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漫 《甜氧》文/殊娓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帝都市,6月,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日历上写着: 宜偶遇,宜倾心,宜念念不忘。 秦晗没去看日历上的字,她正抱着一摞书,费力地从客厅走到玄关。 耳机里传来胡可媛的声音:“所以你去日本,没看到蓝色花海?” “没看见,到了日本才知道是粉蝶花是五月份开的,已经过了花期,吃个寿司就回来了。” “有没有遇见帅哥?” “做手握寿司的师傅还是很帅的,留了长发和络腮胡子,穿和服,大叔的那种帅。” 胡可媛发出闺蜜间特有笑声,亲昵又八卦,又问:“比起你以前遇见的那个一见钟情的小哥哥呢?谁帅?” 虽然已经过去好多年,连小哥哥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秦晗却连半点犹豫都没有:“当然是小哥哥帅,没人比他帅。” 一梯一户的房子,门前的实木地板上已经堆了半人高的书本,秦晗把手里的书放下,看见电梯到达楼层,她对着胡可媛说:“可媛,你先等我一下。” 电梯里走出来一位老人:“是要卖废品吗?” 秦晗摇头:“爷爷,这些都送给您了,我帮您一起拿下去吧,都是不用的书和卷子。” 天幕下笼着一层厚厚的乌云,有种暴雨将至的闷热。 把几摞书送进电梯里,又帮着收废品的老爷爷挪到三轮车上,秦晗抹着额角的汗,小跑回电梯间。 胡可媛笑着说:“都卖了?连课本都没留下?” “没留。” 空调风吹散了暑气,秦晗心有余悸似的,“我在飞机上还梦到高考时答题时间不够,今早起床都是惊醒的。” 高中三年的后遗症太大,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出来。 哪怕是秦晗这种没有学习压力的小姑娘,也在毕业后第一时间,想要把所有的《五三》和课本全部从书房里清出去。 “你呀,连答案都没对,考完试当天你就跟着阿姨飞到日本玩,已经够轻松了。” 胡可媛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才略带羡慕地说,“不像我,刚才我妈推门进来,看样子还想催我看书学习呢。” 秦晗爸妈一直觉得她能考上一本就行,是不是重点都无所谓。 来自家庭的压力她几乎是没有的。 “我要去图书馆借书,要不要一起?”秦晗发出邀请。 电话里的胡可媛幽幽地问:“图书馆?才高考完又要看书学习吗?” 秦晗趴在床上,笑得蜷成一团:“学什么呀,当然是借小说看。” 和胡可媛约好一个小时后在市图书馆见,秦晗叼着雪糕从衣柜里翻出牛仔裙,但胡可媛很快又把电话打回来,问她:“徐唯然刚刚和我说,想跟着我们一起去。” 胡可媛是秦晗高中三年最亲的闺蜜。 徐唯然是胡可媛的同桌。 秦晗有些不解:“他不去和男生们打篮球,怎么总跟着你?” 胡可媛没说,徐唯然的原话是,“可媛,你帮着撮合我和秦晗,我请你吃饭。” 胡可媛也没说,她想要的只不过是吃饭的机会。 电话里的人稍稍沉默一瞬,若无其事地笑着:“谁知道他。” 约去图书馆的活动变成了三人行,秦晗家住的小区比较远,出门前打电话给妈妈报备,秦母特地叮嘱,说是家里司机不在,坐公交车比打车安全些。 走出成群的红顶小洋房,秦晗在小区门口公交站的树荫下等了一会儿,才坐上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她拿着手机翻看高中群里的聊天记录。 只是一上午没看,群里多了600多条聊天记录。 毕业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明明高中三年班上的同学都是分帮结伙的,不见有多团结。 毕业之后却突然亲得像一家人似的,无话不说。 群里有几个男生最为活跃。 秦晗和他们不熟,是常坐在班里最后一排的男生,经常逃课,被抓后在班会或者周一升旗时候念检讨,然后死不悔改,下次继续逃。 一个男生在群里分享了网址,好像是一部什么电影,得到了群里其他人非常统一的回复: “你好骚啊.jpg” “你好骚啊.jpg” “你好骚啊.jpg” “你好骚啊.jpg” …… 群里的男生不以为意似的,发了一条信息: “直接看第40分钟。” “你好骚啊.jpg” “你好骚啊.jpg” “你好骚啊.jpg” …… 又是这个表情包,一条一条地从屏幕里冒出来,震得秦晗手发麻。 天上的乌云越来越沉,天幕都被压得矮了一层似的。 公交车报站: “前方到站,遥南斜街。”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对话框里,没听清报站,还以为是图书馆的“遥北大街”到了,蹦蹦哒哒跳下公交车。 抬眸才发现,面前的景色是全然陌生的。 稍显老旧的街道,街口黑色的小土狗摇着尾巴追着低飞的蜻蜓。 为首的门市是理发店,窗户上贴着烫了泡面头的女人海报,红配蓝色的原型灯柱正转得起劲儿。 立在街口的石碑上磕着字: 遥南斜街。 这条街和秦晗生活的区域相差很大。 乌云满布的天连接着矮房子,她像是闯进了另一个时空。 天色沉沉,一颗雨滴砸在秦晗鼻尖上。 闷了良久的云层终于不堪负重,洒下雨水。 秦晗来不及多想,埋头跑进街口,跑过几间店铺,只有一家关着门的店铺有那种宽大的屋檐。 她躲到屋檐下,雨丝密密麻麻,空气里很快弥漫起泥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胡可媛打过电话来问秦晗到哪了。 秦晗说自己下错了公交站,现在在遥南斜街。 “遥南斜街是哪儿?”胡可媛听上去有些迷茫。 秦晗说:“等雨小一些,我再打车过去吧。” 胡可媛语气里有一种奇怪的轻松,她轻声说:“不急,我们在奶茶店等你。” 我们? 对了,还有徐唯然。 挂断电话,秦晗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隐约感觉胡可媛对徐唯然的态度不太一样。 雨幕蒙蒙,放眼看出去,整条街都淹没在蒙蒙雨幕里,像是有什么妖怪要出现似的。 雨势不减,也不见出租车经过。 秦晗百无聊赖地拿岀手机,翻到班级群里发的电影,直接快进到第40分钟。 电影名字看着挺文艺的。 不知道第40分钟有什么,让群里的男生们那么兴奋。 网络不算好,屏幕上黑黑的,只剩下一个小圈圈动不动转一下。 电影也看不成。 秦晗身后靠着的是一扇玻璃窗。 大概是贴了什么东西,窗外看不见里面,只能映出她自己的面容: 梳着利落的马尾,眼睛很亮。 只不过高考之后这几天经常熬夜,下睫毛遮着的眼睑显出淡淡的粉色,看起来有些无辜。 秦晗对着窗子,把被雨水打乱在额前的碎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自然的弯眉。 她盯着窗子,雨水打湿的碎发,被秦晗用拇指和食指揪着分成三绺,搭在额前。 像三毛。 秦晗像是找到了消磨时间的方法,幼稚地对着窗子做了好多傻动作。 在秦晗用食指按着自己鼻尖,小声唱着“我们一起学猪叫,一起哼哼哼哼哼”时,窗子里面传出一点微小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她没听见。 秦晗的“猪叫”才刚散在雨幕中,面前的窗子被从里面拉开。 秦晗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只手,干净,修长,又骨节分明,很适合弹钢琴。 这只手上拿着一种她不认识的机器——像一把小型手.枪,豪华版的圆规,或者装修用的什么机器。 她把目光从陌生的机器上收回来,抬了抬睫毛,视线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 站在窗子里的,是一个男人。 利落的黑色短发,样式简单的纯黑色短袖。 男人戴着黑色口罩,站在阴天光线不明朗的室内,看不清样子。 黑衣服黑口罩这种打扮,很常见。 秦晗高中里有很多这样的男生,趁午休脱掉校服,穿着黑色短袖去球场打球,回来时满头大汗还要戴上黑色的口罩。 神情嘚瑟,故意装帅的那种。 但面前的男人不一样,他那双眼睛清浅地扫过来时,仿佛时光都被拉得悠长。 簌簌不断的雨声,变得缓慢起来。 他看着秦晗,眼里露出些类似于调侃的笑意。 秦晗蓦地反应过来: 刚才窗子里是有人的! 那她刚才做的那些动作…… 岂不是都被他看见了? 连、连猪叫都…… 秦晗脸皮瞬间烧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后倾身,想躲开尴尬的气氛。 后脑勺传来屋檐落雨浸湿发丝的冰凉,她才又缩回屋檐下。 偏赶上这时候,卡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手机突然出声了。 是一种类似于布料摩挲的轻响。 秦晗可太需要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了,她匆忙把视线落在手机上。 ……还不如不看。 屏幕的画面里,男主蹲在女主面前,替她脱掉牛仔裤。 然后这俩人疯狂脱衣服,疯狂接吻,疯狂乱摸,像花卷一样缠绕在一起滚到床上。 秦晗震惊了。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也、这也太涩情了! 站在窗里的男人笑了,他的轻笑声闷在口罩里,又混合着雨声,听不真切。 但秦晗这种高中刚毕业的小姑娘,被他这么一笑,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手机里的画面越来越不可描述。 敞开的窗子里隐约传来淡淡的清香,像竹林的味道。 秦晗第一次这么慌张,慌到不知所措。 面前是不愿面对的尴尬,身后是大雨滂沱,简直进退两难。 男人拄在窗台上的手缓缓抬起,把秦晗的手机屏倒扣过去,又蜷起食指,轻轻在木纹窗台上敲了两下。 他挺体贴似的开口:“需要我帮你关掉?” 雨伞 “需要我帮你关掉?” 秦晗尴尬得发怔,犹犹豫豫地张开唇,还没等说话,看见男人拿起手机。 他退出电影,又把手机递到她面前。 电影里那些暧昧的声音停下来,秦晗还陷在尴尬里,只捏着手机一角接过来,讷讷地说了声“谢谢”。 声音小得和蚊子差不多。 男人的眉梢有些扬起,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道谢的。 秦晗的脸还是烫的,她有些怕这个男人会过于热情地邀请她进去躲雨。 刚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和这个很淡定的男人呆在一个空间里。 出于逃避的心理,秦晗转了个身,背对窗口。 在她转身的同时,余光瞄见窗子里的男人垂下眼睑。 他好像也并没准备再和秦晗说什么。 秦晗没再靠着窗台,略显僵硬地站在屋檐下,盯着不断下落的雨滴,心里不住琢磨: 好像他并没看见她之前犯傻的那些动作,也没听到她欢快的猪叫? 也许推开窗子只是无意的? 如果没有。 那就没什么可尴尬的了! 这么想着,秦晗偏头,偷偷看了男人一眼。 他个子很高,垂着眸子正把一只黑色的橡胶手套套在自己手上。 皱皱巴巴的一次性手套包裹住那只修长的手,又被骨节撑开,柔软的橡胶映出骨胳的轮廓。 不知道为什么,秦晗忽然觉得他凸起的腕骨,带着一种男人特有的性感。 雨下得很大,砸在地上溅起泥点,秦晗的小白鞋向后挪了些。 为了缓解尴尬,她打破空间里的安静,不太好意思地小声问:“你刚刚没开窗子之前,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有。” 看来是没听到了? 积压在脑袋里的尴尬散掉一大半,秦晗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惜这口气松到一半,秦晗发现男人眼底又浮现出那种调侃的笑意,她顿时警铃大作。 “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男人把两只手套都戴好,重新拎起像手.枪似的机器,闷在口罩里的声音绻着笑意,“不过,好像听到有人学猪叫。” 秦晗:“!” 他听到了! 尴尬重新席卷秦晗,恰巧街角出现一辆亮着“空车”字样的出租车,她来不及多想,只想着快点逃掉眼前的尴尬。 秦晗猛地抬手,对着出租车招了招手。 她挥舞手臂时几乎蹦起来的动作,不知道戳到身后的男人哪根笑点神经,她又在雨声中听见他轻浅的笑声。 出租车停在离秦晗几步远的地方,她正要冲进雨里,身后传来一声笑意未消的轻唤:“喂。” 秦晗回眸,一把黑色的雨伞从窗口飞出来,被她条件反射地接住。 秦晗愣了愣,再抬头想要道谢时,窗子已经被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关上了。 木制的窗框发出陈旧的声音,“呲啦——”,又被雨声盖过。 等秦晗到图书馆时,雨势还是那么大,像是不淹没这座城市不罢休似的,路口站了穿着长雨衣的交通警察,挥着手疏导拥堵的车辆。 胡可媛和徐唯然在图书馆旁边的奶茶店的玻璃窗里,对着秦晗招手。 秦晗现在十分不适应和人隔着窗子对话,连忙从出租车上下来,手里那把黑色的伞并没撑起来。 她往图书馆的方向跑,徐唯然却突然举着伞跑出来,把大半面伞都遮在秦晗头顶上,略带殷勤地问:“秦晗秦晗,你想喝什么奶茶?” 秦晗和徐唯然并不熟,她只顾低头跑,随口回他:“不喝啦!你们等我这么久,直接去图书馆里面吧。” 市图书馆就在奶茶店楼上,但饮品是不允许带进图书馆里面的。 秦晗和徐唯然跑进图书馆大楼,胡可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徐唯然淋湿的肩膀,才迎过去挎着秦晗手臂,笑着问:“怎么还下错公交站了?” “光顾着看手机了呗,让你们久等啦。” 胡可媛注意到秦晗怀里的雨伞,帮她把潮湿的碎发捋到一旁:“你不是带着雨伞么,怎么不打,头发都湿了。” 秦晗和胡可媛高中三年关系一直很好,几乎无话不谈,她叹了一声:“别提了,今天丢脸死了。” 三个人走在图书馆里,秦晗怕打扰看书的人,只好压低声音,把在遥南斜街遇到的事情说了一遍,顺便忿忿地吐槽了高中群里带颜色的小电影。 秦晗耳廓有些泛红,和胡可媛耳语:“你千万别看,特别涩情。” 图书馆里立着一排排浅木色的书架,整齐罗列在其中的书籍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胡可媛忽然问:“那个男人帅么?” “谁?” “你今天遇到的那个男人呀,帅么?” 这种问题秦晗经常被问到。 好像她无论去哪儿,无论遇见谁,胡可媛都会问一问,帅吗?有没有遇到帅哥?有多帅? “挺帅的。” 虽然她只看见了他半张脸。 秦晗说完,胡可媛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笑着和她聊起来,而是稍稍提高一点声音,说:“你不会又一见钟情了吧?” 秦晗一愣,脚步慢下来。 一直走在秦晗和胡可媛身后的徐唯然也凑过来,问:“什么一见钟情?” 胡可媛露出秦晗熟悉的亲昵,笑着说:“秦晗以前遇见过一个小哥哥,念念不忘很多年了,是不是,秦晗?” 秦晗眉心轻轻蹙起来,却听见胡可媛还在说:“这次她可能又要一见钟情了。” 图书馆里很安静,三个人所处的历史书籍区域没什么人,几张阅读桌都是空的,只有窗外的雨水不断拍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秦晗忽然有些烦躁。 徐唯然看上去有些诧异,不知道他在诧异些什么。 胡可媛还在继续,她挂着笑脸,很熟稔地对秦晗说:“秦晗,说说嘛,今天遇见的男人帅,还是以前的小哥哥帅?” 这些话题私下她们也会聊。 但没有必要当着其他人的面聊。 无论她是不是在说一见钟情这种事,也没必要用一种“她不是在一见钟情,就是在一见钟情的路上”的语气来聊。 好像闺蜜间的小秘密,突然被摊开了晒在太阳下面,令人不舒服。 秦晗的目光从胡可媛的笑脸上定了片刻,淡淡开口:“我去那边看看历史书。” 说完,秦晗头也不回地向后面的历史书柜走去。 隐约见还能听见胡可媛笑着对徐唯然说:“真拿秦晗没办法,明明是来看小说的,又变成学习了,走走走,我们去看漫画吧。” 秦晗站在一排历史类书籍前,侧头,看见胡可媛走在徐唯然身旁。 在徐唯然看不见的地方,胡可媛小心地抚平了裙摆上的一条小褶子,又理了理刘海。 胡可媛今天还涂了唇彩。 高中三年她们两个整天凑在一起,连老师都说秦晗和胡可媛像是连体婴儿。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之间的友谊里掺杂了其他的东西? 面前的书籍像是长久没有人翻阅过,迎着图书馆的灯光,能看清立着的书上面落着细小的尘埃。 秦晗本来是奔着小说来的,没打算在高考完的暑假看什么历史书,小说区域在漫画区域旁边,她现在并不想去和胡可媛说话,兴致不高地选了一本很厚的历史书。 书很沉,秦晗抱着它坐在旁边的阅读桌边,随便翻着。 印了彩色插画的历史书,很有质感的铜版纸在秦晗指间滑过,翻到一幅宝剑的插图时,秦晗动作稍露停顿。 插图的背景很昏暗,像是中世纪油画的色调,褐色混杂着古铜色看着有些压抑。 画面里有一柄宝剑,和背景呈现鲜明的对比,雕花剑鞘里露出的一截剑身亮且锋利,透着寒光。 秦晗忽然想起上出租车前的场景: 老旧的遥南斜街,在雨幕的冲刷下也不见一点新意,砖瓦都是灰蒙蒙的。 只有她躲雨的那家店挂着的米白色牌匾一尘不染,写着锋发韵流的草书,也不写店是做什么的,牌匾上只一个字——氧。 那个男人站在遥南斜街的窗口,就像锋利的宝剑嵌在棕褐色的背景色里。 他丢给秦晗的雨伞正放在图书馆的阅读桌上,伞柄的漆体有些脱落。 秦晗想,尴尬是尴尬,但等雨停她也应该再去一次遥南斜街,把伞送还给他。 积雨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秦晗也没像以前一样和胡可媛凑在一起聊个不停。 高中三年的友谊忽然变得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让人看不真切。 秦晗还记得和胡可媛说起那次“一见钟情”,是高一。 她那会儿和胡可媛是前后桌,午休时男生们闲不住,跑出去打篮球。她们俩一起从洗手间回来,干脆坐在一桌,用天蓝色窗帘挡住正午明晃晃的太阳,趴在桌上又凑得很近,小声地说着悄悄话。 那是秦晗第一次和别人说起那段经历,在这之前她只在日记本里写过。 “是很多年前了。” 秦晗清了清嗓子,有些郑重其事,也有些小孩子硬要凹深情的那种装模做样。 她只是开了个头,胡可媛就笑了:“秦晗,你像个小老太太。” “先别说话,小老太太要给你讲情史了。” “哈哈哈那你快说!我绝不打断!” 胡可媛还在嘴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示意秦晗,自己已经调成了静音模式。 那是秦晗初中时,学校组织去地质博物院餐馆。 秦晗他们班级的大巴车堵在十字路口,窗外是一个公园,草坪旁插着帝都市很有名的师范大学的彩色旗子,不知道在举行什么活动。 连着几个路口司机刹车踩得都挺急,秦晗有些晕车。 班主任不在车上,后座的两个男生互相问候对方祖宗,又互相称自己是对方的爸爸,抢着一个手机打游戏。 前座也是两个男生,正在和坐在秦晗身边的小胖子大声争论哪个篮球明星最牛逼。 车上太嘈杂,秦晗越来越难受。 她把大巴车上的窗子推开透气。 风里有刚割过草坪的清香,远处传来一阵张扬的大笑,秦晗下意识看过去,看见几个年轻的小哥哥穿着白色运动服。 阳光照在白色衣料上,有些晃眼。 其中一个小哥哥特别惹眼,很高,运动服袖卷在手肘,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正动作舒展地把手里的箭投掷出去。 箭一脱手,他悬在空中的手变成“1”的手势。 好像把握十足。 箭尾是浅色羽毛,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随后不偏不倚,落进几米开外的木桶里。 他周围有人呐喊,也有人吹口哨,那个小哥哥一点也不知道“低调”两个字怎么写,随手撩了下刘海,笑着说:“随便扔扔。” 阳光灿烂,他在阳光下笑。 他笑时,秦晗忽然觉得自己对不起语文老师,她想不起任何能够形容他的词语。 和胡可媛讲的时候,她心里想: 那大概是一种只属于少年的意气风发,惊艳了那年闷热夏天因为晕车趴在大巴车窗口的秦晗。 那时候她想,要是等她长大,就找这种的男朋友。 其实小哥哥的长相她已经记不清了,“一见钟情”也只不过是戏称,和胡可媛讲起这件事那天的心情倒是很清晰。 秦晗是真的把胡可媛当成好闺密,才会把那种不大好意思和别人说的少女心事讲出来,坦坦荡荡地说岀自己春心萌动的时刻。 “我还挺希望车子多堵一会儿的,可惜只过了两个红灯,大巴车就开走了。” 秦晗抱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回家,把书放在书桌上。 分别的时胡可媛和她说“拜拜”,她也只是恹恹地摆了摆手。 隔天,帝都市是个大晴天,一缕阳光打在书桌上,上面摊开着那本很厚的历史书,插图里的宝剑被阳光晃岀一个光点。 秦晗准备去遥南斜街还伞。 临出门,胡可媛打来电话。 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道歉:“对不起嘛秦晗。” 秦晗也有些沉默,她不擅长吵架。 她是那种生活在幸福家庭里的乖乖女。 初中有一次,一道题怎么都算不出答案上的结果,秦晗闷头算了一节课,下课时前座的同学说,别算了,肯定是答案错了。 秦晗感到非常诧异:“试卷怎么会错?” 老师是对的,书本不会错,到她上高中甚至都还是这种思维,青春期的叛逆她也没有过。 因为不谙世事,脾气也好得出奇。 “秦晗,你昨天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嘛,我真的错了,不该当着徐唯然的面聊那些的。” 胡可媛的语气很软,秦晗也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姑娘,沉默一会儿,心软了:“算了,也没什么。” 胡可媛欢快起来:“那一会儿我们去吃甜点吧,体育路有一家千层蛋糕特别好吃,那家店还有猫可以撸,是加菲猫和美短。” “我要出去一趟,下午再约吧。” “去哪呀?你奶奶家么?” 如果换了以前,秦晗一定老老实实说自己是去遥南斜街还雨伞,但她没有,有种无形的隔阂横亘在其中。 秦晗只说:“不是。” 胡可媛没再问秦晗准备去哪,笑着再三嘱咐她下午一起去吃甜点。 秦晗再到遥南斜街时,感觉自己像走错了地方。 和昨天阴云密布下的安静街道完全不同。 街口的石碑旁,有几个老人坐在树下搭了棋局,木制的象棋敦实,砸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老人中气十足:“将军!” 不远处有一个摊位,挂着硬纸板做的牌匾——冰镇乌梅汁。 理发店敞开的窗子里,理发师正用传统的剃刀给人刮胡子。 也有人拎着装了蔬菜的布袋走过,不知道是谁用老式收音机放着戏曲。 这条街有种和秦晗平时认知里不一样的热闹,像是坐落在帝都市车水马龙和高楼耸立间的桃花源。 只不过这个桃花源,路修得不怎么好。 昨天下过雨后到处都是积水的坑洼和淤泥,一个老奶奶推了装着绿植和花卉推车,车轮陷在水坑里,拉了几下,车子都没前进一点。 老人放下推车扶手,蹒跚着走到前面去拉车沿,车轮稍稍动了动,仍然没从水坑里出来。 秦晗跑过去,把手搭在木制车沿上,用力推:“我帮您吧。” 她准备帮忙之前还没觉得车子这么沉,推车上摆满了花盆,塑料花盆里种着各种大大小小的小植物。 秦晗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白色运动鞋把地面都踩出一堆泥,车子动都没动。 “哎呦,谢谢你呀小姑娘,不过你这么瘦,哪有力气呦,还是我自己来吧。”老奶奶笑着说。 “您别急,我再试试。” 秦晗把手里的雨伞塞进单肩包里,又把单肩包往身后一扯,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往前推。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戴着黑色的一次性手套,不动声色地握住推车扶手,用力一推。 秦晗也是在这个时候用力的。 没费什么劲,车子就已经被从水坑里被推出来。 秦晗并没意识到有人在身后帮了她一把,还愣着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还是年轻人有力气,我是老喽。” 老奶奶笑着道谢,“谢谢你们。” 秦晗这才回神。 谢谢你们? 你们? 她有些纳闷地回眸,这才看见站在她身后的人。 男人还是昨天那身打扮,黑色短袖,戴着黑口罩,个子很高。 他站在初夏临近正午的阳光下,垂了些眼看向秦晗,略显意外地扬了扬眉梢:“哦,是你。” 卖花的奶奶很热情,非要送给秦晗他们一人一盆小绿植:“随便挑,都是我自己种的,好养活得很,这几种是多肉,你们年轻小孩是不是都喜欢这个?” 秦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不用了奶奶……” “嫌弃我老太太的花不好?” “不是的!” 秦晗有些着急,直觉身后的男人应该比她更擅长应对这种场景,眼里略带求救地去看他,还伸手戳了一下他的手背。 这人明明看懂了她的意思,却不轻不重地发出鼻音:“嗯?” 秦晗看着他,急得几乎要跳起来。 男人轻笑了一声,才用挺熟稔地和老人说:“不是还要赶着去岀集市?耽搁久了好地方都让人占了。” “那也要谢谢人家小姑娘的嘛。” 老人明显是和男人认识,“你就算了,得让小姑娘挑一盆花,也算是我的心意。” 男人冲着推车扬了扬下巴:“挑吧,老太太犟得很,你不挑她不会走的。” 秦晗眼睛在花盆间快速扫了一圈,老人的花养得真的不错,都是绿油油的,她选了一盆,拿起来,轻松地笑了笑:“我喜欢这个。” “换一个吧,这个不好的。”老奶奶说。 “不用啦,我真的很喜欢这个。” 那是唯一一盆不太美的。 拇指大的小仙人掌,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砸过,顶端椭圆形的茎干有些裂了,结了浅棕色的疤。 这种有伤的盆栽卖相不好,多半只能用来送给顾客。 没想到她会选这样一盆,连身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的男人都偏头,多看了秦晗一眼。 老人走后,秦晗捧着仙人掌的塑料花盆,另一只手把雨伞拿出来递过去:“昨天谢谢你的伞和屋檐。” 男人接过雨伞,淡淡道:“客气。” 秦晗看着手里的仙人掌,觉得受之有愧。 明明出力帮忙的是身旁的男人,她却偏得一盆小仙人掌。 这么想着,她耳廓又有些泛红,把仙花盆举到他面前:“这个仙人掌……” “送你的你就拿着。” 前面不远处就是那家叫“氧”的店,眼看着他迈着步子要回店里,秦晗有些急,又不知道怎么称呼他。 她蓦地想起那本历史书里的插图,脱口而出:“剑!” 男人停下脚步,笑得有些情绪莫测:“我?贱?” 雨后 “我?贱?” 秦晗没想到自己能闹这么大个误会,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肯定是不能告诉人家说,她在图书馆的历史书籍里看见了一幅插图,觉得他像那把蕴藏在昏暗画面里的利剑。 说出来觉得傻唧唧的。 又好像总惦记着人家似的。 秦晗抱着小仙人掌,支吾着解释:“那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你。” “张郁青。” “弓长张吗?” “嗯。” “玉石的玉?” “......有耳郁。” “哦,那qing呢?qing是哪个qing?” “......” 走在前面的张郁青站住脚步,回眸看向秦晗,有些不可思议。 他很少遇见这样的人,在未知以后是否会有交集的情况下,居然要这样认真地逐字问清楚名字里的每一个字。 这可能是乖学生的通病。 做什么都比别人要认真些。 秦晗穿了海军样式的短袖,牛仔短裤,梳着吊高的马尾辫。 白净的小脸不施粉黛,几根碎发扫在眉梢,她这种自然的弯眉比那些韩式日式半永久好看太多了。 长得挺机灵,不过真说起话来就知道是个没心机的傻姑娘。 张郁青收回目光。 也是,看着年纪不大。 估计是个初中生,能有什么心机。 秦晗不知道张郁青心里已经把她降级成初中生了,还笑得很灿烂,继续猜测:“是倾城的倾,还是轻轻的轻?” “青色的青。” “张郁青。” 秦晗小声把这名字重复一遍,笑着说:“你的名字好特别呀。” 张郁青没说话,但秦晗觉得知道了名字就不算是陌生人了,昨天那点尴尬也烟消云散。 她捧着小仙人掌蹦蹦哒哒,单肩包在随着她的动作,弹起来又轻轻砸落在她纤细的腰侧。 “我叫秦晗,秦始皇的那个秦,晗就是日字旁加今口含的晗,天将明的意思。” 她蹦着说完。 下一秒小白鞋就踩进泥坑里,溅起几滴小泥浆。 张郁青:“......” 6月的帝都市已经很热了,栖在树荫里的蝉不住地叫着。 也许是昨天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干燥的北方城市此刻有些像川渝,闷热中带着点水汽,闷得人不舒服。 秦晗单腿跳了两下,刚才的灿烂全不见了,像被阳光烤蔫了似的,哭丧着脸:“完了,鞋子进水了。” 张郁青很随意地招了招手:“店里有拖鞋,你自己用电吹风把鞋子吹干。” 其实秦晗是很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的, 毕竟昨天才认识,又是让人家帮忙关上不良小电影,又是借屋檐躲雨,又是借伞的,现在还要去人家店里吹鞋子。 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了,秦晗点点头:“张郁青,你真是好人。” 莫名其妙被发好人卡的张郁青:“......啊。” 秦晗跟着张郁青走进他那家店。 看他总是带着黑色橡胶手套的装扮,秦晗觉得他是搞装璜。 店里面积不大,但很整洁。 白色的瓷砖打理得一尘不染,右手边的窗子旁有一张木制长桌,老式电风扇吹动着桌上的几张画稿。 秦晗又闻到那种类似于竹林的清香。 可能是仗着吊顶够高,硬是在店里隔出一个小二楼,有点loft的感觉。 黑色的铁艺楼梯扶手,楼梯旁甚至有画架,上面是画了一半的素描。 秦晗看着桌上的铅笔,有些好奇:“你是画家吗?” “纹身师。” 秦晗沉默了片刻,她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女孩,任何话题都能聊得风生水起,更何况她对纹身这件事根本就不了解。 对于纹身,她几乎是陌生的,唯一的印象是高中时候,课间传闻,隐约听说学校里一个男生纹了身。 大概是高一的某次升旗,纹身的男生被叫到升旗台上读挺长的检讨。 高中时,对于升旗仪式上的讲话大家都很不耐烦,那天男生检讨的时候,秦晗倒是明显感觉到周围有人兴奋地讨论。 她那天有点犯困,没具体听,回教室的时候路过老师办公室,看见那个男生垂着头站在办公室里,好像被叫了家长。 秦晗那时候很疑惑,纹身原来是这么严重的事情吗? 或许非常严重,因为那周的班会时间,秦晗的班主任还占用半节课的时间,重点说了这件事,再三警告班里的同学不许纹身。 于是在秦晗认知里,纹身、抽烟和上网吧都是一样的,是不好的事情。 可是这时候沉默好像又不太好,她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说:“......好特别的职业。” 短短几分钟,秦晗说了两次“好特别”。 但张郁青听得出来,说他职业特别时,这姑娘并没有说他名字特别时那么走心。 秦晗认知里的纹身师,也不是张郁青这样的。 她悄悄去看张郁青的手臂,干干净净一点花纹都没有。 脖子上也是干净的冷白肌肤,只有喉结是凸出。 “看什么呢。” 秦晗一惊,匆忙从他的喉结上收回视线:“看你没有纹身。” “有。” “没有呀。” 秦晗又看了张郁青两眼,“我没看见。” 张郁青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秦晗这才反应过来。 但是看不见的地方…… 秦晗的眼睛往张郁青那件黑色短袖上扫了一圈,又去看他的牛仔裤,随后就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往哪看呢。” “我没看!”秦晗矢口否认。 纹身店面积就这么大,楼下关着门的纹身室里还趴着个纹花臂纹到一半、正在休息的客人。 剩下的空间就是大厅了。 他是觉得小姑娘脸皮都这么薄了,可能不会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换鞋子,张郁青没多想,把人往楼上的卧室带。 都走到卧室门口了,他才觉得不对。 带着一个小姑娘去自己卧室…… 好像更不合适? 秦晗不明所以,跟着张郁青上楼时,只顾着留意自己的鞋子。 楼梯上是铺着黑色绒布的,她生怕自己占满泥水的鞋把人家店里的地面踩脏,每一步都是扶着楼梯扶手悬着走的,近乎于单腿蹦。 感觉到张郁青停下,她也停下,探头往前看。 张郁青左侧是一扇褐色的房门,他的手正悬在门把手前。 随后,他略略停顿,然后像是笑了一声,整个人忽然换了个方向,推开右侧的门,扬扬下颌:“还是这边吧。” 被推开的是杂物间,看着没有外面的店里整齐,没有窗子,光线也暗一些。 秦晗站在门口,正想着道谢,余光捕捉到室内的陈设,忽然愣住了。 杂物间里面有一张床。 床看着挺简陋的,木制的床板,连床垫都没有,也没有枕头。 但这床又很复杂,上面支着铁框架,吊着像手铐一样的白色毛圈,还有弹簧样式的东西和黑色的皮绳。 好像能把人吊在床上。 或者,能把人绑在床上。 这张床的存在,让杂物间的昏暗变成了危险的暧昧。 秦晗的目光落在那些不知名的金属部件上,渐渐变得茫然。 她脑子里闪过一堆不怎么好的词汇,还挺大尺度的,甚至想到了囚.禁。 张郁青正准备去找双拖鞋给秦晗,扭头看见她的表情,不由地挑了挑眉梢。 这小姑娘心里想什么脸上写得一清二楚,张郁青看了眼杂物间里的东西,轻轻“啧”了一声。 正对着门的墙边是一沓废弃的纹身设计稿,最上面的一张满背的纹身设计,偏巧,看着不太像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是挺野的那种狮子咆哮图,最像混子的那种风格。 关键这图还是张郁青应顾客要求打印出来的效果图,裸背加纹身。 再看看那张普拉提床,张郁青笑了。 他往秦晗的方向瞥了一眼。 小姑娘脸已经红了,捏着仙人掌花盆的手也变得用力,能看出来她在不安。 张郁青没提醒秦晗这是普拉提床。 也没给她科普,普拉提和瑜伽差不多。 他靠在门边,饶有兴致地逗她:“怎么,觉得我又不是好人了?” 秦晗僵硬地转过身,都不用回答,眼睛里多了些警惕。 张郁青慢悠悠抬起手,食指一勾,勾下口罩。 他指着自己的脸,调侃着:“小姑娘,坏人不长这么帅。” 正说着,楼下传来一点推开门的动静,紧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青哥?我休息好啦,先回去了啊?” “嗯。” 是楼下纹身室里纹花臂的女人,估计是要回去了。 张郁青直起身子,准备往楼下走。 怎么说也是顾客,得稍微送送人家。 临走前,他指了指杂物间:“这个,叫普拉提床,正经运动健身器材。” 又指了指自己,“我,正经人,懂了?” 楼下的女人又说话了,扬着调子喊:“哎,钱得先结一下吧,之前咱们说好……是多少钱一个小时来着?” “不过青哥技术是硬,做得一点也不疼,我还睡了一会儿,真的舒服。” 女人像是在边抻懒腰边径自嘀咕,嘀咕完又提高声音,“明天下午继续做吗?” 张郁青直觉某个小姑娘思维又要跑偏,他抬眼,果然看见秦晗猛地看向自己,眼里写着五个大字——你,不,是,好,人。 张郁青:“……” 烘干 对上秦晗惊疑不定的眼神,张郁青有些无奈地扯起嘴角,冲秦晗招手:“你来。” “干什么。”秦晗不怎么情愿地挪了半步。 “站在这儿,看。” 张郁青食指上勾着他戴过的黑色口罩,很随意地倚靠在黑色铁艺栏杆上。 他对着楼下说了个价钱,又淡淡嘱咐:“回去把保鲜膜拆掉清洗一下,尽量用儿童沐浴露,和以前一样。” “青哥,还是不能吃羊肉串吗?泡温泉能行吗?” 楼下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宽松的黑色短袖,小臂包着保鲜膜。 秦晗很少遇见这样长得艳丽型的女人,她还化了浓妆,睫毛浓密得像贴着一片鸦羽。 不过...... 她说的“做”,原来是做纹身啊。 秦晗眨了眨眼。 楼下的女人是顾客,张郁青也没有半分“顾客是上帝”的态度,不咸不淡地怼人家:“你说呢。” 女人“切”了一声,用手机扫了楼下的二维码。 付款后,女人用手机指了指张郁青,发牢骚:“青哥,这也就你是这片儿活最好的,要不我可不找你做,可太冷漠了,一点都不热情。” 被说了不热情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还是那副闲闲的样子。 秦晗站在张郁青身旁,看着张郁青的侧脸。 他摘掉口罩后,面相上去更张扬些,哪怕不说话,也有种神采飞扬的嚣张气势。 楼下的女人仰着头,正好看见秦晗,还挺诧异:“你妹妹今天在啊?” 张郁青看了秦晗一眼:“不是我妹。” “哎呦,那是小女朋友了呗?” 女人非常不见外地往楼梯上走了两节,冲着秦晗挥挥手,然后自顾自地笑开了,“青哥,你这小女朋友看着好小啊。” 张郁青开口:“她未成年。” 连秦晗这么迟钝的人都听出来了,张郁青是在告诉花臂女人,她未成年,不是女朋友。 可花臂女人反应了两秒,撇着嘴评价:“那你这,也太畜牲了吧。” 张郁青可能懒得和她废话了,下巴指向门口:“走。” “行吧,不打扰你们了,拜拜小美女。”女人回头冲着秦晗来了个飞吻。 女人走后,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张郁青也没计较刚才秦晗误会他时防备的眼神,只把拖鞋和吹风机找出来给她,自己下楼了。 秦晗拿起吹风机,发现他居然还找了一双没拆封的女士袜子给她。 秦晗在杂物间里吹干鞋子,换上张郁青拿过来的新袜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到楼下不算宽敞的大厅里。 张郁青腿上放了个木制画夹,正拿着铅笔不知道在画什么。 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落了一些光线在他手上,晃得指尖像带着透光度的玉质。 秦晗套在拖鞋里的脚趾动了动,略显局促地试探着开口:“谢谢你,袜子……我会还给你的。” “袜子不用。” 张郁青在阳光里偏过头,眼里明显噙了些调侃的笑意,用铅笔敲着画板问秦晗,“说说,我是好人不?” 秦晗用力点头:“是!” 张郁青满意地笑了笑。 秦晗刚才在楼上她悄悄用手机查过了普拉提床,那个看着很“18.禁”的床,居然真的像张郁青说的那样,是正正经经的运动器材。 她觉得自己当时那么防备地看着人家,举动实在太不礼貌。 她想为刚才误会他的事情道歉,又碍着小面子不好意思直说。 秦晗想了想,只能委婉地提起,肯定了那组运动器材的身份:“楼上的普拉提床是你的么?” “不是,以前的商户留下来的,放那儿没动过。” “哦。” 秦晗这两天受他帮忙的次数太多,身上又实在没什么可以送给张郁青做谢礼的。 在楼上查普拉提床的时候,她也偷偷查过,可惜附近连一家奶茶或者冷饮的外卖都没有,只有一家烧烤挂了外卖可送的标志。 可那也不能买一堆烧烤送过来吧? 秦晗现在穷的,还不如小王子。 小王子好歹还有猴面包树和一朵玫瑰,她只有一盆有点丑萌的仙人掌。 早知道这样,刚才就应该在老奶奶那里多买一盆漂亮的送给张郁青,还能让老奶奶赚一份钱。 刚才怎么就没想到呢。 “那...这个仙人掌送给你吧……” 秦晗问这句话的时候气势弱的,像是上学时候突然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似的,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份谢礼有些寒酸,越说声音越小。 张郁青也看出来了,这姑娘要是不留下点什么她不安心。 他存心逗人,转着笔:“不是因为嫌弃它丑?” 秦晗当即瞪大眼睛,一副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楚的样子,急得几乎跺脚:“当然不是,我就是......” “知道,谢了,你这小仙人掌我看着还挺顺眼的。” “应该,应该是我谢你的。” 正说着,秦晗放在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她拿岀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秦晗很礼貌地接起来:“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在安静的环境接电话,手机里的声音会显得格外大。 秦晗听见徐唯然的声音:“秦晗秦晗,是我,徐唯然!”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胡可媛给我的呗,哎,我还记错了,刚才打到176xxx12300去了,被人家骂了一顿,你电话是176xxx00123吧,这么好记我居然还记错了,真是。” 说着自怨的话,徐唯然的声音却很欢快,“你在哪儿呢?我去接你吧,下午一起玩啊。” 秦晗来遥南斜街之前,确实是和胡可媛约好了去吃甜点的。 难道徐唯然又要跟着她们一起? “可媛呢?” “我先去接你,然后咱们一起去接她呗,你现在在哪儿?” “遥南斜街。” 徐唯然可能是在和他家司机说地址,说完又对秦晗说:“知道了,你等我啊,十来分钟就到。” “嗯。” “秦晗秦晗,你喝不喝奶茶?” “不用了,谢谢。” “那鲜榨果汁呢?喝不喝?加冰的?” “......真的不用,谢谢你。” “那行吧,一会儿见面再说。” “嗯。” 秦晗挂断电话,一抬头,对上张郁青的目光。 这人刚才还逗她呢,这会儿他倒是把画板一收,立在腿上,顶着下巴。 他用一副长辈的严肃样,开口:“早恋?” 秦晗很茫然:“啊?” 张郁青问:“你上初几?有15岁吗?” 秦晗本来还沉浸在“他说谁早恋?我吗?我怎么就早恋了?”的疑惑中,猛然听见张郁青问她上初几,顿时就不开心了。 她好歹也有165cm的身高呢! “我都高中毕业了!” “啊,那恋吧,不算太早。” 秦晗耳朵烫了一下,也没想到去反驳他多管闲事,反而解释起来:“我不是,徐唯然只是朋友的朋友。” 张郁青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朋友的朋友? 对你比对你朋友还上心啊小朋友? 秦晗坐在桌子边的等徐唯然,无意间看见桌上的一堆纹身设计草图,最上面的那张,是刚走的那个明艳女人的花臂设计图。 设计图上画的是一个国风化了的女人,很美,长发披肩,又穿着繁琐的古装衣裙。 本来秦晗以为是什么漫画里的人物,结果看见这张设计图底下,压了一张照片。 秦晗拿起来时愣了愣,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穿着古装服饰的女人。 是那种影楼里照的艺术照,只不过看着年代有些久,照片的清晰度也不高,只能看出女人长得很美。 纹身图案居然是依照真人照片改作的。 照片后面写着一段话: “设计要求:这就是我老妈生前的照片,给我整个漂亮点的花臂,最近我值班总走夜路,想让老妈陪我,给我勇气。” 秦晗很诧异,端着照片有几秒钟都没说出来话。 以前在她眼里,纹身是没有意义的,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只有社会青年或者说不良青年,才会纹身的。 但刚才那个女人纹身的理由…… “她妈妈......” 张郁青闻声扭头,看见秦晗手里的照片。 他起身走到秦晗面前,手拄着桌边,另一只胳膊跨过桌面,把照片拿过来,重新放好:“去世很多年了,车祸走的。” 秦晗抿了抿唇,没说话。 秦晗这种小姑娘,生活顺风顺水。 家庭幸福,性格又乖,成绩也算是好的,连老师也没批评过,属于没经历过任何挫折的那种。 昨天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大的无措就是站在雨幕下的屋檐,对着有人的窗子学了猪叫。 忽然听闻别人的不幸,秦晗也有些受感染,情绪低落下去。 张郁青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蔫巴巴地垂着眼,看着照片出神。 “糟了啊。” “啊?”秦晗愣愣抬头。 张郁青敲了敲桌面,把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笑着说:“这是客人们的隐私,不可说,你记得保密。” 秦晗的注意力被转移,赶紧点头,郑重保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张郁青这间纹身工作室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很老旧的电风扇,慢悠悠地摇着头吹动空气。 可能是天气太闷,吹过来的风都像是温的,有些热。 窗外停了一辆锃亮的黑色奔弛,一个男生从奔弛车窗里探出头来:“秦晗!” 秦晗应声回头,看见徐唯然正咧着嘴冲她挥手。 该走了。 秦晗把拖鞋换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她那只白色的运动鞋吹干了,上面的网面还是沾了泥痕,显得不太干净。 她单脚蹦着把最后鞋提好,又拿起手机:“张郁青,我要走啦。” “慢走不送。” 秦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踝,鞋边露出粉色袜子,她声音小了些:“谢谢你的袜子。” “秦晗,走呀,咱们去接胡可媛。”徐唯然从门口探出头。 秦晗最后冲着张郁青摆了摆手,然后走出去,走在她身边的徐唯然突然回头,看向张郁青。 张郁青懒散地靠在椅子里,注意到徐唯然不友好的目光,他扯了扯唇角。 小屁孩。 号码 秦晗钻进徐唯然家的车子,车里过分凉的空调风让她轻轻搓了下胳膊。 关车门时,秦晗往店里看去,张郁青还坐在那张椅子里,已经垂了头继续在画他的画稿了。 秦晗放在降车窗按钮上的食指蜷回手心里,原本打算和张郁青再摆摆手告别的,但看他那样子,好像她来或者走一点都无所谓似的。 秦晗忽然有种错觉,好像她根本就没有走过进张郁青的纹身店。 这么想着,她低下头,看见白色运动鞋边露出来的粉色袜子。 哦,那还是去过的。 毕竟她还穿着人家给她的袜子。 不过张郁青为什么会有女士袜子? 是女朋友的吗? 等她再抬眼去看车窗外时,遥南斜街已经是模糊的影子了,被阳光晃得像是城市边缘的幻影。 徐唯然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堆零食,整个人扭着回身:“秦晗秦晗,你吃这个吗?这巧克力挺好吃的里面有软夹心的那种。” 秦晗摇了摇头。 “你要是怕胖,还有别的,坚果你吃不吃?” “不用了,谢谢。” “哎,我不是说你胖啊,你挺瘦了,不用减肥。” 徐唯然挠了挠头发,从副驾驶位置上伸长胳膊,把怀里的零食一样一样拿出来,都往后座上堆,“还有这个,这个果冻也好吃,我姐就总吃这种果冻,白桃味的,还有草莓味的。” 秦晗摆摆手,很礼貌地笑着回答:“我真的不吃啦,一会儿不是还要吃甜点,会吃不下去的。” “哦,那也行,那你别吃了,听说那家甜点店不错,留着肚子吃甜点吧。” 徐唯然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又扭过头来,“哎秦晗,咱们好歹也是三年的高中同学,加个微信吧,我都没有你的微信呢。” 秦晗很乖,上高中时学校说不让用手机,但大多数人都会把手机偷偷带到学校,可她就是整整三年,从来没把手机带到过教室里。 手机还是爸妈主动买给她的,每年都买新的,其实她都没怎么用过。 微信上的好友除了家里人,就只有胡可媛。 在她的逻辑里,她和徐唯然并不熟,徐唯然是胡可媛的朋友。 于是秦晗老老实实地答他:“我们不是有班级群么,可媛也有我微信的,找她就能找到我。” “哦。”正准备把自己二维码找出来的徐唯然停住动作,转回去靠在座椅里,后半程都没再多说话。 车子驶进胡可媛家的小区,可能是天气太热,小区里也没有什么人,一眼就能看见站在楼下等着的胡可媛。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小裙子,举着遮阳伞,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冲着车子的方向摆了摆手。 徐唯然没再像接秦晗时那样热情地探出头去,只有秦晗摇下车窗,招手:“可媛。” 有那么一瞬间,秦晗突然敏感地察觉到,胡可媛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 这种敏感秦晗并不常有,她甚至疑心,是不是太阳太晃眼,自己看错了。 但那不是错觉。 那种僵是在隐藏什么样的情绪秦晗猜不到,她想,一定不会是看见闺蜜的开心。 胡可媛看见她,并不开心。 胡可媛拉开车门,把堆在后座上的零食往旁边推了推,笑得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呀,是谁拿了这么多零食来?” 秦晗今天格外敏感,或者说,她终于走出了某些舒适区。 以前她从来没想过,和家人和朋友在一起,会有什么需要敏感的必要,也从来没意识到说话是一件需要斟酌的事情。 但今天她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直觉里,她无论是回答“是徐唯然买的”,还是回答“徐唯然放在这儿的”,都会让车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僵硬。 但徐唯然显然比秦晗更加粗神经,他靠在前面没回头,倒是回答了胡可媛的话:“给秦晗的,她不吃,你想吃就吃吧。” 胡可媛沉默了两秒:“我不爱吃。” 车上三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空调风吹得人发冷,秦晗忽然很怀念刚才坐在张郁青店里的时间。 张郁青那间叫“氧”的店,明明连个空调都没有,在这种大夏天闷热闷热的,却让人感到舒适。 那堆零食就放在后座里,一直到车子拐进秦晗她们目的地的那条街,胡可媛忽然开口:“秦晗,给你的你怎么不吃。” 秦晗突然有些疲惫,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不是要去吃甜点么,吃了零食就吃不进去了。” “徐唯然,人家秦晗看不上你这些零食,赶紧拿走吧。” 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胡可媛的声音变得令人讨厌。 比高中时听说班主任要占用体育课,或者是某次典礼上校长没完没了的讲话,更让人不耐烦。 真的很烦。 秦晗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烦躁。 徐唯然家的司机把车子停在甜品店前面,三个人一起下了车子,甜品店的牌匾很可爱,每个字都圆乎乎的。 原本她还很想尝尝千层蛋糕的,现在也变得不期待了。 阳光烘烤着秦晗的手臂,她先一步走进了店里,也不是因为热得受不了,是想要离开胡可媛和徐唯然同时存在时那种古怪的气氛。 迈进店里,她松了一口气,去拿甜品单。 秦晗不在时,胡可媛扯了扯徐唯然的衣摆,温声问:“徐唯然,你为什么不开心呀?” 徐唯然不算高,但也有178,有些丧气地驼着背趴在桌上:“我在车上问秦晗要微信号来着。” “她...给你了?” “她说让我找你就行了,唉,连一个微信号她都不愿意给我。” 胡可媛松了一口气:“她就是那样的,你想联系秦晗的时候就找我好了,我帮你约她呀。” 桌上摆着一壶赠送的冰柠檬水,徐唯然沉默了半天,突然坐直,端起玻璃水壶给胡可媛倒了一杯柠檬水,凑近了些:“哎,胡可媛。” 胡可媛脸颊有些泛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跟秦晗不是闺蜜么,要不你帮我说说话,让她加我个微信?” 胡可媛咬住下唇,没回答他。 甜点店的装修是明黄色调的,有点像掉进了奶酪里的感觉,空气里有水果和奶油的味道,甜丝丝的。 秦晗拿了甜品单回来,没等走到桌子旁,先感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秦晗家里从来没有人吵架,也没见过别人吵架。 学校里有一次男生们打仗,她从厕所出来恰巧看见,还觉得十分不解。 到底是多大的事情,还能打起来? 她把目光落到甜品单上,上面印了粉色的草莓千层蛋糕,还有夹着芒果块的班戟,秦晗没觉得食指大动,反而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和胡可媛出来了。 秦晗不是个性格尖锐的姑娘,她轻轻把甜品单放在桌上,息事宁人:“我们今天来尝尝什么呢?” 手里的手机响起来,又是陌生电话,秦晗起身:“你们先点,我去接个电话。” 徐唯然马上拿起甜品单,看着秦晗:“你吃什么?我帮你点好?” “可媛知道我爱吃什么,她帮我吧。” 秦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好像在6月的甜品店里,她忽然就长大了些。 秦晗走到一旁,接起电话:“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张郁青。” 甜品店里很多食客,还放着一首欢快的流行音乐。 秦晗怕自己听不清,手机是紧贴在耳侧的,张郁青的声音清晰地滑入耳道,不知道是不是空调太凉,秦晗突然缩了缩脖颈,好像从耳朵到肩膀都有些紧绷。 张郁青怎么知道她的电话? 她明明根本没提起过自己的手机号! 可能是因为秦晗的沉默太明显,电话里的张郁青忽然笑了,笑声还是顺着手机传进秦晗耳朵里,他说:“我呢,是个记性还不错的,好人。” 被他这么一笑,秦晗倒是想起来了,之前她在张郁青店里接到过徐唯然的电话,徐唯然大嗓门地说了她的手机号,还说他打错过一次。 可能张郁青听到了吧。 可是他打电话来干什么呢? “你......有什么事吗?” 这话说出来可能像是不耐烦,但秦晗其实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不太会说话。 其实这会儿她非常感谢张郁青能打来这个电话,毕竟她可以借着接电话的借口,短暂逃离开那些令人窒息的氛围。 张郁青忽然说:“小姑娘,你也太客气了。” “啊?” “谢礼有点多啊?” 秦晗被他说得有点懵,茫然地又想问“啊?”,但又觉得连着出口两次这样的字眼,会显得很傻。 她怔了一会儿才开口:“不是只有小仙人掌么。” “背包。” 秦晗这才想起来,自己去遥南斜街时是背着包包的,走的时候居然只拿了手机:“是我忘了拿的,真的不好意思。” 说完,她忽然反应过来,那双换下来的脏袜子,她放哪了??? 想到这点时秦晗有些尴尬,她穿的是白色袜子,被泥水染得很脏,还湿着。 好像袜子就大咧咧地放在二楼的杂物间忘记带下来,会不会张郁青已经看到了? 好丢脸。 电话里的张郁青又笑了,还是那种调侃的浅笑。 他说:“所以,袜子是送给我的?” “不是!” 张郁青还在笑:“那行,有空过来拿吧。” 拖延 可能是因为张郁青这通电话,秦晗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她那双袜子上,没再留意胡可媛和徐唯然说了些什么。 她居然问把一双穿脏的、还湿哒哒的袜子留在了张郁青店里。 这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好丢脸。 那可是一双袜子啊! 脏袜子! 甜品被端上来,一块被切成三角形的草莓千层蛋糕放在秦晗面前,上面点缀的草莓上淋了糖浆,亮晶晶的。 秦晗盯着蛋糕,满脑子都是那双脏袜子,放在桌下的脚无意识地踢了两下。 好丢脸。 真的好丢脸。 一直到快要吃完甜点时,徐唯然整个人趴在桌上,问:“秦晗秦晗,下午你想去哪玩?” 秦晗看了他一眼,脑子里想的还是“袜子”,而且她也并不想和他们出去:“你们去玩吧,我得回家了。” “哦,那我也不玩了,各回各家得了。”徐唯然说。 胡可媛没说话,秦晗感觉自己听到一声勺子撞击玻璃碗的重响,但脑子里转的依然是“啊,袜子”。 从甜点店里出来,徐唯然先打车走了,秦晗要坐公交车,胡可媛也在公交车站等车。 大下午的太阳烤得人快要融化了,在甜品店里喝冷饮消下去的暑气重新扑面而来。 秦晗安静地站在公交站台的树荫下,胡可媛忽然开口:“秦晗,你上午说的有事,是和徐唯然一起出去了吗?不是说要去你奶奶家?” “没和徐唯然出去,也没去奶奶家。” 胡可媛冷笑一声:“我发现你特别没意思,不喜欢徐唯然还总要吊着他,这样有劲吗?是不是觉得有男生喜欢你特别得意啊?” 秦晗脑子里还想着“袜子”,回过头,很好脾气又莫名其妙地看着胡可媛。 “你装什么糊涂,你不就是这样么?你明知道他喜欢你!” 看见她那副带着嘲讽的脸,秦晗皱了皱眉,忍着火气:“我不知道。” 在此之前,秦晗只觉得徐唯然和胡可媛关系不错,无论胡可媛走到哪儿徐唯然都要跟着。 但她自己对徐唯然这个人印象很模糊,只有一件事,让她不太愿意接近徐唯然。 好像是高三那年的寒假,徐唯然非要跟着胡可媛和秦晗一起去书店。 他从自己家车里下来时,车里跟下来一只很大的金毛狗,那会儿帝都市下了一场小雪,狗狗金色的皮毛显得暖融融的,很漂亮。 徐唯然呵斥金毛:“滚回去!” 金毛哈着舌头,执意跟着他。 徐唯然没看见秦晗和胡可媛已经等在街对面的书店里,他抬脚猛地踢了金毛一脚,踢在头上。 金毛旁边是一个圆柱形的路障,它的头撞在路障上,然后发出可怜的“呜呜”声,耷拉着头回车里去了。 秦晗就是在那次之后,印象里觉得胡可媛的同桌性格不太好,也就对他不冷不热的。 反正又不是她同桌。 胡可媛说的徐唯然喜欢她,她一点都没察觉到。 胡可媛还是冷笑着的:“得了吧秦晗,你不知道?照毕业照的那天他不是还给你买了奶茶吗?只给你一个人买了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不是也喝得挺开心的?再装就有点过了吧?” 奶茶? 秦晗想了想,依稀记起毕业照那天的事情。 照毕业照的那天也很热,学校的摄影老师坚持说站在操场上照比礼堂效果更好,还能照到一整座教学楼当背景。 秦晗的身高不高也不矮,挤在中间排,在大太阳底下热得要命。 好不容易照完,徐唯然举了杯奶茶过来:“秦晗,给你的奶茶,加冰的,凉快凉快。” “谢谢。” 那天秦晗还真接了奶茶,因为徐唯然身后跟着的4、5个本班女生都举着奶茶,秦晗还以为是班主任给买的。 毕竟他们班主任大方,经常给买西瓜买冰淇淋买饮料什么的。 后来回班里才知道,奶茶是徐唯然买的,秦晗托她同桌给徐唯然转了奶茶钱。 如果胡可媛像以前一样和她聊天,聊到这种事,秦晗肯定是事无巨细地都告诉她的。 可是胡可媛扬着下颌,满脸嘲讽,秦晗忽然就没耐心了。 她也不开心她也在生气,但她不想吵架。 她根本就不会吵架。 不远处有公交车开过来,是回家的那趟,秦晗声音很轻:“就这样吧,以后我们就别再约着出来玩了。” 后来胡可媛可能是说了什么,但秦晗没听清,在公交车停下来打开门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上车了。 没有争吵,也没有说很难听的话。 友谊就这么消散在明晃晃的太阳下。 但秦晗回家后还是连着几天都不太开心。 秦晗几天都没出门,以前的周末和假期她都是和胡可媛在一起的,胡可媛偶尔也会来她家里吃饭。 现在没有胡可媛,秦晗自己窝在家里看书看电影,也会弹弹钢琴。 秦晗的妈妈是全职主妇,爸爸很忙,尤其是秦晗高考完的这段时间他都很少回来。 有一天秦母练完瑜伽回来,带着秦晗一起在厨房烤了饼干。 等饼干烤好的时间,秦母拨动着额前的卷发,温声问:“小晗这几天怎么没出去玩?对了,今天要不要叫可媛来家里吃饭?我给你们烤披萨?再烤一些鸡翅和薯饼?” “不用了妈妈,我下午就出去。” “和可媛一起吗?” 秦晗避开妈妈的视线,轻轻点头:“嗯。” 秦晗没说自己和胡可媛闹僵了,她回到卧室拉开衣柜,觉得自己是该出去走走。 这可是盼了三年才盼来的暑假呢,足足有两个半月呢! 可以去图书馆借几本新的书。 而且......也该去“氧”把她的包和袜子拿回来了。 啊!袜子! 那团皱巴巴脏袜子是秦晗唯一能忘忧的东西了。 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尴尬顾不上想其他情绪。 去遥南斜街之前,饼干也烤好了,秦晗把自己独立烤的那一份装进饼干分装袋里,准备给张郁青带去。 毕竟她那令人糟心的袜子,在人家的店里躺了好几天。 遥南斜街还是那种热闹的样子,秦晗迈进张郁青的店时,街口几个老人正坐在树荫下的石椅上拉二胡,曲调悠扬,配合着蝉鸣,很好听。 她进去时,张郁青并没在外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她推门的声音,他戴着口罩从纹身室里探岀半个身子,看见是秦晗,这人直接就笑了。 秦晗怕他开口调侃,赶紧举了举手里的袋子:“我给你带了自己烤的饼干,谢谢你这几次的帮忙,还有......” “还有收留你的袜子。”张郁青替她说完。 秦晗尴尬得想要转身就跑,却听见张郁青在笑:“东西在杂物间,自己去拿吧。” 秦晗放下饼干,噔噔噔跑到楼上,推开杂物间的门。 白色的单肩包就放在那张普拉提床上,旁边是她的白袜子。 而且是已经洗干净又晒干的。 秦晗蓦地蹲下,用手捂住脸。 简直不想活了。 她居然让别人帮她洗了袜子! 等她下楼时,脖颈还有些发烫。 张郁青店里依然只有老式电风扇在吹,她抬起手扇了扇脸侧,张郁青应该是在忙,她站在店里犹豫了两秒,坐到了床边的桌子旁。 出来时她和家里说是出来玩,总不能一个多小时就回家,她想在张郁青店里呆一会儿。 他的店里有一点竹林的清香,好像能够让人安心下来似的。 秦晗安静地坐在店里,偶尔能听见纹身室里传来说话声。 不过总是一个挺年轻的男人再说话:“青哥,你说我胸前这儿,再纹个‘我爱祖国’怎么样?” 张郁青没说话,那个男人又开始说了:“青哥青哥,我觉得纹一个行,你给我设计设计呗,经你手设计的图案肯定好看,多傻逼的提议都能好看。