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白月光 桑远远觉得,自己大概会成为史上最短命的穿书者。 别的炮灰好赖还能活不过一集半集,她倒好,穿越的这本书,开篇第一句就白纸黑字写着—— 【桑远远死了】 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张舒适度极高的云床上,等死。 云床四周垂着坠满了半透明幻彩晶线的鲛纱帐,薄如蝉翼,精美无比的纹绣图案好像悬浮在空中一样。帐顶有一排小小的玉铃铛,偶尔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华贵得低调,奢侈得不显山不露水。 纱帐之外,有一团金光在晃来晃去,是个身材丰腴的女子。 桑远远知道她的身份——幽州王的王妹,幽盈月。一个飞扬拔扈、任性骄横、行事鲁莽不记后果的贵女,也是男主韩少陵的小夫人,恶毒女二号。 正是她,毒杀了韩少陵的白月光桑远远。 桑远远觉得自己可能是不小心扒了天道的祖坟,才会被一次次地收拾。 先是走在路上被雷劈死,死了个外焦里嫩,然后马不停蹄穿越到正在看的小说里面,成了男主那个开篇就死的短命白月光。 很快,女二幽盈月就会把一壶毒酒灌到她的肚子里。 桑远远一点也不想再死一回。 谁能救她? 男主韩少陵是指望不上了。这个狗男人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和桑远远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此刻正压在自己的寝殿里宠幸,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必定会鏖战到天明。 幽盈月正是为了这件事情邪火攻心,才会跑到桑远远这里来泄恨。 至于宫中侍卫……既然幽盈月能带着随从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她搞定了外面的侍卫,没有人会进来捣乱。 反正在原著中,桑远远死得无声无息,直到女主梦无忧利用这件事彻底扳倒幽盈月之后,人们才知道桑远远是被毒杀的。 想活,她只能自救。 “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直接毒死不就完了,韩郎又能拿我怎样!”幽盈月的声音极度不耐烦。 一个沙哑的女声恭敬回道:“小夫人稍安勿躁,此事事关重大,万万不可留下什么破绽。老身再淬炼一会儿,以确保将来无论任何人查验尸身,都无法验出问题。这样才不会影响小夫人与主君的感情啊……” 老妪脸上挂着苦笑。 主子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做下人的可不敢跟着她发疯。 只见这老妪掌中燃着一团明火,把银酒壶烧得滋滋作响。 桑远远看着这玄幻的一幕,更加不想死了。 修仙啊!这是玄幻修仙啊! 但死不死她说了不算。 她此刻的状况连砧板上的鱼都不如。鱼还能蹦一蹦,而她,就像是一只被困在空心木偶里面的猴子。 这具身体受了重伤还中了剧毒,魂魄大约早已散了,只是一直没有断气,便被好生供养着。 直到今日桑远远穿越过来。 她从早晨扑腾到半夜,终于睁开了眼睛和嘴巴。 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殿中的侍女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然后,幽盈月带着人闯了进来,准备毒杀她。 等死的滋味,当真是一言难尽。 桑远远还想再挣扎一下。 她的喉咙好像一整块硬木头,蓄了半天力气,她终于吐出几个干扁又含混不清的字。 “我若死,韩……惦记一辈子。得不到的……最好。” 声音虽小,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殿中这两个人的耳朵里。 幽盈月一把扯开了鲛纱帐,一双瞪得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桑远远。 她打扮得像只金灿灿的孔雀。 方才隔着云雾般的纱帐倒是还好,此刻帐子一掀,桑远远差点儿被闪瞎了眼。 幽盈月冷笑道:“醒了?你居然醒了?!很好!既然醒了,那就让你死个明白。” 反派杀人之前一定得叨逼叨,这是传统习俗。 桑远远真诚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愿意做一个最耐心的听众。 幽盈月眯着眼盯了桑远远一会儿,丰润的红唇一动,字字都带着无尽恨意:“我嫁给韩郎五年,整整五年!我那么爱他,那么爱!我们当初那么那么好,结果呢?自从遇到你,一切都变了!若不是你故意勾引他,我的韩郎又怎会负心!单这一条,你就该死!” 说起旧事,幽盈月美艳的面庞不禁微微扭曲,她伸出一根金灿灿的假指甲,戳在桑远远的脸颊上。 “长得好看了不起吗!抢走韩郎的心还不够,还要抢走正夫人的位置,踩在我幽盈月的头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她口中有浓重的脂粉香,一阵阵呼在桑远远的脸上。 桑远远设身处地想了想,发现幽盈月确实挺惨的。要换成自己这暴脾气,肯定连渣男带小三一块儿剁! 幽盈月继续冷笑:“不怕告诉你,大婚那日的刺客,正是我安排的呢,目标本也不是韩郎,而是你!哈,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痴情,都还没进门就能替韩郎挡刀,好了不起哦!怎么样,中了我幽氏绝门木毒,是不是生不如死啊?算了,我可怜可怜你,这就帮你解脱吧!” 她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激动,瞪着眼,身体颤个不停,一身金光更是晃得桑远远头晕眼花。 桑远远用气声道:“没用。他会找替代品,永远忘不了我。” 幽盈月眯起眼睛,表情像只狐狸:“我知道。他不是在宠那个和你长一样的女人梦无忧么!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在他和那个女人颠鸾倒凤的时候,你,桑远远,死了!日后一见到那个女人的脸,他就会想起你,进而想起你的死,再想到你死在他宠幸那个女人的时候——我看他日后还睡不睡得下去!” 桑远远震惊了。 谁说这是个无脑的恶毒女二?!这个逻辑好像完全没毛病啊! 书中,桑远远死去之后,男主韩少陵的确有一些日子没碰过女主梦无忧。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女二再怎么扑腾,也架不住剧情大神安排给女主的狗血金手指。 “不是,”桑远远有气无力,“你,没看到本质。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幽盈月眯起了眼睛。 身后的老妪道:“小夫人,毒已备好,可以送她上路了。” 桑远远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坠了下。 死字到了头上,谁也会害怕的。尤其是死过一回的人,更是深知那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幽盈月接过毒酒,慢慢扯了下嘴唇,道:“你可以求我,我给你一句话的机会,若是能哄得我满意,我便饶了你。” 她的眼神晦暗平静,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 桑远远知道,幽盈月心里根本没有‘放生’这个选项。这一句话,就是她桑远远的遗言。她要么硬气一点死,要么无望哀求,可怜巴巴地死。 一句话。 桑远远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带停顿地用气音说道:“我根本不喜欢韩少陵嫁给他都是被逼的只要让他知道我心有所属爱的是别人他一定恼羞成怒恨乌及屋连梦无忧都不屑要!” 一句话,一气呵成。 幽盈月呆了三秒,目光轻轻闪了几下,终于,随手把银酒壶递给了身后的老妪。 “当真?”眸光幽暗。 “真!”桑远远眸光坚定。 幽盈月又看了她一会儿,唇角勾起讽笑:“不可能。韩郎天下无双,如他这般相貌,实力,财富,地位的人,世间再无第二个,就连天都帝君都曾戏言,若她尚未出阁,必不会错过这般好郎君!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韩郎,你怎可能看上旁的人!你骗我,酒来!” 幽盈月向后探出一只手,老妪急急递上银壶。 “有!”桑远远挣了下。 幽盈月捏开了她木木的唇,面庞凑到近处,一双美艳的眼淬了毒,在桑远远脸上睃巡。 “好啊,你编一个名字我听听啊。我若没听过,或是什么阿猫阿狗,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另一只手,已摸到了银壶的柄。 桑远远道:“哪都比他好。” 这一回,笑的不仅幽盈月一个,就连躬身侍奉在她身后的老妪也忍俊不禁,摇头道:“主君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到三十的年纪便接掌王位,君临一州,万民俯首。自身亦是灵明境八重天的绝世强者,世间怎可能有哪都比主君好的男人?!这话说出来,可就平白惹人笑话了!” “有。”桑远远依旧坚持。 她眼中的笃定让幽盈月心头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不待幽盈月转过念头,桑远远木刻般的唇角已挑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微笑—— “你,哥。” 轻轻的气声如同惊雷。 幽盈月猛地打了个寒颤,身后老妪亦是猛地一抖。 二人手指交接处,装满了毒酒的银壶铛啷落地。 铺了纯白毛绒毯子的地面,顷刻间糊了一大块。 这句话,实在是……太惊悚了。 幽盈月她哥。 幽州王。 幽盈月丰腴的身体像风中落叶一般,簌簌地开始发抖。 身后的老妪急急伏在了地上,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消息,即将被灭口一般。 桑远远眼中的笑容无害得很:“对吧?” 幽盈月猛地捂住了红唇,胸膛剧烈起伏,桃花眼中,瞳仁缩得几不可见,连带着眼眶都在颤抖。 桑远远火上浇油:“我心仪你哥,难道你觉得他哪里不如韩少陵?” 幽盈月几欲晕厥。 老妪胡乱地把手放在地上乱拢,想要把渗入毯中的毒酒拢起来。 口中不住喃喃道:“小夫人,快,快杀了她,这话若传出去,若传出去……” 幽盈月大约是惊骇过了头,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她深吸了几口气,望向桑远远的眼神就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你,心仪,那个人?” 她不敢提名字,连‘我哥’这两个字都不敢说。 “对。”桑远远道。 幽盈月翻了半圈白眼,一口气快要提不上来的样子。 那个人,怎么说呢? 与他相关的话题,绝大部分都是禁忌。其中,亲情、嫁娶,更是人人闻之色变的绝对禁区。 连私底下都无人敢议论。 ‘幽州王’这三个字,只要在脑海中转一转,便像是有血腥味缠住了魂魄,三日不绝。 可见反派大魔王给这云境十八州罩上了多么厚重的阴影。 桑远远道:“小妹啊,你要是有木毒的解药,不如给我用一用?被困这里这么久,我快想死你哥了。” 幽盈月只想原地去世。 她瞪着桑远远,半晌,眸中划过一抹狠戾:“好,我这就帮你给……王兄,传讯!你若敢耍我,我这就放一把火,活活烧了你!去,将我玉简取来!” 最后一句是对身后老妪说的。 这个世界远距离传讯用的是事先刻好符纂的玉简,点对点,一次报废。 离开幽州时,幽盈月将那枚还沾着血的玉简收在了妆奁最底下,五年没碰过。 幽州王王妹这个身份,让幽盈月可以在外横行霸道,肆无忌惮,但在这个世间,若说谁最害怕那个男人,则非她莫属。 那是最深沉的恐惧,将伴随她一生。 不过,要是有什么东西能让人暂时忘记恐惧,那莫过于爱和嫉妒。 玉简很快送来了。 事隔五年,幽盈月终于颤着手,折断那枚青莹的玉简,冲着如地狱一般沉寂幽暗的那一头,颤声道:“桑远远,说她,心仪王兄。” 说罢,像避瘟疫一样,将玉简怼到了桑远远的脸上。 血色已沁入玉色之中,淡淡的腥味缭绕在桑远远鼻尖。 玉简散发出青色微光。 桑远远并没有别的选择。 “对,”她轻轻用气声对着玉简说,“是这样的,我喜欢你,幽州王。” 许久许久之后。 玉简中,飘出一个懒散清润的声音,极好听,仿佛还带一点笑意。 “好。” 玉简碎成屑末。 佳人世无双 好? 幽盈月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好。 她瞪着桑远远,豆大的汗珠从发际线渗出来,顺着涂了香粉的白腻脸蛋往脖颈里面钻下去。 “木毒解药。”桑远远用气声道。 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脱险,因为幽盈月随时有翻脸的可能——毕竟,她和幽州王的身上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既然哥哥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狂徒,那么妹妹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用幽州王来震慑幽盈月,完全是以毒攻毒。 幽盈月愣了半晌,偏头示意那老妪取药。 她道:“你若敢向韩郎告状,会死得比谁都惨,明白吗?那句话是你自己说的,你赖不着我!” “知道,”桑远远继续刺激她,道,“我还要做你王嫂呢。” 幽盈月又一次窒息了。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也中了木毒,捂着额头退开几步之后,示意那老妪把解药灌给桑远远喝。 服下解药,桑远远发现自己很快就活了回来。 被困在一具无意识躯体中的滋味,就像是永无止境的梦魇,黑暗、冰冷而绝望。 此刻木毒一解,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一切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她真的活过来了。 “你别想耍什么花样!”幽盈月色厉内荏地警告,“你们桑州,王兄想灭,随时就灭掉!” 桑远远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炸毛的样子很像一只大橘猫。 说得好像她真敢让幽州王灭了谁似的。 桑远远应了一声,慢慢吞吞坐起来。 幽盈月警惕地瞪着她。 云絮般的被褥滑落,罗纱中衣之下,女子的身形略显清瘦。乌发松松地蓬在脑后,衬得颈部更加白皙纤长,优雅又脆弱,轻易便能激起男人心底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她的容貌空灵飘逸,五官仿佛遮罩了纱雾一般,分明在近处看,却不大看得分明——好像每一眼之间的美丽都是变幻的,捉摸不定的。 而她自己,对这份美丽根本无知无觉。 幽盈月瞪大了眼睛,妒火冲上脑门。 正要发作,却见桑远远皱着眉,开始撸起云袖挠胳膊,动作很是有几分粗鲁。 那里被叮了个包,痒了她一整天了。植物人被蚊子咬,当真是人间惨剧。 挠完胳膊,她又抻着脖颈去够脚踝,结果气力不支,一头栽向云床之下。 幽盈月可没那么滥好心去扶,她闪到一旁,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桑远远摔跤。 桑远远拽住了鲛纱帐,险险没跌下床。帐顶玉铃叮当作响,其中一只被扯落在地,摔成两半,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青色微光。 “你,你何时见过……王兄?”大橘猫又怂又好奇地问。 桑远远头也不抬:“没见过。” 大橘猫登时炸毛:“没见过?你敢骗我?!” 桑远远瞥她一眼,无比淡定:“神交。” 幽盈月:“……” 她再一次觉得寑殿中的空气不够用。 平复了心绪之后,幽盈月说道:“不管怎么样,反正王兄都已知道了。你,不许在韩郎面前提到我,这一切与我无关,听见了没有!见到韩郎,你必须立刻告诉他你喜欢王兄,一刻都不许耽搁!” 桑远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说话呀听见了没有!”幽盈月重重推了桑远远一下。 木毒虽然已解,但桑远远的身体虚弱得很,被她一推,软软便伏回了云枕上。 “嗯,听见了。”很顺从的语气。 幽盈月瞪着桑远远,目光渐渐变了。 眼前这个女人……那姿态,那模样,纤弱无匹,柔美之极。这样一个女人,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会被男人原谅的吧?! 就算她喜欢别人,那又怎么样?谁知道韩郎会不会对她更好,试图挽回她的心呢? 她喜欢那个人,那又怎么样,那个人跟她根本没有半点可能! 幽盈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蠢事。应该杀掉桑远远的,或者…… 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恶毒的光。 “灰衣,”幽盈月残忍地说道,“毁了她的脸,挖掉一只眼睛。” 桑远远不禁暗叹自己实在是有先见之明,幽氏两兄妹,都有病,病得不轻。 这想一出是一出的! “你说得对。”幽盈月嘴角轻轻抽搐着,笑道,“你死了,韩郎是会惦记一辈子。但我若是毁了你这张脸,他日再记起你时,永远只会记得一副丑陋不堪的模样,要不了几年,他便会忘得干干净净!” 她缓缓挺起了胸脯,回复了傲慢跋扈的模样,悠然道:“韩郎忌惮王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过上一阵,等他消了气,我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现在他面前,他自会想起我的好。” “就算和我在一起对不住你,那又怎样,只有美人的眼泪才值钱。而你们桑州,呵,谁都知道与幽州作对会是什么下场!桑州王和桑世子若是聪明,定不会妄想替你报仇。” 幽盈月偏了偏头,示意老妪动手。 老妪张口想劝,触到幽盈月冷冰冰的眼神,便知道此事已无商量的余地。 桑远远赶紧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爬向云床里侧。 如今能做的都做完了,只能尽力拖时间,等人来救。 鲛帐上的玉铃,其实是一枚枚传讯玉简。 韩少陵亲手布置的。多年之后,继承了桑远远的床铺、衣裳和男人的女主梦无忧,曾被它救过性命。 方才假装跌下云床时,桑远远已成功扯落了一只玉铃,亲眼看着它摔成两半,散发青光。 只希望……韩少陵今夜不要把身上的玉带扔得太远…… 若是从殿门开始扔衣裳,一路扔到床榻的话……那可就太糟糕了。 桑远远一边躲避老妪那燃着火焰的指甲,一边胡思乱想。 她很快就被逼到了绝境。 火光撩过她的脸颊,带起阵阵刺痛。 就在危急关头,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厚重的镂花青铜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给踢开了。 一身玄色衣裳的男人出现在殿门那里,长长的影子延伸到殿中,阵阵无形的威压弥漫开,令人手足发软,喘不上大气。 他身姿挺拔,黑发披在身后,随意地睨一眼倒伏满地的侍女,气势更冷了三分。 幽盈月倒抽一口凉气:“韩、韩郎……” 他不是在宠幸那个梦无忧吗! 老妪连滚带爬扑到地上,以额触地,大气也不敢出。 桑远远淡定地看着男主朝自己走来。 路过幽盈月身边时,韩少陵脚步一顿,眉眼微垂,道:“以下犯上,该罚。” 韩少陵的声音很低沉,很有磁性,一听便是标准的男主音。而他的长相,确实像是雕出来的一样,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高鼻薄唇,无一处不精致。 气度自不必说。久居高位,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是最好的时候,面容年轻,气质却成熟沉稳,简直魅力非凡。 这样一个男人,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引得少女飞蛾扑火。 “韩郎!”幽盈月叫道,“你听我解释!”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二人。 生死危机已经解除,心中的不真实感又重新席卷上来。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看客。 韩少陵会听幽盈月解释吗?会。 他必须给彼此一个台阶。云境十八州,其实就是十八个诸侯国,关系复杂得很,牵一发动全身。 韩少陵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释放出任何与幽州交恶的讯号。 幽盈月自然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她怕死了幽州王是一回事,但她亦深知,在外面自己就是幽州的脸面,没有谁敢公然与幽州撕破脸,包括天都的帝君。 于是幽盈月收敛了情绪,盈盈拜下,道:“妾寻觅多日,寻到了木毒解药,第一时间便赶到回云殿,替桑姐姐治病,甚至来不及通知韩郎。” 她年纪比桑远远大,但因为桑远远是正夫人,所以她只能自称妹妹。 韩少陵鼓励地点了点头,低沉应道:“嗯。” 幽盈月抹了下眼睛:“可谁知,姐姐一醒,便口吐狂言,说是她对韩郎根本没有半丝情意,她,她竟对我王兄,有男女私情!妾,妾也是慌了头,又气她对韩郎不忠,这才打算教训教训她!” 她急急上前,拉住韩少陵垂在身侧的手,哀声道:“妾,并非黑心肠的人,只是想要吓吓她,让她再不敢这般口吐妄语!妾之言,句句属实,灰衣可以作证!” 韩少陵拍了拍她那只养尊处优的手,不动声色把它从他身上挪走。 他走了两大步,坐在了云床边缘,向着桑远远伸出手。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来。” “韩郎!”幽盈月又心虚又不忿地喊道,“她背叛你!这口气你能咽得下,我可咽不下!” “够了,”韩少陵的语气冷了几分,“回殿中闭门思过,无令不得出。此事孤自会处理。” 都称孤道寡了,幽盈月自然不敢违令,当即带着老妪退了出去。 回云殿中,便只剩韩少陵和桑远远,以及晕了一地的侍女。 韩少陵看着桑远远,唇角弯起,露出了进殿之后唯一的一个笑容。 桑远远望着这张笑得耀眼的面庞,心中暗想,若是头脑稍微不清醒一些,恐怕就要脑补他对自己独一无二了。 “是她说的这样么?”韩少陵问。 就算笑起来,这位年轻王者的气势依旧深沉。 桑远远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十分迷茫,她与我说了什么,我又回了她什么,此刻完全不记得。” 她留了心眼,在弄碎玉铃之后,一次也没有承认过自己喜欢幽州王。 剩下的,就让韩少陵自己去脑补好了。 反正她没承认,也没否认,日后就算给扒出什么证据,她也丝毫不虚! 幽州确实无人敢惹,但这具身体的娘家桑州也不是吃素的。 韩少陵想要合纵连横,幽州和桑州,他哪个都不敢扔。 “无事了,只是误会,我绝无疑你之心。”他凝视着她,目中溢着柔情,“不要怕,过来。” “桑儿,你终于带着我的心,回来了。” 声线黯哑,满是男性特有的魅惑力。 举世无双的青年豪杰温柔起来,令人不禁动容……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 她可不会忘记,他的床榻上,还躺着一个被宠幸到一半的女人! 他来得匆忙,根本没有时间清理。沉沉的香薰之下,若有若无飘散着女子特有的香味。 见桑远远不动,他宠溺地笑着,自己爬上了云床,伸出长臂便要揽她。 他的接近令她感到浑身不适。 古早虐恋文的男主,果然狗得很! 幽州王越境 韩少陵来得匆忙,只随手披上一件玄色外袍,胸襟半敞,可以看出底下什么也没有穿。 这件玄色外袍质地华贵厚重,落在她的云床和云被上,立刻沉沉地陷了下去。 他的气息像山一般压过来,混着名贵薰香的男人味道极富侵略性。 “不要碰我。”桑远远往后一躲,避开韩少陵的长臂。 他又笑了笑,星眸微弯,唇角一挑:“夫人也太害羞了。” 唤她夫人,便是暗示她履行做夫人的义务。 桑远远的声音很柔,语气却十分坚定:“你不是已经找到了旁人替代我么?用一个乡间野妇来取代桑州王女?笑话!此等奇耻大辱,你想让我生受着?就算我答应,桑州万万父老也不会答应!” 云境十八州的男人可以娶三个妻子,一正二副。社会环境如此,和男人谈什么专一痴情,那就是笑话。 所以桑远远只能拿身份来说事。 韩少陵的脸色沉了一瞬。 他已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被人忤逆过了。旋即,想到面前的绝色佳人是在吃味,心中不禁更是自得。 梦无忧虽然长得酷似她,但终究是差了许多,有如鱼目与珠。桑氏水土极好,桑远远是捧在云端养出来的人儿,整个世间,只那么一个。 “幽盈月告诉你的吧?”韩少陵的眸中适时浮起悲痛和眷恋,“我只是太过思念你,见到那个女子像极了你,一时酒后失了控……我这便将她送走,此生不复相见。” 桑远远垂下眸,遮住了眼中的讥讽。 送得走才怪了。 她思忖片刻,神色淡淡地对他说道:“可以。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处理好这件事情,若一月之后,我再也听不到半点风言风语,那我便原谅你,与你做真夫妻。” 韩少陵浓眉微皱,满是不解:“无需一月的。我现在便可……” 桑远远打断了他,唇角浮着笑:“我的身体需要时间恢复。” 韩少陵解释道:“桑儿,我并非急色之人,今日也没想要把你怎样。我这便安排下去,明日醒来之后,我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事情令你烦心。” “嗯,”桑远远随手把垂到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道,“我信你定不会与人藕断丝连。” “自然。”韩少陵眸中有痴笑化开。 “若你言而无信,”桑远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那我便回桑州,与你……此生不复相见。” 韩少陵朗声大笑:“大丈夫一言九鼎!桑儿,你是我的,这辈子都是我的。” 他定定望着面前的绝色佳人,向来坚毅的眸光不禁软了又软。 喉头干得要命,呼吸也粗重了几分。 眼前的女子,就像一团清凉绵软的云,他难以想象将这样一片云拥在怀中是什么样的滋味,是不是会化了、散了,只余两手空空? 他犹记得,大婚那一日,跟随了他数年的一名老暗卫突然叛变行刺,在他失神的霎那,是她,像一只火红的飞蛾一样扑到他身前,替他挡了刀。 在她昏迷的时候,他本该好好守着她的。 可是那个女人……该死!那个叫梦无忧的女人,怎能和她长得这般相像! 他倒是丝毫也不后悔临幸了一个野女人,只是一想到要苦苦再等一个月,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值当。 虽然那个女人滋味甚美,但眼前这个更是人间尤物。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将给他带来数不尽的益处。 他隐约觉得她变了一些。 桑州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男子极彪悍,女子极柔美,恰到好处地诠释何为阴阳。作为桑州王女的桑远远,温柔雅致,举止端方,姿容绝世,是最适合做正妻的人选。 这样的女人,应当是如水一般,包容一切。 如今,竟是有些小小的棱角了。 这一点变化,却是可爱至极。 桑远远见他望着自己出神,轻咳一声,正色道:“还有另一件事。” “请说。”韩少陵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 “你该不会相信幽盈月真的点到为止吧?” 韩少陵垂眸:“此事我心中有数。那个灰衣,我不会让她活过今夜。安心,再无人能伤你半分。” “我信不过。”桑远远直言,“幽盈月入主后宫已有整整五年,这里的人,多少是她心腹,恐怕你心中也只知个大概。我不放心。我要桑州的人进宫保护我。” 虽然被雷劈进了玄幻修真的世界,但桑远远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以自己此刻的状况,想要靠着修仙来保命逆袭完全是痴人说梦。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人手。 韩少陵略有迟疑。 桑远远道:“幽盈月可以带幽州的人入宫,我不可以?” 韩少陵无言以对,只能点头。 云境十八州生存环境十分极端,每日都会有大量武者战死沙场,长此以往,男女比例严重失衡,造就了很森严的男尊女卑局面。 女帝君上位十年,也只是扭转了世人对她一人的看法,将她划出了‘女子’之列。其他的女子,地位照旧低下。 女子出嫁,便是夫家的财富和生育工具,贵为王女也是一样的,出嫁便从夫,生死荣华皆系于夫君之身,原身连贴身侍女都只带了两个,更别说什么侍卫。 幸好前头有幽盈月这个榜样,桑远远的要求才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韩少陵思忖片刻,道:“在你父王派来的人进宫之前,我让韩十二和韩十三留下来保护你。” 被赐王族之姓的侍卫,都是死士中的死士,精英中的精英。排名越靠前,意味着修为越高、越受主君重用。十二和十三,在外是要被称一声‘将军’的。 话音刚落,便见两个带着残影的黑衣人从殿外掠进来,站定在韩少陵身后。 韩少陵定定看了桑远远一会儿,温和地说道:“我去处理一些公务,明日一早来看你。桑儿,安心歇息,我会护你一生平安。” 大婚时韩五的叛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韩少陵心中,已有月余。今日幽盈月拿出解药,已然露了马脚,韩少陵必定急着去彻查此事。 桑远远慢慢躺下,闭上眼睛。 她是真的很累,而且目的达到后,也没什么心力再应酬韩少陵。 两个侍卫弄醒了满殿侍女,众女心头惶恐,也不敢多问,手脚麻利地收拾了那些被幽盈月弄脏的物什,还替桑远远擦了背,换上一件干爽的新衣。 她一动不动任她们倒饬,心中默默计划着将来的事情。首先,该怎么说服这具身体的生父桑州王,让他同意派几个好手入驻韩州王的王宫呢? 这事儿其实挺离经叛道的。 灰衣是个女人,与幽盈月渊源很深,加上五年前的那件事……韩少陵才会破例允许她把这个灵明境的强者带入宫中。 桑远远想着想着,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到了正午。 醒时,发现韩少陵正坐在云床边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桑儿。早。” 他示意守在一旁的侍女上前伺候她。 柔若无骨的人儿被小心翼翼地搀起来,洗漱、梳妆。 坐到妆台前往镜中一看,桑远远差点儿厥了过去。 这不是凡人,是仙女! 她演过很多美人,浓妆覆面、娉婷婀娜时,也曾误以为自己倾国倾城,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真正的美人根本不需要出演。 韩少陵高大俊朗的身影也出现在镜中,朝着她笑:“桑儿不要难过,好生将养,不需几日便能恢复容颜。” 听这意思,还能更美些? 桑远远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韩少陵陪她用过午饭,便匆匆离开回云殿,继续去处理公务了。 他并不是那种有大把时间恋爱的、游手好闲的霸总。他忙得很,桑远远站在巨大的及顶雕花木窗边往外看,仿佛都能看见西面的硝烟。 看了一会儿,桑远远打发侍女离开,独坐云床上,取出了妆匣中的玉简。 厚厚一叠。 她掂起一枚,刚捏断,便听到一个粗犷豪迈的声音冲了出来,地动山摇般回荡在大殿内。 “闺女?!” “啊。”桑远远弱弱地回。 对面立刻传出一个公鸭被捏紧嗓门的怪声。 “夫夫夫夫夫人!闺女醒了!闺女醒啦!”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很快,玉简中交织着野兽派的男低音、带着呜咽的女高音、流水叮咚般的男中音。 交响乐开了个头,然后玉简碎了。 桑远远扶着脑门,换了一枚。 这一回,对面大约是商量好了,由女高音先发言:“我的好远儿……你爹天天咒你,说你醒不来了,娘这几日正在与他闹和离……” 桑远远:“……” “我早就说了,叫什么名字不好,偏要叫远远,嫁这么远,出了事爹娘都不能在身边陪你……呜呜呜……我偷用你爹的王印,给韩州王那个兔崽子发了好几次信,他只一味打太极,就是不答应把你送回来……” 果然,天下当娘的都一样。 “娘,小妹肯定有要紧事要对我们说。”清朗男声传出,“小妹,换一个玉简,别被娘惹哭了。” “就是,儿子说得对。”男低音瓮声瓮气,心虚地说道。 桑远远忽然觉得自己的要求很有戏。 玉简再一次接通,桑远远开门见山:“爹、娘,哥哥,我身体已无大碍,不必忧心。宫中近来好像混进了刺客,能不能派几个人过来保护我……嗯,两个就行,不方便的话,一个也可以。” “哎呀我的乖儿你终于想通了!好好好!爹这就去安排!”粗犷男不假思索就应下了。 桑远远心中悬起的大石头噗通一下落了地。 没想到桑州王还挺开明嘿。 桑远远继续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能够送到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整个韩州境内最好的供奉。 韩少陵对她极好,每日都会抽空过来陪她说话,举止守礼,一丝不苟地履行一月之约。 大约过了两三日,忽见韩少陵神色怪异地走进殿中,眼角肌肉轻轻抽搐,道:“你父王派来的人,到了。” 桑远远心中一喜:“让我看看!” 韩少陵纠结地挥了下手,只见两排铁塔一般的黑壮汉子大步跑进殿中,震得梁顶簌簌掉金粉。 粗略一数,足有四五十个! 桑远远:“……” 为首那人声若洪钟:“桑大,率桑二桑三……桑四十八,奉命守护王女!” 这是把最亲的亲卫给派来了!桑远远心中涌起了极复杂的情绪。 殿中侍女吓得瑟瑟发抖——这些野蛮人看起来实在太可怕了,拳头都有她们的脑袋大。 脸色最不好看的,当属韩少陵。 他本以为,哪怕自己应了,桑氏也该把握好分寸,不会闹得太过火。谁知桑州王竟派了这么多人! 这一行人,风风火火跋涉数千里,声势浩荡地碾过来,听说还跑死了近千头最好的云间兽——可把他们能耐得! 而且,明明已嫁入韩州,他们为何还叫她‘王女’,这是不承认他这个主君的意思?! 韩少陵皱着眉,正要发作,忽有急信来报,说是,幽州王持帝君谕令,率军越境,傍晚便会抵达韩都城。 “幽无命?!”韩少陵瞳仁骤缩,指节不自觉地攥得发白。 桑州女战神 幽州王越境?! 还未缓过一口气,忽然又有侍从急急来报—— “主君,天都那位小公子,带着梦无忧梦姑娘闯进来了,说要娶她——属下不敢拦!” 这位小公子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女帝君的亲侄子姜谨元,隐藏了身份到韩州来,跟着韩少陵这位金属性的灵明境强者修行,至今已有近两个月。 女帝君不可能生孩子,她无后,所以姜谨元极有可能是下一任新帝——如果他可以活得比女帝更久的话。 韩少陵目中已有怒火:“怎么回事?” 不待侍从回话,姜谨元清亮的声音已远远传了进来:“我要见我老师韩州王,谁人敢拦我?!” 话音犹在,身穿金线白底华贵长袍的半大少年已拽着一个柔弱的女子冲了进来。 女子不断挣扎,带着哭腔喊道:“放开我,你放开我!姜谨元,你放开我!” 韩少陵只觉一阵晕眩。 姜谨元的身份本是绝密。这下可好,被嚷得人尽皆知。 韩少陵望向梦无忧的眼神中,已染上了沉沉杀气。 两天之前他便让人把梦无忧送出了都城,没想到她竟有这么好的手段,居然搭上了姜谨元。 这般想着,眸色更见幽深。 桑远远轻轻挑了下眉。 原剧情中梦无忧并没有被打发出去,姜谨元是在宫中邂逅她的,对她一见钟情,闹到了韩少陵面前,请韩少陵吃了人生第一桶醋。 虽然当初追求桑远远的人更多,但这位桑州王女端庄守礼,待谁都温和疏离,叫人吃不起醋来。韩少陵成功求得美人归,其他的追求者失望归失望,却也没有什么不忿,只盼这位明月一样的女子能过得好。 而梦无忧,她出身极低,身上毫无气度可言,乍乍乎乎,还特别容易惹桃花,每次都弄得十分狼狈,哭哭啼啼地闹到韩少陵面前。韩少陵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越陷越深。 古早虐文男女主标配。 桑远远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悄悄打了个呵欠。她才没兴趣掺合男女主这些破事,反正虐来虐去,到最后都要HE,简直浪费感情。 姜谨元冲进来的时候猖狂得很,但对上韩少陵那双黑沉的眸,一腔热血顿时冷下了一半,微微垂头,喊了声‘老师’。 韩少陵踏前一步。 气势沉沉。 姜谨元明显怂了,却梗着脖颈道:“老师,学生心悦这个女子,可她却说,她得罪了韩州王,只能孤独一生,否则必定会连累她身边之人!不知,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孤独一生?!她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做了什么,要被这般欺负?!” 梦无忧一边哭一边摇头:“姜谨元,你别再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 桑远远记得,原著中韩少陵是这样回答的——姜谨元,这是一个爬我床的女人,被我宠幸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啧啧。 韩少陵偏头看了她一眼。 桑远远竟在这位青年王者的黑眸中看出了两分心虚。 只听韩少陵冷淡地开口道:“想娶?不可能。此女身份卑贱,乃是叛奴之后,且非处子,你的家族绝不能容。你若实在喜欢,便带回去,藏在院中自宠着,若再让我听到半点消息,我便将她扔下冥渊。” 桑远远:“……”这个画风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姜谨元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他与梦无忧纠缠的时候,分明感觉到她有难言之隐,且这份难言之隐与男女秘事有关。少年意气上头,带着她冲杀上门来的时候,分明是存着一两分与情敌置气的心思。 被韩少陵冷冰冰几句话一泼,只觉一阵阵透心的凉。 “老师我……” “不必再说了,”韩少陵目光微冷,“既然身份已经泄露,那你就不再是我的学生。我自会向帝君请罪,你准备准备,待接引使者到来,便随他们返回天都。” “老师!”姜谨元急了。 他的修为卡在灵隐境九重天已有好一段日子,无论灌下多少灵液都毫无破境之兆。 姑母让他到韩州跟着韩少陵修行,短短两个月境壁便有所松动,眼见即将踏入灵明境成为真正的强者,若是在这节骨眼上被打发回去,肯定功亏一篑,境界又要跌落回数月之前! 姜谨元那颗萌动的少年初心登时被吓死了一半。 韩少陵微笑:“带上你心悦的女人,走。” 姜谨元:“……” “韩少陵!” 落针可闻的大殿中,极突兀地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 只见梦无忧倔强地扬起了小脸,带着泪的双眼直直盯住了韩州王。她看起来是怒极了,颇有些豁出性命的样子。 “王族很了不起吗!你凭什么就把我随随便便送给别人!你强行夺去我的清白,毁的是我一生的幸福!我的身份是低微,但身份低微,便可以随便糟践吗!我告诉你韩少陵,被你强.暴,是我一生之中最恶心的事情!” 桑远远被她嚷得有点头疼。 正想建议他们到外面去吵,梦无忧忽然视线一转,发现了她。 短暂的惊诧之后,梦无忧抬起手,直直指着桑远远,难以置信地嚷道:“你拿我当她的替身?!韩少陵,你卑鄙无耻!简直不是人!要不是张妈妈可怜我,偷偷放我出来,我这辈子都要被你蒙在鼓里!” 众人:“……” 桑远远由衷地觉得,古早小说里的女主,放到十几年后,绝对活不过三集。 太有勇气了!比那号称飞扬跋扈的幽盈月刚多了! 简直蠢破天际。 韩少陵眸光更冷。王者喜怒不形于色,宽袖中的指甲已深深嵌入了掌心。 梦无忧是他意外从叛奴营里捡回来的,一直藏得很好,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上不得台面,却难以抵御那副美好的面孔和身躯带来的诱惑力。 今日,脸面被撕得彻彻底底了。 “什么东西,胆敢以下犯上对王女不敬!” 一道青光掠进来,抓住梦无忧指向桑远远的那根手指,眼见便要生生折断。 来者是个面容年轻气质却异常沉稳的女子,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定是桑母怕这一堆黑铁塔照顾不好桑远远,又将贴身的女修行者派了过来。 “住手,别伤她。”桑远远有气无力,“婢子不懂事,扔出去就好了。……毕竟是服侍过主君的女人。” 韩少陵的表情活像吞了只苍蝇。 桑远远冲着他无奈地笑了笑:“可否让我安静地养病?” 韩少陵目露痛色:“是我不好!桑儿,我发誓绝不会再……” 她温柔坚定地打断了他:“不要发誓,以免再叫我失望。” 韩少陵重重闭了闭眼。 不久之前才信誓旦旦,说不会再让她听到烦心的消息,今日倒好,干脆闹到了她的面前。 韩少陵一时都不知道该杀谁。 他挥挥手,令侍从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人都拎出了回云殿。 桑远远冷淡的目光轻轻避开了女主梦无忧。 实话实说,她讨厌这个女主。 桑远远能坚持看完这本古早狗血玛丽苏小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女主梦无忧被男主、恶毒女配及各路男配虐身虐心的时候令桑远远感觉很爽——也是一种很奇葩的心态了。 被雷劈死之前,桑远远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每一日,都要顶着巨大的压力,逆流而上。即便成为了万众瞩目的明星,她也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在那些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人面前,说话、做事都得再三考虑,就连嚣张的幽盈月也深知这个道理。 而梦无忧呢,就靠着无数狗血金手指,横冲直撞,每天都在作死但永远也死不掉。比如今日,姜谨元无论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面子,都会拼尽全力保下她。 梦无忧不是坏人,但她的圣母心肠、口无遮拦和勇往直前,却会一次次害死周围的人。 比如今晨放她出来的张妈妈。 比如今晚的姜谨元。 “韩少陵。”桑远远唤道。 青年王者急急掉头,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眸光微闪,颇有一点心虚。 “不要杀人。”她道,“一个也不要杀。” “好!我保证。” “也不要用刑。”她道,“这件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要罚就罚你自己。” 这种时候,最适合刷愧疚值。 韩少陵非但不恼,眸光反倒更软:“都听你的。桑儿,你太善良了。” “嗯,去处理吧。”她挥了挥手。 一州主君便老老实实地退下了。 方才赶到殿中的那位女修行者目露欣慰,等到韩少陵离开,她急急单膝扑跪在了桑远远面前:“王女!” 她仰头看着桑远远,一双眼睛当真是会说话,便是那种姨母般的慈爱眼神。 桑远远:“……”不认识,怎么办? “请起,随我到内殿说话。”她转身向她的大云床走去。 这种情况也不难应对,失忆就完了。 “我醒时,忘记了许多事。”桑远远目露忧愁,轻轻揉着额角,“请问你是……” “啊……”女修急忙安抚道,“王女无需发愁,属下会帮着王女一点点回忆。我叫青灵,荣赐桑姓,王女叫我灵姑便好。” 桑远远心中轻轻一震。 桑青灵。桑州女战神。 桑州灭国时,桑青灵死守桑都城门,拼尽一身血肉,到最后只剩一具骨架子,仍坚守了足足一个时辰,令那十境联军胆寒不已。 虽然寥寥几笔带过,这位女战神却是书中为数不多的,让桑远远真情实感流过泪的角色。 桑远远的共情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简短几个字,就可以让她深深沉浸在戏里——正因为如此,当初的她才会在一众流量小花里脱颖而出,成为一名被广受认可的实力兼偶像派演员。 “灵姑……”一开口,竟是不自觉地带了些哽咽。 “王女,没事了,没事了。”灵姑亦是十分动容,上前轻轻揽住了她,“灵姑前些日子又突破了,如今修为在灵明境七重天,底下这些小子若是哪个敢惹王女不痛快,灵姑帮你揍得他满地找牙!” 不动声色地向王女交底。 想起杵在外殿的那四十几座黑铁塔,桑远远不禁扶额叹气。 “父王真是……” 灵姑便笑:“主君本来只派了二十四人,另外一半,是世子非要添的。夫人不甘示弱,便让我带着手下那十二个不争气的姑娘,也赶了过来。” 桑远远再次扶额。 “王女这些日子,成长了。定是受了不少罪。” 灵姑感慨万千。 二人叙话片刻,桑远远状若无意地提了一句—— “灵姑,我想修行。” 木系小仙女 “灵姑,我想修行。” 话一出口,桑远远的心脏便‘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演过太多祸国妖姬,对攻略君王这种事,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 但修仙可不一样! 这个世界,实实在在是可以修仙的啊! 修仙!没修过!想修死了! 只是她的身份…… 从凡入仙,先入灵隐境,共九重天。女子一入灵隐境,便会斩赤龙,基本上不可能再怀孕生子。而生育之后的妇人,骨骼体质都会发生变化,根基半毁,再想修行,难于登天。 正因为这样,世间的女修行者才会寥寥无几。 桑远远自然知道作为王族之女,想要修行是一件多么离经叛道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嫁给了韩州王,如今是他名义上的正夫人。 她佯装平静地注视着灵姑,其实也没抱多少希望。 被拒绝才是正常的。 没事,自己再想办法。 灵姑果然怔住了。好半晌,一双分明十分年轻,眸光却满是沧桑的眼中,忽然涌出大串大串的泪水。 桑远远头皮发麻。 这……女战神的眼泪这算什么?猛虎落泪吗? “别,灵姑你别哭。” “王女你终于想通了!”灵姑嚎得更大声。 桑远远:“……” “从您小时候,”灵姑抽咽着说道,“主君、世子便常说,嫁人有什么好的,这世间谁能配得上咱们小桑果!还不如早早修行,上哪儿都不会被欺负!若实在遇上喜欢的,招进门来做赘婿,还能天天陪主君世子饮酒……” 桑远远:“……那是娘不答应?” 灵姑道:“夫人有您和世子,自然觉得还是要有孩子才好。但夫人也不是十分反对修行,是王女您自己说,身为王族女,生为桑州,死为桑州,联姻生子是最好的结盟手段,如何能跟着主君、世子胡闹?” 桑远远:“……” 灵姑叹:“当初韩州王上门提亲,主君、夫人和世子其实并不满意,因为他宫中有人,还是个很麻烦的幽州人。奈何,王女对韩州王一见倾心,决意要嫁,谁也拦不住。结果可好,他根本就没有用心护着王女!行刺之事,不必说,一定与那幽盈月有关,是也不是?” “对。”桑远远也无意隐瞒。 行刺那件事倒也罢了,韩少陵的确是被杀了个猝不及防,但桑远远昏迷垂死时,他居然真当她死了,连近卫都不舍得派一个——这也是腹黑男主们的共性了,他们从来不会在无意义的事情上花费时间和精力。 灵姑眸中闪过厉色:“主君与世子早也猜到了,桑州如今全员备战,只待……咳,万一您真有个好歹,主君便要发兵了!只要杀了幽无命,幽盈月这条丧家之犬,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件事,就是桑州灭国的起因。 桑州王挑了个说好很好,说糟糕也很糟糕的时机对幽无命动手了——幽无命奉天都令,助韩州王平定西境魔祸。 桑州王与世子率军越境,奇袭幽无命,令他腹背受敌,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与幽无命同行的韩少陵也受了重伤。 说这个时机好,是因为幽无命修为太高,这恐怕是唯一一个可以杀死他的机会。 说这个时机糟糕,是因为这样一来,桑州便等同于叛魔。 若是两州之争引发兵祸,天都通常各打五十大板也就放过了。但幽无命和韩少陵是在奉令剿魔时被偷袭,桑州此举,等于是拔了天都的逆鳞,与整个云境为敌。 一年之后,桑州彻底消失在了云境版图上。 这件事情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的小小插曲——它的主要作用就是让韩少陵受个伤,受伤便需要人贴身照料。周遭服侍的人都不能令他满意,唯有活泼直率的梦无忧,从早到晚在他床前叽叽喳喳,让韩少陵觉得病中满是生机(?)。 桑远远头皮发麻:“父王和兄长也太冲动了!我这就传讯,让他们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傻事!” 灵姑掩唇一笑:“王女稍安勿躁,您平安醒来,主君和世子恐怕要连续数日醉个人事不省,哪还能发起兵争?” 桑远远轻轻舒了口气:“是啊。万幸。” 灵姑像是怕她反悔一样,将她从云床上扶了起来,道:“那,属下现在就助王女开蒙洗髓!” 桑远远:“?” 这么大的事,难道不需要先问一问桑州方面确定一下吗?也不需要考虑韩少陵那边的意见吗? 灵姑几大步走到外殿,吩咐了一通。 不过片刻,她便扶着桑远远,径直来到偏殿,三下五除二扒了桑远远的衣裳,将她放进一只巨大的木桶中。 “王女现在可没得反悔了。”灵姑狡黠地笑着说道,“世子下了道死令,就算用骗,也要骗着王女把这洗髓液给用了!” 桑远远:“……”那我是不是应该配合出演一下半推半就? 浸入那白惨惨的洗髓液中,滋味并不是很好受。 人身有五行,洗髓,便是要将根基之中的属性五去其四,唯留一脉。只有洗去杂余的属性,才能够感应到天地之间的同属灵蕴,将它们吸化入体内,淬炼自身。 此刻,桑远远浑身又麻又痛,好像无数钢针在体内横冲直撞。 眼见桑远远的小脸变得煞白,灵姑登时心疼了。 “王女请稍微忍耐,洗出属性来便凑合了,也不图王女去打天下不是?” 桑远远摇了摇头。 其实还好。 远远没到极限。这种感觉,其实和她被雷劈中后,躺在地上浑浑噩噩等死的时候有些相似。经历过那样的大恐怖,眼下的折磨便显得有些儿戏。 脸色惨白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的内心其实稳得一匹。 灵姑一次次把巴掌放在她眼前晃。 桑远远哭笑不得:“灵姑!我没晕。” 灵姑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恍然大悟,用无名指勾起一小汪洗髓液,放在嘴里尝了尝。 “……没坏啊?” 桑远远:“……” 她的皮肤表面开始渗出杂质。 人食五谷杂粮,日常接触的东西多少带着湿气和毒素,呼吸间也会吸入尘埃。是以年岁越大,体质越不洁净。 第一层垢物被洗髓液伐出之后,桑远远立刻感到心明眼亮,精气神十足,像是返回了孩提时代。 而她,也隐约察觉到了一种深层次的变化。 呼吸之间,草木的清香越来越浓郁,眼前倏尔出现幻觉,好似有萤火虫一样的青色光点飘来飘去。 “王女?”灵姑时不时担忧地唤她。 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忍的。 就连外面那些黑塔般的壮汉,在洗筋伐髓时都要鬼哭狼嚎,谁知娇娇弱弱的王女竟是一声也不吭,灵姑偶尔一个激灵唤她一声,就怕她已死在这洗髓液里了。 “灵姑我无事,不必担心。”桑远远很容易便能感知到旁人的情绪,尤其是针对她的情绪。 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长辈是真心把她当珍宝看待的,她一点也不嫌烦。 洗髓液由浓转清,桑远远的身体里再一次排出杂质。这一回不再是灰垢,而是混杂了赤、黄、白、黑四种颜色的奇怪琉璃质。 “赤火,黄土,白金,玄水都出来了。”灵姑拍手道,“恭喜王女,您属木。” 桑远远轻轻点了点头。 她已感觉到了,有青色的盎然在生机在她的身体中慢慢地氤氲开。 她并没有离开洗髓液,而是持续浸泡直到它们彻底变成一桶清水。 灵姑小心用一根细细的银针,从桑远远指尖取血珠,放在一块小黑石上试了试,然后长舒一口气,面露喜色,欣慰地说道:“恭喜王女顺利踏入灵隐境一重天!从今往后,王女只要静心闭目,便能感觉到天地之间的木属灵蕴。” 灵姑知道欲速则不达,今日桑远远成功洗筋伐髓已是不易,便不着急引她修行,而是将她扶回云床上,细细地说一些桑州的小事。 虽然桑远远对桑州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故土情怀,但听着听着,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向往。 那是一个绿绿的、悠闲的地方。 民风彪悍而朴实,不像韩州人,个顶个精明。 用过晚饭,极远处传来了低沉的鸣鼓声,桑远远知道,那是幽州王幽无命进入韩都了。 她看着渐渐染上金色的窗棂,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灵姑,帮我做件事。” “是!”灵姑前一秒脸上还满是姨母笑,后一秒立刻正色拱手。 “把姜谨元打晕,扔到幽盈月的寝殿里。再把幽盈月也打晕。” “是!……哈?”灵姑眼角重重抽了两下,却也不多问,领命便去了。 此刻,韩少陵已前往城门迎接那个煞星大魔王。 虽然幽无命持了天都谕令,说是来助韩州王荡平魔祸,但幽无命这人是个疯子,韩少陵不敢保证他发起疯来,会不会直接率军就屠了韩都,是以,韩少陵必定是以迎战的态度,将所有好手都带在身边。 灵姑大可以在后宫横行无忌。 桑远远觉得自己只是搞这么一点小事,已经很对得起韩少陵的连日款待了。 况且,她这是在救姜谨元的命。 幽无命进入韩王宫,立刻精准无比地戳中了女主梦无忧的Gdian,她不顾对方是一位灵耀境的强者,且身边高手如云,也不顾她自己只是个髓都没洗的废柴——她不知从哪里找了把匕首,竟跑到宫宴上去,行刺幽无命。 说是要给当初受幽州之变牵连而死的父母报仇。 这事儿,也真的只有金手指大开的玛丽苏女主能干得出来。 幽无命本是要杀了这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结果姜谨元跳出来护着她,让她逃回韩少陵身边。 幽无命是个疯子,哪里会顾忌什么天家子侄? 于是幽无命很随和地把姜谨元给切成了好几片。 韩少陵差点当场去世。 而随手干了件大事的幽无命压根就不在意,继续坐在那满是鲜血的案桌后面,该吃吃,该喝喝。 要不是打不过,韩少陵一定会把这疯子也切成好几片。 最终,他替幽无命压下了这件事情,向天都谎报,说姜谨元除魔心切,尾随大军出征,在西部冥渊英勇战死。不然他自己也无法交待。 应付完天都,韩少陵还得好生劝着幽无命,让他稍顾大局,不要自己把真相捅出去。 韩少陵这个男主,前期在大魔王面前可以说是非常憋屈了。 幽无命…… 桑远远暗自沉吟:没有姜谨元开道,不知道梦无忧还有没有能力夜闯宫宴?若她真有本事冲到幽无命面前,那么,没了姜谨元这个替死鬼,她会不会就这么死在反派大魔王手上? 桑远远倒是很想亲眼见证一下,自己改变了剧情之后,天道要怎么给梦无忧开金手指。 若是梦无忧真死了,桑远远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该为自己的愚行负责。 那我杀掉咯 低沉鼓声渐渐接近王城,桑远远的心中不禁多添了几分忐忑。 她是韩州王的正夫人,今日夜宴,她是必须出席的。 桑远远不确定幽无命这个疯子会不会记得她。 一想到那日为了保命,贴着那枚玉简说‘我喜欢你,幽州王’,她便觉得一阵阵牙疼。 陈年旧血已沁入玉色之中,那枚玉简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她心目中的幽无命。 血、煞。 算了。 真闹出什么事,也是韩少陵和幽无命之间的事。 云境十八州的女子地位低下,相应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出面拼杀的都只会是她们从属的男人。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韩少陵真被幽无命给灭了,灵姑和桑大等人,也会趁乱护着她逃回桑州去。 完全不用虚。 桑远远做好了心理建设,坐到妆台前,由着侍女们给她盛装打扮。 毕竟是接待一国之君的宫宴,礼仪上自然怠慢不得。 桑远远换上了一身玄色华服,用料极其厚重,精致的纹绣图案一重又一重叠在前胸和后背,裙摆亦是绣着带火的凤鸟。身后披了老长老长的披风,坠满亮闪闪的金线,足足拖到十步之外。 头发被盘得死紧,罩上了又大又沉的金冠,左右有珠帘垂下,堪堪不挡正眼。 桑远远很艰难地出发赴宴了。 这些日子,她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回云殿。 踏出膝盖高的门槛的那一刻,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此刻,她终于真正地踏入了这个世界,它不再虚幻,她也不能再怀抱着玩票的心。 无论前方有什么,她都必须扬着脸,迎难而上。 就像她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无论扮演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既然重活一回,那么从今往后,她,就是桑州王女。 几步之间,略显娇弱的女子身上,慢慢有沉稳的王族气势散向四周,平日服侍惯了的侍女,也不禁心头微惊,暗叹王族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王城不算大。 云境十八州以武立国,宫城虽然也见奢华,但更重要的却还是防御的功能。铸城的是一种奇异的黑色石头,淡淡地泛着一点磨砂的光亮,地面亦是同样材质。 离开后宫,便连雕刻木饰也看不见了,每一间大殿只要合上黑石巨门,立刻便是一座小型的堡垒。 在引侍的带领下,桑远远很快就来到了设宴的大殿。 远远便见灯火辉煌。 文武百官分列左右,韩少陵跪坐左面上首,与他对坐的,想来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幽州王,幽无命。 进入大殿,便能感觉到一种沉重压抑冷肃的气氛。 这种场合是不可以东张西望的。 桑远远在侍者的引领下入了坐。侍女小心地将她的披风摘下,捧在木盘中,侍立一侧。 她偏头,向着韩少陵轻轻颔首。 他的眸中有惊艳之色一掠而过。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唯有面前之人,才像真正的王者之妻。 幽盈月平时嚣张,但每到正经场合,气势便有些撑不住。梦无忧更不必说,带到这样的场合来,那完全是把自己脸面扔地上叫旁人看笑话。 而桑远远……这个像是从天上下凡的,完美的女人,终将成为他真正的妻子,与他一生共度……韩少陵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垂下头,唇角浮起浅浅的痴笑。 众人起身,向着桑远远行礼。桑远远垂首回礼,然后便将目光顿在身前的案桌之上。 甫一落座,她便察觉到有目光肆无忌惮地投了过来。 幽无命。 左侧的珠帘挡了视线,她无法用余光观察幽无命,依稀只觉得他在笑。 想来应该是那种很变态的笑容吧?桑远远暗自琢磨。 书中对反派大魔王从来没有正面的描写,幽无命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活在所有人的恐惧之中,或者说,他自己就是恐怖的代言人。 只有在零星几处,得以稍微窥探他的真容。 譬如某炮灰临死时,仰望着那个眉头也不皱地从自己残躯上踏过去的魔头,心中不禁有些迷茫——为何这恶魔,竟生了天人的脸庞? 譬如幽无命趁着大乱,缓步踱入燃火天都,血与火的光芒印在他的脸上,让人不禁想起了一些关于恶鬼修罗的传说——它们心有多恶,脸便有多俏。 说实话,桑远远还挺好奇幽无命长什么模样,但她没有抬头去看。 她的目光依旧垂落在桌案上,面前摆放了几只玉碟,碟中的菜色精致无比,像是什么雕工大赛的获奖作品。 这种场合,除了两位君王之外,没有人会四下张望,那是极失礼的。 当然,这些古板迂腐的‘虚礼’,在女主梦无忧得宠之后,将一次又一次被打破。她会在宴席上盯着某位新晋才俊,拿对方的长相打趣。会在祭天之时穿着很随便的衣裳,蹦蹦跳跳引得举国哗然。会在国寺中高声喧哗,说大和尚都是骗钱的,背地里哪个不吃肉。 桑远远一点也不觉得这些举动哪里率真可爱。 她只想锤这个脑残的狗头。 宫宴上寂静无声。 桑远远猜测,应该是发生过一些不太美妙的事情,以致于和幽无命同席吃饭时,说话变成了一种新的禁忌。 坐在桑远远正对面的,是韩少陵麾下第一战将顾川风,桑远远注意到,这位虎将已不知不觉挪过了桌案的中线,能多离幽无命一尺是一尺。 她有点想笑,红润的唇轻轻抿了起来,随手拿起侍女无声汲满的白玉酒杯,饮下一杯晶亮的紫色果酒。 她错估了桌案的材质——本以为这带着黑沉花纹的桌案是木质的,没想到竟是铜或铁。 杯底落下,发出极清脆的铛声,绕梁而去。 桑远远:“……” 那一瞬间,无数道目光飒一下从各个方位向她投来! 桑远远有种错觉,这些人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掷杯之令似的…… 都这么紧张的吗? 斜对面传来一声轻笑。 旋即,一个很年轻,很好听的清润嗓音带着几分嗔意,道:“毛手毛脚。” 桑远远下意识地望过去。 便看见一位身着白袍的男子手拈着杯,唇角含着笑,冲她遥遥一敬,仰首饮尽。 他的面容看起来非常年轻,十八.九的模样,姿态慵懒闲散得很,半倚着桌案,玉琢一般的人,看不出真实年纪。 这是幽无命?和想象中很不一样。 看起来,倒像那种被养成了纨绔样的世家子弟。 她呆了一瞬,旋即垂下眼帘,再不去碰桌上的东西。 少时,余光瞥见一个侍女悄无声息向侍首告罪,然后从銮柱后方绕出了宫殿。 又过片刻,一个举止怪异的‘侍女’匆匆回来代班了。 桑远远不动声色,冷眼一瞥。 果然是梦无忧。 桑远远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讽笑——是啊,无论要做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女主身前永远都是一路绿灯。在这样的锦鲤运面前,旁人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似乎总会变得十分可笑。 不,其实不是这样的。 运气这种东西,既能被轻易赋予,亦能被随便夺走。只有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步蹚过的路,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宝贵财富,谁也拿不走。 踏着实地,跌倒之后才能爬得起来。被好风送上青云,一旦摔下来,只会万劫不复。 桑远远,只信概率,不信运气。 就比如,行刺幽无命这件事情成功的概率,为零。 她冷眼看着梦无忧垂首走向幽无命。 这样的气氛让梦无忧有些瑟缩,就差同手同脚走路了。 桑远远心中不禁淡淡一哂——看她得宠后大闹宫廷的模样,还以为她到了这种场合真的一点也不会虚呢。 只见英勇无畏的女主迅速靠近了反派大魔王。 桑远远简直想为她鼓掌。 梦无忧佯装为幽无命奉酒,躬身时,把托盘一扔,藏在托盘底下的匕首直刺幽无命的心脏。 事发突然,韩少陵也只来得及缩了下瞳仁。 看清行刺者是梦无忧的刹那,韩少陵身上不禁爆出一阵惊天锐气,杀意引动了梁顶装饰的金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 桑远远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她偏头看着幽无命,一副等着好戏的模样。 ——不知道反派大魔王会不会突然霸总附身,放过梦无忧,再来一句‘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噗哧。”她的笑声极轻,幽无命却听到了。 他无视了袭来的匕首,眉梢微挑,冲着桑远远一笑。 发着颤的匕首,已刺中了他的白袍。 不得寸进。 这个世界并不修丹田经脉,而是炼体——引自身属性契合的灵蕴,淬炼皮肤肌肉和骨骼。 简单说来,修为越高,身体越硬,命越长。 凡躯凡铁,早已伤不到幽无命这样的高手了。 梦无忧连刺几下发现刺不动,又举起匕首扎向幽无命的脸,被他随手抓住腕部一摔,扔到了大殿正中。 匕首铛啷落地。 幽无命慢悠悠取出一块绸布,细细地擦拭着那只碰过梦无忧的手,低低地笑道:“韩州王,若想施美人计,就诚意一点,弄个赝品糊弄谁?” 韩少陵面孔发绿,气得身体微微地颤抖。 “不入眼,”幽无命遗憾地摇摇头,笑容温柔,“那我就杀掉咯。” 说罢,闲闲地从身后抽出一把极长的黑刀。 秀出金手指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托住腮。 她知道这里没人拦得住幽无命。书中他就是这样拔出刀来,说要杀了姜谨元,然后他便杀了姜谨元,韩少陵完全无可奈何。 至于梦无忧……桑远远觉得,此刻的韩少陵,应该也很想把梦无忧大卸八块。 只不过……男主和女主,应该没那么容易死。 梦无忧摔倒在幽无命的桌案前方,裙摆倒掀,露出半戴白藕一样的小腿肚,她也顾不得遮上。 眼见刺杀无望,梦无忧悲愤了、绝望了,扭头冲着韩少陵喊道:“幽无命丧尽天良,滥杀无辜,天理难容!韩少陵,你还是不是人!这样一个恶魔摆在面前,你还能面不改色地和他吃饭饮酒?!你若是个男人,今日就杀了他!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 韩少陵一时竟是被震住了,嘴唇微动,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是在说——你没病吧? 幽无命一只脚已踏到了桌案上,闻言,低低地笑出了声,缓缓扬起手中半人多长的大黑刀。 就在这生死一发之际,幽无命身后忽然蹿出一个影子般的人,跪在了梦无忧身前,仰面喊道:“主君,刀下留人!” 桑远远挑了挑眉,看着这个横空出世的金手指。 此人知道幽无命没空听他仔细解释,当即撩起了裤管,请幽无命看他那条毛茸茸的小腿。 幽无命的眼角清清楚楚地跳了两下。 此人压抑着激动:“主君,她、她是属下当年逃避追杀时,不慎弄丢的妹妹!” 桑远远凝神望去,只见此人的脚踝上三寸处,印着一枚紫红色的月牙胎记,形状很奇特,像是月牙着了火。同样位置,梦无忧也拥有一枚同款印记。 所以,姜谨元不在,梦无忧就摔一跤,露出小腿的胎记来,被亲哥哥看到……这特么是planB?! 狗血,贼鸡儿狗血!强行续命可还行? 不必想也知道,这位‘亲哥哥’,肯定是幽无命身边的大红人,幽无命再变态,也会给他几分情面。 便见幽无命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将踏到桌案上的脚收了回去,长刀归鞘,语气不耐:“嗯。” 只见那人朝着幽无命重重叩了几个头,偏过身,冲着一脸呆滞的梦无忧亲切地笑道:“妹妹,你一定已经忘了哥哥吧?没关系,忘记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梦无忧呆呆地看着这个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不自觉地喃喃道:“不,你们这些刽子手,我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那人脸上浮起飘渺的笑容:“好好活下去!活着,让血脉……延续……” 桑远远听着此人话风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见这位亲哥反手抽刀,横刀自刎,血溅五尺。 桑远远不禁有些愣怔。她本以为要演一出粘粘乎乎腻腻歪歪的戏码,什么兄妹相认抱头痛哭,求得主君宽容冰释前嫌,说不定还要把梦无忧带在幽无命身边让韩少陵大吃飞醋什么的,没想到这人说死就死了。 “桑王女,”幽无命很好心笑着地向她解释,“我这里,规矩便是这样。一命换一命。很简单很公平吧?你喜欢吗?” 桑远远:“……” 后知后觉的宫侍已把梦无忧拖了出去,地上的尸首也被幽无命的人迅速清理了——韩州方面根本不敢动幽无命的人,哪怕是死人。 大殿上又回复了压抑沉闷的气氛。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幽州王,桑氏乃孤的正夫人,请注意言辞。” 幽无命笑得身躯发颤。 半晌,他双手撑着桌案,倾身向前,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韩州王,命,可只有一条呢。” 说到一半,眼中仿佛燃起两点绿火,语气幽森,是阴恻恻赤果裸的威胁了。 韩少陵气结,但他心知此刻绝不能与幽无命翻脸。 默了一瞬,韩少陵脸上有笑化开:“说得是,生命是很宝贵的,幽州王不远千里来助我韩州荡平魔祸,可千万要保重贵体,若不幸折在了西境,孤可没法向帝君交待。” 幽无命看起来更开心了:“冥魔,算是什么东西。” 他拎起桌案上的壶,自斟自饮喝了个痛快。 他好像压根就不记得自己还有幽盈月那么个妹妹。 韩少陵渐渐察觉不对劲了。 幽盈月再怎么害怕幽无命,这种场合也必定不会缺席。他还需要幽盈月出面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拉着他,与幽无命并肩站一会儿,好向外界释放清晰的政治信号。 可是,都开宴这么久了,幽盈月怎么还不来?!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心中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韩少陵瞳仁微缩,猛地转头望向桑远远。 她该不会私自报复幽盈月吧?! 震惊之下,韩少陵头皮发麻,顾不上掩饰神情。 桑远远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微弯,坦然地冲着他笑。 韩少陵一时竟分辨不出这个笑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问心无愧?是有恃无恐?还是根本没察觉他目光中的审视意味?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近日堵在胸口的那一团乱麻好像更加纷乱了一些。近来时不时便觉心浮气躁,此刻忧虑泛起,耳旁似乎听到梦无忧的聒噪声…… 是了。他的心神忽然一凛。 自从宠幸了那个梦无忧之后,时不时便有些胸闷气短,极偶尔还会耳鸣幻听,对于一个灵明境强者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只是这几日事情实在太多,才顾不上这点小毛病。 还没等他想明白,耳旁的聒噪声竟越来越大了。 藏在广袖中的手轻轻一抖,只觉胸口的乱麻抽离出来,化成一股股邪火,义无反顾地向下涌去。 就像中了什么奇怪的药一样! 韩少陵脑海中响起一声轰鸣。 对面的幽无命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心声,只见那白袍风流少年举起了杯,笑吟吟地道:“韩州王,我这个人呢,百无禁忌,你是知道的。方才死掉的这个手下,其实是情族遗民,赝品若是他的妹妹……啧,但愿还没祸害哪个倒霉鬼吧。” 目光中满是幸灾乐祸。 韩少陵倒抽一口凉气。 云境有三大异族,为世人不容,早在千年前,当权者就将三族都列入清剿名单,并称三邪。被血洗了千余年之后,三邪几乎已只剩下传说了。 情族便是三邪之一。 一旦与情族之人交合,便会身染无解之毒,唯有他她才是解药。 贪欢一晌,终生捆绑。这就是梦无忧最大的金手指。 桑远远自然知道梦无忧是情族遗民。从一开始,她就清楚地知道,韩少陵根本不可能甩得掉梦无忧,这两个人,注定要纠缠到死。 所以她才会故意半开着玩笑说,若发现韩少陵与梦无忧藕断丝连,她就要回桑州去,与他老死不相往来。 两国联姻,不是桑远远想和离就和离的,她只能抓住每一点筹码,让韩少陵对她越来越愧疚,这样她才不会太过被动。 没想到,这件事直接就这么被捅破了。 原本她还想等着看好戏——韩少陵发现离不了梦无忧之后,会怎样瞒着自己,偷偷与她私会。 到时候‘不小心’撞破一下,一定鸡飞狗跳精彩得很。 可惜了。 桑远远继续眼观鼻、鼻观心。既然事情已经摆到了明面上,那便让韩少陵自己去发愁,该怎么劝说她接受他不得不继续宠幸梦无忧这件膈应人的事情吧。 幸好她对这个男人完全没有半点感情。先借着这件事,不让他近身,然后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 她偏头,淡淡看了韩少陵一眼。 韩少陵一时顾不上桑远远。 他的胸脯剧烈起伏,拳头握得发白,目中有强行压抑的惊骇——他怎能不惊?方才,梦无忧差一点就死了。要是她死了,待他毒发,便再无解药。 他得给她陪葬! 惊骇过后,愤怒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迅速冷静下来。 他动了动食指。 一个影子般的人立刻单膝跪在他的身后,低低道:“主君有何吩咐。” “把那个梦无忧……”韩少陵的声音不辨喜怒,“削去鼻、舌、四肢,灌下洗髓液,缚在清凉殿的卧榻上。切记,不可以伤她性命,孤要她长命百岁。” 清凉殿,就是韩少陵之前用来金屋藏娇的地方。 平平淡淡的语气,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可以让他身旁的桑远远听见。 桑远远只觉头皮发麻。 这就是君王! “桑儿,过来。”韩少陵唤道。 他的声音里仿佛还染着血腥气味。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平平静静地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这样,你便不会怪我违誓了吧?”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桑儿,信我。我对那样一个东西,绝不会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是偶尔用来解解毒罢了。” 她的嗓音又干又哑,就像中了木毒时一样:“太残忍了。”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敢用身体算计我,便要付出代价。桑儿,不必替那种东西求情,谁来求情都没有用。” 桑远远蓦然惊觉,自己似乎小看了韩少陵。 “桑儿,”韩少陵声音沉沉,“今夜陪我?” 用的是疑问句,但却没有给她留下丝毫抗拒的余地。 他道:“你身体尚未康复,我不动你。” 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 我只蹭蹭。 火烧清凉殿 桑远远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要离开这个黑沉沉的地方,到桑州去。 远离这些可怕的家伙。 韩少陵抬起手,重重压在她的肩膀上。 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像是被掠食者衔住了咽喉的猎物一样。她知道,一旦韩少陵真的对梦无忧做出那样可怕的事情,那么,他在她的面前将不会再有半点心虚,他会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幕,将她彻底占有。 她,将伴在这样一个男人身边,和一具不人不鬼的躯体共用他,终此一生。 她的心底浮起一丝战栗,身姿却依旧端正,神色全无波澜。 此时此刻,她只能祈祷梦无忧继续鸿运当头了。 韩少陵的面色仍有些发白,但已不再有丝毫惊骇颓靡之态,他挥退了侍女,让桑远远替他斟酒。 “敬幽州王!”韩少陵笑着饮尽酒,朗声道,“桑儿,满上!” 桑远远奉过酒,便静静坐在一旁。 她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被掳进山寨的良家女子。 坐在韩少陵身边,只要稍稍抬眼,就能看见对面的幽无命。 幽无命看起来有点意兴阑珊,微仰着下颌,望着殿外的星空,自斟自饮。 “呵。”忽然,他轻轻地笑出了声,道,“韩州王,你就这么怕我?” 韩少陵浓眉微蹙,冷沉探询的目光落在对方略显秀气的喉结处。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戏一出接一出,是怕我闲极无聊一时兴起,屠了你这韩都城?” 韩少陵顺着他的目光往外一望,便见到一蓬浓烟之下,狰狞火光已蹿出檐角。 报信的内侍匆匆赶到:“报——清凉殿失火,火借风势,波及凤虚殿!统领大人已在全力灭火!” 幽无命丝毫也不拿自己当外人,闻言,撑着桌案立起身子,懒懒散散向外走去。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大步跟上。殿中百官急急推开桌案爬起来,尾随主君匆匆赶往事发地。 灵姑从侍女的托盘中取出披风替桑远远系上,搀着她远远地看热闹。 火是从清凉殿烧起来的。 韩少陵刚命令贴身的亲卫对清凉殿中的梦无忧下手。 这就出事了。 宫中侍卫都是修行者,他们扛着一只只盛满了水的巨大木桶,从护城河中取了水,飞奔回来,把足有一吨的水‘咚咚咚’地倾倒在燃火点。 还有人腾身而起,自上而下,像泼雨一般把整桶水从殿顶砸下来,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溅起无数白花花的大小水珠。 后宫木饰较多,有接顶的巨大的雕花木窗和木门,殿中还装饰着层层叠叠的帐幔,这才迅速烧了起来。 火势很快就扑灭了,只余湿烟滚滚。 清凉殿是烧了个透心黑,旁边的凤虚殿惨遭波及,也被烧毁了一小半。 局势一定,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开始预备善后。 便见侍卫统领面色纠结,押着两个落汤鸡似的人来到了韩少陵的面前。 幽盈月和姜谨元。 韩少陵:“……” 桑远远:“……” 这个就,纯属意外了。 她只是想保住姜谨元的小命,顺便吓吓幽盈月。 谁能想到会失火呢? 幽盈月是真吓坏了,像只小鸡崽似的,抱住韩少陵就不撒手:“韩郎!韩郎!他,他跑到我殿里,放火烧我!韩郎为我作主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呜呜呜……” 幽盈月从前那么嚣张,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身边有灰衣这个灵明境强者——她在前头杀人放火,灰衣总会给她收尾善后。如今灰衣被韩少陵处死,她就像失去了眼睛和臂膀,再遇上事,心神立即崩溃了。 姜谨元也吓得不浅。他是被烟呛醒的,迷迷糊糊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和韩少陵的小老婆躺在一张床上,帐外浓烟滚滚,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即拍醒幽盈月,招呼她往外逃。 结果这个女人浑不知数,竟拉扯着他大呼小叫,两个人正纠缠不清时,便见有人扛着巨桶冲进殿中,兜头给了床榻上的男女二人一个透心凉。 真是百口莫辩。 “老师,不是我放的火。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在那里了……我什么也没有做,真的老师……”姜谨元像是一只被暴雨打过的小山鸡,蔫巴巴的。 “韩郎替我作主呜呜呜呜……嘎!”幽盈月哭到一半,忽然看见幽无命似笑非笑地站在一旁睨着她,吓得眼泪鼻涕声音都憋了回去,湿透的衣裳好像瞬间结了冰,冻得她筛糠般颤抖起来。 “王王王、兄。”她松开了韩少陵,两股战战,挪向幽无命。 本欲盈盈一拜,不想走到半途,竟是腿一软,直直跌了下去,顺势行了个五体投体的大礼。 幽无命轻笑出声。 “王妹,数年未见,倒是比从前更懂礼貌了。看来,韩州王调.教有方。” 这个人一开口,便像是自带了禁言光环,周遭瞬息之间鸦雀无声。 偶有焦木噼啪一响,显得异常突兀。 姜谨元也吓傻了。 整个火场废墟,就像一个静默结界,诡异地凝滞了,所有的焦点都聚集在幽盈月的身上,等待她打破僵局。 幽盈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幽无命一脸怪异,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掐住幽盈月后衣领上那圈厚重纹饰,像拎一只小虫子一样,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来。 他微微躬着身,侧着头,看了看幽盈月的脸,然后很无辜地望向韩少陵:“王妹见到我,开心到晕厥。” 他丢下幽盈月,站起来,用另一条绸布擦了擦手,斜眼看向姜谨元。 姜谨元吓得缩到了韩少陵身后。 “啊,”幽无命叹道,“韩州王真是大方,天都贵客到来,便让我这王妹盛情招待……真是礼仪周全。” 韩少陵脸色发青,小心地将姜谨元护在身后,冷声道:“幽州王慎言。此事定有误会。” 手下亲卫已围了上来,将姜谨元小心地围在正中,以防幽无命突然发难。 谁都觉得今日之事很难善了。 却见幽无命笑吟吟地抱起胳膊,神情更加无害:“幽某当比姜小侄更要贵重几分,想来韩兄必不会叫我失望。” 韩少陵的脸更绿了三分。 幽无命笑得像个小恶魔:“别再把赝品送过来,孤,就要桑王女。” 说着,偏头遥遥望向桑远远,目光意味深长。 韩少陵一口闷气憋在心口,正要发作,却见那幽无命潇洒利落地转过身,扬长而去。 桑远远摁住了怒火冲头的灵姑。 “无事。”她浑不在意。 她转过身,向自己的回云殿走去。 韩少陵冷沉的声音远远飘来:“全力保护正夫人,今夜,任何人接近回云殿……格杀勿论!” 桑远远倒是不觉得幽无命会上门抢人。 他不是满脑子只有女人的傻缺,只是故意给韩少陵找不痛快罢了。 若她没有猜错,幽无命今夜应该要做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就不知道被带到沟里的韩少陵,还有没有余力考虑别的。 桑远远自然不会提醒他。 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已给自己找准了定位,一切,都以桑州利益为重,那里是她的娘家,也会是她最终的倚仗。 至于韩州幽州……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这一夜,果然如桑远远猜测的一样风平浪静。就连想要蹭蹭的韩少陵都没有出现。 天光微明时,潜出殿外打探了一整夜的灵姑,带着消息回来了。 灵姑的脸色十分难看。 原来,昨日梦无忧行刺失败被关回清凉殿之后,立刻放了把火,趁着看住她的宫人手忙脚乱灭火时逃了出去。 等到韩少陵派去处理她的亲卫赶到清凉殿时,火已烧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亲卫四下搜寻,都没找到梦无忧。 这个倒霉亲卫在宫中翻找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时,听闻韩少陵的无极殿已叫了七八回热水,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找不到人呢!敢情藏在主君的床榻上!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梦无忧逃出清凉殿,潜到了韩少陵的无极殿中,而他发现她之后,并没有把她削了,而是旧情复炽,足足宠了一夜。 “不是东西!”灵姑气得身躯发颤,“韩州王这样做,置王女于何地!” 桑远远回了回神,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昨日在幽无命那里受了那么多鸟气,韩少陵一腔邪火总得有个地方发泄。桑远远身体未愈,这种时候,梦无忧自己送到了他的嘴边,他又怎会放过? 只不知,一夜温存过后,韩少陵还舍不舍得动梦无忧一根手指了。 桑远远垂头笑了笑。 自然舍不得。 正与灵姑说着话,忽闻外面传来步履声。 “王女,无论如何,莫要与他置气,免得更叫他的心偏向旁人。”灵姑虽是极其不忿,却也强压火气,低低地提醒一声。 “安心。” 韩少陵进来了。 虽然极力压抑,但眼角眉梢的餍足之色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桑远远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疾步过来,握住她的手,令左右退下。 桑远远示意灵姑放心。 灵姑抿着嘴离开殿中,轻轻阖上雕花木门。 “桑儿。”韩少陵神色郁闷,“昨夜,我毒性发作,而那女子竟是阴差阳错逃至我殿中,我一时毒火攻心,险些要了她的性命。” 桑远远点头不语。 “桑儿,那绝非宠幸。”他解释道,“于她而言,其实是酷刑。桑儿,我不能,也绝不会,让你遭那样的罪。” 桑远远:“……”咦?那可真是太好了,谢谢您全家。 他把她两只小手都攥在掌心:“桑儿,信我,我对她,绝无半点男女私情,只是用一用罢了。” “哦,”桑远远平静地问道,“那还削吗?削了也能用啊。” 他愣了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桑儿是在取笑我么!我知道,桑儿绝不是那么残忍的人,安心,往后这个人永远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外面也不会有人知晓她的存在。” 桑远远笑了笑。 果然啊,要攻略一个男人,最方便快捷的战场,便是床榻。 轻装急出行 接下来的几日里,韩少陵忙于备战出征,同时还要和幽无命拉锯扯皮。 虽然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依旧每日会抽空到回云殿陪桑远远一会儿,说上一些好听的话。 夜里不必说,自然是食髓知味,与那梦无忧夜夜春宵。 桑远远难以想象,如果此刻的‘桑远远’不是自己而是痴恋韩少陵的原身,此刻该如何心如刀绞? 先前韩少陵与梦无忧在一起时,多少心中总有歉疚不安——桑远远重伤垂死,他却和一个替身颠鸾倒凤。 如今桑远远活了,他像是鸟儿出了笼,渐渐地连魇足之色都懒得掩饰了。 与桑远远说话,也日渐露骨。 这日,他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声音温柔暧味:“桑儿,待我出征归来,你的身体也该养好了罢?让我等了这么久,该如何补偿我,嗯?等你能够伺候了,我便绝不多碰旁人一指头。桑儿,我的心,都是你的。” “我只爱你一人!”他信誓旦旦。 这就是君王的爱。 桑远远笑容羞涩温柔:“出门在外,千万保重身体。除魔固然要紧,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不要把后背交给幽无命,那个人信不过。” 韩少陵欣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这两日,我着实是给烦透了——幽盈月只知道哭哭啼啼让我不要出征,梦无忧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要问,天天吵得我头疼。桑儿,只有你最好。” 桑远远垂头浅笑,心中把他的伎俩看了个透彻。 看似是贬低其他女人,其实只不过是想要潜移默化,让她把她们的存在渐渐当成理所当然。 下一步,他便会用她们身上的优点来打压她,一旦她中计,开始嫉妒,开始在自己身上找不足,他便会彻底占据主导地位,像看猴戏一样,将这几个女人全部玩弄于股掌。 你温柔贤惠他嫌你不解风情,你爽朗大方他嫌你没有女人味,你活泼他嫌你不稳重,你体贴他嫌你管得严。只要他心存恶意来找茬,哪里挑不出毛病来? 这种男人,她见得太多了。 对付那些少不经事的女孩倒是一试一个准。 遗憾的是,韩少陵遇上的,是影后。 “我会好生将养。不必记挂我,好好打仗,早日归家。你走后,我会到国寺住上几日,为你诵经祈福。” “桑儿……”韩少陵真心实意地感动了。 桑远远笑颜如花。 次日,王城门楼下的战鼓被沉沉敲响。 鼓声如闷雷一般,碾过整个王城,将平日里那些散慢之气全部碾碎,整个城中,一片肃然。 出征了。 桑远远站在门楼上,挥手送别。 大军驻扎在郊外,韩少陵和幽无命离开王城时,身边都只有几百人随行,他们骑着毛发如雪的云间兽,黑色战甲之外,系着大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领头两人,犹为出色。 亲眼看着这一行人离开,桑远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软软地倚倒在灵姑的臂弯里。 灵姑气鼓鼓地,像一只河豚。 方才她查到,韩少陵带着梦无忧同行,将她扮成亲卫带在身边。 “王女,您就一点儿都不生气吗?”灵姑忿忿不平,“您不会真信了他的屁话,也相信他只是拿那个女人解毒?哈!什么毒要一天不歇地解,笑话!” “灵姑,这有什么好气的?”桑远远眉目舒展,闲闲道,“他负我在先,他们前脚走,我们后脚便回桑州去!他若要闹,我们给他扣个居心不良的帽子——窝藏三邪,妄图取代桑王女,其心可诛!” 灵姑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捂着嘴,笑得没了眼睛。 “王女,您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桑远远才没空掺合那些狗血倒灶的剧情。 和别的女人争抢那种男人?抱歉,她可是桑州王女,不需要在脑子里养鱼来谋生。 这一次,没有桑州的背后偷袭,想来韩少陵和幽无命会顺顺利利荡平魔祸,等到归来时,与梦无忧应该更加深情缠绵了。 最好就地锁死,都别祸害旁人。 “也没什么要带的。”桑远远环视回云殿,发现自己对这个居所,以及日常用的东西都没有丝毫留恋。 她的声音十分平静,灵姑率桑州四十八壮汉杵在她的身后,寂静无声,听她安排。 “正好,轻装出行,什么也不必带,省得让人起疑。”她点了点面前的地图,“明日寅时出王城,巳时便可以抵达南部湄水城,这是一座贸易城池,一应补给便在这里补足。” “未时离开湄水城,一夜不歇,次日卯时便会经过第一处严防的重镇葵仁。虽然可以用你们来时的手令出关,但消息一定会被报给韩少陵。所以,得在郊外等,等到未时,韩少陵抵达西境,会先与冥魔拼杀一波,拿一个首捷。” “此时他必定无暇分神,我们,便在这个时候,出关。等到韩少陵首战告捷,收到消息时,我们已过了葵仁,再经一夜,抵达边境居临关。” 灵姑不禁微微蹙眉:“但此时,韩州王必定军令已下,居临关不可能放行。” 桑远远神秘一笑:“所以,我们要明日才出发呀。稍后,我便会与父王和王兄联络,让他们率军到居临关外接应。居临关若不放人,便把它打下来!” 灵姑看她的眼神,已是震撼。 这几日,桑远远看似不经意地引导韩少陵高谈阔论,提及韩州种种,以及战争事宜,原来不是在捧他臭脚,而是在为离开作准备! 桑远远说完,一转身,发现身后的灵姑及四十壮汉个个热泪盈眶。 “誓死护卫王女归桑!” 桑远远眼鼻发热,淡定道:“好了,各自准备吧。” 打发了众人,她有些忐忑地取出玉简。 两国联姻并非儿戏,若是桑州王无法出兵的话,她就只能另想办法。 反正她是走定了。 桑远远没想到的是,灵姑原来早已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报给了桑州。桑州那边,就等她这一句话。 桑远远刚说到一半,便听到桑州王开始雄狮咆哮—— “居临关,什么居临关,爹这就点兵,趁着韩少陵那龟孙子不在,爹直接打到韩都,接闺女回家!” 桑远远:“……”头疼。 幸好还有个聪明理智的桑世子。 他道:“爹太冲动了,不可行。还是小妹的办法好,不过只拿居临关会不会太便宜韩少陵那小兔崽子了?不如直接打到葵仁吧,还省得小妹在山林里多猫几个时辰。” 桑远远:“……”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那对父子,只囤兵居临关,能不打就暂时不要打。 好不焦头烂额。 这边刚刚解决,韩少陵的玉简亮了。 “桑儿,下次待你身体好了,定要带你出城来逛逛,我已到西漠了,沙漠里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白日里稍嫌热些,不过视野极好,令人心情开阔。桑儿,我已开始思念你了。” 桑远远淡淡地应着,心思早已从及顶的雕花木窗飞了出去,飞向广阔的南面桑州。 一声女子的惊叫令她蓦地回神。 心中猛然一凛,以为殿中是不是藏了偷听的人。 便听得韩少陵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又怎么了?” 女子笑着回他:“没事,差一点儿就撞到你了!骑云间兽好好玩!我再到前面跑一圈儿!” 是梦无忧。 桑远远唇角浮起一丝讽笑。 “脸藏了么?”她淡定道,“我可不希望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议论桑州王女当众失态。” 韩少陵的声音不禁尴尬:“易容了,无人会说你闲话,桑儿。” 静默。 半晌,韩少陵道:“这个女人,真是……桑儿,我这里有事,回头联络。” 直到桑远远整装出发之时,韩少陵的玉简都没有亮过。 桑远远忍不住想,若是原身还在,是不是会捧着玉简,痴痴等到天明?她不敢打扰他,生怕他那边在做什么正事,可是,他身边却有另一个女人,敢疯,敢闹,敢肆无忌惮。 等待的那个人,多么可悲啊。 还好她不会。 …… 桑远远的车队顺利离开了王城。 主君出征,正夫人到南郊国寺为他祈福。这件事早在韩少陵人还在王城时,桑远远便让他安排上了。 行出二十余里,回首去望,见那黑沉沉的韩都伏在大地上,像囚笼,亦像凶兽。 桑远远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 在湄水城补给之后,一行人顺利通过了第一处重镇葵仁。 一过葵仁,桑远远便把韩少陵的玉简全部扔到了官道旁的水沟里。 滚蛋吧猪蹄子! 这一夜,韩州境内的月亮也很圆。 桑远远透过车窗,怔怔地看着那轮明月。 待天一亮,父兄就会兵临城下,助她出关。 “王女,早些歇息吧。明日闯关,恐怕要费些气力。” 桑远远笑道:“你们才要好好歇息,我就是个拖油瓶,没我什么事。” 灵姑摇头笑着,替她关好了车窗和车门,退到外头与众人商量如何护好王女出关。 桑远远以为自己会失眠,不料很快就沉沉睡着了。 她梦到了一条蛇。 一条指头般粗细的蛇,在她脸上爬来爬去。 她艰难地睁眼,却发现自己从一个噩梦,坠入了另一个噩梦。 榻旁坐了一个鬼魅般的人,目光晦暗,正用手指,细细描摹她的轮廓。 荒野观烟火 幽无命。 那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幽无命怎么会在这里?! 她刚要张口,那根冰冷的手指便轻轻摁住了她的唇。 “嘘。”他说。 他伏下身,贴着她的耳畔,气息冰冰冷冷,像蛇一样。 “为什么紧张,”他说,“桑王女不是喜欢我么。见到我,你不开心?” 桑远远尽量表现得平静。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轻声问道。 幽无命低低笑着,轻飘飘地说道:“来救你啊。我不来,你就完了。” 桑远远僵硬地偏头看他。 “知道韩少陵怎么说的?”幽无命笑,学着韩少陵的腔调说道,“杀掉那些蛊惑夫人的桑州人,将她锁在无极殿,待孤归来再处理。” 他的气息很冰冷,冷到了她的骨缝里。 他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起来,轻轻挑开一线车帘,示意她往后看。 “你瞧,我路过的时候,借着风,给他们洒了一些莹石粉。” 他的语气极温柔,如同情人耳语。 桑远远一望,顿时头皮发麻。 几里外,的确有人潮在无声涌动,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莹石粉泛着淡淡的微光,从极远处看,可以清晰地看出整支大军的形状。 像一头猛虎,准备吃掉她们这块小小的肥肉。 桑远远如坠冰窟。 她依然难以置信:“怎么这么快!” 葵仁至居临关一线没有囤兵,从葵仁整军出发,最快也要天明才赶得上来。 她都计算过了。 幽无命贴上来,轻轻地笑:“你跟我走,你的人就不必死。” “否则?”她问。 幽无命愉快地笑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省得便宜韩少陵。” 他这般说着,当真抬手扼住她纤细的脖颈。 他的眼睛极黑,在月色下,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唇色极红,笑起来时,好看的唇形浮在白惨惨的脸上,当真像是传说中画了皮的恶鬼修罗。 带着一种极美丽的死亡气息。 桑远远头皮发麻。 “那如果跟你走,”她轻轻喘着,说道,“岂不是便宜了你。” 幽无命一怔,旋即,笑得弯下了腰。 “那就便宜我咯。”他松开了她的脖颈,轻轻替她拍背顺气。 “好。”桑远远说,“但你要帮他们逃走。” “小事情。” 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带血的银色令牌,很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拎着,取过矮桌上的那壶温茶,咚咚咚地冲刷了一会儿,弄得满地水渍。 看着变得干干净净的银牌,幽无命满意地点点头,随手把挂在脖颈处的面罩往上一扯,遮住了罗刹容颜。 他一脚踢飞了车门,抓着桑远远走到车辕上。 灵姑等人惊得魂飞魄散,祭出兵器指向幽无命。 “什么人?!放开王女!” 桑远远缓声道:“没事,是自己人。情况有变,即刻准备闯关。” 幽无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烟火一放,你们便各自逃命,不要回头,回头很可能会死哦。” 桑远远注意到,他的声音变得粗哑了许多。 此刻,灵姑等人也发现了身后那暗潮一般的大军。 “王女!属下拼上性命,必定能护住王女!”灵姑满脸抗拒,“此人……不是我们桑州人!属下不放心!” 桑远远轻轻摇头:“就这样。保命第一,见到父王,告诉他我无事,迟些便回。” 灵姑还要再劝,桑远远竖起手,温柔坚定地说道,“韩少陵心机深沉,你们千万要替我劝住父王,万勿冲动行事,以免落下把柄。” 幽无命满意地笑笑,抓住她的肋,轻飘飘地掠起。 百丈外的草丛间,伏着一头普普通通的云间兽。他揽住她的腰,骑上云间兽,向着身后的大军迎去。 很快,就到了近处。 眼前这支军队训练有素,行动寂静无声,恰好停在了一个既不会被发现,又不会放跑漏网之鱼的位置。 显然根本不是那种匆匆派出的截杀队伍。 所以韩少陵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想要逃走的?他故意将她放到了居临关外,便是想要引桑州王闯关,好被他拿一个错处吧! 桑远远浑身冰凉。 心中越是惊骇,她越是绷紧了脊背,让自己坐得端端正正。 身后便是幽无命的胸膛,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条胳膊松松搭在她的腰间,呼吸时不时就从她发顶拂过,带着冷冰冰的温度。 “知道吗,”他侧了头,呢喃般在她耳旁说道,“很多人都想要你。” “但他们,心思都不纯。”他哄骗一样,轻声低语,“他们想要的不仅是你,还有利益。我不一样,我想要你,便是你,你这个人,活的,死的,都可以。你看,这才是真的喜欢。” 桑远远只觉脊背发寒。 说话时,他已载着她,来到了追兵面前。 “什么人?!” 火光一闪即逝,照亮了桑远远的容颜。 幽无命手一扬,把他刚才在她车里洗干净的那块染血令牌掷向对方将领。 将领接过银牌一看,急急行礼:“十五将军!” 韩少陵要杀的是那些桑州人,而不是他自己的媳妇,这次行动中,负责劫出桑远远的,正是神出鬼没、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韩十五。 一切与计划分毫不差,将领轻轻舒了口气。接下来,便只需要收割人头了。 幽无命继续用略显低哑的假音说道:“夫人我已带出来了,我与她先行返回。” “是!” 幽无命冷声下令:“去,杀光那些桑州人。” “是!” 大军齐齐一呼,跃上云间兽,向着前方冲杀而去。 万蹄奔腾,如风雷般从身旁碾过,只余一片扬尘。 桑远远一动也没动。 “咦?”幽无命斜过身体,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不哭不闹?我方才还想,若你哭叫,我回头便缝上你的嘴巴。” 他的眼神看起来倒是有些失望。 桑远远:“……”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她轻声说道:“幽州王言出必行,既答应了救人,那就一定会做到。” 他轻轻眯了下眼睛,声音带着笑:“哦,那我常说要攻下天都,杀死姜雁姬,你觉得……我会做到么?” 姜雁姬这个名字已在云境消失了许多年。 如今提到那个奇女子,人们只会称‘帝君’。 桑远远看着他那双黑而深的眼睛,很认真地回道:“我觉得你现在实力还不够,得再等一等。” 幽无命的眼中难得地浮起了真实的诧异,半晌,他笑了,嘀嘀咕咕地说道:“难怪敢说喜欢我,原来你也病得不轻。好吧,这些人,我都救。原只想随便放跑一个两个的……” 只见他手腕一翻,掌中多了一把小玉珠,在月色下发出莹莹青光。 是传讯用的符玉。 他慢慢合拢五指,便见那些玉珠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一声声清脆的玉碎声,像是爆豆子一样。 一簌簌粉末带着青光,顺着他的指缝流淌。 一声声低沉的轰鸣响彻四野。 不必回头都能看见火光冲天。 “这……” 幽无命愉快地笑着,扯了扯缰绳,带她回身望去。 便见那支暗沉大军中,像是开了花一般,云间兽一头接一头被爆上了天,变成一团团燃着橙色光芒的大火球。 黑暗空旷的荒野中,果然是放起了一朵朵烟花。 居临关被惊动了,城楼之上燃起无数火光,远远便能听到城门开启的匝匝声。 幽无命又取出一把玉珠,放到桑远远掌心。 “试试。”他带着几分得意,怂恿她。 一只冰冷的大手裹住她的手背,握住五指,缓缓合上。 青光透出指缝,前方的烟火更加灿烂。 “好玩吧?”他伏在她耳畔,语气轻快,带着浓浓的笑意,好像在炫耀什么玩具一样。 “你到韩都的第一天夜里做的,对吗?”桑远远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幽无命动作一顿,胸腔轻轻地颤动,“嗯”了一声。 那天,一连串事情令韩少陵焦头烂额,平时冷静理智的王者,在那个夜里彻底放纵了自己,窝在无极殿和梦无忧一夜鏖战,又将亲卫都派到回云殿保护桑远远,防着幽无命当真上门抢人。 真正该盯紧的幽无命,反倒没人管了。 她喃喃道:“在云间兽体内置入爆.炸物,然后利用传讯玉简之间的灵蕴感应来引爆。” 这个思路,可以说是很超前了。 他随手抚了下她的头发:“真聪明,我的小桑果。” 桑远远瞳仁收缩。 灵姑只提到过一次这个幼时昵称,当时在场的,只有桑州王派来守护她的那些人。 所以,这些人中有幽无命的人。 既有幽无命的人,想必,也会有韩少陵的人……原来,她是这样暴露的。 这就真不能怪她了。父兄从桑州派过来的人,她根本无从查起,只能无条件地信任。 看来云境十八州的水,比她想象中更要深得多。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之后,韩少陵再没有和她联络。 “可以告诉我你的人是谁吗?”她偏头看幽无命。 他那双黑暗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一团团火光,像金色的重瞳,更有种别样的绮丽。 “桑三九。”幽无命没有一丝迟疑。 桑远远眼前浮起一张憨厚的脸。 “那韩少陵的人,又是谁?”她的心脏怦怦地跳动起来。 她紧了紧握起的拳头。 “桑四五、桑四六。” 桑远远的心猛地一跳。 这两个人,身份很不一般。灵姑特意给她说过。 桑四五和桑四六其实是桑远远的堂兄。他们的父亲是桑州王的亲弟弟。这位王叔向来不以王族自居,打小便把自己的一对双生子扔进了军营,令人一视同仁,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这对双生子争气得很,出类拔萃,年纪轻轻就立下不少功劳,他们拒绝闲职,而是进入了近卫军,做了桑州王的贴身亲卫。 一家子风评极好。 他们怎么会是韩少陵的人?! “该收取报酬了。”幽无命低低笑道。 五根冰冷的手指,像蛇一般,爬上她的后脑,探入那黑云般的发丛间,控制住了他的猎物。 她被迫仰起了脸,幽无命伴着漫天烟火,扯下面罩,重重吻住了她。 他的唇是冰的,感觉就像被毒蛇亲吻。毒蛇的尖牙磕破了她的唇,铁锈的味道弥漫,让她忽略了毒蛇本身的气味。 他又将一捧玉珠握到了她的掌心,十指交扣辗转,烟火更加绚烂。 半晌,他松开了她,像蛇一般收回了红信,怪异地看着她。 “毫无技巧可言。韩少陵没教过你么。” 桑远远没接话。这种时候出声解释,岂不是更加挑起他的兴趣? 其实他的技术也很烂,自己还咬了自己一下,以为她不知道。 毒蛇的亲吻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亲吻结束后,桑远远呆呆地望着远处那片火光。心中在想,这么乱,灵姑他们应该能顺利逃出去。 她的心情麻木中带着一丝纷乱。 无论如何,眼下的情形总好过灵姑她们身死、而自己被韩少陵囚起来,充作禁.脔。 身后那个像蛇一样冰冷的男人把脸颊贴在她的颈侧,时不时轻轻嗅一下,双臂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懒洋洋地直起身子,一扯缰绳,带着她风驰电掣般掠向西北方向。 桑远远侧过头,从幽无命肩膀上往后望。只见大批的官军举着火炬出关救援,旷野上人仰兽翻,处处燃着明火,阵阵惨号声随着夜风飘出很远。 想来幽无命在里面加了不少奇怪的料。 直到火光消失在地平线下,她才恋恋不舍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回转过头。 余光从他的脸上掠过。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模样,微微蹙起的眉峰和下沉的唇角,都写满了三个字——没意思。 看来他和她一样,对那个吻毫无感觉。 桑远远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手指碰到了腰间的锦囊。还有两枚玉简,得把叛徒的事情告诉桑州王…… “我可以向父王报一声平安吗?”她定了定神,温软地问。 幽无命黑眸低垂,唇角挂着莫测的笑:“当然可以,我也顺便问个好。” 桑远远知道这就是不答应。 如果桑州王知道掳走她的人是幽无命,一定会当场发疯,领兵就往幽州打,哪还顾得上什么叛徒不叛徒。 “算了。”她蔫蔫地垂下眼睛。 就在视线即将跌落到谷底的时候,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身体小幅度地颤了下,猛地抬眼看他,目中流露出浓浓的期待—— “那……可以请你的人帮忙,让父王提防韩少陵的人吗?” 小金人作证,此刻她的演技一定爆表了。 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一定会感觉到被信任、被依赖,不自觉地和她站在同一阵线…… 可惜的是,幽无命一丁点都不正常。 他怪异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小桑果,我的确不介意暴露桑三九,可问题是,你觉得桑成荫那个憨货会因为桑三九一句话,而怀疑自己的亲弟弟和亲侄儿吗?” 桑远远顿时泄了气:“……不会。” 只能再找机会。 天将明时,云间兽停在了一条小溪旁边。 幽无命取溪水替她净了面,动作温柔,唇角浮着专注的笑。 然后用绸布擦干水珠,取出一小盒黄色的糊状物,用指腹沾了,涂抹在她的脸庞上。 他的手指极灵活,像揉面团那样,在她脸上捏来捏去,时不时身体后仰,眯着眼打量一番,然后继续倒饬。 折腾半天,他把手中的玉盒一扔,拍了拍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摁到溪水上方。 晨光洒落在溪水上,像是细碎的金屑。 桑远远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相貌平平,下唇还破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他把她抓起来,三下五除二扒去了她的外裳,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身近侍的衣裳,套在她的身上,然后又把她摁回溪水上方,左左右右地照。 她的心头浮起惊骇:“难道你要带我去……” 幽无命的脸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很好玩,不是吗。” 他要带她到前线去! 桑远远觉得一点都不好玩,然而抗议无效。 二人继续上路。 天亮之后,桑远远吃惊地发现,幽无命这头云间兽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速度快得惊人。它全力奔跑时,左右两旁的风景都带上了残影。 她的眼中刚浮起一丝讶异,幽无命就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得意地说道:“我把短命捡回来的时候,它被咬得没一块好肉。他们都说它活不过三天。三天啊,呵呵。” 桑远远也不知该吐槽坐骑的名字,还是吐槽那个魔性的‘呵呵’。 他续道:“我说,短命肯定比他们活得久。他们不信。” 桑远远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云间兽那身柔顺的白毛,心中泛起一丝欣慰——它顽强地活下来了,还跑得这么快。 幽无命下一句话,却令她的身体再度僵硬。 他轻飘飘地笑道:“那我就把他们都埋在了兽栏下面,当然活不过短命咯。” 桑远远:“……” 她觉得像幽无命这种病人,恐怕连最好的心理医师都束手无策。 幸好他自己的命也不太长。 一路向西行,空气渐渐变得干燥,西边吹来的风中染上了硝烟的味道。地平线渐渐变成黑色,桑远远知道,自己将要看见这个世界的标志性建筑物了。 黑铁长城。 视野尽头已被黑线占据,它像一条诡异的切割线,把黄色的大地和蓝色的天空割开,像是世界的伤痕。 但其实,它是守护云境十八州不受冥魔侵害的钢铁防线。 随着云间兽的不断接近,黑色地平线飞速在眼前隆起。 “第一次看见内长城?这有什么好看。”幽无命道,“我带你上墙,看那些血肉——那还有一点意思。” 桑远远:“……” 她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这个年轻的病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面容看着有些清冷,像是白中泛着一点青色的美玉。说来也奇,明明眼睛极黑,唇色艳红,却莫名有种清淡出尘的气质。 当然,只要他一做表情,或者开口讲话,仙气就会不翼而飞。 内长城以东,是大片大片的荒原。荒原绵延三百里,三百里外的东面,还有一道最终防线,防线再往东,才会出现正常的城池和住民。 此刻,幽无命正带着她穿过荒原。 运送补给的后勤军像是搬运食物的蚂蚁一样,蜿蜒数百里,将一车车物资从东面运向前线。 “你看,”他轻轻伏在她的耳畔,道,“韩少陵多没用,送往前线的粮草也要被底下贪掉三成。” 隔着大老远,他是开了天眼吗? 桑远远一边腹诽,一边举目望去。这一望,便望出了问题。 蜿蜒的粮车里,确实有近三成莫名有些违和感。在近处一定是看不出来的,但远远望去,它们就像是一整片谷地里藏着两三亩韭菜,醒目得很。 应该是以次充好。 “你们幽州就没有贪官吗?”桑远远问。 幽无命有些遗憾:“确实好一阵没杀过了。出行时,我给了他们许多机会的,谁知一个个都那么胆小。” 桑远远:“……” 三百里路途在短命的四蹄下飞速缩短,很快,二人一兽就到了内长城的一处门楼下。 到了近处,更觉震撼。 沉沉黑铁,仿佛把整块大地都坠得向着西面倾斜。内长城高达三十丈,站在城下,那恐怖的压迫感仿佛可以隔离阳光,空气又冷又重,吸进肺里像铁一般沉沉地坠着。 城门下的小门被拉开,迎幽州王入内。 墙城下的士兵有条不紊地忙碌,顺着开在城壁两旁的甬道,将大量物资运送上墙头。 幽无命的人显然对这个能够骑在‘短命’身上的女子很好奇,个个都会下意识地一愣,然后呆呆地张着嘴,直到被身后的人一推,才回得过神。 这倒是和桑远远想象中又有些不同。 她原以为,幽无命的人在他面前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战战兢兢,没想到看着倒是十分平常心的样子。 好像还不如韩少陵的积威重。 她的诧异被他尽收眼底,他看起来心情又好了几分,道:“本王爱民如子,深得幽州万民敬重。” 桑远远:“……”她已经无力吐槽了。 云间兽顺着门洞下的黑铁阶梯登上了三十丈城墙。 一踏上城墙,立刻像是换了一个世界。 桑远远也说不清是那阵阵刺耳哀嚎声先轰入耳朵,还是那浓烈无比的腥臭味先攻占了嗅觉,或者,是那密得如同沙砾般的硝烟熏痛了眼睛。 城墙下的气氛是沉默且忙碌,城墙之上,则是一派热火朝天。 无数人在奔跑。 黑铁长城的城墙极为宽阔,足够一百头云间兽并行。 墙头架着一张张巨弩,面目冷肃的修者,将那些足有桑远远小腿粗细的黑铁巨箭搭上巨弩,射向城下。依据各人的修行体质不同,弓弦与箭身都会染上灵蕴的颜色,赤、黄、黑、白、青,五色箭矢如暴雨般砸下城墙。 一轮铁箭疾出,底下便会传来新一轮的哀嚎。 幽无命跳下云间兽,抓着桑远远的胳膊,带她走到城墙边上。 “没见过冥魔吧?”他用一只冰冷的手摁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身体推到墙垛里。 他躬了身,两个人头凑着头,亲亲热热地挤在一架巨弩边上。 桑远远向下一望。 隔得太远了,底下的情景看不清楚,入目只见一整片赤色,赤色之上,扎满了簇簇黑箭。 有些黑箭底下,还有赤色在挣扎蠕动,想来那就是冥魔。 战火蔓延到了城墙上,黑铁墙壁上留下了焦油的痕迹,城墙根下堆着许多烧焦的块状物,堆得老高,有些地方还燃着明火。 一波箭雨过后,城门下飞快地掠出两支小队,一支将城墙底下的焦物搬运上车,把一小段城墙根清理得干干净净,另一支小队负责回收近处的箭矢。 他们的动作惊人地迅速,桑远远还没怎么看清楚,便见两只小队聚了头,一起退回门楼。层层铁门依次合上,轰隆震颤传到了城墙之上。 幽无命有些失望地松开了她。 他道:“没意思。真没用。” 桑远远很神奇地领会了蛇精病人的想法——冥魔没有趁机攻击这两只队伍,害他没看成好戏。 也不知道桑远远的运气算好还是不好,那一波箭雨过后,城墙下就一直没什么动静了。 在这里的官兵都是修行者,他们抓紧空档,贴着墙垛坐下,开始调息。 战火之中的片刻闲暇显得异常珍贵,就连桑远远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方才她总觉得就像是闷在一个铁罐子里,好像一切觉知都被紧紧束缚在城墙附近,只有心力关注眼前方寸地。 此刻豁然开朗,她举目一望,望到了十里之外的外长城。 那里才是迎接冥魔的第一战线。 数日前有一座城门被攻破,冥魔涌进了内外长城之间的缓冲带,是以天都才会这般重视,让幽无命协助韩少陵除魔。 脑子里刚转过韩少陵这个名字,耳中便立刻听到了那道磁性满满的男主音。 “幽州王?” 拖后腿光环 来到身后的人……是韩少陵! 桑远远的心噗通一跳。 易容术并不稀奇,梦无忧就是易了容随军出行。 韩少陵会不会认出她?! 她轻轻吸了两口气,迅速调整心态。 考验演技的时刻到来了。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回转身。桑远远紧随其后,垂目,转身,不卑不亢地站在幽无命身后。 韩少陵蹙着眉:“期限已至,幽州王可还记得你手下的军令状?昨日午时到现在,已足有十二个时辰了。” 幽无命懒懒散散地取出一枚玉简,歪歪地贴在嘴边。 “城墙还没拿下吗?” 玉简对面传出略有些变态的大笑声:“报主君!一炷香前已拿下了,属下正带着小废物们清理墙头!” 阵阵恐怖的哀嚎从玉简中渗出,像是背景音乐一样绕耳不绝。 幽无命捏碎玉简,很不耐烦地揉着眉心,一脸逐客的表情,对韩少陵说道:“满意了?” 韩少陵浓眉紧锁,举臂指向远处的外长城,只见有一处缺口就像是水库开启的闸门一样,大股赤潮蠕动奔涌进来。 “分明仍有冥魔越过城门!幽州王,你的手下谎报军情,该当何罪!”韩少陵压抑着怒火。 幽无命好笑地抱起了胳膊:“昨日不是说得很清楚了,拿、回、城、墙。拿回城墙。我说过要关城门吗?” 韩少陵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派出精锐强袭外长城,不就是为了关上被攻破的城门?只要关上了城门,冥魔的攻势将大大减缓,此时再令大军出击,收复内外长城之间的缓冲地带,便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伤亡,将冥魔封锁回外长城之外。 在此之前,韩少陵早已数次派出精锐试图关闭城门,每一次都失败得彻底,白白折了许多好手。 昨日,幽无命突然主动将手下最为精锐且神秘莫测的幽影卫派了出去,韩少陵吃惊不小,将桑州的事暂时押后,只一心关注着外长城战况,心中还曾暗笑幽无命愚蠢——他抢再多的功劳,又有何用? 没想到这个疯子根本就是来耍人的。 韩少陵眼尾微红,气得不轻。 桑远远的心轻轻一跳——幽无命这样做,恐怕正是为了把韩少陵的注意力牢牢抓在外长城,好方便他离开战线,前往居临关抢人。 “韩州王,”幽无命那讨嫌的声音又阴恻恻地飘到了韩少陵的耳朵里,“我的桑王女,真被你给弄丢了?” 韩少陵额角青筋乱冒,强压着火气,冷着声,一字一顿道:“幽州王,请你即刻下令,让他们,关闭外城门!” “拿人来换啊。”幽无命轻飘飘地说道。 韩少陵深吸一口气:“帝君有令……” 幽无命一脸牙疼:“啧,我说韩少陵,别动不动就搬个女人出来压我。哦,也不是不可以,我要桑……” 韩少陵终于忍无可忍,一掌轰在了身旁的城墙上。 “嗡——” 金属特有的轰鸣声回荡在整段内长城。 韩少陵微微喘着粗气,盯了幽无命一会儿,唇角浮起冷笑,点头道:“好。即刻起,再不劳动你幽州王这尊大佛,小小冥魔,韩某还没放在眼里。事后,孤定会如实向帝君禀告。” 幽无命淡笑不语,一脸无所谓,很像一根老油条、一块滚刀肉。 韩少陵正要拂袖离去,忽见一个亲卫匆匆来报—— “主君,属下疏忽,让梦姑娘混进出城的队伍,此刻城门已合上了!” 亲卫的脸上急出了汗水,很像个捏到一半的湿塑像。 一听这话,桑远远顿时就乐了。 女主不闯祸不搞事那还叫女主吗? 韩少陵此刻已经是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乍闻梦无忧又出了夭蛾子,眼中的怒火几乎溢了出来,声音带上低吼:“怎么回事!” 亲卫也是无奈得很:“梦姑娘实在是……太过活泼,见不到主君,便四处……四处‘帮忙’。” 一听便知道,名为帮忙,实则捣乱。 亲卫愁肠百结:“方才她不小心拆了一架粮车,运粮的怕被怪责,让属下替他作个证,结果,说话的功夫,梦姑娘便没影儿了。” 韩少陵掐住了眉心。 “属下遍寻不着,忽然一人找过来,说是属下令一个女子替了他的位置出城去做事,叫他过来找属下报道。属下追到城门下,得知梦姑娘已混在出城的队伍中出去了……”亲卫的声音泛着苦涩。 他,堂堂一个灵明境五重天的强者,实在是很想上战场杀敌,而不是见天跟在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身后,替她收拾各种烂摊子。 韩少陵猛地扒到了城墙边上,从墙垛之间探身往下看,呼吸声重得像是牛喘气一般。 此刻,他对梦无忧尚无什么深情厚意,眸中的担心多半是为了自身性命。 城门下,两列队伍已各自散开。 一队回收黑铁箭矢,另一队清理堆积在城墙根底下的冥魔尸身——黑铁巨墙无从攀登,冥魔攻城都是用身躯生生往上堆,若不及时清理掉墙下的尸块,它们便会成为下一波攻击者的云梯。 桑远远举目一望,见远处已有一段赤潮像波浪一般横卷过来。 倒也不算紧急。 出城的队伍训练有素,足以轻轻松松完成任务,赶在冥魔抵达之前退回城中。 战鼓擂起,城墙上的守卫者们开始行动起来,将黑铁巨箭搭入弩中,凝神蓄力,对准了第一波浪头。 收拾箭矢的队伍已撤回了城门下,搬运冥魔尸首的队伍却停在了半途。 远远望去,只见其中一人躬着腰,似是在呕吐。 显然,逞强的小姑娘实在受不住那血腥的刺激了。 “嗡——咻咻咻咻——” 黑箭如蝗,自三十丈城墙上疾疾射出,划过冰冷的死亡弧线,抵达第一战线! 箭矢落入赤潮,阵阵刺破耳膜的凄厉哀号声顿时直冲天际。 出了状况的运尸队阵脚微乱。 此刻,他们距离城门足有百丈,再不撤,恐怕要卷入危潮! 桑远远心中十分纳闷——出城的都是修行者,把梦无忧抱了或是扛了,不就能带回来吗?非得让她一个人拖住整支队伍的脚步,等待冥魔到来? 这又是什么神奇的拖后腿光环? “放降索。”韩少陵咬牙切齿,“她不会让别人碰她的。” 幽无命:“……” 桑远远:“……” 盘在墙垛下的黑铁大锁链一圈一圈荡了下去,韩少陵单手攥住铁锁,纵身一跃,像一只红背的□□,潇洒利落地向下飞掠。 幽无命招了招手。 短命屁颠颠来到他身旁。 它的腹下挂着那把大黑刀,幽无命慢吞吞地取了刀,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轻轻抚过刀鞘。 韩少陵的人顿时如临大敌,环成半圆,牢牢护住了降索。 就怕幽无命一刀斩下去。 幽无命把刀反背回了身后。 他随手揽住桑远远的肩膀,将她摁回了墙垛上,覆在她耳畔低低问道:“他救别人去了,伤心吗?” 是个送命题。 桑远远瞥他一眼,轻声回道:“英雄救美的人又不是你,我有什么好伤心。” 幽无命抖了下,把她的脑袋拨向另一边,嘀咕道:“要命的美人计。早晚害死我。” 揽在她肩膀上的那只大手迅速滑向下方,揪住了她的腰带。 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想要把她丢下去。 她赶紧反手扯住了他的腰带。 她回眸瞪他,见他眉眼弯弯,笑得十分灿烂。精巧薄透的红唇之下,略尖的白牙若隐若现。 他道:“唔,小果儿想要与我一起死,想来是真心喜欢我。” 桑远远:“……” 二人攥着对方的腰带,对峙。 等到韩少陵‘咻咻咻’滑到了城墙底下,幽无命终于松开了手。 桑远远福至心灵,惊诧地问道:“你该不会是想拿我去砸他?” 幽无命的眼神竟是明明白白地虚了一下。 桑远远气乐了,压着声音冲他吼道:“我可是桑州王女!这样的身份,用来做什么不好!你就拿我当沙包用么!” 她都被他气晕头了,一时忘记了他是这个世界最著名的疯子、狂徒。 她居然吼了他。她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没办法,沙包也得有三分火啊。 幽无命装模作样地望向远处。 桑远远深深吸了两口气,故作平静,将视线投向下方。 城墙下,韩少陵已成功接到了人,将梦无忧揽在怀中,然后单手抓住了降索。 城墙上的亲卫绞动索盘,迅速将二人往上拖。 此刻,已有一批冥魔穿过了箭雨,奔到城墙下。当头的冥魔高高跃起,一口咬空。 梦无忧的尖叫回荡在城墙下。 受她拖累,那一队运尸车也没来得及赶回城中。冥魔已到,城门只得关闭,他们便被关在了城外。 十死无生。 始作俑者却是发着抖,缩在男人的怀抱中,平平安安回到了城墙上。 她战战兢兢向下望了一眼。 “啊!他们,他们被围住了!”梦无忧的哭音发着颤,锐利无比,“快,快救人啊!怎么能把他们关在城外!快点开门救人啊!韩少陵你快点救人!” 桑远远的脑海里顿时晃过了十来部狗血剧。 这些女主,都是同一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吧?! 韩少陵扔开了梦无忧,双手撑住墙垛,心中满是怒意——这虽是件小事,但显然会有损他的声名。 桑远远只觉身旁有风刮过。 见那幽无命像一道鬼影一般,掠过三丈距离,趁韩少陵不备,反手拎住梦无忧的腰带,随手一掀。 梦无忧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去啊,救人啊。” 幽无命笑得像个天使。 只是个意外 眨个眼的功夫,就见梦无忧大头朝下,翻出了墙垛。 韩少陵差点儿原地就炸了。 他左右一瞟,抓住还未彻底收紧的降索,毫不迟疑地纵身跃下。 耳熟能详的剧情再次上演,韩少陵抓住了梦无忧的脚踝,二人险险地吊在城墙之外。 “韩少陵你不要管我!放手,你快放手!这样下去你也会出事的!”梦无忧焦急地大喊道。 桑远远觉得她实在是很厉害,头朝下还能喊得中气十足。 韩少陵:“……”我特么要不是中了你的毒我还真就放了! 只见幽无命浑身上下弥散出浓厚的反派气息,他阴阴地笑了下,跳到墙垛上,反手抽出大黑刀,干净利落地一刀劈下。 降索应声而断。 桑远远忍不住鼓了两下巴掌:“干得漂亮。” nobb的反派可是人间瑰宝啊! 只不知三十丈城墙够不够摔死一个灵明境八重天的强者。要真把韩少陵摔死了,婚契与同心契便能自动解除……桑远远不禁想入非非。 灵明境强者便可与天地间的同属灵蕴共鸣,韩少陵属金,只见他重重将梦无忧向上一扯,夹在了左臂臂弯中,右手泛起了明亮的白光,向着黑铁巨壁重重一抓——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顿时盖过了冥魔的哀嚎。 只见铁壁之上,顷刻之间出现了一道数丈长的深沟,金星四溅,脚下的黑铁似在隐隐发颤。 韩少陵与梦无忧的下坠之势立刻减缓了许多。 城墙上,韩少陵的亲卫已拔刀相向,幽无命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双方紧张地对峙,而始作俑者却是高高兴兴地揽住了桑远远的肩膀,冲着城墙下方,低低地、兴奋地道:“下、下、下!” 像极了赌坊里那些狂热的赌徒。 桑远远:“……” 城墙下已聚满了冥魔。 那支来不及撤回城中的运尸队早已被冥魔淹没,在他们周围,一圈腥红的冥魔尸身越堆越高,无数冥魔前赴后继,跃过族类的尸首,兜头扑向这支垂死挣扎的小分队。 韩少陵与梦无忧也直直落进了冥魔堆里。 主君出事,韩州方面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城门被拉开了,一队正规军乘着云间兽冲出大门,铁骑踏过满地冥魔,冲杀向主君,掩护他回城。 顺带也救到了那支小分队。 桑远远初入修真途,体质并没有明显的改善,站在三十丈墙头看下面,就好像是从三十几层高楼往下望一样,人都变成了火柴棍,看不分明。 就见那支被围困许久的运尸小队艰难地从尸堆底下挣扎出来,跳上了骑兵的云间兽。 五十余人的小队,只活下来十个人不到。 冥魔的攻击更加疯狂,赤浪一道高过一道,轰然砸过来,许多冥魔来不及减速,直直轰在城墙上,爆成一滩滩大血花。 在这阵狂浪之中,骑兵阵也摇摇欲坠。 幸好韩少陵自己争气,单手杀出一条血路,顺利与大军会合,被护在正中退回了城内。 代价便是满地新鲜的尸首。 冥魔噬咬血肉骨骼的声音远远传开,有的人与云间兽尚未断气,发出或高或低的伸吟惨号,瘆人得紧。 桑远远头皮发麻,身躯紧绷。 幽无命轻轻地“呀”了一声,攥住她的胳膊,道:“快走快走,姓韩的要找我算帐了。” 他抓着她,跃上短命的后背,像阵风一样卷下城墙,绕到了南面的幽军驻地。 临时的行宫是用大块的黑石砌成的,内里倒是一应俱全。 幽无命扯着缰绳,在外头停留了片刻,确定韩少陵没有追上来之后,他又恢复了懒散的样子,让人备下热水和饭食。 他拖着她的手腕,踏入偏殿。 沉默的侍者已备好了一只大木桶,木桶中盛着白雾蒸腾的热水,一旁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透明的皂、纯白的棉布、干净的衣裳——两套。 桑远远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 他不会要和她共浴吧? 幽无命攥着她来到木桶边上。 “幽无命,”桑远远眼角下垂,委屈地问道,“你真的想要我死吗?” 他已经开始动手扒她的衣裳。 闻言,动作一顿。 他上前一步,贴在她的身前。 他其实个子很高,两个人紧紧挨着时,她只及他的锁骨,想要看他表情,就得仰起脑袋。 “你是说同心契?”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桑远远点了点头。 君主娶妻,缔结同心契,存于天都。 结了同心契的女子,若在解契之前与其他男子苟合,会遭心毒反噬,疼痛至死。 当然,它只约束女子,而不约束男人。 想要解契和离,需得夫妇二人同赴天都,得帝君首肯,归还同心契,将之焚毁,才算是真正了结一段姻缘。 桑远远决定离开韩少陵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哪一个男的扯上关系。 她就想回到桑州过自己的日子。韩少陵愿意和离那是最好不过,若他不愿,大不了就再等等,等到他和梦无忧生死相许了,到时候他还得求着她给他的心上人腾位置。 谁知道中途会杀出个幽无命。 再一想,若是没有他,此刻也不知自己落到了何等境况。 她抬起眼睛,眼底已蕴了晶莹的泪水,红唇微启,她再问了一次:“你那么辛苦把我救出来,现在就要我死吗?”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清晰的暴躁。 “是。”他环住她,轻身一跃,直直落进了水中。 很快,几件湿透的衣裳被掷出桶外。 他的眸色深得可怕,略显清秀的喉结上下滚动,隐隐有几分狰狞。 “不是喜欢我吗?”他捏住她的下颌,唇角浮着怪异的笑容,“为喜欢的人而死,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吗?怎么,你是骗我的?” 桑远远被他圈在怀里,她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正在迅速攀升,他的黑眸中燃起了两簇暗焰,她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景象——他便是血与火的化身,要将眼前一切通通焚毁。 第一个被毁灭的,就是她这具柔弱的、小小的躯体。 他个子高,大半身躯都在水面之上。 略瘦,但很有力量感,不像穿着衣服的时候,一副懒散纨绔样,让人误以为他弱不禁风。 其实是很完美的男人,如果不是个疯子的话。 “敢骗我,你会死得更惨哦。”这个疯子狞笑着,对她说道。 “我更想为喜欢的人而活。”她直视着他微微扭曲的目光,伸出双臂,大胆地环住了他,“哪怕活着很辛苦,我也想要好好活着,为我喜欢的人添些欢乐。” 她仰着小脸看他:“幽无命,给自己一次机会啊。我会陪你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远胜这一刻欢愉。” 他盯着她。不怕他,敢说喜欢他的女子,他从未见过,今后应该也不会再见着。 唇角的怪笑渐渐凝固了。 虽然身处热水之中,桑远远却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冷。她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牙齿打仗的声音。 “是吗。”薄唇一动,他淡淡地开口。 桑远远赶紧点了点头,一滴失控的泪水滚了出来,直直落进白雾中。 “从来没有人,可以让我打消念头。” 说话之时,他一把将她摁在了桶壁上。 水波晃动,他欺身而上,将她逼到走投无路。 他身上的温度高得惊人,他的动作鲁莽得很,此刻他已无心遮掩,就像是初次要出栏的小猛兽一样,横冲直撞,求索无门,凭着本能想要寻找快乐。 桑远远唇角浮起了苦笑。 是啊,幽无命就是这么一个行事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疯子。 他扔梦无忧时、斩韩少陵的铁锁时,她还曾替他叫好来着。 现在轮到她了。好了,他也要干净利落地办了她了。 无望的挣扎只会让狩猎者更加兴奋。 “我心毒发作时,你千万别停。”她环住了他的颈,不再躲避,“但愿你给我的快乐能压过毒发之痛。” 他恰好在这一刻找到了遍寻不获的秘藏之门。 进与退,只在一念之间。他迟疑了,晦暗眸光猛烈闪烁。 桑远远倾身,吻住他略微僵硬的唇。 这一次,她闻到了他的气味。 是带着一点苦味的花香,很浓郁,是那种破灭之前苍凉华丽的味道。 一滴泪水滑过她带笑的唇角,伴着丁香,落入他的唇间。 幽无命轻轻一震,忽然之间,溃不成军。 …… 他没收了她的玉简,把她关在了他的卧房。 他的神色阴郁得吓死人,指着她,凶狠地命令她不得发出任何声音打扰他。 他要在隔壁的书房处理公事。 他故作镇定,他狼狈逃离。 桑远远觉得,这一定是幽疯子人生中唯一一次露出囧态。 她时不时就会听到隔壁有暴躁的脚步声回来地踱。 她并没有老实待在床榻里,而是轻声下地,察看他的居处。 她知道下一次自己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幽无命毕竟是个绝世强者——他的修为已是灵耀境,比韩少陵高出了好几重天。 第一次,只是意外。 当然会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就不得而知了。 桑远远都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强撑着演完全场的。 面对着那双清晰地浮起无限懊恼的黑眸,她装作一无所知,吻着他的唇角和脸颊,感谢他愿意放过她,还畅想了一下二人的未来…… 不愧是拿过小金人的大佬。 桑远远毫无廉耻之心地夸赞自己。 陈年记灵珠 虽然只是临时行宫,却也能看出幽无命平时对生活上的事情是非常不在心的。 侍者为他准备了质地上乘的薄丝被褥,他显然一次也没有用过,它们还维持着当初叠在榻上时的形状,唯有床头附近凹陷了一小块,桑远远甚至能脑补出幽无命很随便地坐在那里修炼的样子。 他会把一些奏报和兵书带到床榻上看,看过便随手乱扔,床头床尾都有,桑远远小心地拾起来看了看,然后放回原处。 这个世界的文字类似小纂,她能大致看懂七八成,书面语法看起来很拗眼,还不用标点符号,看了半天没看完几页,根本找不出有用的讯息。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身处绝境时,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强迫自己动起来,随便做点什么,说不定就能找到一线转机。 墙边立着黑纹大木柜。桑远远小心地握住了青玉凹槽,轻轻慢慢地打开柜门。 都是他的衣裳。 黑、白、灰三色,样式简单,纹着不醒目的无爪螭龙。衣裳叠得很整齐,一目了然,不像藏了东西的样子。 她鬼使神差地躬身嗅了下。 没有任何味道。 木窗边上有一张榻,榻上放置着白玉矮桌,桌上有黑色的笔筒和一些纸张、砚墨等物。 桑远远翻查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她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幽无命的身边,确实没有女人。 目光落回了床榻上,忽然定住。 她疾走几步,小心地掀起青色玉枕。 只见枕下端端正正地藏着一只小小的墨色木盒子,看起来颇有些年份了。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隔壁传来幽无命把藤椅压出的‘咯咯’声,这才放心地摸到扣环,轻轻开启这只小木盒。 精致的绸布中,沉着一枚莹白通透的珠子。 记灵珠。 注入灵蕴,就可以录入一小段影像和声音,保存在珠子里,再次注入灵蕴,就可以反复读取。 灵明境才能放外灵蕴。她看不了。 桑远远郁闷地合上了木盒,将它压回玉枕下面。 这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否则不会被他放置在枕头下面——像幽无命这样的人,除了刀之外,出行还随身带着别的东西已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 木盒陈旧,盒身处处被磨得通透光亮,显然时常被幽无命拿在手中。 而那块绸布……一望便知道是属于女子的东西。是浓艳明媚的女子,带着火红色的香味。 记灵珠,一定与她有关。 是幽无命非常在意的人。 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在意的人吗? 她想得入神,没发现不知何时,鬼魅般的男人已悄悄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在想什么?”他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桑远远定了定神,仰面看他。 方才她已洗去了脸上的易容物,此刻脂粉不施,夕阳的余晖为她上了淡淡金妆,一笑,便晃得幽无命眯了眯眼。 “我在想,等你打了胜仗,随我回去见父王时,该是何等鸡飞狗跳的景象。” 这是在浴桶中,她趁他愕然失神时,单方面勾勒的未来图景。 此刻的她,是在刀尖上舞蹈。 她必须让他对她感兴趣,这样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小命。但她又不能让他对她太感兴趣,尤其不能激起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 幽无命果然来了兴趣,他唇角一勾,大大咧咧坐到了她的身旁,拍着膝盖道:“肯定很有意思。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定会提刀砍我。” “还有哥哥。”桑远远侧头笑问,“你能打得过他们两个吗?” 竟莫名有那么一点岁月静好的错觉。 幽无命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快速敲着膝盖道:“难说。我不会打架,只会杀人。” 听这话中之意,是不想对桑氏父子动真格的。 桑远远莫名被安慰到了。 他歪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幽黑的光芒,问她:“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桑远远:“……”这个真的有点不好编。 “是这张脸?”他毫无怜惜扯了扯他自己的面皮。 旋即摇头:“不是,你从前没有见过我。” “因为我杀人厉害?”他像是问她,又像在自语。 他堂而皇之地瞪着她,大声控诉:“你没病吧小桑果!” 桑远远:“……” “好吧,”他得到了结论,看起来心情又好了几分,“既然你喜欢看我杀人,日后我便多杀给你看。” 桑远远:“???”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他指了指床榻里侧:“你要睡觉吗?” 桑远远赶紧摇了摇头:“我洗筋伐髓了,可以用修行来替代睡眠。” “那就随我一起修行。”他看起来开心极了,随手扒拉了几下,把那床薄丝被褥掀到了床榻里面,腾出大大的空处。 他弯下腰,脱掉她的鞋扔向一边,抓着她的脚,盘成了标准的打坐姿势。 他也踢掉靴子跳上床榻。 玉枕挡了他一下,被他随手掀到里面。 那只墨色木盒子便暴露了出来。 幽无命像被点了穴一样,顿住。 他伸出手,指尖泛起一点淡淡的青光。 修长的五指扣在了墨色木盒上,青光如水一般淌过,与木盒轻轻地共鸣。晃动的水波之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了好几个指印子。 小巧的,柔美的,一望便不是他自己的。 他把木盒抓在掌心,回身看着她。 这一刻,桑远远的感觉像是被人用电蚊拍重重地敲在后脑和脊背上。她身体僵硬,头皮麻炸。 怎么办?和他拼了? “难怪。”他忽地一笑。 桑远远紧紧盯着他,心中暗想,拼死也要在他这张脸上挠几道血印子!最好能咬住他的喉咙,说不定就咬断了呢? “难怪酸不溜秋的。”他弯起了眼睛,“你以为这是我相好的东西?不是。是我……娘。” 桑远远:“……” 他哪只眼睛看到她吃醋了?这脑补的功夫当真是一绝。 等等,他好像没生气? “过来。”他招了招手。 见她不动,他伸出长臂,把她拽了过去,撞在他的胸口。 他环着他,在她眼皮子底下掀开了盒盖。 他胸腔微颤,好笑地说道:“发现了又看不了,是不是很气?” 桑远远只好顺着他道:“好气哦。” 幽无命愉快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向那枚记灵珠中注入青色的灵蕴。 等待它发光需要少许时间,他懒懒地把下巴撂在她的发顶,一手捻着那枚通透的珠子,另一手不经意地向上一撩,抓在她身前,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 桑远远脑海里传来“嗡”的一声,瞬间面红耳赤,气恼地向后退缩。 “别动。”他的声音忽然又沉了,“难得我此刻平静。” 她咬住下唇,僵硬地转头看他。 他那对黑眸看起来无比空洞,直勾勾地盯着指尖的记灵珠,面孔又冷又硬,像是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 犯病了? 一道慵懒浓烈的女声缓缓从记灵珠中飘了出来。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别难过,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谁都会死啊,不是吗?这样死,还能为娘亲做点事,娘亲无论日后到了哪里,都会记着这个愿为娘亲牺牲的好宝宝……” 珠面上只有一片漆黑,并没有出现当时的情景。 幽无命慢慢把记灵珠握在了掌心。另一只手也放开了她。 桑远远顿时明白了,当时,他就是这样把珠子攥在手中。 所以,对他说话的是他的母亲? 难道五年之前那件事……他并不是发疯,而是自卫反杀? 桑远远一时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偷偷用记灵珠录下了她对他说的话,却并没有替自己洗刷声名,而是用更血腥的手段无情地镇压那些议论声…… 桑远远喉头发干,她感觉到幽无命身上的气息渐渐发冷,他像潮水一样退后,离她远远的,把那枚珠子扔回木盒中,阖上木盖。 然后他便径自坐在床头入定,再不多看她一眼。 桑远远平了平呼吸,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定。 心绪纷杂,始终无法平静。 那件事是五年前发生的。幽州王嫁女,世子幽无命发疯,率着心腹幽影卫血洗大殿,将前来道贺送行的幽氏一族屠了个干净,除了即将嫁往韩州的幽盈月之外,一个也不留。 事后,幽无命并无半点悔意,他踏着满地血泊继位称王,然后将一枚沾着新鲜王血的玉简交给了幽盈月,拍着她的肩,温柔地叮嘱她到了韩州之后,千万不要丢了幽州的脸。 染着至亲血的手印,烙在了大红喜服的肩头。 幽盈月是瘫软着,被人架上迎亲车的。 谁也不知道幽无命用了什么手段来镇压反对的声音,结果就是幽州境内一致拥护新王,而那些递向天都的弹劾折子全部如同泥石沉海。 自此之后,无论在哪一州,公然议论这件事的人总会死于非命。 幽无命这个名字,渐渐成了禁忌。 桑远远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这背后,竟然藏着什么内情吗?老幽王的夫人,有什么理由要逼反自己的儿子啊? 况且,五年前的幽无命已是绝世强者,羽翼丰满,他的母亲在他面前,不可能用这样优势满满的语气说话。 倒更像是……对着年幼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稚子。 腥红的光明 幽无命的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青色光点。 纵然桑远远心绪纷乱,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强大茂盛的木灵蕴。 他竟是个木属性强者。 这倒是出乎了桑远远的意料。她本来以为幽无命属火,或者属金。 没想到竟是木,和她一样属木。 在同属性强者身旁修行事半功倍。 他牵引来的灵蕴太多,在身旁形成了小小的灵蕴风暴,稍微漏上那么一些给她,都抵得她辛苦修行十天半月了。 这种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她压下了心中那一堆问号,强迫自己静心入定。 她对木灵蕴的吸引力竟比幽无命还强。 这些青色的小精灵很快就叛变了,圆融的灵蕴漩涡渐渐变得不规整,从幽无命身边逃离,磨磨蹭蹭地拱向桑远远。 她既有点受宠若惊,又有那么一点发毛。 正在犹豫发愁,忽然感觉到耳旁有风拂动,那道阴恻恻的声音带着笑,在她耳旁说道:“全给你,好不好啊?” 桑远远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便见他的身周环绕着明亮的青芒,他冲着她笑,双臂一展将她团在了怀里。 浓郁的草木香味撞了个满怀,他抬起手,摁住她的眼皮:“别走神。” 桑远远忐忑地静下心。 如同沐浴一般,她顿时浸在了青色的光海洋里。 前、后、左、右全是灵蕴汹涌,它们紧紧包围着她,争先恐后钻入她的毛孔,淬炼她的身躯。 灵蕴狂潮,就像幽无命。 给她无穷的益处,亦能轻易将她毁灭。 他似乎觉得这种哺育幼崽一样的举动很新奇,很有意思。他时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为她聚来更多的灵蕴。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桑远远卯足了劲儿,吸了个痛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脏器、血肉和皮肤上,都附着了浅淡的青芒。它们很弱小,但生机勃勃,像是初初萌出的嫩芽儿。 最初,它们是极浅的黄绿色,渐渐地,像是刷上一层薄漆一样,它们变成了淡绿色,再后来,颜色更深了些,变成了嫩嫩的草绿色。终于,草绿色的生机稳固下来,浸入她的肌理,变成了一股很实在的力量,深藏在躯体中。 幽无命拍了拍她的肩膀,把她从入定中唤醒。 “干嘛?”桑远远下意识地皱眉不悦。 便看见那对黑眸直勾勾的望着她,神色竟有一两分心虚。 “有事。”他说。 桑远远一秒钟软了语气:“啊,正事要紧。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幽无命怪异地看着她,笑:“小桑果,别想用糊弄韩少陵那一套来对付我。想离开我,除非你死。不,死了我也会将你制成木标本带着,直到我腻烦为止。” 桑远远:“你还是带活的吧,这样比较方便。” 幽无命:“……”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她把脸伸给他,由着他鼓捣一通,替她易容。 “小桑果天赋卓绝。”他闲闲地道,“一个晚上便已晋至灵隐境二重天了,可喜可贺。” 桑远远吓了一跳:“这么快?” “唔。”他依旧漫不经心,“不过灵隐境没什么用。你还得再勤快些。” 桑远远赶紧顺竿爬:“你这么厉害,肯定很快就能把我的修为带上去了!若是我们回桑州时,我的修为能晋级灵明境的话,他们一定会惊掉下巴的!幽无命,你太厉害了!” 带着会喊666的小号刷级是很爽的,这一点桑远远前世深有体会。 也不知道有没有忽悠到他,总之,幽无命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出门之前还把她揽在胸前拍了两下。 启明星刚把懒洋洋的红日拽出远山。 空气中仍充斥着血与铁的味道,踏出临时行宫,桑远远顿时听到了铺天盖地的嚎叫声。 “这……” 她仰头望去,只见城头上也有零散硝烟。 冥魔攻上城墙了?! 行宫之外,已有大军整整齐齐列了阵,只待幽无命一声令下。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睑微垂,声音不大不小:“杀红了眼时,想想家里还有没有人在等。” “能活,就不要死。” “是!”大军齐呼,“斩尽妖魔,扬我国威!” 幽无命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 短命撒开四蹄,跑在大军最前方。 大军万蹄齐落,地面发出了很有规律的颤动。 短命没有等待同类的意思,它呼呼狂奔,很快就把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单骑到了城门附近。 幽无命覆在桑远远耳畔,很烦恼地说道:“你说这些人怎么就不知好歹,非得让我说——‘你们别出力啊,让韩少陵的人去前面死啊’,这样他们才肯听话吗?” “你不然下次试试?”桑远远真诚建议。 他抬起手,拍了下她的脑袋:“想什么呢,我可是一国之君,怎能说那种话!” 桑远远回头瞪他,见他眸中和唇角都浮着极浅的笑,是那种一看就从心底里漫上来的笑。 她被感染了,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视线相触,幽无命像是被烫到一样,激灵灵打了个颤,把她的脑袋拨了回去。 “没见过男人么!”颇有三分气急败坏。 桑远远悠然道:“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 幽无命:“……” 骑在短命身上,他开始浑身不对劲。一会儿嫌它毛太软了,一会儿又嫌它走得不稳,再一会儿,还嫌它今日怎么都没有放屁。 短命:“……” 到了城门下,忽然听到一声怪啸,便见三十丈铁城墙之上,一个血乎乎的东西直直坠了下来! 冥魔?! 若是冥魔能坠过黑铁长城,岂不是意味着城墙已经被攻陷了? 冥魔摔在了左前方。 这是桑远远第一次极近距离接触这种恐怖的生物。可惜从三十丈坠下,它已摔了个稀巴烂,看不出形状了。 只知是一滩暗红色的血肉,散发出极其浓烈的腥膻腐臭。 她不禁有些纳闷:“外长城不是也很高吗?就算城墙被攻陷,它们摔下来也必死无疑啊?如果不开城门,就让它们自己摔呢?” 幽无命用手比了比:“一层叠一层,叠到摔不死,后面的不就进来咯。” 桑远远打了个寒颤。 她第一次亲身感受到,数量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一只冥魔摔死在地,就像是拍在墙上的蚊子血一样,这是得叠多少才能摔不死? 旋即,她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冥魔不会飞,既然能爬上城墙,那么,城墙的那一面,是不是已经堆满了这样的尸首?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幽无命笑了起来:“怕什么。你连我都不怕,还怕冥魔作甚。小桑果,你喜欢的男人,可比冥魔凶残得多了。” 他这般说着,单手从背后抽出了他的那把大黑刀,低低地压在身侧。 短命开始疾速奔跑。 像一道流星般,穿过了重重城门——负责城门的士兵仿佛已经很了解这位的行事作派,见那刀尖抵着黑铁地面,带着火星一路掠来,他们便迅速拉开了城门正中的小扇门,将幽无命放了过去。 韩州军正在顺着两旁的甬道涌上城墙,而幽无命却是径直穿过重重城门,直达一线。越往前,黑铁的气息越是沉沉地压在身上,令桑远远感到窒息。 她的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乱跳,沉闷黑暗的空间中,只有一扇扇黑铁小门被拉开和合上的咣咣声。左右铁壁上的铜灯照不亮这深沉的黑暗,她不知何时把双手覆在了幽无命的胳膊上,像紧握着救命的稻草。 那条胳膊此刻正松松地搭在她的腰间,依然闲适。 穿过城墙其实只用了短短几息。 在桑远远的感觉里,却像是一个世纪。 眼前忽然一片腥红光明。 出来了! 桑远远一瞬间紧缩又放大的瞳仁中,映出了一张血糊淋拉的脸。 它的脸上只有一只白色眼睛和一张巨口,口中荡出一条黑色的长舌,长舌之上布满倒刺,两排锯齿状的尖牙延至耳侧。 四肢和躯干与人相似,但浑身无皮,身上满是血腥粘液。 它们腾身跃起一人多高,自上而下,扑杀向这个胆敢一骑冲出城门的送死者。 不料幽无命却是它们的送葬者。 桑远远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刀的,一片刺耳哀嚎中,重刀轻易斩断魔躯的声音听起来尤为悦耳。 随着低沉又清越的飒声响起,前路瞬间开阔无比,短命的奔跑速度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铺天盖地袭来的冥魔,就好像撞在了无形的杀戮之网上,轻易被绞成碎片。 热血洒下来,桑远远的脸颊上落到好几滴,那种烫意仿佛能够直直烙到心底去。 她紧紧抿着唇,呼吸也小心翼翼。 幽无命在笑。 笑得无比狂妄放肆。 一骑碾过之处,瞬间荡开了一条干干净净、满是残肢的通天大道。 桑远远偏头去看,见他的脸颊上也染到了血痕,深邃黑眸映出满地赤色,唇角噙着冰冷的笑,露出一点尖利白牙。 他的心跳极其沉稳,单手握着缰绳,揽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斜斜举着刀,粉碎一切送到面前的魔物。 身后城门大开,战鼓震天,铁骑兵自城门冲出,像一股钢铁浪潮,紧紧追随着他们的王。 幽无命如虎添翼,轻易在这血肉堆中冲杀了三个来回,摇摇欲坠的城墙守军得以稍微缓释。 他令自己的军队继续在城墙下碾压绞杀。 而他却一骑绝尘,径直冲杀到了外长城下方。 他的呼吸粗重了不少,微微俯着身,声音里带上一丝兴奋:“回去之后……死在我手里可好?” 最毒妇人心 桑远远此刻亦是热血激荡。 真正的战场是有神奇魔力的,它像是狂烈的毒素,令人热血冲头,又战栗,又狂热,浑身颤抖,恨不得用牙咬、用手撕,将眼前的敌人绞成碎片。 一声刺耳哀嚎中,她根本没听清幽无命对她说了什么。 只知他在问她,“……可好?” 他的气息滚烫,激得她热血翻涌。 “好!”她点头,“杀光它们!夺回城门!” 幽无命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半晌,他失笑:“这就是你的条件?可以。” 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得连着短命一起颤动。 蓬勃的木之灵蕴爆开,桑远远只觉清气一荡,被血气糊住的眼睛顿时明亮了许多。 便见他的黑刀划过之处,留下了道道青色残影。 外长城已被冥魔攻占多日,城门之下挤满了赤红的魔躯,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塞满了蛆虫的罐子,令人作呕。 墙根堆了十余丈高的冥魔尸身。短命四蹄奔腾,从这座恐怖的尸山下掠过,直直奔向城门。 桑远远吃惊地发现,自从黑刀之上泛起青芒之后,幽无命每划出一刀,都会有极其凛冽的刀风向着四周荡开,但凡触到刀风的冥魔,立刻整整齐齐被切成两段。 青色的刀芒足足可以掠出七八丈远。 这就是灵耀强者的实力! 相当玄幻! 对于桑远远来说,能像幽盈月身边的灰衣那样,在掌心里制造一团无根之火,已经是非常修仙的事情。而此刻幽无命展现出的实力,再一次刷新了她对玄幻世界的认知。 他冲进了城门。 城门,便是那洪峰到来时,堤坝上被冲开的缺口。 甫一接触,就连桑远远都感觉到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它们太多了,这道外长城,不知将多少魔物挡在了身外。而这一处被攻破的缺口,足以令所有的魔物发狂。 它们挤在城门下,疯狂涌向内陆。 近半的冥魔在挤压中生生爆开,令周遭的同类披上了更加骇人的血衣。 幽无命眉眼微压,一把将桑远远摁在了短命的背上。他单手握住缰绳,身躯压低,小臂横护着她的背,另一手单手舞刀,荡出道道华丽冰冷的刀影。 桑远远伏在短命染血的软毛间,余光瞥着阵阵刀光,只见无数残躯像是滴入了水中的红墨一样荡开,杀戮王者寸步不退,如旋风一般卷上了城墙。 太厉害了! 她也想变得这么厉害! “主君!” 前方传来嘶哑兴奋的吼声。 幽无命的幽影卫仍留在城墙上。他们封堵了一段城墙,留下小小的通道,将送上门来的冥魔一只只击杀,这里就像是狂风海浪之中的一处暂时的安全孤岛。 幽无命收刀归鞘,拎着桑远远坐直,只见短命四蹄一纵,生生跃过三丈远的距离,从一群张牙舞爪的冥魔头顶飞掠而过,落进了一处黑铁战壕。 桑远远的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眼神却是丝毫也不怯,她惊奇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又将视线投向这一队传说中最为神鬼莫测的幽影卫。 都说那些胆敢议论幽无命的人,就是由幽影卫一个个处死的。 看着却也不是什么恐怖的家伙。 这一队人给她的感觉活泼得惊人,每一个都是好动分子,一刻也停不下来。因为幽无命绞杀了一路,所以这会儿甬道口安安静静,暂时没有冥魔冲上来。幽影卫行过礼之后,便在墙垛和筑起的临时战壕上跳来跳去,像一群不安生的猴子。 桑远远随着幽无命一路拼杀过来,对血腥刺激已经有些免疫了,她抓着幽无命的胳膊从短命背上跳下来,走到墙垛边上去看。 外长城以西,便是冥渊。 昨夜意外晋阶至灵隐境二重天,桑远远已明显感觉到了体质上的改良,她的视力比昨日要好了一倍不止,站在城墙往下看,可以看清每一只冥魔的形状。 只见那赤色浪潮延伸至左右视线的尽头,而正前方百余丈外,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深渊,深渊之上雷云密布,道道惊雷从云中劈进渊底,却无法阻止密密麻麻的冥魔自渊下涌出。 云境十八州,像是大海之中的孤岛。整座大陆的四周都被这样的深渊环绕,冥魔自渊底而来,随时可能发疯一样攻击任何一处防线。毫无规律。 桑远远收回视线,又走到另一面城墙边上。 这里,与内长城遥遥相望。 这一夜,从渊底上来的冥魔数量忽然激增十倍,小部分从破开的城门挤入缓冲地带,更多的冥魔,却是像叠罗汉一样,一层叠一层,涌动着,径直翻越了外长城。 除了被幽影卫占据的这一小段之外,其余地段已沦陷得彻底。 此刻,就连内长城边上也堆满了尸山,根本来不及清理。城墙上不断倾倒下熊熊燃烧的火油,大团大团的冥魔被点燃,从城墙往下滚,就像是烧着的蚁球。 “报主君,‘涌潮’快结束了!‘尾啸’即将来到!”一个尖嘴猴腮的人上前来报。 ‘涌潮’,便是这一波超出平时十倍不止的冥魔攻势。而‘尾啸’,指的是结束之前最为凶猛的反扑。 他们这些人都是血海里滚出来的,和冥魔已是老对手了,十分了解它们的习性。 “嗯。”幽无命一脸无所谓,“关闭城门,撤。” “是!” 众人忙碌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架在面前的黑铁防御层给拆了,扛在肩上,蹬蹬下楼。 桑远远目光微凝,喊了幽无命一声。 他走到她的边上,垂目望去。 只见又一队铁骑径直向着外长城奔袭而来,领头那一位特别出众,像一只红背的黑.鹰。 幽无命看着有些牙疼。 桑远远瞥着他的神色,感觉这个人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做事的时候百无禁忌,其实干了坏事还是知道心虚的。 比如斩了降索之后,他就一直躲着韩少陵。 桑远远忍不住莞尔一笑。 “见到他很高兴?”阴恻恻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她偏头看他,见他完美的面庞上染着血,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嗯,”她点点头,“我希望他死掉,这样我就不会被那同心契束缚了。” 幽无命的模样有些愕然:“……果然最毒妇人心。”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喜欢你呢。”桑远远生生演出了潘金莲的效果。 幽无命打了两个冷战,落荒而逃。 他刻意想像平时一样潇洒地走路,但脊背却难以抑制地紧绷起来。 对属下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了几度:“快点,别叫姓韩的抢了功劳!” 走了几步,他想起忘记了桑远远和短命。 他又折了回来,目光有一点飘,随手把桑远远拽到短命背上,僵着身体,指挥它下楼。 到了城门下,桑远远再一次见识了新鲜玩意。 只见那道被拆下的黑铁防御圈又被他们装了起来,一层一层往上搭,像是组装积木一样。 很快就将城门封堵了近半。 他们攀着这张又像墙又像网的东西爬到高处,一边将袭来的冥魔戳死,一边继续将下方递来的黑铁架子继续往高处垒。 很快,一道网状的铁门封住了门洞。 几架带着轱辘的小铁板被塞到了铁门下方,众人手掌灵蕴闪烁,抓住这扇活动门,将它向外推去。 无论活的冥魔还是死的冥魔,都被这股巨力推着,不由自主地倒退。 “嘿……嘿……嘿……” 幽影卫怪笑着,用肩顶,用手推,不多时,便生生顶住了万丈洪流,将这扇临时搭成的铁门推出了沦陷的门洞! 黑铁轰然向外倒下的瞬间,幽影卫急急后撤,推动最外侧的两扇铁门,将之合拢。 腥红光明在眼前不断收缩,随着黑铁轰隆声,眼前的光迅速收缩至一线——“啪铛”,是铁销落下的声音。 “轰——” 外头的冥魔撞上黑铁城门,整座城都在震颤。 幽影卫后退,渐次关闭了所有的门。 冥魔被隔绝在外。 身后,蹄声恰好来到。 幽无命懒懒散散地扯着缰绳回转身,歪着头,一副无聊的样子。 若不是有那满身血污作证,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只是来这里看风景的浪荡子弟。 韩少陵一骑当先。 见到城门已闭合,他吁了口气,憋了许久的那团火也灭了小半。 “‘尾啸’快到了吗?”韩少陵不计前嫌,颇有几分友好地问道。 幽无命正要说话,忽然看见韩少陵身前有个绵软的人儿悠悠醒转,她还没立直身体,就先吐了起来。 梦无忧。 “噫……”幽无命毫不吝啬他的嫌弃。 他扯着缰绳,退出了老远,然后抬起一只手,斜着指了指桑远远。 “看见没有,我的女人。” 语气满是炫耀。 韩少陵的目光立刻落在了桑远远身上。 她坐得端端正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惊惧,对上韩少陵的视线,她并没有露出丝毫怯意,只轻轻点了下头。 她易了容,此刻相貌普通。 外头带着血色的光线落在她宁静的脸上,伴着漫天哀嚎,韩少陵恍惚之间,竟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朵圣洁的雪莲,开在了血腥炼狱之中。 仿佛是意外降临在这个恐怖世间的一束光。 韩少陵重重一震,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惊艳二字。 失言和失态 韩少陵怔怔地看着桑远远。 就算是那些身经百战的沙场将士,在这犹如炼狱般的环境之中,也很难镇定如常。 譬如幽影卫,平日也不是像猴子一样。 除了幽无命这个疯子之外,韩少陵真没见过第二个在冥魔战场上面不改色的人。 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很弱的女人。 韩少陵阅人无数,一望便知道,这个女人不是故作镇定,更不是见惯了杀戮之后的麻木不仁。 ‘她是过早结出的胜利之花——本该盛开在一切结束之后,带着全新的生机和希望。’他的脑海里诡异地浮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怔怔地望着桑远远,那张易容过的,平凡的脸在这一刻仿佛散发着耀眼的白光。 失神之下,他脱口对幽无命说道:“你不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桑王女吗,这个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在场每一个人都惊呆了。 哪有这样上赶着做王八的啊! 桑远远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实在是受到了太大的冲击。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这是在……替她吃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 直到现在,她还是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镇定有多么惊人。 其实,这样变态的心理素质是生生磨炼出来的。 曾经她也是个被镁光灯一照就从心头虚到脚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菜鸡。她咬着牙,一点一点战胜自己,一次一次杀死心头的软弱和退缩,直到脱胎换骨。 有了人气之后,伴随而来的便是种种刻毒的谩骂、不必负责任的恶意揣测和诋毁、陷害、出卖、背叛……撕开那层华丽的明星光环,底下藏的尽是尘世不堪。 越是登高,风霜愈烈。 没有人天然就会习惯这些。 无数人倒在了通往红毯的荆棘之路上。 而桑远远,是笑到最后的王者。 柔软的外壳之下,那颗心脏早已像钻石一样,坚不可摧。 到了这地狱般的战场上,她心中确实有着惊骇,身躯也会微微地战栗,但她早已经习惯了将一切都深藏在宁静如水的表皮之下,不让观众察觉任何端倪。 如今,她的身躯中多了那些生机勃勃的木灵蕴,本就挺直的脊背更见坚韧,加上身后还有幽无命——他是个疯子,是个杀戮机器,但到了战场上,他就是她最坚实的靠山和后盾。 这一切,让她无所畏惧。 她略带着迷茫,眨了眨眼。 韩少陵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和失态。 他的眼神重重一闪,浮起了明明白白的懊恼。 他挥手示意,道:“你们先行,我率军殿后。” 幽无命没跟他客气,带着满脸坏笑,故意贴着韩少陵,从没有呕吐物的那一边,与他擦肩而过。 韩少陵不自觉地把余光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 昨日城墙上他便看见了这个女子,当时却并未多心——待在那么高的地方,被大军保护着,谁都是那么风轻云淡。 梦无忧身在城内时,也是千方百计想要出城玩耍不带怕的。昨日闯了祸,今日又敢嚷着要跟他出来学除魔……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是被驴踢了,才会把她带出来。 方才她惨白的小脸和眼角的泪珠,还令他萌生过几分怜香惜玉,但此刻见到这个淡然的女子,他心中对梦无忧的丝丝柔情顿时化为乌有。 只余埋怨——偏爱逞强,丢人现眼。 他忍不住回眸,再看一眼那道柔韧的身影。 凭什么,幽无命这个疯子凭什么能找到这样好的女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虽无法看穿易容物之下的真实样貌,但韩少陵敢肯定,此女一定是位绝世姝丽。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令他一见心折的女子,竟是桑远远。 他更没想到,所谓‘一见钟情’,其实只是在战场上神智太过亢奋,乍然看见那么一个令人宁静的女子时,心神受到冲击太大,激发了同心契的效果。 他把它错认成了爱情。 幽无命一骑当先,离开了城门。 大地在隐隐颤动,入目尽是一片腥红,幽、韩二州的大军在内长城下疯狂收割,城墙险险保住,一排排箭矢开始疾射,冥魔浪头被一步一步推远,一切重新井然有序。 但此刻却是最危险的时刻。 内外长城之间的冥魔大潮并未溃败,等到‘尾啸’一至,尚未稳固的防线必会遭遇灭顶般的冲击。 幽无命和韩少陵同时作出了决定——撤。依托内长城来撑过‘尾啸’。 便在这时,变故发生了。 本该开启的内城城门,却是诡异地紧紧闭合。撤退的两州主力军挤在了城门外,阵型微乱。 韩少陵连碎十来枚玉简,对面仍是寂静无声。 箭雨也停歇了。城头空无一人,如同一息之间变成了一座无人鬼城。 “怎么回事!”被困在两道长城之间的大军聚向他们的君王,在这万丈洪峰之间,凝成了两座孤岛。 ‘尾啸’就要来临了!若不能进入内长城,在这只有冥魔的缓冲带,必定要遭遇灭顶之灾。 内长城之上,缓缓立起了一面旗。 桑。 这一刹那,桑远远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一股恐怖的寒流自足底涌上,直直撞击着心脏。 一行冰冷的字眼浮上脑海—— ‘桑州王与世子率军越境,奇袭幽无命,令他腹背受敌,险些将他置于死地。与幽无命同行的韩少陵也受了重伤。’ 竟是……这样一个时机吗? 幽无命俯身覆在桑远远耳畔,声音听起来倒有几分兴奋:“小桑果,你的人来救你了呢。” “不可能。”桑远远听见自己发出了僵硬刻板的声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已交待灵姑她们,让她们劝住桑州王,千万不要乱来。 若说桑州王为了泄愤,还是把居临关给拿了,那她倒是可以理解,但,枉顾整个云境安危,从背后捅刀坑害韩、幽两国国君,随后还弃城而去,引发一场大祸…… 这绝不可能! 桑远远的心中一片敞亮。 这不可能!哪怕桑远远死了,父兄想要杀死幽盈月来替她报仇,也绝无可能做出此等卑劣的事情!他们不是书中一语带过的纸片人,而是豪气干云的真英杰! 即便还未见过面,桑远远也敢拍着胸脯打包票,桑州王和世子,绝不可能这般行事! 她急急转身,抓住了幽无命的前襟,眼中波光闪动:“我必须与父亲联络。” 他垂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看了片刻,忽然啄了下她的额头。 “你……” 他大笑起来,载着她离开人群,来到一处只有冥魔的清静地,把一枚玉简交到了她的掌心。 他掠下坐骑,在她身旁闲闲地舞着刀,替她开辟出一小块安全的、无人打扰的小天地。 桑远远急急捏碎了玉简。 “闺女?!!!” “爹,你在哪里?” 桑州王长长呼了口气,声音里带上了憨厚的笑意:“能在哪?在家干着急!你哥不让和你联络,生怕你处境不安全反倒给你添乱。快快,将你的位置告诉爹,你叔这就去接你!” 桑远远心脏怦怦乱跳:“带人入韩州境内的是王叔?!” “哎,”桑州王回道,“你叔点了三万人,拍着胸脯给我保证定将你找回来。”