会相信, 自己上一秒明明还走在路灯昏黄的街上, 下一秒眼前的所有都会变成漆黑的影子, 除却那样一个看起来古朴有神秘的小酒馆。 里面还有着两个奇怪的人。 “算了, 说起来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谢桃发了一句。 然后她就把钥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 开门。 彼时,刚刚搁下手中的毛笔的卫韫,在抬手拆开书案上摆着的那四封信的时候, 他的目光落在那四张洒金信纸上。 原本冷淡如霜的眼眉骤然添上几分异色。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 他毫无预兆地像是忽然被人掐住脖颈, 夺去呼吸, 甚至连身体上, 都出现了莫名其妙的疼痛感。 “有人把另一个人的命格绑在了我的身上, 只要我死了,那个人也就死了。” 卫韫伸手, 两指捏起这张信纸,定定地看着上面的那一行墨色。 命格之说, 可信么? 或许是因为自儿时起便能窥见旁人之不可见的神秘光幕, 卫韫虽不笃信神佛,却也清楚,这世间包罗万象,自当无奇不有。 而从之前她与他闲聊时,透露出来的她与另外一个女子之间发生争端的时间段而言,似乎正好与他莫名感到不适时的时间吻合。 卫韫的手指敲击着书案,纤长的睫毛垂下,遮掩了他那双微暗的眼瞳。 她的膝盖受了伤,近几日也多次跟他念叨过膝盖疼。 而他近来膝盖也有些隐隐发疼…… 卫韫思及此,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顿时沉下来,一双眼睛微眯。 彼时,他案前的灯火摇曳,明暗不定的光芒照着他的侧脸。 四下寂寂,无甚声响。 若真如她所言,那么她口中和她的命格相束缚着的人,或许便是他了。 卫韫唇角微扬,无声冷笑。 可到底是谁,既有如此超乎常人的能力,那么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运用此种手段来置他于死地? 难道……此人即便身怀异能,也无法直接取他的性命,故而只能用以所谓的命格束缚之法,将他的命格绑在旁人的身上? 可为什么,又偏偏是她? 卫韫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眉头轻蹙时,似在细细思量。 案边的紫金香炉里有缭绕的烟雾窜出,缕缕生香。 再睁眼时,他将目光停在了被他放置在书案的那枚铜佩上。 无论如何,想来所有的事情都与这个东西脱不了干系。 像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测,卫韫直接从书案下的匣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然后一手握住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一划。 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血珠在书案上绽开点点血色,而他自始至终,都未曾皱一下眉头。 而后他扔了手里的匕首,提笔在空白的信纸上写下: “你可有感觉到哪里不适?” 谢桃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她正在咬着笔写作文,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起手机就看见了他的这句话。 哪里不适?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然后回复: “我的膝盖还是好疼哦。” 彼时,拆开信封的卫韫在看到这样一句话的时候,眉头微拧。 他的目光停在自己左手掌心的那道血痕,神色渐深。 “你说,有人将旁人的命格,绑在了你的身上?” 卫韫提笔,想再度求证。 而那边的回复来得极快: “对呀,但是他们说,已经把那个人的命格和我的命格彻底分开了,我也听不太懂,你说他们是不是搞迷信的啊?跳大神的那种,但是他们又好像真的会特异功能……好神奇哦。” “……” 卫韫瞥了一眼自己手掌上的伤口,如珀的眼瞳里光影明灭不定,他忽然嗤笑一声。 —— 这夜过去,第二天,谢桃去了机场送周辛月。 她看起来状态似乎终于好了一些,面对谢桃的时候,也终于是会笑的了。 “辛月,我等你回来。” 谢桃抱住她的时候,没有忍住红了眼眶。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桃桃。”周辛月回抱着她,那双眼睛里似乎已经染上了一片水雾。 没有人能够真正体会到周辛月在知道谢桃是为了她回到南市,并且回到学校的时候,内心里有多么震动。 出了那样的事情,她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所有的人。 她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了。 痛苦也好,煎熬也罢,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能够早点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才是真的解脱。 她也那么做了。 只是她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地逃离这个世界。 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如此义无反顾地去查清真相。 即便她什么都不肯说,谢桃也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生生地,把她从无望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这么多天来,周辛月不止一次地重新审视过在她印象中这个胆怯柔软的女孩儿,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时候被她保护过的这个女孩儿,有一天,会那么坚定地挡在她的身前。 周辛月曾经觉得,自己比谢桃勇敢,比她胆大。 可此刻,她仿佛才真的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这个好朋友。 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勇敢。 知道赵一萱差点掐死谢桃的消息的那天下午,周辛月看着从病房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的女孩儿,瞬间痛哭不止。 她问,“桃桃,你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呢?值得吗?” 可她心里很清楚。 谢桃不从来都是这样吗? 如果有谁对她好,她就会掏心掏肺地对谁好。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拿出一颗真心待人的人,是那么的可贵。 而谢桃永远,珍视这份难得。 生活或许会给予人许多煎熬苦痛,正如谢桃生而不幸,少年离家,到现在,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 但她对待生活,却仍然保持着一颗热忱善良的心。 周辛月有一瞬忽然觉得,自己原来,从来都不是那个最勇敢的人。 只有一个胆小鬼,才会一直想要逃离这个世界,躲避令她难堪,痛苦的根源。 她原来,这么懦弱。 “记得好好治病,要听医生的话,要好好地吃饭……” 谢桃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柔软地像是天边飘忽的云。 周辛月忍不住掉了眼泪,她松开谢桃的时候,握紧了她的手,“桃桃,我会的……” 只要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个人如此热切地盼望着她好好地活下去,周辛月的内心就好像忽然燃起了一点火星的光亮。 “这是我给你做的酥心糖。”谢桃把自己提前做好的几大盒巧克力味的酥心糖递给她。 周辛月接过来,定定地望着她,“桃桃,真的谢谢你。” 谢谢你,为了让我活下去,做了这么多的事情。 “能够跟你做朋友,我很开心。” 看着周辛月和她的父母走进检票口,谢桃站在那儿,眼眶微热。 然后,她转身离开机场,回到了租住的小区里。 当她在楼下看见郑和嘉的时候,她停在那儿,眉头轻轻地皱起来。 “谢桃。” 郑和嘉在看到她的时候,就迈开步子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似乎想说的话有很多,但当他真正面对她的时候,这个也曾恣肆如浮浪般的少年忽然就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你的事,我听我爸和苏阿姨说了。”他说。 谢桃没有说话。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动了动唇,嗓子没由来的有点干涩。 “好多了。” 谢桃还是开了口,回答得多少有点疏离客气。 当她想绕过他,往楼上走的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的少年说,“谢桃,真的……对不起。” 说到底,他和谢桃之间,并没有多少大的恩怨。 无非是一个正值叛逆的少年对于忽然出现在他的家庭里的这对母女的幼稚反抗。 起初,他以为谢桃事事要和他比,什么都要和他学,什么都要跟他抢。 他从一开始,就看不起这个忽然住进他家里的,名义上的妹妹。 他也曾偶尔出言嘲讽,但这个在他家里从来都显得过分沉默的女孩儿,在面对他时,也是同样的寡言。 直到除夕那天,他发现母亲在世时亲手给他捏的泥塑被人摔碎。 他特意将母亲的东西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地方,目的是为了提醒父亲不要忘记他的母亲。 但那天,当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却看见那泥塑已经碎在了地上。 而当时,谢桃正蹲着身子在那儿收拾。 那一瞬怒气冲上来,他走过去,一把推开她的时候,她没有防备,身形不稳,额头磕在了柜子角上。 “从我家里滚出去!” 这是那天,他对那个女孩儿亲口说的话。 而当时的谢桃,磕破了额头,殷红的血液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而她看向他的目光,就好像是今天这样,平淡又陌生。 那天晚上,她的母亲因为成绩的事情而训她。 那是郑和嘉第一次见谢桃反驳苏玲华。 她们母女俩争论间,气氛闹得越来越僵,怒气之下,苏玲华一巴掌就打在了谢桃的脸上。 郑和嘉有时候也会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谢桃望着她的母亲,泪眼朦胧,眼眶红透的模样。 那是一个女孩儿最绝望的目光。 在那个冬夜,他见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背着双肩包,一去不返。 后来是郑文弘找他谈话,他才知道,他母亲亲手做的那个泥塑,是郑文弘喝醉酒回到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而谢桃,不过是被她妈妈苏玲华喊着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事实上,谢桃也从来都没有想要跟他比,甚至抢他的任何东西。 那不过都是苏玲华因为有了一个新的家庭,而做出的荒唐举动。 那个时候的苏玲华,虽然已经治好了心理疾病,但是因为多年和前夫谢正源之间不够平等的关系,导致她将自己自然而然地放在了比较低的位置。 她想在这个新的家庭里真正立足,于是她严苛地要求自己的女儿要跟上郑和嘉的学习成绩,同时,她也下意识地开始讨好,偏向于郑和嘉。 她希望通过自己的示好,能够让郑和嘉接受她。 但在她偏向郑和嘉的同时,却忽略了自己的女儿谢桃。 或许在精神失常的那几年里,她早已经忘却了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的母亲。 即便郑文弘提醒过她,但当时的苏玲华,仍然陷在曾经的固有模式里。 或许是因为曾经失去过一个家庭而给她带来了深重的打击,这一次,她变得过分珍惜。 郑文弘和苏玲华一直都知道谢桃在哪儿,他们也一直都在悄悄给谢桃所在的那家镇上的蛋糕店里打钱。 但他们却并没有敢去栖镇,把她接回来。 因为谢桃这一次,显得尤其决绝。 即便苏玲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在自己的女儿最脆弱的时候,狠狠地在她心上扎了一道伤口,或许那是这一辈子,都无法愈合的伤痕。 而郑和嘉对谢桃,也同样感到歉疚。 他承认,曾经的自己,从一开始对待谢桃,就是抱有偏见的。 因为她和苏玲华都是忽然闯进他家里的陌生人。 这一年多来,曾经如同浮浪般恣肆的少年,终于有了几分他父亲的沉稳。 对于自己曾经的幼稚行为,郑和嘉一直心怀愧疚。 “其实我以前也讨厌过你。” 谢桃忽然开口,却没有转身。 “以前我觉得妈妈很喜欢你,她在我面前总是提你,要我向你学习,要我的成绩要像你一样好……” “我有一段时间,真的很讨厌你。” “但我也能理解,那时你对两个忽然闯进你家里的陌生人的抗拒。” “因为我也一样。” 她也同样,不喜欢在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还要被妈妈逼着,叫郑文弘“爸爸”。 她也同样抗拒。 但他们的处境终究是不相同的。 一个,是那个家里本来的主人。 而她,却只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能说出来的许多话,当时的谢桃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但那些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不用记着。”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谢桃说完,就直接往楼上走了。 而郑和嘉站在原地,望着谢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转角,他久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今天是周六,不用上课。 谢桃趴在书桌上做做作业的时候,听见细微的淅沥声传来,她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立在一间暗室里。 燃着几炷香的供桌之后,正摆着两个灵位,一个是其父卫昌宁,而另一个,则是其母沈氏。 又是一年六月十三。 他母亲的忌辰,父亲的死期。 更是卫家满门遭逢大难之日。 可笑那般簪缨望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不过一夕之间,便大厦倾颓,黄土埋骨。 眼底似有几分讥讽,卫韫整理了一下衣袖,伸手取了旁边的香,再点燃了一炷。 缭绕的烟,模糊了他的冷淡的眉眼,仿佛他自始至终都是如此疏淡无波的模样。 卫氏满门或生或死,他并不在乎。 毕竟那样一个大家族虽也曾有枝繁叶茂之态,但其实早已烂到了根里。 在曾经的卫家,卫韫唯一在乎的,只有他那个懦弱无能的父亲,还有早逝的母亲。 身为卫氏三房的庶子,他的父亲卫昌宁在那样根深树大的家族里,便是最为不起眼的一片叶子。 而身为三房庶子的儿子,他卫韫生来,便更是渺如尘埃。 但偏偏卫家最后活下来的,却只有他。 多讽刺。 卫韫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卫敬早已经等在了门外。 “大人。” 见卫韫从暗室里出来,卫敬便低首唤了一声。 “如何?” 卫韫漫不经心地用锦帕擦拭着自己的手,嗓音清泠冷淡。 “如您所料,陛下并未问罪太子。” 卫敬垂首,恭敬答道。 卫韫闻言,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扯了一下唇角,“太子虽冲动易怒,但他身后,却有一个好太傅。” “许地安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怕是也费了不少功夫。” 许地安怎会有如此大的本事? 卫韫如何会想不明白,若无启和帝的默许,太子要想从这起贪污大案里完全脱身,那是绝无可能的。 那本名册上与太子有关的人几乎都死在了大牢之中。 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如此看来,启和帝对待他这位亲自抚养了六年的嫡子,到底是多了几分偏爱。 却是不知,这位如今一心追求长生仙道的启和帝,对待他的这位嫡子,究竟还能容忍到什么地步? 卫韫无声地笑了一声,那双如珀的眼瞳里光影微暗。 “太子派来的那些人,不必再留着了。” “都杀了。” 他说这话时,嗓音仍旧平稳,犹带几分飘忽轻慢,不染半点情绪波澜。 “是。” 卫敬垂首应声,而后便转身走出去了。 待卫敬离开,屋内恢复一片寂静时,卫韫方才听见窗外似乎有淅沥的雨声,且仍有雨势扩大的趋势。 他顺着窗棂遥遥一望,目光沉沉。 缓步行至窗前,卫韫伸手出去,雨水滴落下来的时候,打湿了他暗红的衣袖,添了点点的深色痕迹。 胸口传来熟悉的滚烫温度。 卫韫顿了一下,伸手从衣襟里拿出那枚铜佩的时候,淡金色的光芒凝成一封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窗棂上,瞬间被雨水打湿。 卫韫捡起那封信,手指曲起,随意拆开。 微微湿润的洒进信纸上凝着一行板正的墨色: “卫韫,下雨啦。”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瞬,他看着这样的一行字,唇角忽然勾了勾,抬眼看向窗棂外的婆娑树影时,神色忽然变得飘忽渺远。 是啊,下雨了。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却好像是割破了时空的界限,在下着同一场雨。 雨势渐大,声声清脆淅沥。 一如多年前,浇熄卫氏家宅那场大火的雨声阵阵。 那个被他瞧不起的懦弱父亲,在那一日,做了平生唯一一件大胆的事情。 “延尘,你要好好地活着。” 这是他对卫韫,说的最后一句话。 曾经,父亲对他的教诲从来都是“样样不必拔尖儿,万事莫要出头”。 便是连取名,也是名“韫”,字“延尘”。 意为和光同尘。 他的父亲平生一愿,便是望他做个最为平凡,犹如尘埃一般的人。 这便是其父那所谓的,在卫氏那般的大家族里的,生存之道。 多可笑。 彼时,坐在书桌前的谢桃,手里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雨水一点点滴落在玻璃窗上,滑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个人,在同一时刻,仿佛都在望着同一场雨。 当谢桃膝盖的伤终于好了之后,她每天下午放了学,就又会去甜品店里做兼职。 这段时间谢桃一直都在和卫韫保持着联系。 就是那种连她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闲聊一下的联系。 当然,大多的时候,基本都是她在说。 如果不是问过卫韫的真实年龄,谢桃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一个日常老干部画风的老爷爷。 毕竟,现在这个时代,有哪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会喜欢喝茶,练字,看《知论》? 讲话还文绉绉的。 谢桃觉得自己跟他聊天聊着,自己上语文课学文言文的时候都好像轻松了那么一点。 来往联系得多了,谢桃渐渐发现,他似乎是一个尤其优秀的人。 他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博学多闻,会下棋,会书法,会画画,甚至还有一些能够帮助她更好地理解和背诵文言文的方法。 那么枯涩难懂的文字,经由他解释之后,又好像变得顺眼了许多。 但同时,她也发现,他似乎对许多现代社会的词汇,都并不了解。 这让她不禁开始产生怀疑。 “卫韫你跟我说实话,你其实是个住在山里,信号还非常不好的老爷爷对吧?” “也不对,如果你信号不好,你就收不到我的消息了。” “你到底是不是个老爷爷?” 当卫韫看见信纸上的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眉心微蹙,觉得有些莫名。 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下来,他的耐心早已被她每日不定时的信件骚扰给磨得好了许多。 于是他提笔便回: “若是闲得无聊,就多读书” 又是这样哽死人的话。 谢桃和卫韫聊的,几乎都是一些尤其琐碎的内容。 但是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下来,谢桃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每天跟他说话。 所有好的,不好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她都会说给他听。 即便他从来都是惜字如金。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人,有着过多的好奇心,甚至已经出现了一些陌生的情绪。 盛夏悄然降临,一学期的课程也终于结束。 放了暑假的谢桃,每天除了去甜品店兼职之外,又找了一份发传单的工作。 下午的一两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谢桃坚持了几天,后来有一天中午实在太热了,她晒得脑子一阵眩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天,是卫韫觉得自己的书案上最为干净的一日。 从早到晚,那个小话痨竟然连一封书信都没有。 他那双如珀的眼瞳里流露出几分异色。 何以她今日,终于知道“安静”二字怎么写了? 真稀奇。 齐霁来到国师府的时候,就见着那位身穿暗红锦袍,银冠玉带,端的是明艳风流之姿,却总是一派无情冷淡之态的年轻国师正坐在院子的凉亭中,手里摩挲着一枚铜佩,似乎若有所思。 “延尘兄什么时候得了个这样的物件?” 齐霁踏上凉亭的阶梯,伸手想将他手里的那枚铜佩拿过来,可他刚刚出手,就已经被飞过来的茶盏上的杯盖给打了手背。 力道还不小。 齐霁扶着自己的手背,“卫延尘你竟然下重手?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世子不是说,你并非那种挟恩图报之人么?既是如此,何以次次将此事挂在嘴边?” 卫韫收好手里的铜佩,抬眼看向他。 齐霁挺直腰板,“我忽然又是了。” “……” 卫韫收回视线,伸手执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卫延尘。” 齐霁在他对面坐下来,“我总觉得,你似乎心里装着不少事啊。” “世子是将我的忠告忘了?” 卫韫眼睫未抬,嗓音淡淡,“不要过分好奇。”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被自己拢进衣袖里的铜佩的温度忽然变得滚烫。 卫韫神色未变,却是站起来,转身便下了阶梯,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她果然,是不可能安静的。 “卫延尘你去哪儿?”齐霁站起来喊。 “世子请回。” 卫韫并未回头。 当他握着那封信件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立在窗棂边,拆开信封。 上面有三行墨色,透露着一个小姑娘的窘迫与懊恼: “卫韫,我发誓今天是我最丢脸的一天!” “我今天在大街上晕倒了,然后一群人围着我看啊看的,他们把救护车叫来了,我刚被他们抬到急救床上就醒了……天鸭,我还付了救护车的钱!!!” “我太难了……” 尔之殊色 虽然她字里行间的某些词汇于他而言仍旧算是有些陌生, 但他也能大致猜测出其中的意思。 在书案前坐下来,卫韫无声地笑了一声。 半晌后, 他薄唇轻启:“卫敬。” “大人。”卫敬应声走进来, 对卫韫低首行礼。 “世子走了?” 卫韫往窗棂外不远处隔着一池荷塘的凉亭处瞥了一眼,却并未见到那一抹青白色的身影。 “是。”卫敬恭敬地答。 然后他便递上来一轴画卷,“这是世子爷让属下交给您的。” 卫韫闻言便回头, 看向他手里捧着的那一轴画卷。 当他伸手接过来, 将那幅画在书案上彻底铺展开来的时候,他那一双冷淡无波的眼瞳里顷刻流露出几分异色。 从卫敬的角度看过去, 那画卷之上所描摹的, 赫然便是他眼前这位年轻国师的容颜。 比之写意重韵的水墨而言, 这幅画似乎更专注于所有外化元素的刻画, 故而这幅画此刻看来, 更加写实鲜活。 齐霁身为侯府世子, 虽无意仕途,但在书画方面,却为大周朝一绝。 看着眼前的这幅画卷, 卫韫不免想起了被他收入匣子里的那张材质特殊的纸片, 那上面的小姑娘模样清晰鲜活, 犹如亲眼所见般, 细致真实。 而齐霁所作的这幅画, 虽然不能与之相比, 但也算是上乘的写实之作了。 卷轴里还压着一张纸条。 卫韫伸手拿起来,便见那纸上写着: “尔之殊色, 焉能枉费?此画留作延尘兄日后相亲之用,不必感涕。——明煦” 这个齐明煦。 指节一屈, 卫韫已将那纸条揉作一团, 冷笑了一声。 彼时,管家卫伯在门外唤了一声,“大人。” “何事?”卫韫抬眼。 卫伯躬身站在门口,道:“大人,这是厨房里刚来的厨子新做的桂花藕粉糕,您今天还未用膳,不若先用些罢?” “不必……” 卫韫说了一句,但他顿了顿,垂下眼帘时,目光停在了被画卷压着只露出一角的洒金信纸时,他便道,“进来放着吧。” 卫伯听了,连忙颔首应声。 “卫敬。” 待卫伯进来将那盘糕点放置在书案上,又离开之后,卫韫才道,“占星阁中事,你须多盯着。” “明日信王便至郢都,宫宴在即,我们不得不防。” 卫敬闻言,便恭敬垂首,道,“是。” 而后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彼时,窗棂外仍有雨声,卫韫将那画卷重新卷起来,随意放在案上,再看向被卫伯放置在案头的那碟点心时,他干脆将那枚铜佩拿出来,放置在书案上。 然后,他便将那碟点心拿过来,放在铜佩的旁边紧挨着。 他几乎没怎么尝试过太甜的食物,这碟桂花藕粉糕,便当是堵那个小话痨的嘴了。 可他并没有注意到,盛着点心的瓷碟的边角触碰到了被他随意卷在一旁的卷轴。 于是铜佩里淡金色的光芒涌现出来的时候,卫韫便见案前摆着的那碟点心以及那幅卷轴一同凭空消失。 卫韫神色微变,伸手时,却已经来不及再抓回那幅卷轴。 —— 谢桃睡了一觉之后,精神终于好了许多。 揉了揉眼睛,她看了一眼窗外,似乎仍然在下着雨。 从枕头边摸出手机,谢桃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有了一条快递提示消息。 小区的快递储物柜里有她的快递。 时代发展到现在,快递储物柜已经成了一种很常见的东西,几乎每一个小区里都会配备。 每一个住户都会有专属于自己的一个储物柜,只住户本人才能随意地打开储物柜,而快递员只能凭借运送快递物件的独特单号密码才能打开储物柜放置快递。 打开一次之后,密码会自动清零,所以并不存在快递员能够反复自如地打开住户快递柜的问题。 而储物柜有感应器,感应到多出来的重量之后,快递储物柜的软件就会自动给住户发送通知取快递的消息。 忽然收到快递,谢桃咦了一声,难道是福姨又给她寄什么东西了吗? 谢桃干脆坐起来,穿好衣服,跑到楼下小区里放置着快递储物柜的地方。 但当她输了密码,打开储物柜的时候,就发现,里面竟然是一碟糕点。 ……现在寄快递都把盒子给弄掉了吗? 谢桃一头雾水。 等她把那碟糕点端出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就连盛放糕点的碟子都是瓷的,颜色淡淡,宛若天青。 桂花藕粉糕看着剔透,上面还撒着桂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谢桃小心地端着那碟糕点回到家里,然后就给福妙兰打了电话。 “福姨您怎么又给我寄东西了啊?” 电话那端的福妙兰有点迷惑,“我给你寄啥了?我没有啊。” “不是您寄的?”谢桃愣了。 福妙兰笑了一声,“你这孩子,我要是给寄东西,我能不先告诉你吗?” 挂了电话之后,谢桃挠了挠后脑勺,有点想不明白,既然不是福姨寄的,那会是谁? 她想起周辛月,就连忙打开数据,点开微信。 这时,一条微信消息蹦了出来。 是那个空白的头像,旁边是她特意备注好的名字——“卫韫”。 一看见他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谢桃眼睛一亮,连忙点开。 只见聊天界面里有一张图片。 看得出来,那分明是一笔笔描摹出来的,但却抛却了写意留神的水墨气韵,反而是极尽细致的写实工笔。 画中人身着暗红锦袍,金冠玉带,长发乌浓,双眉若蹙,如浸润过远山薄雾间最秾丽的颜色,一双桃花眼轻睨,仿佛天生无情,神色冷淡。 那是一张极尽清隽的面庞,令人只一眼,便觉惊艳难言。 谢桃盯着那张图片,足有好几分钟,甚至有一瞬失神。 这这这是什么神仙?! “这是你画的吗?” 回过神,谢桃连忙打字,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什么?”那边的回复来得依旧迟缓。 谢桃打字:“你发过来的图片啊。” 彼时,卫韫在看见她的这句话时,眉头微拧。 纸质的物件似乎和旁的东西传输的方式不太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那张印着她的模样的纸片。 看来,她是真的没有察觉到她与他之间,隔着的,是两个世界。 卫韫站在那儿,低眼看着那枚铜佩,目光深沉又复杂。 这个东西,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谢桃等啊等,大概等了有十多分钟,她才又收到来自卫韫的回复: “友人所作。” 简简单单地四个字,仍然符合他平日里的寡言性子。 友人? 谢桃走到书桌边坐下来,一只手撑着下巴。 他的朋友看起来是个大佬啊!这画得也太好了吧! “那,你朋友这画的是谁啊?” 谢桃有点好奇。 长成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朋友确定不是神仙画画,在线画神仙吗? 在等待回复的时候,谢桃还把那张图片点开,放大,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这是什么神仙颜值! 谢桃忍不住感叹。 但当她瞥见那张画像左下角用风骨飘逸的“卫韫”二字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 是她想的那样吗? 不会吧?? 谢桃退出浏览图片的界面,然后就连忙打字: “这画的……是你吗?” 语气有点小心翼翼。 大概过了有几分钟,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对方只发过来的一个字: “嗯” 谢桃盯着那个字,沉默了大概有个两分钟。 然后她瞪大双眼。 “……我觉得你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六七十岁的老爷爷还比较可信。” 这条消息发过去,谢桃握着手机,定定地盯着那张画像看了好久。 这也……长得太好看了吧。 谢桃又有点晃神。 “没有收到别的东西?” 这时,她的手机屏幕又一次亮起来。 别的东西? 谢桃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偏头看见了被她放在桌上的那碟桂花藕粉糕。 她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那双杏眼大睁着,“桂花藕粉糕是你送的吗?!” “嗯” 他的回复,仍然清清淡淡一个字。 谢桃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像是有碳酸泡泡一样的东西一颗颗炸开,她忍不住笑起来,随手拿了一块桂花藕粉糕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细腻柔滑,味道清甜适中,谢桃吃了一块,又忍不住再拿了一块。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地址? 谢桃顿了一下,忽然想起前两天,她似乎跟他说过快递公司把福姨寄给她的辣椒酱派送错地址,送到了和这个小区名字相近的对面的另一条街的小区里的事情。 她当时好像提到过她这里的地址。 意外收到了礼物的谢桃这会儿吃着糕点,眼睛弯成了月牙,她乐颠颠地打字: “糕点很好吃!谢谢你啊卫韫!” “不过,你是不是也在南市啊?这糕点热热的,只有寄同城快递才这么快吧?” 卫韫在看见她的这句话时,仍端坐在书案前,脊背挺拔,身姿如松。 虽然不太确定她口中的“快递”到底是何物,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纸质的物件与旁的东西在传输去她的那个世界的时候,方法似乎并不相同。 而她,竟分毫未发现,这其中的异样。 想起那个至今从未露面,且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神秘人,卫韫眉眼间犹覆霜雪般,眼瞳里一片沉冷肃杀。 她到底,算是局外人,还是这棋局之内,最关键的棋子? 谢桃并不知道此刻的卫韫在想些什么,她吃了两块桂花藕粉糕之后,就没舍得再吃了。 她撑着脑袋望着那碟糕点,那双眼睛里满是惊喜的笑意。 “我已经好久都没有收到过礼物啦,我特别开心,谢谢你卫韫!” 女孩儿的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她那份纯粹的欣喜。 当谢桃再次看向那幅画像的时候,她还是难免有点晃神。 后来,她动了一下手指,长长地按住那张图片,在屏幕上跳出来“保存图片”的选项时,她轻轻地一点。 面庞莫名有点发红。 窗外的雨滴滑落成蜿蜒的弧度,淅淅沥沥的声音透过玻璃,隐隐约约。 窗内的女孩儿趴在桌上,手里握着手机,悄悄的,把那张图片,设置成了壁纸。 再见酒馆 从那天起, 谢桃偶尔就会收到卫韫给她寄来的各种糕点,有的, 甚至是她从来都没有吃过的。 他依旧寡言, 似乎也很忙,但很多的时候,他还是会回复她的消息。 而停留在她的手机屏幕里, 作为壁纸的那张画像, 她每每看着,仍然会觉得尤其惊艳。 这天下午, 谢桃拿到了甜品店兼职的工资。 并不多, 只有一千多块。 再加上她发传单和在网上卖酥心糖赚的钱, 交了房租之后, 她也还能剩下一些。 因为过早地开始承担起生活的重担, 所以谢桃很清楚柴米油盐酱醋茶所成就的平凡在这样的烟火人间里究竟有多么的不易。 她几乎不买零食, 一个月里吃到肉的次数也不多。 有时候在甜品店里兼职晚了,她回来就干脆拿泡面当晚饭。 但今天发了工资,谢桃决定去菜市场买点肉回来, 自己做饭。 可当她提着买好的肉和菜往小区的方向走的时候, 眼前的一切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唯有一间古朴的房屋安然屹立。 在周遭模糊的黑色之间, 那座房子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 就是她眼前唯一的光源。 “……” 即便谢桃已经是第二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但此刻亲眼所见时, 她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穿着浅色短袖衫的少年靠在门框,嘴里叼着一根草, 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又见面了桃子妹妹。” “……我赶着回家做饭。”谢桃提着一口袋菜, 站在那儿, 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谢澜啧了一声,趿拉着人字拖晃晃悠悠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谢桃面前的时候,他扯着她的衣袖,直接拽着她往酒馆大门里走。 “正好,我想吃红烧肉了,你给做一顿呗。” ??? 他眼神怎么这么好?还看见她袋子里的肉了? “……那是我的肉。”谢桃说。 谢澜吐掉嘴里的那根草,“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什么你的我的,踏进这个门,咱就不分你我了。” 谢桃听见他的这句话,刚要踏进门的脚就往后一缩,在门槛外站定。 “那我就不进去了……” 谢澜没想到她还有这一出,他直接伸出双手,扣住她的肩膀,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提溜进了门。 “……” 谢桃整个人都懵掉了。 最终,她手里提着的菜啊肉啊,都被她亲手在酒馆的后厨里,做成了三菜一汤。 捧着碗坐在凳子上的时候,谢桃夹了一块红烧肉,低头扒了一口饭,再抬头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肉呢?”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干干净净的盘子,发出了对人生的疑问。 对面坐着的谢澜和老奚面面相觑,然后都对谢桃报以含蓄的一笑。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类的饭食了。”老奚发出感叹。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人吃的饭了。”谢澜发出感叹。 老奚歪头看他,“我做的有那么差吗?” 谢澜盯着他,呵呵一笑,“D区” 老奚夹了一筷子炒时蔬,“你可以不吃。”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千年老妖精啊?是个人不得吃饭啊?”谢澜抢走他筷子夹着的蔬菜,喂进嘴里,然后指着桌子上剩下的那两盘菜,说,“这才是人能吃的,你知道吗?你做的那猪都不想吃!” “妖,妖精?” 正在他们俩说话间,谢桃抓住了重点。 顿时,老奚和谢澜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坐在对面的女孩儿握紧了筷子,那双盈盈的杏眼里多了几分怯色,像是有点坐立不安。 “那个,我刚就那么顺嘴一说,你别怕啊。” 谢澜干笑了一声,然后指着他旁边的老奚说,“他不是什么妖精,他是神仙,今年芳龄一千三百六十……多少岁来着?” 老奚吃着饭,在旁边不疾不徐地添上一句,“一千三百六十四岁。” 谢澜一拍桌子,“啊对,他啊,是个一千三百六十四岁的老神仙,不是什么老妖精,没什么可怕的。” “……” 可是一千多岁听着就很吓人好吗?? 谢桃呆了。 “小妹妹一看就没见过大世面,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澜哥我一样遇事不慌,淡淡定定?”谢澜吃着饭,感叹了一句。 老奚淡然地瞥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笑了一声,没说话。 谢澜被他看了一眼,有点心虚,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当然啊,你这样也很正常嘛……” “奚叔,您真的……是神仙吗?”谢桃一点儿也不想听谢澜讲话,她望着坐在对面的老奚,小心翼翼地问。 当老奚对上女孩儿那双写满好奇的眼瞳时,他笑得很慈和,“如你所见。” 那一瞬,谢桃忽然看见他周身都在散着淡金色的气流,氤氲循环,渺渺如烟,而他看似与普通中年男人没什么两样的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超脱世外的清澈风骨。 谢桃瞪大双眼,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见到活的神仙。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 “那,你呢?” 隔了好久,谢桃才看向坐在老奚身边的谢澜。 “我和你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谢澜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答道。 他是普通人? 谢桃有点不太相信。 “可是我明明看见你用超能力了……” “那叫术法。” 谢澜纠正她,然后说,“并不是只有神仙才可以使用术法的,凡人借助灵器也一样可以使用术法。” 谢桃那双眼睛亮起来,“那我可以看看你的灵器吗?” “……不可以。”谢澜像是被戳到了什么痛楚似的,尤其在看见旁边的老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脸时,他瞪了老奚一眼,有点忿忿不平。 谢桃看他像是有点不大高兴,也就没敢再问了。 但是她忽然想起那次老奚说过的话,于是就问,“奚叔,你之前说,有人把另一个人的命格绑在了我的身上,我能问问命格被绑在我身上的那个人是谁吗?” 她的这一句话说出来,老奚的眉头就轻轻地皱了一下。 “这个我暂时还不清楚。” 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这个人又为什么要把别人的命格绑在我的身上?” 为什么偏偏要绑在她的身上? 这是最令谢桃疑惑不解的事情。 老奚没有说话,却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谢桃顺手放在桌上的手机,他的那双眼瞳深处,似乎藏着许多难以窥见的情绪。 “桃桃,” 过了半晌,谢桃才听见他说,“你不必担心,以后在你身上,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谢桃离开小酒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莫名其妙地被谢澜拉进门,又莫名其妙地给他们两个人做了一顿饭,自己还只吃到了一块肉…… 但这一次,谢桃终于搞清楚了这个小酒馆究竟是做什么的了。 谢澜送她回去的路上,一切的漆黑倒映都在变换,她眼睁睁地看着周遭所有的景物再一次恢复如初,她脚下踩着的,不再是染着少许青苔的青石板,而是地砖排列整齐的人行道。 旁边的行道树的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得很长,谢桃听见走在她身旁的谢澜说起了这间酒馆的来历。 小酒馆深夜开门,迎接世间所有的有缘人。 总有人失意落魄,总有人困苦难当,若是他们有幸在深夜突破结界踏入这间小酒馆,这里等待着他们的,不单单只有酒,还有能够帮助他们走出当前的泥沼困境的酒馆老板与员工。 但有缘人,却并不一定都是好人。 总有人包藏祸心,总有人丢弃良善。 若是他们不幸深夜突破结界踏入这间小酒馆,那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有酒,更有惩罚。 “惩罚套组那可太多了,一共二十六个字母就有二十六种惩罚模式,今天主要是休业了,不然就可以让你开开眼了。” 这是谢澜的原话。 而小酒馆营业,主要是为了积攒功德。 人间的香火功德,是唤醒一位上古神君的重要元素。 老奚身为那位神君的仆人,一直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而谢澜写在门内的那两副对联,也有了很好地解释。 进来的如果是好人,如论眼前遇到什么困难,前脚迈进小酒馆,后脚出去的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当然,如果进来的是坏人,可不就是有缘千里送人头吗? 谢桃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还会有这么神奇的存在。 这是一个科技时代,神佛仿佛永远只存在于遥远的传闻之中,几乎没有多少人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仙的存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谢桃也不会相信。 宇宙是切实存在的。 而神,也同样存在。 只是如今的世界,神脉凋零,已不复当初满天仙神之境了。 谢桃坐在书桌前看了一会儿书,又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半开的玻璃窗外。 盛夏的夜,漫天的星子在闪烁着细碎的光,微凉的夜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起耳畔乌黑的浅发缕缕。 “我今天问过奚叔了,他好像也不知道那个把别人的命格绑在我身上的人是谁……” 她拿起手机,跟卫韫提起了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真的很好奇那个被人绑了命格的倒霉蛋到底是谁……那天赵一萱掐我脖子掐得可用力了,按照奚叔的说法,我被掐脖子,他肯定也被空气掐脖子,我被打得那么疼,他肯定也莫名其妙疼得厉害吧?” “……有点惨哦。” 她并不知道,此刻她口中那个有点惨的“倒霉蛋”手里捏着那几张信纸,看着上面的那些内容,那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神色有一瞬阴晴难定。 末了,他嗤笑了一声。 他真想封了这个小话痨的嘴。 谢桃仍无所觉,她跟他说起小酒馆的时候,没由来的有点感叹: “卫韫,这个世界,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浩大,还要神秘。” 而就是忽然认识到这是一个浩瀚深沉,神秘无比的世界,就让她在此时此刻,好像更多了几分对生活的热忱。 世界上有太多未知的事情。 有太多神奇的事物。 人永远没有办法预知,自己的下一秒,会更好,还是更坏。 就像她也没有想过,在长达一年多的一个人的生活里,她原来还是从未习惯过孤独。 也像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样一个寂静无声的星夜里,她能够找到一个人,像现在这样,和他说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来。 屏保上的锦衣公子有着这世上最好看的眉眼,犹如山上雪,又似云中月。 能够认识他,好像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于是她重新按亮手机屏幕: “卫韫,认识你,真好啊。” 扰人清梦 “卫韫, 认识你,真好啊。” 当卫韫看到书案上铺展着的那张洒金信纸时, 他那双看似清冷无波的眼睛里, 仿佛有一瞬闪烁过细微的光影。 半晌,他唇角勾了勾,抬眼再望向窗棂外那一片重楼掩映间的浓深夜色。 漫天的星子, 在那看似一望无尽的夜幕之间, 恍若回流的江海万顷,浩大无垠。 屋内寂静无声, 灯火摇曳。 年轻的锦衣公子缓步踱至窗棂旁, 夜风吹拂过他肩头乌浓的长发, 身后书案上的那枚铜佩在昏黄的烛火下有一瞬似乎散出了淡金色的光华。 神秘的符纹若隐若现, 一如包罗万象的满天星斗倒映其中, 淡金色的星盘转动间, 散出星河倾覆般滚烫耀眼的光。 卫韫回头,正瞥见那忽然涌现的细碎流光,映在他幽深的眼眸里, 犹如转瞬即逝的烟火剪影。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 将那枚铜佩握进手里。 指腹摩挲着铜佩边缘缺失了一尾翎羽的浮雕凤凰, 他的指节渐渐收紧。 从他手中的这枚铜佩开始, 这所有的一切, 似乎都变得云山雾罩起来。 便连那个小话痨……也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她究竟, 是何人手里的棋子? 而那始终不曾露面过的神秘人,究竟又为何要取他的性命? 这一夜, 卫韫睡得极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梦里又一次回到了儿时的卫家宅院,他又成了那个被父亲锁在小院子里的病弱孩童。 泛旧的院墙, 稀疏嵌在地砖裂缝间的杂草, 还有父亲高高举起的戒尺。 “卫韫,你可知错?” 青苍暗纹的衣袖扬起,戒尺狠狠地打在年仅八岁的小卫韫身上。 戒尺一下又一下落下来,而跪在院子里的小孩儿始终挺直着脊背,紧抿着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卫韫,你可知错?” 父亲的声音越发严厉,带着难掩的怒火。 那是他只有在面对卫韫时,才能拿得出来的为父的威严与气度。 可在卫家,他从来都是软弱示人的。 “卫韫,从未做错。” 无论父亲再问多少遍,无论小卫韫被束缚在那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到底多少年,更无论父亲落在他身上的戒尺到底有多疼。 小卫韫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也从来,不曾认错。 在卫家那么大,那么深的一座大宅院里,身在三房,身为庶子的卫昌宁,曾渴望他的儿子能如他一般谨小慎微,活得小心翼翼,不露锋芒。 一个懦弱的男人,永远不会舍得去做任何改变,他也害怕改变。 就如同,即便他心里仍然深爱着卫韫那个方才逝世不满一年的母亲沈氏,却还是遵从了三房主母的意思,娶了锦州富商家的女儿。 曾经的卫韫恨过他的父亲,恨他的懦弱,恨他逼着自己成为一个如他一般浑噩的人。 恨他自诩深爱母亲,却在母亲方才离世之际,再娶了旁人。 恨他屈服于所谓的身不由己。 更恨他剥夺了自己选择如何活着的权力。 可这个懦弱的男人,终究还是他的父亲。 是他卫韫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卫家大宅里,唯一真心待他的血亲。 卫家大难那日,他的父亲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背,俯身抱了他一下,说,“你生来病弱,却又天生反骨……卫韫,你比爹强。” 这个男人虽懦弱无能,却也是个不肯轻易落泪的人。 但那夜,年仅十岁的卫韫,却分明察觉到有一抹微湿的痕迹,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脖颈。 卫氏长房与二房嫡子犯下的重罪,最终却牵连了卫家上下所有的人。 即便父亲生来活得小心翼翼,万事小心,可谁能想到,到最后,却仍然成了卫氏长房与二房所造恶果的牺牲品。 自那时起,卫韫便知,什么忍让,退步,收敛,都是弱者的借口。 人生一世,譬如朝露。 而活在这世间,唯有权力,是最永恒的东西。 要摆脱任人宰割的命运,他只有做那个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颠沛十年,无人能真正知晓,曾经的那个被锁在最深的宅院里的病弱孩童,究竟经历了怎样血腥的淬炼,究竟独身一人踏过了多少绝境,才终于成为了如今的这位深受皇恩倚重的年轻国师。 而岁月,也早已将他那颗也曾柔软过的心,变得坚冷如冰。 他不在乎任何人,更不在乎自己。 往事种种如露花倒影般一帧帧堆叠而过,后来的卫韫轻蹙眉头,在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了一抹极轻极软的嗓音唤他: “卫韫,认识你,真好啊。” 那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尾音微扬,带着七分欢喜,三分怯懦。 他骤然睁眼,眼前所见便是一片漆黑。 呼吸声稍促,他的胸口起伏不定,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女孩儿的声音。 被他放置在枕边的那枚铜佩光芒微闪,其间若隐若现的星盘转动,星罗棋布,发出细碎如铃的缥缈之声。 而此刻,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女孩儿仍旧安稳地沉睡着。 她枕边的手机那漆黑的屏幕上渐渐显露出一抹凤尾翎羽的淡金色痕迹,一个小小的星盘隐匿其间,悄悄转动。 “卫韫……” 睡梦之间,她似乎轻轻地呢喃了一声。 清晰的声音传至卫韫耳畔时,他瞳孔微缩,久久凝望着他枕边的那枚铜佩,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自那一晚起,卫韫便偶尔可以听见谢桃的声音,多半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 有时是她午夜梦回间无意识的梦话,有时是她熬夜晚睡时一个人的碎碎念。 譬如:“好想吃小龙虾哦……吃不起,算了算了。” 再譬如:“好想吃红烧肉哦……不想做饭,算了算了。” 又譬如:“这个口味的泡面也太好吃了吧?!” …… 有时候卫韫还会听见她念叨他: “卫韫到底是怎么长大的?《知论》这种书他竟然能倒背如流,这不是魔鬼是什么!” “也不知道卫韫现在在干什么……” “有点想吃卫韫送的桂花藕粉糕了……” 但这样的情况终归是少数。 卫韫留意到,只有在铜佩上出现金色气流涌现而成的星盘转动时,他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时间飞快,一如流水。 因为快要开学了,可沉迷打工赚钱的谢桃还剩下了将近一半的暑假作业没有做完,所以她只能开始深夜赶作业。 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谢桃,在遇上一道怎么都解不开的数学大题时,她一头栽在练习册上,“这也太难了……” 而彼时,因为忙于督办占星阁建成一事,已经连着好些天没有睡过一回好觉的卫韫终于能早早地睡下,却被她的这一声扰了清梦。 他睁眼时,枕边的铜佩上星盘转动,他听见女孩儿苦恼叹气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一瞬,他的眼底竟有了一丝笑痕。 犹如常年冰封无垠的雪原里忽然绽开一枝春色般,年轻的公子躺在床榻上,手里摩挲着那枚铜佩,眼眉舒展,温润含光。 天光乍破时分,卫韫被门外卫敬的声音唤醒。 因着他一向不喜他人触碰,所以国师府里从来不留侍女服侍,平日里这些琐碎的穿衣洗漱之事,也都是由他亲自来做。 待他洗漱完毕,再换了上朝时需穿着的银丝暗纹绛纱袍,站在一旁的卫伯适时奉上托盘里乘着的镶玉金冠。 卫韫侧着身,对着旁边那面极大的铜镜,将金冠戴上,束紧与衣袍同色的嵌着精致玉片的发带,拢在身后乌浓的长发间。 在扯过屏风上的腰带束在清瘦的腰身时,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便抬首看向站在一旁的卫伯,“让厨房准备一碟桂花藕粉糕过来。”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用盒子装着。” 卫伯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连忙低首:“是,大人。” 当卫韫乘上马车,要去上朝的时候,卫伯便将拿一盒糕点交到了卫敬的手中。 “大人。” 卫敬掀开帘子,将那盒糕点呈上。 帘子重新拉下来,卫韫看着案几上摆着的那盒糕点,他抬手时,宽袖后移至手腕处,也露出了他手里一直握着的那枚铜佩。 他将铜佩放在了那盒糕点之上。 但见金光闪烁,那盒糕点凭空消失之际,他的神色始终平静无波。 可当他靠坐在软垫上,目光盯着那枚铜佩半晌,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忽然扯唇,神色晦暗难明。 分明是她扰人清梦。 何以她要什么,他便送了? 好喜欢你 八月的尾巴, 二十六号这天,是谢桃的生日。 一大早, 谢桃就接到了福姨的电话。 “祝我们桃桃生日快乐!”福姨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电话那端, 一如往常那般精气神十足。 谢桃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反应了好一会儿, 才意识到, 今天好像真的是自己的生日。 用手挡了挡从半开的窗帘外透进来的刺眼阳光,谢桃笑起来, “谢谢福姨!” “来, 花儿, 跟你桃桃姐姐说生日快乐, 快。” 那边的福妙兰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然后, 谢桃就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福花懵懂的声音, “桃桃姐姐生日快乐。” “谢谢花儿。”谢桃弯起眉眼。 “桃桃啊,你十八岁了,长大了。”福妙兰絮絮叨叨地说, “福姨给你寄了点吃的, 就算是生日礼物吧。” “谢谢福姨……” 某一瞬间, 隔着细微的电流声, 谢桃听着福妙兰温暖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的时候, 她的眼眶有点发热。 能够在离开郑家, 回到栖镇的时候,遇上福妙兰和她的女儿福花, 对于谢桃来说,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她想起来, 上一个生日的那天晚上, 在福家蛋糕店里的柜台边,福姨亲手给她做了一个蛋糕,插上蜡烛的时候,福花在旁边用稚气的声音给她唱了一首生日快乐歌。 那个时候,谢桃忽然觉得,生活好像也并没有那么糟。 现在,她也依然这么觉得。 挂了电话之后,谢桃就掀开被子,穿上衣服,去洗手间里洗漱。 既然是过生日,那么就该吃点好吃的。 吃过早饭,谢桃就去了打工的甜品店里工作。 不舍得买那种大蛋糕,谢桃原本想在甜品店里买一个樱桃小蛋糕,但老板娘听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就特地亲自给她做了一个尺寸中等的巧克力蛋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谢桃的钱。 下午的时候,谢桃跟老板娘道了谢,然后就提着蛋糕去公交站台坐车。 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买了一些菜,谢桃就往小区的方向走。 可半路上,她却遇见了郑文弘。 黑色的宝马车停在路边,车窗慢慢降下来,露出郑文弘那张儒雅温润的面庞。 “谢桃。” “郑叔叔。” 谢桃礼貌又疏离地对他点了点头。 郑文弘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着的菜,和一个蛋糕盒子,手握着方向盘,然后面色如常地对她说,“方便谈谈吗?” “您有什么事吗?”谢桃问。 郑文弘嗯了一声,说,“下个月赵一萱的案子就要开庭审理,我这边请的律师想问你一些事情。” 因为他目前算是谢桃的监护人,所以这件事情,警察局的人一直是在跟他联络,而苏玲华和郑文弘之前就已经连同周辛月的父母对赵一萱提起了诉讼。 听了郑文弘的这句话,谢桃觉得自己好像也无法拒绝,毕竟这件事,本来就是她的事情。 于是她点了点头,说,“好。” 但当她坐上郑文弘的车,大概过了十多分钟,再下车的时候,才发现郑文弘带她来的,是一个酒店。 “顺便吃个饭。”郑文弘解释道。 他看见谢桃手上还拎着东西,就说,“先放在车上吧。” 谢桃只好把手里拎着的东西都放回了车上。 郑文弘把车钥匙交给了泊车的人,然后就带着谢桃走进了酒店大堂里,乘着电梯上了三楼。 当谢桃跟着郑文弘,穿过铺了厚厚的地毯的走廊,来到一个包厢门前的时候,郑文弘推开了包厢的门。 谢桃刚刚踏进门口,抬眼就看见包厢里摆着一个大大的圆桌,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菜肴,而在圆桌的最中间,摆放了一个大大的蛋糕。 那蛋糕上面写着:桃桃十八岁生日快乐。 而桌边坐着的两个人在看见谢桃走进来的瞬间,就立刻站了起来。 一个,是精心打扮过的苏玲华。 另一个,是郑和嘉。 苏玲华身上穿着的那水绿色的裙子,是谢桃近期买过的那本杂志上,苏玲华自己亲手设计的那一款。 她好像已经找回了曾经的自己。 那是连谢桃都没有见过的模样。 和记忆里那个眼神灰暗的女人不一样,她的那双同谢桃尤其相像的杏眼里多了从前没有的自信。 谢桃有一瞬想,或许她的妈妈,曾经就该是这副模样吧? 自信,且柔美。 可此刻看在她眼里,却又好像陌生了几分。 