你觉得我纹个‘我爱祖国’咋样?放胸口还是放后背?啊!要么背上再纹个‘精忠报国’吧!青哥,你觉得我这提议是不是挺酷的?” “是个屁。” 秦晗能听出来,最后一句是张郁青说的。 其实他也属于年轻男人那个范围的,哪怕闷在口罩里,声音也很好听。 张郁青话少,还总是在怼顾客。 顾客可能真不是他的上帝。 “青哥,你别这么冷漠啊,我要是多纹四个字,不对,我要是多纹八个字,你不是还能多赚我点钱么。” “不接,你点开美团随便一家店,199的团购就行,有99的也可以。” 再次被怼的顾客可能是思考了一会儿,语气忽然就萎了:“青哥,我就是慌,心里总觉得没着落。” 张郁青没说话,那个男人又闷着声音说:“老爷子以前就喜欢写书法,写什么‘精忠报国’啊‘我爱祖国’啊什么的,你说他在贫困地区支教一辈子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要是在帝都市,他那个病搞不好还能抢救一下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秦晗第一次听见男人说话带哭腔,她坐在外面隔着墙壁和门都有些手足无措。 以前到底是谁告诉她来纹身的都是不良青年? 张郁青居然很淡定:“你把自己纹得像报纸似的满身是字,老爷子就能活了?” “卧槽,青哥,你这什么形容?” 男人可能没料到张郁青的安慰方式这么特别,愣了愣,先笑了:“得了,那字先不纹了,还不如省钱去做慈善了,回头烧纸时候给老爷子念叨念叨,他没准儿还能高兴的。” 张郁青从纹身室出来时,一开始没看见秦晗。 等他把一次性手套摘下来丢进垃圾桶,再一抬眼,才看见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秦晗。 他略带诧异地弯了弯唇角:“没走?” 秦晗突然就有些尴尬。 她不是张郁青的朋友,也不是这家店的客人,在人家这里坐了这么久,确实很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秦晗口不择言:“我想纹身!” 张郁青正拿着一个玻璃杯喝水,听见秦晗的话,他动作稍稍停顿一瞬,然后仰头,喉结滑动,继续把杯里的水喝完。 水杯被他放在一旁,发出玻璃轻撞木质的响声。 他走过来,拄着桌子,凑到秦晗耳边:“小姑娘,我不给未成年做。” 乌梅 可能因为是夏天,屋里气氛本来就很高,张郁青走到秦晗身边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他那种温热的存在感。 “小姑娘,我不给未成年做。” 秦晗放在桌面上的手条件反射地蜷起来,整个人突然紧绷,耳廓发烫。 她知道“做”这个字眼是指做纹身。 也知道这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她就是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大概是因为纹身室里有人等着,张郁青的话说完就起身走了,属于他的那部分温热气息也随着不见了。 他回到纹身室,门是半掩着的,秦晗能听见他对那位纹身的男人交代注意事项。 连某宝机器人都知道和顾客说话要十分客气,都是亲长亲短的,“亲,你需要什么”“亲亲,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哦”,可张郁青不。 纹身的男人问他“青哥,我今晚能不能去个酒局啊,喝点没事儿吧”时,秦晗听见张郁青哼出一声冷笑。 也该走了。 老赖在人家店里是不像话。 秦晗把手机塞进包里,女孩子的包统共就那么大一点的地方,包里本来还有东西,手机塞到一半就有些吃力了,包包的拉锁拉不上。 她叹了口气,把手伸进包里翻了翻,摸到一段光滑的缎带和纸盒。 是她给胡可媛的毕业礼物,去日本时买的樱花香水。 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秦晗轻轻叹了一口气。 失去一个好朋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记得那天异国他乡的,到处都是日语交谈,秦晗用不太流利的英语口语费力地和店员交流。 她选了粉色的包装纸,还让店员给用白色缎带系了蝴蝶结。 那天秦母站在店外,打着一把日式花伞,催她:“小晗,在不快点要赶不上飞机了。” 几个日本人听见中文好奇地回眸,看向秦晗。 “来啦!”她攥着盒子往外跑,心里愉快地想,可媛一定会喜欢。 高三时候整天坐在教室里学习,听班里的女生们说总那样坐着屁股会变大,秦晗和胡可媛就在晚自习之前的休息时间手拉手去操场上遛弯,天南海北地乱聊一通,连早餐吃了什么馅的包子都要聊到。 原来毕业,挥别的不只是那些习题和做不完的卷子。 高中时候的情谊,也带不出校园。 阳光顺着窗口溜进来,窗外有人吆喝着在卖冰镇乌梅汁,这条街上总是年纪大的人多一些似的。 人家都说帝都市是快节奏的一线城市,这里却像是被人按了慢放,时光拉得悠长。 秦晗有些低落地拆掉香水外面的包装,把里面写了“毕业快乐”的字条团成团,和包装纸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香水淡粉色的液体里溶了金粉,晃动瓶身时像是流动的星河,秦晗盯着香水瓶看了一会儿,才把香水瓶塞回包里。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根本没必要收拾的东西,拖着时间。 桌边堆着罐装啤酒,她上次来就注意过到了,只不过好像比上次少了几罐。 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秦晗把手悄悄伸过去,才刚拿起一罐啤酒,恰巧张郁青和那个纹身的男人一起走出来。 纹身的男人没有张郁青高,看见秦晗先是一愣,随后扭头,勾着张郁青肩膀问:“青哥,你妹?” 张郁青瞥他一眼:“说话注意点。” “啊不是,我不是骂你,我是想问,你妹......妹妹今天在家啊?” 张郁青这会儿没戴口罩,表情看起来有些无语:“她不是。” 秦晗隐约想起,好像之前那个纹花臂的女人也说过,问她是不是张郁青的妹妹。 张郁青还有妹妹? 顾客走了,店里没有其他人在,秦晗的手还搭在啤酒罐上。 张郁青靠在门边看过来,忽然扬起眉梢:“厉害了,还想喝酒?” 秦晗从小到大没做过任何老师家长禁止的事,喝酒也是老师和家长都明令禁止的。 现在人虽然是毕业了,还是有些学生的思维在的。 听见张郁青问,她马上收回手,像犯错了似的,顾左右而言他,小声提议:“你不尝尝饼干吗?” 张郁青看了秦晗一眼。 这小姑娘从今天进门起,看着就有点没那么精神。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外面天气太热了给晒的,但刚才看见秦晗拿啤酒的举动,他才觉得秦晗是有心事。 问她是不是想喝酒,她不回答。 那就是想喝。 这个年纪都以为借酒真的能消愁。 秦晗带来的饼干放在木桌上,说是自己烤的。 包装挺精致,粉色的袋子,里面每一块饼干都做了分包装,贴着英文字样的贴纸。 张郁青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装饼干的袋子,慢悠悠拆开一小块饼干,放进嘴里。 他笑了一声:“你这饼干,是苦瓜味的?” 秦晗被他问的一愣,自己也拿起一块拆开去尝,刚嚼了两下,脸就红了。 饼干不知道哪个步骤出错了,居然是苦的。 表面上撒的糖霜都没盖住苦味。 早知道拿妈妈烤的那份好了。 “对不起,我以为我烤得不错,才给你带过来的......” 她说话时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像是在嗫嚅。 张郁青拄着桌面,忽然弓了些背,和坐在椅子里面的秦晗平视,很认真地说:“谢了。” 秦晗一愣。 “袜子装好了没?”张郁青还拄着桌子,语气像站在门口叮嘱闺女的家长。 不提还好,一提起这事,秦晗顿时僵了,说话都有点像卡带似的外蹦:“那个......我的袜子,是、是你洗的吗,谢谢,我、我......” “不是我。” 秦晗正费劲地道谢,冷不丁听见他否定,整个人懵了一瞬:“啊?” “洗衣机。” 不是用手洗的,还好还好。 可是洗衣机也挺不好意思的了,多难为情。 聊了几句也不见秦晗有起身的意思,张郁青随口问她:“还惦记着纹身呢?” 之前说想纹身是秦晗为自己磨磨蹭蹭赖在这儿不走找的蹩脚理由,她自己说完就忘了。 冷不丁听张郁青问起,秦晗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仰着白净的小脸,一脸茫然。 张郁青可能是看出了什么,边往纹身室走边说:“没什么事儿就呆着吧,我这儿又不收费。” 秦晗没吭声,沉默地看着张郁青去纹身室拿了一件纯色短袖。 又是黑色。 老实说,和他身上那件没什么区别。 秦晗正想着,忽然看见张郁青随手扯起衣摆,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动作猛地顿住,又把衣摆扯好,退回纹身室,还关了门。 张郁青大概是想换衣服,又觉得当着她的面不太妥当。 整个过程中,秦晗只看见他露出了一截劲瘦的腰侧。 秦晗突然敏感地想,看吧,你在这儿呆着,人家连换个衣服都不自在。 怎么也要和人家说个原因的吧? 张郁青出来时还是黑色短袖和牛仔裤,但应该是换过衣服了。 秦晗沉默几秒,突然说:“张郁青,我不开心。” 张郁青遥南斜街好多年了,年纪差不多的都叫他青哥,真的很久没听见谁这么连名带姓的直呼他大名了。 这姑娘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声音也细,这么叫他的时候带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和依赖。 秦晗说完这句话就变得更安静了。 张郁青又不是她的朋友,真的不该和人家说什么心情不好,给人添麻烦。 张郁青也没再说话,秦晗再抬头时,发现他出去了。 可能是嫌她烦了吧。 秦晗闷了几天的情绪稍微有些要爆发的前兆,垂着头愣了会儿神,把包包斜挎到肩上,觉得自己怎么也该走了。 门口传来一点脚步声,不轻不重。 秦晗抬头,听见张郁青问:“能喝凉的么?” 秦晗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下一秒,一个透明的塑料杯放在她面前。 真的是很大的一杯,像秦晗以前常去的奶茶店新岀的巨无霸杯似的。 杯壁已经蒙了一层水雾,沁出的水珠顺着往下滑。 是冰镇乌梅汁,上面还撒了一层桂花,有带着微酸的清甜。 张郁青用下巴指指乌梅汁,哄人似的语气:“孟婆汤,喝了不开心的全能忘。” 秦晗抬头,目光幽幽地落在张郁青身上:“我不是小孩子了。” 不用说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话哄我的。 “行,那它就是冰镇乌梅汁。” 其实张郁青是有点怕的,秦晗刚才抬起头时,眼睛亮得吓人,感觉眼泪马上就要淌下来了。 他还挺怕小女孩哭的,难哄。 秦晗倒是没推辞,闷头叼着吸管喝了一口。 她动作挺慢的,张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姑娘再抬起头,估计就要泪如雨下了。 却没想到秦晗重新扬起头时,眼睛发亮。 她的声音也没有想象中的沮丧,反而带着惊喜的欢快:“张郁青,这个冰镇乌梅汁真的好好喝啊!” 张郁青没想到乌梅汁能有这种效果,先是一怔,然后笑呛了:“看来还真是孟婆汤啊。” 西瓜 秦晗发现自己每次去张郁青的店里,怎么都要欠下些东西。 就好像他的店是被大妖施了什么法的,总要蛊惑人再去,再去。 连张郁青这人,也是有点邪性的。 那天秦晗说自己不开心,张郁青坐在她对面叩开一罐啤酒,像个半仙似的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和朋友闹别扭?” 秦晗两只手都握在冰镇乌梅汁的杯子上,感受着夏天的暑气从指尖开始消散,听见张郁青这么问,她觉得纳闷又诧异。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和张郁青说过,他甚至连胡可媛和徐唯然都不认识。 “你怎么知道?” “猜的。” 张郁青喝了一口啤酒:“而且是因为一个男生?” 秦晗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笑着:“大概因为,我是个聪明的好人吧。” 张郁青不但说得准,还喝着啤酒。 她看了眼自己面前的乌梅汤,又看了眼被他随意拎着的啤酒罐:“你也心情不好吗?” “并没有。” “那你......” 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张郁青像是听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用手里的啤酒罐指了指她的方向:“我不是得安慰人么,安慰人需要气氛。” 其实那天他也没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只不过把喝空了的啤酒罐捏扁时,随口说了一句:“夏天这么好,用来闷闷不乐太浪费了。” 本来秦晗没觉得夏天多好,热得人不在空调屋里就要流汗,阳光明媚时又容易晒黑。 可是太阳刚好从窗口照进来,秦晗喝着冰镇乌梅汁,外面有悠扬的二胡声混合着蝉鸣,那盆中间带着裂痕的小仙人掌沐浴在阳光下,欣欣向荣。 像催眠。 秦晗被乌梅汁灌醉,感觉张郁青说什么都是对的。 也许是他被啤酒渍过的声音太过平静,抹平了生活里的裂痕,秦晗忽然就觉得,夏天果然是很好呀。 而她拥两个多月的漫长盛夏,简直是富翁。 窗口有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伴随着铜铃叮当,随后露出一张老奶奶的脸。 老人穿着棕红色的布衫,不俗气,反而很慈祥。 老奶奶看见秦晗喝得只剩一点的冰镇乌梅,笑眯眯地问:“小姑娘,我做的乌梅汁好喝吧?” 怎么这条街上的人都喜欢叫她小姑娘。 秦晗赶紧应声:“好喝的,特别特别好喝。” “我这可是祖传手艺。”老奶奶有些骄傲地扬起下巴,笑得皱纹舒展。 张郁青靠在窗边,伸长胳膊从老奶奶的推车上拿了一个透明的一次性餐盒。 餐盒里是桂花糕,看着白白糯糯的,淋了琥珀色的糖桂花。 卖乌梅的奶奶奇怪地看了张郁青一眼:“你不是不爱吃糕?” 秦晗惊讶于张郁青这种人居然会有猫偷鱼似的举动,故而盯着他看。 没看出别的,倒发现张郁青生得真的好看。 他的眼皮很薄,双眼皮的褶和内眼角都显得锋利,睫毛弧度又小,像直的。 眉眼犀利深邃,他却总是怀揣着淡淡笑意。 张郁青和秦晗在学校里接触过的男生不太一样。 说他不好接近吧,见面的这几次又都是他在帮忙的,但说他热情呢,看他怼顾客时懒懒的样子,又实在不算是热情的人。 如果真的有那种住在深林里的千年万年男狐狸,估计就是这种相貌、这种性格了。 秦晗正想着,忽然听见张郁青说:“这不是来了客人,招待她的。” 说着,他把那盒桂花糕放到秦晗面前,又拿了手机扫码给老奶奶付款。 刚觉得他不热情...... 这还热情上了! 到老奶奶推着车走过窗口,秦晗脸已经又变成粉红粉红的颜色,看上去非常不好意思。 自己统共就拿了点烤残疾的苦味饼干来,人家张郁青不但请她喝了冰镇乌梅汁,还给她买了桂花糕。 明明是她赖着不走,还让人家破费,这简直太不好意思了。 但张郁青告诉她,桂花糕是老奶奶卖剩下的,他买单,她负责处理掉,算是帮老人家的忙了,不用介怀。 秦晗像是被赋予使命,郑重点头,吃了大半盒。 桂花的香甜在唇齿间晕染开,张郁青把啤酒抛进垃圾桶,笑着:“慢慢吃。” 那天回来之后,失去朋友的郁闷好像也被留在了遥南斜街。 秦晗跟着秦母去练了几天瑜伽,拉伸动作做完回家浑身酸疼,都是早早就睡了。 不过她心里倒是一直惦记着,自己吃了人家的冰镇乌梅和桂花糕。 细想想,欠张郁青的人情是挺多的。 秦晗在心里罗列一遍,觉得自己该找时间再去一次。 再去遥南斜街,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 秦晗先去了趟商场,逛到陶艺店,她看中一个小花盆,是纯手工陶瓷的,正好可以用来栽种转送给张郁青的那盆仙人掌。 商场里有之前去的那家甜品店分店,秦晗也去了一趟,买了一整个芒果味的千层蛋糕。 下过单,她忽然想起芒果是容易过敏的水果,她红着脸和店员商量,换成了草莓味的千层,加单了两杯不太甜的那种芋泥豆乳茶。 高中刚毕业在家里仍然是小孩,秦晗出门前秦母都会叮嘱她,坐公交车比打车安全。 但今天秦晗拎着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站在商场门口用手机打了个车。 等车时站在商场的玻璃门里吹着冷气,秦晗忽然觉得门口的糖炒栗子味道也不错,又买了一大包糖炒栗子。 秦晗所在的位置是帝都市中心挺繁华的商业区,约好的车在路口堵了一会儿才过来,秦晗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放在后座,又把蛋糕奶茶和糖炒栗子也放进去,才坐进去。 司机师傅看了眼秦晗设定的目的地,同秦晗闲聊:“遥南斜街有亲戚啊?” “一个......” 秦晗想了想,说,“一个朋友。” 提起遥南斜街,司机大哥话匣子拉开了,用一种挺惋惜的语气说:“遥南斜街可惨着呢,头些年都盼着拆迁,嘿,结果一出来,偏偏就差那么一点点,这条街都没划分进去,往北再走个千把百米的,那一片的老居民区就拆迁了。” 秦晗脑子里装的都是书本上的东西,对生活并不了解,一开始没听明白拆不拆迁有什么影响。 直到司机大哥感叹了一句:“人家拆了迁的老居民区,现在个个都是富翁,摇身一变,成款爷啦!” 顿了顿,车子开过一个红绿灯口,司机大哥又说,“要么说遥南斜街惨呢。” 其实秦晗没看出来那条街哪里惨,还觉得很闲适。 但听人这么说,秦晗忽然就挺替张郁青可惜的。 毕竟错失了一个成为款爷的机会呢! 秦晗给的定位不太对,司机大哥把她放在一个小胡同口:“姑娘,从这边传过去就是遥南斜街了,不给你绕到街前面了,绕过去还要多收钱的。” 秦晗抱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到遥南斜街身后的小街上。 小街比主街看着还要破旧,不过一眼看去,有一个水果摊看着很打眼。 水果摊的老板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人,圆脸,脑袋顶上扣着大檐帽子,正在玩手机。 他看见秦晗,又扫了一眼她拎着的东西,估计是觉得她不像是买水果的顾客,目光又落回手机上,很敷衍地吆喝了一声:“沙瓤西瓜,保甜。” 西瓜个个翠绿,有两个被切开的露出红色的果肉,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一阵清香。 要不,再给张郁青买个西瓜吧。 秦晗拎着她那堆东西,费力地挪到摊位前,非常不熟练地询问:“您好,请问,这个西瓜怎么卖?” “7毛。” 秦晗很诧异:“7角钱一个?” 水果摊主比她更诧异:“7毛,一斤!” “哦。” 秦晗看了看,每个看着都一样,“能不能帮我挑一个甜的?谢谢你。” “个个都甜。” 水果摊主放下手机,指了指身后的一口井,“给你挑个用井水冰过的吧,回去吃凉快。” 想到张郁青店里那台不怎么顶用的老式电风扇,秦晗赶紧点头:“好的,谢谢你。” 井口吊着麻绳,摊主麻绳摇上来,里面的大水盆里躺着几个西瓜。 秦晗第一次见到用井水冰西瓜的,觉得有些新奇,盯着他把西瓜拿出来,又用手弹了几下,扭头对秦晗说:“就这个吧,绝对甜!” “嗯!” 秦晗扫码付款时,水果摊主用帽子扇着风:“你不是这街上的人吧,东西这么多能拎动么?我送送你?” 秦晗摇摇头:“不用啦,我自己可以。” 罗什锦看着小姑娘倔强地拎着好几个袋子,往遥南主街去,他拽了拽裤子,敲开身后的门:“青哥,开门!我憋不住了,要尿尿!” 张郁青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门没锁,自己开。” 罗什锦蹿进屋里,直奔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他才和张郁青闲聊起来:“青哥,我刚才摊上来了个小姑娘,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还买西瓜,啧啧啧。” 张郁青正垂头给人纹线条,没理他。 不知道罗什锦那根神经搭错了,和他聊什么日常? 倒是纹身的客人问了一句:“那她能拿动么。” “说的就是啊!肯定是不好拿啊!” 罗什锦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砸吧着嘴,挺气愤的,“人姑娘买那么多东西,男朋友也不知道来接一下,狗东西,这种人也配有女朋友!” 纹身的男人附和着:“可不,真不配!” 正说着,门口传来塑料袋的摩擦伴随着脚步声。 然后是一个干净的女声:“张郁青,你在吗?” 罗什锦探出头,看见刚才买了他西瓜的姑娘站在张郁青店门口。 他默默回头,看向他青哥。 原来他刚才骂的狗东西...... 是他青哥。 触感 大西瓜太沉了,秦晗又拎着一整个千层蛋糕、奶茶、糖炒栗子,还有陶瓷做的小花盆。 她步履蹒跚,像个老太太似的,每走几步就要弯腰把东西放在地上,歇一歇,手都勒出几条红印子。 好不容易走到张郁青店门门口,熟悉的淡竹香笼过来,秦晗才松了一大口气。 绷着劲儿把手里的东西都拎进去,放在地上,她才轻声问:“张郁青,你在吗?” 问完,屋里闪出一个人。 秦晗刚挂上笑脸,可看清纹身室里出来的人,她怔住了,匆忙后退一大步。 场面一度混乱,她绊在脚旁的西瓜上,又顾着手里的千层蛋糕,挣扎着扑腾着,幸亏身旁是门框,扶了一下才勉强没有摔倒。 这个人!这个长相! 他明明是水果摊的老板啊! 他怎么会出现在张郁青店里?!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秦晗想,遥南斜街果然是住了妖怪的。 搞不好刚才的水果摊主也是张郁青变的...... 张郁青从纹身室里出来,看见秦晗带来的东西。 他偏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罗什锦一眼。 罗什锦缩着脖子:“哎哎哎,青哥,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那个狗东西就是——” 触及到张郁青有点危险的目光,罗什锦飞快改口,“——啊不是,真不知道这小姑娘是来找你的。” 秦晗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看见那个水果摊主大帽檐草帽往头上一扣,拉开里面一扇门,躲到门外去了。 门敞开着,闷热的夏风穿堂而过,她能看见外面的水果摊位。 原来水果摊的后面就是张郁青的店。 那她刚才拎着东西,长途跋涉地绕了这么大一圈...... 秦晗在心里叹气。 觉得自己好傻。 张郁青靠在门边,打量着秦晗大包小包的东西,眉梢微扬:“准备搬家来住我这儿啊?” 今天秦晗心情应该是很好,不但没露出那种怯怯的样子,还笑着应了他的玩笑:“你上次不是说你这儿不收费么。” 秦晗吭哧吭哧地把东西挪到桌上,又献宝似的,一通介绍。 “这个千层蛋糕,特别特别好吃,最近可火了,我是排了队才买到的,草莓味的。” “还有这个奶茶,这种是芋泥豆乳茶,不甜,很多男生都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糖炒栗子是在商场门口等车时候买的,我以前吃过,软软糯糯的口感很好,而且栗子个头大。” “花盆是给小仙人掌的,感觉和它很配。” “还有西瓜......”秦晗顿了顿,看向后门站着的罗什锦,有点卡顿。 她本来想说,西瓜是水果摊老板帮我挑的,保证甜。 可是说西瓜是从后街水果摊上买的,不就暴露了自己绕远的事情。 秦晗犹豫着。 罗什锦一听说到他的西瓜,马上嚷嚷起来:“保甜!绝对甜!我给你们打开尝尝你们就知道了。” 张郁青的顾客在纹身室里面,气若游丝:“青哥,我也疼的受不了了,歇一会儿给我也来一块西瓜吧。” 西瓜被放在桌上,罗什锦从后门跑出去,拎了一把宰西瓜的刀进来,形象极其残暴,像来寻仇的。 秦晗不自觉往张郁青身后躲了一下。 不过罗什锦的西瓜真的是很棒。 他的刀尖才刚碰到西瓜皮,“咔嚓”一声脆响,西瓜几乎是自己炸成两半的,屋子里顿时飘散岀一阵甜甜的清香。 罗什锦很得意,一边切西瓜一边说:“看吧,这西瓜,棒极了!” “你亏了。” 张郁青笑着对秦晗说,“稍微晚点来,他就该把西瓜送来了,轮不到你请客。” 张郁青说完,水果摊的老板又嚷嚷起来:“我还能占一个小姑娘便宜吗!早知道是给你买的我都不能收钱!现在就把钱退给你!” 秦晗连连摆手:“不用......” 水果摊老板可没有张郁青那么和气,手里还拎着刀,气势汹汹:“二维码!给我!” 秦晗看了张郁青一眼,见他不阻止,也就掏出二维码,心里还是不好意思的,耳廓也悄悄红了。 “滴”,钱转过来。 水果摊老板满意地拍了拍手,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哎,我现在像不像渣。” 秦晗很茫然。 渣?什么渣?渣渣的渣吗? 他为什么要自己骂自己。 张郁青笑着:“猹,那字念cha,不念渣。” 很多玩笑秦晗都是陌生的,但这种念错字的玩笑,是校园里所熟悉的,惹得她也跟着笑起来。 正笑着,张郁青挑了一块最中间的西瓜,递到秦晗面前:“这块看着甜。” 纹身室里传来顾客哼哼唧唧的声音:“青哥,你别他妈逗妹子了,能不能关心一下你顾客的死活?我要疼死了,得吃西瓜才能好,要看着就甜的那种。” 张郁青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罗什锦搓了搓胳膊:“挺大老爷们,你撒什么娇!” 张郁青随手拿了一块西瓜,往纹身室走,外面只剩下罗什锦和秦晗。 罗什锦上上下下看了秦晗一遍,好奇道:“以前没见过你啊,和青哥怎么认识的?” 被问到怎么认识,秦晗愣了愣。 如果只是单纯地在张郁青的屋檐下躲雨,秦晗也没那么难回答。 可是...... 这时候张郁青走出来,秦晗看他微微启唇。 别别别! 千万别说是帮我关掉那个电影才认识的! 秦晗嘴里还嚼着西瓜,阻止的话来不及脱口,动作已经快过脑子,她转身冲着张郁青扑过去,想要去捂住他的嘴。 秦晗忘了张郁青和自己,是有身高差的。 她的另一只手上举着只咬了一口的西瓜,动作急,踩到了张郁青的脚尖,然后整个人向前扑了一瞬,没等稳住身形,又固执地抬了手去捂他的嘴。 冷不丁冲过来个人影,张郁青虽然认出来是秦晗,也伸手托住了她的胳膊防止她摔倒,但她把手往他脸上探的时候,他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一下。 于是秦晗的手,覆在他的喉结上。 “灭口啊。”张郁青把人扶稳,笑着说。 秦晗左手是井水镇过西瓜的丝丝凉意,右手是张郁青皮肤的温热。 他轻轻笑起来时,喉结微小的震动传递到秦晗手心。 她一愣,收回手,连连后退。 罗什锦看着两人一系列操作,张了张嘴:“不是,我就问问你俩怎么认识的,你俩慌啥?有奸情啊?” 秦晗紧张地去看张郁青,听见他说:“在我屋檐下面躲雨认识的,什么你都问。” 她手心发麻,怔怔站在阳光里。 忽然觉得张郁青避重就轻的描述里,有维护她的意味在。 秦晗回家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打开门,意外地看见爸爸站在客厅里。 “爸爸,你回来啦!” 秦父顿了一瞬才笑着回头:“几天没回来,我们小晗想我了吧?” “当然啦!” 秦母从厨房走出来,敛了敛耳边的卷发,半是嗔怪半是含笑地说:“你看你,总是忙,孩子都想你了。” 家里花盆里的鲜花发出馨香,是秦母喜欢的香水百合的味道。 秦父平时工作很忙,秦晗看他还穿着西装,问:“爸爸今天不在家吃饭吗?” 秦父把领带拆掉,又脱了西装外套:“在家吃,走,去厨房看看你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 “哎呀你们出去,”秦母笑着说,“你们父女俩进来就只会偷吃,还碍事,出去等,出去出去。” 其实秦晗今天有些走神,总觉得手心里残留着一些温热的触感。 饭桌上爸爸妈妈说了什么秦晗都没留心听,却总是想起张郁青把西瓜里最中间的那块挑出来,递给她的样子。 那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温柔。 饭后,秦母把果盘端上来,西瓜被她挖成小圆球,和火龙果球、芒果丁、草莓一起放在半圆的西瓜皮里,还摆了几颗去掉一半果皮的山竹。 秦母笑着:“夏天暑气这么旺,多吃点西瓜也是好的,降降火气。” 秦晗心不在焉,插起一块西瓜放进嘴里。 没有张郁青店后面的水果摊卖的甜。 秦母把水果叉递给秦父:“你也吃点水果,上大学时候我就发现了,你这人,水果不洗好切好,总是不记得吃。” 秦晗没留意到秦父今天有些沉默,也没留意到秦母在吃饭间已经提起好多个话题,而秦父一直没多说话。 直到提起大学,秦父像是忽然触及了什么温馨的回忆一样,接过水果叉,脸上挂了一些笑容:“那时候没有你们女生精致,每天都要吃水果。” 秦母笑着:“可是你们有时间打篮球,就是懒得去洗水果。” “又栽赃我,明明认识你之后,我的空闲时间都是陪你去图书馆的。” “我们还一起去过旧书集市淘二手书呢,你记不记得?”秦母像是很享受聊起旧事的时刻,把水果叉放在一旁,神情愉快。 “嗯,记得。” 秦父吃了一块西瓜球,笑着说,“旧书集市不是就在遥南斜街那条老街道上么。” 遥南斜街! 秦晗蓦然抬起头,脑海里闪过张郁青那双笑着的眼睛。 借口 “爸爸,你也去过遥南斜街吗?” 秦晗问这句话时,秦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没解锁,只把手屏轻轻扣在餐布上。 秦母忽然出声:“也?小晗,你去遥南斜街干什么?那条老街破破烂烂的,去了可不要乱吃东西,小心坏肚子!” 餐桌上的香水百合依然馨香,但空气里忽然溶了些紧张的气氛。 秦晗敏感地抬起头,下意识说了谎话:“我没有乱吃。” 失去胡可媛这个朋友对秦晗还是有影响的,她开始变得敏感。 直觉里,妈妈突然的尖锐并不是因为她去了遥南斜街,而是因为爸爸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的动作。 秦父笑一笑,打破沉默:“那条街不错,以前还有旧书集市。” 秦晗吃过晚饭进屋时,隐约听见秦父说:“你有脾气冲着我,不要莫名其妙地针对孩子。” 这种对话不适合秦晗在场,她轻轻关好自己的卧室门。 以前上学时没留意过,每天早早背着书包去学校,晚上上过自习才回来,从来没发现爸妈之间也不是永远和平的。 秦晗在自己房间里的浴室洗了澡,又吹干头发。 晚上气温没有白天那么热,秦晗关掉空调打开窗子,小区里的蝉鸣伴着月光,从窗口柔柔地涌进来。 秦父说的旧书集市,秦晗在网上居然查到了。 现在依然在遥南斜街。 查旧书集市时是夜里,秦晗把自己蒙在蚕丝凉被里,看着手机屏幕上显露出遥南斜街一角的照片。 很多书籍被堆在地上,或者稍微讲究些的在格子布上。 都是些旧书,莫名的,又比新书多了些故事的味道。 只不过现在的旧书集市每星期只有一次。 在星期三。 秦晗几乎是用一种欣喜的态度去看网上的遥南斜街。 张郁青不是学校里那些同学,同学之间哪怕没有什么借口相约,每天只需要去学校就有无数的机会见面。 秦晗忽然有些后悔。 今天去时买的东西太多,好像把张郁青的人情都还完了,就再也没什么理由去遥南斜街了。 她甚至想过,凭借买西瓜这种理由是否靠谱。 但现在有了旧书集市,她就有了去遥南斜街的理由。 其实秦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找理由,也没意识到自己对遥南斜街那种在意的态度。 只不过从高考之后,她是第一次,又开始像上学一样去看日历上的日期是星期几。 到了星期三那天,秦母把一头漂亮的棕红色卷发挽成发髻,问秦晗:“小晗,今天和妈妈一起去练瑜伽吗?” 秦晗摇头:“不去啦,我今天要去旧书集市。” 秦母眉心蹙起一条不明显的小褶:“去那条破旧的老街吗?会不会很乱?需要妈妈陪你吗?” “没有很乱,是那种很安逸的街道。” “那......叫司机送你吧。” 秦晗从鞋柜里拎出一双咖啡色皮鞋:“不用不用,小区门口的公交车可以直达的。” 秦母是精致的女人,她喷了一点香水,挎上小皮包,把脚踩进高跟鞋里,埋怨着:“你爸就是这样,现在正规的书店到处都是,还要支持你去什么旧书集市,去吧,小心中暑,早点回来。” 旧书集市上人并不多,书本堆成的地摊一个挨着一个,这是在遥南斜街的西边,是秦晗去张郁青店里不会路过的地方。 她逛了一会儿,蹲在一个摊位前,拿起一本书。 书皮是古朴的灰蓝色,又像是不均匀的墙体,只印着三个字——《小团圆》。 摊主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和秦晗的爸爸气质看上去差不多,笑着同秦晗介绍:“这可是一本好书啊小姑娘。” 又一个叫她“小姑娘”的人。 秦晗忽然想起张郁青叫她时的语气。 他明明也没比她大多少,还总是一副长辈叫法。 还是那种不怎么正经的长辈,语调都懒洋洋的。 可能是见秦晗拿着书发呆,摊主又问:“这书是张爱玲写的,你知道张爱玲吗?” 秦晗知道张爱玲,高中语文老师讲到过她。 没拜读过。 但总归是知道的。 秦晗点点头。 摊主看上去很高兴,介绍起来:“这可是第一版《小团圆》,2009年出版的,很值得收藏,我要不是已经有了一本,一定不会拿来卖的。” 秦晗翻了翻扉页,有些疑惑:“可是我们老师说,张爱玲......” 说到这儿她又觉得直呼大名不太好,犹豫半秒才接着说,“张爱玲老师,她1995年就已经去世了,第一版怎么会是2009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摊主蹲在树荫下给秦晗科普,说她这本书出版时的风波,也讲了不少张爱玲生前的故事。 秦晗蹲在大太阳下面听得入迷,最后掏腰包把书买了下来。 她需要一本书,好证明自己来这里只是为了旧书集市。 从旧书集市走到张郁青的店,几乎要从西到东走完整条街。 天气有些热,老槐树落下黄色的花,可能是落花太多,柏油马路踩上去有些黏黏的。 街道两旁的橱窗都是很朴素的装璜,早餐店已经过了饭时,正在收拾炸油条油饼的大锅。 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秦晗有种说不出来的愉快。 到张郁青店门口时,正好遇上前两天买水果的那个水果摊主。 水果摊主仍然是带着草帽的,看见秦晗,他顿了顿脚步:“咦?你怎么又来了?” 秦晗举起手里的书:“我去买书,是路过。” 可能是心情好,秦晗主动问了他的名字。 “罗什锦。” 店里,张郁青刚刚落座在靠窗的桌子旁,听见一个认认真真的女声:“是哪个罗呀?是包罗万象的罗么?” 然后是罗什锦语塞的沉默:“......就是萝卜的萝,去掉草帽。” “哦,那shi呢?是朝花夕拾的拾?” “......” 罗什锦是个小学都没上完的文盲,一个包罗万象已经够难的了,又来了个朝花夕拾。 张郁青听着好笑,嘴角弯了弯。 他起身站到窗边,拄着窗台,替罗什锦回答:“什袭而藏的什。” 顺着声音看过去,一眼看见张郁青含笑的眸子,抱着书的手紧了紧。 罗什锦这才回过神:“我都让你问懵了,我这个名字特别好记啊,就是什锦罐头的什锦,什锦罐头吃过吧?” 秦晗想要和张郁青打招呼,又觉得不回答罗什锦太不礼貌,只能收回视线,强迫自己认真和罗什锦对话:“吃过。” “我家里人没什么文化,我出生那会儿就觉得什锦罐头好吃,比什么大黄桃啊什么橘子的都好吃,就给我起名叫什锦了。” “我叫秦晗。” 张郁青注意到秦晗手里的书:“去旧书集市了?” “嗯。” 秦晗有种掩耳盗铃的拙劣,又把和罗什锦说过的理由重复一遍,“这边有旧书集市,我来找找看有没有喜欢的书,正好路过你这边,就、就过来看看。” 张郁青伸出手:“看看。” 秦晗不明所以,去看张郁青掌心。 干净的手掌纹路,修长的手指,除了手特别好看,没看出其他特别的。 可能是秦晗的表情过于迷茫,张郁青笑了笑:“我说你的书,给我看一下。” 哦。 秦晗把书递过去,张郁青翻了翻:“多少钱买的?” “60块。” 秦晗还挺骄傲,“买书的老板说了,这本书值得珍藏,以后还能升值的。” “我去,一本旧书能卖60块钱!”罗什锦在旁边嚷嚷,“新书都没有这么贵吧?!我干脆也别卖水果了,捣腾旧书去得了。” 张郁青叹了口气,把书递还给秦晗,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语气像个长辈:“傻姑娘。” 秦晗只感觉到头顶有轻轻被手掌覆盖的一点重量,等她回过神,张郁青那只手已经插回裤子口袋里。 “这本书是2011年出版的了,已经是再版很多次,不是第一版,没什么收藏价值了。” 秦晗愣了愣:“我被骗了吗?” “旧书市场也要挑摊主的,有人是真的在卖自己的旧书,有人是专门收购了旧书来卖的,也有人用盗版的充数,” 张郁青发现秦晗肉眼可见地蔫了,顿了顿才说,“你这个好歹是正版书,你喜欢,就算值了。” 秦晗又灿烂起来:“也对,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是对书籍的兴趣比来张郁青店里大,她装模做样翻开《小团圆》。 正文的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秦晗是个感性的小姑娘,没经历过什么不顺,书里句子稍微有一点悲伤,她都会跟着难过。 只是这么一句话,她赶紧合上书,嘟囔一句:“完了,我不敢看,会不会很悲情啊?” 张郁青明明站在离她两米外的地方,却像是知道她看过了什么样的句子似的,很随意地说:“看吧,没事儿,前半本都和爱情没什么大关系。” 秦晗愣了愣:“你看过?” “开玩笑!我青哥看过的书那可是很多的!有学问着呢!”罗什锦在一旁,以一种专业吹牛逼的姿势,骄傲地扬起下巴,叉着腰,“你知道我青哥什么学历吗!” 张郁青警告地看了罗什锦一眼,罗什锦马上闭嘴了。 “什么学历?” “学历啊。”张郁青回答得非常不走心,他指了指窗外的遥南街第一幼儿园,顺嘴胡诌,“看见了没,就那儿。” 秦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个破旧的牌匾,上面印了褪色的阳光沙滩椰子树,还有红色印刷体大字:光明大澡堂。 窗户上贴着同样褪色的价目表—— 洗澡:20元 搓澡:7元 拔罐:10元 大保健:20元 秦晗疑惑看向张郁青:“光明大澡堂?大保健?” 寄放 “阳光大澡堂?大保健?” 张郁青忽地笑了:“小姑娘,你想什么呢?” 秦晗连忙换了个角度看,才看见张郁青真正指着的牌子——遥南街第一幼儿园。 老实说,这还没有阳光大澡堂显眼。 说张郁青是幼儿园学历,秦晗是不信的。 毕竟刚刚在窗口,他还说出“什袭而藏”这样的成语。 秦晗想,就算是幼儿园学历,他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优秀幼儿园毕业生吧? 毕竟是打着买旧书的幌子,秦晗没在张郁青店里久留,闲聊了几句就走了。 好像她真的只是买旧书路过这里,很随意地进来打了个招呼。 秦晗走后,罗什锦翘着二郎腿坐进椅子里。 他看着秦晗背影的方向,摸着下巴:“青哥,我觉得,这个叫秦晗的小姑娘肯定是喜欢你。” “不会。” “怎么就不会了?!” 罗什锦指了指窗台上的小仙人掌,“就上次她来,我就想说了,她那堆大包小包的东西可都是给你买的,不喜欢会给你买那么多?” 张郁青手里擦拭着纹身机,连头都没抬:“阴差阳错帮过几次小忙,小姑娘脸皮薄,想还人情吧。” “不对!” 罗什锦据理力争,“我帮我家邻居的李美丽也帮了不少次,她可从来没给我买过东西!不但不给我买东西,每次来我水果摊还要拿个西瓜走,吃完还嫌我没给她挑最甜的……” 张郁青瞥他一眼:“秀恩爱呢?” 罗什锦脖子瞬间就红了,扯着嗓子喊:“秀什么啊!李美丽对我,那才是正正经经的友谊!” “哦,你还挺骄傲?” “——秦晗那种,绝对是芳心暗许。”罗什锦一哽,还是把话说完了,说到激动,居然用了个成语。 他反应过来,给自己啪啪鼓掌,“卧槽,我牛逼了,我像不像文化人儿?” 学历真正止于遥南幼儿园的罗什锦,沉浸在自己用了成语的伟大壮举中,忽然听见张郁青声音淡淡地叫了他一声:“罗什锦。” “啊?咋了青哥?” 张郁青皱了皱眉:“人家是未成年。” “啊?未成年咋了?” “所以,别乱说。” 张郁青警告地看了罗什锦一眼,“对她影响不好。” 罗什锦叹了口气,嘟囔一句:“我这不是担心你么,你压力都这么大了,那个秦晗看着就娇生惯养的,她要是缠着你,你岂不是又多了个祖宗?” “不会。”张郁青还是这俩字。 人家小姑娘才刚走出高中校园,是个连男生暗恋自己都看不出来、在旧书集市花60块钱高价被人忽悠着买二手书的天真小孩儿。 喜欢什么喜欢,净扯淡。 但那天秦晗冲着他扑过来,又慌乱退开时,眼睛里面的躲闪...... 会不会真的对他...... 张郁青自嘲地笑了一声。 真行,居然无聊到去推测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 人生三大错觉啊。 手机在震动,有人在叫我,她喜欢我。 啧。 秦晗的人情都还完了,也知道旧书集市掺了坑人的旧书贩子。 张郁青估么着,小姑娘是不会再来遥南斜街了。 但没隔几天,秦晗不但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只不太大的小金毛狗。 小金毛狗“哈赤哈赤”地吐着舌头,尾巴摇得只能看到虚影,像个小跟屁虫。 秦晗一进张郁青的店门,就像是看见了救星:“张郁青!” 秦晗是烤了饼干,这次烤好后她尝了一下,味道不错,奶香浓郁。 她觉得有必要带给张郁青尝尝,以便给自己正名。 凭借这个理由,她又来遥南斜街了。 结果下了公交车开始,一只小金毛就跟着她。 起初她还觉得有意思,从包里翻了一根迷你鱼肠喂它,但小金毛吃完,不但没走,还继续跟着秦晗。 秦晗走它就走,秦晗停它就停。 可能是一只被遗弃,或者走丢了的小狗,秦晗没办法,只能把它带到张郁青店里。 秦晗额头上的碎发里藏了些汗意,张郁青站在冰箱前,拉开冰箱门,又拿了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冰水给秦晗。 他的冰箱和这街一样,有些老旧,打开门时会有“嗡嗡”的声音。 水递到一半,张郁青顿了顿:“可以喝凉的么?” “可以的。”秦晗接过来。 张郁青低头看了眼扒着自己鞋面上的小金毛狗,挺可爱。 就是有点脏兮兮的,屁股后面还沾了一块口香糖。 窗外起了些微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秦晗穿着一条浅牛仔色的背带裙,背着个双肩背,坐在桌边。 她喝完半杯水,喘了口气,才把遇见小金毛狗的经过讲给张郁青听。 之前流过汗,额角有两绺碎发有些卷曲,像烫过一样。 张郁青把桌上的抽纸盒递过去:“你想怎么办?” 小金毛是不能带回家里去的,妈妈对小动物的毛过敏,不能收养狗狗。 可其实,秦晗此刻有些庆幸,家里不能养狗。 她想把小金毛放在张郁青店里的,这样就不用每次来都煞费苦心地找借口找理由。 秦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小心机,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紧张起来。 她握着水杯的手抠着玻璃杯壁,借助这样的小动作缓解自己的紧张,小心试探:“我想、我想画一个那种告示,贴在你店外面,万一小金毛狗的主人能看见呢......” 张郁青安静地看着秦晗,她垂着头,目光躲闪,指间不住地抠着玻璃杯。 少女的心事都藏在指间。 张郁青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秦晗没等到张郁青的回答,惴惴不安:“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贴吧,”张郁青笑了笑,“狗打算怎么办?带回家去还是放在这儿?” “我妈妈狗毛过敏。”明明是事实,秦晗说出来时却有种心虚,连声音都小了下去。 张郁青答应得挺痛快,眼睛里带着他一贯的笑意,好像什么都没察觉到似的,还给她准备了A4纸和笔:“你来做告示,一会儿我帮你贴出去。” 秦晗接过纸和笔,头皮有点发麻。 她画画真的不太好看。 小学时在美术课上,明明画的是海草,同学们都以为她画了水蛇。 可是今天已经很麻烦张郁青了,画个告示总不能还厚着脸皮让人家来。 秦晗握着笔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打开手机,搜了搜小狗的简笔画,照着画的。 好不容易画完,秦晗写上几个大字:“谁丢了可爱的小金毛,请联系我。” 电话号码是不是该留张郁青的? 毕竟狗狗是要放在他这里的。 秦晗偏过头,张郁青正非常随意地坐在地上,给小金毛修剪它的毛。 秦晗家里的地板也是一尘不染,即使那样,妈妈也经常说不许坐在地上,要记得穿拖鞋,不要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张郁青身上,有一种和秦晗知道的常识“反其道而行之”的洒脱。 秦晗知道狗狗的毛上之前沾了些口香糖,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想着一会儿带它去宠物医院清理的。 张郁青的动作很温柔,小金毛甚至把下巴放在他的腿上,眯着眼睛要睡着了似的。 她举着A4纸蹲到张郁青身边,非常委婉地问:“这里是不是要留你的手机号比较方便?” 张郁青剪下一撮沾了口香糖的狗毛,忽然回头,笑着:“不是有我的电话么?” 他这个动作太过突然,秦晗的视线猛然撞进他的眸子里。 距离太近,秦晗那点刚萌发出来的小心机,无处匿藏,只能扑腾着手里的A4纸往后躲,也坐到了地上。 张郁青笑着提醒:“起来,地上脏。” 秦晗想,他自己明明都坐在地上! 张郁青起身,顺便扶住秦晗的手臂,稍稍用力,把人从地上拎起来。 秦晗堪堪站稳,听见张郁青报了一串数字。 她把背包和袜子落在他店里那次,张郁青是给她打过电话的,现在翻翻通话记录也能找到,秦晗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再问一遍。 可能,还是欲盖弥彰吧。 傍晚,罗什锦举着一个大西瓜从后门进来,一眼看见摇着尾巴在前厅的小金毛狗。 张郁青靠在桌边,正拿着手机给狗拍照。 “青哥?哪来的狗啊?”罗什锦把西瓜放在桌上,问了一句。 “捡的。”张郁青把手机递到罗什锦面前,“给我录个视频。” 罗什锦接过手机,对准张郁青,看见他丢了一个玩具球出去,小金毛紧追着球冲出去。 录完,他把手机还给张郁青,挺纳闷地问:“这狗长得倒是不错,但你都忙成什么样了,还养狗?” “这狗一直跟着秦晗,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办,带到我这儿来了,告示贴在门外,不知道主人能不能找过来。” 罗什锦皱起眉:“青哥,说真的,你真的一点没觉得秦晗那姑娘对你有意思吗?” 抛掷 秦晗是在回家的路上才发现,自己带的饼干忘记给张郁青尝了。 饼干一直放在背包里,已经压碎了几块,用裱花嘴做出来曲奇型也散了。 不过也没关系。 把小金毛放在张郁青店里,秦晗有了找张郁青的正当理由。 回家后没多久,她就给张郁青发了信息,问他有没有人来认领小金毛。 张郁青迟迟没回,秦晗也安不下心做其他的,把之前在旧书市场买的那本《小团圆》拿出来,勉强静下心来,看了一章多。 真的和张郁青说的一样,前面的章节和爱情没什么关系,男主一直没出现。 但这书,字里行间总弥漫着一种令人悲伤的气息。 秦晗生活太顺,看不懂那个年代的水深火热,也看不懂那些复杂的人情和家庭气氛。 张郁青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手机铃声把她从悲伤笼罩的文字里拯救出来,秦晗看见手机屏幕上张郁青的名字,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接起电话。 还是紧张的,手机刚放在耳侧,听见那边细微的气流声,秦晗就已经开始紧张了。 这种时候,她居然憋出来一句:“您好。” 说完,秦晗整个人都不好了,扑在床上胡乱蹬着腿。 您好什么您好! 谁会在明知道是熟人的情况下说您好! 电话里的张郁青一声轻笑,倒是配合她:“您好,请问秦晗在吗?我找秦晗。” 秦晗被他逗笑了,紧张的情绪也散了大半:“有人来认领狗狗吗?” “还没。” “那怎么办......” 秦晗忽然就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她是怀揣着私心,希望把小金毛放在张郁青店里一小小段时间,这样她就能有借口联系张郁青。 可她并不希望小金毛真的找不到主人。 张郁青对小金毛很温柔,可是他也忙,秦晗每次去张郁青店里,纹身室都是有顾客在的。 她觉得自己给张郁青添麻烦了,语气也低沉下去:“那怎么办......” “没人认领我就养着呗,这小家伙洗完澡还挺好看的。” 秦晗愣了愣:“你还给它洗澡了?” “嗯,想看吗?是个精神小伙儿。” 张郁青的声音永远是带着半分笑意的,不过分热情,但显得声音很好听。 秦晗想了想:“我可以加你微信吗?” “行,加吧。” 张郁青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秦晗正犹豫呢,微信提示有人申请加她好友。 微信名片很简单,就是他的名字,头像是“氧”的招牌。 通过好友申请,张郁青直接发了几张小金毛狗的照片过来。 是在他的店里,小金毛蹲在地上,白天时身上的毛还灰扑扑的,现在看起来蓬松又柔软,眼睛也亮亮的,很可爱。 连着几张照片,秦晗一一翻过去,目光忽然停在最后一张上。 可能是张郁青想要让小金毛看镜头,他拎着玩具球的手也一同入镜了,手背上隆起一点淡青色的血管,几根掌骨分明,像是白玉做的扇骨。 秦晗卧室外传来一点动静,是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照片里,没及时从卧室出去,正想开口叫一声“妈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摔门的巨响。 秦晗吓了一跳,手机砸落在床上。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去我公司?” 这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在跟谁说话,是妈妈吗? 果然,妈妈的说话声也透过半掩着的房门传过来。 依然是温柔的声音,但语气让秦晗很陌生,她嘲讽夹杂着冷笑:“怎么,我去你的公司还需要提前和你预约时间吗?” 秦父压抑着怒气:“你去我公司我很高兴,但你没必要对我的工作伙伴说一些冷嘲热讽的话,这会让我很难做。” “怎么?就因为我和那个狐狸精说几句话,你就不高兴了?” “什么狐狸精?赵总是我的合作伙伴。” 秦母的声音徒然增高:“那么多这个总那个董事的都是男人,怎么你的合作伙伴就非得是那个花枝招展的狐狸精呢!” “李经茹!你也是女人,能不能不要对女性敌意不要那么大?她喜欢怎么打扮是她的事,我们无权评价她是否花枝招展,也没有资格说人家是狐狸精!” 秦晗能听出来爸爸真的很生气了,说话几乎是在低吼。 妈妈没有示弱,反而更加尖锐。 “她不是狐狸精是什么?秦安知!你少在这儿装模做样,我不相信你们每天好几通电话都是工作!” 秦母开始尖叫,“她就是狐狸精!狐狸精!” 坐在卧室里的秦晗很茫然,她从来没见过爸爸妈妈情绪这么激动的时候。 就在半个小时前,她还在感叹,认为书里那些苍凉的瞬间在真实的家庭中是不存在的。 卧室外面的争吵还在继续,秦父满腔怒火:“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偷看我的手机?” “你不心虚为什么怕我看你的手机?怕我看到你和狐狸精的聊天记录吗?” “如果你真的信任我,是不会看我的手机的,我说了,我们只有工作往来。” 秦母尖叫道:“什么样的工作往来非要在夜里1点多通话!” 秦晗从卧室里走出去:“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 客厅的灯没开,秦父和秦母听见秦晗的声音,忽然一愣,两人只顾着吵架,根本没看见秦晗卧室那边的灯是亮的。 秦父按开客厅的灯,秦晗被灯光晃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揉了揉眼睛。 可能是因为她这样的动作,让秦父和秦母误以为她刚才是在睡觉。 秦父脸上忽然挂上平日常有的笑容:“小晗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你妈拌了几句嘴,把你吵醒了?” 秦母柔柔地推了秦父一下,声音温和:“谁让你那么大的嗓门,把孩子都吵醒了,真讨厌。” 客厅明晃晃的灯光下,爸爸妈妈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好像刚才的争吵只是秦晗的错觉。 秦父笑着说:“在孩子面前吵架真是不体面。” 秦晗将信将疑,反复去看他们的神色。 难道真的只是小争吵? “妈妈这就去做饭,今天做你们都喜欢的啤酒鸭好不好?” 晚饭时秦父秦母都挂着笑脸,秦父主动讲起秦晗小时候的事情,秦母也跟着回忆,两人说到秦晗小时候的糗事,还笑得很快乐。 不知道是啤酒鸭里面的酒精作用,还是被自己小时候的傻样给窘的,秦晗脸颊微红:“我小时候怎么那么傻!” “不傻,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 晚饭吃得其乐融融,秦晗没留意到她离开时,秦父和秦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她还以为,争吵已经被留在了客厅那段没开灯的黑暗里。 再回到卧室,秦晗松了一口气,天真地想: 还好,生活不是嶙峋骨感的小说,爸爸妈妈应该只是争吵了一瞬就和好了。 卧室里甚至还能听见秦母边洗碗边哼着的小曲。 手机还躺在床上,秦晗扑到床上,碰亮屏幕,有一条未读信息。 点开,是张郁青发过来的一段小视频。 视频不知道是找谁帮忙录的,张郁青站在他的店里,手里拿着橘色的玩具球,动作舒展地抛出去。 小金毛狗原本在他身边,尾巴抻得直直的,蓄势待发,看见球飞出去,它也跟着窜出去。 他身后是店里的窗子和窗外的遥南斜街。 可能是刚到傍晚,街上有几家店铺都没来得及点亮牌匾,遥南街第一幼儿园早已经放学了,只剩下蓝色的卷帘铁门拉下来。 破落又老旧的街道,张郁青嵌在其中,有种安静的突兀。 录像的人应该是没什么耐心,没有追着去录小金毛,反而把最后一个镜头停留在张郁青身上。 他站在店里的灯光下,眉眼含笑。 秦晗是趴在床上看这段视频的,手机就立在枕头边,可能是距离太近,她忽然有种,张郁青就站在她眼前的错觉。 视频播放完,自动停下。 秦晗又点开,重新看了一遍。 张郁青的动作莫名的有种熟悉感。 是在哪看见过呢? 这样的抛物动作? 是他! 秦晗忽然想起初中那次,学校组织去地质博物馆参观,大巴车堵在十字路口,而她趴在车窗,隔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看见对面公园里投箭的小哥哥。 小哥哥也是像张郁青刚才那样,动作舒展地把箭投掷出去,然后在阳光下爽朗地大笑。 那时候秦晗想过,长大以后如果要找男朋友,就要找小哥哥那样的。 这事儿一直被她自己戏称是人生的初恋,一见钟情。 视频再次停下来,停顿的画面回到起初没抛球前。 张郁青淡淡地看向录像的人,又像是透过手机屏幕,在和秦晗对视。 可能是因为动作相似,也可能是因为秦晗曾经对那个小哥哥萌生过想法。 她压在床上的心脏位置,忽然重重跳了几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积压了厚重的层云,秦晗愣着神看着手机屏幕,然后挠了挠头。 她为什么要对着张郁青的视频心跳加速? 难道…… 难道她真的那么喜欢多年前的小哥哥?! 秦晗猛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暗自警告: 秦晗,你可不能当渣女啊! 可不能因为对小哥哥爱而不得就找替身啊! 问题 那天给秦晗发过小金毛的视频之后,张郁青没再给她发过任何东西,秦晗也没去联系张郁青。 因为那天半夜,她又听见了爸妈的争吵。 可能是因为天气闷,秦晗又没开空调。 半夜的时候,热得秦晗不情愿地从睡梦中醒来,身上汗津津的不大舒服,她闭着眼在黑暗中摸索床头的物品,想找到空调遥控器。 摸了半天,秦晗想起来,晚上睡觉之前妈妈借走了她的空调遥控器,因为主卧的遥控器没电池了。 她在黑暗里愣了一会儿,又摸索着开了一扇窗子。 真的是好热,冷清的月光都闷在云团里,只露出一点虚影,秦晗起身,想去厨房倒一杯冰镇的蜂蜜柠檬水降降温。 这种夜里偷偷喝冰水的事情绝对不能让妈妈发现,不然会被教育说女孩子贪凉不好。 她蹑手蹑脚,轻轻拧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越是小心翼翼地控制动作,就越觉得热,秦晗觉得自己快要原地蒸发了。 路过爸妈卧室时,安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妈妈的一声冷笑,秦晗吓了一跳。 秦母嘲讽的声音隔着主卧的门传出来:“才回家住一天,狐狸精就迫不及待给你打电话了吗?” “讲讲道理,我前段时间没回来是因为在出差,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恶意揣摩别人的行为,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婚内出轨的!” “出轨!你还想出轨!” “李经茹!你能不能小点声,不要吵醒孩子!” 秦母继续冷笑:“你不做对不起家庭的事情,我就不会吵醒孩子。” 秦父也火了:“我做什么对不起家庭的事?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不够多。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回家?一回来你就跟我吵,我在外面工作赚钱也很累,我需要休息。” “我在家里就不累了吗!每天做家务就不累了吗?不爱回来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跟我离婚?” “如果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亲父压抑着的怒气变成疲惫,叹了一声气,“你总把离婚挂在嘴边,我最近也在想,也许有时间可以谈一谈离婚的事情了。” 离婚? 秦晗整个人愣在客厅里,她想起傍晚时爸妈对她温柔地笑,也想起晚饭时他们笑着和她聊天的样子。 也许那些温馨的时刻都是假的。 他们那么熟练地在她面前扮演恩爱夫妻,说明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秦晗在客厅站了一会儿,闷热早就在爸妈的压抑着声音的争吵里散掉了,指尖变得冰凉,她有些呆滞地回到自己卧室,又轻轻关好卧室门。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雨势不大,却总有闷雷滚滚。 秦晗听见外面关门的声音,可能是爸爸在深夜里冒着雨离开了家。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忽然想起高三时最后一次班会。 那天她坐在靠教室右侧的第一排,挨着窗。 班里有同学在讲台上讲自己高考前放松心态的方法,讲了半天,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吊儿郎当地喊了一嗓子:“需要什么放松心态,想想考完就毕业了,做梦都能乐醒。” 台上的女生气得跳脚,班里有几个男生鼓掌起哄,秦晗听见站在教室前面的班主任笑了一声。 怎么形容那种笑呢。 很像是在笑人不知好歹。 站在班主任身旁的英语老师也笑了,英语老师摇着头,压低声音和班主任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真好,天真,觉得高中毕业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是啊,”班主任笑着附和,“等到我们这个年纪再想想,毕业简直就是在告别天堂,没有比上学更无忧无虑的了。” 英语老师用一种怀念的神情漫无目的地扫了教室一眼:“可不是么,进了社会才发现,这世界真的太复杂了。” 秦晗离得近,老师们这番对话她都听得真切。 听清是听清了,但那些字里行间的淡淡惆怅她听不懂。 班主任留意到秦晗的视线,笑着看向她:“偷听老师讲话呢?” 秦晗一惊,紧忙垂下头去。 班主任和英语老师一起笑了,英语老师安慰她:“不用往心里去,该你懂的时候,自然就有会发生一些事情,教会你懂。” 帝都的夏天其实降雨量并不大,但这几天连这都是阴雨连绵,把北方都市营造得像是江南。 秦晗问到爸爸时,秦母只是表情稍稍顿了一下,随后笑着说:“出差了呀,你可以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给你带小礼物回来。” 等天气再放晴时,已经是几天以后,秦晗读完了正本《小团圆》,甚至在网上邮寄回来的其他张爱玲老师的作品集,也读得七七八八,整个人几乎都笼入一种忧伤的情绪里。 好在几天后天气放晴了,明媚的太阳晒掉一些负面情绪。 秦晗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关心过那只放在张郁青家的小金毛了。 小金毛肯定是没被人认领的。 寄养在张郁青家那天,他说过,如果有人来认领他会通知她。 但这些天,两人对话框里面的信息,还停留在那天他发过来的视频上。 秦父一直没回过家,倒是偶尔在家庭群里发点什么,还给秦晗发过一个书单,说是适合年轻人读。 父母之间的矛盾让她不知所措,她只能努力地去当一个乖女儿,支撑起家里的温馨,她在群里回爸爸: 【好感兴趣,今天就去图书馆借,回来和妈妈一起看。】 