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爹你听着,王叔叛了,他带着人,将我与韩、幽两州的主力全部关在了长城外,‘尾啸’即将来临,我们撑不了太久!你即刻出兵平叛、救我,不要联络王叔,以免他狗急跳墙对我下毒手!” 玉简对面传来阵阵难以置信的倒气声。 “好好好,爹这就,”摔了一跤的声音,“爹这就叫上你兄长,出发,你不要怕,不要怕,爹爹这就来救,救你!” 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冥魔刺耳的哀嚎声冲破玉简,由不得桑州王不信。 “幽无命。”桑远远唤道。 他掠到她身后,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不是说王叔和堂兄是韩少陵的人吗?”桑远远质问,“他的人,为什么要坑死他?” 幽无命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耸肩道:“你问我,我问谁?” 他抬起手来,用食指指侧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或许他们脑袋有问题?” 桑远远也知道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吸了吸气,道:“收缩防御,撑过一日半,父亲定来驰援。” 最快速度行军,从桑边境至韩州西境,也需一日半。 “小桑果,”幽无命脸上的假笑淡了下去,“我为什么要把脑袋交到你的手上?” 那一边,韩少陵的人马已经动了。他们缓缓向着北面移动,打算从百里外的北部城门入关。 在铺天盖地的冥魔大潮中,军队举步维艰,如陷泥沼。 行军便会露出许多破绽,转眼之间,已有无数战士被冥魔扑倒。 桑远远可以预见接下来的惨景——等到‘尾啸’袭来,军队伤亡会更加惨重,几乎全灭的部队好不容易挪到了下一处关口,等待他们的,却是好整以暇的收割者。 桑州王的王弟既然已经叛变,必定不会有任何顾忌,他会率着人,在城墙上方悠悠哉哉地跟随着狼狈逃窜的猎物,等待他们进入射程时,给予致命一击。 书中便是这样的,只不过这个罪名,最终却是扣到了桑州王的头上。 幽无命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桑远远,盯得她浑身发毛。 终于,他悠悠说道:“夹着尾巴逃窜这种事,韩少陵干得出来,我却不行。那便上墙,防守。” 桑远远心中又喜又沉。 喜的是他愿意信她,沉的是,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平安撑过一日半。 逃走尚有一线生机,留在这里,若是桑州王出了什么状况,或者防线被冲破,那就必死无疑。 “没事没事,”他亲亲热热地抓住她的肩膀,声音轻快,“要是真有个好歹,我杀你祭旗再走就是了。小桑果的血这么香,祭了旗,必佑我大获全胜。” 桑远远:“……” 这个她是信的,若是真顶不住,这个男人一定会亲手杀了她,绝不会让她死在其他什么东西的手上。 顺带祭个旗,倒是毫不浪费的样子。 你才是美人 幽无命悠悠返回军中。 “拿下外长城。”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三军。 “是!”吼声震天。 大军逆流而上,向着刚刚夺回的城门进发。 韩少陵正挥军北上,见到幽无命率人反攻外长城,登时火烧火燎地赶了过来。 “幽州王,你这是何意!”韩少陵道,“桑州背后捣鬼,留在这里死路一条!还不随我冲杀出去?!” 幽无命瞥他一眼:“欺负桑王女的是你,又不是我,你自去送一送死,桑州便会给我开门咯。” 韩少陵:“……” 桑远远吃惊地发现,坐在韩少陵身前的梦无忧满眼是泪,嘴巴被一条白色的布带紧紧勒住,看起来委屈到不行。 那双大眼睛是真的会说话。桑远远随意瞥了两眼,心中便明白了。 身处这冥魔巨浪之中,难免溅到血污,或是直面那些恐怖的血肉。 梦无忧时不时受个惊,忍不住尖声惊叫,韩少陵早已烦透了。此刻状况危急,他嘴角都起了燎泡,对她再无半点耐心,干脆就用物理手段令她闭了嘴。 “到底走不走。”韩少陵咬牙切齿,“幽无命,看看清楚眼前是什么形势,你当真要拖着你的幽州军一起死么!” 幽无命笑容真诚:“谁死谁活,尚未可知。韩少陵,我若记得,会随手替你上几炷香的,安心去吧。” 韩少陵气结。 若是两支军队同行,还可相互照应支援,压力要减少一半不止。 但是和一个疯子又怎么说得通道理? 他重重地盯了幽无命几眼,临走时,忍不住又盯住了桑远远。 “幽州王,”韩少陵觉得这应该是他此生脸皮最厚的一刻,“桑远远说不定此刻就在桑州军中,你确定,要带着别的女人见她?” 幽无命被他惊得抖了下:“你自己不是抱着个野女人么,还管到我头上了?你想干什么?” 他警惕地盯着韩少陵。 桑远远更是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这个名义上的丈夫。 韩少陵豁了出去:“把她给我,待我平安归去,便赴天都,与桑远远和离。你,得你要的桑王女,我,今日必须带她走。” 他指向桑远远。 他对她,一见钟情。 他知道留在这里必死无疑,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韩少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若是平时,哪怕是九天神女降到面前,也不会令他这般失态。 幽无命笑得残忍:“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你死了,婚契与同心契不就自行解除么。有在这里说废话的功夫,还不如赶紧去死一死。” 韩少陵见说不通这疯子,便盯住了桑远远:“跟我走,好不好?” 语气中满是祈求。 桑远远微笑,轻轻吐字:“不好。” 幽无命不再与他啰嗦,扯着缰绳,掉头回到军中。 韩少陵失望而归,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怀中的女子,已是满眼心碎。 幽军开始登城。 ‘尾啸’,到了。 整座外长城在冥魔狂潮的冲击之下开始如地震般地晃动。 ‘嗡嗡’声不绝于耳。 面对这样的攻势,就连幽无命这样的狂徒也不敢托大。他停在了城门下,身旁拱卫着亲兵,由自己的幽州军先行登墙,与冥魔拼杀。 伤亡必定是惨烈的。 但却也不算毫无意义,因为即便撤回内长城,也必定要直面这一波‘尾啸’。 只不过,内长城有充足的补给,有强弓劲弩,有火油,有投石车。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段被冥魔占领的城墙,以及自己的血肉之躯。 桑远远的心脏在微微地颤抖。她竭力忍耐,但眼眶还是慢慢湿润了。 幽无命很安静。他伸出双臂环着她,毫无顾忌地当着众军的面,把她的脑袋摁在怀里,用下巴蹭她的额头。 他的心跳依旧平稳。身上染了血,抹到了她的脸上、鼻梁上。在这一刻,无人会关注这些身外之事,众人的命运紧紧编织在一起,每一个人,都是亲密依偎的战友。 终于有人来报:“主君,百丈城墙已成功拿下!” “好。”幽无命立起腰身。 桑远远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时的场景。当时她像木头一样躺着,听到那染血玉简之中,飘出清润慵懒的声音,尾音仿佛还带一点笑意。 他说,好。 登上城墙,桑远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震撼的一幕,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冥魔本是像浪一样卷来,在城墙下越堆越高,踏着同类的身体向上攀爬,而此刻,它们已然变成了海啸。 几乎与黑铁长城同样高的血肉巨浪翻腾着,撞在城墙上,无数冥魔被这股巨力挟裹着,径直飞跃了外长城,落向缓冲带。 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暗沉的血色。 在这海啸中,幽军就像是河中的蚁球一般,紧紧团聚在一起,依托着彼此来求得一线生机。每时每刻,都有最强大的战士和冥魔一起倒下。 它们撞在临时搭起的黑铁防御层上,坚不可摧的黑铁,亦是发出了摇摇欲坠的‘咯咯’声。 有一处防御,即将被冲垮。 幽无命一跃而起,轻飘飘地落向那一处。 黑刀出鞘,带着灭绝的青光,破开血腥黑暗,荡出十余丈,将那迎头撞来的血肉巨浪绞成碎屑。 他单手抓着黑铁架子,轻轻一掠,又掠向更远处。 守军压力骤减,发出振奋的低吼。 短命不住地打着响鼻,脑袋昂得老高。桑远远拍了拍它,道:“你的主人,真的很厉害啊!” 它回转过脑袋,用湿润的鼻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身旁有个负了伤退下来的老兵呲牙笑道:“最难的时候还没到。主君毕竟不是神,这么耗,至多撑得半日,‘回潮’的时候,才是真正凶险。” 桑远远轻轻点着头。 冥魔是会退回冥渊的。等到它们回退之时,前方攻击内长城的大潮便会经过外长城,到时候内外夹击,这里便是两股巨浪的交汇处。 只希望桑州王快一点,‘回潮’慢一点,不要发生书中那样的人间惨剧。 桑远远已然确定,书中幽无命并没有和韩少陵一道北撤,而是依托外长城来死守,生生撑了过去。 这一战没有过程,只有结局。 结局便是幽无命重伤,这一支幽军几乎全军覆没。 她环视四周,看着这些活生生的人。他们年轻、强壮、修为过人,他们眼中都燃烧着火焰,拼尽了全力在与冥魔厮杀。 她想起幽无命出发之前的样子,他懒懒散散对着他们说,能活,就不要死。 能活,就不要死。 她深吸一口气,跳落在地,从地上捡起一把失去了主人的刀。 入手又寒又沉,刀柄粘腻,不知染的是人血还是魔血。 她双手握住刀柄,将它从地上拖了起来。 能出一分力,便出一分力。 黑铁防御架呈网状,密密麻麻的冥魔攀爬上来,像是坠了满架的葡萄。 桑远远取起刀,卯足了劲儿,从网中刺出去。 ‘噗哧——’ 刀尖刺入魔躯的感觉一言难尽。 热血溅来,她眯了眯眼,用力顶向外面。 一只冥魔惨嚎着坠了下去。 桑远远收回长刀,大口喘着气,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一边笑,一边有热泪落下来。 有手重重拍下了她的肩膀。 她以为是幽无命,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士兵。 他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她点点头,继续回身对付那些爬到黑铁防御架上冥魔。 “当心它们的舌头!”斜地里横过一面刀身,替她拦下一击。 桑远远偏头一看,又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多谢!” 这一刻,她已然忘记了幽无命是个疯子,也忘了幽州军的坏名声,她只知道,左右的人都是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而她,也会竭尽全力替旁人拦下来自背后的袭击。 若是平坦的战场上,像桑远远这样的弱鸡肯定活不过半分钟,幸好这里有黑铁防御架,只要躲过袭进来的长舌,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这样的环境,最大限度地缩小了高修为者和低修为者之间的差距,让桑远远这样的人也能做一点小小的贡献。 幽无命仍然飘在黑铁防御架的顶端,时不时还会像只大蝴蝶一样掠出去,绞灭一群狂魔,又翩然掠回。 灵耀境…… 桑远远抽空揉了揉酸软的胳膊,苦笑。 这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轰隆的震颤声传来。 桑远远心中微惊,四下望去。 竟不是冥魔来袭,却是韩少陵带着人,返回来了! 数万人登上城墙,依托着幽军清理出的安全地带,他们很快拓展了安全区,稳住了脚步。 战局稍定,韩少陵便御兽走了过来。 这种时候,倒是无人会顾得什么恩怨情仇。有韩州军共同防守,显然是百利无害。 桑远远心中颇为惊喜,满是血污的小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韩少陵再次感觉到心脏被重重一击。 那样柔弱的女子,吃力地拎着那么大的刀,汗水流过脸颊,一双眼睛异常明亮。 唇角的小梨涡仿佛盛了蜜,溺得死人。 他像失了魂的木偶一样,怔怔向她走去。 只见一道黑影如蝶一般掠来,青芒闪逝,逼得韩少陵倒退七八步。 是幽无命回来了。 他随手一捞,将那个小小的身影搂进了怀里。 语气满是嫌弃:“不是说美人清凉无汗么,你臭死了。” 桑远远抬眼看他,见他鬓发果真是干干净净,一滴汗也无。 她弯起眼睛笑了:“所以你才是美人。” 幽无命:“……” 凭什么特殊 “感觉如何?”幽无命眼神有点飘,岔开了关于美人这个话题。 “手酸。”桑远远老实不客气地抱怨,“刀太重了,不适合我。” “回头给你弄个好的。” 幽无命慢悠悠转过头,瞥了韩少陵一眼。 韩少陵只觉每一根头发丝都不自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夜子时将开始‘回潮’,自‘回潮’始,起码要撑过五个时辰。你我须戮力同心。” 桑远远轻轻抿住了唇。这个时间,差不多正好够桑州王赶到。 可是即使桑州王到了,开启了内长城的城门,幽韩二军也不可能顶着‘回潮’和‘尾啸’的压力,穿过这十余里缓冲地带退回内长城。 还是得在这里硬撑过去。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一战将是何等惨烈。 韩少陵面容微微扭曲:“不灭桑州,绝不罢休!” “嗤,”幽无命笑,“你有命出去再放这狠话。” 韩少陵收起了目中的阴鸷,立起了手中的银色长戟,冲着幽无命笑道:“来,你我比赛!” “好呀。”幽无命懒懒地应着,忽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反手出刀,直斩韩少陵。 “铛——” 刀与戟相撞,云境最杰出的两位青年王者肩抵着肩,相视‘嘿’地一笑,然后分别荡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开始大肆收割冥魔的性命。 即便桑远远一万个看不上韩少陵,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上了战场,也是极为霸气迷人的。 只见银芒闪烁,长戟舞出清越至极的‘嘤’声,一片片冥魔如割麦般倒下,热血染红了英俊刚毅的面庞。 她怔怔地想,其实对于这样的王者来说,女人永远只会是闲暇时的消遣吧。书中的完美结局,也不过就是梦无忧斗败了所有的女人,独占韩少陵的后宫,陪他走上巅峰之路罢了。 这有什么意思。 说曹操曹操到。 一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蹭到了桑远远身边。 她可怜巴巴,又娇又弱。 梦无忧。 桑远远警惕地盯着这个女主。 虽然她知道梦无忧并不是那种披着白莲皮的恶毒女人,但是在这般凶险的战场上,身边吊着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失声尖叫的拖油瓶,完全是不死找死。 她梦无忧有不死光环,自己可没有。弱的保护强的?没这个道理。 于是桑远远把刀横在身前,禁止梦无忧接近。 “不要过来。”她低狠地威胁,“再敢靠近,一刀砍了你。” 反正谁都知道她是幽疯子的人,她也没必要表现得正常。 梦无忧惊得退了两步:“你……你怎么这样!” 桑远远刀尖一挑,将她逼得更远。 梦无忧的大眼睛里飞快地溢出了泪水:“韩少陵那么喜欢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他明明说,最喜欢温柔善良的女子……” “谁要他喜欢了。”桑远远挥了挥手中的刀,“走开。” 梦无忧掩着嘴,无限震惊。 “这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是女孩子,为什么不能相互照应?你为什么偏要和这么多男的混在一起?” 这些肌肉虬结的士兵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她好似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白兔,迫不及待要和另一只小白兔抱团取暖。 此言一出,方才与桑远远并肩战斗过的人顿时面露不屑。 一个壮汉咧出染了血的牙,鄙夷道:“冥魔可不会管你身前是不是多出两团肉啊小姑娘!” 梦无忧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不断往后退去。 桑远远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这样的战场上,哪里还有什么性别之分!大兵的话虽然粗鄙,却是话糙理不糙。有那矫揉造作的功夫,不如多杀几头冥魔来得实在! 木灵蕴修复了酸痛的肌肉,她很快便休息好了,拎着那把不衬手的刀,又重新杀回了第一战线。 虽然修为低微,但她从前苦练过舞蹈和武术,身形特别灵活,个子又小,最适合给大兵们查缺补漏。 有她辅助的地方,压力能够减轻不少,再加上她是木系修行者,全力施为的时候,身边会自然地聚来一些木灵蕴,这些灵蕴饱含生机,对于战场上干渴疲累的士兵来说,舒适程度不亚于扑到沙漠旅者脸上的一阵阵细雨。 桑远远不知不觉变成了战线上最受欢迎的小将。 韩少陵越来越频繁地把目光投向她。 怎么会有……这样迷人的女子?情人眼中出西施,此刻的韩少陵,看桑远远哪里都可爱至极。 梦无忧察觉到情郎的目光,心中更加疼痛如绞。她叫住了一个韩州士兵,向对方讨要兵器。 她……她也可以的! 士兵不情不愿地把手中的长剑递给了她。 “啊!好重!” 长剑铛啷坠地。 士兵见她连剑都拿不了,便没功夫和她磨叽,当即捡回重剑冲杀上前。 梦无忧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好没用!我怎么那么没用!为什么那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做不到……呜呜呜……谁来教教我应该怎么办……” 她的哭声吸引了一只伏在黑铁防御架下方的冥魔。它悄悄潜向她,猝然探出长舌,卷住了她的脚踝! “啊啊啊啊啊!”梦无忧的尖叫撕心裂肺。 倒刺扎入皮肉,附近的士兵赶紧回身替她斩断冥魔的舌,不料身后却有另一头冥魔探出长舌,勾住了士兵的脖颈。 倒刺扎入血管和气道,士兵双目暴凸,绝望地张大了嘴巴,口中鲜血暴涌。 魔舌被斩断,士兵也倒下了。 梦无忧呆楞了一会儿,扑到了士兵仍在抽搐的身体上,不住地摇晃他。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求求你们,快来人,救救他,救救他呀!” 她倒是没顾上自己仍在流血的脚踝。 桑远远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幕。 她离梦无忧更远了一点。 像这种被天道眷顾的亲闺女,对于旁人来说,就是个大灾星——对她友善,必定要受她拖累;想弄死她,那更惨,看看历史上数不尽的炮灰们的下场就知道了。 最好就是离得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 她手中的刀卷了刃,正想淘换一把,忽见幽无命像一只大黑蝴蝶般翩然掠来,将一柄略小巧的剑递给她。 “不许死,”他威胁道,“你若敢死,灭桑州时,我第一个打头阵。” “不许灭桑州!”桑远远喘着粗气,双手拄在膝盖上,抬眼瞪他。 幽无命愉快地笑了:“如果你不死的话。” “一言为定!”桑远远接过剑,拍开他的手,回身跑向战场。 他立在原地,唇角浮起了自己不曾发现的笑容。 “幽无命!”韩少陵的喊声远远传来,“你要输了!” 幽无命垂着头,阴阴地笑了起来。 为了给她寻一把适合的兵器,他当真是耽搁了不少功夫。 长眸一斜,眼风飘向韩少陵,尽是睥睨。 “那我开始认真咯。” …… 夜幕降临了。 长矛挑起一盏盏冷焰灯,照得城墙上一片惨白。 虽然冷焰会将四周的冥魔引来更多,但是摸着黑作战伤亡会更加惊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反正守着关隘,能够扑杀到近前的冥魔也就是那么多。只要不让它们翻越黑铁防御架,就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真正的危机,在‘回潮’时。 占领了内长城的叛逆并没有阻拦冥魔,他保存着实力,一心要置韩少陵、幽无命于死地。 冥魔的前浪已翻越了内长城,冲入内陆。虽然它们迟早会被彻底消灭,但在此之前,必定要给内陆生灵带来滔天浩劫。 此事,已无可转圜。 子时来临。 悬在冥渊之上的银月渐渐变成了赤月。 ‘尾啸’结束,‘回潮’开始了。 内外长城之间的缓冲带上,冥魔纷纷掉转了头,扑向冥渊。 桑远远虽然无法看清长城全貌,但骤然激增的压力,却是让她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原本只是临渊那一边压力巨大,而此刻,两面城墙同时响彻了咆哮声,冥魔遮天蔽日,这天与地之间,仿佛清气已然不存,只余邪魔外道! 虽有幽无命、韩少陵率着顶尖强者四处补漏,但仍有两处黑铁防御架被生生挤断,冥魔寻到空隙,发疯般向着漏口狂涌。 形势极度危险!冥魔只要冲进来,就全完了。 幽无命眸中闪烁着暗芒。 片刻凝滞之后,他与韩少陵齐齐开口。 “放兽。” 城墙之上有数万云间兽。 它们有利爪和獠牙,亦有强健的体魄。 令它们冲出城墙,迎着冥魔涌潮扑杀出去,便能大大缓解城墙的压力。 云间兽与骑手朝夕相伴,感情亲如兄弟。 军令一下,无数士兵登时泪流满面。 看着这一幕,桑远远的心脏也揪了起来。 视线转动,她震惊地发现,短命亦是跟在了兽群之后,预备跳出缺口。 “幽无命!”她忍不住跑到了他的身边,“短命也要去吗?!” 他唇角挑起,黑眸中全无笑意。 “它也是云间兽,凭什么特殊。” 桑远远不禁掩住了口。 它很特殊啊,它跑得那么快,它那么通人性,它…… 可是面对着周遭一双双满是悲痛决别的眼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亦知道说出来也无用。 短命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 “回来,要回来……”她用力地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幽无命垂目观察着她的表情,眸中闪烁起谁也不懂的暗芒。 云间兽与冥魔巨浪裹在了一起,向着冥渊奔腾而去。 众人目不忍视,垂着头,七手八脚重新建好了防线,闷头抿唇,疯狂地击杀面前的魔物。 云间兽的牺牲换来了近一个时辰的安宁。 很快,防线再度处处告急! 守军个个精疲力尽,全线崩溃,近在眼前! 轻易不喜欢 桑远远知道,书中的结局即将上演。 只不知这一役后,身边的人能活下来几个? 幽无命在书中已是重伤,若是还要分神护着自己,恐怕…… 心头只觉一阵阵冰凉。 短暂的异时空之旅,便要这么结束了么? 若是害死了幽无命,倒是替这个世间省去了不少灾难,也算是没有白走一遭。 她自嘲地想着。 隐约间,仿佛哪里响起了低沉的风雷之声。 雷声碾动着黑铁,轰隆声渐近。 “这是……” 只见内长城之上,一道火龙蜿蜒而来,速度奇快,桑字大旗迎风招展。 桑州王,到了! 原来,桑州王领着兵,直接从内长城上奔袭而来,省却了不少弯路,竟是足足将行程缩短了半日! 洪钟般的狮吼声穿越宽阔的缓冲地带,回荡在内外长城之间。 “桑成明已叛,尔等是要助纣为虐,还是速速归降?!” “还不速速归降?!” “速速归降!” 城门开了,精气神十足的虎狼之师,自城门涌出,铁蹄踏过回涌的冥魔浪潮,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撕扯成万千碎块! 此刻冥魔在回撤,便如同追打丧家之犬一般。 桑州军很快就越过了缓冲地带,一桶桶火油被运了过来,浇向那些囤积在外长城之下、疯狂往城墙上扑涌的冥魔,将它们烧得‘吱吱’乱叫,滚作一团。 万弩齐发,扑到半空的冥魔纷纷中箭坠落。 城墙之上压力骤减! 但众人的脸色并没有变得好看。 谁也不知道这支桑州军是不是来收割他们的。对方弹药充足,兵强马壮,而己方,个个疲惫不堪,撑到了极限…… 脸色最差的当属韩少陵。 截杀之事既已败露,他与桑州,可谓是撕破了大半的脸面。他无法想象此刻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桑州王会对他做出什么事情。 幽无命像一道鬼影一般,贴住了桑远远,在她耳旁轻轻吐着气。 “小桑果,你要离开我了么?” 桑远远回眸看他。 只见那对黑眸中,毫不掩饰地溢满了杀气。 “我不可能放你活着离开。”他笑了笑,血污之中,他的脸显得异常的白。 不知是不是错觉,桑远远竟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脆弱,像是血雨之中一触即折的小花蕾。 “我怎会离开你。”她弯起眼睛笑道,“说好了等你打完胜仗,我再带你回桑州见父母的。” “真的?我不信。”他冰冷的手慢慢扶上她的后颈。 “我受伤了,”他说,“若桑成荫要抢,我不可能把你活着带走。” 他的黑眸变得十分空洞,手掌渐渐用力。 桑远远猛地抓住他的衣裳,上上下下地看他:“走什么,我哪都不去!你哪里伤了,快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他身体一僵,半晌,松开了手,怪异地盯着她。 看了一会儿,他笑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小桑果,你爹若是知道你这样赖着我,恐怕要气得吐血三升吧!” 桑远远:“……”还不是为了在你这个疯子的魔爪下保住小命? “算了,”他抓住她的肩膀,“我信你。” 他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不要让我失望,否则你一定会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桑远远略羞涩地笑了笑。 幽无命被她给笑懵了,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珠子缓缓转动起来,好像在回忆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半晌,他很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抓着她准备走下城墙。 此刻,桑军正将一桶桶点燃的火油架在沉重的黑铁矮板车上,推向左右。只见那万钧火龙轰隆隆地碾过,荡开了一条近百丈的宽阔通道,冥魔一时无法逾越。 一个大胡子的健壮男人骑着一匹赤红色的云间兽,立在城门之下。 桑远远:“……”这人是桑州王吧? 其实,真要和桑州的‘亲人’接触,她是有些退缩的。 对着灵姑等人,她可以用失忆搪塞过去,可是要代替原身去和她的家人相处……桑远远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韩少陵!”大胡子男人一张口,便发出了雄狮般的咆哮,“把我女儿好生交出来!否则你也不必下来了!” 韩少陵立在墙边,朗声回道:“桑州王,我与夫人只是闹了点小误会,她不告而别,你非但不劝,还攻我居临关!此事我还未同你计较,你今日反倒问我要人?桑州王,这样恶人先告状,可不是君子所为!” “呵呵呵呵……”桑成荫笑了,“我昨日才与女儿联络过,她就在这里!我不问你要人问谁要!难道问幽无命要么!” 幽无命下墙的脚步忽地一顿,脸上露出一点心虚的表情,嘀嘀咕咕地说道:“千万别找我。” 韩少陵见桑成荫语气笃定,不禁也有些纳闷——难不成,失去联系的韩十五其实并没有出事,而是把桑远远给带到这里了? 环视一圈,他的心重重往下沉。韩十五并未归队,在这样的战场上,莫要说韩十五,就算是自己,也绝对没有能力单枪匹马保住一个女人。 所以,桑远远已经出事了?!她若出事,该如何应付桑成荫?! 正是心惊时,战甲忽然被人轻轻扯了下。 他偏头一看,看见梦无忧睁着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悄声对他说道:“我可以假扮桑王女,先帮助大伙脱身。” 她的眼睛里尽是哀求。 她想尽可能地有用一点。 韩少陵目光闪了几闪。终于闭了闭目,咬牙道:“好。” 他除去了梦无忧脸上的易容物,将她拉到了城墙边上。月色如血,城墙上冷火灯笼的盈盈白光只能勉强照明。在这样的环境下,梦无忧那张脸,足以以假乱真。 韩少陵放声道:“桑州王,我知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为免再闹出什么误会,一切等到平定魔祸之后再议,如何!” “好!”桑州王声若洪钟,“清理道路,护送友军回城!” “是!” 世人皆知桑州王并不是出尔反尔的阴险小人。 韩少陵重重一挥手,被困的将士陆续撤离了城墙,顺着桑州军开辟出的通道,返回内长城。 桑州军制造的火道,就像是海啸之中摇摆不定的逃生之桥。在这汹涌巨浪之中,韩、幽二军向着内长城蜿蜒而去。他们失去了云间兽,个个疲惫狼狈。 雄纠纠的桑州军替他们开道,一个个精神抖擞,像是在押送俘虏一样。 韩少陵立在城头,心中难免升腾起阵阵屈辱。 幽无命倒是早已高高兴兴携桑远远下了墙,正要往外走,被桑远远一把抓住了衣袖。 “你听,什么声音?”她紧张兮兮地问。 幽无命侧耳倾听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声音。” “我怎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外面的门。会不会是短命?”她眨着眼,一脸期待。 幽无命垂头看她。 城门下没什么光线,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两潭清澈的泉水,冲着他晃一下,再晃一下。 “不是。”他的嗓音有些干哑,“它们都下去了。” 这个下去,自然指的不是城墙,而是冥渊。 数万头云间兽,与冥魔裹在一起,直直坠下了冥渊,绝无生还的道理。 幽无命看到眼前的泉水重重一晃,女子发出了压抑的抽泣声。 “这么容易动感情吗?”他轻轻掐起她的下巴,“喜欢我,也是那么轻易?”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轻易喜欢,轻易不喜欢。” 桑远远正要开口,忽然心中又有感应,她急急摇了摇头:“不对,我真的感觉到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双眼放着光:“我觉得它就在那里,看一看好吗?” 幽无命轻轻挣脱,将手负到身后,冷冷地笑了声:“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开门。太危险了。” “只开小门,开一点点!” 他笑得胸腔乱颤:“小桑果,你是真的疯了。好吧,若它不在外面,我就把你丢出去!” 他扔下她,大步走向最近的一扇铁门:“开门!” 无人敢提出异议。 黑铁小门一扇接一扇被打开。 幽无命负着手,直直向外走去。 桑远远小跑着追在他的身后。她心中的念头一起来,就像摁那水缸中的葫芦瓢似的,怎么摁也摁不下去。 万一,万一呢? 那么艰难都活了下来的短命,跑得比任何一头云间兽都要快的短命。很像她,无论什么境况,都要努力活下去,而且做到最好的她。 最后一扇小铁门被向内拉开。 冥魔虽在回涌,但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魔挤魔,见到此地开了个缺口,又闻到了活人的血气,立刻掉头扑杀过来。 幽无命摁住了桑远远的肩,俯在她的耳畔,亲切地问道:“看清楚了吗?” 除了冥魔,什么也没有。 地面堆积了厚厚的冥魔尸身,足有半人高,举目望去,除了汹涌赤潮之外,什么也没有。 哪有什么云间兽。任何生物在这里,都会被撕成碎片。 桑远远难掩失落。 正要退后,忽然听到‘噌噌噌’的声音。 很像是爪子挠门。 这一回,幽无命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瞪着眼睛,往下望去。 便看见不远处的冥魔尸堆下,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它染成了赤色,正在扒拉黑铁大门。 幽无命:“……” “短命?”桑远远小心地唤了一声。 一个脑袋拱了出来。 又一个脑袋拱了出来。 还有一个脑袋拱了出来。 云间兽一头接一头,从尸山底下钻了出来,打着响鼻跳进小门。 领头的那只特别得意,冲着幽无命放了一串很长很长的屁。 只说三个字 幽无命瞪着这一群云间兽,表情精彩至极。 死里逃生的云间兽竟有上千头,都是平日喜欢围着短命打转,跟着它学习奔跑技术的那些。今日它们跟着短命,高速甩开追咬自己的冥魔之后,趁乱钻进了满地尸身底下,四肢伏地,一路爬了回来。 桑远远和幽无命像是牧羊人一样,赶着这一群染得黑红黑红的云间兽,追上了大部队的脚步。 幽无命不让她与桑州王相认,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只好目不斜视,与桑州王错身而过。 眼见,就要顺顺利利返回内长城。 谁也没有料到,变故竟在此刻发生了。 立在城墙上假扮桑远远的梦无忧,忽然扯着嗓子大喊道:“父王!杀了幽无命!否则,我立刻从这里跳下去!” 她当真就爬到了墙垛子上。 这位天生的正义使者,心心念念,仍想替苍生铲除幽无命这个大祸害。 韩少陵眸光微微一闪,旋即,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 若是真能在这里除掉幽无命……那他得想想怎么从桑成荫手上分一杯羹。 年轻女子扯着嗓子尖叫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此刻局势那么乱,桑成荫又是个无脑护崽的性子,保不齐真能叫他把事给办成了。 韩少陵神色冷肃,眸底暗光闪烁。 一听这话,桑州王阴沉沉的视线,立刻投向了幽无命的后背。 他缓缓抬起手,只见无数强弓劲弩拉到满弦,指向百丈外的幽无命。 近处的幽军急急围拢,将主君护在正中。 桑远远不必回头也能感应到那沉重的杀气。 “玉简!”她急急抬起手。 与灵姑分开的时候,她的身上带了两枚传讯玉简,共浴之后它们落到了幽无命的手上。昨日向桑州王求救时用去一枚,他身上还有另一枚。 “不给。”幽无命懒懒道,“我这会儿不想杀你。” 周遭已有桑军围上来,眼看战斗一触即发,桑远远心中焦灼,道,“我不会告诉父王我和你在一起。” “我信吗?”他眯起眼睛,神情淡淡。 “我只说三个字,就三个字。”桑远远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一双水汪汪绵软软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幽无命的表情渐渐僵硬了。 他像个木偶一样,取出玉简,塞进她的手心。 桑远远顾不得和他客气,急急捏了玉简。 桑州王正要挥手下令攻击,忽然动作一顿,猛地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莹莹放光的玉简。 小小的玉简落在他粗糙的大掌里,显出几分滑稽。 他慢慢拧过头,望向城墙。 城墙之上,那个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正在挥着双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们家小桑果,绝对不会做出这副丑态。 这个女人,是那个梦无忧。 他微微眯起了猛虎之眼,视线落在掌中的玉简上。玉简闪了闪,一个清晰镇定的声音飘了出来—— “让她跳。” 桑州王抚着那蓬巨大的胡须,呵呵大笑起来。 “收兵!” 弓箭手齐齐将兵器背回后背。 桑州军不再理会仍留在城墙上的韩少陵,他们动作利落地摆出了行军阵,如潮水一般向内长城退去。 韩少陵:“……” 好一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亲兵的拱卫下,他抓着一脸茫然的梦无忧,在留下无数具尸身之后,狼狈地撤回了内长城。 耗时足有半个时辰,亲卫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韩少陵眼睛都绿了。 好容易回到内长城,却见桑州王像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怒金刚,双臂环在身前,坐在城门正中一张黑木大椅上,挡住了去路。 在他身后,弓箭手一字排开,弓弦满上,灵蕴莹莹放光。 “你很好。韩少陵,你很好。”浓密的大胡须中,露出一张假笑的嘴,“弄这么个赝品,取代我的宝贝女儿。年轻人很有想法啊。” 韩少陵头皮发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气,道,“事关夫人声誉,有些话,我们私底下谈会更好。” 桑州王笑得乱抖,一身战甲‘铮铮’作响,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韩少陵,窝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还想挑唆本王对幽州友人动手,你咋这么能呢?” 韩少陵猛地垂下头,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当知我的无奈和困顿。”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绞,日日借酒浇愁。”韩少陵的声音低低地飘出来。 此言一出,桑成荫立刻感同身受。他死死盯着韩少陵,奈何这个男人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岳父也看见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时意乱情迷,铸成大错,如今后悔也无用,只能尽力弥补。” 桑成荫抚须大笑,环视左右:“瞧瞧,韩州王也成怂包了,都开始打亲情牌了啊?” 韩少陵猛地抬起头,眸中射出两道凛冽寒光:“但是,夫人不听我的解释,不顾我的为难,擅自离开韩都,在此之前,还与幽无命闹出流言令我颜面尽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严之过!” 男人多妻受律法保护,而女人,即便被人单方面觊觎也是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桑成荫嘴角一扯:“果然人与禽兽说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与你也无话好说!这门婚事,就此作罢!” “可。”韩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荫微笑着偏了偏头:“那就劳烦韩州王先签了这份和离书。” 身旁走出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将一纸绢帛递到韩少陵面前。 一式两份,都安排好了。 这半个时辰,桑成荫悠悠哉哉坐在这里,一边看着韩少陵与冥魔拼杀,一边给他备下了种种‘惊喜’。 这字一签,主动权便全在桑州手中。 对面着一排蓄满灵蕴的箭手,韩少陵只能紧抿双唇,在这份无限美化桑远远和丑化自己的和离书上签下了大名。 有和离书在手,桑州便可以让天都强召他入京和离。 韩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脸上却始终波澜不惊,唇角甚至挂着一点客套的笑意。 桑成荫眯着虎目,定定地望着他。 韩少陵不比幽无命,他动不得。 云境十八州,关系错综复杂。论起亲戚关系,韩少陵其实还是自家夫人的侄儿子。 而韩少陵镇守的韩州乃是冥魔攻势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内势力重新洗牌需要时间,韩州防线恐怕难保。 内陆可没有什么黑铁长城来阻拦魔祸。若是一州沦陷,那距离全境覆没也只是时日问题。 况且,桑成明叛变一事,桑州方面可脱不了干系,这件事天都将如何处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韩州方面损失多重。若是动了韩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 至于幽州…… 女儿既然不在韩少陵身边,那就一定和幽无命在一起。桑州王轻轻垂下眼皮,眸色逐渐深沉。 而此刻,韩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涌。他手里关于桑远远最后的消息,便是她被韩十五带走了。 桑成荫说,昨日与她联络过,她就在这里。 昨日,‘涌潮’尚未到来。经历这一日一夜的剧变,那个女人,必定十死无生。 所以一切都无所谓。只要把桑成荫糊弄过去,不要让他趁火打劫割去什么利益,便是最好的结果…… 韩少陵心中甚至有几分好笑——这种时候,不谈利益,却逼他签什么和离书,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无谋,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暂且这样。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敲了个警钟。韩州王,你的边线防御,实在是太过敷衍,一个叛逆,率着区区三万人,便能险些铸成大错。我看那居临关,还是交给老夫替你来守着吧!” “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给居临关拨多少军饷,照份拨过来便可。”桑州王脸上浮起笑纹。 韩少陵:“……” 桑州王挥了挥手,一纸协议又推到了韩少陵面前,正是将居临关一带割给桑州的签文。 此刻别无选择,韩少陵只能干脆利落地签下了递过来的文书。心中盘算着如何好好参桑成荫一本,叫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桑州王叹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聋目盲,什么事都做不好。帝君大约会令我退位让贤罢。哎!罢了罢了,也是时候回家养老啦。” 韩少陵:“……”可以,很可以。一个老不中用退位让贤,就特么金蝉脱壳了。桑世子继位,和他桑成荫在位又有什么区别! 有,还是有区别的。比如桑成荫犯的错,通通算不到新王的头上。 韩少陵深吸两口气,正要带人离开,便见那桑成荫再一次抬起了满是厚茧的大手:“贤侄,劳烦再将这份陈情书给签了。” 韩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几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因韩少陵失职,导致边境被逆贼桑成明轻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澜,救韩州军于水火危难之中,功大于过,望帝君明鉴。 落款处给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签上大名、盖下王印。 韩少陵:“……” …… 城门下发生的事情桑远远一概不知,她被幽无命带回了幽军的临时驻地。 幽无命见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吃亏?” 桑远远点点头:“此事毕竟因桑州而起,父亲难脱干系。” 幽无命笑得身体前后乱晃:“少替别人瞎操心了小桑果!这个世间,最傻的就只有你一个!” 桑远远很不服气:“我哪里傻了?” 幽无命眯起了形状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缕坏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启,略哑的声音沉沉落下:“喜欢我,还不够傻么。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小桑果……” 桑远远偏头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烫意,唇角不加掩饰的渴意,令她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 “桑成荫必会拿到一纸和离书。”幽无命喉结滚动,清润的声音无比干哑,“所以小桑果,你还要让我忍一阵子,是不是?” “我忍不了。”他的手臂渐渐收紧,将她柔软的身躯狠狠嵌在他的战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我想,今日就……”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 是我想太多 “小桑果,我今日就想……” 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 桑远远忍不住问道:“这样便忍不了,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捱过来的?” 幽无命像给点了死穴一样,僵滞半晌,猛地把头往旁边一拧,嗤道:“想什么呢小桑果,我会缺女人?” 桑远远“哦”了一声,蔫蔫地垂下头,道:“是啊。你这样好的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 她的小脑袋越垂越低,语气更加失落:“是我想太多了。” 幽无命眼角直跳,唇角扯了几下,憋了一会儿,狠狠憋出一个字:“嗯!” “所以……”桑远远低低地道,“你是故意吓我的,堂堂幽州王,又怎可能像个没见过女人的毛小子一样,连几日都忍不得呢。” 幽无命:“……” 他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但此时此刻,他只能说—— “呵,自然是吓你的。” 桑远远不敢大意,她仍是一副郁郁的样子,抬起眼睛望了望远处,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 她道:“冥魔漏了许多到内陆,不知得酿造多少惨剧。” 幽无命道:“不会。韩少陵的援军差不多该到了。我也该撤了。” 她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缥缈,忍不住偏头又看了他一眼,见他双目空空。 她的心头浮起一丝怪异。忽然便打了个寒颤。 谁都知道天都想要幽无命死。 他就像块砖,哪有魔祸往哪搬。他若反,其余十七州便可以举起正义的旗帜讨伐他;他不反,力量将被一点点削弱,生生被软刀子割尽血肉。 而幽无命得到的,不过是一串串华丽堂皇的虚衔。 今日幽无命实力大损,若是韩少陵铁了心要留下他…… 谁能杀了幽无命,虽不会得到公然的褒奖,但私底下,必能捞到一份天大的好处。 “小桑果,”幽无命用一种扭曲怪异的眼神盯着她,手指慢慢挑起她的下巴,“你这是在同情我?想什么呢,就凭韩少陵,还留不下我。” 说话的功夫,便见幽军竟已悄无声息收拾好行装,向着南面出发了。 “幽无命,”桑远远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不考虑以我为筹码,让父亲护送你回幽州吗?若是韩少陵当真动了杀机,恐怕……” 幽无命挑起了眉:“那我在岳丈面前岂不是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他眼中骄傲的光芒险些就晃花了桑远远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一点斯德哥尔摩了,这一瞬间,心中竟然很诡异地在想——‘难道他是真心想要娶我?’ 幽州军的行军速度再一次令桑远远瞠目结舌。 他们表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质,哪怕是刚刚经历了那么惨烈的一战,带着那么多伤员,还失去了绝大部分坐骑,但行进速度竟是丝毫也不比当初韩少陵带往西境的正规军慢。 好几次,桑远远都看见地平线上扬起了一整片尘土,但在幽无命的带领下,数万人的幽州军,就像是幽灵一般,一次又一次与韩州的正规军错身而过。 三日后,幽无命顺顺利利通过了没什么防御的居临关,离开了韩州境,取道桑州,然后再北上返回幽州。 桑州果然如桑远远想象中一样,处处都是大团的绿色,一望便觉生机盎然。这里盛产天蚕,桑林间处处可见忙碌的壮硕男子和纺丝的秀美女子,是一处民风淳朴的宝地。 在这样一个地方,平静安稳地度过下半生,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安排。 “想家?”幽无命淡声问道。 桑远远点了点头。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幽幽道:“迟点带你回去。等我养好伤。否则打不过那两个。” 他不肯告诉她他伤在哪里。 他穿着黑色的精铁战甲,桑远远也看不出来。 一个亲卫自远处来,掠到短命边上,将几枚玉简奉给幽无命。 此时,大军刚刚抵达幽州边境第一座重镇上渡。 幽无命下令在此地休整,他把桑远远交给几个身负修为的粗壮婆子伺候,然后便捏着刚刚收到的玉简匆匆去了书房。 不知是不是多心,桑远远觉得他好像有点亢奋。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那玉简是不是什么相好送来的。 几个婆子沉默寡言,弄好一桶热水,不顾桑远远的抗议,把她像涮肉片一样涮得干干净净,擦干水珠,然后用厚重的绸布裹了,吭哧吭哧搬到了一间临时清理出来的大卧房的床榻上。 桑远远:“……”说好不侍寑的呢? 等那几个婆子离开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从绸布茧子里面剥了出来,正要离开床榻找衣裳,只听‘吱呀’一声轻响,房间被人推开,两个女侍低着头,手捧着托盘快步走了进来。 到了近前,女侍把托盘掀起一半,只见那托盘下层,竟藏了一套黑色的布裳。 桑远远直觉不对,刚要张口,便见女侍抬起了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 灵姑! 她一把捂住了嘴。 “嘘。”灵姑比了个手势,示意身边另一人帮忙,快速地替桑远远换上衣裳,然后将她往背上一背,从后窗掠了出去。 被凉凉的夜风一吹,桑远远的神智才迷迷糊糊回笼。 灵姑来救她了,她已经被灵姑救出来了! 成功逃离了大反派幽无命的身边。 就像做梦一样。 此刻,灵姑已带着她穿过一扇特意开好的小门,溜出了重镇上渡。 十六匹云间兽拉着的大车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灵姑径直把桑远远背上车,云间兽立刻奔跑起来。 桑远远被安置在又长又软的云榻上,灵姑扁着嘴,单膝跪在了榻下,道:“王女,属下救驾来迟!王女受委屈了!” 见桑远远愣愣的,灵姑轻轻抚着她的手,安慰道:“王女无需忧心,主君与世子,就驻军在十里外的山后。怕幽无命对王女不利,是以让属下先将王女接出来,再发起总攻。” 桑远远问:“上渡,有灵姑的人?” “是,”灵姑温柔地笑,“所以主君故意送出玉简,将幽无命拖在此地,‘商谈机要’。” 难怪幽无命抓着玉简就跑了。 他会不会怀揣着那么一两分,想要在‘岳丈’面前好好表现的心? 桑远远也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逃出生天的喜悦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强烈,她不自觉地想,幽无命发现她丢了,会不会发疯,会不会乱杀人? 兽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桑远远缓了缓呼吸,被灵姑搀下了车。 两双红通通的眼睛一下盯住了她。 “闺女!!!” “小妹!”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桑州王她在长城下已经见过了,近距离看,发现这个大胡子男人脸上的纹路特别深刻,眼角鱼尾纹都能夹得死苍蝇。 桑世子则和她一样,生着极漂亮的面庞,有一点女相,却不显阴柔。 父子二人都骑着赤色的云间兽,眼睛死死盯着她,热泪盈眶。 桑成荫先从云间兽的背上跳了下来,慌忙之中险些跌了一跤。 桑远远注意到,他手中还捏着一枚发光的玉简。 在他双脚落地之时,玉简里幽幽飘出一个略哑的男声—— “很好。来,战吧。” 是幽无命。 桑成荫随手把玉简一扔,然后扑到了桑远远面前。 粗犷的男人近乡情怯,双手颤抖着,好像想抱她一下,又不敢。 桑世子也跳了下来,他疾步走到面前,桑远远吃惊地发现,这个哥哥的个头居然比她还要矮上那么一丝,是个俊美至极的小个子男人。 “不要紧,不要紧,闺女,灵姑都告诉我们了,认不出人不要紧,啊,慢慢就好了!”桑成荫万分艰难地收回了想拍她脑袋的手。 “小妹,幽无命有没有欺负你?”桑世子眉间浮起狠意,“哥哥这就打下上渡,替你报仇!” 桑远远赶紧摇头:“父王,兄长,千万不要冲动。幽无命他……并没有欺负我。是他把我从韩少陵手里救出来的。他是个好人。” 闻言,父子二人眼角一顿乱跳。 “不好。”桑成荫僵硬地笑了起来,“方才把他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嘶——” “父王如何知道我在幽无命的身边?”桑远远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本想问问那个叛逆王叔怎么样了,但这一刻,喉头和心口像是塞满了棉絮,实在提不起力气来关心别人。 “嘿,”桑成荫抬起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挠了挠头,“也是回头才想到的。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在战场上眼睛都不眨一眨,除了我们家小桑果,还能有谁?” 前方有斥候急急来报—— “主君,幽无命率一千铁骑,直袭而来!” 桑世子眉目压低:“父亲,战否?儿子有七成把握可以将这狂贼留下!” 桑远远抬头一看,见桑氏父子身后,万人铁骑已蓄势待发。 “不,不要。”桑远远脱口而出。 “小妹……”桑世子欲言又止,半晌,道,“即便我们不打,那个疯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还有玉简吗?”她急急问道。 桑成荫不情不愿地取出一枚。 桑远远一把薅过来,独自跳上马车。 她的心脏‘怦怦’地乱跳,握着玉简的手抖得厉害,这一瞬间,她竟是久违地感到紧张。 玉简断开,青光闪烁。 “幽无命,”她轻轻唤道,“我去天都解契,迟些,你再来提亲可好?” 小妹蔫坏了 “迟些,你再来提亲可好?” 话一出口,桑远远只听‘轰’一声,热血涌上脑门,整个脑袋都突突地跳着疼。 要阻止幽无命发疯,好像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她知道幽无命有多厉害。 受了伤,被逼到极限的凶兽,反噬起来才最为骇人。 若是打起来,必定是一场丝毫不输长城保卫战的惨烈恶战。 虽然桑远远心中很清楚,自己这样说只是为了稳住幽无命,但话出了口之后,她的心跳却更加剧烈了。 紧张、忐忑在心头交织,竟坠得那颗心隐隐作痛。 她想听到他说那个‘好’字,慵懒地、漫不经心地。 玉简对面有重蹄奔腾的轰隆声和呼呼作响的风声,然而桑远远却感觉到了一片死寂。 她凝神听着,双手交握,不让自己颤抖。 直到玉简碎去,她都没有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会不会没有听到?她怔怔地想着,一把掀开车帘跳下去。 恰好,身后的小山丘上,出现了第一列铁骑。 月色下,黑铁战甲泛起凛凛寒光。 除了当头那人。 距离虽远,却能看出对面的主君只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袍子,头发未干,很随意地飘在风中。 他单手提着刀,姿态傲慢。 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过特别,即便看不清脸,也绝无可能会认错。 铁骑沉沉压在山头,恐怖的压迫力令人汗毛倒竖,呼吸只觉寒凉。 借着俯冲之势,短命的奔跑速度一定会更快…… 桑远远仿佛已经看到,那柄带着青光的大黑刀,将切入无数的血肉,斩断桑人的骨头。 灵姑急急搀住了桑远远:“王女,您先后撤,这里太危险了!” 桑成荫与桑世子已眉眼凝重,战斗,一触即发。 便在这时,山丘上领头的云间兽忽然高高扬起了前蹄,原地旋了半个圈,带着人撤了下去。 白衣身影单手握着缰绳,在月色下凝成了一幅短暂剪影。 距离虽远,桑远远却知道他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他沐浴过。若是灵姑没有把她救走,此刻应该正与他在床榻上斗智斗勇。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把那些令人脸热的画面逐出脑海。 “咦?”桑世子皱起了他那对和桑远远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的眉毛,惊诧地说道,“幽疯子一生还从未打过退堂鼓。小妹对他说了什么,竟能震慑此人?!” 桑远远老脸一红,淡定道:“分析利弊罢了。” 那件事,她提不得。 他,会想娶她吗?方才他该是听见了,但并没有答应。 此处是桑、幽二州的交界。 这一仗既然打不起来,便没有必要多作停留。 桑州王一行并没有南行前往桑都,而是一路向东。因为帝君已派出了接引使者,引桑州王赴天都请罪。 从桑州赶赴天都,需横穿东面接壤的姜州。到了二州的交界处,桑州王令大军返程,他带着一双儿女,以及贴身一百亲卫,随着接引使者进入了姜州地界。 桑成明逃走了,在韩州的地盘上,桑氏也无法大张旗鼓去搜寻,只能托韩少陵来处理这件事情。 桑州王与桑世子心都大,没把这事当什么大事,三不五时把桑成明和韩少陵拎在一起骂上几句。 桑远远听着话音,觉得父子二人倒是更希望桑成明能从韩少陵手下逃脱,将来落回桑州王的手上,自家处置。 这对父子并没有贸然亲近桑远远,而是小心翼翼地时不时凑到她面前刷个脸。 桑远远也逐渐放平了心态。 便顺其自然吧。 面对这些亲情满溢的眼睛,她又如何忍心叫他们知道,亲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已天人永隔。 两日之后,桑州王一行进入了姜都。 桑世子脸色有些不好看,他说腿疼,骑不得云间兽,然后公然蹭上了桑远远的车。 上了车,也不怎么说话。 桑远远见他坐在一旁满脸尴尬,便凑上去,轻声问道:“哥哥,怎么了?” 桑世子道:“此番你与韩少陵和离,那姜谨真必定又要死皮赖脸贴上来,哥哥担心你脸皮薄,不好骂他!呸,那玩意,他配和你说半个字吗!” 姜谨真。 姜州王世子。 一个正儿八经的纨绔,特别好|色,无论到了哪里都从不消停。书中,他对梦无忧一见钟情,缠得她欲哭无泪。 也算是韩少陵与梦无忧之间的一支感情催化剂。 桑远远明白了,桑世子这是来给她做门神挡桃花呢。 她笑了笑:“哥哥也不好太过分了,姜氏毕竟是帝君母族,还得留几分面子。” 如今的姜州王,是天都帝君姜燕姬的庶兄。姜世子姜谨真亦是帝君的侄子,与姜谨元是堂兄弟。只不过姜谨元是嫡脉,姜谨真是庶支。 桑世子不以为意:“安心。他若不过火,我便放他一马。” 敷衍得很。 桑远远只能苦笑摇头。 姜谨真不敢对她太无礼的,毕竟她是桑王女,又不是梦无忧那种没有靠山的民间小白花。 姜谨真,顶多也就是蹭到面前来多说些话。 原本这一行不必在姜都停留,但接引使者既然把人带到了这里,想必也是姜州方面动了脑筋使了手腕,想要尽早开始预订和离之后的桑远远。 车马入姜宫。 一落地,她便感觉到几道毫不掩饰的目光直直定到了自己身上。 桑世子踏前一步,阻绝视线。 姜州王是个病歪歪的瘦老头,世子姜谨真与一名庶弟跟在他身后,兄弟二人和他们的父亲一样,身材都像细竹竿。 双方行过王族见面礼之后,桑氏三人便被请入了宫宴。 本该是桑世子与姜世子对坐,但那位纨绔竟是把庶弟拉到正位,硬生生把他自己换到桑远远对面,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眨也不眨。 桑世子恼怒地拍了几次杯,厚脸皮的姜谨真只作不知。 桑远远倒是根本不在意。当过明星的人,最不怵的就是旁人的注视。 爱看看呗,都是流量。 “桑王女……”姜谨真再一次举杯,“敬你!王女是在那冥魔战场上甩了韩州王的吗,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我姜州,还从未出过敢上战场的夫人,真叫人期待呀!来来来,与我共饮三杯!” 桑远远谦虚地笑了笑:“还好还好,得幽州王倾力相护,我倒是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姜世子可与我一道遥敬幽州王。”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顿时笼进了禁言结界。热辣辣的气氛上面,好似被泼上一整盆冰水,那些油腻全部冷凝,尴尬至极地浮在一片静默中。 直到桑家三人离开姜王宫时,姜州王和姜谨真的脸色都没能缓得过来。 桑氏一行继续东行。 “小妹蔫坏了,竟拿幽无命来唬人,倒是以毒攻毒。”桑世子骑着云间兽,走在桑远远的车厢旁边。 桑远远轻轻托着腮,笑得神秘莫测。 姜州虽然位于云境中心,气候却不算很好。一路行来,车马都沾满了黄沙。 行了几日,视野之中出现一整片玛瑙白。 天都,到了。 桑世子笑道:“小时候总赖着我,要我偷偷带你到天都看看,我原想着,待你及笄便瞒着爹娘走一趟,谁知小妹稍大一些,便不知从哪学到一身端庄,竟埋怨我胡闹。” 桑远远饶有兴致地听他说话。 桑世子道:“这次病过之后,反倒是回复了些从前活泼的模样!父亲,您也觉得吧?” 桑州王正愁着蹭不上话,一见这台阶,立马就爬了过来:“对对,我就说不该让小桑果嫁人不该让小桑果嫁人,当初没订亲的时候多可爱的小桑果,一见那韩少陵,便……” 他自觉失言,一个大嘴巴扇在了腮帮子上。 桑远远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她明白他们的心情——因为她‘失忆’,他们怕她心中郁结,便故意说她像小时候,好让她更容易放松。 这倒好,她也不必演别人了。 进入天都,接引使者将桑氏一行领进了驿馆,人、车、兽全部清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朝见帝君的华贵白袍,乘上宫中派来的云间兽车,向着帝宫驶去。 整座天都全是用白色的类玛瑙石建成的。 这里无比繁华,只有各州最上乘的特产,才有资格出现在天都的集市上。 足足走了大半日,日头西斜时,车队才抵达宫门。 高逾十丈的宫门之上,嵌着蓝底金字—— 敬天宫。 夕阳的余晖将白玛瑙染成了淡红色,桑远远不禁想起了书中描述。 幽无命一身白衣,缓步踱入燃火天都,血与火的光芒染在他的脸上,令人想起传说中的恶鬼修罗——脸有多俏,心有多恶。 他其实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桑远远将思绪逐出脑海,跟在桑州王身后,目不斜视,恭谨地踏入了象征着至高权势的帝城。 巨大的建筑本身便能给人极强的压迫力,加上浸在权力的光辉之下已有数千年,这座城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自上而下俯视着蝼蚁般的人类,令身处其间的人感到呼吸艰难,每踏一步,都要抵着无穷的压力。 不得不敬畏。 侍者将桑氏三人安排在了外殿。 明日再沐浴焚香,朝见帝君。 满脸笑纹的老侍者躬身道:“这处宫殿,往常只安置帝君本家来客,桑州王,帝君对您,确是十分爱重了。” 桑州王礼貌地颔首,送走了帝君身边的老侍。 他叮嘱一双子女:“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明日觐见。” 然后便分头各入各的寑殿。 桑远远走进雪白的侧殿,身后侍者无声地退下,替她拉上了上及顶、下沾地的巨大雕花门。 她坐到玉榻上。 天都乃是风水宝地,灵蕴浓郁,远非寻常可比。 她要抓紧时间修炼。 这一路上,她断断续续吸收了不少灵蕴,隐隐约约,觉着体内的草绿色木灵开始染上更深的颜色。 距离晋阶应该不会太远了。 她盘膝凝神,很快便沉浸心神,即将入定。 就在此时,脖颈上忽然刮过一股不冷不热的风! 桑远远一个激灵,张开了眼睛。 四周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 宫殿无窗,殿门严丝合缝。 白色的莹烛一晃不晃,显然不可能有风。 奇异的第六感令她毛骨悚然,悬着心,极慢极慢地回转过头—— 危情迷幻阵 桑远远悬着一口气,慢慢回转过头。 身后,只有铺设华贵整洁的整张玉榻。 “呼——” 她不禁暗笑,自己真是疑神疑鬼。 这里可是天都! 帝君的宫城里,怎么可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潜进来? 念头转过之时,她莫名一怔——潜意识里,她并没有觉得那股令她不安的气息是幽无命。 因为她方才下意识地感到排斥以及毛骨悚然。 若是幽无命的话,她的感觉不该这样。 那……该是怎样? 她把自己问住了。 如果幽无命当真偷偷尾随而来,趁着入夜潜进她的居处……该是怎样? 她应该会笑吟吟地陪他演戏吧。 这般想着,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正当她的心神微微松懈时,又一股隐隐带着腥味的气流拂过她的脸颊! 桑远远蓦地睁大了眼睛。 头皮麻得轻微抽搐。 她很确定,眼前什么也没有。 这个世界虽然玄幻,但即便修为最高的女帝君,也只是灵耀境九重天的强者,并没有什么飞天遁地隐身之能。 至于鬼这种东西……和她从前那个世界一样,总有人说见过,但其实谁也拿不出这玩意真实存在的证据。 她定了定神,慢慢起身,走到玉榻旁的一支莹烛边上,拈起细长的金签拨了拨烛花。 殿中更加明亮。 她缓缓向着殿门走去。 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她平复着心跳,脸色如常,指尖落在门上时,甚至稍微停留了片刻。 确定殿中的‘东西’并不会阻止她离开,她才轻缓地拉开了门。 视线向前一投,顿时僵在了原地。 殿外,本该是十级白玉阶,阶下有一个宽敞的前庭,种着明桂。 然而此刻呈现在她眼前的,竟是一片密密的黑树林,地上的泥土满是腐烂的腥味,几块墓碑歪三斜四地插在诡异隆起的土包上,一望便不是什么善处。 她低头一看,那带着腐腥味的黑色泥土,竟是直直蔓延到了门槛上。 又一股气流自身后袭来,落在她的后颈。 桑远远淡定地关上了殿门,回身自语:“这么迟了,也不好打扰父亲和兄长……茴香的茴,到底有几种写法呢?”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前不远处,有人仿佛重重地噎了一下。 宽大的华贵白袍之下,她的双腿其实在颤抖个不停。 她知道,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慌。自乱阵脚,便是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鬼。 二是迷幻阵。 无论是哪一种,呼救都不可能被人听到,只会打草惊蛇。 她深吸了两口气,慢慢爬回玉榻上,双膝一盘,竟是修炼去了。 此时心绪纷乱,根本不可能入定。 她需要的也不是入定。 她只要可以稍微感应到灵蕴就行了。 很快,若隐若现的青色小光粒聚拢过来。 这一回,她‘看’得清清楚楚,青色光粒之中,一个人形的影子在她身边晃来晃去,时不时就把脸凑到她的面前。 虽然看不见五官,但只观这动作形态,便知极为猥|琐下|流。瘦竹竿似的身形,桑远远不久之前才见过。 又一阵腥风扑面。 鬼影嗅了嗅她的颈,魇足地直起身体,仿佛在享受餐前甜点的滋味。 桑远远眉目不动,淡声道:“姜谨真。” 只见这鬼影剧烈地晃了一下,好像被吓了一大跳。 桑远远心中一定。 老侍者曾说,这几间宫殿平时只有姜家的人才能入住。安置她的寑殿,平日住的必定是姜氏的小辈。 像姜谨真这种酒色之徒,在常住的地方弄一些奇奇怪怪的夭蛾子倒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稳住…… 就在鬼影以为自己已被桑远远识破之时,便听她幽幽自语道:“也不知这姜谨真是否真的想要娶我。毕竟我是和离过的人,再嫁恐怕不易。” “解契之后,若他好生来求,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姜氏毕竟是帝君母家……此次父王犯了事,若是能与姜家亲近,恐怕能稍微消解帝君的雷霆震怒。” 她看见鬼影的肩膀大幅度地起伏,看起来像是十分激动。 她的心底泛起冷意,脸上却依旧摆着那副淡淡哀怨的模样。 姜谨真虽是个纨绔,但自幼便开始修行,若她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个灵明境一二重天的修者,她根本打不过。 再加上这里不知被他设下了什么奇怪的阵法,一旦她睁眼,便完全捕捉不到他的踪迹,和他硬来,必定要吃大亏。 于是她故意给他画了张饼,让他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为了将来能够抱得美人归,今日便老老实实退去,不要再动什么歪心思。 她依旧闭着眼,藏在宽袖下的手,握紧了方才藏起的挑烛金签。 鬼影开始颤动。 仿佛在笑。 “想得美啊……”一道扭曲的声音飘了出来。 桑远远心中一凛。 “要是真叫姜谨真娶了你,那我就更无一丝希望了!没想到桑王女有眼无珠,竟连姜谨真这种废物都能看得上!” 桑远远轻轻抽了口凉气,顿觉不妙。她佯装被吓呆了,喃喃自语:“什么,什么声音……” “弄死你,所有人都只会以为是姜谨真干的!世子之位,便是我的了!” 是姜谨真的庶弟姜谨鹏! 跟在姜谨真身后,满脸阴郁的那个姜州王次子。 桑远远心中狠狠骂了句娘。这个人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跟在姜谨真身后,唯唯诺诺,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忽略掉他! 没想到,竟是个很有想法的。 所以,今夜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姜谨鹏,本就是存着必杀嫁祸之心! 鬼影穿过青色的木灵蕴光粒,直直向她扑来。 桑远远浑身紧绷,指甲生生掐进掌心,握紧了那根挑烛金签。 她蓄足了全部力气。 就在这鬼影带着腥风压到她身上,要把她往玉榻里面摁下去的时候,桑远远猛地抬起了手,照着对方眼睛的位置,狠狠扎了下去! “噗哧。” 一瞬间的诡异寂静之后,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响彻整间大殿。 一缕泛白的血线出现在半空,那支金签空悬着,桑远远缩起身体一滚,从这人身边逃到了烛台后面。 修士虽炼体,却也有罩门。不设防的时候,眼睛便是最大的弱点。姜谨鹏占着她看不见他,压根就没有半点防备。 她迅速取了另一只金签握在手心,胸腔里心脏在疯狂乱跳,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这样的惨叫声,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想来和她猜测的一样,这个迷幻阵是绝对隔音的。 只见那人影一把从身上抓下一件雨衣般的透明遮身之物,喘着粗气,狠狠把扎入眼睛的金签抽了出来,独眼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正是姜谨鹏。 “好呀……敢耍我……很好……” “姜谨鹏你冷静点。”桑远远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你眼睛伤了,根本无法再嫁祸姜谨真,不如撤了迷幻阵,我保证绝不追究今夜之事,如何?” 姜谨真的面孔疯狂地扭曲抽搐,一言不发,向着桑远远大步逼近。 桑远远观他神色,便知道此人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半脸血污之中,姜谨鹏的狞笑无比骇人:“伤了眼睛又如何,根本,根本无人会在意我,哪怕我两只眼睛都坏了,只要我不说,谁也不会注意到!无论我多努力,从来没人看得见!” “哈,哈哈哈,而姜谨真呢?他坏事做尽,还能轻易得到世子之位,那么多人捧着他!” “就连这帝宫,也是他的欢乐场啊!他设下这迷阵和密道,不知在这里玩死了天都多少伎子!我心爱的小玉漱,她死得好惨啊!” 那双眼睛里,血和着泪一起流。 “是,我是拿姜谨真没什么办法,但是我可以借刀杀人呀……呵呵呵,你一死,姑母必定严查,一查,全是姜谨真他犯的事呀!哈,哈哈哈哈!” 他挥舞着双臂,脚下生风,蹿到桑远远身边,轻易扭住了她。 实力差距太大了! 他把她往地面一掼,制住她,一手掐颈,另一手握起拳头,重重砸向她的脑袋。 她强撑着,抬起手去挡他的拳头。 手背撞上脑门,掌心一阵钝痛。 她悄悄攥紧了藏在另一只袖中的金签,咬破舌尖保持着清醒,准备硬捱一拳,然后装晕,等到他最松懈的时候,再给他致命一击! 只要拼尽全力,扎进颈侧的动脉…… 她的眼神看似虚弱涣散,其实心神全部集中在对方的致命弱点之上。 姜谨鹏再一次扬起了铁拳。 正要狠狠砸在面前这个美丽脆弱的脑袋上时,动作忽然一滞,他瞪大了眼睛,缓缓低头。 只见一把巨大的黑刀压在他的颈侧,冰冰冷冷的刀锋紧贴他的肌肤,身后鬼魅般的人影温柔地贴近,在他耳旁轻轻吐气。 “放、手。” 姜谨鹏倒抽了一口响亮的凉气。 发了狂的脑子,一瞬间无比清醒。 这把黑刀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再加上那道阴恻恻的嗓音,想不认出都不行。 姜谨鹏如坠冰窟。是那个人!那个人,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可能! 姜谨鹏浑身一抖,急急松开了桑远远,被那刀逼迫着,慢慢站直了身体,然后像个被点了穴的鹌鹑一样僵在原地发着颤,连气都不敢喘,一张脸憋得通红。 刀锋优雅无比地贴着他的脖颈转了半个弧。身穿黑衣的男人慢悠悠从他身后绕出来,拉下面罩,长眸微斜,唇角勾起温和的弧度。 “真乖。” 断契斩姻缘 桑远远感到颈间乍然一松, 大蓬新鲜的空气涌进胸腔,呛得她满眼是泪。 她攥着金签,迅速爬起来, 隔着朦胧泪雾, 望向这个制住了姜谨鹏的黑衣人。 他的脸比她记忆中白了许多, 白到近乎透明。 他把一只手摁在了姜谨鹏的头顶,一边夸他‘乖’, 一边轻轻缓缓地拍打着。 每拍一下, 那姜谨鹏的身体便矮下一截,莫名有些喜感。 但当桑远远的视线落到姜谨鹏脚下时, 心中便只余骇然了——这个人并不是被吓软了腿, 而是整个身体已变成了木头一样的材质, 幽无命每拍一下,姜谨鹏的一截腿脚便与玛瑙地面相撞,碎成四散的木屑。 那张瘦长马脸拧成了一个极扭曲的弧度,显然是痛到了极点,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无命并不看他, 只慢条斯理地对桑远远说道:“小桑果, 你说, 我该如何处置你这个逃犯?” 姜谨鹏已只剩眼珠还能动了,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在眶中疯狂地乱转,那求饶之意活生生从眼睛里溢出来, 眼泪哗哗淌过脸庞,骇到极致、悔到极致。 桑远远想要张口说话,忽然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 “你活该!”幽无命咬牙笑着, 眼尾微微泛红。 下手却是更利落了几分,把那姜谨鹏拍成了半截木头桩子。 姜谨鹏已只求速死了。 幽无命却不再动他。 他随手把刀反背回身后, 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他重重一怔,换了个角度收刀。 他走了一步,站到了她的面前。 两根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下去。 方才为了保持清醒,她咬破了舌尖,此刻仍火辣辣地痛。 幽无命循着血的味道找到了她的伤口,他带着浓浓的恶意,好似要透过这小小的伤口,噬尽她的血肉。 刚刚摆脱了生死危机,她的脑海里只觉一片白茫懵懂,她呆呆地配合他,浑身的力气好似都被抽空,几乎站立不稳。 她忽然发现他的呼吸比她更不稳。 她的神智猛然回笼。 这个吻,分明只是单纯的惩罚,他的呼吸不该乱成这样。 旋即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哪怕在那铺天盖地的冥魔巨浪中七进七出,他也从未乱过半分的心跳,此刻竟跳得有一搭没一搭。 再加上时不时飘入鼻尖的血腥味道…… 他受伤了。 桑远远睁大了眼睛,吃力地推开他。 幽无命正要发作,却见她的眼睛里满是关切,正抓住他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 “哪里伤了?” 他怔住。半晌,很不自在地皱眉道:“没事。” 桑远远正好绕到了他的背后。 便见一支泛着红光的铁箭直直钉在他的背上,几乎透体而过。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幽无命有些懊恼,反手出刀削断了身外的那截箭,暴躁地说道:“说了没事。” 她依旧泪汪汪地瞪着他,围着他转,一边察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伤,一边颤着手想要去碰他的伤口附近。 “你是专程来救我的吗?为了救我而受伤的吗?箭,得赶快取出来才行……”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不耐烦,很粗鲁地抓住她:“别转了!” “哦。”桑远远老实地站定在他的面前。 “救你?”他凉凉地笑了下,“若无姜谨鹏,那么此刻正在对你做那些事的人,便该是我了。” 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视线落在他的喉结处。 “不过此刻我全无兴致。”他眯了眯眼,回身抓起姜谨鹏那半截身体和地上的断箭,轻飘飘地说道,“今夜你没有见过我。” 他跺了下脚,满地碎木屑顿时散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粉尘。 他轻身一掠,掠到了殿门口,拉开门,正要踏出,忽然顿住。 他没有回身,声音低低地飘了过来:“……好。” 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闪,遁入那一片漆黑的迷阵密林中。 桑远远看到有个很奇怪的东西在给他引路,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太清楚,隐约只见一个半人高的轮廓,让人感觉阴森诡异。 幽无命的身影刚刚隐没,桑远远便听到耳旁响起了清晰无比的破碎声。 就在幽无命消失的地方,桑州王那铁塔一样的身躯轰隆一下撞了进来。 桑世子紧随其后,父子二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熊熊怒焰。 “闺女!”“小妹!” 几名宫中高手掠进殿中,四散检查。 桑远远注意到,其中一人背上背着一张泛红的黑弓,箭筒中的箭明显少了几枝。 很快,这几个高阶侍卫便从宫殿四角挖出几只邪气四溢的摇铃。东南角也发现了一条黑漆漆的密道,不知通往何处。 桑氏父子一左一右搀住了她。 “是姜谨鹏。他听到动静便跑了。”桑远远镇定地告状,“他说他要杀了我,嫁祸给姜谨真,因为姜谨真曾在这里害死过很多人,查一查便能查到。” 背弓的那名侍卫浓眉紧皱:“我射中的刺客实力超绝,不像是姜氏小辈。寻常人,绝无可能生受我一箭之后还有余力逃脱。” 桑远远冷笑:“呵,我险些遇害,岂会连凶手是谁都能认错?莫不是大人想要息事宁人?若是这样不妨直说,我自当配合——大人们守卫的帝宫固若金汤,今夜无事发生,我谁也没有见过!” 话一出口,她不禁怔了下——自懂事起,从来也没有用这般尖酸刻薄的语气对人说过话。 她到底是在替幽无命打掩护,还是在气这个人伤了他? 背弓的侍卫怔了下,急急垂头告罪:“我等保护不力,稍后自会向帝君请罪。” 桑氏父子冷冰冰地注视着他们,满脸都是嫌弃。 “走,不住这个鬼地方!”一家三口大步踏出宫殿。 圆月当空,一座铁塔带着瘦瘦的两小只,站在宽敞的甬道上吹冷风。 方才父子二人听到外面有追拿刺客的动静,放心不下桑远远,到她的住地查看,这才发现她出了事。 帝君的贴身老侍很快便赶了过来,一连串赔罪,弄得桑州王都有些不好意思,在桑远远的劝说下,父子二人偃旗息鼓,随着老侍进入内廷,住进了新的寑殿。 这一回,桑州王父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桑远远的身边了。她坐在玉榻上修炼,那对父子便把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杵在她边上守着。 桑远远其实并没有入定。 幽无命离开前的模样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扰乱了她的心神。 他背上那支入骨的箭,还有他说…… ‘……好。’ 好什么?什么好? 该不会是……回应数日前,他没有回应的那句话吧? 那日,战争一触即发,她藏到车厢里,悬着心,捏碎玉简,对他说,等到她解契和离,他再上门提亲可好? 难道是这个? “爹,”桑世子压着嗓门,鬼鬼祟祟地对桑州王说,“小妹不是木属么,怎么修炼时脸蛋发红?该不会是炼岔了吧?” “嘶——”桑成荫登时急眼了,“那该如何是好!” “回头我走一趟风州,问风白鸾讨那木灵固玉晶来给小妹用。” “行,”桑成荫拍板,“他若不给,抢了便是,我将兵马囤在关外接应你。” 桑远远赶紧睁开了眼睛,无力叹息:“爹,哥哥……” 她这是,进了什么盗匪窝啊? …… 下半夜,侍奉的侍女引桑氏三人各自沐浴三道,用上厚重华贵的香熏,然后穿过一座座白玉桥,向着帝君的御殿行去。 此时,天边仍挂着几粒亮星。 广场上,红布装裹的仪鼓被金装武者擂响,踏着鼓声,桑氏王族走向大殿。 云境的局势与周天子分封诸侯有些相似,面对手握重兵的各州君王,帝君并不会用强权压制。情面礼仪上的事情,双方都会做得十分到位。 侍者引颈长声,宣桑州王觐见。 桑远远跟在父兄身后,缓步踱上五十级白玉阶,踏上宽阔露台。只见左右两侧各立着一只鎏金亭炉,炉中熏烟袅袅。 气氛凝重肃穆,红日恰恰好探头,将第一缕曙光洒向大地。 清烟泛起了淡淡紫红色,此情此景,更显神圣庄严。 正殿富丽堂皇,金光灿烂。 左右侍立着百官,桑氏三人目不斜视,踏着铺设在殿中的毯道,径直来到阶下。 施过王礼之后,便缓缓抬头。 只见殿顶垂下赤金鲛纱,隔着纱雾,女帝君的容颜只能模糊窥见,只见她身穿金红的华服,头挽高髻,戴着赤金重冠,红唇如烈焰一般。 “桑州王辛苦。” 女帝的嗓音与桑远远想象之中差不多。庄严稳重,威仪十足,带着厚重的尾音。 略有一点耳熟。 桑远远思忖半晌,想不起是哪个声优曾配出过这样有质感的声音。 桑州王收起了粗鲁狂放,正儿八经与女帝对答几句之后,便令侍者将几份文书奉上。 其实韩州西境发生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得过手眼通天的帝君,这一来一回,不过是做足情面,定下个最终结果而已。 谁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这种事通常不会放到明面上来处置,况且姜谨鹏也还未落网,帝君亦是在等待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见帝君之后,有侍者上前,将桑远远引出了正殿。 女子是没有资格旁听政事的。 桑远远本也没兴趣待在殿上听桑成荫别别扭扭地凹官话,她跟在侍者身后,穿过正殿东面的回廊,准备到偏殿等待。 身后忽然又鸣起了仪鼓。 年长侍者悠长的声音传遍殿前:“宣——韩州王觐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驻足回身,遥遥望去。 韩少陵到了?!看来桑成明之事,已有结果了。 就在桑远远回眸之时,韩少陵心有所感,举目望向侧廊。 隔着殿前的大露台以及大半个回廊,彼此都无法看清对方的容颜。 视线若有似无地交汇,韩少陵忽然一震,竟是撇下了引路的侍者,大步向着侧廊追了过来。 桑远远:“……” “桑王女?”侍者轻声唤她。 桑远远赶紧回转身,道:“快去偏殿。我累了。” 殿门刚合上,便听到脚步声飞速掠至,一只大手摁在了雕花木门上,殿门口的侍卫急急拦下。 “韩州王,休得无礼!” 韩少陵好声好气地告了罪,然后冲着紧闭的殿门,朗声道:“我知道是你!