那一瞬,谢桃呆呆地立在那儿,她的目光停在苏玲华的身上,光影微动,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被天花板上垂掉下来的水晶灯给晃了眼睛。 包厢里寂静无声,直到站在桌边的苏玲华动了动唇,唤她,“桃桃……” 谢桃站在那儿,眼神微闪,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苏玲华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似乎是有点忐忑不安,但她还是又一次开口,“桃桃,今天是你的生日,所以我……”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谢桃就打断了她,“不用了。” 谢桃转身想走,却被郑文弘叫住: “谢桃,欺骗你是我的不对,郑叔叔向你道歉,但是我如果不这样,你怕是根本不会跟我过来……就当给你母亲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她这一年多,也不好过。” “我不需要任何弥补。”谢桃垂着眼,指节屈起,紧握成拳,声音有点轻,还有点发颤。 “桃桃,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很难受……”苏玲华说着说着,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花。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清晰地记得自己过去对谢桃的做的那些错事,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忘掉。 每每入夜,她的脑海里总是会闪过女儿谢桃在那个冬夜里看向她的目光。 她始终愧疚难当,深受折磨。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我无论做什么,可能都无法弥补之前我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桃桃,我是你妈妈,我……我没有办法不管你,我很想为你做点什么,桃桃,我真的,我真的很想你啊……” 苏玲华说着说着,就变得很激动,眼泪顺着眼眶滑下来,她伸手想去触碰谢桃,却被她躲开。 于是她的那只手,就只能在半空僵住。 而谢桃的那双杏眼里已经染上了一片水雾。 刚来南市的那两年,是谢桃这辈子,人生最灰暗的时候。 但那个时候的谢桃,还没有对她的母亲失去期望。 因为她还记得曾经母亲最温柔的模样,还记得她曾经一遍遍说多爱她的口吻。 那是真的,刻在血缘里的爱,永远做不得假。 于是小小的谢桃总是告诉自己说,妈妈病了,妈妈心里比她还要难过痛苦好多好多倍。 但是即便是她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告诉自己,但那颗幼小的心,却还是难免在那样的打骂苛责中受伤。 在谢桃被学校里的同学欺负得满身狼狈地回到家里的时候,但凡苏玲华有一次帮她换衣服,给她洗澡,然后温柔地吹一吹她额头的伤口,轻轻地说一句安慰的话,谢桃都不会在年深日久的期盼中,渐渐变得失望。 支撑一个小孩子快乐的活下去的勇气是什么? 那个时候,谢桃以为,应该是妈妈的怀抱。 而真正压垮谢桃内心里所有对于母亲的期盼的,其实是在郑家的那些日子。 她原本期待着,治好了病的母亲,一定会回到从前的模样,用最温柔的姿态,拥抱她,说爱她。 可是她没有。 她过分地专注于自己的新家庭了。 因为她对郑和嘉的刻意偏心讨好,因为她对谢桃的严苛要求,把谢桃心里最后的那点关于母亲的光,彻底磨灭了。 于是那个除夕夜,谢桃离开了郑家。 那是苏玲华的家,或许永远都会是她的家,但那永远,都不会是谢桃的家。 因为苏玲华是她的妈妈,所以谢桃永远都免不了会想念她。 这本来,就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但血缘,本来就是一个人永远都无法割舍的东西。 可想念最终,始终要隔着足够的距离,才能叫做想念。 那绝不是原谅。 就像苏玲华至今都没有明白,她令谢桃彻底失望的原由究竟在哪里一样,这段母子情分,永远都不会回到曾经的纯粹关系了。 她们依然是母女,可她们之间,终究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那是时间都没能消解的东西,是她们两个人心里关于彼此的心结。 “桃桃,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是你长大成人的日子,算妈妈求求你,就让妈妈给你过完这个生日,好不好?” 苏玲华眼眶红透,哽咽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谢桃没有说话,她只是抬眼,看向那桌上摆着的高脚杯里,颜色浓烈的红酒。 就好像是卫韫那幅画像里,他衣袖的颜色。 她忽然想,成年的这一天,好像是该喝点酒。 站在旁边的郑和嘉始终沉默地看着谢桃,他没有开口劝说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 而这一次,他也不想干涉她的任何选择。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谢桃忽然走到桌边,端起一杯红酒,仰头一口又一口地喝了下去。 桌子上摆着的三个高脚杯里的红酒,都被她喝了个精光。 然后她拿起透明的塑料刀,挖了一块蛋糕下来,喂进嘴里,然后她转身就走。 “桃桃!”苏玲华在后面喊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谢桃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那双眼睛早已憋红,眼泪悬在眼眶要落未落。 最终,她说:“妈妈,谢谢您生下我,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说,“今天,我成年了。” “所以以后,生活就真的,只是我自己的生活了。” 这句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即便听到了身后苏玲华崩溃的哭声,她也没有停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所以在见到苏玲华,在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眼泪的时候,瞬间就唤起了她许多关于以前的回忆。 那时,爸爸的模样还没有在她的脑海里成为模糊的影子。 那时,妈妈还是那个每天都会亲亲她的脸颊,然后抱着她去镇上的蛋糕店里买酥心糖吃。 生活永远都不会有重来的机会,但谢桃有时候梦到儿时的一切时,她还是会哭着醒过来。 回到租住的小区,当她走到单元楼下的时候,手机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来。 她掏出手机,隔着一片模糊的泪花,她看见,那是快递储物柜发来的消息。 在原地站了两分钟,谢桃折返到小区摆放快递储物柜的地方,在她输入密码后,储物柜“嘀”了一声,应声而开。 里面摆放着一个古朴的木制盒子。 一如前几次,卫韫寄给她的糕点的盒子。 于是盛夏蝉鸣的黄昏,有一个女孩儿孤零零地站在快递储物柜前,那双泛红的眼眶里,眼泪仿佛更加汹涌。 谢桃伸手抹了一次又一次,把脸颊的皮肤擦得开始泛红,甚至已经开始泛疼,她也丝毫不在意。 抱着盒子上楼的时候,谢桃的步履已经有点晃。 可能是那三大杯红酒的酒劲上来了,再加上她从来都没有碰过酒,所以这酒劲一上来,她的脑子就开始有点不太清晰了。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之后,谢桃坐在床上呆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了那个盛着糕点的盒子。 盒子里的糕点并不是之前的桂花藕粉糕,而是另一种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糕点。 她伸手去拿了一块,喂进嘴里。 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又掉了下来。 后来,她的脑子开始变得更混沌了一些,她一边哭,一边吃。 后来她抱着盒子躺在床上,摸出兜里的手机,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才点进了那个空白头像的聊天界面。 她吸吸鼻子,点开了视频通话的选项,在跳出来的“视频通话”和“语音通话”的选项中,她歪着脑袋盯了好一会儿,手指按在了“语音通话”。 在等待连接通话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即便是喝醉了的谢桃变得胆子大了好多,她的那颗心也开始跳得特别快,她揪着自己的衣服,手指都有点发颤。 彼时,方才从浴房出来,回到屋内的卫韫,披着湿润的乌浓长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衣袍,衣襟稍敞,锁骨半露。 他手里握着一卷书,垂眸时,纤长浓密的睫毛犹如鸦羽一般。 忽的,被他随手放在书案上的铜佩上忽然浮现出金色气流涌动而成的星盘。 星盘转动间,细如轻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下一刻,他便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女孩儿吸鼻子的声音。 “……?”卫韫蹙起眉。 “卫韫?” 女孩儿稍显怯懦的声音传来,有些细弱难闻。 那一瞬,卫韫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惊愕似的复杂神色,半晌后,他方才试探着开口: “谢桃?” 清冽如涧泉般的男声传来的瞬间,谢桃顿时大哭起来。 “卫韫……”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只重复着他的名字。 卫韫听见她哽咽着说,“今天一过,我就十八岁了。” “我,就是一个大人了……” 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而卫韫听着女孩儿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好多的话。 察觉到她的吐字有点不太清晰,说话间似乎有几分明显的醉态,于是他开口道,“喝酒了?” “嗯……三大杯,一点都不好喝。” 谢桃下意识地乖乖回答,末了还打了一个嗝。 “我今天把蛋糕弄丢了,菜也弄丢了,没有资格吃晚饭,也没有资格过生日……” “卫韫卫韫在听吗?” “卫韫你说话嘛。” “你声音真好听,我相信你不是老爷爷了……” 她醉酒的时候,仿佛更大胆,话也更多了,但她却避开了许多她不愿意触及的话题。 即便,卫韫听得出来,她似乎很难过。 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卫韫听着女孩儿越来越小的说话声,他的目光停在那枚铜佩上显现出来的星盘上。 那个时候,谢桃在模糊间,好像听见他清冽泠然的嗓音传来: “生辰快乐,谢桃。”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谢桃的眼泪就那么忽然盈满了眼眶。 一颗心好像跳得飞快,她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有些急促。 或许是酒意上头,又或许是此刻的悄然心动给了她太多的勇气,她吸着鼻子,忽然又傻笑了一声,那双杏眼里神色迷离。 但从她站在楼下的快递柜前看见里面的那只木盒子开始,从她在大着胆子按了语音通话,听见他的声音的那一刻起。 被她刻意藏起来,刻意模糊掉的那些情绪,在此刻昏昏沉沉,却又好像有些过分清晰的脑海里,再一次涌现。 于是在这个寂静无声的夜里,在灯火摇晃的案前,端坐如松的年轻公子清晰地听见女孩儿柔软细弱的声音似若呢喃般从星盘里传来: “好喜欢你啊……” “卫韫。” 她很认真(捉虫) 此刻的悄然心动, 究竟能不能算作是早有预谋? 从她再一次回到南市,决定为了周辛月而复学去天成高中的那时候开始, 她在最无助和迷茫的时候遇见了他。 隔着网络的两端, 她和他本来不过是这浮世间,毫不相干的两粒微尘。 但谢桃在那样无可依靠的情况下,却在这个陌生人这里, 找到了一点点安定感。 对于周辛月所遭遇的一切, 谢桃空有满心愤怒,却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做。 从来没有一刻, 能像当时那样, 让谢桃觉得自己那么没用。 是卫韫一步又一步地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做。 即便他总是那么寡言, 但却始终在帮助着谢桃, 让她一点点地查清了所有的真相, 而最终, 也让最该受到惩罚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这该是最好的结局。 而谢桃即便是在被赵一萱掐着脖子,几欲失去所有的意识的时候, 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因为她知道, 当初的周辛月选择帮助她的时候, 连一分一秒都没有犹豫过。 而现在, 她也是这样。 如果不是他。 或许这件事根本不会这么顺利地解决, 或许她还将花费更多的时间, 又或许……她根本没有办法替周辛月讨回公道。 那夜,她拖着缝了针的腿, 带着满身的伤口回到租住的房子,心里记挂隐忍的一切终于在她的心里如释重负。 也是那夜, 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卫韫。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她对于他的好奇心,就像是早春时节开始抽条的嫩绿枝叶,日渐春深,日渐发芽,日渐茂盛。 他似乎是一个尤其博学的人。 不单单是《知论》那样的古书他都可以倒背如流,天文地理,人间诸事,他总是知道许多谢桃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他好像总是搞不清楚一些现代社会里的东西,就好像是一个住在深山里的老爷爷一样。 他会下棋,会画画,会书法,焚香煮茶,雪月风花。 就好像是古时候的世家公子般,过的都是那种在书里才会出现的诗意生活。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 谢桃有时候会这么想。 她有时候会盯着那张被她设置为手机壁纸的画像好久,那么清晰的轮廓,令人惊艳的容颜,真的是可以凭空捏造的吗? 如果不是,那么他,是不是真的就是这副模样? 几个月的时间,一朝春过,一朝夏至,在最为浓烈炽热的盛夏时分,谢桃似乎已经习惯了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所有琐碎的事情。 或许是早些年过得太压抑,谢桃习惯了把所有的情绪都往自己的心里藏,但现在,她却总愿意主动把自己所有好与不好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所有未曾宣之于口的莫名情绪,似乎就是从好奇开始的。 此刻的心动,终归不是突如其来的片刻冲动。 或许它早已经像是一颗种子似的,乘风而来,落在她的心底,在她毫无所觉的时候渐渐地生了根。 直到这个时候,听着他清冽的嗓音,听到他说的那句“生辰快乐”时,她的心脏没由来地跳得很快。 几乎没有半点思考,她就脱口而出:“好喜欢你啊。” 像是漫长的冬日里终会来的第一场雪,像是春风尽处终会绽放的第一枝杏花,又像是看似永恒的黑夜过后展露的第一缕晨光……她开口说喜欢,好像也是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 女孩儿呢喃般的醉话,像是滚烫无边的火焰烧在他的耳畔。 呼吸一滞,卫韫瞳孔微缩,手指动了动,书卷从他指间掉落,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响。 任是他是那般沉稳如水的性子,也不免为她这一句直白的言语而晃了心旌。 她似乎仍在无意识地唤着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低弱温软,像是一只刻意亲昵讨好的小动物。 大周朝国师卫韫,天姿容色,才智无双,可占星观天,可出谋划策,甫一入世,便名动天下。 纵然朝野上下,市井之间,总有传言说,国师卫韫狼子野心,善弄权术,其心可诛。 但这世上仰慕国师卫韫之人者众,便只是郢都的闺阁女子,大都也对这位年轻绝色的国师大人心存幻想。 可这位年轻的国师至今,都不曾听过,像是此刻隔着两个时空,一个自铜佩上浮空而起的星盘的姑娘这样直白的话语。 他此生未经风月,更不屑于儿女私情。 纵然此刻他的耳廓已经明显有些发烫,卫韫也仍旧端坐在那里,身形有些发僵,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彼时,转动的星盘忽然破碎成了一缕淡金色的流光,俯冲下来,宛如坠落银河的星子般,流光破碎,浸润无痕。 而她细声的嘟囔,也都在顷刻间消弭无声。 周遭又只剩下一片寂静,案前的烛火仍然摇曳着,窗棂间垂落了晃动的树影,也拉长了他的身影。 卫韫久久静坐,神情莫名。 而此刻的谢桃握着手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睡去,她的眼尾仍带着未干的泪痕,眉头轻皱着,好像在梦里,也始终没有得到半刻安宁。 当她终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因为昨天哭肿了眼睛,导致她今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发涩,脑袋也有点昏沉发痛。 她也没敢伸手揉,撑着身体坐起来,她低眼看见了被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扔到了一边的手机。 她拿起来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又发现了来自周辛月的微信消息。 她点进微信里周辛月的聊天界面: “桃桃,谢谢你那么努力地想让我好好活下去,我会好好治病,你要等我回来啊。” “这辈子能够认识你,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生日快乐啊,桃桃。” 谢桃在看见她发过来的这些字句的时候,嘴角往上扬了扬。 半晌,她才用手指点着屏幕,回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辛月。” 当她退出和周辛月的聊天界面的时候,目光下移,定在那个空白头像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语音通话]的标识。 她顿时愣了一下,手指动了动,点进了她和卫韫的聊天界面。 只见上面显示着: “聊天时长 14:03” ??? 谢桃浑身僵硬,握着手机坐在床上,整个人都呆滞了。 昨夜的许多记忆涌上来,她耳畔仿佛响过了这样的声音: “好喜欢你啊……” “卫韫。” 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昨天夜里,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大着胆子点开了微信的语音通话,然后她听到了一抹清冽泠然的嗓音。 模糊间,她听到他后来说:“生辰快乐,谢桃。” 然后,然后就是她…… 谢桃的一张面庞猛地烫红,她手里握着的手机顿时就像是一个烫手山芋。 啊啊啊啊啊!!! 谢桃猛地一头栽进枕头里,像一只毛毛虫似的,扭啊扭,把自己重新缩进了被子里。 怎么办?? 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啊!! 他会不会觉得她很莫名其妙?他会不会……再也不想理她了? 那一瞬,谢桃的脑海里蹦出了很多想法。 她连忙按亮屏幕再看了一眼手机,确定卫韫的微信还静静地躺在她的列表里之后,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片刻后,她又捂住脸,像是有点没有办法面对昨天对他说过了那样的话的自己。 她到底,到底为什么要忽然说那种话啊! 像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她才又重新点开和卫韫的聊天界面,打出来的字在对话框里又一一删掉,这样来回重复了好多次,她最终,试探着打了一句话过去: “卫韫,昨天的事……” 她原本想说,是她的醉话,当不得真,让他不要误会之类的。 可手指轻触屏幕的刹那,她却又想起了昨天下午,她站在楼下的快递柜前,看见里面存放着的那只木盒子。 她一偏头,就看见了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木盒子。 她又想起来昨天他对她说过的那句“生辰快乐”。 内心里一夜之间平复下来的悸动仿佛在此刻再一次泛起波澜,令她在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的时候,有一瞬晃神。 “昨夜,你醉了。” 十分钟后,她等来了这样的一句话。 谢桃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内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情绪,几乎是想也没有来得及想,她急急地回复: “我明明很认真的!” 像是一瞬间燃起的火光般,她忽然有了勇气: “卫韫,我本来,就是那么想的啊。” 打出这一行字的时候,直到她按下发送键,她的手指都在发颤,仿佛连呼吸都有几分凝滞了。 而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端坐在书案后,定定地望着案上铺展开的那三张洒金信纸,目光来回游移,神情竟有几分莫名无措。 今日沐休,不必上朝,而他昨夜竟因为这么一个小姑娘的醉话而睡得极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总会听到她的那一句:“好喜欢你啊……” 她似乎很喜欢唤他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尾音微扬,声音软软的,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令他陡然从睡梦中睁开眼,然后久久地盯着上方的素色承尘,再难以安睡。 本来只当是她一时的醉话。 但此刻他看着那信纸上的一字一句,才忽然发现,这个小姑娘似乎,真的把她的一颗真心,捧给了他。 脑海里浮现过她那张明净秀气的面庞,那一双杏眼,尤其澄澈明亮。 可这有多荒唐? 于她而言,他不过一个连面也未曾见过的陌生人罢了,又如何值得她将一颗真心如此切盼地交付? 或是因为父亲卫昌宁的关系,卫韫至今都不肯相信这世间的男女真情。 他更不信,她这份忽然的情思,来得有多真切。 那或许,更像是一时的兴起,不过是一个尚且年少的女孩儿的一时冲动。 卫韫提笔,首先想到的,便是拒绝。 但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那枚铜佩上时,他顿了顿,那双眼瞳里忽然多了几分深思。 半晌后,他抬眼看向门外:“卫敬。” 抱着长剑,身穿黑色长衫的卫敬应声走进来,连忙低首,“大人。” “若是……” 卫韫甫一开口,便顿了顿,像是在思虑着什么,而后才道:“若是你拒绝了一个有心于你的姑娘,她是否会就此杳无音信?” “啊?” 卫敬懵了。 他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大人……大人他方才问了他什么问题? 他是不是幻听了? “是与不是?”卫韫显然没什么耐心,眼眉间拢着几分烦躁。 “……依属下之见,约莫是这样没错,毕竟,毕竟姑娘家面皮薄,若,若大人,……哦不,若那姑娘被表明心意的男子给拒绝了,想来应该就不会再多做他想了,自然,自然也就不会再与此男子来往了。” 卫敬答话时,额头都在冒汗。 提剑杀人他在行,但这一类的问题,他回答起来,却显得有些迟疑。 不再来往? 卫韫一听他此言,当即便蹙了眉。 若是因为此事而与她断了这种诡秘的联系,那么这铜佩之秘又从何查起?而那个目的在他的神秘人又何时才能显露马脚? 这一切,分明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卫韫手中的笔要落未落,他那双眼睛里神色变换,终究难定。 拒绝的字句,终究还是难以落下。 如你所愿 在谢桃十八岁的第一天, 她拥有了一个男朋友。 就在她紧盯着手机屏幕,一刻也不敢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的时候。 “好。” 像是过了有十分钟之久, 她就看见聊天界面里来自他的回复。 那一瞬, 谢桃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他这是什么意思? 手指动了动,谢桃迟疑了一下, 然后又打了字过去: “好……是什么意思?”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 她收到了他的回复: “如你所愿。” 仍是一贯的惜字如金,可看在谢桃的眼里, 却令她在顷刻间失神。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 反应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瞪大一双杏眼, 像是有点不敢置信。 是……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脸颊再一次烫红, 谢桃捧着手机, 盯着聊天界面里的“如你所愿”四个字,看了好久好久。 胸口的心跳一声声,一阵阵, 仿佛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过。 啊啊啊!!!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谢桃, 再一次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翻来覆去。 这一整天, 谢桃几乎都是傻笑着度过的。 就连施橙打电话跟她借暑假作业抄一抄, 她都全程傻笑着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 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才想起来, 自己的暑假作业根本没有做完。 “……” 忽然悲伤。 但没一会儿,她点开微信界面, 看着卫韫发过来的那句话时, 她又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彼时,方才放下笔墨,随手拿起了一卷书的卫韫端坐在书案后,可他的目光,却总是不自禁地从书页上移到书案上放置着的那枚铜佩上。 心里始终萦绕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令他一时间有些难以专注于手中的书卷,更令他一次又一次地晃了神。 他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案前的香炉里染着冷沁的香,缕缕的烟雾自其中缭绕而出,朦胧的烟,有一瞬模糊了他的眉眼,更掩去了他眼底的深思。 窗棂外蝉鸣声声,绿浓的树影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微亮的光芒,簌簌声细碎,隐约可闻。 卫韫扔下了手里的书卷,将那枚铜佩握在了手里,一壁用指腹摩挲着铜佩的边缘,一壁起身走到了门外。 卫敬适时俯首,“大人。” “选进占星阁里的那些道士的身份,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卫韫瞥他。 “大人请放心,属下已经一一排查过,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卫敬恭敬答道。 卫韫闻言,便轻轻颔首,像是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笑了一声,神色很淡: “如今信王奉诏留在郢都,想来此刻东宫定然很热闹。” “依大人所见,陛下此举,究竟为何?”卫敬却是不太明白何以一向偏向太子殿下的启和帝此次,却将信王留在了郢都。 卫韫抬步走下石阶,往院子里凉亭的方向走,“陛下不过是借着信王,敲打太子罢了。” 邵安河贪污一案,牵扯甚广,甚至还关系到好几笔数目极大的赈灾粮款的去向,此次被牵涉其中的官员诸多,更有太子党羽数十个。 太子即便是未参与贪污,也犯了包庇之罪。 此事闹得极大,天下人的目光都在盯着启和帝,但他仍然放任太傅许地安将太子从此事中摘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令那数十个官员死在了大牢里,再无对证。 但太子此次这事做得不漂亮,怎能不令启和帝心生恼怒? 可终究,在启和帝的心里,他的这位嫡子,仍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也因如此,启和帝才会留下本该返回封地的信王,却什么也不说不做,徒留太子赵正倓在东宫之中着急上火,同时也令朝野上下众说纷纭,以为启和帝是否又有了新的打算。 然而启和帝此举,全然是为了挫一挫太子的锐气,信王终究,是白白做了启和帝手中的棋子。 偏偏此时便连信王也以为自己重新有了点夺嫡的希望。 这可真是……好笑。 卫韫扯了扯唇角,眼底流露出几分莫名的兴味。 他倒是真想看看,待那信王赵正荣终于回过味来之后,又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既是如此,大人,我们要做什么吗?”卫敬略微思索了片刻后,便问。 卫韫摇头,在凉亭里的石桌前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地喝了一口,才道,“不必,我们暂且看着便是,倒乐得清闲。” 这个日渐沉迷所谓修仙之道,看似昏庸的启和帝,到底还是有着自己的一番算计的,否则,他也不会在那把龙椅上坐了那么久。 他们赵家父子之间的事,不若便让他们自己先斗着罢。 “听说城南的柳玉巷里的荷花酥不错?” 茶碗的杯盖一盖,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忽而开口,却是转了话题。 卫敬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去买一份回来。”卫韫说这话时,始终神色如常。 “……是。” 卫敬总觉得大人最近有点说不出的怪异,但他又不敢妄自揣测,此刻也只能点头应声,转身往主院外走去。 而那盒荷花酥最终,是进了谢桃的嘴。 好吃到她疯狂打字:“卫韫这也太好吃了吧!!” 卫韫一见那洒金信纸上的那行墨色,便轻轻地勾了勾唇角,也不答她的话,兀自拿出卫敬刚才递上来的一封密文,垂眸看了起来。 之后的几天,卫韫明显发现,自从他接受了这个姑娘的心意之后,她似乎变得更加话痨了,大大小小无数事,总是事无巨细。 “卫韫卫韫!你在干嘛呀?” “卫韫怎么办我暑假作业还剩好多哦……令人头秃。” “我好想吃红烧肉哦卫韫……” “嘀,开学倒计时一天,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卫韫你每次讲话能不能多几个字?” …… 凡此种种,都是她多数的随兴之言。 而卫韫时常为了堵住她的嘴,便命卫敬去搜罗整个郢都的零食或是糕点之类的,统统压在铜佩下,给她送了去。 但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待她,仿佛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耐心。 他有时甚至还会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糖蒸酥酪!” 谢桃回答得特别果断。 “你已经连着吃了三天了。”他试图提醒她。 “好吃!” 她的理由也总是很简单的两个字。 “……” 最后,卫韫只得叫来卫伯,令其去让后厨做一碗糖蒸酥酪端过来。 近来,国师府的奴仆们明显察觉到,他们这位国师大人,似乎变得过于嗜甜了? 只是这天,谢桃放学之后刚回到小区,她看到了手机上的提示,就兴冲冲地跑到快递储物柜那儿去取快递。 她满心欢喜地打开快递柜,可一打开,她却看见了……一堆书? 还是那种或蓝或红的纯色封皮,用麻绳装订整齐的那种书,就像她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似的。 ??? 好吃的呢? 谢桃在快递柜里翻来翻去,却并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 她只好抱着那一堆书往单元楼里走。 “卫韫!你给我寄书做什么呀?”回到家,谢桃把那一摞书都放在了桌上,然后就拿出手机给他发微信。 那边的回复依旧很慢: “多读书,少说话。” 谢桃眨了眨眼睛,像是片刻后才察觉到似的,她连忙打字: “你是觉得我话多吗?” 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这句话时,眉峰微拢,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了一点不太好的感觉。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方才落笔: “并未。” 谢桃撇撇嘴,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在桌边坐下来,随手拿了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书名叫做《石泉记》。 谢桃一翻开,就被第一页醒目的文言文给劝退了。 “……” 他送她的这些书,是帮助她催眠的吗? “我看不懂。”她打字跟他说。 谁能想到,卫韫回复她的却是: “我替你挑的这些,七八岁的稚子尚能看得懂,你却不能?” “……” 谢桃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气鼓鼓地再一次翻开那本《石泉记》,谢桃抱着雄心壮志开始一行行扫过去,结果第一句她就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谢桃拿着手机开始上网搜《石泉记》的译文,但很奇怪的是,她却没有找到半点有关于这本书的痕迹。 不要说译文,就连原文都没有。 这是怎么一回事?谢桃皱了皱眉。 她只好抱着手机,遇上不明白的字句就单独拎出来查一查,但也还是弄得她云里雾里的,勉强翻译了几句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打扰了,我还是写的我作业吧。” 谢桃泄了气,戳着手机屏幕,发了一条消息给他。 她把那堆书移到书桌的一旁,从书包里拿出来今天白天没有做完的作业,打算做。 但此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下。 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卫韫的微信消息: “你看的是哪一本?” 谢桃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也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石泉记》那本呀。” 彼时,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那一行字的时候,他略微顿了一下。 《石泉记》? 像是想起来是哪一本了,他便去了旁边的书架边,伸手抽出来一本蓝色封皮的书,那封面上赫然是“石泉记”的字样。 他竟然,提笔之间,便将石泉记里第一卷极短的故事在信纸上逐字逐句地写成了通俗易懂的白话文。 金光拥着信纸转瞬间化为虚无,而卫韫站立在书案后,脊背挺直,左手提着笔时,那双眼瞳深处竟有片刻温润笑痕。 转瞬即逝。 他站在那儿,一时间那张面庞上神色莫名,竟有片刻发怔。 他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卫韫蹙着眉,手指一松,将手里的笔扔到了一边的笔洗里,垂眸瞧着那支狼毫笔在清澈如许的水中绽开一团墨色,如同天边陡然笼罩的阴云般,极尽延展,肆意着色。 泠泠水声 夜幕降临时分, 禁宫里渐渐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宫灯。 此时的清波殿内,正是歌舞升平, 丝竹鼓乐, 声声不息。 今夜,启和帝为庆祝禁宫之内的占星阁顺利建成而举办了宴请朝臣的宫宴。 太子赵正倓坐在下首处第一位,在他的对面坐着的, 是信王赵正荣。 卫韫作为国师, 又主理占星阁中事,深受皇恩, 便自当坐在下首除却太子赵正倓后的第二位, 与对面的丞相宋继年, 以及太傅许地安相对, 而那两个老头子平日里, 便是最看不惯卫韫这位过分年轻的国师的。 他们私底下推牌九的时候, 还骂过卫韫神棍,这事儿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传了出来,弄得人尽皆知, 还挺尴尬。 但这会儿这俩老头对上卫韫那双看似平淡无波的眼睛, 都不免相互对视一下彼此的老脸, 然后再挺直自己的脊背, 做出一副风骨清高之态。 即便他们已经被过了大半的人生给压弯了腰, 挺着腰背也挺不太直的样子。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国师年仅二十二岁, 自是身姿挺拔,那张面庞更是天生殊色, 明艳风流。 俩老头耷拉着皱痕满布的脸,忍不住同时冷哼一声。 “今日是为庆祝朕的占星阁正式建成的日子, 来, 诸位卿家与朕同饮!”坐在龙椅之上的启和帝忽然起身,接过身旁的皇后尤氏递过来的纯金酒盏,抬手举杯。 坐在案几前的所有人在启和帝起身的瞬间就连忙站了起来,然后举着手里的杯盏,齐声道:“恭贺陛下!” 卫韫将酒盏凑到嘴边浅酌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入喉却又醇厚留香,回味无穷。 到底是禁宫中的御酒。 待启和帝重新落座之后,随着众臣落座的时候,卫韫亦坐了下来。 他放下手里的杯子,抬眼时,却对上了坐在对面下首第一位的信王赵正荣的目光。 卫韫神色不变,轻轻颔首,而后便移开目光。 “国师如今到底是越发风光了。” 彼时,身旁的太子赵正倓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卫韫偏头,正对上太子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一如他的生母,那位已逝的刘氏皇后一般,赵正倓有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此刻于灯火阑珊中轻睇着卫韫时,似乎还带了几分隐约的怒色。 看来,这位太子殿下,果真还记着名册的仇。 卫韫扯了扯唇角,启唇道,“陛下恩重,臣一直谨记。” 又是这般不显山不漏水的忠君之言,赵正倓冷笑了一声,不再与之多说一句。 但他却不由地捏紧了手里的酒盏。 终有一日,他定会让这个卫韫死在他手里。 “国师。”坐在上首龙椅之上的启和帝忽然唤了卫韫一声。 卫韫闻言,当即站了起来,微微颔首,清风云淡,“陛下。” “占星阁中事,你都安排妥当了?” 启和帝倚靠在龙椅之上,那张因为长期服用丹药而略显蜡黄的面庞在此刻看起来似乎很是和颜悦色,但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位大周朝皇帝的本性,实则喜怒无常,近些年因为偏好于求仙练道,服食丹药过多的关系,他的脾性更是一日比一日差,动辄打杀宫人,这已是常事。 “具已妥当。”卫韫淡声道。 启和帝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便道,“日后占星阁中,便由国师多费心了。” 卫韫垂眸,“陛下言重,臣自当尽力。” “至于占星阁中炼丹一事,朕便给你指派一人罢。”启和帝喝了一杯酒,道。 卫韫初初听闻,便知启和帝心中打得是什么算盘。 但见他伸手指向那礼部侍郎——吴孚清时,卫韫心中便更加确定此事了。 吴孚清当即从案几后走出来,在大殿中央站定,而后一掀衣摆,对着坐在阶梯之上的龙椅上的启和帝俯身行了大礼,而后在启和帝冲他摆手,示意他起身时,他方才站起来,又侧过身来,对着卫韫弯腰拱手行了一礼,“国师大人,臣吴孚清定当好好辅佐大人治理占星阁。” 卫韫面上未有丝毫波澜,轻轻颔首,并未言语。 待他再次坐下来时,耳畔是太子赵正倓的一声哼笑,带着几分难掩的讽意。 而彼时坐在卫韫对面的丞相宋继年与太傅许地安对视一眼,眼尾都显露而来几分笑意。 在这个宫宴上,怕是无人看不出,启和帝这一举动,意在警示国师卫韫。 这位大周朝的皇帝,从来都不是那么能够轻易相信旁人的人。 或许,他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 他敢用卫韫,也倚重卫韫,但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位他请入朝来的年轻国师。 卫韫垂着眼帘,半点情绪也未露,偶尔有小心注意着他的神情的官员,也始终看不透他此刻内心里究竟装着什么。 便是坐在自己父亲南平侯身边的齐霁,也不免多看了那边的卫韫一眼。 而后他端着酒盏,悠悠地喝了一口。 后来宫宴结束时,齐霁好不容易从南平侯身边溜走,在往宫门去的长长宫巷里,他远远地望见了卫韫那一抹暗红的身影,在身旁宫人的宫灯映照下,锦袍衣袂间泛着莹润如破碎的星子般细碎的华光。 “卫延尘!” 他提着衣摆,也不管身旁的侍从,连忙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待他跑到卫韫面前时,方才发现,他的手里竟然提着一只红木的食盒。 “卫延尘你国师府没有东西可以吃吗?”他啧了一声。 卫韫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说话,径自往长巷尽处走去。 齐霁跟在他的身边,“宫里头的东西好吃是好吃,但是我侯府的厨子做的也不差啊,你倒不必做这种事情,你若是终于想通了,知晓这口腹之欲乃是人生第一大乐事,本世子也是十分欣慰,你若是来侯府,本世子定当请你吃小半月不带重样的美食珍馐!” 卫韫向来是不愿搭理他的这些废话的。 但是他提着那只食盒,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小姑娘的那张面庞,他脚下一顿,偏头看向身旁的齐霁,双眼微眯了一下。 他怎么忘了,这位南平侯府的世子爷虽是郢都人尽皆知的不上进,却也是一个名满皇城的饕餮。 “齐明煦。”卫韫忽然道。 齐霁被他忽然的注视弄得有点发毛,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怎么?” “你侯府里的厨子,送我?” 齐霁觉得自己后背一凉,半晌才听他面前的卫韫竟幽幽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觉得自己方才可能耳背了。 “……啊?”齐霁有点没太反应过来。 “明日将人送到国师府。” 卫韫却没那么多的耐心与他再多说些什么了,提着那只红木食盒,他直接便往前走去。 齐霁连忙跟上去。 到了宫门处,卫敬一直等在马车旁,一见卫韫,他便迎上来,“大人。” “世子爷。” 又见他身旁的齐霁,卫敬便再行了礼。 “卫敬,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们大人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齐霁凑上来,手里摆弄着一把玉骨折扇,好奇似的问道。 卫敬愣了一瞬,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糖蒸酥酪,荷花酥,芙蓉糕……等等之类的甜点名称,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说“是”,但他方才一张嘴,便又将话头转了回来:“世子爷说笑了。” “卫敬,走。” 卫韫根本不打断再理会齐霁,径自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了卫敬,然后转身便一掀衣摆,上了马车。 “世子爷,告辞。”卫敬对着齐霁再行一礼,而后便提着食盒,轻松跃上马车,拉起缰绳,便赶着马车往宫门处去。 齐霁站在原地,摇了摇头,眼底仍带着几分新奇的笑意。 他总觉得,这位国师大人似乎藏着什么事情。 当卫韫回到国师府时,檐下的灯笼的光影已拉得很长。 命卫敬将食盒放在他的屋内之后,卫韫便去了浴房里沐浴。 烟雾缭绕地浴池里,乌浓的长发就披在他的身后,随着他靠在浴池边的动作,便浸湿了大半的发丝,斜斜地偏到一边,氤氲的雾色间,隐约可见他半边白皙的脊背。 他微垂着眼眸,鸦羽般的睫羽遮下,在点了满室的灯火,亮如白昼的浴房内,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的阴影,湿润的浅发贴在他的耳侧,即便此刻他那张面庞上半点情绪也无,那般轮廓,微带水气,却也比平日里衣冠整齐时,多了几分难言的惑人风情。 他静靠在浴池边,久久未动。 直到被他随手放置在身后软塌边的小案几上的铜佩忽然发出细碎如铃般的声响,他骤然睁眼,回头时,便正好看见那枚铜佩上有金色的星盘漂浮而起,并发出转动的声音。 “卫韫?”女孩儿柔软的嗓音从星盘里忽然传来,带着几分莫名的娇怯。 “怎么了?” 半晌,卫韫方才开口道。 “你在做什么呀?” 谢桃像是往嘴里喂了什么东西,说话有点模糊。 纤长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卫韫平静道,“看书。” “你怎么又在看书啊?” 谢桃叹了一口气,“熬夜看书对眼睛不好,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嗯。” 她偶尔的出言关怀,总能令他的眉眼有一瞬柔和下来。 像是极尽冰雪的荒芜之地,有了一刻还春的迹象。 “你在吃什么?”他分明听见她吃东西的声音。 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发出细细嗦嗦的声音。 “薯片。” 谢桃一边吃,一边说,“我今天回来晚了,本来想泡面吃的,但是停水了,我还在想我今晚怎么洗漱……” 这一片区都停了水,谢桃就是出去,也找不到什么吃的。 何况现在已经很晚了。 卫韫蹙了蹙眉,瞥了一眼那案几上的铜佩,他当即道,“你等等。” “嗯?什么?”谢桃没明白。 而卫韫没有答话,只是从浴池里站了起来。 顿时泠泠的水声响起,他身上不着寸缕,踏着略有些湿滑的阶梯走上来,然后随手拿了旁边的衣袍穿好。 湿润的长发被他披在身后,仍旧带着几分水气。 谢桃咦了一声,问,“怎么有水的声音啊?卫韫你在做什么?” 卫韫走到软塌前,俯身拿起那枚铜佩,而星盘随之一瞬陨灭。 被挂断了语音通话的谢桃愣了一会儿,直到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低眼一看,竟然似快递柜的提示音。 这么晚了快递员都在送快递呀? 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然后她反应过来之后,就连忙打字问: “卫韫你又送我什么了吗??” 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回复,谢桃干脆换了鞋,就往楼下跑。 输入密码后,她看见在她的快递柜里,存放着一只红木的食盒。 终于不是可怕的文言文类催眠读物了…… 谢桃抱着红木食盒回到家里,打开盖子的时候,看见里面那几道尤其精致的糕点时,她“哇”了一声,连忙拿了一块喂进嘴里。 这也太好吃了吧!! 谢桃拿起手机正想跟卫韫发消息,却见他的消息适时发了过来,却是一句: “不可不洗漱。” 啊?? 谢桃还没明白。 然后就又看见他发过来了一句: “会臭。” ??? 谢桃咬着半块糕点,彻底愣了。 那,那没水要怎么洗啊? 干洗吗?? 善恶两端 最终, 及时到来的水缓解了谢桃面临“干洗”的尴尬局面。 她匆忙洗漱干净,然后就睡下了。 第二天是周六, 谢桃起了个大早, 去了甜品店帮忙做顾客预订的蛋糕,又做了一批当日供应的酥心糖。 下午的时候,又忙着去发传单。 肚子最饿的时候, 她就掏钱买了个小面包, 把松本熊的头套摘下来,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就着一瓶水吃。 一个人的生活, 她总是习惯了这样凑合。 她必须要赚更多的钱, 这样才能早点凑够郑文弘替她付的学费。 如果不是因为周辛月, 谢桃不会去天成高中那样学费昂贵的私立学校, 毕竟天成一学期的学费, 都够一个普通公立高中三年的学费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紧迫地想要查清事情的真相, 她也不会接受郑文弘的帮助。 郑文弘给她交齐了一个学年的学费,所以她至少要等下学期才能转学去别的普通的高中。 还钱是一件尤其紧迫的事。 尤其是在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发生的那些事,更让她更加确信。 从她选择离开郑家的时候, 就已经做好了从此以后远离他们的打算。 她和苏玲华之间, 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做一对相安无事的母女了, 这是在栖镇那天, 在她追到车站去, 躲在角落里看着苏玲华的背影时, 忽然意识到的事情。 而郑文弘和谢桃之间,也不过仅靠着一个苏玲华而维系了一段薄弱尴尬的关系, 没有血缘,就自然果断了许多。 你永远无法强求一个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能够真的像一个至亲之人那样待你。 有的人即便面上热切, 心却是冷的。 而郑文弘对待谢桃,却从来都不曾有过半分伪装,他从来都是冷静且淡漠的,但他从来不会拒绝苏玲华的任何要求。 但,他也仅能做到,答应苏玲华的要求而已。 过多的关心,过多的爱护,那都是他从来都给不了谢桃的。 而谢桃,也从未强求,她也从来都不需要。 她必须尽快把欠郑文弘的钱全部还给他,而那张每个月都会有一笔钱打进来的银行卡,谢桃一分钱都没有用。 等到她把郑文弘替她付学费的钱凑够了,谢桃打算一并还给他们。 谢桃吃着面包,心里想着事情,她并不知道,在对街的树荫下,有一个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打扮利落的年轻女人正隔着鼻梁上戴着的墨镜,细细地打量着她。 她的耳上坠着绛紫色的水晶耳环,在阳光下,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而她的手里握着一杯奶茶,在伸手扶了扶墨镜的同时,她把吸管喂进了嘴里,喝了一大口,还慢条斯理地嚼着加了量的珍珠。 “你说你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女人望着对面坐在长椅上啃面包的女孩儿,半晌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谢桃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把面包吃完,就又戴上了松本熊的头套,拖着穿着道具服的笨重身体,开始四处发传单。 拒绝她手里的传单的人很多,接过去的人始终太少。 后来实在是有点累了了,谢桃就靠在一棵树旁,打算休息一下,结果身旁走过的路人却适时地抓走了她手里的传单。 一张,两张,三张…… ??? 谢桃靠在树上,笨重的道具服让她偏头都有点费劲。 大越是觉得她这只熊本熊靠在树边,一副生无可恋,传单自取的模样有点丧萌丧萌的,路过的路人们竟然多了不少兴趣,他们甚至主动拿了她抓在熊爪手套里的传单,并且还摸了摸她的脑袋,夸她可爱。 ??? 谢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发传单方法。 好好地发传单给你,你爱搭不理的,怎么我一放弃挣扎,靠着树休息会儿你们还上手来抢着要了?? 哼,人类。 谢桃忽然叉腰。 而大家看见的,是一只熊本熊站在树边,忽然叉腰。 于是手机的拍照声响起,有人现场P图配字:熊熊叉腰。 因为忽然找到了迅速发传单的方法,谢桃今天的工作结束得比以往早一些,她去菜市场买了菜,打算晚上自己做饭吃。 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又被打劫了。 又是熟悉的场景倒退,渐渐模糊成漆黑的影子,所有熟悉的一切景象全都隐去,她脚下平整的人行道的地砖,又变成了青石板的道路。 又是熟悉的酒馆,岿然立在她的眼前。 “……” 谢桃皱起了眉。 少年趿拉着人字拖再一次出现在酒馆门口,冲她笑,“欢迎你啊桃桃妹妹。” “……我并不是很想来,谢谢。” 谢桃看见他的目光停在她手里拎着的装了买好的菜和肉的塑料袋时,她往后退了两步。 “桃桃妹妹,一起吃饭呗。”谢澜冲她眨眼。 “……”谢桃浑身都写满了拒绝。 最后她还是被谢澜给提溜进了小酒馆的大堂里。 只是进去之后,谢桃才发现,大堂里正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他是谁?”谢桃看向身边的谢澜。 谢澜挑了一下眉,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桃桃妹妹,你赶上了咱小酒馆营业的时候。” “营业?”谢桃反应了一下,然后那双杏眼又睁大了一点,她望着谢澜,问,“他是你们的客人吗?” 谢澜嗯了一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拍了拍谢桃的肩,指了指坐在那边的那个男人,语气颇有点意味深长,“你猜猜,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谢桃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再次看向那个背对着他们,坐在桌前的中年男人,这时,谢澜忽然伸手去拽她手里拎着的塑料袋。 谢桃本能地把手往后一缩,然后瞪他,“你干嘛?” “我这不是担心妹妹你拎着这些东西怪累的嘛。”谢澜无辜地砸了咂嘴。 谢桃哼了一声,然后自己把东西放在了一旁的一张八仙桌上。 “快,你认认,他好人还是坏人?”谢澜看着她这一举动,不由地啧了一声,然后抬了抬下巴。 谢桃偏头又看了一眼那边那个闷头喝闷酒的陌生男人一眼,她摇头,“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啊。” 谢澜笑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时,他的手掌里凭空忽然凭空出现了一本小册子,是红白相间的封皮。 即便是第二次看见谢澜的手里凭空冒出个东西来,谢桃还是觉得神奇得不得了。 “让我给你提供一点重要信息啊。” 谢澜手指摩挲了一下,然后翻开那本小册子,他念道,“这个人出过两次轨。” “渣男。”谢桃道。 谢澜又念:“他诈骗女网友十万块钱。” “还是个诈骗犯?”谢桃惊了。 “但他后来被女网友套路,以为找到了真爱,于是打了二十万给女网友。” “……哈?” “他手边的那个包里装着他刚刚偷来的财物。” “……?” 谢澜合上那本小册子,又问她,“他是个坏人?” 谢桃想也不想,“是。” 谢澜笑了两声,却道,“但他也救过别人的命,甚至帮去世的朋友赡养了他的老母亲。” 谢桃愣了。 “桃桃妹妹,你觉得,他还是个坏人吗?” 谢澜的声音轻飘飘的。 谢桃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就算他有好的一面,但是做错了的事情,也不能因为这个而被抹掉吧?” “想得挺明白啊小妹妹。”谢澜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笑着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手里的那本小册子,“所以我得开工了。” 他这话说完,然后就当着谢桃的面,挽起了袖子,歪了一下脑袋,像是准备去打一架似的。 但谢桃却见他从柜台后边拿了一坛酒,摆到那个男人的桌上,然后职业性的假笑,“这位先生,这是本店的特别赠送。” “谢了。”男人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一颗真心被女网友欺骗的悲伤里,说话都有点有气无力的。 谢澜又端上一盘花生米放到他的桌上,笑得很虚假,“但凡有一粒花生米,先生你也不会喝成这样。” “免费的吗?”男人刚想点头,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谨慎地问。 看见谢澜点头,他才放心。 就在那个男人拿着筷子夹起来一颗花生米的时候,那颗花生米瞬间就变成了一只人手的形状,竟然还在滴血。 男人觉得自己可能是酒喝迷糊了,他揉了一下眼睛,发现满盘的花生米都成了一只又一只的手。 他瞬间就开始干呕。 谢桃看见谢澜站在桌边,脸上仍旧带着职业假笑,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个盘子,“全部吃掉。” 男人惊魂未定,甚至一度觉得自己在梦里,听见谢澜的话,他猛烈地摇头,刚想起身,却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困在了凳子上,动弹不得。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谢澜把那一盘花生米全都塞进了那个男人的嘴里,而那个男人惊恐万分,像是生生被塞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到嘴里似的,他想吐出来,却被谢澜粘上了透明的封口胶。 这种低级的偷窃套餐,是专门为这种临时起意的初犯小偷准备的,那盘花生米的幻术是针对那个男人的,但看在谢桃眼里,那根本就是一盘普通的花生米而已。 “……”她一点也看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吃个花生米还那么痛苦。 然后她就看见谢澜拿出一个扩音器,对准那个男人的耳朵,把音量开到最大,按下了播放键。 “偷窃可耻,臭不要脸。” 里面机械的女声响起的时候,谢桃整个人都愣了。 这么响亮的声音至少重复播放了有几十遍快一百遍的样子,那个男人很明显是一副被震懵了的样子。 接下来,谢澜又连着给他上了“出轨渣男专用A套餐”,“劝你善良C套餐”。 都是一些谢桃根本看不见的“幻术摧残”。 她虽然看不见那些套餐到底是什么,但她明显感觉得出来,那个男人……好像变得越来越痴呆了? 后来谢澜撕了男人的封口胶,把桌上那一坛酒全给灌那男人嘴里了,这就算是差不多了,拍了拍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谢桃面前,对她笑,“妹妹,你澜哥饿了。” “……” 谢桃看了那边那个趴在桌上,鬼哭狼嚎的男人,她咽了一口唾沫,问,“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不要紧张,待会儿我还得给他放个小电影儿,帮他洗洗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掰一下三观,然后给他扔警察局去……啧,其实他这样儿的,在我们这儿最多也就受点儿惊吓,要是杀人犯什么的,做的坏事再严重点儿,我就得上手先揍几顿再给定个大套餐了。”谢澜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还有杀人犯来这儿吗?”谢桃问。 谢澜点头,“那肯定啊,来这儿的,什么人都有。” “行了妹妹,我饿了,今天老奚不在,我没饭吃,你就给我做顿饭吃好不?”谢澜拽了拽她的袖子。 