秦晗先去了趟图书馆,借了几本书单上的书,又买了一大堆进口狗粮和罐头。 狗是她收养的,总不能什么都麻烦张郁青。 从商场去张郁青店里的路上,路过寿司店,路过红豆糕店,又路过自制酸奶店,所以到张郁青店里时,秦晗又是大包小包的样子,两只手都被勒得指腹发红。 远远就听见张郁青的声音:“北北,放下。” 秦晗拎着一大堆东西,不方便快走,但也看见小金毛被他抱起来的身影。 可能是小家伙闯祸了吧,但他的声音里真的没有呵斥的成份。 明明是她捡回来的小麻烦,他还给它起了名字。 张郁青可真温柔。 这几天天气不好,她又读了几本压抑的书,加上爸爸妈妈的事,秦晗也是不动声色地低落了几天的。 可站在张郁青店门口,闻到他店里丝丝缕缕的竹香,又看见他抱着小金毛的身影,秦晗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前些天的压抑情绪忽然散了。 她站在阳光下,极愉快地扬起声调叫了一声:“张郁青!” 张郁青偏过头,看见秦晗。 下了几天雨的天蓝得发翠,秦晗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笑得灿烂,眼睛都弯起来。 张郁青注意到她手上那堆东西,塑料袋纸袋上印着不同店铺的logo。 能看出来出了狗狗用品,还有一些是给人买的。 果然,秦晗把东西放在地上,开始清点。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语气,欢快的。 “这个是自制的老式酸奶,不过不是我做的,是店里买的,我以前喝过,特别浓郁。” “这个是寿司盒子,有金枪鱼的,还有北极贝刺身的和三文鱼的。” “还有还有,这个是红豆糕,不算很甜,馅料挺足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我排队时也有男生在买的。” 她滔滔不绝,额角沾染的细小汗珠被阳光晃亮,明媚又阳光。 张郁青忽然想起罗什锦前几天问他的问题。 ——青哥,说真的,你真的一点没觉得秦晗那姑娘对你有意思吗? 说实话,本来是没觉得的。 在张郁青印象里,秦晗真的是那种有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甚至觉得她的心理年龄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罗什锦问他时,他还哼笑一声,笃定地说不可能。 不过现在,看见秦晗那么开心地对他笑,还又拎了一大堆东西来,他忽然有那么一点拿不准。 这姑娘不会是真的对他有意思吧? 张郁青不动声色地回忆起秦晗来店里的次数,又想起她说的旧书市场,总觉得“路过”这种理由有点站不住脚。 上次她说要把狗寄养在他店里时的紧张,现在想想也好像不只是怕他拒收小狗。 秦晗终于介绍完她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蹲下去拆狗粮的包装。 张郁青把小金毛放在桌上,指了指秦晗脚边的东西问:“给我的?” “是给狗的。”秦晗头也没抬地说。 张郁青:“......” 感觉到张郁青的沉默,秦晗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那些吃的,紧忙拎起一盒寿司放到张郁青桌上:“是给你的,现在要吃吗?” 张郁青的视线丝毫没有下沉到寿司上,反而轻轻落在秦晗脸上,含着笑意:“小姑娘,有个问题问你。” “啊?” 这种视线认真得有些灼人,秦晗下意识躲开一瞬,“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秦晗没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脸瞬间就红了,忽然想起前些天自己给自己下的结论: 她念念不忘的,应该是扔箭的小哥。 秦晗是个耿直诚实的孩子,回答问题的态度也很认真:“没有,我没看上你,我看上的是、是另一个小哥哥。” 玩笑 “我没看上你,我看上的是、是另一个小哥哥。” 这话说完,秦晗忽然就尴尬了。 我没看上你。 这句话让人听着有歧义。 可以理解成“我看上你”的否定。 也可以理解成,我压根就瞧不上你。 秦晗担心张郁青误会她,急着想解释。 可她脚边是装着狗粮的大塑料袋,一着急就绊在了上边,金属盒装着的狗罐头从袋子里咕噜咕噜滚出来。她也没太站稳,又想着转身去捡罐头,差点摔倒。 多亏了张郁青扶了她一下。 他的手臂是从她背后伸过来的,指尖温热,轻轻托了一下她的小臂。 把人扶稳后,一触即离。 有那么一瞬间,秦晗能感觉到萦绕着她的竹香稍微浓了一度,也感觉到背上碰到了些温热的气息,可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更像是她的错觉。 “谢谢。” 秦晗站稳重新转回去,看见张郁青正弓着背把地上的狗罐头捡起来。 等张郁青抬头,她才看清他的神色,不像往常那样目光含笑,眉眼幽深,看起来挺严肃的。 秦晗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完了。 她就是情商再低,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觉得“我看不上你”这话如果理解成另一层意思,就很太过分很过分了。 张郁青一定是生气了。 秦晗很忐忑,站在张郁青对面手足无措。 张郁青把手里的罐头放在桌上,然后看向秦晗:“小姑娘,下次来不要再买东西了。” 秦晗没料到张郁青说的是这件事,也没料到他哪怕严肃时语气也还是温和的。 她瞬间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后脑勺:“可是小金毛寄养在你这里,很给你添麻烦......” “所以给人和狗都买了吃的?” 张郁青又恢复了一贯的语气,他用脚尖稍稍碰了一下地上装着狗粮的袋子,故意开玩笑,“放我这儿还怕饿到?” 秦晗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不是的话,下次就不要这么客气了,刚毕业的小姑娘又没在赚钱,买什么东西。” 张郁青像长辈似的抬手,拍了一下秦晗的头,然后拿着狗罐头去叫小金毛,“北北,来,你的小恩人来给你改善伙食来了。” 他蹲在地上,小金毛兴高采烈地摇着尾巴过来,狗罐头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 他看了眼:“牛肉啊。” 秦晗蹲在张郁青身边,正看着小金毛“吧唧吧唧”地吃得高兴,后门传来一声轻响,罗什锦抱了个大西瓜进来:“青哥,井水冰镇的西瓜,半车西瓜我挨个看过,这个准保是最甜的......” 话没说完,罗什锦看见秦晗,顿了顿,不大情愿地打了个招呼,“嗨。” 秦晗笑着挥挥手:“嗨,罗什锦。” 罗什锦把大西瓜往桌上一放,拎起狗粮瞧了一眼,满袋子的外语,他连中文都认不全哪能看得懂外语。不过拎起狗粮时带出来的一张购物小票,他倒是看懂了。 这印了鸟语的狗粮,这么一小袋居然要200多块?! 这才4斤! 200多块?! 还有那几个狗罐头,居然要好几十块一个! 神仙肉做的吗?! 在这点上,罗什锦其实挺不喜欢秦晗的。 不是说她这个人不讨人喜欢,相反,秦晗长得白白净净,性格也文静,其实是十分讨喜的那类女孩。 但她家境太好了,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就她上次买来的陶艺花盆,前几天有顾客来纹身,对着花盆说了一句:“青哥品味真好。” 当时罗什锦也在场,他眼里,花盆就应该是遥南市场里那种,5块钱1一个,但是蹲在那儿和摊主讲讲价,也能花10块钱买下来3个。 结果那位纹身的顾客怎么说? 她说秦晗买的陶瓷花盆是一个名牌,每一款都是手工做的,一个怎么说也得150块。 这种价格上的差距刷新了罗什锦的认知,让他越发觉得,秦晗娇生惯养,是个娇小姐。 后街胡二麻子的儿子,不就是看上了个富家女,后来富家女说了,结婚必须在帝都市中心买房子。 结果胡二麻子家那个缺心眼的傻儿子,搞不到钱,跳河死了。 罗什锦实在是怕他青哥也因为认识秦晗,沾染上更多压力。 张郁青在罗什锦眼里,是非常非常牛逼的存在。 他青哥多牛逼啊!太牛逼了! 但就是压力太大了,生活就没给他任何享受生活的时间! 张郁青从初中起就勤工俭学,这么边打工边学习,高考时校内成绩也是前三的。 可是考了那么好的大学,没等上多久呢,就因为家里经济压力大,说退学就退学了。 就说他这家纹身工作室吧,开在遥南斜街这么个破地方,慕名而来的还是不少。 要不是为了奶奶的医药费和妹妹学费,他纹身赚的钱都够他当个款爷,挥霍着享受了。 操,生活凭他妈啥要这么压迫他青哥啊! 罗什锦越想越替张郁青心酸,这种情绪无处发泄,人总有找软柿子捏的臭毛病,罗什锦挑了屋里最软的软柿子。 他语气挺冲地和秦晗说:“什么狗粮这么贵,人才吃几块钱的大米,给狗吃这么好。” 可能是上学时候老师总教育说做事情要一心一意,秦晗的注意力分配挺弱的。 她一门心思看着小金毛吃得香,也没留意到罗什锦话里的讽刺,还挺善良地给罗什锦解释:“我也不懂,不过那个导购员姐姐说,这个狗粮能健骨明目,狗狗吃了很好地。” 秦晗说话总是慢条斯理的,还带着一股认真劲儿。 罗什锦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堵得胸口疼,最后只能把手里的购物票团成团泄愤。 倒是张郁青听出来一些端倪,警告地瞥了罗什锦一眼。 罗什锦被张郁青一看,顿时老实了,拿了西瓜刀准备切西瓜。 他这边切西瓜,张郁青、秦晗和狗狗蹲在一起。 已经是下午3点多,阳光偏过窗口,只投了半扇窗那么大的光进来,两人一狗就蹲在那些阳光里。 秦晗满眼笑意,托着脸:“你为什么给它起名字叫北北?” “不觉得它的眼睛很有神么?像北极星。” “所以叫北北?” “嗯,众星拱北。” “哪来的众星?”秦晗纳闷地看着张郁青。 张郁青笑了笑,有种调侃藏在笑里。 他指了指窗外:“外面总有小土狗,就它被我洗得干干净净,它出去,就是众星拱北。” 秦晗忽然笑起来,张郁青也笑着。 罗什锦听不懂什么拱不拱北的,只觉得如果生活没给他青哥这么大的压力,他青哥本来也可以做一个天之骄子,像秦晗那么开开心心,那么不食人间疾苦。 可生活真他妈操蛋,差点就快要把他青哥压死了。 这时候冒出来个小姑娘,还整来一条狗放这儿,这不给人添麻烦么?! 偏偏,添麻烦的不觉得自己是麻烦,还买200多一袋的狗粮! 被添麻烦的也不觉得麻烦,还和人开着玩笑。 关键是! 他们开的玩笑自己还他妈听不懂! 罗什锦一刀劈在西瓜上,吼了一嗓子:“你俩!吃不吃西瓜了!” 吃西瓜时,秦晗还在逗小金毛,罗什锦趁着张郁青站得稍远,凑过去,问秦晗:“秦晗,你说说,你天天往这儿跑——”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张郁青也听见了,拧着眉头看过来,眼神里警告意味十足。 罗什锦心直口快,他憋不住心里话,顶着张郁青的目光,也还是问完了:“——你是不是对我青哥有意思?” 万一他青哥像后街那个胡二麻子的儿子似的呢! 万一呢! 这是秦晗今天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了,她先是愣了愣,然后连脸红都省下了,非常丝滑地吐出之前说过的答案。 只不过鉴于之前遣词用句的歧义,这次她换了个方式,没提张郁青:“没有呀,我喜欢的是另一个小哥哥。” 张郁青:“......” 罗什锦也愣了:“啊?你有喜欢的人了?” 秦晗点点头。 那天看过张郁青的视频之后,她时常想起视频里他的动作,秦晗把这种“惦念”归结为对小哥哥的怀念。 她觉得,可能是时间太久了,自己记不清小哥哥的样子,所以总用想起张郁青来代替。 嗯,应该就是这样。 罗什锦疑心秦晗在诓他,又追问了一句:“什么小哥哥?你们学校的?” “不是。”秦晗摇了摇头,觉得张郁青和罗什锦都不是外人,没什么保留,兴冲冲地讲起她遇见小哥哥的事情,“就是我以前遇见的,特别帅的小哥哥,他在公园里投箭,不是射箭那种,是投箭,白色的羽毛长箭,他随手一丢,嗖地一下就进到筒子里去了。” 这么说时,秦晗还起身比划了一下,投箭的动作。 其实具体动作她已经记不清了,比划时,脑子里想的是张郁青逗北北时扔球的动作。 阳光晃在她白皙的小脸上,她耳廓微红,眼睛亮晶晶的。 罗什锦挺纳闷地问:“就这?这就能喜欢上了?你让我青哥投,他没准儿也能扔进啊,有啥特别的啊?” “那不一样的,”秦晗还挺不服,像所有维护偶像的小女孩一样,一叉腰,“我那个小哥哥,特别特别特别帅呢!” 张郁青:“......” 关门 秦晗提起小哥哥,就总是不经意间比划那个往出投掷东西动作。 罗什锦起初没太反应过来,多看两遍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想了一会儿,罗什锦从脑子里一堆水果买卖数据的角落,记起前些天他给张郁青录的视频。 当时张郁青往出抛那个玩具皮球时,不就是这样的动作么? 罗什锦举了块被咬得参差不齐的西瓜皮,指着秦晗:“不对啊,前几天青哥发给你的视频,就是这个动作啊。” 秦晗一惊。 被说中了! 她忽然尴尬起来,羞赧得脸和脖子上的皮肤都泛起一层粉红色。 老实巴交的孩子又不会撒谎,只能垂着头,几乎把下巴含进胸腔,声音小得像蚊子:“张郁青和小哥哥是很像的......” 是张郁青和小哥哥像,不是小哥哥和张郁青像? 张郁青稍稍扬起眉梢,情绪莫名地笑了一声。 罗什锦不可思议地说:“不是,你啥意思?你不会是把青哥当你那人的替身了吧?” 秦晗赶紧摇头,不怎么有说服力地反击:“我没有...就是觉得像......” 她说不下去了,越说越像是给自己定罪,只好扭头去看张郁青。 张郁青手肘搭在桌边,手里拿着一瓶纹身专用的颜色,上下掂着逗北北。 小金毛只有他小臂那么长,摇着尾巴站在桌面上,用爪子按住颜色瓶,又去舔他的指尖。 这人看着好像完全没在听他们的对话,却笑着出声,弯了些唇角:“和我像啊,那是得挺帅。” 罗什锦本来是怕他青哥和这个家境殷实的小姑娘扯上关系。 但现在一听,小姑娘话里话外的,好像觉得她那个小哥哥比他青哥强? 他顿时又不乐意了,把西瓜皮往垃圾桶里一丢;“说得我青哥像替身似的,我跟你说,我青哥可是非常牛逼的,想当年也是学校里的扛把子,要不是家里破事儿多,现在也是优秀大学毕业......” 张郁青瞥了罗什锦一眼,不动声色地打断他:“吃你的西瓜。” “哦。” 罗什锦收住话题,又拿起一块西瓜咔咔啃了两口,像是要把自己没说完的话噎回肚里去。 前些天帝都市都在下雨,秦晗贴在张郁青店门口那张告示,早就不知道被风雨掀到哪儿去了。 桌上倒是有一张新的,估计是张郁青画的。 他的画功真的不错,Q版的小金毛居然和北北神态一模一样。 比起秦晗那天几乎画成草泥马的狗,真的是天壤之别。 其实更让人诧异的是张郁青的字。 以前在班里,老师整天叮嘱班里男生,让他们把狗爬似的字练练,免得高考阅卷老师看不清误判。 那时候女生一笔一划的工整字体得到老师的极力赞扬。 张郁青的字不同,张弛有度,架构飘逸,和他的人一样,有种洒脱的感觉在。 秦晗看向张郁青的侧脸,恰好这时他转过头来,她不自觉低下头,躲过他的视线,在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要躲时开口:“这个是打算贴出去的么?” “这个么?”张郁青拿起告示看了一眼,又随手丢回去,“本来是,不过又不打算贴了。” “为什么?” 他一只手挠着北北柔顺的白金色长毛,浅笑:“舍不得呗。” “也是,毕竟养了好几天了。”秦晗叹着口气,表示理解。 如果是她,恐怕也会舍不得北北被人认走。 张郁青开了个玩笑:“吃了好几十一盒的牛肉罐头呢,能那么轻易放它走?” 他明明不是那样计较利益的人,却开这种玩笑,秦晗也跟着笑了,说了句傻话:“那怎么办,让它吐出来么?” 后来聊的都是北北的去留问题了。 张郁青说如果有人来认领,他会替秦晗把那些狗粮送给北北的主人。 如果没有,也没关系,他会养着北北。 聊完,临近傍晚,他很随意地问:“留下吃饭吗?” 一直没说话的罗什锦突然冷哼,吓了秦晗一跳。 她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不用,我也该回家了。” 张郁青送她出去,秦晗笑着说:“我走啦。” 他忽然凑近秦晗耳畔,压低声音:“罗什锦的态度别往心里去,回头我骂他。” “嗯。” 正逢风起,被大太阳烤了一整天的热空气吹过秦晗耳侧脸颊。 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耳垂上的触感是夏风,还是他唇齿间温热的气息。 秦晗连忙点头,借着把碎发掖在耳后的动作,掩饰了心里的慌乱。 这份慌乱一直延续着,快走到街口仍没有缓解。 耳朵像是坏掉了,耳垂越来越烫,她说不清自己这是什么反应。 “操,真他妈恶心!” “我多看他一眼就觉得自己要长针眼了!” “真几把变态,人妖!你是从你妈哔里爬出来的吗?” “呕,死娘炮。” 遥南斜街的小胡同里传来一阵吵嚷,秦晗脑子里正纳闷着自己发烫的耳朵,猛然听见那些肮脏语言,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 几个男生把一个长发女孩围在中间,身后是他们有些破旧的自行车,乱七八糟地停放在一起。 也许是男生和自行车加起来给人一种“庞大”的视觉效果,被他们围住的女孩显得格外形只影单,且可怜。 其中一个男生举着半块砖,对着女孩冷嘲热讽:“还穿裙子,你可真他妈恶心啊,是不是还穿了女人的内衣啊?” 男生说着,把手伸过去。 那个长发女孩忽然抬起头,把露出脸,吼道:“我没有!别碰我!” 秦晗看清他的长相,愣了愣。 是男生? 还是她认识的男生。 男生是秦晗的高中同班同学,叫...... 叫什么她猛然有些想不起来。 高中三年也没什么交集,忽然在遥南斜街遇见,秦晗也很诧异。 而且他还穿着格子短裙,一头披肩大波浪长发。 秦晗的同学几乎缩成一团,假发上的刘海狼狈地粘在他额头的汗水上。 他吼过之后,那几个男生更加不依不饶,说着各种恶心的话,时不时推搡他,把手里点燃的烟和砖头在他眼前晃,还有人踢了他。 男生是光着腿穿裙子的。 小腿上,膝盖上,都是灰扑扑的鞋印子,还有淤青和蹭破的皮肤在流血。 秦晗其实也害怕,她从来没见过小混混,害怕得小腿发抖。 但真的看见了,又不能坐视不管。 要怎么阻止他们呢? 现在已经不是在校园里了,连“告老师”这种设想都不能成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冲过去,狠狠对着那几个人摆放在一起的自行车踢了一脚。 自行车哗啦啦倒了一片,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秦晗猛地拽住那个男生:“快跑啊!” 跑起来时,夏季的热空气拍打在脸上,秦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找张郁青。 后面的几个男生大概是反应过来了,骂骂咧咧地追上来。 谢天谢地,他们没想到骑自行车来追。 秦晗的同学,穿着个小裙子,跑起来勉勉强强和她一个速度。 她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耳边都是蜂鸣声。 越是紧张,腿脚越是不听使唤,速度也快不起来,胸口像堵着一块大石头,呼吸都变得困难。 我会被他们抓住用砖头打死的,她想。 紧要关头,她看见站在店门口的张郁青。 他叼着一根棒棒糖,看见秦晗时似乎有些诧异,还以为她是又落下了什么东西。 但等他看清她身后的人,面色忽地冷下来。 “张郁青!” 秦晗只喊得岀这么一句。 她太紧张,最后几步都是踉跄着跑过去的,绊在凸起的石块上,扑向他。 张郁青稳稳接住秦晗,看了秦晗一眼,确定她没事,才把秦晗和她的同学推进店里。 遥南斜街都是老房子,用铁质卷帘门防盗的都是大户,多数人还是过去的传统法子,门外窗外安装一层木板,晚上关店时再锁上。 把秦晗他们推进去后,张郁青关上了木质防盗门,靠在木板上,挺平静地看着追过来的几个小屁孩。 小屁孩们停在店前面,互相看看,其中一个抹掉汗珠:“你别多管闲事!” 张郁青淡笑着抬起眼:“我要是,就管了呢?” 秦晗被关在店里,最初的紧张散去后,她猛地开始害怕。 张郁青还在外面! 他会不会有事?!他会不会受伤?! 木质门被从外面锁上了,秦晗拍着门板,急得要命:“张郁青,你开门呀。” 可能动物更容易感受到周遭的气氛,北北跳上桌子,疯狂地冲着窗外叫,秦晗这才反应过来。 还有窗子!窗子是开着的! 秦晗慌里慌张跑过去,却看见一只手从窗口伸进来,干净、骨节分明,是张郁青。 他轻轻抚了抚北北的头,语气温柔:“别闹,乖乖等着。” 北北被轻易安抚,秦晗却还急得不行。 她没有任何打架经验,连观看经验都没有,只能拎起一个立在桌边的空酒瓶,郑重地递出窗外:“用这个!” 张郁青看过来,眸子里含着无奈的笑意。 他没接秦晗的空酒瓶,抬手过来,轻轻拍了下她的发顶:“你也是,屋里面乖乖等着。” 说完,他把窗户的防盗木板也关上了。 晚餐 夏季的夜来得晚,黄昏的天色本就模糊,整条老街都像海市蜃楼。 张郁青把门窗都关上,屋子失去光源,顿时暗下来。 在这种昏暗笼罩下,秦晗更加不安,急得团团转。 她只能隐约听见外面一点声音,居然是张郁青在含笑教育人,说什么“不如多读书”。 秦晗趴在门上,才听清他后面的话:“多读书,不傻逼。” 她愣了愣,这是张郁青? 他骂人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秦晗仍然紧张,生怕他们打起来。 北北两条小腿搭在窗边椅子上,不住地“汪汪”急吠,混乱间本来就听不真切,偏偏罗什锦也从后门进来,大着嗓门喊:“青哥?打架呢?用不用帮忙?” 秦晗的同学站在一旁,揪着他的长发,不住地嘟囔:“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秦晗,我们报警吧,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太乱了,根本听不清外面的声音。 好像有人在呻.吟,秦晗急得不行,拍门板也没人应。 嘈杂的环境让人心焦,她突然闭着眼睛大喊一声:“张郁青!!!” 声音真的是很大,秦晗感觉自己17年来从来没这么大分贝过。 喊完震得自己耳朵“嗡嗡”响,可能是太用力,眼前都发黑。 隔了不到一分钟,门被张郁青拉开。 黄昏的光色将暗未暗,张郁青站在朦胧的光线里,还叼着他的棒棒糖。 他有些好笑地看向秦晗,调侃她:“震耳欲聋啊。” 这人一副闲适的样子,仿佛门外从来没出现过叫嚣的混混。 秦晗却没被蒙混过关,一眼看见张郁青下颌的擦伤:“你打架了?受伤了?” “嘘。” 张郁青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我是好人,好人不打架。” 罗什锦冲到张郁青面前,大着嗓门:“青哥!是哪个胡同的小兔崽子敢来惹你,你怎么不叫我?老子扒了他们的狗皮,他奶奶的!” “叫你干什么。” 张郁青语气淡淡,“随便挥几下就都跑了。” 说完,他挑挑眉梢。 说漏嘴了。 扭头看过去,果然看见秦晗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骗子,你不是说好人不打架么。 张郁青勾了勾唇角:“我呢,是正当防卫。” 罗什锦非常气愤,又挑软柿子撒气,对着秦晗就是一通教育:“有人追你你往这儿跑什么?青哥的店就在这儿,又不能搬家,真要是惹上什么麻烦人物,天天来砸场子,青哥这纹身店还开不开了?!” 秦晗从小到大也没被人这么吼过,愣了愣,又觉得罗什锦说得实在很对。 张郁青错过身,把秦晗挡到身后:“罗什锦,闭嘴。” 秦晗垂着头,吸了吸鼻子:“他说得对。” 张郁青转过来时,拖了一把椅子坐在秦晗面前,表情严肃,指了指她身后桌边的长椅:“坐。” 张郁青不笑时看着太冷清,秦晗的同学吓得一哆嗦,又往角落缩了缩。 秦晗坐下,和张郁青面对面。 “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秦晗使劲儿点头。 知道,她知道错了,不该把人往店里带的。 “想帮忙不知道先叫人?” 张郁青皱着眉,“这路面本来就不平整,都不用人追到你,真要是踩到那儿摔倒,伤口都轻不了。再说,他们真追上你呢?推你两下打你两下都是好的,要是有更过分的呢?你一个小姑娘,你想怎么办?” 他完全没在介意秦晗是否把危险带到他店里,介意的是秦晗的个人安全。 秦晗小声狡辩:“我也不傻,别人给我一巴掌,我会还回去,骂我我也会还口的......” “还不傻?要是给你一刀呢?你直接就死了,还什么!” 这是秦晗第一次感受到张郁青动怒,他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就那么拧着眉心直直看着她。 棒棒糖的小塑料棒被他咬得扁了一边,从嘴里吐出来。 秦晗心虚地垂着头,哝哝:“对不起。” “知道错了?” “知道了。” “下次呢,下次遇见这种事怎么办?” “先、先找人?或者报警......” 秦晗说完,又忐忑地去看张郁青。 “记住就行了。”他忽地笑了,又抬手轻拍她的头,“小孩儿么,不吓唬吓唬不长记性。” 秦晗悠地瞪大眼睛。 她才不是小孩! 训完话,张郁青扭头去看秦晗的同学,男生正努力往墙角缩以便降低自己存在感,大波浪假发歪了,露出额顶的寸头。 张郁青愣了愣,又笑了:“哦,是个男生啊。” 罗什锦也探头过去看:“卧槽,不是妹子啊?!” 这会儿没那么紧张,秦晗也想起她同学的名字了,叫李楠。 她在班里就够默默无闻的了,但成绩好,总能被老师夸几句,也算有点存在感。 李楠比她更默默,更没有存在感。 他不和班里的男生们打闹,也不去打篮球参加体育运动,和女生们也很少聊天,成绩平平,高中三年都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地方。 秦晗对他的印象真的很淡。 她不知道李楠为什么会戴着长长的假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穿裙子,但总归是有他自己的理由。 那些混混那么对他,真的很过分。 罗什锦说话时,秦晗一直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像刚才对她一样,用嫌弃的语气训斥李楠。 但罗什锦没有,他倒是过去仔细看了李楠几眼:“我去,你这个皮肤,绝了,细皮嫩肉的,睫毛还长,比一般小姑娘还好看啊。” 李楠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摘下假发:“皮肤好是打了底妆,睫毛、睫毛是贴了假的。” “你挺臭美啊。”罗什锦诧异地喊着。 李楠惴惴看向秦晗和张郁青,内疚得声音更小:“对不起,今天都因为我,谢谢你们,不然我......” 张郁青看向他,想了想:“cosplay?” “我、我喜欢女装。” 李楠应该是从来没和人聊起过这件事,紧张得舌头打结,缓了两秒才鼓起勇气,承认自己的癖好,“我是女装癖!” 这种时候就显示出秦晗的语言匮乏。 李楠是她的同学,也是她带来的,她觉得自己该说一些什么,让他不那么尴尬。 可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在人际关系中,总是不能游刃有余。 秦晗下意识去看张郁青。 可能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目光里带着一些依赖。 北北被张郁青抱在腿上,安抚地顺着毛,刚才还像个小疯子一样狂吠的狗狗,现在顺从地趴在张郁青怀里,用下巴枕着他的手臂。 张郁青注意到秦晗的目光,笑了笑:“爱好挺小众,不过有个性。” 李楠没想过有人会用“爱好”来轻描淡写这件事,眼眶当即红了:“谢谢。” “去把妆卸了,顺便换个衣服,免得回去时那几个小屁孩认出你又找茬。” 张郁青抱着北北起身,从纹身室里拎出一套深灰色短袖短裤,又翻出卸妆油和酒精棉,丢给李楠,“腿上的伤,也稍微消消毒吧。” 天色渐暗,他关上店门,按开一盏灯。 秦晗看着他站在灯光下,忽然觉得,张郁青身上永远充斥着一种从容。 张郁青从自己裤兜里摸出钱夹,递给罗什锦。 罗什锦结过去:“买烧烤回来是吧?那我现在就去。” “换完衣服就别走了,在我这儿吃个便饭,晚点送你们去车站。” 瞥见秦晗犹豫的目光,张郁青顿了顿,“男孩子应该没事,你呢,家里有没有门禁?” 秦晗摇头,爸爸妈妈其实不太管束她几点回家,但:“明明是你帮了忙,应该我来请客吃饭的。” “不是买过很多东西了么,”张郁青笑着指了指桌上那些纸袋塑料袋,“算你请了一半。” “可是你还因为我们打了架,还受伤......” 张郁青轻轻“啧”了一声,稍稍弓背,指着自己的下颌和秦晗平视:“都说了,这是正当防卫。” 对话间,罗什锦已经拿着张郁青的钱包走了,秦晗没机会掏钱,只能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自己又欠张郁青一个人情。 真是还不清的人情啊。 入夜的遥南斜街有种说不出的安静,没有万家灯火,长街浴着月光,星星点点亮着几扇窗。 张郁青说,这条街都是门店,到了晚上都关店回家休息了,也就冷清些。 没一会儿,罗什锦拎着一大兜烧烤回来了。 油灼过的孜然辣椒格外香,打包盒一开,铁签子上排着各式食材,满室烟火气,馋得北北眼睛发亮。 桌边的椅子是那种木质长椅,坐久了屁股硌得疼。 张郁青不知道在哪儿拿了个柔软的小垫子,递给秦晗:“垫着坐。” “谢谢。” “青哥!你这是偏心眼!偏心眼!” 张郁青睨罗什锦一眼:“你是小姑娘?” 洗掉妆容的李楠坐在秦晗身边,他张了张嘴,飞快地瞥了一眼张郁青,像是忍不住似的,极小声地问:“秦晗,刚才帮我们的帅哥,是你男朋友吗?” 想通 夜色里只有北北馋烧烤的“呜呜”撒娇声,不知道是谁家关了店门在麻将,麻将牌相碰的声音掺杂在蝉鸣里,附近大概是有河的,偶尔还能听见一声两声的蛙鸣。 明明还在帝都市,却好像离家几百公里远,一切都让人觉得新鲜且鲜活。 “秦晗,刚才帮我们的帅哥——” 秦晗沉浸在遥南斜街不一样的夜色里,忽然听见李楠的问题。 听完前半句的时候,秦晗以为李楠要问的会是,张郁青是不是她的朋友,她下意识想要回答“是”。 轻轻吸了一口气,连唇都微微地撅起,“sh”差点从唇齿间发岀音来。 “——是你的男朋友吗?” 听完李楠后半句问题,秦晗猛地咬了下舌尖,止住自己的话,又匆忙抬眸去看张郁青。 张郁青坐在秦晗对面,左侧是窗,他正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是没注意到这边。 秦晗松了口气,小声又惶然地说:“不是的。” 她说完,心里居然有些莫名的可惜。 而且耳朵又开始发烫,像是有人在她耳畔纵火,借着晚风,火势大起。 桌上有张郁青倒给他们的冰水,她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掉一大半。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秦晗一直都没仔细去想,这会儿静下来,她才开始琢磨。 其实她给罗什锦和张郁青讲那个小哥哥的时候,并没有像当年讲给胡可媛那么仔细。 她和胡可媛说起时,是抱着闺蜜间分享的情绪,但到了给罗什锦和张郁青讲,就好像一边在说服自己,一边又在说服他们—— 你看,我不是对张郁青有意思。 她只是...... 只是什么呢? 搓麻将的那户人家正打到起兴,有人把牌“锵”地拍到桌上,喜滋滋地笑着:“糊了!” 紧接着是洗牌的声音,柔柔地散在夜里。 有人递过来一串羊肉串,秦晗下意识接过,脑子里还在迷茫—— 只是什么呢? 她没有说遇见小哥哥的具体地点,也没有说那个公园插着的彩旗标志就能看出小哥哥的大学,更没有说小哥哥他们的活动服是白色的。 而她最开始,就是因为那群男生穿了白色运动服,在阳光下白得晃眼,才吸引了她的目光。 和胡可媛讲时,她是事无巨细地在描述的。 但今天她没有,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呢? 羊肉入口,孜然和羊肉的鲜香在唇齿间爆开,但秦晗还在凝滞地想: 在讲小哥哥时,她脑子里好像一直都是张郁青的身影。 这意味着什么?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 秦晗正愣着,忽然听见张郁青的训斥:“北北!放下!” 其实声音并不大,在愣神的秦晗也还是吓了一跳。 她看过去,张郁青已经把北北从地上拎起来,两只手举着它和自己平视。 他下颌因为擦伤被罗什锦强制贴了创可贴,徒增了些痞气,有点像小说里桀骜偏执的男主角。 可他的眸色是含笑的,声音也温柔:“乱翻女孩子的包?这位小伙子,你很不绅士啊。” 秦晗这才注意到她的背包被北北翻开了,里面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掉出半截,还有一沓写过字的便利贴。 背包在罗什锦脚边,罗什锦一边拾起书和便利贴,一边问:“雪泥鸡爪?好吃吗?” “什么?”秦晗迷茫地眨了下眼睛。 那个便利贴是她用来记一些书里的好词好句的,写过一遍虽然说不能倒背如流,也还是有个印象的。 可是,什么鸡爪? 她应该不会把零食的名字写在上面才对啊。 李楠是第一次来张郁青店里,稍显拘谨,但也向秦晗投去好奇的目光。 秦晗伸出手:“我看看。” 罗什锦捏着的便利贴还没落进秦晗掌心,张郁青忽然开口了:“雪泥鸿爪。” 他还是看着北北的,秦晗却忽然想起,自己的的确确是记过这样一个词。 不是鸡爪,是雪泥鸿爪。 她当时觉得这个词很美,记下来之后又因为不常用,一时没想起来。 可张郁青怎么什么都知道? 罗什锦一脸的懵逼:“什么玩意雪泥鸿爪,啥意思?” “鸿雁在雪上留下的脚印,事过留痕。” 罗什锦把书丢给秦晗,嘟嘟囔囔:“啥玩意,听不懂,来来来,喝酒吃肉,一会儿串凉了我还得拎回去让人家加热。” 秦晗这顿饭走神走得严重,几乎没怎么说话。 坐在她身旁的李楠因为对环境陌生,更沉默。 其实她应该说些什么,围绕着李楠的、或者是方便李楠融入的话题。 但秦晗脑子空空,总觉得有什么思路就在眼前,但她没抓住。 就像解几何题,明明感觉关键的辅助线就在很明显的地方,但又怎么都想不到,让人焦虑。 她愣愣又缓慢地吃完一串羊肉,机械地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串烤板筋,听着他们三个闲聊。 张郁青没有让李楠惴惴太久,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关于他的话题:“冒昧地采访一下,你为什么喜欢女装?是排解压力还是什么?” “因为......” 李楠犹豫一瞬,但看出张郁青眼里没有任何反感的情绪,稍稍松了一口气,“就是很喜欢,小时候总看妈妈化妆,就觉得化妆是一件美的事情,也、也觉得女装很漂亮。” 其实小时候妈妈偶尔还会给他涂个红唇什么的,然后领着他给家里人看。 家里人看见他,都会哈哈大笑。 但初中有一次,李楠自己偷偷涂了口红,化了妆,妈妈却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喜欢的事情是见不得光的,只能藏在心里,连爸妈都不能说。 “你这爱好比较特别,大众对这件事接受度其实不算高。” 张郁青拿起手边一罐啤酒,轻轻晃了晃,酒液在金属罐里轻撞,清脆的声音传入夜色。 “坚持这样的爱好,比常人面对更多的非议是一定的,也会有更多压力,你要想清楚。以后择偶时候呢,可能人家姑娘会不喜欢你的爱好,也会有怕你带坏小孩的,反正会遇到的困难挺多的。” 李楠沉重地点头:“我知道,大学我也挑好了,就是不知道成绩够不够,我想学服装设计。” “服装设计学院吗?” “不不不,”李楠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我成绩没有那么好,上不了一本的,可能是三本。” “所以,”张郁青把他的啤酒罐伸过来,在李楠面前装了冰水的玻璃杯上轻轻一磕,“道阻且长啊小兄弟,祝你好运。” 从来没人在这件事上和李楠聊这么多,而且是完全不带有任何偏见的。 李楠眼眶红了一圈,点点头:“谢谢青哥。” 天气太热,那个老旧的风扇被罗什锦搬到窗边的桌子前。 大概是怕正对着吹会把烧烤吹凉,风扇180度摇着头,偶尔还要发出一点“咯咯”的机械卡顿声。 风扇的风偶尔才扫到秦晗脸颊上,驱不散夏夜的暑气,哪怕喝着冰水,也让人汗津津的。 张郁青找来的坐垫上面缝着一层竹席,秦晗能感觉到自己的腿上已经印下竹席的纹路,可是在他店里坐着,又比躺在家里吹着空调吃雪糕舒服太多了。 罗什锦也热得不行,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个大蒲扇,呼哧呼哧扇着:“青哥,这风扇是不是要退休了,咋一点也不凉快?” “希望它能撑过这个夏天。”张郁青笑着说。 秦晗看向张郁青,能感觉到他手头并不宽裕,但这些又似乎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 他刚刚和李楠对话时,身上有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气质。 秦晗手里的板筋只吃了一块,就这么一直举着,还是张郁青看了她一眼,把鸡翅推过来:“板筋凉了不好吃,吃鸡翅吧。” 灯光盈盈落在他眸间,秦晗忽然想通了。 她念念不忘地喜欢的,根本不是多年前的小哥哥,而是张郁青。 她喜欢张郁青。 夜蛾 发现自己喜欢张郁青之后, 秦晗反而很坦然。 她坐在窗边,出神地看着他和罗什锦、李楠谈笑风生。 是会有这种人的, 当你发现自己喜欢他, 并不会太惊讶。 你会觉得他值得被喜欢。 大概是秦晗还没学会怎么掩饰自己,她的目光太过直接,张郁青看过来, 盯着她看了两秒, 忽然笑了:“还拎着那串凉板筋呢?放一边吧,不是把鸡翅给你递过去了么。” 秦晗目光流连地扫了眼香喷喷的鸡翅, 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矫情:“......没事, 我吃完吧。” 张郁青隔着桌子把手掌伸到秦晗面前, 轻轻勾动指尖:“拿来。” 秦晗一时没反应过来, 以为张郁青有什么加热的办法, 愣着把板筋递到他手里。 这人把她吃剩的半串板筋往自己餐盘里一放, 手又伸过来,挑了串最大鸡翅塞进她手里:“吃吧。” 罗什锦仍然扯着嗓子:“偏心!偏心眼!” 张郁青也还是那句话堵他:“你是小姑娘?” 那半串板筋就一直放在张郁青餐盘里,秦晗有意无意地, 看了好几眼。 饭桌上只有罗什锦最外向, 话也比其他人多一些。 他讲起遥南斜街的事儿, 说起前些年闹得轰轰烈烈的拆迁的事情, 罗什锦笑得挺惆怅:“我爸那老头特有意思, 一件衬衫穿了12年, 袖口都磨坏了不舍得买新的,一听说要拆迁, 这老头以为自己要暴富了,去商场买了件新衬衫, 你们猜猜花了多少钱?居然!花了800多!” 秦晗听着挺不是滋味。 妈妈给她买的衣服都差不多是这个价钱, 还有更贵的。 而罗什锦用了“居然”这样的词,说明他认为800元买衣服已经是天价了。 “结果第二天拆迁规划书一出来,齐刷刷地把遥楠斜街给略过去了。我爸郁闷了好久,那衬衫也没穿,现在还在柜里藏着呢,说要留到我结婚,他再穿。” 罗什锦咬了一口肥腰子,继续说:“不过我爸心理素质算好的,有几个老头还气得要死要活的。后街的赵大爷更牛逼,规划书一出来,直接120拉走的。” 说完,罗什锦看了秦晗一眼:“你还听得挺认真,我们这穷人的疾苦,你可听不懂。” 他这么说着,还指了指秦晗的手机。 秦晗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没贴膜也没用手机壳,是这个品牌今年出的最新款。 这手机具体多少钱秦晗本来是不知道的,她不太关注这些,但胡可媛见她换手机那会儿叫了她好几天富婆,说这个手机要9000多块。 秦晗没缺过钱花,她隐约有些明白了罗什锦对她的为什么总像有意见似的。 就像刚才,罗什锦吃了一块她带来的寿司,没什么恶意地感叹:“这花了大钱的,是好吃。” 其实那个瞬间秦晗是有点尴尬的,只不过张郁青开了个玩笑:“北北的罐头也是不便宜,要么你尝尝?” 这个玩笑揭过了秦晗尴尬的小苗头。 遥南斜街拆迁的事情确实令人唏嘘,李楠叹了口气:“所以这条街就不拆了吗?以后呢?” “近几十年是不拆了,再以后就说不准了。隔壁街拆迁的老头摇身一变都成富翁了,有时候回来,我爸一瞅他们就来气。” 张郁青忽然笑了:“是,罗叔现在都不太出来下棋了。” 罗什锦忽然笑起来,“那会儿这条街下棋的也不下了,拉二胡的也不拉了,凑一起没别的话题,就聊拆迁的事儿,怨念啊怨念,隔800米远就能感觉到怨念。” 他用手里咬了一口的肥腰子指着张郁青:“我青哥是最淡定的,没见他因为拆迁的事儿叹过一次气。” 张郁青笑着:“叹过啊,没当着你面而已。” 他说话的时候,秦晗和其他人一样,把目光光明正大地落在他身上。 但她刚一看过去,就发现张郁青手里举着小半串板筋。 一串板筋上有四块,他的竹签上,只剩下最后一块了。 而且,他餐盘是空的。 秦晗感觉自己像坐在火堆前,连脖子都是烫的,脑子里轰隆隆的只有循环着一个想法: 张郁青吃了我吃剩的板筋。 张郁青吃了我吃剩的板筋。 张郁青吃了我吃剩的板筋。 ...... 他就那么大咧咧的吃了,万一竹签上还有我的口水...... 秦晗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猛地趴到桌上。 感觉到她的动静,桌上其他三个人都看过来。 李楠纳闷地问:“秦晗,你怎么了?” “辣椒呛嗓子眼了吧。”罗什锦不怎么在意地说。 只有张郁青忽然看了眼手里吃完的竹签,轻挑眉梢。 忘了这板筋是小姑娘的了。 吃过晚饭,张郁青带着北北送秦晗和李楠去公交车站。 时间并不算晚,这个时间在商业街反而应该正是热闹的时候,遥南斜街却已经陷入黑暗,连走路都要用手机开了手电筒照明。 李楠家离遥南斜街只有一站的距离,车来得也早,先一步走了。 秦晗家远了些,等公交时张郁青坐在公交站的座椅里,逗着北北,她有点不好意思:“你先回去吧,车应该快来了。” “不急,送你上车。” 张郁青说完,抬起头,忽然直直看向秦晗。 秦晗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脸先烧起来:“怎、怎么了?” 张郁青起身,走过来,边走边说:“别动。” 他的手慢慢伸向她肩膀的位置,明明还没碰到,秦晗却觉得自己像偏瘫了似的,整个肩连带着手臂都麻了。 可能是感受到秦晗的紧张,张郁青轻声安慰:“马上就好,害怕就闭上眼睛。” 什么马上就好? 害怕就、就闭上眼睛? 这不是偶像剧里男女主角接吻时的台词吗?!!! 秦晗以为自己没怎么看那种青春偶像剧,这会儿脑子里却晃过180多个被壁咚的场面。 但还没等她紧张完,张郁青的指尖轻轻触了下她的肩膀,只是一瞬,他退开时,指背多了一只豆绿色的蛾子。 “绿尾大蚕蛾,不咬人,也没毒。” 路边有蛐蛐躲在草丛里叫,路灯勉强撑起公交站前的光线。 张郁青指尖轻轻一动,蛾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其实它并不吓人,还挺漂亮,翅膀上拖着两条长长的飘带,像古代那种长袖裙摆。 可是,他刚才说的话,居然是因为蛾子! 秦晗在心里痛斥自己:秦晗,你在想什么呢! 秦晗脸红得几乎滴血,勉强挤出一句犹如蚊鸣的“谢谢”。 正逢公交车来,秦晗红着脸往公交车上跑,从肩膀开始的偏瘫还没恢复,上车前还踉跄了一下,动作笨拙得,她根本不好意思再回头去和张郁青说再见。 反倒是张郁青,笑着叮嘱她:“到家发个信息给我。” 车上的小姑娘慌慌张张点头,钻到车座里,把额头抵在座椅靠背上,没在回头。 公交车上没什么人,灯光很足,能看清她泛红的耳廓。 公交开走后,张郁青带着北北往回走,调侃地想: 替身而已,这么慌里慌张的,脸皮太薄了。 6月底,秦晗高考要出成绩那几天,秦父终于从外面“出差”回来,开始每天回家吃饭。 餐桌上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秦母也会做很多只有秦父才喜欢的小菜,只不过有了之前夜里的“偷听”,秦晗偶尔会敏感地在爸爸妈妈笑着的脸上看出一些不自然。 查成绩那天,爸爸妈妈倒是能看出来心情真的很好,也许是因为没什么压力,秦晗高考还超常发挥了些,成绩比预计中的好。 秦母哼着小曲找出手机,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语调一直愉快地上扬,让司机去海鲜市场多买些海鲜送过来。 家里对秦晗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但知道她考了好成绩,也还是要庆祝。 “中午我们来吃大餐吧,吃螃蟹怎么样?” 秦母挂断电话,笑着说,“这种日子就该吃蒸海鲜的,让我们小晗蒸蒸日上。” “我去煮姜茶,免得你吃完又说寒得肚子疼。”秦父笑着接了一句。 “我哪有那么娇气。” 秦母佯怒地瞪过去,目光柔柔的,没什么威胁性,“你先过来帮我把蒸螃蟹的锅拿下来,在最上面的柜子里,我拿不到。” “好好好,我来拿。” 看着妈妈拉着爸爸去厨房,秦晗忽然觉得很开心。 这种真正温馨的家庭气氛是因为她的成绩,她有种自己立了小功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不知道和谁分享,秦晗拿出手机,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张郁青。 可是...... 那天晚上她僵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跑上公交车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 太!丢人了! 她居然以为他会吻过来! 司机师傅把海鲜送到楼下时,秦晗还沉浸在丢脸的情绪里。 就因为这个,她这几天都没想过去遥南斜街。 只要她跑得够快,躲得够远,尴尬就追不上她。 秦父拿着烟下楼,抽完烟顺便把装满海鲜的黑色塑料袋拎回来,一进屋就看见正举着手机发呆的秦晗:“小晗。” “啊?” 秦晗吓了一跳,匆忙收起手机,“怎么了爸爸?” 秦父是真的很高兴,扬起来的那种调子和秦母居然有些像:“我想过了,你这个成绩报师范大学是没问题的,你想不想当老师?” “当老师不错啊,还有寒暑假,师范大学离家这么近,小晗每周都可以回家。”秦母在厨房说。 高中时候,班主任说女生当老师当医生都不错。 秦晗点头:“我们老师也说女生当老师好。” 秦母蒸了一大锅海鲜,螃蟹、虾、鲍鱼、粉丝扇贝,摆满了一桌,秦晗吃完一整个螃蟹才想起来: 师范大学,不就是小哥哥的大学么? 虽然这么多年估计小哥哥早就毕业了,但她在爸爸提起这所大学时一点都没想起过小哥哥。 秦母调低空调时,说了一句“这么热的天,买个西瓜回来消暑好了”。 这句话,让秦晗想起张郁青。 “要买西瓜还去楼下那家店,他家的西瓜是庞各庄西瓜,挺甜的。” 秦母转过头,问秦晗,“小晗,妈妈上次买的西瓜是不是很甜?” 没有罗什锦的西瓜甜。 秦晗轻轻点头:“我有一个朋友,挑西瓜很厉害,妈妈,下次我来买西瓜吧。” “哎呀,我们小晗现在真是长大了,那就交给你啦。”秦母笑着说。 秦晗却在想,她好像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去遥南斜街的借口。 晚风 只不过隔天, 秦晗没能如愿以偿地去遥南斜街。 秦晗是被手机震动声吵醒的,挺不情愿地在被子里拱了两下, 只伸出一只手, 在桌子上摸过手机,顺便摸到遥控器,把空调打开。 困意未消, 她眯着朦胧的睡眼, 解锁手机。 看见满屏幕的群消息都写着“端午安康”时,秦晗猛地睁大眼睛, 整个人从蚕丝薄被里弹坐起来。 完了! 今天是端午节啊!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 又无力地倒回床上。 端午节肯定是要去奶奶家吃饭的, 遥南斜街估计是去不成了。 秦晗幽怨地看了眼床边的课桌, 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条浅色牛仔裙。 明明要穿的衣服她都准备好了的。 果然, 等秦晗起床时, 秦母已经端着煲好的海鲜粥从厨房出来:“小晗,今天我们要去奶奶家吃饭,奶奶已经知道你的成绩啦, 准备了不少好吃的要给你庆祝, 有你爱吃的糖醋里脊哦。” 糖醋里脊算什么! 她想去遥南斜街啃西瓜啊! 秦晗垂死挣扎:“妈妈, 我们今天要晚上才回来吗?” “对呀, 晚上吃过饭再回来, 怎么啦?和其他朋友有约会了?” 秦晗蔫巴巴地摇摇头:“没有......” 再回到卧室时, 秦晗轻轻叹了一口气,把牛仔裙收回去, 翻了一条短裤出来换上。 手机里很多未读信息,都是高中群里的, 她翻着看了一下, 除了端午节的事情,大家还在讨论高考成绩。 也有人在撺掇着想要搞一搞同学聚会。 胡可媛正踊跃地响应同学聚会的事情,发了不少KTV和饭店的推荐。 秦晗正想关掉群聊的消息提醒,手机震了两下,群里忽然有人艾特她。 是徐唯然: 【秦晗秦晗,同学聚会你来嘛?@秦晗】 【对了秦晗,你成绩怎么样啊?@秦晗】 群里有几个男生发了坏笑的表情,秦晗僵了僵,没回。 但她也注意到,在那之后的聊天里,胡可媛忽然就消失了。 无论别人怎么艾特胡可媛问KTV的位置,胡可媛都没再回过。 退出群聊的对话框,秦晗点开张郁青的,想了想,给张郁青发了一条信息: 【端午节安康。】 等了好一会儿,张郁青都没回她消息。 甚至一直到爸爸开着车来接她和妈妈去奶奶家,秦晗的手机都没再响过。 也许是因为太忙了? 秦晗奶奶家在郊区,六环外,开车过去要一个小时左右。 大概是端午节放假的人比较多,路上一直堵车,路程变得漫长。 车子下了高速,白马路的路旁种满了淡紫色的萝卜花。 秦母从副驾驶位偏头向后座看:“小晗,看路两旁的花,是不是很美?” 秦晗看过去。 嗯,是很美。 可她的手机一直都没响。 秦晗反复点进对话框看了几次,不由得有些后悔。 大概是她发的信息太像群发了,所以张郁青看过了却没回? 这种情绪纠结着她,还真有点“牵肠挂肚”的滋味。 到奶奶家时已经是中午,秦晗帮爸爸妈妈提了两盒给奶奶买的东西。 才刚出电梯就听见奶奶家传来热闹的聊天声,小姑一家和小叔一家都在,客厅里到处都是人。 “快快快,开始炒菜吧,我们的小状元回来啦!” “小晗很不错啊,考得好!有小叔当年的风范。” “要点脸吧,你当年可是复读了才考得重点。” “小晗快过来,让爷爷奶奶抱抱。” “粽子呢?把粽子给小晗拿来,小晗爱吃。” “我得去下厨了,小晗最爱吃小姑父做的糖醋里脊是不是?” 秦晗上的是重点中学,但不是火箭班。 她考得算是不错,但也没到这种大张旗鼓庆祝的程度。 但她知道,哪怕她没考上一本,家里人仍然会这样开心地为她喝彩。 秦晗不止是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也是奶奶家所有人的宝贝。 小姑起身去拿粽子,边走边说:“你奶奶特地给你包了豆沙的,说你爱吃。” 奶奶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豆子是你爷爷骑自行车去市场挑的,说我们挑不好。” 这些来自家庭的温暖冲淡了秦晗等信息的焦虑,她跑着扑过去,抱住爷爷奶奶:“谢谢爷爷,谢谢奶奶。” 沙发上坐满了人,小叔被挤得坐在沙发扶手上,还不忘打趣她:“哎呦你慢点,你爷爷奶奶老胳膊老腿的,你再给他们压骨折了!” “我哪有那么重!”秦晗气鼓鼓地说。 小姑端来粽子,秦晗搬了小板凳坐在茶几前,一层一层地剥开粽叶,手上沾了黏糊糊的糯米。 小叔回忆起自己上学时候的事情,和大家聊得热闹。 不过小叔聊天总需要找捧哏,他时不时都要问秦晗一句:“小晗,你说小叔说得对不对?” 秦晗含着满口香甜的粽子,也没听清小叔说了什么,匆忙点头:“对。” “对什么呀,少教坏孩子。” 小婶婶掐了小叔一下,“你小叔高中就早恋,初恋还是个大美女呢。” 小叔笑着躲开:“高中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有一个两个喜欢的人也正常啊,是不是小晗?” 这次秦晗听清了,瞪着眼睛没回答。 总觉得有些心虚。 正好这时候,手机在短裤兜里震动,秦晗举着两只黏糊糊的小手,急得到处找纸巾。 小叔递过来两张湿纸巾:“看把你急的。” 秦晗擦过手,又匆忙摸出手机,但电话并不是张郁青打来的,是徐唯然。 她没接,徐唯然打过一个之后又继续打,手机一直在震动,连奶奶都看过来。 因为胡可媛的事,秦晗非常不想接徐唯然电话,索性把手机调整成静音。 在奶奶家很热闹,时间过得也快,热热闹闹吃完午饭,聊会儿天,又热热闹闹地吃起晚饭。 偶尔秦晗也在热闹里感受到一点失望,因为手机一次都没震动过。 等她想起手机被自己调成静音时,已经是晚上了。 有两条张郁青下午发来的未读信息。 两张都是照片。 一张是北北的动图,上面写着“端午安康”的字样。 另一张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是一面锦旗,“助人为乐,情暖人间”。 正是晚饭的餐桌上,大人们喝了点酒,话也变得更多,秦晗捧着手机悄悄溜出餐厅,钻进阳台。 奶奶家是高层,住在18楼,夜风阵阵,秦晗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掖到耳后,深深吸气,拨通了张郁青的电话。 电话被接起时,秦晗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却听到罗什锦的大嗓门:“谁啊?青哥现在没空,晚点再打来吧。” “......哦,知道了。” “咦?秦晗啊?”罗什锦耳朵挺灵。 不知道为什么,秦晗有种做坏事被人抓包的窘态:“......是我。” 罗什锦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情绪:“那我晚点让青哥给你打回去吧,今天不是休假么,丹丹回来了,青哥很忙的。” 丹丹? 丹丹是谁? 秦晗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勉强笑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他给我发了个锦旗的照片......” “你说那个啊,你那个同学李楠送来的。他可逗了,之前写了一封感谢信来,挺老长的,我随口说了一句字像狗爬的看不懂,结果他又定了一面锦旗过来,哈哈哈哈!” “李楠去过了?” “这些天每天都来,昨天还给一个女顾客化了妆呢,别说,手艺还不错,嗨北北!那个不能咬!” 电话里传来罗什锦呵斥北北的声音,“你没别的事儿了吧?没事我挂了啊,北北咬丹丹的背包呢。” “嗯,没有了。” 秦晗挂断电话,趴在阳台的护栏上。 丹丹是谁呢? 听起来是女孩子的名字。 该不会是张郁青的女朋友吧? 秦晗是高考完,放假得早,其他工作单位确实会在端午节放三天假,所以是张郁青的女朋友放假来找他了吗? 他在忙着陪女朋友? 小区里楼房耸立,家家户户的灯光被窗子圈成一个个小方块,灯光是深浅不一的黄色或白色,秦晗默默地看着,有种烦躁和不安从胸腔里升起来,堵得人难受。 吃下去的粽子也好像粘黏在胃里一样,难以消化。 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忽然亮了,秦晗垂下视线,却看见张郁青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她接起电话:“喂?” “给我打电话了?” “嗯,端午节快乐。” 秦晗心事重重,含糊地说:“罗什锦说你这几天都很忙,要照顾丹丹......” “是忙,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 张郁青还是那种悠闲笑着的语气,“你也快乐,小秦晗。” 秦晗藏不住心事,鼓了鼓勇气:“张郁青,丹丹是你的朋友吗?” “我妹。” 秦晗忽然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欢快起来:“那你吃粽子了没?” “还没,忙得没空吃。” 秦晗这才听出来张郁青声音里掺着一点点哑,听起来有些疲惫。 秦晗有些犹豫,她看了眼身后的阳台门,透过玻璃能看见奶奶包的粽子剩下很多很多。 说自己这两天要去遥南斜街买西瓜呢? 还是说去给他送粽子呢? 哪个理由听起来会更好些? 张郁青大概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秦晗的手机贴在耳边,能清晰地听见他轻轻吞咽的声音。 再开口时,他那些疲惫的哑音不见了,主动问起:“听说高考成绩出来了,小姑娘,你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 “口气很大啊?” 秦晗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些:“本来就挺好的。” “想好报什么学校了?” “帝都师范大学。” 张郁青顿了顿,随后笑起来:“行,什么时候有空再来,送你份高考礼物。” 盛夏 挂断电话, 秦晗有种抑制不住的雀跃。 感觉自己胸腔里冒着泡泡,像煮沸的水, 咕嘟咕嘟。 她去遥南斜街的两个借口根本没用上。 是张郁青, 张郁青约了她! 他还要送高考礼物! 晚风浮动流云,零星的星子忽明忽暗,月亮也不算圆, 万家灯火把夜拉得绵长, 闷热的晚是暑气的帮凶。 秦晗却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夏夜。 身后的阳台门被推开, 秦父拿着烟盒进来, 看见秦晗, 他意外地笑起来:“小晗在这儿啊, 刚才你小姑父还说呢, 怎么今天糖醋排骨吃得这么少就下桌了。” 秦晗支吾了一下:“我吃饱了。” “你小叔说你减肥呢。” “才没有!” 秦父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 把烟叼在嘴里:“没有就好,我们小晗已经很苗条了,节食减肥对身体不好。” 可能是高层风大, 秦父按动两次打火机, 都没能把烟点燃, 他把手拢在眼侧, 才点燃烟。 偏头发现秦晗还在时, 秦父温和地笑了笑:“还不进去?回头身上沾了烟味你妈妈又要说我给你吸二手烟, 阳台先借爸爸一会儿,等我抽完你再来?” “爸爸。” 秦晗犹豫地唤了她一声, “你会和妈妈离婚吗?” 其实那天夜里发生的事秦晗并没有忘记,她只是不提起。 哪怕发现自己有喜欢的人了, 哪怕刚刚喜欢的人还答应送给她高考礼物, 哪怕她刚才还雀跃得想要欢呼,想到那天夜里爸爸妈妈歇斯底里的争吵,秦晗仍然不安。 秦父诧异地转过头,手里的烟灰散落在阳台上,又被风吹走,他表情很凝重:“是谁告诉你爸爸妈妈要离婚?” “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听到的。” 秦晗垂下头,“对不起爸爸,我不是有意偷听你和妈妈讲话的。” “小晗,爸爸在夜里出门,你也听见了?” “嗯。” 秦父深深吸了一口烟,叹气时白雾从他鼻间喷散出来。 他按灭了烟,蹲在秦晗面前,神情愧疚:“对不起宝贝,是爸爸妈妈没做好,让我们的宝贝担心了。” 秦晗眼眶有些痒,睁大着眼睛想把眼泪憋回去:“其实你们不用在我面前......” 不用在她面前什么呢?该用什么样的词呢? 演戏?佯做?假装? 可这些词听起来都不太好,她不能这么说。 爸爸妈妈也是为了想让她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才会在每次争吵后,哪怕心情不好,也仍然对她笑的。 这是他们爱她的方式。 秦晗瞪着眼睛瞪了一会儿,眼眶泛红。 秦父叹着气:“我们的宝贝也长大了,是我和妈妈不好,总觉得你是小孩子,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会让你知道,好不好?” “那你们真的会离婚吗?” 秦父摇摇头:“那是气话。” 秦晗敏感地注意到爸爸只是摇头,却没有十分笃定地反驳说“我们不会离婚”这样的话。 她有点慌,急急追问,“爸爸,你还爱妈妈吧?” “当然爱,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妈妈,不过有些事情,不止是爱那么简单。” 秦父略显惆怅地笑了笑,“小晗,这件事爸爸会妥善处理的,好不好?交给爸爸好不好?” 秦晗只能点点头。 她不想细猜爸爸眼里的愧疚到底是什么。 秦母忽然拉开阳台门,奇怪地问:“你们父女俩躲这儿干什么呢?” 她顿了顿,蹙起眉心,瞥了秦父一眼,发火都很温柔,“你呀,又在孩子面前抽烟!小晗快跟妈妈走,咱们不吸他的二手烟。” 秦父忽然笑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妈妈一定会说我给你吸二手烟的,快进屋吧。” 后面的两天,秦父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每天都在家里办公。 秦母在厨房做饭时,他还会放下工作去帮忙打下手。 厨房时不时传来爸爸妈妈的笑声,秦晗松了一口气,觉得爸爸在努力修复和妈妈感情之间的裂痕。 这两天秦晗没出门,她其实在去遥南斜街这件事上,心里是有些矛盾的。 罗什锦说过,张郁青这几天会很忙,她不想去添乱,可是有时候想想,李楠比她认识张郁青他们还晚呢,已经和他们熟到可以每天都去的程度了。 她去了也不会给张郁青添乱,她可以和北北玩,也可以安静看书。 这么任性地想着,秦晗也还是在没再端午假期这几天去遥南斜街。 过了端午的假期,秦晗穿上浅牛仔色的小裙子,把头探进厨房:“妈妈,我可不可以拿走一些粽子送给朋友?” “可以呀,拿礼盒吗?还是奶奶包的?” “奶奶包的吧。” 秦晗在人际交往上没有那么得心应手,她在网上查过一些相关的文章,觉得自己之前每次去买那么多东西,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价格上,可能都在无形中给了张郁青不好的压力,只不过他并没有表达出来。 她是通过罗什锦的反应,才觉得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粽子礼盒很好看,但还是拿奶奶包的,也许更让人家收得安心。 秦晗装好粽子,又装了几个妈妈烤的水牛奶菠萝包,放在手提袋子里。 