可否出来见我一面?” 这道身影,每日萦绕在他的梦中,他只消看见一个剪影便能将她认出。这样柔韧笔直的脊梁,除了她,再不可能有第二人。 当日在战场上他已是把自己的脸皮和自尊扔到了这个女子的脚下任她践踏,面对她,他早已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桑远远无奈地回道:“韩州王,你这样未免太过失礼。” 在战场上遇见他的时候,她用的是假音。 此刻也是。 只是今日恐怕瞒不过去了。他一问门外侍卫,便会知道躲在殿中不愿见他的女子,正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韩少陵的声音带上几分低落:“我以为此生再无缘相见的,今日,确实是唐突了。” 桑远远叹息着同他商量:“韩州王不如先把和离的事情办了?” 韩少陵的身影猛地一震。她这是在暗示什么?! 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轻快:“我此番入京,正是要处理此事。” “那便速去。”桑远远催促。 “好!”韩少陵当真掉头便去了。 他一时热血冲头跑了过来,此刻心中已知大不妥。 又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居然牵挂着自己和离的事,他觉得脚下的路好似飘了起来。 即便被帝君怪罪,亦是值当。 这种心情他从未有过。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么牵引,离他越来越近…… 桑远远忐忑地等待着。 日上三竿时,帝君与二王的会面终于结束了。 桑州王父子在侍者的引领下来到偏殿,笑容都有些不自然,显然桑成明的事情还是害这对父子吃了挂落。 叛逆桑成明走投无路,竟带着心腹,全部跳下了冥渊,死无对证,这件事一时成了无头公案。 “小妹,走。”桑世子道,“那韩少陵正在后殿等你和离,这便去与他了断——小妹应该没有心软吧?咱可千万别在他面前示弱,他那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桑州王大手一挥:“没事,他韩少陵再好,也只一个而已。回头爹给你张罗选婿,挑他十个八个来,以量取胜,呵呵呵呵……” 桑远远:“……” 她叹息:“我怎会反悔,只担心他那边出什么夭蛾子……” 一提这个,桑世子顿时竖起了两道漂亮的眉毛,呸道:“小妹你当真是太过天真,你以为这韩少陵对你仍有余情么?非也,他那恨不得和你撇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真是气煞人也!” “走吧,”桑远远轻叹,“路上,我再与哥哥细细说一说。” 兄妹二人在侍者引领下绕过后廊,来到帝君接见臣子、处理繁杂冗事的后殿。 还未踏进殿中,便听到了韩少陵坚定的声音:“帝君不必再劝,此事已无转圜余地。桑氏王女既安然无恙,那还请帝君速召她前来了断前缘,再拖,我亦不会改变心意。” 桑世子一马当先踏入殿中,行过王礼,便冷笑道:“韩州王这话,说得好似我桑氏要赖着你一般,今日在帝君面前,我桑不近就把话撂下了——谁要反悔,猪狗不如!” 桑远远:“……”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个哥哥的大名居然叫桑不近。 桑家老两口这个取名水准,实在是不敢恭维。 韩少陵被他一激,便也笑了起来:“桑世子也不必拿畜生来说事。此事本就是你桑州的意思,不管你们是欲擒故纵也好,以退为进也罢,总之,和离书我已签下了,断无反悔的道理。无论是我,还是你们。” 他轻笑着,语气疏离客套地继续说道:“桑氏王女容颜绝世,哪怕二婚,想必也有大把王孙贵子上门求娶,无需担心下半生无有着落。” 这话说出来,便已是自动把桑远远降了一个档次。本是国君之妻,再嫁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桑世子微微眯起了漂亮的眼睛:“那还真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韩少陵微笑:“桑王女怎地迟迟不……” 眼风向后一掠,恰好看到白衣女子盈盈施礼。 “见过帝君。” 女帝君端坐在黑金大书桌之后,金红华服迤至左右两侧,眼尾纹着赤色飞凤,朱红的唇,艳色迫人。 至美至艳,却不带半丝媚气,只见庄肃。 女帝君红唇微启,缓声道:“这么一个绝世佳人,韩州王,你也舍得。” 桑远远不禁再度一怔。 她一定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韩少陵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了桑远远的身上。 那一瞬间,桑远远亲眼见证了何谓五雷轰顶。 只见青年王者的腮帮子上密密麻麻地浮满了鸡皮,鬓角毛发根根倒竖,眼眶生生撑大了一圈,嘴角颤抖,上上下下地扫视她。 魂牵梦萦的身影,与眼前佳人,逐渐重叠。 桑远远很有礼貌地朝他笑了笑:“韩州王早已应了我,自然是不会反悔的。” “好吧,”女帝君遗憾地说道,“既然双方意已决,那吾也不再多劝,便这般吧。” 她轻轻点了点头,只见侍者躬身上前,取了她点在金蔻长甲之下的婚契与同心契,奉到了韩少陵与桑远远的面前。 一把小小的火金剑放置在契书之间,只要用它割开两份文契,它们便会自动焚毁,了结一切。 “怎、怎会是你……”韩少陵摇摇欲坠。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不是幽无命的女人吗?怎么可能是桑远远?桑远远身上,可是有同心契啊!她怎么能是幽无命的女人?!幽无命没碰她?这怎么可能! 桑远远礼貌地微笑道:“韩州王是真英杰。哪怕已决意与我和离,在战场之上还是屡屡相护,这份友谊我心领了。桑州与韩州,结姻不成情义在,未来必守望相助,共护云境太平。” 韩少陵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桑远远微笑着走近,毫无芥蒂地牵起他的手,一起放在了那柄火金小剑上。 他在抗拒,满是厚茧的手不自觉地回缩。 但那只柔柔软软的小手,却坚定地覆住他半边手背,丝毫不容他后退。 他的心脏疯狂地抽搐,他瞪着她,根本不信。 在他的记忆中,桑远远和梦无忧一样,都是娇娇弱弱的女子,那种略带一些矫情的,时刻需要人好生呵护的娇花。 她,怎会有那样柔韧端直的脊梁? 她是桑州王女啊!怎会在那战场上,拎着刀,便这么混在一群大兵中间,砍翻一头头冥魔?! 不是见了一点血都得受惊不浅么?! 他实在没有办法把记忆中端庄柔弱的桑氏王女和那道坚韧笔直的身影联想到一处。 方才他甚至以为她是帝君派去行刺幽无命的女将军。 “我……” 那只小手已牵引着他,将火金小剑的剑尖抵在了婚契上。 女帝君呵呵笑了起来,道:“韩州王,心软了么?莫说是你,便连吾,亦是觉得这柄小剑重逾万钧哪。此刻反悔倒也算是悬崖勒马。” 韩少陵死死抿住了唇。 “嗤——” 婚契被金火点燃。 韩少陵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了桑远远的小手,宽大的手背上青筋乍现,他带着她,极重、极重地划过婚契,将之一分为二。 她不禁偏头看他。 便见青年王者薄唇紧抿,满面坚毅。 他垂着眼皮,盯着那张被金火点燃的契书。 他依旧攥着她的手不放。 “我若此刻反悔,想必叫你看低一生。”他艰难吐字,“待王女归桑,韩少陵,将再度诚意求娶。” 桑远远:“……” 不得不承认,这一幕还挺浪漫。金火之屑浮起,映亮了对方英俊的面庞。他目光灼灼,郑重其事。 明明是在离婚,却莫名有种许诺一生的错觉。 韩少陵的唇角浮起了微笑,潇洒利落地将火金小剑的剑尖抵在了同心契上。 “当日缔结同心契,我心中所求,只是貌美无双的桑氏王女。” 剑尖划过,契帛燃起火光。 “今日解契,我却知道,自己是为何人心折。” 他紧紧攥着她。 同心契影响的不仅仅是他,此刻契书被割开,她亦是感觉到一股奇异的酸涩自心口涌出。 韩少陵显然再一次把它错认成了爱情。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泪光,把她的手攥得生疼。 “桑王女,请你垂怜,若是他日再嫁,给我一个与旁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韩少陵不信桑远远会对幽无命有什么好感。在这云境十八州,他韩少陵,仍是首选的夫婿。 “韩州王,我会考虑。”桑远远礼貌地颔首,“可以放手了吗?” 此刻若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倒显得像是她仍然挂怀旧事,与他置气一般。 她这般从容,倒是令韩少陵眸中又多添了一重心碎。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女子根本不在意他的那些事,什么旧情,什么梦无忧,对她完全没有分毫影响。 他仍抓着她的手,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桑世子走上前来,一根一根掰开了他的手指。 指骨发白,他贪恋地看着自己摁在她手背上的几道红色指痕。 “既已和离,何必再故作这些姿态?”桑世子冷笑,“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这几个字,韩州王还是自己好生收着吧!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韩少陵惨笑着,黑眸死死盯在桑远远的脸上。 女帝君乐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韩州王,吾实在看不懂,何必非要到失去之后,才能学会珍惜呢?” “都是我的错。”韩少陵垂首。 “罢了,”女帝那润泽饱满、点了丹脂的红唇微微翘起,“年轻时候,打打闹闹也不失为情.趣。吾便看看,究竟是哪位好命的小子,终能求得美人归。” 她轻轻用指尖点住额头,韩少陵三人便识趣地告退。 当着韩少陵的面,桑远远并没有表现出欢欣雀悦的模样。她与桑世子闲闲说着话,只当不知道韩少陵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后。 韩少陵一厢情愿地把桑氏兄妹护送到了桑州王暂居的宫殿。 同心契已毁,但那道伤痕却像是烙在了他的心上。 那些空洞之处,盛满了痛悔。 若他对她多上几分心,不要去碰了那梦无忧,那么眼前这朵越飘越远的云,会不会就那么清清凉凉地落入他的掌心? 回忆往昔种种,心中的不甘如海啸般灭顶而来,这样好的女子,他怎甘心放手? 看着雕花落地大木门在眼前合上,他慢慢攥住了拳头,下了一个凶狠的决心。 “去,制半副鎏金假面,烙在梦无忧的脸上。成事之前,不必回来见我。” 韩少陵隐隐已有感觉,梦无忧此女,仿佛受了某种特异的庇护,想伤她,极难。面对那个女子,自己总会莫名被蛊惑,不知不觉就滚到了床榻上。 所以他派出的是韩大。一个天然没有任何情感的杀人工具。 …… 州国主君进入天都觐见,整段繁复礼仪做下来,共需耗时三天。 这三天里,桑远远时不时便会看见韩少陵的身影。 他憔悴了许多,若不是要应付种种祭祀,他恐怕连胡茬都不会刮。有时他远远地凝望着她,一旦她抬头回视,他就会急急别开头。 到了第三日,二王辞别帝君,离开敬天宫。 踏出天都时,只见韩少陵站在道路正中,张开双臂,挡住了桑州的车马。 “贤侄啊,”桑州王抚须大笑,“虽说这几日你在帝君面前说尽好话替我开脱,我也领你的情,但若是事关小女,那我只能说,爱莫能助啦!” 桑氏父子倒是神清气爽。 他们本就不舍得桑远远嫁到韩州,她与韩少陵若是过得和美那也就罢了,如今闹成这样,父子二人恨不得立刻就把小桑果藏回家中,不再让这些小子多看一眼。 韩少陵唇角噙着浅笑:“我并不是要见王女。我想找的正是二位,请看——” 他侧身,让出身后的车厢。 只见两名亲卫掀开车帘,将一个勒住嘴巴的女子拽下了车,押到桑氏父子面前。 桑州王目光微凝。 此女脸上罩着半副金色的面具,剩下那一半,眉眼鼻唇,与桑远远像了八分。 “贤侄这是何意呀?”桑州王悠悠问道。 韩少陵偏了偏头,便有亲卫上前,掀动面具一角。 只见面具已烙进了皮肉,再也无法摘下。 见惯了血的桑氏父子倒是没有什么大感觉,心中只叹,这韩少陵果然是手段狠辣,成得大事。 韩少陵挥挥手,令人将梦无忧押了回去。 他温和地笑道:“他日,待我与旁人竞争王女时,还望桑州王与桑世子,莫记这减分项。” 说罢,他轻轻一揖,转身离去。 背影潇洒利落得很。 “这小子,这小子……”桑州王指着韩少陵的身影,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桑世子皱起了两道漂亮的眉毛:“我观他神色,是真的懊悔至极。像韩少陵这般才俊,也当真是难找第二个,我怕小妹要心软,被他骗了去。” “嘿,”桑州王笑道,“他也得有本事见着人。走,归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位接引使者已在道旁等候。 王族出入天都,帝君都会派出接引使者随行。使者总数不过十人,个个修为都在灵耀境,且身负独门奇技,除非遇上胆敢公然谋逆的正规军,否则足以将任何人平安护送至任何地方。 桑氏一行横穿姜州。 眼见即将抵达桑州的边境,忽见地平线上黑浪涌动,不多时,一支铁甲凛凛的凶军如风雷一般碾到了近处! 旗帜招摇,幽。 桑州王父子神色凝重。幽无命既敢挥军直闯姜州地界,恐怕是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此刻,灵姑正在同桑远远闲聊。说的是韩少陵如何在十八、九的年纪,接下了亡父的重担,生生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扛起了韩州大旗。 灵姑颇为感慨:“韩州王确实是举世无双的俊杰,只可惜在情之一字上,还是幼稚了些,不够稳重。” 桑远远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不稳重,只不过没把女子当回事罢了。” 灵姑道:“他早年丧母,父亲那两个小夫人,心心念念便是拉下他,扶自己的庶儿子上位……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难免养出了冷硬心肠。” “我不怪他。”桑远远探身拍了拍灵姑的手,“母亲与他的父亲是至亲血脉,桑与韩本就是兄弟之州,灵姑安心,我会劝好父兄,断不会与韩州生出嫌隙。” 灵姑感慨万千:“王女……您是真的长大了啊!如今韩州王既已毁去妖女容颜,王女是否考虑给他个机会?” 桑远远轻轻摇了摇头。 她和别人说好了。 她的唇角浮起了一缕浅淡的笑,笑意还未舒展,便又皱起了眉头。 她想起了那支箭的位置。 看着离心脏很近。 车帘被掀开,桑世子眉目凝重:“灵姑,速速带小妹先走。幽州军,杀过来了!” 桑远远心脏重重一跳。 他,竟这般公然抢人么?!他不是答应过她了?莫非又出了变故? 她急急下车,只见北面的铁骑已逼到了近前,要不了多久,便会碾过她们这一支小小的队伍。 三位接引使者已迎上前去。 护送桑氏王族平安归桑,是他们的职责。 纵然来的是千军万马,他们也必须顶在最前方。 “幽无命敢动天都使者?” 话音未落,便见那黑铁浪潮已裹住了三位接引使者,道道灵蕴震荡轰然爆开,三位使者就像是落入了蚁群的大昆虫一般,瞬息之间被淹没,在万军之中挣扎翻腾。 他们可以轻易地碾死那些灵明境的修者和云间兽,但蚁多咬死象,一队队铁骑不断来回碾过,三名接引使者败相渐露。 “走!幽无命这是要反!”桑世子怒目圆睁,吩咐灵姑,“带着小妹先走!” “不!”桑远远道,“我不能走。” 前方,战斗已接近尾声。即便想走,也走不了多远。她若走了,桑氏父子恐怕要凶多吉少! “杀!” “杀!” “杀!” 终于,三名接引使者寡不敌众,彻底陷落。 而那数千人的铁骑,生生被这三名灵耀境强者拖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折损三成! 如蝗大军,轰隆冲到近前,将桑氏的队伍团团围住。 “奉主君令,接桑氏王女入宫。”为首那人面无表情,“其余的人……一个不留!” 他扬起手,只见无数铁弩直指桑氏父子! 一百亲卫用自己铁塔般的身躯筑起防线,将桑氏王族护在正中。 “听闻桑州王爱女如命,若不想王女被误伤,便将她交出来,我保她平安无事。”幽军将领皮笑肉不笑。 桑州王怒极而笑:“幽无命这是要反了么!” 幽军将领淡笑:“我数三声,三……” 桑氏父子正待上前拼命,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清清朗朗的声音。 “幽州王要的,是活的桑王女吧。” 众人齐齐望去,便见那道娇小的身影立得笔直,手中握着一把削果子用的寻常匕首,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她立在风中,毫不在意地把匕首往自己的肌肤上重重压了一压。 便见一道血线迅速氤氲开。 “小妹!”“女儿!” 桑远远紧紧盯住敌方将领的眼睛:“要么放我父兄走,要么大家一起死在这里。” 对方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桑州王和桑世子,至少得留下一……” 桑远远狠狠将匕首割过半道弧。 她甚至能感觉到脉搏在贴着刀锋跳动。 “放不放人?!” 为首之人眸光闪动,终于阴阴地开口道:“让他们走。” 幽军让开了一条道。 “女儿……” “走,”桑远远冷静地道,“别逼我手抖。” 桑州王老泪纵横,被桑世子拽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幽军的包围。 待桑州王一行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后,桑远远又撑了许久,才疲惫地垂下手。 匕首铛啷坠地。 “桑王女,得罪了。” 为首那人把她捉上了云间兽,率着骑兵轰隆碾向北方。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 脖颈火辣辣地痛,血已凝固了,糊进衣领里,说不出的粘腻难受。 她的心微微往下坠,甚至有点希望这些幽军是韩少陵的人假扮的,其实是要把她掳到韩州去。 可惜他们却是直直穿越了姜州地界,挥军北上,没有半点要西行前往韩州的意思。 很快,幽军便穿过一处被彻底攻破的姜州边塞,顺利进入了幽州境内,一路过关,畅通无阻。 真的是幽无命。 她有些难过。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太傻了,那个男人,明明一次又一次告诉她他不是好人,她却傻乎乎地觉得他只是嘴硬心软。 他哪里是什么好人? 她怎么忘记了,幽无命这个人,是能把冥魔引进天都的疯子啊。这样一个疯子,做出杀人强掳这种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暗暗想着,如今自己身上已无契约束缚,若是他要,便顺着他,哄着他。他杀死三名接引使,天都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自己只需静静等待机会,父兄必会倾尽全力来救人。 心神一定,她闭目调息,引木灵蕴来治愈身上的外伤。 只是心底终究是有一点隐痛,好似伤了,又好似没伤。 这支军队穿过一处处关隘。 三日之后,抵达了幽都。 幽州人用一种厚重的深青色石材造屋,白日里觉得沧桑大气,到了夜间,映着白惨惨的月色,便有些像传说中的幽冥鬼城。 幽州全民皆兵,气氛和别处大不相同。 将领径直将她送到了王城。 他押着她,立在高大的深青门楼下等待。 桑远远视线低垂,盯住地面浮起的一缕小草根。它很顽强,从青石地砖的缝隙中探出一点头来。 活着。要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才会找到出路。 便在这时,她看到那一缕小草根朝着她勾了勾脑袋。 桑远远:“……”这一定是错觉。 旋即,有细小的,稍显模糊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督主不是吩咐过,桑氏父子必须死一个么,如今两个都跑了,会不会坏了大计?” 另一人回道:“没办法,桑女不能死。只有她活着,幽无命才会认下这笔烂账。” 桑远远的心猛地一惊。 她悬着一口气,用余光瞥了瞥站在她身旁的将领。 此人竟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一对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城门里侧,脸上没有浮起任何细微表情。 桑远远的心脏猛烈地狂跳起来。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通过地底的植物,听到远处的声音?! 难怪隔着那么多重城门,她竟听到了短命挠墙——连幽无命都没有听到。 是不是因为那片腐地上,攀爬着不少血藤? 她按捺住微乱的呼吸,假装不经意地回眸去望。声音传来的方向上,的确有两个人正在远远地打量着她。 她记得,一个是副将,另一个是军师。 他们这话,什么意思?! 便在此时,一道瘦长身影骑着云间兽飞奔而来,正是幽影卫的首领,桑远远听过幽无命叫他阿古。 “阿古将军,属下林天平,奉令接回桑王女,幸不辱命。”将领把桑远远往前一送,拱了拱手,回身便走。 阿古皱起了一字眉,目光迟疑地落在桑远远脸上。 正要说话,忽然一道雪白的影子从三丈来高的屋脊上跳了下来,轻轻盈盈落在了桑远远的身前。 它仰起脑袋,兴奋地打了个巨大的响鼻。 桑远远摸了摸短命的鼻尖,疾走两步,到了阿古近前。 阿古神色一凛,下意识退了半步。 桑远远轻声问道:“真是他令人将抓我来?” 阿古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明显缓了下,冷声道:“主君在等,请随我来。” 桑远远用余光瞥着周遭的守卫,没有再多话。 短命矮下四肢,示意桑远远爬上它的背。 阿古很不自然地扯了下唇角,道:“桑王女与主君的战骑,倒是很有缘份。” 两头云间兽跑向内廷。 王城也是用那种质地坚硬的深青色巨石建成的,显得异常沧桑。 短命撒蹄狂奔,很快就把阿古甩在了身后。 到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宫殿外,短命委屈地转过脑袋,眨巴着黑眼睛,郁闷地看着桑远远。这意思是连它也进不去。 阿古急急赶来,示意分列两旁的侍卫打开宫门。 一踏进前庭,桑远远便感觉到气氛异常沉重,幽影卫几乎全在这里,神色紧张,像是在防备外来的敌人,又像是在害怕殿内发生什么事情。他们聚在回廊下,跳来跳去,比在外长城时更像一群猴子。 宫门合上,阿古神色肃穆,看向桑远远。 “若是主君昏迷之前下令将桑王女请来,那么,还请做好殉葬的准备。” 桑远远心头一凛,明白了。幽无命出了事,幽影卫封锁着消息,不叫外面知晓。 果然,受了那样重的一箭,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她也把他当成神仙了。 所以,那些人一定不是幽无命派出来的。 她镇定道:“阿古将军,请速速控制那支军队,他们奉的必定不是幽州王的命令。我听到他们私下的谈话,提到‘督主’,说要嫁祸幽州王。他们斩杀了三名天都接引使,还想对我父兄下手——将军请尽快动手,以免证据被消灭!” 阿古面色微变。 桑远远道:“将军当知道我听力过人。” 阿古点了点头,唇角浮起一丝别扭的微笑,拍了拍座下云间兽的脑袋,道:“我这便去彻查。小五小六,带桑王女下去歇息。” “我想看看他!”桑远远叫住他。 阿古面色有些犹豫。 她的眼睛里泛起波光:“他救过我多次,我不会伤害他。” 阿古下意识想要拒绝。 小五咬着指甲道:“医者不是说,若是主君在意的人唤他,醒来的可能会更大些么。” 他冲着桑远远挤了下鼻子。 阿古横眉思索片刻:“跟好了,主君出了什么事,我活剐了你。” “哎!”小五像猴子一样跳到桑远远面前,躬下腰,摆了个店小二一样的手势,“王女,请。” 桑远远侧头看他。 只见这张年轻的脸庞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假笑。 她盯了他一会儿,他便绷不住了,笑容先是颤抖,然后崩溃。 变成了一只要哭不哭的猴子。 这只猴子死死抿住唇,侧开了头,别扭地说道:“赶紧进去瞧瞧吧,迟一刻怕是见不上活人了!” 桑远远拎起裙摆,匆匆跑上台阶。 “怎么伤的?” 小五道:“中了一记毒掌,还有一箭,伤到了心脉。已昏迷九日。” 桑远远想起了他的脸。 那么白,白到透明。她怎么会以为他真的没事呢?他太能装了! 殿门被拉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药味,萦绕在殿中。 小五引着桑远远到了内殿,只见宽大的青玉床榻上,幽无命安安静静地躺着,胸膛半露,缠着裹了药草的细布。 鲜血透过药草和细布渗了出来,触目惊心。 “你们先下去。”小五挥了挥手。 两名面色沉稳的白眉老医者退到了殿外。 “话本子里都说,昏迷的人,只有亲近者能唤得醒。”这位身经百战的小将吸着鼻子,“我骗阿古哥的,其实医者根本就没有那么说过。” “主君是累了吧?”他轻声道,“原本轻易就能走掉的,为什么他要回头呢?” 桑远远已走到了床榻前。 为什么要回头呢? 医者探过脉之后,忘了替他盖好云被,他的半只手露在了外面,白得毫无血色。 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他的手很大,掌中也有茧,尤其是握刀的地方。 她把他的手藏回了云被下面,看向他的脸。 这样安静沉睡时,睫毛显得特别长。昏迷几日的人,竟像是没睡够一样,眼下鸦青一圈。 “幽无命,你不能死。”她坐在床头,淡声道,“你要是死了,谁来打下天都啊?姜氏的江山,岂不是要稳坐千年万年?” 一听这话,站在一旁抓耳挠腮的小五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忍不住插话道:“您和主君,当真是天生一对啊!” 好一对见面第一句问好便是造反大业的狂人! 桑远远回眸答话的功夫,手背忽然重重一痛。 她吓了一跳,垂目去看,便见一只白惨惨的手从云被中探出来,攥住了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活撕了她的手一样。 沙哑的声音微带一点喘,低低地传来:“我死?小桑果,你想都别想。” “主君!!!”小五差点儿蹿上了房梁。 桑远远循声望去,只见睡美人已如约睁眼,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闪烁着凶狠的笑意。 他一醒,身上那些虚弱好似也怕了他,瞬息之间不翼而飞。 “带她去换洗,脏死了。”幽无命无比嫌弃地说道。 桑远远:“……” 一样喜欢你 桑远远被带到一处软玉砌成的温泉殿中。 室内一池热泉, 一望便让人骨头发软,想要好好泡走一身疲累。 她下了水,倚着池壁, 半梦半醒。连日忧心赶路, 心神和身体都有些吃不消了。 一缕细细的藤蔓执拗地钻入雕花大木窗, 卡在窗棂上。 它轻轻摇晃,桑远远迷迷糊糊时, 忽然便听到了幽无命那独特的声音。 “几个?” 她吓了一跳, 以为这个人丧心病狂,刚从昏迷中醒来, 便要对她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 旋即, 阿古沉稳的声音响起:“五个。主君, 经此一事,幽影卫中应该再无内鬼了。此次主君伤势凶险,三人想要借机行刺,另外二人则是想要传递消息, 都已被属下控制了, 等待主君发落。” 桑远远的视线落在了窗棂那缕藤蔓上——她又开启了远距离窃听模式。 “好。”幽无命轻轻咳了下, “埋了。” “是。”阿古道, “截杀桑氏之事,与旧王余孽有关。伪造的谕令上,盖的正是失踪的旧王印。多亏了桑王女提醒, 属下才赶在他们销毁证据之前控制住局面。是属下大意了,这几日没有盯紧边关军,才会捅出那么大一个娄子!请主君责罚!” 幽无命笑道:“你掌刑多年, 何必问我。” “是,属下稍后便自领一百棍。主君, 此次之事,天都尚无任何消息,是否先行备战?” “可。” “几个逆贼已拿下了,正在受刑。”阿古的声音带上一丝担忧,“那些被蒙蔽而犯下大错的将士,该如何处置?” 就怕又听到那两个轻飘飘的字——埋了。 幽无命笑道:“杀了接引使么?赏。” 端的是狂妄至极。 “是!”阿古道,“主君还请好生养伤,此番实在是太过凶险!您自封心识疗伤九日,可把那些小废物们吓坏了。属下也吓得不浅。” 他好像犹豫了一会,又问:“主君难道就不担心……属下会对您不利吗?若属下也是叛徒,那……” “那你已身首异处。”幽无命的声音平静无波,“去吧。” “嘿,嘿。”阿古道,“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 寂静片刻之后,幽无命的声音缓缓飘了出来。 “去不去看小桑果洗澡呢?” 桑远远:“……” 她赶紧爬出池子,换上女侍为她备下的新衣,推门出去。 女侍直直把她带到了幽无命的寑殿。 只见他倚在温玉靠枕上,松松地披着件袍子,胸膛半敞,箭伤仍在渗着血。 见到桑远远进来,幽无命愉快地眯起眼睛,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走到他身旁坐下。 他‘刷’一下,把一张文书递到她面前,长指斜斜地点着一行字,道:“小桑果,你当真是这般寻死觅活,非要和我在一起么?等我提亲都等不得?” 桑远远吃力地辨认着文书上的字样。 上面记载的便是她用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幽军放人的始末。 他倒好,断章取义,说她死活要赖着他。 “你还有心思取笑我,”她道,“还不赶紧想办法了结此事?你现在,哪有实力与天都作对?” 他探出长臂,把她拢到了身边,开开心心地说道:“死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在死前能和我的小桑果共赴巫山,牡丹花上死……” 桑远远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雪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气咻咻的样子让他更是心情大好。 他闷笑起来。冰凉的唇动一下,再动一下,好似在亲吻她的掌心。 她头皮发麻,急急收回了手。 幽无命笑得愉快极了,他凑了上来,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这有什么好害羞。小桑果,你知道么,那一日,若不是遇到一点阻碍……” 他意有所指,目光仿佛带着温度,在她脸上灼来灼去。 “我早已经进去了。” 最初她还愣愣的,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等到反应过来时,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恨不能抓起他身后的靠枕,摁在那张可恶至极的俊脸上。 “韩少陵当真是没用,”他还在那里笑,“便宜我了。” 她恼羞成怒。想走,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幽无命一脸惊诧:“小桑果你想哪里去了,我说的是闯进那邪阵中救下你——韩少陵不是也身在姜燕姬的宫中么,这英雄救美的好事,竟便宜了我。小桑果在气什么?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他方才那流里流气的模样,说的分明就是…… “我要和父兄联络!”桑远远闭了闭眼,道,“他们一定担心坏了!” 幽无命松开她,抬起双手,大大地比划了一下。 “我已给岳丈送去这样多的玉简。” 桑远远稍微定了定心。既然已送出玉简,那便只能等了。 她的视线忽地落在他敞开一半的宽袍上。 他有胸肌,线条极流畅,丝毫也不显突兀。细布包扎着箭伤,距离心口不远不近的地方,赫然印着一枚紫黑的手印。 她想起小五说,他中了一记毒掌,又挨了一箭。 这枚掌印很是小巧,一望便知道出自一个女人的手。 幽无命低头看了看,随手拉拢了衣襟,懒洋洋地瞥着她,道:“这么馋我?” 桑远远:“我只是在想,你有多久没有洗澡了。” 幽无命:“……” 她的唇角浮起一抹得意,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笑,晃得他有些头晕。 他略缓了片刻,一条胳膊重重搭上她的肩。 “正好,伤患需要帮忙。” 桑远远:“……” 她被这个看着精瘦,其实沉得离谱的病患押到了温泉殿。 褪去松松垮垮的外袍,他只着一条中裤,踱进泉水中,倚坐在池壁边上。 包扎伤口的细布被水浸湿,桑远远有些束手无策。 他随手把它扯下来,扔到一旁。 “下来。” 桑远远犹豫片刻,穿着衣裳就下去了。 池中多了一个人,温度好像更高了一倍。她盯着他的伤,看见有丝丝缕缕的鲜血从那正在愈合的创口边缘渗出来,蜿蜒而下,散在热池中。 伤口旁边,紫黑的掌印扎眼得很。她不禁暗想,能近距离、正面伤到他的女人…… 他笑吟吟地拉住她的胳膊:“放心,不是相好弄上去的。” 桑远远幽幽叹了口气,用布巾沾了水,小心地替他清洗伤口附近干涸的血迹。 她的神情太过专注,动作轻柔至极,干净利落地替他清理了所有血痕,丝毫也没有牵动他的痛处。 他知道她其实是紧张的,光洁的额头上渗出晶亮的小汗珠,滚到眼睛里,她只随意眨了眨,动作没受任何影响。 虽然她只是个灵隐境的入门小修,但她还是笨拙地将木灵蕴尽量凝在掌中,阵阵浅淡的木清气轻拂着他的伤,极熨贴。 她珍而重之的模样,就好像……他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哦,最珍贵的宝贝。 最珍贵的宝贝……吗。 他的双臂不知何时偷偷环住了她。 “小桑果,”他的声音变得空洞沙哑,“他们说,男人一旦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便不会再珍惜。” 她动作一顿,抬眼望他。这是……犯病了?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透过她,不知望到了什么地方。 一根手指缓缓挑起她的下巴,他目光空空,略带些茫然地靠近她。 “所以,”血色不足的薄唇轻轻一动,“让我得到你,然后,将你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宠你,给你一切最好的,如何?” 桑远远慢慢抬眼看他。 见他唇角浮着一抹诡笑:“不要这样引.诱我,不要试图走进我的心里,若是再让我为你心乱一次,我就杀了你。” 他的视线缓缓聚焦,冷冰冰地落在她的脸上。 这一瞬间,桑远远感觉周身的热汤全部结了冰,冻得她轻轻地战栗。 她有种奇异的直觉,自己已不小心,触到了这个疯子真正的逆鳞。 她做了什么? 她睁大眼睛,回忆片刻,却不记得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不就是帮他洗澡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他自己要求的吗? 她抿了抿唇,迎着他的目光,委屈地说道:“那若是,你得到我之后,非但没有腻烦,反倒更加珍惜了,又该怎么办?我不想死,我只想好好和你在一起。” “和我在一起做什么?”他幽幽道,“生孩子么?不,我不会要那种东西。小桑果,总有一天,你会不喜欢我了,到那时,若我已经喜欢了你,那该怎么办?” 她嘴唇刚一动,便被他用一根冰冷冷的手指抵住。 “嘘。你是不是想说,你会一直喜欢我,直到死?”他的脸上浮起了假笑,“若是这样,不如现在就杀了你,以免它将来变成一句谎话。” 她凝视着他。 那对冷冰冰的黑眸下,仿佛深藏着一丝脆弱。有一点穷途末路般的悲凉。 这个人,太不正常了。 “这样好不好?”她抬起双臂,轻轻环在他的颈后,道,“我每日醒来,都会告诉你,今日对你的喜欢,是否与昨日一样。一日一日,若是到我死的那一天,它都没有变化,那你便信我是一直喜欢你的。” 他的眸中浮起一丝清晰的震颤。 漂亮的眉峰轻轻一蹙,好似接到了一记难以抵御的大杀招。 片刻之后,他闭上了眼。 桑远远并不确定他睁眼时会不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干掉。 她果断倾身上前,吻住他的唇角。 事到如今,她其实也分不清自己心中有几分真意,几分是作戏。 喜欢幽无命吗?多少总是有一些的。 他长得实在是好看,身材绝佳,那股子邪气亦是魅力非凡。他还救过她,那一箭,恐怕正是为了回头帮她才挨上的。 但是,她第一次开口对他说‘喜欢’,便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因为这个错误的开头,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对着他说‘喜欢’,到了现在,也不知是在骗他,还是在骗自己。 又有眼泪滑落下来。 她侧了侧头,没让他尝到泪水的味道。 她正在汲取他那略带一丝苦涩的花香,她从来也没有想到,人的身上竟然会有这么特别的气味。 他一动不动。 辗转间歇,她断续低语:“你,难道不喜欢我这样吗?我死了,便再无人会这样亲吻你,这样对你说话。不喜欢我的味道吗?死了便再没有了。” 摁在她后颈上的大手渐渐卸去了劲力。 他的呼吸很沉,一滞之后,反客为主,霸道地夺走她的呼吸,将她摁到水里。 桑远远被杀了个猝不及防,鼻子呛到了水,在水下咳不出来,张口时,正好方便了他,将她吻得透透彻彻。 等到他满脸坏笑,把她从水里拎出来时,她已头昏脑涨,双目呆滞,也不知是憋的,是呛的,还是被他吻的。 “小桑果!”他的脸上又浮起了愉快至极的笑容,“记好你今日的话,从今往后,每日醒来,我都要你的‘喜欢’,还有你的‘味道’。” 她轻轻一咳,噗地喷出一朵热腾腾的小水花。 幽无命差点笑裂了胸口的伤。 浴室危机成功化解,桑远远心很累,换上干爽的衣裳,再替他重新包扎过伤口之后,便懒懒地躺上青玉床榻,一动也不想再动了。 黑暗中,她感觉到幽无命也没闭眼。 他抓着她一只手,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时不时,他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重重攥她一下,发现她的小手仍被他捏在掌心,便满意地叹一下,继续半睡不睡地眯着。 带着伤的凶兽,还时时不忘宣示主权。 桑远远不知什么时候沉入了梦乡。 一夜相安无事。 迷迷糊糊之间,她感觉到眼前忽明忽暗,时不时还有一点冰冰凉凉的花香味道扑到脸上。 睫毛也有点痒。 她皱了下眉,睁眼。 便见一双漆黑的眼睛居高临下注视着她,他把胳膊撑在她身侧,宽袍懒敞,大半个胸膛就那么悬在她的上方,那张俊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正在寻找攻击角度的蛇。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一双黑眼睛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弯起眉眼,轻声道:“今天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她仰起身体,啄了啄他的唇。 他挑了下长长的眉毛,眸中燃起两点雀跃的暗火,唇角勾着压不住的坏笑,故作无所谓地回道:“哦。知道。” 愿为夫人死 幽无命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翻身下榻, 背影好似特别活泼。 “今日有祭祀。”他随手拽下那松垮的袍子,从玉架上取下一件稍正式一些的玄衣。 “小桑果,过来替我更衣。” 她坐起来, 诧异道:“你重伤未愈, 还要出门?” “伤?什么伤?”他一本正经地回眸瞪她, “我像是会受伤的人么?” 桑远远假笑,下床, 替他系衣带。 他的玉架上并没有适合她穿的衣裳。 将他打理清楚后, 她打着呵欠,又想走回床榻。 “小桑果, ”他叫住她, “你去哪里?” “补觉啊。这里也没有我能穿出门的衣裳。” 他轻笑着, 拍了拍手掌。 女侍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置着一套玄衣,材质纹理与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几乎没有差别。 只不过,他的镶边上是螭龙, 她的则是乌凤。 虽是便装, 但这俨然是正夫人的仪制。 女侍放下衣裳便躬身退下。幽无命走到桑远远面前, 目光沉沉, 极有压迫力。 “要我帮你更衣么?” 她赶紧抓起衣裳,逃到云雾山峦的屏风背后。 待她略带些羞涩地走出来时,见他双臂环在胸前, 笑得怪模怪样。 “小桑果,那些云雾,是纱。透明的。” 桑远远的脸色刷一下变了。 幽无命满脸坏笑:“忽隐忽现, 更觉曼妙。小桑果,你是在故意勾.引我吧。” 她僵硬地转头望向屏风, 盯了一会儿,发现根本看不见屏风背后的宫墙。 它一点也不透明! “骗你的!” 幽无命笑得前仰后合。 不等她生起气来,他已抓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走出了宫殿。 短命正在阶下蹦跶,见到主人出来,高兴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今日出行,幽无命没有带刀。 终究身体还是虚了。 幽影卫分两列,随侍在他身后。 “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桑远远忍不住问道,“那些人诬陷你造反啊!” 幽无命满脸无所谓:“造反就造反咯。” “可是……”她想起书中桑州的覆灭。 天都根本无需出手,发一纸檄文,自有狼群猛虎一拥而上,将一个小小的州国吞吃入腹。 幽无命用余光睨着她,见她脸上满是货真价实的忧心,他不知不觉勾起了一点唇角,难得正色地对她说道—— “一时半会,无人敢做这个出头的鸟。” 他的声音平淡冷漠,桑远远甚至听出了一点残忍的味道。 她偏头看他,见他黑眸中一派睥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恰在此时,有一骑自前方来,急急上报。 “报主君,韩州王领兵十万,强攻玉门关!玉门关告急,至多再撑五日!” 桑远远:“……” 幽无命:“……” 玉门关便是幽州西线第一重镇,与韩州境相邻。幽州和别的州不一样,任何一座要塞,都囤着重兵。 桑远远着实也没料到,竟是韩少陵做了这个出头的鸟。此刻天都那边尚未传出任何消息,他这样做,已是明晃晃地举旗了。 幽无命笑了起来。 “好。”他说。 他扯了扯缰绳,继续向城北行去。 “小桑果,今日看完生人祭,明日我带你去斩首韩少陵。” 桑远远只觉空气里满满尽是血腥味。 前行一段,她发现这股血腥味道原来并不是错觉。前方正在祭祀,血气冲天。 她忽然想起了生人祭是怎么一回事。 每年惊蛰,云境十八州都要做生人祭,取毫无瑕疵的少女,灌入特殊药水,活活呕血至死,用那至纯的血来祭祀九处奇异的内陆深渊口。 很残忍野蛮的习俗,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 数千年来,这块大地上的人们都相信,在惊蛰这一日做好了祭祀,便能暂时满足渊下的冥魔,安抚那躁动的深渊。 书中,梦无忧在做了韩少陵的正夫人之后,曾破坏过一次祭祀,救下了一位少女。那一年,冥魔的‘涌潮’千年难逢地同时在十二个地方出现,只差一点,云境十八州就彻底沦为冥魔的盘中美餐。 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必然。 桑远远也不知道。 幽无命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紧张。 他躬身覆在她的耳畔,轻轻吐气:“早已死了,不给你机会同情那些祭品。” 她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 祭祀是在一个大坑中完成的,站在巨坑边缘望下去,只见坑底好似纹了一个巨大的、美丽的赤色图案,血雾氤氲,一具苍白的身躯正被人抬上来,有人围上前去,又哭又笑。 幽无命道:“都是心甘情愿的。被选中的祭品,家人可以摆脱奴隶籍。对于这些人来说,其实是天大的好事。” “你相信吗?”她问。 幽无命偏头看她。 “祭祀,可以安抚冥魔。你相信吗?”她回眸,深深望进他的眼底。 “我若相信……”只见他的脸上浮起邪气满溢的笑容,“便不会做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 他的呼吸变得极沉,覆在她耳畔,嗓音有些兴奋沙哑:“小桑果,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脏,我每日,都恨不得叫它灰飞烟灭!” 桑远远:“……” 这个变态,恐怕是没救了。 他忽地笑了,笑容至邪:“我会好好活着,亲手给它送葬。” 桑远远:“……” 妥妥的灭世反派,纯的。 这能掰得回来? 便在这时,围在那具少女躯体旁边的人群,忽然吵闹了起来。 幽无命轻扯缰绳,短命撒蹄跑了过去。 到了近处,得知少女的小臂上有一道指甲划破的伤口,几个白袍祭司惊得魂飞魄散,正在查验这道细伤究竟是祭祀前的旧伤,还是方才搬运尸身时弄出的新伤。 “有一点瑕疵都不行!”祭司惊恐万分,“为保万无一失,最好再做一次完美贡品!” 当即有人把另一名少女推到了前面:“大人,看看她,没有半点问题!” 像是在推销商品一样。 桑远远心脏微悬,望了过去。少女恰好抬起头来,一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桑远远,眸中像是有奇异的星辰在转动。 桑远远看到少女的嘴巴动了动,好似在用口型说——‘帮帮我。’ 她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幽无命动了动眼皮。 亲卫上前拨开人群,幽无命慢悠悠到了近处,斜眼一瞧尸体,道:“死后的伤。” 见到主君到来,人群顿时跪了一地。 “主君!” 主君发了话,自然无人敢质疑。 既是死后的伤,那便不需要再祭祀另一名少女了。 死里逃生的少女跪在地上,一直盯着桑远远,直到被人拖了下去。 桑远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蓬血色的阴云坠在了她的心头,令她周身不自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让她十分头晕,呼吸像是陷入泥沼一般,粘腻沉重。 分明还是清晨,她却感觉到了午困,眼皮越来越沉。 她皱了下眉,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不对劲的事情——当初,梦无忧本是要做祭品的,若不是韩少陵把她从奴隶营中带出来的话,今日在韩州被放血祭祀惊蛰日的,便该是她。 可是,那一日梦无忧摔在幽无命的桌案之前,脚踝上赫然有一枚月牙胎记,正是这枚胎记让一名幽影卫认出她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用自己的命换下了她的命。 “有胎记,也可以做祭品吗?”桑远远忍不住偏头问道。 “自然不行。”幽无命不用过脑,随口回道,“任何瑕疵都不可以。” 话音未落,他垂下头,盯住她,眸光逐渐深沉。 “啊,我记起来了。那个赝品,正是一个祭品。”幽无命缓声道,“一个祭品,怎能有胎记呢?呵,赝品还是个撒谎精。” 韩少陵是被骗了吗? 他确实是被一个快要赴死的女子流下的眼泪打动的。 桑远远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她一万个看不上梦无忧,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像梦无忧那种人,说不出这种谎。 她一定曾被选中为祭品。 所以胎记这种东西,也会后天长出来吗?在适合的时机……长出来……救她的命? 桑远远凝神思索的模样,落在幽无命眼中,渐渐点燃了暗火。 “你在想什么?”他轻飘飘地问道。 她想得入神,竟没听见。 幽无命躬身,覆在她的耳畔,像催眠诱骗一般说道:“发现韩少陵被人骗了,是不是很想去找他,告诉他真相,嗯?” 桑远远迷迷糊糊思绪就被他带歪了,她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对她施了什么奇怪的迷惑心智的术法。她恰好很困,于是中招了。 “对啊。”她呆呆地说出了心里的话。 幽无命的眼神瞬间冷进了骨子里。 他抬起一只大手,缓缓抚过那一身象征着幽州女主人的玄服,落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扼住。 “然后呢?”他继续在她耳旁轻轻吐气,“让他厌弃那个女人,你好回到他的身边?嗯?” “什么女人?”她依旧眼神呆滞,连呼吸受阻都毫无感觉,声音带上了倒气的喘意,道,“要告诉他,截杀父兄的人,不是你。” 幽无命神色一变,急急撒了手。 在她回神之前,他猛地点晕了她,将人搂在怀里,眼神颇有些心虚。 一扯缰绳,短命撒蹄奔出了王城,径直跑到了城郊一片长满青草的矮坡上。 他搂着她翻滚下来,把她放在草地上,蹲在一旁,瞪着她。 “短命。”他唤。 短命凑上前来,用鼻子拱了拱桑远远的胳膊。 “怎么办?”他嘀嘀咕咕道,“她若是醒过来,会不会发现我错怪了她,对她动了手。” 短命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颇为无语。 它记起一件事,上回它这位主子不知道哪里抽风,忽然想要在树上雕个什么花纹,结果不小心弄岔了一点,他没想着补救,倒是干脆利落地把那树给劈成了木柴。 还有一次,他好心帮它做了个小木屋,结果屋顶歪了一些,原本修修就完事了,他摆弄几下之后,突然不耐烦起来,又把它的窝给拆了。 就是这么个家伙啊…… “要不然杀了?”他果然说出了这句话。 他还蹲在地上轻轻地晃,好像跃跃欲试的样子。 短命打了个愤怒的喷嚏,侧过身,一个甩尾把幽无命掀得倒坐在草地上。 幽无命震惊得货真价实。 只见短命把毛茸茸的大屁屁往地上一落,整只巨兽端端正正坐在了桑远远的身前。 它其实是有点怂的,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瞟幽无命一下,又瞟幽无命一下。 一人一兽对上视线,它立刻摆出一副傲娇的姿态,把大脑袋拧到一边。身体却是寸步不让。 幽无命:“……” 僵持半晌,他慢悠悠站起来,道:“没带刀出门,连短命都反了天了。” 他歪着头,控诉:“你成精了是吗!” 短命颇有一点心虚,脑袋耷拉少许,自下往上瞟自家主人。 “小桑果是我的!”幽无命叉起腰,宣示主权,“不是你的!” 短命的大脑袋勾得更低了些,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让开。 一人一兽对峙片刻,短命彻底怂了。 它矮着身子,曲着四条腿挪到了一边。 虽然身体很诚实,但它仍然提着最后一口兽气,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扑倒幽无命,以防着他干蠢事的姿态。 幽无命无辜地眨着眼,坐到桑远远身边,把她拉起来,半个身子靠在他怀里。 短命观察了片刻之后,蹭到他身后,给他做靠枕。 它了解自己的主人——这个模样,便暂时不会杀人了。 “小桑果是什么做的啊?”幽无命很委屈地拨歪了桑远远的脑袋,盯着她颈部淡淡的淤痕,“我就轻轻碰了下。” 短命直翻白眼。 “哦!”他双眼一亮,“是姜谨鹏弄出的旧伤!姜谨鹏呢我要杀了他。” 短命:“……” 幽无命点点头:“对,收在那里,和‘它’在一起。便让他再好好‘享受’一阵。” 声音阴恻恻的。 他眯了眯眼。 叹息:“你说,我都快死了,幽影卫怎么就不叛呢?跟着我,他们到底图个什么?若是叛了,我就把他们全杀掉,省得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 他回手摸了摸短命的脑袋:“你上次怎么也没死呢,死了一了百了,不死,我还得操心你何时死。” 短命:“……” 它觉得它的主人其实是个非常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家伙,只不过他自己一定不会承认这一点。 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幽无命很慢地低下头。 只见他揽在桑远远腰间的那只手上,落了一滴透亮的水珠。 怀中女子轻轻地颤抖起来,发出细细呜咽,像只奶猫一样。 她低低呢喃:“双儿……双儿……” 幽无命的眼神陡然凌厉。 短命很及时地把自己的脑袋伸在幽无命的魔爪下。 他狠狠在它柔软的白毛了抓了两把,轻飘飘地笑道:“你慌什么,这也不像是男人的名字。” 短命很想送他一个鄙视的眼神,可惜不敢。 “啊!”桑远远一声惊呼,张开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愣愣地看着四周,许久,才缓缓回神。 她做了一个极度真实的梦,让她一时分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颤抖着,抬起手,望向自己左手无名指的指甲。 “小桑果,”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多大了,还会做噩梦?” 桑远远慢慢回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眶里又滚出一粒晶亮的泪珠。 幽无命的表情有点裂:“……有我在,怕什么。梦有什么好怕的。” 她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襟,缓了片刻,神色平静下来。 “我方才梦见自己变成那个被祭祀的少女。”她慢慢地吐字,好像要把那些记忆一并逐出脑海,“梦境从昨夜开始,一直持续到今日死去。每一刻,我都感同身受。” 幽无命慢慢眯起了眼睛。 “那药……把身体全部弄坏了,就只余一个完好的壳子,里面,全部腐蚀了,吐出血来,全部吐光,好难受。”她回忆着,道,“可是,即便这样,还是觉得死去会更好一些。” 幽无命眼神更冷,唇角浮起一丝冷笑,仿佛明悟了什么。 “所以,在被灌下药物的那一刻,我悄悄用指甲割破了手臂,这样便不完美了,他们一定会再祭祀一人,双儿便不用再捱到明年……” 她抬起手来,再一次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片刻之后,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吸气,快速连吸三次,然后长长缓缓地吐出。重复七八次之后,她成功将心神从那一团令人窒息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谁是双儿?”幽无命轻飘飘地问道。 桑远远慢慢脱离了共情状态,她凝神回忆片刻,道:“正是那位险些被替上去的少女。” 幽无命唇角微弯,笑容温和:“所以,小桑果看到那一幕之后,难以释怀,自己编织了一个悲情满满的梦境?” “……啊。”她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梦中的细节实在是太真实了,每一份心境,以及那些遭遇…… 还有,用指甲刮破皮肤的感觉。 她忍不住再一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一种奇异的冲动不断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必须确认一下,否则当真难以释怀。 “能不能再去看一眼死者的尸体?”她问。 “好。” 幽无命懒懒地把她拉起来,揽着她,骑上云间兽,往城中踱回去。 他淡淡地吩咐下去,不过片刻功夫,蒙着白布的少女尸身便被抬进了前庭。 桑远远慢慢掀开了布匹,少女惨白的脸蛋便露了出来。 她深吸了两口气,视线往下,落在少女的左手上。 无名指的指甲缝…… 赫然残留着皮屑和血渍! 桑远远倒抽了一口凉气,头皮麻炸,心跳声猛烈地回荡在脑海中。 她僵硬地绕到另一边,轻轻抬起死者已然僵硬的手臂。 那道划痕,与她梦中的位置分毫不差。 怎么可能?! 她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望向幽无命,道:“救一救双儿,好吗?” 幽无命唇角浮起漠然的笑容:“下一次祭祀,得到明年。” 她轻轻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怪异,仿佛自己也觉得自己要说的话十分荒谬。 但她还是说出口了:“看管‘祭品’的那个人,很坏,对她们做一些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她抿紧了唇,继续艰难地说道:“今日祭祀之后,那个看守被血腥刺激了,一定会更加变态地折磨双儿……” 幽无命勾起唇角:“可是祭品必须完美,就算真有那么一个坏人,他又能做什么呢?” “不会弄出外伤的一切事情。”桑远远眼神略僵,一字一顿道。 在梦境的开始,她亲眼看见了。 那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呲着黄牙,要对她动手,是双儿把她藏到了身后,代替她,遭受了各种屈辱折磨。 “哦?”幽无命顿时来了兴致,他把她捉到怀里,开心地说道,“去看看。” 在这幽州大地上,幽无命就是主宰一切的神。 片刻功夫,二人便到了圈养祭品的奴隶营。 人群乌泱泱跪了一地,幽无命不发话,他们便不敢起身,亦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短命轻轻巧巧地驼着二人,跃上丈把来高的石阶,一头撞进了平日看管祭品的大石屋。 桑远远一眼便看见,少女跪在一个不着寸缕的胖子身前,屈辱地仰着头。 幽无命看愣了一瞬。 那双极黑的眸子缓缓转过一圈。 黄牙胖子猛地侧过头来,看清了幽无命那张脸,吓得僵在了原地。 片刻凝滞之后,他生生吓尿了。 少女依旧麻木地跪着,像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知觉。 幽无命眼角抽了两下,垂头吩咐身后的亲卫:“埋了。” 亲卫正要动手,他补充道,“埋茅坑。” 黄牙胖子像具死尸一样被拖了下去。 少女缓缓抬起头,看清了桑远远的模样后,眼睛里终于有了几分灵动。 “双儿愿做牛马,侍奉夫人,愿为夫人死!”她扑倒在地上,额头把地板砸得砰砰响。 幽无命思索片刻,道:“小桑果仿佛正缺个贴身丫鬟。” 名叫双儿的少女被带出了奴隶营。 桑远远把她叫到面前,简单地问了几句,心中已完全确定,这个少女正是出现在自己梦中的那一个。 此事实在是非常灵异。 桑远远昏昏沉沉地想,莫非这就是缘份? 回到王城时,桑远远更觉困倦。她强撑着精神,替幽无命换了药后,便伏在青玉榻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她知道他时不时就盯她一下。 这个家伙的体质实在是异于常人,昨日才苏醒,今日便有些蠢蠢欲动,好像想对她做点什么事情。 她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眼睛。 随便吧,反正别指望她动一动。 心神慢慢飘浮起来,正要陷入沉眠时,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主君今日,难道不想么?” 羞耻度爆表 “主君今日难道不想么?” 听到自己的声音, 桑远远一个激灵,人都吓醒了。 怎么会说这么羞耻的梦话?! 一回神,发现自己的嘴巴好端端闭着。 而且, 自己也从没叫过他‘主君’。 “嗯?”幽无命懒懒应道, “你想?” 桑远远:“……”不, 我不想。 她吃力地睁了睁眼睛,感觉眼皮上好像压了座大山, 挣扎半晌, 才勉强撑开一丝眼缝。 朦胧看见,一个穿着白裙的娇小女人, 楚楚可怜地站在床榻边上, 正微微躬着身, 凝视着幽无命。 她的眼睛里,转动着几点奇异的星光。 正是方才悄无声息挑好萤烛、备好温茶,又替桑远远备下一套里衣的双儿。 “主君难道不想试试,今日在奴隶营看见的那样……我愿为主君, 做任何事情。主君不想试试个中滋味么?”双儿轻轻舐了下鲜花般的唇。 桑远远:“……”为何要用我的声音说这种话?羞耻度简直爆表。而且这个尺度也太大了, 接受无能。 她似是困极了, 浑身上下都像烂泥一般, 动弹不得。 就像一个看客,眼睁睁地看着白日里救回的女子,模仿自己的声音, 在勾.引幽无命。 原来……老早就中招了! 什么灵异事件,什么狗屁缘份。难怪这一整天,人都浑浑噩噩, 好像失了魂一样。 这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迷魂术?! 桑远远的神智愈加清醒,奈何身体依旧不争气。 她的手指堪堪触着幽无命那件宽大的袍子, 却是连拽一拽他衣裳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看他侧着身,微仰着脸,懒洋洋道:“你自己来。” 桑远远:“……”请不要随意拓展下限! 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眼睛里的星光转动得更快,似在加深控制。 “嗯……”她缓缓抬起双手,去解衣带。 眼看,那完美无暇的身躯,就要出现在幽无命眼前。 便在这时,她的脸色微微一变,忽然小小地惊呼出声。 脸上媚意更浓,那呼声竟是有种欲拒还迎的味道,就好像幽无命对她做了什么一样。 桑远远疑惑地动了动眼皮。 她很确定,幽无命两只手都十分老实,并没有碰这个女人。他的右手撑在额侧,左手则是放在膝盖上,姿势略有一点风流狂放。 “啊!”女子又一次叫出了声。 这一回,声音更是直白。 桑远远:“……”虽然幽无命当真是生得漂亮,半敞的胸膛也很迷人,但还不至于用眼睛看看就能嗨成这德性吧? 短促的惊呼声愈加频繁。 桑远远听得老脸通红,无比尴尬。 这演技,她有点甘拜下风。 能好端端地站着就叫成这样……着实是个人才! 由着双儿叫唤了一会儿之后,幽无命缓声道:“双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嗯?” 桑远远心中一跳——原来他并没有被迷惑,他知道这个女人是双儿。 她发现这个调调好像有点耳熟。 他今天就用这种催眠般的语气问过她,关于韩少陵的什么事情?桑远远的脑袋更加清醒了。 便见那双儿呆呆地回道:“我在勾.引主君啊。” “哦?”幽无命淡声问道,“从一开始,便存的这个心思么?” 双儿摇了摇头:“开始只是想让夫人把我救出来,做她的婢女总好过在奴隶营受折磨。” “什么时候起了坏心眼呢?”幽无命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膝盖。 “都说主君是个不近女色的疯子,我却见主君宠极了夫人,想必传言不实,主君其实是喜欢女人的。” 幽无命轻笑:“继续。” “主君只要把我错认成夫人,要了我,我就可以一步登天,成为人上之人。事后,我只说我是无辜的,是被主君强迫的,夫人这种心善的女人,肯定不会为难我。他日,我一定会更得主君喜爱,因为我在床榻之上,比夫人可厉害太多了,我什么都可以做。” “若夫人看不惯我,我便用惑术,让她一直‘病’下去。” 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心里话。 “那你成功了吗?”幽无命的声音阴恻恻的。 “成功了啊,方才……” 幽无命轻笑出声,打断了她:“好好看清楚,让你要死不活的人,是我幽无命,还是那茅坑里的死鬼啊?” 双儿的眼珠子极缓极缓地转动着,片刻之后,发出了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叫。 幽无命的声音像是淬了毒:“既然这么舍不得,便去,陪着他。” 双儿迷蒙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清明,她开始挣扎,像是溺水一样。 “血……脉……压制,怎,怎么可能……” 她断续吐出了几个字。 幽无命轻轻敲了敲膝盖:“去。” 双儿眸中那缕清明像是被拉进了深渊。她的目光彻底变得僵直,极慢极慢地点了下头,呆呆地说道:“好……” 她退出了寑殿,轻轻阖上殿门。 幽无命慢悠悠回头,桑远远赶紧闭上了眼缝。 “可怜的小桑果,”他伸出一只手,轻抚她的头发,“若是换一个男人,便叫这巫族女人骗去了呢。你喜欢的男人,若是碰了别的女人,你肯定要哭,是不是?” “幸好你遇上的是我。”他轻快地笑了笑,“小桑果,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桑远远:“……” 她捕捉到了关键字。 巫族。 三邪之一。 巫族血脉,天生就会惑乱之术。在人的心防最薄弱时,很容易被他们操纵、影响。 今日受那祭祀的血气冲击,桑远远心神大乱,被这巫女钻了空子。她天生共情能力极强,在这巫女眼中,根本就是个招摇过市的大靶子。 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巫女脱离了奴隶营,又想爬上幽无命的床。她太飘了,对他使这种伎俩,岂不是找死? 不过……血脉压制是什么意思? 幽无命的身上,怎么可能流淌着巫族的血? 幽无命已凑到了面前。 她感觉到冰冰冷冷的花香味拂在她的脸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男人,只有在战场上,以及想要对她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身上的温度才会高得惊人。 平时便是冰冷的,像蛇一样。 看来他今天并没有什么兴致。 死鱼一样的桑远远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轻轻把她拖进了怀里,下巴搁在发顶,一只大手环到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她的背,像在哄婴儿睡觉一样。 他的箭伤已经愈合了,只留下一个骇人的疤痕。胸前的掌印也消退了,自愈能力实在是惊人。 桑远远的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几乎已经嗅不到血腥味。 她暗想,这个男人,除非一下把他打死,否则,所有的伤害恐怕都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少时,额心忽地一阵清明。 她心有所感,双儿,死了。 试着动了动身体,果然,梦魇已经消退,再没有半点束缚。 她很快便沉入了梦乡,这一夜,梦境中只有花香,没有画面。 清晨睁眼,见幽无命已穿好了战甲,侧着身子坐在床榻边缘,居高临下凝视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冲他笑:“今天比昨天更要多喜欢你一点。” 这一点,是为了他不想让她哭的那一份心意。 幽无命快速把头偏了回去,发出一点轻轻的鼻音,道:“一样就行了。自作主张。谁要你多。” 桑远远偷偷抿唇笑了下,坐起来,歪着身子找到他的眼睛,便看到了一抹小小的、骄傲的雀跃。 她的心头忽然一暖,倾身上前,在他唇角印上了浅浅的吻。 “唔,有件事。”幽无命道,“你换衣裳,我与你说。” 这一次,他替她准备的不再是随从的衣裳,而是行动方便,坚固却不沉重的战甲。 黑色的精致战甲配上大红的披风,桑远远感觉自己瞬间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在她换装的时候,幽无命漫不经心对她说道:“昨日你捡回来那个女奴,半夜自己想不开,寻死去了,跳了茅坑,啧。” “啊……”桑远远叹道,“幸好与她还未培养出什么感情。” 幽无命微讶:“我以为小桑果会难过。” “想活的人都救不过来,寻死的,理会她作甚。”她理好了披风,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便见幽无命双眼一亮,黑眸中映出一个窈窕女将。 他把她拉到了长案边上。 “看,为你寻到一件好兵器。”他得意洋洋地指给她看。 桑远远低头一看,瞬间就被一把剑的颜值给征服了。 它如梦似幻,银色透明的剑身,内里坠着无数丝絮状的嫩绿色灵纹,像是钻石之中镶嵌着上好的翡翠,美得叫人眼晕。 “这是观赏品吧?”她难以想象用这么个美貌无比的工艺品去砍冥魔是个什么体验。 幽无命笑了,反手抽刀,一刀斩下。 桑远远心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这什么绝世霸总啊?一句不喜欢,便要毁掉价值连城的礼物?!重点是她也没说不喜欢啊! 便见长长的黑木长案应声而碎。 那柄漂亮的晶玉剑落在一地木屑中,竟是毫发未损! 幽无命收回黑刀,双臂懒洋洋抱在身前,扬了扬下巴。 桑远远扑上去,把这宝贝晶玉剑抢到了手中。 “是我的了!” 幽无命愉快地笑道:“你也不假意推托几句么小桑果!” 她弯起了眉毛:“你人都是我的,这些身外之物还矫情作甚。” 幽无命很不屑地嗤了一声,抬脚大步往外走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时候变成她的了。”他嘀嘀咕咕地对短命说道。 短命昂着脑袋,摇头晃脑,一副待不住的样子。 它喜欢上战场。 幽无命只点了三万精兵,御驾亲征,前往玉门关去会韩少陵。 临行前,见阿古急急从牢狱方向掠来,到近前拱手道:“主君!幸不辱命!属下总算在那逆贼军师临死前抠出了一个名字!” 幽无命眉梢轻挑,薄唇微启:“皇甫俊。” 阿古嘴角猛抽:“主君如何知晓……” 幽无命斜着长眸,看起来比阿古更吃惊:“我乱猜的。不会真是他吧?” 阿古:“……主君英明。”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陷害幽无命的人,怎么会是皇甫俊! 书中,正是这个男人,斩了幽无命的首级。 白州芙蓉脂 皇甫俊?! 桑远远震惊地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他?” “唔?”幽无命垂下头来, 漆黑的瞳仁定定望着她,“小桑果莫不是与皇甫俊有什么交情。” 她偏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怎么说呢?天都保卫战中, 幸得皇甫俊力挽狂澜, 救帝君于危难, 手刃邪恶反派幽无命,将一场滔天浩劫消弥于无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个传说级别的男人, 很强, 极强。以一家之力,庇护整条东境战线, 生生将‘皇甫州’更名为‘东州’, 意思便是一州之地已兜不住他皇甫家的势力了, 整个东境,都是他的。 坊间传言,皇甫俊正是女帝君背后的男人,出于爱情, 他甘心站在她身后, 做她最坚实的隐形靠山。 皇甫俊还有另一个身份, 他是幽无命的亲舅舅。 他嫡亲的姐姐是老幽王的正夫人, 也就是幽无命的母亲。 所以‘旧王余孽’若是和皇甫俊有关,既是出人意料,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东州实力那么强, 何必做这种事?”桑远远皱眉。 幽无命轻轻一哂:“小桑果若是喜欢东州那块地,迟些我打下来送你。” 桑远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把头偏到一边,嗤道:“有什么好的, 不就是产金珍珠么,若是我看得上那种东西, 整个幽州早已种满七彩的了!” 辣耳朵。 桑远远觉得自己有必要科普一下:“珍珠不是种出来的,而是产自蚌中。” …… 三万大军在一片诡异的寂静气氛中开拔了。 幽无命面无表情,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和桑远远说话,也不和别人说话。 行出百余里,桑远远忍不住问道:“玉简还未送到父王那里么?东州的事……” 一只大手打断了她。 他闲闲地把一只手罩在她的大半个脸上,捂住她的嘴巴。 他的手心干燥温热,有厚茧,这样摁着她,竟是有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不许提那狗屁珍珠。”他冷声道。 桑远远差点笑场。 他交待完毕,松开她,下巴在她发顶点了点,意思是她现在可以发言了。 桑远远轻咳一声,正色道:“皇甫家不可小觑。若是要和他正面硬碰,我知你不惧,但必定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惨烈恶战,这样的话,岂不是便宜了姜氏?” 幽无命冷冷一笑:“杀了皇甫俊,姜雁姬便少了一条狗。” 桑远远觉得他的表述不大妥当,皇甫俊是狼王,不是狗。 不过此刻不宜逆着毛撸。 于是她很八卦地凑近了他,低低问道:“莫非坊间传言是真的?你这个皇甫舅舅,当真与女帝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若是这样的话,你的敌手就更强大了。” 幽无命望向远方:“他们都要死。” 桑远远:“嗯嗯!” 幽无命斜眼睨她,十分不满:“小桑果你在敷衍我。” 她回过头,冲着他笑,笑得他有些晕乎,忙不迭把她的脑袋拨了回去。 她其实很好奇幽无命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么一个性格扭曲的大魔王。 他自小体弱,五岁时心疾发作险些捱不过去,幸得舅舅皇甫俊寻来灵药,才捡回了一条小命。 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宝贝独苗,老幽王夫妇当真是像眼珠子般捧着疼,还特意给他改了名字叫无命,意思便是他已死过了,让老天别再来收他一次。 夫妇二人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极其重视,要什么给什么。照理说,这样一个人,要么长成一个纨绔,要么长成一个仁君。 谁知这个魔头羽翼丰满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灭了自家满门。 这些事情是在皇甫俊斩首幽无命之后,对着他的尸体念叨出来的。 任谁来看,都会得出中肯的评价——幽无命丧心病狂,是个该死的变态。 原本桑远远也和旁人一样,认为变态这种东西是纯天然的,但在她听到记灵珠中他的母亲对他说的话之后,她意识到幽无命的成长经历中,必定有不为人知,且极其重要的一环。 正是这一环,导致他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可惜现在还问不得。 那些东西,谁碰谁死。 她轻轻倚在他的胸前,沉吟道:“这件事,桑州应当可以帮你解决。” 幽无命偏着头,抓住她的脑袋,把她的脸转向他,一脸怪异地道:“小桑果,虽然我魅力非凡,但你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怎就这般为我神魂颠倒?” 桑远远想着自己的事,目光有些茫然,抬眼看了看他:“啊?” 幽无命嘴角抽了抽:“叫岳丈替我去前面死?不不不,小桑果,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 他补充道:“我又不是韩少陵。” “谁要死了,”她嗔道,“我们都会一起好好活下去。” 眼波流转,红唇微撅,认真的神色,好像在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幽无命的表情破裂了一瞬,急急把她的脑袋掰了回去。 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心脏突兀地多跳了两下。 头顶蓦地落下一道气流。 当是心悸的霎那,乱了呼吸。 她犹豫了一瞬,决定冒个险。 她轻轻仰靠在他的胸前,露出纤长的脖颈。她抬眼看他,视线扫过喉结,落在线条流畅漂亮的下颌处。 她的声音十分轻柔,带上少许媚意:“你不是说,再让你心乱一次,便要杀了我么。” 幽无命僵硬地垂目看她。 “你心乱了,怎么不杀?”她把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心口,冲着他那对诱人的薄唇,吐气如兰:“你舍不得。” 他的额角清晰地跳了好几下。 嘴唇抿得更紧,唇角略微撇向下方。他盯着她,视线从那对蕴藏了盈盈秋水的眸子开始,缓缓滑过小巧的鼻梁,掠过红润双唇,落到颈间。 那脆弱美丽而优雅的脖颈,便这般毫不设防地暴露在他眼前。 只消轻轻一扼,便能折断。 他的呼吸更重。 沉沉落到她白皙的皮肤上。 然后他便清楚地看到,他的呼吸拂过之处,渐渐泛起一层淡淡的绯色。 她被他染上了颜色? 他微愕,心跳再度乱了两下。 她那张氤氲了红霞的脸蛋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既舍不得,就不要再放那狠话。” “夜里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看我舍不舍得!”他覆在她耳畔,恼火地说道。 她唇角微弯,睨着他,与他讨价还价:“先成亲!” 他犹豫了。 半晌,他道:“不行。我一放手,你就会跑掉,再也不会回来。” “我不会。”她不假思索。 “别人会。”他立起身子,神色淡淡,“没有人会放心我,若他们真心为你好,必不愿把你交到我手上。” 桑远远张了张口,却发现他说的是事实。 若是他放她归桑,桑州那边绝对不会答应把她嫁过来。他们会把她藏起来,让幽无命一辈子找不到她。 “那成亲的事就缓一缓,先解决了眼下的事情。”短暂沉默之后,她重新扬起了大大的笑脸,“幽无命,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 “在我们实力不够的时候,不要贸然对天都动手,好不好?”她迟疑片刻,道,“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千万千万,不要破罐破摔把冥魔弄进来。 他愣住了:“不是要我先别碰你么。你这是在说什么?” 她抿唇笑了起来:“我喜欢你,你若实在想碰,那便碰,我是愿意的。我们朝夕相伴,在旁人眼中,我们早已……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清白那种东西,哪里有你重要?” 幽无命沉下了脸:“谁敢议论,我会让他永远闭上嘴。” “那你会让流言变成事实么?”她幽幽问他。 幽无命:“……” 放着这么美味可口的一个小果子,就放在眼前天天看,强忍着不吃? 这是什么道理? 他恶声道:“解决了韩少陵,我带你回桑州,讨一纸婚契。他们答应最好,若不答应,我便径直将你带走,开封。” 不知不觉中,他又退让了一步。 “好。”她忽略掉那个很鬼畜的‘开封’,甜甜地冲他笑了下。 幽无命再一次感觉头晕,他想,一定是伤势没有彻底痊愈的缘故。 他觉得短时间之内不宜再被她诱.惑。 这个女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像个软软的水晶球,引得人忍不住想要一口将她吃掉,却又不大舍得。 他有点不确定,这样一个小桑果,吃过之后是不是真如那些人说的一样,会让他失去兴趣。 再留一阵子也没什么。 一切尽在掌握。 他扬起头来,骄傲地望向远方,决定不再搭理她。 “抵达玉门关之前,不要再和我说话。”他缓声傲慢道。 桑远远落得清闲。 她正好想要安静地修炼一阵子。 她沉浸心神,感知周遭的木灵蕴。前几日她就心有所感,知道自己马上要晋阶了。 绿盈盈的木灵缓缓沁入肌体,体内那些草绿的灵蕴颜色逐渐转变,变得粉绿粉绿的,看似淡了些,其实却是把原本泛着的那一层黄.色给剔去,只余下纯正的绿。 桑远远微微有一点心焦。 这种状态下,她已尝试了好几次,每每在颜色即将稳固时,它们又如潮水般退去,仍只留下浅浅泛光的草绿,像是在嘲笑她一样。 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瓶颈。 当初她洗筋伐髓时,远比常人洗得透彻,按照通俗的说法,便是灵根纯粹,资质上乘。 修行过程中,汲取灵蕴的速度确实也是远超常人,但这些日子修炼下来,却发现该遇瓶颈还是遇瓶颈,完全没有半点开挂的感觉。 此刻,她再度冲击瓶颈,更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后力不继。眼见到了临门一脚时,灵蕴又一次接续不上,仍然功亏一篑。 周身的灵蕴泛起了草绿,那层代表着晋级的粉绿向着四周散去,即将化成木灵本源,复归天地。 桑远远暗暗叹息,决定先歇息片刻,养一养精力再尝试冲击。 便在这时,一道迅猛的灵蕴漩涡突然生成,那些正在逸散中的木灵毫无抵抗之力,被漩涡挟裹着,冲入她的身躯。 桑远远不假思索,将它们死死薅住不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瞬间,脑海一阵清明,周身盈盈放光,粉绿的色泽流淌过肌体,一股充实的力量感氤氲全身。 晋阶了! 她长呼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竟已入夜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幽无命。她知道是他出手帮助了她。 侧边行着一位挑灯将士,盈盈冷火照在幽无命白得过分的漂亮脸庞上,让他看起来很像一位又冷又俏的夺命阎罗。 他垂目瞟了她一眼,黑眸之中浮起一缕骄傲,好似在说——对你而言难如登天的事情,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必谢我,我不会理你。 于是桑远远平平静静地转开了视线。 幽无命:“……” 她此刻也没功夫应酬他。 晋级灵隐境二重天之后,最显著的变化莫过于周遭的细微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了。 原本在这样寂静的旷野中,凝神去听时,耳旁只能够捕捉到一整片白噪音。 但此刻,那些声音竟是清清爽爽地划分出了脉络,只要她有心去听,便能分出哪些是小虫子在活动,哪些是有人在低语,哪些是草木自然生长发出的‘簌簌’声。 她能感觉到,这些声音在满地草木之中传递,与她体内的粉绿色灵蕴隐隐共鸣。 她的心头泛起一阵狂喜。 现在她百分之百可以确定了,那时灵时不灵的‘窃听’能力,正是修为晋阶的附赠技能。 随着修为提高,她能够感知的范围必定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只要有草木的地方,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她的耳朵! 原来灵根纯粹到了极致,还是有些益处的。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打算再接再厉,继续修炼,说不定一会儿幽无命又看不过眼,duang地给她来一下,抵她辛苦好几日。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幽无命的身体懒懒地动了下。 他取出一枚泛光的玉简,递给桑远远。 “幽无命。”玉简中,传出一个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你把小妹,怎样了?” 玉简送到桑都了! 桑远远正要接过玉简答话,便见幽无命‘嗖’一下收回了手,把玉简放到嘴边,恶意满满地说道:“吃了,你奈我何。” 玉简对面清晰地传出几声抽气。 桑州王的雄狮咆哮传出:“竖子找死!” 桑远远赶紧回身,抓住幽无命的手腕,委屈巴巴地瞪着他。 他轻哼一声,手一合,捏碎了玉简。 她眨了下眼睛,顿时泪盈于睫。 幽无命:“……多着呢。” 他一连取出七八枚,拍到她的掌心。 “我可以单独和他们说说话么?”她望着他,面上泛起羞涩,“当着你的面,有些话,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幽无命不怎么高兴,冲着远处扬了扬下巴,道:“正好,孤也听不得桑成荫这老东西的声音。” 看看,都称孤道寡了。 桑远远害羞地笑了下,一手握着玉简,一手抓着他的胳膊,翻下云间兽,跑到了远处。 幽无命盯着她的背影,黑眸逐渐深沉。 她的声音越去越远—— “父王,截杀我们的那件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幽无命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短命的脑袋,道:“你看,我给她机会了,她若是要跑,或是要算计我,那她将会变成世间最可怜的人。我不会同情她!” 短命喷了喷鼻水。它觉得这个主人就是喜欢想太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不想太多的话,它的主人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 所以到底应该不应该想太多呢?短命觉得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它虽然脑袋很大,但实在是想不明白。 “你说,”幽无命的声音更加轻快,“她若要算计我,回来的时候会对我说什么?