像是一只耷拉着尾巴的狼似的,看起来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最终,谢桃还是没逃过在小酒馆里做第二顿饭并被谢澜抢光了红烧肉的命运。 而这一次,谢桃也终于明白了小酒馆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世上本无绝对的好人与坏人之分,一个人生来,必然是复杂的。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就看每一个人自身该如何衡量。 如果一个人做了坏事,越过了道德的红线,违背了良善的底线,即便他做一百件好事,都无法抹消这样的一件坏事。 而做了坏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桃今天看见的谢澜手里的那本册子,是每一个人生来都会有的一本写命册。 上面会记录着这个人所有的好与坏。 红色是善行的象征,白色则是恶债的象征。 一个人作恶越多,他那本写命册的封皮就会渐渐从红色变为白色。 而像今天那个陌生男人的那枚红白相间的写命册,就代表着他身上背负的恶债还没有到最深重的地步。 命运,会无声的奖励每一个人的善举,同样,也会惩罚每一个人的恶行。 若是有缘,酒馆里请。 所有的善与恶,都会在这里,得到应有的报果。 在谢桃回家的路上,谢澜仍然跟在她身边,“别说啊妹妹,你这红烧肉做的,还真挺好吃的。” “……你走开。” 谢桃这回是一块肉都没机会吃到,她气鼓鼓地瞪他。 “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回家不太安全,你澜哥我这是为你着想。”谢澜啧了一声。 谢桃一点儿也不想跟他说话了,迈着步子只管往前走。 谢澜把她送到小区门口,就转身走了。 谢桃抬眼看他的时候,就只见他背对着他往对面走去的时候,还跟她摆了摆手,说,“妹妹再见哦,下次我请你喝甜甜的紫叶水。” 紫叶水? 谢桃本能地想起上次那杯紫色的水。 再回神时,她就看见少年的身形已经在一阵忽来的迷雾间消失无踪,而街边的监控同时闪了几下,错失了刚刚的所有画面。 她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了几口,然后就在书桌前坐下来。 她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然后在和卫韫的聊天界面里,她点开了语音通话。 “卫韫我回来啦!” 她兴冲冲地说。 而彼时,卫韫正身在大周禁宫占星阁的楼上,临着夜风,遥望宫墙尽处点缀着疏星的深沉夜幕。 夜风吹着他宽大的衣袖,而他手里的铜佩发出灼烫的温度,那金色的星盘开始浮动出来,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声响,然后,他就听见了谢桃的声音。 卫韫当即握着铜佩,转身走进了屋里。 双推门随着他的掌风应声关上,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今日怎么这么晚?”他一壁往内室里走,一壁问道。 “……这又是一件悲伤的事情。” 谢桃的声音闷闷的。 “今天我又莫名其妙的,去了那个小酒馆……” 她问他,“小酒馆你记得吗?之前我告诉过你的。” “嗯。”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谢桃把自己今天在小酒馆里看到的,听到的,一股脑地都跟他说了。 她并不知道卫韫相不相信她说的这些,毕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也不会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所谓的神明,术法,甚至是小酒馆那样神秘的地方。 她更不知道,就是连此刻和她正在说话的卫韫,其实和她根本不是一个时空的人。 而卫韫听了她说的这些话之后,双眉微拢。 他似乎记得之前她和他说起过,她的身上绑着的不属于她的命格,便是那个小酒馆里,唤作“老奚”的一个中年男子替她解除的。 而她口中的这个老奚,究竟是什么人? 若那里真的是一个讲求缘法的地方,那么他又为什么要主动找到谢桃,替她解开束缚在她身上的命格? 还是说,他或许……知道些什么,但并不愿对谢桃言明。 卫韫有一瞬觉得眼前的迷雾之间似乎显露出了一角模糊的轮廓,可那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线索。 他不在她的那个时空,更没有办法去查清那个所谓的神秘酒馆。 难道,他就只能坐以待毙? 卫韫垂眼,眸色晦暗。 既然对方的目的是他,那么一次不成,应当还会再来才是。 他绝不相信,他找不到丝毫破绽。 毕竟,这世间事,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天衣无缝。 “卫韫?卫韫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谢桃的声音将卫韫从思绪里带出,他回了神,便应声道,“怎么了?” “我说我要做作业了……”女孩儿的声音软软的,嘴里像是又在吃着什么东西。 谢桃说着,就把一堆作业从旁边的书包里拿出来。 “卫韫你说这些古人写诗就写诗嘛,为什么还要写什么赋,什么记,什么表,写那么一长串出来……今天老师说要把一整篇都背下来。” 她开始小声地抱怨,“我真的太难了……” “难?”他在桌前坐下来,隔着一层浅纱帘,他望了一眼雕花窗棂外漫无边际的夜色,然后端起茶盏,浅抿一口。 “分明是笨,不必找借口。”他的语气很淡,仿佛是在陈述着一个他从来都深以为然的事实。 “……” 谢桃被哽住。 她想起他连《知论》那么厚一本书上的内容随便一处都知道在第几页,她瞬间想不出反驳的话了。 “你若是肯专注些,便不会觉得这是一桩难事了。”卫韫几乎是一针见血。 这些日子以来,他早已经清楚了她的性子。 “哦。”谢桃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或是听出了她的声音里情绪不高,卫韫顿了顿,便又道,“默背下来,有奖励。” “是好吃的吗?”女孩儿的声音明显高了几分。 “看你表现。” 卫韫答的模棱两可。 谢桃却像是忽然有了动力似的,“我知道了!” “……但是我得先写完别的作业。”她的声音又有点泄气。 挂断了语音通话之后,谢桃就开始写数学卷子,但刚写了一道题之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点开手机的相册,找到了一张照片。 那是今天下午发传单的时候,路人拍的一张她坐在长椅上,穿着笨重的熊本熊道具服,脱了头套后的照片。 打开微信的时候,她点开图片选项,选中了那张照片,手指悬在上方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还是点了发送。 傻笑了一声,她的眼睛弯起来。 她见过了他的画像,可他却好像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吧? 她却不知,他其实,早就见过她的模样了。 而卫韫在看见纸上印着的那个女孩儿的模样时,他的手指久久地捏着那张照片的边角。 女孩儿生得天生秀气动人,一双杏眼弯起来,在阳光下闪动着水盈盈的光,她笑着,露出几颗雪白整齐的牙齿,看起来有点傻气。 卫韫弯眸,像是有片刻的情绪波动,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瞬。 他捏着照片边角的手指忽然紧了紧。 明明只是为了查清铜佩与那些所有的神秘光幕背后的秘密,明明只是为了揪出那个一直处在暗地里,费尽心机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但为什么,此刻他的心里,却这样不平静? 将她扯进这件事情里,把她作为一颗棋子的,分明不是他,但又为什么,他此刻看着眼前这幅过分清晰,她的画像时,他又恍然觉得,当初自己的那个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他有多久,不曾动过这样的恻隐之心了? 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卫韫本能地察觉到。 但又为什么,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抵触? 卫韫坐在桌前,久久失神。 当心硌牙 卫韫昨夜睡得不太好。 因为他半睡半醒间, 仿佛听到了谢桃的声音。 他模糊睁眼时,便见被他放在枕边的那枚铜佩上有星盘转动, 散着点点淡金色的光芒。 他似乎听到她在梦呓着什么。 细听之下, 竟是她近日忙着要背诵的那篇文章。 “……” 他觉得,她大约是背那文章背得魔怔了,竟连睡觉都不消停。 后来窗外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卫韫最不喜欢这样的夜雨。 在夜深人静处, 听得太过清晰,倒让他更加烦躁了一些。 于是第二天清晨卫敬来唤卫韫上朝时, 便见他眼下有一片浅淡的青色。 “大人昨夜可是没睡好?”卫敬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卫韫应了一声, 没有太多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洗漱后, 换上绛纱袍, 束好腰带, 卫韫把发冠后的坠玉发带理了理, 而后便抬步走出门去。 上朝时,丞相宋继年与太傅许地安又不免和起声儿来呛声卫韫,阴阳怪气, 可谓刺耳。 卫韫一向不喜跟这两个老头子逞口舌之快, 但今日却因着心情不大好, 到底驳了两句, 便刺得那二人面上一阵青白, 不大好看。 而启和帝, 向来是最乐于看到这种戏码的。 方至末尾,他才制止了两位老臣还想辩下去的行为。 下朝之后, 卫韫并没有出宫,而是先去了占星阁。 占星阁初初建成, 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太多, 他已经连续忙了多日。 许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今日这位国师大人在众人眼里看着便觉他周身的气压又低了几分似的,谁也不敢靠近。 进了占星阁顶楼上的屋子,卫韫拿了书案上的批文随意看了两眼,随后便对卫敬道,“吴孚清可有什么动作?” “他要了那些炼丹术士的卷宗,除此之外,暂时还未发现其它不妥之处。”卫敬如实答道。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眼眉未动,却有几分讥讽,“便由他查。” 说到底,炼丹一事,也是卫韫不想接手的一件事。 这吴孚清能接了这差事,倒也算给他减去了几分麻烦。 即便,这吴孚清,本就是启和帝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麻烦。 彼时,门外忽有头戴漆纱笼冠,身着深色衣衫的宦官弓着身子,走了进来,在看见卫韫的那一刻,他更伏低了身子,道,“国师大人,信王来访。” 信王赵正荣? 卫韫微怔,随后眼中便多了几分深意。 “退下吧。”他颔首,对那宦官道。 那宦官应声称是,连忙行礼,躬身后退至门口处,方才转身离开。 “大人,信王如此毫不避讳地来找您……怕是,目的不纯。”卫敬皱起了眉头。 卫韫如何不知这信王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偌大一个皇宫,布满了多少人的眼线?而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信王此时这般毫不避讳地出现在占星阁中,怎能不引人深思? 启和帝和太子赵正倓眼里可都容不得沙子,此刻他们定然已经得到了消息。 而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不是那么容易根除得了的。 看来,信王这是想拉他下水。 卫韫起身,道,“走,去见见这位信王殿下。” 在占星阁周围,环绕着一汪碧蓝的湖水,如一面镜子般,被其包围在中间的占星阁便像是镜子中间破碎的一块似的。 在浮桥尽处的花树旁,卫韫见到了那位端坐在凉亭之中的信王殿下。 他身着靛青锦袍,坐在那儿时,整个人都透露出几分常年浸润在战场之间的肃杀之气。 他的五官生得并不像启和帝,却是像极了他的母后——当今的皇后尤氏。 “臣卫韫,参见信王殿下。”卫韫走上前去时,便对着那位信王殿下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因有启和帝的旨意为先,除却启和帝外,国师卫韫可不用对任何人行以大礼。 故而此刻信王赵正荣见他如此,也并没有什么好挑错的。 于是他便道,“本王冒昧前来,叨扰国师了。” 卫韫面上不显,嗓音亦是淡淡,“信王殿下言重,不知殿下前来,是有何要事?” “不过想与国师闲聊几句罢了。” 信王喝了一口茶,然后道,“多年未曾回到郢都,都快渐忘了这里的一切,此前也从未见过国师,一时好奇,便过来了。” 信王是在五年前离开郢都去往封地的,而卫韫却是在两年多前成为大周朝的国师的,这一次,确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深受他的父皇倚重的年轻国师。 听他此言,卫韫便点了点头,“不知殿下想与臣聊些什么?” “国师先坐下。”信王伸手,指向对面的石凳。 卫韫这一坐,便坐了足有三盏茶的时间。 而这位信王殿下也果真如他所说,像是真的来找他闲聊的,和他谈的,都是郢都的风土人情之类的闲事。 “信王殿下想和臣说的,难道真的只有这些?”最终,卫韫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信王一顿,看向卫韫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 “这一次,只谈这些,便足够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卫韫平静地颔首,并不答话。 是啊,足够了。 足够引起启和帝和东宫那边的两方猜忌了。 这个赵正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太子赵正倓要聪明许多。 太子有太傅许地安,这位信王身后,亦有当今皇后尤氏。 那也并非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卫韫原想坐山观虎斗,眼下看来,却是不能了。 这位信王,正一点点地,将他带入这漩涡中心。 待信王离开后,卫韫便回到了占星阁的顶楼,彼时,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铜佩忽然散发出熟悉的灼烫温度。 星盘浮动,声声转动。 女孩儿的声音像是割破了时空的界限,忽然传来:“卫韫,早上好呀。” “已经快午时了。”卫韫提醒道。 “是吗?”女孩儿慢吞吞地打了个哈欠,声音有点迷糊,“今天放假,上午也不用去打工,睡得多了点。” “打工?”卫韫一时不明其意。 谢桃一直都没有怎么跟他提起过自己的生活境况,所以他并不知道,她现在一放假就得打好几份工的事情。 “你确定你真的不是老爷爷吗?打工你都不知道,就是出去给人家干活,赚钱你知道吗?”谢桃解释道。 她忽然开始疑惑,“卫韫,你到底住在哪里啊?” 为什么他好像对好多现代很平常的事物都表现得很一无所知似的? 谢桃越来越觉得有点奇怪。 她咦了一声,“你们村里还没通网吗?” “……” 卫韫更听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也不打算回答,只是问,“你很缺钱?” 谢桃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发出人生疑问,“这世上还有人不缺钱吗?” 卫韫沉默下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 她似乎生活过得过于拮据了些? 星盘消失无痕,卫韫坐在那儿,指节叩了叩桌面,半晌后,他开口唤来了守在门外的卫敬。 谢桃在吃泡面的时候,收到了一条快递提示消息。 等她下楼,走到快递柜那里的时候,她输入密码,打开的时候,就发现那里面有一只木盒子。 她伸手去拿的时候,发现还挺沉甸甸的。 一边上楼,她一边打开了盒子。 然后她就被里面那一堆金灿灿的金元宝晃了眼睛。 ??? 谢桃瞪大了一双杏眼,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迅速跑回家里,然后拿起手机,给卫韫发消息: “卫韫卫韫???” 那边的回复来得尤其缓慢,缓慢到她都拿了好几块金元宝咬了几口。 “嗯?” 他终于回复。 “我我我收到了一盒金子!!真的!!” 她打字都有点发颤,“我刚刚还咬了几口!真的是真的!!天鸭!有二十多个!” “……” 卫韫有点难以想象她张嘴咬金子的模样。 半晌,谢桃回过味来了,谁会给她送金子?? 难道是…… 她瞪圆了眼睛。 连忙打字: “你……送的??” 那边来的回复很简短: “嗯。” “这其实是假的吧?就我再多咬两口,里面就会有巧克力的那种?” 谢桃忍不住再从盒子里抓出一块金元宝,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硌到了牙。 她捂着嘴巴的时候,看见了金元宝上明晃晃的牙印。 “当心硌牙。” 在看见卫韫的这句回复时,已经硌到了牙的谢桃顿时觉得自己的牙齿更疼了一点。 她其实是在做梦对吧??? 真的金子? 这怎么可能?! 谢桃整个人都懵掉了。 初现端倪 忽然得了一笔“横财”, 谢桃的第一反应却并没有多么开心。 她不能要他的钱。 何况,这还是二十个真的金元宝!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黄金? 但这并不代表, 她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馈赠。 所以她一再表示自己不需要他送她这些东西, 并追问他的地址,想要把那一木匣子的金元宝全都还给她。 可他却总是避而不谈。 晚上谢桃翻来覆去睡不好觉,她把那一匣子的金元宝先是藏在衣柜里, 然后躺在床上的时候, 又觉得衣柜里好像并不安全,就又从衣柜里拿出来, 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想把匣子往床底下塞, 又死活塞不进去。 后来, 她还是又放回了衣柜里的最底层, 还用了好多件衣服遮掩在上面。 后来再回到床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谢桃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角暗红的衣袂微微拂动,金冠玉带的年轻男人背对着她,乌浓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 周遭是一片幽翠的竹林, 而忽浓忽淡的雾色后, 隐约有天光连接着一片水色, 清波微泛, 木质的浮桥边是一片颜色微粉的花树重叠, 影影绰绰, 婆娑晃动。 她像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阵,又一阵。 她想走上前去, 可无论她怎么跑向他,他们之间, 始终都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像是永远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 谢桃陷在自己的梦境中不知身是客,而彼时,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却忽然有一道幽蓝的光影从玻璃窗外渐渐无声浸入,渐渐凝成了一抹窈窕纤瘦的身影。 那女人,赫然就是之前谢桃发传单的时候,站在对街默默注视着她的人。 她的耳垂上仍坠着绛紫水晶,像是极浓的一滴水色,在极暗的光影间闪烁着微亮的光芒。 目光停在那张小床上,缩在被子里,熟睡着的女孩儿的侧脸时,她往前刚走了一步,就被放置在窗边的书桌的桌腿给撞到了。 她“嘶”了一声,原本冷艳的面容顿时皱起来,涂了正红色口红的嘴唇抿起来,像是怕弄出声响似的。 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肚,她的那双眼睛开始在谢桃的周围看来看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像是十分好奇似的,她把熟睡中的谢桃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才伸出手,把谢桃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拿了起来。 “你这玩意儿飞哪儿不好,偏得粘人家小姑娘手机里?”她咬牙小声抱怨了一句,然后就伸出手指,在手机背面触摸了几下。 幽蓝色的光晕在她指尖显现,那一刹那,手机的屏幕上忽然显现出了一抹金色的,带着凤尾纹路的星盘。 星盘闪了闪,似乎是转动了两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被拍打过的老旧电视机的回光返照一样,它闪了几下,然后就暗了下去,了无影踪。 女人皱起了眉,“怎么粘得这么紧?” 她动了一下手指,幽蓝的光又亮了亮。 而这一次,手机屏幕上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 女人像是被气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了床上的女孩儿一眼,目光里多了几分歉意。 最终,她把谢桃的手机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抬步刚想走的时候,她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会儿,她又从自己大衣的另一个口袋里拿出来一个手机。 “就当赔你的了。” 女人说着,有点恋恋不舍的,把自己那部刚买不久的,最新款的手机放在了女孩儿的枕边,或是见她蹬了被子,女人还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下一秒,她的身影就化作了一道幽蓝的光,消失在无边漫长的深夜里。 第二天,谢桃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给晃醒的。 谢桃一睁眼,首先打了个哈欠,目光瞥向玻璃窗时,她皱了一下眉头。 她明明记得,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是拉了窗帘的。 带着疑惑,谢桃偏头,想去拿被她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意外的,在她的枕头边,发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 而被她放在床头柜上的自己的手机,却早已经不知所踪。 谢桃顿时清醒,她第一时间是去翻找枕头底下,又把床下都找一了一遍,后来她又在整个屋子里都翻找过。 可她的手机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怎么也找不到了。 最后,谢桃失神地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被自己翻乱的屋子。 是有小偷来过吗? 谢桃也这么想过,但很快就被她推翻了。 因为在她翻找衣柜的时候,发现昨夜被她藏在衣柜底层里的一匣子金元宝还好端端地在那儿放着,一个都没有少。 除了手机,她没有丢过任何一件东西。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枕边莫名出现的那个并不属于她的手机。 那是现在的市面上,卖得最火的一款手机。 谢桃发传单的时候,不止一次在中心广场的大屏幕上看见过这款手机的广告,手机的定价也很贵,那绝对是谢桃负担不起的价格。 手机没有密码,谢桃很容易地就解了锁,但点进去,里面是一片空空如也,连一通通话记录都没有。 像是一个崭新的手机,除了默认的应用软件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东西。 事情仿佛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遥遥而去,谢桃握着那部手机,整个人呆呆的,久久都没有动弹。 从这一天起,谢桃再联系不上卫韫了。 他每次送她东西的盒子她都留着,她也一一都翻找过了,上面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 没有快递该有的外包装,也没有留下该有的运单号和地址。 谢桃早就察觉到,这之中似乎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因为想要重新联系上卫韫,所以谢桃特地去问了负责他们这一片区所有快递的快递员。 她记得他送她糕点,甚至是那些文言文类读物的大概时间,谢桃把每一个快递公司负责派送这一片区所有快递的快递员都问了一遍。 而他们的回答都很统一。 她说出来的那些时间段里的每一件由卫韫送给她的东西,在快递系统里,都查不到任何信息。 除了福姨给她寄的东西之外,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快递可收。 如果她收取快递够频繁的话,快递员多少都会记得一些,但奇怪的是,快递员根本不记得最近有往她的快递储物柜里放过东西。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桃这几天都在努力回想之前的所有事情。 她发现,似乎很多次他刚说过要送她什么好吃的,间隔不了多长的时间,她就会收到快递柜的消息。 到底是多近的距离,才能达到这样快的速度? 谢桃越想,就越觉得这些事似乎越来越诡异,而她像是被无尽的迷雾笼罩着,某些事情只隐在朦胧的雾色之后,露出模糊的轮廓,她想要努力地看清,却始终无法真正看得清楚。 那天下午,谢桃站在单元楼下的快递储物柜前,久久未动。 —— 连着五日,卫韫没有收到一封来自谢桃的信件。 而当他提笔,主动给她写信时,那信纸压在铜佩之下,却并没有再像往常那般,转化为淡金色的流光融入铜佩之中。 忽然之间,他和她彻底断了联系。 这天夜里,卫韫坐在书案前,手里握着那枚铜佩,久久不言。 失去了淡金色的流光浸润,他眼前的这枚铜佩看起来,便再无任何奇特之处,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枚尤其普通的物件。 “大人?” 卫敬轻唤了好几声。 他发现,这已经是卫韫第四次走神了。 卫韫回神,他先是抬首看了卫敬一眼,而后便将手里的铜佩握进手掌里,眼眉之间像是染上了几分烦躁之色。 “你先下去。” “是。” 卫敬虽看得出来近些天来这位国师大人不经意显露出来的几分异样,但他到底是不敢多问的,只能颔首称是,而后退出书房去。 案上铺展了一张如雪般干净的宣纸,而卫韫站起身来,执起一旁的狼毫,蘸了墨时,却忽然顿住。 失神之时,狼毫笔端那一点将落未落的墨色滴落下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绽开一点墨色的痕迹。 她,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案前紫金炉里的香已经燃尽,那一盏温热的茶也已经失了氤氲雾气,渐渐冷透,在这样初秋的夜里,窗棂外的树影簌簌声响,声声寥落。 眉心微拢,身着暗红锦衣的年轻公子久久立在案前,垂着眼,昏黄的灯火流泻出微暗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照得一片莹润华光。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谢桃正坐在那间神奇的小酒馆里,哭得打了嗝。 “不就丢了一个手机吗?再买一个就是了,哭什么?”谢澜一边给她递纸,一边说道。 老奚坐在一旁剥瓜子,听见谢澜的话,他的眼底像是有了几分笑痕,看着谢桃的时候,又多了几分深意。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自己剥好的瓜子仁儿都扔在小碗儿里,推到了谢桃的面前。 “这样吧桃桃妹,你澜哥给你买一个?”谢澜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谢桃眼睛里聚着一片泪花,抿紧嘴唇,瞪着谢澜。 你懂什么?! 那是丢了一个手机的事情吗? 那明明是丢了一个男朋友! 她的手机 “奚叔, 您是神仙,你能帮我找到我的手机吗?”谢桃吸了吸鼻子, 望向坐在她对面的中年男人, 那双染着水雾的杏眼里显露出几分期盼的神色。 “他是神仙,又不是什么探测雷达,找个手机这种事情, 他哪里能做得到啊?” 老奚还没开口说话, 谢澜先插了句嘴。 “我就不明白了,你那手机究竟有什么重要的?我都说我给你买一个了你还不愿意?”谢澜伸出手指, 戳了一下她的脑袋。 谢桃摸着自己的脑袋, 瞪他, “我才不要你买!” 关于卫韫的事情, 谢桃明显已经察觉到了许多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像是有一张巨大的网落下来,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谢澜和老奚。 最终,她只说, “我……有一个认识的人, 我找不到他了。” 垂着眼帘, 她的声音一度变得很轻很轻。 老奚把眼前的谢桃所有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半晌后, 他方才问, “是很重要的人吗?” 是很重要的人吗? 谢桃稍稍失神。 那天夜里她的醉话似乎只是因为内心里忽然的悸动而脱口而出。 喜欢上一个从未见面的陌生人,这听起来, 从来都像是一件尤其荒唐的事情。 他们分明从未见面。 但当她孤身一人再回到南市,当她下定决心要为了周辛月查清所有的真相却因无从下手而感到迷茫的时候, 是他令她最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当时她的那颗心里, 分明怀揣着的,是一份再纯粹不过的感激之情。 他看似是一副最为冷淡的性子,但当谢桃总是觉得无助和迷茫的时候,偏偏总是他雪中送炭。 一如生日那天,她打开快递储物柜,看到的那只木盒子。 除却周辛月,谢桃再没有别的朋友。 习惯隐藏的情绪和心事,或许正好是因为隔着那样的不必相见的虚拟距离,她开始一点点地说给他听。 而他也变得习惯倾听她的所有,习惯她的话痨。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奇心变得足够多的时候,那或许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情感。 这好像很没道理。 但又好像可以很合乎情理。 “桃桃,或许,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老奚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有些人,有些事,你都不必太当真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隐晦,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 但见谢桃垂着脑袋,久久不言,他方才又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带着几分慈和,“放宽心,你的东西,迟早是会回到你手里的。” 谢桃一听他这话,瞬间抬头望着他,“奚叔您有办法的对吗?” 老奚看向谢桃的目光越发和蔼亲切,却是笑而不答。 这世间的缘法,便是他这个活了一千多岁的神仙也说不清楚。 眼前这个小姑娘所面临的机缘,那是谁都无法阻止妨碍的。 老奚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了一张容色冷艳的面庞,那双眼睛忽然变得有些灰沉沉的。 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老奚你又神神叨叨的,都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谢澜啧了一声。 然后他就对谢桃道,“桃桃妹你不要伤心了,澜哥说了给你买手机就给你买手机,还有啊你这会儿饿不饿?你要是饿了,澜哥给你煮碗泡面去!” 谢澜也只会煮泡面了。 为了安慰眼前这个女孩儿,他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 甚至还讲起了笑话。 而老奚又给她剥了一小碗儿的瓜子仁儿,推到了她的面前。 虽然谢澜讲得并不好笑,虽然老奚并不怎么开口说话,但谢桃还是感觉到了一点来自于他们的暖意。 原本只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啊。 但在这个深夜里,他们却都那样真心地安慰着她。 回家的路上,谢桃拒绝了谢澜要送她的举动,自己一个人走在路灯昏黄的人行道上。 秋天的夜里,已经有些冷了。 谢桃把外套的拉链拉起来,垂着眼帘,一步步地往前走着。 在望着不远处的那一片各色缤纷的霓虹光影时,她忍不住想,现在这个时候,卫韫在做什么? 在练字? 看书? 已经那么多天过去了,他会不会因为她没有联系她而担心? 会吗? 脑海里的思绪很乱,谢桃一步步走回了小区里,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一个少年一直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 看见她进了小区,他停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在灯火映照的树影下,他的身影有些看不大真切。 谢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转身之间,他的身形也在忽而朦胧的一片迷雾间,消失不见。 谢桃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她上了楼,拿出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把灯打开的瞬间,漆黑的屋子瞬间被暖黄的灯光照了个透亮。 原本只是随意地抬眼扫了一眼四周,但她却意外地在自己的书桌上,发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她愣了一下,然后走了过去。 当她伸手,把那只盒子打开来的时候,她看见了盛在盒子里的手机。 那是她的手机。 谢桃瞪大双眼,忽然的惊喜让她一时间站在原地,忘了动作。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连忙拉开书桌的抽屉。 那部之前莫名出现的手机已经没了踪影,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到底是谁做的? 谢桃根本想象不出。 而此时此刻,她也没有办法再想那许多的事情,她连忙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开了机。 等连上网络,她点开微信,在看见微信里那个熟悉的备注名时,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然后她点开聊天界面,试着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但红色的感叹号却忽然出现。 谢桃惊愕地握着手机,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试探着发了一条消息,却又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她的消息根本发送不出去。 但她回复周辛月的消息时,却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手机忽然出现的惊喜感渐渐冷却,那双杏眼里亮起的光芒忽然黯淡下来,谢桃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整个人都显得有点茫然。 她并不知道,此刻在她的楼下,正有一个男人扶着腰站在那儿,仰头看着她亮着灯的窗户。 楼下偶尔走过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见他的身形。 “老大,我已经把手机给她送回来了。”男人对着手里的那颗水晶球说道,“你说说你,没事偷人家小姑娘手机,你偷了就偷了吧,那手机里的那片凤尾鳞你又抠不出来,你留着也没啥用……” “老娘哪里知道那玩意已经不听我话了!!我也很气的好吗?你知道那东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那可是我的定情信物啊定情信物!现在倒好,成人家的了……”水晶球里有电流缠裹着光芒一闪一闪的,女人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那老情人都没了,那定情信物留着有啥用?还不如留给人家小年轻谈恋爱。”男人嘟囔了一声。 “AM670,你再说下去,你工号没了。”女人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光球里传来。 工号没了人就没了,这可不行。 于是男人连忙干笑着说,“老大我错了……” “别磨叽了,赶紧滚回来!” “是是是……” 男人把水晶球塞进自己的腰包里,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打了个喷嚏的功夫,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此刻,这里是无边的夜色,而在另一个时空里,也是同样泛着凉意的秋夜。 两个时空,同样的夜。 一群身穿深色衣袍的侍卫举着火把,围在一个落满了树叶的荒废的破旧宅院里,而站在他们身前的,则是一位身着暗红锦袍的年轻公子。 此人,正是当今大周朝的国师,卫韫。 彼时,卫敬的一把长剑在一片月色火光前泛着凛冽的寒光,他重重地踢了一脚那个身着蓝色长袍的男人的腿弯一脚,令其当即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嵌着杂草的地砖上。 男人吃痛一声,跪在地上时,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那位年轻国师时,他强作镇定,“你是何人?为何抓我?” 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那张向来没有什么情绪表露的面庞上更是如凝寒霜一般。 “不认识我?”他开口时,嗓音微低,几分清冽,泛着冷意。 男人还未开口,便见他眼前的锦衣公子当即抽走了站在他身旁的侍卫手里的长剑。 宽袖微扬,一道寒光。 男人在骤然袭来的剧痛间发出一声惨叫,痛得他目眦欲裂,青筋隆起。 他的右手竟生生地被一剑砍了下来,鲜血喷涌,血腥渐浓。 “敢偷我的东西,却是不敢认?” 卫韫的那双眼睛里仿佛浸润过浮冰碎雪般,犹泛阵阵寒意,更带几分戾气。 “宋继年养的狗,都如你这般不听话吗?” 卫韫握着剑柄的手一扬,仍沾着殷红血迹的剑锋直直地指着那个男人的脖颈,贴着他颈间的血管,极薄的剑刃只要再往前半寸,就能轻易割破了他的血管。 绝非偶然 断了右手的男人痛得脱了力, 一下倒在地上,脸色苍白, 隐隐泛青, 额头还不断冒出了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在听见卫韫口中说出“宋继年”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明显多了几分异样, 却还是紧咬着泛白的嘴唇, 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韫扯了一下嘴角,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卫敬。 卫敬当即抬脚, 狠狠地踩在了那个男人的伤处, 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 男人再一次发出痛极的惨叫。 “我没多少耐心, ” 卫韫向前走了几步, 蹲下身来,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被卫敬踩在地上的男人,“你最好把偷了我的东西都交出来。” “我不会让你死。” 卫韫的声音轻缓微沉,却透着彻骨的寒凉, “但我会让你害怕活着。” 毕竟有时活着, 往往比死要难受千万倍。 男人瞳孔一缩, 浑身颤抖不止, 他嘴里嗫喏了一下,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舌尖已探至唇齿。 那一刹那,卫韫及时地用握在手里的剑柄狠狠地打在了男人的下颌, 几乎令他下巴一瞬脱了臼,暂时失去了正常咬合的能力。 卫韫扣着他的下巴时, 被男人嘴里流出来的殷红血液给沾染到了指节, 他皱了一下眉,松了手。 他接过卫敬递过来的干净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上沾染的血迹,而后随手扔在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深夜废弃的荒院里,声声的惨叫惊破浓深的夜,隐匿在树影间的乌鸦振翅,发出清晰诡异的叫声,更衬得四周寂寂,一片荒芜。 那男人几乎是个血人了,一身蓝色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浸染得斑驳难辨,他躺在那儿,身上被卫敬撒了外用的伤药,粗劣的药粉灼烧着他的伤口,令他又痛又烫,抖如筛糠。 最终,卫敬还是撬开了他的嘴。 此人正是宋继年手底下的探子,但前些年却还做着偷盗的勾当,因为他轻功奇高,由善悄无声息地夜潜他人府邸行偷盗之事,且逍遥法外多年,从不曾被官府抓住。 直到他前些年再犯案时,奸污了某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而那户人家与宋继年乃是极亲近的表亲关系,因着表亲求上门去,宋继年便开始亲自督办此事,并费心设局,引了他来上钩。 但宋继年抓住此人后,却并没有杀他,而是明面上找了个死刑犯替其伏法,算作是给表亲的交代,暗地里却让此人成为了他丞相府的暗探。 宋继年看重的,是此人奇高的轻功。 而这些年,此人也的确替宋继年掌握了许多秘事,但唯有此次,却是在卫韫这里,栽了个大跟头。 趁着卫韫被启和帝宣进禁宫的夜,宋继年命此人夜探国师府,为的,是想探探卫韫的底。 于是此刻,卫韫书案下夹层里的那几封密文,怕是已经到了宋继年的手里。 “除了这些,你还拿了什么?”卫韫却对男人艰难说出的答案不甚满意,他垂着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濒死的蝼蚁,不带半分温度。 男人缓慢地呼吸着,猛烈地咳嗽时,又吐出一口血来。 像是反应了好久,他终于意识到,卫韫所说的究竟是一个什么物件。 当时书房里一片昏暗,借着窗棂间铺散的月光,他在找到密文的时候,发现了一只盒子。 因为当时未曾看得太清楚,以至于他将盒子里的那枚黄铜的圆形物件错认成了黄金。 一时亏迷心窍,他顺手便拿了。 “东西在哪儿?”卫韫问道。 因为启和帝宣得太急,卫韫又顾忌着那枚铜佩若是忽然恢复,若他随身带着,怕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避免这些事情发生,故而他便将铜佩锁进了匣子里。 却不想,竟被此人给盗走。 男人颤颤巍巍地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指向了院子里那荷梗遍布的池塘。 这个院子,是他偶尔出任务会落脚的地方。 因为认出那是仅是一块普通的黄铜而非黄金的物件,他便随手将其丢弃在了院子的池塘里。 卫韫回头,瞥向那一池残梗。 紧蹙地眉心终于松了松,而后他便看向身后的侍卫,沉声道,“去找。” 这夜再漫长,也终有尽头。 当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谢桃就已经醒来了。 她呆呆地看着窗帘半开的玻璃窗外,天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越来越亮,整个人缩在被子里,直到闹钟响了起来,她才动了一下。 今天是星期三,她仍然要去学校。 生活好像一下子变得尤其平静,平静到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好像只在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让她感觉不到丝毫差别。 静静躺在她手机里的那个空白的微信号,她每天都不自觉地要看上很多遍。 她分明已经察觉到,所有有关于他的事情都好像都并不寻常。 从她再回到南市的那一天起,这个世界在她眼中,就变得更加神秘未知了。 就如同他的忽然出现。 她无论如何都删不掉他的微信,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手机的问题,可是她删宋诗曼的微信时,却并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谢桃本能地察觉到,这一切,绝非偶然。 但她不敢再试探着去删掉他的微信,她害怕这一试,如果真的删掉了,那要怎么办? 从她开始发现快递的异样的那天起,她就越来越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着太多她无法想象的神秘之处。 她发给他的消息无一例外都出现了红色的感叹号。 而也是这种联系忽然中断的时候,谢桃才发现自己好像根本就不了解他。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告诉过她,他究竟来自哪里,从来都没有透露过多的信息给她,反是她,一腔热忱,滔滔不绝。 或许在她生日的那天夜里,他从未将她呢喃说出的醉话放在心上过? 或许在她十八岁的第一天,他的那句“如你所愿”也不过是不忍婉拒她而勉强的回答? 他或许,根本没有当真过? 这么多天的时间,有许多的猜测,好的,坏的,都一一在谢桃的脑海里闪过。 下午放学的时候,谢桃在校门口看见了仍旧趿拉着人字拖,穿着长袖体恤衫,和一条浅色的破洞牛仔裤的谢澜。 “桃桃妹,澜哥请你吃火锅啊,去不?”谢澜随意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踩着拖鞋悠悠地走到她的面前。 谢桃心里装着事情,这几天都是这样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摇摇头,无声拒绝。 但最终,她还是被谢澜拽进了一家火锅店里。 “来,随便点!” 谢澜把菜单往谢桃的面前一扔,拍了拍自己的胸,“多少你澜哥都请得起!” 谢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象征性地划了几个菜。 谢澜把菜单拿过来一看,见她就划了那么几个菜,哪里够吃,他直接刷刷刷又划了好多荤菜。 “桃桃妹你知不知道,我可是多久没有吃过火锅了……应该说,我已经好久都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菜了。”把菜单交给服务员之后,谢澜一手撑着下巴,感叹道。 “为什么?”谢桃不明白。 “还不是老奚,他不让吃,说要断了烟火气,不能沾染太多凡世里的东西,但老子他妈本来就是个凡人啊!这也不让吃那也不让吃,就给我吃他煮的那玩意,D区。”谢澜一说起老奚,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来。 “那为什么你今天又可以吃了?” 在服务员把红汤锅底端上来,开了火之后,看着服务员转身走开,谢桃才开口问他。 “那还不是托你的福,” 谢澜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老奚让我请你吃点好的,让你开心点儿。” 谢桃在听见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怔住。 “喏,” 正在谢桃出神的时候,谢澜又开了口,“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谢澜手里拿着一只手机盒子。 “虽然你的手机找回来了,但我看你那手机也太旧了点儿,拿着吧。”谢澜递给她。 那一瞬,谢桃怔怔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谢澜,半晌都没有说话。 眼前的这个少年,还有那间小酒馆里的中年男人,他们两个人,都在关心着她。 “谢谢你,但是我不能要。” 像是过了好久,谢桃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澜却当没听到她这话似的,把装着手机的盒子往她面前一放,“我可不管啊,这买的就是个你们女孩子才喜欢的颜色,我可用不了,你如果不要,我就得扔。” 翻腾的火锅上笼着白色的烟,谢桃低头吃着碗里的青菜,安静得不像话。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谢澜自己已经吃掉了好几盘儿肉了,但见谢桃一副吃饭都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就觉得很费解,“你还没联系上你那个朋友?” 他还记着上次她说的话。 而谢桃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氤氲的烟给熏了眼睛,她的眼眶一红,瞬间就掉了一颗眼泪下来。 她抿着嘴唇,握紧了手里的筷子,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人海茫茫,或许,她永远,都再找不到他了。 —— 因为荷塘里的淤泥太多,所以打捞的侍卫们一直到天擦黑的时候,才终于从那池塘里打捞出来一枚铜佩。 卫敬骑上快马,身披夜色,往国师府的方向赶。 只要再穿过两个街道,就是国师府。 但在路过一条深巷时,他却被忽然出现的一抹幽蓝的光晃了眼睛。 不过眨眼之间,那道幽蓝的光影便如绳索一般,束缚在他的腰身,迫使他从马上跌落下来,然后被那流光束缚在了墙壁之上。 他的那匹马,也在一阵嘶鸣中,跑掉了。 卫敬生而为人十九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诡秘的一幕。 他瞪大双眼,惊愕万分。 彼时,他模糊间仿佛听见了一抹女声传来,“好险好险,差点就赶不上了……” 然后,他就看见一抹幽蓝的光芒渐渐凝成了一个女子的身形。 那是一个穿着尤其清凉的女子,不过一件单薄长裙,且无袖遮挡,露出了白皙纤细的手臂。 她面上蒙着一层黑色的纱巾,让他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有她耳垂上坠着的绛紫耳坠闪烁着莹润的光泽。 “你是何人?” 向来镇定的卫敬在此刻,声音竟泄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紧张。 女人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随口说道,“只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女人罢了。” 卫敬像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 而女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游移了片刻,而后她那双眼睛一亮,伸手时,准确地顺着他衣襟里露出来的几丝穗子,拽出了那枚铜佩。 不要哭了(捉虫) 即便卫敬在女人伸手的时候就开始费力地想要挣脱束缚, 阻止她的动作,但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女人从他的衣襟处拽出了那枚铜佩。 但就在女人扬着眉眼, 欣喜地把铜佩刚握在手里的时候,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擦过她的手指,割破一道血痕, 将那枚系着穗子的铜佩钉在了墙上。 女人当场傻眼了。 卫敬偏头, 便见深巷尽头不知何时,已立着一抹修长的身影。 在灯影昏暗的境况下, 卫敬只见其一角绛紫的衣袍, 他便欣喜地唤了一声, “大人!” 女人在听见卫敬的这一声“大人”时, 就下意识地偏头往巷子尽头看去。 稍暗的光影间, 她只见那身着绛纱袍的年轻公子迈着轻缓的步子一步步走来, 而他骨节分明的手里赫然握着一支弓,一支长箭在他行走间,被他漫不经心地搭上了弓。 女人方才看清他时, 便见他已经拉满了弓, 那支箭尖闪烁着微寒的光, 朝她飞来的时候, 擦着气流, 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她瞪大一双美目, 迅速往后躲闪。 在看见被长箭钉在墙壁上的那枚铜佩时,她还是不死心, 作势往前,还要去拿。 但又一支利箭袭来, 她只得再次翻身躲过。 她像是气着了, 伸手时,一道幽蓝的光已经凝在她的手心,但她回头,便看见那位年轻公子已经扔了手里的弓箭,从剑鞘里拔出一把长剑来,剑锋冷冽,泛着寒光。 手里的蓝光如火焰般顷刻陨灭。 女人低低地骂了一句,“完了这次又凉了!” 像是在顾忌着什么,她始终没有办法对那位渐渐逼近她的年轻公子出手。 在卫韫的剑锋扫过来的那一刹那,女人的身形便化作了一道幽蓝色的光影,转瞬消失,了无痕迹。 卫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眼前看见的这一切,当束缚在他身上的蓝光消失的时候,他惊愕地看着那个女人消失的地方,久久无法回神。 彼时,卫韫已经走到前面的墙壁边,伸手时,他将插在墙壁里的长箭拔了下来,然后将那枚铜佩握紧了手里。 或许是因为在淤泥里泡了太久,这枚铜佩在捞上来的时候虽然被卫敬简单地擦拭了一下,但它表面的纹路里却仍然嵌着不少脏污的痕迹。 卫韫回头时,见卫敬仍然呆立在那儿,他便开口道,“今夜之事,不可说出去半个字。” 卫敬回过神,连忙低首应声,“是。” 但片刻,他又有些忍不住,“大人,方才那名女子实在是太过诡异……” “先回府。” 卫韫打断他,径自转身。 卫敬见状,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在穿过巷子后的那条长街上,国师府的马车赫然停在那里,马车前还守着几个侍卫,而卫敬跑掉的那匹马,也站在那儿,晃着尾巴。 卫韫甫一处理完手里的事情,便直接命人往城外的那座荒院而去。 但方才出来,便遇上了卫敬的这匹马。 彼时,卫韫下了马车,在靠近那条巷子的地方,再一次看见了他曾多次见过的神秘光幕,里面仿佛有人影走过,还有各色的灯影,模糊的一片,让人看不太真切。 他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于是他便命众人等在那里,自己拿了弓箭孤身一人走了过来。 回到国师府之后,卫韫便去了书房。 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火,他将腰带顺手扯了下来,仍在了一边的屏风上,而后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靠在椅背上时,卫韫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方才那个神秘女人的身影,他拧起眉,面色似有几分凝重。 很显然,那个神秘女子的目的,便是他手里的这枚铜佩。 而且,她身怀异术。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似乎顾忌什么,她敢对卫敬出手,可却始终未敢用她的异术来对付他。 而卫韫记得很清楚,谢桃之前和他提起过,有人将旁人的命格绑在了她的身上,要害她性命,原是想借此,取了那个被绑了命格之人的性命。 命格相互束缚的两个人,理应是会有同样的痛感的,故而在谢桃与人发生争端的时候,他也同样感同身受。 之前所有的事情在卫韫的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细节都被他重新梳理了一番。 他并不清楚那个神秘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女子,一定与这些事情脱不了干系。 睁开双眼,卫韫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半晌后,他无声冷笑。 既然对方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那么就不算是一件坏事。 这么想着,卫韫再看向自己手里握着的那枚铜佩时,他蹲了片刻,而后便取了一方干净的锦帕,他临着灯火,动作尤其细致地擦拭着铜佩上的脏污。 那双向来清冷无尘的眼瞳里此刻似乎终于被灯火染上了几丝暖色,手中仍在擦拭着那枚铜佩上嵌着污泥。 当卫韫发现这枚铜佩丢失的那一刻,他也无法形容自己内心里的感受。 从那个小姑娘和他断了联系的那时候起,他的心里就始终有些陌生的情绪充斥着,令他有些莫名的烦躁。 而铜佩丢失,卫韫最无法忽视的,就是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慌乱。 怕? 当年卫家的那一场大火,早就烧光了他所有的惧怕。 而后来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也早就让他那副也曾柔软脆弱过的心肠,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淬炼中,渐渐凝霜结冰。 这世上于他而言,还有什么好怕?反正他始终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即便是此刻,卫韫也并不想承认,在丢失了铜佩的那时,他内心里那半寸灼烧过的惊慌。 但,忽的,被他握在手心里的那枚铜佩发出了灼烫的温度。 卫韫回神之际,便见铜佩开始散发出淡金色的流光,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 于是有一封,两封,三封……的信件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书案上,堆叠在了一起。 卫韫有一瞬发怔,半晌后,他方才放下了手里的铜佩,伸出手,拆开那一封又一封的信。 “卫韫卫韫,之前是我手机丢了,现在终于找回来啦!” “卫韫你在吗?” “为什么……我的消息发送不了啊?” “三天了。” “怎么还是发送不了啊……” “五天了。” “十一天。” …… 整整十多封信,卫韫将它们全都一一铺展在书案上,那双染了灯火光影的眼瞳盯着那一张张洒金信纸上的一行又一行的墨色。 他几乎能想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该是怎样的语气。 “卫韫,你是不是……再也不会理我了?” 直至他的目光落在最后的那一张信纸上,寥寥数字,却是那般小心翼翼的落寞口吻。 那一刻他几乎来不及思考更多,便直接执起一支毛笔,可当他在砚台里的蘸了墨之后,手腕却僵直在半空,他提着笔,却一时难以落下。 就在那时候,他耳畔仿佛有细碎的响声传来,如清脆的铃。 他一抬眼,便见那铜佩上有星盘浮出,悬在了半空之中,而星盘转动,下一刻,他听到了一抹熟悉的声音: “卫韫?” 仍是那样怯懦温软的嗓音,而他那一瞬睫羽微颤,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好久不曾再听过她的声音了。 而谢桃这么多天以来,已经是习惯性地要常看一看自己的微信了。 刚刚,她忽然发现,自己发给卫韫的那么多条消息前面的红色感叹号消失了,她一瞬瞪大眼睛,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还特意揉了揉眼睛,当她再看向屏幕上,发现聊天界面里依然没有出现那些红色的感叹号的时候,她几乎是想也不想,直接按下了语音通话。 