她穿鞋时,爸爸从书房出来,问了一句:“小晗今天要和朋友出去?” “是呀。” 秦父大概以为她要去见的朋友是胡可媛,还笑着问了一句:“随时可以约你朋友来家里吃饭,让你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可是我要见的朋友,是张郁青啊。 秦晗提上一只鞋子,心里默默地想。 “就是呀,最近都不见你带朋友回来了。” 秦母把秦晗的拖鞋收好,笑着说,“反正考完了,你们可以玩得晚一些,直接在家里住也可以呀。” “那是不行的!”秦晗条件反射地反驳。 张郁青怎么可以来家里住?! “怎么不行,就和你住一个房间就行啦,你的床本来就是双人床。” 那!怎么!行?! 秦晗被妈妈的“双人床”发言吓了一跳,也没解释自己的朋友是男性,慌里慌张地撞在门口的实木椅子上。 “这孩子,怎么冒冒失失的。” 秦晗耳廓通红,拎起装了粽子和菠萝包的袋子单腿蹦了两下:“爸爸妈妈我出门啦!” 秦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出去注意安全,别总在外面晒太阳,会中暑的。” “知道啦!” 去遥南斜街的路上秦晗才意识到,她出门出得有些太早了。 爸爸在家办公早餐会吃得早一些,公交车晃晃悠悠开出去半程路途,居然才不到9点。 都不知道这个时间张郁青的店开没开门。 秦晗在网上搜了一圈,发现张郁青的店在团购软件上搜不到,只能看看别家纹身店的营业时间作参考。 有9:00-22:00的。 也有10:00-23:00的。 也不知道张郁青的店更像哪一家。 公交上人很多,大概都是上班族,挤得秦晗缩在门边的小角落,一直到下车才猛然松一口气。 和大路不同,遥南斜街像是还没苏醒。 街上行人稀稀落落,偶尔有拎着豆浆和炸油饼的大爷走过,还有人牵着狗,边走边咬一口松脆的油条。 油香油香的味道飘散开,像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特殊魔法,把秦晗身后车水马龙又人影匆匆的主街和遥南斜街,划分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知道哪家的老人在跟着收音机唱戏,悠扬的戏腔,伴着树梢喜鹊的鸣叫,让人放松。 秦晗能感觉到自己的雀跃,她是一路小跑着去张郁青店外的。 店门口的木板防盗门敞开着,但她没直接进去,把手笼在窗边,向里面张望。 窗边的桌子上放了半杯水。 北北正蹲在桌边吧唧吧唧地吃它的狗粮。 倒是没看到张郁青的身影,也不知道他睡醒了没。 秦晗试探着推了一下门,门没锁,但她拎着粽子和菠萝包才刚迈进去,北北忽然警惕地抬起头,开始大叫。 “汪汪汪!汪汪!” 秦晗吓了一跳,连忙蹲下,小声安抚:“北北,嘘,别叫了。” “汪汪汪!!!” “北北,是、是我,给你买狗粮的姐姐。” “汪!汪汪汪!汪汪汪!” 声音比刚才还大,居然还呲牙。 秦晗正手忙脚乱地安抚着,楼上传来一声开门的轻响。 也许是张郁青店里的门都有些老旧,门声吱嘎,秦晗下意识抬眼往楼上看去。 简易的铁艺护栏后面出现了张郁青的身影,他没穿上衣,只穿了一条白色运动裤,手里拿着毛巾随便擦掉脸上的水珠,才向楼下望过来;“哪位?” 秦晗的视线落在他的腰上,劲瘦的腰,但看着很有力。 腹肌线条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看清是秦晗,张郁青愣了愣:“我穿件衣服。”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 北北已经像个跟屁虫似的摇着尾巴跟着张郁青回楼上了,秦晗蹲在地上愣着,一直到张郁青的身影完全消失,她才猛地站起来。 我!看见了! 我看见张郁青的腹肌了! !!! 秦晗感觉今天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热得快要原地蒸发了,整个人都像被火点燃一样。 她呆呆地坐到桌边,拿起桌上的半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 张郁青套了一件短袖,还是纯色的,只不过这次是淡淡的灰色,比起黑色,显得整个人在阳光下发光。 他走下来,看见秦晗手里的水杯,忽然笑了:“怎么渴成这样?” “啊?” 秦晗回过神,听见他说:“小姑娘,你用的是我的水杯。” 书籍 秦晗记得初认识张郁青时, 她问了个傻问题。 她问张郁青有没有纹身,当时张郁青说有, 她还傻唧唧地说, 我没看见。 当时张郁青告诉她,纹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可是刚才,她看光了张郁青的腹肌和后背, 干净的冷白色皮肤上没有任何图案。 难道是在下面...... 就、腿, 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秦晗脸越来越红,张郁青还以为她是因为误用了杯子感到不好意思, 笑着说:“逗你的, 杯子没人用过, 昨天倒给客人的, 他没喝。” “哦。” 秦晗放下杯子, 有点心不在焉。 “来得挺早嘛, 还以为你们这些高三毕业的小孩,假期得睡到中午呢。” “我每天起得都很早的!”秦晗急急替自己辩解。 张郁青坐在秦晗对面的椅子上,伸长腿把电风扇的线勾过来, 插了电源:“跑着来的?额头都是汗。” 秦晗没敢说自己是因为看了他的腹肌和背才开始冒汗的, 红着脸摇头:“也不是很热。” “你先消消汗, 我去楼上一趟, 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张郁青再从楼上下来时, 已经恢复平时的穿衣风格, 黑色工装裤和纯黑色短袖,头发是湿的。 他打了个响指:“走吧。” “我们去哪?” “去能买到你高考礼物的地方。” 秦晗跟着张郁青走出店门, 他带着她走进小胡同里,偶尔遇见熟人, 他都会笑着打招呼。 有一个男人看见走在张郁青身边的秦晗, 问张郁青:“郁青啊,郁丹回来了?” 站在男人旁边的女人忽然撞了那个男人一下,隐晦地使了个眼色,那个男人反应过来,支支吾吾:“啊,不是小丹丹吧,小丹丹没这么、没这么......” “你会不会说话!” 那男人身旁的女人直接把他扯进屋里,随后女人歉意地对张郁青笑了笑,“抱歉啊郁青,他这人说话就是这么招人讨厌,你别往心里去。” 张郁青淡笑着:“不会。” 秦晗不太明白刚才的对话里,到底是什么让三个人都变得那么敏感。 她有些不安:“张郁青,是不是你和我走在一起,会被传绯闻啊?” 张郁青好笑地看她一眼:“传什么绯闻,我又不是明星。” 又走过好几栋低矮的平房,他才说,“我妹妹生病了,是病人,他们担心说错话我会不高兴。” 秦晗很想问问是什么样的病,但又觉得这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于是闭口不言,只去认真看沿途风景。 这条胡同的每一家房屋都很有年代感,却又带着不同的生活气息,能看出屋主人生活习惯的不同。 有的人家是大石块堆砌的围墙,有的人家盖了二层小楼,也有的人家院子里晒着玉米粒和辣椒,秦晗左右看着,看哪都新奇。 有一家的围墙上还种了很多仙人掌。 仙人掌顶着淡黄色的花苞,格外有韵味。 秦晗看了几眼,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这家人一定很爱生活。” “人家种仙人掌不是为了观赏的,是为了防盗,免得有人□□进去偷东西。” 张郁青的手掌很自然地覆在秦晗后脑勺上,轻轻推着她往右边走,“这边。” 那是一间很舒服的小房子,门口的石桌上放了水泥色的花盆,养了一盆盛开的白色小菊花。 一只胖墩墩的大橘猫正趴在门边晒太阳,看见张郁青和秦晗,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 张郁青蜷起食指,轻叩木质门板:“刘爷爷,在吗?” “哦,郁青来了啊。” 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瘦高的老头,穿得很整齐,白色盘扣仿唐装,手里拿了一把折扇,像是穿越时空而来的人。 秦晗不知道张郁青带她来这里做什么,还是礼貌地随着他叫人:“刘爷爷好。” “这个小姑娘水灵灵的,真招人喜欢。” 刘爷爷笑着摇了摇折扇,上面金纹山海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你奶奶身体怎么样了?” 张郁青笑着:“还是老样子,来找您,是知道您这儿有些宝贝,别处找不到。” “那倒是。” 刘爷爷领着张郁青和秦晗进屋,一迈进去,秦晗就呆住了。 真的满屋都是书,从地上一只摞到天花板上,有的放在书架上,有的干脆摞在桌面上、地上,这是书的世界,空气里都是书籍的油墨味和旧纸张的味道。 秦晗情不自禁地小声感叹:“哇。” “这才是真正的二手书,挑吧,喜欢哪本都可以送给你。” 张郁青微微低下身子,在秦晗耳旁说,“刘爷爷这里是真的有值得珍藏的首版书籍,仔细挑挑,没准儿能捡到宝。” 刘爷爷重重咳了一声,故意玩笑:“说什么算计老头子的悄悄话,我可都听见了!” 秦晗很喜欢书,她看书的时间比玩手机的时间更久。 新书就像是年轻的讲述者,穿着色彩斑斓的外套,轻轻讲述它的故事。 而老的书籍有种岁月沉淀在上面的沧桑感,它的外套已经是饱含故事,却又欲语还休。 “我可以拿下来看吗?”书架旁有一架木质梯.子,秦晗站在前面犹豫。 刘爷爷非常愉快:“请便啊小姑娘,想看哪本看哪本,哎呀这年头爱读书的小姑娘不多见啊,都捧着手机平板玩呢。” 又一个叫她小姑娘的人。 这条街上的人真的好喜欢叫她小姑娘。 秦晗攀上梯.子,目光在书籍之间流连。 张郁青真的很懂她,她是好喜欢纸质书籍。 有一本《小王子》引起秦晗的注意,她把手伸过去,小心地拿过来。 只顾着不要把书碰坏,却忘了书上的尘埃,身后的张郁青刚开口想要提醒秦晗,她已经翻开书,灰尘乱舞,迷住眼眼睛。 秦晗条件反射地想要用手去揉眼睛,张郁青站在梯.子旁,握住她的手腕:“别用手,手上也都是灰。” “那怎么办......” 秦晗闭着眼睛,眼角有一点晶莹的眼泪。 她顺着张郁青的说话声,凭借感觉,茫然地把脸转过去对着他,像盲女。 “刘爷爷,有湿巾吗?” “有啊,接着。” 张郁青接住刘爷爷扔过来的湿纸巾,打开扯出一张,叮嘱秦晗:“别动,站稳了,我帮你擦眼睛。” 这种木质六步梯,秦晗只站在第一阶上,和张郁青站在地上的身高差不多。 她能感觉到他的声音就在眼前,咫尺的距离。 可能闭上眼睛听觉和触觉都会更敏感,秦晗清晰地感觉到张郁青的指尖包裹在湿纸巾里,温柔地帮她擦了擦下眼睑的眼泪。 他说:“试着睁眼,眨一眨。” 他的声音传入耳廓,刮蹭着耳道。 像火柴在火柴盒上轻轻一蹭,马上就要点燃火苗。 秦晗睁开眼睛,在朦胧的眼泪里看见张郁青又抬手,帮她擦掉泪水。 其实有那么一刻,秦晗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觉得心跳都漏了半拍。 “好些了吗?” “嗯。” 刘爷爷这间书屋是遗忘时光的好地方,秦晗在里面流连很久,还是阳光晃了眼,她才忽然察觉,一上午已经过去了。 毕竟是张郁青说要买单,秦晗不好意思多选,只拿了一本老舍先生的书籍。 但张郁青付过款带她从刘爷爷家出来时,忽然从门口拎起几本书,递给秦晗。 这一小摞书,古朴的封面上居然系着深绿色的缎带,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这是?” 张郁青把书塞进秦晗怀里:“送你的高考礼物。” “可是我不是有了老舍先生的书了吗?” “那是你想要的,这是我想送的。” 正午的阳光晃在张郁青脸上,他被晃得眯缝一下眼睛,笑着,“都是国外的诗集,我觉得不错,你可以读读看。” 秦晗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张郁青却忽然转过身,看着她:“我们也算是朋友了,下一次来看,不用买那么多东西,知道么?” 他很温柔,有些话会选在令人不尴尬的时间说。 但秦晗忽然有了一种担忧。 她抱着她的高考礼物,问张郁青:“那你送我这个,是不是因为我之前买了东西,只是想要礼尚往来?” 张郁青没回答,只告诉秦晗:“拆开缎带看看?” 秦晗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默不作声地拆开蝴蝶结,翻开第一本诗集的扉页。 是博尔赫斯的诗集,她看见扉页上有张郁青写的话—— “送给秦晗小朋友,毕业快乐,万事顺意。” 张郁青的字飘逸又好看,她还没抬起头来,头顶传来张郁青的笑声:“不是礼尚往来,是祝贺你考了个好成绩。” 回张郁青店里的路上,秦晗有些走神。 她忽然有个想法,她希望张郁青是她的男朋友。 张郁青看了眼手机,忽然说:“能找到我的店吗?” “能的。” “你先回店里,我去办点事儿,10分钟就回来。” 秦晗点头,自己一个人往张郁青店里走。 张郁青的店真的很神奇,出门时连门都不锁,也没人随便进来。 北北大概是已经认出她了,看见秦晗进来倒是没叫,趴在地板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秦晗坐在桌边,爱不释手地翻开张郁青送她的几本书。 多年前遇见的小哥哥只是她情窦初开时的一个模糊憧憬,但她是真的,很喜欢张郁青这个人。 楼上连着传来几声喷嚏,惊了秦晗一跳。 她愣了愣,楼上有人? 没等她猜测完,罗什锦趿拉着凉鞋从楼上下来。 他大概是感冒了,一边走一边用纸巾擦着鼻子,身上还披着一件白色的运动服外套。 “哎?你来了啊,看见青哥了吗?” 这件运动服外套秦晗觉得很眼熟,盯着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这不就是当年小哥哥穿的那件白色运动服外套吗?! 一模一样的!!! 秦晗看着正在扔擦鼻涕纸的罗什锦,满脸错愕。 该不会...... 罗什锦就是她情窦初开的小哥哥吧?! 往事 秦晗盯着罗什锦, 半天没说话。 罗什锦的鼻尖被卫生纸蹭得通红,又吸了吸鼻子。 他把手伸到秦晗面前晃两下,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看什么呢, 我这是着凉的感冒,不传染。” “你是师范大学的学生?” “......啥玩意师范大学啊?” 罗什锦嫌弃地瞥了秦晗一眼,指着自己通红的鼻尖, “我要是师范大学毕业, 我还能在这儿卖水果?我爹不把我腿给我打折才怪!” 秦晗的表情仍然有些怔怔的。 这件白色运动服给她留下的印象很深。 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小哥哥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 但这件白色运动服, 记忆依然深刻。 尤其是袖子上带着两道墨绿色的长纹。 后来秦晗查过, 大学是一般是没有校服的。 她看见的白色运动服可能只是某个班级的班服, 或者做活动时自发定制的系服。 秦晗看着罗什锦:“你真的不是师范大学的毕业生吗?” “不是啊, 师范大学算什么, 我!罗什锦!那可是遥南第一幼儿园的校草!”罗什锦大言不惭地说。 可是。 这位校草,您鼻子上还沾着卫生纸的纸屑呢...... 秦晗看了罗什锦一眼,指了指自己的笔尖来提示他, 随后心不在焉地说:“哦, 那你和张郁青是同学吗。” 可能是她认错了吧。 也许只是同款的运动服呢。 “我发现你这姑娘真挺傻的, 青哥那是逗你的, 他才是正经师范大学的学生。” 秦晗瞬间抬眸。 听到张郁青是大学生她很诧异, 但又不是特别意外。 张郁青有太多时候, 都不像只是幼儿园毕业的刺青师。 比如他漫不经心地说出“雪泥鸿爪”的时候。 秦晗脑子懵懵地转着: 张郁青曾经是师范大学的学生? 他很有可能是小哥哥的同班同学? 她想了想,如果是张郁青穿上那套白色的运动服, 往人群里一站,再去投个箭什么的...... 那肯定是比小哥哥还要更惹眼的! 罗什锦打了两个喷嚏, 又抽出纸巾擦起鼻子。 他用一种很骄傲的语气和秦晗炫耀:“青哥不让说, 但我真的觉得我青哥是我见过的,最有担当的男人,甭管多大岁数的男人,都没有他有担当。” 秦晗听得很认真,她喜欢关于张郁青的话题。 “就当年青哥那个学习环境,还能考上重点大学,真的很牛逼。” 罗什锦重重叹了一口气,“就是后来家里出了事,他没办法,只能退学了。” 秦晗愣着抬起头:“退学?” 她还想问更多,但门口传来张郁青的脚步声。 罗什锦和秦晗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张郁青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看见罗什锦身上的衣服,他愣了一瞬,笑道:“怎么把它翻出来了?” “栖霞那边发来三车苹果,凌晨3点就下高速了,我去接货有点着凉,总感觉冷,想找你件衣服穿,我瞅着这件衣服袖子上就俩条杠杠,还以为是假阿迪呢。” 罗什锦拎起袖子瞅了一眼,“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啊青哥,怎么没见你穿过啊?” “以前的班服。” 张郁青手里的塑料袋印的是药方字样,他看了眼时间,把袋子递给罗什锦:“把这个给我奶奶送去吧,我约的客人马上来了,需要敲定个图案,走不开。” “得嘞,十分钟就回来,正好给咱奶奶送点苹果。” 罗什锦说,“等我回来,咱再琢磨中午吃什么吧?” “嗯,去吧。” 刚才关于张郁青的话还没聊完,秦晗想再听罗什锦说说这件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罗什锦,我也跟你去!” 张郁青狐疑地看了秦晗一眼:“你要跟着?” 秦晗很少有这种“任性”的时刻,被张郁青这么一问,也有些犹豫:“我去......” “你不是好学生么?咋还会说脏话?”罗什锦瞧了秦晗一眼。 被曲解了的秦晗一着急,说话反而更利索了:“我去方便吗?我也想去。” “那去吧。” 秦晗跟着罗什锦出去,坐到他的三轮车后车斗里,和三筐苹果挤在一起。 她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是三轮车,对不起,还得拉着我,我也有80多斤呢。” “那倒是没事儿......” 罗什锦一回头,看见秦晗就那么大咧咧地穿着个裙子坐在三轮车里,后面的话含在嗓子眼里,愣是没说出来。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罗什锦是迷茫的。 不是,怎么回事儿啊,这姑娘不是家庭殷实的娇气小姐么,怎么擦都不擦一下就坐下了啊? 他这车可是专门拉水果的,全是灰。 秦晗闻了闻苹果框:“罗什锦,你好厉害啊,不但西瓜挑得最甜,苹果闻起来也好香啊,我都没见过这么香的苹果。” “......啊这是,是栖霞的红富士,是、是挺香的。” 罗什锦被秦晗一通夸,脸皮都红了,不好意思地咳嗽几声,“你要不找个什么东西垫着坐?” “不用啦,我们出发吧。” “苹果可以吃,随便吃,你挑大的红的吃吧。” “好的,谢谢。” 张郁青从店里出来时,正好看见罗什锦三轮车后面的秦晗。 小姑娘跟三框苹果为伍,挑了个歪歪扭扭的小苹果,随便在裙子上蹭了两下,咔嚓一口:“罗什锦,你的苹果好甜啊!” 阳光晃在她脸上,唇红齿白的小姑娘鼓着腮帮咀嚼,神情意外,眼睛瞪得大大的,笑得比苹果还甜。 发现他站在店门口,秦晗还挥了两下手。 张郁青笑了笑,收回视线。 这姑娘很神奇,她身上同时拥有活泼和安寂。 挺可爱的,张郁青想。 秦晗咬着苹果也没忘记自己出来的使命,含糊不清地问:“罗什锦,你能再给我讲讲张郁青么?” “干什么?” 罗什锦忽然警惕,随后又忽然放松,“哦,你问问倒是没事儿,反正青哥在你眼里的份量也就是个替身。” 秦晗张了张嘴,没说话,把嘴里的苹果噎下去了。 而且罗什锦觉得,他青哥那么惨,真让秦晗知道了,没准儿她就知难而退退退退了呢? 现在的小姑娘多势力啊,哪有几个傻的愿意迎难而上? 于是,罗什锦叹息着讲起张郁青:“青哥的事儿啊,唉,估计电视剧都不敢把人写得这么惨......” 张郁青本来不姓张,姓郁,叫郁青。 他3岁时,妈妈就跟人跑了,从那之后张郁青的爸爸郁勇就像忽然疯了似的,也不上班赚钱,也不照顾孩子,天天把在自己憋在屋里。 张郁青是被奶奶带大的。 郁家爷爷走得早,奶奶摆摊卖袜子鞋垫,本来赚得不多,还要养活张郁青和他那个不争气的爹,所以张郁青从小就特别能干,上小学就自己做饭,然后帮奶奶摆摊。 但张郁青上初中时,他妈妈忽然回来过一次。 谁也没见到她人,只是邻居看见她放了个篮子在郁家门口,然后人就消失了。 篮子里是个小女婴,很小,白白的像个糯米团子。 张郁青那个窝囊爹,非得说小女婴是张郁青妈妈跟别人生的杂种,要把孩子扔河里淹死,再不就要掐死。 最后还是张奶奶把小女婴救下来,奶奶说,不论是谁的孩子,都是人命,她有权利多看看这个世界。 张奶奶说家里添了人口,让郁勇出去找个工作,赚点钱。 但第二天张郁青的混蛋爹就消失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并且再也没回来。 家里只剩下张奶奶和两个孩子,张奶奶给小女婴起了名字,叫郁丹。 后来可能是因为对儿子的失望,干脆把两个孩子都改成和自己一个姓,变成了张郁青和张郁丹。 “他为什么会退学?” 遥南斜街道路不平,坑坑洼洼,三轮车骑在上面,颠簸得秦晗跟着左摇右晃。 她手里的半个苹果因为氧化已经变成了棕色,轻声问,“是因为经济压力大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生怕自己声音大了,会打扰到罗什锦讲述。 好像只要她小声问,张郁青的悲惨遭遇就只存活在故事里,而现实中的张郁青,就能活成无忧无虑的、带着竹林清香的少年。 “对啊,经济压力大。” 罗什锦蹬过一小段上坡,歇了一口气,继续说,“青哥已经很拼了,白天上学放学还要兼职,本来以为大学毕业日子就能好过点,但青哥大一时张奶奶忽然病了,现在还坐轮椅呢,丹丹也查出生病,每个月都要吃药......” 秦晗忽然觉得心里好赌。 堵得几乎喘不过气。 “上了不到一年吧,青哥就自己退学回来了。” 三轮车停下来,罗什锦一回头,看见秦晗满脸眼泪。 “卧槽,这咋了?你咋了?吃苹果噎着了?” 这还是罗什锦头一回把女生弄哭了,他手忙脚乱地从三轮车上蹦下来,又不明白秦晗为什么哭。 秦晗摇摇头。 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忽然悲伤。 张郁青那么优秀,他甚至已经考上重点大学了,只要毕业就好了,毕业工作了就会好的。 可是没有时间给他毕业了,他只能退学。 高中时候班主任常说,考上大学就好啦,你们就自由了,可以享受自由了。 毕业那天他们都是抱着这种想法,把卷子丢掉,把旧课本丢掉,连秦晗都很憧憬大学的生活。 可是张郁青没能享受过那样轻松愉快的大学时光。 生活没给他这样的机会。 秦晗哭得很难受,罗什锦甚至以为她是吃苹果把牙给硌掉了。 他抓耳挠腮了半天,最后给张郁青打了个电话。 罗什锦按开免提:“青哥!” “嗯?” 张郁青大概戴着口罩,朦朦胧胧的声音从罗什锦的破手机里传出来,莫名染上了沧桑。 秦晗鼻子一酸,眼泪又顺着脸颊哗啦啦淌下来。 罗什锦大喊:“青哥,我开着扬声器呢,你跟秦晗说,她好像被苹果给噎傻了。” “怎么,打听我的事情打听够了?” 张郁青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曾经被生活几乎压断脊梁的少年不是他一样。 他是可纳百川的海,默默承受着苦难,不起一点波澜。 秦晗带着哭腔:“张郁青,遥南斜街为什么不拆迁,它为什么不拆迁啊......” 她像前些年听说遥南不拆迁的幽怨小老太太,揉着眼睛,嘟嘟囔囔。 拆迁了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张郁青在电话那边居然乐了:“憋回去,哭什么,罗什锦是不是又给我加戏了?” “哎我没有,我都不知道她为啥哭,我一回头看她就这样了,吓死我了,我以为她把牙磕掉了呢,看半天,也没淌血啊。” “而且我俩也没唠拆迁的事儿啊,她咋能突然想到拆迁呢,秦晗家在遥南斜街有房子啊?” “不是青哥,我咋整啊?我是不是先把她送回你店里比较好啊?” 在罗什锦一句又一句的真诚发问中,秦晗慢慢抹干净眼泪。 她目光坚定,忽然说:“张郁青,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电话里的人顿了顿,才笑着说:“小屁孩。” 脸红 夏季正午的阳光烤得人发丝滚烫, 秦晗的眼泪很快干了。 她蹲在罗什锦的三轮车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定决心一样, 认真地说:“走吧。” 罗什锦莫名其妙地看了秦晗一眼:“你也要跟着我进去?去看张奶奶?” “嗯!” 秦晗想去看看抚养张郁青长大的老人。 17岁的小姑娘,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只是觉得, 关于喜欢的人的一切, 她都想要参与其中。 张奶奶住的小院子不大,没有卖书的刘爷爷家院子宽敞, 但看起来还算整齐。 窗户都擦得亮亮的, 院子里种着一盆绿植...... 好像不是绿植, 哦, 是一盆大葱。 “张奶奶!”罗什锦喊了一嗓子。 张奶奶是很瘦的那种老太太, 眼睛不大, 下耷的眼皮把眼睛压成细细的一条缝,但看起来挺慈祥的。 她坐在轮椅里,在门前晒着太阳。 听见罗什锦的喊声, 张奶奶缓缓看过来:“哦, 什锦来了啊。” 见张奶奶的目光落到秦晗身上, 罗什锦笑着给她介绍:“张奶奶, 这是我和青哥的朋友, 秦晗。” 秦晗还挺诧异的, 她一直觉得罗什锦不怎么喜欢她,罗什锦居然会说她是朋友。 但更另秦晗诧异的是张奶奶。 老太太听完, 忽然把挂在胸前的一副小老花镜戴上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仔细看她。 秦晗有些不好意, 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稍稍往后挪了一点点:“奶奶好。” “张奶奶!您看我怎么不戴眼镜看啊?我不值得您戴上眼镜仔细看看吗?!”罗什锦喊起来。 张奶奶眼睛一眯,用手把罗什锦挡到一边,嫌弃地说:“你那一脸的横肉,有什么看的,听声音还感冒了,离我老太太远点,不要传染我。” 罗什锦噎住,捶胸顿足,拎起手里的塑料袋:“看见了吗!我!可是给您送药和苹果的人!” 可惜张奶奶当他是空气,只专心盯着秦晗,片刻后,目露欣慰地说:“嗯,小姑娘长得讨人喜欢,不错不错,太不错了。” 罗什锦把塑料袋甩得哗啦哗啦响:“不是,奶奶,您可别搞错了,秦晗可不是我女朋友。” “当然不是了。” 张奶奶慢悠悠瞥了罗什锦一眼,“小姑娘这么好看呢,一定,一定是我孙子的女朋友!” 秦晗的脸瞬间烧起来,但又有一点点不那么想否认。 她17年来没动过什么小心机,却在这一刻,选择了沉默。 好像她不否认,就真的会变成张郁青的女朋友。 张奶奶滑着轮椅过来,拉住秦晗手:“来,让奶奶看看,叫秦晗是不是,真好看,和我年轻时候一样,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看着就乖,奶奶喜欢这样的小姑娘。” “您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可看过,黑溜溜的,一点也不白。”罗什锦在旁边,很欠揍地说。 “青青平时对你好不好啊?有没有欺负你?” 秦晗一时间都没听明白“青青”是谁。 她愣了两秒,才笑着反应过来,“青青”就是张郁青。 但她的小心机只够撑住刚才的沉默,并不能撑起更多了。 秦晗小声嗫嚅着:“奶奶,我不是......” “连说话时候着娇滴滴的可爱样儿都像我!难怪青青喜欢你!他一定对你很好,舍不得欺负你。” 张奶奶中气十足地打断秦晗,指了个方向,“走,我们去屋里,我找以前的照片给你们看,我年轻时候啊,真的很白。” 没能成功否认“女友”身份,秦晗脸皮泛红,只能跟着张奶奶和罗什锦一起。 那本相册一看就经常被翻动,就放在客厅的小木桌上。 封面很旧,像刘爷爷家那些旧书一样,山川河流图案都有些褪色。 张奶奶满布皱纹的手轻轻翻开相册,像是在翻开什么宝贝。 第一页放着一张合影,少年张郁青站在张奶奶身边,张奶奶抱着一个不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胖乎乎的,很可爱。 两只眼睛都是圆圆的,鼻子也圆圆的,嘟着嘴,流了些口水。 秦晗想,这就是丹丹。 丹丹身上好像有种和其他小孩子不同感觉,可秦晗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同。 张奶奶指着照片里的自己:“我哪里黑了。” “您皮肤很好。”秦晗说。 “老喽,不行啦,现在眼睛也看不清,也不能走路,家里的担子都压在青青身上,青青太辛苦了。” 相册被往后翻了一页,罗什锦忽然说:“这照片还是我给青哥拍的呢。” 照片上的张郁青穿着高中校服,蹲在张奶奶摆在夜市的摊位边,一边看着摊位,一边借着小摊上昏暗的灯光,在做题。 他不笑时显得很桀骜,眉眼锋利,眸光垂在一本很厚的习题上。 秦晗知道,那是一本《五三》。 少年张郁青看上去比现在清瘦些,中性笔夹在漂亮修长的指间,也许是遇见了什么难题,眉心微微隆起。 他就是在这样环境下考进重点大学的吗? 秦晗记得她高三时,每天下了晚自习家里司机都会来学校接她,回家里要被念叨着先吃一份热乎乎的醪糟汤圆或者银耳汤。 写作业时妈妈还会端水果给她,晚上睡前要喷安眠喷雾,还要戴上蒸汽眼罩。 她是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考上的重点大学。 可张郁青...... 这张照片大概也引起张奶奶的回忆,老太太轻轻叹了一声,声音变得苍老:“前些年都说这条老街会拆迁,我就想啊,拆了迁我的孙子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结果也没拆成......” 秦晗之前在门外才刚哭过,这会儿重新提起这件事,她的情绪来得很快,鼻子又酸了。 但她才刚要沉浸到悲伤里,张奶奶忽然拎出一条红色的东西,递到秦晗眼前,笑眯眯地说:“小姑娘,这个送给你,你要和青青好好的,这是奶奶替我的穷鬼孙子送你的定情信物。” 其实有时候,张郁青和秦晗说话时,也会不自觉地带着这种笑笑的语气。 像在哄人。 秦晗连连摆手:“奶奶,我不能收,我、我其实张郁青的女朋友。” “这可是好东西,红珊瑚手串,奶奶送你的,收着!”张奶奶像是听不见,硬是把东西往秦晗手里塞。 张郁青在店里和顾客敲定好图案,等了一会儿,不见罗什锦和秦晗回来。 北北蹲在阳光里“哈哈”地吐着舌头,被张郁青抱起来。 他笑着“啧”了一声,对北北说:“他俩倒是混得挺熟。” 正逗着北北,罗什锦那辆快散架子的破三轮车滚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到近。 他抬眼,看见秦晗像是捧着稀世珍宝似的,两只手举在脸前,小心翼翼地从三轮车上下来。 “张郁青。” 小姑娘跑到他面前,脸皮泛着粉色,忐忑不安地说,“怎么办,张奶奶非要把这个送给我,我不能收,你帮我还给张奶奶好不好?太贵重了。” 张郁青瞧了一眼她手里捧着的一串珠子:“这是什么?” 他可没听说过他奶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能唯一值钱的,就是老太太的金牙。 秦晗表情凝重:“这是红珊瑚手串。” “红珊瑚?” 张郁青眉梢微微挑起,拎起手串,用手捻了一下,指尖立马染上一层薄薄的红色。 ......谁家红珊瑚会掉色? 张郁青觉得自己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这破手串不值钱,但秦晗居然没有什么反应。 小姑娘眨了眨眼,用一种非常认真又严肃的语气说:“张郁青,你身体里有毒。” “什么毒?”张郁青不解。 “就是,这个红珊瑚手串如果用手搓完,手会变红,就说明你体内有毒,有湿气!” 张郁青把北北放下,整个人往身旁的柜子上一靠,手插在兜里,懒洋洋地扬了扬下颌,问:“谁告诉你的?” “奶奶告诉我的,这可是1500米的深海珊瑚,比珍珠琥珀更值钱呢。” “那很贵,你小心点,别摔了。”张郁青把珊瑚手串放回秦晗手里,忽然严肃地说。 秦晗果然动了不敢动,僵着手借住了:“可我不能收啊,好贵重的。” 小姑娘真的很单纯,什么都信。 张郁青还是两只手揣在裤兜里,不过他弓了些背,和秦晗平视,好笑地说:“逗你呢,喜欢就收下,不喜欢丢了也可以,这玩意儿是假的,不值钱。前些年老太太花了90块钱跟团旅行,导游送的。” “......可是搓掉的红色。” 张郁青看了她一眼:“掉漆。” 从回来开始就坐在桌边吃粽子的罗什锦,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巨大的笑声:“青哥,秦晗特傻,她一路都举着这个塑料手串,还以为真的是珊瑚,问了我一百八十遍。” “什么一百八十遍?” 罗什锦捏着嗓子学秦晗:“怎么办,这个好贵重的,我不能收的,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张郁青忽地笑了一声,秦晗还懵着:“是假的?掉漆?” “导游忽悠老太太的,她就信了,觉得是好东西。” 秦晗想了想,还是把手串包了一层手帕纸。 她把手串轻轻放回自己包里:“奶奶觉得是好东西,还是送给我了,我要好好保管。” 有那么一瞬间,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愣了。 张郁青笑了笑没再说话。 倒是一旁的罗什锦,大口咬着粽子:“青哥,这粽子你在哪儿买的啊,豆沙馅的,还挺好吃啊。” “秦晗带来的。” “哦,”罗什锦动作慢下来,“又是金钱馅儿的?” 秦晗赶紧摇头:“这是我奶奶包的粽子。” 后来李楠也来了,带着一堆化妆品,跟着秦晗他们吃了两个粽子。 李楠兴奋地给大家展示他新买的一顶波波头中短假发,秦晗还帮忙试戴了一下,只不过头发没捋顺,搞得像沙和尚。 连张郁青那么温和的人,都没忍住,抖着肩笑出声。 17岁小姑娘的喜欢很单纯。 秦晗喜欢张郁青,没什么迫切的索求。 她只想多见见他。 剩下的暑假,秦晗几乎每天都去遥南斜街,不过只在周一至周五,她听李楠说起过,张郁青周末的客户特别多,会很忙。 而且周末,秦晗总要跟着爸爸妈妈去奶奶家。 最近爸爸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忙,每天都回家,周末也会尽量空出来陪她和妈妈,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去遥南斜街的时间,秦晗会带上一本张郁青送给她的诗集。 在某个星期日,天气热得惊人,树梢层层叠叠的叶片里藏匿的蝉鸣都变得蔫耷耷。 秦晗从奶奶家回来,坐在空调房里,看着外面被盛夏阳光烤得明晃晃的城市。 她有那么一刻,忽然很想去找张郁青。 明明星期五才刚去过的,而且,星期四、星期二、星期一,她也都去了。 还是很想见他。 秦晗给张郁青发了微信,是一个表情包。 她想,如果他很晚才回,就说明他很忙吧,那她就不要去添乱了。 微信是下午发出去的,几乎刚过午饭时间,但张郁青打来电话时已经是夜里了。 秦晗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床上睡着了,听见电话铃声,她下意识接起来,迷迷糊糊放在耳边,带着浓重的睡意:“您好?” 电话里的人笑了笑:“睡着了?” 月色从窗口滑入,空调风带着凉意,可张郁青的声音里永远缱绻着温柔的笑意。 秦晗瞬间睁开眼睛,睡意全消:“几点了?” “9点多。” 哦,那太晚了,去不成了。 秦晗有些失落,爬到床边按亮台灯,她听见张郁青问:“下午找我?” “嗯。” 她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可说的理由,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实话,“想问你忙不忙。” 这句实话又有些委婉。 她脸皮太薄,说不出想见他那样的话。 张郁青却好像明白了秦晗是什么意思,他笑了一声:“明天来吧,今天顾客教会了北北对人拜拜,你可以来看看。” 又是那种声音剐蹭耳道的感觉。 从耳背开始像有微小的电流滑过,令人颤栗。 空调风吹得窗纱轻轻浮动,淡黄色的台灯灯光照亮了卧室的一小方陈设,秦晗趴在床上,一直到电话挂断,心跳还是很快。 面前摊开的诗集里是海子的诗。 海子说: “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这些诗集,张郁青送给她时说过,他说,“我觉得不错”。 所以他应该是看过的。 他不但成长在那些苦难里,也浸泡在这些温柔的诗句里。 第二天一早,秦晗洗漱时,爸爸说他要去南方出差,过几天才回来,问秦晗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秦晗含着一嘴的牙膏泡沫:“诗集。” 秦父笑着说:“好。” 但秦晗准备出发去遥南斜街时,妈妈突然拎着一个小型行李箱从屋里出来。 秦母的步伐有些急,看见门口的秦晗也没有停顿,利落地穿上高跟鞋:“宝贝,妈妈要跟着爸爸去出差,你爸爸忘记些东西,我去送给他,顺便旅行,你这几天自己在家还是去奶奶家住?” “自己吧。” 秦母点点头,留下一沓现金,想了想又说:“出门把钱装好,自己照顾自己,可以带朋友回来住。” 秦晗本来有些奇怪,妈妈真的很少叫她宝贝,只有爸爸会这么叫。 但秦母的“可以带朋友回来住”成功把她的思绪带跑了,她敏感地红了下脸,才点头应下。 家里人不在,秦晗更频繁地往遥南斜街,在张郁青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因为秦晗不再买那些价格比较高的东西过去,罗什锦对她的排斥好像也少了些。 有那么一天,张郁青在给一个顾客纹身时,罗什锦突然问:“我说秦晗,你怎么天天来啊?” 因为想见张郁青。 她大概停顿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把嘴里的话憋回去。 秦晗指着李楠,对罗什锦说:“李楠不是也天天来,你也天天来啦。” 其实她这个比较没什么说服力,李楠在张郁青店里混熟了之后,又和街口那家理发店老板混熟了,经常帮女顾客免费化妆。 罗什锦也不是时时刻刻在店里,更多时候,他都在自己的水果摊上。 只有秦晗是在张郁青店里,老老实实地呆上一整天。 小心翼翼地藏着她的真实目的。 诗集看完,她又看散文,看小说。 偶尔也去刘爷爷家转一圈,淘几本旧书。 张郁青很忙,他在纹身室里忙活一天,送走两个顾客后,发现秦晗还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看书。 这姑娘很有意思,大概是没经历过什么苦难,有时候看着看着书,她忽然眼眶就会泛红,然后自言自语:“太感人了。” 这样的时刻张郁青撞见过几次,觉得她单纯得可爱。 这会儿秦晗又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张郁青还以为她又是看什么情节看得太投入,走过去才发现,她盯着一只落在手背上的草蛉虫,正在愣神。 “看什么呢。” 秦晗缓缓抬起头,带着一种小姑娘特有的天真和温柔,小声说:“我在等它飞走。” “帮你拿开?” 秦晗摇了摇头,语气依然温柔:“不用啦,这个小虫子长得好秀气,小胳膊小腿的,你别把它弄骨折了。” 张郁青笑了笑。 笑着笑着,他忽地顿了一下。 秦晗最近天天往这儿跑,但张郁青没多想过,毕竟李楠也天天来。 店里还有北北,有罗什锦,确实比较容易被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觉得新奇好玩。 而且他也知道,秦晗和要好的朋友闹了翻了,可能更喜欢来他店里凑热闹。 但他刚才闻到了香水味。 淡淡的甜樱花香。 17岁的女孩子爱美倒是很正常。 不过...... 张郁青用手拄着桌面,靠近些,忽然说:“还没飞走?” 秦晗感受到他的靠近,脸皮发烫:“没......” “小姑娘,我呢,有个问题想问你。” 张郁青盯着秦晗,眸色很深,却忽然笑了,“你怎么,对着替身也脸红啊?” 猜测 北北在吃狗罐头, 香得这个小馋狗一直在吧唧嘴,一点吃相也没有。 老旧的电风扇慢慢摇头, 把流动的空气吹过来, 带着一点张郁青店里特有的竹林清香,试图驱散酷暑。 可秦晗觉得越吹越热。 因为张郁青的脸就在她眼前,他一只胳膊肘搭在她的椅背上, 另一只手拄着桌面, 几乎把她圈在其中。 这一小方空间里都是他的气息。 有几个女孩能抵挡得住,自己喜欢的人这么近距离的靠近? 秦晗是真的没办法抵挡,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脸烫得几乎要着火了。 她觉得自己需要拨个119。 张郁青的每一根睫毛都那么清晰, 他眼里浮动的笑意下, 是一种打量。 秦晗觉得自己几乎被他看得喘不过气来。 “青哥——” 罗什锦的大嗓门伴随着后门被推开的吱嘎声想起, 随后是罗什锦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的惨叫, “卧槽!你俩干啥呢!!!” 张郁青缓缓起身,脑子里还在琢磨秦晗的反应,没理会罗什锦惊诧的问句。 “那个, 我、我该回家吃饭了, 我先走了。” 秦晗支吾着站起来, 匆匆走出去, 走到窗外才红着脸摆手, “罗什锦, 张、张郁青......拜拜......” 说完,小姑娘一路小跑, 身影消失在店门口。 罗什锦眼睛瞪得滚圆,持续输出: “青哥!你亲她了?” “你这也太畜牲了!人家秦晗还是未成年呢吧, 李楠不说他们都才17岁么?” “才17岁啊!祖国的花朵!你就对人家动手, 不!不是动手!是动嘴!” “你这行为简直——” 张郁青淡淡地瞥了罗什锦一眼,打断他的的话:“闭嘴。” 罗什锦嗓门太大,又因为震惊,扯著脖子喊。 张郁青被他喊得脑仁疼。 他皱了皱眉:“我只是想试试。” “试什么!试亲未成年啥感觉吗?!!!” 张郁青看起来十分无语,瘫着脸:“动动你的脑子,秦晗才17岁。” “对啊!她才17岁!你就下手了!” 张郁青抬手,对着罗什锦的头狠狠弹了一下:“我是觉得这小姑娘最近不太对劲,怕她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想试探一下。” 可能觉得这么说不够直白,怕罗什锦继续嚷嚷。 张郁青补了一句:“没碰她。” 罗什锦捂着被弹得通红的额头,愣着反应半天:“哦,你没当畜牲啊。” 他瞅了他青哥一眼,空荡荡的脑仁终于又活跃起来,“那你是不是怕秦晗喜欢你啊?可是秦晗之前不说她有喜欢的人了吗?你不是替身吗?这就移情别恋了?喜欢你了?替身成功上位?” “不知道,可能我想多了。”张郁青懒得多说。 “青哥,那你也不能用刚才那种方法试啊。” 罗什锦嘟囔着,“你靠那么近,换谁谁也得脸红啊,你顶了张多帅的脸,你自己心里没点B数吗?” 张郁青转过身,忽然凑进罗什锦,把罗什锦看得都成斗鸡眼了,才说:“你不是没脸红。” “不是!青哥!我是个大老爷们啊!” 罗什锦斗着鸡眼,又嚷嚷起来,“你换个女的试试,上到60岁下到6岁,随便换个女的试试!看看你凑这么近,谁能不脸红?!” “是么,我已经帅到这种程度了么?”张郁青笑着走开。 “不过青哥,上次去看咱奶奶,咱奶奶咋回事儿啊,明知道你没对象,非得说秦晗是你女朋友,还说和她年轻时候像,这也是试探吗?” 张郁青顿了顿,回眸:“老太太这么说?” “对啊,就那串塑料假珊瑚,咱奶奶是用给替你送的定情信物的名义,给秦晗的。”罗什锦挠着后脑勺说,“是不是老糊涂了?” “她不糊涂,精着呢。” 奶奶什么样张郁青太了解了,老太太身体是不太好,但脑子转得比一般老太太都快,她才不会老糊涂。 估计是看顺眼了,想给自己挑个孙媳妇。 顿了顿,张郁青忽然笑了一声:“就是眼神不怎么行,老花镜度数该长了。” 未成年的小姑娘都敢挑。 罗什锦给自己到了一大杯冰水喝,咕嘟咕嘟喝完,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青哥,你喜欢秦晗吗?” “喜欢啊。”张郁青几乎没有犹豫,随口就答了。 “卧槽?” 罗什锦吼完,看着张郁青淡淡笑着的样子,忽然反应过来了。 他青哥说的喜欢,应该是哥哥对妹妹那种喜欢吧。 秦晗这个小姑娘干干净净的,性格也挺好,不咋呼也不矫情。 几次接触下来,连罗什锦自己也觉得秦晗是个挺好的小妹妹。 尤其是,带着对丹丹的某些期望看秦晗时。 罗什锦忽地叹了一口气:“是哈,要是丹丹健健康康的......” 后面的话罗什锦没再说了。 张郁青再开始工作前,看了眼外面黑成一片的天色,又估么了一下时间,定了个闹钟。 差不多时间的时候,他得问问秦晗有没有安全到家。 至于小姑娘是不是对他有意思的事,张郁青皱了下眉,他刚才忽然响起来,秦晗第二次来遥楠斜街的时候,面对他,脱口而出的“贱”。 当时张郁青还觉得,怎么回事儿,小姑娘文文静静的怎么突然就骂人了呢。 现在想想,也许她说的是“箭”。 意思是他像她喜欢的那个投箭的小哥哥? 那看来他还是替身啊。 张郁青没什么表情地想,投个箭有什么了不起,他又不是没玩过。 根本没什么技术含量,随便扔扔,就进了。 秦晗一直到上了公交车脸都在发烫,从遥南斜街跑出来的一路上,她脑子里转了很多。 “你怎么,对着替身也脸红啊?” 这个问题,让她当时觉得自己露馅了。 秦晗对着公交车上的窗户照了照,好像连脖子都红了。 可其实如果她稍微能说会道一点,就能编出无数个理由。 因为热。 因为你靠得太近了。 因为我本来就很容易害羞。 因为你像我喜欢的小哥哥。 无论那个理由说出来,都比她僵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好。 秦晗怀着这样懊恼的心情回到家里面,爸爸妈妈都不在,她也没什么心思叫外卖,从冰箱里翻了一碗妈妈常吃的即食鲍鱼粥,端着回卧室,随便吃了两口。 心不在焉,味同嚼蜡。 张郁青会不会发现自己喜欢他了? 要不然明天不去遥南斜街了吧...... 可是不去的话,会不会更被觉得是心虚? 吃过晚饭,洗漱过,秦晗才想起来自己手机还静音放在包包里。 爸爸妈妈会不会已经打过电话来了? 万一打过她自己没接到,他们会担心。 秦晗跑出卧室,从包里翻出手机,刚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未接电话,秦晗愣了愣。 三个未接来电,每隔10分钟都有一个。 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是张郁青。 还有张郁青发来的微信: 【小姑娘,看到回个电话。】 秦晗不知道张郁青有什么急事找她,拿着手机坐到床上。 她开了一扇窗,晚风柔柔地吹进来,秦晗在风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电话给张郁青拨过去。 张郁青很快接起电话,但先传过来的不是他的声音,是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青哥,你说明明是她先追的我,怎么现在她比我脾气还大,我觉得她是想跟我分手!我就迟到了3分钟,真的就3分钟,她骂了我半个多小时。我的心真的好痛好痛,我他妈好想哭啊......” 秦晗想象着张郁青平时怼顾客的样子,忽然觉得想笑。 怎么他的顾客们都这么想不开,要和张郁青倾诉心事。 张郁青应该是在工作的,秦晗听见那边的纹身机器声音停下,他闷在口罩里的声音显得低沉,打断客人的牢骚:“那你先哭会儿,我接个电话。” “我他妈?青哥!青哥!我还没讲完——” 后面的话大概是被张郁青关在了纹身室里。 家里没人,连空调都没开,格外寂静。 只有紧紧贴在耳边的手机,里面传出张郁青动作的声音。 先是悉悉索索,大概是他摘掉了口罩,随后他的声音清晰起来:“到家了吗?” “嗯,到了。” “到了就好。” 张郁青像是松了口气。 那种极轻的气流声,顺着手机传入秦晗耳朵里,拨动着她的神经。 他在担心吗? “我手机放在包里静音了,才刚看见。” 秦晗短暂地犹豫,然后问:“你打电话来,就是问我到没到家吗?” “嗯,你还不接电话。” 她总觉得张郁青这话稍微有点责备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理解得对不对,下意识解释:“我下午在你店里,手机就静音了。” “下次不用静音,你手机那点铃声,还不如罗什锦的大嗓门响,打扰不到我。”’ 手机里模模糊糊传来罗什锦的大喊:“青哥你是不是又在埋汰我!对了,秦晗那小丫头到家没啊,也不知道来个电话!” “到了。” 张郁青笑着答了罗什锦一句,然后又对秦晗说,“下次到家来个电话,大家都担心你。” “嗯。”秦晗心里一暖。 “还有,” 张郁青顿了顿,像是不知道怎么措辞,笑了两声才说,“我下午是不是吓着你了?抱歉小姑娘,下次不会了。” 这一晚上,秦晗的爸爸妈妈不知道在忙什么,没有给秦晗打过电话。 留在秦晗脑子里的,就只有张郁青温柔的声音。 夜里秦晗依然没开空调,夜风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又扁下去,她脑子里浮浮沉沉都是张郁青。 一直到睡着还是惦记着。 梦里也是张郁青,但梦里的张郁青和平时不太一样,更像是刚放暑假时秦晗在班级群里误看的那部带颜色的电影。 张郁青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像下午时那样,呼吸都温柔地笼在她面前。 他缓缓蹲下,指间搭在她牛仔裤的扣子上,轻轻一挑,扣子弹开。 一定是梦。 因为秦晗已经听到了清晨小区里的蝉鸣和鸟叫,可她不愿意醒。 于是梦里的假张郁青把手搭在她脸上,慢慢靠近。 然后假张郁青在这种暧昧萌动里,非常扫兴地停在了她面前,咫尺的地方。 这不怪假张郁青,是17岁的秦晗没有更多的经验,连做梦都想象不到更多男女之间亲密的互动该是怎么样的。 卡住了,秦晗忽然睁开眼睛。 她愣了几秒,在熹微的晨光里用被子蒙住头,胡乱蹬着脚。 秦晗,你完了! 你现在是个女流氓了! 你在做什么涩情的梦啊! 情绪 以前都是梦到考试答不完试卷、考试找不到笔、答题卡涂串行、上学迟到。 这是秦晗第一次梦到一个具体的人。 连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笑时唇角的弧度都那么清晰。 这人是张郁青。 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 缓了半天。 有莫名的激动,也有少女的羞赧。 蚕丝薄被带着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秦晗刚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 忽然觉得小腹酸酸的疼。 秦晗懵了几秒,猛地坐起来,果然看见床上的经血。 完蛋。 床单需要洗了。 放暑假之后, 秦晗的闲暇时间都用来往遥南斜街跑, 她记得自己的卫生巾不多了,却一直没去买, 也忘了告诉妈妈帮准备。 等她在卫生间翻自己的柜子时, 发现自己只剩下巨长的那种夜用款和护垫, 日用款一个都没有。 秦晗贴了个护垫, 跑去爸妈那边卧室里的卫生间找了一圈, 没找到妈妈的放在哪里。 可能会在妈妈的化妆室? 在秦晗家里, 钢琴室是秦晗的,书房是爸爸的,化妆室是妈妈的。 这三间屋子属于他们三个各自的私人空间, 除非必要, 不然其他人不会去的。 妈妈的化妆室秦晗有些陌生, 她站在屋里想了想, 打开实木储物柜。 果然在倒数第二层柜格里, 看见了没拆包装的卫生巾。 秦晗无意间碰到一个很厚的牛皮纸袋子。 袋子掉下来, 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她蹲下去捡,却在看清那些东西时, 整个人都僵硬了。 都是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是爸爸的身影。 各种角度的, 都很模糊, 但不难看出来,是在爸爸工作时间的偷拍。 秦晗觉得自己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想要装作不知道,把照片放回去。 但她还是没忍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 照片背面是有字的: 12月6日,秦安知与长音公司谈判,出门时他给一个女人开了车门,还对她笑。 女人是长音公司的销售副总,李晓欧,未婚。 2月19日,秦安知出差沪市,同行同事3男2女,女人分别是秘书王芋南和策划部部长董方圆,都是已婚。 秦安知住在沪江酒店302,董方圆住在304,隔壁的隔壁,太近了。 5月30日,秦安知和烫印公司老板顾琪琪通电话。 时长32分钟,共发短信3条。 1月7日,秦安知在商场和珠玉黄金的导购小姐笑着聊天。 聊了4分03秒,他笑了三次。 ...... 秦晗越看心越凉。 这个档案袋里,有爸爸每个月的通话记录、微信聊天页面的截图照片、购物小票、出差时的酒店入住记录。 甚至还有他的行程路线记录。 秦晗在里面找到了私家侦探的名片,她迷茫地捏着几张不同质感的名片纸,想起高中老师说过,私家侦探有些行为其实是犯法的。 可妈妈为什么要监控爸爸? 秦晗怔怔地坐在地上,又翻开里面巴掌大的记事本。 “今天我们吵架了。安知说,他不希望我总是在监控他,他发现我看了他的手机。可是他不明白,我是因为爱他才这样做的。” “又是吵架。我觉得他现在接触的女人有些多,他总说是正常工作需要,但我觉得不安。男人是不是真的有钱就会变坏......” 秦晗猛地把笔记本合上,她把一地的照片捋顺整齐,放回牛皮纸袋子里,又把线圈绕了好多层,藏进柜子深处。 她在下意识地想要帮妈妈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绝对不能让爸爸看见这些。 爸爸看见了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 秦晗抱着卫生巾回到自己卧室,心里慌得不行。 她忽然理解了爸爸那天在奶奶家阳台说的话。 “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妈妈,不过有些事情,不止爱那么简单。” 爸爸会不会已经知道了? 他们半夜里在卧室吵架的场景又回到秦晗脑海里,她记得妈妈一口一个“狐狸精”地叫着爸爸的同事。 大人之间的感情太复杂了,秦晗不知道错的到底是谁。 但她很不安。 秦晗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秦母很快接起来,秦晗艰难地措辞,问:“妈妈早安,你...在干什么呀?” “在等着你爸爸给我做早饭呀。” 看不见妈妈的表情,秦晗听不出她语气里的愉快是真还是假。 秦晗第一次说了谎:“妈妈,我想和爸爸说话,想、想问他上次推荐的书籍的事情。” “好呀,我这就去把电话给你爸爸拿过去。” 随后电话里传来不算真切的脚步声。 秦晗忐忑地等待时,忽然灵光一闪,抓过耳机插在手机上。 她屏息听着电话里声音,能听到妈妈拉开了一扇门,对爸爸说:“小晗找你哦。” “怎么了,小晗,想爸爸了吗?” 秦晗说谎很不在行,只说自己不小心删了书单,请爸爸再发一次,就这么两句,她都有些结巴。 听到爸爸那边真的有油烟机和煎东西的声音时,秦晗才悄悄松了口气。 爸爸真的在给妈妈做早餐。 也许是她想多了。 心里还是乱的,秦晗抱着她的书去了遥南斜街。 从上午到下午,张郁青很忙,一直在纹身室里,李楠今天没来,罗什锦吃过午饭就去看着他的水果摊了。 秦晗仍然坐在窗边的桌子旁,盯着书走神。 她在想爸爸妈妈的事。 张郁青出来时,秦晗又是安静坐在桌边看书的样子。 他出去买了一大杯乌梅汁过去,把乌梅汁放在桌上,也没见她抬起头。 这么投入? 他往秦晗的书上瞄了一眼,书上落了一只甲壳虫。 张郁青忽然笑了:“这么大的虫子,也怕把它碰骨折?” 秦晗却像是才回过神,扭头看了一眼张郁青。 她眨着眼睛,略带迷茫:“什么?” 张郁青用下巴指了指她书上的巨型甲壳虫。 秦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清甲壳虫的样子,瞬间缩回手,紧张地拽住了张郁青。 这虫子长得太吓人了,满身黑亮亮的,还看她! 秦晗没意识到自己拽着的是张郁青的手,只顾着哆哆嗦嗦地问:“张郁青,这、这不会是屎壳郎吧?” 他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不是,别看了,我帮你拿走。” “可是......” 秦晗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它长得这么壮,拿走时不会被碰断腿吧?” “不会。” 张郁青的手一直被她抓着,他动了动,笑着说:“小姑娘,介不介意先把手还给我?” 秦晗这才意识到,自己拉着人家的手。 张郁青的皮肤很白,一点也不输女生,可能是工作时一直闷在手套里,手指上的关节有些泛红。 很漂亮的手。 指尖一下烧起来,秦晗像被烫到一样,瞬间收回手。 张郁青不知道从哪抽了一张素描纸,折了几下,轻轻托起甲壳虫,放到屋外去了。 秦晗喜欢他这种对万物怜悯的温柔。 不过张郁青真的很忙,帮她把甲壳虫弄走后,说:“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吃凉,买了常温的,冰箱里有冰块。” 说完他又戴上口罩和手套,回纹身室去了。 “嗯。” 秦晗带来的是一本很薄的诗集,很快就看完了。 可是不看书,就控制不住地想起妈妈那个藏在储物柜里的文件袋。 秦晗去了趟刘爷爷家。 书籍真的是能让人忘记时间,等秦晗看完了完了半本《红楼梦》,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她从红楼奢侈的生活和复杂的人性里抬起头,也许因为早就在上学时就知道结局,看着里面的人物鲜活地笑着对话,秦晗心里仍旧蒙了一层哀伤。 大概是经期,今天她格外敏感。 回到张郁青店门口,秦晗停住脚步。 店门口停了一辆白色的SUV。 平时她对车子并不关注,但她记得冬天时爸爸给他们看过这辆车子的信息。 他说这种车安全性好,外观也漂亮,适合妈妈开。 所以,这辆车子的车主是女人吗? 秦晗悄悄往驾驶位里看了一眼,车座上放着女士太阳镜和摄像机。 再抬头时,她透过窗子,看见了张郁青和坐在他对面的女人。 张郁青店里经常有美女出没,但秦晗觉得这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 起码张郁青对她的态度,和对顾客不一样。 他坐在那儿,手臂搭在桌面上,腰背比平时直一些,依然是笑着的,只不过笑容里多了其他的东西。 这让秦晗觉得,张郁青对这个女人是重视的。 本就怀揣着心事的秦晗,突然就起了些小情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起情绪,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现在不开心。 非常非常不开心。 张郁青忽然偏过头,看见秦晗,他有些意外:“在外面站着干什么,进来。” “哦。” 秦晗进店里,看了眼桌旁的长椅子。 张郁青和那个女人各占据了一边。 那她又不认识那个女人,跑过去和陌生人坐还是很奇怪的。 只能和张郁青坐在一起了。 秦晗抱着新买回来的旧书,一声不吭,坐到张郁青旁边。 她装模作样地摊开书,眼睛却总是偷偷往对面的女人身上瞄。 那个女人看起来有种温婉的气质,穿着淡绿色亚麻,长裙说话声音也很舒服。 女人笑着对张郁青说:“那我下次来,干脆也让你给我纹个花臂吧,两条手臂都纹上,左纹‘本是青灯不归客’,右纹‘却因浊酒留风尘’。” 张郁青给秦晗倒了一杯常温的水,又拿了块西瓜放在她面前,才说:“纹字?”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当然是图!你一个纹身师设计不出来图案就用纹字糊弄?” “这个太抽象。” 张郁青笑了,“你也纹不了花臂,工作不要了?” 他们很熟悉。 他们认识很久了。 秦晗把视线落回书上,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女人说:“看你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什么叫他过得不错你就放心了?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晗蹙起眉。 她会不会...... 是张郁青的前女友? 秦晗紧紧抿着唇,无意识地蹬了一脚地面。 盛夏蝉鸣,桌上放着被切成小块的西瓜,大概是罗什锦用井水冰过的,透着清凉的甜香。 北北没心没肺地撕咬着一个小熊娃娃样子的狗玩具。 那个女人面前的冰镇乌梅汁喝得只剩下一点。 她应该已经来了很久了吧。 不应该去刘爷爷家的。 越想越闷。 越想越堵。 秦晗胸腔里淤积着满满的情绪,张郁青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 他忽然偏过头,把手覆在她的发顶上:“小姑娘,怎么不开心?” 明天 “小姑娘, 你怎么不开心?” 秦晗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闷闷回答:“没有, 我该回家了。” 张郁青看着她, 总觉得秦晗今天情绪不太对。 但他没多问。 小女孩么,总有些自己的心事的。 问多了不好,显得他婆婆妈妈。 对面的女人吃完手里的西瓜, 擦了擦唇角, 站起来:“我也该走啦,下次再来看你,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给我打电话。” 张郁青淡淡应了一声:“嗯。” “小姑娘, 你家住哪边?” 女人看了秦晗一眼, 又看了看外面, 语气很熟稔, “今天真是热啊, 送你吧,免得中暑。” 因为这句话,秦晗忽然有点良心难安。 觉得自己太过狭隘。 但秦晗不懂, 自己为什么徒然狭隘。 张郁青帮秦晗收好她的书, 帮她做了决定:“送我们家小姑娘一程吧, 她看着有点蔫, 可能太热了。” “交给我吧, 保证把人送到家。” 