是不是说——” 他捏起嗓门,晃着身体,学着女子的声音和腔调,道:“幽无命你放心好了,我已说服了父王,只要你跟我一起回桑州,便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他停顿片刻,气息沉寂,声音染上了阴沉杀意:“根本不可能解决。姜雁姬不会认那些证据,这么好的机会,可以放狗来咬我,她又怎会错过。” “都想要我死。”他慢慢仰起了脑袋,“我会先让你们死。” “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会真心对我好……喜欢我,那又怎么样,她不可能为了我与整个世间为敌。你看,一旦有那么一点点机会,她便要背着我做什么事情,为她自己安排后路……我要杀了她,等她回来就杀掉!除非……” “她过来先亲我。唔,那我便让她再多活一阵子。”他伸出红信尖,缓缓碰了碰上唇。 短命摇了摇毛茸茸的脑袋,长长叹了口气。 此刻,桑远远刚刚与父母兄长商谈完毕,她握着最后一枚玉简,站在远处,静静地谛听幽无命的自言自语。 她知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经常嘀嘀咕咕自说自话。 果然,他依旧信不过她。 这个男人太没有安全感了。 她捏了捏最后这枚玉简,心中把方才和父兄商定的计划再过了一遍,然后平了平呼吸,跑回幽无命的身边。 他懒懒地挽着缰绳,漆黑的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她,看不出情绪。 他毕竟是一位真正的王者。 不想让别人看出情绪的时候,他就是一片深沉的海,无人能够窥探。 他骑在云间兽身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她也没有贸然说话,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像是一时匀不过气。 刀尖上的舞者,时时都在考验演技。 她知道,在外长城寻回短命的事情,幽无命必定会起疑。再加上她又听到了关于‘督主’的那些话,他一定猜到她在听力方面有某种异于常人的能力。 所以方才他的话,真心有,试探也有。 她若是真的一回来就亲吻他,那才真是完蛋了——他便会认定,她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迎合他,而非真心。 她喘了一会儿,气息终于均匀了。 她冲着他笑。 “我与父亲商定了一个计策。”她弯着眼睛,“你附耳过来,我说与你听。” 唇角飞扬,小脸上满满都是得意。 幽无命怔了下。 黑眸缓缓转了半圈,唇角勾起一抹笑,他俯了身,把耳朵递到她的面前。 她稍微踮起脚尖,双臂环住他的颈,鼻尖抵着他的黑发,细声细气地在他耳畔低语。 少顷,她松开他,双眉弯得更高,用一副求夸奖的语气问他:“如何?” 他立起身体,打量她片刻。 她仰着脸蛋,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目中满是骄傲自得。 幽无命忽地笑了:“倒也只有桑成荫来闹,才有几分可信度。” 他细细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有太大的破绽。 如果桑州有诚意要出手的话。 “小桑果,”他傲慢地仰起了头,自上而下睨她,“只谈这件事的话,何必要避着我呢?” 便见她的脸蛋上氤氲起两团淡淡的红色。 水润的大眼睛轻轻闪了两下,少女特有的娇羞浓浓地溢出来,令他的喉咙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干涩。 “我怕你成亲之前,情难自禁……”她把双手握在了身前,无意识地掐起指甲,“便问了问母亲,初次做夫妻,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事情……” 幽无命重重一怔,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忽然便哑了:“岳母怎么说。” “母亲说,若能等到成亲之后,那是最好,她自会为我备好嫁妆。若你实在等不得,可,取白州特产,芙蓉脂,涂、涂着用,便可、可……将损伤疼痛,降至最低……”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不可闻。 幽无命愉快地扬起了唇角。 “好。” 他把她一把薅到了短命的背上,双臂环住她,把下巴搁到她的肩膀上,睨着她通红的耳垂,心情不由大好。 “小桑果,”他语声魅惑,“你就不想亲吻我么?” 她看了看四周,低低道:“人太多了。” 幽无命大笑,一扯缰绳,短命便远远将大军甩在了身后。 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就是在荒野上。 此刻仿佛情景重现。 今日无月,一点星光映在彼此眼眸中,夜色弥漫,一双人只余剪影。 他用指尖勾起她的下巴,垂下头,没有急于吻她,而是细细地感受她的呼吸。 “小桑果。”清润的声音染上一抹沙哑,“教了你这么多次,该学会些了罢?” 她的心莫名就很真实地慌乱了一下。 这个气氛很不对劲,他的气息好像无处不在,钻进她的毛孔,让她有些头晕,心跳越来越响亮。 呼吸渐急,他终于吻了下来。 一阵惊悸从心底泛起,荡向四肢百骸。 辗转片刻,柔情加深,他的双手收得更紧,恨不能把怀中的人儿摁死在他的身上。 大军渐近,他松开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哑声道:“芙蓉脂么,斩了韩少陵,即刻带你去买!” 神奇安全感 幽无命把事情一一安排下去, 然后领着先锋军,提速直奔玉门关。 幽州西部满是崇山峻岭。 韩少陵想要正面开战,只有两个选择, 一是取道桑州, 二便是强攻玉门关。 于是他来了。 很有雄性猛兽夺偶时的英雄气概。 “能不打么?”桑远远忧心忡忡, “死了人,便宜的都是姜雁姬。” 幽无命:“……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韩少陵非要找死, 也不能怪我咯。” “而且小桑果, ”他覆下来,低低地道, “他已攻了三日, 我的人, 必定杀红了眼,唯有血,才能烧得熄那股火……那样的火,若是留着, 会噬主。” 桑远远明白了。 战争便是这样, 这架恐怖的机器, 一旦运转, 根本不可能轻易停下来。 关中打生打死,若是好不容易盼来的援军不参战,而是上来就与敌方握手言和, 那当真是冷尽了人心。 所以只能以战止战。用最快的速度,最雷霆的手段,打败敌人, 才能凝聚人心,振奋士气。 这不是理想化的童话世界, 战争,不是一个女人跑到两军之间大声喊停,它便会停下来的。 这一仗,胜得越快,损失越小,伤亡越低! 一座巍峨关隘已在眼前。 尚隔着一整面平原,桑远远便已听到了玉门关守军的欢呼声。 盼了几日的援军,终于到了! 来的还是他们的王! 幽无命的呼吸变缓了近一倍。心跳极慢、极沉。桑远远不必回头望,也能知道他一定压着漂亮的眉眼,抿着薄唇,沉着之中浮着一丝冷笑。 黑刀低低地压在身侧,短命开始奔跑。 身后的大军渐渐跑成了三角形状,幽无命便是他们的锐角,带着他们,破开一切胆敢拦路的敌人。 黑铁大门被拉开,幽无命径直穿越东北门,引军掠过关塞,自西南门杀出! 城墙上早已染满了战火和鲜血。 守军已疲惫不堪,但个个眼神明亮,他们兴奋地凝望着他们的王,喉中溢出低吼欢呼。 战鼓震天响。 幽无命一骑绝尘,冲出巨门。 漫天都是箭。 有城墙铺向下方的箭雨,也有韩州军整整齐齐的如蝗对射。 时不时听见风声呼啸,便是投石车将整块的黑铁矿石轰向敌方的阵营。 幽无命率军杀出,城墙停止了放箭,韩州军亦是摆出了骑兵阵,二军对冲,蝗箭云收雨歇。 两股钢铁洪流轰隆相撞! 不久之前才在长城合力对抗冥魔的两支军队,向着对方毫不留情地亮出了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乱军之中,两位王者瞬间锁定了彼此。 身在战场,呼吸变得异常艰涩,周遭喊杀震天,兵刃相击,鲜血挥洒。 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然而人们倒下、死去的速度,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快。 桑远远一眼就看见了韩少陵。 今日他穿着银甲,身后飞扬着金色披风,眉浓唇红,像个天上下凡的战神一般。 他的视线落在桑远远身上,顿住了。 这一刻,韩少陵心中那一串串的影子,总算是彻彻底底合拢归一。都是她,每一幅剪影,都是她。 若是今日能从幽无命手中夺走她,那么他有把握,能够完完全全地占有和征服这个女人。 韩少陵面露微笑,扬起手中银戟。 长戟在身前缓缓划过半圈,桑远远吃惊地发现,韩少陵晋阶了! 他本是灵明境八重天的强者,而此刻,戟上竟爆发出了近五丈长的灵蕴光焰,显然已踏入了灵耀境,与幽无命真正有了一战之力。 桑远远的心微微下沉。 若是平时,他再怎么晋阶都不可能打得过幽无命,但此刻幽无命重伤未愈,必定发挥不出正常的实力。 念头刚一转动,便见幽无命的黑刀之上,爆出十丈有余的青木灵蕴! 他……也比从前更强了! 短命微微矮下身子,快成了一道闪电。 胆敢阻拦在路途中的一切,瞬息之间被彻底荡平。 两个呼吸的功夫,两位王者便各自穿越了半幅战场,携万钧之力,轰然对撞。 一击定胜负。 韩少陵,断戟。 短命旋蹄,回身,再度奔向口喷鲜血的敌王,眼见便要将他斩于蹄下! 幸好韩少陵的亲卫反应迅捷,断戟落地的刹那,他们已一拥而上,抢走韩少陵,急急退离。 幽无命的笑声盖过了战场上的嘶吼咆哮。 “杀!”他的声音不大,却是瞬间将所有幽军点燃。 “杀!”“杀!” 喊杀震天。 韩州军败退,勉强支撑十余里,彻底崩溃,狼狈逃回韩境关中。 一轮箭雨阻住了幽州的追击。 幽军驻在韩州关隘之下,冲着敌人肆意嘲讽鄙视。 幽无命由着他们闹。 闹了小半日,见韩少陵再无半点应战的意思,便懒懒收军,回营。 这一次,幽无命押后,慢悠悠吊在大军的最后方。 “小桑果,”他用额头抵着她的后脑勺,声音又低又哑,“瞒不过你了。” 与韩少陵全力拼杀那一记,他亦是受了重创。 一口咽不下的鲜血无处安放,他随手抓起她的披风,擦掉了满嘴血痕。自然是瞒不过她。 若非如此,他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这小子倒是好命,”他幽幽叹道,“连晋三阶,怕不是吃了什么了不得的药。只要再低一阶,他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啧,可惜。” 桑远远掰着指头数了数。 三阶,那么韩少陵现在已是灵耀境二重天了。 男主果然是不一样,受到刺激,立刻便能开起挂来。 她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可怜巴巴的灵隐境三重天的修为,长长叹息。 经此一战,桑远远更是清晰地认识到反派大魔王实力是有多么惊人。 她回过身,轻轻揽住了他。 “回去好生休养,伤没好彻底之前,你都不要离开床榻了。” 幽无命挑眉坏笑:“小桑果,你是在暗示什么。有你陪我,我自是愿意不下床榻,死在上面都可以。” 她道:“你那两位老医者会很乐意好好陪着你。” 行到半途,消息一个接一个飞来。 天都果然发了檄文,召各州君王,诛讨叛逆幽无命! 随着檄文一道发出的,是三名接引使者临死之前以特殊手段传回天都的记灵画面,以证明幽无命当真是叛了——天都征讨州国,必须证据确凿。 消息一出,幽州即刻多线告急。 西北平州、东北章州、东南赵周齐姜四州联军,同时对幽州国境发兵。正东冀州虽未动手,却也把军马囤在了边境。 西面有韩、桑二州,韩少陵刚受了重伤,虽也调了兵,一时倒是翻不起浪来。 眼看着,便只有与桑州接壤的西南一线暂且算是安全。 幽无命漫不经心地听完各线军情,轻轻抚着桑远远的头发,道:“小桑果,你来说,我们下一个杀谁?” “你的伤……” 幽无命道:“阿古实力不输韩少陵,让他去便可。小桑果,你看看你,从前眼光有多差!” 这个世界的强者,是可以以一敌万的。 两军对冲,若是主将被斩,那极可能在短短时间之内被对方的尖端力量冲成一盘散沙,就像玉门关这雷霆一战。 所以一个好的将领,再加上一个正常水平的军师,便能左右大半战局。 桑远远沉吟片刻,理了理思绪,道:“依方才的线报,西北平州与东北章州,是最急于出兵的州国,粮草补给都没能跟上,两军还在关外撞在了一起,相互掣肘。照理说,此刻当杀他们个手忙脚乱措手不及。” “东南部,姜赵周齐四州联军,来势汹汹,稳扎稳打,预备囤兵幽姜二州的边境,缓步推进,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正东冀州,囤兵在边境,冀州王却已亲赴天都,为你求情。” 她回眸看他。 幽无命轻轻挑着眉梢,道:“小桑果只听一遍,就记住了这么多。” 桑远远得意地挑挑眉:“何止记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 她骄傲地扬起了小下巴:“平、章二州毗邻冥渊,往日受你庇护,即使他们想要忘恩负义,但考虑到身后的冥渊,他们也绝对不敢真打。这是在演戏给天都看呢!” 幽无命长眸微眯。 桑远远继续道:“姜赵周齐四州联军,看似凶猛人多,其实这四州实力一个赛一个差,一群山羊合在一起,是变不成猛虎的。他们,也就是在边境走走看看,成不得气候。” 幽无命抿住唇。 “而东面的冀州,呵,”她勾了勾唇,“冀州王假模假样到天都给你求情,边境大军却是丝毫也不见怠惰,只一声令下,便可开始强攻你幽渡口,这个,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红唇轻轻一碰:“若我没有料错,此刻幽渡口的幽人,必定不加防备,指不定还与囤在外头的冀州军称兄道弟呢。” 幽无命的黑眸中清清楚楚地浮起一缕凝重。 “小桑果,你真是个天才。” 桑远远露出优雅谦逊的微笑。 她是不会告诉他,幽州覆灭那一战,她早已看过剧透了。 幽无命死在天都之后,幽州很快便全境陷落,所有的人都沦为战俘奴隶,与桑州落得同样的下场。 在桑远远的心中,幽州与桑州,简直就是难兄难弟。 “那就杀了冀乐池。”幽无命拍板。 冀州王亲赴天都为幽无命求情,如今领兵的,便是冀州王世子,冀乐池。 一个灵明境五重天的强者。 桑远远神秘一笑:“正好父王也快到天都了,不如我们这样……” 很快,王令传了下去。 聊完了边境战事,二人就像是树上忽然停止鸣叫的蝉一样,气氛瞬间陷入了凝滞。 前夜定下计划之后,幽无命便很大方地让人将那几个叛逆伪造的文书送往了桑州,请桑州王依计行事。 若是桑州王起心动念,把证据悄悄递到帝君的案头,那就是大功一件,灭幽之后,必能分到最大的利益。 王族为了大业牺牲儿女,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桑远远无法替旁人作保。 片刻后,她打破了沉闷:“若是父王坑了你,那我只能尽力补偿,与你同生共死,如何?” 幽无命笑了笑,没接话。 桑远远瞥着他的神色,便知道这个男人心里自有打算。 很快,大军便回到了幽都。 王师凯旋,沉闷的气氛之中像是扔进了一串鞭炮。 一片沉重阴云之上,星星点点地蹦跳着欢乐。 进入王城后,幽无命挥退左右,从侧门静悄悄地离开了王宫。 桑远远:“?” “买东西。”他神秘兮兮地道。 桑远远的脸蛋腾一下红了。 到了匾额右下方纹着‘白’字图样的店铺前,幽无命拉起面罩,遮住两人的脸,大大咧咧踏进去。 “取最好的芙蓉脂来。”他吊儿郎当地道,“军爷这里,钱不是问题。” 桑远远觉得他这是在掩耳盗铃,因为主君的战甲实在是太好认了。还军爷,真是无力吐槽的鬼畜。 店里的伙计腿都在抖。 芙蓉脂装在小小的玉盒中,冰冰凉凉的盒子,拿在手里却像个烙铁一样,烙得桑远远面红耳赤。 回到王宫时,她的腿也有点抖。 虽然幽无命带着伤,但这个男人,好像根本不知伤痛,只要他没倒下,都可以跟没事人一样。 他攥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踏向寑殿,迫不及待要把她吞吃入腹。 她被迫小跑起来。 没想到的是,幽无命一进寑殿就倒下了。 桑远远眼疾手快,赶紧去托他,不料这个男人实在是太沉,带着她摔倒在地上,还整个压住了她。 幸好她身上穿着战甲,没叫他压得闭过气去。 扑腾了半天,终于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她悄悄叫来小五小六,把幽无命扶回青玉床榻上,卸去了沉重的战甲。 战甲一除,立刻发现他心口的箭伤迸裂了,层层叠叠的鲜血凝在衣裳里,都结成了一层厚厚的痂。 睡美人又一次陷入沉眠。 他也没打声招呼,桑远远不确定他是不是又自封心识疗伤去了。 两位白发苍苍的医者被唤了过来,好一通忙活,将他的伤口清洗了好几遍,敷好伤药,千叮咛万嘱咐,让桑远远看好他,不许他下床,更不许剧烈运动。 桑远远莫名感到心虚。 …… 夜色缓缓占领了黑木雕花大窗。 桑远远留着几支萤烛,放下深青色的幔帐,床榻之间,便只有一点昏暗的光。 这种鬼气森森的环境,好像特别适合幽无命。 这般看他,更像是一尊完美的不动阎罗。 即便闭着眼睛,仍能看出这个人很不好惹。她忍不住伏到玉枕边上,伸出手指,细细描摹他眉眼的轮廓。 就像他曾对她做过那样。 他生得实在是赏心悦目。桑远远忍不住遐想,若是两个人实力对调就好了,她可以把他当小白脸来养!长长久久地养! 盯了他许久,见他当真是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她便软软地伏了下去,侧着身,半眯着眼,视线落在他的胸膛上,看着那漂亮的线条缓缓起伏。 她也不知道守夜该怎么守,大约就是看着,别叫他死了吧? 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 “笃。” 桑远远吓了一跳。 隔着深青色的幔帐往外望去,整个寑殿都笼罩在一种阴森森的氛围里,叫人头皮发麻。 幽无命醒着的时候倒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便是那幽冥的头头,有他在,百鬼都要绕道。 但此刻他睡得深沉。 桑远远吸了吸气,决定确认一下,省得胡乱猜疑,自己吓自己。 她撩开幔帐下了床榻,汲了鞋,取一盏烛灯,随手拎起自己那把漂亮的晶玉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笃。” 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角落里立着一面黑纱屏风。 桑远远的心跳变快了。她有种在鬼片里面探险的错觉。 “不然算了。”她定定神,理理衣摆,往回走。 “笃、笃笃。” 桑远远:“……”有句脏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觉告诉她,若是这样回去,这个该死的声音就要和她杠上一夜了。 应该是老鼠之类的东西。 把幽影卫叫进来抓老鼠好像有点过分。叫女侍进来?算了,大半夜让女孩子到这鬼屋一样的地方加班,实在缺德。 在幽无命的地盘上,倒是不需要考虑人身安全的问题。桑远远暗想,顶多就是受个惊,反正今夜得守着他,把瞌睡吓跑了更好。 她吸了口气,绕到了屏风后面。 只见地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只黑木箱子,半人高,四四方方,用料考究,做工精致。 “笃笃。” 声音正是从箱中传来。 “你想出来是不是?”桑远远很淡定地问道。 “笃笃。” “不想?” “笃笃。” 桑远远点点头,心想,看来不是能听得懂人话的东西,八成就是老鼠或者蟑螂。 她伸出手,摸了摸黑木箱的边缘。 人最怕的,永远是未知。知道声音是从箱子里发出来的之后,桑远远就不怎么怕了。 看这大小,也藏不下僵尸什么的。 她用剑尖挑开了箱盖,眯着眼睛望了进去。 “卧!……艹!” 看清眼前之物,绝代佳人果断爆了句粗口。 和她望了个对眼儿的,正是姜谨鹏。 那一日在帝宫,被幽无命一掌一掌拍没了大半个身体的姜谨鹏。 此刻,他像尊半身的木雕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这只华贵的黑木箱子里,和桑远远大眼瞪小眼。 他竟还未死! 一只浑浊的独眼睛充了血,变得通红,神情恐惧扭曲,身体依旧是木头般的材质。不知幽无命这下的是什么毒手,竟能把一个活人变成这样,数日没有气绝。 桑远远一时都有些同情他了。他这是被幽无命忘在了这里吧?!啧。 “不然我给你个痛快?同意你就眨眨眼。” 姜谨鹏疯了一样地眨眼。 桑远远犹豫片刻,抬起剑,刺入他的眉心。 这个家伙当初想要她的命,如今受了这么久折磨,罚得也够了,由她来亲手了结他,倒也算是一桩善缘。桑远远这样想着。 姜谨鹏的独目失去了光泽。 晶玉剑没有沾到血。 她阖上箱盖,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不是蟑螂不是老鼠,竟是半个大活人。 不过如今已经变成死人了,应该不会再弄出声音来吵到幽无命休息。 桑远远把晶玉剑放在长案上,返身去看幽无命。 “笃笃笃笃。” 桑远远:“……” 不是,这回,就真有点儿惊悚了。 她眼睁睁看着姜谨鹏死掉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笃音更急了,声声催命。 桑远远给它挑起了一把火气。 “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她把萤烛放在一旁,一手捂着眼睛,从指缝往外瞧,另一只抬着剑,又一次把黑木箱挑开了盖。 姜谨鹏已歪歪倒了下去,在他的尸身后方,端正地盘坐着一只偶人,背对桑远远。 若是姜谨鹏不倒,那他和这偶人便是背靠着背。方才他的身体正好把偶人挡住,此刻他倒了,偶人就露了出来。 桑远远屏住呼吸,操纵着指缝,上下打量。 “笃笃”声,便是这偶人身上传出来的。 桑远远绕到侧面一看,发现了玄机。 原来这偶人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琥珀念珠,偶人含胸坐着,念珠前后晃动,敲击在箱壁上,发出了声音。 应当是刚刚姜谨鹏倒下的时候动到了偶人。 桑远远吐了口气,不再半捂着眼睛。 她探出剑尖,止住念珠晃荡。 世界清静了。 桑远远收回了剑,正要压上箱盖,就见这偶人直挺挺地倒向后方。 她吓了一跳,电光火石间,瞥见了偶人的脸。 邪气美艳,唇角勾着恶意满满的笑容。是个男偶。几岁的样子。 正要定睛看时,它已直通通倒进了阴影中。 若是桑远远想细看,便要走到箱笼正上方,直直望下去。 深青色的宫殿里鬼气森森,烛光照不进箱底…… 她脑补了一下那画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果断放弃念头,用剑拍上了箱盖。 解决了恼人的声音便好。 她对幽无命的怪癖没有半点兴趣。 万一不小心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 几条青藤垂在雕花木窗外,桑远远耳朵尖一动,听到短命很不安地在它的窝里刨动四蹄。 “狗子也会失眠吗?短命,闭眼睡觉!”她冲着青藤轻轻地喊。 短命还在刨。 她回到床榻上,探手试了试幽无命的温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倒是没发烧。 默默看了一会儿幽疯子的睡颜,桑远远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声。 这人,若不是这么个狂徒的话,恐怕追他的贵女能围着云境绕三圈。 哪像现在,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女人都没碰过。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让她回转过头。只见那殿角的黑纱屏风后,隐隐约约能看到大开的箱盖。 桑远远:“emmm……”明明记着刚才合上了盖子。 合没合?肯定合了。 她一秒怂了,果断从幽无命身上爬了过去,伏在床榻里侧。 让这个煞星镇着吧。 没过几秒钟,她再一次感觉不对劲。 身后的幔帐上方,仿佛有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头。 余光瞥到一个黑影之时,手腕忽地被攥住。 “小桑果,你就是这样看护病人?嗯?” 他的声音中气不足,语气倒是凶残霸道得很。 幽无命醒了! 这一瞬间,桑远远就像一只被充满了勇气的皮球一样,忽地膨胀起来。 她猛然抬头盯住帐顶,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再看向那黑纱屏风,隐隐只见一个合得好好的箱笼轮廓。 “幽无命……”她扁着嘴,望向他,“你这殿里,是不是有鬼?” 他见鬼一样瞪着她,半晌,幽幽道:“你把我看死了,便能有一只。” 桑远远:“……” 她瞪着新鲜醒来的病人。 “你下次自封心识的时候,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好。”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大约是光线的缘故。 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了姜谨鹏。” 幽无命把狭长的眼睛眯起一半,懒懒应道:“嗯。死了么?”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死,不过我看到之后,就死了。”桑远远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槽,这特么是薛定谔的姜谨鹏? 他轻轻笑了下:“被你看死的?” 她不接话,托腮看他,左看右看。 他闭了闭眼,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可还看到了别的?” “一只漂亮的偶人。”桑远远道,“带着串琥珀珠子。只看见那么一眼,若是不能问,那你便不要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幽无命:“……” 他动了动眼皮,好笑地盯住她。 “小桑果,你脑袋里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伸出手,把她拉到他身边躺下,冰冷的大手重重压在她的侧脸上。 他歪过小半个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乱猜,那是兵器。” “啊,兵器吗?”她愣愣地点点头,“哦!” 他唇角浮起怪异的笑容:“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嗯嗯!” 他眯起眼睛:“小桑果,我觉得你在敷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扑上去,吻住了他不悦的嘴。 出卖色.相什么的,她已经信手拈来了。 多亲了几次之后,是真的会有一种归属感。她觉得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让她心无芥蒂地直接亲上去。哪怕他有病。还病得不轻。 亲啊亲啊就习惯了。 呼吸转急,幽无命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 他大口地喘着,强行按下咳意,憋得双颊泛起一阵潮.红。 半晌,他坏声道:“现在就想用了芙蓉脂么!” 长眸一斜,视线危险。 桑远远脑补了一下他伏在她身上一边用力一边吐血的样子,嘴角一抽,快速缩回了被褥中,礼貌地笑道:“睡觉。” 自他醒来,这殿中的阴森氛围便消失了,沉沉的深青色,只觉厚重沧桑。连短命也不再刨了。 真是一种神奇的安全感。 幽渡口大捷 等到桑远远悄悄眯眯从云被中探出头来暗中观察时, 幽无命已阖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只有睫毛时不时动一动。 她缩在他的身旁, 和他一比, 就成了小小一团。 她心神入定, 聚来木灵蕴。 青色光点细细密密地围绕住她,她没有取用, 而是尽力将它们推向幽无命的伤处。 有用没用不好说, 倒是挺费神。 一团青盈盈的光点中,幽无命的轮廓异常清晰。他是真的好看,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他便是这样的, 单看弧线,便知道此人生得极好,身材比例绝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连敞在肩膀上的衣袍大领,布料都显得特别精致华贵优雅。 青色的灵蕴光粒缓缓浸入他的伤处, 桑远远盯着盯着, 心中忍不住暗想, 要是能像太阳花一样, 种在那里,自己‘不噜不噜’往外蹦灵蕴替他治伤就好了…… 念头转动时,忽然看见幽无命的伤口附近慢慢开出了一朵小花, 两瓣嫩绿的叶,一枚金灿灿的大花盘。 桑远远:“……” 她猛地睁眼去看,灵蕴烟消云烟。 她盯着他的睡颜发了会儿呆, 然后急急入定。 灵蕴早已散去,她聚精会神, 将它们重新薅了过来,心中继续想着那太阳花。 不多时,又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华丽地在幽无命的伤处绽放。 它并没有“不噜不噜”往外蹦灵蕴,只有细细.碎碎的青色小光晕从花盘上渗出来,缓缓落下,沁入他的伤口。 ‘看起来倒不像有毒……’桑远远暗自琢磨。 她凝了凝神,继续盯着他的伤。 第二朵、第三朵太阳花出现在他的身上。 幽无命的伤口附近,很快就围了一圈儿小花,它们垂着花盘,把一团又一团光晕输送到他的伤口中。 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她折腾了大半宿,到了天光隐隐时,累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一次被他盯醒了。 一睁眼,便见他又穿上了战甲,坐在床榻边,垂目看着她。 桑远远:“……”重伤不下火线啊? 他微笑道:“好戏还得到台前去看。” “可是你的伤……” 幽无命笑得比太阳花更灿烂:“舍不得下榻?小桑果是想用芙蓉脂对吧?行,满足你。” 桑远远赶紧爬了起来。 昨夜摆弄太阳花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她眼下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幽无命盯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把额头轻轻抵到他的肩上,轻声道:“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下去。 “唔……” 幸好修行人士体质洁净,不刷牙也没有口气。 一通亲吻之后,她双目迷蒙,有些恃宠而骄地问他:“你呢,喜不喜欢我?” 他盯了她片刻,转开头,声音幽幽飘过来:“喜欢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你最好祈祷我永远不要喜欢你。” 桑远远一点儿也不气。男人,呵。 早已看透。 她轻快地爬起来,换上了战甲。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她的身影,见她当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眸色逐渐转深。 …… 队伍上路了。 幽都与冀州只有一日的距离。 这一路,幽无命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其实根本瞒不过桑远远。 他没挂上那副愉快的假面,一整天神色都是淡淡的,时不时还愣个神,很显然是重伤未愈的缘故。 这次伤上加伤,着实是伤到他了。 次日,到了幽渡口。 它其实并不是渡口,只是一座普通的要塞。 因为幽、冀二州历代交好,所以这座要塞早已没有用心修葺,乍一看,就像一处大山寨,城门洞开,要塞中还有冀人往来。 如桑远远所说,当真是丝毫防备也没有。 阿古领来的五万大军并没有进入幽渡口,而是故意驻在数十里外,与北部章州交界的地方,作出准备与北面平、章二州开战的假象。 幽无命前脚抵达幽渡口,后脚,这个消息就迅速送到了冀州王世子冀乐池的案头。 冀乐池正揽着一名特别丰腴的女子,将她压倒在满案兵书之上。闻讯,动作更是凌厉了三分,喘着粗气大笑道:“天助我也!待我斩了幽无命,立那不世功勋!” “啊,那,奴家,提前恭贺世子了!”丰腴女子娇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事功成,你,功不可没!你就是我的小瑞兽,回头,小夫人之位,赏你一个!”冀乐池大笑。 此女本是冀州一名寻常的女伎,因为生得特别丰满福气,楼里便弄了个噱头,说她最旺男人。好巧不巧,她连续接下几名军客,个个都在冥魔战线上立了功,平安返回。 冀乐池出征前,听闻此女的名气,便将她带了过来。 原只想着攻个几百里地,拿下剿幽的首功,没想到幽无命竟然受了重伤,只带了数百随行退到幽渡口,当真像是天上掉馅饼,正中脑门。 “这幽无命,四面被围,必定是怂了,到我冀州方向来寻庇护!”冀乐池大笑,“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哈哈哈!听闻幽无命掳走桑王女之后,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这一回,可是便宜我了!” 女子嗔道:“听闻桑王女容颜绝世,世子爷有了她,可还会把奴家放在眼里?” “嘿!二手的货色,哪配做我正夫人!安心,她也是小夫人,与你平起平坐,至于谁高谁低,便看哪个合我心意了……来,趴着!” 女子二话不说,将这冀乐池伺候得神魂颠倒。 …… 幽无命无论到了哪里都特别醒目。 他立在要塞的城头上,披风时不时斜斜地飘向一旁。 远远望着幽无命,冀乐池生生脑补出了一幕孤狼到了穷途末路时的惨状。 “看看,这是狂徒啊,疯子啊,人人畏惧的幽无命啊!怎么样,还不是可怜巴巴送到我面前来,求我庇护了!哈!哈哈哈!庇护?好啊,待斩下他的脑袋,我一定会好生护着,绝不叫旁人抢去!” 在他身后,三军已齐齐整整,只待一声令下。 桑远远站在幽无命身旁,不禁有一点紧张。 上次率军与韩少陵对撞,她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已身处钢铁浪潮之中,没有机会给她紧张忐忑。 这次,却是站在一座半破不破的要塞上,直面底下威风凛凛的正规军。枪尖和矛头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那沉沉的压迫力,让人从心底泛起一种风雨飘摇的无力感。 等待的时光,总是比事情真正来临的时候更加折磨人。 便如眼下。 幽渡口的防卫当真是十分懈怠,幽无命一到,便连埋了几十上百人,如今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临危受命的临时守备——就在一个时辰前,他只是负责城墙十丈防御的小班长。 整段城墙,就只有他这一段还保持着当初的制式。 而城墙下方,冀州王世子冀乐池率的大军,兵强马壮,利刃凛凛,一望便知不是来与幽州细述兄弟情谊的。 “主君,当真要放他们进来?”新任的守备业务显然还不娴熟,声音也抖得厉害,“若是强守,保证能够守住半日,足够主君安然撤退!” 幽无命轻轻抬了下他惨白的手。 守备立刻噤了声,一边紧张地吞口水,一边死死盯住下方的“友州军”。 桑远远捏了捏手中玉简:“我问问父王那边的情况?” “嗯。” 玉简被捏断,青光一闪。 “爹……” 玉简那一头,传出了极有韵律的擂鼓声。 桑州王没有回话。 她的心不禁微微地悬了起来。 幽无命伸过手,捏碎了玉简,道:“岳丈已到了大典上。” 檄文一发,各州主君或是特使,便会赶赴天都,共议讨幽事宜。 今日正是祭天大典,大约便是暴幽无道,奉天讨伐的意思。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 希望桑州王能如约闹了大典,而不是摧毁证据,加入讨幽联军。 “小桑果,不要紧张,”幽无命阴恻恻地笑道,“我会带着你的,死也会带你一起上路。” 说罢,斜着眼,打量她的神色。 桑远远扬起小脸,冲着他笑:“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狱我都敢闯一闯。” 幽无命倒抽一口凉气,转开了头,缓缓把那口长气吐向冀州军。 半晌,失笑:“那还是送他们下去吧。” 他身上的气势好似活泼了几分。 冀州军动了。 忽然之间,战鼓震天。 五千先锋铁骑率先冲出大阵,杀向幽渡口洞开的城门。 幽无命身边的新官守备满头大汗,紧张地发出一道道指令,他的声音抖得有点儿不成型,错字连连,不过还算没出什么大状况,指令一条接一条传了下去,烽火燃起,要塞守军匆匆后撤。 底下已杀声震天。 “杀!活拿幽无命,赏灵珠千斛!” “拿到脑袋,赏灵珠五百斛!” 冀世子立在城下,兴奋得双眼通红。 先锋军已杀入城中,幽军节节败退,幽无命却还立在墙头。 若这是空城计,那么他冀乐池,便是将计就计! 转眼之间,幽无命已被围困在小小的城墙上,要塞守军逃向后方,把这个主君抛弃在了这座空城中。 冀乐池眯着眼往上望,只见幽无命身边,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她穿着黑色的战甲,披着大红的披风,身姿异常窈窕。 距离太远,容颜看着有些模糊,却已能看出她美得惊心。 她端正地立在那里,像一株玉树,又像一捧新雪。 冀乐池忽然觉得,让桑王女给自己做正夫人,好像也不是不行。 “活捉桑王女,不许伤她一根寒毛!” 冀乐池咽喉发干,重重一挥手,下了总攻命令。 “上啊——” 大军疯狂涌上城墙。 幽军的抵抗比想象中更加顽强。虽然守军已所剩无几,但留下来的好像个个都是以一挡百的精英,他们堵着狭小的城墙道,守株待兔一般,来一个杀一个。 幽无命把一双惨白的手撑在了墙垛上,身体微微向外探。 冀乐池下意识地怂了下。 他用双方此刻的兵力对比醒了醒脑,深吸了一口气,仰着头与幽无命对视。 “冀世子,”幽无命一字一顿,嘲讽满满,“我好害怕。” 冀乐池狠狠骂了句脏话,紧了紧握剑的手,跳上战骑。 “世子!”亲卫急道,“不可冒险!” 冀乐池冷笑:“整个幽渡口都已被我攻下,不过是一个幽无命而已,就算他没受伤,今日也插翅难逃!” 他一扯缰绳,冲向要塞敞开的大门。 亲卫只能急急跟上。 恰在此时,腰间的玉简开始疯狂闪烁。 冀乐池只能勒停了马,取出玉简。 “你那里怎样了?祭典出了状况,桑成荫那个老鬼搞事情,帝君已下令停止征伐幽无命!”冀州王的声音鬼鬼祟祟地飘出来。 冀乐池哈了一声,道:“父王!再给我一刻钟,我必拿下幽无命的首级!此刻说休战?迟了!” “速度要快!”冀州王急急叮嘱,“平、章、姜都已撤军了,为父假称联络不上你,且再拖一拖,你一定一定,在一个时辰之内杀了幽无命,否则为父不好交待。来不及细说了,你动作一定要快!” 玉简破碎。 冀乐池眯起眼,再度瞟了瞟城墙上桑远远那道笔直的身影。 “嘿,桑成荫那个老家伙,还当真是爱女如命啊,谋逆这等大事,竟也能替幽无命求下情么?帝君也能应了他?!嘿,看来,得桑王女者,得桑州哪!” 他偏了偏头:“全力攻下城墙,一刻钟之内拿不下幽无命,所有人提头来见!” 攻势更加凶猛。 冀乐池领着亲卫冲进城门,勇猛无比,瞬息之间便将一条通道中的守军杀得丢盔弃甲。 他豪情万丈,蹬蹬蹬率先爬上了城墙。 一上城墙,便看见幽无命面色苍白,被亲卫围护在圈中,好像风吹一吹便要倒下。 “幽州王,对不住了!” 这冀乐池倒是行事干脆,他重重一挥手,身前排出整列强弓劲弩,直指幽无命。 幽无命轻咳一声,抬起手中玉简。 “天都已下了撤军令。冀乐池,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在这狂风之中,更显出了几分虚弱。 冀乐池本还有些紧张,此刻一看,发现幽无命果然是到了穷途末路,心情不禁松下了大半,吊着眼眶,呲着上唇,笑道:“幽无命啊幽无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还需要问么。” “自然是,”冀乐池笑肌抽搐,“取你脑袋,夺你女人!” “哦?”幽无命淡声道,“不顾天都谕令么?” 冀乐池鼻孔都在笑:“没想到幽州王居然这么天真?真是天真得可笑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知道么,何况……父王假称与我联络不上,我,可没有收到什么狗屁谕令啊哈哈哈哈!上!给我杀!” 面对必死的敌人,他倒也无需遮掩。 幽渡口的新官守备紧张兮兮地站在一旁,瞄了瞄手中的记灵珠,连吸好几口气来平复心绪——这里和平得太久了,乍然被这么多箭指着,他总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垂到了裤衩里,慌得不行。 “杀——” 冀州军弯弓、搭箭。 幽无命垂下头,阴阴地笑起来。 笑声虽低,却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样出的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见幽无命原本立足之地,留下了一个近半尺深的足印,道道蛛网般的裂纹向着四方蔓延,而这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病患’,已借力跃至半空,刀锋荡起青色灵蕴,如泰山催顶一般,重重斩下。 倒抽凉气的‘嘶’声响起,下一瞬,整排弓.弩.手身首异处,倒得整整齐齐。 冀乐池的亲卫急急将世子护在了身后。 惊惧慌乱,自不必说。 幽无命双足落地,单手提着刀,额上溅到一溜血珠,衬着白惨惨的脸,阴恻恻的笑,当真像是杀神阎罗降临到世间。 冀乐池一面慌张后撤,一面难以置信地嚷着:“幽无命!你一个人,难道还能打得过我四万大军不成?!速速投降,我留你全尸!” 幽无命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每踏一步,便有新鲜的血浆汇聚到刀尖,缓缓垂落在地,发出粘腻的敲击声。 隐约之间,好似有风雷之声在应和他的脚步。 每踏一步,便有轰隆震颤,在脚下传导。 “报——幽州将领阿古,率五万军,自北方袭来!我军先锋军全灭!”一名冀人匆匆来报。 齐整的擂鼓声,原来是万蹄奔腾!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穿云箭激射而来,这报信小兵刚刚立起身子,便被那箭羽的劲力带得横飞起来,生生被掀下了城墙。 “撤,撤,撤!”冀乐池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挥着手,在亲兵的拱卫下踉踉跄跄往后跑。 正在攻打城墙的冀州军全被杀蒙了。 阿古率的那五万军,根本不是匆匆赶来的救援队伍,而是厉兵秣马,等待多时! 幽无命眯起了眼睛,唇角勾起狐狸般的笑容。 他抬起那只没拿刀的手,漫不经心地挥下。 埋伏在甬道内的士兵冲向城门,将那精铁大门轰隆合上,一桶桶熔好的铁水泼浇向那一道道丈把长、尺把宽的黑铁门栓,将城门彻底封死。 瓮中捉鳖! 他拎着刀,走到甬道口,忽然脚步一顿,回转过身。 只见那名娇俏的女子正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里,竟是露出几分神往。 幽无命呼吸一滞。 “小桑果!”他朗声笑道,“愣着做什么,过来,随我一道收割人头!” 桑远远弯起眼睛冲着他笑。 上次在冥魔战场,他杀得兴起时,根本不记得身后有她这么个东西。如今,他倒也开始懂得何为牵绊了。 冀乐池很快就被逼到走投无路。 阿古生擒了冀乐池,押到幽无命身前,摁跪在他的脚下。 短短一点时间,这个冀州王世子便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得没眼看了。 “要、要、要杀就杀!”他颤声道。 “不急。”幽无命笑容温和。 冀乐池的玉简被搜了出来,奉到幽无命面前。 幽无命那惨白的脸上挂起了和煦的微笑,轻轻捏断玉简,侧耳听着。 “哎呀呀呀呀——”玉简对面,传出一个悲痛的呼声,“帝君哪!是我无用,当真是联络不上犬子啊!底下传信过来,说他一个时辰前,已领军攻进幽渡口了!我真真是心急如焚,只能祈求幽州王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啊!” 冀乐池脸色发白,张口想喊,被人狠狠卸掉了下颌。 “帝君啊!”冀州王还在玉简对面装模作样,“这小子翅膀硬了根本没把我这个父王放在眼里!您瞧,我早就知道幽州王干不出那等叛逆的事,早早便到天都来说项了不是?” “谁知犬子刚愎自用,趁我不在,自己领了兵就去了!回头,看我怎么教训他!必须军法处置!哎,这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幽州王真有个好歹,我真是,真是,看我不扒了冀乐池这不孝子的皮!” 冀州王的声音继续从玉简中飘出来,在这满地冀人的鲜血上徘徊不去。当着女帝的面,冀州王显然只能把泛光的玉简藏回腰带里,径自说着话。 他故意这般大声,便是想要提醒冀乐池,他那边正与女帝答话,让冀乐池不要出声。 幽无命的笑容更加灿烂。 冀乐池神情灰败,眼睛里满是绝望。 “哎……”玉简之中,传出女帝幽幽的叹息,“罢了,生死有命,希望上苍庇佑幽州王罢!冀州王,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是女帝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桑远远猛地睁大了眼睛。玉简中的声音会有少许变形,恰好,与记忆中,某个女子慵懒浓烈的声音对上了号。 她按捺住狂乱的心跳,调匀呼吸,缓缓偏头,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幽无命。 幽无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缓缓把玉简凑到了唇边。 “帝君。”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却是带着笑,异常地违和,“真不幸哪,冀州王世子,不知为何发了疯,领着四万人,硬要与我的五万人正面拼杀,不死不休。这下可好,刀剑无眼,太遗憾了。” 不待对面作出反应,幽无命捏碎了玉简,平抬着手,让那玉屑碎碎地洒在了冀乐池的头上。 “埋了,”他的声音有几分飘忽,“用记灵珠,好好录了全程,给冀州王送去。告诉他,孤不爱见血,他想扒他犬子的皮,便自己来挖去。” “是!”阿古抹了把脸上的血,“主君,这些俘虏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疲累,他把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桑远远的肩膀上,一语不发,沉默地扯着缰绳,带她离开了人群。 心口上的伤 幽无命带着桑远远, 向南行去。 行出十几里,他忽地咧唇笑了笑。 “小桑果,你说, 岳父大闹祭典, 是个什么模样?” 见他终于肯吭声了, 桑远远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叹息:“父亲的演技……啧。” 想想都辣眼睛。 幽无命眯着眼, 微仰着下巴, 想一会儿,笑几声, 想一会儿, 又笑几声。 另一边。 桑不近正在给父王捶肩。 真是难为这老头了, 装得像模像样,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此刻回忆起来,桑不近仍是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着疼, 当着老爷子的面, 想笑也不敢。 当初桑成明谋逆之后跳下冥渊, 死无对证,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 此事桑州一直在查,却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幽无命送来的文书,倒是给桑州提了个醒——这幕后黑手既然能伪造文书陷害幽无命, 那么,当初桑成明之叛,会不会也是出自同一方势力之手?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一想, 总觉得好像隐隐摸到真相了。 既然有人想要幽州和桑州死,那么, 桑州自然不能扔下幽州这个难兄难弟! 拿到幽无命送来的那份文书后,桑不近亲自操刀,依葫芦画瓢,造了一份假得一模一样的王令,上面写着,令桑成明率军偷袭韩少陵和幽无命。 桑州王与桑不近带着这两份文书,挑了个最热闹的时候,当众甩出证据,大喊幽州冤枉,搅黄了祭天大典。 ——祭个屁啊祭,幽州是冤枉的,六月都飞雪啊!这幕后黑手是拿帝君当刀使啊,先想灭桑州,又想灭幽州,这是要颠覆云境数千年基业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冤枉的是幽州,明日谁知道又要害谁?这般挑起内斗,等到下次冥魔来袭,还有谁能为人族捐躯?这幕后黑手,是要灭了人族,是要毁了全境哪! ——千万年太平,祖宗留下的基业,代代传承的文明,眼见就要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啊! 桑州王便是这么闹的。 桑不近回忆起方才女帝和各州主君特使们脸上的表情,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这事儿,确实只有桑州王来闹最合适。 当初桑成明率军偷袭剿魔的韩少陵与幽无命,险些置二人于死地,幸得桑州王力挽狂澜,在长城下救韩、幽二军于危难,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谁都知道桑州王是无辜的。 所以,只要将桑成明谋逆之事和幽州的叛贼截杀桑州王之事扯在一起,两份证据一捆绑,立刻就能把幽州这桩‘铁案’给掀个倒仰。 被截杀的受害者亲自跳出来替幽州喊冤,又有确凿证据,众目睽睽,天都想缓一缓处理都不行,只能立刻颁下谕令,停止伐幽。 只是为难了老头子,一大把年纪,还得当众唱这一出大戏。 “想笑就笑!”桑州王一巴掌拍在桑不近脑门上,“你小子,憋笑的坏样,更是气煞老夫!” 虽然桑不近生着一副漂亮的女相,但桑成荫从来就没有因为他美丽可爱而心疼过他半分。 桑成荫自己就是被老桑王从小胖揍到大的,生了个儿子之后,也是照三餐揍,生生把桑不近这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给揍成了一个皮实的糙汉子。 桑不近脑门挨了一巴掌,瓷白的皮肤连红一下意思意思的意思都没有。 他嘿地一笑,道:“爹,我哪是在笑你,我只是在想,帮了幽无命这么个大忙,他总该答应放了小妹了罢?” 一提这个,桑成荫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竖子!若敢动我闺女一手指,看老子回头不阉了他!” 桑不近若有所思:“其实仔细想想,弑父上位这种事,幽无命也不算是开创先河者,此人心狠手辣,是个枭雄。观他平素行事作派,其实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他说得起劲,没发现自家老头子的眼神已越来越危险。 “嗯哼?” “此獠别的不说,倒是向来不近女色,”桑不近沉吟,“这一点,强过韩少陵。” 桑成荫微笑:“不近女色、轼父,近儿倒是很欣赏幽无命,嗯?” 桑不近也未娶妻,说是没有寻到意中人。 “啊,还成吧,”桑不近没发现自己掉了个坑,随口道,“若是小妹当真中意他……啊嗷嗷嗷嗷爹你打我作甚!” “弑父,弑父!老子叫你弑父!哈!小兔崽子,毛长齐了,啊?!” 桑不近被踢成了一个漂亮的球。 “爹爹饶了孩儿!” …… 幽无命带着桑远远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幽州与天都的交界处。 他在一座城池中停留了一个时辰,将幽影卫分批派了出去,然后换装、易容,扮成一队运送幽州特产水灵菇前往天都交易的商人,很低调地向着天都行去。 这水灵菇其实是一种青苔,雨后,便会生长在那种深青色的石头缝里,它们天然蕴含着许多水灵蕴,深受水属性强者欢迎。 只有这等上好的货品,才有出现在天都集市的资格。 同行的幽影卫不到二十人。 桑远远发现,自从扮作商人的随从之后,他们就再也不像猴子,也不像战士了,一个赛一个朴实无华。 “我们要去做什么?”桑远远有些摸不透幽无命的想法。 他重伤未愈,此刻去天都? “嗯,”幽无命易容成了个病秧秧的商人,说话也是有气无力,“去杀皇甫俊啊。” 说出来的话倒是十分凶残。 “你连刀都没带。” 乔装打扮进入天都,自然是无法带着兵器的。 幽无命得意地笑:“小桑果,我可不是只有刀厉害。” 桑远远暗想,果然是,狂之又狂。 伐幽祭典,皇甫俊没派特使,而是亲自前往天都。皇甫州位于云境最东,与天都之间隔了小姜州、云州,万里迢迢。 要杀皇甫俊,这一路,的确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只不过幽无命此刻的状况,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杀得了皇甫俊那种强者的样子。 她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他会英年早逝了。 他根本没耐心养伤,只要不倒下,便时时都在压榨自己的身体。再这样下去,根本不需要谁来杀他,他自己就活不了几年。 桑远远轻轻叹了口气。 想要治伤,就得直面伤口,有时候,必须撕开它们,将坏肉剔去,在最剧烈的疼痛之后,夺回新的生机。 心上的伤口,也是同样。 …… 商人赶路是不骑云间兽的,得坐车。 短命很委屈地和四头拉车的云间兽走在一起。这些很没眼色、灵智未开的畜生还想排斥它这个新来的,被它收拾了一顿之后,老老实实走在它的前方。 它像只牧羊犬一样,牙缝里叼一根长长的草鞭,走在它们的后面,时不时照着它们屁屁上抽一下,禁止它们偷懒。 幽无命凑到了桑远远耳朵旁边,悄声嘀咕道:“你是不是也觉得,短命它成精了?” “唔……”桑远远道,“估计是跟你待一起久了。” 幽无命把那对漆黑的眼球子转了两圈,还是没分辨出桑远远是不是在夸他。 “幽无命。”她忽然就一副委屈的样子,可怜兮兮地唤他。 他一怔,微缩着瞳仁,盯着她:“嗯?”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她问。 他的瞳仁缩得更紧,脸上却是挂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怎么,小桑果是担心我满足不了你么?呵呵,想什么呢,到时候你只有求饶的份,知道吗?” 她垂下头,啪叽掉了颗大泪珠:“你伤得这么重……我已习惯了每日都喜欢着你,我不敢想,哪天若是对着空无一人处……” 他极慢、极慢地把头拧到了另一边。 她轻轻拽着他的衣裳,视线落在他的肩膀上,见他的肩膀起伏弧度比平时稍微大了一些。 呼吸也重了许多。 她已经成功激起他的共情了。 习惯每日亲吻、说喜欢的人,不仅是她。 他也会习惯。一旦习惯了,再失去,就会不习惯,就会无法接受。 “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小桑果。”他的声音幽幽飘出来,“我死的时候,不会丢下你。” 她把脸蛋倚在了他的背上,双臂轻轻环住他。 “好。” 她心中暗暗地想,从‘带着你一起死’到‘陪着你长久活下去’,恐怕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不过,她从来也不会畏惧艰难的挑战。 他忽然挣了下,捉住她的胳膊,转身,把她从他背上扒了下来。 “小桑果!”他捉住她的肩,瞪着眼睛控诉,“你把我的衣裳弄湿了!” 他抬起大拇指,重重揩掉她眼角的泪,然后抽着嘴角问道:“你没拿我擦鼻涕吧?” 桑远远很想吹他两个泡泡。 “那你答应我稍微爱惜自己一点。要不然我下次全擦你身上。”她仰着小脸,和他讨价还价。 她说前半句的时候,他下意识想要转头逃避,等到听完后半句,他忍不住垂着头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他很敷衍地抬头对她说:“好好好。” 眼睛里亮晶晶的。一副拿她没什么办法的样子。 桑远远也没想把他逼太狠,这只刺猬太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紧紧蜷起来。 “那我们一起修炼。”她笑吟吟道。 幽无命嗤地笑了:“小桑果,你就是想占我便宜!” “对呀,”她睨着他,“幽州王这么小气么,蹭蹭也不让?” “蹭蹭蹭!”他很不耐烦地说着,偏过头,藏起唇角的笑意。 他扔了靴子,盘起膝盖,即刻入定了。 这样的高手,确实是不一样。 桑远远想要入定,还得先调整呼吸,平复心绪,准备个大半天,有时候就像晚上睡觉失眠了一样,折腾半天也入不了定,那种难受,真是谁试过谁知道。 再看看人家! 幽无命入定之后,空气中便开始弥漫着淡淡的木香。 桑远远觉得,如果这个男人一直就在她身旁修炼的话,她只要窝在他旁边睡觉,修为也定能噌噌往上涨。 木灵蕴实在是太浓郁了。 果然,找个本系学霸当男朋友的妹子都是聪明人。 桑远远坐在浓郁的木灵中入定了。 她惊奇地发现,上次意外给幽无命种了太阳花之后,她的修为非但没有耗损,反倒隐隐又有晋阶之兆! 肌理中的粉绿色开始泛起翠意,好像蒙在上头的白雾在渐渐消散一般,只是暂时还不稳固,倏尔,那层白雾便会重新笼回来,将那一星翠意彻底掩盖。 幽无命的灵蕴漩涡罩住了她。 这样修行,远不止事半功倍。 她就像是在湍流之中划着小舟一样,被挟裹着向前冲,顺风顺水已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状况。硬要说,就像是被龙卷风卷向胜利的彼岸。 很快,白雾消散,桑远远精神一震,晋入灵隐境四重天。她心念微动,立刻便有一株巴掌大小的太阳花在幽无命胸口绽放。 那夜第一次召出太阳花的时候,它还只有指头长短。 看来她的修为提升后,这个特异功能也会随之晋阶。 她高兴了一小会儿,然后继续抓紧时间汲取灵蕴。 一面继续修行,一面又往幽无命的胸口上扔了十来朵太阳花,密密挨挨地种了他一胸脯。 只见那些花盘上不断渗出青色的光团,浓郁水润,扑簌扑簌沁入他的胸口,看着便觉得超级滋补。 更叫桑远远吃惊的是,它们居然像真的向日葵一样,跟随着头顶的日头,在缓缓转动花盘。 到了西面,不动了。 于是桑远远知道入了夜。 太阳花的脑袋一直就那么朝着西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了很久,她忍不住暗暗地想,等到太阳东升,这一群太阳花,是不是会‘唰’一下子集体来个猛回头?! 这个念头一起,她忍不住噗哧噗哧笑出了声,入定状态被打破,睁眼,便看到了幽无命的侧脸。 他易了容,没有了完美的容颜,但那股气质和气势,却是一下子攫住了她的心神。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她一直都明白,真正自信的人,举手投足之间,便会有一种超出常人的魅力。 而幽无命,他的气质之中,又多了一种毫无保留的、随时准备与全世界同归于尽的毁灭之势,像是盛放到极致,将要在眼前破灭的花火和泡沫,让人感到惋惜心疼。 “幽无命,你真好看。” 她轻轻地自语。 他忽然便张开了眼睛。 “小桑果,”他问,“你是在勾.引我,对不对?” 他伸出胳膊,把她拽向他。 嘴里嘀嘀咕咕:“也不看看易容成了什么样子,这么丑的脸,勾.引我有用么。” 嘴上嫌弃着,身体却是很自觉地向着她敞开了怀抱。 桑远远正要伏在他胸前,忽然看见一缕天光从身后照了进来。 她动作一顿,嘴角抽了好几下。 她想起种在他胸口上的那片向日葵。这会儿它们是不是该齐刷刷地猛回头,用一片花盘朝着她? 有点一言难尽…… 幽无命见她僵在原地不动,立刻吊起了眼睛:“小桑果!莫非你是在嫌弃我?!” 他也易了容,也不好看。 他恼火地控诉:“你是这么肤浅的人么!” 桑远远:“……对啊,我就是垂涎你的美貌那又怎么样吧。” 闻言,幽无命勾下头,笑得浑身打颤。 半晌,抬起头,点着额,道:“很好。至少你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而非别的。” 她定定望着他,忽然笑了笑,轻声说道:“但是令我心疼的,却是藏在躯壳中的你,就算易了容,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的你。” 那个强大的脆弱的敏感的孤魂。 幽无命身躯一震。 她已轻轻伏在他的胸前,软软的身体,带着令人困倦的体温。 他极慢极慢地挪下视线,落在她的乌发和后颈上。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此刻不果断杀掉这个女人的话,她一定会给他带来难以预料的颠覆。她会让他完好的、安全的世界变得支离破碎。她会把他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的手和身体都在颤抖。 喉结上下滚动。 “桑远远……”他哑声道,“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瞳仁紧缩,自上而下瞪着她。 “你,现在,马上,走。否则,我不知道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情。”他的额角迸出了青筋,易容物都无法掩盖。 她从他怀中探出头。 一点也没有害怕,依旧笑吟吟的。 眼睛里的温柔像水一样包裹了他,她道:“那我和短命在附近遛一圈,它一定也闷坏了。” 说罢,不等他作出反应,便推开车门跳到了短命的背上。 “短命,我们去玩!” 短命早就憋到刨蹄了。 它像箭一般窜了出去,眨眼就载着桑远远消失在地平线上。 幽无命死死盯着这两道消失的身影,半晌,忽然无力地举起五指,覆在了脸上。 …… “短命啊,”桑远远伏下身体,搂着短命毛茸茸的大脖颈,凑在它的尖耳朵旁边说道,“你的主人,真的好难搞哦!” “他有病!” 她大声控诉。 短命深以为然。 “你觉得我能治好他吗?我觉得悬!” 狂风呼呼地刮过耳畔,在这空旷的戈壁上,桑远远感觉到自己有点儿飘。 “你说你和我,怎么就遇上这么个倒霉孩子呢!偏生这么个家伙,还挺叫人心疼——短命,你跑得这么快,要是想跑,谁都追不上你,可你就愿意跟着他,是不是?他有什么好嘛!”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书中,幽无命临死前,一刀斩了坐骑的尾巴,让它滚。 它却没滚,而是扑向重伤的女帝君想要咬死她,结果被皇甫俊打进了一片火海。 “短命……”她忽然就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边哭边喊:“不要死。都不要死!我们都好好活着,好不好?你别死,幽无命也别死,我也不死,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啊!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短命停了下来,高高仰起脑袋,张开了嘴巴。 “欧呜呜呜——” 它发出了半狼不狼的嚎叫。 云间兽把她稳稳地从背上颠了下来,它转过大脑袋,用它额头上最柔软的白毛拱她的脸,擦掉她那糊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桑远远:“……” 擦完,它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着她的鼻子,表情渐渐变得无比嫌弃。 桑远远:“幽无命说得对,短命你是真的成精了!” 溜达了一会儿,一人一兽屁颠颠回到车队。 幽无命已调节好了,他撩开了车帘,懒洋洋地支着额坐在窗边等她回来。 “你以为可以拐走我的短命吗小桑果?”他一脸傲娇,“想都别想!无论跑到什么地方,它都会回来!” “嗯,”她骑在短命背上,仰着小脸冲着他笑,“我也一样,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一定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幽无命错愕一瞬,猛地合起了车帘。 桑远远很贴心地给他留了一点只想静静的时间。 等到她手脚并用爬上车时,这个男人已经恢复了慢条斯理的模样,他懒懒地用两根手指拎着一只青铜壶,往青玉小杯里面注入碧色的茶水。 他动了动眼皮,瞥她一眼,道:“知道这是什么?” 不待她回答,他轻笑说继续说道,“水灵菇的汁,炖的木灵固玉晶。” 水灵菇桑远远知道,正是他运往天都去‘售卖’的宝贝,蕴藏丰富水灵精华的佳品。木灵固玉晶她也知道,帝宫遇刺那一夜,她曾听到桑不近对桑成荫说,要从人家风州王风白鸾手里抢来给她用。 必定也是宝贝。 幽无命就这么炖茶喝? 败家! “里面有水灵和木灵吗?”她坐到他的身边。 幽无命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炖成汤了,怎可能还有灵蕴?喝的是口感,明白吗?” 桑远远:“……” 败家X2! 她叹了口气,拈起他的杯子来抿了一口。 果然,口感绝佳! 有那么一点像蜂蜜冻,却是更加清爽怡人。 “你今天是不是忘了什么?”幽无命凉飕飕地问道。 太阳升起时,他把她赶了出去。 没来得及说那句话。 她一边嘬着茶,一边冲他笑:“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神色淡淡,漫不经心:“嗯?近日为何都没有多。” 桑远远:“……” 是谁说不稀罕多的?是谁?谁! 是我的问题 幽无命一行来到幽州东南部。 这里, 南临姜州,东接天都。 气候无比干燥,放眼望去, 尽是大片黄沙。 商队不可能走得像行军那样快, 若是速度太过扎眼, 很容易就被察觉异常。 所以只能在这片戈壁上龟爬。 慢悠悠地蹭了几日之后,桑远远成功晋入灵隐境六重天。如今, 她的灵蕴已是翠翠的碧绿色, 像软玉一般,每次入定, 看着这般通透漂亮的颜色, 桑远远都会有种自己是个价值连城的翡翠雕像的错觉。 太阳花已有小臂那么长了, 花盘上渗出的青色光晕,渐渐变成了水一般的材质,像是一种贵重的精华凝露。 她把幽无命种得满满当当,只要一入定, 这个男人就会被她种成一个类似仙人球的玩意, 只能大概看出个形状。 叫他凶! 这一日, 一路默不作声的阿古, 忽然来到了车厢外,求见幽无命。 “主君,前方十五里, 便是属下恩公的埋骨地,属下想走一趟,给恩公添几炷香几抔土, 望主君恩准!” 此地距离幽、姜的边境线已不足百里。阿古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容易节外生枝,一张瘦长的脸上满是惭愧纠结。 半晌, 车厢中传来幽无命淡淡的声音:“一起去。” 他推开车厢的木门,站到车辕上。 凝望远方片刻后,他冲着桑远远招了招手。 “那,”他遥指着东南方,“你别看阿古现在凶得很,他小时候,就是个废物,自小在泥巴里打滚,叫人欺负得够戗。” 阿古挠着头,立在一旁憨笑:“主君又笑话了。” 桑远远钻出车厢,踮着脚望向东南边。 距离那么远,只能看见一片矮山,山间倒是有许多绿色,像是戈壁上的一小片绿洲。 她饶有兴致地望向阿古:“那里是阿古将军的故乡吗?” 阿古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幽无命。 幽无命很无所谓地抬起手来挥了两下,嘀咕道:“听了八百次,耳朵都起茧了,小点声说,别吵到我。” 他钻回了车厢。 阿古挠了挠头,很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喝醉酒,就爱叨叨,偏还嫌弃别人没资格听我叨,每次酒壮怂人胆,便跑到主君面前叨……” 桑远远噗嗤一笑。 她很能脑补出幽无命想要拔刀砍人的样子。 阿古嘿嘿嘿地笑着,道:“其实主君就是对外人凶,我知道他不会真砍我。哦不对,其实是砍过的。” 他抬起手来,指了指后脑勺。 “我七岁时,生了场怪病,这里,长出另外一个脑袋。”他的眸光微微黯淡,“被当作怪物,扔进河里,幸好有位恩公救了我,将我带在身边。” “恩公是个教书先生,自从收养了我,许多学生都不到他的私塾上课了。恩公独自一人生活,带着个两岁的小公子,因为我的事,害得他断了收入,我十分内疚。” 阿古眸中泛起一点泪光,目光变得悠远:“这么多年了,我从未见过如恩公一般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小公子亦是像个天上下凡的小仙童。” “村里的人打我、骂我、用石头砸我,我便偷他们家里的鸡鸭,薅他们菜地里的菜苗,配上河里抓来的鱼,给恩公和小公子补身子!我运气也是特别好,有一日睡觉时,忽然便自己洗筋伐髓,踏入灵隐境一重天。” “啊……”桑远远感叹,“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古脸上浮起了微笑:“自那之后,我便可以吸收木灵蕴了。嘿,我想着,待我修为有成,便去参军除魔立功,给恩公挣脸面!叫恩公和小公子过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突然想起了方才阿古的请求。 到恩公的埋骨地,添香添土。 “谁知,”阿古脸上浮起惨笑,“那样的日子,竟只过了短短三年。失去一切之后,我突然才明悟,还盼着什么好日子啊,能陪在恩公和小公子的身边,给他们抓鱼吃,便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桑远远心脏一紧。 阿古的眼睛逐渐发红:“有一天,恩公突然被抓走了,小公子也被带走。我等了很久很久,只等到一具尸骨。说是谋逆,笑话,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谋的哪门子逆!” “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报仇,我也不知道小公子怎么样了,他只有五岁啊!我只能咬牙活着,一边打听小公子的消息,一边拼命修炼。直到十年之后,叫我成功蹲到了一个机会,摸到东郊国寺刺杀仇家……” “然后呢?”桑远远见他半天不说话,忍不住追问。 “然后,我就被主君砍了脑袋。”他挠了挠头。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他。 不是,好端端的一个报恩复仇记,怎么突然就灵异了。 旋即她反应过来了,被幽无命砍掉的,是那个多余的脑袋——让阿古被人当作怪物的那个小脑袋。 她还是有点懵,压着声音问:“莫非你行刺的是……老幽王?” 阿古点了点头:“对,十年前的事儿,遇上主君,没能成功。” 桑远远:“……然后你就跟了幽无命?” “对啊!”阿古认真地点头。 桑远远理了理。十年前,阿古行刺老幽王失败,跟了幽无命,五年前,幽无命血洗送亲宴,也算是帮助阿古报了仇…… 幽无命老早就计划着灭他自己满门了,所以才会把这些本就和老幽王有血海深仇的人收到麾下。 这两个人相遇的画风着实是怪诞—— 幽无命:“你要行刺我爹?” 阿古:“对!” 幽无命:“跟着我,我带你杀我全家! 阿古:“好!” 桑远远感觉眼前漫起一整团迷雾。 记灵珠中幽无命生母的声音,实在是太像女帝君姜燕姬了!如果幽无命的生母是姜燕姬的话,他又怎么会变成了幽州王世子呢? 幽无命的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秘密? 她摇摇头,不再多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来你找到那个小公子了吗?”桑远远问道。 阿古眼神一暗,轻轻摇了下头:“小公子若是还在,必定和主君一样,生成个风流标致的好人物。” 听他这么一说,桑远远脑海里忽然浮起了画面。平凡的小村庄里,一位玉树般的小先生,带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走在夕阳下的土路上。 身旁还有一个多长了个颗小脑袋的怪少年,带些羞涩和景仰,凝望着这对画中父子。 只可惜,这幅美好的画卷,突然就被人撕了。 说话时,一座村庄已出现在视野中。 阿古并没有进村,而是绕到村后一座小小的荒山上,在一处角落里,找到了那座毫不起眼的坟茔。 “毕竟是谋逆。连碑都不能立。”阿古双眼通红,在坟前上了香,“恩公姓明,我永记在心。” 他拜了几拜,低低道:“恩公,阿古这一生,都不会放弃寻找小公子,恩公若是在天有灵,还请给我指引,让我找到小公子,护他一生平安。恩公,阿古如今已不是当初的小废物了,阿古已是大将军呢,定能罩着小公子,让他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桑远远容易共情,眼眶忽地湿了。 她回到车中,发现幽无命并没有在修炼。 他正正地坐着,目光有些空茫,好像透过车厢,也在凝望着那座坟茔。 发现她归来,他缓缓转了下黑眸,忽然噗嗤笑出了声。 “小桑果,别人上坟你也哭?!与你何干!” 他拍着膝盖哈哈大笑。 桑远远恼怒地别开头,狠狠抹了两把眼睛。 太爱共情怪她咯。 幽无命很开心地把她拉到了怀里。 “嗯,明白了,小桑果是水做的。”他说,“我死的那天,一定得带上你,要不然你天天到我坟前哭,岂不是把我泡烂了。” 她瞪了他一眼,轻轻倚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身体有了显著好转,她也不确定自己种的那些花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毕竟两个人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他有心入定疗伤的话,与她这种三脚猫功夫相比,效果肯定是天壤之别。 “你说,阿古会找到那个小公子吗?”她轻声问道。 幽无命轻而不屑地嗤了一声。 她仍在感慨:“如今阿古已是凶名赫赫的大将军,你麾下第一人,幽影卫之首,若是小公子还在就好了,阿古一定能护住他,让他平安幸福地度过一生。” 他垂下眼睛,盯了她一眼。 “是嘛。”他淡淡道。 “是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阿古已把这些事情在幽无命面前念叨了八百遍,若是能找得到,幽无命肯定早就帮他把人找来了。 这样一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谁也不会放过。 算算日子,明家父子被抓走的时候,幽无命只有四五岁,身体又差,正在鬼门关附近转悠,根本不可能知道外头发生的这么一件小事。 幽无命思忖了一会儿,令商队直直往南行,到了幽、姜二州的交界处。 “那里是天峰关,我的。”他指着一处关隘,得意满满地说道。 “唔,你的。”桑远远点点头。 他的手臂缓缓移向东面:“峡谷。” “峡谷。”桑远远有点摸不着头脑。 幽无命跳下车,把她拽到短命的背上,带着她向那处险峻的峡谷掠去。 这处谷地很是狭窄,堪堪够一两头云间兽从中穿过。两旁全是风化的巨石,有风贴着地面在刮,黄沙漫起尺把高,像是踩踏在黄色的仙雾中一样。 短命很懂主人心,无需幽无命吩咐,便放缓了速度,慢悠悠地踱向前方。 “小桑果,你是不是傻乎乎地信了阿古的话?” 不等她回答,他径自说道:“就他那资质,不用洗髓液,也想洗筋伐髓,呵。” “哎?”桑远远疑惑地偏头看他。 “肯定是别人帮他的啊!”幽无命愉快地咧开了嘴角,“姓明的不是普通人,明白了吗?这里,你看看这里……看见没有?” 他指向前方。 桑远远抬头望去,看见前方很突兀地出现了一大块空旷的平地,左右两旁的风化山石像是被削过一般,凹出一个巨大的弧形盆地。若是从高处望,这道峡谷就像是一条细线正中串着一粒大珠子。 桑远远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这和阿古的恩人是不是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 她纳闷地偏头望向幽无命。 他垂头看她。 一片风沙中,有阳光直直落在她的额头上,光洁饱满的肌肤泛起一整片晶亮的细腻光泽,他鬼使神差地,垂头啄了下她的额角。 一怔之后,他发现她愣愣地张开的小嘴,仿佛比额头更加诱人。 他无意识地垂下头。 就在双唇触碰、红信微探的刹那,他的身体忽然一震,像触电般,痉挛着向后倒仰。 桑远远看见他的脸‘刷’一下就变成了青色,唇色惨白得吓人,豆大的冷汗滑过他的脸。 瞳仁收缩得几不可见,牙齿无意识地磕在下唇上,鲜血沁了出来。 他的眼睛里一片狂乱,像是风暴来临时,黑浪翻涌的海。 他抬起一只手,温温柔柔地落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扼住。 “死……” 他发出无意识的低喃,破开口子的下唇上,鲜血缓缓溢出,顺着嘴角往下流。 短命急得四蹄乱刨。 幽无命的眼睛睁得很大,白多黑少,他偏着头,脸孔轻轻摇晃着,凑到了她的面前,舌尖轻轻舐去了唇角的血,妖异而病态地注视着她。 落在她脖颈上的五指轻轻地颤抖着,依次松开又握紧,他的呼吸变得又急又重,唇角勾起的笑容隐有兴奋,是掠食者衔住了猎物脖颈,即将用利齿扎穿之前那种渴血的期待。 桑远远的心头泛起一阵惊悸。 她看出来,这一回他是彻彻底底地发病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可怕。 此刻来不及思索前因后果,她迎着他那扭曲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目光和声音温柔而平和。 她轻轻地,用诱哄一样的声音说道:“幽无命,我是你的小桑果啊。” 幽无命身体晃了晃。 “小……桑……果。”他嘶哑地说道。 “喜欢你的小桑果。”她弯起眉眼,“灵隐境六重天的小桑果。毫无威胁的小桑果。” “每一天都说喜欢你,每一天都会轻轻吻你的小桑果。”她冲着他笑。 “幽无命,你说每一天都要我的‘喜欢’,还有我的‘味道’,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小桑果……” 他的眸光再度晃了晃。 “小桑果。” 他呆呆地盯了她一会儿,眸中翻涌的黑色巨浪渐渐消失。 神智回笼,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片刻之后,他歪着身子,掰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脖颈左看右看,还把嘴巴凑到近前,呼呼呼地给她吹了好几下。 “疼吗?”他神经兮兮地问道。 其实他刚才根本没来得及用力。 她委屈地反问:“你说呢?” “一定疼坏了,”他很懊恼地啧道,“小桑果是水做的,又娇又弱,随便碰下都受不了。” 她像是受了重伤一样,虚弱地依偎在他身前,听着他骤雨般的心跳,她轻声问道:“为什么突然想要杀了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幽无命身体一僵,片刻后,声音干干地飘出来:“没有,是我的问题。” 她抬头看他,见他的眸光闪得厉害。 “这里是不是发生过很糟糕的事情?”她小心地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半晌,他嘶哑地‘嗯’了一声。 她软软地倚着他,很吃力地伸长脖颈,够到了他的脸,在他唇角印上浅浅的吻。 旋即,她脱力一般滑下来,好像随时会死在他的怀里。 她轻声说道:“我想一直陪着你,消灭那些敌人,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幽无命心中惊悸,捧住了她的脸,就好像一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小心翼翼,害怕弄坏了自己心爱的玩具。 “这么怕死吗,活着有什么意思。”他快速而小声地说道。 她抿了抿唇,轻轻问道:“幽无命,我如果死了,你会哭吗?” 他犹豫了片刻,僵硬地道:“不会。” 他皱起眉头,道:“我让所有人给你陪葬。” 桑远远:“……” “那你呢?”她道,“为什么你不陪我?” 幽无命不语。 他的心跳渐渐平稳了。 他抿起了薄薄的唇。 半晌,唇角弯了起来,他大笑出声:“小桑果!你装死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桑远远:“……”这下病是彻底好了。 他望着她,假笑道:“我怎会真的伤你。” “嗯,我信你不会伤我。”她温柔地笑着,垂下了头。 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眸中的失落。他知道她一点也不信。他也知道,他刚才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他的心底浮起一股躁意,扯着唇道:“你扔我一身大脸花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她很勉强、很迎合地抬下了眸,笑道:“啊,原来你知道。” 连大脸花都没能逗她开心起来。 他的黑眸急急转了两圈:“小桑果你是不是个傻子,那种大脸花,到了夜里就会转回东面去,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哈哈!小桑果,三岁小儿都知道这个!” “这样啊……”她笑了起来,眼睛不像平时那样弯弯的。 幽无命很夸张地叫道:“你是不是以为,指挥着它们,咔嚓一下回过头来,就能吓得死我?!哎呀我好害怕!” 他这是笨拙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逗她。 她扬起脸来冲着他又笑了笑。 他紧紧盯着她,见她依旧有些发蔫,像是被雨水打过的花瓣一样。 他皱起了眉头,这一刻,心中异常地暴躁,但却一点儿都不想杀人。他第一次意识到,犯病,会带来一些令他非常不愉快的后果。 直觉告诉他,此刻必须出卖自己一些秘密,才能哄得好她。他得让她知道,他真不是故意的。 这样的体验和心态,令他浑身都感觉很奇怪,怪透了,也不知是冷还是热,他的身体竟有一点隐颤。 幽无命抿紧了唇。他扯着缰绳,走到最空旷的地方,指着两旁的山石,示意她看。 “看,这些都是至强者的打斗痕迹。他不想牵连村里的人,便老实跟着那些人离开了村子,到了这里,打了起来。” 桑远远知道,这个‘他’,指的必定是那位姓明的教书先生,一个隐在乡村里的强者。 她轻轻点着头,专注地听他说话,整个人看起来回复了几分精神。 幽无命偷偷观察着她,见她放松了许多,他紧绷的唇角也渐渐松开了一些。 “看见那个没有?”他指着一处极为怪异扭曲的山石,“搬山倒海,皇甫俊的杀技。” 皇甫俊?! 桑远远的眼睛睁得更大。捉了那对父子的人,不是老幽王,而是皇甫俊?! 幽无命轻轻一笑,指向山石对面的凹陷:“皇甫俊败了,祭出绝活,还是打不过姓明的。” 目光追随着他的手指,在他的指引下观察那些大开大阖的痕迹。 桑远远好似当真看到了二十余年前的一场惊天大战。 “那位明先生,还带着个五岁的小公子啊!”她轻轻地叹道。 “对。”幽无命毫不在意地点点头,“所以你说皇甫俊有多菜。” 这个‘菜’字,还是他前几日从桑远远这里学的,现在已经用得挺顺溜了。 “后来呢?”桑远远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后来啊。”幽无命笑了笑,额角有青筋在缓慢地跳动。 桑远远心有所感,若不是刚刚才发过一次病的话,此刻幽无命必定又要犯病了。 幸好此刻是贤者时间。 “后来,来了一个女人。”他斜眼睨着她,“姜雁姬。”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脑子里念头还没转过一圈,脊背已开始阵阵发寒。 “因为生过孩子而无法修炼的废柴。”幽无命的眼睛里沁出了毒蛇一样冰冷的光,“这样一个废柴,就是这样一个废柴。” 他轻轻地笑起来,拉着她,大步向前走。 “喏,就是这里。”他用下巴指了指前方,“你能想象出姜雁姬哭得像个疯子的模样么?装模作样,扑上前护着他们父子,说是找了他们很久很久,她说她想念自己的亲儿子,想得快要疯了!就这么轻易骗住了姓明的,在亲吻的时候,对他下了毒。”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揪。所以方才他在这里亲吻她时,突然犯病了。 她哑声问道:“明先生和……小公子,就这样被俘了么?” 她已从阿古口中知道了结局。明先生,死了。 “是啊。”幽无命轻快地笑起来,“所以小桑果,你说美人计有多可怕。” 他径自轻飘飘地走到了前方。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浑身发冷。 “幽无命。”她唤道。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她艰难地问道:“你……你就是那个……” 幽无命回过头来,漆黑的双眸中燃烧着烈焰。 他的唇角扯出一抹修罗般的笑容,声音低哑—— “我就是那个小公子啊。” 这一瞬间,桑远远觉得周遭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小桑果,”他走近一步,“你又知道了我一个秘密。