但这一刻接通的时候,她才刚刚出声,之前的一时冲动就已经如潮水退却一般,她只唤了他的名字,就不敢再开口了。 坐在书桌前,穿着单薄睡衣的女孩儿,望着玻璃窗外偶有霓虹灯影闪烁的夜幕,把手机凑在耳朵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仿佛他若是迟迟不开口说话,她就再不敢出声了。 “嗯。” 半晌,她终于听到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明明只是那样一声再简单不过的回应,谢桃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她的眼眶毫无预兆地一热,然后就有眼泪砸下来。 她伸手擦了几下,可挡不住眼泪一颗颗地掉。 谢桃哭的时候,一直很隐忍,她咬着嘴唇,一直不肯发出大的声响,但卫韫却还是听清了她细小的呜咽声。 那一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情绪。 半晌,他轻轻地道,“不要哭了。” 或许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谢桃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又没忍住哭。 坐在书案前的年轻公子隔着金光萦绕的星盘,听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个小姑娘的哭声,他的那双琥珀般的眼瞳里仿佛有一瞬流露出了浅浅的无奈。 在万籁俱寂的夜,他轻轻的叹息被揉碎在了柔和的风里: “怎么这么爱哭……” 心旌晃动 时隔那么多天, 两个人再一次通了话,但一时之间, 他们却都没有多少言语。 在冗长的沉寂中, 谢桃仿佛还能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 后来谢桃吸了吸鼻子,总算不哭了,像是犹豫了好久, 她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他的声音依旧很轻, 像是不自觉地收敛了所有戾色锋芒,多了几分难言的云露风清般的柔和。 谢桃握紧了凑在耳边的手机, 咬了咬嘴唇, 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其实这么短暂的一会儿时间里, 谢桃也想过, 自己是不是要真的这么问他。 这些天, 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有过许多猜测。 只要她此刻只字不提, 他们或许还能像之前一样相安无事,或许一切都能这样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 但是她不能。 有些事,她必须要弄清楚。 而当卫韫在听见她的这一句话时, 他先是一怔, 半晌之后, 方才开口道:“为何这么问?”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 这听在谢桃耳畔, 像是隐隐确定了什么似的, 她抿紧嘴唇,眼圈儿慢慢憋红。 “我生日那天, 你也喝醉了吗?”她深吸了一口气。 “未曾。” “那你为什么会……回应我?” 但听她的这句话,卫韫垂下眼帘, 有一瞬沉默。 为什么? 卫韫此刻无法否认的是, 当时的他之所以没有拒绝,的确是另有目的。 是为了查出那个隐在暗处,费尽心思地想要取他性命的神秘人,是为了查清这枚铜佩和他自小偶尔窥见的神秘光幕究竟是有何关联……是为了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斩草除根,但偏偏,不是因为喜欢她。 他那时,便是那么以为的。 可这样的真相,此刻的他却无法真正地脱口而出。 卫韫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内心里的感受,像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愧疚,又好像夹杂着许多意外陌生的情绪,让他此刻在面对她的诘问时,有些心绪难定。 而他忽然的沉默,对于此刻的谢桃而言,就好像是一种无声的答案。 或许她早该察觉到的。 他从未透露他的具体地址,也很少跟她提及自己的事情,他一直都是那么的神秘,和她之间,永远隔着云山雾霭,像是比千山万水还要遥远的距离。 谢桃想,或许就连自己那天夜里脱口而出的醉话,都是错的。 本就是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啊,即便他曾在她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帮助她一步步地向那些校园暴力施暴者讨回了公道;即便他总是在她最难受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了她无言的安慰;即便,在来到南市里的每一个孤单的日子里,也是他令她在这个她曾迫切想要逃离的城市里,多了几分安安稳。 像是一盏始终沉默的昏黄路灯,他始终寡言,始终冷淡,但那样浅淡铺散的光影照在她的身上,却仍是暖的。 从她彻底对母亲失望的那时候开始,在这个世界上,谢桃就认定,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没有依靠,没有温暖,那年除夕,她从郑家走出来,坐在落了薄雪的长椅上枯坐了整整一夜。 从那一天起,她就真的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可即便是时间流逝,岁月轮转,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能够习惯孤独? 所以遇见温暖,她就会想要本能地抓住温暖。 谢桃也不清楚,自己心里对待卫韫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从她对他越来越好奇的那时候开始,一切,早就已经说不清了。 而那天夜里的悄然心动,是真的。 这就足够了。 只是现在,她发现,好像他并没有怀着和她同样的心情。 “我是认真的,” 谢桃隔着泪花,望着玻璃窗外的夜幕,神情有点飘忽,半晌,她轻轻地说,“但好像,你不是。” 女孩儿细弱的嗓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压抑不住地泄露了一点哭腔。 那一刻,卫韫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又说,“如果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那,那天我我说过的话,你……就当没听过。” 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谢桃也不知道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气。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所带来的的会是什么后果,但是她必须这么做。 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谢桃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 那些神秘的快递,还有他不同于她的说话方式,甚至是他对现代社会许多事情的一无所知,这些事情来来回回,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好多遍。 他仿佛神秘到不可触碰,这开始使她有一瞬心生退意。 所以不如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吧? 或许这对于他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当真过。 “然后?” 卫韫沉默着听了她的这些话,直到此刻,方才出声。 他的声音始终清冷平淡,不见波澜,谢桃没有办法隔着手机,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谢桃呆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像是没有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还有什么然后?”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像是有点气鼓鼓的,“我要把你拉黑!” “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你说话本来就很气人,我再也不想受你的气了!” “还有你那袋金子,谁要你的东西?” “你不要以为你有多好,我觉得我当时,肯定,肯定是醉糊涂了……你没放心上,我还没往心里搁呢。” “反正,”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最后她动了动嘴唇,眼圈儿里又憋着泪花,她说,“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好了……” 听着女孩儿稍稍哽咽的声音,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了那么多“贬低”他的话,他的眉眼,却莫名的越来越柔和。 如同终年不化的冰雪,终于有了几分融化的迹象。 在听到她说的这些话时,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便好似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 不曾动过心吗? 卫韫以为,自己理应是从来都不曾动过心的。 但此刻他内心里难言的情绪却始终令他无法平静。 他以为自己足够清醒,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实则,或许从他对这个小姑娘生出恻隐之心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同整个郢都的贵女全截然不同,卫韫从未遇见过如她这般的姑娘。 话痨,多事,且不知矜持,不讲礼数,还贪嘴。 但同时,她却也是一个为了朋友,敢付出所有,且不求丝毫回报的姑娘。 在她与人发生争端,险些没了性命的那时候,卫韫记得自己曾问过她,怕么? 她只是答:“我没想过那么多。” 在和她的来往之间,卫韫很清楚,她实则是一个胆子很小的姑娘,对于他人来讲,她从来都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 但也偏偏是她,让卫韫见识了她出人意料的勇敢。 卫韫并不知道她的那个世界究竟遵循着怎样不同于他的世界的所谓规则,但他也察觉到,似乎在她的那个世界里,对女子是没有太多束缚的。 当他知晓她似乎过得很拮据的时候,从她的字里行间,他大抵也清楚了她为了生活而付出的所有努力。 卫韫也曾颠沛流离十年之久,见惯世态炎凉,世间丑恶,他也很清楚,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到底有多么的不易。 同他一样,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卫韫几乎从未听她提起过家人。 她从不依附任何人,也从来不肯接受过多的馈赠,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 于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地,也变得可以容忍她的话痨,甚至于还会为了她的一时口腹之欲,便将齐明煦的厨子要到了国师府。 这便已经很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即便是早有察觉,但他却总是刻意回避。 后来与她失去联系的这些天,他也不可抑制地想了许多。 而有些事,终究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 但像是一个身在无尽永夜里行走了太久的过客,有那么一瞬,他竟也开始憧憬起那一片天光水色。 于是当初瞬息间的恻隐之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渐渐的有了变化。 “可我听见了。” 他的声音落入星盘,清晰地传至她的耳畔。 就在这样漆黑的深夜,就在四周无尽的寂静之间,这位好似从来都冷静无波的年轻公子,竟也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脱口而出。 下一瞬,他整个人呆立在书案前,临着重重灯火,临着窗棂外拂来的夜风阵阵,他垂眼时,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 指节忽然收紧,那支毛笔被他在顷刻间硬生生地折断,落在书案上时,溅起石砚里的浓深墨色,沾染在案上的信纸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亲口说出的话,怎可轻易收回?” 当他清冷的嗓音传来,落在谢桃的耳畔的时候,她握着手机,整个人都呆愣了。 “谢桃。” 在昏暗的房间,她坐在玻璃窗前的书桌边,听见他那样清晰地唤了她的名字。 她呆呆地坐在那儿。 那一瞬,她呼吸凝滞,忽然的心旌晃动。 视频通话(捉虫) “谢桃。” 她听见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说,“亦或是, 你的喜欢, 是那么轻易便可收回的?” 像是身在无边的梦境里似的,谢桃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手机的指节收紧,声音莫名地有点发干。 “我却与你不同, ” “我当日所说, 今日仍旧作数。” 或许此时此刻,她之于他而言, 虽有几分心动, 却仍未到达多么深刻的地步。 毕竟, 他们说起来, 本就是从未见面的两个人。 但这份朦胧的情思, 却也做不得假。 或许也正好是因着未曾见面, 他们之间便留了更多的余地,以至于他当时恻隐之心既起,自此便一再蔓延至深。 若她一开始当真是那般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 或许, 他便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毕竟, 这世间加注在他身上的所有煎熬苦痛, 早已经深透刻骨, 使得他难以再对任何人放下防备。 他也从不喜欢, 任何人的忽然靠近。 若谢桃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若她和他之间, 未曾隔着这枚铜佩,隔着这漂浮的星盘, 或许他便不会动那份恻隐之心。 许是每一个深夜的寂静, 又或许是他很清楚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于是在她对他的莫名信赖中,他不知何时,竟然渐渐地少了几分防备。 甚至有时在过分疲累的境况下,他看着她的信件时,亦会莫名地放松下来。 卫韫活了二十二年,还从未对谁动过心。 或许是因为他难以放下的防备,又或许是因为受他的父亲影响。 曾经他以为,儿女私情,便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但谁能想到,他此时此刻,却为着这个姑娘忽然的退却而心生烦躁。 此刻,一切都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而他卫韫,也从来都不是那种不敢面对之人。 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放纵自己的内心。 即便他并不知道,隔着时空界限的他们两个人之间,究竟有没有未来,但此刻,他却忽然想任性一次。 就这么一次。 这半生,他从来踽踽独行,而此刻,他竟对这个女孩儿心生期盼。 他希望,这个抉择,是对的。 而彼时的谢桃,在听见他说的话时,她瞪大一双哭得已经泛红的杏眼,呆愣在那儿,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谢桃?” 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卫韫眉心轻蹙,又唤了她一声。 岂料这一声轻唤后,他便又一次听到了她的哭声。 不同于之前的隐忍压抑,这会儿她直接哭出了声。 卫韫乍一听她的哭声,先是一怔,随后他揉了揉眉心,叹息道,“怎么又哭了?” 谢桃哭得打了一个嗝,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抽泣着说: “我,我觉得……我在做梦,我就是在做梦对吧?” 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她忽然吃痛似的叫了一声,然后他就听见她哽咽着说,“不是做梦啊……” “怎么了?”他问。 “我掐了一下大腿……”谢桃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还吸了吸鼻子。 卫韫闻言,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谢桃好像听见了他极轻的笑声,脸上有片刻烧红的温度,她有点窘迫,喊,“你笑什么!” “傻。” 他轻轻地叹。 谢桃原以为,从这一天夜里开始,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刚刚拥有的男朋友,就会永远地走丢了。 但,她没有。 这一夜,谢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睡着的,反正躺在床上,她和手机那端的卫韫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渐渐地没了声响。 烛火已经燃了大半,卫韫眼眉间已经染上了几分疲态,漂浮的星盘里,再没有女孩儿的说话声传来,但他却听见了她浅浅的呼吸声。 偶尔,还有几声梦呓。 他甚至听到了她无意识地唤了他的名字。 也不知为何,这夜卫韫始终未曾入睡,他就坐在书案前,听着女孩儿的呼吸声,直到天光乍破时分,他方才将书案上的铜佩拿起来。 于是刹那间,浮动在半空的星盘消失,而她的呼吸声也在他的耳畔消失。 他握着手里的那枚铜佩,久久凝望着,直到门外的卫敬忽然敲门。 “大人,您该上朝了。” 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换上那一身绛纱袍,卫韫拿了屏风上搭着的腰带系上,眉眼舒展,神色竟透着几分难得的温和。 “大人可是一夜未眠?”卫敬瞧见了他眼下的那一片浅淡的青色。 “嗯。” 卫韫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袖,而后便对他道,“走罢。” 卫敬只得低首,跟在卫韫身后,走出了屋子。 因着之前信王赵正荣到访占星阁与卫韫见了一面,故而当天夜里,卫韫便被传至禁宫,面见了启和帝。 即便当时卫韫显得足够坦然,对于谈话内容,亦不曾有半分隐瞒,但那些,启和帝又岂会不知? 禁宫是启和帝的禁宫,在那里,没有什么能瞒得住这位当今圣上。 可即便如此,卫韫也很清楚,启和帝未必全信他。 身为大周朝的皇帝,他之所以在近几年忽然开始向往长生仙道,便是为了想要在他的那把龙椅上坐得更长久。 而一个如此在意权力之人,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赵正荣,即便是他金口玉言立下的储君赵正倓……在他仍然活着的时候,他也绝不容许他们过多的觊觎他的东西,更不容许朝臣各自站队,私下相交。 故而今日上朝之时,卫韫不免又被启和帝多番试探。 但这于卫韫而言,终究不痛不痒。 只是下朝时,他在前往宫门时,必经的宫巷里,遇见了当朝丞相宋继年。 彼时,宋继年正与另一位大臣说着话。 但见卫韫走来,那名大臣便对着宋继年微微弯腰行了礼,又对着卫韫拱手一礼,而后便匆匆离开了。 宋继年一见卫韫,便一挥袖,转身想走。 “宋大人。”卫韫却忽然出声。 而后他便走到了宋继年身旁,偏头看向这位面容苍老的丞相大人时,他扯了扯唇角,“宋大人何必急着走?” “本相与你这等人,无甚可说!”宋继年冷哼了一声,说话时,长长的胡须还一颤一颤的。 “可我却有一句话,一定要问问宋大人。”卫韫的声音平淡无波。 “昨日卫某送给丞相府的大礼,不知宋大人你可收到了?” 宋继年一听这话,神色当即变了几变,他瞪向卫韫,“你想说什么?” 那所谓的大礼,实则是他那名密探的一只手臂。 “我只是想劝一劝宋大人,” 卫韫的神色渐渐冷下来,带着几分难掩的凌厉,“若是以后你再敢将手伸进国师府,便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这如何是劝告?分明是威胁,亦是警告。 宋继年的脸色当即一阵轻一阵白,他伸手指着卫韫,“你”了半晌,都没有说出旁的话来。 “相信那几封所谓的密文,已经让宋大人你,得到教训了。”卫韫微弯唇角,嗓音冷列,稍带讥讽。 那名密探从国师府盗走的密文,不过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罢了。 “卫韫!”宋继年彻底被激怒。 而卫韫说罢,却是轻瞥了他一眼,而后便抬步往前走去,再不管身后那位丞相大人是何等脸色。 待他回到国师府时,卫伯已经备好了早膳。 卫韫坐在桌前用饭时,被他放在衣襟内的铜佩适时地发出了灼烫的温度。 他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随后便抬眼看向卫伯,“下去罢。” “是。”卫伯当即躬身,退至门口,方才转身离开。 厅内顿时便只剩下卫韫一人。 他将衣襟里的铜佩取出来的时候,淡金色的流光涌出来,一封信件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饭桌上。 他放下手里的汤匙,拾起那封信件来,拆开。 “卫韫卫韫?” 她似乎,总喜欢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卫韫眼眉间流露出几分微不可见的笑意,他干脆起身,方才走了两步,他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身时,他的目光停在饭桌上那碟糕点上。 最终,他还是回转身来,端了那碟糕点,另一只手里捏着洒金信纸,出了厅堂,往后院的书房走去。 “醒了?” 在书案前提笔,他将那信纸压在了铜佩之下。 而谢桃的回复一向都来得很快: “嗯……” “那个,我想问问你哦,你昨天晚上……没有喝假酒吧?” 她连着发了两条消息,落在卫韫这边,便是两封信件。 卫韫在看见第二张洒金信纸上的那一行墨色时,他眼底有了一瞬的笑痕,而后便又是浅浅的无奈。 于是他再一次提笔: “我不是你,不会如你一般出尔反尔。” 他故意重提,带了两分调侃的意味,“还是说,你昨夜本就是以退为进?” “我才没有!!” 谢桃戳着手机屏幕想要再辩解两句,但是打了好多字都被她删掉了,最后她只能气鼓鼓地回: “反正说不过你,我不跟你说话了!” 彼时,卫韫在看见信纸上的这句话时,他大抵也能想象出她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于是他轻声失笑。 而后,他便从书案下取出一只木盒子来,将那碟糕点放入了盒子里,然后将铜佩放置在盒子上。 金光闪烁间,盒子一霎消失无踪,而铜佩失去了支撑,掉落在书案上,发出声响。 时隔半个多月的时间,谢桃又一次收到了快递柜的消息提醒。 在她下楼打开快递柜的时候,里面摆着的,仍是一只木盒子。 而当她打开那只木盒子的时候,里面是一碟糕点,她伸手拿起一块的时候,仍然带着几分温热。 仍旧没有快递的包装,仍旧只是这样一只盒子。 谢桃知道,这一定不是快递员放进这里面的,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 抱着盒子,谢桃在楼下站了好久好久。 从这一天开始,谢桃和卫韫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模式,但又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了。 她仍旧习惯每天跟他语音通话,仍然习惯把自己的许多事情讲给他听,有时候,她甚至会给他讲笑话,还会因为他get不到她的笑点而气鼓鼓。 而他比之以前,明显要更加耐心,话终于多了一些,仿佛还流露着几分浅淡的温柔。 他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这样看似平静生活的背后,谢桃却越来越觉得疑惑。 他仍旧会给她寄来好多好吃的东西,许多都是她从来见都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有时,他也想给她寄一些财物,就像是上次那一盒子的金元宝。 但被谢桃拒绝了。 但每每看着他给自己寄来的东西,她心中的疑惑就变得越来越深重。 她已经无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些事情没有任何诡秘之处。 谢桃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再忽视这个问题了。 于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谢桃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盯着自己手机微信的聊天界面看了好久。 她想求证一些事情。 像是犹豫了好久,她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在快要触碰到屏幕上的“视频通话”的选项时,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这样反复来回犹豫了好几次,她都始终没能按下“视频通话”的选项。 她垂下脑袋,趴在书桌上,丧气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这样可不行啊。 她想。 像是又默默地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她再一次鼓起勇气,伸出手指。 就那么一鼓作气地点了两下,她的目光便再没有从屏幕上移开,甚至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不过几十秒钟的时间。 视频骤然接通。 那一瞬, 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的他,锦衣如绯,金冠玉带,长发乌浓,而那样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庞更比被她设为手机壁纸的那幅画像要更为惊艳动人。 如同水墨山水间最具意韵的一抹留白,端得是世间难寻的明艳风流,灼灼之姿。 没有任何防备的,谢桃对上了他那双惊愕的眼瞳,那一刻,她无法形容自己内心里忽然的震颤。 彼时,四周一片寂静,她瞪大双眼,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忽然一颤,连短暂的呼吸都忘记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胸口里的那颗心,疾跳着,翻腾着。 一声声,一阵阵。 犹如心头立着一面鼓,在被什么不断地敲打着。 而她傻傻地望着他,神情恍惚,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直到,她见他眼中的惊诧退却,像是已经了然般,忽而弯唇浅笑。 仿佛就在她的耳畔,她听见他嗓音清冽,轻轻唤她: “桃桃?” 耳廓微烫 当卫韫瞥见铜佩上忽然显现的星盘开始转动的时候, 在细碎如铃的声响中,星盘隐去, 一团缭绕的云雾拢在铜佩的表面, 如同一面镜子下映照出的诡谲天幕般,一时间,所有的浓雾渐渐拨散开来, 他在那样清晰的镜面里, 猝不及防地望见了一个姑娘的面庞。 一时间,隔着两个时空的两人两两相望, 且都是同样的惊愕万分。 卫韫最先回过神来。 想起这枚铜佩不单单可以传信, 甚至还能传音, 那么如今构建起这般几乎是两人真实相对的光幕来, 也应是不足为奇了。 铜佩之上犹如镜面般映照出的她的模样是那么地生动, 却让卫韫稍稍有些晃神, 他不由地想起之前那纸上静默的姑娘。 见她瞪大那双眼睛,始终呆滞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模样, 卫韫眼底染上几丝笑痕, 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何其不易, 她终于还是, 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端倪。 而此刻她的反应, 亦是显得分外有趣。 像是过了好久好久, 他才见铜佩之上的光幕里,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 她动了动嘴唇, “你……” 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紧接着,卫韫便听见一声响, 同时, 光幕暗了下来,漆黑一片。 原来是谢桃一时没有握住手机,导致手机屏幕顿时扣在了书桌上。 然后卫韫便听见一阵嘻嘻索索的声音,甚至是她好像绊倒了什么东西,然后发出的惊呼声。 卫韫握着铜佩,等了半晌,方才瞧见铜佩上的光幕再度恢复清晰的画面。 “我还以为,依着你这榆木脑袋,定还要费些时日才能察觉到。”卫韫瞧见她揉了揉眼睛,仍然是一副呆滞吃惊的模样,他扯了一下唇角,便道。 语气竟有点儿凉凉的,全然不复方唤她那一声时隐隐流露出的半分柔色。 谢桃像是反复确认了好几下,甚至还掐了自己的脸蛋一把,才终于确定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出现任何幻觉。 她盯着自己手机屏幕里的那位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抿了抿嘴唇,试探着开口:“你……是一个演员吗?” 卫韫听不太明白她口中的“演员”是何意,便蹙了蹙眉。 但见屏幕里那霞姿月韵的年轻公子蹙眉,谢桃一晃神,差点又忘记了呼吸这回事。 “就,就演电视剧的那种?”她说话都有点不自觉地结巴了。 而年轻公子只是轻瞥她,静默不言。 “……不,不是吗?”她讪讪地说。 谢桃想起那些神秘的快递,想起他每每和她说话时的语气,习惯,又回想了一遍他的那些与现代社会的年轻人相去甚远的爱好……而现在,隔着手机屏幕,她看见他穿着古代的衣袍,留着古代人的发髻,这一切,几乎和现代社会毫不沾边。 杏眼瞪大,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正当她犹豫着,还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时候,她就听见手机里传来他清晰的嗓音:“如你所见,我与你,并非同一世界之人。”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波,却是在向她陈述着一个事实。 而谢桃在听了他的这句话之后,反应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同一个世界?” 脑子里一片轰鸣,她几乎不敢置信。 那一瞬,许多的事情在她的脑海里翻涌闪过,像是过了好久,她才又抬眼,看向手机屏幕里的卫韫。 谢桃无法形容此刻自己内心里究竟有多么震惊。 世界,真的不是唯一的世界。 而时空,真的存在不同的时空? 这些向来遥远无边的命题,忽然这样真实清晰地摆在了她的面前,此刻她内心里已经惊涛骇浪,无法再用言语来形容。 从谢澜的出现,到那间神秘的小酒馆展露在她眼前,再到她听闻,小酒馆里的那位看似普通平凡的中年大叔——老奚,竟然是一位活了一千多年的神仙……这一件又一件超乎她所有想象的事情,都是那么真实且生动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世界浩瀚神秘,这宇宙包罗万象。 那并非是她的想象能够到达的神秘高度。 因为那些神秘的快递和种种说不清的神秘事件,谢桃想过,或许卫韫身上,也藏着许多她无法想象的秘密。 因此,她有过许多的猜测。 但唯独,她没有想过,他和她之间,竟然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这一天,谢桃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 但这真相,却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谢桃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几乎每一天夜里,她都会忍不住给卫韫发视频通话,然后盯着他看一会儿,然后再发出不可思议的感叹。 每天被铜佩按时骚扰的卫韫:“……” 像是忽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谢桃对他和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都充满了好奇。 她总是有许多的问题要问他。 卫韫一开始还会耐心答几句,但到后来,就成了这样: 她问:“卫韫卫韫,你们古代人一般都吃什么啊?” 他答:“可以吃的东西。” 她问:“那你们都喝什么?” 他答:“水。” 即便是这样哽死人的回答,也没有消减掉谢桃旺盛的好奇心,她仍然会一遍遍地问他好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即便,他回答得越来越不够走心。 这天,谢桃又开始了日常提问: “卫韫卫韫,你们那是什么朝代啊?” “大周朝。” 大周朝是什么朝? 谢桃上网查了查,却并没有搜索到一丝一毫关于大周朝的信息。 可是怎么会呢? 她明明之前连《知论》都搜到了啊…… 无论谢桃怎么查,卫韫口中的大周朝,仿佛从来都不曾在历史的洪流里存在过似的。 她甚至连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查不到。 如果卫韫真的是生活在从前的时空里的人,那么为什么他所生活的朝代,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任何一点儿痕迹? 这些疑问,谢桃也都跟卫韫说了。 而从《知论》开始,卫韫就已经在猜测谢桃所在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倘若这两个世界真的毫无关联,又为什么这本数百年前由晋朝大夫应思南耗费半生光阴写就的《知论》,会在她的那个世界流传? 卫韫暂时,还未曾参透这其中的玄机。 入夜后,谢桃强撑着睡意,让卫韫给她看他的周围。 卫韫无法,只得应了。 他举着铜佩,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 “哇,你有好多书啊……”谢桃看见他身后那好几个足有两米高的木书架上几乎摆满了各种书,甚至还有不少样式各异的古董摆件。 “你该睡觉了。”卫韫垂眸,瞥见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样子,淡淡地道。 谢桃握着手机,像是有点恋恋不舍,“可是我还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的……你能给我看看吗?” “……” 卫韫终究未曾拒绝。 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卫韫手里握着那枚散着淡金色光芒的铜佩,推开了门,步下台阶,走到了院子里。 侍卫都守在主院的院门外,若无传唤,便不会进来。 而时常守在卫韫身侧的卫敬,自从谢桃开始频繁地用这种方式与他来往的时候起,他就已经让卫敬不必在夜里守着了。 故而此刻,这偌大的院内除却他一人,便再无任何身影了。 透过手机屏幕,谢桃看见了一个标准的古代宅院的样子,院内回廊婉转,翠竹顽石,花枝树影,更有一池荷塘,临着一座凉亭。 “你家好大啊卫韫!!” 谢桃觉得自己的瞌睡虫都跑掉了,她大睁着一双眼睛。 想起那一盒子的金元宝,谢桃越来越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是家里有矿的样子…… 视线在回到屏幕上的时候,谢桃看见了卫韫身后回廊檐角闪烁着昏黄光亮的灯笼,还有那一片房梁之上垂落星光的夜幕。 “你那里的星星好多啊……”她忽然说。 同样是夜,但落在谢桃的眼里,却有着极大的差别。 见惯了霓虹的灯影,见惯了高楼大厦遮挡过的天空,谢桃很久,凑没有见到过这样星子漫天,闪烁不断的夜空。 而那银白的月色散落下来,落了一地的银粟剪影,清辉如霜,朦胧地映照在他的身上,拂过他的侧脸,落在他的肩头。 谢桃几乎可以看清他垂下眼睫的时候,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而夜风袭来,缠裹着他乌浓的发丝一缕缕飘动,衣袂微扬。 彼时,谢桃明显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开始一阵疾跳,犹如擂鼓,毫无征兆。 两个隔着时空壁垒的人,静默地望着天空,就在这星辉散漫的夜。 这是难得的静谧。 于卫韫而言,更是难得的片刻安宁。 于是他的眉眼在此刻便又多了几分莫名的柔和。 “你明日还要早起,” 半晌后,他才轻轻地说,“睡吧。” 只是这样清浅的两句话,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温柔,如同脉脉春水般,晃人心弦。 “嗯……” 谢桃的目光停在他的面庞,模糊地应了一声,她抓紧了被子,在要按下挂断键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脑子一热: “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说……” 卫韫望着她,“什么?” 谢桃揪紧了被子,还没开口,脸就已经开始泛红发烫。 最终,她眼睛一闭,鼓起勇气脱口而出: “你真好看!” 然后她睁开眼睛,也没敢看屏幕上他的神情,直接就挂断了视频通话。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谢桃脸颊烫红,像是捧着一块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在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 啊啊啊啊!!! 而彼时,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的卫韫看着自己手里那枚已经恢复如常的铜佩,耳畔仿佛还回荡她温软细弱的嗓音。 她竟如此直白。 卫韫耳廓微烫。 白色菖兰 即便是已经和卫韫视频通话了好多次, 谢桃也还是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手机可以割破时空的界限, 让她遇上卫韫? “难道我的手机其实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宝贝?” 谢桃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然后又把自己那部外面已经有些掉漆了的款式老旧的智能手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买的时候也没发现它还能有这功能呀。 这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旧手机啊。 这天午后,谢桃正在咬着笔杆写作文, 她绞尽脑汁, 在书桌前坐了二十多分钟,却还是只写了一行字。 因为卫韫很忙, 所以谢桃一般只有在固定的时间里才会给他发视频通话。 而现在, 她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觉得差不多了, 就连忙点开微信, 发了视频通话过去。 彼时, 卫韫方才从禁宫回来,还未来得及去用饭,便察觉到铜佩的异样, 于是他直接折返回了书房。 他将铜佩放置在书案上, 瞥见她那一副情绪不高的模样时, 他便开口道: “这是怎么了?” 说着, 他随手解了腰带扔到一边, 顿时, 那一身绛纱袍便变得稍显宽松起来,多了几分随意轻松之感。 谢桃瞧见他解腰带时垂着眼帘的模样, 又难免为他的美色而晃了神。 直到他在书案前坐了下来,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了一口茶, 道:“说话。” 谢桃回神, 眨了眨眼睛,然后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闷闷地说,“写作文好难哦。” “老师要我们写八百字的作文,但是我到现在,就写了一点点。” 她叹了一口气。 每一次写作文的时候,她总觉得人生尤其艰难。 “没道理,” 卫韫闻言,说了一句,然后又慢条斯理地再喝了一口茶水,“你若肯拿出你平日里的三分功力,尚不至于如此艰难才是。” 这是又在说她话痨。 “……” 谢桃瞪着他,有点气鼓鼓的,“那能一样吗?” 瞧见她这副模样,卫韫弯了弯唇角,眼底有了几分笑痕。 “哦对了,你要的通史。” 谢桃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连忙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来一本特别厚的书,在屏幕前晃了晃。 “但是这个要怎么给你啊?”谢桃有点弄不明白。 她想起他给她寄了那么多的快递,于是她就连忙问,“你给我寄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很想知道?” 卫韫说话时,嗓音仍旧清冷平淡,瞥见她那双盛满好奇的眼睛,他漫不经心地拿了旁边的一册书卷。 “嗯!”谢桃连忙点头,然后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他。 她这副模样,倒像是一只小动物似的。 卫韫看着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终于开了口,“将你手里的书……” 他忽然顿了顿,而后才又道,“压在手机下。” 手机这个词,确是令卫韫尤其陌生的存在。 但听她多提了几句,他便记住了这个与他手中的铜佩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的物件。 把书压在手机下面? 谢桃面露疑惑。 但最终,她还是听了他的话,乖乖照做了。 然后下一刻,她便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机里忽然透出了淡金色的流光。 谢桃这一幕好像幻觉似的,于是她揉了揉眼睛,可当她再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原本被压在她的手机下面的那本通史,竟然凭空消失了。 谢桃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 然后,隔着手机屏幕,她看见了那本刚刚还被她握在手里过的通史,已经到了卫韫的手里。 ??? 谢桃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被震惊,被惊吓。 “怎,怎么过去的?!” 她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点打结的征兆了。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随意地翻了翻从她那里传送过来的那本通史。 无论是印刷术,还是表面的书封,这都是如今的大周朝尚不能企及的工艺。 将那本通史暂时放到了一旁,卫韫抬眼便见铜佩上的光幕里,小姑娘仍旧是那副微张着嘴,呆滞惊愕的模样。 然后,他就见她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下一刻,他的书案上便出现了一支黑色笔直的物件,那是她方才拿在手里的那支笔。 “哇,这也太神奇了吧!” 谢桃在看见卫韫将那支笔拿起来的时候,她感叹了一声,然后又连续把自己的好几个东西都压在了手机下面,并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东西被金光包裹,然后消失不见,出现在屏幕那端。 于是,接下来,卫韫的书案上又多了好几件不知名的东西。 直到……她的手肘不小心撞到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压住了她的作文本的一角。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作文本从她的书桌上消失,然后出现在了卫韫的书案上。 ??? 谢桃愣了。 但见卫韫眉眼微挑,拿起了她原本就翻开的作文本,她连忙喊:“不准看!!” 卫韫顿了一下,抬眼看她,“这是何故?” “就是不准看!”谢桃急得不得了,“你快把我的本子还给我!” 见她这般模样,卫韫却是比方才还要多了几分好奇。 于是在她阻拦声中,他仍旧垂眼看向了她翻开的那一页纸上的内容: 让美梦成真 每一个人都会做梦,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美梦,我就不一样了,我做过很多美梦,但是要怎么才能让美梦成真呢?我陷入了深深地思考…… “……” 只是短短一句,便令卫韫皱了眉。 许是见惯了富有文采的大家之作,他几乎从未见过这般白话且毫无文思可言的文章。 即便只只是这样短短的一句,也足够说明一切了。 在听见他忽然的一声轻笑时,谢桃又气又窘,脸都憋红了,“都叫你别看了!” “快点把我的本子还给我!” 卫韫却将那作文本搁在了书案上,语速微缓,犹带几分刻意的逗弄,“我若不还,你待如何?” “我,我……”谢桃憋了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她就那么瞪着他。 被这样一双水盈盈的杏眼瞪着,卫韫唇角微勾,仍旧显得足够气定神闲。 半晌后,他忽然听见她又一次开口: “求你了……” 她的声音又软又细,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像是胸口被什么蛰了一下,卫韫方才触碰到茶盏的手顿了顿,但面上他却仍然未显波澜。 但终究,他还是将她的作文本,搁到了铜佩下。 重新拿回了自己的作文本,谢桃终于松了口气,但抬眼撞见那双隐隐藏着几分笑意的如珀眼瞳时,她的脸又忍不住发烫。 “都跟你说了我写不好作文嘛……”她小声嘟囔。 卫韫却道,“我虽早有准备,但仍未料到,你这文章竟如此……” 他顿了一下,没再说下去。 “……” 谢桃气鼓鼓地说,“我又不是你们古代人!你还想让我给你写一篇文言文出来吗?” “即便是寻常白话,你这也太随意了一些。”话至最后,他终究还是斟酌而来一下用词。 但这还是让谢桃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扎了一刀。 于是她又开始瞪他。 “好了,” 卫韫轻叹了一声,“看来日后,我需常盯着你些。” “做,做什么?”谢桃忽然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让你多读些书,日后做文章便不至于如此煎熬。”卫韫站起身来,在身后的书架上寻了一册书卷来,随手翻看。 谢桃一听,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拒绝,“不,不用了!” “真的不用?”卫韫瞥了她一眼,嗓音淡淡。 谢桃忽然蔫儿了下去,最后她瘪着嘴巴,小声地说,“你们那儿女孩子也要上学堂的吗?” 卫韫翻看着手里的书卷,“常有为世家贵女专设的女学”。 “便是女子,多些学问,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这话说罢,卫韫抬眼瞥见她垂着脑袋有些发闷的模样,眼底藏着几分似笑非笑,:“不过多让你读几本书罢了,你却不愿?” “……也没有。”谢桃讪笑了一声。 她此刻眼睛弯弯的,眸子里犹如盛着湖面波光般光影微漾。 “今日想吃什么?”卫韫放下手里的书卷,忽然问她。 “如意糕!”谢桃想都不想,下意识地回答,那双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这会儿倒是来了精神。 卫韫失笑。 “好。” 他终是应了。 从这一天起谢桃发现了这个特殊的传送东西的方式之后,她就会时不时地把一些东西往手机底下一压。 这一夜,卫韫方才从禁宫回到国师府,在后院的浴池里沐浴了一番,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寝房内。 临着摇曳的灯火,卫韫在将铜佩放在枕边,随后便只着了单薄的里衣,在床榻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连日来的劳累,已令他深感疲惫。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的耳畔却忽然有细碎如铃的声音响起,一声声,一阵阵,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卫韫当即睁眼。 偏头看向被他放在身边的那枚铜佩时,便见有一盒东西凭空出现。 而后,又有一枝花轻飘飘地落在了那纸盒之上。 纸盒里,是卫韫曾见过的酥糖,足有十多个。 而那花……却是一枝白色的菖兰。 卫韫坐在床沿,骨节分明的手指里捏着那枝白菖兰,他双眼微眯,舌尖抵在齿根,却是气笑了。 他真想敲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半晌, 他垂眸。 不知为何,他的耳廓却又隐隐有些发烫。 像他一样(捉虫) 依照卫韫之前的猜测, 他以为,谢桃的那个世界, 或许便是他此刻所在的大周朝之后数百年乃至更长久的后世未来。 但在谢桃送来的那本她那个世界的通史里, 卫韫发现,自夷朝之后的所有历史,皆与大周朝往前三百多年的历史截然不同。 而在夷朝之前的所有历史, 竟都基本没有什么大的出入。 可自夷朝之后, 一切便都不同了。 而他所在的大周朝在这本通史上,也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如果说, 他们两人各自的世界毫不相干, 那么为何夷朝之前的历史却都几乎如出一辙? 但若要说, 她来自后世, 那又为什么, 这本通史里所记载的夷朝之后的历史为何会出现那么多的偏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韫连日来一直在思索着这件事, 但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这天,卫韫将大周朝的地图与他让谢桃送来的她那里的地图铺展在书案上,进行比对。 不同于他的这份地图, 谢桃送来的那份显然要更加清晰细致, 材质也与一般的纸质不太相同, 总归是要稍硬一些, 甚至多了几分光滑。 无论是地图上的文字, 还是那本通史里的记述, 又或是他一开始与谢桃通信时,她的文字, 竟与夷朝之后流传下来的文字相较,虽有些地方终归还是有所不同, 但大体却是相通的。 而在比对过两份地图之后, 卫韫发现,至少有几处他曾去过的地方与谢桃传送过来的那份地图上的某些地理位置,是尤其相似的。 便是连城池所在地周围的地形地貌,都有难言的相似度。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几处罢了,也并不能说明问题。 但这样的怀疑,已经在卫韫的心里留下了痕迹,如同浪潮过后短暂露出水面的石头,紧接着又再一次被淹没一般,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但又始终拢着一层薄纱,让人看不真切。 谢桃从甜品店回来,就点开了微信的视频通话,然后就看见卫韫一个人坐在那儿下棋。 白玉棋盘边摆着一只镂刻着复杂纹样的香炉,里头还在往出来飘着缕缕的白烟,而他漫不经心地拿了一颗黑色的棋子握在手里,眉眼仿佛都在浅淡的烟雾间更添几分冷淡自持的意味。 或是见铜佩的光幕里,她从一开始就撑着下巴望着他,也不说话,卫韫便开口道,“怎么不说话?” “看你下棋呀。”谢桃的声音有点小,透着几分温软。 卫韫闻言,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能看得明白?” “……” 谢桃鼓起脸颊,用一双眼睛瞪着他。 卫韫略微弯了弯唇角,将指间的黑子轻轻地扣在了棋盘上。 谢桃一瞧见他含笑的侧脸,她忍不住晃神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气了。 她趴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支支吾吾地问,“昨晚我送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吧?” 卫韫刚刚执起一颗白子,听了她的这句话时,他顿了一下,神色微滞。 这倒是提醒了他。 “谢桃。” 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全名,声音冷淡,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嗯?”谢桃歪着头,望着他。 “我倒是很想知道,” 他抬眸看着她,扯了扯唇,道,“那枝白菖兰是何意?” “……就,觉得好看,我就买了一枝。”谢桃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她只是在小区外的超市买完东西出来,看见有人摆地摊卖花的时候,她觉得那一簇又一簇的白菖兰尤其漂亮,就买了。 “那又为何要送我?”卫韫盯着她。 谢桃笑了一下,像是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也没敢对上他的目光。 半晌,她才小声嘟囔了一句: “就是想送你啊……” 那一枝白菖兰,只是她临时起意买来的。 而把它送给他,也不过是因为,当她包装好那盒自己做的酥心糖时,莫名的心念一动,于是就把酥心糖连带着花都送给了他。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谢桃也说不清楚。 她只是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觉得好的一切,都分享给他。 就,只是这么简单的心思而已。 卫韫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手里的棋子落回了棋笥里,他忽而低首,轻咳了一声,道,“日后,便不必了。” “为什么呀?” 谢桃听了,却连忙问,“你不喜欢吗?” 卫韫看着她片刻,眉心一松,眼底流露出几分浅淡的无奈之色。 最终,他妥协似的叹:“罢了,便随你。” 谢桃终于又笑起来,然后问他,“那酥心糖呢?” “那是我做的哦,有很多种口味的!你要记得吃啊!”她又说了一句。 “好。” 他轻轻地应。 “对了,我今天去图书馆借了好多书给你。” 谢桃说着,就离开了手机屏幕前,踩着拖鞋哒哒哒地跑到另一边去了。 卫韫看着那片光幕里,离开片刻后再回来的女孩儿手里已经抱了一大摞书。 谢桃把那一摞书往桌上一放,然后赶紧把手机放在了上面。 卫韫原是把铜佩放置在旁边的小案几上的,那一堆书的忽然出现,便令那枚铜佩被死死地压在了底下。 “卫韫卫韫我怎么看不见你了呀?”女孩儿的声音传来。 “……” 卫韫只好伸手把那些书一本又一本地挪开。 彼时,门外忽的传来了卫伯苍老的嗓音: “大人,您该用晚膳了。” 卫韫淡淡地应:“知道了。” “卫韫你要吃晚饭了吗?” 耳尖的谢桃好像听见了一个老爷爷的声音,她小声地问。 “嗯。” 卫韫扔了手里的棋子,将铜佩握在了手里,宽袖遮掩下来,他站起身来,走向书房门口的时候,低声嘱咐她:“不要出声。” 天色还尚未暗下来,院子里仍有奴仆来来去去。 待卫韫在厅堂里的饭桌前坐下来的时候,卫伯便张罗着命人一道道地上菜。 这整个过程都显得足够安静,便是连卫伯嘱咐奴仆的声音也都刻意压低了许多。 这是一向是国师府的规矩。 “都下去。” 最终,卫韫只说了一句。 卫伯当即躬身称是,带着一众奴仆出去了。 彼时,堂内便只剩下卫韫一人。 他伸出手,宽袖微扬,被遮掩许久的铜佩露出来,上面星盘闪动,光幕里的女孩儿撑着下巴,仍在乖乖地等着他。 卫韫一向不重口腹之欲,故而每回用膳至多便只三道菜。 但这次,他却特地让卫伯令后厨多准备了些。 谢桃见自己的手机屏幕终于重见光明,又见他身后的背景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就连忙开口问:“卫韫我能看看你吃的什么吗?” 卫韫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似的,唇角微勾了勾,也并未多说些什么,便握着铜佩,将其对准饭桌。 桌上满盘珍馐,尤其诱人,有许多都是谢桃从来都没有见过,吃过的。 她伸着手指数了数,发现足有□□道菜。 “卫韫你一个人吃这么多吗?”她惊愕地问。 卫韫收回铜佩,垂眸看向光幕里的她,故意道,“多?” “这还不多吗?”谢桃咂舌。 卫韫颔首,微微挑眉,“所以?” 谢桃清了清嗓子,嘿嘿地笑了一声,眼睛弯弯的,“我觉着你肯定吃不掉这么多,为了不浪费,我觉得我可以帮你消化一点……” “你不是吃过了?”卫韫瞥她,眼底笑痕微浓。 谢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觉得我还可以再吃一点!” “想吃什么?” 卫韫虽面上仍未动声色,但他说话时,语气却已染上几分不自禁的笑意。 “那个鸭子好吃吗?” 谢桃觊觎他饭桌上的那只鸭子很久了,她期盼地望着他。 像是一只等待着主人投喂的小动物,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这个绿绿的好吃吗?” “那个呢?” “哇……看起来都好好吃的样子。” 她充分发挥了话痨本性,甚至还吸溜了一下口水。 “……” 卫韫只好命人送来食盒与瓷碟,除了那只被她盯上的鸭子之外,他还将每一道菜都分了一些,装在了食盒里,而后便借着铜佩,传送了过去。 谢桃几乎是飞速地跑下楼,从快递柜里拿了食盒,然后回到了家里。 把所有的菜取出来摆在桌上,谢桃给手机立好支架,在她拿着筷子蠢蠢欲动的时候,那边的卫韫也已经把手里的铜佩放在了一边。 “卫韫,为什么我送你东西,你直接就能拿到,而你送我东西,我还得跑到楼下的快递柜去取?”谢桃动筷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卫韫摇头,“这个我暂时也并不清楚。” 他手里的这枚铜佩与她的手机之间,到底是因何而建立的联系,甚至是铜佩本身更多的神秘之处,他至今都还未查清。 像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出现在深巷中的那名神秘女子,卫韫那双眼睛里光影一瞬暗下来。 或许,那名女子身上,便有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只要抓住了她,眼下的一切,便都会变得明朗许多。 谢桃觉得自己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是想不出来这里面的许多缘故的,索性她也懒得再想了,干脆拿着筷子,开始吃饭。 同时,她也在偷偷地瞥向手机屏幕里的卫韫。 即便是吃饭,卫韫握着筷子时的姿态,也是尤其清贵优雅的,不疾不徐,那张冷白的面容上却也看不出来半点情绪。 谢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自己刚掰下来的鸭腿。 