女人拍了拍张郁青的肩膀, 回过头,把手伸到秦晗面前, 做了个十分简介干练的自我介绍,“杜织。” 秦晗没理清她和张郁青的关系, 蔫巴巴地握了握杜织的手, 介绍着:“我叫秦晗,秦始皇的秦,日含的晗,天将明的意思。” 她像在背书,一点感情也没有。 秦晗跟着杜织上了车,沉默着给自己扣上安全带。 张郁青敲了敲车窗,杜织把车窗按下来:“什么事儿?” 张郁青看向秦晗,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到家说一声。” 杜织大笑:“真能操心啊,一会儿我就去把她卖掉。” “人民教师呢,说话注意点。” 张郁青笑着回了杜织的话,然后又看向秦晗,“记住没?到家打电话。” 秦晗点点头。 秦晗家非常注意安全问题,家里司机不在时,秦晗打车的次数都不多,因为秦母说过,坐公交车更安全一些。 可但现在,她主动坐上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车。 秦晗有自己的小心思,她想弄明白杜织和张郁青的关系。 这种想法让她燃起一身孤勇。 车里有一种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其实杜织是那种让人看着很舒服的知性女人。 可她和张郁青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车子开出遥南斜街,秦晗也没想好怎么开口,只能安静又别扭地坐在人家车里。 憋了半天,也只是憋出一句:“谢谢你送我。” 杜织却忽然问:“小秦晗,你喜欢张郁青?” 秦晗的脸瞬间红了,抿了抿唇没吭声。 “那小子是招人喜欢,大学时候有不少女生追他,不过他忙得要死,没空理。” 杜织应该是认识张郁青很久了,字里行间带着一种对他的了解,秦晗忽然鼓起勇气:“那你呢?” “我什么?”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去秦晗家的方向刚好顶着落日。 阳光晃眼,杜织随手摸起墨镜,动作一顿,趁着红绿灯转身,把墨镜扣在了秦晗脸上。 忽然接收到陌生人的善意,秦晗要出口的话也卡住了,半天才嘟囔着问:“你是不是......也追过他?” 杜织大笑着说:“怎么可能。” 秦晗听见杜织这么说时,整个人都很紧张。 她的背绷得直直的,生怕杜织下一句出口会是“是他追的我”。 然而没有。 杜织又翻出一个太阳镜,给自己戴上:“我看着那么年轻吗?我可是他的老师。” 秦晗愣了愣:“老师?” “对啊,大学老师。” 在秦晗回张郁青店里之前,杜织就知道秦晗的存在了。 张郁青桌上有一本诗集,杜织问是谁的,张郁青说是妹妹的。 当时杜织很诧异:“丹丹现在能看懂诗集了?” 张郁青摇头:“不是丹丹,一个小姑娘,今年才刚高考完。” 可能是因为杜织戴上了墨镜。 也可能是因为秦晗刚走出校园,对老师有种天然的畏惧。 这会儿秦晗再看杜织,突然就不敢再乱说话了。 杜织倒是很随和:“听说你刚高考完,通知书下来了吧?什么大学?” “师范大学。”说完,秦晗忽然觉得不对。 张郁青是师范大学的学生。 杜织是他的大学老师。 那杜织不就是师范大学的老师吗?! “这样啊。” 杜织扫了秦晗一眼,忽然笑了,故意说,“放心,我不会是你的老师,但可能会是你的院长。” 秦晗瞬间正襟危坐,不敢再说话了。 还是杜织打破了车里的沉默:“想听听张郁青的事吗?” 秦晗不敢说话,想了想,还是遵从本心地点了点头。 “他是我见过的最自律的学生了。”杜织带着些叹息的口吻说。 那时候张郁青才大一,能进师大的哪个不是成绩优异的,但张郁青不止成绩优异,他身上有种少年不该有的成熟。 军训之后,杜织找到张郁青,跟他说:“张郁青你给我当班长得了,帮我管管这帮刚入学的小猴崽子。” 那会儿杜织是真的头疼。 刚入大学的学生最难管了,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觉得世界都是他们的。 杜织笑着问:“你猜他怎么说?” 秦晗摇摇头。 其实她心里是有些设想的。 她想,张郁青哪怕回绝,一定也是笑着的。 但杜织说:“他还挺不耐烦,直接和我说,老师你找别人吧,我没空。” 秦晗感到意外。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那时候的张郁青,是她所不熟悉的张郁青。 “后来我才知道,他有5份不同的兼职。” 每天放学后的时间、周末、甚至早晨4点到8点这段时间,张郁青都排满了兼职。 很神奇,就他那么忙,期末考试的总成绩仍然是班里第一名。 杜织看了秦晗一眼:“可惜他大一上完就退学了,我做为他的老师,一直觉得遗憾,真的很遗憾。” 是很遗憾啊。 秦晗戴着杜织的墨镜,所有景象在她眼里都变成了淡淡的茶色,她就在这座茶色的城市里,替张郁青感到可惜。 红灯还没过去,杜织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空出一只手伸向后座,拿起一个小型摄像机,丢给秦晗。 “里面有我给他们班拍的视频,你可以看,张郁青只参加过那一次集体活动。” 秦晗准备打开,杜织又笑着按住她的手,问她:“我是不是不该给你看呢?” 秦晗不明所以。 “这小子长得就够出挑的了,我给他拍得还挺帅,你看完怕是要陷得更深了。小秦晗,你做好准备没?” 秦晗几乎毫不犹豫,打开摄像机。 视频里出现一群穿着白色运动服的男男女女,秦晗握着摄像机的手指紧了紧。 好像时空穿梭,回到了她初中时那个夏天。 张郁青出现在视频里时,秦晗忽然愣住。 他穿着整套的白色运动服,手里拿着手机,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不知道在看什么。 有同学叫他:“青啊,好不容易参加一次集体活动,还顾着兼职呢?别翻译文件了,过来玩啊!” “就是!春游哎!春宵一刻值千金!” “滚你妈,你穿着班服能不能别说话这么骚?” “那你骂人就是给班级争光了?” “卧槽我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在周围的吵闹中,张郁青把手里的手机放回裤子口袋,笑着应了一声:“走吧。” 有人在嚷嚷:“这箭做手脚了吧,怎么投都不进啊。” 又有人回他:“别说投不进,好丢脸,没看杜老师录着呢?” “我来。” 张郁青的白色运动服袖子卷在手臂上,他扬起头,露出一张明媚笑着的脸。 同学把箭递给张郁青:“你来也进不去!” 张郁青笑了笑,没说话。 目光里却流露出极自信的光芒。 箭尾是浅色羽毛,他握着箭,几乎没怎么瞄准,动作舒展地把箭投掷出去。 这一幕秦晗太过熟悉。 不仅熟悉,还念念不忘很多年。 箭落进木桶里,有人喝彩,有人吹口哨。 张郁青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笑得张扬:“随便扔扔。” 那时候的张郁青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原来张郁青不是小哥哥的同学。 他就是那个,很多年前的盛夏里,惊艳她的人。 杜织把秦晗送到家楼下,秦晗呆呆地站在楼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手机忽然响了。 秦晗接起电话,听见张郁青笑着调侃她:“小姑娘,怎么还学会说话不算数了?” 听见张郁青的声音,她才回过神。 夜色暗淡,万家灯火,秦晗忽然有一种冲动。 她想告诉他。 她说她以后会一直陪着他,可张郁青没信,还说她是小屁孩。 那如果她说喜欢他呢? 秦晗突然说:“张郁青,明天见面时,我有话对你说。” “先说说你到没到家?” “到了。” 张郁青笑着:“那行,明儿准备和我说点什么?” “明天才说呢。”秦晗的脸颊是烫的。 “今天说不行?” 秦晗摇头:“不行,我想明天再说。” 她虽然是第一次喜欢别人,有些笨拙,连自己吃醋都反应不过来。 但她想要当面对他说喜欢。 也不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只是想把这份喜欢告诉他。 卧室 挂断电话, 秦晗忽然对明天有了紧张的期待。 她把手机放回包包里,然后按开楼道密码, 蹦着进到单元门里。 等电梯时, 秦晗还盘算了一下明天要穿的衣服,用小皮鞋哒哒点着地,哼出一小段歌。 爸爸妈妈可能存在的矛盾, 《红楼梦》里婉转曲折的人情世故, 都被抛之脑后。 秦晗想起化学课的实验,把氢氧化钠溶液滴进硫酸铜溶液里, 产生蓝色沉淀。 喜欢张郁青这件事, 就像是一剂特殊物质, 融入她的生活里, 产生无数个微小的愉快因素。 秦晗家里是一梯一户的房子, 电梯到达楼层缓缓开门, 外面是属于秦晗家的私人面积,秦母在这里放了一个实木制的鞋柜,还有实木信箱。 她刚迈出电梯, 听见一阵行李箱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 愉快顿住。 有些不好的猜疑涌上心头。 家里的门开着, 她看见爸爸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从门里出来。 那个行李箱她知道, 还是秦晗中考完那年, 他们一家三口去海南旅行时爸爸买的。 当时这个行李箱装了三个人的东西还有富余空间, 被妈妈嫌弃说尺码太大, 又很重,一直放在家里被闲置。 但现在, 秦晗的爸爸拎着它,站在门口。 他看见秦晗, 满脸的愤怒慢慢消散掉, 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很疲惫地叫秦晗:“宝贝,爸爸又要出差了,这次走得会有些久,你和妈妈在家,要乖乖的。” 秦晗都很诧异自己的冷静:“爸爸,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不是说好以后不在我面前演戏吗? 不是说好你会好好处理和妈妈之间的事情吗? “你要和妈妈离婚了吗?” 秦父重新戴好眼镜,把行李箱放在门边:“进屋说吧。” 秦晗坐在沙发上,秦父没有坐下,而是蹲在秦晗面前。 他很愧疚,摸出烟盒,想了想又放下:“对不起,小晗,爸爸真的很想给你一个温馨的家。” 只有这么一句话,秦晗就说不出责备的话。 因为爸爸的语气里,包含着身为父亲的深深无奈和自责。 秦晗的爸爸秦安知和她妈妈李经茹是在大学认识的。 那时候秦安知家里条件比较困难,但李经茹家里条件优渥,他们谈了很多年恋爱才得到家里的认同。 从大学谈到研究生,最后终于修成正果。 婚后不久,李经茹怀孕了,是个女孩。 女儿嘛,是要富养的,老婆也是要富养的。 那时候秦安知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让老婆和女儿过上富足的生活。 他做到了。 但李经茹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他有钱了就会在外面找其他女人。 后来秦晗的姥姥姥爷出车祸去世了,李经茹失去双亲悲痛欲绝,变得更加依赖秦安知,也更怕秦安知会找别人。 她做得再过分的事他也忍了。 但今天在外面和一家外企公司谈合作时,李经茹忽然闯进去,把一杯咖啡泼在了那家外企公司的中华大区经理身上,说人家是狐狸精。 为了和这家外企谈合作,秦安知的整个团队几乎忙了整整一个月。 他们熬夜,整天吃泡面,生病了没有时间去医院只靠吃药撑着,甚至发着高烧出差。 秦安知的团队,23个人,每天都在忙。 但李经茹的一杯咖啡,让他们的所有付出变成了白费。 这些李经茹不能理解,她认为秦安知对她生气,一定是因为其他女人。 即便这样,秦父也没有在秦晗面前过分地说秦母什么。 他说,“宝贝,你妈妈太没有安全感了,我以为我可以用爱来治愈她的所有不安,但爸爸现在束手无策,爸爸只是离开家里,但爸爸依然爱你,妈妈也一样爱你,你永远是我们的宝贝,拥有完整的父爱和母爱,明白吗?” 秦晗想要摇头,她想要任性地拽住爸爸让他别走。 但可悲的是,她忽然从这些事情里听懂了爸爸的苦衷。 “你妈妈是凌晨的航班,你乖乖睡一觉,明天早晨妈妈就回来了,好不好?” 秦晗看着秦父:“爸爸,那你去哪儿?” “爸爸要回公司处理一些事情,接下来的时间都会很忙。”秦父按着眉心说。 秦晗隐约感觉到,妈妈触碰到了爸爸的底线。 她很不安,很想哭,可又不想给爸爸添更多的苦恼,只能乖乖点头:“好。” 秦父陪着秦晗呆了一会儿,然后匆匆离开。 家里万籁俱寂,秦晗只有一个想法。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变故,她要去找张郁青。 难怪他的顾客们都那么喜欢和他诉苦,秦晗在承受不住这些突发的痛苦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张郁青。 她用手机打了车,坐进出租车里。 帝都市的夜景很美,各样的霓虹光怪陆离,秦晗看着窗外。 灯光晃在她脸上,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躲到遥南斜街就好了。 那里有好喝的冰镇乌梅汁,有罗什锦甜又脆的大西瓜。 有刘爷爷满屋子的旧书,有可爱的北北和每天戴着假发的李楠。 有很多拆迁无望却依然拉二胡下象棋的悠闲老人。 还有张郁青。 在面对生活巨大的变故时,秦晗下意识想要躲到遥南斜街。 就好像只要去到那里,家里就还是好好的,等她再回家时,爸爸妈妈还会笑着叫她吃饭。 “小妹妹,开不进去了,这条街晚上没有路灯的哦,要不要叫家里人来接你啊?” 遥南斜街的街口放了路障,夜里不让车进。 张郁青说过,那是因为这条街老人多,怕老人被车子剐蹭到,才这样的。 秦晗沉默地摇头,在手机上支付了车费。 她很失礼,连谢谢都没对司机师傅说。 夜晚的遥南斜街沉寂得像是荒野,只有虫鸣和树叶的沙沙声。 秦晗开着手机里的手电筒走进斜街里,却没有躲过任何一个凹凸不平的地面。 有飞蛾不断向着她的光源扑过来,秦晗像是没有知觉的人,摇摇晃晃走着,崴了两次脚,浑然不觉。 她抬起头时,发现前面的光源。 那是张郁青的店,窗口透出隐约灯光。 这条沉睡着的街道,只有张郁青的店里亮着灯。 冥冥之中,像是在等她。 那一刻,秦晗忽然很想哭。 店门没关,秦晗站在门口,抬手,轻轻推了一下,大门就为她敞开。 但一楼已经只剩下一点昏暗的光线,光源是从二楼传来的。 隐约能听见北北欢快的叫声,还有张郁青温柔的训斥,“北北,下去,床不是你的,啧,不许咬枕头。” 秦晗慢慢走上楼梯,她脑子很乱,甚至连门都没敲,直接推开了张郁青卧室的门。 张郁青店里关门时间不固定,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关。 今天顾客走得晚,天气闷得要命,他刚洗了个澡,赤着上半身,坐在床上边逗北北。 门突然被推开,张郁青还以为是罗什锦,他也就懒洋洋地端着一杯水喝着,只分过去半个眼神。 看见清楚站在门口的人是秦晗时,张郁青呛了一下,咳得差点原地去世。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张郁青随手拽过一件短袖套上,才按亮天花板上的灯。 也是这时候,他看清了秦晗的样子。 小姑娘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浸湿,眼皮和下眼睑都泛起一层粉色,紧紧抿着唇,眼睛瞪得很大。 她没说话,也没动,就直挺挺地站在门边,手里紧紧攥着手机。 手机还开着手电筒,正对着张郁青。 老实说,闪光灯迸发出来的强光快要把他晃瞎了。 秦晗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的家坍塌了,她没有家了。 只能来别人家里,渴望汲取一点点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很多个家里温馨的瞬间都在脑海里闪过。 她记得去年过生日时,妈妈围着米色的格子围裙为她亲手做了一个蛋糕,爸爸拧开一个彩带筒,屋里堆满了气球。 他们说欢乐地喊着,“祝我们宝贝生日快乐!” 那时候秦晗真的很快乐。 可是那样的快乐,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拥有了? 秦晗不知道怎么躲开那么多的悲伤,只能站在张郁青的卧室门口沉默着。 好在张郁青并没有问秦晗“你怎么来了”这样的话。 他走到秦晗面前,把她的手机从手里抽出来,关掉手电,然后问:“想在这里,还是去楼下?” 秦晗没动也没说话。 “那行,就在这儿吧,卧室稍微有点乱,你坐一下,我去把电风扇拿上来。” 张郁青像是没带女性来过自己的卧室,跑了两步又退回来,“床单今天才换过,可以坐,坐吧。” 他跑着下楼,没两分钟又回来了,把电风扇通上电,然后从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秦晗。 秦晗坐在床边,愣愣的,没接。 张郁青叹了口气,蹲在秦晗面前。 他把水放在床上:“小姑娘,有个问题你要说实话,刚才你是回家了对不对?有没有遇到坏人?” 他眸子里的担忧传递岀温暖,秦晗轻轻摇了摇头。 “是和家里人吵架了?” 秦晗又摇摇头。 张郁青一直看着秦晗,她两次摇头之后,他也看懂了。 小姑娘的不开心多半不是因为她自己,也许是家里出了什么矛盾。 北北像是能感受到屋里的压抑气氛,也不疯了,悄悄缩在窗里,瞪着大眼睛看着秦晗和张郁青。 屋里只有电风扇“嗡嗡”的响声。 张郁青一直安静地蹲在秦晗面前,很耐心地陪着她。 过了很久很久,秦晗终于开口了,也只是说了一句话:“张郁青,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说完,她闭上嘴,眉心皱皱巴巴,下颌一直在抖。 张郁青站起来,安慰地抚了下秦晗的发顶,从旁边的衣架上,拿过一件外套。 是大学时那件白色的运动服,罗什锦前些天穿过后,张郁青给洗了。 他把外套轻轻罩在秦晗头顶,温声说:“现在没人看得到了,想哭就哭吧。” 以前历史课,老师说抗战时帝都市有很多防空洞,学校还组织去参观过。 防空洞安全、隐蔽,是躲避空军的地方。 现在张郁青用他的外套,给她搭起一个临时的“防空洞”。 他外套上有竹林的味道,秦晗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从眼眶里流淌出来。 一开始只是躲在外套里低声呜咽,后来越哭声音越大。 运动服外套本来就是宽松的,再加上张郁青比较高,宽大的外套几乎把秦晗全部遮罩住,她在里面哭得颤抖。 父母要离婚这种事情,其实孩子是无可奈何的。 张郁青看着面前哭得抖成一团的秦晗,突然很心疼。 这也是他第一次语拙。 该怎么劝慰她呢? 这个每天抱着书蹦跶在他店里的、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可她哭起来,好像全世界都欠她一个拥抱。 张郁青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走过去,隔着外套抱住秦晗,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勇气 秦晗哭了很久, 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安静。 张郁青帮她把外套拿下来, 又递给她纸巾。 夜色安静, 张郁青的卧室不算大,但很整洁,只有一张床和一个简易衣柜。 床单是灰色格子布料, 北北趴在上面, 下巴搭在自己的小爪子上,已经睡着了。 秦晗总算是打起些精神来, 她带着重重的鼻音, 给张郁青讲爸爸妈妈的事情。 讲那些争吵, 也讲衣柜里的牛皮纸袋, 最后讲到今天爸爸的无奈, 她停下了。 小姑娘的眼眶通红, 眼睛里起了一条细细的血丝,睫毛被她擦眼泪时擦得乱乱的,有的扭在一起, 有的翘着。 看起来特别可怜。 她目光有些空洞, 嘟囔着叫他:“张郁青,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其实张郁青遭遇得远比她多, 他自己经历那些时并没有觉得什么。 反倒是现在, 秦晗鼻尖红红地说“怎么办”时, 他眉头拧起来,觉得遇到天大的难题。 怎么哄好这个小姑娘呢? “爸爸说他还会回来, 但我觉得不会了。” 秦晗说着,眼泪又淤积起来, 噙在下睫毛根部, 摇摇欲坠,“我只有妈妈了。” 张郁青抬手,用食指背轻轻帮她拭掉眼泪:“他们只是不在一起生活了,他们依然爱你。” 在张郁青的陪伴下,秦晗慢慢冷静下来。 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像她和胡可媛的友谊,像爸爸妈妈决定离婚。 她知道任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只不过被迫接受时,她总要哭一哭,把不满和不安都发泄掉。 张郁青后来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秦晗对面。 他身后的墙边立着一把木吉他,被他拎起来,轻轻拨弄两下:“想听歌吗?” 弦音散在夜色里,安抚着她的情绪。 秦晗眼泪还没干透,眼睛亮得不像话。 不过看见张郁青拿起吉他,她才稍稍,提起一点点兴致:“你会弹吉他?” “一点点。” 张郁青把吉他架在腿上,“有一阵我妹妹迷上了吉他,小广场那边有个男孩总在那儿弹唱,她整天要去,没办法,我就学了点,糊弄她用的。” 秦晗刚哭过,脑子转得有点慢。 她也不是很了解张郁青的妹妹,只知道她叫丹丹。 为什么丹丹喜欢听吉他,他就非得学呢? 去小广场听吉他不行吗? 是因为当哥哥的不希望妹妹见别的男生? 秦晗脑回路清奇,蹦出一句:“妹控?” 张郁青忽然笑了:“想什么呢你。” “我妹妹有些偏执,有些事情她是理解不了的。比如小广场弹唱的小伙子,她认定那里会有弹唱,阴天下雨也会去的,但如果她去了没遇见弹唱的人,就会哭,会闹。” 张郁青笑着,“而且我也没那么多时间,总是带她去小广场。” 说这些话时,张郁青有种和他长相不符的温柔。 秦晗忽然记起,罗什锦说丹丹并不是张郁青的亲妹妹,也记起他说过丹丹生病了。 秦晗不知道是什么病。 她对病的认知,还停留在感冒发烧阑尾炎这些上面。 张郁青弹着吉他,看着她唱了几句《cry on my shoulder》,他的嗓音很温柔,散落在午夜灯光里,令人融融。 唱完,他问:“怎么样?” 秦晗有些犹豫,他唱得好听,但吉他...... 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不是乱弹的吗?” “是啊,乱弹的。” 秦晗都被他那种豪爽的气势给镇住了。 怎么会有人,乱弹还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又落落大方? 她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乱弹你骄傲什么呀。” “我只会弹《小星星》。” 看见秦晗笑,张郁青才松了口气。 终于哄到露笑脸了啊。 知道秦晗家今天没人在,也知道她一定不想回家。 张郁青看了眼时间,随手弹着《小星星》,问秦晗:“回去睡,还是在这儿睡?” “如果我留下......” “你睡这屋,隔壁还有卧室。” 秦晗耳廓有些红,她点了点头:“谢谢。” “只有几个小时可睡了,早晨带你去吃遥南最好吃的早餐。” 张郁青抱走了北北,又拿上他自己的手机,“晚安。” “等一下......” 秦晗叫住张郁青,“我可不可以,借用浴室洗个澡?” 她满身汗味,又哭了一大场,怕睡脏张郁青的床铺。 “可以,去吧。” 替秦晗关上房门,张郁青才无奈地笑了笑。 这姑娘是真的一点防人的心都没有,借卧室就算了,还借浴室。 张郁青对着空气轻笑一声:“幸亏,我是个好人。” 秦晗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能梦见爸爸妈妈在吵架。 梦见他们撕打在一起,她怎么拉都拉不开。 但最后,最心急最紧要的关头,梦里也总会有张郁青弹得有些跑调的《小星星》,还有他温柔的晚安。 终结掉梦里的慌乱。 临近天亮时,秦晗伴随着枕边若有若无的竹林清香,终于沉沉睡去。 她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是爸爸的电话。 秦母下飞机回到家发现秦晗没在家,还以为是秦父带走了她,打电话和秦父大吵了一架。 秦父给秦晗打电话时没有责备,只问她:“宝贝,告诉爸爸,你在哪儿?有好好休息吗?” 秦晗从张郁青的床上坐起来,推开卧室门下楼:“我在朋友家。” “对不起宝贝,爸爸昨天忙晕了,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 秦父那边传来一声打火机的轻响,声音是沙哑的,“爸爸来接你,我们回家和妈妈谈谈,好吗?” 好吗? 她真的能面对并接受吗? 秦晗看见张郁青坐在一楼窗边的桌子旁,正在设计纹身图案。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对她说:“早,小姑娘。” 如果是她自己,她可能没有勇气面对。 但她昨天从张郁青那里,借来了一小点勇气。 张郁青能扛住那么多重压,她也一定可以。 “爸爸,我在遥南斜街。” 等秦父的过程中,张郁青去买了早餐回来。 秦晗本来以为自己会没什么胃口,但闻到油条的油香,她还是食指大动。 秦父来的时候,秦晗正蹲在地上和北北玩,张郁青站在一旁,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看着秦晗。 秦父大概是没想到,秦晗说的朋友会是一个年轻男人,也没想到,会是一个开纹身店的男人,站在门口愣了愣。 还是张郁青先打了招呼:“秦叔叔。” “哎,谢谢你照顾小晗。” 秦晗跟着爸爸走了,走之前她回头看向张郁青,看见他用口型对她说,加油。 他身后是安逸闲适的遥南斜街,还有初升的暖阳。 秦晗忽然就有了更多的勇气,有勇气去面对生活里的不如意。 总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车子开出遥南斜街,秦父才笑着说:“我们小晗长大了啊,还有爸爸不知道的朋友了。” “是这个假期才认识的。” 其实有时候,爸爸和妈妈的确是不同的。 秦母每次听说她来遥南斜街,都觉会隐含嫌弃地说那是一条老街,叮嘱她不要随便吃这边的东西,说会中暑,连她带回去的旧书,秦母都会觉得需要消毒。 但爸爸不一样。 爸爸提起张郁青时,既没有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也没有因为她在异性家里留宿责怪她。 秦父只是说:“在你伤心难过时最先想到的朋友,大概是你最信任的朋友了,爸爸很感谢他。” 回到家,秦晗第一次亲眼看见妈妈歇斯底里尖叫的样子,妈妈看上去很疲惫,黑眼圈很重,爸爸的声音沙哑,整个人都很沧桑。 没有一个人是好过的。 那是很混乱的几天,奶奶爷爷来过,小姑一家和小叔一家也来过。 但最后,爸爸妈妈还是离婚了。 家里被妈妈摔碎过一只法国带回来的大花瓶,秦晗记得妈妈以前说,那是他们蜜月旅行时买的。 也碎过一套餐具,是奶奶以前送的新婚礼物。 还有很多东西都被妈妈扔了。 爸爸没带走的衣服鞋子,文件,和他们的合影。 在秦晗不知所措的时候,张郁青把杜织的微信推送给她。 原本秦晗还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杜织说话很直接。 她说自己也是离过婚的女人,理解那种离婚时的感受,并和秦晗分享了很多很多。 秦晗一一记下,然后礼貌道谢:“谢谢杜院长,开学后请你吃饭吧。” 杜织在微信里哈哈大笑,说:“我可只是教育学院的副院长,没什么大权力,巴结我没用哦。” 有了杜织的帮助,秦晗在这些混乱的日子里渐渐有了些头绪。 她学会了给她和妈妈煮饭,学会给妈妈讲笑话,学会收拾屋子,也学会了用家里的洗衣机。 她给妈妈读自己喜欢的书,也给妈妈弹钢琴。 在某个妈妈失眠的夜晚,秦晗坐在钢琴边,给妈妈弹《小星星》,然后给妈妈盖了一层薄外套。 “妈妈,现在没人看得见,可以哭出来的。” 秦母在《小星星》轻快的节奏里,哭得不能自已。 8月份,秦母终于像是接受了现实似的,又开始化妆、去上瑜伽课。 也开始插花做烤甜点。 只不过有时候,和秦晗一起吃饭时,秦母会忽然红着眼眶说:“小晗以后要找男朋友,一定要找条件好一点的,穷的男人,有钱就变坏。” 秦晗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噎下嘴里的鸡翅肉,夸妈妈的厨艺又有进步。 在这期间,秦晗一次都没去过遥南斜街。 李楠发过很多次他长发的照片,还说自己研究了一个很适合秦晗的妆容,准备给她试试。 罗什锦用张郁青的电话给秦晗打过电话,说夏天最后一批大甜西瓜已经到货了,让她随时过去吃。 秦晗自己心里不舒服,怕影响大家的兴致,而且也要陪着妈妈。 迟迟没去。 到了8月下旬,秦母决定和瑜伽室的同伴出去旅行。 那天秦晗接到了张郁青的电话。 张郁青在电话里笑着说:“小姑娘,北北今天闹得很,估计是想你了,什么时候有空,来吃个饭?” 为了张郁青这一句话,坚强了很多天的秦晗,鼻子又酸了。 她收拾好东西,去了遥南斜街。 街道还是那么美,老旧的房子间传来悠扬的二胡声。 有人搓麻将,有人下象棋,也有人推着车卖冷饮。 一切都那么温馨。 李楠和罗什锦都在张郁青店门口等着她,北北欢快地摇着尾巴。 张郁青站在门边,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轻轻拍了下秦晗的头顶:“瘦了。” 秦晗却突然扑过去,给了张郁青一个拥抱。 很紧的那种。 张郁青,我的勇气用完了。 你再借我一点吧。 这个拥抱是张郁青没意料到,手在空气中顿了顿。 他忽然想起,小姑娘家里没出事之前,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对他说。 是什么呢? 措辞 这个拥抱不止张郁青意外, 罗什锦和李楠也愣住了,秦晗把头埋在张郁青胸前, 觉得有些没办法收场。 太冲动了,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拥抱。 张郁青倒是笑了,拎着她脖颈后的领子把人揪开,调侃着:“哎, 当替身的待遇这么好?还有人投怀送抱?” 秦晗这才松开他, 红着脸,借着蹲下逗北北的动作, 把拥抱的事情掀过。 罗什锦拿着张郁青的钱包, 去买了他们常吃的那家烧烤, 堆满一桌子。 桌子中间是罗什锦号称精挑细选的大西瓜, 又是刀子一碰就是炸开, 甜得不得了。 老风扇把烧烤味吹开, 孜然辣椒的油香飘满屋子。 秦晗比之前沉默了些,以前跟着他们吃饭时,她也没有很多话。 但现在不止是安静, 还有种快乐被封印了的感觉。 张郁青给秦晗倒了一大杯冰镇乌梅汁, 把水杯放到秦晗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秦晗垂眸不语的样子, 忽然往椅子里一靠, 笑着对其他人说:“你们有什么不开心的, 说出来, 给我们家小姑娘开心开心。” “我靠,青哥!我不开心时也没见你安慰我。” 秦晗缓缓抬起头, 她有种预感,张郁青一定会说那句话。 果然, 他瞥了罗什锦一眼:“你是小姑娘?” 这种熟悉的热闹让秦晗紧绷了很多天的情绪得到缓解。 她喝了一大口酸甜的冰镇乌梅, 在浸着桂花香的酸甜口感里,慢慢放松下来。 罗什锦他们还真的聊起自己的悲惨遭遇。 不但聊起来,还莫名其妙地比上了。 罗什锦拍着桌子:“我前天去上货,小三轮后车斗不知道怎么就漏了,我就说我怎么越骑越轻,还以为我又强壮了呢。” 他顿了顿,“回来一看,半车水果都漏没了!妈的!你们就说我,够不够惨!” 秦晗眨了眨眼,有点想笑。 “你那算什么呀。” 李楠露出挺不屑的眼神,把长发撩到身后,“我前两天和我爸妈吵起来了。” 李楠的化妆品和女性服饰被他妈妈发现了。 他妈妈又给了他一个耳光,但被李楠推开了。 他爸爸立刻冲过来:“李楠,你太叛逆了!” 李楠梗着脖子,质问爸爸妈妈:“你们想过没有,我叛逆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叛逆,而是这个家逼得我不得不叛逆,你们有没有想过同我好好聊一次,哪怕一次?” 李楠说:“我以为我这么说已经够开诚布公了,结果你猜我爸说什么?” 秦晗听得手里的羊肉都忘了吃,忍不住问:“说什么?” 李楠的爸爸皱着眉,问他,这就是你当变态的原因吗? 亲生爸爸,说自己的儿子是变态。 罗什锦倒吸了一口冷气:“卧槽,牛逼牛逼,你这个爹实在够煞笔。” 秦晗很着急:“那然后呢,怎么办了?” 却没想到她问完,李楠挑了挑他画成韩式半永久样子的秀眉:“讲什么后续啊,这不是比惨呢么,我是不是惨过罗什锦了?” 秦晗都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有些事,憋在心里容易发酵成更大的难过,今天这个饭局,大家索性把不开心都说出来。 说出来就开心了。 秦晗也忽然拍了一下桌子。 她平时都是那种乖乖女的形象,突然拍桌子,罗什锦和李楠吓了一跳,张郁青也意外地偏过头。 秦晗却像是下定决心:“我也、我也比比吧,我爸爸妈妈,离婚了......” 借着这么一场奇怪的比试,秦晗把憋在心里的委屈都说了出来。 随后,她也学着罗什锦和李楠的样子,用手里的羊肉串一指:“你们谁有我惨?” 羊肉串正好指到对面的张郁青,有点像挑衅。 秦晗觉得自己那点难过和张郁青的比,那肯定是比不过的。 这个晚上有她熟悉的热闹,有她熟悉的安心,好像她在这里,可以做个任性的孩子。 秦晗不但没收回手,连下颌也扬了起来。 “青哥的悲惨都是沉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不能算。” 秦晗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胜心,马上点头:“对,不能算。” 张郁青笑了笑:“嗯,不算。” 罗什锦和李楠站起来,像颁奖那样大声宣布: “那今天最惨的人就是——” “秦晗!” “下面有请北北,给秦晗颁发奖品!” 北北正在纹身室的床底下晃着尾巴撕咬,听见外面有人叫它,它还真就叼了个东西出来。 是一只一次性拖鞋。 鞋底被它咬得有点烂。 秦晗愣了愣,突然笑了。 神经病一样的比惨。 神经病一样的奖品。 幼稚但又让人好开心。 前些天的郁闷终于一扫而空。 “对了。” 张郁青起身,搬出一个箱子,“前两天有顾客推销这玩意儿,我买了些,你们玩吧。” 是一箱孔明灯。 过年常有人放的那种,红纸做的。 秦晗拿着笔在孔明灯上写字时,有些犹豫。 妈妈最近状态很好,昨天给爸爸打过电话,爸爸的工作也很顺利。 那她许什么愿呢? 爸爸妈妈和好如初?那显然是不可能了。 其他的呢? 秦晗想了想,她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除了一样。 秦晗悄悄偏过头,看见正在门口和顾客通电话的张郁青。 她想要,张郁青也喜欢她。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里时,秦晗就有些鬼迷心窍,手里的马克笔在孔明灯上划出一个“弓”。 秦晗写完,忽然感觉身后有人。 她吓了一跳,猛地扑到孔明灯上,紧紧捂着灯面才扭过头去,看见了刚挂断电话回来的张郁青。 张郁青笑着:“小姑娘,还有秘密呢?” “没有。”秦晗矢口否认。 为了转移张郁青的注意力,她挡着铺在桌面上的孔明灯,把手里的马克笔递过去,像个夜市推销员:“你不放孔明灯吗?写个愿望吧!” “没什么可写的。” “奶奶早日康复,丹丹早日康复,这些都能写吧!” 秦晗写自己的愿望时吭吭哧哧憋不出来,给别人提意见倒是一套一套的。 张郁青把手机在手里转了几圈,笑着:“那个靠许愿没用吧,需要医学。” 怕他看见孔明灯上的字,秦晗可太想他快点走开了,想了想,又问:“关于你自己的呢,不许愿吗?” 其实这话说完,秦晗稍微有些后悔。 有哪样是他许愿就能得到的呢? 明明没有的。 张郁青倒是没觉得什么,压低声音说:“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夜色很沉,罗什锦和李楠在争论着小蜡块应该怎么安到孔明灯上。 北北叫着在追一只蛾子,很多小飞虫朝着光源扑打在玻璃窗上。 但秦晗只听见张郁青压低声音的这番话。 她鼻子有些发酸,抬起头看他,却看见张郁青挂着一脸调侃的笑意。 张郁青说:“逗你呢,这句子可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 “王小波。” 秦晗愣了一会儿:“是书里的句子?” “嗯,《黄金时代》” 张郁青把手机抛起来,又接住,边走边说,“不过你先别看,年纪大些再看吧。”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啊。” 他在夜色里回过头,笑着,“因为里面的性.描写,比较多。” 秦晗脸瞬间就红了。 但张郁青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把手伸到秦晗面前:“笔给我。” 接到马克笔,张郁青拽过一个孔明灯,在上面随手写上一行字。 他的字体还是飘逸又好看—— 祝秦晗,无忧无虑。 “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是笑着的好看,开心点。”张郁青把笔还给她时说。 秦晗盯着张郁青的孔明灯愣了一会儿,转过身悄悄划掉了那个“弓”字。 她原本希望张郁青喜欢自己,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王小波老师的那句话,他记得那么清楚,一定有某些感同身受在的。 秦晗想,哪怕他真的能“一直生猛下去”,她也希望他过得轻松些。 一旁的李楠把长发掖在耳后,大声喊:“罗什锦,你写得什么玩意?!” “卧槽,你不认识字?” “认识啊,可是......” “认识你问我写得啥?你自己不会看?” “不是,你还兼职快递吗?” “放屁,我对卖水果的事业坚贞不渝!” 秦晗看了一眼,也有点纳闷。 罗什锦的字堆成一团,她问:“中通?” 罗什锦大嚷:“什么中通?!!那是牛逼!牛逼!!” 张郁青本来在拆一支棒棒糖,笑得糖都掉到了地上。 “你们笑什么?我瞅瞅你们写的啥!” 罗什锦看见张郁青的孔明灯时,下意识想要说他偏心眼,但顿了顿,自己先说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不是小姑娘,不配得到青哥的祝福。” 李楠正在帮秦晗放她的孔明灯。 蜡块已经点燃了,秦晗端着孔明灯,纸糊的灯面越来越鼓,她正等着松手,罗什锦走过来,绕着她的孔明灯看了一圈。 “希望,遥,哦,遥南斜街,可以——” 罗什锦反应过来了,“希望遥南斜街可以拆迁?” 听见他的话,张郁青偏过头去看了秦晗一眼。 小姑娘比刚认识时瘦了,脸被孔明灯晃成橘红色,笑着的,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这样的愿望,有什么可藏可挡的? “好兄弟!许愿都不忘让我们暴富!够意思!”罗什锦边说,边挺大力度地拍着秦晗的后背。 罗什锦是断掌,拍人特别疼。 秦晗被拍得一趔趄,手里的孔明灯没抓住,晃晃悠悠飞出去。 “哎!灯!” 孔明灯摇晃着飞过树梢,在地上投出摇曳的虚影,然后慢慢飘上天幕。 秦晗松了口气:“还好,没掉下来。” 她转头,忽然对上张郁青若有所思的目光。 秦晗早就准备好了措辞,在心里反复练习了无数次,说出来时无比自然:“你帮我写了一个,我也帮你写一个,扯平。” 过了两秒,张郁青像往常那样笑了:“行,扯平。” 风筝 八月底, 秦母去南方旅行了。 秦晗又开始像之前那样,整天往张郁青那边跑。 那天秦晗在班级群里, 听说学校贴了高考考上一本的红榜。 她去了一趟高中, 在红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拍下来,给爸爸妈妈分别发了过去。 她知道家庭已经不在了, 但她还是想要做他们的好女儿。 明明才离开高中校园两个月, 但秦晗再向校园里看过去,红色跑道, 绿色草坪, 还有白色的教学楼上金色的校训。 好像在教学楼里上完一节又一节的课,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又想起高中时, 班主任说的话。 没有比上学更无忧无虑的了。 秦晗觉得, 她好像正在慢慢理解这句话。 学校外面有一家烤冷面, 味道特别好,上学时候总要排队才能买得到。 秦晗买了四份烤冷面,坐公交车去了遥南斜街。 “张郁青, 你看我买了......”秦晗的话没说完, 她突然发现店里有其他人在。 张郁青店里桌边坐着一个小女孩, 看上去8、9岁的样子。 小圆脸, 圆圆的鼻子, 圆圆的眼睛, 嘴唇都是圆嘟嘟的,头发梳成双马尾辫, 软塌塌地趴在发圈上。 像一块小年糕一样,软乎乎, 白净净。 小女孩瞪大眼睛看过来, 秦晗试探着叫她:“丹丹?” 楼上传来脚步声,小女孩转过头:“哥哥,这个姐姐说我是丹丹。” 小女孩说话很慢很慢,还有点像是含着糖,含糊不清。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间,张郁青已经迈着他的长腿从楼梯上下来,走到了桌边。 秦晗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小声和张郁青说:“对不起,我以为她是丹丹。” “她是丹丹。” 张郁青给秦晗倒了一杯水,“她的意思是,你怎么认识她。” 张郁青指了指秦晗:“丹丹,这是哥哥的朋友,叫秦晗姐姐。” “七晗姐姐。” 张郁青纠正丹丹:“秦晗姐姐。” “七晗姐姐。” 其实丹丹看起来很可爱,除了说话有些不清楚,并且语速慢。 其他的秦晗并没看出丹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楠和罗什锦去居民区里卖西瓜去了,说是要下午才回来。 张郁青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还是目光带笑的,只不过,秦晗意识到,张郁青并没有给她和丹丹做过多的介绍。 秦晗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嗯,要出去一趟。” 秦晗眼睛一亮,自告奋勇:“张郁青,我帮你看店吧!” 张郁青看上去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临出门前,张郁青把秦晗拉到一旁,秦晗的注意力还在烤冷面上,有点可惜:“张郁青,你不吃点烤冷面再走吗?我们学校的烤冷面特别好吃的。” “先不吃,回来再吃吧。” 今天张郁青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丹丹的特殊学校其实早就放暑假了,但张郁青又找了一个机构的训练老师,假期一直带着丹丹,纠正她的发音,做行为训练。 昨天晚上丹丹的老师家里突然出事了,开学前都带不了丹丹了,就把丹丹送了回来。 偏赶上今天,奶奶也不舒服,需要去一趟医院。 张郁青叮嘱秦晗:“丹丹很多东西不明白,别带她出去,就在店里。” “嗯嗯。”秦晗点头。 “如果店里来客人,说我不在,让他电话联系我。” 秦晗继续点头。 “中午我要是回不来,你两个订外卖吃,钱我转给你。” 张郁青每说一句,秦晗就乖乖点头。 最后,他轻轻拍了一下秦晗的发顶:“今天就辛苦你了,小姑娘。” 张郁青也叮嘱了丹丹,让她好好听秦晗姐姐的话。 丹丹说:“我会听七晗姐姐的话的。” 秦晗有那么一点小兴奋。 张郁青走了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家店的女主人。 和丹丹相处的时候,秦晗发现丹丹确实和一般小孩子不太一样。 丹丹在做的是10以内的加减法,但好像并不顺利。 第一道题1+3,她反复数着手指,十几分钟过去也没算对。 秦晗有些担忧,坐到丹丹身旁。 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帮她,或者说,她不知道怎么帮。 半个小时后,丹丹终于算出来了。 她郑重地在1+3的等号后面,画了一个像小旗子一样的图案。 秦晗很茫然,她以为丹丹是因为调皮不想写作业故意捣乱。 但她抬头看丹丹时,丹丹的表情很认真。 丹丹一直张着嘴,瞪这题目,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水滴在了纸上。 “丹丹......” 丹丹无辜地转过头,嘴角还带着口水。 秦晗只好抽了几张纸给丹丹擦嘴,又擦了桌子:“你能告诉秦晗姐姐,你写的答案是几吗?” “我能告诉七晗姐姐我写的答案是几吗?” 丹丹重复了这句话,然后眼神茫然,“答案是几?” 秦晗指着她的纸上的小旗子:“这个。” 这次丹丹懂了,她说:“4像小旗迎风飘。” 4是像小旗迎风飘...... 可问题是,小旗子飘的方向,不应该是右边啊! 秦晗用了1个小时的时间,才把丹丹4的写法纠正好。 然后丹丹去算1+3时,依旧画了向右飘的小旗子。 秦晗:“......” 秦晗的手机震动了一瞬,是张郁青发来的微信。: 【店里没什么事吧?】 秦晗躲到一旁,把电话拨过去,压低声音:“店里没事,不过丹丹的功课......” 能听见张郁青那边人很多,他在嘈杂的环境里轻轻笑了一声:“忘告诉你了,不用教她功课,你会放风筝吗?” “会的!”秦晗信心十足。 “我卧室里有风筝,无聊可以带丹丹在店门口放风筝,她喜欢风筝。” 电话那边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和张郁青说话,过了一会儿,张郁青说:“我先挂了,尽量早回去。” 秦晗在张郁青卧室里找到了风筝。 丹丹看见风筝很兴奋,欢呼着丢下了笔:“七晗姐姐,风筝!” “对,风筝。” 秦晗也笑了,“你哥哥说,我们可以去放风筝。” “丹丹喜欢风筝!”丹丹兴奋地说。 挂断电话之前,秦晗还告诉张郁青: 尽管忙他的,店里一切有她在,不用担心。 但拎着风筝出门不到10分钟,秦晗就搞砸了。 以前放风筝,都是爸爸妈妈把风筝放起来,才把风筝线交给她。 其实会放风筝的不是秦晗,是她爸爸妈妈。 秦晗和丹丹一起站在张郁青的店门前,看着挂在树梢上的风筝。 花蝴蝶图案的风筝卡在树枝里,飘带随风晃动。 她到底哪来的信心,居然告诉张郁青自己会放风筝! 丹丹看上去很焦躁,不停在说:“风筝挂在树上了,风筝挂在树上了,丹丹的风筝,是丹丹的风筝......” 秦晗想起张郁青说过,丹丹以前去广场听吉他,如果听不到就会哭会闹。 她很怕丹丹觉得风筝再也拿不回了,蹲在安慰丹丹:“丹丹,风筝还在,秦晗姐姐去把风筝给你拿下来,好不好?” “丹丹的风筝,是丹丹的风筝。” “对,是丹丹的风筝,秦晗姐姐去拿下来。” 丹丹像是才听懂秦晗的话,愣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七晗姐姐把风筝拿下来。” “对,秦晗姐姐现在就......” 秦晗看了眼身后非常高的大树,咽了咽口水,逞强道,“给丹丹把风筝拿下来!” 那棵树至少有十米高,秦晗准备先爬上旁边的砖墙,再上到树上去。 她从张郁青店里搬来了椅子,又垫了几本书,好不容易才有爬上墙的希望。 这段墙很老了,秦晗上去时还碰掉了一小块砖,脚底下摞在椅子上的书一滑,她差点摔下去,腿在墙面上蹭岀一条细细的血痕。 丹丹蹲在墙下面:“七晗姐姐加油。” 秦晗收了小朋友一句加油,觉得自己一定不能让她失望。 奶奶的检查结果出来得很快,张郁青匆匆从医院赶回来。 没等走到店门口,他就看见了秦晗。 这个在电话里信誓旦旦说“交给她没问题”的小姑娘,此时正颤颤巍巍站在店旁边那段老旧的砖墙上,并尝试着用各种不同的姿势,企图爬到旁边的树上去。 可能是被树上的什么东西扎到了手,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缩回手,转眼,又一脸坚毅地把脚踩到了树枝上。 张郁青:“......” 那段墙真的很老了,张郁青出生时它就在,他都怕墙会突然坍塌。 “秦晗。”张郁青皱着眉叫人。 正试图上树的秦晗,听见张郁青回来,第一反应就是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就能把风筝拿下来......” 她转过身,张郁青才看她腿上被砖墙刮破的伤口。 张郁青无奈地说:“没人怪你,先下来,上面危险。” 秦晗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下面的张郁青,又马上看向树梢。 她抿了抿唇,才盯着树梢小声开口:“张郁青,我下不去,我往下看时,会腿软。” 张郁青把椅子搬到一旁,站到墙边,张开双臂:“下来吧。” “我不敢......” “我会接住你。” 秦晗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不是不害怕,只是不敢辜负小朋友的期待,一直在硬撑。 这段墙在两间房子中间的空地上,是风口。 每每有风吹过,秦晗都满身冷汗,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现在张郁青来了,他站在墙下面,张开着双臂。 清风入怀,把他的衣服吹得有些鼓。 秦晗忽然鼓起勇气跳了下去,和清风一起,被张郁青拥入怀里。 秦晗跳下来时,是闭着眼的。 抱住张郁青时,也是闭着眼的。 耳边传来张郁青的调侃:“小姑娘,你还准备抱多久?” 开口 挂在树上的风筝, 到底还是张郁青拿下来的。 他不用踩椅子,拄着墙轻轻一跃, 就跳上了墙头, 然后伸长手臂摘下风筝。 守在墙边的丹丹对一切并不关心,秦晗腿上的伤,以及秦晗是否和她哥哥抱在一起过, 这些丹丹都像是看不见。 她只抱着花蝴蝶风筝, 露出满足的笑:“丹丹的风筝。” 张郁青说丹丹是唐氏综合征,而且发现得比较晚, 理解障碍比其他“唐宝宝”严重一些。 又因为最早干预时和孤独症小朋友在一起, 有些行为接近于孤独症, 很复杂。 秦晗在网上查了不少资料。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 原来真的有人是一出生就不健康的, 而且, 永远没有办法治好。 会想到放孔明灯的那晚,秦晗忽然明白张郁青为什么不在孔明灯上写愿望了。 因为太飘渺。 没有人能阻止张奶奶的衰老,也没人能治好丹丹的病。 这些都是需要张郁青自己抗的。 知道丹丹最近没有老师带, 秦晗更频繁地往遥南斜街跑, 丹丹很喜欢秦晗, 总是叫着“七晗姐姐”然后赖在她身边。 有时候丹丹并不理秦晗, 只是坐在她身旁玩, 或者做别的。 但罗什锦他们说, 这就是丹丹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唐氏综合征论坛里说,作为唐宝宝的家长, 一言一行都很重要。 秦晗怕自己在陪伴过程中有什么行为,会给丹丹带来不好的影响, 还特地联系了杜织。 杜织知道秦晗喜欢看书, 推荐了一些相关的书给秦晗看,并在最后给秦晗发了一条语音: “小秦晗,师范大学有一个专业,叫特殊教育。如果你想做一名特教老师,有空可以了解一下。” 秦晗查了一下,特教老师和普通老师不太一样,教的孩子是特别的。 盲、聋、哑,或者智力落后,孤独症,肢体残疾等等。 她报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爸爸说她喜欢读书,可以当语文老师。 但秦晗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做一名特教老师,这样还可以帮帮张郁青。 只不过还没到大学开学的日子,这些想法都是一闪而过。 真正让秦晗在意的,是张郁青最近对她的态度。 其实张郁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也会在吃饭时候调侃她,也会在她满头大汗地跑去店里时给她买冰镇乌梅汁。 有时候偏心她被罗什锦吐槽,他也仍然会说那句“你是小姑娘?”来怼人。 但自从放风筝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拍过秦晗的头。 再也没用“我们家小姑娘”来称呼过秦晗。 这些秦晗本来是没察觉到的。 经历过爸爸妈妈的婚变,秦晗是会有敏感的时候。 但她天性难改,对自己信任的人还是敏感不起来。 会察觉到这些,是因为有一天卖冰镇乌梅汁的奶奶路过窗边,正好看见秦晗在教丹丹怎么用一笔把“8”写下来。 丹丹写的“8”总是上下画两个圈,有时候记不住方向,会画成“∞”。 老婆婆笑着:“哎呦,两个小丫头都白白净净,到底哪个是郁青的妹妹?” 张郁青那天恰巧也在窗边。 他照旧买了老婆婆卖剩下的桂花糕,然后笑着说:“两个都是。” 不知道为什么,秦晗就是觉得,他说这话时,好像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可她匆忙抬头看过去,却只看见张郁青含笑的侧脸。 秦晗知道,之前的两次拥抱确实是她过分了。 总凭借着自己的小心思,贪心地想要多抱一下。 如果张郁青察觉到什么...... 他会是这样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喜欢,非常可能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来拒绝她。 秦晗察觉到这些,但仍然打定主意要每天往遥南斜街跑。 8月就快过去了,盛夏的暑气都悄然散了些,早晚时的风里夹杂微凉的空气,就在天气的变化里,秦晗意识到,她快要开学了。 等大学开学,她就不能每天都去张郁青店里了。 想着这些,秦晗有些失眠,第二天睡到临近中午才醒。 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又荒废了一上午,没能见到张郁青。 她匆匆赶去遥南斜街时,李楠和罗什锦都在,张郁青估计是在纹身室里忙着。 这两个人,一个拎着切西瓜的刀,一个揪着头上的披肩假发,抓耳挠腮地围着丹丹,不知道在干什么。 秦晗走过去,丹丹正趴在桌子上,一脸茫然不解地看着李楠和罗什锦。 李楠揪下自己的假发抡了几下,飘逸的大长发飞在空气里,里面居然还有挑染的桃粉色。 李楠说:“看!丹丹,这就是风!” 丹丹伸手揪了一小绺长发:“风。” 被揪了假发的李楠,满脸心疼:“我不行了,罗什锦,你来!” 罗什锦把手里的西瓜刀放下,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一大口气:“丹丹,感觉到了吗?这就是风。” 丹丹鼓了一下嘴,做了个类似小鱼吐泡泡的动作:“风。” 张郁青的声音从纹身室里传出来,带着笑意的:“你们两个,别误导她。” 丹丹抬起头,看见了秦晗,眼睛一亮:“七晗姐姐!” 罗什锦和李楠同时回头,罗什锦愁眉苦脸:“秦晗啊,你教教丹丹,什么是风,老师给留的作业,我俩折腾一上午了,也没整明白啊。” 秦晗走过去,拉着丹丹的手,走到电风扇旁边,举起丹丹的小手。 电风扇的风吹过两人的手掌,秦晗温声说:“风。” 丹丹也说:“风。” 然后秦晗关掉了电风扇,又把丹丹的手举到电风扇前面:“没有风了。” 丹丹有点急的样子,把手使劲儿晃了晃:“没有风了!” 秦晗又打开电风扇:“风来了。” 丹丹马上笑了:“风来了!” “卧槽!这么简单?” 罗什锦直接懵了,竖起大拇指,“秦晗,牛逼啊!” 秦晗笑了笑,她这些天看了很多唐宝宝的论坛,很多家长分享了教育经验。 终于有一件事是她能帮张郁青做好的了。 张郁青从纹身室出来,摘掉手套和口罩:“罗什锦,丹丹在的时候说话注意点。” “哎哎哎!我忘了。” 李楠提议骑自行车带着丹丹去感受风,顺便还能带着北北出去疯一会儿。 罗什锦又从隔壁借了一辆自行车,说给秦晗骑,让李楠载着丹丹。 秦晗没好意思说自己不太会骑自行车,硬着头皮接过了车。 临出门前,张郁倾青问秦晗:“能骑好么?” “能的!” 秦晗觉得自己不能给张郁青留下什么都做不了的印象,梗着脖子,推着自行车走了。 几个人出去没有20分钟,张郁青刚送走纹小图的客人,剥了个棒棒糖放在嘴里。 一转头,看见秦晗一瘸一拐地推着车从街的西侧走来。 小姑娘穿着牛仔短裤,腿挺长也挺直。 就是膝盖上青青紫紫的一大块,还流着血。 不是说能骑好? 摔成这样叫能骑好? 她有那种小女孩特有的娇气,每挪一步就要停下来,心疼地看看自己的膝盖。 但她又不是十分矫情,她没哭,看样子也没告诉其他人,只是自己默默回来了,估计李楠还在带着丹丹和北北玩呢。 抬起头看见张郁青,秦晗脸瞬间就红了:“是意外。” 张郁青含着棒棒糖,一只手接过秦晗手里的自行车推着,另一只手轻轻托着秦晗的胳膊,带她往店里走:“店里有医药箱。” 走了两步,张郁青忽然说:“没看出来,你挺淘啊。” 秦晗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责备,单腿蹦着解释:“我其实骑得还行......” “嗯,然后摔了。” “路面不平,有坑的,本来我都躲过去了......” “然后摔了。” “......不是,是正好遇见下坡了,我一着急忘了怎么刹车。”秦晗嘟囔着说。 张郁青把自行车锁上,扬了扬下巴:“屋里坐着去。” 他拎来了医药箱,打开翻找伤口消毒的药品。 秦晗看见他的棒棒糖,隐约想起他好像隔几天就要吃一支,她突然问了个傻子一样的问题:“是因为生活苦,就想吃点甜的?” 张郁青好笑地瞥了她一眼:“别给我加戏,给丹丹买的,一大捅。老师说不建议她吃糖,我这是为了不浪费。” 他从药箱里拎出一瓶棕色的东西,“腿伸过来。” 风扇吹来的风柔柔扑在脸上,秦晗坐在桌边的长椅上,张郁青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秦晗抬起膝盖,张郁青戴了工作时的那种黑色一次性手套,垂着头,用手托着她膝盖下面的腿窝,把沾了碘伏的棉签轻轻触在她的伤口上。 碘伏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和店里竹林般的清香混合在一起。 可能是职业习惯,张郁青垂着眸子看东西时,目光总是认真的。 他手上的温度,透过黑色橡胶传递到秦晗皮肤上。 秦晗感觉不到伤口有多疼,只觉得整条腿快要被他的目光灼伤。 离大学开学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妈妈也快回来了。 秦晗忽然觉得,她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等一个开口的机会了。 “张郁青。” “嗯?” 大概觉得她是怕疼,张郁青给她伤口消毒的动作又放轻了些。 秦晗有些紧张,拄着椅子的手不自然地蜷了蜷:“你记不记得我有一次说,有话要对你说,是...在我爸妈离婚之前的时候。” 张郁青的动作顿了一瞬,抬起头:“记得。” “我其实是想说,我喜欢你。” 篮球 “我其实是想说, 我喜欢你。” 秦晗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 轻到如果电风扇的风力再大一些, 就能把她的句子吹散在不算安静的白天街道里。 但张郁青听清了。 在这之前,他有感觉到秦晗对他的依赖。 起先张郁青并没多想,小姑娘这个假期也经历了不少事情, 再加上爸妈离婚, 可能是会下意识依赖能信得过的朋友。 但她的拥抱出卖了她。 她紧紧抱着他时,张郁青想过: 起码, 她是对他有好感的。 之前小姑娘没明说, 他也就选择了委婉的方式, 稍稍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现在秦晗把事情挑明了。 她看上去很紧张, 指尖紧紧抠着木质椅子, 用力到指尖泛白。 表情也绷着。 但她的目光很清澈, 也很坦荡。 在天真的小姑娘眼里,喜欢并不是一件需要躲藏的事情。 她的喜欢干净又纯粹。 不是情欲,不是渴望占有。 就只是喜欢。 单纯的喜欢。 因为生活环境, 也因为要赚钱, 张郁青从小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到。 从高中起, 他就在纹身店兼职, 偷师学艺, 然后成为兼职纹身师, 19岁大学退学后,他自己开了这家纹身店。 他见过的人很多, 也有很多方式躲避开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 他本可以把话题岔过去,像前两次一样, 用“我不是替身么”之类的话调侃而过。 他也知道秦晗不会有勇气再说第二次了。 换做任何一个女人告白, 张郁青都会这么做。 但秦晗不一样。 张郁青忽然想起前些天,深更半夜,小姑娘满头是汗地跑来,缩在他的外套里哭得停不下来。 小小的一团,颤得像秋风里枝头上的枯叶。 张郁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她正面说了,他就要正面回答。 算是他对这个小姑娘的特别待遇。 张郁青只停顿了一瞬,又把目光落回秦晗腿上的伤口上,用碘伏继续给她消毒。 他淡笑着问:“喜欢我,然后呢?” 大概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秦晗反而愣了很长时间,然后非常纠结又茫然地问:“什么然后......” 秦晗腿上的伤口有点严重,张郁青忙着消毒,没抬头:“喜欢我,然后,有什么想做的,或者想要的么?说说看。” 他的语气温和,像海子诗里的河流—— “我的河流这时平静而广阔,容得下多少小溪的混浊”。 秦晗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吗?想要你做我男朋友?” 张郁青忽然笑了:“小姑娘,这个不行。” “为什么?” 秦晗一着急,腿也跟着动了一瞬,算是自己主动把伤口戳在了张郁青手里的棉签上。 她疼得缩了缩肩膀,仍然没放弃她的问题,“为什么不行呢?” “你太小。” “我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张郁青挑了下眉梢,抬起头看她:“我不给未成年做,纹身和男朋友,都不行,明白了?” 可能是张郁青太温柔了,秦晗的胆子突然大了些:“那你给成年人做过男朋友吗?” 张郁青噎了一下:“没有。” 窗外树林里开始了一阵蝉鸣,秦晗认认真真地说:“张郁青,我成年了。” “不是才17岁?” 