这个世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哦。” 他笑得比春风更加和煦。 甘心为你死 幽无命微笑着走近, 像个笑面阎罗。 是电视里面变态杀人之前的那种笑容。 “世间,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我的秘密……” 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密?桑远远下意识想要后退。 她用出了全部的意志力, 强压下心头的惊惧, 迎着幽无命, 踏出一步。 “是啊,”她扬起笑脸, “好荣幸, 我又知道了你一个秘密呢。连阿古都不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幽无命盯着她的小脸,“小桑果, 你明明在害怕, 为什么不后退?” 她非但没退, 更是径直扑进了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她有种清晰的错觉——他和她,是磁铁的同一极,在她扑向他的时候, 克服掉了一股强大的斥力。 她紧紧搂住他的腰, 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她颤声道, “连地狱都不怕, 何况区区姜雁姬和皇甫俊。” 幽无命明显一怔:“小桑果,我说的怕,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你——不怕我么。” “为什么要怕你?”她抬头看他, “你原本好好的,原本好好的……是那些坏人害了你们,你们又没做错什么事, 我为什么要怕你?” 她的眼睛里落下泪来。 “啊……”幽无命叹息,“是了, 你还在姓明的坟前哭。小桑果,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们是死是活,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我心疼。”她抽泣着,低低地说道,“我先前想着,若是小公子还在就好了,阿古定会护他一生平安喜乐。没想到竟是你。” 她紧紧环住他的身体,仰起头,亲吻他那骄傲完美的下颌,喃喃道:“我会好好修炼,陪着你,杀光那些仇敌。” “是啊,杀光他们。”幽无命低低地笑起来。 她的目光迟疑地落到了他的脸上:“可是,你是怎么瞒过所有的人,变成了幽州王世子的呢?” 幽无命盯了她片刻,忽地笑了:“这个秘密,我要你用身体来交换。” 桑远远腾地红了脸。 幽无命大笑起来,揽住她,掠回短命背上,一扯缰绳,带着她回到了峡谷外的商队中。 一个时辰之后,幽无命一行,终于抵达了天都。 商人和王族的待遇不一样,队伍在城外排队整整一天,才等到了进城的机会。 洗去一身风尘之后,众人踏上了白玛瑙路面,进入贸易集市。 幽无命收到消息,皇甫俊仍停留在帝宫,三日之后离京回东州。东线战事频繁,他也是难得抽出机会到天都来陪姜雁姬几日。 当然对外并不是这样说,东州王只是有军情要事与帝君商议。 “小桑果,逛街去!”幽无命愉快地抓住桑远远的胳膊,把她拖下车,“你肯定没带上芙蓉脂,是也不是!” 桑远远:“……” 他得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半点自觉!” 桑远远:“……” 她这会儿心很累,也很乱。 他拖着她,找到了白州的店铺,买了十来盒芙蓉脂,用一个小包袱装了,背在身上。 “可惜岳父已回桑州去了。”他轻轻摇着头,“否则还能找他讨一纸婚契,就地成亲。” 桑远远:“其实女孩子都很渴望盛大的婚典,真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不不,我知道小桑果不是那么庸俗的人。”他揽住她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就是那么庸俗。” “嗤,”他笑得灿烂,“俗人没这眼光。看上我。” 她把脑袋拧到了另一边。 其实她倒是当真没有期待过什么婚礼。她和幽无命又不是正常恋爱结婚,她这是把脑袋拎在手里撸毒蛇玩,哪还有那种小女儿家的心思? 一直说成亲,不过也是缓兵之计罢了。她只是还没做好准备,和他发生更亲密的关系。 她悄悄叹了口气,视线掠过他背在身后那一包袱芙蓉脂,感觉双腿有些发软。 走过一条金装玉砌的街道,桑远远忽然脚步一顿。 她看见了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戴着帷帽,纱幕之下,能看到半幅鎏金面具。 梦无忧?她怎么会在这里? 桑远远一时感到恍若隔世。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女子的消息,便是韩少陵发了狠,让人毁去她的容颜,只拿她当解毒的工具。 莫非她终于大彻大悟,逃离了韩少陵的身边? 可是韩少陵身中情.毒,又怎么可能放她离开? 桑远远视线一转,看见梦无忧身边跟着几个韩少陵的亲卫,一行人匆匆地追在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身边,不断地说着什么。 没走几步,男子无奈地跟随着梦无忧,走进了一间装饰古典的茶楼。 桑远远盯着茶楼外满墙的爬山虎出了会儿神,转头对幽无命说道:“我累了,在这里吃个茶可好?你身上还有钱吗?” 幽无命哈哈大笑:“小桑果若是看中这间茶楼,我便把它买下来。” 她挽着他的胳膊进入茶楼,包下一间古典优雅的厢房,慢悠悠地烹起茶来。 爬山虎在雕花木窗棂间摇晃,桑远远很快便捕捉到了梦无忧的声音。 ——“帮帮忙,救救韩州王好不好?你知道吗,他是个大英雄,为了杀掉一个很坏很坏的人,才受了重伤。他就要死了,难道你忍心,让这么一个英雄死去吗?他若是出了事,韩州万万百姓将流离失所!” 桑远远心头一动。韩少陵快死了?没想到幽无命那一击,竟是令他受了那么重的内伤么?梦无忧这是跑到天都来为韩少陵求医?莫非这个落魄男子是什么妙手神医不成? 梦无忧那急切焦心的声音让桑远远感到一阵牙酸。 她曾亲眼见证过韩少陵和梦无忧的那档子破事,韩少陵待梦无忧真的是渣到没边了,当着她的面疯狂地对别的女子示爱,还把面具烙在了她的脸上,非常的虐身虐心。 就这样,梦无忧还能这般心急如焚地替他求医问药? 不愧是典型的渣男贱女虐文主角。 等待一会儿,终于有个难听的公鸭嗓音传入耳中。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医者,有病要去看医生呀小姑娘,行了行了,你刚才说只要进来喝杯茶就给我一锭金子的,拿来!” ——“我知道你是冥族。你想救,便能救。”梦无忧开门见山地说。 一瞬间的寂静。 ——“哈!哈哈哈哈哈!你疯了吧小姑娘,啊,哪有你这样,在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便说人家是三邪的!没病吧你!”男人的声线明显不稳。 ——“你的妻子已经什么都告诉我了!宁鸿才,你醉心赌博,把孩子的药钱都输掉了,你知道你的妻子有多着急吗?她本是要把这个消息卖进帝宫的,幸好被我拦住。若非如此,此刻你早已被抓走了!”梦无忧说道。 ——“不,不可能!孟娘怎么可能出卖我!我,我赌钱,我是为了赚更多的钱给娃娃治病啊!我也不想输的,我也不想输的啊……”男人哭了起来。 ——“宁鸿才,你三十好几了,连正经的活计都找不到,终日游手好闲只知道赌,你这样的人生有任何意义吗?你牺牲自己,救活韩州王,顺便还能救你自己的孩子,你何乐而不为?”梦无忧焦急地劝说着。 ——“韩州王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吗?啊?!”公鸭嗓哭了。 ——“还有你的孩子啊,你的孩子没钱治病,就要死了啊!你一个人的命,可以换两个人的命,这是多好的事情呀!只要你答应救韩州王,我保证你的孩子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梦无忧讲得动情极了。 男人呜呜地哭了起来,好半天,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好,好吧。把钱给我,我送回去,和他们道个别,然后就跟你走。”宁鸿才妥协了。 ——“韩十二,你带着钱,陪他走一趟!”梦无忧的声音欢快得像一只小鸟。 宁鸿才离开了茶楼。 桑远远皱起了眉头,想了半天,想不起冥族是个什么样的种族。 三邪被清剿了千余年,世间早已所剩无几。在书中,有名有姓的三邪,也就是梦无忧这个情族,以及数年之后迷惑了韩少陵的一个巫族女子。 冥族根本不配拥有姓名。 “幽无命,”她问,“你知道……” 一抬头,却见男人眸中早已燃着两点暗火,很不悦地盯着她。 “小桑果,你在想什么心事?” “你知道冥族吗?” 幽无命明显一怔:“你在想这个?” 桑远远点了点头。 “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他斜着眼笑,轻飘飘地说道,“另外两族,因为太坏而被消灭,冥族,因为太好,到如今已死光了。” 太好?桑远远联想到方才梦无忧和宁鸿才的对话,心中明白了。 这是一个可以用自己的命,换回旁人命的奇异种族。别说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半奴隶制世界了,即便民主和平的年代,这样身负异能的种族,也逃不过给权贵换命的命运。 “小桑果,”幽无命凑近了些,“你知道吗,冥族把性命给旁人时,一身修为,也会一起送给那个人呢。” “啊!”桑远远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更叫人觊觎!” “对啊,”幽无命凉凉道,“所以死没了咯。还要被扣上个邪族的帽子。”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些难过:“怀璧其罪。” 幽无命轻笑出声:“小桑果,你又在替古人发愁么?” “不是古人,隔壁就有一个。” 她将方才听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梦无忧带着韩少陵的亲卫,就在这座茶楼中,刚刚说服了一个冥族遗民,随她去救重伤垂死的韩少陵。 “哦?”幽无命愉快地挑起眉毛,“韩少陵快死了?呵,我那只使了七分力气呢,若早知道他这么不顶事,我便使出八分力气,岂不是当场便能斩了他!” 桑远远:“……”吹,使劲吹。最好一边吐血一边吹。 “既然上次没能送他下去,”幽无命低下头,阴阴地笑了起来,“这次,我可得使点劲了。” 看着自信满满的幽无命,桑远远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感觉到,有什么线索慢慢连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逐渐凝滞。 女帝姜雁姬生过孩子,曾是一个身无修为的人。她伙同皇甫俊,在那道峡谷中暗算了明先生,将父子二人抓走。 再后来,明先生死了,姜雁姬却一步踏上了通天路,变成云境十八州最为至高无上的女人。 所以,姜雁姬那一身绝世修为……是从明先生身上夺来的! 明先生,明,冥。 他是冥族! 桑远远忽地打了个寒颤。 脑海中,突兀地浮起了初见幽无命那一日,他意味深长地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桑王女。我这里,规矩便是这样。一命换一命。很简单很公平吧?你喜欢吗?” 一命换一命。 难怪,他的语气那么奇怪。 他是那个小公子,他是明先生和姜雁姬的骨血。他也是冥族! 幽无命察觉到了桑远远的神色变化。 他探过身,把一只冰冷的大手覆在了她的脸颊上。 “小桑果,你是不是,又发现了我一个秘密?” 他那颀长的身躯倾过茶台,把脸探到她的面前,呼吸相闻,声音低沉魅惑。 “想要我这身修为么?迷住我,让我甘心为你死,我的命,我的一切,便是你的了。小桑果,你想不想要?嗯?” 桑远远抬眸,撞进他的眼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漆黑的瞳仁犹如深海,危险至极,眸底仿佛有暗星在闪烁旋转。 这是巫族的血脉之力! 上一次在那生人祭的祭坑旁边,受血气冲击,她心绪不稳才着了道。再后来亲眼看见双儿对他施这惑术时,她已在潜意识里筑起了防线——就像被病毒入侵之后会产生抗体一样。 她有防备,再加上此刻心绪沉定,所以并没有被迷惑。 她呆呆地望着他。他既是冥族,又是巫族…… 残忍疯狂的外壳之下,竟是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他就是那行走在妖魔鬼怪之中,小心翼翼藏起袈裟的唐僧。 在这一瞬间,桑远远短暂地窥见了他眸底的脆弱。看似最凶残的试探,其实,他也是在孤注一掷。 如果连她也是觊觎他的女妖怪,那么他必定会和书中一样,舍弃人性,义无反顾地踏进深渊,再不回头。 她的心中忽然浮起了悲悯。 她慢慢扬起脸来,轻轻吻上他脆弱孤独的唇。 她第一次主动叩开了他略尖的牙。 他僵硬地避让。 她步步相逼。 他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眸中暗星消失,身体不自觉地轻轻战栗。 她这是在……做什么! 他下意识往后躲,后颈却不知何时被她揽住了。 新鲜柔软的花果香味在他口中氤氲,那一点丁香,清凉奇异,仿佛挠到了他的心底,带给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中了毒,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美妙的时光转瞬即逝。 双目迷蒙的女子退开了少许,脸颊红红,微微地喘着气,把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 他依旧僵着身体,一动不动。 “这么多次,都没能教会你么?”她扬起脸来,撅着红润的唇,嗔他。 幽无命猛地吸了口气,大口地喘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憋了好久的气,肺都快炸了。 半晌,他恨恨地盯着她,道:“小桑果你完了。你以为我还会放过你么。” 她羞涩地笑了笑:“幽无命,你想要的只是我吗?还是我身后的桑州呢?” 他不假思索瞪起眼睛:“想什么呢小桑果,我又不是韩少陵,我要的当然是你!我要什么桑州!” 她弯起眼睛:“所以我想要的也只是你啊。幽无命,你一个人,难道还能有整个桑州厉害吗?你要的也不是桑州,而是我啊!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我要你的修为做什么,我要的当然是你啊!” 幽无命呆呆地看着她,黑眼珠转一圈,又转一圈。 好像,完全无可辩驳。 虽然他并不认为他没有整个桑州厉害,但道理是那么一个道理,没有什么大问题。 如果她和他讲什么感情,他还能起一起疑心,但她这样讲道理,倒是一下子把他心头所有的疑云都给打散了。 他猛地立直了身体,吓了她一跳。 “小桑果,你讨厌的人,我这就替你去杀掉!”他愉快地笑道。 桑远远一怔:“哎?” “梦无忧啊,”他狡猾地眯了眯眼,“第一个照面,我便看出你讨厌那个赝品。” 说着,他已轻轻巧巧地越过茶台,大步向外走。 桑远远赶紧叫住了他:“她的身边有韩少陵的亲卫!” 幽无命很酷地侧过小半张脸,手指点了点她身后的木椅示意她坐回去。 他道:“所以你留在这里,别拖累我。我即刻便回。” 桑远远咬了咬下唇,坐了回去。 她一点都不同情梦无忧。这个女人的圣母、自大,已经不知道害死过多少人了,若是要一命换一命的话,她长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再说,韩少陵和幽无命,已是死敌了。梦无忧那一身机缘,他日必定都会变成射向幽无命的利箭。 若能在这里杀了梦无忧,那是最好不过!她一死,韩少陵即使能挺过这一次的重伤,也要死于情.毒之下。 杀掉梦无忧,百利无害。 桑远远只是有些担心幽无命。他毕竟带着伤。 正暗自思忖时,只见藤蔓一动,梦无忧的声音再度传出—— “韩五、韩八,你们到茶楼外面守着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桑远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个时候,梦无忧竟支开了身边的护卫?莫不是天助大魔王? 桑远远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手不自觉地攥在了一起。她感到有些紧张。 片刻之后,梦无忧的声音清脆地传来—— “多谢义父!” “不必,”一个略带些阴柔的男声道,“夜长梦多,速速回韩州去罢。其实你何必心软,与宁鸿才说那些废话。抓走不就完了。” “那哪成呢,毕竟是一条生命啊,总得让他心甘情愿才好。”梦无忧的声音里满是欢快,“忧儿自小没有父母,有幸邂逅了义父,已是感激上苍恩德了。真没想到,义父这一次竟能帮我找到冥族,这份恩情,也不知该如何报答。义父!忧儿真是太幸运了!” 桑远远缓缓地长吸了一口凉气。 义父?书中,梦无忧确实有个义父! 就像所有失去双亲的玛丽苏女主一样,梦无忧莫名其妙就遇到一个强大的长者,视她为亲女儿,无条件地呵护她,帮助她,剧情发展到中后期的时候,这位‘平平无奇’的长者掉了马甲。 原来,这位义父,竟有个非常厉害的身份。 他就是,东州王,皇甫俊。 皇甫俊! 梦无忧支开护卫,是为了见皇甫俊! 桑远远心如鼓擂,急急向门口扑去。 略显阴柔的男声有些不悦地说道:“忧儿,我还是劝你考虑清楚,我把宁鸿才是冥族的消息告诉你,是希望你自己用了他,来治你脸上的伤,而不是为了韩少陵那臭小子!呵,他这般待你,你还矢志不渝?” 梦无忧道:“他恨我骗了他,所以才会这样对我。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误会了我。其实,我并非有意隐瞒,我从前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情族……不过没有关系,误会总会解开的啊,我救了他,他以后定会对我好的!义父你不相信我的眼光嘛!” 桑远远冷汗直冒。 梦无忧和皇甫俊在一起! 必须阻止幽无命!立刻,马上! 他重伤未愈,根本不可能打得过皇甫俊。 她感到阵阵耳鸣,脚下的地面好像变成了柔软的棉花团,一脚深,一脚浅。 她听到血液在身体中疯狂奔腾的声音。 她仿佛看到了书中幽无命的结局。 知道了那段过往,她又怎忍心看着复仇之子在皇甫俊手中殒落? 桑远远冲出厢房。 这里是二层,古色古香的木廊环起一圈,她冲到走廊上,视线急急扫过全场,定在了一间洞开的雕花木门内。 门内有屏风遮挡,桑远远看到一片衣角,恰好绕过屏风,踏入室内。正是幽无命!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浑身颤抖,她使出了全部力气奔过去,几乎掠出一道残影。 廊上也爬着藤蔓。 她听到了梦无忧惊讶的声音—— “你是谁?进来做什么?” 心在喉咙口 那一瞬间, 桑远远觉得自己心脏都停跳了。 她离那间厢房,还有小半个走廊。 皇甫俊阴柔不悦的哼声响起:“这么没规矩?” 桑远远头皮发麻,轻身一跃, 跳上半人高的雕花木栏, 凌空一纵, 径直飞越拐角,落到那间敞开的厢房门口。 她来不及换一口气, 低头瞄一眼身上的衣裳, 然后径直冲了进去,抢在幽无命开始大放厥词之前, 晃过屏风, 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急急抬头, 见他面色平静,黑眸如同万里之下的深海。 他缓缓偏头,盯住了她。 桑远远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谄笑, 视线缓缓扫过茶台前对坐的两个人, 微微躬身, 道:“对不住, 这小子新来的,不懂规矩,冲撞了客官。该是我来给二位奉茶。” 她回过身, 推了幽无命一把。 “愣着做什么,换了衣裳,到水房帮忙去!” 她重重捏了捏他的手, 目光软软的,流露出一点恳求。 她感觉到皇甫俊和梦无忧的视线都落在自己的脊背上。她头皮发麻, 轻声催促幽无命:“去啊。” 他抿了下唇。 “替我盯着那些小子,别叫他们偷懒。”她快速地说着,又推了他一把。 这便是暗示他不要单打独斗,既然已经知道皇甫俊在这里,不如带了人过来围剿他。 幽无命深深地盯了她一眼,转身绕过了屏风。 桑远远悄悄地舒了一大口气,笑吟吟地回身,冲着皇甫俊道:“抱歉抱歉,这一批新人不太懂规矩,冲撞了客官,我替他赔个不是。” 皇甫俊仰着身体,眯了眯眼睛,道:“过来奉茶。” 桑远远微有错愕。她本以为皇甫俊会随手赶她出去。 他就不着急和梦无忧说正事么? 桑远远定定神,疾步上前,手法娴熟利落地拎起烧沸的壶,洗杯、沏、分、收。 皇甫俊一直盯着她。 她的动作丝毫不乱。方才从走廊奔过来时,她紧张到了极点,整个人都处于崩溃炸裂的边缘。此刻成功送走幽无命,她已处于大风暴之后最平静的状态。 甚至还有闲心低头笑了笑,道:“客官,我脸上又没有茶喝。” 说罢,眼风一斜,半媚半嗔地瞟了皇甫俊一眼。 像极了一个老茶娘。 她和幽无命扮作寻常的客商,一身打扮倒是看不出什么大问题,考的便是演技了。 皇甫俊轻轻挑了下眉。 桑远远视线垂落,飞快地将那些茶具复归原位。 做完一个流程,她就可以不引人起疑地退出去。 放置完毕,她笑吟吟地扶着茶台,便要起身。 手背忽然被摁住了。 桑远远心头一跳,视线慢慢落下。 只见皇甫俊探过一只手,覆住了她的整只小手。他的手很大,食指与中指越过了腕部,将她扣住。拇指像是中医问诊那样,压住她的腕脉。 她镇定地抬起双眼,望向他的脸。 皇甫俊极白,四十好几的人了,模样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细长的眉,直直飞入鬓中,薄唇红得像血,高鼻梁,略带一点鹰勾。面貌倒也算是英俊。 他穿着一件精致的紫色长衫,一望便知用料不俗。 紫色把他衬得更白。 他轻轻用带茧的大拇指摩挲了两下,阴柔地赞道:“茶娘子养了一双好手!” 桑远远的心脏微微一滞。 这一身娇惯出来的肌肤,自然远非常人可比。 她略定了下神,眼波流转,视线斜斜落在他的手背上,道:“奈何老天赏了好底子之后,忘记再配上一副花容月貌。否则也不必在这里辛劳,早跟着贵客这般的人物吃香喝辣,过好日子去了。” 她心中略有些忐忑。 虽然幽无命的易容术十分高超,足以以假乱真,但她并不确定,像皇甫俊这样的老狐狸会不会察觉什么端倪。 “义父!”一直没吭声的梦无忧,忽然嗔道,“您真是为老不尊,干嘛拉着人家茶娘子的手不放!” 桑远远抬头看了看梦无忧,心中倒是有几分感激她替她解围。 梦无忧并不看她,嘴巴委屈地撅着。 桑远远知道,梦无忧这是吃醋了。就像是小娃儿看见自己的父亲抱起别家的小娃来亲的时候,那种酸溜溜的不爽。 皇甫俊哈哈大笑,他松开了桑远远的手,冲着她挑起了唇角:“这是块璞石,剥开之后恐怕是风光无限哪!” 桑远远的心跳猛然加速。果然,易容物瞒不过皇甫俊。 她强作淡定,微笑道:“身处风尘之中,自然是沾得一身灰,保护色罢了。客人,请用茶。” 她起身,欠了一欠,镇定地向外走去。 “听闻,我那个外甥很不懂事,强夺他人之妻,不顾外间非议,终日将人带在身侧,当真是,离经叛道。”皇甫俊不疾不徐地说道。 桑远远后脊发凉,装作事不关己,继续大步往外走。 梦无忧惊奇地低呼一声:“义父也不管管他!这样怎了得!被夺妻之人,该有多可怜啊!” 梦无忧此时并不知道皇甫俊的身份,她压根没意识到,义父口中这个被夺妻之人,正是她的心爱的韩少陵。 “哼!”皇甫俊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况且,还有傻乎乎的好女儿家为他掏心掏肺,有什么好同情!” 他瞪向梦无忧这个‘傻乎乎的好女儿家’。 桑远远已走到了屏风边上。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走在一段崩塌的悬桥之上,明知道前路已被截断,却仍抱着一丝侥幸。 只要离开这道门…… 屏风忽然自己动了。 它一退、一横,挡住了桑远远的去路,就像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张开了臂膀。 桑远远慢慢回转身,隔着半个厢房,与皇甫俊对视。 “客人这是何意?” 皇甫俊倚着茶台,挑着眉道:“不想放你走啊。你跟了我,吃香喝辣,过好日子,怎么样啊。嫁给我也不算很吃亏吧?我身边向来无人。” 桑远远:“……对不住我已经许人了。” “他有什么好!”皇甫俊呵呵地笑起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跟着一个必死之人,能有什么前程。来,过来我的身边,我护你岁岁平安。” 梦无忧吃惊地咬住了唇:“义父……” 桑远远镇定地笑道:“您这位义女,好像并不想要一位义母呢,不如你们父女二人先商量商量?” “哈哈哈哈!”皇甫俊大笑,“小孩子懂什么!这种大事,哪论得到小儿置喙!来我身边,我带你连上那万里河山!” 他意有所指,眸光微微地闪,毫不掩饰一片野心。看来,东境已无法填饱这头饿狼的胃口了。 桑远远知道自己一时走不了,她干脆返回茶台边上,闲闲地坐着,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皇甫俊目中露出欣赏。 桑远远嘬了口茶,平静地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这个男人是长了透视眼吧?! “见面便知不俗。加之……”皇甫俊抬起一只手,张开五指,伸到她面前晃了晃,“摸骨。最易分辨的,便是王骨。” 梦无忧吃惊不浅:“义父,您是说,这个茶娘子是流落民间的王女公主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甫俊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不错,与忧儿一样,都是沧海遗珠。” “义父又取笑了,我哪里是什么遗珠。”梦无忧喃喃道,“可是义父,终身大事岂可这么随便?您独身多年,难道不是想等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么?” 她的模样有些失落。 虽然与义父认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她心中对他着实是孺慕非凡,在她看来,能配得上义父的,一定是位非常知性优雅的女长辈,一望便能让她心无芥蒂地喊一声义母的那种。 而不是眼前这般。这个茶娘子,方才还冲着义父抛媚眼呢,这样轻浮的女子,义父怎就对她一见倾心了?听着方才义父话中之意,俨然是要让这个女子当家做主母。 梦无忧十分担心,怕义父傻乎乎地被风尘女子给骗去了。 桑远远倒也不着急。既然皇甫俊已明明白白坦露了觊觎桑州之意,想必也不会把她怎么着,至多便是威逼利诱,让她堂堂正正嫁去东州罢了。 老不羞!隔着一辈呢!桑远远暗暗在心中骂了几句老狗,面上却丝毫不显。 皇甫俊满意地看着她,笑道:“忧儿年少,分不清鱼目与珍珠。能娶到这般女子,不知是多少年才能修到的福气。” 桑远远轻轻一笑,道:“尊驾既分得清鱼目与珠,为何还把鱼目抓在手中?” 她毫不留情地嘲讽他,把梦无忧这么个赝品收作义女。 皇甫俊毫不介意地笑道:“本欲鱼目混珠。如今既得了真珠,便也无需再强人所难,为难这鱼目扮珠。” 桑远远心中轻轻一跳,她隐约想起了一段她快速掠过的扯淡剧情。 书中结局时,韩少陵与梦无忧大婚,皇甫俊替她抬了身份,称她是桑州王室的遗珠,并且出手翻案替桑州洗白,从此梦无忧便拥有了高贵的出身。 而她的义父皇甫俊,则实际控制了桑州那块地域,成为了最大的得利者,又赚取无数美名。 不错,梦无忧在书中,便是继承了桑远远的衣柜、床榻、男人,以及身份地位。 桑远远唇角扯起一抹嘲讽。 前后一联想,一个清晰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书中这位主持正义的,深藏功与名的皇甫家长,其实就是幕后搅动风云的真正黑手。韩少陵所谓的巅峰之路,不过是渐渐变成了皇甫俊手下的一条好狗而已。 桑远远轻轻托着腮,目光柔软地落在茶上,轻声道:“想娶我,可得过关斩将呢。” “黄口小辈,何足道哉!”皇甫俊豪气干云。 桑远远微笑:“那您这位长辈,会拿我作人质,威胁您看不上眼的小辈么?那样的话,我可会看轻您许多呢。” “自然不会。”皇甫俊自信地微笑,“小鬼还不成气候。” 他早已捏碎玉简,联络了留在宫中的亲卫,他们会请出帝宫的高手急速赶来,只要幽无命敢现身,必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便见他身后的雕花大木窗忽然寸寸破碎。 七八道人影从檐上倒掠下来,数道刀风直斩皇甫俊。来者个个黑巾覆面,刀锋之上灵蕴闪烁,尽是灵明境五重天之上的强者。 幽影卫。 桑远远并没有贸然逃跑。她镇定地坐着,脸上露出浅浅微笑,好像这两个男人哪一个赢哪一输,她都无所谓一样。 在这乱世之中,柔弱的红颜向来身不由己。她们被人争来抢去的时候,便如同一件珍宝,自身是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所以只要她不妄动,皇甫俊就不会为难她,只会争夺她,并不会把她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皇甫俊动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摁在茶台上的那只白手轻轻一震,便见桌上的茶水齐齐离杯,浮到三尺之地。 紫袖一挥,碧色的茶水便像是暗器一般,向着他身后疾射而去,正正与刺客们的刀锋相撞,化解了第一波攻势。 如同后背长眼。 有桑远远在,幽影卫投鼠忌器,并没有使出全力来。 就在皇甫俊略微分神消解攻击的瞬间,忽有一声奇异至极的低沉挪移声响起。像是滚雷,又像是在头顶上方搬动巨桌。 下一瞬,灿烂的日光劈头盖脸砸了下来,让人不自觉地眯下了眼,心中浮起一缕茫然。 “呜嗡——” 整个屋檐,忽然被数条锁链拖拽了出去,倾斜滑下,轰一声砸在了对面街的屋顶上。 土木横飞,惊叫声四起。 门前的屏风忽然一分为二,幽无命的身影自缓缓分裂的两座山峦之间掠出,手中持一柄普通的刀,青色灵蕴自刀尖荡起一丈有余,直斩皇甫俊! 在他身后,两列幽影卫鱼贯而入。 机会来了! 桑远远不假思索,抄起茶台上那把沸腾的大茶壶,直直砸向梦无忧的头。 只见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望便是暗自计划了好一会儿了。 最利索的姿势,最无法避让的角度,茶壶飞到一半,盖子散开,滚沸的开水兜头盖脸,扑向梦无忧。 打的就是拖油瓶! 此刻,皇甫俊正想伸手来抓桑远远,忽见她干脆利落地来了这么一出,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清清楚楚地浮起一丝错愕。 他被迫回身,拉开了尖叫出声的梦无忧。 而桑远远掷出茶壶之后,一息停顿也无,径直一脚踢在茶台上,借着反震之力,重重摔向身后。 皇甫俊救下梦无忧,猛然回手抓向桑远远! 恰好,抓了个空。 若是桑远远没有当机立断直接往后摔,而是起身逃跑的话,这一下必定会被皇甫俊抓个正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前的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 桑远远使出全力之后,便任凭自己摔向门口。皇甫俊的手抓在了她原本身处的位置,捞了个空,眸中短暂的错愕变成了恼怒。 桑远远面露微笑,预备落地。 一双大手稳稳地抄住了她。 回眸,便看到那双燃着暗焰的眼睛。 “我说过,无论什么境况,我都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她趁机煽了个情,悄悄覆在他耳旁说道。 幽无命轻轻一震,唇角浮起一缕狞笑,随手将她往身后一拨,扬起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刀,攻向皇甫俊。 在这里截杀他,既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危险的时机。 皇甫俊的亲卫,马上就会带着帝宫中的高手急速赶来。 只能速战速决! 可是皇甫俊实力惊人,想要击杀他,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也正因为如此,皇甫俊才敢肆无忌惮地留下来,独自面对幽无命和他的亲卫。 形势和桑远远预料的差不多。 幽无命与皇甫俊正面对轰一记,当即喷出一口鲜血,倒退两步,下意识地单手捂了下胸。 皇甫俊反手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戒条,跃过茶台,趁胜追击,攻向幽无命。 幸好幽影卫及时一拥而上,缠住了他。 幽无命得以喘.息。 桑远远悬着心,胸中不禁再次涌起一阵害怕——若是方才当真让幽无命独自对上了皇甫俊的话,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战况愈加激烈。 一声轰隆巨响之后,三名幽影卫倒飞出去,撞在了墙壁上,墙壁应声而碎。 皇甫俊的戒条之上,闪烁起一片黑光。 游刃有余地击退了一波攻击后,皇甫俊傲然扬起下颌,冲着桑远远喊道:“如何,我便说,小儿不足道也!” 幽无命眸中暗芒闪逝,低低喝道:“杀!” 幽影卫当即全力施为,只听轰隆几声,四面墙壁全部破碎,十来个人将皇甫俊团团围住,立在一片二层的废墟之上,以命相搏。 皇甫俊仍然闲适。 难怪他根本不怕幽无命去叫人,他的实力完全不输给全盛时的幽无命,面对这些连衬手兵器都无法带进来的幽影卫,自是不惧。 桑远远遥望北方,只见帝宫外的敞道上,已出现了数列骑着云间兽的身影! 至多一炷香之后,便要被人包饺子了。 这样下去,莫说击杀皇甫俊,便是想走,也会被他死死拖在这里。 被网在蛛网中的猎物皇甫俊,竟是足以撕碎蛛网,吞下蜘蛛的掠食者! “杀了梦无忧!”桑远远福至心灵,大声喊道。 幽无命阴阴地笑了一声,当真举起刀,斩向缩在一旁时不时惊叫两嗓子的那道纤细身影。 大反派就是这点最好,打起架来不讲什么仁慈道义。 皇甫俊面色剧变,急急抢身上前,把梦无忧抓在了手中。 原本他只需分心帮她挡掉无意间掠向她的刀风,并不费多少力气,而此刻,幽无命和幽影卫齐齐主攻梦无忧,皇甫俊顿时左支右绌,处处掣肘。 桑远远退到了断壁边缘,时刻关注着帝宫方向的来人。 在梦无忧拖后腿光环的强力作用之下,皇甫俊很快就露出了败相。 他对梦无忧,虽然利用居多,却也不算是全无真心。 一个四十好几未娶妻的老男人,最是喜欢梦无忧这种青春活泼,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在书中,他可是自始至终表现得像个慈父呢! 桑远远无不嘲讽地想着。 此刻,皇甫俊既要对付如附骨之疽缠得他身陷泥沼的幽影卫,又要防着幽无命时不时的凌厉一击,偶尔,梦无忧还会尖叫一声,胡乱扑腾挣扎两下。 当真是令他心力交瘁。 桑远远又紧张又激动。若是能在这里除掉皇甫俊,那可是真是太好了。 难得他只身一人,没带半个护卫。这种机会,当真是千年难逢。 若是半道截杀,还需对付他的亲卫以及接引使者,伤亡损失肯定要惨重得多。 ‘幽无命,加油啊!’她重重攥住了手,只恨自己没穿早个十来年,早早修得一身好本领。 北边的兽骑渐渐近了。 他们穿过街道,引得一阵鸡飞狗跳,正好方便桑远远观测他们的动向。 只有五条街了! “嗤——” 一名幽影卫成功砍中了皇甫俊,在他后背上留下一道深及肋骨的伤口。 鲜血漫在紫衫上,顿时洇黑了一片。 与此同时,这名幽影卫被皇甫俊的戒条抽中了胸膛,当即胸骨断裂,口中涌出暗色的血,顷刻便失去生机。 帝宫援兵,还有四条街! 幽无命再度与皇甫俊硬拼一记。 这一回,双双吐血。 幽影卫再度拥上,就像群狼面对着受了伤的雄狮一般。 一道道刀风斩向梦无忧,皇甫俊的怒吼被飒声盖过,他屡次想要脱围而出,都被拖回了原地。 帝宫援兵,距离三条街! 其中速度最快的两位援军,已扔下坐骑,掠上屋顶,自屋檐之上飞奔而来!桑远远看见其中一人的身后背着一张巨大的弓。 是上次在帝宫中伤过幽无命的高手! 桑远远心如鼓擂,控制着声音,尽量平静地通知众人—— “三十息之后,两个援兵就要到了!实力灵耀境!” 一个灵耀境强者,至少得分出五名灵明境的幽影卫,才能勉强拖得住。 只要这二人抵达战场,幽无命的实力顿时要被拆去近半。 而街道下方,几十骑云间兽已踏入了最后两条街! 时间不等人了。 她死死盯住北面,抿紧了唇,没喊出那个‘撤’字。 此刻放弃,太可惜了!皇甫俊有了防备,再想刺杀他,难于登天! 场中忽然传来利器扎入血肉的闷响。 原来幽无命竟不避不让,拼着身受一记重击,将手中的铁刃捅到了皇甫俊腹中。 与此同时,皇甫俊的戒条击断了他胸前两道肋骨,凹下恐怖的弧度。 二人齐齐口吐鲜血。 两名速度最快的高手赶到了!他们足点对面屋檐,如燕一般掠过街面,扑向场中! 幽影卫立刻分出十人迎敌,将这二人截在了半空。 而底下的兽骑,已来到了最后一条街! 不必再看了! 桑远远收回视线。 “援军到了,清理现场,听我口令,准备撤退!”她的声音冷冽沉着,语气森冷,像是金属利刃划过寒风。 没有半丝慌乱的声音,顿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幽影卫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没有像往日一样依赖主君的命令,他们下意识地听从这道女声,好像它是定海神针一般。 “三。” 火属强者掷出明焰,扔中同伴的尸身,毁尸灭迹。 “二。” 众人向着街道另一侧且战且退。 “一。” 又有两把刀齐齐刺入皇甫俊的身体。 一个是幽无命,另一个是阿古。 二人旋刀,本想将皇甫俊断为两截,却有两支利箭破空而来,将人逼退。 “撤!”桑远远喊道。 “撤。”幽无命的声音带着沉沉喘.息。 一行人跃入背街,飞速遁向南面。 两名高手紧紧追击,云间兽蹄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 恶战一触即发! 幽无命揽着她,带着她向前奔跑。他的呼吸声极重,肺部如同拉风箱一般,满身都是血腥味。 他干脆利落地挥着刀,把桑远远护得滴水不透。 她侧头看他,见一缕乱发微湿,搭在苍白的侧脸上,发尖垂落到紧抿下垂的唇角,压着眉眼,神情异常坚毅。 她的心脏,忽然便漏跳了好几拍。 一行人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如陷泥沼,眼见,就要被彻底拖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当头那名追击高手身上忽有玉简闪烁。 略带惊慌的声音传了出来—— “速速回宫!帝君遇刺!” 神秘红纱女 与帝君遇刺这等大事相比, 皇甫俊自然只能靠后。 两名咬得最紧的至强高手当即返身掠向帝宫,幽影卫压力骤减! 直到这时,桑远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幽影卫分出六个人, 不再撤退, 而是正面扑杀向兽骑。 其余的人都没有回头。 谁都知道, 六人这一去,十死无生。 其中一人大笑着说道:“最后一个, 记得收尸!” 其余五人爽朗应道:“哎!” 笑语悲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桑远远第一次对‘战友’这个词有了最直观的体验。 她紧抿双唇, 反手揽住幽无命的腰,尽量撑住他的身躯, 让他省些力气。 追兵被成功挡下, 一行人绕过几条巷道, 与接应的人碰头,很快便有人处理干净了身后的痕迹,幽人像是游进大海的鱼儿一般,消然没入天都的人潮之中。 这一次行动共出动了十九人, 回来的剩下八人。 众人回到了幽州在天都的一处暗中据点, 这里环境寻常, 像是一间普通的民宿。 幽无命一到安全的地方就倒下了。 他只来得及对她说了三个字:“我要自……” 桑远远呼吸一滞。 上次他答应过她, 自封心识疗伤之前,先知会她一声。 话未说完便倒了,可见他伤得有多狠。 此刻, 帝君遇刺是怎么一回事、皇甫俊是死是活,都不再有人关心,众人围在幽无命身边, 个个额角迸出青筋,眼眶睁得浑圆, 七手八脚搀住了幽无命。 桑远远忽然小小地一惊:“阿古将军。” “在!”阿古凝重地望向她。 “劳烦你派人冒险走一趟。韩十二与一个冥族在一起,此刻应当正前往那间茶楼。若有可能,将那个冥族抢下或者杀掉,千万别让他们利用那个冥族救了皇甫俊的命。我们的人,不能白死!” 这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完全是个无情的机器。这才穿越多久啊,她居然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下这样的命令了。 众人齐齐一震。 “是!”阿古郑重其事,当即点了两个没有受伤的手下,亲自带着人出去了。 幽影卫把幽无命搬到了床榻上。 桑远远用剪刀裁开了他的衣裳,露出了受伤的胸膛。 右边锁骨下凹陷了一大块,骨头断了两根,左边的箭伤迸裂了,鲜血淋漓。 胸膛上青了好几处,是与皇甫俊硬拼的时候震出的内伤。 桑远远深吸了好几口气,看着幽影卫们忙前忙后,替他接续断骨,敷上伤药。 “主君伤势太重,必须尽快治疗。”小五担忧地说道,“希望阿古哥可以顺利把那个冥族带回来,这样主君便……” 桑远远打断了他:“他不会接受。别考虑那个冥族,想别的办法。” 小五错愕地望着她:“为,为什么……” 桑远远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这是幽无命的逆鳞。 他绝对不会答应用一个冥族替他续命。 那会让他彻底发狂。 “那我去抓几个医者回来。”小五道。 桑远远微有迟疑:“对方知道我们有伤员,必定会盯紧药房和医者,你千万千万小心,安全第一,不可逞强。” “是!” 幽影卫各自去处理后续的事情,屋中忽然便静了下来。 桑远远将纷乱的思绪逐出脑海,静心入定,往幽无命的胸口上种起了太阳花。 他的轮廓有些模糊,胸口很明显有木灵蕴在向外逸散。 桑远远有种错觉,那些逸散的,不仅是木灵,还是他的生命力。 她的心忽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能再让木灵这么跑掉。’ 她暗暗想着,操纵太阳花下面的两片叶子,让它们像两只手一样,抓住青色的木灵蕴光粒,然后把叶尖当成细针,像织毛衣一样,把攫来的灵蕴编织起来。 居然成功了。 桑远远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她飞快地织起了一条围巾般的东西,青色的一小条,敷在伤口上,像一条创可贴,封住了灵蕴逸散。 她继续编织这些碧色的光带,一条又一条绷带缠住了幽无命的身体,将他的每一道伤口都堵得严严实实。 太阳花盘不断地沁出浓浓的水质光晕,顺着这些青光绷带渗下去,散发出很滋润很饱满的青色光芒。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这一切,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发冷。 入定状态可以感知身后的灵蕴。 神念往身后一扫,她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险些从定中脱离。 一片青芒之中,分明多了个小小的清晰的轮廓,只一眼,桑远远便认出了它——那具偶人。 它,正摇摇晃晃,慢悠悠地,向她走来。 此间惊悚,难以言说! 愣神的刹那,偶人已越过屋正中的木桌了。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睁开了眼,猛地扭过身,望向背后。 木窗在微微地晃动,屋中空阔,并没有什么异物。 桑远远感觉到腮帮子上窜满了电流,自己都能感知到瞳仁在迅速收缩。 手腕忽然被攥住。 她的心头骤然一喜——前两次幽无命醒来时,都是这样闷不作声就抓住她,吓她一跳。 她惊喜地转身回视,身体转到一半,脑海里突然传来‘嗡’一声轰鸣,寒意顺着手腕向上攀爬,冰封了她的心脏。 攥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太小了,根本不是幽无命的大手! 它是什么,自不用说。 这一瞬间,桑远远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她像具木乃伊一样,僵硬地继续转头,看见了身后的东西。 它趴在幽无命的胸口,垂着头,那串琥珀念珠怪异地摊在幽无命的身上。它探出一只小小的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兵器?兵器?这特么是兵器?! 桑远远脑海里‘嗡嗡’乱叫,僵滞片刻,她像个木偶一样开口了。 “他,受伤了,胸口,压不得。”声音哑得彻底。 闻言,偶人极慢极慢地抬起了头。 桑远远头晕目眩,喉咙像是被一大团木屑堵住一样,想放声叫人,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咝咝’声。 柔顺的黑色发丝顺着它的脑袋滑向两旁。 偶人的脸蛋缓慢地从黑发中探了出来。 桑远远觉得自己有点被吓麻木了,她定定地盯着黑发中间,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便看见了一张极度委屈,扁着小嘴的脸。 桑远远:“……” 在她的记忆中,这具童偶长相美艳,嘴角咧着,笑得极为邪恶,是很典型的恐怖片里偶人道具的模样。 可这一刻,它的脸颊和腮帮都鼓着,一双大眼睛向下耷拉,虽然不会流泪,但任谁一看,都知道它摆着一张哭包脸。 它攥着她的手腕,笨拙地从幽无命胸口上翻下来,坐在她的身旁,两只小手平平地放在膝盖上,摆出一副与她一齐探望病人的姿态。乖得不行。 桑远远觉得自己需要静静。 谁能告诉她,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快速地轻吸了几口气,缓缓并作一口长气呼出。 正要说话,忽见偶人的面色陡然一变,放在膝上的两只小手猛地握成了拳。 桑远远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幽无命。 有人轻轻地叩响了木门。 “阿古求见。” 桑远远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偶人。幽无命说过,这具偶人是他的兵器,这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它压着眉眼,抿起唇,小手摁在了床榻边缘。 下一瞬,这只偶人就像是由远处的丝线牵引着、忽然被重重拽走的风筝一样,直直从敞开的窗口飞掠了出去。 桑远远平了平呼吸:“阿古将军,请进来。” 阿古走进屋中。他皱了下眉,走向窗户:“主君受不得风。” 关上窗户,阿古走到床榻旁边,看了看幽无命,然后向着桑远远拱手,禀道:“桑王女,属下无能,那个冥族宁鸿才,被人截了胡。” 桑远远心头一跳,定定神,安抚道:“无事,人平安回来便好。阿古将军你坐下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种时候,与其发怒怪责,不如理顺思路,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她暂时将偶人的事情抛向脑后。 听她这么说,阿古一怔,眸中同时浮起了惭愧和感激。 他并没有去坐,而是继续站着禀道:“截走宁鸿才的,是一名极其美艳的红衣女子。” 他略有些迟疑地看了桑远远一眼,纠纠结结地说道:“浓妆之下,容貌与桑王女倒是有三分相似。” 桑远远讶然:“……”一个像她,又一个也像她,是她长了大众脸,还是这些人都照着她这个第一美人整过容? 阿古继续说道:“那红衣女,实力相当惊人,韩十二的修为是灵明境五重天,在那女子手下,竟只撑了十个回合,便被扭了胳膊,扔到一边。” 桑远远皱起了眉:“是帝宫或皇甫俊的人?” 阿古摇了摇头:“不像。那女子爽朗得很,倒有几分像个打马江湖的豪客,她夺过宁鸿才之后,取出金锭砸那韩十二,大笑道,‘你家主子可真真好笑,慷他人之慨倒是顺手得很!若真是善心人,何不直接替宁鸿才他孩儿治了病?若他知恩图报,自会愿意交托性命;若他是个白眼狼,便掳了他走,也为世间除个祸害!’” 桑远远不禁睁大了眼睛,道:“是个奇人!” 阿古道:“属下想要上前夺人,不料刚现身,就被几个实力在灵明境五重天上下的护卫拦住了。若是争斗起来,恐惊动帝宫,于是属下佯装退走,让擅长追踪的小九悄悄跟在他们身后,摸清了他们落足之处后,便急忙回来禀报。” 桑远远微微沉吟。 灵明境五重天的强者,放在任何一个州国,都是亲卫级别的大将军。 这名女子身边有亲卫随行,自身实力亦是不俗,想必是哪一州国的王女或王妹。 思来想去,记忆中却完全找不到这么个人物。 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她落足何处?”桑远远问道。 “鸾梦醉。” 桑远远:“……”一听就不是正经地方。 她犹豫了片刻,起身道:“劳烦阿古将军看好幽州王,我得出去一趟。” 幽无命伤重,天都处处戒严,正在四下搜拿刺客,这样藏下去并不是长久之计,形势只会越拖越坏。 直觉告诉桑远远,这名奇女子,或许可以带来转机。 她走到侧屋,重新盘了发,用黄颜色的花胭脂点了点颊,然后换了身衣裳,站在镜前稍微酝酿片刻,气质顿时大变,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哀怨的妇人。 阿古正在纠结,想要劝桑远远不要出去冒险。 见她装扮一新从侧屋出来,他不禁瞠目结舌,略有些迟疑地问:“您是……桑王女?” 桑远远点点头:“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阿古将军,请务必看好幽州王,屋中最好时刻留下两个人。” 说罢,神色一敛,顷刻间又变成一个被浪子辜负的怨妇。 阿古:“……”总觉得主君以后会被媳妇玩死是怎么回事? …… 桑远远很快就找到了鸾梦醉。 它实在是醒目,二层楼栏上立着一排身着彩纱的女子,正对着下方往来的客商们挥舞长袖。 这些女子个个面容姣好,身上的纱衣一望便知价格不菲。 然而她们并不是楼中的姑娘,只是迎客的小侍。 可想而知,这是档次极高的销金窟。 桑远远到了鸾梦醉门前,被人挡下了。前来寻找丈夫的怨妇天天都有,这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被放进去的。 桑远远低眉垂眼:“我不是来闹事的,只是来给夫君送金银。他昨日出门太急,将钱袋落在了家中。” 她拉开手中的小包袱,将一片金灿灿露了出来。 见到钱,立刻便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子迎出来,亲热无比地挽住了桑远远的胳膊,将她往里面带。 女子脸上分明涂着厚厚的脂粉,妆面却是极为熨帖,一望便知化妆用的是上等佳品。 口气亦是清新得很。 她笑道:“小娘子这样的媳妇,可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哪!不知你的夫君是……” 桑远远抿了抿唇:“他是个文人,到了你们这儿,应当用的是化名。父母走后,家中产业都是夫君在管着,我一个弱质女子,也只能倚靠他过活,哪里还敢多嘴去问呢。” 她的模样悲伤隐忍,将一个错嫁不良人,被夺了家产还得仰人鼻息的可怜女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中年烟花女顿时面露同情。虽然沦落风尘,但人心总是肉长的,看着桑远远这模样,便为她不值,也替她难过。 更让她感到难得的是,面对沦落风尘的自己,对方竟没有表露出丝毫鄙夷,对自己的触碰毫无芥蒂,并不嫌‘脏’。 于是中年女子的神色更真挚了几分:“妹妹你也别太难过,日后我留心替你看着些,我会交待底下的姑娘,不动声色劝着他些,让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啊!若不嫌弃,可以叫我一声凤娘。” 桑远远从善如流,眼泪说掉就掉:“多谢凤娘了!” 凤娘心头发软,叹息着,引她走向楼中。 行出两步,忍不住多嘴劝道:“其实我们女人哪,也未必非要靠着男人过活,对自己狠些,总能找到出路的。有些男人,是靠不住的呀!” 桑远远‘执迷不悟’,哀凄地摇着头。 凤娘也不好再劝,只能悄悄叹息。 二人进入了楼阁。 这帝都销金窟,果真非同凡响,金柱玉栏,装饰的都是上好的云雾绸纱,盆景用的是玉釉,朵朵鲜花娇艳欲滴,无一处不精致。 泛光的玉台上有佳人在抚琴,冰山般的美人,让人以为错进了什么高雅殿堂。 凤娘引着桑远远在楼下绕了一圈,并未找到她想找的人。 “恐怕是在包厢,这可有些麻烦。”凤娘略微沉吟,“妹妹可愿意换身衣裳进去送茶水?” 桑远远自然求之不得。 凤娘寻了一身只露出一点点玉肩的白色纱衣让她换上,用玉盘端了细长瓷壶,挨间包厢送过去。 “戌时楼下有好节目,这会儿,客人们应当只会让姑娘陪着饮些酒。妹妹只管放心进去,看一眼便出来,没事的。”凤娘隐晦地安抚她。 桑远远点点头,装出一副鼓足了勇气的模样,敲门进入第一处包厢。 里头的场景并不陌生。 酒酒肉肉,男男女女,早已司空见惯。 她敛了气息,丝毫也不引人注意地换走了桌面上的旧茶壶。 到了第五间包厢,桑远远一眼便看到了自己要找的红衣女子。 女子描着入鬓的红眉,眉心点了朱红的玫瓣,唇角夸张地画出两道上挑的唇线,艳光四射,一身红衣上用暗线纹着金鸟,低调又华贵。身上没有丝毫媚态,眉眼举止英姿勃发,颇有几分中性美感。 就像一个火红的太阳,光芒夺目,风姿灼人。 桑远远看得一怔——阿古的说法太保守了,这名红衣女和她何止三分相似!至少也是像了五分。卸妆之后,恐怕能像七八分! 更奇的是,见到她的第一眼,桑远远心头就浮起了一种浓浓的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她不动声色环视屋中,并没有看到宁鸿才和护卫们的身影。 只见一名粉纱女子娇笑着,正往红衣女的杯中添酒,口中嗔道:“女公子怎地就关心小玉漱的事嘛,奴是哪里不好么?老说一个死人的事情,多晦气呀!” 桑远远动作微微一顿。 小玉漱这个名字,她曾听到过。那一日姜谨鹏潜入帝宫,想要杀死她嫁祸给姜谨真时,便提到过他要为小玉漱报仇。 所以这个红衣女子是在关心小玉漱的事情? 红衣女笑了笑,声音如流水叮咚般清润,雌雄莫辨,耳熟得很,她问道:“小玉漱与那姜州王次子,当真交情匪浅么?” 女伎撅着红唇,回道:“哪能呢,不瞒女公子,姜家两兄弟,都是满肚子坏水,不把姐妹们当人看的,若不是实在实在是家中急用钱,谁都会找借口推脱不愿服侍他们,哪来的交情。” 桑远远心头微跳,不动声色地看了红衣女一眼,目光中满是迟疑。 “果然,”红衣女伸出手指,叩了叩桌面,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自语道,“我就晓得,对小妹动手之事,另有玄机。哼,叫我查出来,他们就等死吧!” 她的手很大,手指极长。 桑远远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盯着‘她’。这个语气,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应该是‘他’。 这个‘女子’,就是她那个便宜哥哥,桑州王世子,桑不近!桑远远把视线投向他的喉部,只见一片精致的红纱上坠着彩石,将喉结挡得严严实实。 桑远远一时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深吸了几口气,缓解心中的震撼。 粉纱女伎见桑远远迟迟不走,奇怪地皱起眉:“你新来的?愣在这里做什么?” 闻言,红衣桑不近抬起了头,一双纹了彩凤尾的眼睛望向桑远远,见她呆呆愣愣地盯着自己,一副又像见了熟人又像见了鬼的模样。 他皱起眉,上下看了一圈,嘴角猛地一抽。这身形……太熟悉了! “你,”他拍了拍粉纱女子的手臂,“先出去。” 声音都僵硬了。 粉纱女子气呼呼地瞪了桑远远一眼,拧着腰走出去。 她们这些姑娘其实还蛮喜欢接待富贵的女客,因为女客们好伺候,会疼人,且女子最懂女子的需要,很容易便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当口被人截胡,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粉纱女子一走,桑不近顿时把双手罩在了脸上,声音伸吟一般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小妹。” 桑远远重重坐在他的身旁,叹息:“……大哥!” 她觉得自己这个便宜哥哥好像很想原地去世。 半晌,他把脸从手掌中挪了出来,艰难地说道:“哥哥扮成这样,只是为了打探小玉漱的事情。” 桑远远可信了他的邪。男装逛窑子难道有哪里不方便吗? 他就是个女装大佬! 她很体贴地点点头,道:“我明白的哥哥,你看我也是乔装过来的,我还易容来着。” 桑不近感激地抽了抽鼻子,问道:“小妹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与幽无命在一起吗?你们何时来了天都?!今日街上闹刺客,幽无命怎放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跑!他就不担心你遇到危险吗!” 他说着说着来了火气,一双漂亮的眼睛高高吊了起来。 看来桑不近还不知道所谓的刺客正是幽人。幽州与帝都之间的恩怨,姜雁姬从来密而不宣。 桑远远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大哥,他们在追拿的刺客,就是我呀。” 桑不近:“……” 他瞪了她一会儿,扯着唇道:“小妹,出息了啊。” 桑远远叹了口气:“现在满城都在搜寻我们,幽无命受了伤,行动不便——哥哥有没有办法带我们出城?” 桑氏父子闹了伐幽大典,桑、幽已是捆绑在一条船上了。 “小事情。”桑不近眼睛都不眨就应了下来。 他扔下几枚金锭,揽着桑远远的肩膀往外走。 到了门口,凤娘眼睛都看直了:“妹、妹妹,你,你不找你夫君了?” 桑远远低声道:“凤娘我想通了,你说得对,男人有什么好的,不要他了!” 说罢,抬手挽住了桑不近的胳膊。 凤娘:“……”不是,不是,她是劝这个小娘子说男人靠不住,但也没有说要换成女人啊?! 很快,这桩奇事传遍了整个鸾梦醉——有女子上门来给文人夫君送钱,结果琵琶别抱,跟了个富贵女公子离开。 不到小半刻钟,便有几个衣裳不整的书生匆匆忙忙跑出大门,回家寻妻去了。 …… 兄妹二人转入一条暗巷。 “哥哥带走了宁鸿才吗?”桑远远问道。 桑不近点点头:“说来也是巧,我在来路上偶遇韩十二,心中有些生疑,便尾随着他们,恰好听见了宁鸿才与妻儿告别的话。我听着便觉得梦无忧那假惺惺的行径实在令人作呕,于是出手抢下那一家三口,预备带回桑州去。” 桑远远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他落到帝宫或是皇甫俊的手中!可是哥哥有把握把他们送出天都么?” “放心!”桑不近得意极了,“这天都,处处是哥哥的人,你大哥我,来去自如!” 桑远远:“……”不是,等等,上次同桑州王一起过来的时候,桑不近根本就不是这副如鱼得水的老油条模样啊? 她看着哥哥那张浓妆艳抹的明丽面庞,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在天都建立人脉时,用的都不是桑世子的身份,而是这个美丽女公子…… 果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奇人! 真正的狂徒 听到桑不近说已把宁鸿才藏到了安全的地方, 桑远远不禁放下了那颗高悬许久的心。 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她忍不住轻轻地摇晃着脑袋,感慨不已。 “这一趟, 真是走得太值了!” 桑不近却是面色大变, 红袖重重一扬, 把她护到了身后。 她纳闷地探头一望,只见一个满身煞气的男人正从巷子那一头直直朝着兄妹二人走来。 他一出现, 整条巷道中, 光线仿佛昏暗了许多,迎面刮来的风本带着几分微暖, 此刻也变成了阴风。 竟是……幽无命。 他脚步极重, 眨眼到了面前。 他面色惨白, 嘴唇毫无血色,眸中燃着两点幽冥鬼火,通身寒煞,令人感觉冷进了骨缝。 桑远远愕然望着他, 脑海里一片空白。 幽无命抬了下手, 只见一只偶人从屋檐上轻巧地落下来, 停在他的肘弯, 它扬起小脸,冲着桑远远兄妹笑得天真无邪。 “抓到你了。”幽无命神色淡淡,“小桑果, 你要去哪里?” 语气平静,杀意直指桑不近。 桑不近眉眼压低,身上爆起了火灵蕴。 两个男人之间, 火|药|味霎时浓得溢上半空。 只见偶人身上氤氲起一阵泛黑的青雾,颇有些艳丽的面孔隐进了青黑的雾中, 散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寒意。这分明,是至强者的灵蕴! 桑远远心头一跳,恍然大悟。 不错,它,的确是兵器,还是一件大杀器! 趁着皇甫俊遇刺、两名绝强高手离开帝宫、女帝君心神不属之时,暗中潜入宫廷刺杀女帝君的,恐怕正是这具偶人!唯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才有可能在青天白日里公然潜入帝宫,悄无声息地遁到姜雁姬身边,不叫任何人察觉。 桑远远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就在不久之前,她看着沉睡的幽无命,心中还曾生起过心疼怜悯,觉得他也就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也会受伤,也会脆弱,也会拼尽全力却功败垂成。 没想到,他竟是这般狠绝。 只杀一个皇甫俊,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的是,一箭双雕。 “小桑果,”幽无命咧开唇角,“趁我睡着时,偷偷联络上了旁人,想要从我身边逃开,是不是?” 凄绝的笑容寸寸破裂。 桑远远仿佛一眼就看见了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邪偶蠢蠢欲动,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诡雾中若隐若现,盯紧了桑不近,眼见就要出手。 桑远远猛地把桑不近往边上一推,拎起裙摆,大步冲向幽无命,差点儿把他撞了个倒仰。 他瞳仁收缩,停了偶人的手臂挥到一旁。 “你跑出来做什么!”桑远远一把拽住他的前襟,语气比他凶狠一万倍,“伤没好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要命了!好啊,你不如就这样死了吧,我也不活了,仇也不报了!一起死了算了!” 幽无命被她凶傻了。 他瞪着她,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她丝毫也不心虚的样子,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偶人身上的青黑雾气也像退潮一般漫回了它的身体中。 桑远远扁着嘴,愤怒地吼他:“我给你种了那么多花,是要你好好卧床养着,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血吗!以后都没了!再也没有了!我再也不给你种花了!” 一边控诉,一边有眼泪掉下来。 通红的眼睛,鼓起的脸颊,她好像快气炸了。 幽无命呼吸凝滞,喉结滚了下,手一扬,将偶人抛上屋檐,眨眼它就消失在视野中。 他抓住她的肩膀,艰难地把她推开了一尺,捂着胸,喘了一下,低沉委屈地说道:“好一个身轻如燕的美人,我险些,被你砸死了。” 桑远远比他更委屈:“我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想尽一切办法,要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家去!你呢!我弄了那么久,才给你敷好一身伤药,你就这般不珍惜!我的心血全都喂了狗了!你还要怀疑我,你怎么能怀疑我!” 幽无命:“……” 桑不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冻住了,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小妹冲着这世间最令人胆寒的疯子张牙舞爪,而这个家伙,居然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她凶得一愣一愣的,那双阴沁沁黑洞洞的眼睛里竟有几分心虚狼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见幽无命慢慢垂下了眼睛,盯住桑远远扁起的嘴唇,声音低低地道:“算我错怪你了好吧。” 像他这样的人,能说出这句话,已是退了十万步。 桑远远见好就收,回头冲着桑不近喊道:“哥,快来扶住他。” 桑不近一脸不爽,走到近前。 上下一打量,发现这幽无命当真是半只脚踏在了鬼门关里。 幽无命也在打量着他,嘴角抽一下,又抽一下,想说什么,最终礼貌地忍了回去。 两个‘美人儿’一左一右,把幽无命弄回了驻地。 幽无命没舍得把重量放在自家小桑果的身上,他用胳膊吊着桑不近的脖颈,心安理得地把大舅子当苦劳力使。 这两个男人,天然就对对方有着莫名其妙的敌意,肢体一接触,忍不住就暗自较起劲来,勒一下,抵一下,斗得有滋有味。 这边打打闹闹,驻地里的阿古却差点儿急疯了。 见到幽无命回来,他三步并两步扑到近前,半晌,要哭不哭地抿住了嘴,语气无比哀怨:“主君……” 视线左右一转,定在了桑不近身上,瞳仁顿时一缩。 这不就是那个抢了宁鸿才的女子么! 阿古深深地皱起了眉头,目光慢慢落向幽无命和桑不近紧挨在一起的地方。 他发现,自家主君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了这个陌生‘女子’的身上,二人毫不避忌,紧紧相拥,像在暗暗较劲一般,胳膊和手掌几乎要嵌到对方的皮肉里,偶尔视线交汇,你来我往,明明白白地碰撞出凌厉的火花。 桑远远好似完全被排除在外。 阿古忍不住抬起头,又看了看桑不近的脸。 这个美艳的红衣女子,长得与桑王女当真是很有几分相似。 阿古不禁想起了韩少陵那档子破事——正是因为韩少陵找了梦无忧那个替身,桑王女才与他生分了,叫自家主君趁虚而入,将佳人夺入怀中。 这还没好上几天呢,没想到自家主子居然就要重蹈韩少陵的覆辙? 阿古好一阵牙疼,心中完全搞不懂这些上位者的想法。为啥非得找个赝品?是正主哪里不好用吗? 他大步上前,劈手夺过幽无命,狠狠地盯了桑不近一眼。 桑不近:“……”不是,这防贼的眼神是几个意思?我还能把幽无命怎么着不成?小爷又不好龙阳! 忽见阿古身上玉简一闪。 小九的声音传了出来:“阿古哥,前头的据点被端了!” 阿古神色一凛:“主君,三两日内,恐怕就要被人顺藤摸瓜!属下准备准备,护送主君强行突围出城吧!” “不必。”幽无命眼珠一转,盯住了桑不近。 桑远远也可怜巴巴地望着桑不近。 桑不近:“……”还能怎么办,全揽身上呗。 安顿了幽无命后,桑不近便离开了幽州驻地,前去安排出城事宜。 阿古立在床榻旁边,满目忧心:“主君是否太过信任这个陌生女子了?若是她前去告密……” “他不会。”幽无命眼皮不动。 见他这般笃定,阿古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提心吊胆地望了桑远远一眼,心中暗想,主君这般偏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怕是会伤了桑王女的心。 阿古愁得掉眉毛。 他跟了幽无命五年多,知道这位主君和正常人不一样,他缺了些人味,随时都可能滑进自我毁灭的深渊。这么多年了,幽无命的情况从无半点好转的迹象,直到和桑远远在一起之后,身上才突然有了些生机和活气。 阿古觉着,这世间,能在悬崖之上拉住幽无命的人,唯有一个桑远远。 绝对不是随便找个长相一样的女人就能替代的! 主君这是一时糊涂了! 阿古纠结许久,拿出了死谏的勇气。 “主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属下今日必须要讲!” 桑远远和幽无命都有些吃惊地抬头看着这个皮肤涨红的马脸男人。 “说。” 阿古牙一咬:“我,还有弟兄们,只认桑王女一个夫人!” 幽无命:“……”这什么跟什么? 桑远远:“……”莫名其妙就被锁死了? 半晌,幽无命那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桑远远:“小桑果,你什么时候收买了我的人?” 桑远远无辜地眨着眼睛,顺势问道:“那,你怎么看?以后还打算再娶两个小夫人么?” 幽无命凉凉一笑:“你一个,都麻烦死了!省省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得了他一句准话,阿古搓着双手,笑得有牙没眼,快速退了出去,替他们关上了屋门。 桑远远诡异地感觉眼眶有些发热。 半晌,她低低地问:“你就那么放心我大哥?” “不放心。”幽无命直言道,“‘它’跟着。” 桑远远转头看他,见他双目放空,整个人像个空洞的木偶,显然不会再多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柔软地倚向他,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一样,把脸颊搁在他的肩上。 她问:“姜雁姬怎么样了?” 半晌,幽无命低低地回道:“还死不了。” 桑远远点点头,安抚地轻蹭他。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个女人夺了明先生的修为,又在帝君的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实力之雄厚根本难以想象。 过了一会儿,幽无命眉毛一动:“小桑果,你不会当真不给我种大脸花了吧?我要那个海带!” 桑远远:“……” 海带什么鬼?! 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上次用叶针给他编织了一些糊住伤口的灵蕴条。 大脸花、海带。这个家伙的修辞手法当真是鬼斧神工。 她手脚并用爬起来,又给他栽了一胸脯,顺便编织了长长的‘海带’,把他生生裹成了木乃伊。 包扎完伤患,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又晋阶了!体内木灵蕴变成了橄榄绿,而且明显还有加深的趋势。 她当机立断,聚来更多灵蕴,大肆吸入体内。 不多时,绿色加深,又一层深绿覆上肌理。 她竟是连晋两阶,将修为提升到了灵隐境八重天!短短这么些时日,她便已离灵明境不远了。 灵明境和灵隐境最大的区别就是灵蕴外放。 一旦晋阶灵明境,她便终于真真正正地走上玄幻之路,自己也可以duangduang放特效了! 正当她暗自激动时,幽无命忽然睁眼,幽幽道:“小桑果,你试着进我身体……” 桑远远吓了好大一跳,惊恐地瞪着他,以为他是不是伤糊涂了,说反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身体还不行!” 桑远远:“……”你也没行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眼神让幽无命颇有几分气急败坏:“我的体内淤积了木、水、火、金之毒,伤势才久久难愈。我是让你用你的办法,试试从我的身体中,把它们弄出来……” 他越说越不对味,抿住了唇,眼神要杀人。 桑远远的眼神更是一言难尽,脸上倒是一本正经,快速点了点头,道:“我试一试,但我无法看到你身体里面的状况。” 幽无命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那是我最后的防御。” 她心头微跳,脸上丝毫不显,只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事先说好,若我办不到,你不得凶我,也不可以嘲讽我。” 幽无命颇为无语:“你就只关心这个么。” 桑远远茫然地望向他:“啊?不然呢?” 他眯起了眼睛:“我这是把命交到你手上了,小桑果。” 她笑吟吟地啄他唇角:“你不早就是我的了吗!” 她继续打太极,避开了那些容易让他缩回硬壳中的话题。 幽无命挑着眉,揉了揉眉心,很敷衍很不耐烦地冲她点点头:“开始开始。” 桑远远深吸了几口气,快速进入定中。 幽无命果然与往次不同,他的轮廓变得模糊,胸腔中,一颗充满青色灵蕴的心脏在平缓虚弱地跳动,她凝神打量着他的身体,颇有些心惊。 这当真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御。 若她是个刺客的话,此刻便能径直攻击到他脆弱的心室。 她定了定神,神念在他体内游移,很快便找到了那些灵蕴之毒。它们隶属于其他的强者,所以像是剧毒一般,腐蚀他体内的生机。 左边距离心脉极近的箭伤上,附着了熔岩一般的火毒。 三寸外,一团形似女子手掌印的青色木毒隐有扩散之相。 被皇甫俊击断的两条肋骨底下,淤积了一整片黑色水毒。 整个胸腔之中,还密密地分布着另一些点状的白色金之毒和淡黑色的水之毒。这些,便该是与韩少陵、皇甫俊硬拼的时候留下的震荡灵蕴。 桑远远吸了吸气,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一条‘海带’,潜入他的身体,把最小的一粒金毒包裹起来。 他的这几个对手中,最弱的就是韩少陵,所以桑远远选择了从韩少陵留下的金毒开刀,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伤害亦是最小。 就在‘海带’裹住那粒细砂般的金毒,将它移出身体之时,幽无命重重一颤,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哼声溢了出来。 桑远远一惊,急急散去灵蕴,睁眼看他。 便见幽无命额头渗满了冷汗,唇色一片煞白,眼睛里浮起血丝。 “好。”他咬牙切齿道,“有用,继续。” “可是你……” 他一脸狠戾:“放心,我不会再出声打扰你。” 桑远远抿住了唇。她知道他此刻要的是速战速决,替他治好体内淤毒之伤,而不是无用的安抚怜悯。 “好。”她道,“那你可要好好忍住,千万不能晃动身体,否则毒灵碰到内脏,后果不堪设想。” 幽无命见她一句也不劝,黑眸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诧异,抿了抿唇,颇有些骄傲又委屈地说道:“小桑果,你太看轻我了!” 桑远远继续动手了。 她有种感觉,在她裹住他体内那些淤毒,将它们强行取出来时,他承受的痛苦绝不亚于刮骨疗毒。 她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自从二人交流过之后,他当真变成了一根木桩,再没动过一下,吭过半声。要不是心脏还在跳动,桑远远简直以为他已经活活痛死了。 清理完韩少陵的金毒后,她盯住了那些散布他整个胸腔的点状水毒。那是和皇甫俊硬拼的时候受到的灵蕴震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尝试着用‘海带’裹上去。它们果然比韩少陵的金毒更加凶残,甫一接触,她的灵蕴光带便被侵蚀了一个圆圆的黑孔洞。她急急将它裹住,在它烙穿她的灵蕴之前,将它扔出了幽无命的身体。 一阵虚弱感袭来,眉心有种熬夜之后疲惫酸涨的难受。 动这些水毒,对她心神和灵蕴的耗损极为恐怖。 强撑着清理完点状的散毒之后,桑远远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脱离了入定状态。 她抬眼去望,见幽无命的气色明显好了一些,脸颊上竟是隐隐泛起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红色,像是大病初愈时焕发的第一缕生机。 立竿见影地得到收获,令桑远远心中大喜,疲累仿佛一扫而空。她当即闭上眼睛,继续静心入定。 那熔岩般的火毒看着稍弱些,但距离心脏太近,桑远远没有贸然去动它们。断裂肋骨之下的整片水毒触目惊心,消灭它们得耗费大量‘海带’,她现在有点儿入不敷出。 她选择对那个青色的女子掌印下手。 明先生是木系强者,姜雁姬夺了他的修为,用的自然是木灵蕴。这个掌印是谁留下的,答案呼之欲出。 它留在这里,带给幽无命的伤害远不止明面上这么多。 ‘海带’卷向青色的木毒。 桑远远头疼地发现,木毒连成一整片,根本无法像那些散毒一样,一点一点裹住取出来。 她思忖片刻,往他胸口扔了一朵太阳花,然后抽出一缕叶针,蜿蜒爬向那个掌印。 叶针尖端切入木毒掌印边缘。 令人牙酸的‘滋’声响彻脑海,桑远远只觉颅中传来尖锐刺痛,太阳花的叶针瞬间发黑破碎。 桑远远一阵眩晕,强打着精神‘望’去,见那掌印边缘,已被她成功切割下了极小的一片碎屑。 她咬咬牙,卷住了它,扔出幽无命的身体。 脑袋痛得有点发胀。 她见幽无命一晃也没晃,便咬紧牙关,继续派出叶针去对付那木毒掌印。 她有种在与姜雁姬同归于尽的错觉。 这份错觉让她有些盲目癫狂。 在她的意念之中,她好像变成了一个英勇的女战士,挥着刀,朝着姜雁姬劈头盖脸地乱砍,嘴里还要‘啊啊啊啊’地大叫大喊。 不知过了多久,那掌印被她恶狠狠地用凌迟手法切光了指头,只剩个光秃秃的巴掌。 看着这个颇有几分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巴掌,桑远远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愉悦,就好像她当真把姜雁姬给凌.虐了一通似的。 就在她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幽无命忽然动了。 他倾身上前,冰冰凉凉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桑远远心中一惊,睁开了眼。 只见这个男人惨白着一张脸,动作倒是强势利落,不容抗拒。 他把她向后推倒,压在了被褥上。 “嗯?” 对方闭着眼睛,并不回应她的疑问。 他凶狠地亲吻掠夺,像要将她拆吃入腹。 桑远远脑袋有些发晕,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他。 他动作一顿,腾出一只大手来,毫不留情地重重覆在她的身前,碾动。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只觉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他夺了过去,身躯发软,小腿有点抽筋。 幽无命重重喘着气,呼吸凶狠,狞笑着狂暴地吻她,身上的虚弱一扫而空,整个人就像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正当桑远远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时,幽无命忽然松开了她,翻到一旁,喘着粗气,道:“桑不近到了。” 桑远远赶紧爬了起来,面红耳赤地整理衣裳和头发。 原来已过去了一整夜,桑不近带着三架大车,来到了外头的街道上。 幽无命率着一众幽影卫出了门,与桑不近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对方十分不顺眼。 桑不近仍是女装打扮,今日他画了金色的眼线,一双眼睛简直像是随时要平地飞升变成凤凰一般。 他盯着桑远远泛红的脸蛋和微肿的唇,眸色渐渐凌厉。 他大步走到幽无命近前,压着声音,恨恨道:“从今往后,休想再与小妹单独过夜。” 幽无命嗤地一笑,眉梢尽是挑衅:“那你陪我咯?” 桑远远叹息着,把这个精气神十足的伤患拽上了车。 …… 如何放得下 桑不近这个女身果真是长袖善舞。 桑远远坐上了他安排的大车, 看着他风流地半倚在车辕上,手中拎一只酒葫芦,一面饮酒, 一面熟稔地同各路人马打招呼, 不多时便拿到了一纸盖满印章的通行令。 到了城门口, 桑远远撩开车帘,见前方检查得极为仔细, 就连运送粪水的车都要被搅一搅, 防着放跑了行凶者。 她的心脏又一次高高悬了起来。 她们这一行,共有三驾大车, 她与幽无命、桑不近同乘第一驾车, 幽影卫藏在正中那驾装满了云帛衣裳的的车厢中, 宁鸿才一家三口与桑州的亲卫乘坐最后一驾。 无论哪一驾被查,都是很大的麻烦。 幽无命面色冷肃,攥着桑远远的手,时刻准备带着她强行突围。 谁都知道, 一旦需要强行突围, 就是穷途末路。 城墙戒备森严, 大队云间兽骑在墙上巡逻, 严密监视着四方城门,一旦哪里有了异动,立刻就会出动大军, 这一队伤残的幽人根本无路可逃。 结局只有一个,便是战死。 …… 桑不近漫撒金银,插队到了前头。 只见他一锭接一锭往官兵身上扔金子, 吊着那双漂亮的眼,冷哼道:“连我云凤雏都不认得么, 过你这城门,哪一次有人敢碰过我的东西。” 桑远远一怔,心想,原来大哥女装出行的时候,借的是云家的名头。 云州位于天都东部,云氏曾是云境之主,五百年前天都的帝宫上方飘的还是‘云’字旗。云氏全盛之时,权势远胜如今的姜王朝,隐隐有天下共主的势态,各州主君交出兵权俯首称臣已指日可待。 遗憾的是,云氏没能逃过盛极而衰的魔咒,自末代云帝上位起,云氏如同中了诅咒一般,意外接踵而至,男丁一个接一个死去,新产下的婴孩也是女多男少,能平安长大的男子个顶个不成器。短短数十年,云帝便已后继无人。 再后来,云帝年老禅位,姜氏接过权柄,其中内情早已隐没在精心装裹过的史书之中,只见一片仁义高尚。 如今的云州乃是女子当家,平素行事低调,也不知怎么就能容得桑不近这朵奇葩顶着云姓在外面蹦跶。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很佩服地望着自家大佬。 只见桑不近将那盖满了印章的通行令甩到官兵头头脸上:“看清楚了没有!” 又是几枚大金锭扔了过去。 这个世界里,金子还是很管用的,就连最为宝贵的各系固玉晶也可以用黄金换到。 “是,是是。”官兵头头被金锭砸晕了头,挥手放行。 三驾大车缓缓碾向前方。 今日进出城门的人实在是太多,检查得又仔细,挪动速度便如龟爬一般。 望着前方门洞外的灿烂光明,桑远远心中只觉焦灼,很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三驾大车刚刚来到城门下,忽见那官兵头头腰间玉简一闪,有军令传下—— “东州王离京出城,速速清场,城门不得放行!” 皇甫俊要出城?! 什么情况! 桑远远的心脏悬到了喉咙口,不自觉地攥紧了幽无命的手。 几乎同一时间,幽无命得到消息,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暗中据点已被姜雁姬手下的高阶侍卫给端了,此刻三名高手正率人循着线索追向城门! 被堵在这里的话,不出一刻钟,便要被人包了饺子。 桑远远钻出车厢,来到车辕上。 只见桑不近的面色也凝重了许多,冷着脸对那官兵头头说道:“我赶时间,一刻也耽搁不得。先让我出去!” 官兵头头收好了金锭,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道:“回去回去,到后头等着去!上面何时传令放行,再到后面排队出城!” 桑不近气得想抽人。 那官兵头头已带着人挤到了前方,勒令门下的车马和百姓全部回头,回到城中等待放行的命令。 而身后,帝宫的高手,正向着城门赶来! 此刻回头,只有死路一条。 城门下车马拥堵,想要强行突围,只能弃车冲杀出去。虽然一行都是强者,可是血肉之躯哪敌得过钢铁之器,奔跑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墙头的箭雨。 就算勉强逃出射程,活下来的人也十不足一,又用什么来抵抗正规军的铁骑? 桑不近的额角迸出了青筋。 “掉头,掉头!”官兵头头已带着人挤到了城门底下,正挥着手,将挤在城门下的人驱逐回城中。 桑不近慢慢眯起了眼睛,唇角抿成一道润泽的红线,缓缓抬起了一只手,预备强行突围! 众人的心弦已是绷到了极限。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阵阵轰隆的蹄声,一听便知道是装备精良的铁骑。 催命的兽蹄,声声踏在众人心口。 桑远远头皮发麻,回头望去。 只见一队兽骑飞速逼近,领头之人身穿高阶侍卫的甲衣,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桑远远倒抽一口凉气,浑身冰冷,血液仿佛凝滞了。 她的心脏不自觉地跟随着兽蹄的旋律,跳动得越来越急…… 站在她身旁的桑不近却是微微一怔,举起的手慢慢握成拳,垂到身边。 晃眼之间,那队兽骑便抵达了城门,士兵左右一分,挥着矛,将人群粗.暴地拨开。 带队的将领高高昂着头,披风在身后飒飒作响,向着这一行快速逼近。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国字脸男人,膀大腰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被晒得微微泛起一点红。 “云凤雏!”将领人未到、声先至,“我来为东州王开道,正好顺路送你!” 桑远远恍然回神,这一瞬间,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骨一样,身体又想往下沉,又想往上飘。 只见这一队兽骑干脆利落地在城门下清理出一条通道,国字脸将领御兽走到了桑不近的身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酒壶,伸过来,重重撞了下桑不近手中的酒葫芦,道:“干了!悄没声就走,也不打个招呼!若我没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这么不告而别了?” 桑不近失笑,身体随着向前碾动的车轮晃悠着,举起手中的酒葫芦,道:“行了老金,少腻歪些!” 那将领呵呵地笑:“是了,云凤雏与众不同,可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小娘们儿!我金吾,可不会把那种又小又弱的玩意儿当朋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不近:“嗯。”比你都大。 三驾大车顺顺当当就越过一半城门。 前头清场的官兵头头急急跑回来,老远嚷道:“回去回去听见了没有!好大的胆子往前冲!冲什么冲!赶死啊!” 到了近前,这小头目‘嘎’一下收了声,垂头道:“见过金吾将军。金吾将军,上头有令不得放行……” 桑不近哼笑:“若不是你拦着我要金子,我早也出城去了!” 一听这话,金吾顿时就怒了,反手从背后抽出铁.鞭,将那官兵头头抽了个倒栽葱,只见几枚圆滚滚的金锭子从他的怀里跳了出来,在地上打转转。 人赃并获,官兵头头吓得伏在地上连声求饶。 金吾还要再抽,桑不近赶紧劝住了他。 这会儿夜长梦多,拖不得。 只见桑不近扬起红袖,朗声笑着,用手中酒葫芦砸了砸金吾的铁甲,道:“行了,回去吧老金,下月我再来找你吃酒!” “那便不送了,我还得回头迎东州王去。”金吾跳下云间兽,捡起地上的金锭子,扬了扬,道,“钱我替你收着,买好了酒,等你再来!” 桑不近挥挥手,三驾大车速度加快,十几息之后,一驾接一驾,冲出了城门。 他的神色并没有放松,亲手拽过缰绳,小心地御着兽,用最快且不引起城墙上方注意的速度,驶出了弩.箭的射程。 玛瑙白的帝都,渐渐被甩到远处。 “说了小事情。你看大哥我,举重若轻,轻而易举,举手之劳。”桑不近得意洋洋,偏头冲着桑远远挑了挑眉梢。 要不是冷汗弄花了他的妆容,桑远远还真信了他的风轻云淡。 她差点儿顺嘴给他来了个成语接龙——劳心劳力,力不从心,心惊肉跳…… 兄妹二人坐在车辕上,沐浴着阳光,享受着暖风,很是心旷神怡。 到了十几里外的岔道口,身后忽然传出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往左。”不容置疑的语气。 桑远远心头一跳,回头望去。 只见幽无命微勾着头,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直盯着她。车厢中照不进阳光,他看起来就像是藏在阴影中的一片苔藓。 她赶紧爬了回去,蹭到他身边。 桑不近转回了头,迟疑地说道:“往右便可进入姜州地界。姜州境内我通行无阻,只要南下,便可从风州绕回桑州,无人会起疑。到时候你爱回幽州便自己回去,谁也不会拦你。” “我说往左。”幽无命一字一顿,“到云州冰雾谷,截杀皇甫俊。”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桑不近慢慢眯起了眼睛,点头道:“不错。皇甫俊不惜拖着重伤之躯急急出城赶回东州,必是因为东州有能救他性命的药。既已撕破了脸,岂能由着他反扑回来?有亲卫和接引使同行,冰雾谷确实是唯一的暗杀机会!所以我们必须抢在皇甫俊一行之前,抵达冰雾谷,布置杀局!” 他也是极为果断的人,手一挥,车队径直碾进了通往云州的道路。 “云州气候寒冷,到前头,先给小妹添些衣裳。”桑不近暗自沉吟着,重重一扯缰绳,拉车的云间兽们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桑远远关上车门,坐到幽无命身边。 方才死里逃生,她和桑不近一起坐在外头车辕上晒太阳吹暖风,人有点飘,笑得太大声了些,忘了照顾车厢里伤患的感受。 他肯定很不爽。 整个车厢里,又黑又冷,与外面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像幽无命这种人,肯定又要想东想西。 她轻轻倚向他,把脸颊靠在他的肩膀上。 幽无命愣了下,伸手揽住了她。 他已经有点习惯她的亲近了。 但凡她靠近他,他总会不自觉地向着她敞开怀抱。 她轻声说道:“你得赶快好起来啊,只有你,才有能力在那么多人的保护下杀掉皇甫俊。” 他一怔,轻笑出声:“小事情。” “‘它’跟来了吗?”她问道。 幽无命微笑:“车厢底下。盯着你哥呢。” 桑远远:“……” 桑不近正在外面愉快地哼着小曲。 桑远远暗想,若是大哥知道那偶人娃娃伏在车底下,用那样一双阴沁沁的黑眸关注着他的话,怕是再也唱不出来了。 她用脸颊蹭了幽无命一会儿,然后便坐直了身体,道:“来,我继续替你治伤。” 幽无命不置可否。 桑远远径自跳到软榻上,盘膝坐好。 刚闭上眼,只觉一道冷风袭来,她被他重重抵在了车厢壁上。 “小桑果,”他轻轻磨着牙,一张俊脸缓缓逼近,沉声道,“桑不近说,再不让你和我在一起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眸中毫不掩饰的渴意令她心弦一颤。 他眯起了眼睛,视线像蛇一样,在她红润的唇上划来划去,“方才我忽然觉得,小桑果你,天生该是在阳光下的,要是和我一起活在阴暗的地方,早晚会变成青苔。” 他用掠食者的目光盯紧了她,心道,那不如,现在就把她变成青苔。 桑远远心中一震,吃惊地抬眼看他。 他这是……萌生了退意么? 他竟然有了放手的念头? 她张了张嘴,惊恐地问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想要和皇甫俊同归于尽?!不可以!” 幽无命邪魅的表情乍然破裂:“想什么呢!” 桑远远纳闷地歪了头。 不是要同归于尽的话,为什么要说这种很煽情的,一听就是要放手告别的话? 幽无命被她打乱了节奏,手一抖,衣袖中骨碌碌滚出了一盒芙蓉脂。 桑远远慢慢瞪圆了眼睛,看看芙蓉脂,又看看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我大哥就在外头啊!” 幽无命破罐子破摔,嘴角一撇,道:“那又如何?” 桑远远深吸了一口气:“倒也不如何,只是,万一哥哥拉开门,岂不是把我们给看光光?” 幽无命:“……” 方才那一瞬间,他的心中是当真是翻滚着无比阴暗的念头,想要不顾一切,立刻就把这个阳光一样明丽的女子染上自己的颜色。 她若是抗拒,必定会激发他的凶性,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可她并没有拒绝之意,她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的确不妥。他的小桑果,恨不得藏在一丝光亮也没有的地方,不叫任何人看到。 怎能让旁人看到半点失态的模样,听见任何失控的声音? 那么……就这样放过她? 不可能。 至少,也得烙上自己独一无二的印记。这样,她才不会跑到阳光里面,让他什么也抓不住…… 他扬了下衣袖。 叠在车厢一侧的木屏风‘哗’地将软榻隔在了狭小的空间内。 幽无命罩住了桑远远,狠狠把她拽进怀里,垂头亲下。 他道:“你是我的。” 声音嘶哑,染上一抹略带失控的缱.绻。 手指碰到了芙蓉脂冰凉的玉盒,他的呼吸骤然变急,拨开盒盖,挑出一团带着花香的莹润膏质,藏在掌心。 桑远远被亲得有些头晕。 不得不承认,幽无命的学习能力是极其惊人的,并且很会举一反三。 如今,他已经可以轻易地搅动她的心湖,让她心尖颤抖,不知所措。 他趁着她迷迷糊糊时,那只藏了芙蓉脂的手拨开她的衣物,悄然潜到了目的地,等到桑远远蓦地回过神时,早已受制于他。 她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串倒气的声音,就被他捂住了嘴。 他贴在她的耳畔,声音低沉魅惑:“乖,我就试试怎样涂,什么也不做。” 她惊慌地推他,却丝毫也无法阻止他的动作。 “别出声,你哥会听见的。”他缓缓挪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薄唇印上。 呼吸破碎。 …… …… 她呆呆地看着他。 这个可恶的男人很贴心地替她摆了两只靠枕,扶着她,轻柔地帮她倚靠在软榻上,然后取出绸布,不紧不慢地擦掉了手上残留的少许透明芙蓉脂。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擦过手就把绸布扔掉,而是又将它折了起来,收回原处。 她的身体仍在轻微地颤抖。 “我的小桑果,”他愉快地笑着,问她,“今日还要替我治伤么?” 桑远远:“……” 他倾身上前,眯起眼睛,低低地告诉她:“即便没有桑不近,我也可以带你从密道离开天都,轻而易举。” 桑远远知道那条密道。它甚至可以被称为‘地宫’,里面像养蛊一样,蓄着冥魔。那是大魔王幽无命的终极秘密,连他的幽影卫都不知道。 此刻她的脑海里一片混沌,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绝密,也就转了下眼珠,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他突然这样对她,是因为很介意被桑不近救了一次?或者他在意的是,她和桑不近并肩站在车厢外面,一起披着阳光,一起面对疾风暴雨,将他……抛在了阴影中。 他不服输。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过了气。 她慢悠悠爬起来,见他掀开了车帘,手指抵着额头,独自坐在一旁对着车窗外发呆,也不知吹了多久冷风。 “幽无命。”她唤他。 车帘一晃,合上了,他回转过身,黑眸一弯:“终于想我了么。” 坏坏的声音,不知让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幽无命大笑着揽住了她,把她的脑袋重重摁进怀里,附耳低语道:“小桑果,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 “总不是什么好的。”她郁闷地说道。 他轻笑出声:“我在想,你我大婚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景象。小桑果脑袋这么小,戴着大大的凤冠,一定很好笑。” 桑远远不接话。 他歪过身子,俊脸凑到她面前,很可恶地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脸颊。 “别气了。”他道,“我也没做什么。” 是没做什么。 就里里外外涂了个遍。 还嘀咕了几句什么‘如何放得下我’之类的混帐话。 她敢肯定,一定是最不正经的那种意思! 她低低地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幽无命意味深长:“自然不会。” 他微眯着眼,黑眸中清清楚楚地写着——下次,怎还会这般轻易就放过你? 她只能自欺欺人地当他答应了。 “给你治伤。”她闷闷地道,“今夜便把那个掌印解决掉。” 幽无命歪着头,盯了她好一会儿。 “小桑果,你不生气了吗?”他颇有些小心地问。 她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认真地反问:“那你现在有安全感了吗?” 幽无命很不屑地轻嗤一声,把头转向一旁。 她径自道:“我替你疏通淤堵,你忍耐些,务必坚持。” 他皱着眉回转过头,见她已静心入定去了。 他盯了她一会儿,抿抿唇,也闭上了眼睛。 姜雁姬留下的掌印已被桑远远切了五指,显得有些可怜。 今夜,桑远远的动作更加凶残,怀抱着一股子玉石俱焚的劲头,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巴掌拆得干干净净,一丝残渣也不留。 凌迟般的折磨之后,幽无命只觉胸口仿佛被卸掉了一座大山,一种说不出的轻快氤氲全身,身体内滚动着无数暖流。 这一刻,他的心底冒出一个念头,要让他的小桑果永远属于他——不要死的,而要活的。 略有些凶残的念头刚刚转过半圈,他的呼吸忽然凝滞。 一道道浓郁的木灵蕴,直直往下而去。 那边没受伤?! 他还没回过神,便感觉到几条‘海带’轻灵地一裹,温柔地缠住了他,忽轻忽重,仿佛在玩闹,又仿佛在攻击。 幽无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在……做什么?! 此刻,他浑无一丝防备,只能任凭她的灵蕴为所欲为。若是随意动弹,难保当真被她无意之间弄出什么致命的损伤. 他屏住了呼吸,浑身紧绷。 灵蕴欢腾嬉戏,时而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时而轻轻柔柔地飘开,若即若离。 他渐渐憋不住气了。 她显然觉察到了他骤急的心跳,她更加使坏,像是传说中要人性命的女妖精一样,放肆地操纵着那些灵蕴丝绦戏弄他。 他仿佛能听到她在耳旁狡黠地坏笑。 幽无命身体僵直,倏尔,脑海一片空白。 口中无意识地溢出一声闷哼。 同为男人,车辕上的桑不近一听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陡然回身,一把掀开了车门,见车厢中立着一面木屏风挡住视线,当即气得浑身发抖,险些喷出一口老血。 他纵身扑进车厢,薅开屏风,偏头回避了几息之后,猛地瞪向幽无命。 看清眼前的一幕,桑不近双眼逐渐呆滞。 只见自家小妹一本正经地在入定,周身满是清新的木灵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幽无命狼狈至极地仰坐在车窗边,额角青筋直跳,脸色白得像鬼,目光慢吞吞地向他转来,眼神颇有点四大皆空。 桑不近:“……” …… 桑远远睁眼时,幽无命已经逃了。 狸猫换太子 幽无命狼狈逃走的这一夜, 桑远远成功晋阶灵明境。 为了对付姜雁姬留下的那个木毒掌印,她豁出性命,倾注了同归于尽的决绝, 与它以命相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整个过程中, 她与姜雁姬的灵蕴其实是‘心心相印’的。 她摸到了其中玄妙,激发了体内所有的潜能。 消灭了木毒掌印之后, 再看灵隐境至灵明境的那层壁障, 简直如同儿戏。她借着脑海里那股剧痛的余波,一鼓作气, 径直越过灵隐境九重天, 摸到晋阶屏障, 破境。 那一瞬间的感受,当真如同脱胎换骨。 第一次洗筋伐髓的变化发生在身体层面,而自灵隐境破境踏入灵明境,感受到的变化却是在精神层次上。进入灵明境之后, 体内的灵蕴便固定成了莹润的青色, 再不会随着晋级而变幻了。 脑海里多了一根青色的光弦, 拨动它, 便能够与周遭的木灵蕴共鸣。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硬要比喻的话,大约像是‘共震’, 或者‘波’。 心念一动,周遭灵蕴轻轻震荡,供她驱使。 桑远远缓缓睁开眼睛, 按捺住怦怦乱跳的心脏,并了个剑指, 重重向着软榻前矮桌上的一只白玉杯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她的预想之中,灵明境一重天,应当可以荡出尺把长的木灵蕴,轻易地把面前的杯子切成两半。 殊不知,一阵奇异的悸动之后,便见一朵蠢头蠢脑的大脸啊呸,太阳花蹦了出来,把那只白玉杯压了个倒仰,咣铛咣铛在矮桌上晃动。 桑远远僵在了原地。 谁家的灵蕴是这样的啊? 她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面前这个可笑的花盘。 它有她的巴掌大小,黄澄澄的花盘有气无力地勾着,一条碧绿的茎杆,再加两片无精打采翻向两侧的绿叶,怎么看都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它。 居然是实体! 桑远远凌乱了。 只见大脸花完全无视了主人的嫌弃,它用根须抓住了那只翻倒的白玉杯,把杯子立了回来。 一滴浓郁无比的青色光液从花盘上渗出来,拖着一道发光的粘稠亮线,‘叮咚’一下落进了白玉杯里。 虽然栽在幽无命胸口上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操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桑远远怎么看这姿势都觉得不对味,这玩意,让她不由得想到了在课堂上打瞌睡还流口水的糟心娃子。 她抽着嘴角,盯了它约摸一炷香的时间。 白玉杯盛满了可疑的液体,大脸花化成青色灵蕴,消散在空气中。 桑远远犹豫片刻,拉开了车门。 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腹白,桑不近愉快地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地驱车走在渐渐被霜雪覆盖的平原上。 “小妹!”他一笑,眼角的金凤好似要破体而出。 桑远远:“……”他什么时候又补了妆?! “大哥,幽无命呢?”她问。 桑不近嘴角抽了两下,眯起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悦道:“找那坏东西作甚!” 她摆出一张一无所知的脸,纳闷地问道:“他何时又得罪哥哥了吗?” 桑不近嘴角重重一抽,盯了自家天真单纯的小妹片刻,恨声道:“你修行的时候,他在一旁……做些很坏的事情!日后,休要再与他一道修行!” 桑远远很认真地替幽无命解释:“大哥,他帮我聚来许多灵蕴,和他一起修行事半倍功,你看,短短这么些日子,我已晋级灵明境了呢!幽无命其实很好的,大哥对他不要有偏见嘛。” 桑不近:“……”这你叫我怎么说? “可是,小妹你不知道,他在你旁边……在你旁边……” 说不出口! 桑不近很想仰天咆哮。 “放心吧哥哥,他不会吵到我的!”桑远远笑得眉眼弯弯。 桑不近痛苦地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既然小妹不知道,那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桑不近认命地指了指后方:“他去了后面。” 桑远远点点头,跳下马车,向后走去。 阿古驾着车,见到桑远远过来,连忙一个急刹,请她上去。 车厢里堆着绫罗绸缎,幽影卫一个个噤若寒蝉,缩在木屏风外的小小空间里,盯着那些布料发呆。 看到桑远远,众人一齐起立,个个摆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像逃难一样径直从车门口跳了下去。 桑远远:“……” 她轻轻推开了能够折叠的木屏风。 便看见幽无命大马金刀地坐在半人高的绸缎堆上面,他换了一身衣裳,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揉着额头。 双眉绞在了一起,脸色阴沉得滴水。 他缓缓抬起眼皮,盯了她一下。 “你来干什么。我在安排截杀之事,你走。”他绷着脸,冷冰冰地说道。 桑远远没说话并朝他扔了一朵大脸花。 幽无命猝不及防,险些被砸了个倒仰。 他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眼睛,望向胸前那朵蔫头耷脑的花。 刚一愣,就见桑远远要哭不哭地冲过来,扑到他怀里,重重搂住了他的腰,扁嘴道:“幽无命我完了,我的灵蕴怎么会是这样的,我这辈子是不是就这么毁了?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为什么要赶我走,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嫌弃我和我的大脸花了是不是?” 两个人中间,大脸花艰难地挤出了脑袋。 这一幕,让幽无命莫名有种怀里抱着美媳妇和丑娃子的错觉。 他莫名就被她带歪了:“谁嫌弃你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大脸花。” “那你为什么凶我!”她抹了抹眼睛。 幽无命嘴角一抽:“我没有。” 被她这么一搅和,他不自觉地把昨夜丢人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他饶有兴致地腾出一只手,揪了揪大脸花的叶子。 “……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花盘上沁出一团青色凝露,‘啪叽’一下甩到了他的脸颊上。 幽无命:“……” 他瞪着眼睛,望向桑远远,只见她的小脸蛋皱成一团,弱小可怜又无助。 黑眼珠缓缓一转,他难得地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晋阶之后要是弄出这么一坨怪东西来,恐怕也是生无可恋。 真可怜。 “没有关系,”他憋住了笑,别别扭扭地说道,“小桑果,这个,挺好的,我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打起架来,还挺唬人。” 他绞尽脑汁安慰她。 桑远远的嘴扁得更厉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幽无命只好笨拙地抚了抚大脸花的叶子,艰难地给它找优点:“颜色不错,绿得挺正。” 桑远远:QAQ。 他把她抱进了绸缎堆里,照着她的脸蛋亲了好几下。 他忍着笑,很凶残地说道:“别难过。谁敢笑话你,我会让他死。” “真不嫌弃我?”她抬起水润的大眼睛。 “嗯!”他快速回道。 “好吧,”她啄他唇角,“那我今天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她是不是在和他讲条件? 视线一垂,见她依旧耷着眼角,抿着嘴唇,整个人有点发蔫。 看着怀中委屈巴巴的女子,他忽然觉得昨夜发生的事情可能是什么误会。就这么个呆头呆脑的小东西,怎么可能对他做出那种事情来?不像不像,小桑果明明就是个小傻子。 想必,她当真以为那只是什么淤堵的经络或者残毒?这家伙,真是笨得够可以! 这般想着,幽无命忍不住眯起了狭长的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心头的阴云渐渐散得一干二净。 他心情好了,便用下巴去蹭她的发顶。 “那我以后该怎么办?”她仰起小脸来看着他,一双眼睛纯澈无比,像是林中的小动物。 “怕什么,”幽无命失笑,“有我在,还能轮到你上阵杀敌不成。” 桑远远看起来更加郁闷:“我才不要做拖油瓶。” 幽无命很无所谓地弯起唇角,继续亲她鼓起的脸蛋,语气敷衍得很:“不做不做。小桑果怎么会是拖油瓶。” “嗯,”她推了推他,从他怀中钻了出来,收起太阳花,正色道,“那我们来商定截杀皇甫俊的计划。” 幽无命:“?” 她一秒钟就进入了状态:“昨日听你和大哥说起,要在冰雾谷动手。若是我没有料错,那里必是一处极寒且险峻的地段,至多不超过两骑并行,对吗?” 幽无命继续发愣。 桑远远快速说道:“所以你的计划是不是埋伏在路中,等到皇甫俊的车马经过身边时,跳出来截断前后,杀掉他?” 幽无命像木偶一样点了下头。 “完事后怎样撤退呢?”她问。 幽无命噗地笑了声,然后垂眸瞪着她,胸腔颤动,闷闷地笑了一会儿,道:“险些忘了,我的小桑果足智多谋,是个厉害的军师。” 他坐直了身体,‘刷’一声从身旁拎出一张地图,示意她看。 “左面是十丈峭壁,右面是百丈断崖。”他道,“这段冰雪山道乃是必经之路。用吊索,自上而下,杀他个措手不及,成事之后,顺着吊索滑至谷底,撤离冰雾谷。” 桑远远沉吟片刻:“伤亡必定惨重。” “不错。”幽无命点头道,“接引使必会一前一后护着皇甫俊。我对付一人,桑不近拖住一人,其余的护卫便由幽影卫来拦截。道路狭窄,倒不必担心被合围。速战速决的话,在这里,倒是不会有多少伤亡。关键在撤退的时候。” 桑远远凝神看着他,目光渐渐有些发飘。 幽无命这样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又干脆又利落,举手投足间满是王者之风,颇有种江山在手,运筹帷幄的感觉。 他用极长的手指点了点山道上下:“往上方撤,会被射成刺猬,只能往下。往下,对方必会斩断吊索,只能自求多福,走一个是一个。” 桑远远思忖片刻,缓声道:“我有一计,叫做狸猫换太子,你听听看,可行不可行。” 幽无命挑起了眉毛:“哦?” …… 过了晌午,幽无命收到了消息,皇甫俊重伤赶路,并未坐车,用的是轿辇。 幽无命乐了:“真是天助小桑果!” 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向桑不近那驾车。 她不禁有些羞恼:“放我下去呀!抱着我做什么。” 他坏笑道:“我高兴。” 还把她轻轻抛了下。 幽无命高兴了,桑不近的脸色却阴得滴水。 他把缰绳交给了亲卫,钻进车厢中,拉一只小杌子坐在矮桌对面,一身凶气,嘴里说着皇甫俊的送葬事宜,却用眼神把幽无命凌迟了千百遍。 在两个男人视线对撞的火花夹缝中,桑远远再把计划说了一遍。 “就用小妹的计策!”桑不近拍了板,“幽无命,你该去安排了。” “你去。”幽无命懒懒挑眉,“我受了伤,动不得。” 桑不近气乐了:“哈,我怎觉着你是精力过盛!” 幽无命知道他在嘲讽自己昨夜丢人的事,径直把脸皮一扔:“大舅哥,你到是当着小桑果的面说一说,我是怎么个精力过盛法?” 桑不近:“……无耻之尤!” 他气乎乎地安排了下去。 车厢中,又只剩下了幽无命和桑远远。 她虽有一身演技,但气氛忽然沉默下来之后,难免重新想起了昨夜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禁有些脸热心跳。 “小桑果,”他的嗓音微微发哑,“今日,试试处理那火毒。” 她快速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加了一句:“只清理火毒便可。” “嗯。” 她知道,那狸猫换太子之计只是最理想的状况,事到临头情况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谁也说不准。 如果发生了意外之外的状况,就必定要面临一场恶战。真打起来,幽无命便是己方的王牌,一定要尽最大的能力,助他伤势复原。 她平了平心绪,缓缓入定。 实体化的大脸花虽然看起来丧丧的,但其实它们比从前要好用得多了,桑远远心念一动,三株大脸花便挥舞着蔫不拉叽的叶子,开始编织出又厚又密的海带条来。 桑远远没料到的是,这火毒竟然比想象中好处理得多。 火毒遇木即燃,燃焦了几缕根须之后,她找到了对付它们的办法。 她把‘海带’中的汁液挤在幽无命的伤口上,然后把没了汁液的海带放在大脸花的叶片上摊着晾一会儿,它们就变成了脆脆的样子,一看就易燃。 她把这些易燃的薄脆海带片伸到了火毒里,立刻便有赤红的火灵蕴吐着信子爬到海带片上,她顺势一抽一甩,就能将它们抛回大自然的怀抱。 车队越过冰雪平原时,幽无命体内的火毒被清理得一点火星也不剩了。 桑远远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眼看他。 如今,他体内的积毒已被她治好了十之七八,就剩下皇甫俊留在右边锁骨下的那一团水毒淤伤了。 清除了火毒之后,那道久久不愈的箭伤竟是在这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脱了痂,只留下一块圆形的痕迹。 他的身体其实极其强悍,自愈能力惊人。 她有些脱力,轻轻地喘着气,倚在他的怀里。 “就剩皇甫俊的水毒了,”她微撅着唇,“亲我一下,我便有力气一鼓作气替你清理完。” 幽无命啼笑皆非,怪异地看着她。 他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人敢和他讲过条件。 他隐隐觉得她好像在某种边缘试探,却又在心中断然否定——小桑果那么笨,就只是喜欢他,单纯在撒娇而已。她喜欢他亲她! 这般想着,他的心口涌起了一团又像火又像水的东西。 他把她拽进了怀中,一面亲她那诱人的红唇,一面把大手覆在她的身上,搅乱她的呼吸。 “小桑果……我们成亲……回去就成亲……”声音哑得彻底。 迷蒙的视线对上暗潮翻腾的黑眸。 她知道他忍得辛苦得很。 …… 赶在进入冰雾谷之前,桑远远把幽无命体内的淤毒全部清理得一干二净。 毒蕴一除,他立刻便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 整个人懒散而饱满,往软榻上一倚,唇红齿白,容色似玉,着实是风华绝代。 她却无心欣赏了。 虽然晋阶至灵明境,但对付皇甫俊、姜雁姬和那高阶侍卫的灵毒,已是大大地透支了她的灵蕴和精神力。将所有灵毒驱逐完毕的那一刻,她就像断了紧绷的弦一般,立时就病倒了。 她倒向来也不矫情。 如今四面楚歌,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时刻要面对生死危机。这种时节,若是幽无命还要因为顾忌她太过辛苦而拖拖拉拉不肯治伤,那才是愚蠢至极。 所以她倒在他怀中的时候,心中倒是丝毫委屈也没有,只冲着他笑。 幽无命挂上了惯用的假笑,脸上看不出情绪,只眼尾微微泛着一点红色。 他覆在她的耳畔,低沉絮语:“小桑果,你且看我如何杀人。” 她轻轻点头,脑袋一阵眩晕。 他把一只大手重重摁在她的额头和眼睛上,强迫她闭眼休息。 他的灵蕴像刀子,不会治病,只会伤人。 …… 冰雾谷中的杀局很快就布置完毕。 幽影卫和桑不近的亲卫都是万中无一的好手,效率惊人。 一日之后,风雪掩盖了所有的痕迹,隐埋的吊索、大大小小的雪墙、山壁上挖出的坑洞、运送到壁中的轿辇、种种忙碌过的痕迹,尽数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桑远远仍发着烧。 桑不近购置各式物资的时候,替她重金买来一件雪兽绒毛大罩衣。 她的身体往那白乎乎毛茸茸的大罩衣中一钻,整个人立刻就变成了一只矮矮胖胖的小白熊。她今日稍有好转,又有重装在身,便忍不住想要跳下车来看看这异乡的奇景。 一见她的模样,幽无命就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袍,身后背着一柄厚刃的铁刀,在这漫天飘雪的寒风中一站,既俊逸出尘,又莫名违和。 云州是极寒之地,冰雾谷是通往东面三个州的必经之路,说来也奇,一越过这座山,气候立刻便温暖了,整个云境,也只有云州是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 而在这个地方,冰雪像是回光返照一样,特别凶残肆虐。整条山道都裹在了白茫茫中,大大小小的雪片在风中飞旋,山道像是无意之中抹在了白色画布上的一道不起眼痕迹。 桑远远刚一落地就滑了一跤。 雪都凝成了冰,这得有多冷。 她穿成一个球,身体又虚,根本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圆滚滚地就朝着地面栽了下去。 幽无命差点儿笑岔了气。 他并没有扶她,而是长身一掠,垫在了她的下面,让她和他摔了个对眼。 她生气地挥舞着胳膊想要爬起来,奈何穿得实在是太胖,两条胳膊就像是雪人身上捏出来充作手臂的圆球,只能在身侧徒劳地挥动。 幽无命快笑疯了。 桑远远气了一会儿,被他感染了,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抬腿踹他。 半晌,她的脸色忽然重重一变。 幽无命吓了一大跳,赶紧抱住她,轻飘飘地掠起来站定,一只大手猛地摁在她的脑门上,紧张地垂头看她。 “大战之前这样笑太不吉利了,”桑远远道,“若我没有料错,阿古他们肯定要在后面讲一些比如‘主君从未这般笑过,日后都能这般开心多好啊’这样子更不吉利的话。” “噗!”幽无命抓住她的肩膀,“小桑果你错了!他们只会说——主君笑得这么开心,又有人要倒大霉。” 桑远远:“……”好吧反派的戏路摸不透。 小九那边很快就传来了消息,皇甫俊一行,已经踏入冰雾谷! 幽无命捏碎了玉简,整个人气质大变。 此刻,众人藏身在十丈峭壁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一行蜿蜒而来的东州车队。它们爬行在山道上,就像一队毫无半点抵抗之力的蚂蚁。 桑远远紧紧攥住了拳头,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希望一切顺利! 皇甫俊乘着轿辇,位于队伍中段。先前行军之时,轿辇四周被护得密不透风,根本没有任何刺杀之机。 而这冰雾谷却无法容纳多人并行,一乘轿辇便占据了整条山道,两名接引使只能走在轿辇前后,队伍拉成了细细长长的一大条。 眼见皇甫俊的轿辇慢慢来到做过手脚的山壁边上,桑远远紧张得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幽无命举起了手,重重挥下! 众人齐齐发力,一堵事先准备在峭壁上雪墙缓缓倾倒,大团小团的积雪向着山道轰隆滚落。 “雪崩!” 矫夫急急将轿辇放置在山道上,众亲卫祭出兵器,荡出灵蕴,将上方砸来的雪团尽数击入崖下。 飞雪弥漫,遮天蔽日。 幽无命压着眉眼,凝神望着,唇角不知不觉浮起一丝狞笑。 雪雾彻底遮挡了视线。 桑远远略有些心焦地望向他——为何还不动手?此刻难道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么? 幽无命却像是定在了雪中一般,一动不动。 眼见,这场人为制造的雪崩便要结束,山道上稍稍恢复了一两分能见度。 幽无命终于长指一折,玉简在指间破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埋伏在山壁洞窟中的亲卫收到指令,动手了。 一片白茫茫之中,身旁峭壁上滚落的雪层毫不引人注意。 一乘覆在白雪中的轿辇从事先挖好的洞窟中猛然被推了出来,伴着一截断落的雪层,在滑脚的冰雪山道上横掠数尺,无声无息地顶替了原本放置在地上的轿辇,而原本那一乘轿辇则被抵出山道,悄无声息坠下百丈断崖! 落雪滚滚,漫天雪雾之中,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一出李代桃僵。 此刻‘雪崩’之势渐缓,东州护卫与接引使者的注意力不自觉地投向了上方,期待着雪崩结束,谁也没去关注那乘‘好好’停在原地的轿辇。 幽无命把握时机的能力,当真是惊人之极! “成功了!” 众人心头狂喜,交汇着激动的目光。 幽无命抓住桑远远,绕到东州人后方,轻飘飘地顺着隐在白雪中的吊索滑到了断崖之下。 桑不近、阿古等人紧随其后,落到谷底。 正前方,一乘质地精良的轿辇被顶下了百丈断崖,歪在乱雪之中,顶篷摔到了一边,一袭紫衣在皑皑白雪中异常瞩目。 而上方山道上的东州护卫们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待‘雪崩’停止,他们便抬起了那乘李代桃僵的轿辇,向着谷外蜿蜒而去。 “小妹你真是个天才!”桑不近一把薅过桑远远小胖熊,把她圆滚滚地揽在胸口拍了一通。 幽无命低低地冷笑一声,反手抽刀,大步走向前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袭紫衣,挣扎着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在雪地里缓慢蠕动。 “没摔死,算你倒霉咯。”幽无命的声音阴寒彻骨。 你是在吃醋 幽无命提刀上前。 桑不近趁机把自家毛绒熊妹妹揽在了怀里。 风雪之中, 明艳如火凤的佳人搂着瑟瑟发抖的小白熊,就像一对开在雪谷底下的姐妹花。 “敢不敢看?”桑不近问。 “当然!” 她可是在冥魔浪潮里打过滚的女战士,可不是什么温室中的小白花。 紧走几步, 发现不对了。 皇甫俊在茶楼中挨了数刀, 分明已伤到了脏腑, 这样一个重伤患者从这百丈断崖上摔下来必死无疑,如何还能挣扎着爬起来? 必有蹊跷! “当心有诈!”她合了个喇叭, 冲着幽无命的背影喊道。 她高烧未退, 嗓音带了些沙哑。 幽无命脚步微顿,弧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然后刀尖爆起灵蕴, 身形一掠分雪而去, 激起一道丈高的雪雾。 桑不近很不屑地发出了鼻音:“得瑟个什么劲。” 如今他看幽无命更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这家伙,分明是想在小妹面前表现。 桑不近不甘示弱,足尖一点,在身后扬起了一丈五的雪雾, 像一只火凤般, 飞掠向不远处的破轿辇。 “幽无命必定大意轻敌, 小妹, 我去助他!” 桑远远:“……” 她甩着两条圆滚滚毛茸茸的胳膊,吃力地蹦向战场。 只见幽无命的灵蕴光刃重重斩在了轿辇上。 紫衫人头发披散,狼狈无比地滚到一旁, 避开了刀锋。雪地里,留下了一道血污痕迹。 ——从百丈之上直直摔下来,还能保得住性命已经是奇迹了, 再强悍的躯体,必定也要身受重伤。一个本就身负重伤的人, 居然还能蹦跶得动吗? 桑远远不禁眯起了眼睛。 短短数日就能恢复到这个地步?要么,皇甫俊已经拿冥族续过命,要么…… 只见那紫衫人踉跄着扑向摔到了远处的玉简。 “别让他报信!”桑远远喊道。 桑不近飞掠而至,抬起一脚,把那斜插在雪地里的玉简踹到了几十丈之外。 幽无命的身影在雪中高高跃起,如白色的杀神降世,落在了紫衫人的身侧,刀一扬,再度劈下。 这一回,紫衫人避无可避,只能扬起双臂,爆起一阵土黄色的灵蕴,堪堪挡下一击。 一口鲜血仰天喷出,乱发被刀风拂到脑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不是皇甫俊! 桑远远轻轻叹息一声,心中感到失望,又觉得仿佛情理之中。 她忧心地望向幽无命。 幽无命在笑,笑得倒是真心实意,他勾着唇,一字一顿道:“督主啊。” 督主?桑远远眉头一挑。 那些持了假王令,截杀桑州王父子的人,可不就是奉了‘督主’的命令吗?眼前这个假冒皇甫俊的人,居然就是督主?!想必也是位大人物了。 看来,‘皇甫俊回东州’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目的正是引幽无命铤而走险,截杀‘皇甫俊’。等到幽无命拼上全力杀到轿辇时,迎接他的,将是实力全盛,守株待兔的冒牌货。 到时候里外夹击,幽无命必定要吃个大亏。 只可惜他们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想了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悄无声息就瞒天过海,将这个冒牌货从一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换走,还摔了个七荤八素。 “幽无命。”紫衫年轻人吐着血,缓缓向后爬动,道,“这次,我认栽,但你不能杀我!” “哦?”幽无命勾起唇角,单手提着刀,漫不经心地逼近,“你倒说说看,为何不能杀你啊,皇甫渡。” 皇甫渡?一听这个名字,桑远远立刻就想起了这号人物。 皇甫氏以一家之力,抗起了整条东部战线,包括了晋、屠、皇甫三个州国。其中,负责晋州境内长城地段的人,正是皇甫俊的义子,皇甫渡。 这位义子是从远族中过继来的,自小便被皇甫俊带在身边,倾力培养。 皇甫俊尚未娶妻,东州王世子之位仍给他未来的儿子留着,所以并没有为皇甫渡请封世子,而是让他领了大督军之职,在军中颇有实权和名望。 桑远远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皇甫渡在书中曾帮梦无忧干过一件一言难尽的事情——在幽无命身死后,幽盈月被彻底扳倒丢了性命,韩少陵怀中空虚,又宠上了一个巫族女人。皇甫渡见不得义妹终日以泪洗面,便亲自出手,勾.引了那个巫族女人,给韩少陵送了一顶端端正正的大绿帽。 事后那巫女死乞白赖非要跟着皇甫渡,韩少陵终于看清了这些女人的嘴脸,醒悟了过来,知道世间只有梦无忧是真心待他,从此收了心,一心一意对梦无忧好。 桑远远当时就记住了这位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替义妹解.决.情.敌的义兄。 皇甫渡。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真人了。 她收回思绪,望向此人。 皇甫渡生得十分漂亮,轮廓和皇甫俊倒是极为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眉眼唇生得浓烈,不似皇甫俊的寡淡。颇有些艳丽的五官嵌在和皇甫俊一样白皙的皮肤上,眉间还点了一粒圆圆的朱砂,更显出一种奇异的殊色。 此刻他吐着血,显然是伤得不轻。 皇甫渡知道幽无命是个干脆利落的疯子,为了保命,便直接抛出了一个惊天绝密—— “幽无命你不能杀我!我是东州王和帝君的亲生儿子!”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个个目瞪口呆。 皇甫渡是……皇甫俊和姜雁姬的……亲生儿子?! 桑远远心头一跳,担忧地望向幽无命。 方才气场飞扬,仿若杀神降世的幽无命,此刻忽地敛下了所有的气息,整个人就像是融在了这冰天雪地中一般,淡得只剩个影子。 “是吗。”他淡淡地开口。 “我没有必要骗你。”皇甫渡扬起脸来,用手指拈了雪,擦掉额心的朱砂,露出一枚梅花状的红色小胎记来,“这,便是证据!” 世人皆知,女帝君姜雁姬额心有梅花印记,平日都会用金钿装点。 有姜雁姬的印记,有和皇甫俊几乎一样的轮廓和皮肤,再想到皇甫俊与女帝君之间的关系,此事的真实性,已毋庸置疑。 这一刻,幽无命仿佛变成了天地间的一片飞雪。 皇甫渡道:“这一次,父亲身受重伤,母亲让我假扮父亲,引蛇出洞,其实也是为了替父亲打掩护。父亲已从姜州绕道,经赵州,远道返回东州。幽无命,你已经杀不了父亲,该考虑自己的后路了。”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许多。击杀皇甫俊,要的就是一个快准狠,若是失了手,确实得考虑善后的问题。 “你几岁。”幽无命问了个叫众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皇甫渡一怔:“二十四。怎么?” 幽无命轻笑出声:“很好。很好。” 桑远远感到一阵心疼。幽无命今年二十五,皇甫渡竟是二十四。这就意味着,姜雁姬刚生下幽无命,便抛弃了父子二人,悄无声息地投进了皇甫俊的怀抱,又替他生下一个儿子。 这般看来,从一开始,姜雁姬对明先生恐怕就只是单纯地存了利用之心! 皇甫渡见幽无命神色有些恍惚,赶紧说道:“你大可以拿我威胁他们,得到你想要的利益。幽无命,你有野心,有本事,你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留着我的性命,将给你带来千百倍的好处。” 皇甫渡的眸中,似有星光在旋转,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渍,声音缥缈:“幽无命,你不会杀我的,你会带我回去,替我治伤,对不对,嗯?” 幽无命恍惚片刻,微微躬身,向着地上的皇甫渡伸出一只手。 皇甫渡眸中浮起劫后余生的狂喜,挣扎着抓住了幽无命递来的手。 幽无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径直就搂到了怀里。 皇甫渡:“……” 他发现,幽无命这个疯子,身上一丝温度都没有。 他的气息像蛇一样冰冷,这个冰冷的疯子,缓缓把脑袋搁到了皇甫渡的肩膀上,嘴唇凑到他的耳朵上,吐气出声:“我怎么可能会放过你呢?” 皇甫渡心头一寒,正要挣扎时,发现一只又冷又硬的手已摁在了自己的后脖颈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视野忽然歪了九十度。恐怖的撕裂感和黑暗一起袭来,皇甫渡临死之前,弄明白了自己的死法——被幽无命折断颈骨,摘下了首级。 幽无命推开了皇甫渡的无头身躯,任他一腔热血洒在了纯白的雪地里。 他抓着皇甫渡的头发,把他的首级拎到了面前,对着这个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认认真真地轻声说道—— “我的亲弟弟啊。” 他的声音极轻,只有皇甫渡一个人的残魂能够听见。 …… 幽无命拎着那颗脑袋甩了几下。 等到他回转过身时,脸上已挂上了那副漫不经心的微笑假面,他把已经不再流血的脑袋抛向阿古,道:“好好收着!有大用。” “是!”阿古双腿一并,接住了皇甫渡漂亮的脑袋。 桑不近皱着眉头,道:“皇甫俊这只老狐狸,当真是胆大包天!” 东州一百亲卫和接引使者都在这里护送诱饵,皇甫俊的身边根本就没剩什么人了。只带着少少几个亲信,拖着重伤之躯,远道回东州,着实是胆大心细,尽显枭雄本色。 “无所谓。”幽无命道,“那就让亲儿子替他死咯。” 他懒懒散散地向山谷外走去,看着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但桑远远知道,他此刻不好,一点也不好。 因为他都把她给忘在了原地。 直到他走到山谷入口处,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了小桑果。 他顿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回头。 桑远远很想追上去,遗憾的是,她穿得实在是太厚太重,身上又带着病,头重脚轻,稍微走快两步就天旋地转。 桑不近是恨不得拿一座山把这两个人隔开,见幽无命先走了,他高高兴兴地搀着桑远远,笑得比桃花还灿烂。 桑远远扑腾了一会儿,眼见离幽无命越来越远,心中不禁焦急,张口想要喊时,忽然发现眼前飞旋的雪片之中,多出了许多金光灿烂的小飞蛾。 她吃惊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却见雪仍是雪,哪里有什么金蛾子。 一怔之时,眉心忽然一凉,仿佛有翅膀在轻轻拍打她的皮肤,旋即,轻微的冷疼袭来,她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息钻进了她的额心,直击颅脑。 她打了个寒颤,吓了好大一跳,赶紧抬手摸上去,只摸到一片雪粒融出的小水珠。 额头烫得惊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哥,我怕是病得厉害了,”桑远远道,“方才,我感觉有只金色的飞蛾,从我额头钻了进去。也不知是什么幺蛾子。” 她的声音更加沙哑。 桑不近又心疼又好笑,微微蹲了身,干脆利落地把她抄起来打横抱住,像抱一只大雪团一样,托着她往外走。 三驾大车藏在谷地入口。 隔着老远,桑远远就看到幽无命孤零零地坐在车顶上,仰着头,很不耐烦地等她回来。 “小桑果!”他喊道,“快点快点,我给你捉到一个好玩的家伙!” 他扬起一只手,拎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大雪兔! 雪兔被他攥住了耳朵,两条肥圆的后腿悬在半空,不住地乱踢。 桑远远见他还有闲心捉雪兔来逗她,一时心中又酸又喜,百味杂陈。 桑不近想径自把她抱走,被她攥住了衣领。 只见她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撅嘴道:“哥哥,我想摸雪兔!” 桑不近恨恨地盯了幽无命两眼,视线像飞弩一样,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大对穿。 臭小子,拿毛茸茸来骗姑娘,要脸不要了! 幽无命压根就不看他,他笑吟吟地,看着桑远远下了地,笨手笨脚地向他跑来。 他没有迎上去。 这一刻,他的心情其实非常奇怪。 他恨不得让时光永远就停留在这一刻,不需要再有将来了。 因为这一刻,等来的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他的小桑果,在这一刻,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个,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碍,只需要安静地在这里等着她,不会有任何变故,意外也不会到来。 他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歪了歪头,像是着了魔一般,贪婪享受她一步步靠近的时光。 ‘不如我就这样死去。’ 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缓缓地垂下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心脏位置。 它跳得更快了,好像想要破体而出。 他垂着头,低低地笑出了声。 ‘不,这还不是最好的,小桑果一定还会给我更多惊喜,不,惊吓才对。’ 他笑着,抬起眼睛。 忽然便看见她倒了下去,栽进雪地里。 幽无命:“……” 他懒懒散散地跳下车,抢在桑不近之前,抄起了穿得圆滚滚的女子。 目光忽地一滞。 他看见雪地上有点点鲜红的血,像是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摔了。”她委屈巴巴地说道。 幽无命心中一惊,急急望向她的脸。 只见她的鼻唇之间沾着血和雪,小脸烧得通红,眼睛却弯弯的,正冲着他笑。 幽无命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抬手擦掉她脸上的血。 刚抹掉,她的鼻子里又流出血来。 幽无命气乐了:“灵明境的人,还能摔出鼻血?” 他扔了雪兔,把她抄起来抱到车厢里,取出绸布捻成一条,塞住了她的鼻子。 自她生病,车中就一直点着炭火。 整个车厢已熏得暖融融的,桑远远脱掉了那件笨重的雪兽绒大罩衣,整个人都赖进了幽无命的怀里。 他的身体很冷。 他抓过罩衣来,裹在了外面。 “方才,皇甫渡对你施了巫族的惑术是不是?”桑远远问道。 “嗯。”幽无命愣了下,垂眸看她,“小桑果,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忽然有点心虚,眸光闪了闪。 毕竟,他也曾对她使过两次这样的手段呢。 桑远远心道,难怪书里那个倒霉催的巫族女,本来跟韩少陵跟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皇甫渡迷得神魂颠倒。原来就像幽无命对付双儿一样,皇甫渡也只是把那个倒霉女配给催眠了。 “姜雁姬是巫族?”桑远远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忍不住想要确认一下。 “嗯。”幽无命目光发空,“小桑果,我身体里流着这么脏的血,你会讨厌我,是不是?” “不讨厌。”她轻轻用脸颊蹭他,“一根头发丝都不讨厌。我喜欢你,哪哪都喜欢。” 他轻笑出声:“骗子。” 她悠然一笑:“就算是骗子,能骗你一生,骗到我死的那天,那也不算是骗了。你说是不是?” 幽无命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他有点高兴,又有点不高兴,别别扭扭把头转到一旁。 “可是姜雁姬怎么可能是巫族呢?”桑远远依旧想不通。 姜氏是王族,向来只与王族联姻,怎么可能混上了巫族的血脉? 幽无命摇摇头:“管它的,杀了一了百了。” “嗯。”桑远远倒是早就习惯他的直球作风了。 她想了想,小心地问道:“皇甫渡不知道你也是巫族?” 幽无命轻轻一笑:“除了你,谁也不知道。” 桑远远愕然:“姜雁姬难道也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幽无命唇角弯起诡异的弧度,“她怎么敢知道呢?午夜梦回猜到一点,都能叫她心魔迭生,战栗不止。”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暗光,笑容凝滞僵固,似要发病了。 桑远远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他的禁区。 她探出一只捂得热乎乎的小手,抚他的脸颊,揉他的唇角,冲他撒娇:“不说那些了,幽无命我好难受!我的头疼死了!我没办法入定,连大脸花都扔不出来了!” 他定了定神,神智被抓了回来。 他垂下头,用额触了触她的额,很不满地嘀咕道:“怎地病了这么久还不好,再病下去,他们定要以此为借口,拖延我们的婚事。小桑果,我已为你忍耐了这么久,我不想再忍了。我要你。现在就要。病着也要。” 这几日,‘海带’带来的惊吓已逐渐被他自欺欺人地抛之脑后,回味那一日的情景,便只记得手中的温香软玉。 一想到那般缠得死人的风光,他的心脏便会抽搐不止,身体疼得受不住。 “小桑果。我想试试……你就让我试试……”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 桑远远知道他今日情绪必定会动荡得厉害,如今,这只刺猬仍旧只会自己藏着伤口不要别人触碰,她能做的,便是让他感觉到这个世界仍有许多温暖和柔软,让他愉悦,让他留恋,让他自己主动一点一点向她敞开心扉。 她微微启唇,迎向他。 便在这时,一阵止不住的咳意涌了上来,她猛地别开了头,三声剧烈的咳嗽之后,喉头一暖一甜,竟是喷出一口潋滟的鲜血。 幽无命吓了好大一跳,瞪着眼睛死死盯紧了她,瞳仁在眼眶内不自觉地颤动。 桑远远赶紧扯唇笑了笑,道:“没事,大约便是烧了些淤血出来,吐了就好。我一点儿都不难受,真的。” 她是真没觉得难受。 他瞪了她一会儿,极慢极慢地开口了,一字一顿:“你的脸色,很吓人。” 他的视线停在了她的额心,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摁了两下,皱眉道:“你这里,怎么了?疼不疼?” 白皙饱满的额头上,出现了几粒小小的黄圆点。 桑远远有些吃惊,缓了片刻,将方才看见金蛾子钻进额头的事情告诉了他。 幽无命把她放在软榻上,冷着脸走了出去:“定是雪中邪祟。就近就医。” 距离冰雾谷最近的城池,正是云州的都城云都。 车队不再南下,而是径直北上,前往云都。 桑不近把车赶得像在飞。 桑远远倚在幽无命身上,与他说话:“听说云州是女子当家,你认识摄政王云许舟吗?” 云氏男丁凋零,到了这一代,嫡系唯剩了一位孱弱的、有腿疾的男子云许洋,他继任云州王之后,无力管理政事与军事,便将权柄交给了自己的嫡亲姐姐云许舟,封摄政王,主理云州事务。 应当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只不过在女帝君强烈的光环之下,这位女摄政王便像是烈阳之下的萤光一样,毫不瞩目。 幽无命勾了勾唇,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盯了下来。 “小桑果,你是在吃醋。” 桑远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幽无命神神秘秘地凑到她的面前,眉梢高高的挑着,道:“当初,我差点儿便娶了云许舟。小桑果,别装了,这件事你怎可能不知道。” 桑远远是真不知道。 书中并没有讲过大魔王黑化之前的事情。他竟也是有情史的吗? 也许是因为生着病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她的胸腔里顿时像是塞了一团沉沉的棉絮,闷闷的,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生气了。”他歪着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小桑果生气了!” “小桑果!”他道,“你和韩少陵都办过大婚的,我还没有找你生气呢!” 她抬眸看他,很无赖地说道:“我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就是生气!” 幽无命呆滞一瞬,捂着额头笑了起来:“好好好!” 他看起来高兴极了。咧开的唇角半天也合不上。 他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在她耳旁嘀嘀咕咕地说道:“小桑果你是不知道,当初幽老鬼自作主张,替我求娶云许舟,谁知那云许舟还看不上我,回绝了幽老鬼。” 桑远远忍不住偏头盯住他那张惊人的帅脸:“她没见过你?” 这么好的皮囊也会相亲失败? “没见过面。”幽无命道,“她递了好长一篇官话过来,话是说得很好听,但话中真意便是说我幽无命体弱无能,配不上她。” 他笑了笑,当真是毫无芥蒂的样子,道:“再后来,等她知道幽无命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悔也迟咯。” 桑远远:“……” 她倒是觉得,云许舟应该一丁点儿都没后悔。而且听这意思,人家拒绝得干脆利落,哪叫什么‘差一点就娶了’?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吧。 幽无命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他很不高兴地说道:“小桑果,你觉得云许舟拒绝与我成亲是对的?” “当然了!”她弯起眼睛,“把你留给我,多好啊。” 他笑了下:“就算她同意,我也不会娶。” “骗人。” “没骗你。”他说,“那时候我的刀已经悬在幽老鬼的头顶上。他不知道,还替我说亲呢。可笑。我怎可能娶。” 桑远远抬头看他。她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复杂。 被仇人呵护着养大……情与恨,水与火,扭曲纠织,将他的心缠住、割裂,一天一天拖向更黑暗的深渊。 手刃幽氏那一刻,他破茧了,化成一只纯黑的王蝶。 桑远远心口发疼,抓住他的后颈,把他狠狠拽得低下头,她重重地亲他,一边亲一边喋喋道:“算你走运!你若是娶过妻,便没有我了。幽无命,算你运气好,等到了我!” 他克制着,没敢用力亲她,怕她又咳。 他很敷衍地应着:“嗯嗯嗯。” 低沉缱绻的声音,深深落进她的心底。 半晌,二人慢慢慢慢地分开。 他眯着眼盯了她一会儿,得意地伸出手指挑了挑她的下巴:“等你治好了病,我定要带你到云许舟面前,叫她看看,这才是我幽无命喜欢的女人。” 桑远远:“……” 幼稚鬼! 不过……他这是终于承认‘喜欢’了吗? ................................. 心爱的女人 半日中, 桑远远一共吐了三次血。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精神反倒比之前烧得厉害的时候好了些,除了虚弱和时不时喷血之外, 好像完全没有什么毛病。 时不时还得安慰桑不近和幽无命一番。 这两个男人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 其实看她的眼神已经越来越不对。 还把会反光的东西全部悄悄藏起来了。 桑远远合理推断自己的脸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她试探着亲了幽无命好几次, 发现他倒是一丝嫌弃也无。 入夜时,三驾大车到了云都的城门外。 云都是一座看起来非常神奇的城池。此地四季都是凛冬, 筑城的材料用的便是冰——不是寻常的冰, 而是那万年玄冰的冰核。 玄冰的冰核呈淡蓝色,在夜晚特别明亮, 整座城池都泛着蓝莹莹的光芒, 不需要烛火照明。 冰核之外, 包裹着厚厚一层普通的坚冰,将那蓝色染上一层清凉朦胧的光晕,淡蓝的梦幻光城在眼前铺开,这般景象, 当真是天上也见不着。 桑远远也躺不住了, 倚着幽无命, 坐到了窗边, 撩开车帘欣赏这人间奇观。 “真好看……”她感慨万千。 幽无命把头探了过来,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开口:“这有什么好……” 被桑远远一巴掌捂住了嘴。 狗嘴吐不出象牙。等他说完就扫兴了。 桑不近返身进入车厢, 纠纠结结地开口道:“寻常的医师怕不顶事,我已联络了云许舟。” 桑远远纳闷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般郑重其事。 既已到了云都, 向王族寻医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吗? “咳,咳, ”桑不近清了清嗓,佯装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乔装在外行走,向来很仔细地隐藏身份,云许舟只知我叫凤雏,正是她替我在云氏挂了个假身份……” 桑远远明白了。 “所以云许舟以为哥哥是……女子。” 桑不近咳嗽着点了点头。 幽无命抬起手,揉了下眉心。 桑不近对桑远远道:“你就叫凤果。至于幽无命……无所谓,反正云许舟也不会问起他。” 这当口,忽有声音传来。 “凤雏!” 兽皮靴踏在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清亮的女声穿透车厢,落入三人耳中。 桑不近抬了抬眉毛:“她来了。” 他返身推开车门出去,扬手招呼:“摄政王!” 只见一道白色的身影飒一下掠到了车辕上,还未站定,便和桑不近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想死我了凤雏!” 叭唧一口亲在桑不近脸上。 云许舟的个头比桑不近稍高一些,头发盘成一个简易的髻,用玉冠束在头顶,一身白衣,潇洒利落,却不会让人误认成男子。 “病人在哪?赶紧赶紧让我看看!”不等桑不近说话,云许舟连珠炮一般地说道。 当着小妹的面被一个女子‘非礼’了一通,桑不近的心情实在是一言难尽,他扯着嘴角道:“车里。” 桑远远只觉‘呼’一下寒风扑面。 白衣云许舟已钻了进来。 一股寒梅香气清凌凌地落满车厢,女子发间染着雪珠,容色美丽,一双眼睛清澈异常,视线干干脆脆地在车厢中扫过一圈,定在了桑远远的额头上。 “果然是金冥雪蛾。” 云许舟神色一凛,急步踏上,从白袖中探出一只温暖带茧的手,摁住桑远远腕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垂下了眼。她的眼睛轮廓极深,双眼皮如刀削般厚重,圆圆的鼻头,双唇微分,露出两颗小兔牙。 桑远远注意到,方才云许舟的视线划过车厢时,在幽无命那张惊天动地的帅脸上同样也只停留了一瞬,眸中连惊艳之色都不曾浮起便匆匆掠过。 ‘这是个心思极纯粹,眼里只有事情的人。’桑远远心中暗想。 因为知道车厢中有病人,是以云许舟的注意力尽数便放在了病情上。 “遇上金冥雪蛾之前,必是劳累过度。”云许舟抬起了眼睛,总算抽出空来,多看了幽无命一眼,张口便是老医生的谴责,“怎就不知节制。年少不知精力珍贵,上了年纪有你后悔的!” 幽无命:“……” 桑远远见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悲愤,俨然是咽下一口老血的样子。 她差点儿笑了出来——说好了到云许舟面前耀武扬威,来一出男频经典的退婚流打脸戏码,结果这剧情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眼见幽无命要炸,桑远远赶紧开口解释:“摄政王误会了,我只是使用灵蕴过度,并非别的什么。” “啊!对不住对不住,这脉象,实在是太像纵.欲过度。”云许舟说话毫无顾忌,张口便来。 连桑远远都有点遭不住了,干巴巴地道:“我们,还未成亲。并未……” 其实还是有几分心虚的,毕竟被他涂了一通芙蓉脂之后,她确实是感觉到了肾虚。 云许舟圈起手放在唇边,道:“咳,咳,没有关系,那个并不重要。金冥雪蛾也算是百年不遇的奇毒,是冰魄寒晶中的寒毒凝化出幻形,中此毒,只能活得三日。” 她语气轻松,就好像在说‘治好这毒只需要三日’一样。 桑远远三人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 “云许舟,”桑不近回过味来时,声音都变了,“这种事,别开玩笑。” 云许舟纳闷地偏头看他:“我几时与你开过玩笑?” 幽无命的脸色已经阴得要杀人了。 桑远远赶紧一手一个抓住这两个沉不住气的家伙,笑吟吟地道:“摄政王必定知道解毒之法。” “不错。”云许舟目中浮起欣赏,“凤雏,你日日自诩潇洒豪迈,不输帝君,乃是当世奇女子,可一遇事,却还不如你娇娇弱弱的妹妹淡定稳重。” 往日的‘自诩’被人道破,桑不近只觉羞愤欲死。 幽无命本来满心不爽,听到有解毒之法,又见桑不近吃了这么个瘪,忍不住弯起了唇角,讥笑出声:“好一个当世奇——女子!” 云许舟瞥了他一眼:“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绣花枕头般,又有何用。” 凤雏是她的好友,她说可以,别人说,不行! 幽无命:“……” 刀,刀在哪里。 桑远远憋笑憋得胸腔闷疼。 她也瞥了幽无命一眼,见他穿着件敞领的白袍,懒懒散散,终日与她耳鬓厮磨,衣裳和头发都不怎么齐整,怎么看也像个纨绔公子哥。 她赶紧打圆场:“摄政王有所不知,他不仅是长相漂亮,其实还有许多优点。” 云许舟很不赞同地看着她:“漂亮能顶什么用,要解你的毒,必须带你深入那万年玄冰之下,寻到生长在冰魄寒晶边上的‘不冻草’,就地服下,方能克这金冥雪蛾之毒。” 桑远远‘啊’地叹道:“想来只能拜托摄政王了!” 云许舟温柔一笑:“小事情,凤雏传讯于我时,我便猜到是这金冥雪蛾作祟,已令人去准备一些必要的物什,一刻钟之后,我们便可出发。” 桑远远认真地道了谢。 云许舟招呼桑不近:“凤雏,跟我来一趟。” 桑不近生无可恋地跟着她下了车。 二人一走,桑远远就悄悄拉住了幽无命的手,对他说道:“云许舟佩戴了一块冰晶玉镜。我照过镜子了。” 幽无命偏头看她,薄唇一动,眼睛里浮起一丝懊恼。 他和桑不近难得在一件事上有了默契——藏起一切会反光的东西,不叫桑远远看到她自己的脸。 中毒之后,她的额头上慢慢映出许多黄圆点,渐渐漫成了一只蛾子的形状。 女子不是最在乎容貌吗,他们怕她难过。 他把她的脑袋摁在了身前,低低地道:“反正看久了也就那样,我原也没觉得你有多好看,如今也没觉得多难看。没什么区别。” 桑远远抬眼睨他:“骗子。你不是说,要告诉云许舟我才是你心爱的女人么,见了她为何不说?就是嫌弃我难看。” 幽无命嘴角一抽:“……不是,我没有。” 那女人一进来就像个刻板老医者一样叫他要节制,这,叫他还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还有,对着云许舟那样的女人,让他怎么翻那陈年旧账?还不如直接到外面去打一架来得实在。 幽无命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好似塞了一团乱麻。 平时遇到这种理不清的状况,他通常便是拔出刀来,一刀下去,清静了。 可是如今面前的是个宝贝病疙瘩,他纠结了半天,只觉麻爪。 桑远远弯着眼睛,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神情。她擅自把‘喜欢’给升级成了‘心爱’,幽无命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妥,丁点细微的抗拒神色也没有流露出来。 若是早一阵子这般试探他,他肯定会吊起眼睛道——‘心爱的女人?想疯了你的心吧小桑果!’ “幽无命,”她抓住了他的衣领,凝望着他,“万一没找到不冻草,我就只有三天,不,两天半可活了。” 幽无命脸色一沉:“不可能。” “万一呢。” “没有万一!”他冷硬地说道。 “这样好不好,这两日,我说喜欢你的时候,你也说喜欢我。”她望着他。 幽无命的眼神很明显地慌乱了一瞬。 他急急转走头,脸色变得古怪极了。 她不依不饶:“答应我嘛,说不定,你这一辈子,也就说这么两天……两天而已。” 他猛地转回头,道:“呵,你要是敢死,我找一千个女人来宠幸。两天?我夜夜笙歌,我换着……” 她贴上了他的唇,阻止他的叨叨。 轻柔一吻之后,她微笑着说道:“幽无命,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他的表情崩裂了,脸颊不自觉地轻微抽搐,喉结快速滚动,半晌,干巴巴地憋出一个字。 “嗯。” 又憋了一下:“喜欢。” 她笑得没了眼睛,把脸颊蹭了过来,和他脸贴着脸,拱来拱去。 “行了,”幽无命捉住她的肩膀,把她移走,“你是想毒死我吗。” 她笑着,又往他身上拱:“对呀!” 玩闹时,不小心动作大了些,她捂了下胸口,又喷出一口血。 幽无命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遇上第二个一边吐血一边还能咯咯大笑的蠢东西了。 …… 桑不近和云许舟乘着一架雪橇赶了过来。 六条毛茸茸的大白狗拖着雪橇,外形有点儿像萨摩耶,不过头顶生着两只尖尖的硬角,眼睛是绿色,额心还有火焰形状的蓝色印记。 红衣桑不近与白衣云许舟并肩坐在雪橇前头,一个飞旋,滑过五丈冰雪,又稳又准地停到了云间兽车前方。 “上来!”云许舟招了招手。 幽无命用大罩衣把桑远远一裹,轻飘飘地抱着她掠出车厢,落到雪橇里。 “哟,看不出来,还有几分.身手!”云许舟挑眉笑道。 幽无命阴阴地冷笑:“你看不出来的事情多了去了。” 云许舟哈地一笑,手中雪鞭一扬,雪橇便贴着地面飞了起来。 不过十几息的时间,这架呼呼作响的雪橇便掠出了云都。微蓝的光芒映照着半边天幕,地上的白雪也隐隐发光发蓝,像是置身童话世界。 桑远远倚在幽无命胸口,看着坐在前方的一红一白两个‘佳人’,心中诡异地升起了浓浓的满足感。 “这里真好,”她喃喃道,“又漂亮,又暖和。” 云许舟的脸色微微一变。 “毒性加深了!”她回头一看,见桑远远脸上的黄斑果然淡了下去,小脸变得红润,两只眼睛黑油油的,好像装了两汪饱满的清泉。 “我可以把这件衣裳脱了吗?”桑远远指了指身上的毛绒大罩衣。 “不可以。”云许舟严肃道,“脱了你会冻死。” 桑远远慢慢张开了嘴巴,有些难以置信。 她知道,被活活冻死的人,在临死之前其实是会感觉到热的,他们会自己脱了衣裳,面带满足的笑容。 “卖火柴的小女孩吗?”她喃喃自语,垂下了脑袋。 幽无命狠狠揽住了她的肩膀。 她扬起红润的脸蛋,笑道:“所以我现在感觉这么幸福,其实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吗?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身边还有关心我的哥哥和姐姐,有梦幻一样的景色,就这么死去,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 桑不近心如刀绞,完全没留意到自家小妹说漏了嘴,提了‘哥哥’。 云许舟瞪大了眼睛,极慢极慢地转向前方,取出随身佩戴的冰晶玉镜,偷偷照了又照。 她,居然被凤雏的妹妹,错认成了男人?!她哪里长得像男人了吗?! 她压根就没把‘哥哥’这两个字往桑不近头上安。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桑不近都比她有女人味一百倍。 云许舟抑郁了。她暗想,‘等到解决了这件事情,定要让凤雏替我好生拾掇拾掇。’ 心中着实是有几分委屈——她政事繁忙,穿衣打扮自然只能怎么方便怎么来,不想居然被错认成了男人,难怪都二十好几了,始终无人上门求亲。 一想起求亲这事儿,她不禁又记起了五年前干脆利落地回绝掉的那门亲事。当时,世人皆知幽州世子体弱多病,自小养在深闺,生得就像个女娃娃,空有一张好面皮。老幽王替世子求娶她这事儿,差点没把一家子姐妹都给笑晕了——哪有小白兔娶大灰狼的嘛! 谁能想得到,幽无命那个男人根本就是个黑瓤的。 云许舟叹息着摇了摇头,道:“放心吧,有我在,死不了。凤果妹妹,你可是看错人了,我,云州摄政王云许舟,和你一样,是女子,当初,我还拒绝过大名鼎鼎的幽无命。” 桑远远忽然听见幽无命的名字,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幽无命冷笑:“你以为幽无命能看得上你么,云州摄政王。” 云许舟哈地一笑:“我又不喜欢他,要他看上作甚。你替旁人操个什么心,你以为你是幽无命吗?” 幽无命:“……”不好意思正是本尊。 在他发作之前,桑远远及时捂住了他的嘴,道:“不要吵架,你们都是很好的人,都会得到幸福的。” 一碗鸡汤洒出去之后,无论幽无命还是云许舟,都没办法往下接了。 雪橇顺顺当当就驶进雪山,停在一处望不见底的断崖前方。 “还算你们运气好!”云许舟停好了雪橇,取出一圈巨大的硬索,钉进了雪下的山壁中,道,“前几日我那弟弟旧疾发作,得靠冰魄寒晶续命,我寻了一处洞窟,里头正好有两株不冻草。” “早不说!”桑不近垮下紧绷了许久的肩膀,佯怒道,“害我担忧一路!” 云许舟回眸一笑:“这回该记忆深刻了吧?往后啊,多信我一些,我云许舟答应你的事,哪一件不给你办得妥妥的?瞅瞅你那三天两头沉不住气的模样,啧,日后等你嫁了人,我可还得替你操着心!” 桑不近给她说得一懵。 “云许舟,”他问,“你这辈子难道就真不嫁人了?” 云许舟嘿地一笑:“男人有什么好的,他们能做的事,哪一样我做得不是更好?” 桑不近笑道:“你这性子,谁也没法把你当女人。” 云许舟自嘲地摊摊手:“我若真是男的倒好了,娶了凤雏你,彼此省心。” 桑不近淡定地转开了脸:“怎么还没好。” “切,还害羞。”云许舟把手中的冰镐一扔,拍拍手,“好啦!” 她走上前来,从幽无命怀里抢走了桑远远。 云许舟的胳膊很有力量,她单手揽着桑远远,另一只手抓着悬索,靴子在山壁上踢蹬几下,便带着她滑下了百来丈距离。 再往下,风更大了。 云许舟用身体替桑远远挡了风,见她脸上丝毫也没有惊慌害怕,忍不住笑道:“你倒好,身子骨虽弱些,却也是个外柔内刚的,像我们云家的孩儿。你叫凤果对吧,倒是比你姐姐叫人省心多了!” 桑远远:“……” 她果断岔开话题:“方才听你说起云州王的旧疾?” 云氏这一代只有一个男丁,便是如今的云州王,云许舟的亲弟弟云许洋。体弱,有腿疾,还得靠冰魄寒晶续命,当真是最惨王者。 云许舟淡然一笑:“云氏血脉被诅咒了,但凡男子,不是意外夭折便是体弱多病,哪一日我这个弟弟若死了,那才叫一了百了,省得见天的提心吊胆。” 话虽这样说,桑远远却感觉到了她强行压在心底的恐惧,她其实,非常害怕失去亲人。 “回头,我给他看看。”桑远远道。 云许舟‘噗哧’一笑:“你呀,泥菩萨过河,还惦记着普度众生。” 桑远远也笑了起来,也没解释——现在说替旁人看病,确实为时过早。 说话间,目的地到了。只见云许舟干净利落地把手在悬索上一勒,立刻就止住了下坠,她重重蹬一脚山壁,借着荡回来的力道,手一松,落入峭壁上的洞窟中。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圆溜溜的五彩石,放在冰壁上敲了敲。 便见这石头‘咔嚓咔嚓’地响着,颜色由淡转深,越来越透亮,焕发出五色光芒。 桑远远看呆了。 “冰灵之心。”云许舟道,“没见过吧,我们云州的好东西,都带不出去,运到外面便化了。” 很快,那块冰灵之心就像个灯泡一样,熠熠生辉。 五色光芒在冰洞的坚冰上折射,原本乌漆吗黑的洞窟立刻就成了梦幻国度,冰棱上反射着光芒,像是冰中仙境。 “走吧!”云许舟扶着桑远远往前走,道,“我顺便再给云许洋采些冰魄寒晶备用,省得下次突然说死又要死。” 桑远远看着这个自信满满的女子,心中感觉安稳熨帖。 这般可靠的人,谁能不喜欢呢? 和她在一起,要人性命的毒素,仿佛也变得不值一提。 就在桑远远心中安全感爆棚的时候,变故突然发生了。 只见遍地五彩光芒之中,忽然钻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长蛇。它们仿佛是冰雕的,能够透过表皮,看到紫红色的内脏。 云许舟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别乱动,我来处理!冥冰蛇有剧毒,沾上一丝也会有巨大的麻烦!通常它们只会潜在冰层底下,极难遇到,怎么偏偏今日就炸窝了,这么多!” 她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下盘好的雪鞭,反手一震,雪鞭上便燃起了赤色明焰。 那些透明的长蛇根本不惧火焰,它们‘嘶嘶’地叫着,曲起身子,缓缓包抄过来。 云许舟单手护着桑远远,挥动雪鞭阻止冥冰蛇靠近,小心地寻着机会,以鞭为剑,扎入冥冰蛇的七寸,渡入明火,将发黑卷曲的蛇身甩到洞壁下。 “这些东西,最是狡猾。”她道,“若是不能一击击杀,它们便会疯了一般把蛇血往我们身上洒,还得防着喷吐蛇液……” 恰好有一滴雪白的冰液悄悄从上方袭来。 云许舟嘿地一笑,挥动燃着明焰的雪鞭,将这滴蛇液击落。 “看见没有,这些东西!嘿!不是我吹牛,遇上冥冰蛇炸窝,还敢带着你往里闯的,整个云境就我一个!” 她‘呼呼’地甩了几下雪鞭,将一圈透明的毒蛇逼退少许。 “只怕是得耽搁些时间了。”云许舟颇有些懊恼。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进骨缝的低笑。 幽无命跟来了! 桑远远快乐地转过头,弯起了眼睛。 只见他沉着眉眼,反手出刀,压在身侧,唇角浮起冷笑:“蛇而已。” 云许舟道:“切莫大意,蛇血、蛇液沾不得,还有,千万不要弄碎洞壁上的冰棱,此地的寒冰,牵一发动全身,一点小的破坏,很可能引发冰体崩塌!即便是我这灵明境五重天的修为,也需……” 云许舟怔住了。 眨眼之间,只见幽无命已走到了前方,她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的手,什么时候出的刀。 几道残影仿佛还留在冰道上,周遭的冥冰蛇却已死得明明白白,每一条蛇都被刀风从正中间一破为二,陈尸左右洞壁之下。蛇血顷刻结了冰,没漫出一尺距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幽无命站在杀戮通道的对面,漫不经心抬起手来,招了招。 云许舟:“…!!!” 忽然想嫁人了! 问题是,上哪去找这样的男人! “凤果,”云许舟郑重其事,“你夫郎,可有兄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 她是他的鞘 “你夫郎, 可有兄弟?” 桑远远差点儿‘噗哧’笑出了声。她缓了缓,淡定道:“他没有兄弟,我倒是有一位兄长, 长相与我有好几分相似, 品性上佳, 很有本事,且颇懂女儿心, 尚未娶亲。” 云许舟‘哈’地笑出了声:“好哇好哇!凤雏竟是一直藏着掖着, 不向我提及你们还有位好兄长!她难道是怕我觊觎人家么!好一个凤雏,我拿她当最好的朋友, 她竟是防贼般防着我!” 桑远远:“……”好像好心办了个坏事的样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赶紧咳了咳, 道:“不是这样的, 他是舍不得你,对,舍不得你。你若是嫁了人,他该多寂寞啊。” 云许舟哼道:“既然如此, 凤果你还非得给我牵个线搭个桥, 让我与你兄长处处看看了!若是合适, 我便做你们嫂子, 气死凤雏这个没心肝的!” 桑远远:“……我觉得可以。” 此刻,幽无命已走到了通道前端。 桑远远隔着满地蛇尸,微笑着望向他。 只见他一副高冷的模样, 缓缓收刀,目中无人地转过身,径直走向冰窟深处。 ‘扮、冷、酷。’她心说, ‘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来,我们走。”云许舟搀住桑远远。 刚走出两步, 忽见冰缝之中又窜出了一条透明的冥冰蛇,蛇口一分,凌空扑了出来,两粒毒牙直直扎向云许舟脖颈。 此刻,云许舟正将雪鞭盘回腰间,一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桑远远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忽见一道红光掠来,绫罗飞扬,桑不近像慢动作一般,身体倒掠,横空,仰头,扬手,一把就捏住了冥冰蛇。 他站定,挑着眉,冲云许舟得意一笑。 金凤好似要顺着眼尾飞入鬓中。 云许舟被她的美貌晃得晕了晕,她忽然觉得也未必非得与男子成亲,其实像凤雏这样的女人看起来也…… 她及时止住了这个吓人的念头。 “小心!嘶——”桑远远瞪着不着调的大哥,睁圆了眼睛。 桑州大约没有蛇这种生物,桑不近常识不足,竟是大大咧咧捏住蛇的中段,被它旋过身,一口叼在了手背上。 他反应倒是快,火灵蕴爆起,抓住蛇头,将它从手背上摘了下来,狠狠捏碎了脑袋。 只见他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两枚小小的牙印,血珠涌出来,泛起紫黑色。 云许舟抓起了桑不近的手,张口便要替他吸出蛇毒。 桑不近微笑着,拨开了她的脑袋,勾下头,自己吮住手背,将那些紫黑色的血液吸出来,吐到一旁。 唇上染了血,抬眸看人时,更添了一重昳丽。 “小事情。”桑不近偏了偏头,“走!” 云许舟又是一怔。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就这么迷人? “凤雏,”云许舟道,“你不要再往前了,就留在此地静心入定,这冥冰蛇毒厉害得很,不可小觑。” 桑不近红袖一扬,笑得肆意非凡:“云许舟,我这体内的烈焰,最克魑魅魍魉!” 云许舟没有再劝。 此刻最要紧的毕竟是那金冥雪蛾的毒。蛇毒虽然也麻烦,但及时吮出毒血,倒也可以稍稍押后处理。 三人紧走几步,追上了前方的幽无命。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拐角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不走?”桑不近问道。 幽无命回过头,目光颇有些一言难尽:“……看不见路。” 云许舟有些想笑,绷住了唇,将冰灵之心抛给了他:“劳烦尊驾走前面了!既有冥冰蛇炸窝,前方少不得还会遇到冰蝎、蠹蚁,请务必仔细脚下。” 幽无命接过冰灵之心,饶有兴致地抛了两下,然后信手托着,拎着刀,将前路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冰面上凸起的冰刺都没有放过。 再往前行,只见无数冰窟窿纵横交错,冰棱倒垂,处处都不似活路。冰灵之心的光芒向前一照,只见满目光怪陆离,冰风阵阵,在冰洞中回旋,仿佛万鬼齐哭。 一到这里,便像是踏进了一个冰霜万花筒里面,根本无法分辨前后左右。 幸好有云许舟指路。幽无命在前方开道,将那危机四伏的冰洞轻易地碾成了坦途。 桑远远只觉更加热得慌。 她的心脏‘通通’直跳,面前五色斑斓的冰光开始泛起金色,隐约见着一列漂亮的金蛾子自冰窟深处缓缓扑扇着翅膀飞出来,到了幽无命身边,它们像是避瘟神一样远远躲开。 “蛾子来了。当心!”她急忙提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见那列金色小飞蛾飘到近前,仿佛被云许舟烫到一般,斜斜飘掠到一旁。 云许舟道:“无妨,金冥雪蛾其实是那冰魄寒晶的伴生毒素,只因冰川至纯至灵,催生许多灵物,从而助这毒素幻出了金蛾的形象,只有身体极虚弱的人,才会被它们趁虚而入。我常年替云许洋采集冰魄寒晶,这金冥雪蛾见了我都怕,会自觉绕道。” 虽然她很笃定,但桑不近仍然忍不住挥着两道宽大的红袖,驱赶这些看不见的毒精灵。 一次就怕了! 他虽着女装,但并不会模仿女子妩媚。舞动起来,便是英姿飒爽的模样,一身红衣映在云许舟的脸上,她忍不住叹了声:“凤雏,你兄长若是如你这般,那我嫁定了!” 桑不近:“……”该死,小妹对这个女人说了什么?! “再过一道弯,便能看见冰池了。”云许舟道,“此地没有旁人踏足过的痕迹,两株不冻草必定还在原处。” 桑不近松了口气,唇角微勾,眼尾泛起了红色。 “退。”幽无命的声音忽然冷冷从前方传来。 三人心中一惊,定睛望去。 只见正前方的冰通道正中伏着一只异兽,将去路彻底堵死。 “冥龙!”云许舟轻轻吸了口凉气,压着声音道,“不能打,退!” 一向镇定的声音竟是隐隐有几分发颤。 桑远远定睛望去。 眼前的异兽极不寻常,与那冥冰蛇一样,它通身也是透明的,骨骼与内脏,亦是颜色稍微浅白一些的冰霜色,与周遭嶙峋的冰刺融为一体。 它生着三角形状的蛇头,足有磨盘大小,头顶立着赤红的巨冠,耳旁排着两列尖角,一条红信‘嘶嘶’地探出,口中清晰可见四排锯齿状的獠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并非盘踞在道路正中。它的身体整个是沉在冰面之下的,盘起的身躯和尾部,正在洞窟四壁的坚冰之中缓缓游.走。 就像在水中游弋一般,这冥龙,竟是在冰下行动自如! 没办法打。 一旦打起来,它随意一个动作便会引发冰体倾崩! “不要惊动它。”云许舟道,“我来想办法绕路。” 刚退出一步,桑远远忽感天旋地转,一阵咳意翻腾而起。她急忙重重用手捂住了嘴巴强行咽下咳意,只觉鼻腔一热,一串血沫自鼻子里飞溅出来,洒到了三尺之外! 血腥的味道惊动了冥龙。 它猛地向前一蹿,顿时地动山摇! 这冰川,果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云许舟长眉一横,厉声道,“没办法了,前面那个,尽你所能将冥龙拖在原地!凤雏,替我开道,护着凤果强闯进去!” 字字清晰,声音极冷厉,极沉稳。 既已惊动了冥龙,这个冰窟必定保不住了。冰窟一毁,里面的不冻草自然也会被毁去。 时间不等人,只能冒险闯进去,强行取了不冻草救桑远远的命。 