再抬眼的时候,她对上了他的那双眼瞳。 不知道为什么,谢桃忽然红了脸,手里的鸭腿她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不知道,这会儿她的嘴边还沾着一粒米。 卫韫瞧见了,但却并没有丝毫要提醒她的意思,只是道,“不吃了?” “啊,要吃……” 谢桃回过神,干笑了一声,然后又啃起了鸭腿。 但之前随性的大口,却成了捎带拘谨的小口。 此刻,在昏黄夕阳渐渐西沉时分,隔着两个时空,他们相对着,一时间竟少了言语。 谢桃咬着筷子,半晌,忽然说:“好神奇啊……就好像我真的跟你坐在一桌吃饭似的。” “我觉得……还挺好的。” 谢桃的声音越来越小。 片刻,她又轻轻地道,“那枝白菖兰,特别好看。” “我看见它,就想到你了……” 那样如云似雪,看似清冷的颜色,犹如山上雪,皑皑无尘,惊艳动人。 就好像他一样。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但这样的话说出口,仍旧需要足够的勇气。 令她战胜脸颊莫名浮现的红晕,令她战胜当她看着他时,便已立在心头的那面不断被敲打着的鼓……这样的勇气,永远都是那么的难得。 她已经好久,没有觉得这么开心过了。 卫韫微顿,抬眼看向铜佩上,光幕里女孩儿那张白皙的面容时,像是春风柳梢拂过的微风惊动了他眼底的波流,那一刹那,他的神色渐渐多了几分难言的温柔。 “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特别好的那种!”她忽然认真地说。 还未待卫韫反应,光幕里的女孩儿就打了一个嗝。 虽然动静极小,只是那么极短,极轻的一声,但还是引得卫韫侧目。 那一刹那,谢桃捂着自己的嘴巴,呆住了。 啊啊啊!! 她的脸一瞬烫红,也没敢再看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手忙脚乱地就挂断了视频通话。 “……” 卫韫盯着那枚已经恢复如初的铜佩半晌,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冷沁淡香 卫敬近来总觉得国师大人有些不对劲。 譬如, 以往并不重口腹之欲的大人如今每每用晚膳时,便要多几道菜, 而他以往的口味分明是偏清淡一些, 但近来的饮食却明显总有那么几道重辣的。 譬如,大人手里常常翻看的书卷,也与寻常的书卷有所不同, 卫敬有时走进书房里向其禀报一些事情时, 偶尔小心抬眼,便看清了那与寻常书卷并不相同的书封, 那样的印刷技艺, 放眼这整个大周朝, 还未能有人能做到。 再譬如大人书房中总是莫名出现在那向来空着的青瓷花瓶里的花枝。 有时是一枝菖兰, 有时是一枝红山茶, 有时是一枝蕙兰……甚至还有一些卫敬根本叫不上名字的花。 每每出现, 却都只是单独一枝。 在国师府里,卫敬不是守在主院外,便是守在卫韫的房门外, 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花枝是何时摆在那儿的。 他分明, 也从未见卫韫拿着那些花枝进屋。 但……那些花枝又是何时出现的?卫敬心中纵有千般疑问, 也总是不敢轻易出口。 心里装着事情, 卫敬站在书房门外, 不经意地抬眼时, 便见不远处有一抹茶色身影正往这边走来。 是南平侯府世子,齐霁。 卫敬当即偏头, 对门内道:“大人,世子爷来了。” 当齐霁走进书房的时候, 一眼就瞧见了他那花瓶里的一抹亮色。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物件似的, 当即走了过去,啧啧出声,“延尘兄,你何时转性了?就你这沉闷惯了的书房里,竟还多添了这一枝春色?” 卫韫抬眼,瞥见他伸手的动作,他眉头一皱,嗓音微冷,“不要乱碰。” 齐霁的手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倒真有点不敢碰了。 “卫延尘你竟这般小气?”齐霁偏头看他。 “有事?”卫韫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流露出几分疲态。 齐霁一见他这副模样,神色便陡然多了几分正经,他道,“你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此次还被信王拉下了水,陛下那边,你可有打算?” 卫韫闻言,扯了一下嘴角,眼底情绪很淡,几乎没什么波澜,“要什么打算?只要我什么都不做,什么火便都烧不到我身上。” 齐霁听了他的这句话后,却忽然道:“可你真的……会什么也不做?” 像是听出了他这话里的几分深意,卫韫定定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齐霁掀了掀唇,“没什么。” 像是始终被一种莫名的香甜气息萦绕着,齐霁多嗅了嗅,最终目光定在了卫韫书案上的一只打开的纸盒上。 他当即走了过去。 在看见里面的酥心糖时,他那双眼睛一亮,直接伸手。 卫韫瞧见他的动作,直接挥开了他的手,并将盒子迅速合上。 ??? 齐霁被他一系列的动作给弄得一愣一愣的。 “卫延尘你是怎么回事?连块酥糖都不给我吃?”他咬牙,拍了一下书案,“再说了,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些么?正好,我替你都解决了!” 说着,他便又伸出了手。 “不必。”卫韫再一次毫不留情地打开他的手,并把盒子往里侧挪了挪。 “……” 齐霁瞪着他,“卫延尘你这么做合适吗?!” “你可还当我是你的挚友?” 卫韫摇头,“未曾。” “那你把我当什么了?!”齐霁气得叉腰。 “救命恩人。” 卫韫抬眼,看向他时,一字一顿,声音里莫名带着几分恶劣的调侃。 “……”齐霁被哽住了。 瞥见他那副模样,卫韫像是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便在齐霁再一次亮起来的目光中,他打开了盒子,从中取出了……一块酥糖。 “就一块?”齐霁的目光忽然黯淡。 “怎么?不想要了?” 卫韫作势要将那块酥糖重新放回盒子里。 而齐霁瞧见他的动作,便连忙摆手,“本世子可没说不要!” 然后他便迅速伸手,从卫韫的手里抢来了那块酥心糖,喂进了自己的嘴里。 大周朝可没有这样的酥糖。 自从上一回齐霁在卫韫这里吃过一块之后,便再也没有找到这样的酥糖。 说起来,这可真是一种令人流连的味道。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一块吃完,齐霁又盯上了卫韫手边的盒子。 “……” 卫韫索性直接将盒子锁进了书案旁的匣子里。 眼睁睁地看着卫韫的这些举动,齐霁又一次咬了咬牙,“卫延尘,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竟是这般抠门之人?” “世子若是无事,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卫韫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磨了墨,拿了毛笔,在铺展的宣纸上落下几笔。 齐霁一挥宽袖,转身便走。 但当他快要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顿了。 方才还忿忿不平地神色骤然平静下来,甚至变得有些莫名地复杂。 忽的,他开了口:“卫延尘,你做这个国师,究竟是为国,是为陛下,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回头,看向站在书案后,穿着一身绀青绣银纹长袍的卫韫,“两年步步为营,你来郢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纵然齐霁向来没有什么入朝堂的心思,但他除了是郢都人尽皆知的闲散世子之外,也是天下闻名的才子。 他无心朝堂,却并不代表他不清楚朝堂之间的无声争斗。 身在各路风雨之外,但他的心,却犹如明镜。 即便他当年确实是救了卫韫,但至今,他都全然不清楚卫韫的来历,更不知道他来郢都,入朝堂,究竟是为什么。 或许,齐霁心里早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他并不愿去深想。 但见卫韫那双深沉的眼,齐霁笑了一声,未待他答,便道:也罢,正如你所说,有些事,我不知道,才是最好。“” 即便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要深究,但一见卫韫,他却又歇了心思。 齐霁摇摇头,转身便走。 而卫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晦暗的影子。 若他猜得不错。 齐霁应该是一早便看透了他当初为引启和帝而刻意设的局。 但……他却始终只字未提。 对于这位南平世子,卫韫心中始终裹缠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感念,亦有几分愧疚。 他深知齐霁已将他视作知己好友。 但卫韫……却始终无法对其彻底坦露自己的许多事情。 过去的那许多年,他几乎是踩着无数的白骨,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他的过去,充斥着太多不可言说的血腥淬炼。 两年多前,若非是齐霁救下他,或许他卫韫便不会再有活着的机会。 卫韫永远记得他的恩情。 但他如今走的每一步,皆是行走在刀尖血刃之上,若是一步错,便是步步错,且再无复盘的可能。 他一向无所谓,毕竟,他向来孤身一人,也再无家族可以牵连问罪。 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来时一人,去时也是一人。 而齐霁却不一样。 他是南平侯府的世子,即便不入仕,也会有极为光明的一生。 卫韫没有理由,让他牵涉其中。 他知齐霁聪慧,于是许多的事情,他只能选择不说。 这于齐霁而言,应是最好的保护。 一时间,卫韫手里握着毛笔,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心里忽然沉重了许多,压得他眉心轻蹙。 他闭了闭眼,再抬眼时,却瞧见了那只被放置在那边紫檀木的圆桌上的青瓷花瓶里,颜色微粉的那枝花。 蓦地, 他忽然失神。 那么她呢? 若是有朝一日,他行差踏错,那么她又当如何? 将那放在匣子里的纸盒子取出来,卫韫拿了一块酥糖,喂进嘴里。 这些天,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酥糖的甜。 下午的时候,谢桃考完了测验,蔫哒哒地回到了家。 “怎么这副神情?”卫韫放下手里的书,问她。 谢桃撑着下巴,有气无力,“被数学卷子折磨到快哭了……” 这次测验的数学卷子真的特别难,谢桃今天下午答题的时候,一阵抓耳挠腮,简直艰难。 “听说是隔壁程远高中的老师出的卷子,” 谢桃叹了一口气,“真不愧是程远,出的考题真的很变态,还能扯到了物理题上去!” 因为这些天读了许多谢桃传送过来的书,卫韫对她所在的那个世界也有了许多了解。 她口中的高中,他也自然知道。 但是物理……他却是还不甚清楚。 谢桃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那双眼睛亮起来,歪着头望着手机屏幕里的卫韫,“你知道物理吗?” 见卫韫摇头,她得意地一笑,“看吧?还总嫌我笨,我告诉你哦,物理真是的这世上最恐怖的学科!我觉得你要是学物理,说不定还不如我呢!” 毕竟是个古代人,现代那么多发达的科技就已经足够令他叹为观止了。 要是学起物理,怕是也比她学得艰难多了。 “与我相较,你竟还引以为傲?”卫韫淡淡道。 “……” 也是,她竟然和一个古代人比物理,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何况……她也只是一个文科生。 谢桃干笑了一声,然后说,“不跟你说了哦,我要继续复习了,明天还要考试。” 两人通话结束后,卫韫看着手上已经恢复原状的铜佩片刻,而后便在卫敬在门外的提醒声中,站起身来,将铜佩随手塞进衣襟里,而后便走出书房。 他还需往禁宫一趟。 待卫韫再回国师府时,夜幕已经降临。 在浴房里沐浴时,他靠在浴池边缘,静默地闭着眼,心里思索着今日占星阁中的事情。 后来他终于起身,带起水声泠泠。 当他拿起被他之前随手扔在软塌上的单薄衣袍时,却牵动了铜佩的穗子。 于是刹那间,铜佩移了位,压在了他衣袍的一角。 卫韫瞳孔微缩,伸手时却已经来不及。 他的衣袍就在他眼前转瞬消失,而铜佩应声掉落在了地上。 “……” 卫韫的脸色变得有点不大好。 他方才拾起那枚铜佩时,便见其间星盘微闪,光幕乍现。 谢桃抱着一件忽然掉在她脑袋上的衣服,明明想说些什么,但在看见手机屏幕里的卫韫时,却唇口微张,杏眼瞪大,整个人都呆住了。 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披散着湿润的乌发,白皙无暇的面庞上还透着几分水色,在屏幕里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但那也是不着寸缕的上半身。 谢桃甚至还看见了水珠顺着他的脖颈一直往下……往下滑落无痕。 “啊啊啊!!!” 谢桃一张脸蓦地烫红,手一颤,手机直接落下来打在了她的脸上。 她吃痛一声,然后手忙脚乱地切断了视频通话。 谢桃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被子里,连带着那件衣袍也被塞进了她的被窝,她蜷缩起来,鼻尖却触碰到了那件衣袍的衣角,一抹冷沁的淡香袭来,她紧闭着双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起了刚刚那不得了的画面。 啊啊啊啊!!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 而此刻的卫韫手里握着那枚铜佩,站在浴池边,耳廓已经彻底红透。 半晌,他咬牙: “卫敬!” “大人?”卫敬听着他语气似乎有些不太对,答话时声音里便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卫韫紧紧地捏着那枚铜佩,此刻在水汽弥漫的浴池边,他那张冷白的面庞竟也添上了一丝罕见的红晕: “替我……取一件衣袍来。” 定情信物 谢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反正这一夜她的梦里总是不断回放着睡前在手机屏幕里看到的那一幕。 年轻公子披散着湿润的乌发,不着寸缕, 肌理分明的上半身如无暇白皙的美玉, 水珠顺着他喉结微动的弧度一点点滑下胸膛,直至腹肌…… 再往下,再往下……谢桃忽然惊醒, 脸色烫红。 鼻子有点热热的。 谢桃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的闹钟适时地响了起来,谢桃连忙伸手去把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按掉。 因为把窗帘拉得很严实, 所以这会儿房间里的光线很暗。 谢桃把灯打开, 打了一个哈欠, 偏头的时候, 却看见了被她昨晚慌忙扔到最里边的那件白色的衣袍。 她一瞬呆滞。 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在她的脑子里绽开似的, 昨夜的一帧帧画面又都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昨天晚上她临时抱完佛脚, 多默背了几首必备古诗词之后,原本已经很困了。 匆匆洗漱完,她刚上床准备睡觉, 一件衣服就兜头落下来。 那是一件白色的衣袍, 完全是古代的样式。 衣袂间似乎还带着一种不知名的浅淡香味。 她当时拿了手机点开视频通话本来是想问问卫韫这件衣服的事, 却没想到, 视频通话一接通, 她就看见了…… 谢桃又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但两分钟后, 她又连忙掀开被子下了床,跑进了洗手间里。 今天上午还有考试, 她可不能迟到。 早饭也没来得及吃,谢桃就去公交车站搭了公交车到了学校。 彼时, 卫韫正身禁宫的占星阁中, 手里握着一只玉色的小茶盏,僵在半空,要放未放。 “大人这是怎么了?”负责占星阁中杂事的年轻公公陶喜在廊下望着,心里一时有了疑惑,便问身旁的卫敬。 因为禁宫是不允许佩剑的,一向抱剑抱惯了的卫敬这会儿总觉得自己怀里少了点什么。 听见陶喜问他,他也是心不在焉地答:“不知道。” 从昨夜在浴房外,他只听房内的大人命他去取一件衣袍来,但那干净的衣袍不是一早便由卫伯送进去了么? 卫敬心里虽疑惑,但也并未敢多言。 但自从昨夜他见大人从浴房里出来之后,便见其脸色有些不对,之后大人便在书房中坐了一夜,连带着他也在书房外守了一夜。 时至清晨,到了上朝的时辰,他才见大人从书房里走出来。 下朝后,大人便一直坐在这里,手里虽握着一卷书,却总归是神不守舍的。 这一阵子,卫敬看过的他家大人显露出的异样还少吗? 不少了。 且经历过上次被那个身怀异术的神秘女人钉在墙上的事情之后,卫敬已经佛了,他开始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不可能了。 就好像一向过得寡淡沉闷的大人的书房内,忽然每天都会换上一枝姿态鲜妍的花一般。 此刻的卫韫坐在案几前,被靛蓝银线祥云纹的宽袖遮掩下的他的手里握着一枚铜佩,指腹时不时地轻轻摩挲。 彼时深秋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锦缎织就的衣袍泛着莹润的华光。 隔着水岸与一片树影,隐约可见琼楼之上有身穿月白道袍的道士来来去去,人人手中执着一把拂尘,几乎人人都留着半长的胡须,做出一副仙风道骨之态,仿佛自己便已是这世间脚不沾尘的活神仙了。 隔着一片水色光影,卫韫瞥向那高栏之上来来去去的人影,眼底泛着几分沉冷。 占星阁虽是卫韫主理,但炼丹这种事,却一直是吴孚清兼管着的,那是启和帝心头最看重的事情。 但近日炼丹房中新出的丹药却令启和帝不甚满意,为此,他已经杀了两批道士。 此刻在那高栏上匆匆来回的,便是新来的第三批。 “大人。” 彼时,卫敬忽然从廊下走来。 “何事?” 卫韫抬眼看他。 “晔城来信。” 卫敬将自己方才收到的一封密文双手奉上。 只听得“晔城”二字,卫韫便正了正神色,面上多了几分肃冷,他接过卫敬手中的信件拆开,取出信纸。 上面只寥寥数语,却令当即卫韫皱了眉。 “大人,如何?”卫敬见他神色有变,便问。 卫韫垂眸,声音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太子与信王,都在查我的底细。” 卫敬一听,便道:“大人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不必。” 卫韫摇头,眼尾浮笑,却是冷的,“便让他们查去罢,我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定会知晓,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他们绝不会听见半点风声。” 为着两年前的郢都之行,他一早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便是连启和帝,早前也暗中派人多方查探过他的过往。 太子和信王能查到的,不过也都是些启和帝查剩下的罢了。 “以前只有一位太子便罢,怎么如今这位信王,似乎也紧盯着大人您不放?”卫敬发出了人生疑问。 “他们可不一样。” 卫韫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端起来,“太子是一心想让我死,而信王,是想拉拢我。” 虽是不同的作为,但到底目的却是相同的。 因为在卫韫的手里,有着一支骁骑军。 那是当年启和帝请卫韫入朝时,便传遍朝堂的事情。 骁骑军由身怀异于常人的力量的两千异族人组成,属世袭军,自大周建朝以来,便一直作为保护皇帝的特殊势力而存在。 但令人尴尬的是,这支骁骑军却一直拒绝为启和帝所用。 因为他并非纯正的天家血脉,而是先皇母家大房的嫡孙。 先皇一生子嗣艰难,仅有的四个儿子皆死得不明不白,而当时的皇太后仍有垂帘听政之心,便想做主从母家将长房嫡孙过继给了先皇。 彼时先皇正深陷于丧子之痛,并不愿过继他人的儿子作为自己的皇子。 但皇太后见先皇日渐衰弱,便与自己的母家开始谋划着夺位一事。 后来,夺位事成,先皇怒极哀极,当天驾崩。 但令皇太后没有想到的是,她选定的这位乖顺听话的未来皇帝,实则极具野心。 不过几年的时间,皇太后的垂帘梦碎,处处受制于新帝,郁郁而终。 大周似乎仍是以往的大周,但又好像早已在无形中姓了别家的名姓,而不变的,仍是那站在金銮殿里的大臣。 一朝天子一朝臣,似乎许多人早已将那一场血腥的宫变给忘得干干净净。 世人或许都会忘却,但骁骑军却不会忘记他的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两千骁骑,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无论启和帝如何寻找,都再难找到其踪迹。 而两年前,他却在卫韫的手里见到了骁骑军的那枚材质特殊的透明的骁骑令。 那是启和帝多少年都未曾寻到的物件。 而启和帝之所以请卫韫入朝,一是看重他冠绝天下的才智谋略,二是为了他手里的骁骑军。 骁骑军当年除了皇帝的亲卫军之外,还替大周的历代皇帝掌管着天家的私库。 启和帝沉迷修仙练道,大兴土木,不知建了多少道观,又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去遍寻天下灵材炼制丹药。 如今的国库,早已经不起他的折腾了。 而那天家私库里的钱财,便是他的第三个目的。 启和帝有这样的心思,信王和太子自然也有。 他们父子三人,到底是殊途同归。 “此事便不必再管,你且先给我盯紧吴孚清,他近来可不太安分。” 最终,卫韫嘱咐道。 卫敬当即拱手,“是。” 一杯茶饮下,卫韫抬眼看向对岸时,正看见高栏上竟站着一人,正是吴孚清。 吴孚清穿着绛纱袍,站在那儿的时候,正盯着卫韫这边看,不妨撞上了卫韫的目光,他便露出笑容,两只眼睛顿时眯成了两条缝。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放下手里的茶盏,径自起身,转身进了楼中。 黄昏时分,卫韫出了禁宫,坐着马车回国师府。 他的手里一直握着那枚铜佩,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但他拧起眉,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耳廓稍稍发热。 直到,他手中的铜佩终于开始发烫。 金光流散的瞬间,一封信件落在了他的手里。 卫韫眼底有了细微的笑痕,他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的,就伸手拆开了信封。 信上只有寥寥一句: “我考完试了……” 卫韫指尖捏着信纸,像是终于安定了几分,他眉心稍稍松了些许。 待回到府中,他便径自走向书房。 谢桃收到回复的时候,她正在吸溜吸溜地吃方便面,甚至还被烫了嘴。 “如何?” 他只这两个字。 “……还行。” 她慢吞吞地打字回复。 而他这次便只有一个字: “嗯。” 谢桃也回: “嗯……” 像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展开的客气尬聊,他们两个之间都有着一种难言的尴尬气氛。 即便……谁也没提昨天晚上的那件事。 但是,有一个疑问一直放在她心里一天了。 最终,谢桃斟酌了一下,还是打了字,发了过去: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他只一个字。 “昨天的那件衣服……是你的对吧?”谢桃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打了这样一行字,她的脸就有点发热了。 而卫韫在看见纸上的那句话时,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一下,目光一瞬闪烁,好似无处安放,便连耳廓也又热了些。 正在卫韫不知如何回复的时候,他便又见她的一封信件出现在了书案上。 “但是你的衣服……为什么直接就掉下来了啊?为什么不在快递柜里?” 卫韫一顿,眉心微蹙。 他盯着书案上的那枚铜佩,一时间神色莫测。 他们哪里知道,就在昨夜,在谢桃的楼下,那名工号AM670的神秘男人又出现了。 这一次出现的偏差,可全是他的功劳。 而现在,他正被自己的上司提溜着耳朵,逮着骂: “你是不是脑子有坑?我让你更改一下凤尾鳞的设定你看看你更改的什么玩意儿?你咋那么能呢?屁事没办成还想吃饭是吧?” 女人一边揪着体型微胖的男人的耳朵,一边大声骂。 动作间,她耳畔的绛紫耳坠仍然闪烁着晶亮的光。 男人抹了一把脸:“老大你骂就骂但注意不要喷口水……我哪知道那凤尾鳞那么倔强啊,毕竟是神物,可你当初非要加那什么智能设定进去,现在你让我去改,这我哪……” “你工号没了!”女人咬牙。 “别啊老大……要是你当初不加那玩意进去我现在或许也好办一点嘛,现在这个凤尾鳞它确实有点难办。” 男人苦兮兮地说。 “吃你的饭去!” 女人终究说得只是气话,最终她松开了他的耳朵,一向不太正经的那张面容上竟然多了几分难言的落寞神伤。 这件事,终究还是怪她自己。 弄丢了那么重要的人,也弄丢了那么重要的定情信物。 她的礼物(捉虫) 自从那天夜里被卫韫的一件衣袍兜头盖住, 谢桃就没敢跟他视频通话,只是像以前一样打字发消息。 时隔两天, 谢桃才终于鼓起勇气点开了视频通话。 但视频接通, 两人却又相顾无言,一时间,无论是谢桃亦或是卫韫, 脸颊竟都有点微微发热。 大周朝一向礼法森严, 卫韫怎么说,也曾是大家族里的世家公子, 如此失礼之事, 他倒是这么多年头一回。 何况是在她眼前。 此刻瞥见她那双水盈盈的杏眼, 他便不由地轻咳了一声, 伸手去端了茶盏, 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谢桃也连忙端了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或许是喝得有点急,她被呛得咳嗽了声一声。 然后,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 才结结巴巴地说, “衣, 衣服我还你了……” “……嗯。”卫韫应了一声。 那件衣袍早在她还给他的时候, 便已经被他扔到了柜子里。 “我想给你看点东西……”谢桃忽然说。 “什么?” 卫韫手里握着谢桃给他寄来的书, 翻了一页, 听见她的这句话,便抬眼望着她。 “你等一下哦!” 谢桃说着, 就拿着手机走到了电视柜那儿,那里放了个小电视, 是房东阿姨的, 然后她自己挪了个小板凳坐下来,按开了电视。 调到了一个专门表演魔术的节目。 “卫韫,这些你要是学会了,肯定能把他们给唬住!”谢桃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是什么?”卫韫顺着光幕里,看向那个被她称之为电视的东西里正在放映的所谓的节目。 因为最近这段时间他看了许多的书,有的甚至图文并茂,栩栩如生,令他在短时间内便已经对她所在的那个世界有了许多的了解。 再加上有时谢桃会隔着光幕跟他解释各种所谓现代社会的新鲜事物,便使得他对这一切越来越熟悉。 他也时常会感叹后世的发展竟能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 慨叹之余,他又对她的那个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魔术啊,你不是国师吗?你不多学点花样,怎么能骗得了别人?”谢桃一副为他操心的模样。 她又说,“你觉得哪一个好?我给你找教程!” 第一次知道卫韫的职业是国师的时候,谢桃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 国师是做什么的?她甚至还谨慎地上网查了查。 “国师”是中国历代帝王对于宗教徒中一些学德兼备的高人所给予的称号,一般要么是老和尚,要么就是老道士。 但是卫韫的头发好好的,也没有穿电视剧里那种灰灰白白的道袍,手里也没见常拿着一个拂尘什么的。 是什么让一个年仅二十二岁的美貌青年走上了神棍的道路?谢桃想不太明白。 因为不确定卫韫到底是不是个道士,她那时甚至还问了他:“你们道士……能谈恋爱吗?” 然后她就见他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然后果断地挂断。 “我何时说过我必须要会这样的把戏了?” 卫韫睨着她,语气微缓,平淡无波。 “……那你平时都怎么糊弄他们的啊?” 谢桃对这个特别好奇。 “占星观天之术虽玄虚,却也并非是糊弄人的。”他只肯这么解释一句。 实则,他会不会这样的玄术于启和帝而言,本就是无关紧要。 因为启和帝要占卜的国运祸福,都不过是他想让卫韫告诉世人的话罢了。 用以粉饰太平,甚至用以欺瞒自己。 但这些朝堂之间的事情,他自是不必讲给她听的。 “哦……” 谢桃也听不太懂。 但是看着电视里仍然在表演着魔术,谢桃就把手机屏幕往前凑了凑,“你真的不学一下吗?” “……不必。” 卫韫眼底浮出无奈的笑痕,只浅淡的一抹,如同破开冰雪后的澄澈水色,倒映了一片柔和波光。 “倒是你,今日可有听我的话,读了什么书?” 他忽然将话头挑到了她的身上。 谢桃握着手机,身后是电视里传来现场观众鼓掌的背景音,在听见他的这句话的时候,她干笑了一声,说话都有点没什么底气了:“……我忙着考试呀,哪有时间看别的书。” 也不等卫韫开口,她就把耳机戴上,说,“我要出去啦,要去超市买东西,你不要挂视频哦,我带你出去看看!”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有星子落在她的眼睛里。 卫韫有一瞬凝滞,但片刻,他喉间微动,轻轻地应了一声: “好。” 这是卫韫第一次那般真切地看见她那间屋子之外的世界。 随着她的走动,在她身后倒退的那一切对于他而言,像是有些陌生,但又好像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高楼大厦,霓虹剪影。 那些全然是如今的大周朝所没有的。 但,却是他偶尔在那些自小便会莫名出现在他眼前的光幕里,模糊闪过的景象。 谢桃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戴着耳机,嘴里还在跟卫韫说个不停。 而卫韫此时早已经走到了院子里。 终于回到家之后,谢桃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我送你一个礼物。” 她迫不及待地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两只羊毛毡做的小动物。 一只是长颈鹿,一只是狸花猫。 然后她就把那只长颈鹿的羊毛毡挂件压在了手机底下,看着它被一阵金光缠裹着,消失在书桌上。 那一瞬,从她那里消失的小挂件,准确地落在了卫韫的手里。 手里的那个物件毛茸茸的,卫韫忍不住捏了捏。 “你那个是长颈鹿,你知道长颈鹿吗?”谢桃问他。 卫韫摇头。 “那我觉得我有必要多给你看几遍大型经典节目——《动物世界》了……”谢桃摸了摸下巴,说。 “……” 卫韫蹙了蹙眉,没怎么听明白。 “冬天要来了,卫韫。” 彼时,谢桃望着玻璃窗外那一片黑沉沉的天,目光落在窗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枯黄的叶子,忽然说。 在这般寂静的深夜里,卫韫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目光停在手中那枚铜佩凝聚的光幕里,女孩儿撑着下巴,目光里忽然多了几分憧憬。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看雪吗?” 他听见她说。 像是渴盼着得到糖果的孩子,她望着他的目光里,染着晶亮的光芒。 睫羽微颤,卫韫握着那只毛茸茸的长颈鹿,喉结动了动,终是轻道: “好。” 不知为何,他的嗓音竟有些哑。 “夜深了,你该睡了。” 他看着光幕里的女孩儿,眼神里透着莫名的柔和。 “嗯……” 谢桃点头,像是要挂断通话,但片刻,她又缩了缩手指。 “怎么了?”卫韫见她抿着嘴唇,像是有点欲言又止,便问。 “我……” 她开口,像是有点难为情,脸颊竟开始发烫,红晕浮现,如同三月杏花微粉的颜色,借着她屋内的灯光映照,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要是我能真的见到你,就好了……” 女孩儿稍显羞怯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温软细弱,还有几分落寞。 那一瞬,卫韫的胸口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他喉结微动,那双向来冷淡深沉的眸子里终于破开了几层浮冰,流露出清辉剪影,流转难定。 心头微动,他恍惚间,手指轻触光幕,隔着这样神秘莫测的时空距离,他竟妄图触碰她的面庞。 如同轻点水面一般,她的容颜渐渐破碎成了一圈涟漪,一阵浓云收敛,金光流散。 他手中的铜佩,再一次恢复如初。 而他握着手里的铜佩,站在这寂静深院之中,久久未动。 不远处点了灯笼来送明日卫韫晨起时要穿的绛纱袍的卫伯,还有和他一同进来想要禀报事情的卫敬看见这一幕,他们不由地面面相觑。 卫伯:“……咱家大人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 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 卫敬想起最近一连串怪异的事情,还有那莫名总是出现在大人书房里的一枝又一枝的花,他沉重地点了点头。 岂止是有点不太对劲? 那是特别不对劲。 卫伯站在廊下,看了那立在院子里卫韫好久,大人何曾有过这般温和的神情? 眉心一跳,卫伯“嘶”了一声:“大人莫非是被妖精给缠上了?” 多想见你(捉虫) 深秋之后, 冬季来临。 天气越来越冷,路上来来往往的穿着厚重衣服的行人, 也算是冬季里独有的一种名为“臃肿”的风光。 正如对于夏天而言, “清凉”便又是它的独特光景。 南市属于南方,初雪来得比北方要晚一些。 但谢桃那么盼望着的第一场雪,它终究还是来了。 就在星期天。 早晨起床的时候, 谢桃拉开窗帘的时候, 就发现了贴着玻璃窗的浅薄冰花,外面纷纷扬扬落下的, 是寸寸细雪。 应该是夜里就下了雪, 此刻已经在窗台, 屋檐, 甚至是路灯上……都已经铺就了薄薄的一层。 谢桃打开窗, 顿时就被一阵刺骨的风迎面袭来, 甚至令她在一瞬之间就打了个喷嚏。 可她揉了揉鼻子,却弯起唇角,那双眼睛里盛满惊喜。 彼时, 正站在廊下的一身锦衣, 披着大氅的卫韫抬眼望见漫天如细碎的盐一般纷纷洒下的雪色, 他那双冷淡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微微闪动。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 我能和你一起看雪吗?” 小姑娘的嗓音几分温软, 几分羞怯, 似乎满怀着殷殷期盼。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缭绕回响。 就在耳畔。 浅淡的天色与屋檐上的寸寸白雪, 好似汩汩流动,流转相融, 成了一幅意韵浓厚的水墨画作。 一片天光带着风雪坠再了这座四四方方的深院里, 卫韫瞧着半刻,忽然唤了一声:“卫敬。” 一直站在卫韫身后不远处的卫敬听了,当即抱着剑走上来,躬身道:“大人。” “备马,去苍鹤山。”卫韫偏头看向他,道。 “大人为何……” 卫敬一时疑惑,但当他开口方才出声,却又住了口,当即拱手道,“是。” 这是卫韫来郢都两年之后唯一一次策马出行。 在这样寒冷的一天里,长街之上行人甚少,于是阵阵的马蹄声在这街角巷陌,便显得尤为清晰可闻。 偶尔有小楼上的寻常妇人打着哈欠推开了窗,便会在声声的马蹄声中,瞧见一抹玄色身影,掠影而过。 即便只是匆匆一道背影,只能匆匆一眼瞥见他被风吹起的乌浓长发,还有随之而飘动的坠玉发带,也引得许多人偏身探看。 而此刻的谢桃也已经坐上了公交车。 她穿着厚厚的毛衣,外面搭着一件长款的毛呢外套,还戴着红色的毛线围巾。 那么厚厚的一圈红围巾围着她的脖颈,更衬得她皮肤白皙,一张明净秀气的面庞也小小的。 在南市的城区之外,有一座砚山,那里是南市有名的绝佳的观光地点。 上面有农庄,有酿酒的酒庄。 那里一年四季都有极好的风光,云山雾霭,烟波翠色,一片旖旎好景,总是吸引着许多游客上山游玩。 只是在冬天时节,那里是没多少人的。 坐车的时候,谢桃接到了谢澜的电话,电话那端的少年显得有点烦躁。 “桃桃妹你哪儿呢?你澜哥在你家门口敲了半天门你都没应!” 谢桃不知道谢澜竟然去她家找她了。 她连忙回:“对不起啊谢澜,我有点事,出来了……” 谢澜纳闷:“搞什么搞?我是来叫你吃牛肉火锅的!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啊!难得老奚大发慈悲,让我来请你去吃饭。” 谢桃连忙又道歉,“对不起……我今天真的有事。” 谢澜快哭了,“你知道吗你这一拒绝就又害我失去了一个吃肉的机会!!” “……下次我给你补上。”谢桃小声说。 “最好是!” 谢澜哼了一声,不大高兴地挂了电话。 谢桃到站后,循着铺好的石阶,谢桃背着双肩包,一步步地往山上走。 她以前和苏玲华来过这里。 就在她们刚到南市的那两天。 妈妈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地往上走,石阶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那个时候的谢桃很小,她拉着妈妈的手,看着妈妈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面容,看着她那双灰暗死寂的眼睛,什么话也不敢说。 那个时候,妈妈总会在她面前重复着那样的一句话: “桃桃,从今以后,你就没有爸爸了,你只有我,你只有我了你知道吗?” 时常是说着说着,妈妈就开始抹眼泪。 谢桃知道,从她开始被迫在出轨的爸爸和濒临崩溃边缘的妈妈之间做出选择的那时候,从她的爸爸谢正源的身影消失在栖镇的那条青石板路尽头的时候,她就只有妈妈了。 当时年纪小,谢桃的天空缺了一个角。 那是父亲转身时的背影模糊成的一块剪影,那是永远都拼凑不起来的一块拼图。 或许是因为妈妈在她的耳边说得多了,只有几岁的谢桃本能地抓紧妈妈的手,那是她对妈妈本能的依赖。 但后来,她的妈妈把缺掉的那一角,渐渐地撕开,成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于是所有的风霜雨雪都狠狠地灌了进去。 南市曾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开始,也曾是她噩梦的源头。 一个曾那样深爱过她的母亲,最终却成了那个将每一刀,都准确地划在她心上的人。 谢桃记得她曾经的好,记得她为自己吃过的所有苦,但她也同样记得她对自己的伤害。 那是年深日久堆积起来的深重的绝望。 于是那个除夕夜,她终于恍然,在这个世上,母亲可以拥有一个新的丈夫,拥有一个新的家,但那永远都不会是谢桃的家。 谢桃……早就没有家了。 从郑家出来的那天夜里,她就做好了决定,今后半生,再苦再难,她也不会回头。 这一天,她再回到了这座砚山。 这里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只是比记忆里的那个夏日多添了几分薄雪的痕迹,只是曾经苍翠凝碧般的枝叶草色,多添了几分枯黄。 不同的是,当初是她和母亲一起来的这里。 而现在,却是她自己一个人。 这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啊。 终于爬到了半山腰,谢桃一眼就看见坐落在那儿的一座石亭。 檐上已覆着层层的薄雪,四周寥落,唯有风声阵阵,吹过脸颊耳畔,吹红了她的鼻尖。 谢桃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来。 因为要到这里来,所以她穿得比平时还要厚一点。 走了这么久,让她一时间觉得又热又累。 她坐在石凳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就连忙从自己的包包里掏出手机,点开了微信的视频通话,然后用小支架支撑着手机。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她的手机屏幕里就出现了卫韫的身影。 “卫韫!” 谢桃正把保温杯从书包里拿出来,刚拧开盖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她就看见手机屏幕里出现的那一张如玉的面庞。 卫韫此刻已身在苍鹤山的石亭里,他面前摆着的是乘着马车赶来的卫伯替他准备好的小青炉,里头烧着精细无烟的木炭,正煨着一壶热茶。 旁边还摆着几碟小巧精致的糕点,颜色有所不同,倒是这一片雪色间,难得的点缀。 瞥见她身后的景象有些陌生,卫韫便蹙了眉,“你这是在哪儿?” “在南市的砚山上,我专门到这里来看雪的!”谢桃喝了一口热水,笑眯眯地说。 她似乎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甚至还拿了手机站起来,走到路边的护栏旁,把屏幕对准一片蜿蜒的山下,在这里,可以看见南市大半的城区。 “看见了吗卫韫!是不是很漂亮!” 卫韫盯着铜佩上的光幕,画面里不见女孩儿的身影,只有一片翠拥薄雪的山色,还有那底下的在一片雾色中朦胧的一隅城区。 天空飘着细雪,如同纷纷扬扬的细碎花瓣散落无声,在山间雾色间,自成一种浩渺无尘的光景。 这时,谢桃收回了手机,一边将手机屏幕对准自己,一边走回了石亭里。 “你这是在哪儿呀?”她看清了他身后有一片露出斑驳石色的山崖。 卫韫只好伸手将铜佩对准石亭外。 “你也在外面吗?”谢桃惊讶道。 卫韫收回手,垂眸看着光幕里被冻红了鼻尖儿的女孩儿,那双向来疏冷的眸子里总算多了几分暖色。 他说,“不是你说,要看雪?” 若只是坐在府中的院子里陪她看这样的一场雪,好像总是缺少了些什么。 这一场雪。 必是要出来陪她看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开始,便是这么想的。 而谢桃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又不听话地跳得更快了一些。 她抿着嘴唇,嘴角忍还是不住上扬了一点。 此时的卫敬和卫伯已经赶着马车退到了远处,也看不大清楚这边的情形。 “你说这大冷天的,大人怎么忽然有闲情来这儿看雪?”卫伯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子。 卫敬摇头。 他曾经便看不透大人的心思,如今啊,那是更看不透了。 卫伯和卫敬先聊着,另一边的谢桃也在和卫韫说着话。 大多都是谢桃在说,卫韫总是静静地听了,待她说完,才会开口回她几句。 “你的茶好喝吗?”谢桃忽然问他。 “尚可。”卫韫简短地答。 “我也想喝……”谢桃眼巴巴地望着她。 卫韫顿了一下,“可惜无法及时送到你眼前。” 经过上次的衣袍事件,谢桃本来以为她也可以像卫韫一样,不用在通过快递柜收取东西了,哪里知道,除了那么一次,后来她还是得规规矩矩地去楼下的快递柜里取。 “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谢桃始终摸不着头脑。 她觉得她的手机可能有自己的脾气。 两人就那么说着话。 卫韫饮茶,谢桃喝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零食,赏着眼前的雪景。 后来, 撑着下巴坐在石凳上半晌,谢桃望着手机屏幕里穿着玄色大氅,金冠束发,霞姿月韵的年轻公子,有一瞬,她眼眶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有点泛酸。 雪渐渐地大了。 数不清的雪花飘落在檐下,耳畔是阵阵的风声。 她真的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在离家郑家的那一夜开始,她就已经决定孤身一人生活了。 但是这一刻,她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卫韫的面庞,她又想,自己又好像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在这一年,她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他。 即便是隔着两个时空,她也坚信,这就是一种万中无一的幸运。 只是…… 只是……她和他之间,难道就只能这样了吗? 她永远走不到他的面前,就好像他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的站在她的面前一样。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如鸿沟般无可逾越的时空界限。 她根本触碰不到他。 这或许算是两个人之间的第一次约会,隔着时空的界限,在两处不同的山上,在两个不同的石亭里。 唯一不变的,似乎就是这样一场雪。 它始终洁白无瑕,看不出丝毫分别。 隔着两个不同的时空,他们眼前看着的,或许是同一场雪也说不定。 两人缄默不语,心中都多了几分难言的怅惘。 他看向自己的身旁的同时,她也偏头看向自己的身旁,在这样一场越发盛大的雪色里,隔着一道时空的界限,他们仿佛在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就好像,他们就坐在彼此的身旁一样。 忽的, 一道光幕出现在了谢桃的眼前,与此同时,也浮现在了卫韫的眼前。 此刻, 他们透过那一道光幕,分明看见了彼此的脸庞。 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湖面难定的波光。 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在猛然的惊愕过后,谢桃的眼眶微红,两颗眼泪砸了下来。 “桃桃,” 不是手机屏幕里的声音,而是隔着那样一道忽然显现的光幕,谢桃听见了他那样温和的嗓音。 “哭什么?” 她听见他轻轻地叹,像是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温柔。 谢桃望着光幕里的肌肤冷白,唇色如绯,长发柔软的年轻公子,她的目光落在他颈间被风吹得飘飞的大氅的系带,她嘴唇颤了颤。 许多被她刻意放下,被她刻意忽略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上来。 她的声音近乎哽咽,带着几分颤抖。 “我想见你……” 只四个字,却让她的情绪再也兜不住,她的哭腔更甚, “我真的好想见你……” 不再是隔着这样的神秘光幕,也不是隔着冰冷的手机屏幕,她想真切地,见到他。 甚至,拥抱他。 但是,这看起来,好像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曾经她只是那样毫无预兆地喜欢上了他,却不知道他们之间,原来早就隔着这样长久的距离。 这是多么漫长久远的距离啊。 恐怕,是用一生,都走不到终点的山高水长。 卫韫听着她的哭声,自己心头便也像是被细密的针刺了一下。 内心里翻涌的无数情绪涌上来,犹如岩浆翻滚的灼浪。 卫韫望着眼前的那道光幕里泪水盈眶的姑娘,他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忽的,他伸出手。 像是想触碰光幕里的她的脸庞。 但当他的手指才触碰到那道光幕的时候,他的指尖便像是绽出了火苗似的,一刹那,便将那道光幕生生地灼烧损毁,一瞬无痕。 他手指微僵,一时发怔。 再回头,石桌上的铜佩上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星盘和光幕的痕迹。 被寒风吹进亭内的细碎雪花落在了那枚铜佩之上。 良久,他忽然轻轻地呢喃。 “我又何尝不是呢?” “桃桃……” 他守着她 从砚山上下来, 谢桃当晚就生病了。 感冒发烧,脑子昏沉。 她去药店买了点药吃了, 然后就裹着被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 头发都被汗湿了。 半夜醒来。 她呆呆地睁着眼,周遭是一片昏暗。 白天回来的时候,她吃了药就躺下了, 也忘了拉上窗帘。 此刻玻璃窗外有各色的灯影穿插闪过, 像是不远处高楼大厦间流散出来的霓虹的光,映在她的窗前, 如同琉璃般的色泽。 她躺在床上, 甚至还能看见光影间细碎飘飞的雪花。 谢桃忽然想起今天上午, 在砚山上的石亭里, 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道神秘的光幕。 光幕之中, 是他的容颜。 他从不轻易那样亲昵地唤她“桃桃”, 而每次她听见他那么唤她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心跳加快。 胸腔里的那颗心,就好像是一个忽然不肯听话的孩子, 任性地表露着所有的情绪, 从不肯替她伪装。 在这世上, 永远没有人可以真的习惯孤独。 所以谢桃在喜欢上他之后, 就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 那是“喜欢”这种情绪所成就的贪婪, 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奢望。 她想见他。 这种愿望, 从未如此迫切。 可他们之间,并非只是寻常的分隔两地那么简单。 他们隔着的, 是两个时空。 那么遥远的距离,是谢桃无论怎样努力, 都无法用双腿去跨越的鸿沟。 可是, 她要怎么办呢? 眼尾流淌下来两行眼泪,谢桃吸了吸鼻子,看着玻璃窗外的时候,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已经看不太真切折射在窗上的灯光,也看不清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 谢桃揉了揉眼睛,按亮了灯,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按亮屏幕的时候,她看见那张被她设为壁纸的画像时,眼神闪了闪。 点开微信,她的手指在“视频通话”的选项犹豫了好久,还是按了一下。 卫韫躺在床榻上,在听见星盘转动的声音时,他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拿起枕边的铜佩时,他在光幕里看见了一张苍白的面庞。 他眉头一皱,“你这是怎么了?” “感冒了……” 谢桃的声音小小的,有气无力。 卫韫知道她口中的感冒便是伤寒的意思,便道,“可吃过药了?” “嗯……吃了。”谢桃说着,咳了一声。 “何时吃的?”卫韫问。 “就,下午啊。” 谢桃裹紧了被子,几乎是他问一句,她就乖乖地回答。 “若是还不见好,便去……” 卫韫斟酌了一下,想起了她那边看病问诊的地方,“便去医院,可记着了?” “记住了……” 谢桃的声音软绵绵的。 “裹好被子,仔细着些。” 一句话罢,他又不放心地嘱咐了许多。 卫韫这多年,何曾这样关心担忧过一人? 没有了。 除她之外,好似这世间,便再无人值得他这般轻言细语了。 而此刻,看着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的女孩儿,即便他是那样细心地嘱咐过了,但他心里头,却仍觉难安。 他始终,无法走到她的面前。 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也不知道是夜色太深沉,亦或是白日里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那一场雪都落进了他们的心里头,冰冰凉凉的一撒,裹缠着难解的怅惘,又好像在滚水里过了一遭。 他们两两相对,却都又开始沉默不言。 像是嘴里含着颗糖,清甜的味道之后,便是一阵细微的苦,能直直地,窜到人的心里去。 “你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卫韫终于还是开了口。 他始终不放心她一个人。 早前卫韫也的确察觉到,她几乎从不提自己的家人,而她不提,他便不问。 那或许,是她自己本就不愿触碰的心事。 所以卫韫一直都未曾询问。 但此刻,见她生着病,一个人孤零零的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也无人照管,他还是问了。 谢桃神色有一瞬凝滞。 片刻后,卫韫方才见她忽然摇头。 他听见她说,“……就有我一个人。” 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呢喃着。 生病被母亲细心照顾着的事情,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那时,她还没有离开栖镇。 只这一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又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之中。 或许这样的深夜最适合剖析自己内心里藏了好久,从不轻易对人言的心事,或许是他那双犹带几分担忧的双眼令她的那颗心多了几分感触。 她忽然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的往事。 说起自己的那个在童年悠长的青石板路上一去不返的父亲,说起那个曾那样深爱她,为她吃苦受累,供她上学读书,将她捧在手心里,后来却又打她骂她,逼迫她去做那许多不愿意的事情,逼迫她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的母亲。 说起在郑家的那几年。 说起她离开郑家之后,在栖镇的那一年。 她的声音低低的,温软柔和。 可能是这么多年,有许多的事情还是无法令她释怀,所以此刻仍然牵动了她的情绪,让她的眼角有了泪意,甚至于嗓音都有点颤。 而卫韫或许一早便猜想过她的种种身世,却未料到,原是这一种。 在这个世间,她仍有一位母亲在世。 但她的那位母亲,却未曾在她最脆弱的那时候,没有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甚至于,伤害她,虐待她。 卫氏满门覆灭的那一日始,卫韫颠沛人世多年,他早已不是一个仁慈的人。 但仿佛在毫无意识地细微时光流淌间,他已将自己心底最后仅存的那一处柔软,竟全都交付给了她。 于是此刻听着她过去的种种,他很难不为之心疼。 他深知一个人在这世间活着有多么的不易,更何况,她还仅仅只是一个姑娘。 她看起来,分明是一个再柔弱不过的女孩儿。 但她却终令卫韫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刮目相看。 脱离一个有血缘的亲人,何况那个人还是她的母亲,那终究是一个尤其艰难的选择。 毕竟,那个深深伤害过的她的人,也曾那样真切的爱着她。 便是这样爱着也恨着的血缘纠葛,应是这世上,最难说得清的事情。 卫韫实则,也深有感触。 譬如他与曾经的父亲卫昌宁一般,他恨卫昌宁要他隐忍,要他谦让,要他此生如尘,要他犹如浮萍一般的活着,想当然地为他安排好一切,且不容许他有半反抗。 他也恨卫昌宁口中说爱着母亲,却在母亲方才去世不久,便听从了三房主母的话,取了那个商户女。 后来商户女明里暗里的苛待,也被懦弱的父亲刻意忽视。 只因他无法得罪主母,亦无法得罪自己这位新娶进门的身为三房的钱袋子的妻子。 但到了卫家灭门那日,终究还是他的这位父亲,划了宗谱上他的名字,拼了性命将他送出了郢都。 至今都无人知晓,当年被灭了满门的卫家,原还有着一个幸存者。 他与父亲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说得明白? 她当初的境况又与他有所不同,但她能在那般年少的年纪,毅然选择暂缓学业,离开她的母亲,便已是尤其勇敢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既选择了离开,便已是再难原谅了。 而女子在这世上,总是不易的。 于她而言,仿佛这世间加注在她身上的不幸,都化作了她不断前行的动力。 即便她每日都要出去赚工钱,即便她的生活如此拮据,她也不愿接受他的金银馈赠。 像是一节翠竹似的,她纤瘦的腰总是直挺挺的。 她是个极有尊严的女孩儿。 而他,也愿保护着她的自尊。 “我以前觉得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谢桃忽然说。 “但是遇见你,我又觉得自己一个人好难……” 在暖黄的灯光下,她望着手机屏幕里的靠在床柱边,散着乌浓的长发,拥被而坐的年轻公子,轻声问:“你说,要是我们一辈子,都只能这样,那该怎么办啊?” “我触碰不到你,你也触碰不到我……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 她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关系吗?” 卫韫动了动喉结,嗓音忽然有点干涩: “即便如此,”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一直陪着你。” 卫韫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但今晚,在面对她那双黯淡的双眼时,他却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几分冲动,却也不是一时所起。 是了。 本该是这样的。 这世间,能令他动心的,不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故而此生,他不守着她,又还能守着谁? 他这样的话听在谢桃耳畔,仍是那样清冷的嗓音,却生生地让她的那颗心,又开始疾跳个不停。 犹如河畔春水柔波浮动,晕开几层涟漪,反反复复牵动着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她弯起唇角,眼角却又有了泪意。 “那样,也好啊……” 她的声音总归带着几分哽咽。 这是一个令她多么心动的答案,却也让她仍然难受。 直到, 她听见他说, “但我也会去找跨越时空界限的办法的。”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显得尤为认真。 既然铜佩可以割破时空,让他们相识,既然那些神秘的光幕也可以割破时空,让他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影像,那么便一定有特殊的方法,可以连接两个不同的时空。 卫韫望着光幕里的女孩儿,问:“桃桃,你相信我吗?” 谢桃轻轻地应: “相信啊,”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 谢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更不知道,被她握在手里的手机里,隔着屏幕的年轻公子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多久。 仿佛是一夜枯坐,卫韫方才唤了一声:“卫敬。” 卫敬当即应声,“大人。” 卫韫握着手里那枚恢复如常的铜佩,攥得紧紧的。 他的神情变得肃冷。 “找到盛月岐,命他来郢都。” 为今之计,是要尽快设局抓到那个神秘女子,而那女子身怀异术,若要抓到她,他必定要借助这位异族少年的帮助。 如此,才能有解开所有真相的可能。 有舍有得(有修改) 当谢桃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背上。 厚厚的围巾将她的脸包裹了大半,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很痛, 脑子昏昏沉沉的还有点反应迟钝。 或许是因为她动了两下, 背着她穿行在雪天的清晨里的少年偏头,“你醒了?” 谢桃听得出来,这是谢澜的声音。 “你……”她刚一开口, 嗓子就磨得生疼, 声音喑哑。 “我今儿在附近办点事儿,顺道给你带了早饭来, 结果怎么敲门你都不应, 打电话也不接, 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你发着烧呢, 我得给你送医院里去。” 谢澜背着她快速地往路边走, 想要拦一个出租车。 这大白天的, 他也不好使用术法,否则他还能更快。 