秦晗摇摇头,语调低了些:“8月中旬那会儿,我已经过过18岁生日了。” 只不过那时候爸爸妈妈忙着办理离婚手续,没人记得她的生日而已。 张郁青顿了一下,大概是也想到了8月份秦晗都经历了什么。 他把秦晗的伤口处理好,然后把药水和棉签都收回医药箱。 “在我这儿,20岁之前都算未成年。” 他提起医药箱时,秦晗听见他说,“生日快乐,小姑娘。” 这就是张郁青了。 该拒绝的话说完,也不忘对她说生日快乐。 他温柔得让人没办法不喜欢。 大概是“喜欢”这件事,让她在张郁青面前变成了一个新的她,她有了喜欢一个人时特有的敏感。 也有了一些小计较。 她知道张郁青没那么干脆地岔开话题,并愿意用温柔的态度和她认真谈,是因为她年纪小,也因为她这个假期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并不是什么偏爱。 这只是因为他大了几岁,在让着她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秦晗有些难过。 秦晗想了想,主动岔开话题。 她伸出手:“有生日礼物吗?” 张郁青看了她一眼,拍掉她的手掌,面对她的小心机略显敷衍:“无忧无虑吧。” 李楠带着丹丹和北北回来,店里又恢复热闹。 秦晗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对张郁青成为她男朋友这件事,并不迫切。 其实张郁青问她“然后呢”,她也在想,然后呢? 秦晗觉得自己是要想清楚这些问题的。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都很茫然,张郁青才觉得她是个小孩子。 喜欢他。 希望他成为男朋友。 然后呢? 要亲亲吗?抱抱呢? 或者是先抱,再亲,再...... 秦晗越想越多,脸也红了。 罗什锦捧着香瓜和桃子从外面进来,看见秦晗:“干啥呢秦晗,脸这么红?” “没事!热的!” 张郁青大概是觉得自己没说清楚,李楠走后,丹丹去楼睡觉,北北跟着罗什锦去了水果摊,纹身室只剩下他和秦晗。 他对着秦晗招了招手:“来,谈谈。” 秦晗乖巧过去。 窗外正好走过几个小男生,穿着篮球运动服,拍着球,把路面拍得尘土飞扬。 张郁青随手指了指外面的男生们:“看见了么,要找男朋友去大学里找,这个年纪的,浪漫一点,也有精力陪你瞎闹。” 秦晗幽怨地看了张郁青一眼:“你怎么能说喜欢是瞎闹,太不尊重喜欢这件事了。” 张郁青皱了皱眉,丢下一句自以为挺重的话:“我没时间陪小孩儿扯淡,明白吗?” 秦晗乖乖巧巧:“我明白的。” 得,像一拳打棉花上似的。 不知道小姑娘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张郁青是差点被气出内伤。 说了明白,但秦晗第二天还是去了遥南斜街。 蹦跶着哼着歌来的,穿了条小裙子,带了黄色的渔夫帽,明媚得根本看不出来昨天刚被拒绝过。 她一进门,张郁青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秦晗举起手:“我不是来找你的。” 张郁青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秦晗。 他想听听小姑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小姑娘把手机地图给他看:“我查到附近有个篮球场,我现在就去看那些,有精力陪我瞎闹的去。” 张郁青想骂人。 丹丹喜欢秦晗,叫着“七晗姐姐”不让她走。 秦晗索性把丹丹也带走了。 张郁青都气笑了,冷哼了一声,吓得躺在床上纹背部图案的顾客开始哆嗦:“青哥,你跟你女朋友吵架可不能拿我撒气啊,你可有点数,别把我后背捅个血窟窿。” “不是女朋友。” 张郁青懒得废话,“你,别哆嗦。” “我他妈这不是、这不是害怕么!”顾客嘟嘟囔囔。 张郁青没再说话,他工作时习惯专注,效率高,不浪费时间。 等他最后一步完成,收了手里的纹身工具,才皱起眉心。 挺乖的小姑娘,怎么还叛逆上了? 秦晗带着丹丹一出去就是3个多小时。 张郁青把纹身都做完了,顾客也走了,两个小姑娘还没回来。 他给秦晗打了个电话,却发现秦晗的手机在桌上震动。 张郁青皱了皱眉,担心小姑娘们出什么事,叫了罗什锦看店,自己出去找人。 遥南斜街确实是有一个小蓝球场,离张郁青的店不远。 说是篮球场也不准确,其实就是有那么一小片空地,放了两个篮球架子。 篮筐上的网兜早都没了,只有生锈的铁圈,但在那儿打球的也还是挺多的。 问题是,那个小破球场打球的人什么德行张郁青又不是不知道。 打热了索性连衣服都不穿,说话脏字比罗什锦还多,有时候打着打着起冲突了,还能打一架。 就这,俩姑娘愣是能看好几个小时不回家?。 有什么可看的到底? 大热天的,万一中暑呢? 张郁青过去时,发现自己白担心了。 秦晗和丹丹坐在树荫下面的一块大石头上,一人端着一杯冰镇乌梅汁,拿着梧桐叶扇风。 看起来惬意得很。 场上奔来跑去的都是赤着上身的男人,一个看上去也就18、19岁的男生进了球,秦晗和丹丹同时欢呼:“哇,好棒!” 张郁青扯了扯唇角。 这种菜鸡互啄的球技,他棒在哪儿? 没想到秦晗和两边球员混得挺熟,还混岀个裁判的职位。 对面的一个男生笑了:“裁判得公正啊,怎么只给一边球员加油,太不公平啦。” 秦晗拿了块小砖头,一本正经地在地上划出砖红色的数字。 她记好分数后才抬头,傻乎乎的,不知道把哪年运动会的口号喊出来了:“拼搏拼搏,超越自我!” 丹丹也挺开心地跟着喊:“苹果苹果,炒的鸡脖!” 一群打篮球的男生笑起来: “裁判太可爱了,赢了球请你们吃冰淇淋吧。” “操,你怎么知道是你们队赢,要是我们赢呢?” “谁赢谁请,人家俩小姑娘给咱们记一上午分了。” “那倒是,谁赢谁请!” “街口大杯装的冰淇凌,贵的哪种。” 秦晗手里握着小砖头,扭头问丹丹:“丹丹喜欢什么味道的冰淇淋?” “丹丹喜欢草莓的。” “那就草莓的吧,我也喜欢草莓。” 秦晗说完,发现被阳光晃得发白的地上,多了一道挺拔的影子。 她抬起头,看见淡着一张脸的张郁青:“你怎么来了?” 张郁青扯起唇角:“我来看看,我家两个小白眼狼,是怎么被别人的冰淇凌给骗走的。” 风扇 其实被张郁青拒绝的那天晚上, 秦晗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小时候,有一次爸爸从外省出差回来, 风尘仆仆, 进屋连鞋子都没换,先拥抱了她和妈妈。 那次爸爸带回来一本书,很厚很厚, 放在客厅的柜子上。 爸爸出差时, 在车上或者飞机上,是靠看书来打发时间的, 经常会带回来各种书, 但那本秦晗的记忆最深。 因为爸爸说那本书的作者是爱新觉罗·溥仪。 秦晗还没上小学, 虽然认识很多字, 但还没接触过历史, 也没听过末代皇帝, 她只觉得作者的名字好听,有很特别。 因为好奇,秦晗踮着脚想要把柜子上的书拿下来。 柜子太高, 她太矮, 怎么拿都拿不到。 后来还是爸爸把她抱起来, 才拿到了那本书。 当时秦父和秦母都笑着, 说“宝贝, 你看不懂的”。 小秦晗翻了几页, 真的不懂,认字都困难。 那本书写得相当难懂, 尤其是没有历史基础在。 甚至到秦晗上了初中,翻开那本《我的前半生》, 却连第一段都没读完。 她看见了无数个陌生的字:“旻柠”“载湉”“奕譞”“兼祧”...... 也看不懂什么是病笃, 什么是嗣皇帝。 那本书在秦晗的印象里晦涩难懂,可是高二那年,偶尔有一天她在书店看见,拿起来翻了翻,居然又不觉得有什么看不懂了。 梦到这件事,再醒来,秦晗忽然觉得,喜欢张郁青这件事情,是要慢慢来的。 张郁青说的对,她太小了。 也许不只是年龄,还有心理的成熟程度。 她和张郁青,就像她小时候妄想踮脚去拿那本厚重的《我的前半生》。 她是踮脚的孩子,张郁青是难懂的书籍。 秦晗想,总要等她足够成熟,她才能完全读懂张郁青。 于是秦晗再去遥南斜街时,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去篮球场看篮球。 她需要有个理由,既能支撑她明目张胆地看张郁青,也能走出张郁青的视线范围,吸收更多,学会更多。 有些成长是痛苦的,有些成长是愉快的。 秦晗现在就很愉快,她不想迫切地得到张郁青,而是想要慢慢长大,长久喜欢。 她坐在篮球场,看那些男生们嬉笑怒骂。 球场上的男生多大年纪的都有,也有些初中的小男生,他一开口秦晗就知道他年龄比自己小了很多。 秦晗帮丹丹擦掉口水,有些忧郁地想,在张郁青眼里,她不会也是那么幼稚吧? 估计是了。 张郁青来篮球场找她和丹丹,居然觉得她会被人用冰淇凌骗走。 秦晗跟着张郁青回店里的路上,蔫巴巴地想,她得成熟成什么样,才能让张郁青觉得她是个女人,而不是女孩? 走了几步,张郁青忽然停了。 转身往回走。 秦晗纳闷地问:“怎么了?” “不是要吃冰淇淋么,走吧,带你们去买。” 秦晗和丹丹跟着张郁青,在路口的冰淇淋店买了三支甜筒,草莓味的。 张郁青居然也吃草莓味。 盛夏骄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遥南斜街不算平整的地面上,秦晗和张郁青站在两边,丹丹站在中间。 有点像,一家三口。 秦晗冒出这样的想法,自己在心里又惊又羞,被草莓冰淇淋呛住,咳了好几下。 离开学只剩下这么几天。 秦晗每天都打着看篮球的幌子,出现在张郁青店里,然后带着丹丹出去。 有时候给篮球场的人记记分,有时候拿着书给丹丹读故事。 偏巧了八月底天气热得惊人,明明马上就到秋天了,下午的大太阳却有种晒死人不偿命的疯狂。 罗什锦说了,秋天的帝都市更不是个东西,能热死人,是“秋老虎”。 篮球场的树荫下面草木葱茏,丹丹手上的防蚊手环有股柠檬味道的淡香,秦晗抹着头上的汗,给丹丹读《安徒生童话》。 第一天主动让秦晗当裁判的男生也在,看两个小姑娘热得不行,干脆说:“去我家店里坐着吧,店里有空调,可以消消汗。” 那个男生家的店就是遥南斜街街口的理发店,秦晗和丹丹吹空调吹得正开心,张郁青打来电话。 “在哪儿?” 秦晗在空调下面舒服地叹气:“我和丹丹在街口理发店,怎么啦?” “没事。” 说了没事的张郁青,没隔几分钟就来了。 他来时,秦晗正在给丹丹讲“空调”。 理发店里没什么人,小姑娘坐在理发师剪发时的高椅子上。 她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两条白净的腿在空气中晃悠着,腿上的伤口应该是还没好,贴了两个蓝色的小熊创可贴。 丹丹坐在理发的椅子里,秦晗耐心地说:“这个是空调,呼呼呼,让人凉快。” 丹丹点头:“凉快!” “空调风比电风扇凉快吧?” 丹丹又点头:“凉快!” 张郁青站在门口嗤笑了一声,听见小姑娘非常愉快地扬着调子说:“我也觉得,空调比电风扇凉快~” 然后小姑娘又叹了一声,嘀咕着:“别想着换空调了,罗什锦昨天还说,店里的电风扇,老当益壮,还能再用一百年。” 小白眼狼。 两个都是。 理发店是男生的老爸开的,没生意的时候店主就坐在里屋看电视。 还是男生先看见了张郁青,叫了一声:“青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张郁青点点头,指了指秦晗和丹丹:“我来接人。” “两个小妹妹是你家的啊?” 男生笑了笑,然后迅速看了眼里屋关着的门,压低声音和张郁青聊起来,“哎青哥,我想在后背上纹个太阳,金色的能做吗?太阳里最好有个篮球符号那种,能做吗?” 张郁青笑了笑:“你爸同意就能。” “不是吧,青哥,你怎么有钱都不赚啊?我爸肯定是不让啊。” 男生摇头叹息,“我要敢跟我爸说我想纹个太阳,我爸肯定会说,‘我看你像个太阳’。” “你不是想考公务员?” “是啊,怎么了?” 男生说这些话时,秦晗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来了,弯腰帮丹丹整理着衣服。 她弯腰时候,连衣裙顺着动作向上移了一截。 夏季轻薄的布料,柔顺地包裹着她的躯.体,露出纤细的腰线。 张郁青收回落在秦晗身上的视线,淡淡说:“关乎工作,了解清楚比较好。” 秦晗和丹丹跟着张郁青出了店门,她总觉得张郁青今天有点沉闷。 快走到“氧”门口时,张郁青转过头,指了指头顶上的牌匾:“自己家没店?去人家里干什么?” 他说这句话时,是看着丹丹的。 语气倒也没有很重,甚至还带着些笑。 可秦晗就莫名觉得,他是在“质问”。 毕竟丹丹又听不懂,秦晗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但她怎么回答,难道要她说,她是为了躲开张郁青多接触点外面的世界好快点长大吗? 秦晗嘟嘟囔囔:“因为他店里,有空调。” 张郁青“啧”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秦晗再怎么珍惜,时间也还是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连手指都不用掰,离开学只剩两天。 窝在被子里看手机时,不知道为什么,看什么新闻都觉得好伤感。 有新闻说某个旅游景区的石碑,因为风化严重,被挪到博物馆里保存了,原处用了仿制的石碑做代替。 秦晗蔫了吧唧地想,啊,风化了啊,好难过。 下一个新闻。 一男子抽烟睡着,不慎点燃窗帘,引发火灾,幸亏火警及时赶到,无任何伤亡。 秦晗又想,啊,火灾了啊,好难过。 连着看了几条新闻,秦晗终于反应过来了,她难过的不是新闻里的内容。 是因为过了这两天,她就开学了,不能每天都去遥南斜街了,也不能每天都看见张郁青了。 秦晗连早饭都没吃,匆匆去了遥南斜街。 但到张郁青店门口的时候,看见两个男人在店外面拿着工具敲敲打打。 有那么一瞬间,秦晗忽然紧张得腿都迈不开。 她以为张郁青的店搬走了。 但下一秒罗什锦的大嗓门从店里传出来: “不是,青哥,怎么还买空调了啊!” “哎我叉,4000多???” “买这么贵的干啥啊,你要买空调跟我说啊!有那种二手的,咱淘一个二手的多便宜啊。” “再说夏天也快过去了,你买啥空调啊?” “不过这空调看着真高级啊,好牛逼的样子。” 秦晗松了口气,又往前走了几步。 张郁青叼着棒棒糖,靠在店里,研究空调说明书。 可能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张郁青偏过头:“来得挺早啊。” “嗯。” 秦晗站在门边探头往里看,桌子旁摆了一个立式空调,白色的,样式简单大方。 她有点纳闷:“怎么突然想起买空调了?” 张郁青随口说:“电风扇坏了。” “啊,怎么突然坏了呢。” 秦晗有些惋惜,毕竟前几天,他们还觉得那台老风扇能再用一百年的。 “卧槽!青哥!” 楼上突然传来罗什锦的声音,他趴在二楼栏杆上,抱着老旧的电风扇,眼睛瞪得老大,“我刚才随便拍了两下,一插电,它又好了啊!” 张郁青面无表情,抬起头,看了罗什锦一眼。 学妹 其实张郁青买空调那天, 真的是很热很热。 连北北都比平时喝更多的水,整天吐着舌头在空调下面窝着。 罗什锦奇迹般地修好了电风扇, 张郁青并没有表示多高兴, 只淡着一张脸,说电风扇可以放到楼上去,一楼用空调就够了。 平时家里买点什么新东西, 秦晗从来都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张郁青买了空调,突然变成了一件可以普天同庆的事情,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他们甚至依仗着有了空调, 一起去市场买了食材, 准备回店里煮火锅。 秦晗第一次去遥南斜街的市场, 说是市场, 其实也都是老人们自己在卖自己种的菜。 卖菜的摊主坐在板凳上, 有的凑在一起聊天,居然还有一桌麻将。 蔬菜整整齐齐地摆在麻袋上。 带着泥的胡萝卜,青翠的小黄瓜, 撑开伞面的平菇。 秦晗在张郁青身边蹦来蹦去, 第一次觉得蔬菜也能治愈心里的郁闷, 因为“离别在即”而淤积下来的那点不开心, 早就跑到九霄云外。 地上有一些菜叶, 秦晗不小心踩在上面, 滑了一下。 张郁青抬手,扶住她在空气中挥舞着找平衡的胳膊:“看着点。” 罗什锦和李楠全程都在斗嘴: “这是萝卜吧?大白萝卜?” “你是不是傻, 这是红心萝卜,拌着吃的!” “红心萝卜不能煮吗?” “不能啊!” “要不咱们买一个煮煮试试!” “你滚, 回头满锅都是萝卜味, 汤也会变成红的!” 秦晗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 只剩下明天一天了啊。 她忽然偏头,极其认真地对张郁青说:“张郁青,我开学以后也会常来看你的!” 张郁青被她的语气逗笑了:“说得我好像空巢老人。” 新空调真的很凉快,煮火锅都没怎么出汗。 一群人吃到尽兴,还是剩了好多菜,为了不浪费,他们约好了明天最后一天假期,来把剩下的菜也一起煮了吃掉。 因为这个约定,秦晗回家的路上都很开心。 假期的最后一天,秦晗接到了秦母的电话。 妈妈说她还在旅行,赶不回来送她去学校,让秦晗给爸爸打电话。 “离了婚他也是你爸爸,该肩负起爸爸的责任。” 秦父这几天倒是都有发信息来,秦晗知道,爸爸因为妈妈之前闹出来的事情,公司项目一直都不太顺利。 这几天爸爸都在深圳出差,并没在帝都市。 秦晗说:“可是爸爸......” 离婚后,每次提到秦父,秦母都很敏感:“这么多年都是我在做全职太太,都是我在照顾这个家,他连送你去学校都不能吗?他怎么有时间接那些狐......接那些女人的电话呢?” 秦晗抿了抿唇:“嗯,我让爸爸送我。” 她可以自己去,并不需要谁送。 师范大学又不远,公交地铁都能到,打车也可以。 挂断电话,秦晗有些难过。 她知道妈妈说的话都是因为对爸爸仍抱有怨言,但仍然给了秦晗一种,“她是爸爸和妈妈的累赘”的感觉。 不过,已经是最后一天假期了,不开心什么的,就留给明天吧! 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情。 秦晗打起精神,收拾好自己去了遥南斜街。 这一路的车程,秦晗都心不在焉,快要到站时,她意外地看见张郁青和丹丹,就站在街口。 张郁青站在树荫下,阳光自树冠上错落下来。 明明暗暗的光影映在他脸上,他身后是街上的老房子和房子间葱郁的树梢,这一幕如果静止不动,像是日漫里,盛夏的样子。 “张郁青!丹丹!”秦晗跳下公交车。 “七晗姐姐!” 张郁青店里买了一批纹身用具,正在街口等快递,秦晗打过招呼后,带着丹丹去买冰淇凌。 夏天遥南斜街里卖冰淇凌的其实不少,但丹丹对味道很敏感。 同样是草莓冰淇凌,丹丹只喜欢街口这家。 街口的冰淇淋店生意还行,毕竟就在公交站附近,大热天的,等公交车热了都可能突发奇想去买一个冰淇凌。 秦晗买了三个甜筒,第一个草莓甜筒做好时,她先递给了丹丹,让她先吃。 “谢谢七晗姐姐。”丹丹接过甜筒,一脸满足。 看着冰淇淋从机器里慢慢被压出,挤在脆皮甜筒上。 秦晗想,连这个冰淇淋都要下周休息才能吃得到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秦晗匆忙转身,看见丹丹呆呆地举着空掉的甜筒,喃喃自语:“冰淇淋,丹丹的冰淇淋。” 惊呼的不是丹丹,是身后排队的一个女生。 女生穿着白色的凉鞋,冰淇淋正好掉在她的脚边上,有一点溅到了鞋上。 丹丹蹲下去,想要捡她的冰淇淋:“丹丹的,丹丹的冰淇淋。” 秦晗一边忙着安抚丹丹,一边又道歉: “丹丹,这个不要了,秦晗姐姐再给你买新的,乖,这个已经不能吃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帮您擦一下吧,真的太抱歉了。” 秦晗说着,飞快地从包里拿出纸巾和湿纸巾,蹲在女生的脚边。 她拦住丹丹伸出去想要捡冰淇淋的手,帮女生擦掉了鞋上的冰激淋。 掉在地上的冰淇淋融了一圈,看着软趴趴的。 丹丹对她的冰淇淋很执着,执意伸手过去拿。 秦晗一时没拦住,女生却忽然拍开丹丹:“走开,你这个傻子。” 秦晗的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女生嫌恶地看了丹丹一眼:“带个傻子出门还不看好了,真扫兴。” 秦晗捂住丹丹的耳朵,突然站起来:“你说谁是傻子?请你现在就对她道歉!” 丹丹吃东西时确实会有些邋遢,她的口唇有些问题,平时在学校时都是上口唇训练课的,现在每天也要做口舌操。 她吃冰淇淋时会蹭得满脸都是,也可能会流口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 无论丹丹吃东西是什么样子,都不该是她被说成傻子的理由! 秦晗从来都没有这么愤怒过,她紧紧拽着那个女生的手:“向她道歉!” 女生吓了一跳,挣扎起来:“你他妈有病吧!神经病带着傻子出门?” 张郁青正在签收快递,刚签好自己的名字,听见旁边的嘈杂。 他转头,看见秦晗正死死拽着一个女生的手,无论女生怎么挣扎她都不放开。 小姑娘眼眶红红的,紧紧把丹丹护在身后:“你道歉!” 那个被抓住的女生说什么“傻子”的字眼,张郁青听清了,他大步走过去,手按在秦晗发顶上,安抚地拍了两下:“小姑娘,先把人放开。” 秦晗气得狠了,唇都是发抖的:“她说,她说丹丹......” 张郁青把丹丹抱起来,温柔地用手把抹掉丹丹唇上的冰淇淋渍。 他把秦晗挡在身后,站在那个女生面前,垂着眸子看向女生。 看到丹丹手里的空甜筒和地上的冰淇淋,张郁青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 张郁青对陌生人不算凶,但前提是,那些陌生人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 “冰激淋的事,抱歉。” 他的语气是温和的,连嘴角都带着礼貌的弧度。 但就是莫名地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女生慌张地向前一步,想要走开。 张郁青稍稍挪动身形,挡住她的路:“给我妹妹道个歉吧,无知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对不起。” 女生道了歉,马上想走。 却又被张郁青挡住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秦晗,笑了笑:“你好像,忘了一个。” “对不起!” 女生走后,张郁青转身去看秦晗。 小姑娘应该是哭过,睫毛湿哒哒地拧在一起,脸上的眼泪已经被她自己擦干净了,她哽咽着:“张郁青。” “小姑娘,在外面别那么冲动,你这么瘦,容易吃亏。” 张郁青拍了拍她的头,看向冰淇凌店里,“麻烦你,三个草莓甜筒。” 秦晗心里真的很难受。 丹丹这么可爱,她只是生了病,为什么要被人说成是傻子。 等甜筒的时候,丹丹瞪着圆圆的眼睛,天真地问:“丹丹是傻子吗?” 张郁青蹲在丹丹面前,眼里都是温柔的光。 他说:“不是,你是哥哥的小玫瑰。” 他的声音那么柔和,能抹平生活里所有不愉快的小褶子。 秦晗忽然鼻子一酸,又掉了两滴眼泪。 张郁青抱起丹丹,笑着调侃她:“又哭,刚才还像个小豹子,拉都拉不开。” 本来最后一天的假期,秦晗以为,如果有伤感,也是因为她总舍不得遥南斜街。 但这一天像是故意让大家共苦,每个人都不太开心。 罗什锦家里有亲戚去世,去了一趟火葬场,回来的之后沉闷了许多。 李楠在这一天被爸妈告知,不改掉女装的癖好,就只给学费,生活费自己赚。 还是开着新空调,凉爽的空调风吹散了火锅里咕嘟出的热气。 关着的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最后一顿晚饭的气氛,明显不如昨天。 北北趴在秦晗腿上睡着了。 丹丹也靠着张郁青睡着了。 火锅里翻滚着鲜香的羊肉片,小青菜绿油油地在里面飘着。 张郁青坐在秦晗对面,他在一片低沉里举起装满乌梅汁的玻璃杯,手指修长漂亮。 他说:“敬明天。” 秦晗看向张郁青,隔着涓涓蒸汽,模糊不了他眉眼中的笑意。 大家举起杯子,重新振作起来。 玻璃杯相碰,叮叮当当。 不开心的就留在过去和过去里。 他们要对明天,举杯相邀。 冰镇乌梅汁喝光,桌上只剩下残羹。 李楠跟着罗什锦出去挑西瓜,准备搞个饭后水果,秦晗坐在桌边,一动不动。 张郁青把丹丹抱回楼上,看见秦晗还坐在那儿发呆,走过去问:“怎么了?” 秦晗压低声音:“北北睡着啦。” 张郁青觉得好笑。 窗边这张桌子,秦晗总坐在这儿发呆,不是因为小虫子,就是因为狗狗。 她永远不紧不慢,天真烂漫。 却又会因为丹丹被说凶得像小豹子。 张郁青把桌上吃空的盘子一个一个摞在一起,准备收走,忽然听见秦晗叫了他一声:“张郁青。” 秦晗只是叫了他一声,然后就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张郁青忽然明白了秦晗在想什么。 可能在这儿混了一个假期,小姑娘不舍得了。 张郁青笑着逗她:“师范大学环境挺美的,你替我多感受感受吧,小学妹。” 小姑娘果然打起精神,重重点头:“我可以给你拍照片呀!” 室友 8月31日, 秦晗一个人去师范大学报道。 之前她已经在网上查过了攻略,准备好了必须物品, 还给新室友准备了自己烤的小饼干。 秦晗家离师范大学不算远, 地铁换乘公交,大概是一个多小时的行程,有什么忘记带的, 周末回来也还是能拿到, 也就只带了一个行李箱。 临出发前,李楠打电话来, 叮嘱她一定要记得带电蚊香液。 用李楠的话说, 饿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蚊子, 正嗷嗷待哺, 等着用新生们补气养血呢。 师范大学里到处都是人, 校园里的草坪插着彩色小旗子, 还有红色的迎新条幅,很多学长学姐都在学校的组织下热情地引路。 秦晗踏进大学校门时,不能说对大学生活没有兴奋和期待, 但她的兴奋和期待里, 总是掺杂了些猜疑。 她总在想, 当初张郁青迈进大学校园时, 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入学手续办得十分顺利, 秦晗拿到一张绿色的学生卡, 没有着急去寝室。 她拖着行李箱,在校园里慢慢转着。 师范大学有种古朴又温雅的气质, 教学楼上攀着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图书馆大得惊人。 这是张郁青之前念过的大学。 秦晗给张郁青发了几张照片。 想让他放心。 其实张郁青从来都没说过他曾是师范大学的学生, 偶尔罗什锦提起, 也都是被张郁青看一眼,然后又悻悻地闭上嘴。 昨晚忽然叫她小学妹,说出“替我多感受感受”这样的话,大概是因为看出了她对遥南斜街的不舍吧。 张郁青总是很温柔,也总是在照顾大家的情绪。 秦晗发过去照片之后没多久,张郁青打来视频。 这还是张郁青第一次打视频给秦晗,秦晗站在路边迅速理了理头发,才接起来。 张郁青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眸间依然是带着笑意的。 他问:“小姑娘,报道自己去的?” 秦晗忽然有种骄傲感,稍稍扬起下颌:“是的!” “学校喜欢么?” “喜欢。” 秦晗和张郁青通话时,有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欢快。 其实在大学门口看见有家长送的那些新生,她也有些羡慕的。 现在有人和她分享入学的兴奋,秦晗滔滔不绝,把自己办理入学的流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又说到中午吃什么的问题。 “中午我打算去食堂吃,看看食堂的菜怎么样。” 秦晗拉着行李箱,慢悠悠地走在校园里,“我之前看网上说,不少大学的食堂都有黑暗料理,大葱炒月饼,西红柿炒香蕉,橘子炒排骨!不知道这儿有没有这种的。” 张郁青大概是坐在纹身室的窗边,笑着听她讲述。 他目光里多处一种类似回忆的温柔,忽然说:“师大食堂多,听没听过传言,说师大的食堂比男生多。” 秦晗顿了顿:“杜织老师说,以前追你的女生特别特别多。” “遇见她了?” “没有,上次见面时说的。” 张郁青笑起来:“这个当了副院长的人,怎么什么都跟小朋友说呢。” 他没否认,秦晗有点走神。 校园里确实是女生好多,她都能想象到,张郁青那样的人,在校园里得多受女生欢迎。 秦晗没说话,倒是张郁青忽然笑着提醒她:“走这条路,小心点比较好。” 小心什么? 她在校园里,又不是在过马路。 张郁青说:“你走的这条是‘天使路’,不快点走,可能会中招。” 秦晗这才看见地上的白色的花纹,居然是鸟粪。 张郁青说这条路晚上会有很多乌鸦落在电线和树上,白天有时候也有,很多女孩子走这条路都是打着伞的。 他说师大的图书馆是帝都是第二大。 他说教八教学楼外的爬山虎很美。 他说篮球场有点小。 秦晗自己逛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好奇的新环境。 但张郁青说这些时,她忽然觉得师大校园变得更加亲切。 这是张郁青生活过的地方。 一路从东门聊到食堂,秦晗才挂断视频,但在食堂吃过张郁青推荐的红烧茄子之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事情了。 一个人如果对自己经历的某个地方语气熟稔,是不是就说明,他很喜欢这个地方? 是不是因为喜欢,才会印象深刻?才会侃侃而谈? 他是喜欢师大的。 秦晗有些懊悔,她只想到了张郁青来学校报道时大概和她一样,对哪里都好奇,却没想到他挥别校园时,是不是深深地遗憾过。 这种懊悔持续了很久,拖着行李箱到宿舍楼时,秦晗都有种在张郁青伤口上撒了盐的罪恶感。 她蔫着把行李箱提上楼,找到宿舍号。 其实入学报导前两天就开始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六个人的寝室只差她一个人没住进来。 秦晗刚走到寝室门口,寝室门被推开,一个贴着面膜的女生只穿了睡裙走出来。 女生看见秦晗开心地瞪大眼睛,一把拉住秦晗的手:“姐妹们,快来!咱们寝室的最后一个成员出现啦!” 她喊起来的语气有点像女版的罗什锦,脸上的面膜立刻皱了,几乎掉下来,被她豪爽地揭掉贴在了脖子上:“秦晗对不对?我是谢盈,我们等你两天啦!就等着你来,好出去聚餐呢!” 谢盈热情地接过秦晗的箱子,然后拉着秦晗进了寝室。 其他几个室友围过来,都做了自我介绍。 胖乎乎的是李悦悦,瘦高的是孙子怡,戴眼镜的短发女生是叫赵梦,另一个戴着眼镜的长发女生叫付雨。 秦晗打开行李箱,拿出给室友们烤的饼干。 女孩子间建立友谊很容易,随便聊聊高中的事,聊聊高考成绩,再一起约着去买些生活用品,在学校外面找个餐馆聚个餐,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几个室友都很好,只不过秦晗总有些心不在焉。 她担心张郁青会因为今天提起太多师范大学的事情不开心。 晚上时,秦晗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还在犹豫要不要给张郁青发个信息。 可是发了信息说什么呢? 秦晗反复点进聊天页面,几次之后,洗澡回来的谢盈忽然拍了一下秦晗的肩膀:“和男朋友吵架了?” 秦晗吓了一跳:“......我、我没有男朋友。” “那就是喜欢的人。”谢盈说。 秦晗犹豫地点了点头,脸都红透了。 “秦晗,我发现你真好玩,脸红什么呀?” “没有吧,可能是热的。” “我也有喜欢的人,不过他今年没考好,复读了。” 谢盈在秦晗的上铺,她没上去,搬了椅子坐到秦晗身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想给他发信息,就是担心影响他学习,希望他明年能顺利考到帝都来,最好是考到隔壁大学。” 谢盈的性格真的挺像罗什锦,外向话多,一点也不认生。 说起自己喜欢的人,大方又温柔,有点像老夫老妻的感觉。 秦晗挺喜欢她的性格。 “说说你那位呗?为什么没成男朋友?你是暗恋?”谢盈干脆坐到秦晗床边,塞了个洗好的桃子给她。 秦晗抱着桃子和手机,摇摇头:“已经表白过了。” “被拒绝了?” 谢盈有点诧异,上下看了秦晗一圈,“你这种长得美性格乖的小美女,也不差哪儿啊?对方什么条件啊,还能拒绝你?” “他嫌我小。” “哦。” 谢盈的目光落到秦晗胸前,瞅了两眼,“也不小吧,你这么瘦,B杯也挺好了......” 秦晗的脸瞬间烧起来:“是年龄!” 寝室里其他人虽然没过来,但都听着呢,几个姑娘趴在自己床铺上笑起来。 李悦悦从桌上拿了一张没开封的面膜丢过来:“谢盈,你个流氓,看你把小秦晗吓的,哈哈哈。” 谢盈接过面膜,直接撕开贴上了:“谢谢我悦悦,么么哒!” 闹了一阵儿,孙子怡把话题扯回秦晗身上:“小秦晗,你喜欢的男人到底多大啊,还能嫌你小?禁忌之恋啊?” “不是不是。” 秦晗慌忙摇头,谈论这种话题她挺没有经验的,声音小小的,“他23岁。” 谢盈按着脸上的面膜:“23!这个年纪也不大嘛,你就撩,使劲撩,看他还觉不觉得你小!” “撩?” 秦晗不知道什么是“撩”,有些茫然地看向室友们。 她说话时,手机没锁屏,不经意按到了张郁青的对话框,不知道什么时候,发了一长串的表情包出去。 这些秦晗还没注意到,还在虚心听教。 “女追男隔层纱,好追,就是得展现一下你女性的魅力,素面朝天的不太行吧?” 孙子怡也坐到了秦晗床上:“小秦晗看着是挺小的,长得太嫩了,你看谢盈,就成熟。” “你说我老呗?” 谢盈嘻嘻哈哈,一把搂过秦晗,“小秦晗有股那种不谙世事的小仙女的感觉,有点不够女人。” 秦晗被她们说得脸发烫,正好这时候,张郁青打视频过来。 秦晗看了眼手机,桃子也没拿住,滚到床上,脸和脖子也红了。 几个室友一对眼神,就知道,背地里谈论的正主,打电话来了。 “我先接个视频?” 秦晗一边把耳机戴上,一边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看着有点慌乱。 在秦晗接通视频时,谢盈忽然从秦晗的下铺起身,像是没站稳似的,扶了一把秦晗的肩。 孙子怡无声地笑了,然后和谢盈抱成一团,不知道在说什么。 张郁青忙完,手机里有秦晗20多条未读微信。 点开一看,都是表情包。 小姑娘脸皮薄他是知道的,这种一口气发一堆信息给他的状况还从来没有过。 张郁青皱了下眉,有些担心。 是去学校不习惯,想家了? 是室友之间相处得不好,挨欺负了? 还是开学人多手杂的,东西丢了? 张郁青给秦晗拨了电话,没打通。 师大有几个宿舍楼信号不太好,这点张郁青是听说过的,改拨了视频。 小姑娘视频接得挺快,不知道在干什么,脸颊和耳垂都粉乎乎的。 她的领口稍稍有些歪扭,露出脖颈下白皙的皮肤和小巧精致的锁骨。 张郁青顿了顿,还没等说话,电话里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大嗓门: “小秦晗,有个学长想要你电话号,给不给啊?就今天遇见那个巨帅的学长哦!” 张郁青:“......” 夜市 “小秦晗, 有个学长想要你电话号,给不给啊?就今天遇见那个巨帅的学长哦!” 听见秦晗这边室友们乱糟糟的, 问她什么学长要电话给不给。 视频里的张郁青好像轻轻眯了下眼睛。 他身后是店里熟悉的陈设, 张郁青略显慵懒地靠在窗边椅子里,手机大概是立靠在玻璃杯边,自下向上倾斜的死亡角度。 他看上去依然眉眼俊朗, 神色勾人。 连那种不经意的眯眼动作, 都让秦晗握着手机的指尖紧了紧。 “看你发了不少表情包过来,还以为怎么了。”张郁青说。 知道是自己无意间碰到手机, 按出去不少表情包, 秦晗支支吾吾解释, 说自己只是不小心碰到的。 她很怕张郁青问她, 怎么会这么巧就在他们的对话框里, 紧张得脖子红了一片。 好在张郁青并没多问。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 秦晗显得小心翼翼:“那......我先挂了?” 张郁青忽然笑了, 用一种家长般语重心长的语气,温柔里掺杂着告诫:“小姑娘,咱们考上高校, 可是为了学习的。” 秦晗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然后挂断了电话。 室友们早就笑成一团, 尤其是谢盈, 她的面膜又笑掉了, 皱巴巴地趴在地上。 秦晗红着脸, 还有点茫然:“我们今天遇到过学长?” “当然没有!” “那你说有个学长想要我的电话......” “小秦晗,你真的太单纯了, 一看就是乖乖女的类型。” 谢盈笑着往上铺爬,爬到一半, 忽然停下来, “你那个喜欢的对象,好像并不是对你完全没有意思嘛。” 秦晗还沉浸在自己发了一堆表情包过去的尴尬中,没听清谢盈说的是什么,迷惑地抬起头:“什么?” “没什么。”谢盈大笑着爬回了自己的床铺。 在上大学之前,秦晗没有住过校,第一次和这么多女孩子住在一起,她有些新奇。 室友们很友好,性格都很好相处,什么都会凑在一起聊。 这种女孩子间特有的、无防备的亲昵,让人觉得有些小温馨。 有两个有男朋友的室友,打电话也不避讳其他人,秦晗不经意间也听到过一些对话。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是可以那么对男生撒娇的。 开学的第二天,秦晗在学校里遇见杜织。 她刚从图书馆回来,抱着几本书,恭恭敬敬地和杜织打招呼:“杜副院长好。” 杜织噗嗤一声笑出来,用指尖点着秦晗的额头:“小秦晗,叫杜院长就行,不用强调‘副’字的。” 秦晗看了眼四周,小声问:“假期里谢谢你的帮忙,我方便请你吃个饭吗?” “走吧。” 杜织穿了一身正装,却是挺没正经地把文件袋随便夹在胳膊里,“我就喜欢和小姑娘混在一起,显得我年轻。” 她只跟杜织见过一面,却在假期里麻烦过杜织两次。 一次是因为爸爸妈妈离婚时,一次是因为丹丹。 杜织的性格不像老师,甚至不像长辈,张郁青说她已经是40多岁的人了,但秦晗总觉得她更像大姐姐。 秦晗请杜织在校外一家中餐馆吃饭,席间杜织又问了秦晗,有没有兴趣去学特殊教育。 秦晗郑重地放下筷子:“其实我也很想了解,师大能不能转专业?” “能到是能,需要成绩优异,大一上半学期的期末成绩优秀,可以申请,还要再过一次转专业考试和面试。” 杜织看了秦晗一眼,“如果是你的话,面试我会亲自来,很严格的哦。” 秦晗有些担心:“是因为看上去......不像会成为好老师吗?” 杜织摇了摇头:“不是,我需要确定,你是真的喜欢特殊教育这个专业,而不是因为张郁青。” 服务员放下在她们中间的桌子上放下一份三杯鸡,甜香的酱汁裹着鸡肉,浓郁扑鼻而来。 秦晗听见张郁青的名字,耳廓发烫,语气还是坚定的:“是我自己想要学这个专业。” 她很老实地说,“但能够接触了解唐宝宝,确实因为张郁青。” 想要转专业这件事,不能说没有张郁青的原因。 但秦晗知道,哪怕现在没有张郁青,她也还是会选择特殊教育。 因为她见过丹丹了。 她知道还有很多丹丹这样的孩子,但却被无知的人称为傻子。 秦晗想要变成那些问题小孩们的守护者。 杜织夹了一块鸡肉放进秦晗的碟子里,又夹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说着和她形象完全不符的严肃话题:“想当英雄的人很多,你要证明给我看,你不是纸上谈兵。” 刚开学的日子其实并不算忙碌,但因为杜织说了转专业的事情她会亲自跟踪流程,秦晗总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够。 她变得像个高中生,每天没课的时间就泡在图书馆里。 秦晗忽然体会到学业上的压力不是担心考试失利,是永远有你不懂的东西,怎么学也学不完。 而这一次,她没办法再拥有一本《五三》,一切都要靠自己。 这么忙碌着,很快迎来了大学的第一个周末。 星期六系里组织了新生欢迎大会,星期日班里的同学说要聚一聚。 秦晗没能回家,也就没去成遥南斜街。 聚餐那天秦晗照常穿了一条样式简单的裙子,把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 谢盈也刚换好衣服,手机一响,她就扑过去。 估计不是她喜欢的那个男生,谢盈撇撇嘴,摇头叹息。 她摇头时,耳垂上的长流苏耳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谢盈穿着露脐短袖和包臀鱼尾裙,走路都有种女人的风情。 秦晗叹了一声,觉得自己该多和谢盈学学。 想长大这条路,怎么就这么漫长呢。 后来还是谢盈看不下去秦晗的样子,和孙子怡、李悦悦三个人联手,把秦晗按在椅子里,给她做了个卷发,然后梳了个半丸子发髻。 孙子怡还给秦晗画了个口红。 她和秦晗说:“口红,是女人俘获男人的利器!” 秦晗不解地问:“可是我记得班上的男生说,不喜欢女生涂口红?” “他们是不喜欢血盆大口好吧?不是不喜欢妆容得体的小美女!傻姑娘!” 班级聚会十分热闹,回寝室的路上秦晗和室友在夜市逛了一会儿,一起买了些小东西。 室友对手工感兴趣,买了那种需要自己编织的宠物牵引绳。 秦晗也跟着在小摊边蹲着看了一会儿。 她喜欢这种夜市的氛围,有些像遥南斜街的旧书市场,那些等待销售的东西都摆放在布面或者袋子上,让人亲切。 “小秦晗。” 秦晗应声回眸,看见谢盈正举着手机对着她。 再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手机的闪光灯一晃,谢盈满意地咂嘴:“不愧是我,照相技术太棒了,这张真的美呆。” 谢盈把照片发给秦晗。 秦晗点开,可能因为谢盈有种超脱年龄的成熟美,她拍的照片,也带着这种风格。 照片不知道用了什么滤镜,天色幽冥,只有各家小摊的灯光和路灯是明亮的。 秦晗蹲在小摊前,灯光正好打亮了她半张脸。 被卷发棒卷过的头发披在肩上,头顶有一小撮卷成丸子的发髻,碎发被晚风拂起来。 她毫无防备的扬着头,目光被灯光染得明亮。 秦晗喜欢这张照片,有种已经长大了的错觉。 她把照片保存下来,拍了几张夜景,但都没拍出谢盈那种成熟的效果。 室友流连在手工小摊前,秦晗也买了一包材料,想着给北北做个手工项圈。 回寝室的路上,秦晗接到罗什锦用张郁青手机发来的一段小视频。 夜色浓重,遥南斜街的灯火并不通明,显得比秦晗这边更晚几个小时似的。 张郁青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西瓜,北北摇着尾巴,张开嘴,重重地啃了一口西瓜。 视频里传来罗什锦的大笑。 大概因为他举着手机,声音更大一下,秦晗只能隐约听见张郁青的笑声。 很快,罗什锦又发来一条语音。 罗什锦说:“秦晗,看见没,北北现在最爱吃我的西瓜哈哈哈哈,对了,你那个大学怎么样啊?和同学相处得好不好?什么时候放假回来聚聚啊?” 罗什锦没有加秦晗的微信,一直都是通过张郁青的手机和她联系的。 因为水果摊老板说了,自己微信里人太多,都是买卖关系,他休息的时候从来不登录微信。 秦晗也跟着笑起来。 她之前拍了几张校园里的照片,也有刚才夜市的照片。 她勾选着把这些照片发到张郁青的微信里,给罗什锦回了语音:“下个周末我就能回去啦,学校很美,室友相处得也不错,今天班级还聚了餐,现在在逛夜市。” 隔了很久,秦晗都快要走到寝室楼了,罗什锦才回了一条语音。 非常长,足足50多秒。 说是给秦晗发的信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对秦晗说的。 更像是按着手机,录了一段他和张郁青的闲聊。 “女大十八变啊,这才上大学几天,怎么好像就不一样了?是吧青哥?” 秦晗猜想,罗什锦一定是坐在张郁青身边。 一边给她发微信语音,一边又去和张郁青说话。 起先秦晗没听懂,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发了太多大学的照片,罗什锦才觉得她不一样了。 回寝室洗漱后,她躺在床上翻看聊天记录。 秦晗把耳机戴上,又看了一遍张郁青喂北北西瓜的视频。 这次她没把注意力放在北北身上,只是屏息听着隐藏在罗什锦大嗓门下的,张郁青的轻笑声。 他拿着西瓜,腕上骨节凸起性感的弧度。 大概是因为距离远,不能随时随地见面,秦晗总觉得她看张郁青时,带着一种很难说清楚的心悸。 这算是想念吗? 翻看到她自己发过去的照片时,秦晗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怎么把谢盈给她照的照片发过去了??? 难怪罗什锦说她变得不一样了。 秦晗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好像她故卷了头发涂了口红和人显摆似的。 她又重新听了一边罗什锦的语音,还是那句话。 “女大十八变啊,这才上大学几天,怎么好像就不一样了?是吧青哥?” 后面是大段空白,估计是罗什锦说完话,忘记松开按着语音录音键的手指。 秦晗刚准备关掉手机,耳机里忽然传来张郁青的声音。 是有些低的鼻音,只是应了罗什锦一声,像拨动吉他的低音弦。 他说:“嗯。” 项圈 夜里2点多, 张郁青喝了一整杯冰水,唤了北北一声:“北北, 走, 上楼睡觉。” 他的声音有些哑,冰水都没能缓解。 趴在窗边桌子下面睡觉的北北,听见声音, 睡眼朦胧地起身, 摇着尾巴跟上张郁青的步伐,和他一同迈上楼梯。 今天下午的客人两条腿几乎都要纹满图案, 图案是张郁青昨天熬夜设计出来的。 应客人要求, 是《山海经》第三卷北山经里, 北次三经的内容。 从太行山到王屋山的神话传说, 包括精卫填海。 张郁青在图案里画了一只白色的鸟, 火红的尾羽, 拥有六只脚。 客人看完很满意,给他回了信息:“青哥,我喜欢这只贲鸟, 和我梦里想象得一样, 你真牛逼。” 张郁青喜欢这种和他有默契的客人, 今天纹身直接忙到半夜, 把贲鸟和归山纹在了顾客腿上, 期间一口水都没喝。 忙完, 他才觉得有那么一点疲惫。 前两天周末,李楠来时买了一兜子零食, 堆在一楼桌子上。 张郁青也没看是什么,随手拿了一袋, 拎着往楼上走, 北北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 李楠家里给他断了生活费,他求助张郁青,在张郁青的介绍下,找到了两个兼职。 估计是为了感谢吧,李楠买了好多东西来。 张郁青午饭和晚饭都没吃,撕开薯片丢了两片进嘴里,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起秦晗。 小姑娘刚来遥南斜街时,也是这样,每次都很见外。 总是要买一堆东西,一直买到拎不下为止。 那会儿秦晗大包小包地拎着的样子,总让他觉得她是被从家里赶出来了,准备投奔他。 张郁青嚼着薯片,稍稍蹙眉,把手里的包装袋提起来看。 真行,薯片还有奶糖味的了。 甜唧唧的,估计也就小姑娘们能喜欢。 张郁青把薯片放在一旁,没了吃东西的兴致,干脆拎了换洗的衣服去洗澡。 到了9月份,秦晗和李楠都开学了,丹丹也回了学校,张郁青店里显得冷清很多。 洗过澡的张郁青坐在床边,想起秦晗开学前说的话,“张郁青,我开学以后也会常来看你的”。 当时小姑娘绷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神态极为认真。 结果呢? 张郁青用毛巾擦着头发,轻轻“啧”了一声,周末还不是连人影都不见。 不但不见人影,还有学长要电话。 嗯,还烫头发。 已经是夜里3点多,他躺在床上随手翻着手机里的照片。 一张张师大熟悉的景象划过,最后张郁青指尖一顿,画面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上。 应该是师大外面有名的那条夜市街,买东西的有学生也有商贩。 长街喧嚣,小姑娘蹲在一个摊位前,毫无防备地看向镜头,目光澄澈,一头卷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背上。 这个角度,显得她的下颌更加小巧。 张郁青看了两眼,扬起眉梢。 哦,还涂了口红。 - 这天上午秦晗没什么课,早早抱了教材去图书馆占座位去了。 师大的图书馆太难找座位了,大家都那么用功,稍微去晚一些,就只能回寝室上自习。 但秦晗也是有些小惰性在的,让她在寝室自习,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趴到床上看闲书去了。 秦晗一早晨没看手机,跑到图书馆找好座位,才看见手机里有两条未读的微信。 是张郁青发过来的。 时间是夜里3点多? 这个时间他怎么还没睡觉? 给她发信息是有什么急事吗? 两条信息都挺混乱的: 【休闲度假爱哦发达ui】 【才把u风情风情和i清强】 感觉像是喝多了的胡言乱语。 秦晗放好书本,跑出图书馆,给张郁青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来,手机里传来张郁青夹着睡意的哑声:“嗯?” 秦晗站在图书馆门口,人来人往,她本来是怕自己听不清,把手机死死按在耳边。 这会儿张郁青的声音,就像自带震动,秦晗耳廓瞬间就烧了起来。 “你、你昨天半夜给我发了信息,是有什么事吗?” 张郁青可能才听出她是谁,一阵窸窣声后,他清醒的声音传过来:“是你啊小姑娘,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你昨天半夜发信息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秦晗的碎发被晨风吹乱了,她空出一只手理了理,“你发的信息我没看懂。” “稍等一下?” 张郁青那边有几秒没讲话,过了一会儿,他笑着说:“应该是北北按出去的,我昨天睡觉手机没锁屏,它喜欢趴我手机上睡觉。” “哦。” 张郁青可能是觉得有意思,还评价了一下那两条信息:“发的什么玩意儿,非主流似的。” 这事儿换了平时,秦晗也不会多想。 但就在前些天,她才刚经历过误给张郁青发了一堆表情包的尴尬。 她记得,误发的前提是,要先把手机界面停留在他们的对话框上。 早晨起得太早,秦晗还没吃早饭,脑子就很容易短路。 她忽然问:“是你把界面停在我的对话框上了吗?” 问完,秦晗忽然一阵尴尬。 她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好像急于证明张郁青会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一样!!!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张郁青坦诚大方的声音:“嗯,我不是得看看,我们小姑娘怎么上了大学这么臭美,还涂口红?” “才没有臭美!”秦晗矢口否认。 张郁青笑了:“女孩么,爱美很正常。” 秦晗刚要反驳,听见他像个老大爷似的叮嘱她:“还是学习重要。” 挂断这个电话,秦晗忽然很想念遥南斜街,很想念张郁青。 她掰了掰手指,距离周末只剩下三天了,这个周末学校没什么事情,她可以去一趟遥南斜街。 如果妈妈状态好,她甚至可以两天都去。 想到这件事,秦晗看书都很有动力。 白天泡在图书馆里学习,或者在教室听课。 晚上回去,秦晗跟着室友学手工,给北北编了一条小项圈。 一转眼周末就到了,秦晗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寝室里6个室友,有4个都是帝都人,周末都要回家。 谢盈和孙子怡家在其他省份,两人贴着面膜,和秦晗她们道别:“后天晚上见啊,记得带好吃的回来!” 其他人都顺利出了寝室门,只有秦晗被拽回来了。 秦晗一脸迷茫:“怎么了盈盈?” “小秦晗,你周末是不是准备去约会?” 秦晗脸发烫:“不是约会。” “那就是见你那个喜欢的人,对不?” 秦晗点头。 谢盈直拍大腿:“你就这么去?!” 秦晗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她也知道,在成熟这一块,谢盈是寝室里的翘楚。 和谢盈一比,她就像幼儿园大班的毕业生。 秦晗虚心请教:“那我应该怎么去呢?” “你那个喜欢的对象,有没有照片?你给我瞅瞅他什么类型,我再决定给你什么建议。” 秦晗想了想,拿出手机,找出罗什锦录的那个张郁青喂北北吃西瓜的视频,给谢盈和孙子怡看。 谢盈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妈,快快快快!快拿走,这也太帅了,再多看一眼我都要春心萌动了!” 孙子怡还好一点,她喜欢胖胖的男生,但也半天没回过神。 她拍了拍秦晗的肩膀:“宝贝儿啊,上点心吧,这种帅哥你不上早晚得被别人抢走。” 秦晗收起手机,十分茫然:“什么点心?” 谢盈:“......” 孙子怡:“......” 最后,秦晗被谢盈和刘子怡按在椅子里,又卷了头发,还化了淡妆。 折腾一番下来,秦晗到遥南斜街时已经临近中午了。 张郁青他们早知道秦晗要回来,李楠也来了,罗什锦已经从后街订好了烧烤,还切了个果盘放在窗边桌子上。 秦晗跑进张郁青店里时,有种比回家更亲切的感觉,她兴奋地摘下双肩背包:“我回来啦!” 这话有些不严谨。 再怎么说,人家张郁青的店,她也不该用一种家庭成员的语气喊这样的话。 但没人在意,罗什锦挥舞着他的西瓜刀:“今天切的可是哈密瓜!我挑了一上午,保甜!” 李楠理着长发:“秦晗这个发型好好看,我喜欢!” 张郁青倒了一杯水给秦晗,秦晗接过来,喝了一口。 水都还没咽下去,她就开始拉开她的大书包,把给大家带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 mini按摩器是给张郁青的奶奶的。 一本历史类书籍是给刘爷爷的。 水果刀是给罗什锦的。 假睫毛是给李楠的。 一个小熊玩偶是给丹丹的。 张郁青静静靠在桌边,小姑娘和刚来遥南斜街时一样,一口气拿出不少东西。 最后,秦晗眼睛亮亮的,手还藏在书包里。 她有些神秘地看着张郁青:“张郁青,你猜猜,我还带了什么?” 张郁青笑了笑:“什么呢?” 秦晗把自己亲手给北北编的项圈拿出来:“你看!” 小姑娘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编织绳,上面缀着几个亮晶晶的水晶坠子,还有小铜铃。 看着有点像那种藏风手链。 张郁青手腕上干干净净,平时连手表都不戴。 纹身师么,戴着太多装饰品总觉得工作时有些碍事。 但小姑娘一脸兴奋地说:“这是我自己编的。” 张郁青觉得,这份心意他多少有些不好拒绝。 毕竟小姑娘自己编的呢。 他伸出手,笑得温柔:“谢谢小......” 话都没说完,秦晗忽然蹲在北北面前:“我觉得北北戴上一定好看!来,北北,我给你戴上试试!” 通话 秦晗的周末过得太快, 她只来得及在张郁青店里吃过了午饭。 才到下午,餐桌还没收拾完, 秦晗就接到电话, 妈妈说她已经下了飞机,大概一个半小时后能到家。 爸爸妈妈离婚后,其实爸爸只带走了一些衣物, 很多东西都留在家里, 就像他只是出差一样。 是妈妈把爸爸的很多东西丢掉或者摔碎,只有爸爸的书房, 妈妈并没有动。 有一天秦晗无意间看见妈妈进了爸爸的书房, 她很担心妈妈会把那些书都撕掉, 蹑手蹑脚地跟着走到书房门边。 透过门缝, 她看见妈妈翻开一本书, 眼泪随着翻开的动作一起, 大滴大滴地砸在书面上。 秦晗记得那本书,那是一本英文原版的《百年孤独》。 她也记得爸爸在扉页上写给妈妈的话——我永远不会孤独,因为我永远爱你。 爸爸说, 那本书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妈妈的旅行已经持续了20多天, 她现在回来了, 秦晗不可能继续呆在遥南斜街。 和大家告别过后, 秦晗背上她的空书包, 往张郁青店外走。 才迈出去一步, 书包拉链被拉开。 她扭过头,看见张郁青丢了几瓶棕色的药水在里面。 张郁青提着秦晗的书包把人往回拽了拽, 问秦晗:“下周要开始军训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师大的老规矩,年年都在月中旬军训。” 张郁青指了指她的书包, “带几瓶藿香正气水, 防着点,小心中暑。” “谢谢。” “回去慢点,下次假期再过来吧。” 张郁青说完,两只手放回裤兜里,转身往店里走。 秦晗忽然说:“军训的周末是不放假的。” “嗯。” 张郁青笑着回眸,“但十一会放,放一个星期。” 于是秦晗在回学校之后,又开始像盼周末一样盼望着十一的黄金周。 仔细想想,往年的小长假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么就是去图书馆,要么就是和爸爸妈妈去奶奶家。 今年特别些。 秦晗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军训开始的前一天,室友们一起买了防晒喷雾和防嗮霜,还买了美白丸和面膜。 再爱美的小姑娘眼里,军训唯一可怕的,就是被晒黑。 秦晗白天汗流浃背,晚上洗个澡坐在小阳台上点着蚊香看书。 军训太累了,她看不进去学习的书,只能借了其他的书打发时间。 她和张郁青的联系并不多,从周末回来到现在,也就只发过一次信息,还是张郁青给她发的照片,是北北戴着项圈的样子。 军训到一半时,有那么两天,天气忽然热得惊人。 有一天夜里,孙子怡忽然腹泻呕吐。 秦晗住在下铺,睡眠浅。 她感觉到有人频频进出洗手间,打开床头的小夜灯,看见孙子怡脸色惨白,披头散发。 秦晗吓了一跳,马上翻身下床,压低声音:“子怡,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应该是中暑了。”孙子怡蹲在洗手间门口,有些虚弱地说。 她额前的刘海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露出紧蹙着的眉头。 “怎么办?要不要去医务室?” 孙子怡蹲不住了,索性坐在地上,摇着头说:“我没力气,而且明天还要训练一整天,别把大家都折腾醒了,我再吐两次估计也就过劲儿了,你快睡吧。” “那怎么行?” 秦晗马上想起张郁青那天塞在她书包里的药,她轻手轻脚,在书包里翻出那几瓶棕色的药水,又有些懊恼。 当时应该问问张郁青方法和用量的。 孙子怡也没吃过这种药水。 夜里1点多,秦晗硬着头皮给张郁青发了微信。 寝室的信号时好时坏,发电话经常打不出去,但网络是好的,非常流畅。 张郁青没睡,回了信息过来,告诉秦晗,喝一小瓶。 秦晗很少有照顾人的经验,给孙子怡喝了一小瓶藿香正气水之后,她还在担心,搬了把椅子守在孙子怡旁边。 “你去睡吧,不用守着我。” “没事,我们方阵这两天只练操,不累。” “小秦晗,你真好。” “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就去睡觉。” 可能是藿香正气水起了作用,孙子怡紧蹙的眉心渐渐松开了。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的呼吸变得均匀。 不知道为什么,秦晗忽然觉得睡意全无。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瞬,是张郁青。 【室友好些没?如果很严重,要去医务室,别拖着。】 秦晗回了信息: 【她已经睡着了。】 【嗯,你也睡吧,晚安。】 秦晗盯着张郁青这条信息,愣了几秒,忽然有些不那么想只是回晚安给他。 人果然都是贪心的。 在这个初秋的夜里,她想要更多的、来自张郁青的温柔。 秦晗垂了垂眼睑,抿着唇给张郁青发了信息: 【张郁青,我睡不着。】 这条信息发出去后,秦晗开始心跳加速。 手机屏亮了一瞬,她不敢去看。 过了好一会儿,秦晗才深深吸气,把新的微信打开。 他说: 【想聊一会儿?打字还是电话?】 在看清信息的那一刻,秦晗几乎感动得落泪,好像有什么东西,柔柔地撞进了她的心脏。 她举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跑去阳台。 关好门,又戴上耳机,拨了语音过去。 张郁青接起来的很快,大概是放了扬声器,能清晰地听见北北的叫声和遥南斜街的蝉鸣。 还有老电风扇呼呼的风声。 “你怎么还没睡?” 张郁青的声音自耳机里传出来:“在画图案,还没做完。” “在...卧室?” “嗯。” 秦晗能想到张郁青现在的样子。 他大概是靠在床边,拿着小画板设计图案,而她的声音通过手机,填满他的整间卧室。 想到这里,秦晗耳廓和脸颊都烧了起来。 她小声说:“谢谢你的药,我室友好的很快。” “你也注意点,军训期间食堂有卖绿豆汤,多喝点,防暑。” 张郁青那边有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说话时,声音盖过这些细小的摩擦,温柔且宽容。 他知道她发“睡不着”的小心机。 但他没拆穿,只是接下了她的算计,陪着她在深夜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通话。 那天星星格外明亮,月亮弯弯地挂在天边,秦晗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张郁青也总能顺着她的话题聊上几句。 聊到自己最近在看川端康成的书籍,秦晗有些苦恼地说:“川端康成老师可是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可我怎么就是看不懂他写的东西,也不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什么。” 她自我埋怨着,“读《雪国》时,我甚至只觉得岛村是个渣男。” 张郁青轻浅的笑声在夜色里漫延开,他问:“你读《雪国》的契机是什么?” 秦晗的脸涨红了,犹豫着说:“因为......封面好看。” 张郁青笑起来:“那就只记住这本书的最后一句就行了。” “你读过?” “嗯。” 张郁青短暂地停顿,好像在思考,几秒过后,他忽然说,“‘银河好像哔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如果我没记错,大概是这样写的,和封面一样美。” 秦晗根本没记住里面句子,第二天早晨起来再翻到《雪国》的最后一句,她发现张郁青说的一个字都不差。 那天夜里在阳台上通话的最后,秦晗问张郁青,可不可以偶尔在闲暇时给他打电话。 张郁青说:“随时。” 之后的军训时间变得没那么难熬了,秦晗会带着水杯,按照张郁青的叮嘱装满绿豆汤。 也会抽时间去图书馆借书,在午休或者傍晚,给张郁青打个电话。 每次通话的时间都不算长,在也没有那天夜里聊到凌晨的时候。 但秦晗很满足,也很快乐。 孙子怡都说了:“别人都是军训时间越久越蔫,小秦晗怎么好像越军训越精神啊,这几天胃口都好了不少。” 谢盈贴着面膜,艰难地张开嘴:“大概是,爱情的力量吧。” 有一次通话,秦晗有些好奇地问张郁青:“你以前看过很多书吗?” “是看过不少。” 张郁青第一次给秦晗讲起他大学时的事情。 他说他那时候做了个夜间兼职,在24小时快餐店值夜班,夜班是不能睡觉的,但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张郁青有时候在看店的同时,帮人翻译英文材料赚钱,接不到翻译的工作时,他就看书。 他自己没什么时间,就托室友帮他从图书馆借书。 室友不知道张郁青喜欢什么类型的,看见什么就借什么,有时候还会借来别的专业的那种教材类书籍。 张郁青在电话里笑着说:“还借来过法医鉴尸的那种图解书,真是越看越精神。” “为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隔天,秦晗去图书馆里找到了张郁青说的那种书,才翻开,一眼就看见书页上印着的尸体,伤口腐烂,还爬着蛆虫。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晚上再通电话时,秦晗控诉张郁青的“恶行”,她没留意到自己说话时像是在和男友撒娇。 “张郁青!你是故意的!” 手机里传来张郁青得逞的大笑。 谁说这人永远成熟温柔,他幼稚起来也比大学校园里的大男孩们强不了多少。 张郁青店里的后门被推开,罗什锦端着两大盘饺子过来:“青哥,我爸包了饺子,咱俩一起吃吧。” 看见张郁青,罗什锦愣了愣。 他青哥没活儿时,经常坐在窗边的椅子里设计图案。 今天和每天一样,但又不太一样。 罗什锦两只手都端着饺子,刚才推开后门时挺费劲,先用脚顶开,再用屁股挡住,这才艰难地挤进来。 那会儿好像隐约听见张郁青的笑声,罗什锦还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他青哥好像从来都没有那么肆意地大笑过。 但现在,罗什锦看向张郁青,他有些懒散地靠在椅子里,面前是画稿和手机。 戴着耳机,手里拿着一支铅笔,轻轻转着。 可能是感受到后门的动静,张郁青转过头来,眼里和嘴角,全是未消的笑意。 罗什锦没吭声,把饺子放在桌上,听见张郁青说“嗯,去吧”。 他青哥的电话做了挂断电话的结束语,罗什锦可终于憋不住了:“青哥,你跟谁打电话呢?” “秦晗。” 以前张郁青从来不用耳机,他做任何事都讲究效率,很少分心。 今天居然为了通话,戴着耳机画稿。 罗什锦张了半天嘴,试探着憋出一句:“替身这么难当吗?还得陪聊啊?” 张郁青淡淡瞥他一眼:“有话直说。” “那啥,也不是非得想八卦这些事儿,我就是担心。” 罗什锦挠了挠头,又喝了一大杯水,才问,“你现在对秦晗那姑娘,是不是有点......” 话说到一半,罗什锦还是觉得不好说,又重新措辞:“就上次,我问你喜不喜欢她,你说的喜欢我感觉是对妹妹的喜欢,现在呢?你现在是不是、是不是有点超过对妹妹的那种喜欢了?” 张郁青摘掉耳机,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若有所思似的。 片刻后,他抬起头,忽然笑了,坦坦荡荡地说:“是吧。” 口袋 好不容易挨过十几天的军训, 迎来十一的小长假,秦晗却发现, 能够让她自由支配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放假的第一天, 帝都市的同学和不回家的几个同学在班级群里约了要一起吃饭,秦晗不好拒绝,也跟着去了。 还有就是放假前就说好了, 假期有两天要跟着爸爸回奶奶家住, 有一天要陪妈妈逛街。 7天的假期,这么一算, 也就才剩下三天。 从奶奶家回来, 秦父带着秦晗去吃西餐。 这家西餐厅以前他们一家三口常来, 前台的服务员几年都没变, 牛排还是那么嫩。 但秦晗知道, 这顿饭爸爸不会叫上妈妈。 很可能以后所有和爸爸吃饭的时刻, 都不会有妈妈在。 秦晗和秦父聊起想要转专业的事情,秦父显然是听说过“特殊教育”这个专业。 他笑了笑:“你能够喜欢这个专业,爸爸很骄傲, 你有空应该去康复医院和特殊学校看看, 多见一见那些孩子, 想做是一回事, 有没有能力做好又是另外一回事, 希望你的决定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 秦晗点头。 秦父又问:“是怎么想到转这个专业的?” “因为......” 秦晗想了想, 还是说了实话,“我有一个朋友, 他的妹妹是唐氏综合征。” “哪个朋友?” “你见过的,在遥南斜街开店的那个。” 秦父想了想:“转专业不会也是因为那个朋友吧?” “不是的。” “真的只是朋友?” 秦晗脸红了:“爸爸......” 秦父笑起来:“看来爸爸的宝贝小晗, 长大了。” 吃过饭, 秦晗去洗手间,出来时,爸爸正站在车边抽烟。 十月,风里早就没有了燥热,爸爸静立不说话时看上去有些沧桑。 他看着远方车水马龙的街道,呼出一口烟。 “爸爸。” 看见秦晗出来,秦父掐掉烟,目光里有一种让人伤感的温柔。 他问秦晗:“宝贝,妈妈最近好吗?” 其实不太好。 妈妈不再像以前一样哼着歌做家务,也不再烤蛋糕和插花,她总在购物,也总去聚会。 像是不小心丢了灵魂,要去热闹的地方捡回来。 秦晗不知道怎么和爸爸说,但只是她犹豫的时间,秦父就知道了答案。 他轻轻叹了一声:“转专业的事情,记得和妈妈商量。” 秦晗点头。 隔天和妈妈逛街时,秦晗没能找到机会提起转专业的事情。 黄金周到处人都很多,平时不算火爆的奶茶店,排队都排到了几米开外,秦母带着秦晗逛完了两家商场,晚上吃饭时,她带着秦晗去吃了西餐。 还是秦晗和爸爸吃的那家。 秦晗没说西餐昨天才吃过,秦母也没问起任何和秦父有关的话题。 牛排吃掉一半,秦母的话题才从买衣服和旅行上转移到秦晗的大学。 “小晗,上大学是不是比高中轻松?”秦母用刀子切开牛排。 秦晗摇了摇头:“也不是很轻松,我想要转专业,同时在看两边的课程,妈妈你知不知道‘特殊教育’这个专业?” 秦母的目光还在牛排上,好像根本没听秦晗说话。 她把牛排切好,才自顾自地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啊,你姥姥就说了,大学里优秀的男孩子多,不要只顾着读书,多接触接触其他同学。” 说着,秦母抬起头,笑得很勉强:“我们大学那么好,优秀的男生那么多,可是你说,我怎么会找了你爸爸之后就吊在一棵树上不肯下来了呢?” 秦晗没想到话题会突然转移成这样,她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早知道男人有了钱都会变坏,还不如听你姥姥的,找个条件好的男人。”秦母像是自嘲地笑了笑。 妈妈总在说爸爸有钱就变坏,但其实爸爸每天忙碌的内容,好像只有工作。 离婚这件事并不是只有妈妈是受害者,爸爸也是。 谁也没有比谁好过。 为什么爸爸要变成那个坏人? 秦晗试图说服妈妈:“爸爸应该只是在忙工作吧。” “你懂什么!” 秦母端起红酒杯,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红酒,然后说,“小晗,听妈妈的,大学里可以谈恋爱,但一定要找家庭条件好的,知道嘛?” 她把高脚杯放在桌面上,加重语气:“男人!有钱都会变坏的!” 秦晗嘴里含着一口蔬菜沙拉,难以下咽。 妈妈这么说的时候,她总觉得不安。 十一假期的第四天,秦晗终于能去遥南斜街了。 之前和妈妈逛街时,秦晗吃到了一家的冰淇淋,非常好吃,可是店面离遥南斜街实在是太远了,打车也会化掉。 她昨晚都在想,怎么才能给张郁青他们带去一份冰淇淋。 秦晗想了一晚上,终于想到了好办法。 她拿了两个巨大的保温杯,放进包包里,准备把冰淇淋放在保温杯里面带过去。 商场的人还是很多,秦晗排队排了将近半个小时。 排队时,张郁青打来电话:“小姑娘,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要一个小时吧。”秦晗愉快地说。 “等你。” 他说这两个字时,秦晗感觉到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瞬。 好不容易排到柜台,秦晗点了3个大份的纸杯冰淇淋,然后端着冰淇淋找到座位。 她拧开保温杯,坐在热闹的商场里,不顾其他人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用勺子把冰淇淋挖到保温杯里。 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有一个秦晗曾经很熟悉的人,是胡可媛。 胡可媛和徐唯然都在隔壁省上大学,但她每次约徐唯然,徐唯然都不出来。 连这次小长假回帝都,胡可媛说“要不要同路啊,我准备订火车票了”。 徐唯然只接回了一句,“我已经买好了机票”。 胡可媛是一个人来逛街的,她并没想过能遇见秦晗。 也总觉得秦晗和高中时不太一样了。 秦晗穿着一条白色裙子,安静地坐在甜品店的桌边,手里拿着木质小勺子,把冰淇淋放在一个保温杯里。 她眉眼间弥漫着温柔,带着笑意的唇上涂了唇膏。 无论周围的人投去什么样的目光,她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坚定又认真。 胡可媛忽然皱起眉。 秦晗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她凭什么有男朋友? 胡可媛想,她和徐唯然都被情所困,凭什么秦晗可以有男朋友? 秦晗把冰淇淋装好,又把保温杯的盖子拧紧放进包包里,用手机叫了个车。 今天就不坐公交车了吧。 她想早一点去遥南斜街。 遥南斜街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到了小长假就变得更加热闹。 街口还是那几个老人在下象棋,也还是不知到谁家的二胡声悠扬传遍长街。 理发店家的那个打篮球的男孩子看见秦晗,招了招手:“嗨。” 秦晗手里拎着小包,晃了晃:“嗨。” 已经半个月没来了啊。 她突然有些迫不及待,拎着包拔腿就跑。 往张郁青店里跑。 跑进店门,撞进一个人怀里,鼻尖都是竹林的清香。 秦晗慌忙抬头,看见张郁青温柔的笑。 他把秦晗扶稳:“跑什么?” 秦晗的真话脱口而出:“着急见你。” 说完,她有些窘迫,急着找借口,把手里装了冰淇淋的包拎到张郁青眼前:“是、是怕冰淇淋化掉。” 张郁青看着她,轻笑一声,把手覆在她头顶:“知道了。” 也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回答她的“着急见你”,还是回答“怕冰激淋化”的借口。 李楠和罗什锦也来了,丹丹睡醒了从楼上下来,北北摇着尾巴跟在这群人身边。 秦晗的冰淇淋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但是张郁青得到了批判。 罗什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口:“秦晗,你不来我们可惨了,青哥不给开空调。” 秦晗很纳闷:“这几天好热的呀,为什么不开空调呢?” “没那个待遇呗!” 罗什锦一下子嚷嚷起来,“帝都这个季节真是要命,秋老虎啊秋老虎,热得人心烦意乱的,青哥也不给开空调,电风扇又放在楼上,唉。” 秦晗看向纹身室,张郁青今天有顾客,正在纹身室里工作。 罗什锦怂恿她:“秦晗,你去,你去找青哥要空调遥控器。” “为什么是我......” 李楠也怂恿她:“去吧,在青哥这儿,只有小姑娘有优待。” “丹丹是不是也热了?” 罗什锦看向丹丹,“快让你秦晗姐姐给你开空调。” “七晗姐姐,丹丹热。” 今天是真的热,罗什锦今天也真的好奇怪。 秦晗不想去打扰工作时的张郁青,可是丹丹的汗都顺着脖子淌下来了...... “那好吧,我去要空调遥控器。” 秦晗起身时,余光看了眼窗外。 她顿住,扭头重新看过去。 窗外没人? 但秦晗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刚才余光里看见的身影,有点像胡可媛。 纹身室的门被敲响,秦晗身后跟着丹丹。 两个小姑娘往门口一站,大眼睛看着张郁青,眨巴眨巴,也不说话。 顾客纹的是个简易线条的小图,张郁青把线条画完,才抽空抬起头:“怎么了?” 估计小姑娘是被人推来的,脸颊和脖子皮肤都泛着粉色。 她看着挺不好意思的,犹豫半天才指了指屋外,吭哧着小声说:“天气好热......想开空调,可以吗?” 张郁青遮在口罩后面的唇角扬起来,突然想要逗逗她:“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 哦,小姑娘还挺够义气,不肯招出来主谋,一口咬定,“是我想开空调。” 其实张郁青并不是罗什锦嘴里那样,空调平时总是开着的。 他会把空调遥控器装起来,是因为丹丹总是偷偷把空调按开,然后站在风口吹。 丹丹身体弱,那么个吹法儿,吹完不是拉肚子就是发烧。 所以张郁青忙的时候,总是把遥控器装在自己裤子兜里,或者放在纹身室。 “真是你想开空调?” “是!” 张郁青重新看向顾客手臂上的纹身图案,随口一说:“自己拿,遥控器在我兜里。” 他今天穿了一条工装裤。 裤子上大大小小口袋有十几个。 还以为这么说她会为难地把罗什锦供出来,没想到的是,秦晗居然真的就走过来,伸手就往张郁青裤子上摸。 边摸还边小声嘀咕:“是这个口袋吗?还是这个?那,这个呢?” 顾客憋着笑,看向张郁青,用口型问:“青哥,你还行吗?” 秦晗蹲在他身边,白净柔软的手游走在裤子上。 张郁青觉得他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 他深深吸气:“秦晗,你给我起来。” 裙子 要空调遥控器这种事情, 一回生,二回熟。 后来想想, 那段时间秦晗每次去遥南斜街, 罗什锦都会怂恿她去找工作中的张郁青索要空调遥控器。 有时候是因为天热,想开空调;有时候是因为太冷,要关上空调。 李楠都说罗什锦, 你一个卖西瓜的, 对温度变化还挺敏感。 罗什锦大着嗓门:“我们胖子,都对温度变化敏感!” 在罗什锦的敏感里, 秦晗也被锻炼出来了。 张郁青的态度越纵容, 她越放松, 甚至学会了撒娇。 有时候张郁青在纹身师和顾客谈图案, 秦晗门也不敲, 轻手轻脚溜进去, 然后站在张郁青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假意按摩。 多数时候, 张郁青会回过头, 露出无奈又温柔的笑, 告诉她遥控器在哪儿, 让她自己去拿。 只有一次例外, 那天他正在和顾客说得认真, 秦晗溜进来,又假惺惺地去给他按摩肩膀。 张郁青当时还在说着话, 也许把秦晗当成了丹丹或者谁,在秦晗把手放上去时, 他下意识抬手, 拍了两下秦晗搭在他肩上的手背,示意她先别捣乱。 他手指温热,搭在她手上,秦晗觉得有无数电流涌进皮肤。 她没拿遥控器,红着脸,落荒而逃。 秦晗不知道,她跑了之后,张郁青才反应过来,停下谈话,看了眼自己的手心。 顾客笑着打趣:“青哥,刚才的小美女是你女朋友吗?” 张郁青轻笑一声:“活祖宗。” 大学的生活被秦晗过得有滋有味,上课,早起去图书馆占座,偶尔去参加集体活动。 忙碌是很忙碌,想要学的东西太多,甚至比高中还累,但她和张郁青的联系也更多了些。 平时在学校就给张郁青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周末也总能空出一天去找他。 大概是接触得多了,现在她也不再拘泥于高中校园里的那点事情,他们之间可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多。 有那么几次,和张郁青的通话时间居然有一个小时那么久。 某些汲取温柔的频率,抚慰了她加速成长时的不安。 秦晗想,这样的长大似乎也不算难熬。 哪怕张郁青说30岁才算成年,她似乎都能欣然接受了。 10月底的时候,秦晗手机里开始有陌生的号码来电。 是邻省的手机号,总是赶在秦晗上课时或者在图书馆时打来。 秦晗的手机常常是静音的,有时候看见未接来电,已经是一两个小时以后了。 这个电话她不认识,也就没回过,但隔三差五,这个电话还会再打来。 阴差阳错的,半个月里秦晗看见过4、5次这个号码的未接来电。 和室友们说起时,谢盈敷了个绿色的面膜,盘腿坐在上铺说:“肯定是诈骗电话,现在的骗子都很长情,给你多打几次,搞出一种前任余情未了的错觉,好让你打回去。” 孙子怡也点头:“然后你就会打回去啊,一打回去,得,扣钱了。” 室友们都这么说,秦晗也渐渐不再惦记这个电话了。 有天洗过澡,秦晗正在寝室吹头发时,谢盈叫她:“小秦晗,你手机!” 是那个陌生号码。 秦晗接起来:“您好?请问您哪位?” “秦晗!秦晗!是我,我是徐唯然,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徐唯然。” 秦晗有些意外:“你好徐唯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秦晗秦晗,我给你打过很多次电话,很多次,有时候无法接通,有时候打过去没人接,我找不到你......” 徐唯然那边传来类似干呕的声音,然后是他的喊声,“你是不是故意躲我!是不是!”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号码。” 徐唯然大概是喝多了,说话声音很大,语无伦次又总是在重复同样的话。 秦晗听了一会儿,问:“徐唯然,你如果有事找我,明天清醒时再给我打电话好吗?”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徐唯然突然大声质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秦晗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秦晗不想和喝醉的人聊这些问题,只说自己要挂断了。 “胡可媛都告诉我了!你有男朋友了!是不是!” 秦晗蹙着眉把电话挂了,谢盈从上铺探头:“小秦晗,有情债啊?” “没,只是一个高中同学。” 那天晚上秦晗没能得到安宁,徐唯然像疯了一样不停打电话过来,又在高中群里不停艾特秦晗,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有一个女生说他吵,徐唯然发了很长一条语音在群里,他骂了那个女生。 然后群里的同学和徐唯然吵起来,不断有新消息涌出来。 秦晗始终没说话,想了想,把群退了。 第二天,徐唯然发了信息来道歉。 【秦晗,我真的很喜欢你,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你,我知道你一直不怎么喜欢我,昨天的事情我很抱歉,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祝你和男朋友幸福,再见。】 秦晗没回复,也没空去想这场闹剧里胡可媛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件事像是生活里的一小段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她在图书馆里上自习时,偶尔走神想起这件事,忽然觉得自己挺冷漠的。 为什么面对徐唯然的那些难过,她觉得无动于衷呢? 后来秦晗知道了,也不是她冷漠,是她和徐唯然之间,并没有那么近的关系。 因为在谢盈出事时,她是实打实地跟着难过了好多天。 当天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秦晗裹紧了外套一路小跑,推开寝室门,她呼着:“今天晚上好冷呀。” 说完,她忽然觉得寝室里气氛不对。 大家都沉默着,而谢盈的眼睛是肿的,眼皮通红。 秦晗心里一紧,赶紧过去:“盈盈,怎么了?” 谢盈平时很成熟,大大咧咧的性格,秦晗每次看她时,都觉得她身上有种让人自叹不如的风情万种。 但现在谢盈塌着肩膀,抱着一盒抽纸,哭得嗓子都哑了。 秦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时,只能抱住谢盈。 谢盈在她怀里哭得抽抽噎噎:“我每天、每天都担心,担心自己话太多会影响他复习。我以为他会努力学习,然后考试到、到帝都来。我以为他因为我,会很想很想来帝都市上大学。我总怕打扰他,可是他居然去和高三的女生聊天,聊一整晚。他还给那个女生买早餐,给她画复习重点。” 谢盈的男朋友是她的高中同学,高考时失利没能考到帝都来,现在正在复读。 有时候吃到什么东西,谢盈会说,等他来了也带他尝尝。 看到什么好玩的,谢盈也会记下来,想要等着明年高考后和男朋友一起来。 谢盈给男朋友打电话时,永远都不超过一分钟,生怕打扰他学习。 秦晗以前无意间听到过,听见那个男生在电话里和谢盈说:“不说了,我真的很忙,在复习呢。” 谢盈就会用她妩媚又温柔的腔调回他:“那挂了吧,不打扰你啦,学完早点休息,身体最重要。” 那天晚上谢盈哭了很久很久,她没有回自己的上铺,是和秦晗挤在下铺睡的。 寝室熄灯后,谢盈哑着嗓子,像呓语一样说:“还是珍惜当下的好,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都在等着他明年来,可原来,我们已经没有明年了。” 秦晗在黑暗里,听得鼻子一酸。 可能是因为谢盈失恋后总是目色黯淡地发呆,或者是因为秋末冬初的帝都市又总是动不动就天色闷着一层霾,秦晗忽然有种“来不及”的迫切。 说不上这种迫切是哪来的,总是偶尔冒出来一下,让她患得患失。 那几天秦母也总是打电话过来,说上很多秦父是“坏人”的言论。 很多人担心夏季纹身出汗影响效果,都在天气转凉后才去做,张郁青又变得很忙。 也有几天没有长时间通话过了。 秦晗更急切,迫不及待想要在周末去遥南斜街见一见张郁青。 周末的第一天,秦晗还是先陪着谢盈去逛了商场。 谢盈稍微打起些精神,拉着秦晗的手,说话时长耳环在脸侧轻晃:“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老娘还能缺男人,现在就买一条超美的衣服,去勾搭男人!” 其实谢盈昨天晚上还在说梦话,带着哭腔的那种。 秦晗陪着谢盈逛了几家店,谢盈试了一条裙子,法风的那种连衣裙,方领,露出一大片白皙的皮肤和锁骨。 裙子有些假两件的设计感,腰上是黑色的纱笼着腰肢。 谢盈拎着裙摆:“小秦晗,我也送你一条吧,咱们穿一样的。” “不用了......” “别推辞,谢谢你这几天陪着我,给我记笔记给我带饭,给我一个感恩的机会吧!”谢盈笑嘻嘻地说。 秦晗没尝试过这种风格的衣服,连连摇头,最后还是被谢盈推着去换上了。 照镜子时,谢盈帮她把马尾辫放下来,头发披散在肩上。 谢盈惊呼:“小秦晗,你这么美你知道嘛?!” 秦晗自己都愣了愣,这条裙子真的特别显成熟。 她想过自己已经成年了,但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女人”。 谢盈说:“信我的,穿着这条裙子去见你的青哥哥,男人都是视觉动物!” 星期日,秦晗左思右想,还是穿着新裙子出了门。 她没看天气预报,一岀宿舍楼就缩起肩膀,气温居然和昨天差了这么多,腰上的薄纱嗖嗖漏风。 到遥南斜街时,风吹得更大,街口下象棋的老大爷们都没出来。 秦晗硬着头皮从街口走到张郁青的店,冻得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丝袜这种东西,穿上和没穿有什么区别! 居然一丁点保暖的作用都没有。 秦晗跑进张郁青店里时,店里只有张郁青在,他抬眸,目光稍微顿了一瞬。 “好冷啊!”秦晗搓着胳膊跑进去。 张郁青把空调开了暖风,才笑着开口:“冷还穿这么少?” 秦晗想起谢盈那天晚上带着哭腔的话,“还是珍惜当下的好,我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都在等着他明年来,可原来,我们已经没有明年了”。 那她和张郁青会不会有明年呢? 明年,张郁青会不会找个到那种20岁以上的女朋友呢? 那种不安又来了。 秦晗忽然很着急,她拿下抱在胸前挡风的书包,说:“我特地穿给你看的。” 说完,捂住嘴打了个喷嚏。 张郁青没说什么,上楼拿了件外套给秦晗,然后出去买了热的乌梅汁。 窗外是呼啸的冷空气,窗上贴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热乌梅汁里放了一片橙,还有桂花独特的绵香。 秦晗披着张郁青的外套,坐在桌边。 她吹开浮在上面的干桂花,喝了一口,觉得透骨的冷意消散了些。 可能因为着凉,秦晗的鼻尖是淡粉色的。 张郁青坐在秦晗对面,指尖偶尔在桌面上敲两下,若有所思。 小姑娘穿得挺漂亮,大方领子露出纤小精致的锁骨。 她动时,紧致的腰线在薄纱里若隐若现。 其实在张郁青眼里,她穿什么都好看。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秦晗一个观点,女人性感时,更容易激起的不是喜欢和爱,而是一种生理上的性.冲动。 如果秦晗是很强势的性格,穿什么出去他也不太担心。 但秦晗脸皮薄性子软,如果真遇上流氓,说两句难听的,小姑娘肯定要伤心,或者留下心理阴影。 况且...... 张郁青眉心微微拧起。 刚才问她怎么穿这么少。 小姑娘脱口而出,说穿给他看。 他这么有自制力的人,都差点起杂念。 大学的男生更冲动,万一小姑娘穿得漂漂亮亮的,让那些男生误以为是对他们行为上的暗示和纵容呢? 万一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举动呢? 这么一想,张郁青忽然有些烦躁。 秦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去洗手间了,张郁青起身,站在洗手间外面等她。 秦晗一出来,就被张郁青堵在了门口。 他垂头看着秦晗:“刚才说裙子是穿给我看的?” 秦晗扬着脸:“嗯。” 张郁青靠近了些,故意吓唬她:“小姑娘,你这是在撩.拨人,撩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秦晗看着张郁青,目光清澈:“你会吻我吗?” 张郁青:“......” 好像用错方式了。 “其实我不太紧张。” 秦晗说话时睫毛都是颤的,声音小小的,却很有坦诚的味道。 她说:“我梦到过你吻我,梦到过2、3次。” 小姑娘这么说时,大概是害羞,斜着眼看向别处。 她刚喝过热的乌梅汁,嘴唇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乌梅染的,呈现出一种宝石色的红,说话时下颌又轻轻地发抖。 像是压在树梢上雪,风一吹,就温和地摇曳。 张郁青觉得自己要是定力差点,没准儿真能吻上去。 他猛地收回视线,偏过头,开始咳嗽。 留宿 秦晗背后是洗手间外面的墙壁, 张郁青本来是站在她很近的地方,垂着头在和她说话。 这会儿他忽然偏头猛地咳起来, 秦晗那些紧张也消掉不少。 她想了想, 抬手去拍张郁青的背,很贴心地问:“被口水呛到的吗?” 张郁青咳了一会儿,停下来, 把手覆在秦晗的发顶上, 推着人往窗边的桌椅那边走。 秦晗被他推着走在前面,看不见张郁青的表情, 只听见他说:“你都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只有吻, 没有其他的了。” 秦晗脸又烫起来, 觉得自己这么说真的很像流氓, 停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 “吻也没有很激动人心, 梦里你是那种什么都不会的样子,所以在关键的时候就停了。” 也许是因为家里有丹丹和奶奶,张郁青的耐心很好, 也温柔。 秦晗有种说什么都不会被责备的感觉。 张郁青可能是笑了一声, 制止她:“行了, 喝你的乌梅汁去。” 在那之后, 秦晗的不安又不见了。 好像见到张郁青, 和他说几句话, 她就会变得安心。 喝着乌梅汁时,秦晗想,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张郁青很纵容她。 这种纵容算是一种喜欢吗? 从那个周末开始, 帝都市忽然降温, 甚至下了一场雪。 校园里有很多南方的校友,举着手机拍照。 “下雪啦!” “雪耶!” “哇塞,雪!” 甚至还有人打了雨伞。 积雪没挺多久,阳光一出来就化了。 雪化掉之后气温变得更冷。 那几天秦晗穿得都很多,那条腰上带着薄纱的裙子也没机会再穿了,连同丝袜一起,被收回到柜子里。 倒是给张郁青打电话时,发现他声音哑哑的。 秦晗忧心地问:“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张郁青在手机里轻描淡写,说是丹丹在学校发烧了,被老师送回来在家里养病,结果把他给传染了。 他嗓子是哑的,但声音里还带着笑意。 这人在电话里都不忘调侃她:“那条漂亮的裙子还穿着没?有苦同当啊,和我们兄妹一起病一下?” 秦晗大着胆子“呸”了他一声。 本来还想着多聊几句的,但张郁青说张奶奶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今天有些腹泻,他要回去一趟照顾奶奶。 “那你忙吧,我先挂了。”秦晗说。 临挂电话前,张郁青又叮嘱她:“小姑娘,最近降温,别臭美。” “知道啦。” 那天下午,秦晗到底还是没能静下心学习。 阶梯教室里坐了三个班的学生,老师站在讲台上,带着扩音器讲教育史讲得激情澎湃。 秦晗坐在前排,托着腮愣神,半天没记住一个字。 这还是她上了大学之后第一次在课堂上走神,荒废了一节课。 下课后,谢盈她们问:“小秦晗,你是和我们一起回寝室,还是去图书馆自习?” “自习吧。” 说着去自习,秦晗往图书馆走的路上,耳旁一直回放着张郁青生了病的哑嗓子。 他自己都还病着,还要照顾发烧的丹丹和奶奶。 能忙过来吗? 他还有时间休息吗? 秦晗站在图书馆门前,抬头看了眼图书馆的大楼,突然转身往学校外面跑。 11月底也算是初冬了,天色暗得比夏天早。 秦晗穿着厚重的毛衣外套,怀里抱着课本,一口气跑到校外,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师傅看着秦晗自顾自系好安全带,有些好笑地问:“您去哪儿啊?” 秦晗这才反应过来,喘着气回答:“遥南斜街。” 一路上秦晗没和张郁青联系,她担心张郁青忙,不想打扰他。 到遥南斜街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出租车停在街口,秦晗付过钱之后下车,裹紧毛衣外套,开着手电往遥南里面走。 天一冷,那些虫鸣都没了,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生,还有偶尔的鸟叫。 张郁青店里开着灯,灯光从窗口映在地上,把凹凸不平的街面分割成黄白色的亮块。 店门没关,秦晗走进去,北北正趴在空调风下面睡着。 听见动静,北北仰头看过来,大概因为秦晗是熟人,它睡眼朦胧地看了两眼,重新趴下睡了。 秦晗也没敢叫人,怕吵醒在家养病的丹丹。 洗手间有洗衣机工作的声音,也有水流声,听起来像是张郁青在洗什么东西。 可他明明还病着啊。 秦晗走过去,推开洗手间的门,忽然闻到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味道,挺难闻的。 她看过去,知道自己闻到的是什么了。 张郁青带着他工作时那种一次性手套,站在洗手池旁,微微弓着背。 洗手池上面架着一个咖色的塑料盆,里面放着老人才会穿的宽松款式内.裤。 撒了洗衣液,水里飘着一层泡沫,但也能看出来,布料上沾着很多棕黄色的污渍。 秦晗想起张郁青在电话里说,奶奶今天不舒服,有些腹泻。 张奶奶腹泻了。 所以他在帮老人清洗那些脏衣物。 洗手间的灯光是偏白的冷光,张郁青站在不大的空间里,显得身形更加修长。 大概是感冒的缘故,他看上去略显疲倦,在秦晗推开门时,应声偏过头。 张郁青应该是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间来,看见是秦晗时,目光里含了些诧异:“你怎么......” 秦晗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张郁青。 她很心疼,哽咽着叫了一声:“张郁青。” 张郁青起初没动,感觉到胸口的衣服被小姑娘的眼泪浸湿,才摘了手套。 他笑着把人揽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没你想象中那么糟糕。” 秦晗把头埋在张郁青胸口,拼命地摇头。 不是的,真的已经很糟糕了。 她想起杜织给她看的录像,也想起自己在初中时趴在大巴车上看见的张郁青。 少年意气风发,在阳光下肆意大笑。 她还是太年轻了,以为生活会格外开恩,不会让少年经历风霜。 她以为,少年是不会老的,不会死的,是永远的少年。 可是生活对张郁青做了什么?!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地去生活。 他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地在生活啊! 明明那么努力...... 他却没有大学可以上,他没有休息的时间。 他连生病都要给老人洗沾在衣服上的排泄物。 秦晗的眼泪不停地流出来,她知道生活远远没有温柔到,流几滴眼泪就能抵挡住所有的不幸。 但她又能为张郁青做什么呢? 张郁青温柔地叹了一声,手放在秦晗肩膀上,弓了些背,平视着秦晗通红的眼睛。 “秦晗。” 张郁青叫了她一声,还带着笑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给我加戏,比起那些失去的东西,家人对我来说更重要。” 他帮秦晗拭掉眼泪:“别哭,是我想要这样生活,想扛起我的家庭。是我想要这样,明白吗小姑娘,我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秦晗哭着点头。 “走吧,出去吧,总在洗手间站着干什么。”张郁青笑着把人带到大厅。 他是拉着秦晗手腕的,走了几步,张郁青扭头打量着她的穿着:“挺乖,这么穿才能不感冒。” 那天张郁青到底还是没休息,丹丹在晚上快要9点钟的时候醒过一次,哭着说嗓子疼。 小孩子生病很容易情绪不好,丹丹开始大闹,一闹就是一个多小时,把张郁青的脖子抓了一道伤痕。 终于把丹丹哄睡之后,又来了一位客人,询问纹身的价格然后说明天来看图案。 张郁青偏过头,咳了两声:“嗯,明天上午来吧,这种小图案今天晚上就能出。” 秦晗一直坐在窗边的桌子旁,看着张郁青忙碌,看着他把洗好的衣物挂在后门外面的竹竿上。 “张郁青。” “嗯?” 秦晗看着他:“我回不去寝室了,能留下来住吗?” “不查寝?” “我让妈妈给我请假了,说我回家住了。” 秦晗对于说谎还是很不擅长,脸又红了,“我也告诉妈妈了,说我住在朋友家。” 张郁青笑了笑,温和地说:“丹丹感冒了,你别和她睡,睡我卧室吧。” “那你呢。” 张郁青咳了几声,逗她:“和你睡?” 秦晗整个人都发烫,垂着目光没说话。 “逗你呢。” 张郁青把手伸到秦晗眼前,打了个响指,“我在纹身室睡。” “可是你生病了......” 张郁青忽然敛了笑容,语气严肃:“我卧室,或者你宿舍,选一个。” “卧室。” “那去睡吧,也不早了。” 秦晗用张郁青找给她的牙刷和毛巾洗漱,躺在张郁青的床上,她还是心里发酸,用手机查了半天当特教老师能赚多少钱。 大概是因为他床上的竹林清香给了秦晗安全感,她迷迷糊糊握着手机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夜里1点多。 秦晗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听见楼下传来的咳嗽声。 她拿着手机下楼,走过镂空的铁艺楼梯,一楼的纹身室还亮着灯。 灯光从没关严的门缝里投出来,秦晗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张郁青靠在纹身室的床上,手里拿着铅笔,还在画图。 听见门声,他偏过头:“怎么没睡?” “睡了,又醒了。” 秦晗走过去,站在张郁青面前,忽然开口,“张郁青,我刚才查了的,当老师赚得也还行。我努力点,以后能赚很多钱,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小姑娘应该是真的睡过一小阵,睡前估计还哭过,这会儿说话带着些鼻音,但又字字铿锵。 纹身室里只亮着一盏夜灯,张郁青看着秦晗绷着小脸,一副很坚决的样子。 他忽然笑了:“哪有恋爱都不谈就想着深陷泥潭的?傻姑娘,我要是你亲哥哥,真的会被你气死。” “那你会和我谈恋爱吗?等我长大以后。” 张郁青笑着揉了下她的头发,语气温柔得像是帝都四月时拂面的春风。 他按亮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日历。 “小姑娘,这个月我有些忙,抽不出时间。再等我一阵吧,等我忙完,我们再谈这个问题,好吗?” 相隔 秦晗到底也没能帮上张郁青什么忙, 只在第二天早晨和他一起吃过早餐后,跑出去买到了热腾腾的姜茶。 秦晗从外面回来时, 呵着雾气进门, 张郁青正靠在一架木质柜子上,把感冒药丢进嘴里,拎着矿泉水瓶, 仰头喝了一口水。 他凸起的喉结滑动, 秦晗盯着看了一会儿,红着脸把姜茶递过去:“我要回学校啦, 上午有课。” 她跑了两步, 又回过头, 有些犹豫:“你说这个月很忙, 那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 张郁青笑着, 还是那个答案。 他说:“随时。” 秦晗其实只是问问就安心了, 也没有真的每天都打电话过去。 只在偶尔,晚上睡不着时,试探着发信息给张郁青发信息, 问他睡了没。 他都是秒回, 问她打语音电话还是文字聊。 有时候秦晗偷偷揣摩, 张郁青这样贴心的温柔, 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还是只对她。 那天晚上张郁青说等他忙完再聊的事情, 秦晗其实是抱有期待的。 她总觉得结果会是好的。 面对她的喜欢,张郁青从来没有回避过。 不回避是不是就是在打算接受呢? 秦晗甜蜜地想。 要同时学两个专业的课, 秦晗比室友们都忙。 特殊教育专业那边的课程她也抽空去听了,有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建议学生多看一些关于残障人士的电影, 还列举了一些电影名做推荐。 秦晗认认真真记下来, 晚上回去找了一部来看。 是韩国电影《熔炉》,涉及到聋哑儿童。 秦晗是在寝室看完的,哭得稀里哗啦。 张郁青正好在这时发来信息: 【小姑娘,明天降温,多穿。】 秦晗回他: 【可以打个电话吗?】 张郁青的语音打过来时,秦晗已经抱着手机蹲在阳台了。 冬天阳台有些漏风,她披了一件厚厚的长款羽绒服,小声接了语音:“喂?” 哭过的声音里藏着鼻音,张郁青严肃起来:“怎么哭了?不开心?” “没有,刚才看了个韩国电影,感觉挺难受的,就哭了。” 秦晗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羽绒服的布料发出轻微的声音,她吸了吸鼻子,“老师推荐的电影太催泪了。” 张郁青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他说:“你啊。” 语气里包含着无限宠溺。 张郁青是真的忙,入秋之后接了不少活儿。 桌上的日历是去年春节去超市购物时送的,上面每一个日期方框里,都密密麻麻记下了要做的事情。 有一部分是纹身的预约和图案设计。 有一部分是生活琐事,比如给丹丹买药,带奶奶去医院,给家里交水电费。 他还有一个线上的学习纹身学习课程,是国外的一个纹身大牛开设的,每周两次网络课。 因为时差,总是凌晨上课。 这是张郁青上学时留下来的习惯,干什么都得边学边干。 这世界上比你牛的人多了去了,不进步是不行的,哪怕“氧”才这么大点个店面,不学也不成。 12月份时,张郁青把日历上做过的事情一一划掉。 看着剩下不算多的纹身预约,他觉得他可以开始行动了。 发现自己对小姑娘喜欢是什么时候呢? 张郁青没细想过这件事,可能从他一本正经地把她当妹妹护着时,秦晗在他心里就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 店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女孩,他怎么对别人从来没想过护着? 张郁青23岁,别人这个年纪才刚大学毕业,他这个纹身室都已经开了四年了。 但他扛起这个家,不止四年。 他那会儿拼命学习,考大学时候选了师范大学。 那时候他想以后毕业当个老师吧,有寒暑假陪老人,还能给丹丹辅导作业,多好。 没想到奶奶突然瘫痪,也没想到丹丹会是唐宝宝。 这些都压在张郁青头上时,他也慌过。 存下来的钱都给奶奶和丹丹看病了,剩下那么一点钱,倒是够教自己的学费,但以后怎么办呢?以后奶奶和丹丹的生活谁来担着呢? 他想了不到24个小时,果断做下决定。 退学,然后开了纹身店。 这些年压在他肩上的担子太多,张郁青很少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那天秦晗扑在他怀里,哭得厉害。 他当时安慰小姑娘,说,哭什么,生活总是值得期待的。 生活确是值得期待啊。 他甚至遇见了秦晗。 张郁青坐在桌边,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慢悠悠拆开一颗棒棒糖放进嘴里。 棒棒糖不知道是什么味的,酸得他眯了下眼睛。 他这生活紧绷得容不下变动,但是张郁青含着棒棒糖笑了一声。 他想要一段感情,也不是要不起。 罗什锦来的时候,张郁青没抬头,垂着眸子再看平板电脑。 一般这个平板电脑都是他青哥学习用的,罗什锦也就没敢打扰,蹑手蹑脚走过去,瞄了一眼。 “卧槽!我当你在这儿听课呢!青哥,你咋还看上车了?”罗什锦顿时嚷嚷起来。 张郁青缓缓抬眸:“嗯,想买。” “不是,你也不常出去,买车干啥?” 问完,罗什锦忽然顿住了,盯着张郁青看了半天,才说,“青哥,你不会是为了秦晗吧......” “嗯,小姑娘每周回来倒公交太辛苦。” 张郁青笑了笑,“买辆车,谁有空谁接她一下,免得遇见天气不好她又着凉。” 罗什锦张了张嘴,憋出一句:“结婚得大学毕业吧,现在就护上了?” 张郁青好笑地看了罗什锦一眼:“想那么长远,礼钱准备好了吗就盼着我结婚?” 其实张郁青自己都没想过那么远。 他自己什么条件他是知道的,他想着,哪怕秦晗跟着他一天,他也得把她捧手心里疼。 小姑娘从小就是娇生惯养的,没道理跟着他反而受苦。 受苦那还跟着他干什么?献爱心? 他想给秦晗的不止是爱。 他还想给她,他对生活所有不死的情怀。 小姑娘是喜欢他,他不能仗着人家喜欢自己就装傻充愣。 他得告白,告诉小姑娘,不是因为她喜欢他,他才接受。 而是他喜欢她,他看她哪都好,她值得被喜欢。 这么计划着,张郁青在星期五早晨抽空和罗什锦去看了车,挺宽敞的SUV。 能装下秦晗和她的行李箱,也能装下老太太的轮椅。 以后他闲的时候,还能开车带他们出去兜兜风。 车里有空调,冬天冻不着,夏天也不热。 挺好。 看好车型,张郁青和人说好,准备明天签合同付首付把车子开走。 正好是周末,直接开着去师大,把秦晗接回来。 张郁青想着,舌尖抵着后槽牙,忽然笑了一声。 身旁的罗什锦一脸纠结:“青哥,我他妈求你了,你能不能当个人,我知道你找到真爱了,兄弟我还单着呢,能不能别老笑了,我真受不了!” 回店里时,店门口站着丹丹的老师,满脸焦急,正拿着手机翻找什么。 张郁青忽然敛起笑脸,大步走过去:“徐老师,您怎么来了。” “郁丹哥哥?唉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下午打你手机也没打通。” 徐老师急得五官都皱在一起,“郁丹骨折了,现在在医院,很严重!” 丹丹住院的当天下午,张奶奶忽然呼吸困难,也进了医院。 同一家医院,病房里住了两个张郁青的亲人。 张郁青忙着给丹丹预约核磁共振检测,又得照顾奶奶,手机什么时候没电的他根本不知道。 再回到店里是傍晚了,张郁青去给丹丹拿换洗的衣物。 奶奶那边还算好一些,老毛病了,医生也说没什么大碍,住院吸氧输液,两三天就能好。 丹丹的情况比较严重。 老师说丹丹在地上捡橡皮,前座的男生搬着椅子往后挪,一下压在了丹丹手上。 最要命的是,男生和椅子一起翻倒,丹丹的手指和手臂骨折,当场休克。 张郁青从去医院开始整个人都紧绷着。 丹丹醒后不停地哭,她说“哥哥丹丹好疼”,张郁青就觉得有人在他心脏上一下一下扯着,让人难受。 丹丹需要手术,傍晚时,张郁青疲惫地回到店里。 他简单装了些需要的衣物,给北北加满狗粮。 手术费不便宜,车子的首付可能...... 张郁青呼出一口气。 关好窗子,正准备锁门时,店里来了一位顾客。 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女人,梳着一头棕红色的卷发。 女人穿着长款羊绒大衣,挎着LV很经典的花色包包,站在店门口:“请问,你是店主吗?” “抱歉,今天不接了。”张郁青说。 “张郁青?我方不方便,进去和你聊聊?”女人淡笑着,这样说。 张郁青回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 当看见她垂着头把手机放回包里的动作时,他知道她为什么眼熟了。 因为这个女人垂下头的某个瞬间,和秦晗非常像。 “请进,坐吧。” 秦母迈进张郁青的店里,用打量的目光扫遍了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用消毒纸巾擦了擦椅子,才慢慢落座:“我是秦晗的妈妈。” 张郁青惦记着医院里的丹丹和奶奶,还是拿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温水给秦母:“阿姨,您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秦母笑着看了眼张郁青,她说,“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你,但当父母的么,总是不忍心说自己的孩子,小晗从小是我和她爸爸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不知道人间疾苦,做事不想后果,但我不能不替她想,你说对吧?” 傍晚的天色很美,天边的淡蓝色里泛着一层粉橘。 张郁青放下手里的行李,坐到秦母对面:“您想说什么呢?” “和小晗断了吧,算是阿姨求求你了,不管你们走到哪一步了,都断了吧。” 秦母忽然很急地抓住了张郁青的手臂,“我知道她在这儿留宿过,我知道你们经常见面,我也知道你的家庭情况,你有一个坐轮椅的奶奶,还有一个残疾的妹妹,你的家人是累赘啊,她们只会拖累我的孩子。” 奶奶和丹丹是张郁青的底线,但对方是秦晗的妈妈。 张郁青的眉心只是短暂地蹙起一下,又强迫自己松开。 他尽量用一种心平气和的语气和秦母对话:“家人用累赘这样的词形容,是不是有些过了?” 秦母像是没听见,她激动地站起来:“你和小晗不合适,你也知道,对不对?你能给她什么呢?她还小,大学里那么多男孩子,她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她现在都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秦母说,我是她妈妈,我最了解她。 小晗善良,小时候我们和她说过很多次天桥边乞讨的人是骗子,她都还是要带上零用钱和零食,去救济他们。 她喜欢帮助人,喜欢救济人,也许她不是喜欢你呢? “她才18岁,她也许只是觉得你可怜呢?” 张郁青当然知道秦晗心善,她连小虫子都不舍得伤害。 店里有她拿回来的残疾小仙人掌,有她捡回来的北北,甚至李楠会常来,都是因为秦晗当初善良的帮助。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善良。 可是...... “求求你了,你放过她吧。” 秦母眼睛里已经噙满了眼泪,“我已经走错过一次婚姻了,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往火坑里跳,我不能看着她走我的老路。” 张郁青握紧拳头,又松开,声音还是礼貌的:“我不认为秦晗连什么是可怜什么是喜欢都分不清,您......”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坚定。 恍惚间,秦母感觉自己看见了秦父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候秦安知也是用这种坚毅的眼神,告诉她,以后我一定能让你们过上好的生活。 可是结果呢! 不不不,她绝对不能让秦晗也经历这样的事情。 男人都是一样的! 陪他们穷过苦过也没用,他们有了钱一样会变坏! 秦母忽然起身,跪在张郁青面前。 她跪得很用力,膝盖撞击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张郁青惊了一瞬,起身想要扶起秦母。 秦母死死跪在地上,怎么都不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张郁青甚至想笑。 明明上午还好好的,明明他还打算明天开车去接他的小姑娘回来。 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丹丹和奶奶还在医院,他甚至一整天没来得及看一眼,手机有没有秦晗的信息。 张郁青忽然用力一拉,把秦母从地上拉起来:“别跪了,我受不起。” 这时传来一点敲门声,张郁青一愣,整个人僵住。 这么秀气的敲门,声音小小的,礼貌地敲三下,然后安静地等着。 会这样做的人,他只想到一个。 下一秒,秦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张郁青,你在吗?我刚才听见你说话了?” 秦母惊慌失措,想要去开门,却被张郁青一把拽住。 他当然想要和秦晗说清楚,她的小姑娘当然会理解他。 可是然后呢? 他到现在都记得,小姑娘披着她的运动服外套,哭得抖成一小团。 那天她说,张郁青,我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只有妈妈了。 他的小姑娘很单纯,让她知道她的妈妈来说过这些话...... 那天她哭得沙哑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只有妈妈了。 总不能,让她和妈妈反目。 张郁青叹了口气,用手死死按住眉心。 敲门声变得急促,每一下都很重。 秦晗站在张郁青店外,她今天给张郁青发信息,一直都没人回。 打电话也是关机。 晚上本来寝室约好了一起吃饭,秦晗心不在焉,最后还是决定来一趟遥南斜街。 她走过来时明明听见了店里有张郁青的说话声,但他为什么没有开门? 门板是木制的,秦晗用力拍着。 记忆里好像是有过这样的时刻,是帮李楠的那天。 张郁青把他们都关在店里,自己面对那群小混混,她怎么敲门都没用。 最后她也是大喊了他的名字,张郁青推开门,笑着调侃她,震耳欲聋啊。 那今天又是出了什么事呢? 秦晗心里慌得很:“张郁青!” 店里终于传来张郁青的声音,他还是那么温柔,隔着店门问:“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关机了,我、我很担心,就来看看......” 张郁青说:“有什么可担心的,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秦晗疑心自己听错了,手僵在空气里:“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别来了。” 天色又暗了些,秦晗眨了下眼,眼泪砸在羽绒服上,她小心地问:“我没听懂,你不是说,等你忙完了在跟我谈谈吗?是不是你太忙了我打扰你了?我......” 她艰难地把哭腔憋回去,深深吸气,“我等你忙完了再找你,好不好?” “我已经忙完了,现在正在和你谈。” “......为什么?” 不该是这样的。 谈话的内容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那天说让她等她时,明明那么温柔。 秦晗控制不住了,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淌,语气里面带着恳求,“我能进去吗?我能进去听你说吗?” “不方便,有人在。” 秦晗抹掉眼泪,她有些怔怔地问:“是......女人吗?” “嗯。” “长大的那种吗?成熟的那种?20岁以上的?” “嗯。” 秦晗摇头。 不会的,他应该会等我长大吧。 可是我已经在长大了啊。 过完年,我的虚岁就该是19岁了,离20岁真的不远了。 我真的在努力长大啊。 秦晗看不清面前的门,满世界都是被水浸湿的朦胧。 张郁青没开门,也没像以前一样温柔地哄着她、帮她抹掉眼泪。 他只在门里说:“秦晗,回去吧。” 糖纸 那两天帝都市下了好大的一场雪, 帝都虽然是北方城市,但大雪不常见。 朋友圈里被大雪刷屏, 还有人跑到故宫去, 特地拍了故宫的雪景。 几百年前的建筑,得现代人的修护,朱墙碧瓦, 被晶莹的白雪覆着, 说不出的美。 有人开心,也有人黯然。 秦晗的室友们周末都不在, 星期五的晚饭时几个姑娘说好了去郊区看风景。 秦晗那天没在, 发信息也没回, 也就没能带上她。 从郊区回来, 谢盈买了不少当地人自己做的罐头, 说是不加防腐剂的, 放在玻璃罐子里的梨子和桃子。 没有超市买的那种颜色鲜艳,看着是挺健康的。 孙子怡站在宿舍门边翻钥匙:“哎,我钥匙哪去了, 谢盈用你的开吧。” “找什么钥匙, 门根本就没锁!肯定是小秦晗在呢。” 谢盈拎着罐头跑进寝室, 欢乐又肉麻兮兮地喊着:“My darling小秦晗, 我给你买罐头......” 后面的话没说完, 她看清了秦晗的样子。 秦晗还穿着星期五走时的那件白色羽绒服, 连头发都还是那天的马尾。 整个人蜷成一团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眼睛没肿, 但眼睑是红的。 她听见说话声,呆呆地抬起头, 看向谢盈。 眼睛还是那么澄澈, 只是在抬眸时,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 “怎么了小秦晗?怎么了你这是?谁欺负你了!!” 谢盈吓坏了,扑过去抱住秦晗,“谁他妈欺负我们小秦晗了!是哪个狗逼,我现在就去要了他的狗命!” 谢盈说话真像罗什锦啊。 想到罗什锦,想到遥南斜街。 也想到了星期五的晚上,张郁青隔着门说,别再来了。 秦晗看着谢盈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哽咽着说:“为什么转专业那么难,太难了。” 她忽然开始大哭,“转专业真的太难了。” 所有人都以为秦晗是学习压力太大,只有谢盈忽然回神,明白了一些。 她紧紧抱住秦晗,轻声说:“哭吧,熬过去就好了,你看我现在也好了。” 秦晗哭得没什么力气,唇色发白,整张脸也惨白。 只有那双眼睛,越哭越亮。 谢盈知道她两天没吃东西,拧开一瓶黄桃罐头:“我小时候发烧我妈就给我买这个,桃罐头,逃厄运,吃吧。” 秦晗拿着一个小铁勺,一勺一勺,默不作声地吃掉了整瓶罐头。 然后她像是才回过神,用哭哑的嗓子说:“不好意思,我一个人都吃完了。” “就是给你买的,还有一瓶,还吃吗?” 秦晗摇摇头,换下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晚上她躺在床上,谢盈从上铺探头出来:“小秦晗,要我陪你吗?” 秦晗依然摇头。 在那之后,遥南斜街和张郁青,再也没出现在过秦晗生活里。 临近考试,所有人都在静心复习。 秦晗从那个周末之后,比之前更忙,每天5点起来看书,夜里12点才关上小夜灯睡觉。 图书馆,自习室,教室,每天都是这几个地方。 周末也不回家,留在学校看书。 有时候秦母打电话来,秦晗只说图书馆学习心静,不回去了。 年底有几个节日十分热闹,平安夜、圣诞节、元旦。 室友们或者班级里的同学频频聚餐,秦晗也会到场。她戴着圣诞帽,安静地听其他人高谈阔论或者开玩笑,安静地笑着。 期末考试前一天,秦晗帮着谢盈划重点。 她垂着眸子安静地在讲义上面画下一条下划线,然后标了个星号。 谢盈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小秦晗,你好些了吗?” 秦晗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我很好呀,你当时不是很快就好了么,我也一样的。” 谢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到现在都还会梦到前男友,梦到他考了帝都市的学校。梦到分手才是梦,而现实中他们还在一起。 所以她知道,秦晗也没放下。 她们只是都把那些情绪,藏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考过试后,班里又聚过一次会。 班长说,每个人都说一句话吧。圆桌上的人依次发言,最后到秦晗那儿,她没吭声,好像在发呆。 班长叫秦晗:“秦晗,到你了,说点什么吧。” 秦晗猛然回神,端起装了橙汁的高脚杯,却只吐出三个字:“敬明天。” 她记得有一个人,在所有人都失意时,笑着举杯,说敬明天。 那是盛夏空调下的一顿火锅,蒸汽腾腾,他隔着水雾看向她,眉眼含笑。 明明才刚过了几个月,像是过了几年一样久。 过年前,秦晗查到自己的成绩,各项成绩都是第一名。 秦母虽然不注重成绩,看了秦晗的成绩单后也很开心,对秦晗说:“我的小晗真棒,下学期要保持哦,妈妈今天给你做大餐吧。” 秦晗说:“妈妈,我下学期要换专业了。” “换什么专业?” “特殊教育。” “特殊教育是什么教育?”秦母露出一些疑惑。 其实秦晗在这之前,已经很多次尝试着提起自己转专业的事情了,但秦母都没仔细听过。 秦晗说:“就是那种教残障小孩的专业。” 秦母皱起眉:“怎么想到学这样的专业,听起来很辛苦。” “我有一个朋友。” 秦晗停顿一瞬,认真地看向秦母,“他的妹妹是唐诗综合征,我是因为他才了解到这个专业的,我很喜欢特教。” “我不同意。” 秦母非常严肃地看向秦晗,“小晗,这种老师太累了,要吃很多苦,你受不了的,听妈妈的,别转专业了。” 秦晗沉默了几秒,忽然说:“妈妈,你知道我那个朋友吗?” “什么?”秦母的目光飘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怎么会见过,你没带回来过,是哪个朋友,高中的同学吗?” 秦晗摇了摇头:“不是。” 她说了一些自己对这个专业的了解,妈妈还是那句话,不同意。 “反正妈妈不同意你做这么辛苦的事情。” 秦晗那段时间心情都有些差,她没管住自己,说了一句重话:“爸爸会把更多信任给自己亲近的人,而你总在怀疑。”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了。 再看过去,秦母果然是红着眼眶的。 “对不起。” 秦母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回卧室去了。 秦晗一个人在客厅觉得闷,空着脑子往外走。 临近新年,到处都有种喜泰祥和的感觉,秦晗家的小区里,物业人员正在往树上挂彩灯。 该热闹喜气的,但秦晗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她顺着人群走,有顺着人群上了公交车。 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在往遥南斜街走时,秦晗在公交上不知所措,正好车子停下,她挤下车。 那是一站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又随着人群进了公交站不远处的商场。 商场里放着英文版的新年好,一个童声在唱,“happy new year,happy new year......” 秦晗不知不觉走进超市,她没什么可买的,只在走过糖果展架时,停住脚步,买了一桶棒棒糖。 付过款,她从超市走出去。 电梯口堵着一群人,个个都拎着年货礼盒,还有穿了红色小棉袄的宝宝,被家长抱在怀里。 秦晗站了一会儿,干脆顺着楼梯往下走。 楼梯通道没什么人,她剥开一刻棒棒糖,放进嘴里。 垃圾桶满得几乎溢出来,秦晗把棒棒糖的糖纸放在了垃圾桶盖子上。 牛奶味的棒棒糖,很甜。 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依然会考试,依然会有寒假,依然会过年。 吃糖也依然会觉得甜。 但她感觉不到开心,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 “青哥,我给你念念啊,要买五花肉,里脊,大骨棒,咱奶奶说了,要是有鸡,最好再买一只鸡。” 罗什锦看完单子上自己狗爬的字,挺不满地抱怨,“你说说,遥南的肉市场多好啊,非让关门,买个肉还得来超市,多不方便!” 前阵子禽流感,卫生部门加强管控,遥南斜街的肉类市场直接被封了,说检验不合格。 也被街坊们抱怨过几天,慢慢也就算了,改变不了的事儿,抱怨也没用。 张郁青“嗯”了一声。 超市里人特别多,放着童声版的《happy new year》,罗什锦在嘈杂中叹了口气。 他还记得那天他赶到医院,他青哥租了临时床坐在走廊里,手里攥着一根棒棒糖的小棒,不知道在想什么。 医院走廊里都是消毒水味,刺鼻,罗什锦总觉得有什么从张郁青手里往地上掉,大半夜的,他也没细看,弯腰刚准备捡起来,突然顿住了:“卧槽!张郁青!你干他妈啥呢!” 那还是罗什锦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张郁青。 主要是他太震惊了,他青哥手里的塑料棒已经被攥得扭曲了,戳破了皮肤,有血淌下来,滴在地上。 张郁青被罗什锦吼了一嗓子,才慢慢回神。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拿纸巾随便擦了两下血迹:“哦,没注意。” 那阵子丹丹在手术,张奶奶住院又出院。 等罗什锦切实地意识到他青哥状态不对,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张郁青以前也是工作狂,现在更狂了。 