当谢桃被谢澜扶着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偏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澜, 神情有点恍惚。 “大叔, 去医院。”谢澜关上车门, 对司机道。 车在行驶的过程中, 谢桃听见谢澜在她耳朵边念, “你昨天到底干啥去了?怎么还把自己弄生病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是挺重的, 可累着我了……” “你也可以不管我的。” 谢桃咳嗽了一声,嗓音干干的, 没什么力气。 “那怎么行?我不管你,你是不是就睡过去了?”谢澜横了她一眼, 然后把她头上的毛线帽子往下一拉, 遮住了她的视线。 “……” 谢桃默默地伸手,把帽子往上提了提。 但此刻,她偏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心里忽然升腾起几分暖意。 在车上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知道谢澜推了推她,她才睁开眼睛,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正好对上了司机大叔那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谢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车上。 “下来。”谢澜朝她伸出手。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打开车门,微微俯身站在外面的少年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卫衣,搭着一条单薄的破洞牛仔裤,也没见他有丝毫冷意。 他就站在那儿,朝谢桃伸出手。 明明是天生张扬的眉眼,此刻却带着几分难言的柔和。 下了车,谢澜原本还想背谢桃,但被她拒绝了。 从挂号,到等候看诊,一直都是谢澜在帮她忙着来回跑,到看诊的时候,也是他扶着谢桃进去的。 医生开了一些药,又让输液,让他们去门诊。 谢澜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有时候却也心细,他扶着谢桃走进病房里,又让她在床上躺下来,然后又替她盖好被子。 等护士来给谢桃输液的时候,谢澜就在旁边看着针头被一点点地推进谢桃的血管里,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就好像被扎针的是自己似的。 等护士走了,他就走到床边,对谢桃说,“我去帮你拿药,等会儿就回来。” 谢桃看着他,点了点头。 病房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四五张病床,上面都躺了人在输液,每一张病床边都坐着陪病人的人,他们聊着家常,打发着时间。 谢桃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澜再一次出现在病房门口。 他的手里已经提了一袋子的药。 拉了个凳子在谢桃的床边坐下来,谢澜把那一袋子药都放在了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问她,“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谢桃半睁着眼睛,摇摇头。 她盯着谢澜看了好久,在意识快模糊的时候,她忽然喊他,“谢澜。” “怎么了?”谢澜问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样的一句话,是谢桃放在心里头久久没有问出的话。 但此刻,她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头发凌乱的少年,有许多的犹豫,忽然就都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谢澜,亦或是老奚。 他们对待她,都是那么的好。 而在那间总是深夜开门的小酒馆里,她和他们一起吃着饭的时候,虽然总是吃不到肉,但其实,她心里觉得还挺开心的。 三个人一起吃饭,总是比一个人吃饭,要好啊。 就像从他们筷子底下永远也抢不到的肉,才是她最惦念的美味。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对她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么好呢? 谢桃想不明白。 但谢桃,还是很感激。 “对你好你还不愿意?”谢澜啧了一声,替她往上拉了拉被子。 或许是瞥见她看向他时,那样认真地想要寻求他的答案的眼神,谢澜顿了顿,忽然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儿懒懒的,“可能是叫多了你桃桃妹,” “所以,难免把你当成妹妹了吧。” 少年的声音清亮,他的眉眼也仍旧带着几分不受束缚的肆意张扬,看着她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浅淡的光。 他说得看似随意,却也带着几分认真。 谢桃想过无数种理由,却没有想到过,竟会从他的嘴里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并不知道的是, 在她眼前这个看起来从来都是大大咧咧,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事的少年,实则,也是一个多年孤独的人。 如果不是捡到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材质十分特殊的瓶子,放出了被困在里面数百年之久的老奚,他或许现在就还是一个收破烂的。 从前的谢澜,对这个世界一直很抗拒。 在十四岁那年,他就孤身一人离开了福利院,靠着收破烂,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 有很多人想救助他,想让他回到学校里去上学。 但是谢澜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连活着,都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直到,他遇见老奚,那样浑浑噩噩的人生,才好像是终于透进来了一点儿光。 虽然他嘴上一直抗拒成为小酒馆的暂代老板,但令他无法否认的是,在小酒馆的这几年,的确让他过得越来越开心。 “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好了。” 看着谢桃怔愣的模样,谢澜拍了拍她的被子,说道。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声音很轻,还是因为挂着的液体有催眠的作用,谢桃渐渐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里,她好像又梦到了卫韫。 一如昨天的风雪里,他披着玄色的大氅,穿着靛蓝的银线纹锦袍,朝她伸出手时,靛蓝的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谢桃极力地想要去拉他的手,可她望着他的指尖,却始终无法触碰到。 后来,他随着那道神秘的光幕渐渐消失了。 无论她怎么喊,都听不见他的回音。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手背上的针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拔掉了,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偏头的时候,看见了老奚的脸。 “醒了啊。”老奚对她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道:“正好,我给你煮了粥,你这两顿没吃了,肚子饿不饿?” 或许是在他口中听见了“饿”这个字,她的肚子就有了反应,发出轻微的声音。 谢桃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谢谢奚叔……” 谢澜在旁边哼哼,“如果你不生病,我们就能吃到牛肉火锅了……” “……我好了就补给你。”谢桃捧着老奚递过来的一碗粥,对谢澜说。 “哪用得着你补啊,等你好了,让老奚请!”谢澜指了指老奚。 老奚也笑,“我请。” 而谢桃一勺粥喂进嘴里,也不知道是被烫到了,还是怎么回事,她的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生病的时候,还会有这样的两个人为她跑前跑后,甚至给她煮粥…… 谢桃抿紧嘴唇,半晌才望着他们,说,“谢澜,奚叔,” “真的……谢谢你们。” 如论如何,谢桃总是这样的一个人。 会为了世间所有向她报以善意,回以温暖的人而心怀感激。 因为他们值得。 而谢澜和老奚,令谢桃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家人的感觉。 “都是多少顿饭吃出来的交情了,谢什么谢?”谢澜拽了一下她帽子上垂下来的毛球。 正在这个时候,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谢桃下意识地看过去,顿时脸色变了变。 是苏玲华。 她穿着一件浅色连衣裙,外面搭着毛呢大衣,脚上踩着一双长靴,衬得她的小腿更加纤细,原本就足够柔美的面容此刻化着精致的妆容,整个人都显露出一种优雅的气质。 但她拎着包站在那儿,在对上谢桃的双眼时,显得尤其踌躇。 病房里的气氛一瞬有了些变化。 老奚是多精明的神仙,只这么一眼,他便看出了端倪,于是他便对谢澜道,“走吧,我们先出去。” 谢澜却没明白,“出去干啥?” “……” 老奚索性也不解释了,直接拽着谢澜走出了病房。 “老奚你干嘛啊?那女的谁啊?”谢澜甩开他的手,疑惑到不行。 “谢桃的母亲。” 老奚攥着手里的两只透明的珠子,平静地答。 “桃桃妹她妈?” 谢澜“嘶”了一声,摸了摸下巴,“那我怎么瞧着她们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啊?” 老奚是调查过谢桃的,所以她的事情,他基本都清楚。 包括她的过去。 于是病房外,老奚就跟谢澜讲起了谢桃的那些事情。 而病房里,其他病床上的病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还剩下两个人躺在床上输着液,闭着眼睛睡觉。 病房里,显得尤其安静。 “桃桃……”苏玲华走到谢桃的病床前,终于开口叫了她一声。 谢桃沉默了半晌,才问: “您来这里干什么?” 苏玲华整个人都显得很局促,听见谢桃这么问她,她就连忙说,“今早你班主任把电话打到了家里来,说你没去上学……” “后来又听班主任说,说你生了病,有人帮你请了假,我……我不放心你,我就问你班主任要了医院地址,过来了。” 听着苏玲华的声音,谢桃手里捧着那份热粥,垂着眼帘,片刻后才说,“我没事,你……走吧。” “你生了病,我是来照顾你的。” 苏玲华把包包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 照顾? 谢桃在听见她的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抿得紧紧的,捧着那碗粥的手指节渐渐地一再收紧。 “不用了。”睫毛颤了颤,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足够平静。 “桃桃,你不要每次都拒绝我好不好?” 苏玲华皱起眉头,像是有点收不住情绪,声音陡然拔高。 甚至有一点点尖锐的痕迹。 顿了顿,她僵了一下,神色又柔和下来,声音也放低,“你生病了,你需要我的照顾。” 谢桃一直垂着眼帘,没有看她,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她摇了摇头,轻轻地说,“我不用照顾。” 有一瞬,她的声音变得尤其飘忽: “真的……不用了。” 其实早就,不需要了。 所以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桃桃……” 苏玲华像是被她这样的模样给唤起了曾经的许多往事,她绷不住热了眼眶。 而谢桃忽然抬头,看着捂着嘴,掉眼泪的苏玲华好一会儿,她忽然说, “妈妈您看,您每一次见我,总会忍不住哭,” 她顿了顿,“我见了您,也是这样。” “您忘不掉曾经的许多事情,我也同样忘不掉,既然是这样,您又为什么,一定要来见我呢?” “一见我,您心里就难受,我一见您,心里也觉得很难受。” 谢桃望着她,眼里也渐渐有了一层浅淡的水光, “妈妈,就这样吧,好不好?” 就这样,隔着该有的距离,把所有的事情,都放进心里的那只匣子里锁着,不用再见,也不用再折磨着自己再面对彼此的时候,多流那几滴眼泪。 血缘,永远是血缘。 苏玲华对她好过,也坏过,于是一切,都只能像现在这样,彼此远离,才是最好的办法。 就像谢桃忘不掉那些难受的岁月一样,苏玲华又何尝忘得掉。 谢桃是苏玲华的遗憾,同时,也是她那段混沌岁月以及浑噩的自己的见证。 她有多无法面对那个歇斯底里,失去所有理智的自己,就有多无法面对因为曾经的那个她而备受折磨的女儿。 曾经她对谢桃的爱是真的,伤害也是真的,而现在她这满心的愧疚,也是真的。 可那已经是时间永远都无法抹平的伤痕,是她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从自己身体里驱除的沉疴。 “谢桃,你是我的女儿,你说不需要我照顾?你看看你自己一个人成什么样子了?” 或许是急了,她的情绪开始激动起来,那样的眉眼到有点像是曾经谢桃还在郑家的时候,还未察觉对谢桃亏欠了多少的时候,她的模样。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 穿着黑色卫衣的少年一手插在兜里,靠在门框那儿,“阿姨,你还是走吧。” 苏玲华顿住了。 谢桃抬眼看向谢澜,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她看见他稍显模糊的身形。 “您心里也应该清楚,谢桃她是不会原谅你的。” 谢澜看着苏玲华,又道:“以前该您付出的你不舍得付出,现在却上赶着来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这说起来,怕是您自己都觉得不大可能吧?” “您这会儿想着弥补,也不想想谢桃她还用得着吗?错了就是错了,就算她肯原谅你您,您又真的原谅得了自己吗?” 谢澜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尤其直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扎进了苏玲华的心口,令她那张面庞在一瞬煞白。 她站在那儿,身体颤了一下。 “您放心,谢桃没您想的那么惨,离开了您,她照样过得很好,或许正是因为离开了您,她才能过得这么好,您也不用操那心了,反正啊,她有我这不是亲哥胜似亲哥的哥哥,还有外面一老头关心她,您啊,还是回去吧!” 谢澜忽然站直了身体,指了指门口,定定地看着苏玲华,神情很淡,竟是难得的正经。 彼时,另外的病床上睡着的两个人也被这一阵的说话声给吵醒了,或许是听了谢澜的话,他们带着猜测的目光落在了苏玲华的身上。 那终归是不太令人舒服的目光。 苏玲华被他们注视着,一时间脸色变了几变,忽然有了几分难堪,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桃,见她仍然坐在床上,一副身形单薄的模样,垂着眼睛也没有看她,苏玲华捂着嘴,又淌了两行眼泪下来,走到床头柜边,拿了自己的包包。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苏玲华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身,对谢桃说,“桃桃,我还是希望你回来,我……” 她话没有说完,但是像是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看了站在那儿的谢澜一眼,脸色有些不太好,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她忍了忍,还是离开了。 而谢桃在她离开之后,原本僵硬的脊背终于放松了下来,她手里的那碗粥,没有了热气氤氲,已经有些凉了。 老奚走进来,想要取走她手里的粥,却被谢桃捧得紧紧的。 “桃桃,有些凉了,你生着病,不能吃凉的。”老奚摸了摸她的脑袋,看起来是那么慈和,声音也满怀关切。 那一瞬,看着老奚的脸,谢桃的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又是真正不幸的呢? 谢桃曾经以为自己很不幸,以为自己大概这半生,都要自己孤零零地过了。 但她还是选择认真地生活。 或许,也是生活看到了她的努力,所以让她在最难捱的那两年里,遇见了周辛月,又让她在这一年,遇见了卫韫,甚至遇见了谢澜和老奚。 有人离开她,就好像儿时因为她选择了妈妈而阴沉着一张脸,从此一去不复返的父亲,就好像她曾渴盼着得到重视得到一如从前的爱,却终究有了新家妈妈。 但也有人走近她。 一如隔着时空的卫韫,即便是那么遥远的距离,她和他也终究还是遇见了。 亦如谢澜和老奚,他们守着一间小酒馆,惩恶扬善,也救了她。 这或许就是,有舍,亦有得。 她不必再记着失去了什么,她应该记得得到的一切。 “桃桃妹不哭啊,我刚刚已经跟老奚说好了,你以后啊就别去打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了,来小酒馆,本暂代老板特聘你为,为……” 谢澜坐到床边,把纸巾塞到她手里,又抓了自己的头发一把,想了想,然后说,“大堂经理!工资高待遇好!绝对不亏!” 谢桃正哭着,听见他的这句话,就愣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了?老奚都同意了!”谢澜说着看向老奚,“你说是吧老奚?” 谢桃看向站在床边的老奚,见他眉眼含笑的,也对她点了点头。 谢桃抓着被子,“可是,我能做什么?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她望着老奚。 “我还是一个凡人呢,还不是当了老板?”谢澜戳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老奚适时道:“桃桃,我们小酒馆啊,两个人也忙不太过来,你就来我们这儿吧,就当是帮帮我们了。” “还有你是欠着你那继父钱呢吧?”谢澜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说,“澜哥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我借你,你先还了吧!” “这样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再跟他们有什么过多的牵扯了。” 谢桃愣了一下,然后呐呐地问:“你怎么知道……” 谢澜摊手,然后指着老奚。 面对着谢桃的注视,老奚笑得仍旧和蔼无害。 “对哦……奚叔你是神仙。” 谢桃恍然。 老奚想知道什么,又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是一位活了一千多岁的神仙啊。 她忽然一顿,猛地看向老奚,她张口想问他是不是也知道卫韫的事情,但犹豫着还没开口,老奚就仿佛洞悉了她内心的想法似的。 她听见他说,“桃桃,有些事,以后再说吧。” 谢桃有些发怔。 最终,她只能轻轻地说,“谢谢你们……” 一句感谢,似乎并不足以表达她此刻内心里的感激,但,此刻,她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 被老奚和谢澜送回家之后,谢桃躺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没了电,自动关机的手机。 充上电,开了机。 谢桃迫不及待地就点开了微信,她看见了卫韫发给她的好多条消息: “可好些了?” “还睡着吗?” “若是无碍,便回我一句。” “桃桃?” …… 有十几二十条消息,足以看得出他的担忧。 卫韫什么时候一口气给她发这么多消息过?谢桃匆忙点开了视频通话。 应是刻意地等待着,几乎是她发了视频过去的时候,那边就已经接通了。 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缓带轻裘,正坐在院子的凉亭里,似乎是在打量着她的面庞,眉头始终轻蹙着,那双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悦: “我的信件你为何不回?” 谢桃连忙说,“对不起嘛,我今天早上头特别痛,然后就被送到医院去了……没有带手机。” “那你现在如何?”卫韫听闻,握着茶盏的手一顿,他终究还是关心着她的身体。 “现在好多了,我已经退烧了,就是头还有一点点痛……”她看着屏幕里的他,乖乖地回答。 “吃过药了?”卫韫问她。 谢桃嗯了一声,然后就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了?”卫韫见她那样看着自己,便弯了弯唇角,声音更加柔和了几分。 谢桃裹紧被子,忽然弯起眼睛,笑起来。 她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傻。 “我感觉认识你之后,我的生活就好像变得越来越好了……” 她忽然说。 “我今天有点不开心,但是又好开心……”她皱着眉头,抿着嘴唇好一会儿,又说,“我觉得好幸运呀,遇见你,还有谢澜和老奚。” 卫韫在听见其他的两个名字时,唇角的笑意稍稍有些收敛。 “谢澜?” 他挑了挑眉。 老奚他知道,是她口中的那位所谓的老神仙,却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今天就是他把我送到医院的……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就在他背上了,他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经过今天的种种事情,让她对谢澜又有了新的认识。 那看起来似乎是一个神经大条的少年,但实际上,他也有着极为细心的一面,也是一个赤诚善良的人。 卫韫揉了揉眉心,在听见她的这句话时,他一顿,忽而冷笑了一声,“他敢背你?” 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冷意。 谢桃见他变了脸色,说话都有点结巴了,“那,那不是我生病了嘛……” 她的声音听起来细弱温软,像是一个小可怜。 卫韫一时间内心里所有的情绪都被这样一句话给彻底平复了下来。 如同在寒凉的夜里,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下来,冷透了四肢百骸。 他望着铜佩的光幕里的那个女孩儿仍有些苍白的面庞,半晌才轻轻地叹,“终归,不是我在你身旁。” 带着几分莫名的怅惘,几分遗憾。 便是连她生着病,他也只能如今日这般坐立不安,却始终毫无办法,只能等着她的回复,只能等着她来告诉他,她已无碍。 “卫韫,我昨天晚上是不是说过,” 谢桃看着手机屏幕里的年轻公子垂眸,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她抿了一下嘴唇,又弯起嘴唇,对他笑,“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办法的……” 片刻,她的笑容像是有点勉强起来,她的睫毛颤了颤,“要是,要是找不到……你不是也说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陪着我吗?” 即便话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这样看得见,却始终触碰不到彼此的联系,终归只会令他们两个人走向越来越痛苦的局面。 但是这个时候,无论是她,还是他,谁都没有要退却的意思。 漫漫前路等待着他们的,到底是荒原还是绿洲? 那要试了才知道。 卫韫从不是轻易退却的人,他也从不是那种会选择逃避的人,这多年来,无论是对待什么事情,他皆是这般一往无前。 而谢桃,亦如是。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两个人是相似的。 “我知道了。” 最终,卫韫说了一句。 他的嗓音莫名的有些哑,看着她时,目光柔和如涓涓春水般波光动人,“你还生着病,要早些睡,裹好被子,不要再受凉了。” 和风细雨般的叮嘱,停在谢桃耳畔,令她又开始傻傻地笑起来。 “嗯……” 她抓着被子的一角,望着手机屏幕里的在昏黄灯影下侧脸仍旧清隽得犹如一幅画般的年轻公子,仍是那样令人心动的模样,她有点舍不得挂断。 他怎么……这么好看啊? 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睡罢,桃桃。”卫韫对她弯了弯唇角,又一次耐心地说。 谢桃抓紧了被子,“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嗯?” “你今天……也还是好好看啊。” 她说完就直接挂断,然后捂紧了被子,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她又不争气地红了脸。 “……” 毫无预兆的,卫韫又一次被谢桃这样一句忽然的话给弄得耳廓发烫。 半晌,他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一声。 但就在此刻,忽来的一阵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唇畔的笑意骤然收敛,眉目一凛,迅速后仰,躲过了一把泛着含光的长剑的突袭。 闪身之际,他快速地一跃而起,在忽然出现的那人剑锋再次袭来的时候,宽袖微扬,手腕翻转,掌风迅速落在了那人的肩胛骨。 那人后退了两步,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然后便扔了自己手里的长剑。 长剑应声落地。 卫敬此刻匆忙赶来,站在廊下时,忙唤:“大人!您没事吧?” 那人看了一眼自廊下匆忙跑来的卫敬,而后便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卫韫,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叹了一声,“大人的武功,果然未曾退步。” “我不是每次都会对你留有余地。” 卫韫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墨绿长袍,神色轻松的男子,那双眼睛里光影明灭,晦暗不清。 “盛月岐。” 终于见面(捉虫) 在这当今世上, 极少有人知道骁骑军的存在,因为这注定是一支存在于黑暗里的势力。 而关于骁骑军的首领, 便是连当今的启和帝也并不知晓其人。 启和帝求骁骑军而不得, 便只能从手握骁骑令的卫韫身上下手。 无论是启和帝,亦或是知晓骁骑军的太子,信王等人, 他们谁也想不到, 那传闻中神秘无比的骁骑军首领,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此刻这身着墨绿长衫的少年披散着一头用金丝与墨绿线绳绑起来的无数个辫子, 额前的抹额是鸦青与墨绿相间的颜色, 中间还嵌着一块由玉质底座托着的亮闪闪的宝石, 一张面庞轮廓深邃, 并不像是大周朝的人, 他立在卫韫的院子里, 脚边躺着一把长剑,他抱着臂膀,神色淡然地对卫韫笑道:“大人武功奇高, 却总藏拙, 倒是可惜了。” “在郢都, 武功是最无用的东西。”卫韫步上阶梯, 在凉亭里重新坐下来, 斟了一杯茶。 盛月岐一听, 挑了挑眉,似乎是思索了一下, 而后才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我听说大人在寻我?”盛月岐自顾自地走到了凉亭里, 在卫韫的对面坐了下来, 倒也是毫不避讳。 卫韫不可置否,“你却是出现得足够及时。” 盛月岐此人生性恣肆,行踪不定,一般无人可轻易寻找到他的踪影,卫韫原以为,此次寻找他,必是要费一番功夫的,却不曾想,他竟先自己送上门了。 “有些事,需要你帮忙。”卫韫说。 盛月岐听闻他这话,眼眉间瞬间了多了几分惊异,而后便又弯了弯唇,“向来是我求着大人帮忙,这次却是大人找我……真稀奇。” “大人不妨先说说看?要我帮什么忙?” 盛月岐说着,便自顾自地去拿摆在桌面上的茶壶,想要给自己倒一杯茶,却不想,茶壶移开,便让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一枚摆在卫韫手边的物件。 那赫然,便是一枚铜佩。 他僵了一下,像是有点不敢置信似的,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在卫韫还没有开口的时候,他便猛地站起来,指着那枚铜佩,脱口而出,“大人怎会有此物?!” 卫韫见他指着那枚铜佩,一副惊异的模样,他亦是瞳孔微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他当即问道:“你认得此物?” 盛月岐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他站在那儿,浑身僵硬,眉头皱得紧紧的,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紧张之态。 “盛月岐。” 卫韫瞥见他的神情,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于是他盯着盛月岐,道:“你最好不要隐瞒。” “不过一时错认罢了,大人何必弄得这般风声鹤唳的,这可并不像大人你。”盛月岐的神情有一瞬凝滞,但很快,他就又露出一抹笑容来,好似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一时的幻觉似的。 他理了理衣袍上轻微的褶痕,又坐了下来。 “是错认,还是,” 卫韫拽着铜佩的穗子将它摆在盛月岐的面前,“你本来就清楚它的来历?” 盛月岐的目光落在那枚铜佩之上,渐渐的,他嘴角的笑意消失。 “大人想让我帮忙的事情,是否与此物有关?” 最终,他并没有回答卫韫的问题,反而问道。 卫韫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铜佩罢了。”盛月岐抬眼再一次看向卫韫,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卫韫,像是不愿错过他的任何一点情绪的表露。 他似乎是想以此判断些什么。 “盛月岐,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卫韫却轻易地看透了他此刻的想法。 盛月岐闻言,果然神色一僵。 半晌,他才道:“大人不若先与我说一说你是如何得到这枚铜佩的罢。” 对于盛月岐,卫韫并不能说是绝对的相信,比起那种无所依附的信任,他更看重的,是掌握旁人的弱点。 而盛月岐的弱点,正好被他握在手里。 再加上此时也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所以他只能选择将这枚铜佩的来由,以及与谢桃相识的大致事情都选择对盛月岐和盘托出。 而盛月岐在听了卫韫和他说得这番话之后,整个人都愣了,眉头皱得紧紧的。 “不可能啊……” 盛月岐忽然喃喃了一声。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拿卫韫手上的那枚铜佩,却被卫韫躲了过去。 “大人若不给我瞧瞧,又让我如何确定啊?”盛月岐说。 卫韫闻言,顿了顿,而后便将手里的那枚铜佩递给了他。 盛月岐迫不及待地把铜佩接过来,借着檐下点燃的灯火,他将那枚铜佩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甚至还用指腹一寸寸地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发现上面的浮雕凤凰似乎断了尾羽,他在那块明显的断裂痕迹上摸了摸,半晌才轻轻地道:“果然如此……” “看来,你真的认识此物。”卫韫一见他这般神色,便已经确定了。 彼时夜幕低垂,疏星点点,院内一片寂静,偶尔有夜风吹动树影的簌簌声响,而盛月岐抬眼看向卫韫的目光,越发的复杂。 “我找了这东西很久了,却不曾想,竟落在了大人你的手里。” 良久,他忽然弯唇一笑,轻叹一声。 “大人知道我在躲着一个人,故而这多年来,都无法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下……” 他忽然说起了这件往事。 “大人可知,那是个什么人?” 卫韫理了理宽袖,垂眸时,神色不清,“你若不说,我又如何得知?” 盛月岐笑了笑,像是藏在心里多年的事情终于有了见光的一天,他双肩一沉,反而有些轻松,“是个女人啊,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女人……我要是被她找到了,可能会被她弄死。” “女人?” 卫韫眉心蹙起,他的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那夜在深巷中出现的那个神秘女子。 难道是她? “大人不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盛月岐对着他笑。 “什么?”卫韫问。 盛月岐喝了一口茶,看着卫韫时,那双眼睛里多了几分意味明显的揶揄,“与你相识的那个异世界的人……是男是女?” 卫韫一僵,但也仅仅只是片刻,他便抬眼睨他,神情微冷,“与你何干?” “看来……是名女子啊。”盛月岐了然地笑了一声。 他摇了摇头,忽然开始慨叹:“我本以为大人你这辈子,合该是孤身一人的,却不曾想,你这般冷情冷心之人,竟也有动心的时候?” 盛月岐一向以为,卫韫应该是属于没有感情,冷漠疏离的那种人,但如今看来,却是他当初看岔了。 他忽然开始有些好奇,那名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要我说,大人何必喜欢什么异世界的女子,这郢都,这天下,多得是风姿无限的美人,大人你又何必舍近求远?” 盛月岐说着,随手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但见卫韫看向他的神色越发的冷,他便把咬了一块的糕点放回了碟子里头,清了清嗓子,说,“在大人这里见到这枚铜佩,说实话,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这么些年,我都快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代人了。” 他忽然说。 而卫韫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他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当即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盛月岐,那双眼瞳里一瞬多了几分惊异。 心里忽然有了一种猜测,霎时便如石子击水荡起的涟漪般,层层涌动。 “我真的没有想到,最先知道我的这个秘密的人,竟然是你啊大人……”盛月岐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可倒好,又被你抓住了一个把柄。” 他这样的语气,像是自嘲。 “如你所想,我与你那小女朋友一样,原是异世界的人。” 盛月岐不再避讳着,便很自然地说话间就用了现代才有的词汇。 他的确是一个现代人,是一个实打实的穿越者,还是魂穿的那种。 在十九年前穿越到了这个大周朝,莫名其妙地就成了所谓骁骑军首领的儿子,长到五岁就开始被迫习武,甚至研习异族秘术。 习武是他最不愿意干的苦差事,但他那位却始终是一个数一不二的严肃板正的人。 因为骁骑军的血缘承袭,是他从一出生,就已经注定的命运。 虽然不喜欢习武,但盛月岐对于异族秘术却是十分肯下功夫钻研的,他从未放弃过回到现代的想法,并借此尝试了多次,但,总归没有成功。 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放弃。 于是后来,他凭自己作天作地的本事,没有回到现代,却引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不允许他使用所有的能够对现在这个社会产生深远影响的现代技术,即便是造福百姓的工程,亦或是什么现代社会才有的新发明之类的……等等,都不可以在这个时代出现。 那个女人说了,如果他敢造作,她就敢结果他的小命。 只怪当时年纪小,盛月岐还真就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不知道多少次,次次都引来了那个女人的阻止。 后来郢都政变,禁宫一夜易主,父亲带着他和所有的骁骑军远走天涯,他也在最后一次尝试搞事的时候,又引来了那个仿佛在他身上装了探测器的女人。 女人警告他,如果再在危险的边缘试探,她就会让他就地嗝屁。 也是那一次,他捡到了属于那个女人的一枚铜佩。 “这枚铜佩,原是我捡的那个女人的东西,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东西能让我打破时空的壁垒,回到现代……” 盛月岐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飘忽不定,“但我回去之后,就发现在现代我已经是个死了不少年的人了,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家人,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所以我那一心想要回去的执念,也就都成了最不痛不痒的东西。” “真是没什么意思……”盛月岐忽然叹了一口气。 曾经满心期盼着回去,当他真的回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又恍惚觉得,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本该是这样的。 从那以后,盛月岐就开始专注地做起了一个古代人,却是一个只能躲着过日子的人。 骁骑军生于黑暗,而他也因为那枚铜佩而只能一直过着见不得光的生活。 为了躲避那个女人的追踪,他这些年过得还挺不是滋味的。 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我本想把这东西还给那女人,也难为她一直追踪我了那么久,我也累,她也累,但谁知道……我这丢三落四的毛病太要命,给弄丢了。” 盛月岐说,“不曾想,今日竟在你这里看到了这枚旧物。” 卫韫从来都没有料到,盛月岐竟然是异世之人。 即便当初他也觉得此人某些的行事作风有些不太一样,但因为盛月岐是异族人,天性本就与大周人不同,再加上他除却那一点以外,便再无什么异样,故而卫韫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 想来此人平日里,也是藏得足够深。 “大人是想和她见面?”盛月岐把眼前的杯盏一一都摆得足够整齐的时候,他又抓起那块被他咬了一口的糕点,喂进嘴里,说,“人家是异地恋,你们这却了不得,异时空恋?” “……” 卫韫有点想让他闭嘴。 “其实大人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也算是顾忌着卫韫的脸色,盛月岐吃完糕点,脸上仍旧挂着几分笑意,整个人懒起来慵懒又散漫。 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只皮袋子里摸索了一会儿,竟从里面掏出来一枚锦袋,递到卫韫眼前。 卫韫接过来,打开锦袋,便见里面装着的,竟是慢慢一袋子细碎如沙的金色颗粒状的东西。 “这是何物?”他看向盛月岐。 盛月岐微微一笑,“香。” 卫韫蹙起了眉,再将那袋子里的东西瞥了一眼,似半信半疑。 若是香料,又怎会如这般细致如尘? “大人若是不信,今夜把它倒上一些往香炉里,点了火试试。” 盛月岐把自己的皮袋子重新绑在腰上,又抚平自己稍有褶皱的衣袖,他站在那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这么一袋东西,可是耗费了我不少心里才得来的,现在我也用不着了,便赠与大人罢……权当是谢你当年帮我走出绝境,后来又帮我照管骁骑军的大恩。” 此刻的盛月岐脸上不再带着轻佻散漫的笑意,他的神色显得尤其郑重,甚至还拱手对卫韫行了一礼。 说罢,他转身便要走。 “你还不能走。”卫韫的声音却从他身后传来。 盛月岐愣了一下,回头,“东西都给你了,大人难道还要留着我吃夜宵不成?” “你还需帮我做一件事情。” 卫韫站起来,在这样浓黑的夜里,昏黄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大人还有何事?” “帮我抓住那个女人。” 盛月岐一听就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他连忙摇头,“这可不行,她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若是真怕她,便不会占着这枚铜佩那么长的时间。” 卫韫几乎是一针见血。 “……” 盛月岐根本无法反驳。 他躲着那个女人,倒也不是真正怕了她,毕竟当初的那种种危险的举动也都被她及时地制止了,还达不到死的条件,他只是觉得捡了人家的东西拒绝归还,后来还弄丢了人家的东西,这本来就是挺心虚的事情。 但今日既然在这里见到了这枚铜佩,他觉得,自己倒也可以再见一见她。 顺便,道个歉。 “大人这是让我留下管售后啊……”他笑着叹了一句,“也罢,正好郢都的美食,我早就不太记得味道了,这次就当旅游。” 在卫韫面前表露了穿越者的身份之后,他也就显得比以往要随意了一些。 “只是她会法术,还会一些高科技的玩意儿,我可不保证能帮大人你把她制住啊……”他说。 卫韫神色未动,只是道:“总会有办法的。” 事在人为。 即便那神秘女子身怀异术,他也一定要找到办法引她出现,查清真相。 待盛月岐离开之后,卫韫的目光便落在了石桌上的那枚铜佩上,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院内有凛冽的风忽起,月色四散,顺着树树枝叶的缝隙穿插下来,落了一地,卫韫拿了铜佩和盛月岐方才给他的那袋金粉,出了亭子,转身便往后院的浴房那边走去。 沐浴过后,卫韫换上了雪白的衣袍,披散着湿润的长发,回到了寝房之中。 临着灯火,卫韫坐在床榻上,盯着手里的那包金粉许久,忽而偏头看向了桌上摆着的那只香炉。 今夜,屋内并未燃香。 而锦袋里的金粉被他倒了一些在手掌里,颗颗晶莹,质地坚硬,并不像是可以燃烧的香料。 卫韫收紧了手掌,细碎的金粉从他的指缝间流散了些许,洒在了床沿,或是铺着地毯的地上。 这看起来,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卫韫再一次瞥向桌上的那只香炉。 盛月岐的话到底可不可信,他一试便知。 于是他站起身,赤着脚,走到了紫檀木桌前,将那那只锦袋打开,手腕放低时,那袋子里的金粉便倾泻而下,在灯影下闪烁着细碎的光,一点点落入了香炉里。 取了火折子来,他只将冒出火焰的那端往香炉里一探,不过片刻的时间,香炉的缝隙里便已经有烟雾渐渐升腾出来。 将火折子收好,卫韫便见这缭绕的烟渐盛,如同遥远传闻里的仙境中终年笼罩于琼楼玉宇间的烟雾般,不消片刻,便已在屋子里蔓延四散,并带着一种浅淡的香味,尤其沁人心魄。 卫韫皱起眉。 他将那锦袋随手仍在桌上,眉眼犹覆冰霜雪色般,他忽而冷嗤了一声。 这个盛月岐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骗他? 但,就在此刻,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却见香炉里涌出的忽浓忽淡的烟雾渐渐地聚在一起,如同天边柔软的云层一般慢慢地,凝成了一抹身形。 好似在水中晕开的墨色一般渲染铺展,慢慢地将一个人的轮廓逐勾描出来,从模糊到清晰,不过片刻的时间。 卫韫一瞬瞳孔微缩,惊异万分。 他整个人愣在原地,满眼的不敢置信。 烟雾已不知何时寸寸拨散,女孩儿的身影就那么完全地显露在了卫韫的面前。 她身上还裹着要掉不掉的被子,从烟云雾色里显出身形来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闭着的,像是还在睡着,身体没有任何支撑,眼看着就要倒在地上。 顷刻间,卫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那般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的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他的手掌贴在她的腰间,令卫韫整个人一滞。 那是一种绝对真实的触感。 不再是隔着铜佩的光幕。 但这一刻,他却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身前的被子掉了下来,露出她穿在里面的单薄睡衣,他猝不及防地瞥见她少了一颗扣子的领口。 白皙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令他当即红了耳廓,便是连那张冷白的面庞也不由地染上了几分浅淡的薄晕。 一时无措,他匆忙伸手将被子揽上来,裹紧了她。 呼吸一时间乱了几分。 或许是他慌乱的动作惊醒了她,女孩儿皱了皱眉,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目光正对着他的下颌。 而他浑身僵硬,低首时,亦对上了她那双方才睁开的朦胧睡眼。 窗棂外的月色流泻进来,与屋内燃着的灯火交织成明暗的光,香炉里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淡,但那种隐秘的香味却仍旧弥漫着。 如同拢着薄纱的梦境一般,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成了模糊的一片,透着窗外倒映的皎皎月辉映照而来的天光寸寸,落在了她的肩头,他的心上。 那么皎洁含光的一撒,如纷纷扬扬的晶莹雪色,如茶盏上氤氲的热气,如梦似幻一般。 她是朦胧的眼, 他是惊愕的眸, 两两相对, 恍若,梦里不知身是客。 此时此夜 月华如霜, 此夜寂冷。 阵阵风声,吹动树枝, 将影子沉下来, 堆叠在窗棂间,模糊成一片由水晕开的墨色痕迹。 枝叶间簌簌的声响,落在了屋内两人的耳畔。 浅淡的香仿佛仍在鼻间萦绕, 那是一种冷沁又神秘的味道。 身着单薄雪衣的年轻公子衣襟微敞, 锦缎般的乌浓长发仍旧湿润,此刻正散乱地披在肩头, 也有浅发正贴在他的耳侧。 此刻他垂着眼眸, 望着怀里被他用被子胡乱裹成了蚕蛹的姑娘, 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有难言的惊愕甚至还有几分慌乱无措。 而被他揽住腰的女孩儿睁着那双眼睛, 望着他时, 整个人呆滞了好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 她陡然瞪大一双杏眼。 在这样漫长的夜,屋内的灯火将她的眼瞳浸润上一层浅淡的暖色,如同照在一片湖面上闪烁着的阳光的粼粼波光, 模糊地映照着他的容颜。 屋内淡烟未散, 让她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有些梦幻般的朦胧, 犹如她曾梦过的虚幻场景一般。 又……做梦了吗? 谢桃眨了眨眼睛, 盯着眼前衣衫不整的年轻公子时, 她的脸颊有点发烫。 怎, 怎么能做这么不正经的梦呀?? 但她还是没忍住往他那张无暇的面庞看了两眼,一时心神晃荡, 好似鼻间的淡香又浓了些。 许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她犹豫了一下, 竟忽的伸手。 手指在半空中指节蜷缩了一下, 顿了顿,在年轻公子蹙着眉,眼底流露出几分疑惑的时候,她的指尖戳在了他的脸颊。 卫韫被她忽然的动作一惊,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脊背更加僵硬。 指尖是他面庞上微凉的触感,彼时窗棂外又有夜风吹来,拂过她的侧脸,令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 这下,是真的醒神了。 指尖仿佛是尤其真实的触感,而这吹面而来的风更令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桌上香炉里的烟渐渐地隐去,周遭稍显朦胧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足够清晰,并不像是模糊的梦境。 谢桃大睁着眼,唇口微张,整个人都僵住了。 而卫韫在听见她打喷嚏时,眉头便又皱了皱,他抿着薄唇,像是迟疑了一瞬,而后便直接将裹在被子里的女孩儿直接抱起来,走到自己的床榻边,把她放在了床榻上,然后拉过自己的锦被,又替她裹了一层。 即便是冬日,卫韫也一向不喜屋里弄着炭火,便是再精细无烟的炭都觉得无法忍受。 但此刻,他却觉得屋里合该是弄些炭火来的。 谢桃呆呆的,任由他替自己再裹上一层被子,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眼前的年轻公子的面庞,几乎目不转睛。 整个人都像是被雷击中似的,傻在那儿了。 当她终于看向这间屋子时,她发现眼前这古色古香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唯有面前的他仍是熟悉的模样。 谢桃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不是在睡觉吗??? 而卫韫此时也终于确定,盛月岐交给他的这包金粉,的确能够割破时空的限制,让她出现在他的眼前。 桌前的烛火有火星跳跃,有烧融的蜡流淌下来,渐渐地凝固起来。 而卫韫与他身旁裹了两层被子的姑娘同坐在床榻边,竟是久久都未曾说出一句话。 未见面时,她的话总是很多。 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 但此刻,他们两人不再隔着那样遥远的时空距离,不再隔着重重的阻碍,却都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 有一种难言的尴尬气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桃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卫韫轻咳了一声,而后便简短地和她说了这其中的原由。 而谢桃听了,她的目光就停在了不远处的紫檀木桌上的那只看似毫无异常的香炉上。 此刻它镂空的缝隙中,已经没有缕缕的烟流散出来。 “……你是说,你点了一种香,然后我就过来了?” 谢桃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卫韫无声颔首。 “那是什么香啊?我可以看看吗?” 她连忙问。 卫韫无言,径自起身,走到桌边,将他方才随手仍在桌上的那只锦袋拿了起来,走回床榻边时,将其递给了谢桃。 谢桃接过来,还没打开,就已经靠触感分辨出那是一袋流沙似的东西。 而她一打开袋子,就发现里面装着的,竟然是金粉一样的东西。 “这……是香料吗?” 她捧着那袋金粉,望着卫韫。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香料。 “我原只是想试一试,却……” 卫韫没有再说下去。 他何曾想到过,他们二人真正见到的这一日,竟是这般令人猝不及防的境况。 谢桃干笑了一声,捧着锦袋,偷偷瞥了卫韫的侧脸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头就又紧张了几分。 这实在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但说起来,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少吗? 谢桃往半开的窗棂边望了一眼,瞧见了一片铺散的月色,还有院子里晃荡的树影,甚至还有檐下偶尔被风吹得几声脆响的铜铃。 “哇……” 谢桃抱着被子,感叹了一声。 她还是在古装电视剧里常看见这样的房子。 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谢桃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就要扔下被子,从床榻上下去。 卫韫当即握住她要扔开被子的手,皱眉,“做什么?” 谢桃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脊背僵了一下,她的睫毛颤了颤,甚至有点不敢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她微红着脸,支支吾吾一会儿,说话时,声音都小了许多,“我……想去外面看看呀。” “冬夜寒凉,你的伤寒方才好了些,便又不长记性了?”卫韫有几分不悦,但见她耷拉下脑袋,他却又不自禁地将声音放缓了些,“你既已过来了,便不急于这一时。” 谢桃听着他近在咫尺的清冷嗓音,垂着脑袋,低低地应了一声。 隔着手机,她分明已经听过无数次他的声音,但此刻,他却真实地就坐在她的身旁,而他的声音听在她耳畔,就好像要更加清晰动听一些。 “等等,那我,那我是不是就回不去了啊?!”谢桃猛地抬头,忽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也不等卫韫开口,她就连忙说,“那我的银行卡怎么办?” “……”卫韫也没料想到,她第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 “还有我的作业!快期末考试了,我还有好多张卷子没写!!” 谢桃原本打算明天一早醒来就开始赶作业的……谁知道她一睁眼,世界都变了。 卫韫闻言,眼底终于有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倒是好学。” 谢桃的脸又红了起来,她把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就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望着他。 这本是深夜,是无数人深陷梦乡的时候。 后来谢桃躺在卫韫的床榻上,身上盖了两层被子,半睁着眼睛,望着坐在床沿的卫韫。 她听见他说:“睡罢。” 他的声音似乎刻意放轻了一些,带着几分柔和,听在她的耳畔,便更如细雨和风般,使人流连。 “那你呢?” 谢桃临睡前吃的药令她的睡意本就很浓,即便半途历经了这样神奇的变故,此刻平复下来后,她也还是难免很快又来了睡意。 卫韫被她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有些不太自然地偏了头,声音却听着依旧足够平淡,“不必管我,睡罢。” 像是他的声音也带着催眠的功效似的,她有点撑不住闭了一下眼睛,但她很快又睁开来,并且刻意睁大了一些,还晃了晃脑袋。 她忽然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大着胆子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极轻的触碰,她根本不敢使劲。 而卫韫被她这样的动作也弄得整个人一僵,呼吸也凝滞了。 “我真的……见到你了。” 她忽然说。 像是因为带着朦胧的睡意,所以她的声音有点模糊。 她傻笑起来,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卫韫,我特别开心……” 自己还能回去吗?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都被她放了下来,或许是已经有些混沌的脑子再来不及思考更多,她只是望着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公子,满心满眼,便只盛满了欢喜。 她只是这样看着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 卫韫听着她柔软的嗓音,眉眼间的清冷碎雪便在顷刻间似乎有了些许融化的痕迹,他手指动了一下,终是伸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却始终静默无声。 内心里像是多了平和安宁的一角,开了一簇的菖兰,就像是她曾送给他的那枝,如云似雪般,落了满地。 像是一只小猫似的,在他抚上她的发时,谢桃就把脑袋往前蹭了蹭,仍然傻兮兮地笑着。 最后她甚至还在被子里拱了半天,直到她的脑袋枕上了坐在床沿的卫韫的膝盖。 “我可以这样睡吗?”她抓着被子,红着脸问他。 那双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期盼。 卫韫喉结动了一下,整个人都僵直着,如轻松一般的身影,脊背直挺挺的坐在那儿,耳廓忽的又有点发烫。 此刻的谢桃等不到卫韫的回答便已经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了,她微张着嘴巴,呼吸声浅浅的。 而卫韫就那么坐在床沿,便是连动,也不敢轻易动一下。 他手里的那卷书,已经掉在了地上,此时也无法俯身去捡,他只能垂着眼帘,望着她的面庞,久久未动。 直到桌边的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半,卫韫靠在床柱上,仍然保持着那样僵硬的姿势,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 但他的睡眠始终极浅,几乎是在双膝一轻,细碎如铃的声音再度传来之时,他便骤然睁开了双眼。 原本躺在他膝上的女孩儿,连同着盖在她身上的那两张被子,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把香点上 谢桃一觉醒来就盯着熟悉的天花板看了好久, 然后她再看了看四周,眼前的一切仍旧是那么的熟悉, 分明就是她租住的房子。 她怎么又回来了??? 谢桃一下子坐了起来, 整个人都懵了。 来不及想更多,她连忙从自己的枕边摸出手机,点进微信里, 打开了视频通话。 卫韫方才坐在案前揉了揉眉心, 便听见细碎的铃声,他一抬眼, 就见书案上的铜佩的光幕里, 出现了一张女孩儿的面容。 谢桃刚想开口说话, 就在手机屏幕的右上角看见了顶着一头乱发的自己, 她瞪圆了眼睛, 连忙把手机往床上一扔, 扔下一句“卫韫你等一下”然后就穿上拖鞋往洗手间里跑。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衣服, 甚至还扎了个马尾辫。 “卫韫为什么我又回来了啊?”她把床上的手机拿起来, 连忙问他。 卫韫正在喝茶, 在光幕里再一次瞥见她的面庞时, 他才放下茶盏, 道:“那香料的效用, 应是有时效的。” 此事他还未问过盛月岐。 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啊?” 谢桃歪头想了一下,然后睁着那双亮晶晶的眼, 催促他,“那你再试一次, 你再试一次呀!” 卫韫瞧着她那般迫不及待的模样, 便颇觉好笑,“你今日不上学?” 这一句话顿时令谢桃呆在那儿了。 对哦! 今天要上学的啊! “那,那你等我哦!你等我放学回来!”谢桃叮嘱道。 茶盏里氤氲的热气缭绕着,有一瞬朦胧了卫韫的眉眼,他唇畔含着浅淡的笑意,并没有拒绝。 有点依依不舍地挂断了视频通话,谢桃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叹了一口气,又从衣柜里扒拉出来天成高中冬季的校服换了。 欠了不少的作业,谢桃几乎一整天不是在听课,就是在写作业,认真得不得了。 下午的时候,谢桃忽然收到了周辛月的微信消息。 大概是说了一些她在国外的近况,又问了谢桃最近过得怎么样,两个人聊了很久。 有一瞬,谢桃仿佛从周辛月的字里行间,找到了她曾经的那个好朋友的样子。 那本该,是她的样子。 知道周辛月的情况在渐渐好转,谢桃的心里也觉得特别开心。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回到南市的决定,或许从来都没有做错,因为这个决定不但让她帮周辛月讨回了公道,也让她自己,有了重新面对曾经的那些噩梦的勇气。 一年多前她离开郑家的时候,满心满眼,都只是想要逃离。 而现在,她学会了面对。 下午放学的时候,谢桃在校门口见到了谢澜。 这么冷的天气,他却依然穿得很单薄,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冷似的,整个人都像是从夏天炽烈的阳光里一步步走来的似的。 “桃桃妹,这给你。”谢澜递给了她一张银行卡,“拿去还钱吧。” 谢桃抓着书包肩带,站在那儿,看着他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半晌都没有动作。 “拿着啊,不是说好了吗?先替你还上,” 谢澜把银行卡塞进她的手里,“反正就当你借我的,借我的总比借他们的好吧?” 这句话好像有点道理…… 谢桃拿着那张银行卡,抿了一下嘴唇,然后说,“谢谢你,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谢澜摆摆手,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你啥时候来小酒馆上班啊?” 谢桃愣了一下,说话有点结巴,“你,你们是认真的啊?” 她到现在都还有点不敢相信。 “啧,你还当我和老奚跟你扯谎呢?”谢澜作势伸手要弹她的脑瓜崩儿。 谢桃连忙往后躲了躲,捂住自己的脑门儿,“我知道了……” “行了,你先去办你的事情吧,下次我们一起吃火锅去。” 谢澜说完,就一手插在裤兜里,转身往对街走。 在车流来往频繁的时候,他的身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彼时,街上所有的摄像头都在一瞬间闪了一下,同时丢失了一段该有的画面。 等他出现在小酒馆的大门口时,正在擦杯子的老奚一抬眼,瞥见他的身影,就笑了笑,“回来了。” “嗯。”谢澜走进来,在老奚的对面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桃桃那孩子收了吗?”老奚问。 谢澜点了点头,“收了,欠着我总比欠着她那继父强。” 老奚微微一笑,语气里忽然有了几分意味深长,“你对桃桃,倒是很关心。” “那得是因为她值得。”谢澜随口说了一句。 “她长得怪可爱的,人吧,也善良,最重要的是,她那做红烧肉的手艺,我是特别服气的,就冲这,我不借她钱,我借谁钱?” 老奚听了他这话,像是愣了一下,然后神色忽然变得有点怪异,他盯着谢澜,问,“就只是因为这些?” “不然呢?”谢澜和他面面相觑,然后顺手拿了碟子里的瓜子儿嗑了起来,“我吧,这么些年,除了你,就没什么人跟我说话了,主要跟你又没啥好说的,你一个老年人,跟我代沟太大了,桃桃妹就挺好的,当妹妹也挺好,我还挺想有一妹妹,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挺会做饭的……” “……” 老奚万万没有想到,谢澜对谢桃好,竟然是因为这个。 此刻谢澜全然没有发现,老奚看他的眼神,赫然是看一个“注孤生”的沙雕的眼神。 “但是我还挺好奇啊,老奚你说你也不是轻易心软的人吧?怎么就同意让桃桃妹来小酒馆工作了?”谢澜嗑着瓜子,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老奚笑了笑,没有否认。 半晌,他看着酒馆大门外空荡荡的一片,才道,“她与我,的确有些渊源。” 老奚曾被困在瓶子里数百年的光阴,直到被谢澜捡到,打开了瓶口,方才令他重见天日。 但其实,在遇上谢澜之前,那只瓶子,原本在栖镇。 而最先捡到那只瓶子的,实则是谢桃。 当时的谢桃,不过是个只有几岁的懵懂孩童。 老奚虽被困在瓶子里,却仍旧可以看见外面的一切,甚至听见所有的声音。 所以,他也算亲眼见证了这个小姑娘从家庭美满,到家庭破碎的整个过程。 年幼的谢桃走到哪儿都喜欢带着那只瓶子,夜晚里听见她父母的争吵声,打架时摔碎东西的声音时,她躲在被窝里,手里也紧紧地拿着那只瓶子。 老奚听过她的哭声。 她是个很能哭的小姑娘,却总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除了他,没人能听到这个小姑娘无助的哭声,或许,也没人在乎。 这不过是人间百味中,最寻常的一味罢了。 做了多年的神仙,老奚见过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煎熬世味。 但他也还是难免为着这个小姑娘的哭声而心生恻隐。 她从小,便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再喜欢的零食,她也甘愿送给街上流浪的流浪猫狗,甚至蹲在路边乐呵呵地看着它们,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也经常会把自己喜欢吃的糖果送给隔壁孤寡一人的老阿婆,甚至还用稚嫩的嗓音把妈妈给她讲过的故事再跟老阿婆讲一遍,见老阿婆笑得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她也会跟着笑。 一颗纯善的心,永远都是这世间最难得的。 老奚见证了她的过去。 但遗憾的是,当她的家庭彻底破裂的时候,那所有的平静便被打碎。 那夜,她的父亲一去不返,小姑娘哭了一整夜,最后跟她的妈妈坐上了来南市的火车。 就在来南市的那天,她弄丢了她最喜欢的那只瓶子。 被弄丢的老奚被困其中,也没有办法提醒她,然后瓶子被人捡起来,直接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后来颠沛许久,他才被谢澜捡起来。 “等等……老奚,你的意思是,桃桃妹先捡的你?” 谢澜听老奚讲完,摸了摸下巴,问了一句。 看见老奚点了点头,他忽然“噗嗤”一声,开始捶桌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说,桃桃妹捡了你,但是从头到尾一点儿要打开瓶子的意思都没有?” “……” 老奚的脸都木了,他半晌才憋了一句,“她若是打开了,便没你什么事了。” 谢澜笑到不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然后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桃桃妹了?要不是她,我现在指不定还在哪儿捡破烂儿呢?” 老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此时的谢桃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将银行卡装好,然后在快递公司那儿填了地址,寄给了郑家。 走出来的时候,谢桃站在门口,忽然松了一口气。 像是一团积聚在心里多年未散的阴云终于化作了一团雾气渐渐地消失无踪一般,此刻的她,眉眼微扬,终于显露出几分轻松的神色。 特意去超市里买了点零食,然后谢桃就飞奔回家了。 彼时,卫韫方才从禁宫里回来,卫伯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直到卫韫进了书房,他停下来站在院子里头,也还是迟迟没有开口。 “卫伯你这是怎么了?”卫敬见他神情有异,便开口问道。 卫伯轻咳了一声,略扫了四周一眼,而后便凑到卫敬跟前儿,压低声音道,“今晨大人出了府,我便去收拾他的寝房,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卫敬问。 卫伯把手往嘴边挡了挡,小声道,“大人的被子……不见了。” 大人……的被子不见了? 卫敬有点懵。 下一刻,他拧起眉,“难道有刺客来过?” 卫伯“噫”了一声,摇头,“哪个刺客会偷走大人的被子?” “那便是贼?”卫敬又道。 “哪个贼会只偷被子?”卫伯发出直击灵魂的疑问。 “……” “……” 两人面面相觑,两脸懵逼。 卫韫进了书房,方才坐下来片刻,手里的密文还未看,便察觉到他衣襟里的铜佩在发烫。 他取出来时,铜佩上星盘转动,光幕出现。 女孩儿的面容,便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然后,他就听见她急切地说,“卫韫卫韫,你快点把香给点上!快点快点!” “……” 卫韫只好将那锦袋里的金粉倒了一些在香炉里,而后以火折子点燃。 浓烟忽然弥漫了一整间屋子。 再聚起来的时候,渐渐地凝成了一抹越来越清晰的身形。 下一刻,女孩儿的身影从浓烟里彻底显现出来,猝不及防地,整个人都落在了他的怀里。 她抱着一袋子的零食,坐在他的腿上,显然还有点懵。 一时间,四目相对。 气氛凝滞。 小女朋友(捉虫) 屋内的烟渐渐地淡去, 周遭的一切开始变得越发清晰。 谢桃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从卫韫的怀里钻了出来,如若不是卫韫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还险些摔在地上。 脸颊有点泛红, 谢桃抱着一袋子零食,站在他身旁,半晌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卫韫轻咳了一声, 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走过去掀了流苏帘子, 又转身看她, “过来罢。” 谢桃抬眼看过去的时候, 只来得及看清他泛着莹润华光的玄青色衣袂。 黑色的鞶带嵌着精致的玉扣, 将他的腰身衬得更细了些, 脊背亦是如松般挺直。 宽肩窄腰腿又长, 又让谢桃晃了一下神。 流苏帘子后,是书房的里间。 里头陈设极简,谢桃抱着零食走进去的时候, 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幅水墨画。 朝云叆叇, 绵延山色在其间若隐若现, 河间轻舟, 披蓑老翁撑杆前行, 自有一种朦胧缥缈之感, 极具意韵。 谢桃偏头,就见雕花的窗棂外临着回廊, 廊外又是婆娑树影,檐角铜铃。 里间里已生了炭火, 这是卫韫一早便嘱咐了卫伯的。 坐在桌前, 卫韫将放置在风炉上的茶壶取下来,拿了一只釉色匀净的天青色茶盏,手腕微动,将散着白色热气的茶水倒在了茶盏里。 “时间正好。” 他将茶盏推到谢桃的眼前,“坐下。” 谢桃听了,果然乖乖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把自己的一袋子零食放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捧那茶盏,稍有些烫的温度透过杯壁,直贴在了她的手心,令她有些僵冷的手多了些暖意。 “这是那日我命人藏的雪水煮的,试试罢?”卫韫道。 那日的雪? 谢桃一听,想到的,首先是在砚山上,与他同看的那一场初雪。 她捧着茶盏,点了点头,然后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淡绿色的茶水颜色极好,热热地往喉咙里一去,霎时便令她的四肢百骸都驱散了几分刚来时的寒气。 明明是热热的一杯茶,可味道却莫名总有一种凉沁之感,却也非是薄荷一般的味道,轻轻浅浅的,带着茶叶特有的清香,回味之下,竟莫名也多了几分甘甜清冽。 “这是什么茶啊?真好喝。” 谢桃捧着茶盏,说着,就又喝了一大口。 “祁州的川山云雾。” 卫韫见她喜欢,便拿了她的杯盏,再替她倒了一杯。 这川山云雾向来珍贵,产量不丰,卫韫手里的这些,便是前些日子启和帝赏赐下来的。 卫韫不提这茶的难得,谢桃自然也不知道,她喝了好几杯,如牛饮一般,甚至还撕了一袋薯片吃。 “你尝尝呀?”她把自己的薯片凑到了卫韫的嘴边。 卫韫虽不动声色,但脊背却已稍有些僵硬。 像是犹豫了片刻,他那双眼瞳对上谢桃那双期盼的眼,他终究还是轻轻往前,吃了。 “好吃吗?” 谢桃见他吃了,就弯起了眉眼,然后又捧着脸问。 “……尚可。” 实则卫韫根本没注意那究竟是个什么味道。 “我……”谢桃是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方才开口,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抹苍老的嗓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大人,您该用晚膳了。” 是卫伯。 卫韫听了,便道,“将晚膳送过来罢。” 卫伯似乎是愣了一下,“大人要在书房用膳?” “嗯。”卫韫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他对上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儿的那双圆圆的杏眼,似乎是顿了顿,便又添了一句,“多添一副碗筷。” “……是。”卫伯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了。 难道今日国师府有客人来? 那又为何不将晚膳设在饭厅? 卫伯心里犯了嘀咕,他凑到廊下站着的卫敬身边,道,“卫敬啊,我方才听见大人书房内……似乎有女子的声音?” 卫敬皱起眉,腰杆挺直,“不可能!” “……我也不大相信,但是我真的好像听到了点儿音儿?”卫伯“嘶”了一声。 “不可能!一定是您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了。”卫敬斩钉截铁。 大人的房内会出现女子的声音? 这绝对不可能。 “……” 卫伯被他这一句堵得吹胡子瞪眼,直接一甩袖子,就往后厨去了。 卫敬在后头摸了摸后脑勺,咳嗽了一声。 “卫敬。” 彼时,耳力向来极好的卫敬听见了门内传来卫韫的声音。 他当即凝神,连忙步上台阶,凑到门边,应声道,“大人。” “你去院外守着。” 他只听见卫韫说了这么一句。 ??? 卫敬有点懵,但还是应了一声,然后就抱着剑转身往院外走。 将卫敬支走后,卫韫回头,便见谢桃正站在墙边的古董架子边张望着,还时不时地伸手摸两下,但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也没敢多碰。 “都是文物啊……”谢桃看着这一架子的东西,脑子里忽然想起了钱币一枚枚掉下来的声音,清脆悦耳。 “应该是算不得的。” 卫韫抿了一口茶,开口时语气平淡。 谢桃听了,便回头看他,“为什么呀?” “夷朝之后,你所在的那个时空与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偏差,换句话说,夷朝之后,这里存在的一切,在你们那边,都不存在,于是这些东西若是到了你们那边,也不过算是稀奇了些,并无历史依托。” 这是卫韫这多日来,研读了所有谢桃给他送来的那些林林总总的书籍之后,基本确定的事情。 似乎从夷朝之后,他们所在的两个时空,便再无任何关联。 “这样啊……”谢桃点了点头,像是听明白了他的话。 “你若是要带些走,倒不如带真金白银来的实在。” 他手里握着茶盏,唇畔多了几分笑意。 “……我,我没想带走。”谢桃干笑了一声。 但说起钱的事情,她却忽然想起了在医院那天的事情。 “谢澜借了钱给我,我已经把郑叔叔的钱都还了……” 她还跟他说了老奚和谢澜让她去小酒馆工作的事情。 卫韫听了她的这些话,却是忽的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那么不轻不重的一声,却让谢桃忽然住了声。 他的眉眼里似乎稍冷了几分,像是苍翠的枝头忽然凝了霜花儿一般,教人心头一凛。 “他借你,你便要,我送你,你却不要?” 他的嗓音清冷无澜,“谢桃,这是何道理?” 谢桃愣了。 反应过来之后,她连忙摆手,“我没有……” “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叩了叩,听见她出声,便抬眸,瞥了她一眼。 他在等着她的答案。 “那不一样啊。”她垂着脑袋说了一句。 “不一样?” 卫韫扯了一下唇角,忽而笑了一声,莫名有些凉,“我倒是想听一听,他与我,究竟有何不同?” “本来就不一样。” 谢桃支支吾吾了好半晌,脸都憋红了,她的嘴唇抿了又抿,鼓起勇气开口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睫毛一直在发颤,就连声音也有点不稳: “我,我多喜欢你呀……” 此刻她的脸色便好似春日里那枝叶间绽开的雪白花朵在几个朝暮间,渐渐地添上了几分浅淡的粉,又在一个黄昏后,染上了晚霞的绯。 卫韫何曾料到,她竟会忽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他方才要去端茶盏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修长的手指指节微屈,那张如玉般无暇的面庞上多了几分难言的异色,他脊背僵硬,耳廓又一次有了轻微的烫意。 好似是桌上那风炉里的炭火烘烤出的几丝热气儿顺着他的耳廓,直接窜进了心里,渐渐地越发滚烫起来,灼烧得他一时几乎乱了方寸。 “你……” 他半晌,薄唇微动,却只一个字,便再难说下去。 “因为这个……我就更不好意思借你钱了呀。” 谢桃终于说出了后半句,她的脑袋几乎要低到桌子上去了。 这说起来,她也不过是这辈子第一次喜欢一个人,而这种刚开始时的小心翼翼,是无法避免的。 有许多事,对其他人反而好开口,但一旦面对起他来,却又总令她踌躇起来。 谢桃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卫韫却忽然站起身来,绕过谢桃,在她身后的那个紫檀多宝柜边停下来,然后伸手打开柜门,又拉开一直抽屉,从其中取出来一只被装满了的锦袋。 他回身,直接扔在了谢桃面前的桌上,发出极重的声响。 锦袋的线绳没有收得很紧,所以谢桃一眼就看见了半开的锦袋里露出的金元宝的一角。 这锦袋她也很熟悉。 可不就是她之前还给他的那一袋吗? 她眨了眨眼睛,还没开口,就听见他忽然道,“拿了这些,去还了欠他的债。” “看来你是乐意欠着他?” 见谢桃没有什么动作,卫韫负手站在那儿,微眯了一下眼睛,嗓音好似无波,语气却莫名有些凉凉的。 “……” 谢桃本来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瞥见他那样的目光,她抿了一下嘴唇,乖乖地把那袋金元宝往自己的兜里塞。 呢子大衣的衣兜有点小,她没塞进去,只能干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把那袋金元宝放在了桌上,“塞,塞不进去……我先放着,走,走的时候拿。” 卫韫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得外头敲门声起,紧接着便是卫伯的声音,“大人,晚膳已送来了。” “进来罢。”卫韫道。 说罢,卫韫便对谢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桃点了点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睁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看起来有点傻,又有点可爱。 卫韫不知为何忽然弯了弯唇角,听见外间推门声响起来时,他又正了正神色,道,“放在外间的桌上便出去。” “是。” 卫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一边嘱咐着奴仆将一道又一道的菜放在桌上,一边往那流苏帘子后头望了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大人有些奇怪。 但这些,终归不是一个奴才该过问的事情,卫伯也懂得分寸,故而在准备好两副碗筷后,他便领着那些个奴仆出了书房,并带上了门。 谢桃早就闻到香味了,她忽然觉得手里的薯片都不香了。 “院里人多眼杂,你出现得突然,暂时不好声张。” 卫韫对她解释了一句。 谢桃胡乱地点了点头,像是心思根本没在这上头。 “走罢。” 卫韫一见她那副模样,便觉得有些好笑。 “嗯嗯!”谢桃连忙跟在他身后,往外间走。 谢桃几乎是在看见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时,她就已经移不开眼了。 她跑过去坐在凳子上,拿起了放在手边的筷子,却没有动筷,只是望着卫韫。 卫韫走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不必拘着,吃罢。” 谢桃听了他的这句话,直接一筷子插在了那条剁椒鱼上,拽了一大块鱼肉下来。 但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放进自己的碗里,反而是站起来,伸手将那块鱼肉放进了卫韫面前的小碗里。 卫韫方才拿起筷子,便见自己眼前的碗里多了一块鱼肉,他抬眼时,正撞见女孩儿咬着肉正冲他笑的样子。 眼睛弯弯的,里头像是藏着一泓清澈的泉。 他也不由地扬了扬唇角。 正在谢桃大快朵颐的时候,门外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便是一抹略有些低沉的嗓音传来: “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谢桃咬着鸡腿,忽然顿住。 卫韫眉头一蹙,将手中的筷子搁到了玉质的止箸上。 这是盛月岐的声音。 “你来作甚?”卫韫淡淡道。 盛月岐的声音仿佛刻意压低了一些,带着揶揄的笑意,“自然是来看看……你的小女朋友啊。” 忽然被cue,谢桃吓得鸡腿都掉在碗里了。 小,小女朋友? 谢桃偷偷抬头瞧了坐在她对面的年轻公子一眼,却正撞见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瞳。 她一下子垂下脑袋,把鸡腿喂进了嘴里。 诶,不对啊? 外面的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女朋友”这个词汇啊? 她回头,有点好奇地望向了门外模糊的一道影子。 卫韫原本是想让盛月岐滚的,但他还未开口,那双推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那一瞬,院子里的风带起了他墨绿色的衣袂,他额前抹额上镶嵌着的一颗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 少年深邃的轮廓带着难言的异域风情,但又和谢桃见过的外国人有些不大一样,倒像是一个混血儿。 而在他身后,是落满了院子的绮丽霞光。 “盛月岐。” 卫韫的声音响起,有些莫名的发寒。 “大人难道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盛月岐面上没有什么惧色,他的目光在谢桃的那张脸上停留了好久,又笑起来,“小夫人,久仰啊。”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果然,大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谢桃咬着鸡腿,瞪圆了眼睛。 “滚进来。”卫韫忽而冷声道。 盛月岐知晓这位国师大人从来便不是好惹的脾气,于是他也是见好就收,不再多说什么了,抬步踏进了门槛,并顺带关上了门。 就在他走进去的那一瞬,方才路过回廊尽头月洞门边儿的卫伯便远远地瞧见了他的身影。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终于恍然。 原来大人是与那位盛公子一起用膳。 卫伯这么想着,转身便离开了主院,去了后头张罗着奴仆们做些杂事。 书房内,三人坐在一桌前,气氛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时凝滞。 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谢桃紧张得连饭也没动了。 “大人不预备让人多备一副碗筷来么?我也还未用晚膳呢。”盛月岐笑眯眯地问。 卫韫轻瞥了他一眼,未曾理会,反而对谢桃道,“吃你的,不必管他。” “哦……”谢桃拿着筷子扒了一口饭。 “大人不会这么小气吧?不过添一双筷子的事,你难道便让我坐在这儿看着你们吃?”盛月岐是多久都没有吃到新鲜的狗粮了,这会儿吃起来,他却是不太甘愿的。 “是你不请自来。” 卫韫重新拿了筷子,夹了碗里那块鱼肉,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谢桃瞧见他吃了她夹的鱼肉,她偷偷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和那只烧鸡奋战。 盛月岐虽曾是个现代人,但这多年来被其父教导得行止严谨,便连吃饭,他也是在那位曾身为骁骑军首领的父亲手底下的棍棒里□□出来的。 ……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舞刀弄枪的人也喜欢搞这一套形式主义? 但没办法,这多年,盛月岐已经习惯了。 更不提,他本人还有洁癖,甚至是强迫症患者。 所以他就算再觊觎桌上的那只已经被扯走了两只腿的烧鸡,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用手去抓。 “罢了,我待会儿自己吃去。” 盛月岐叹了一声。 “大人,我送你的那袋金粉,至多只能维持三个多时辰的时间,你应该已经发现了罢?”他忽然说起正题。 卫韫听他此言,亦正了正神色。 便连谢桃也停下啃鸡腿的动作了。 “那金粉材质特殊,应与铜佩同属一脉,却是尤其难得的东西,我当初回现代的心尤其迫切,所以关于那枚铜佩,我研究了许久,但除了这些金粉之外,我并没有办法让小夫人在这里待得更久。” 盛月岐说着,便看了谢桃一眼。 谢桃却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她一瞬瞪大眼睛,把他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半晌才开口,问:“你……不是古代人吗?” 一定记得(捉虫) “我和你来自同一个世界, 小夫人。” 盛月岐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望着她笑, “只是我十九年前便来这儿了, 与你现在生活的那个社会啊,差了好些年呢。” 以至于他终于如愿回到那里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早已经与时代脱节了。 许多熟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曾经的地方, 而那曾经的地方, 也再不是他见过的模样了。 于是他多年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对于回到现代,也再没有了那么多的执着。 而这些金粉, 至多是帮助他偶尔嘴馋想吃什么大周没有的东西, 或是想去网吧里玩一会儿网游什么的, 基本就是帮他丰富一下枯燥的生活。 “可你看着好年轻啊……” 谢桃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看着, 分明还是一个少年的模样。 盛月岐闻言, 弯唇一笑,“这身体是年轻的不错,但我这灵魂却是老的。” 说罢, 他便再度看卫韫, 眼里多了几分正经, “我是穿越者, 还是魂穿, 我基本已经属于这个时空, 所以我能够一直待在这儿,但小夫人却不能, 她并非穿越者,借助金粉, 也不是长久之计。” “之前那个女人给我科普过, 时空不同,磁场也就不同,身负异世界磁场的人,是无法进入另一个时空的,而金粉与铜佩相近的这种物质,能更暂时隐没掉小夫人身上的磁场,却也只有三个多时辰的功效,而穿越者便又不同,无论是身穿者还是魂穿者,都是经过了一定的机缘来到异世界的,而那个机缘也帮助了他们融入了异世界的磁场,从而洗去原来的时空的磁场。” “你是说,我身上有磁场,” 谢桃指了指自己,在看见盛月岐点头的时候,她又说,“但是我的磁场,和这个世界没办法相融?所以我才不能在这儿待太久?” “就是这么个道理。”盛月岐道。 卫韫手里握着筷子,垂着眸也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道,“你还有多少金粉?” 盛月岐一听他这话,头皮都紧了紧。 他忙道,“大人,这东西可金贵至极,便是用多少钱来换,那都是不成的,我也是感念你的恩德,才愿送你一袋,这剩下的一袋,我还要留着自己用的。” 如今现代社会里,最为令盛月岐留恋的,可不就是游戏嘛。 这大周朝哪儿都好,却终归是比不过电子科技时代的现代社会。 “一袋便够,谢了。” 卫韫抬眼,看向盛月岐。 卫韫从不是轻易开口说“谢”这个字的人,故而盛月岐此刻忽然听到了他的这句话时,便愣了一下,而后才笑了笑,“大人何必言谢。” 没有人比盛月岐更清楚,卫韫此人的脊骨,究竟有多硬。 便是当初,他与之以命相搏,竭尽全力之时,也未曾成功将此人的脊骨折断半寸。 卫韫有多狠。 他是一个几乎连自己都可以舍弃的无情之人,他若是死了,便是死了,若是活着,便要踩着尸骨往这世上最高的地方爬。 盛月岐,一直都很清楚卫韫的目的。 故而此刻,即便这个女孩儿是那么真实地坐在这儿,他也还是觉得,早些年他曾以为的无情之人,怎么会忽然,沾了人间烟火的暖意? 经由和平的现代社会里养出来的这个女孩儿那双眼睛太清透,她哪里知道,她眼前的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多少黑暗倾轧。 而卫韫对她,究竟是否真心? 盛月岐不敢确定。 他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从来都没有看透过卫韫其人。 直至这顿饭结束,盛月岐果然还是坐在边儿上喝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酒壶里的酒,只有看着他们吃饭的份儿。 谢桃中途想递给盛月岐一只鸡翅,但因没有筷子,盛月岐还是憋着,拒绝了。 但令盛月岐没有想到的是,他回到客房里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给他送饭过来。 没有办法,他只有亲自去后厨。 卫伯刚好带着人收拾了那边的碗筷走到后厨来,一见盛月岐在后厨,他便惊诧道,“盛公子怎么上这儿来了?” “卫伯,我饿了……”盛月岐叹了一口气。 卫伯“咦”了一声,像是有点怪异,“盛公子不是方才与大人一起用过晚膳吗?” 他收拾回来的碗碟里可没剩什么菜。 卫伯知道卫韫一向不重口腹之欲,每回用膳也吃得不多,今日晚膳后厨多做了几道菜,可收回来的碗碟却并没有剩下多少,照理儿来讲,这盛公子应该是吃了不少才对。 怎么这会儿便又饿了? “……” 盛月岐有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我……饭量大。” 卫伯恍然,然后便连忙道,“那倒是老奴的不是,竟不知盛公子的胃口这般好,还请盛公子见谅,老奴这便命后厨再给盛公子您做一顿晚……哦不,夜宵,稍后便给盛公子送来!” “……多谢。” 终于有了晚膳,盛月岐放下了心,便道了谢,转身要走时,却又回头道:“还请替我多热一壶酒。” 没酒可不行。 “晓得了。”卫伯应了一声。 彼时,夜幕降了下来,谢桃跟卫韫坐在院子的凉亭里。 藏在厚厚云层里的月亮终于一点儿一点儿地露出了真容,洒下寸寸银白冷淡的清辉,点染在枝叶间,穿在逢缝隙里,或是落在那片残梗满布的池塘里。 卫韫瞧见谢桃微红的鼻尖,便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解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带着他身上浅淡的香和些许的温度,就那么落在了她的身上,稍有些厚重的料子隔绝了这夜里的几缕凛冽寒风,令她周身回暖了一些。 而他就站在她的伸手,微微低着身子,替她系上领口的带子。 那样近的距离,让她一抬眼,就能瞥见他那双染着檐角灯笼里透出来的昏黄光亮的双眼。 那张面庞在这样的角度看着,仍是那般容色惊艳。 谢桃微红着脸,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看着他身上穿着的玄青色锦袍,问道,“你不冷吗?” 她说着就要把大氅解下来,“要不还是你披着吧,其实我……” “披着罢。” 卫韫打断她,适时地按住了她的手。 两人的手指接触,稍凉的温度令他们皆是僵了一下。 卫韫松了手,便在谢桃的身旁坐了下来。 谢桃抓着大氅的手紧了紧,看见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她像是想了一下,然后就往他那边坐了坐,把大氅的一半都拢到了他的身上。 这下,便是他们两个人一同披着一件大氅了。 谢桃的举动一向是出人意料的,这一次,卫韫也被她忽然的动作给弄红了耳廓,他顿时站了起来。 “你……是个姑娘,总要矜持些。” 他沉默半晌,试图提醒她。 “……?” 谢桃望着他,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外边冷,还是进屋罢。” 最终,卫韫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 “我不冷啊,就再待一会儿嘛。”谢桃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卫韫无法,只得坐了下来。 风炉里还燃着炭火,上头的茶壶里是新煮着的茶,约莫是时间差不多了,卫韫便给谢桃倒了一杯,摆在她面前。 谢桃捧着茶盏,望着那一片檐上的那一片点缀在夜幕中,闪烁不断的星子,她忽然说,“我终于亲眼看见你这里的星星了。” 她似乎是想起了此前只能和他视频通话时的某个深夜。 那个时候她就想过,如果能到他的世界来看一看,就好了。 而这个看似遥远的愿望到今天,竟然就这么视线了。 这多不可思议啊。 “下一次我来的时候,你能带我出去玩吗?”谢桃偏头,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而卫韫被她这样的目注视着,他的神情似乎也终于柔和了几分。 “再等些时候,我便带你出去看看。” 最终,他这样道。 因为她总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一个人,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暗中关注着,所以他暂时还不能让她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朝堂的争斗,向来是没有硝烟的。 而有些人的手段,是远比战场上的真刀真枪来得阴损得多。 她的出现,必须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 且不能被人发现这其中的端倪。 故而暂时,他没有办法如她所愿,让她去看一看这国师府外的郢都风光。 “好,那你一定要记得啊。” 谢桃望着他,叮嘱道。 卫韫颔首,心思微动,他忽然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总是这样的时候,当他看着她的时候, 便好似是他最为放松的时候。 不必再警惕着那许多的人,也不必再将那许多的事情都放在眼前仔细揣摩,只这样,静静地,陪着她看一轮月,满天星,便已是极好的光景。 有一瞬,卫韫竟有些眷念着此刻的一切,甚至是身旁的她。 似乎从生来,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两人在凉亭里坐了好一会儿,说了许多的话,但大多都是谢桃在说,卫韫只是垂眸听着,却也是难得的耐心。 直到耳畔星盘转动的声音响起时,卫韫一抬首,便见眼前的女孩儿的声音,渐渐的笼上了一层浅淡的光。 谢桃也发觉了自己的变化。 “我要回去了吗?”她发现自己的身上在闪着金粉撒开来似的细碎的光。 “回去早些睡下罢。” 卫韫站起来,对她道。 谢桃也跟着他站起来,但她看着他的面庞片刻,那双眼睛里像是流露出了几分不舍似的,她忽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那一瞬,卫韫整个人都僵住了。 “晚安,卫韫。” 女孩儿轻轻柔柔的嗓音像是带着几分他曾吃过的酥糖的甜,就在他的耳畔。 而那一刹那,她的身形却随着一抹淡烟消失飘散,不留一丝痕迹。 卫韫久久地站立在那儿,目光落在风炉里烧红的炭火上,仿佛那上头溅起的火星子,已经烫到了他的心里。 一支发簪 这一夜, 谢桃睡得很沉。 她的梦里仿佛缀满了那片屋檐上的星子,月亮铺散了满院的银白柔光。 身旁的年轻公子匆忙挥落了披在她身上的大氅, 站在那儿, 被灯影模糊成明暗不定的影子,也让她看不真切他耳廓的红。 等谢桃被闹钟吵醒的时候,睁开眼睛, 愣愣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慢吞吞地打了一个哈欠。 伸手想要去拿手机的时候,却触碰到了材质丝滑的锦袋, 里头硬硬的。 谢桃一看, 可不就是昨天被她忘在了书房内室里的桌上的那袋金元宝嘛。 “……” 他可真是执着啊。 谢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眼睛却弯起来, 压不住唇边的笑意。 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 谢桃就起床去洗漱了。 换好校服, 她就收拾好书包出了门,在早餐店里买了包子和豆浆,谢桃就往公交站走。 上了公交车之后, 谢桃就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期间公交车在一个站点停下来的时候, 有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 光着腿, 外面只搭着一件大衣的女人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那一身在这个天气里看着都冷的打扮, 又或者是因为她过分冷艳的面容, 一上车,就吸引了大多人的目光。 也包括谢桃。 谢桃也偷偷地看了她一眼。 却只看见她的侧脸, 以及耳畔的绛紫水晶耳坠,在晨曦微露的光芒里, 闪烁着剔透的光。 因为她戴着墨镜, 谢桃也看不见她此刻的神色,更不知道,墨镜后的那双眼睛,其实也在偷偷地观察着她。 女人的心里很纠结。 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看起来尤其单纯无害,乖乖巧巧的,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孩儿,但她此刻所拥有的机遇,那已经超乎了她一个凡人可以承受的一切。 卫韫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茬。 而因为她没有办法亲手结果他的性命,所以要打破这个僵局,她就只能从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下手了。 谢桃下车的时候,女人也跟着下车了。 但她在跟着她走上人行道的时候,右脚高跟鞋的鞋跟却卡在了路边的人行道地砖裂开的缝隙里。 “……?”女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龟裂。 她卡在那里,周围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路过的时候还没忍住笑。 有点丢脸…… 女人弯腰,拽了两下,才把鞋跟拽出来。 可能是因为动作有点急,她一个不注意,鞋跟应声而断。 女人的嘴角抽了一下,手里拿着那只高跟鞋,抬眼的时候,发现谢桃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皱起眉头,干脆把另一只高跟鞋也脱下来,赤着脚往谢桃的方向跑。 当她快要靠近谢桃的时候,却又慢了下来,手上幽蓝的光涌出来,一瞬将她和谢桃两个人包裹起来。 谢桃眼看着就要走到对街去了,可一抬眼,周遭的一切却都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都变得黑沉沉的。 谢桃瞪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谢桃。” 彼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一抹女声。 清凌凌的,在这样黑沉沉的一片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桃一回头,就看见了在公交车上,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人。 此刻,她已经摘了墨镜,那双眼睛瞳色稍浅,尤其漂亮。 “……你是谁?”谢桃没由来得心里一紧,抓着书包简单,往后退了几步。 “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弯起红唇,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 谢桃忽然被她抛了媚眼,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两步。 女人扬着下颚,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似乎是将谢桃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唇畔的笑意也渐渐收敛,神色忽然变得很复杂。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谢桃警惕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女人。 女人看着她,说出的话带着几分难言的意味,“因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谢桃根本听不明白她的这句话。 “谢桃,原本你的命,我是可以替你保住的,但现在,” 女人说着,摇了摇头,“我必须杀了你。” 命格束缚之法向来是极端的。 其实她一开始,是没有打算取这个女孩儿的性命的。 因为即便是将旁人的命格束缚在她的身上,若她受到生命威胁,那人也必会与她感同身受,甚至会放大某些感受。 那个人会死,谢桃却不一定。 更何况,她一开始便是打定主意,会救谢桃的。 但那样的机会被不知名的人给破坏了,如今要再建立起命格束缚,谢桃和卫韫之间的命运关联便会更加紧密难分。 只要卫韫死,谢桃也就活不成。 女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对卫韫下手,所以,这一次她的目标,还是只能是谢桃。 她原本不想牵扯上这个无辜的凡人女孩儿的性命,但谢桃现在已经完全发现了凤尾鳞的神秘之处,也通过卫韫那边的手段,到过另一个时空。 谢桃,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而为了大局,她必须这么做。 在听见这个陌生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谢桃抓着书包肩带的手又紧了紧,满眼惊愕。 “你……为什么要杀我?” 谢桃站在那儿,她已经看见了这个女人手指间闪烁的幽蓝的光,就像是一道道冰刺的形状,锋利尖锐。 她浑身都变得有些僵冷。 某一瞬,她脑子里忽然飞快地闪过了之前在昏暗的教室里,她被赵一萱掐住脖子时,在赵一萱身后瞥见的一点幽蓝的光。 她那时以为,只是错觉。 但只是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她脑子里的所有画面飞速闪过。 难道在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老奚口中的那个,控制了赵一萱的人? “捡到不该捡的东西,遇见不该遇见的人,就是你的不幸。” 女人的眼神忽而变得飘忽。 “小姑娘,卫韫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阴狠善杀,生性凉薄,要说他此生会爱的,怕只有权力,而你,与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为了除掉卫韫,她已经将这个人的履历研究得很透彻了。 也正是因为了解了这个人的过去与现在,所以她很清楚,这个人的野心,或许不是一个大周能满足的,他生来,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隐患。 是她必须除掉的bug。 而卫韫对于这个叫做谢桃的女孩儿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说,根本就是存着其他的目的?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但她觉得,应该是后者。 卫韫现在已经知道了异世界的事情,他或许只是利用谢桃,令他了解异世界的一切,再将这里可利用的事物,都成为他一步步实现自己目的的踏脚石。 谢桃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似乎特别了解她和卫韫之间的事情。 这是她和老奚他们都还没有明说的事情。 但看老奚的反应,似乎他也知道点什么。 但他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说什么都晚了……” 女人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来不正经地她这会儿脸上带着几分怜悯,又似乎还有些不忍,“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没办法,我已经做错过一次了,我不想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所以,对不起了,谢桃。” 谢桃眼睁睁地看着她手指间幽蓝的光芒渐渐变得更亮了些,而她身后模糊的景象像是忽然透出了外界的一丝景象。 那是校门口那条车流不断的街。 而女人手里的蓝光,即将打在她的身上,推着她冲破结界,踏入车流之间。 只有这样,在外界看来,这就是一起普通的车祸事件。 彼时,卫韫已下了朝,和一众官员一同陆续地出了金銮殿,踩着白玉阶,往下走。 今晨太子赵正倓被启和帝下旨,在东宫关了禁闭。 只因赵正倓在启和帝眼皮子底下,为了自己手底下的门客,插手管起了大理寺的一桩案件,明着以权力压人,但因大理寺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何明瑞是个品性刚直之人,于是此事便在朝堂内外掀起了不小的水花儿。 启和帝碍于明面,心里也自邵安河一事起,便对太子心生恼怒,便索性罚了他。 卫韫倒是第一次注意起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 或许是注意到了卫韫的目光,何明瑞走过卫韫身旁的时候,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脸上有那么片刻的纠结,但他最终还是对着卫韫行了一个敷衍的礼,唤了一声“卫大人”,而后便径自离开了。 显然是不愿与这位传闻中的“神棍”国师有半点牵扯。 而卫韫这会儿看着那人直挺挺的背影,卫韫扯了一下唇角,神情很淡。 何明瑞或许不清楚,他面对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君王。 坐上马车出了宫,卫韫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有些不太平静。 他蹙了蹙眉,顺手掀了帘子时,便正巧看见路边的一家店时,他只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对外头的卫敬道,“停车。” “大人?”卫敬停了下来,却是有些疑惑。 卫韫下了马车,径自往那店里走去。 ??? 卫敬一脸懵逼。 直到他看见那家店的名字——金玉轩。 ??? 大人要买玉佩吗? 但当卫敬跟进去的时候,便惊恐地发现,卫韫的手上,竟然握着一支金丝缧脂玉的发簪。 大,大人在……挑、首、饰?! 金屋藏娇 谢桃在看见那个女人手里飞出来的蓝光时, 她来不及再思考更多,几乎是转身就开始跑。 而女人就站在原地, 看着女孩儿的背影, 她没有笑,神情也很沉重。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伤害这样一个凡人女孩儿的性命。 但是她深知, 这件事, 是必须要解决的。 于是她伸手,幽蓝的光便缠在了谢桃的腰身。 谢桃几乎是一瞬间, 整个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往后, 一下子就被蓝光带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 彼时, 似一道细丝一般的蓝色光线绑住了谢桃的腰身。 女人抓着谢桃后脖颈的手指收紧了一些, 但在听见谢桃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发出的声音时, 她又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点。 她闭了闭眼睛。 要结束掉眼前这个女孩儿的性命, 那是何其容易的一件事,只要她就这么伸手一推,就能把推出这道临时设下的结界, 倒在来往的车流里。 谢桃瞪大了眼睛, 瞳孔紧缩着, 也不知道被这个女人施了什么术法, 她的嘴巴根本张不开, 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但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让她在被女人抓着后脖颈的时候,她就本能地想要挣脱, 想要逃。 女人最终,还是伸手, 把谢桃推了出去。 那一瞬, 谢桃惊恐地看着那个女人跟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远,而她却被蓝光束缚着,根本没有办法挣脱开来。 眼睛憋红,谢桃用尽了全力,都还是无法动弹。 她能感觉到风吹着自己的发,拂过脸颊,是那么凛冽刺骨,就如同那个女人怜悯的眼神一般,令她害怕,甚至是顷刻间的绝望。 就在谢桃的身体要冲破结界,落入街头的车流里的时候,女人的手握得紧紧的,她一直注视着谢桃,注视着谢桃那双憋红的眼睛。 那是一个多平凡无辜的女孩儿啊。 好像才仅仅只有十八岁。 彼时,身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握着手里的那支发簪,心头却好像被刺了一下,他蹙起眉,愣在那儿,有一瞬脑子恍惚了起来。 “大人?”卫敬发现了他的异样,连忙问,“大人你怎么了?” 卫韫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那支发簪,脸色稍稍有些苍白,连卫敬的话都没有听清。 此时的谢桃,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的心脏攥得紧紧的,不留一点儿缝隙,几乎让她窒息。 巨大的恐惧使她的眼眶里已经积聚了生理泪花。 但就在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要触碰到那道结界的时候,那一刻,一阵急促的冷风拂过她的面庞,刺得她脸颊生疼,更令她下意识地紧紧地闭起了眼睛。 但当她睁眼的时候,双脚却已经落了地。 而那个女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谢桃呆呆地站在那儿,眼里含着泪花,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而站在她面前的女人却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我怎么这么没出息,怎么就下不了手……”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几分颓丧。 这个女人,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表露出这样悲伤的一面,仿佛那些沉淀在过往的数百年间,令她始终不可触碰的东西在这一刻,在她最无力的这一刻,全都再一次撕开了旧伤痕,呈现出血淋淋的一面。 她从未真正从痛苦里解脱过。 谢桃站在那儿,在听见女人隐忍的哭声时,她呆愣在那儿,仿佛没有从方才的生死一瞬里走出来,又好像也在惊愕于眼前的这个女人忽然的悲伤。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谢桃就见女人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 她的口红都被她给抹花了,连眼妆也蹭掉了许多,看起来有点狼狈。 “算了……这关你什么事啊?” 她摇了摇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一声喃喃自语。 卫韫她敢杀,却不能杀。 而谢桃她能杀,却终究下不了手。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铜佩是她弄丢了,凤尾鳞,也是意外落在谢桃手机里的。 谢桃本就是被动地卷进了这件事情里。 对于违反法则的穿越者或是其他心怀恶意,危害时空平衡的那一类人,她从来不会手软,但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却是一个无辜的人。 只因谢桃无辜,只因谢桃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 所以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真的下手杀了这个女孩儿。 此刻的谢桃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放过她了。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女人看了谢桃一眼,尤其复杂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而后便闪身消失了。 就在她消失之后的那一瞬间,谢澜的身影冲破了结界,匆匆跑了进来。 “桃桃妹你没事儿吧?!” 谢澜看见呆愣愣地站在那儿的谢桃,就跑到她面前,双手扣着她的肩膀,急急地问。 就如同被按在水里,被水渐渐漫过口鼻的那种绝望过后,忽然重新呼吸到了空气时一样,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惊魂未定。 而此刻的卫韫眼前,也终于恢复了清明。 仿佛方才几乎令人窒息的感觉,只是他一时的错觉。 那金玉轩的掌柜站在那儿,奉了茶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卫韫的脸色。 “大人可感觉好些了?” 卫敬见他的脸色似乎没有方才那么苍白了,便开口道。 卫韫颔首,却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 他只是从腰间取出一张银票来,扔在了放着茶盏的桌上,指节叩了叩桌面,而后便握着手里的那支发簪,站起身来,往外走。 卫敬也连忙跟了出去。 甫一坐进马车之中,卫韫便道,“回府。” “是。” 卫敬连忙答。 卫韫一回到府中,卫伯便迎了上来问安。 而他只是稍稍颔首,便急匆匆地往书房的方向走。 内心里总是有那么几丝的不安宁,方才忽然的不适,也让他心生警惕。 在回到书房中的时候,他便在第一时间关进了房门,而后将铜佩取出来,放置在书案上。 此刻的谢桃,应该在上学才是。 但他心头的不安令他还是提起了笔,写了信件,压在了铜佩下头。 他至今还没有摸索出能令铜佩主动显现光幕的办法,所以只能继续以书信的方式联系她。 彼时,谢桃刚刚被谢澜送回家,她坐在床上,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呆。 “桃桃妹你吃早饭了没?要澜哥给你煮碗方便面吗?”谢澜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她。 谢桃像是反应了好久,才迟钝地摇头。 “那你……应该口渴了吧?等着啊,我去给你倒杯水!” 这次谢澜不等谢桃回答,就转身去给她倒水。 但他发现水是冷的,就连忙去热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谢桃的手机震动了几下。 她依然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 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来自卫韫的微信消息。 “在做什么?” 极其简短的四个字,却令谢桃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掉了眼泪。 “刚回家。” 她勉强打了几个字。 那边顿时没有回复。 谢桃看了在那边等水开的谢澜一眼,想跟卫韫说话,却不是时候。 但下一刻,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被淡金色的光芒包裹,正如昨夜的金粉散落似的,渐渐的,她的整个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 谢澜回头的时候,正好撞见谢桃消失的那一幕。 他瞪圆了一双眼睛。 ??!! “人,人呢?!”他几乎快要惊掉了下巴。 即便是身为神秘酒馆的老板这么久,他也没见过这么邪乎的一件事啊!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忽然变透明消失掉了?! “夭寿了老奚!桃桃妹不见了!桃桃妹变透明了!她整个人都没了啊啊啊啊!就在我面前没的!”谢澜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对着电话那端的人扯着嗓子嚷嚷。 而接到他电话的老奚揉了揉被他那破锣嗓子刺激到了的耳朵,把手机拿远了一些,无比淡定地喝了口茶,只道,“你先回来吧。” 然后他就挂断了谢澜的电话。 谢澜拿着电话,又看了看谢桃消失的地方,他“嘶”了一声,这死老头竟然一点都不关心桃桃妹?还挂他电话?! 彼时,在另一个时空。 国师府的书房内。 浓烟散去,谢桃的身影渐渐明晰。 年轻的公子身长玉立,就站在她的眼前,一身绛紫的纱袍还未来得及换下,他身后书案上摆着的香炉里还有浅淡的烟雾缭绕着。 她在看见卫韫的那一刹那,眼圈儿没忍住发红。 内心里压着的恐惧像是在见到他的瞬间顿时失去了控制,脑子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也应声断裂,她忍不住哭出声,扑进了他的怀里。 卫韫在被她抱住腰身的时候,他的脊背仍然是习惯性地一僵。 但在听见她的哭声时,他立刻皱起了眉,连忙低首道,“为什么哭?” 谢桃趴在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最后,卫韫伸手,力道极轻地扣着她的下巴,然后伏低身子,垂眸时,他轻声唤她,“桃桃。” “告诉我,为什么哭?” 他的手轻抚她乌浓的发,清冷的嗓音里添上了几抹柔色,带着几分耐心的宽慰。 那样近的距离,令谢桃睁着一双泪眼,却忘了哭。 她眼眶下的眼泪还未滑到脸颊,便被卫韫伸手抹掉。 谢桃被他忽然的触碰惊了一下,脸颊又有了点稍热的温度,她嘴唇颤了一下,“我,” “我今天差点死掉……” 谢桃从来都没有体会过这种生死一线的感觉。 她能看得清那来来往往的车流,也能感受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被推向街头,却始终无法动弹一下,甚至连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一句,像是濒死的蝼蚁,连一点儿挣脱的力气都没有。 