简直是疯了。 罗什锦有一次忍不住:“青哥!你这哪是熬夜,是熬命呢?” 张郁青甚至还笑了笑:“不忙点什么总觉得不舒服。” 罗什锦隐约明白是因为什么,那辆车他青哥没再提过,秦晗也没再来过。 他问过张郁青:“是不是吵架了......” “没机会吵。”当时张郁青是这么说的。 在超市里挤了半天,罗什锦和张郁青才买够老太太想要的东西。 一年里他们都是随便糊弄一口就算吃饭了,只有除夕,张奶奶会亲自下厨,罗什锦和他爸也会去帮忙,几个人凑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算是忙碌的一年里,短暂的放松。 结过账出了超市,电梯门口全是人,罗什锦唉声叹气:“咋就有这么多人呢,这得啥时候能下去啊。” 张郁青说:“走楼梯吧。” 快要走到楼梯间的时候,人终于少了些,耳边的喧嚣也淡去。 超市里放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张郁青拎着超市的大塑料袋,另一只手往羽绒服里摸,摸到棒棒糖,忽然动作一顿。 几年前的老歌了,一个磁性的男声在唱: “我飞行但你堕落之际,很靠近还听见呼吸,对不起我却没捉紧你......” 张郁青推开楼梯间的门,把袋子放在地面上:“待会儿。” “啊,行啊,待会儿呗,正好我抽根烟。”罗什锦说。 垃圾桶是满的,张郁青剥开棒棒糖的纸皮。 垃圾桶上面还有一个同样牌子的糖纸,巧了,都是牛奶味的。 楼梯间的门没能隔断超市里的歌声。 不知道大过年的超市为什么放这种伤感的歌。 那个歌手还在唱: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我坚持不能说放任你哭泣,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张郁青把棒棒糖放进嘴里,靠在墙边,缓缓蹲下,按住眉心。 罗什锦点燃烟,再回头吓了一跳:“青哥,你咋了?哪不舒服吗?都说让你别那么熬夜,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过了很久,张郁青才说:“可能是吧。” 航班 过完年还没开学那几天, 秦晗收到杜织的信息。 杜织问她,小秦晗, 介意提前几天开学吗? 秦晗正在准备提交转专业的申请表, 杜织知道她笔试应该是没问题,想要提前面试她。 这场面试很特别,是特地为秦晗准备的, 方式也不是坐在学校里问几个问题那么简单。 杜织带着秦晗去了和学校有合作的康复学校, 想让她见见真正的残障儿童。 特殊教育这个专业,毕业愿意去做特教老师的还是少。 有些人承受不住每天见到那些孩子, 也承受不住那些家庭的不幸。 人有时候是这样的, 吸收了太多负能量, 确实是会有种“感同身受”的难过。 教育心理学的老师给这个专业的学生上课时, 都是一边讲着怎么研究残障儿童的心理, 一边告诉大家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 杜织说, 她要看到秦晗的韧性,才会同意她转专业。 秦晗被安排跟着一个学姐,帮助培智小班的孩子做康复训练。 班里都是3-5岁的孩子, 发育迟缓, 智力落后。 教室不大, 每个孩子上课都有家长陪同, 贴着学生名字的小椅子后面是家长的椅子。 冬天是流感高发季, 教室里都会按时消毒, 常常有消毒液的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 不太好闻,可能是孩子大小便失禁的味道, 也可能是口水或者鼻涕, 就像老人到了暮年,身上会有些不大清新的味道。 杜织常常来,有时候在教室外面,隔着玻璃窗看秦晗。 秦晗对小孩子总是在笑,也总是很耐心。 杜织最后一次去时,一个小男孩吐了,正好是秦晗抱着他的时候,吐在她羽绒服的袖子上。 秦晗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她没看自己的衣袖,只是蹲下去帮小男孩擦嘴:“小宝,姐姐帮你把外套脱下来好不好?” 小宝的妈妈不在,去给小宝洗饭盒了。 冬天学校的水稍微有些凉,秦晗搓洗着小宝的衣服和自己的袖口,手冰得通红。 杜织靠在水房边的墙上,忽然开口:“小秦晗,你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有吗?” “长大了。”杜织笑着说。 秦晗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成长。 她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他可以波澜不惊地清理老人沾了排泄物的衣物。 秦晗转专业的事情很顺利,秦母反对过很多次,母女俩的关系闹得有些僵。 最后还是秦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很久,从那天之后,秦母不再干涉秦晗学业上的选择。 能干扰秦晗的,只有她自己。 她总是梦到遥南斜街,梦到盛夏的乌梅汁,还有,某双总是含笑的眸。 大二上半学期,学校出了公告,特殊教育专业有一个可以去美国做交换生的名额。 交换期限是两年,交换时间在半年后。 要求是成绩优异,还要考外语。 秦晗放弃了两个假期,忙了大半年,得到了交换生的资格。 但专业里渐渐起了一些传闻,说秦晗是杜织的私生女,说她这个交换生的资格,是靠走后门得来的。 这八卦是谁传出来的,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之前竞争这个名额的就那么几个人,结果出来了谁最最不甘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谢盈气得在寝室破口大骂:“卧槽!真是给丫脸了!什么都敢说,我这就去她寝室撕烂她的破嘴!” 秦晗真的很喜欢谢盈的性格,因为熟悉,让她觉得亲切。 可是亲切之余,又让她感到一点难过。 太容易联想到遥南斜街了。 秦晗想。 谢盈说着就要往寝室外面冲,秦晗拉住她:“别去,我能解决的。” “你要怎么解决?咱们去揍她一顿得了!让她瞎几把说!” 秦晗笑着:“我有解决的办法,真的。” 她这么淡淡笑起来时,说不上像谁,总感觉有另一个总是云淡风轻的人的影子。 当天晚上,谢盈和秦晗窝在一张床上。 又是一个秋天,谢盈有些担心地说:“小秦晗,你可不能因为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就放弃你想要的机会。” 秦晗每天学习多刻苦室友们是看在眼里的。 这姑娘比高中还拼命,孙子怡都说,不敢多看秦晗学习的样子,看多了会做那种自己复读高三的噩梦。 秦晗在黑暗里慢慢摇头:“不会放弃的,这是我逃亡的机会。” “逃亡?” 谢盈轻轻叹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放不下,但也是正常的。” “你放下了吗?” “没有啊,幸好他没有真的考来帝都市,不然我一定熬不下去。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真的太难遗忘了。” 已经是大二的上半学期了,离谢盈当初入学时心心念念的转年高考,又过了半年。 她的前男友考了上海的大学,南北相隔,倒也断得利落。 “谢盈,明天广播室的钥匙借我用用吧。” “没问题。” 第二天午休,秦晗走进学校的广播室。 她深深吸气,坐在椅子上,推开麦克风的按钮,温柔从容:“大家好,我是xx届特殊教育专业一班的秦晗,很抱歉打扰到大家的午休时间,我需要用3分钟,澄清校园里的传闻。” 秦晗缓缓说了自己进入大学之后的成绩,然后澄清了和杜织的关系。 最后她笑着说:“流言止于智者,愿大家学业顺利,生活开心。关于交换生的名额,我愿意在全校师生的监督下重新考试,证明这个名额属于我只是因为我有足够的实力。” 她不卑不亢,坚强却不隐忍。 说完这些话,看了眼时间,刚好3分钟。 最后秦晗放了一首《cry on my shoulder》。 曾经某个她泣不成声的夜晚,有人拨动吉他弦,胡乱弹着,唱了这样一首歌。 秦晗私自占用广播时间的事情得到了学院里的批评,写了1500字的检讨书。 但重新举行的留学生名额笔试中,她的成绩比第二名足足高出35分。 交换生的名额还是她的。 秦晗出国时,是12月份。 很多事,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在宿舍收拾好行李,和室友告别,出门打车时,出租车软件上的历史地点,居然还是遥南斜街。 秦晗顶着屏幕上的字愣了一会儿,敲下目的地。 她要去爸爸的公司,爸爸说要送她去机场。 这一年来,秦晗和妈妈的关系总是很僵。 有时候她觉得妈妈很可怜,但有时候,秦晗忽然疲于假装。 生活总是充斥着各种艰难,所有人都是受害者,总不能因为谁自觉可怜,就理所应当地索取所有人的忍让宽容,这不公平。 去机场的路上,秦父顺便接了杜织。 杜织和秦晗同班飞机,受邀去美国高校做演讲。 这是秦父第二次见杜织。 杜织是个永远不会冷场的女人,她幽默宽容又充满活力。 窗外是冬日黄昏,淡蓝色的天边是落日留下的橘粉色,城市的剪影开始亮起一盏盏明灯。 如果说对帝都市有什么不舍得,大概是那条总出现在梦里的老旧街道。 在机场托运行李时,秦晗问爸爸:“你会选择杜院长那样的女人和你走完余生吗?” 秦父笑了笑:“宝贝,爸爸的生命里已经有你妈妈了。” 秦晗诧异一瞬:“可是你们......” 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秦晗这一年成长得再多,在秦父眼里也是孩子。 他看穿她的心思,笑着说:“我和你妈妈,我们也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那是秦晗这一年中,听过的最感动的一句话。 我们也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过安检时,秦晗的手机在安检筐里震动,只是一下。 屏幕亮了,显示有新的未读信息。 秦晗过了安检,重新穿好羽绒服,才划开锁屏。 是微信,来自张郁青。 有那么一刻,秦晗呼吸变得困难。 但打开,屏幕上只有几个字母: 【Ohh】 大概是北北或者丹丹,错按出来的。 她站在原地晃神,杜织安检后拍了她一下:“走啊。” 秦晗把手机收好,点头,跟上杜织。 登机后,秦晗坐在机舱里翻开一本书,杜织笑着问:“小秦晗,漫漫长途,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倾诉的?说给我听听?算算你真是好久没和我说过私生活了,都有些怀念你在我家哭鼻子的那个晚上了。” 秦晗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杜院长你需要毯子吗?” 杜织用她那双看穿一切的眸子看了她一眼,笑着背了几句辛弃疾的诗,调侃秦晗:“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空乘送来了两条毛毯,叮嘱说起飞后可能会有些凉。 秦晗接过毯子,听见杜织问:“虽然你各个方面都很优秀,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这趟出去做交换生,真的没有任何私人原因?”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慢慢提速,准备起飞。 能感觉到机身腾空,滑轮收起。 “有的。” “因为感情?” “因为张郁青。” 杜织笑起来,又岔开话题:“小秦晗,我给你讲讲我和我前夫的事情吧,打发旅途的无趣。” 秦晗在飞机的轰隆声里,把书页折了一角,然后合上。 她折的那一页,是顾城的诗。 “夜的深处,是密密的灯盏。 它们总在一起,我们总要再见。” 圣诞 又是一个寒冬, 早晨起来气温就到了零下。 遥南街上买了早餐的中年男人,呵着白气, 拎着同样冒着热气的豆浆和油条油饼, 骑着自行车从张郁青店前一晃而过。 罗什锦把两只手交叠着揣在宽大的棉袄袖子里,像个老大爷,缩着脖子:“今年是真他妈冷啊。” 张郁青穿了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 坐在椅子里, 手里拿着白色的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画着稿子。 听闻罗什锦的话, 他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是冷。” “去年就暖和, 前年好像也不冷呢。” 罗什锦皱着眉, 像是冥思, 半晌, 他“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就那年, 丹丹住院的那年!那年冬天最他妈冷了, 就跟今年差不多, 下的雪都大片大片的, 冻死个人!” 张郁青缓缓抬眸, 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空气里。 随后, 他淡薄地笑了笑:“已经是大前年的事情了吗?” 起初罗什锦没反应过来,还在嘚吧嘚吧地说着:“是啊, 就是大前年么,你忘了那年丹丹和奶奶同时住......” 他说到一半, 想抬手狠狠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大前年啊! 大前年出的事, 何止是天气冷和丹丹奶奶同时住院啊! 最大的事明明是...... 想到秦晗,罗什锦有些不知所措。 他这张嘴平时就没什么数,啥都敢说,但秦晗他真是一次都没敢提起过。 不知道这中间俩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是真狠心,真的就再也没联系过。 为了把这个话题岔开,罗什锦起身往后门走:“对了,我还有几个包装得挺漂亮的苹果,送给丹丹吧。” “不留着卖了?”张郁青画着稿子问。 “还留啥呀。” 罗什锦大手一挥,“平安夜过去时候,还觉得圣诞节万一有人能买呢,今天都26号了,圣诞节也过了,总不见得有人还能买包装好的苹果吃了,还是给我们小美女丹丹吧!” 罗什锦抱了几个苹果回来,包装得确实好,绑着挺大的金色拉花,还挺漂亮。 “丹丹!看什锦哥哥给你准备什么了!” 这几年张郁青一直在花高价给丹丹上课,寒暑假都不放过。一对一的课程一天好几百,张郁青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在钱也没白花,丹丹还挺有进步的,现在能自己穿衣服了,也能自己刷牙洗脸。 丹丹才洗漱过,听见罗什锦的声音,她从楼上走下来。 衣服穿上是穿上了,毛衣开衫的扣子系串一个,歪歪扭扭的。 罗什锦“哎呦”了一声,把苹果放在桌上:“丹丹啊,咱是小姑娘,衣服得穿好了啊。” 丹丹低头:“丹丹记错扣子了。” 罗什锦帮丹丹把扣子重新系好,大概是觉得冷,丹丹看了一眼空调。 她走到张郁青身后,踮着脚,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假意按摩:“丹丹想开空调,丹丹想要暖的风。” 小孩子就是这样,心里喜欢谁,就总是想着要模仿谁。 当年秦晗每次被怂恿着去要空调遥控器,总是用这招,假惺惺地给张郁青按摩。 现在丹丹也学会了。 张郁青动作一顿,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划出一条废线。 他删掉线条,才笑着回头:“昨天哥哥说过,空调遥控器在哪儿?” “丹丹忘了。” “再想想?” 丹丹一拍巴掌:“丹丹想起来了,遥控器在柜子的第二格子里。” 丹丹也12岁了,别人家的小孩已经在上初中了,她却刚能够独立穿衣洗漱,还做得不是很好。 丹丹如愿拿到遥控器,又去给张郁青按摩肩膀:“谢谢哥哥。” 得,又学上秦晗了。 罗什锦叹了一口气,把丹丹拉到桌子边:“赶紧过来吃苹果吧,我看你是不想让你哥活了。” 北北睡醒了,从楼上飞奔下来,甩着它的大尾巴。 罗什锦带着丹丹和北北在店门口玩雪,张郁青放下笔,看了眼日期。 应该是最后一个学期了吧。 到春天时,小姑娘应该就回来了。 “青哥!帮我接一下!” 罗什锦推开门,丢了个东西过来,“手机不行,一冻就关机了。” 张郁青接住罗什锦的手机,店门重新被关上。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时光倒流,门外似乎有人砸门,带着哭腔问他:“我等你忙完了再找你,好不好?” 国内时差比美国快13个小时。 那边现在应该正是圣诞节的晚上。 他手里转着罗什锦冰凉的手机,尝试着开机。 突然有些忍不住,想要听听小姑娘现在在做什么。 - 在美国留学的日子其实和国内没什么不同,秦晗依然是忙着上课,忙着泡在图书馆里,周末她都在儿童康复机构兼职。 这么忙着,留学的两年过得也很快,一晃,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了。 留学生宿舍是自己租的公寓,房子挺宽敞,有五个房间,男女混住。 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来自伦敦的男生安德里,来自法国的短发女生艾玛,还有一对来自韩国的情侣,朴池和金敏英。 韩国情侣后来住在了一间卧室里,空出来的卧室他们养了一只漂亮的萨摩耶犬。 公寓的公共面积很大,客厅有舒适的长沙发和地毯。 圣诞节那天,美国下了好大的雪,秦晗被室友们提前从图书馆叫了回来,说是要庆祝圣诞。 这毕竟是他们这五个留学生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圣诞了。 想想时间过得真的很快。 秦晗戴着耳机,穿着厚重的翻毛靴子,踩在雪地里。 耳机里正在放当地的音乐电台,猝不及防,放到一首《cry on my shoulder》,秦晗脚步略显迟疑,看向灯光繁盛的华盛顿街道,忽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好像她要去的地方不是公寓宿舍,而是遥南斜街。 明明这里离帝都市14000公里,还隔着广阔的太平洋。 欧美的建筑风格,也并没有任何和国内相似的地方。 秦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推开宿舍门,韩国情侣养的萨摩扑过来。 她笑着蹲下去,摸了摸狗狗柔顺的皮毛:“吉拉,今天你也很美呀。” 吉拉高兴地“汪”了一声。 秦晗记得吉拉刚被韩国情侣买回来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她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去客厅冲咖啡。 吉拉扑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北北”。 韩国姑娘金敏英笑着问她:“晗,你以前也养狗吗?叫北北?” 秦晗睡意全消,站在客厅里愣了一会儿,才摇头:“北北是朋友养的狗。” 过完12月,他们这些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室友就要分道扬镳,因此这次的圣诞节准备得格外用心。 桌上摆了很多零食,短发的法国姑娘艾玛正在往圣诞树上挂袜子。 看见秦晗回来,艾玛兴奋地叫她:“晗,过来帮我装饰圣诞树吧!” 德国男生安德里是个富二代,出手阔绰,顶着风雪开车去买了几瓶红酒和巧克力派回来。 他把红酒倒进醒酒器,扭头问:“晗,今天喝一点吗?你还没跟我们喝过酒。” 大概是因为距离回帝都市的日子越来越近,秦晗最近常常想起遥南斜街。 有时候她觉得,那条街像是只存在于她的幻想中,好像帝都市从来都没有过那样老旧的街道存在,永远都是车水马龙,繁华又灿烂。 桌面上摆着韩国情侣买回来的黄瓤小西瓜,切成了果盘,西瓜的清甜飘在空气里。 她之前买的干桂花大概是被艾玛和树莓一起做成了蛋糕,莓子混合着桂花,和冰镇乌梅汁味道那么相似。 总有人说,什么都经不住时间的打磨。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记忆那么清晰。 那年盛夏遇见他,西瓜碎裂声,清脆得心口震荡。 安德里举着红酒杯过来,递到秦晗面前,笑着:“晗,真的不要喝一点吗?今天的酒很不错。” 秦晗笑着抬起头,接过他手里的高脚杯:“那就喝一点吧。” 韩国小情侣说着韩语从卧室里走出来,男生烫了一头泡面卷,拎着单反相机举起来,对着秦晗和德国男生拍了几张,然后才说英语:“可以了,我们拍照吧,纪念最后一个圣诞节。” 说完,他低下头去看照片,又笑着,“安德里,看照片的话,你和晗的身高很般配啊。” 安德里举了举酒杯,开着玩笑:“但是晗总给我一种心有所属的感觉,不然我早下手了。” 他说完,被秦晗重重打了一下手臂。 几个室友站在亮着灯的圣诞树前,秦晗的把拿着手机的手揣在裤子口袋里,被艾玛嫌弃说:“晗,热情点,不要这种动作,好像我们绑架你。” “怎么热情?”秦晗问。 艾玛笑着搂住秦晗:“不如我来亲亲你吧。” 朴池大笑着怂恿:“亲一个吧,我和敏英也亲一个,让安德里在照片里孤单一人!” 秦晗没留意到,她设置成静音的手机这时有人打电话来,她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指尖无意间碰到屏幕,接通了电话。 大伙儿还在起哄:“kiss,kiss,kiss!” 热闹得好像那年夏天的遥南斜街。 秦晗在一片热闹里笑了笑,一口喝光了手里的红酒,对着艾玛说:“亲吧,只许亲脸!” 她裤兜里的电话通了17秒。 又被挂断。 那是一个,来自帝都市的手机号。 琴声 12月底, 秦母打了个越洋电话过来:“小晗,今年也不回来过年吗?交换生不是这学期就结束了吗?为什么不能回家过年呢?留在美国干什么?” 秦晗大学这几年只在家里过了一个年, 后面的所有假期她都不在家。 大一结束的暑假她一直在康复医院帮忙, 大二她得到交换生的名额直接飞到美国,之后的两年多,一次都没回过国。 秦母因为这件事吵过几次, 但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秦晗不愿意回国的缘由, 秦母略显心虚,最后也就由着秦晗去了。 “妈妈, 我不留在美国, 我要去长沙的一个特教学校练习手语, 已经和那边联系好了。” 在美国这两年, 秦晗确实学到很多。 她一边学习美国老师教授的知识, 一边自学杜织寄给她的国内课本。 现在唯一的不足是手语。 美国和国内的语言系统差异, 秦晗的手语是短板。 杜织帮她联系了长沙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那个学校不休寒假,很多学生是封闭式住校的, 每年只放一个假期, 秦晗正好可以去学习锻炼手语。 因为她选择去长沙的事情, 秦母生了很大一场气:“帝都市就没有能学习手语的学校吗?非要跑到长沙去?” 那天的通话并不愉快, 秦母挂断了电话。 除夕晚上, 秦晗在长沙的特殊教育学校宿舍区, 给秦母发了她和听障学生一起包的饺子的照片。 秦母没回复,大概是还在生气。 其实秦晗回到国内时, 并没有什么亲切感。 长沙街道上的方言、小吃,哪怕最有名的橘子洲头, 都和帝都市完全不同。 这是秦晗完全陌生的环境, 好像国外一样,让人没有归属感。 等到秦晗真正回到帝都市,已经是新一年的春天。 她从飞机上下来,看见熟悉的机场景色,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座城市,离他最近,随时有可能偶遇。 只要她想。 随时候可以。 秦晗托着自己巨大的行李箱,从机场出来,来接机的是秦母。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秦母穿了一件墨水蓝色风衣,里面是黑色连衣裙。 秦母的头发剪短了,站在等候大厅外,翘首期盼。 这几年母女之间的别扭,在见面时突然消失。 原来有些埋藏在心底的埋怨,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的。 秦晗扑过去拥抱秦母:“妈妈。” “舍得回来了?” 秦母哽咽一声,很快又笑了,“走吧,妈妈带你去吃西餐。” “我们打车去吗?” 秦母摇头,拎出车钥匙晃了晃:“妈妈是开车来的哦。” 秦母买了一辆白色的SUV,是以前爸爸说的那款适合女人开的车,和杜织同款。 秦晗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考了驾照,有些意外。 她坐上副驾驶位,听妈妈给她讲考驾照时候的趣事:“很久没有学过新东西了,没想到考试还会紧张,考科一答题的时候,比高考那年还紧张,出了不少冷汗,真是没出息。” 妈妈熟练地驾驶着车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小晗,你有空也去考个驾照吧?” 亲晗摇头,看了妈妈一眼,确定她心情很好,才试探着开口:“妈妈,我明天要去考试。” “什么考试。” “帝都市特殊教育学校,教育局统招老师,我想去试试。” 秦母愣了一会儿:“那去吧,试什么,我们小晗都学成这样了,不会考不上的。” 秦晗隐约觉得妈妈哪里不太一样了,还没想清楚,秦母把车子停在一家不算大的甜品店前:“等妈妈一下,妈妈去拿个小蛋糕,庆祝你回来。” 顿了顿,秦母又问,“小晗,你......你想下来看看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秦母脸上有些不自然,脸颊有些泛红。 秦晗一时没能理解,以为妈妈是想让她自己挑甜品的口味。 没想到进了店,一个穿着淡蓝色工作装的女人对着妈妈说:“店长,您来了。” 秦晗都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开了一家店,问过后才知道,这家店3月份才开业,刚开了不到一个月。 妈妈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了一下耳垂上的钻石坠子:“我以前就很喜欢烘培,我和你爸爸结婚之后一直都没想过自己再做点什么,现在想想,开一家甜品店也很好。” 秦晗很高兴妈妈的转变。 这还是妈妈第一次,毫无敌意心态平和地提起爸爸。 她和妈妈吃了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一顿饭,还是以前常去的那家西餐厅,点的也还是以前常吃的肉眼牛排。 秦母给秦晗讲甜品店的事情,也讲她遇到过的各式各样的客人。 秦晗能感觉到,妈妈在讲这些时,神采飞扬。 席间,秦母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过后,把手机扣在桌面上,脸却红了。 秦晗疑惑地看向妈妈:“怎么了?” “没怎么,是你爸爸,最近总想要约我吃饭。” 秦母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抬手扇了扇泛红的脸颊,“我最近很忙的嘛,还是下星期再赴约吧。” 秦晗想,过年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才让妈妈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正想着,秦母忽然问:“小晗,妈妈最近认识了一个顾客,比你大两岁,是医学研究生。” “啊?” 秦晗一时间没明白,妈妈说的是什么意思。 “妈妈觉得他模样不错,性格也和你相称。” 秦母笑着问,“不如你们见一见?联络一下感情?” - 五月,风也温柔。 丹丹坐在张郁青的副驾驶位里,车窗摇下一半,她趴在玻璃窗上,看着路旁绿化带里的月季花,跃跃欲试地抬起手。 张郁青余光扫了一眼,叮嘱她:“丹丹,不可以把手伸出去。” “丹丹知道了。” 正好是五一假期之后,张郁青送丹丹回学校。 特殊教育学校的门口,不少家长带来孩子来上课。孩子们都那么可爱,但又都多多少少有些问题,令人扼腕。 张郁青把车子停在街对面,领着丹丹往学校里面走。 丹丹的老师一直没换过,张郁青和她比较熟:“徐老师。” “哦,郁丹哥哥啊,丹丹这几天在家里作业完成得怎么样?” 张郁青笑了笑:“马马虎虎。” 学校的走廊里很吵闹,这些孩子最令老师和家长头疼的就是规则感。 有些孩子是几乎没有这方面意识的,一个孩子尖叫着跑过去,家长急忙跟过去,混乱间,撞了张郁青一下。 家长跑出去好几步,拎住自己家里孩子,才回头:“抱歉抱歉,撞疼您了吧。” 张郁青笑笑:“不碍事。” 自闭症班里传来大哭:“我要吃馄饨!要吃馄饨呀,我想吃馄饨啊妈妈!” “今天没有馄饨了,吃饺子好不好。” “不好,我要吃馄饨啊,吃馄饨!我想吃!” 自闭症的小孩子总有些刻板行为,如果习惯了什么,当事物发生变化时,他们就会不适应。 就像现在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早餐的馄饨被换成了饺子。 徐老师叹了一声:“估计这一上午都不能好好上课了。” 张郁青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夏天下午,一个小姑娘坐在他的店里,总是拖着时间不肯走。 那天阳光很好,小姑娘垂着眼睑,有些愁绪似的,软乎乎地说:“张郁青,我不开心。” 有些事,明明是很平常很不足惦念的。 却留在心里,一留就是好多年。 徐老师向张郁青投来目光,大抵是有些奇怪,怎么送完妹妹还在这儿发呆。 一片喧嚣的走廊尽头,音乐教室里传出一阵钢琴声。 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学校只有一个老师会弹钢琴,张郁青听说那位老师休产假去了。 为了缓解尴尬,他随口问了一句:“李老师回来了?” 徐老师看了眼走廊尽头的教室,摇摇头:“不是李老师,是今年招上来的新老师,下个月才正式入职。” 大概是对新同事满意,徐老师多说了两句:“小姑娘特别厉害,成绩可棒了,师范大学的高材生。” 听见“师范大学”几个字,张郁青有一瞬的走神。 有家长过来和徐老师打招呼,顺便问:“徐老师,今天是新老师替李老师代课吗?” “是新老师。” “哎呦,我家孩子可喜欢新老师了,我爱人说他昨天来接孩子,觉得新老师特别耐心呢。” 那位家长领着孩子往音乐教室走,走了几步又停下,“徐老师,我想去和新老师打个招呼,也不知道新老师怎么称呼?” 徐老师笑着:“叫小秦老师就行。” 张郁青本来准备走了,猛地回过头:“你刚才说,新老师姓什么?” “姓秦呀。” 春雨 “姓秦呀。” 师大学特殊教育专业的高材生。 姓秦的新老师。 张郁青自认为是个淡定的人, 却在这一刻有些失态,他甚至没有和徐老师道别, 步伐稍显凌乱地往走廊尽头走。 不算长的距离里, 张郁青却想到很多。 他想起去年圣诞节后的早晨,他像着了魔,拿着罗什锦的手机拨通了秦晗的手机号。 短暂的彩铃之后, 电话被接通。 张郁青在那个瞬间里, 屏住呼吸,紧紧握着手机。 大概是无意间触碰到的, 手机里出来的只有隐约的圣诞歌和布料摩擦的声音, 随后是听不真切的英文对话。 男男女女都有, 还有狗叫声, 挺热闹的。 一片热闹里, 有人在起哄, “kiss,kiss,kiss。” 张郁青眉头紧蹙, 却听见了秦晗的声音。 几年过去了, 小姑娘的声音还是一样, 清透的、带着女孩子特有的软和温柔, 她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英文。 “亲吧, 只许亲脸。” 挂断电话后, 张郁青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好多年过去了。 那时候他的小姑娘才上大一, 现在她都快大学毕业了,想想也20多岁了。 在高校读书, 同学的素质不会太差, 总能遇见一个两个合心意的男性,这样想的话,交了男朋友也不奇怪。 没什么好诧异的。 真的没什么好诧异的。 张郁青这么想着,把罗什锦的手机放在桌面上,自以为平静地站起来往纹身室走。 却在路过墙边矮柜时,迈出去的腿重重撞在了柜角上,还挺疼。 隔天洗澡时,发现小腿青了一大片。 那天洗完澡出来,刚套上内.裤,罗什锦和李楠风风火火地来了。 李楠从上到下看了看张郁青,最后把目光停在他的腹肌上:“我要是女的,我就找青哥这样的男朋友,浑身荷尔蒙啊,真他妈迷人。” 罗什锦不乐意了,拍着自己的肚腩:“你罗哥这肚腩看着不帅吗?啊?没有种家庭殷实的富态吗?啊?” “殷实个屁,像扣了口锅。” “嘿呀,李楠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俩人闹腾半天,张郁青拎了条牛仔裤出来,正穿着呢,罗什锦随口问:“青哥,你干啥了,腿磕成这样?” “楼下矮柜上撞的。” “对对对,那个矮柜的柜角撞一下是挺疼的,我也撞过。”李楠说。 “李楠撞也就撞了。” 罗什锦挺纳闷,“不是,青哥,咱这店也开了7、8年了吧?自打开业起,那个矮柜就在那儿,你咋还能撞上?” 张郁青扯了扯嘴角。 也是,能在自己每天走无数次地方栽跟头,可见他当时有多心不在焉。 什么没什么好诧异的。 他可太诧异了! 小姑娘怎么就突然有对象了? 张郁青走在学校喧闹的长廊里,又想起2月份的事。 过完年之后,他承认自己有些按耐不住,主动给杜织打了个电话:“老师,有空请你吃个饭吧。”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大学也没听你恭恭敬敬叫我一声老师,黄鼠狼给鸡拜年?” 杜织这么说着,也还是应下这顿饭。 但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张郁青想问什么,偏就不说。 整整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聊到天南海北,就是没聊到张郁青想听的话题。 其实张郁青也只是想问一句。 他总有种担心,担心小姑娘不回国了。 张郁青头疼地想,秦晗是个软性子,要是和她男朋友感情好,男朋友去哪,她也很可能真的就跟着去了。 万一男朋友是外国人...... 越想越他妈堵。 他索性直接问了:“老师,秦晗有没有回国的打算?” 杜织当时只是做了个神秘的表情,说,小姑娘在长沙。 后面的话,张郁青突然就不敢问了。 她男朋友是长沙人吗? 她会不会在长沙就业,会不会在长沙结婚? 张郁青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居然会有“不敢”的时候。 那天请杜织吃的西餐,咖啡加了半份糖,却怎么喝怎么苦。 想着这些时,张郁青已经走到了音乐教室门口。 琴声也实在这时候停下的,《致爱丽丝》弹完了,隔着门,能听清有家长在和那位姓秦的新老师对话。 张郁青深深吸气,抬眸。 透过教室擦得锃亮的玻璃窗,能看见那位小秦老师蹲在地上,正在帮一个小女孩把散乱的马尾拆开。 她动作轻柔,弯着眼睛笑,利落地帮小女孩拢好了整齐的马尾。 张郁青想象过秦晗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和他想的一样,却又不一样。 秦晗穿了一条样式很简单的牛仔裤,修身裤型包裹着细长的腿,上身是白色衬衫,样式也简单,胸前系着蝴蝶结。 体态成熟了些,目光也变得更加坚定。 她画着淡妆,涂了口红的唇一开一合。 卷发挽成发髻,额边落下一小撮刘海。 张郁青忽然有种感觉,这么多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 能看见她就很好。 其实这天云层有些闷,上课铃响时走廊里稍微安静下来,有风穿堂而过。 张郁青忽然想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 走出教学楼后,张郁青掏出手机给罗什锦打电话:“在哪儿?” “水果摊啊,咋了青哥?” 张郁青回头看了眼教学楼:“帮我把店门锁了吧,今天歇一天,不接客人了。” “啊?为啥突然关店啊?” 罗什锦在电话里嚷嚷着,“是不是丹丹出啥事儿了?还是你出啥事儿了?车撞了?需不需要我帮忙啊?” 云层里落下些雨丝,张郁青抬手接下几缕细雨,看着手掌轻笑:“能不能盼我点好?” “那到底是咋了?‘氧’开了八年也没见你休息过,突然咋就要歇一天啊?” 张郁青笑了笑:“这不是下雨了么。” - “小秦老师,你还不走啊?” 徐老师收拾好东西,偏头看向秦晗,“哎呀,年轻真好啊,看着就有活力,办公室可算来了个年轻人。” 秦晗笑着:“徐老师也很年轻呀。” “我?我可不行,老喽老喽,孩子都好几岁啦。” 徐老师拎起包,又从包里拿出雨伞,“我先走啦,小秦老师也早点回去吧,这雨啊,越下越大,刚才我老公发信息来,说晚上会变成暴雨呢。” “好的,徐老师明天见。” “明天见。” 徐老师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秦晗一个人。 特教学校的教师办公室有些特别,老师们的桌上总有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没办法,特教学校里的孩子很多都有情绪问题,尤其是培智部。 秦晗现在还没正式入职,除了帮原来的音乐老师代课给学生们弹弹钢琴,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在办公室闲着的时间,就用来修改毕业论文。 窗外风雨交加,她敲完最后一行字,把修改好的论文另存为新的文件。 毕业论文-23。 其实指导老师早就看过了,说答辩没问题。 但她自己觉得不够完善,有空就改改。 今天外面下了一整天的雨,因为户外课的取消,不少孩子情绪失控,秦晗也跟着累了一整天。 她关掉电脑,揉了揉眼睛。 本来以为到下班时间雨会停的。 不但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秦晗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出门前一定要看天气预报。 用手包挡在头上一路跑出学校,站在公交站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公交车来。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真丝衬衫,遇水之后有些透,秦晗用手机叫了个出租车,但很快,出租车的车主打电话过来:“小妹,您取消一下订单吧,路口堵住了,实在是过不去,等的话需要等半个小时。” 秦晗取消了订单,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把手包挡在了胸前。 其实从大一之后,秦晗并不怎么喜欢雨天。 那年遇见张郁青,就是在躲雨的屋檐下,后来的所有雨天里,秦晗都抑制不住地想起遥南斜街。 雨越下越大,地图上纵横交错的路线堵得一片通红,天色在雨幕里暗下来,风吹过有些凉意。 秦晗搓了搓胳膊。 总不能一直在这儿等吧。 秦晗离开公交站台,冒着雨往前走,她想着,走到前面的路口,也许能打到车。 一辆黑色SUV停在秦晗面前,她下意识看去。 车窗缓缓下降,露出张郁青的脸。 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倾身把副驾驶侧的车门推开。 曾经最熟悉的竹林香从车门里飘散出来,夹杂着细雨的潮湿。 秦晗愣住,听见他说:“上车,送你一程。” 面前的场景太过有意外,秦晗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往旁边退了一步。 却没想到,这条路也不算新了,铺着的石砖塌陷了一块,正好在她脚旁边,有一个积水坑。 秦晗退的那一小步,不偏不倚,一脚踩进水坑里。 秦晗:“......” 依然是白色运动鞋。 依然是沾了满鞋的泥浆。 那一瞬间,秦晗忽然有种历史重演的感觉。 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蹦跶在遥南斜街的路上,一脚踩进水坑,被张郁青带回了店里。 这个场景宛如重现。 好像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匡正那些没能相拥的生活。 秦晗抬眼看向张郁青,他还是老样子,眸子里噙着调侃的笑意,催促她:“上车。” 车内 5月已经是春末, 绿化带里的月季在雨中开得饱满。 玉兰花俏在枝头,白得像雪。 秦晗没想到, 在春天的最后一个月。 张郁青重新闯入她的生活。 她设想过很多很多和张郁青重逢的场景。 她想着要约谢盈来给她参谋参谋穿什么。 还想过以丹丹的老师的名义在家长会上与他相遇, 若无其事地握手,说,您好, 我是丹丹的老师, 秦晗。 设想了那么多! 秦晗偏头看了眼倒车镜里自己的形象,刘海已经被雨拍得没型了。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车子里开着暖风, 淋雨的凉意被驱散, 张郁青脱了外套, 递给秦晗。 “不用不用, 不冷。” 张郁青没收回手, 也没看她:“挡着些。” 秦晗蓦地回神, 垂头看见自己被雨水打湿的丝质衬衫。 隐约透出文胸上绣着的花纹。 秦晗:“......” 她接过张郁青的外套:“谢谢。” 起初谁都没说话,车里有种尴尬的沉默,起码秦晗是尴尬的。 好在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脸红了, 也稍微比过去从容了一些。 为了转移注意力, 秦晗从自己手包里面拿一包纸巾出来。 刚抽出一张, 感觉到旁边的动静, 张郁青单手开着车, 另一只手拿了一包纸抽递过来。 “不用了, 我有。”秦晗晃晃手里的纸巾。 张郁青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有时候记性好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儿, 他突然就想起来,小姑娘高中毕业那会儿, 有个追她的男生给她打电话, 她用的就是这种客气又疏离的语气。 车里更安静了。 秦晗擦过额头上的雨水,不太自在地动了动。 在车里坐着也没什么能做的,她手包里倒是有一个快递,是做交换生时的韩国情侣室友寄过来的。 外面的纸盒已经被秦晗扔掉了,只剩下一层白色的气泡包装袋。 这种意外相遇的场面,秦晗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安安静静撕起包装袋。 早些天韩国室友给她发过信息了,说是寄了一些去年圣诞节的照片给她。 秦晗刚把包装袋拆开,忽然听见张郁青叫她:“小姑娘。” 太久太久没有听见秦晗手一抖,有一张照片从包装袋里滑落出来,卡在座椅旁边的缝隙里。 她自己没感觉到,张郁青余光看见了,却没提醒她。 张郁青把车子停在路边,看向她。 小姑娘举着手里的包装袋,呆呆看过来。 她画着淡妆,看人时和张郁青记忆里一样,目光澄澈。 大概是因为淋雨,眼线或者是睫毛膏稍稍有些晕妆,显得眼廓更黑,有点像一只警惕的猫。 他慢慢笑了:“有个问题。” “什么?” “你坐车一直不系安全带吗?” “......系的。” 张郁青突然挺想逗逗她:“那坐我车不系?这么相信我?还是,等着我帮你系呢?” 他说完,小姑娘果然慌乱起来。 “不用!” 她手里的照片还没来得及看,被胡乱塞进手包里,又急急回身,扯了安全带自己扣上。 看她这种慌乱的样子,张郁青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秦晗从来没变过。 他们之间也不存在不联系的这几年。 也好像,那年冬天的所有事情都没发生,他按照计划买了车,正在接她回遥南斜街的路上。 其实张郁青坐在车里等了一天。 窗外一直在下雨,他一直看着学校的方向,等秦晗下班。 看见秦晗站在公交站台时,他起初是没敢过去的。 万一小姑娘等的不是公交车而是男朋友呢? 后来小姑娘接了个电话,露出一些失望的神情,转身开始往路口走。 她穿得不算少,帝都这个季节穿衬衫也不会冷,但今天下了一整天雨,她又没带雨伞,显得格外淡薄。 管她有没有男朋友。 有也是个不靠谱的。 这种破天儿,就不能来接女朋友一下? 张郁青承认自己开车过来拦住秦晗是有些冲动,他自己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他知道他们很难有话题可聊。 小姑娘如果问起,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无话可说。 或者小姑娘如果满脸幸福,说起自己的恋情,他也无话可说。 幸好,这两个话题都没被提起。 看着秦晗慌乱扣上安全带的样子,张郁青才放松下来。 窗外雨势渐涨,他问:“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秦晗想了想:“张奶奶身体还好吗?” 没想到她说这个,张郁青愣了一瞬,才回答:“挺好。” “北北呢?北北现在长大了吗?” 张郁青调出照片,给秦晗看:“现在是个大狗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像我,倒是挺像罗什锦,越来越肥了,还有小肚腩。” “真的?罗什锦还那么胖吗?” “不能说胖,说了他不乐意,会跟你嚷,得说是圆润富态。” 气氛忽然轻松起来,秦晗没忍住,笑出声。 她接过手机,看见北北还戴着她当年手工做的项圈时,有些怔怔:“它都长这么大了,项圈会不会卡脖子?” “它喜欢这个,我送到后街的缝纫店,托人给它加大了些。” 张郁青靠在驾驶位的座椅里,偏着些头,“和李楠联系过吗?” 秦晗摇摇头。 “他前阵子去服装公司应聘,成功了,月底入职就是实习服装设计师了。” 说到这儿,张郁青笑了笑,“而且他是穿着女装去应聘的。” “老板看出他是男人了?”秦晗微微瞪大眼睛,有些诧异。 “当然看出来,老板接受他的爱好,说他们公司只看能力,其他的不干预。” 秦晗由衷地笑起来:“那太好啦!” 张郁青看了秦晗一眼:“前些天去后街,路过刘爷爷家,他还问我,你怎么好久都不去他那儿淘书了。” “我去国外做交换生了。” 秦晗大大方方地说,“现在回来啦,有机会会去的。” 张郁青笑了,很自然地接了一句:“有空也去我店里坐坐吧,看看北北。” 顿了顿,他又问,“现在想去吗?” “不去了,改天吧,我今天和妈妈说好了回去吃饭。” 爸爸妈妈的事,秦晗从来没和其他人提起过,但张郁青是当年的知情者。 所以面对他,她很容易把这份喜悦分享出来:“今天爸爸会回家吃饭。” 张郁青笑着:“那是好事。” 两人没再说话,秦晗看了眼依然没被发动的车子:“那个,张郁青,我今天真的不能去你那儿。” “我知道。” 她抬手指了指前面的路:“雨也不是很大,我们、我们现在还是不能走吗?” 张郁青忽然靠近了些:“不是不能走,是我觉得,你还忘了些什么没告诉我。” 车子里空间也没有多大,这样的距离有些影响秦晗的思考:“......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了。” 张郁青笑了:“小姑娘,不告诉我地址,我往哪儿开?” 秦晗脸瞬间就红了。 那天路上还是挺堵的,车子走走停停,秦晗在车里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能到家。 秦晗说不准时间,下意识扭头去看张郁青。 他专注做事时没有听音乐的习惯,车里很安静,秦母的声音他也能听得到。 张郁青神色如常,只给她一个口型:半小时。 “妈妈,我可能还需要半个小时。” 秦晗没有收回视线,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和以前一样,说话时眼里总是带着笑意的。 哪怕这么多年没联系,和他聊天也依然舒服。 记得在美国时,秦晗班里有一个美籍华人同学,偶尔会读一些国内的文章和诗集。 因为读诗的缘故,秦晗和她聊过几次。 那位同学有一天翻到一句话,拿给秦晗看: “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 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 那天秦晗盯着这两句话看了好几遍,直到同学问她:“晗,你说,真的有那种历尽劫数,还能不叹不怨的人吗?像这句子里写得一样,生动干净?会有人那么从容?” 秦晗说:“有的。” 她们是坐在学校操场的树荫下,有一群男孩子滑着滑板跑过去。 同学又问:“真的遇见过那么多磨难,难道不会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或者孔乙己?怎么会那么干净呢?” 秦晗笑着摇头,坚持说:“有的。” 她那天想起了张郁青。 她想过,如果再遇见张郁青,他也一定不会提起她妈妈去过遥南斜街的事情。 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下来。 默默又笃定。 但秦晗始终对张郁青抱有深深的歉意。 尤其是在她知道,张郁青那天是急着去医院,而丹丹和奶奶都在医院里之后。 “小晗,你在听吗?”妈妈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来。 秦晗回过神。 妈妈应该是在她走神时说了不少话,连旁边的张郁青都在开车之余,偏头看了她一眼。 秦晗赶紧应声:“我刚才没听清,妈妈你说什么?” “我在说顾浔呀,他们导师这周终于给放假了,明天你和他一起吃个饭?” 顾浔是秦母给秦晗介绍的对象。 据说是医学研究生。 感觉到张郁青的视线,秦晗有些尴尬:“妈妈,回家再说吧。” 窗外天色已经黑了,满眼路灯和霓虹,帝都市在夜里才更显繁华。 正逢一个堵车的路口,前面亮起一排刹车的红灯。 张郁青顶着前方的车辆长龙,眯了眯眼睛。 原来小姑娘的男朋友,叫顾浔? 连家长都见过了? 照片 秦晗到家时, 爸爸已经在家里了,他的西服外套搭在椅子上, 领带也松开了, 正坐在客厅的桌边和秦母聊天。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 “终于回来啦, 我去换衣服, 稍等一下,咱们这就出去吃饭。” 秦母说完, 笑着起身, 走了两步又狐疑地回头看了秦晗一眼, “穿了谁的外套?” 秦晗几乎忘了自己还披着张郁青的外套, 被妈妈一问, 支吾着扯了个谎:“同、同事的。” “那记得洗干净再还给人家。” “好的。” 一直到秦母进了卧室, 秦父才笑着看了秦晗一眼:“真的是同事的外套?” 秦晗赶紧捂住爸爸的嘴,然后摇头,把声音压到最小, 几乎是用口型说的:“不是。” 秦父笑着:“让我猜猜, 这个外套的主人, 我见过吧?” 秦晗犹豫一瞬, 点点头。 “也好几年了, 你和妈妈赌气这么久, 也差不多了,最近回国关系有缓和些吗?” 秦父笑着捏了捏秦晗的脸, “我们的小晗,气消了吗?” 秦晗垂着眼睑, 点头。 秦父看了眼秦母紧紧关着的卧室门, 小声说:“毕竟是家人,没什么过不去的,我们小晗现在是大人了,聪明的大人应该知道找时机把隐藏的矛盾沟通好,需要爸爸帮忙吗?” 秦晗这次摇了摇头:“我会找机会和妈妈聊的,我自己可以。” 确实有过埋怨,也有过气愤。 不然她也不会几年都不回家。 想到妈妈,她总能想起那年冬天的遥南斜街。 张郁青隔着门说,回去吧。 她不甘心,死心眼地想要看看张郁青藏在屋里的女人到底什么样。 他爱的女人会有多成熟,他才会嫌弃她是个小孩呢? 遥南斜街没有路灯,秦晗藏在黑暗处的垃圾桶旁边,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妈妈从张郁青的店里走出来。 那年冬天真冷,冻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那天她妈妈走后,张郁青也匆忙出门。 他大概是有急事,也不在状态,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漠的气质。 连秦晗打了车偷偷跟在他后面,他都没发现。 她跟着他去了医院,听医生斥责他怎么把孩子放在医院自己出去那么久,又听他谦卑地道歉,和医生商量给丹丹手术的事情。 商量完丹丹的手术,他又和医生商量,能不能把住在楼下病房的张奶奶调到楼上来,和丹丹一起,方便他照顾。 医生走后,张郁青独自坐在走廊里,胳膊搭在腿上,按了按眉心。 那神情秦晗现在都记得,落寞,疲惫,还有很多不出发泄的愤怒和难过。 她躲在医院走廊里,不知所措。 她什么都帮不上,甚至在他这么关键的时刻,她妈妈还去找了他的麻烦。 秦晗陷入回忆时,垂着眸子,被睫毛半遮着的眸光里露出难过的神色。 秦父察觉到了,岔开话题:“今天见面,感觉怎么样?” 提到这个,秦晗脸有些发烫,又皱了皱眉:“有些意外,不是我去找他的,是他突然出现,开车送我回来。” 说着,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可能表现得不太好,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几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幼稚......” 秦父笑出声:“我们小晗怎么不想想,他怎么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了?” “可能是路过吧。” “那么巧的吗?” 秦晗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路过,我们学校离遥南斜街还挺远的,丹丹虽然在上学......” 可今天又不是周末,丹丹不放假,要住在学校,张郁青怎么会在学校附近? 秦父问:“就没有可能是故意在等你?” 秦晗脸一红:“我不知道,应该不是。” 这时候秦母推开卧室的门,探头出来,表情有些不自然:“你们俩,能不能多等我几分钟?我换了一条裙子,觉得盘发比较好看,想弄弄头发。” “多久都行,等你。” 秦父说完,秦母露出一丝羞怯,和秦晗刚才脸红时的样子特别像。 秦母穿着一条棕红色的长裙,一字肩,提着裙摆迅速从卧室跑出来,钻进了化妆间。 秦父笑着摇头,对秦晗说:“你妈妈年轻时候和你差不多,很可爱。” “现在呢。” 秦父没有正面回答秦晗的问题,只是看了眼秦晗身后的红酒柜。 这些年秦母把家里的装修风格换掉了,以前她挑选所有东西,都是按照秦父的喜好,现在不是了。 她大概是在慢慢做回自己,这样很好。 “我以前总在想,是什么让你妈妈变得偏执。也许是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不是不爱了,而是爱的方式有问题,才让她变得失去了自己。” 秦父笑了笑,“我很高兴她现在的改变。” 秦母打扮的时间里,秦晗和秦父一直在聊天。 过了一会儿,秦父忽然压低声音:“对了,小晗,爸爸有件事要求你帮忙了。” “什么事。” “爸爸的公司最近有一个关于助残的项目,这几天吧,我准备请你们杜院长吃个饭。” 秦晗有些不解:“我帮忙什么?” 秦父笑了,下颌指了指化妆间:“你帮忙作陪。” 估计是怕单独和杜院长吃饭,妈妈误会。 秦晗举起手:“保证完成任务。” 晚上,秦晗和爸爸妈妈久违地在一起吃了晚餐。 妈妈很高兴,她端着红酒,轻轻晃着酒杯,给爸爸和秦晗讲了一些甜品店里发生的小故事,偶尔笑着抿一口红酒。 葡萄浓稠的红色染在她的唇上,秦晗第一次发现,妈妈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女人。 秦晗也喝了小半杯红酒。 吃到饭后甜点时,秦母笑着把最后一点红酒倾入秦晗面前的高脚杯:“我们的小晗也长大啦,说到长大,明天你要不要和顾浔见个面?一起吃饭?我问过顾浔了,他说如果你原意,他可以带你去看画展。” 秦父帮秦母把冰淇凌上的鲜花拿掉,问:“顾浔是谁?” “我给小晗介绍的男朋友,小伙子长得挺不错,学历也好,医学研究生。” 秦父稍稍皱眉,刚想说话,秦晗笑着说:“好呀,那就明天吧。” 这是几年来他们一家三口唯一一次在一起吃饭。气氛难得这么融洽,秦晗甚至觉得爸爸妈妈很有可能会复婚。 在这种气氛下,她不希望爸爸和妈妈因为她的事情起任何争执。 反正只是见一面,回头找个理由说不合适就好了。 也没什么的。 这么想着,秦晗答应了相亲。 晚饭后回家,窗外仍然下着雨。 雨势没有她下班时大,但也淅淅沥沥。 雨水模糊了窗外满是灯光的城市,秦晗坐在卧室里,书桌旁的椅子上搭着张郁青的外套。 那是一件牛仔色薄衬衫,样式简单,很像他的风格。 上面的雨水还没完全干透,能闻到竹子的味道。 秦晗拿着外套去了洗手间,把外套放进洗衣机里。 她靠在洗漱池边看着洗衣机工作,忽然想到做交换生那年,在机场准备登机时收到的信息,是张郁青发来的,【Ohh】。 那时候她不懂信息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做交换生的第二年,美国刚到春天,冰雪消融。 她在图书馆学了半天,闲着时翻朋友圈,看见有人发了“Ohh”的文案。 是在师范大学入学时的学长,他发完,秦晗看见有几个同学评论,“啊好浪漫!”“学长加油!”。 秦晗只知道学长有女朋友,听谢盈说,好像他女朋友想要回老家工作。 但学长是帝都人,准备毕业求婚的。 秦晗那天坐在图书馆里,心跳得厉害。 她给谢盈发了信息,问她知不知道“Ohh”是什么意思。 国内和美国13个小时时差,谢盈那边应该是深夜了,但她秒回: 【小秦晗,你连这都不知道?!】 【Ohh啊!网上都传遍了好吗!】 【就是!】 【留在我身边!】 北美洲暖阳透过图书馆的窗,桌子上摆放着的花盆里,种着一种不知名植物,开着指甲盖大的白花。 明晃晃的阳光打过来,晃得人眼睛疼。 秦晗面前是一本英文教材,有几段已经被她用橘色的记号笔划了重点。 她那天看着手机,沉默半晌,书页上多岀两滴湿痕。 她那天想起海子的诗: “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园后我们太老, 没有谁见过,那一次真正美丽的微笑。” 那时候,他们还是错过了。 洗衣机滚筒里,张郁青的外套和白色泡沫卷在一起。 秦晗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张郁青这人总是这样,只要接触过,就总是在欠他的人情。 她不知道今天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下一次去找他的借口,好像也不用想了。 还外套就够了。 - 遥南斜街后街的水管突然爆了,罗什锦大半夜像个索命鬼似的砸张郁青的店门,连招呼都没打,直奔厕所。 张郁青站在洗手间门口:“干什么这么急?抢厕所没抢过罗叔?” “不是抢不过,是根本不敢去。” 罗什锦隔着洗手间的门,在厕所里嚷嚷,“我爸上过大号的厕所,堪比毒气室,我是不去。” “所以穿着拖鞋跑我这儿来了?” “反正我不去,再说了青哥,今天后街停水了你不知道?他那坨毒气原材料搞不好还在马桶里放着呢,我除非是不想活了,要不我才不自寻死路呢。” 张郁青笑了一声,走开了。 他坐回椅子上,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照片。 这照片是秦晗掉在他车上的,当时他看见了,但没提醒。 因为在照片掉落的瞬间,张郁青隐约看清照片上是一男一女。 北北趴在地板上咬着它最喜欢的小熊玩具,张郁青坐在桌边,把照片放在桌面上。 照片里是一间布置得很温馨的客厅,有亮着灯的圣诞树,有一只白色的萨摩耶戴着圣诞帽趴在树下。 窗外的雪花被照成虚影,其他人也是虚影,只有秦晗和一个男生,照得很清晰。 小姑娘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修身牛仔裤,头发很随意地挽在后面。 她身旁站着的男生是外国人,穿了一件很时尚的皮衣,比秦晗高出一头。 男生垂了些眸子,小姑娘微微抬着头。 他们手里都拿着红酒,正在相视而笑。 小姑娘的男朋友,那个叫顾浔的,是外国人? 也跟着她一起回国了? 感情这么好? 张郁青用舌尖抵着后槽牙,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听见罗什锦冲厕所的声音,他才把照片扣在桌面上。 罗什锦提着大裤衩出来:“对了青哥,我还没问你,你今天哪儿去了?店都不开门?” “丹丹学校。” “怎么了?丹丹老师又给告状了?又因为啥啊?” “没,在她学校附近,办点事儿。” 罗什锦撇着嘴:“还办点事儿,青哥,你现在很可疑啊,跟我有小秘密了?” 张郁青淡淡看向他:“罗什锦,过来。”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袄,我不问了还不行么,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叫你过来。” 罗什锦防备地挪过来,看见张郁青把桌面上的照片翻过来,又快速用手挡住一半,扬了扬下巴:“他帅吗?” 罗什锦还沉浸在他青哥飞快的手法里,心里想的是,咋的还练上无影手了? 冷不丁被问到,他才低头仔细去看照片。 照片上是个外国小哥,高鼻梁蓝眼睛,个儿看着也挺高,腿也挺长。 这大概是除了他青哥之外,他见过的最帅的男人了。 罗什锦随口一答:“挺帅啊,谁啊,你客户啊?” 张郁青“啧”了一声,皱起眉:“再看。” “挺帅啊,咋了?” “再看。” 罗什锦:“......不是,青哥,你先说你希望我咋回答,给点提示行不?我说他是个丑逼你也不能信吧?” 转头瞥见他青哥一脸不爽,罗什锦懵了。 咋回事儿? 他青哥平时总笑着的,怎么突然这种表情了? 这,怎么像看情敌似的? 罗什锦心思千回百转,最后用尽毕生“察言观色”的能力,说了个答案:“要问帅不帅,得分和谁比,和我比肯定是帅啊,和青哥比就不一样了,那都不是一个层次的,还不及我青哥的一根头发丝儿!” 其实人家外国小哥挺帅,没有他说得那么夸张。 真和张郁青比,也不会差太多。 罗什锦觉得自己这通闭着眼睛瞎他妈吹,肯定会得到他青哥嘲讽的一笑。 他都做好被嘲讽的准备了。 半晌之后,张郁青确实是笑了笑,很和善,没嘲讽。 他说:“嗯,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