卫韫在听见谢桃的这句话时,他的眉眼骤冷,但他还是放柔了声音,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桃被卫韫带到内室里的桌边坐下来,又给她递了一杯温热的茶。 谢桃捧着热茶,吸了吸鼻子,这会儿她已经平复了许多,开始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起了上学路上忽然出现的神秘女人。 果然,正如卫韫心里所担忧的那般。 他方才在金玉轩里的不适,并不是没有缘由。 这还是那个神秘女人的手笔。 但她,怎么敢? 怎么敢第二次再将手伸向谢桃? 卫韫掩在宽袖间的手渐渐收紧,指节泛白,那张清隽的面庞没有一丝表情,那双眼瞳却是泛着刺骨的寒凉。 如果她最终没有及时收手,那么无论是谢桃,还是他,只怕此刻,便已都魂归黄泉了。 看来有些事,是不能等了。 心头虽然是阴云密布,但卫韫看向谢桃时,那双眼睛却好似柔和了几分。 这会儿谢桃喝了热茶,身体都回暖了许多。 然后她就听见卫韫说,“这件事交给我。” 当她抬头看向他的时候,便撞见了他那双犹带清辉的眼,柔柔的光,像是夜里倒映在粼粼水面的河畔灯影。 “桃桃,不要怕。” 他甚至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谢桃抿着嘴唇,睫毛颤了颤,连看他也不敢了。 最后,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向来是一个寡言之人,在她面前,能出口的安慰之言,也不过只能到这样的程度。 但这,却始终出自他的真心。 看着小姑娘垂着脑袋,有点呆呆的,也不像平日里那样活泼,一向不与女子打交道的卫大人此刻心里也犯了难。 他一时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哄姑娘,这竟是比杀人还要难得多的事情。 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站起身来,在谢桃疑惑地目光下,掀了那流苏帘子去了外间,不过片刻,便回来了。 他再一次在谢桃的面前坐了下来,将手里那支发簪递到她眼前时,那张向来没什么波澜的面庞上也有些不太自然。 耳廓不自禁有些热。 他清了清嗓子,使自己看起来足够淡然。 只道,“便算作是你迟来的生辰礼。” 谢桃望着那支金丝缧脂玉的发簪,半晌竟忘了接过来,还是卫韫站起身,塞到她手里的。 她握着那支发簪,微凉的温度令她的手指缩了一下,但她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发簪,那双眼睛终于有了光亮。 她抿唇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漂亮的双眼皮褶皱铺开。 “谢谢!”她说。 仿佛方才哭过的人,不是她似的。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手不小心地碰到了面前的茶盏,眼看就要掉下桌子,谢桃一急,连忙伸手去抓,却被那杯盏里的倾洒出来的热茶撒了一身。 她的外套是敞开的,茶水直接洒在了毛衣上,烫到了她的脖颈。 不是特别疼,但还是令她皱了一下眉。 卫韫当即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怎的这般不小心?” 像是叹了一口气,又多添几分无奈。 他手里的锦帕轻柔地覆在了她的脖颈,动作小心地替她擦了擦。 但见那一大片微黄的茶渍,他还是蹙了眉。 “将衣服换了罢。” “没有换的呀……”谢桃小声说。 卫韫顿了一下,竟也觉得有些为难。 他府中并没有侍女,自然也不可能出现女子的衣裳,他却又不能命卫敬出去买…… 像是及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卫韫开口说话时,也有些不太自然: “便……先穿我的罢?” “……好吧。” 谢桃不知道为什么,脸颊也有点烫。 “在这儿等着。” 卫韫摸了摸她的发,叮嘱了一句,转身便往外间走。 谢桃见他离开,她就坐在凳子上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支发簪,又摸了好几下,然后把它插在了绑好的马尾辫里,自己又摸了摸,弯着眉眼笑起来。 卫韫回来的时候,掀了流苏帘子,便见她把那支发簪插在了自己的发辫里,因为看不见,她只能自己摸了几下。 他眼底流露出几丝笑意。 谢桃回头就撞见卫韫的那双眼睛,她脸一红,慌忙把那支发簪拿了下来,往桌子上一放,坐得端端正正的,甚至还把手背在了身后。 像个乖乖巧巧的小学生似的。 卫韫走到她身旁,也不提自己方才看见的情景,只是将手里取来的里衣和衣袍扔到她的臂弯,道,“你便在屏风后换了罢。” “那,那你呢?”谢桃抱着衣袍站起来,望着他时,脸颊仍然有点红。 卫韫被她那样的目光注视着,他略偏了偏头,轻咳了一声,“我就在外间。” 说罢,他转身便掀了帘子往外间去了。 谢桃见他走了,自己就乖乖地抱着衣袍往屏风后面去了。 把湿掉的衣服脱下来,谢桃穿了他雪白的里衣,又将那件殷红的锦袍展开来。 这件锦袍穿在卫韫身上,便是那么的剪裁合体,而穿在小个子的谢桃身上,那就像个唱大戏的似的。 袍子拖了地,她还把衣袖往上挽了两圈,还系上了带子。 “卫韫!我好啦!” 她说着,就往流苏帘子那儿走。 卫韫闻声,便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起身往里间走。 还没走过去,便见谢桃已经掀了帘子走出来。 那样殷红的颜色,衬得她的肌肤更加白皙明净,那双眼睛看起来仍旧水盈盈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脸甚至还会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 只是……那衣袍于她而言,实在是有些过长了。 这会儿拖了地,倒像是个偷穿大人衣裳的孩童似的。 卫韫的眼底,忍不住泛起一丝笑痕。 “你看!”她当着他的面,把方才自己挽好的袖子甩开来,晃了两晃,又笑起来。 就在她快要走近他的时候,她一个不注意,一脚就踩在了衣袍的衣摆上,然后身体失去支撑,就要倒地。 卫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拉她,却被她在惊慌之下,扯住了腰间的鞶带。 这便令他一时间也失去了支撑,扑向了她。 两个人一齐摔在了地上,带着旁边立着的灯笼架,倒下去,又牵连了书案上的一大片东西掉落下来。 彼时,卫伯方才走到门外,还未开口问大人是否要用午膳了,便听到一阵极大的声响。 他花白的胡子一颤,竟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大人!” 卫敬听见,连忙飞身过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踹开了书房的门,就在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阻止的时候。 于是…… 卫伯和卫敬两个人站在门口,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 在这样诡秘的气氛里,卫伯甚至被震惊到打了一个嗝。 夭寿啦! 他,他们大,大人为什么会扑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等等! 那小姑娘哪儿来的啊?! 大人什么时候也搞起了金屋藏娇这一套啊啊啊啊啊!! 耳垂红透(捉虫) 卫韫在倒下去的时候, 手掌就迅速地撑在了地上,令他不至于压到她身上。 但他的鼻尖却还是蹭到了她的嘴唇。 就那么轻轻地一下, 尤其柔软的触感, 带着几分他所熟悉的川山云雾茶的清香,令他刹那间晃了晃神。 待他听见门外卫伯的惊呼声时,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已见卫伯和卫敬已经踢开了房门, 站在门槛外,望着他们时, 两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眼珠子瞪得老大。 卫伯甚至还揉了好几下眼睛, 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气氛有一点诡异, 直到慢悠悠地晃过来的盛月岐在卫伯和卫敬两人中间探出脑袋, 往里头看了一眼, 便挑了挑眉,啧了一声,“大人, 你这是掉马了诶……” 语气轻飘飘的, 还有几分刻意的揶揄。 卫韫扶着已经呆掉的谢桃的肩膀, 瞥向门口的那三人, 咬牙道, “都出去。” 卫伯和卫敬同时打了个冷颤, 连忙转过身,作势要走时, 他俩顿了顿,又转过身来, 一人把着一扇门, 拉过来,关上了。 关上门后,卫伯和卫敬走到院子里,又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房房门。 卫伯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冷汗。 卫敬同上。 好像忽然许多怪异的现象都有了解释? 譬如大人忽然喜欢甜食,譬如那书房里时常多出的一枝鲜花,又譬如卫伯在门外有时听见的模糊的女声? 卫韫向来不近女色,府里更是连一个婢女也不留。 卫伯还时常担心着,若是他家大人这辈子都如此的话,那日后,怕是也没有成家的可能了。 谁料想,大人不喜欢外头那些个世家贵女,大家闺秀,自个儿却是偷偷地在院儿里养了一个小姑娘?!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大人会做的事啊! 卫伯觉得自己可能需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家大人了…… 大人他……原来喜欢搞这一套吗?! 此刻的书房内,卫韫和谢桃坐在桌边,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他时不时地伸出手指触碰一下自己的鼻尖。 而她也同样捂着自己的嘴巴。 方才那样极轻的触碰,仿佛还留在他的鼻尖,她的唇畔,有点痒痒的。 两人有一瞬,都是一样的心如擂鼓。 卫韫原打算过些时候,替谢桃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再让她名正言顺地出现,然而却不曾想,今日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看来,这也是一件不能再等的事情了。 卫韫抬眼,看向那个坐在凳子上,穿着他的锦袍,抱着一团衣摆揉成一团儿的女孩儿,鸦羽般的睫毛颤了一下,他像是略微思索了片刻,而后便对门外唤道: “卫伯。” 站在台阶下的卫伯没太听见,但身怀武功,耳力极好的卫敬却听得清楚。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老头儿,“卫伯,大,大人唤您……” 卫敬好像还有点惊魂未定。 而坐在凉亭里的盛月岐看着他俩那反应,笑着又打开了酒壶的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酒。 他今儿啊,就是来看这出戏的。 此时的卫伯连忙转身,往阶梯上跑,凑到门边,道,“大人,老奴在呢。” “去……买些女子穿的衣裙来。” 卫韫开了门,对着那躬着身,再不敢往里看的老头儿道。 卫伯一听,耳朵竟然还动了一下,他猛地抬头,对卫韫行礼,“老奴这就去!” 说罢,他转身就匆匆往院外跑。 明明是个六十多的老人了,这跑得还挺快,一溜烟儿就没影儿了。 “……” 卫韫以前从未觉得卫伯竟是个如此不稳重的老者。 他抬眼时,便见卫敬还傻站在阶梯下,而那边的凉亭里还有个喝酒的盛月岐。 卫韫转身走了回去。 “我的衣裳你穿不得,待会儿还是换了罢。” 卫韫在谢桃的面前坐了下来,说道。 谢桃点了点头,手指还抓着衣摆,“……好。” 两盏茶的时间,卫伯便带着两个年轻的奴仆抬着一只大箱子走进了院子里来。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老奴都办好了。” 卫伯使唤着那两个奴仆将那箱子放在书房铺了地毯的地面上。 而那两个奴仆约莫是从未在国师府见过任何一个女子,此刻见卫韫身旁坐着一个姑娘,便呆了。 卫伯瞥见卫韫稍冷的目光,他就伸腿给那两个奴仆一人一脚,道,“还不出去!” 那两个奴仆已经被卫韫轻飘飘地一眼吓得后背发凉,这会儿被卫伯蹬了一脚,两个人便连忙行了礼,匆匆退至门边,转身离开。 “你怎么抬了这一箱子回来?” 卫韫看着那只黑漆的大箱子,神情有些莫名。 “这不是怕姑娘不够穿嘛……”卫伯小声道。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卫伯连忙道,“大人放心,老奴定会让那两个小奴管好自己的嘴巴,绝不会透露半点儿姑娘的事儿出去。” 金屋藏娇这种事,大人一直藏着,便定是不想被人发现咯,卫伯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敲打一番这府里的奴仆,让他们谨慎些。 “不必。” 卫韫看着谢桃眼巴巴地望着他的模样,他顿了顿,便道,“日后对外便说,她是……” 她该是什么身份,他还未考虑。 这时,那边坐在廊下的凉亭里的盛月岐拿着他的酒壶走了过来,慢悠悠道,“日后她就是你们国师府的表小姐了,从晔城来。” 晔城?表小姐? 卫韫在听见盛月岐的这句话时,当即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你是说……” 盛月岐点头,“现成的身份,大人正好可以利用,想来查过你底细的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为了隐藏卫韫的身份,早年盛月岐便帮其制造了一个新的身份。 晔城人氏,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只有一房远房表亲。 而那所谓的表亲,也不过是盛月岐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而特地安插在那里,作为各方试探的幌子罢了。 毕竟,总得要有活着的人能够证明卫韫的这个身份。 正好,当初他为了磨一下某个不太听话的女属下的性子,便让她在那儿演了多年的病弱小姐。 “到时便说,这位表小姐常年身体病弱,不曾出门,而大人你感念早些年落魄之时那房表亲的几分恩情,便将其孙女带来郢都治病……不是很不错的理由吗?” 盛月岐摊摊手,笑着说道。 卫韫听了,沉思片刻,觉得有些道理。 这的确是一个现成的身份。 于是这三两句话之间,谢桃就成了国师府新来的表小姐。 谢桃本人表示:“……” 换上了卫伯从那箱子里的一堆绫罗衣衫里精心挑选出来的绣着银线梨花瓣儿的月牙白的衣裙,衣襟处还有一颗颗的小珍珠,腰间还有银丝穗子垂下来,尤其精致。 谢桃摸着银线绣的梨花瓣儿,坐在卫伯临时搬来的一面大铜镜边,就那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但她确实是从来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裙子。 她回头望着站在那儿的卫韫,满心欢喜地问他,“卫韫,你觉得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卫韫瞥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唇角稍微扬了扬,轻轻颔首。 “可小姐这头发……”一直躬身站在那儿的卫伯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谢桃,然后指了指她的马尾辫,神情有点怪异。 ?? 谢桃摸了摸自己的马尾辫,然后说,“我也不会梳啊……” 他们这里的发髻多难啊。 卫韫自然也不会。 于是他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三人。 盛月岐举手了,“大人,我觉得我可以,我以前给楼里的姑娘梳过发髻。” 卫敬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手举起来,但也跟着举了,“大人,属下小的时候给娘亲梳过发髻……就是,就是只会一种,还是妇人的发髻。” 一个给楼里的姑娘梳过,一个给曾经的母亲梳过。 卫韫面无表情,瞥了他们一眼,而后便看向旁边的卫伯,“卫伯,你来。” 卫伯惊了,胡子都颤了颤,他指着自己,“老奴?” 卫韫“嗯”了一声,“怎么?不会?” 卫伯连忙摇头。 “那也倒不是不会,以前老婆子在世的时候吧,我也给她梳过,只是这妇人的发髻我会得多,姑娘的……我却只会一种。” “如此便好。”卫韫抬了抬下颚,示意卫伯去给谢桃梳头。 卫伯只好连声称是,走上前去,拿了梳子,给谢桃梳头。 “谢谢卫伯!”谢桃望着铜镜里身后的卫伯,笑着说。 “小姐这是哪里话。” 卫伯也憨憨地笑了起来,花白的胡子抖了抖。 这府里还从未有过女子出现,何况是生得这般水灵,又乖巧的小姑娘。 卫伯暗搓搓地想, 原来大人也喜欢这样的姑娘。 简单的发髻梳好,卫伯便将梳子放下,而后便对卫韫道,“大人,您觉得如何?” 谢桃也转过头,望着他。 “尚可。” 下意识要脱口而出的话被他咽下,卫韫面上未曾表露出一丝神色波澜,负手而立,开口时,嗓音平淡。 “啧。” 盛月岐看着他那副模样,摇了摇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都下去。” 卫韫睨他一眼,而后道。 卫伯和卫敬连忙弯腰称是,待要退出门外去的时候,他们见盛月岐仍站在那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他们面面相觑,像是不约而同地做了什么决定,竟颇有默契的齐声对盛月岐道,“盛公子,请。” “……” 盛月岐原本还有点话想跟卫韫说,但很显然,卫伯和卫敬这俩人不允许他做电灯泡。 他只好跟着他们俩一同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卫韫和谢桃两个人,周遭都静谧下来。 卫韫这才仔细地将眼前的小姑娘打量了一番。 穿着大周朝的衣裙,梳着发髻,她看起来,仿佛就是这个世界里的人。 那张面庞即便未施粉黛,也仍旧灵秀动人。 “发簪。”卫韫忽然走到她的身后,朝她伸出手。 谢桃垂眸,看着他的手掌。 她把一直握在自己手里的那支发簪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而后,透过被打磨得尤其清晰的铜镜,她看见站在她身后的年轻公子,伸手将那支金丝缧脂玉发簪插在了她的发间。 而后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望着铜镜里的她。 似乎是少了些什么。 卫韫盯着她片刻,而后目光落在了她白皙柔软的耳垂。 似乎是没有什么思考,他伸出手指,指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而后,他便亲眼看见女孩儿的耳垂渐渐开始发红。 谢桃在被他捏住耳垂的时候,脊背就僵了,脸颊也开始发烫,呼吸都凝滞了。 “你没有穿耳。” 他清冷的嗓音仿佛就在她的耳畔,气息极近。 她几乎可以嗅到他身上浅淡的冷香。 “怕,怕疼……”谢桃说话都结巴了。 话音方落,她仿佛听见了他的轻笑。 低低的一声,清冽泠然,撩人心弦。 于是那一刻, 在他指腹间的她的耳垂,已经悄然红透。 撩人风情 国师府来了一位表小姐, 姓谢。 这件事传遍了郢都。 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谁不知道,如今的国师大人卫韫府里一个女婢也没有, 即便这位国师如今已经是二十二岁的年纪, 身边却始终连个侍妾也无。 市井里还曾传言说,那国师府,便是一光棍庙。 甚至还有传言说, 国师卫韫或有断袖之癖。 而现在, 这“和尚庙”里却忽然多出了一位女客,这怎能不引起大家的议论? 便是禁宫里, 也有了些传言。 大家都在猜测着, 这位国师府的表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 表小姐他们是见不到, 但也有人时常在郢都的长街上, 瞧见国师府的卫伯带着人忙忙碌碌地置办起女儿家要用的物件啊, 首饰啊, 衣裳啊,甚至还有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都备上了。 于是许多人都猜测着, 看来这位国师大人, 对这位表小姐, 倒是十分重视。 这天, 卫伯买了东西, 急匆匆地就赶回了国师府。 把买来的零嘴儿给谢桃摆了一桌,又把时下那些世家贵女们爱玩儿的物件儿都给她拿了出来, 连小孩儿的拨浪鼓都没落下。 “……” 但谢桃还是拿着拨浪鼓摇了两下。 看见卫伯笑得眼睛眯起来,白胡子发颤, 她也跟着干笑。 这个屋子是卫韫嘱咐卫伯收拾出来的, 卫伯收拾得很妥当,不同于国师府其它屋子的简单陈设,纱幔重重,靠着墙的架子上放着的琉璃瓶里还插着孔雀的翎羽,墙上挂着的画也都是他从府库里一件件挑出来的经由名士之手描画而成的各种仙女图。 甚至连屋里摆着的花,都是卫伯精心挑的名贵品种。 更不必说那香炉里点的香,更是尤其珍贵。 “卫伯,你会不会买太多了?”谢桃啃着一块糕点,小心翼翼地问。 卫伯笑得仍旧憨憨的,“小姐不用担心,置办这些,花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话,门外却忽然来了一个锦衣公子。 那人大冬天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玉骨扇,一身天青色的衣袍,眼瞳温润,唇畔含笑。 “老奴见过世子爷。”卫伯一见来人,便连忙恭敬地行了礼。 来人,正是齐霁。 齐霁也是听闻了外头那国师府表小姐的传闻,才来这儿一探究竟的。 卫敬自然是拦不住他的,想来,他此刻应该已经去书房请卫韫了罢? 齐霁含着笑,踏进门槛里,对上谢桃那双好奇的杏眼时,他也在仔细打量着这位时下正处于议论中心的国师府新来的表姑娘。 “你便是延尘的那位小表妹?”齐霁分毫不见外,径自走过来,对卫伯点了点头,而后便在谢桃的对面坐了下来。 “延尘?”谢桃有点没反应过来。 齐霁挑眉,道,“延尘是卫韫的字,怎么?你这位小表妹竟是不知?” 谢桃也是第一次听说,原来卫韫还有个字。 她默念了一下“延尘”二字,好像还挺好听的。 “小表妹是哪里人?”齐霁伸手,拿了一块糕点喂进嘴里,问道。 “晔城。” 谢桃答了一句。 这两天,卫韫已经让她把这个表小姐的身份背景全都背熟了,现在她都已经能够对答如流了。 “听说,表妹身子不大好?”齐霁仍在打量她。 “嗯……”谢桃往嘴里塞糕点。 齐霁却道,“可我看着小表妹你,怎么好似身子康健得很?” 谢桃僵了一下,还没回答,却被卫伯抢了先,“世子爷,小姐的身子如今已经好了不少了。” 齐霁点了点头,“哦……这样。” “齐明煦,你是没事可做?” 彼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抹清冷的嗓音。 屋内的三人回头,便见身着殷红锦袍的卫韫站在门外,那样一张冷白如玉的面庞上神情很淡,一双眼瞳瞥向坐在谢桃对面的齐霁,似乎有些不悦。 “卫延尘你可别想拿我爹来压我,怎的?兴你偷偷地接一个小表妹回府,就不兴我来瞧瞧这位小表妹长什么样儿?”齐霁坐在凳子上,一点儿要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看过了?” 卫韫走进来,“看过了便走罢。” “我想留下来同你们一起用晚膳。”齐霁仍在凳子坐得安安稳稳。 “齐明煦。” 卫韫皱眉,再一次瞥他。 “得,” 齐霁撇了撇嘴,站了起来,看向谢桃时,笑着说,“小表妹,下回你明煦哥哥再来看你,到时给你带些好吃的,今日我空着手来见你,说起来也是没什么礼数。” 说罢,齐霁便扯过卫韫的衣袖,拽着他走了出去。 在院子里,齐霁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卫韫时,也没了那般温和的笑意,神色显得尤其认真。 他问,“卫延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世子何出此言?”卫韫理了理被他弄皱的衣袖。 “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哪里来的表妹?”齐霁低声道。 “就不能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吗?” 卫韫淡淡道。 “失散的亲人?” 齐霁笑了一声,“你卫韫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亲人?” 他虽不清楚卫韫曾经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但他却知道,从他遇见卫韫时,卫韫便已是孤身一人了。 而齐霁的这句话竟是少有的尖锐,如同一把刀子似的,刺向卫韫的胸口。 但卫韫却像是没有多大反应似的。 他反而是扯了一下唇角,“的确。” 齐霁顿了顿,像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过,便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姑娘,究竟是谁?” 他说,“延尘,你我是朋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些?”卫韫却反问他。 齐霁沉默了一瞬,半晌才道,“延尘,你曾与我说过,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你绝不将无辜之人牵连其中。” 至此,卫韫也终于明白了齐霁的意思。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卫韫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房檐下随风晃动的那只铜铃,“我不会让她卷进那些事情里。” 如若可以,卫韫也想就将她藏在屋子里,不让她出去,不让外界知道一点儿她的消息。 如此,便可以免去诸多不必要的事情。 但,他却终归不忍那么做。 就如同他对她所在的那个世界充满好奇一般,她也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期待。 可外面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在盯着国师府。 这么一个忽然出现的表小姐,势必会引起多方的注目。 卫敬递上来的那么多外头要拜访表小姐的拜帖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幸的是,那三个时辰便时效的金粉香,恰恰便是能保护她的最好方法。 此刻齐霁看着卫韫,竟稍稍有些愣神。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但又不敢确定。 “所以……这位表小姐,究竟是谁?” 齐霁试探着问。 “……” 卫韫竟不知该怎么开口。 “……难道?”齐霁的那双眼睛瞪大了一些。 他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卫韫转身就走。 齐霁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笑起来,他喊了一句,“卫延尘!你跑什么呀?害羞啦?” 然后他便见那人走得更快了。 “看来,还真是这样?” 齐霁摇了摇头,不禁喃喃,那双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卫韫走进谢桃的屋子里时,看见她正趴在桌上做作业,卫伯正在那边弄炭火。 “大人。” 卫伯一见他走进来,便躬身唤了一声,而后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颇识趣儿的老头儿。 比憨憨卫敬强多了。 彼时,守在院里的卫敬忽然打了个喷嚏。 “卫韫,我作业好多哦……” 谢桃手里握着笔,把脑袋从练习册上抬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卫韫在她抬头的时候,便看见了印在她脸上的一点儿黑色的痕迹。 应该是把脸贴在练习册上的时候弄到的。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然后伸出手扣住她的下巴,低首垂眸时,凑近了些。 谢桃被他捏着下巴,眼见着他凑过来,整个人都僵了。 脸不争气地开始发烫,就连眼睛也忍不住一直眨啊眨的。 “你你……”她话都有点讲不出来了。 他他他要干什么?! 谢桃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了。 谁知,他却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 眼见着那痕迹一点点变淡,到最后甚至于消失,卫韫才松开了她,将手指间蹭到的浅淡的黑色痕迹给她看了看,而后端了一杯茶,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再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谢桃摸着自己的脸颊,没有说话。 有一点点尴尬。 谢桃垂下脑袋,继续写作业。 “明日也不用上学?”卫韫忽然问她。 谢桃点了点头。 “那明日便带你出去。” 卫韫说。 谢桃猛地抬起头,望着他,那双杏眼里又有了光亮。 “真的吗?!”她欣喜地问。 卫韫轻轻颔首。 谢桃高兴得不得了,直接把笔一扔,想也没想就扑进了卫韫的怀里,“太好了!卫伯说有一家面摊的面特别好吃!但是打包回来就差点,我想去试试!” “还有现做的糖糕!” “啊烤鸭!” “还有还有!板栗烧鸡!” 谢桃说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而卫韫从被她抱住的那一刻,便已经僵了脊背,耳廓发红。 谢桃正滔滔不绝地说着,抬眼就瞧见了卫韫耳廓上可疑的红。 “咦?” 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耳垂。 好像有点烫? 卫韫已经呆滞了。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耳垂时,他的脑子有一瞬空白。 随后,他连忙抓着她的手,把她锁在了怀里,像是有点气急败坏,他咬牙,“我府里是短着你吃了?这些东西你吃得还少?” “……不,不少。” 谢桃被他锁在怀里,鼻间满是他身上的冷香。 殷红的锦袍衬得他的面庞更加无暇如玉,垂着眼帘看着她时,纤长的睫羽遮下来,眼尾处竟然还隐隐有些微粉,又多了几丝平日里从未见过的撩人风情。 他怎么……能长得这么犯规? 那一瞬,谢桃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快过一下。 窗棂外有寒风涌进来,却都挡在了他的身后,至多只引得他乌浓的长发被吹动,有几缕落到身前,拂过她的脸颊,丝缎般微凉的温度,有点痒痒的,让她有点想伸手去挠。 但这会儿,她却不敢。 卫韫瞧见她不安地抿着嘴唇,那双眼睛神色闪烁,也不太敢看他的样子,也不知怎么想的,他忽而伸手,恶意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力道不算轻,却也并不重。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疼的。 卫韫忽的松开了她,让她坐回了自己的凳子上,正了正神色,指着桌上她的练习册,“快写。” 谢桃捂着自己的脸,气鼓鼓地瞪他。 却被他塞了一嘴糕点。 她愤愤地咬了一口。 咦? 栗子糕。 好吃。 卫韫见她低眼开始写作业,自己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耳畔的温度仿佛还未有所下降,就连方才捏过她脸颊的手指间,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柔软的触感。 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这一回,谢桃是写着作业的时候,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的。 现在她已经足够淡定了。 晚上的时候,谢桃出了小区,去超市买好菜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周遭所有的景物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脚下的人行道地砖也变成了青石板路。 这次,她自己走进了那家小酒馆。 不再是谢澜拖着她进去的。 “哟,桃桃妹来啦。”谢澜趿拉着人字拖,一见她走进来,就连忙去帮她拎手里装着食材的无纺布袋。 老奚一见她,也取下老花镜,笑着说,“有晚饭吃了。” “……” 谢桃干笑。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谢桃依然没有抢到肉。 一块都没有。 但她显然一点都不沮丧。 因为她满脑子都在想着明天要去逛郢都的事情。 当吃过饭,谢桃把碗筷收拾好出来的时候,刚要说走,却被老奚叫着在桌前坐了下来。 然后,她就听见老奚说,“桃桃,明天晚上开始,便让谢澜教你术法吧。” 术法?! 谢桃瞪圆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指着自己,“我……也可以学那个吗?” “你也可以不学,” 老奚笑得很温和,“这些都看你的选择。” 谢澜在旁边啃着苹果,道,“不学是傻子。” “……”谢桃瞪他。 “瞪我干什么?不学你就是大傻子!”谢澜扯了一下她的马尾辫。 “我要学!” 谢桃用手肘捅了一下谢澜的腰,然后连忙对老奚说。 其实她也觉得,不学的是大傻子。 老奚点点头,对这个答案似乎也很满意,他很愿意给这个曾经有过善缘却最终错过的女孩儿这样的机会。 于是他说,“那么你首先需要和谢澜一样,拥有自己的灵器。” “什么灵器呀?”谢桃好奇地问。 老奚没有说话,却是看向了谢澜,眼底又有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谢澜一僵,苹果都啃不下去了。 “谢澜。”老奚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 谢澜偏头就撞见谢桃那双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他耷拉下脑袋,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将手掌伸出来。 然后谢桃就看见了有一圈儿缠着金丝的红色线绳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手掌里。 “这是什么?”谢桃眨了眨眼睛。 谢澜的声音有点有气无力,“……灵器。” 这就是灵器? 谢桃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问,“那,这个要怎么用呀?” 谢澜抬眼,看见了老奚用茶杯遮掩嘴边笑意的动作,他瞪了老奚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于是谢桃就看见坐在自己身旁的谢澜竟然把那一圈儿红线的头和尾绑了起来。 然后…… 他开始表演起了翻花绳?! 谢桃呆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时空的卫韫正坐在书案前,而盛月岐就站在他的对面。 “你确定要这么做?”盛月岐问他。 卫韫将那份图纸收好,“不这么做,怎么引她出来?” “依照目前的社会进程,你这份大坝图纸,本是不该出现的东西,” 盛月岐接着说,“若是你真的将它呈到了启和帝面前,这或许会破坏时空秩序,你也许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很清楚,那个女人对待这一类恶意将后世的成果先行利用的穿越者,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因为这些能够造成大的历史转变,而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卫韫垂着眼帘,神色不清,只是嗤笑,“即便我不这么做,她不也想除掉我么?” “便让她来,” 他握着那份图纸的手,指节渐渐地收紧,眉眼间犹如凝着寒霜一般,“反正,我是一定要与她清算一些事的。” 但当卫韫方才唤了卫敬进来,将那份图纸交到了他手里的时候。 幽蓝的光就那么凭空出现了。 卫敬还没走出门,就被蓝光束缚在了门板上。 ??? 这是卫敬第二次被这样诡异的蓝光粘在那儿,动也动不得了。 他还是难免露出惊愕的神情。 卫韫看着那个女人的身形渐渐显现,她耳垂间的绛紫水晶耳坠尤其显眼。 他的那双眼瞳黑沉沉的,忽而无声冷笑。 竟是未曾料到,她竟来得如此之快。 气息相贴(捉虫) 又是一个风雪盛大的夜晚。 一簇簇的积雪压弯了院子里的枯枝, 有人踩过,是极清脆的一声响。 卫伯提着灯笼, 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 望着那一片门窗间透出来的暖黄色的光,将其中的几抹身影渐渐拉长。 他试图走上阶梯,步上长廊。 却在即将踏上阶梯的刹那, 忽而听见了门内传来了一抹冷冽沉冷的嗓音: “今夜不必添炭。” 这是卫韫的声音。 卫伯顿了一下, 连忙应声道,“是。” 但他抬眼, 小心地看了一眼门窗内重重的光影, 他原是想问一问关于表小姐的事情, 可这会儿却也未敢多言。 这位表小姐总是这样忽然出现, 又忽然消失。 这些天, 卫伯的心里头始终有着一个疑问。 但见每一次表小姐出现时, 必定是在大人身旁,他便又开始胡乱猜测。 难道说,大人的书房里其实有一个密室……专用来金屋藏娇? 难道说, 表小姐已经住惯了那“金屋”了, 所以才不大愿意出来住他给她布置得那么好的屋子? 卫伯提着灯笼往回走的时候, 拢紧了身上的披风, 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而此刻的书房中, 卫韫和盛月岐站在一起, 在他们面前的,是被一张网整个网住的女人, 她的手脚都被绑在了一张椅子后,耳畔的绛紫水晶耳坠随着她的挣扎晃动着。 而卫敬……仍然被蓝光黏在门板上。 “……不好意思啊春姐。”盛月岐在看见那个女人怒瞪着他的时候, 摸了摸鼻子, 干笑了一声。 说实话,这事儿整得他还挺心虚的。 毕竟,两边儿都不好得罪。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做孟黎春。 盛月岐魂穿过来之后,当他的这副躯体长到了六岁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黎春。 记忆中,这绝对是一个容色冷艳的女人。 但她神经质的性格却并不符合她这张脸给人带来的第一感觉。 “盛、月、岐!” 孟黎春隔着一张看起来破破烂烂的网,死瞪着眼前这个一头小辫子的少年。 这张网,算是他盛家的宝物。 虽然平时并没有什么用,但也是不轻易示人的。 据说曾是仙人的物件,虽网不了鱼,网不了凡人,看起来似乎就是一张破网,但用来网神仙还是挺管用的。 但对于孟黎春而言,这网至多也只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 “大人……” 盛月岐正想说些什么,偏头便见卫韫已将黏在门板上的卫敬手里抱着的那把剑从剑鞘里直接抽了出来。 剑身从剑鞘里抽出时,发出铮然的声响,且溅起了细小的火星子。 盛月岐连忙问,“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话音方落,便见卫韫已将剑锋直指被那张网束缚住的孟黎春,距离她的鼻尖,不过半寸的距离。 卫韫没有言语,只是将剑刃往下移,极薄的剑刃就贴在了孟黎春的脖颈,森冷的触感使得她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数百年的岁月,她还从未被人用剑这样抵着脖颈。 但孟黎春却没有表现得有多恐惧,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卫韫,像是在仔细打量这个一直被她视为危险bug的人。 “卫韫。” 她忽然开口,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想杀我?” 卫韫望着她的目光尤其沉冷,并未言语。 “你杀不了我的。” 孟黎春笑了一声,说话时,嘴巴上的口红还沾到了网结上,她一下觉得嘴里有了个怪味儿,表情一下变得有点怪异。 “正如你,杀不了我?” 卫韫的剑锋又往前探了探,抵着她的咽喉,只要再往前一点,便可刺破她的肌肤。 他这般平静的一句话,顿时如同一颗石子落尽了水里一般,激起千层浪。 孟黎春反射性地看向他,神情惊愕。 他怎么会知道的? “所以你才将我的命格绑在旁人身上,对吗?” 卫韫薄唇轻启,看向这个叫做孟黎春的女人时,他的眉眼犹如凝着浮冰碎雪一般,犹带几丝戾气。 他问,“但为什么是她?” 彼时,他手里握着的那把长剑的剑锋已经划破了她的脖颈,有了一条血痕。 “大人,春姐她……” “闭嘴。” 盛月岐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卫韫直接打断。 而此刻的孟黎春,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又定定地看着卫韫良久,忽然笑了一声。 垂下了眼帘,她说,“卫韫,你的确很聪明。” 孟黎春忽然觉得,她好像小瞧了这位年轻的大周朝国师。 “春姐,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大人?” 对于这件事,盛月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卫韫又不是什么犯了事的穿越者,说到底,不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罢了,可为什么孟黎春却总想着要杀他呢? “若是因为铜佩的话,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盛月岐蹙起了眉。 “铜佩”二字仿佛是触动了孟黎春的一些回忆,她甚至想伸脚踹盛月岐,“都是你这个小兔崽子!” 当然,她是踹不到盛月岐的。 说实话,盛月岐到底是太会隐藏了些,他自己也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能陆陆续续的屏蔽掉她对他的追踪,所以这么多年,孟黎春一直都没有找到过他。 而今夜,她在这里见到盛月岐,也十分意外。 这般狡黠之人,她当初就不该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而留了他的性命。 她正想再骂两句,可卫韫的剑锋却又往前,再划了一条血痕,令她登时皱眉,不敢再动。 孟黎春虽是不死之身,却也会流血,自然也怕疼。 “卫韫,你是不是生来就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忽然开口。 此话既出,无论是门板上黏着的卫敬还是站在卫韫身旁的盛月岐,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停留在卫韫的身上。 卫韫并不在意他们惊异的目光,只是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如他所料, 她果然知道这件事情。 “你看到的那些所谓的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其实都是真的,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影像。” “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对吧?” 到了这个时候,孟黎春也什么都不想隐瞒了。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这里的世界,与大周朝不同,那里的社会进程,比这里要快了数百年的时间。” “两个时空之间,偶尔会出现粘连,于是就会形成时空缝隙,而你看见的光幕,就是在时空缝隙间折射出的时空影像。这种影像,一般的人是看不见的,就连穿越者,也不可以。” 孟黎春看着他,“但你却能看见。” “卫韫,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这说到底,终究还是曾经的她一意孤行所造成的后果。 孟黎春曾经,是一名穿越者。 那是快九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穿越的那时候,时空还只有一个时空,世界,只有一个唯一的世界。 而她,原本来自未来世界。 那是一个科技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的时代,智能科技已经成为每一个人都离不开的东西。 她就是从那样的一个时代,穿越回到了六千多年前的古代。 那是未来世界的文献里的尤其久远的历史。 是多少人无法窥探的过去。 在那里,她犯下了逆转时空的大罪,致使时空线混乱。 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开始从一个时间节点,开始分裂成两个时空。 一个时空的社会进程倒退数百年,另一个失控的社会进程却开始飞速发展。 而她原来所在的那个未来的世界,也因为她的行为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而消失了。 她是被神明惩罚的罪人。 此生不老不死,在两个时空中间被称为第三时空的缝隙里,作为修补监督时空线路的人而存在着。 一双眼睛,见惯了两个时空的人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却永远望不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而卫韫, 他的前生刚好,就身在时空分裂的中心。 当一个时空分裂成两半,成为两个不同的时空,这两个时空的磁场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而因为卫韫当时在时空发生分裂时,他正好处在中心,所以他的身上,就有了两种磁场。 即便他如今是这个时空的人,但随着他的年纪增长,他身上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磁场会越发得显现出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来回穿行在两个时空之间。 成为不受约束的时空行者。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他若是掌握了另一个时空里许多先进的东西,难保他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将本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东西大加利用,从而致使时空再次发生混乱。 凡是能够对历史造成深远影响的一切,都是她必须要制止的。 而卫韫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对于两个时空来说,就像是一个定时炸弹。 他这样一个热爱权力的人,或许也会为了得到更多的权力而做出一些危害时空秩序的事情,而孟黎春,必须要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要杀他。 毕竟,这的确是她当初在濒临绝境时一时冲动犯下的大错,他其实也是因她而备受牵连。 即便,孟黎春那时,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将一个世界分裂成两个不同的时空,更是亲手将她曾经的家乡化为了虚无…… 她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更不能从这种冗长的痛苦里解脱。 只是到后来,知道自己的铜佩落入了卫韫的手里时,她知道,他必然会发现铜佩的神秘之处,也会真正看到那个不同于大周的异世界。 对于孟黎春而言,这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讯号。 所以,她决定杀了卫韫。 但此时的卫韫,在大周朝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依然是大周的历史风云里的一笔,而他身上的两种磁场,也是她没有办法杀了他的主要原因。 所以,孟黎春才决定使用命格束缚的方法,除掉卫韫。 凤尾鳞和铜佩本是一体,命格束缚也是基于这两个物件之间的联系,所以,阴差阳错拥有了凤尾鳞的谢桃,就成了最好的棋子。 谢桃充当了一个临时的媒介。 孟黎春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如果不是之前的计划失败,如果不是卫韫这边有了异动,她也不会下决心要真的杀了谢桃。 那从来都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儿。 她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最后,孟黎春还是没有说服自己杀了她。 “可是春姐,大人难道就不无辜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他下杀手呢?” 听完了孟黎春的这些话之后,盛月岐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孟黎春闭了闭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最终,她只说,“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 “这是第三时空下达的指令。” “那如果大人永远都不会做违背时空秩序的事情,你们第三时空还要杀他吗?” 盛月岐又问。 孟黎春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 卫韫站在那儿,几乎是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 像是把孟黎春说过的话都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再抬眼的时候,手中的剑刃在孟黎春的脖颈间仍然泛着凛冽的光。 “你要杀我,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忽然开口,嗓音冷冽无澜。 孟黎春听了,却也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但我若有心,你却不一定每回都来得如此及时。” 他将黏在门板上的卫敬手里捏着的那张折叠的图纸随手拿了过来,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句毫不掩饰的威胁之语。 孟黎春听后,果然变了脸色。 “卫韫!” 卫韫扯唇,那双看似多情,却始终疏冷的桃花眼此刻,更添几分讥讽的神色,他忽而冷笑,“所以孟黎春,你最好安分一点。” “你要杀我,你明着来便是,” 他收敛了笑意,眼眉间又多了几分戾气,“但你不该将谢桃牵扯进来。” 他说这话时,语速微缓,声音有些轻,却无端端压得人喘不过气。 也是此刻,他手腕一转,剑锋向前,直接割破了她脖颈的血管,留下一道极深的血痕,足可见皮肉翻开,于是殷红的鲜血瞬间流淌出来,沾染了她的衣衫,染红了一片。 而他将手里的那把带血的长剑仍在了地上,剑刃上的血滴落下来,在地上绽开一点有一点的血花。 但见孟黎春被颈间的疼痛弄得脸色苍白,皱紧了眉的模样,卫韫始终冷眼瞧着,半晌后,见她颈间的伤口慢慢愈合时,他才道,“你虽不会死,却不是不会痛。” “孟黎春,若你再敢打谢桃的主意,到时你若杀不了我,我便会向今日这样,将你绑在这儿,一刀刀地剐了你。” 一字一句,透着刺骨的寒凉。 此刻的孟黎春已经后背湿透,面对着这样的一个凡人,她竟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心生恐惧。 这明明,只是一个凡人。 但她却被他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言语给深深震慑。 孟黎春一时间愣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便到,原本被那张网束缚在椅子上的女人化作了一道幽蓝的光,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就如同方才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但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那把长剑上的血迹却仍在。 卫敬终于从门板上掉了下来,他躺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身体才渐渐地有了力气。 这一夜,所有笼罩在卫韫眼前的云山雾霭都在顷刻间渐渐拨散。 他终于明白了这个叫做孟黎春的神秘女人的意图。 他也终于清楚了,为什么这两个时空从夷朝之后,就完全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发展。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在夷朝之后,开始分裂成两个时空的。 夷朝之后,两个时空的发展进程犹如两条不可相交的河流一般,奔腾万里,永不重叠。 几乎是在书房中枯坐了一整夜, 最终,他是在转动的星盘声中,回过神来的。 铜佩上的光幕里,出现了女孩儿那张白皙明净的面庞,她望着他的时候,眼瞳里总是带着光彩。 “卫韫,你有黑眼圈了!” 谢桃一眼就看见了他眼下那片浅淡的青色痕迹。 然后她看见他身后的陈设,“你是不是在书房呢?你又没有睡觉吗?” 在脑中紧绷了一夜的那根弦,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仿佛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也仿佛被窗棂外照进来的晨光给染上了几丝暖光,他肩头都带着淡金色的光晕,坐在那儿时,即便眼眉间已有些疲惫,但他仍然比过院里多少光景,如画一般。 “卫韫你为什么不睡觉?” 谢桃气得拍了拍桌子,“你们那儿的皇帝又让你加班吗?加班费都不给还让你这么累?” “你也别那么老实呀,你能不能摸一下鱼?想该睡觉就要睡觉,反正他又没盯着你……” 谢桃又开始发挥了话痨本性。 “你这样熬是不行的,要是你把眼睛熬坏了怎么办?你眼睛多漂亮呀,可不能瞎熬夜!” 后来,她还指着他乌浓的长发,故意道,“还有啊,熬夜是会掉头发的,你看看你这么好的头发,要是以后一根根掉了,成了地中海……” 话说一半,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想象卫韫要是秃了……那该是个什么样? 应,应该也是一个很好看的秃子? 谢桃想象不出来。 也不敢想了…… “……” 卫韫忽然觉得自己的发冠好像有点紧。 “好了你快点把香点上,我要过来!” 她干脆不说了,连忙催促他,“你快点呀!” 卫韫无奈地叹了一声,眼底却多多少少浮现出一片清浅的笑意,他将那装着金粉的锦袋拿出来,撒了一些在香炉里,照例用火折子点燃。 浓烟渐起,她的身影便在这般忽浓忽淡的烟雾里慢慢显现出来。 谢桃在看见卫韫的那一刹那,就弯起眼睛,像是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张开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卫韫明显感觉到,也不知道从那一天起,这个女孩儿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胆了。 她尤其喜欢亲近他。 卫韫虽然难免脊背一僵,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他的内心里似乎也并不排斥她这样的亲近,隐隐的,还有些欢喜。 但这些,他是绝对不会表露出来的。 他绝不允许自己露出半点儿破绽。 于是他面上的神情,便更加的风淡云轻了些。 “你说了,今天要带我出去玩的,对吗?”她仰头望着他,那双杏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那是名为期盼的影子。 “嗯。”卫韫轻轻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有些哑,眼眉间也始终染着几分疲态。 太阳穴亦有些隐隐作痛。 大约是昨夜临着窗坐在这儿,吹了一夜的风,此刻便有些头疼。 谢桃原本是笑着的,但她在看见他闭着眼睛,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的时候,她抿了一下嘴唇,忽然拉住他的衣袖。 卫韫睁眼,看着她,“怎么了?” 嗓音仍旧有些哑。 “我们不去了吧。”她说。 “为何?”卫韫眼底流露出些许疑惑。 谢桃捏着他鞶带上挂着的那枚玉佩,有点凉沁沁的,她说,“你太累了,你还是睡一觉吧。” 她的言语之间的关切令卫韫的眉眼更添几分柔和,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既是答应了你的事情,我自然要做到。” 谢桃却显得很坚持。 她拉住卫韫的衣袖,带着他往内室的桌前坐了下来。 卫韫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有一双柔软的手在他的太阳穴轻轻地揉按起来。 他一时怔住。 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按着太阳穴。 内室里的炭火明明已经灭了,但此刻的卫韫却觉得那炭火的余温似乎仍在,丝丝缕缕的,顺着她的指腹,一点点的,流窜到了他的那颗心里。 “你在那儿睡一会儿吧。” 替他按完太阳穴,谢桃的手已经发酸,她揉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指着旁边的软塌,对他说。 在这样寂静的时候,卫韫几乎快要睡着了。 但听见她的声音,他又睁了眼睛。 卫韫几乎从不是这般顺从的人,但此刻在谢桃面前,他却好像是小心收好了所有尖锐的刺一般,几分小心翼翼,几分温柔如水。 当他在软塌上躺下来的时候,谢桃就取了旁边屏风上的那件大氅来,盖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就蹲在那儿,一双手撑着下巴,望着他笑,“你快睡呀。” 卫韫望着她的笑脸片刻后,闭上了眼睛。 谢桃起身,把半开的窗关好之后,就坐在桌前,从自己带过来的书包里找出练习册来做题。 屋里一时静谧无声,空气里仿佛还停留着那金粉香的浅淡味道。 但不久,谢桃的双眼,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边躺在软塌上的卫韫。 她忽然搁下了手里的笔,刻意放轻了脚步,走到软塌旁,蹲下来,捧着脸望着他。 因为闭上眼睛而铺展开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就如同两把小扇子似的。 而他的面庞,无论看了多少回,也依旧是那么的令人惊艳。 她忽然伸手,把自己方才从花瓶里的那枝白菖兰上折下来的两朵花儿轻轻地放在了他乌黑的发间。 她捂着嘴巴,没敢笑出声。 但当她的目光瞥向他绯薄的唇时,她眨了一下眼睛,睫毛颤了颤。 窗外晨光弥漫。 纷纷扬扬的雪花又从这深院之上的一方天空里坠落下来。 屋子里却是昏暗的。 谢桃垂着眼,久久地望着他。 是关了窗的缘故吗?才没能让她的脑子被风吹得清醒一些。 要不然, 要不然……她怎么会忽然,想要亲他? 多危险的想法。 就像是有什么诱惑着她,致使她低下头,渐渐地,一点点地靠近他。 就差半寸的距离。 她几乎已经和他气息相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