幽无命身形一掠,顶了上去。 云许舟将桑远远往肋下一裹,手中雪鞭荡出,卷住远处一枚巨大的冰棱,借力飘起,贴着冥龙额侧的利角,险险滑了过去! 冥龙摇晃脑袋,用耳旁利角扎向云许舟。 桑不近后一步赶到,扬起红袖,手中燃起明焰,一掌拍在了龙角上。 它想要回头攻击,稍薄的下颌却忽然被一柄长刀刺穿,身形略显单薄的白袍男人轻描淡写地举着刀,强行将它的脑袋转了回去。 云许舟携着桑远远,轻盈地落在了冥龙的脑袋后方。 足尖刚一踏上实地,便见眼前坚冰横飞,一条爬满了倒刺的龙尾从脚下直直蹿出! 云许舟雪鞭一荡,卷住龙尾,借力一甩,将二人的身躯抛向半空。 这里尚未被幽无命清理过,洞顶上高悬着无数寒光闪烁的冰棱,云许舟将桑远远往怀中一护,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挡下了来不及躲避的冰棱尖端。 只听‘嗤嗤’几声轻响,冰窟中弥漫起了新鲜的血腥味道,云许舟的背上洇开了条条血痕。 冥龙尾继续翻卷着袭来。 云许舟用脚一踢,借力倒飞。 桑远远感觉到她的身体重重颤了下。 必定是那龙尾扎穿了她的靴子,伤到了她的足底。 桑不近到了。 他双掌燃着明焰,生生抓住了冥龙尾,回头吼道:“走!” 云许舟一息也没有耽搁,她抓紧桑远远,向前飞掠。 一过拐角,便有一阵不知是冷是热的冰雾迎面扑来,朦胧雾气之后,俨然是一汪雪泉。 桑远远一眼就看见那泉底冒出两枚尖尖的笋状物,通体雪白,泛着莹润的微光。 一缕金色的气息自笋尖冒了出来,顺着雪泉底的气泡,咕噜咕噜往上浮,一离开雪泉,便幻成了一只金色的小蛾子,摇摇晃晃往外飞去。 “这便是冰魄寒晶?好神奇!”桑远远抽空赞了一句。 云许舟哈地一笑:“凤果你当真是置生死于度外!到了此地,居然不先问不冻草在哪里!” 桑远远微笑道:“因为有你在操心,所以我自然就不操心咯。” 云许舟摇着头,带着她紧走几步,到了雪泉边,示意她看脚下。 桑远远低头一看,只见两枚细长的青草生在雪泉上,琉璃的材质,可以清晰地看见碧色的汁液在草茎之中缓缓流淌。 “不冻草无法带到外面,所以非得带你进来。”云许舟卷了卷衣袖,蹲到不冻草边上,示意桑远远咬破草尖,将草中的汁液吸入腹中。 桑远远不假思索照做。 咬破草尖,只觉一股清新至极的气息冲上脑门,仿若回春。 轻轻一吮,便有清凉至极的汁液流入口中,味道有些像薄荷,质地像是夹了冰渣的果冻,异常可口。 “两株都喝掉,别浪费!”云许舟交待。 不冻草的汁液冲入脑门,桑远远立竿见影地感觉到了体内的变化。淤积在眉心的奇异疲倦感被逐出体外,眼睛霎时明亮了起来,几个呼吸间,肺部的积热便被呼了出去,胸腹一阵清爽,体内沉寂多时的木灵蕴又重新活泛了起来。 成功解毒了! 失去碧绿的汁液之后,不冻草变成了透明的吸管模样。 “好了,速速离开。”云许舟此刻已取好了池底的两枚冰魄寒晶,收在腰间的大皮袋中。 四周摇晃得更加厉害。 不断有冰棱自洞顶晃落下来,它们就像倒悬的刀,若是落在身上,非得扎出一个两头透明的窟窿不可。 云许舟紧抿着唇,带着桑远远向外跑。 解去了金冥雪蛾的毒素之后,桑远远只有一个感受——冷。 虽然冷,她却是果断脱掉了身上那件碍事的雪兽绒大罩衣,凝着眉眼,替云许舟盯着前方将坠未坠的那些冰柱子。 “左。” “右。” “退。” 地面也开始塌裂。 云许舟的雪鞭卷着那些暂时还算稳固的冰棱,借力在破碎的冰面上飞掠。 满目冰雾。 前头的冰通道中轰隆有声,云许舟放声喝道:“我们出来了,掩护我们,准备撤退!” 她斜斜飞掠,转过拐角。 只见幽无命悬在半空,头发披在身后,翻飞舞动,一只手摁在冥龙的头顶,道道青色的灵蕴自他的身体中涌出,轰入冥龙体内,在那坚冰般的龙躯中震荡回旋。 龙头已变成了木头一般的材质,龙躯和龙尾的挣扎更加激烈,桑不近死死摁着龙尾,将它抻直。 冥龙中段在冰层内扭动,阵阵恐惧的冰川断裂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灵耀境五重天以上,属木。年轻俊俏。”云许舟目光微直,语气淡定,“幽州王,幽无命。久仰大名。” “走。”幽无命言简意赅。 云许舟甩了甩头,抛掉心头震撼,护着桑远远,掠过被木化了一半的冥龙身侧,急急向洞外飞掠。 桑不近扔下龙尾,追了上来。 冰窟晃动得更加激烈,轰隆声不绝于耳,整座巨川,仿佛已在倾塌。 脚尖点过之处,大块小块的碎冰向下底下无尽深渊坠去。 桑远远回头去望,视野中只有一片冰雾,以及偶尔冰棱坠下闪烁的寒光。 “幽无命——”她焦急地喊。 云许舟很镇定地挥开眼前的雪:“呵,还真是幽无命啊。” 不知在冰雾中穿行了多久,终于,呼吸一畅,看到了天光。 悬索在半空晃荡,云许舟抓紧了桑远远,飞扑出崩塌的洞口,向下掠了近一丈,才猛一下攥到了悬索。 她踢着震颤不休的冰川山壁,迅速向上攀爬。 桑远远焦心不已,眼睛死死盯住那正在破碎的冰窟。 桑不近已出来了,幽无命却始终不见踪影。 “幽无命——幽无命——” 眼见云许舟已带着她攀到崖顶,滚到雪堆里仰着喘气,幽无命仍是不见踪影。 桑远远扑到了断崖边上。 “小妹当心!” 此刻冰川地震仍未停止,她伏在断崖边,双手紧紧抓住那道悬索,急得眼泛泪花。 轰隆声愈烈,只见一阵白雾从那破碎的冰窟卷了出来,它已彻底塌掉了! 桑远远只觉心脏都停了下来,她抓着悬索,难以置信地望着下方。 忽有一道白影掠了出来。 黑发迎风翻飞,男人单手攥住悬索,轻轻巧巧便开始向着上方飞掠。不过三两个呼吸间,他便轻飘飘地来到了近前,干脆利落地腾身而起,稳稳站在了崖顶。 桑远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仍伏在地上,只来得及慢慢转头去看。 便看见幽无命一脸见了鬼的神情,瞪着她,大声控诉:“小桑果!这么冷,你为什么要趴在地上!” 他疾走两步,蹲在她的面前,饶有兴致地歪着头看她。 “小桑果,你在哭什么?”他的唇角浮起大大的笑容。 桑远远狼狈地抬手去抹眼睛,她方才情急之下抓了满手冰雪,这一抹,全糊在了脸上。 幽无命笑得跌坐在雪地里。 他笑够了,才抓着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来。 一下却没能扶动。 “松手。”他好笑地用两根手指拎起她的袖口,抖了几下。 桑远远这才发现自己仍牢牢攥着悬索。 “……” “小桑果!”他微微躬着身,把一张可恶的俊脸凑到她的面前,“你是在担心我,你怕我死了,让你做寡妇,是也不是!” 她把脸转向另一边。 “想什么呢!”幽无命道,“我说了,我死时,定会带上你!” 她继续转向另一边,笑着又抹了下眼睛。 幽无命身影一闪,堵住了她。 他收起了嬉皮笑脸,伸出一根长长的手指,抚了抚她的额心。 她心尖一悸,抬眼去望。 只见他眼神专注,一对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的额头,正在异常仔细地检查。 薄而红的唇微微抿着,仿佛屏住了呼吸。手指自她额心滑下,漫不经心地挑起了她的下巴,一丝不苟地左右察看。 她的心忽然便多跳了两下。 她觉得,这一刻的他,让她一点也不好意思亲过去。 明明是亲惯了的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吗? 幽无命感觉到了什么,盯着她泛红的脸蛋,眉头一动:“咦?” 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云许舟的声音:“不好,蛇毒发作了!” 桑远远急忙回神,望向后方。 只见桑不近倚在雪橇上,大口喘着气,脸色白得像雪。 幽无命揽住桑远远,掠进雪橇。 云许舟一刻也不敢耽搁,扬起雪鞭,催动六条大白狗撒蹄飞奔起来。 “无事,”桑不近懒懒地倚靠在一旁,唇角还沾着血渍,笑得风华绝代,“死不了,慢点,别摔了,当心些。” 云许舟偏头盯了他一眼,视线差点儿便粘在了他的脸上。 她发现,这一刻的凤雏,当真是迷人极了,远比方才幽无命杀蛇的时候更叫人心尖发痒。 ‘完了,’云许舟心道,‘我怕是喜欢女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开头,专心驱车。此刻她也顾不上理会幽无命掉了马甲的事情,只忧心着凤雏的毒伤。 雪橇贴着冰雪飞掠,转眼间,便回到了云都。 此时夜深,街头无人。 淡蓝的光芒洒遍冰雪之城,只可惜谁也无心欣赏美景。 云许舟驱车掠入王宫,在那冰雪之城里滑翔片刻,终于‘刷’一声停在一间美轮美奂的宫殿前。 “将凤雏扶入我的寝殿,我即刻去取蛇药来治她。” 幽无命上前把桑不近抓了起来,拖着他踏上冰雪台阶。 桑远远憋了一路,直到桑不近被幽无命扔进一堆银丝被褥中时,终于‘噗叽’一下,扔出一朵太阳花。 太阳花晃着根须,爬到桑不近的脸上,垂下蔫蔫的花盘,冲着桑不近那张艳色迫人的脸蛋开始吐口水。 桑不近挣扎着撑开了眼皮。 一抬眼睛,便看见这么一个鬼玩意罩住视野,非常可疑的粘液渗了出来,拖出粘稠的丝,冲着他的嘴巴往下滴…… “嗷啊——” 滴了个正着。 桑不近想要扑腾,被幽无命一把摁住颈脉。 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张嘴。” 桑不近想要宁死不屈,却被幽无命捏住下颌掐开了嘴巴,对准大脸花的花盘,接了个盆满钵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许舟取了蛇毒跑回来时,看见桑不近已经爬了起来,坐在床榻边缘,脸色碧绿,一声接一声打饱嗝,时不时唇角还会冒出一个小小的绿泡泡。 云许舟倒抽一口凉气:“这……” 桑不近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扁了嘴:“你拿个解药需要去那么久吗!” 云许舟:“……” 小心翼翼地递上解药,被桑不近一把拍飞。 “用不着了!我已经好啦!” 气哼哼的模样,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许舟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桑远远:“凤雏她这是……” 桑远远得意地笑了:“我治好的!” 云许舟倒抽了一口凉气:“所以凤果方才说,替我弟弟看病……” 桑远远点点头:“我先看看,倒是未必能治。” 她一直觉得云氏男丁灭绝这件事很不对劲,似有蹊跷。 云许舟呆了半晌,忽然苦笑了下:“几百年了,若能治,云氏也不会走到今天。请随我来。” 桑不近不顾蛇毒初愈,绿着脸,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后面。 桑远远觉得他是想要看着别人也受大脸花一顿折磨,好寻求心理平衡。 云王宫之中的侍卫有男有女,好几位衣领上纹着金绣的高阶侍卫都是女子。桑远远心想,照理说,姜雁姬当家十年,也该有那么一点女子兴起的景象,然而并没有。 云许舟很快就把桑不近一行带到了一间朴实无华的大殿外。 她停下脚步,有些纠结地望着幽无命。 里面那个毕竟是云州唯一的独苗苗了,若是幽无命当真如传言那样疯,难保会不会…… “无事,”桑不近绿着脸道,“小妹就是幽无命的鞘。” 话一出口,自己便发现不对劲了,恨不得自甩两个耳光。 幽无命挑高了眉毛和唇角,一脸坏笑藏都藏不住。 “鞘啊。”他斜眼看着桑远远笑。 桑远远:“……”我假装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幸好云许舟也听不懂多余的意思,她只当凤雏是替幽无命这个疯子作保,迟疑片刻,便将人让进了云州王的寝宫。 日后你有我 看见云州王云许洋的霎那, 桑远远的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他非常年轻,皮肤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眉毛和嘴唇都淡淡的, 极瘦, 坐在木轮椅上, 披着一件纹了金线的丝质黑袍,正伏在高高的案桌后面认真地看公文。 好一个病弱美少年! “姐?”云许洋听到动静, 抬起了头。 二人自幼失怙, 云许舟长姐似母,进弟弟寝殿是从来不打招呼的。 “小洋, 来。”云许舟道, “让凤果看看你的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许洋摇头苦笑:“姐, 还没死心哪?有功夫替我寻医,不如赶紧把那虐杀女子的狂徒给抓了,以免更多人受害。” 云许舟欣慰道:“小洋近日当真是长大了。第一次开始做事,也不要太劳累, 顾好身体才最要紧。” “睡不着, ”云许洋道, “又死了一个, 仍是一边被玷辱,一边活活掐死的,身上全是锥扎的伤, 同样的手法。” 闻言,云许舟眉间顿时染上一抹厉色:“又有新的受害者!” 云许洋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卷宗隔着案桌递了过来, 云许舟立刻接到手上看了起来。 匆匆扫过一眼,云许舟抬起眼睛, 怒而拍桌:“灭绝人性!丧尽天良!最可恨的是,每次总有人替这凶徒善后,将线索尽数消灭,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有这般好本领,竟是为虎作伥用的么!” 她回过身,施了个拱手礼,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小弟就拜托凤果妹妹了,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他,不必与他讲什么虚礼,叫他小洋便可。” 她望向云许洋:“凤雏你认得,这位是她妹妹凤果,通医理,她让你做什么你便老实照做。” 说罢大步踏出寝殿。 云许洋从满桌案卷中抬起了俊秀的脸庞。 视线落到桑远远脸上,目光顿时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后知后觉地说道:“好,我必全力配合凤果姐姐。” 幽无命的脸又冷了三分。 云许洋笑吟吟地望向桑不近:“凤雏姐姐好!” 又转向幽无命:“这位哥哥是……” 幽无命用恶狼望向小绵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挑:“叫姐夫。” “哦,姐夫好。”云许洋乖顺地垂下了头。 幽无命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懒懒散散上前两步,坐到了案桌上,拿起云许舟方才拍在桌上的卷宗,饶有兴致地挑着眉看了起来,津津有味的样子。 见他自己找到了事做,桑远远便上前推动木轮椅,把云许洋送到了云榻上。 少年有些害羞,垂着头,耳朵尖微微发红。他利落地爬上云榻,自己搬动无法动弹的双腿,端端正正地躺了,颇有三分局促的样子。 他忍不住看了桑远远好几次,脸上的笑容愈发羞涩。 “果姐姐,你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子。”声音有一点点发飘。 桑远远一怔,望向他,见他笑弯了一双眼睛,看不见眸中的光。只看那脸庞与笑容,倒满是少年人单纯无邪的样子。 她便也笑道:“小洋也生得十分漂亮。” 云许洋是有修为的,很低,灵隐境二重天。 桑远远让他放松心神,不要有任何下意识的抵抗。 云许洋点头应下,乖乖地闭上眼睛。 桑远远拉过一张大木椅来,静心入定。 云许洋属水,水属性的修行者,灵蕴是黑色——与想象中有些不同,没有接触玄幻世界以前,桑远远以为水属性会是白色或者蓝色。其实玄水是黑色的。 桑远远端详着云许洋的轮廓,发现仿佛有一层血雾笼罩着他,看不分明。 她心中暗想,定是这血雾有问题。 思忖片刻,她召出一朵太阳花,编织了细细长长的‘海带’,小心地操纵着,探入了云许洋的轮廓之中。 ‘海带’一进去,桑远远的感知便随之进入了云许洋的肌理中,眼前霎时分明。 只见云许洋的灵蕴之中,夹杂了丝丝缕缕的赤色,似是火毒,又完全不一样。它们已经与云许洋的灵蕴彻底融合在一起,向着心脏处密密地聚去,乍一看,他的心脏就像是被无数狰狞的血丝裹住一般。 这些血丝蠕动不止,不断吞噬着他的生机。很像寄生虫。 她指挥着‘海带’靠近。 甫一接触,那些赤色细丝便猛地窜起来,像蛇信一般扎进‘海带’中,咕唧咕唧将它侵蚀殆尽。 桑远远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得了这样的‘病’,任何灵丹妙药进入腹中,都会第一时间被这些诡异的血线给吞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难怪都说这是诅咒。 桑远远思忖片刻,又编织好几条海带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云许洋的心脏附近。 那些赤色细线立刻就被吸引了,它们像是盘距在他体内的蛇一般,高高昂起了脑袋,循着食物的味道,将前端探向桑远远递过去的‘海带’。 云许洋的身体开始颤动,显然这些赤色细线的活动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 他抓住了桑远远放在云榻边上的手,把她捏得隐隐作痛。 桑远远凝聚心神,排除干扰,慢慢让‘海带’与那些赤色细线碰到了一起。 一阵带着恶心感的灼痛袭入脑海。她强行按捺,等到‘海带’前半段被赤线团团缠绕住时,她将这段被污染的‘海带’陡然往后倒卷,迅速把它团成一团寿司的形状,用一圈圈灵蕴把那密密的赤色细线团给包裹在了‘海带’中心。 一旋、一抽。 ‘海带’离开了云许洋的身体,她立刻再扔出一朵大脸花,用脸盘子接住了这团诡异无比的海带卷。 大脸花的花盘上立刻密密地沁出青色凝露,只听‘滋滋’声不断响起,海带卷迅速被那赤色细丝腐蚀吞噬,它们扭动着,向着花盘发起了攻击。 “这什么东西!”桑不近的脸更绿了三分。 闲闲坐在案桌上的幽无命扔下案卷,一掠而至,途经一根玄冰柱时,随意地反手一抓,从冰柱上拆下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玄冰冰核,掌心青光闪过,木灵渗入,冰核立刻呈现出了木头材质,瞬间变成一只冰木盒子。 幽无命手一扬,冰木盒子干脆利落地罩住了那团蠕动的赤色细线,将它封在正中。 他眯起了狭长的眼睛,将这只盒子托到面前,歪着身子仔细打量。 “啊……”云榻之上,病少年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果姐姐真的好厉害!我太喜欢你了!” 他想起了什么,猛地垂下头一看,急急松开了桑远远的手,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只是疼极了,才拉了你的手。” “无事,不必介怀。”桑远远收回了手,偏头望向幽无命手中的冰木盒。 “姐夫肯定会生气的。”他声音低低地说道,听着很有几分沮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拉果姐姐的手。” 闻言,桑远远心头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指节,只见几道指痕赫然在目。 “小事罢了,无需介怀。” 她把手缩回了衣袖中,上前查看冰木盒中的异物。 “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桑不近慢慢摇着头,“交给御医看一看,说不定能有发现。” 云许洋已推着木轮椅悄无声息地挪了过来,一只苍白瘦弱的手轻轻拽住了桑远远的衣袖,他低低地,关切地说道:“正好让御医给果姐姐看一看。” 说罢,用一种心领神会的,二人之间留着小秘密的眼神看了看她收在袖中的手。 幽无命阴沁沁的视线飘了过来。 云许洋的眼神微微一慌,垂头道:“姐夫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弄疼果姐姐的,你千万不要怪果姐姐,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乱拉果姐姐的手,要怪就怪我,千万别生果姐姐的气。” 幽无命阴恻恻的目光落在了桑远远的袖口。 云许洋又道:“只是拉了拉手而已,姐夫一定不会那么小器吧?” 桑远远将自己的衣袖从云许洋手中扯了出来,轻轻撩开袖口,把手伸给幽无命。 “喏,就这么点小事。”她冲着他,撒娇般地说道。 不待幽无命发作,她紧走几步倚在他身前,转过头,居高临下睨着木轮椅中的云许洋,缓声说道—— “我知你身体孱弱,被摄政王宠得紧,习惯了被人捧着围着护着,性子娇纵些,痛了便下意识地抓人,这情有可原。” 云许洋脸色微变,委屈地张了张口。 桑远远并不给他机会说话,继续说道:“但身为男儿,且是一方州国名义上的主君,竟为一点小事这般腻腻歪歪,含沙射影,这像什么样子!做男儿,大气些,学学你姐!” 幽无命眼中的杀气给吓得缩了回去。他转动着黑眼珠,瞟了桑远远一眼,摆出一副很大气的表情。 云许洋猛地把木轮椅旋了一圈,背过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关心你罢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气,所以为你解释几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远远道:“只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云许洋猛地又转了回来,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恨声道:“我要歇息了!” 桑远远一手一个,拉着桑不近与幽无命,离开了云许洋的寝宫。 桑不近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小妹为何这般生气?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么?你怎就不能原谅他?” “我没有生气。”桑远远叹息,“我已原谅过两次了,他还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没什么大的恶意,就是下意识地想让幽无命不痛快罢了,若是纵容着他,后面必定还要得寸进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头重重皱了起来:“云许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娇惯这个弟弟了,回头我好好说一说她。” 桑远远轻轻摇头:“这样的小事没有必要,说出来,只会惹得云许舟不痛快,觉得我们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拧,只觉如鲠在喉。 “虽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道,“小事不教,难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么!” 桑远远叹息:“大事,或许已经来了。” 闻言,桑不近吃惊地望着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却已转向了幽无命,问他:“你发现了什么?” 幽无命轻轻挑了下眉毛,怪异地看着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钻进我心里面的蠹虫?我只字未提,你竟已察觉了么!” 她微笑道:“我是钻进了你的心里,但我不是蠹虫。” 幽无命呼吸一滞,眼神飘忽:“当着外人的面瞎说什么!”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远远嗔道,“有什么好害羞。幽州王脸皮这么薄的吗?” 幽无命:“……”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愤地吞下了热乎乎的狗粮,恨恨地瞪着幽无命。 幽无命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递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接。 “别碰。”幽无命‘刷’一声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么问题。” 桑远远和桑不近对视一眼,凑上前去。 这一页上,记录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杀死的经过。 仵作写得很详细,尸身的每一处伤,以及推测出的整个行凶过程,惨案的情景历历在目。 凶徒极为残忍,将女子掳到了无人的破庙中,先是将她打到动弹不得,用锥扎得她遍体鳞伤,待她奄奄一息之时,将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头紧锁,越看越怒,与方才云许舟的反应如出一辙。 桑远远的目光却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两侧。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于长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冻,翻开久了,木书上便会凝一层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湿指印,清晰鲜明。 这一页木书上,已凝了厚厚一层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几个指印。 她的心头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们到来之前,云许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没有翻动过,而是一直停留在这一页。我们进殿的时候,他看得十分专注,这说明,他反复在看这一页。” 这一页里,每一行字都仿佛沁着血。 方才云许舟拿起来,只草草掠了几眼,便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凶徒。 不忍卒读。 云许洋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重复地观看这一页呢?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他正是凶手!” 身为桑州王世子,桑不近平日难免也会接触一些刑事案件,他知道一些穷凶极恶的歹徒喜欢反复地回味他们作下的恶事,从中得到变态的满足感。 桑远远轻轻摇了下头:“他没有这个能力。” 云许洋虽有灵隐境二重天的修为,但他下肢没有知觉,行动必须依靠木轮椅,身体十分孱弱,并没有能力制住一个抵死挣扎的女子。 幽无命只站在一旁,抱着手冷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桑不近知道找他商量完全是扯淡,他只会说——‘杀掉就好咯。’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方才我见幽无命一直盯着那卷宗,神色有异,便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刺激云许洋。若他的心理当真有什么毛病的话,今夜,估计坐不住。” 说话时,云许舟驾着雪橇回来了。 她神色悲愤抑郁:“线索又被毁了!到底是谁在替这凶徒打掩护,当真是可恶至极!”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桑不近与桑远远对视一眼。 云许舟长吸一口气:“小洋怎么样?” 桑不近将冰木盒递给了她:“他已睡下了,体内的病因,正是此物,你可认得?” 云许舟认真察看片刻,摇摇头,唤来侍卫统领,将这装了赤色细丝的冰木盒送至御医馆。 “那桩凶案,”桑不近看了云许舟一会儿,郑重道,“也许,已经有线索了。” 云许舟:“哦?!” 一炷香之后,云许舟带着一队侍卫,跟随桑不近等人,隐在了王宫外的雪地中。 “凶徒怎敢在我王宫附近行凶?”云许舟纳闷不已。 桑不近目光复杂:“你且等待,我倒但愿猜测有误。” 云许舟慢慢皱起了眉头。 约摸到了二更天。 忽见一团影子从侧门掠了出来,行动迅捷,向着南面飞速行去。 一个身强体壮的高阶侍卫,背着一个腿脚有疾的孱弱身影。 桑不近捂住了云许舟的嘴。 “嘘。” 云许舟眼神震惊,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小洋他……大半夜……去哪。”她颇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看看就知道咯。”幽无命一脸无所谓。 云许舟一行远远地吊在云许洋后方,很快便到了一处普普通通的院子外。 云许洋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阴鸷:“云二,弄醒他。” 侍卫云二开始用脚踹门。 不多时,院中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在院门被拉开之前,侍卫背着云许洋,隐到了后巷。 一个精瘦健壮的中年男人拉开了门,见左右无人,气得狠狠在门上踹了好几脚。 屋檐下放着行头,幽无命眯着眼看了看,轻笑出声:“是个锁匠。” 所以可以轻易闯进少女的闺房,将人掳走。 云许舟面寒如霜。 片刻之后,云许洋又让云二踹了一次门。 锁匠终于睡不着了。他披上一件全身遮得严严实实的蓑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云许洋尾随着锁匠,云许舟尾随着云许洋。 半个时辰之后,锁匠成功潜入一户人家中,扛了个昏迷不醒的纤细女子出来。 待锁匠离开,云二将云许洋放在树下,轻身掠进那户人家中,替锁匠清除了所有痕迹。 云许舟的眼泪潺潺而下。 她笑着说道:“云二是我娘一手调.教出来的,自小,我便跟着他学习寻踪觅迹之术……我让他保护小弟教导小弟,不是让他替他做这种事的啊!难怪,我一点线索也查不到。” 一行人悄悄追着锁匠,来到城南一间僻静废弃的空置磨坊。 云许洋让云二停在了窗边,他颤着双手,抓住窗棂,一双眼睛睁得浑圆,额角迸出兴奋的青筋,大口喘着气,死死盯住屋内。 “上啊,上啊……”他用气音说道。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姐姐已悄悄站在了身后。 磨坊中,锁匠取出一把铁锥,狞笑着,拍醒了少女。 “打,打,先踹她头,再……” 桑远远已按捺不住了。 她手一扬,只见一朵蔫不拉叽的大脸花直通通呼向云许洋,砸在他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上,将他从侍卫云二的背上砸到了雪地里。 云许洋震惊地转头,便看见云许舟正正站在身后,泪流满面。 “姐!”云许洋吓得喉咙痉挛。 “小、弟。” 侍卫云二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句也不敢为自己分辩。 桑远远一个箭步跳进了磨坊,一朵大脸花兜头砸向正要行凶的锁匠,两条海带飞旋而上,将他的手脚束得无法动弹。 花盘死死粘住他的脸,青色凝露渗出,堵住口鼻。 锁匠痛苦地挣扎,很快动静就小了下去。 幽无命轻轻从后方环上前,抓住桑远远的肩,躬身覆在她耳畔,声音带着笑:“这样死太便宜他了。他做下的这些事,够得上云州的冰凌迟,听说命大的人能撑个三五天呢。” 桑远远散掉了大脸花。 她回过头,无辜地看着幽无命:“那我给他补了那么多灵蕴,岂不是可以撑得更久?” 幽无命眯着眼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小桑果,你就是个黑心果!” 云许舟带来的侍卫冲进磨坊,拖走了奄奄一息地吐泡泡的锁匠。 瘫在地上的云许洋终于恍然回神,“姐!我,我,我与云二,已成功逮到凶徒了!对,今夜,忽然,想到了线索,我就叫上云二追了出来,逮他个人证物证俱全!” “闭嘴。”云许舟淡声道,“我什么都看见了。” 云许洋见姐姐面如死灰,心知不妙,连忙流泪哀求:“姐,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心里太苦,太累了,我活得生不如死啊姐……前些日子,无意看到了一次凶案现场,我,我发现看着那可怜的女子,能让我稍微得到一点点安慰……我什么也没做,真的,我没有杀人,杀人的是那个锁匠!” 云许舟捂住了额头,身形不稳:“云许洋,你太让我失望了!” “姐!这并不都是我的错!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吗!”云许洋哭诉,“我身子弱,我有病,我还有腿疾,为什么偏要我当王啊!我哪里像一个王了我,啊?平时管事的是你,谁都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我这个王,做得好生憋屈啊!” 云许舟痛苦地摇着头:“不,小弟,当初我问过你意见的,是你自己……” 云许洋面色狰狞:“是!是我自己要做云州王的,可我要的是这样的脓包王吗!全天下,都在笑话我,没有一个人瞧得起我!我的好姐姐,你明明就做着云州王的事情,享受着做主君的一切,可是为了不叫人说闲话,非要拿我这个弟弟做挡箭牌!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里的多苦啊?啊?!” 云许舟深吸一口气,所有痛苦和悲愤在她美丽的面庞上隐去,她淡淡地说道:“借口。父王当初亦是重病之身接掌了王位,与你有何区别,我不曾记得你哪里有分毫看轻了父王。” 云许洋嘴唇颤抖,道:“反正,你我相依为命,我的错,你都有责任,是你没有好好照顾我,我的错,你都有一半!” 云许舟点点头,神色更加冷静。 她垂下头,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泄露半个字。将云州王请入天牢,一个月后,我亲自宣布主君病逝的消息。” 云许洋眼眶震颤:“姐姐,你不能这样对我,姐姐!姐姐——” “我不会杀你,”云许舟的眼神犹如深海,“日后,但凡有方法可以解这血脉之疾,我会用你来试药,自求多福吧。带走。” 她立地原地,看着云许洋和云二被押走。锁匠已被大脸花折腾得奄奄一息,侍卫们拖走了他,将少女送回家。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消失在视野,云许舟吐一口长气,像被抽掉了骨头。 她的身形一晃,又一晃。 在她倒下之前,桑不近疾走一步,扶住了她。 云许舟扑在桑不近的肩上,整张脸埋了进去,压抑着的沉闷哭声不断溢出,像是受了重伤的野兽。 好半晌,桑不近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 “别怕,日后你有我。” 桑远远也走上前,轻轻拍着云许舟的背。 “是我没教好小洋……”沙哑的声音溢出来,痛入骨髓,“小时候,他把一些小动物折磨死,我不忍心重罚他,只是再不让他碰到它们,我以为,我以为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如果我不这么忙,是不是小洋就不会走上歪路?” 云许舟抬起通红的眼睛。 “不,很多东西,是天生的。”桑不近低低地道,“烙在骨髓深处,永远不会改变。救不了的,这种人,要么杀了,要么永远关起来。” 他这般说着,却是抬起眼睛,盯住了不远处的幽无命。 这一次,幽无命并没有和他针锋相对。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失神,精致的唇角时不时轻轻扯一下,似笑非笑。 桑远远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轻声对他说:“你有我啊,我就是关你的鞘。” 他慢慢垂下眼睛,眸色幽深。 “好。”他说。 四个人沉默着,回到云王宫。 刚刚踏进内廷,便见一群鬓发凌乱的男女迎面扑过来,个个满面兴奋。 领头的是位头发灰白的女医,她顾不得行礼,急急抓住了云许舟的手,一双眼睛在风雪中熠熠生辉,高声喊道:“摄政王!有希望了!主君有希望了!病因,我们已经查清啦!五百年的诅咒,原来,原来!” 激动之下,她竟是晕在了云许舟怀里。 云许舟神色怔愣。 这一刻,她已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曾想,它竟是发生在这样一个夜里。 她面色依旧淡然,缓缓转动眼眸,遥望天牢方向。 “御医长太激动了。”另一位年长的男医上前来,冲着云许舟施了礼,道,“那赤色细虫,乃是东州东海湖中,一种盐蚌的寄生虫类!主君体内的病源,是以特异手段注入了灵蕴的蚌虫,做成了灵蛊,经血脉代代传递,遇阳则发,遇阴则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许舟轻轻点头:“所以,云氏每一个王族,血脉之中都染了灵蛊,一旦诞生男孩,便会在他骨血中发作。包括我。” 众御医含着热泪,齐声道:“我等定会竭尽全力,寻求祛病之法!” 目送御医离去,云许舟缓缓转头,看向桑不近三人:“诸位,可愿随我乔装走一趟东州?!” 桑不近毫不犹豫地点头:“自然!” 幽无命唇角浮起了阴沉笑意。 “皇甫俊,等急了吧,别着急,这就带着大礼来看你。” 好一份大礼 云许舟办事雷厉风行。 次日一早, 便将一应事务安排完毕,出发前往东州。 东州全境封锁极严,无法带着侍卫同行。幽无命和桑不近将亲卫遣回领地, 四人易容乔装, 扮成常年到东海湖畔收购金珍珠与鲛纱的客商。 不知出于什么考量, 桑不近这一回‘扮’成了男人。 他在外头驱车,云许舟拿出准备好的手札, 让桑远远将各类珍珠与鲛纱的品质与对应的价格一一熟记于心, 以防露馅引人生疑。 桑远远看着云许舟,见她神色如常, 举止沉稳, 竟像是已经忘记了昨夜的事情。 “把靴子脱了。”桑远远轻轻一叹。 云许舟茫然地看她:“啊?” “给你治伤。”桑远远平静地望着她, “你不痛吗?” 云许舟愣了一会儿,目光迟疑地落向自己的左脚,忽然眉头一皱,‘嘶’地痛呼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这时, 她才记起昨日与冥龙争斗时被龙尾扎穿了足底。当时只顾着凤果的蛾毒, 后来又只惦记着凤雏的蛇毒, 再后来, 便发现了云许洋的秘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上桑远远那双温柔平静的眼神,云许舟忽然感觉藏在心底那个真实脆弱的自己无处遁形。她痛,怎可能不痛!只是心中的痛, 已盖过了身上的痛。 望着桑远远了然的眼睛,云许舟这个独自坚强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终于捂着脸, 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啧,烦人。”幽无命很不耐烦地一甩衣袖, 踏出了车厢。 车厢中便只剩下两个女子。 “凤果……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是没有动手伤人,可若不是他替那歹徒毁灭线索,我早已将那贼人绳之于法,哪里还会有后面的受害者?若是按我云州律来办,他这样的帮凶罪不及死,只该罚十年劳役。” 桑远远安抚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云许舟叹息:“我罢黜他王位,是因为他的心性当不得云州王。但我若真关他一辈子,却是我罔顾律法了。律法面前当一视同仁,没有因为他是我弟弟而重罚的道理。可是,若是只罚他十年,将来他再作恶,我岂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旁人?” “他毕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兄弟。”云许舟目露苦楚,“若是有什么办法能救他改邪归正,那即便要用我的命去换,我也是甘愿的。” 桑远远明白她的痛苦。若是云许洋的罪行按律当斩,那云许舟必定不会眨一眨眼,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再痛,也就那样了。可是他罪不及死,又是血脉至亲,便成了附在云许舟骨头上的疮癣,虽然不会变成什么祸患,却会伴随她一生,令她日日难眠。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我先替你治一治身上的伤口,疗完伤,我说个法子,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哦?”云许舟当即脱下外袍,露出被冰棱划伤的后背,然后又弯下腰,去脱雪靴。 一脱,才发现靴底竟已被血牢牢粘在了脚上,她发狠扯了两下,将鞋袜都扔到一旁。 伤口被撕裂,鲜血涌出。 云许舟,当真是个干脆利落到了极处的人。也就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弟弟,叫她踌躇难断。 桑远远凝神片刻,扔出一朵太阳花,噗噗噗地往云许舟后背的伤口上吐凝露。 心念一动,花盘轻轻旋转,像个花洒一样,将青色凝露均匀地洒了上去,像喷雾一样,轻盈温柔地抚触着云许舟的伤口。 花叶舞动,一条润泽饱满的‘海带’编织出来,裹住足底的伤,将它一圈圈缠紧。 “忍着点疼。” 太阳花的根须掠向伤口,拉出晶丝一般的灵蕴细线,将伤口仔细地缝合。 云许舟:“……”震惊! 茶凉的功夫,云许舟身上的外伤便被处理完毕。 “浑身都凉丝丝的,很舒服。”她惊奇地换上了新的衣裳鞋袜。 一朵大脸花‘扑簌’一下蹦到她的手上,摇晃着蔫蔫的大脸,仿佛在邀功。 云许舟忍不住伸出手指抚了抚花盘:“这……我活了二十多年了,连听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灵蕴!这是秘技么?” 桑远远无奈地耸耸肩:“我也不想的。” 云许舟迟疑地望了她片刻,抬起手,燃起一蓬明焰,问道:“你无法这样?” 桑远远叹息,抬起手,‘扑簌’,蹦出一朵大脸花,它还舒展着两片翠绿的叶子,在她掌心伸了个贱贱的大懒腰。 云许舟礼貌地摁下了笑意。 “其实,很好的,很灵性。”云许舟道,“还能治伤,非常厉害了。” “你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幽无命。”桑远远丧丧地说道。 云许舟脸色微微一变,道:“我不知他是幽无命,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失礼了。” 桑远远摇摇头:“没有关系,他不会放在心上。” 云许舟伸过一只拳头,敲了下桑远远肩:“很厉害呀凤果,你这把鞘,竟克住了幽无命那把刀!” 桑远远:“……”鞘这个梗还能不能过去了?! 她生无可恋地盯了云许舟一眼,发现这个母胎单身摄政王是当真没有领会到别的意思,只能点点头,敷衍道:“他其实挺好的。” “也就是对你。”云许舟轻轻笑了下,意味深长,“他对你确实是有心的,看得出来。” 见桑远远露出窘态,云许舟及时岔开了话题:“方才凤果你说,有什么办法能对付小洋的心疾么?” 桑远远道:“他的心疾既然不是后天环境造就的,那便是天然性情里带着暴戾因子,嗜杀,嗜血。” 云许舟轻轻点头,苦涩一笑,道:“小洋是我看着长大的,确实不存在让他扭曲了心智的外因。那便是胎中带来的,没治了。” 桑远远摇头笑道:“自古被封为‘杀神’的,恐怕多半有这个毛病。” 云许舟眼睛一亮,又一暗:“他的身体,无法上阵杀敌。” “何不让他处决死刑犯?”桑远远道,“既然依着云州律,他的行为该罚劳役,那便给他安排些事做。日子那么长,你且看他是否执迷不悟。” 云许舟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扑上前,将桑远远死死搂在怀里。 “凤果!我觉得可以!” 总归是看到一点希望和方向。 云许舟眼睛里重新流淌起了光芒。 “我到外头和凤雏说话去!”云许舟兴冲冲钻出车厢,把幽无命赶了回来。 幽无命一脸不爽。 “什么伤要治这么久。” 他的头发和衣裳上都沾了雪花,走上前来,捏起桑远远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她的脸,然后漫不经心地坐上软榻,道:“太弱了,随我修行。” 他并没有修行,而是聚来了大量木灵蕴,拔苗助长般地往桑远远身上灌,差点儿没把她呛死。 三日之后,四人穿过了羊肠小道冰雾谷,抵达与云州东部接壤的小姜州。 桑远远的修为被幽无命粗.暴地灌溉到了灵明境二重天,脑海中那根碧丝般的‘弦’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根。她与木灵的感应更深,范围更大,召出的太阳花凝实了许多,颜色更加鲜亮。 原本她一次至多可以召出三朵实体太阳花,晋阶之后,可以召六朵了。 “小桑果!”幽无命笑得前仰后合,“等你到了灵耀境,可以试着拿一群大脸花吐口水淹死人!” 桑远远指挥着六只花盘向他啐去。 只见幽无命身形一闪,径直越过她的花,逼到近前。 他把她抵在了软榻上,手一抬,摁住她的额头。 “检查一下,可有残毒。”他的声音分明已哑了几个度。 手指一寸一寸在她额头上挪移,薄唇却已印了下来。 六朵大脸花落在了他的背上,合拢了花叶,像是害羞一般垂下花盘。 她发现他的亲亲技术又进步了。 他的动作极为强势霸道,却又恰到好处,把她的闪躲变成了被动的应和。他总是先她一步封住她的退路,倒好似她在向他主动求好一般。 他的呼吸很沉,心跳极稳,独特的花香味道伴着体温将她的心神死死禁锢在方寸之间。 他就像温柔又炽烈的火。 她头皮发麻,很快就喘不上气了。 他胸腔颤动,不断发出低低的笑声。 等到他终于松开她时,她已瘫在了软榻上,眸中波光晃动,耳朵尖红得滴血。 “小桑果,”幽无命勾起唇角,挑着眉梢,笑得坏意十足,“你想要我。” 黑眸中的笃定叫人心尖发颤。 桑远远果断召出一朵大脸花捂住了自己的脸装死。 恰在此时,云许舟抓着一块断开的玉简,兴冲冲地踏入车厢。 “呃……这是……” 只见男的歪歪倚在一旁,眯着眼,像只刚刚偷过食的狐狸,女的诡异地大白日躺在软榻上,脸上还盖着一朵花。 幽无命十分淡定地瞟了桑远远一眼,道:“她在保养容颜。” 云许舟点点头,拉一张小杌子坐下,说道:“凤果,我安排云许洋执行了冰凌迟。” 幽无命愣了下,忍不住瞪起眼睛:“真人不露相啊。摄政王心狠手辣,在下自叹弗如。” 他以为云许舟是把云许洋给剐了。 桑远远抓下敷在脸上的太阳花,抓着幽无命的衣袖坐了起来。 “如何?”她问。 云许舟挑了挑眉,道:“死犯便是那锁匠。云许洋根本不敢相信我真叫他做这种事。后来被逼着动了手,没几下就又哭又笑,几欲晕厥!我寻思着给他个下马威,便让人死死盯着,不许他休息片刻,行刑完毕之后,他连胆汁都吐了出来,说再不要见血了。” “好一剂猛药。”桑远远叹道,“摄政王真是雷霆手段。看来他只是叶公好龙罢了。” 云许舟微微一笑:“原来也不是无药可医。明日还有更多的活计等着他。如今他能接触到的人,个个冷心冷性,绝无可能予他半分同情!” 桑远远道:“等到放下屠刀那日,说不定大彻大悟,立地成佛。” 云许舟独掌王政多年,身边能人众多,云许洋就像是万丈洪峰之下一只小蚂蚁,根本不可能翻起任何浪花。 幽无命很不屑地冷笑道:“用得着那么麻烦么,一刀下去不就清静了。” 云许舟道:“他是我亲弟弟。幽无命,你若是有亲兄弟,便会知道……” 她猛地想起眼前这位是自己灭了自己全家的狂人。 幽无命唇角浮起一丝怪笑,指了指云许舟身.下的那只‘小杌子’。 云许舟猛地发现,它并不是杌子,而是一只很精美的木匣。 “喏,”幽无命挑着眉,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手掌,“那儿呢。” 桑远远捂住了脑门。 云许舟居然坐在了皇甫渡的脑袋上! “别碰,别碰。”桑远远无力叹息,“不是什么好东西。” 幽无命抓过了木匣,放在矮案上,揭开。 皇甫渡的脑袋保管得十分新鲜。 云许舟朝里一看,好一阵眩晕:“这,这不是东州王的义子,皇甫渡么!” 皇甫渡执掌晋州,与云州接壤,云许舟作为云州摄政王,与皇甫渡曾打过一些交道,一眼便认了出来。 她扶了扶额,道:“我与凤雏还曾谈论过他。” 桑远远与幽无命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问:“哦?” 云许舟不知不觉就把桑不近给卖了:“当初我对凤雏说,皇甫渡与我挨得近,年岁也相仿,若是再等两年仍未找到意中人的话,不如便主动向皇甫渡提一提,看他有没那个意思。” 桑远远挑起眉头:“他怎么说?” “凤雏说了皇甫渡一堆坏话。说这皇甫渡生了副女相,日后夫妻生活想必不美……”云许舟纳闷地歪了头,“为何生了女相不利于夫妻生活?” 桑远远:“……”大哥给自己挖得一手好坑! 幽无命已经憋不住开始坏笑了。 桑远远见云许舟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望着自己,只得咳了咳,道:“他就是不想你嫁人,瞎说的!” “我觉得也是。”云许舟懒懒地把双手一抄,“又说,皇甫渡二十好几尚未议亲,身边也不曾有过红颜知己,想必是有什么隐疾毛病。” 桑远远:“……”他桑不近难道不是? 云许舟又是一记重击:“我便与她说,桑州世子桑不近,年岁也相当,也不曾有过什么流言,听说也生了女相,莫非也是有隐疾毛病?” 幽无命抽着嘴角,忍不住插话:“那他怎么说!” 云许舟嗤地一笑,道:“她倒好,说桑世子是个好的。分明一样的条件,如何一个就好,一个就坏,若是我没料错,她是对那桑世子有意思呢。为了让她放宽心,我便对他说,无论皇甫渡还是桑不近,我哪个都不考虑行了吧!” 桑远远揉了揉脑袋:“后来你们就再不聊这个了是吧?” 云许舟点点头。 幽无命捂着肚子出去找桑不近了。 桑远远觉得待会儿他们两个肯定要打起来。 幽无命离开之后,云许舟的神色凝重了许多,她挪到了桑远远身边,认真地问道:“皇甫渡的首级为何在你们手上?幽无命的行事,我倒是早有耳闻,可你与凤雏,并不是这样的亡命之徒啊!” 桑远远思忖片刻,道:“我不愿瞒你,但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仍是云里雾里,此刻说那些,为时过早。只一点,若是云氏血脉诅咒之事当真出自东州手笔,希望摄政王视我们为盟友,共进共退。” 云许舟垂头一笑:“那是自然。” 沉默片刻,云许舟抬起了头:“皇甫渡是何时死的?为何我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桑远远得意地笑道:“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 东州用的本就是李代桃僵之计,那百人亲卫回到东州,发现轿中无人,估计是错愕到不得了。 亲卫与接引使,必定一口咬定,沿途没有遇到任何意外,绝对不可能有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皇甫渡。 冰雾谷中的痕迹早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任何破绽。 所以最终东州方面只会得出一个结论——皇甫渡从一开始,便没有上轿。 那么他会在哪里呢? 桑远远微笑着,望向矮桌上精致的木匣。 好一份大礼。 …… 车辇顺利通过了小姜州。 小姜州的姜王族其实才是姜氏的主族,当初取代了云氏入主天都的正是小姜州的王族。姜氏入主天都之后,天都西南部的殷氏王族主动让出了领地,便是如今的姜州。 而姜氏的祖地小姜,则因为交通不便,且被皇甫的势力压制,日渐衰微,小姜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发展兵力,而是致力于发展农工商业,如今已成为了东境八个州国的贸易中心。 云许舟一行,正是扮成小姜的客商。 越过小姜州地界,前方便是皇甫氏的老巢,东州。 远远能感觉到东州戒备森严,气氛沉重。东州筑城用的是黑铁,从远处望,还以为看到了黑铁长城。 皇甫俊的士兵个个神色肃杀,一望便知是血海里滚出来的好手。桑远远在远处打量着,心中更添了一分慎重。 皇甫俊,是真正站在巅峰的男人,像上次那样的机会,恐怕是再不会有。 一行人跟着往来客商,排着长队,挪向城门。 入关的客商被排查得十分仔细,幸好云许舟手持高级别的通行证,才堪堪保住了皇甫渡的脑袋。 刚过城门,便见身着重盔的官兵急急赶来,将客商驱向道路两侧。 “恭迎天都特使——” 桑远远眉头一跳,掀帘望去。 只见一架飘满了鲛带、金装玉裹的大车缓缓碾进城门,车帘敞开,头束金冠的‘特使’左拥右抱,揽着两名衣裳不整的美貌女子,正驶入东州境内。 竟是个熟面孔,姜州王世子,姜谨真。 幽无命从身后探过了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声音凉飕飕:“听说你上次途经姜都时,与姜谨真共饮了三五杯酒。他逢人便夸小桑果的海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侧眸看他,见他微眯着眼,杀意盈然。 她扬起了笑脸:“幽州王吃醋了。” 幽无命懒洋洋抽身而去:“嗤。” 她偏过头,手肘撑着车窗,纤纤长指点在额侧,斜着眼风,笑道:“我对他说,在那冥魔战场上,我得幽州王倾力相护,敬的是幽州王。怎么,他逢人便吹牛,居然不把你这尊大佛搬出来用么。” “借他一百个胆。”幽无命挑下了眉,很无所谓地拎起矮桌上的茶壶倒水喝。 眉梢眼角全是压不住的得色。 “这个时候,姜雁姬为何派姜谨真过来?”桑远远有些奇怪。 幽无命冷冷一笑:“皇甫俊不是伤了么,即便这东都蓄了冥族给他续命,少不得也要卧床月余。姜谨真属水,这么难得的求师机会,姜雁姬又怎会放过。” 听他这么一说,桑远远顿时恍然大悟。 当初姜雁姬便是把灵蕴属金的姜谨元派到了韩少陵身边,跟着他修行。如今难得绝世高手皇甫俊卧床蓄灵蕴疗伤,姜雁姬自然不愿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便把另一个侄儿子姜谨真给派来了! 真是精打细算,很会过日子。 “为了稍微掩饰一下难看的吃相,姜雁姬必送来了不错的宝贝。便宜我了。” 幽无命淡笑着,抓过矮桌上装了皇甫渡脑袋的木匣,拎起刀,歪着身体用刀尖慢悠悠地刻字—— “幽” 桑远远看着男人专注的侧脸,视线渐渐有些恍惚。 认真做事的时候,男人总会显得特别好看。 长眉微微蹙起一点,修长漂亮的手指抓着工具,用力时,指节极有力量感地突起,一双手,便像是一幅画。 薄唇微分,偏着头,时不时皱一下眉,或是露出一点笑意,好看得叫人眼晕。 刻到一半,他把木匣凑到嘴边,轻轻一吹。 木屑飞开,他眯起眼睛,避免它们溅入眼中。木屑扑面,他下意识地拱起了眉头,微绷着唇,侧一点脸,眼角显得异常狭长深刻。 画面停留一瞬后,他单手托着木匣,放到远处瞄着看了看,满意地把它端端正正放回矮桌上,收刀,拍手,道:“大功告成!” 桑远远急急凑上前去。 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看,幽无命这样的人,刻出来的字会是什么样子。 都说字如其人,不知他的字会不会和他本人一样,那么诡谲漂亮。 凑到近前一看,她愣住了。 那半个“幽”字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丑。 桑远远:“……”幻灭了。 幽无命早已在偷偷观察她的表情,见状哈哈大笑,把她捉进怀里,道:“傻果子!这又不是我的字!” “那是……哦,明白了。”桑远远恍然。 幽无命把她的脸扳向他,朝着她的额头亲了好几口。 “小桑果,别以为我专心刻字就不知道你偷看了我多久!这样就为我神魂颠倒么,以后你岂不是得拴在我的腰带上!” 他笑得可恶至极。 笑了一会儿,他抓过木匣,掀开盖子,盯着皇甫渡的那张残留着惊愕恐惧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慢悠悠地取出另外一只木盒。 陈旧的木盒,里面装着一块火红色的,带着浓烈香味的绸布,绸布之上,端端正正放着一粒记灵珠。 幽无命把它拈了起来,在指尖转了片刻,然后轻轻掰开皇甫渡的嘴巴,把记灵珠用刀尖挑了,小心翼翼地埋到了皇甫渡的舌下。 “借花献佛。”幽无命笑得天真灿烂。 这枚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记录珠中,记录了姜雁姬的声音——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别难过,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谁都会死啊,不是吗?这样死,还能为娘亲做点事,娘亲无论日后到了哪里,都会记着这个愿为娘亲牺牲的好宝宝……” 桑远远眼睛微张,望向幽无命—— 好一招张冠李戴! 亡灵的追问 幽无命把木匣阖上了盖子, 收到软榻底下。 虽然他摆着一副完全无所谓的表情,但桑远远能够感觉到他的心情很糟糕。 分明只是轻轻摁着木盒,但他的指节明显发白, 额角也有青筋若隐若现, 肩膀不自觉地绷着, 宽袍下能看出肩胛骨的形状。 “那时候,皇甫俊不在。他不会知道那珠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桑远远放轻了呼吸, 慢慢伸出手, 覆在他的手背上,“嗯。我们会成功的。” 她发现他的体温消失了, 身体冷得像冰。 东州并不冷, 此刻已是初夏, 整个云境就只有云州一处是天寒地冻的气候。 幽无命自己嘀咕道:“像姜雁姬那种女人,杀掉自己的儿子,不是很寻常的事么,反正, 皇甫渡自小养在皇甫俊的身边, 和她又没有感情的咯。她杀掉他, 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她会杀了他的,对吧,一定会的对不对。” 他的目光变得空茫, 一对黑漆漆的眼睛仿佛深渊,望不到底。 他缓缓转动眼珠,盯住了她。 “你说, 姜雁姬是不是会杀皇甫渡?她对皇甫渡,没有感情的对不对?她对自己的儿子, 不会有感情的,是不是?” 声音阴恻恻的,又轻又急,仿佛是从地狱中回荡出来的,亡灵的追问。 桑远远轻轻抚着他的脸,道:“她会。她的心里只有权势地位,若是杀了皇甫渡对她有好处,她一定会杀了他。” 幽无命僵硬地扯了几下唇角,目光仍旧空空荡荡。 他的心跳很乱,时而快,时而停滞。他的额角再一次迸出了青筋,他的手指在痉挛颤抖,仿佛抑制不住杀气,随时会抬起手来,拧断她的脖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贴近他,捧住他的脸,轻轻缓缓地亲他的脸颊。 她温柔地唤他:“幽无命,我们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你得给姜雁姬‘动机’,还有,如何献这份礼,你计划好了吗?嗯?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啊,幽无命,快点醒来。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他极慢地转动黑眼珠,斜斜地落在她的脸上。 “是……”嗓音沙哑,“很重要的事,还没做。” 他的身体重重前倾,将她抵在倚枕上。 如泄愤一般,狂风暴雨地亲了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许久,他缓缓撑起身体,暗沉的目光盯住了她的衣带。 “想知道我最后的秘密么?”他语声蛊惑。 ——想知道的话,拿你来换。 她抬眸看他,见他方才狂乱之下自己扯散了衣襟,敞着小半结实的胸膛,目光幽暗无比,缓缓喘着长气,唇角勾起极为邪肆惑人的幅度。 她知道他的神智仍未从黑暗深渊中爬出来。那枚记灵珠毕竟已跟了他二十年,早已融为他仇恨本身的一部分,今日决定将它送出去,那种感受,不亚于生生从心脏上撕下一块带着伤口的血肉。 在对上皇甫俊与姜雁姬之前,她与他之间,还有硬仗要打。 她搂住他,轻轻嗅了嗅。 “闻我干什么。”他挑起她的下巴,坏坏地问道。 另一只手已轻车熟路地去往他曾带着芙蓉脂去过的地方。 “喜欢你的味道。”她轻柔地把脸颊倚向他,蹭了蹭,道,“我想久久地拥有你的味道和温度,和你亲密无间,放肆地倾诉心声……” 幽无命呼吸骤急,瞳仁微缩,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像是一头收到了攻击讯号,预备发起进攻的狼。 “好。”声线彻底嘶哑。 大手干脆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底衬。 她攥住他的衣领,眸中波光闪烁:“我会大声叫你的名字,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告诉你你有多厉害。整个世间,就只有你和我,心里、眼里,只有彼此,最彻底的拥有,不要有任何人打扰……幽无命,你确定要在这里吗?就打算草草了事么?” 她刚口说话的时候,他已迫不及待扔掉了自己的衣带,手忙脚乱地扯开了自己的外袍与中衣,失控般向她靠近。她说到一半时,他的动作停住了,缓缓转动着眼珠,盯住她那鲜花般的唇,喉结不住地滚动,眼底泛起了感兴趣的期待之色。 待她说完,他那股冲上脑门的岩浆已冷却了下来,薄唇微动,喃喃道:“这里,不行。” 她扬起身,离他更近。 幽无命深吸一口气,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她,逃到窗边。 他的脊背在轻轻地颤动,耳朵尖通红。 许久许久,他才调匀了气息。 “小桑果!”他猛然回眸,瞪着她,唇角是无比凶狠的笑意,“你给我等着!” 她羞涩地冲着他笑。 幽无命有些头晕,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纯透的眼睛,他甚至有些怀疑方才听到的那些大胆热烈的话语,是不是自己发病时的幻觉。 他的小桑果,分明就是个透明的小果子,微带一点青涩,那般美好灵动。他难以想象,让她失控放肆地喊他的名字时,该是何等光景。恐怕当真是叫人死而无憾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万丈悬索之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团暖融融的光。 那样的光……他配吗? 他别开了头,思忖片刻,道:“来,我教你雕木头人。” 桑远远:“诶?” 他将她拢进了怀里,环着她,随手在矮案桌边上掰下一块木头,另一手捡起桌上的小刀子,一刀一刀刻了起来。 她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平稳,心跳声也渐渐隐去。 “脑袋。”幽无命躬着背,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一说话,声音便沉沉地在她耳旁响起。 “脑袋。”她配合地望向圆溜溜的木球。 “你的脑袋。”他笑道。 她不假思索:“不像。” “一会儿就像了。”他漫不经心地笑着,用两根手指捏住刀锋,细细地雕琢。 他专注地雕刻木头人,她专注地欣赏他的盛世美颜。 恰到好处的一张脸,玉琢一般。 圆溜溜的木球很快就有了鼻子和嘴巴。 桑远远看得一怔:“还真有点像我!” “有点?”幽无命勾起唇角,不屑地笑了笑,“你等着。” 大车在缓缓前进,阳光透过他没有彻底合上的车帘,洒进细细一条,恰好落在幽无命的手上。 他恍若未觉,一心一意地雕刻桑远远的容颜。 车身时不时轻轻晃一晃,二人的身体便会不经意地碰撞,一种岁月静好的气氛缓缓氤氲开,令桑远远时不时便一阵恍惚,忘了此刻正驱车驶往皇甫俊的老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他专心雕刻的时候,那种沉静的氛围和极有规律的沙沙声实在是催眠效果奇佳。 幽无命稍微向后仰倒,让她整个窝在他的身前,他雕几下,便忍不住分神看一眼她的睡颜,不知不觉,唇角已漫起了温暖柔和的笑意。 “谁家的美人睡相这么差!”他嘀嘀咕咕地嫌弃着。 …… 桑不近小心地赶着车,吊在姜谨真一行后方,准备进入东州西境第一座城池西府。 自从偶遇‘天都特使’,四个人就改变了计划,决定先将礼物送给皇甫俊,然后再前往东海湖探那血蚌之秘。 刚驰过一片荒野,忽然听到车厢中传出桑远远的惊呼声。 桑不近和云许舟齐齐面色一变,推开了车门。 就见桑远远睡眼朦胧,一边揉眼睛,一边追着幽无命,要抢他手中的东西。幽无命游刃有余地避着她,脸上满是坏笑。 桑不近:“走了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砰——’关上了车门。 云许舟笑道:“你怎就见不得自家妹妹好?这二人,我倒觉着是对神仙眷侣。你呀,对幽无命偏见太重!” 桑不近很不服气:“他哪里好!” “哪里不好了?”云许舟道,“年轻英俊,位高权重,修为高深,只身一人,这般夫婿,上哪里去找?” 桑不近难得没与她说笑。 他板起了脸,认真地说道:“你知道幽无命是什么人。” 云许舟深思片刻:“会不会有什么隐情?这些日子,你我也算是一直看着他的,你真觉得他是那种嗜血狂徒么?” 桑不近淡笑:“从前你我也未曾看出小洋有问题。” “这倒也是……”云许舟把手肘撑在膝盖上,叹息,“幽无命做过的那些事,件件铁证如山,没得翻案的。不过凤雏,你要想到,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若是幽无命登凌绝顶,被粉.饰成一代圣君,且一生善待凤果,你,仍旧觉得他不行么?” 桑不近眼神微.颤:“云许舟,你怎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云许舟缓缓摇头:“可怕么。当初姜氏取云氏而代之,谁人觉得可怕了吗?这个世界,本就是强者为尊,如今已没几个人敢议论幽无命,将来,呵……” 桑不近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道:“就怕,他只是一时图新鲜。若是嫁给旁人,譬如韩少陵,哪怕将来腻味了不爱了,他也会好生供着小妹,可是幽无命……” 被他厌弃,恐怕会死。再说,这个男人本身便是一个燃着火的深坑。 桑远远并不知道自家便宜哥哥正在外头苦大仇深。 她此刻眼睛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抢过幽无命手中那颗木头脑袋,把它切成一千片。 他雕得实在是……太像了! 任何人看一眼,便能认出是她。 睡得翻白眼,流口水的她!这分明就是污蔑! 桑远远绝对无法容忍这种东西和她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 她招出了海带条,长长短短地卷向幽无命,六朵大脸花在车厢中蹦蹦跳跳,使着坏要去绊他。 幽无命哈哈大笑,扬着手中的木脑袋,身形如鬼魅一般,不见如何动作,就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的攻击,一次又一次把那栩栩如生的木脑袋放在她眼睛前面晃。 真的,自从桑远远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可恶的男性了。 “幽无命!” 她越气,他越是笑得开怀。 折腾了半天,她忽然被他从身后搂住,翻到了软榻上。 他手中泛起青芒,抓过她的‘海带条’,把她的双手牢牢地缚了起来。 制住她之后,他把脸埋到她的发间,贪婪地汲取她的清香。 “小桑果……小桑果……”他低沉呢喃,“我有二十年,不曾雕过木头人,也不曾这般笑过。” 她的心脏忽然抽搐着疼了下。二十年……不曾雕刻木头人?二十年前他雕过? 她扭动着身体,翻过一面,拱到了他的怀里。 “我说过的,会给你许许多多的快乐。幽无命,我没骗你吧?” 她仰起脸来,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垂眸一看,便看见一张娇憨的脸蛋。 他怔了下,视线慢悠悠飘向一旁,漫不经心地应:“嗯。” 她啄了啄他的下巴。 “我们会一直好好的。我的小公子。”她大胆地向着他再迈一步。 他的身体轻轻一震。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把下巴贴在她的发顶,轻飘飘地说道:“那一族,只有活到成年,才可以拥有名字。” 桑远远先是有些不解,待回过神时,只觉心底泛起一阵隐疼。 怀璧其罪的冥族孩子,很难活得到成年。 “所以你从前没有名字。”她轻声问道。 “嗯,”幽无命轻快地说,“姓明的叫我‘喂’或者‘哎’,别人看我生得漂亮,都叫我小公子。小桑果,我是个天才。那时候我看他们,就是一群傻子。” 她一半心神在聆听他的心跳,一半心神在听他絮叨。 幽无命情绪深沉。 “出生时的记忆,我都记得。”他缓声道,“我知道姜雁姬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那时候我大约出生了两个来月,她还抱着我哭了一会儿呢,好像十分舍不得的样子,但她还是走了。后来,便有人来偷袭我们,被姓明的打跑了。再后来,姓明的带着我搬了家。” “我当时真没想到是姜雁姬做的,我还挺想念她,怕她回来找不着我们。姓明的性子太寡淡了,没劲,姜雁姬和他在一起,还有那么点意思。我独自一人时,便拿着木头,雕姜雁姬,雕了一个又一个。我真的很想她啊。” “我时常想着,她若是回心转意,回来找我们却找不到,那该有多焦急?天底下,哪个做娘亲的会不想念自己的儿子呢?我还记得她喂奶的样子,眼睛是亮的,嘴巴是弯的,整个身上,有一层白色的光。” 他不再说了,伏下脑袋,在她的乌发丛中嗅来嗅去。 好像她是什么镇定心神的药。 她的双手仍被他缚着,无法拥抱他,只能往他怀中钻得更深了些。想到方才他拿着木头人和她笑闹的模样,她心中感到一阵酸涩,不知该怎样抚慰他才好。 他的伤实在是太深了,又伤在了最致命的地方,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任何安慰劝解都显得那么苍白。 若那单纯只是恨的话,报了仇还能大快人心。可偏偏恨中又缠了爱,缠了雏鸟对生母的依恋。没了恨,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幽无命当初攻入天都,存的本来就是与姜雁姬同归于尽的心,而不单单是杀死她。 他要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么今日呢?她的份量,足够将他从深渊拉上来吗? “幽无命,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她探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垂下头来,盯着她,目光逐渐深沉。 这一刻,这个男人极为罕见地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没有假笑,没有戏谑,没有伪装。 他的眸底有些微动容,极轻极缓地问她:“到底喜欢我什么?不自量力想要拉住我,会和我一起掉下去,尸骨无存。值得吗?” 他什么都明白。 她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等他继续。 幽无命勾了勾唇角:“不如考虑我最初的提议。把你的身体给我,把心收回去。这些日子,你做得已经够了,足够从我手中换回你的性命。掉下去之前,我会放手,不拉着你一起死。” “怎么样,嗯?”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这一刻,他的目光极冷静,极无情。 她一句话也不说,就盯着他,眼睛里漫出了泪水。 幽无命初时还十分镇定,渐渐就有些难以招架,他抬起手,笨拙地给她抹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严肃认真的表情很快就彻底破碎,他解掉了她腕间的束缚,抓起她的手来,让她自己给自己擦眼泪,一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 “别哭了,哭什么,你不是应该高兴吗?”他皱着眉,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她一动不动,像个只会流泪的木偶。 “小桑果,”他维持着最后的倔强,“你别想骗我。那时候,我在幽盈月的玉简中听到你说喜欢我,你知道有多假吗,你以为能骗得过我吗?小桑果,我可是一个天才!还有,我刚捉到你的时候,你分明就是怕我的,因为你身上的同心契,才费尽心思与我周旋,你以为我这么傻,当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慢慢垂下了眼睛。 这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 “你一直在等的,不就是我今日这句话么?你知道我从不会反悔,说要放你走便是要放你走,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他皱着眉,不解地问道。 “好。”她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 幽无命不禁屏住了呼吸,瞳仁收缩,不自觉地退开少许,紧张地盯着她。 “我明白了,”她说,“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只是在看戏罢了。” 眸中波光重重一晃,她强忍着没有再让眼泪掉下来。 幽无命的心脏也悬在了她的眼睛里,随着那一汪清泉,摇摇欲坠:“不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抬起手,解掉了衣带,褪去外袍。 海带飞旋,将车门车窗封锁。 纯白的中衣让她更加纤细窈窕,幽无命黑眸中浮起震惊,喉结滚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呆呆地望着她。 她继续解中衣。 “就这样吧,今日,今时,就在这里,你拿走你想要的,然后我离开,我们再不相见。”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赤色,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眼中的清泉颤了颤:“把你要的给你,把心收回来。不必担心,我没有问题,很简单的。” 她拨开他的手,轻轻一拉,中衣坠地。 幽无命猛地闭上眼,偏开了头。 “谁说要在这里!”他大口喘着气,“给我把衣裳穿起来!” “何时何地,又有什么区别?”她的声音淡淡的,“还不是都一样,快点,来,早些完事,我早些走。” “啊——”幽无命抓狂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衣裳,胡乱地往她身上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道,“我现在未到绝境,我还能护得住你……你现在慌什么,要走也不是现在。” 他烦躁地绑她的衣带,大手有些发颤。 “所以你还想再戏弄我一阵子,是不是?”她问,“很有意思吗?” “我没有!”他毫无停顿地否认,“没有戏弄你。” “那是什么?”她抬眸看他,“明知我只是为了保住性命,才与你虚与委蛇,你还假装一无所知,将我留在身边,这不是戏弄我是什么呢?” 他呼吸不稳:“若不是你如今真的喜欢我了,我又怎会发现当初你的喜欢是假的?” 她愣了下。 幽无命一边将她的衣带连打好几个死结,一边喋喋解释道:“你的表情,你的味道,都变得不一样了,现在像是加了蜜糖,比从前香甜得多,所以我才发现你从前并不喜欢我。正因为你喜欢我,我才不舍得让你陪着我一起死,明白了没有?” 桑远远怔住。她……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他继续打结,把她的衣带绑成了长长一条疙瘩,就像是怕她吃了他一样。 他说:“我以为你会很感动的。谁知道你们女人的心思那么奇怪。小桑果你到底在瞎想什么,我什么时候要赶你走了?我分明是为了你好,你怎就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 “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她压着哭腔问。 “喜欢喜欢。”幽无命继续折腾她那可怜的衣带。 “认真一点!”她揪住他的衣领。 幽无命慢慢抬起眼睛,嘴角抽了两下,小心翼翼地扒开了她的手,有些忍俊不禁:“小桑果,你现在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其实是你差点儿把我给怎么样了……” 她盯着他,不依不饶。 幽无命无奈,颇为别扭地咳了几声,目光发飘,飘到她的唇边时,低低地道:“在云州不就说过的么。喜欢。” “那你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想要让我走开,不想让我陷入危险对不对?”她继续追问。 幽无命垂死挣扎:“我只是放你一条生路。” “幽无命你到底是不是大魔王了!”她气咻咻地抓住他,“霸气一点!没有生路,就为我拼出一条血路来!跌下悬崖,也给我长出翅膀飞起来!” 她的眼睛发着光。 就像一个暖融融的小太阳,忽然之间,便撞在了他的身上。 幽无命怔怔地望着她,俄顷,他的眼中仿佛有一整片黑暗的深海在破灭,旋即,暗星冉冉升起,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心脏上有什么东西在破茧而出! 忽然之间,他的身后竟是铺开了两扇半人来长的青黑光翼! 车厢仿佛已经不存在,灵蕴成生了极为恐怖的漩涡,发了疯一样涌向幽无命新生的灵翼,光华流转,虚幻的光翼迅速凝实。 他真的,长出了翅膀。 狂爆的灵蕴涌动惊动了车辕上的桑不近和云许舟。 二人冲入车厢,双双目瞪口呆。 “破,破境了……” 灵耀境之上是什么? 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勾魂蚌女妖 幽无命神情平静, 微微阖上双目,将桑远远揽进怀里,护在胸前。 青黑的光翼亦是向着她合拢,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 是彻彻底底的, 庇护的姿态。 这一股狂暴的木灵震荡,生生将桑远远的修为冲得连晋两阶, 到达灵明境四重天, 当真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脑海中的碧色灵弦分裂为四条,心念一动, 只觉周遭处处有大脸花在蠢蠢欲动。 桑远远:“……”好得很! 桑不近与云许舟都属火, 在这恐怖的冲击之力下, 双双压制不住体内灵蕴,被木灵点燃,身上爆起了明焰。二人心中喜忧参半,望向幽无命的眼神复杂之极。 “灵耀境之上……是什么?” 每个人都在茫然发问。 不知过了多久, 灵蕴风暴终于平息。 青黑的光翼缓缓消失, 幽无命垂下脸来, 嘴唇如蜻蜓点水一般, 碰了碰桑远远的额心。 他望向目瞪口呆的桑不近和云许舟,偏了下头,唇角勾起:“没见过别人亲热么?” 桑不近皱起了眉头:“动静太大了, 怕是要惊动皇甫俊的人。” 幽无命松开了桑远远,走到窗边挑开车帘一看,只见狂乱的灵蕴竟是搅动了荒野风云, 半空的云被撕裂成条状的漩涡,因为缺失了大量木灵, 导致五行不稳,映射在云团之上,散射出极光一般的明亮炫彩光影带。 这一片生长着杂草的荒原,生生变成了传说中的极地景象。 桑远远眸中的震撼渐渐平息。 满地野草随着微风舞动,她侧耳倾听片刻,道:“西面来人了。兽骑,约两千人。距离我们三百里。东面十里,天都一行也向着此地赶来。” 先前在云州,那里天寒地冻,寸草不生,虽然她连续晋阶,但利用植株来聆听远处动静的能力却是无法施展。今日天时地利,恰好又晋阶,她已能精准把握三四百里之外的细微动向。 “快走!”桑不近返身跳上车辕,准备驱车离开。 幽无命面色平静,一手抓起木匣,另一手牵着桑远远下了车。 “你们去东海。”他把木匣用一张绸布裹成个包袱,背在身后。 动静这么大,出现在这附近的车辆肯定会被严密排查。幽无命很有自知之明,他这性子,被人三两句话一盘问,肯定得拔刀杀人。 一旦闹起来,无论东海湖血蚌的事,或是向皇甫俊送礼的事,通通得凉。 此刻最好的选择,便是兵分两路,由桑不近和云许舟驾着车来吸引东州军的注意力,助幽无命和桑远远悄悄潜走——虽然幽无命一个人离开会更好,但谁都知道这个家伙不可能放桑远远离开身边。 桑不近定定望了幽无命一眼,郑重道:“照顾好小妹。” “保重!”云许舟缓缓点头。 形势紧急,也来不及多说告别的话。 桑不近闭了闭眼,驱车向南。 荒原上,便只剩下了幽无命和桑远远。 他攥着她的手,四下看了看。 “再有一刻钟,敌人便会到了。”桑远远问,“我们不走?难道你可以杀光他们?” 幽无命很不客气地斜了她一眼:“小桑果,原来在你眼中,我当真是无所不能吗?” 她抿唇憋着笑意,很认真地冲他点了点头。 幽无命差点儿就把翅膀翘了出来。 转了转黑眼珠,他的视线定在一处草木茂盛的小凹地。 他反手出刀,干脆利落地掀起一块带草的地皮,刨出个棺材模样的坑,手中灵蕴闪烁,将坑壁和坑底的泥土压实,凝成了半木半土的材质。 他揽住她,跃入坑中平平地躺了,扬手抓过方才掀开的那片带着草皮的‘棺材盖儿’,合拢。 桑远远躺在‘棺材’里,感觉有点一言难尽。 “你确定这样不会被发现?” “发现的话,就算他们倒霉咯。”幽无命侧身揽着她,脸上满是坏笑,手中捏了一根毛茸茸的草杆子,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坑壁上有灵蕴在闪烁,淡淡的青色微光朦胧地照在幽无命的脸上,这一刻的他,竟然奇迹般地不像地狱中的罗刹。 就像个玉人。 她把脸蛋埋到他的怀里。 他扔掉草杆,重重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那一日,我抓了雪兔子等你回来时,已令人打下了冀州都城,领军的是我的替身。如今消息还封锁着。”他的声音很平静,“到时候将冀都早已被幽无命拿下的消息放出来,便是姜雁姬的动机一。” 桑远远愣了片刻,惊愕地抬头看他:“所以,在你发现那轿中的人是皇甫渡而不是皇甫俊时,已开始计划后面的事情?” 幽无命得意地笑了笑。 他继续说道:“姜雁姬的伤,便是动机二。” 偶人伤的。 桑远远叹道:“若是从冀都挥军南下,确实可以对天都造成很大的威胁。姜雁姬带着伤,内忧外患。这个时候,若是……” 幽无命轻轻地笑了笑:“若是皇甫渡恰好暴露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意思。” 桑远远接道:“那么姜雁姬惊怒之下,难免会生起一石三鸟之计,杀死皇甫渡嫁祸给你,引皇甫俊与你鹬蚌相争。所以如今我们要做的,一是用最适合的方式送上礼物,二是替皇甫渡制造一点野心。” “小桑果,”幽无命道,“你若是我的敌人,那将会排在我必杀名单第一位。” 她仰起脸来,冲着他笑。 幽无命再一次感觉头晕。他觉得可能空气不大够用,于是在指尖凝出灵蕴,多切了几道细细的通风口。 两千兽骑赶到了。 身处草根之下,上方的动静听得更加清楚。 桑远远思忖片刻,扔出一朵大脸花,编织了细草一般的灵蕴线,顺着通风口探了出去。 只见皇甫俊的东州军果真是很不一般,铁甲凛凛,动作整齐划一,就连云间兽身上,也穿载着黑铁铸成的精巧铠甲,当真是资源丰富,财大气粗。 再看他们的兵器,无需蓄力,便有相应的灵蕴光芒隐约闪烁,件件都是上乘的神兵利器。 和这样的军队对上,哪怕是最精锐的幽州军,也必定要吃大亏。 输在装备了! 东境本就资源丰富,皇甫氏一手遮天,周围的州国早已沦为这只巨兽的后勤基地,积年累月,底蕴身家丰厚,自然是西境诸国难以比拟。 就在桑远远暗自思忖之时,东面的姜谨真一行也来到了近处。 皇甫军的将领御兽上前,恭敬向特使大人行了礼,然后便与三名接引使者一齐查看四周。 “并无任何打斗痕迹。”一名瘦弱的中年接引使拂了拂须,“当是天地灵蕴的自然杰作。” 皇甫军的将领默默颔首:“毕竟要确认一番,才好放心。”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细丝,缓缓向着那驾镶金嵌玉的华贵大车爬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有那玉珠么?”她覆在幽无命耳朵边上,用气音问道。 他轻轻挑了下眉,唇角浮起一丝坏笑。 一看他这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正经的——当初二人第一次亲亲时,他便是拿出一把玉珠握在她的掌心,与她十指相扣,一边碾珠子,一边笨模笨样地亲她,还嫌弃她没技术。 他取出玉珠,放在她的掌心,薄唇凑到近处,与她呼吸相闻。 气声低沉:“要多少?” 分明是极正常的一句话,竟被他说得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 “一对。”桑远远一本正经。 幽无命看起来有些失望,捻出两枚玉珠,握到她的掌心。 桑远远将其中一枚卷进灵蕴细丝中,顺着通风口送了出去,在草丛间缓缓游.走,向着姜谨真的大车挪去。 姜谨真对灵蕴爆发的事情根本没有半丝兴趣,他揽着那两名衣裳不整的美艳女子,左边接一口红纱女子递来的果脯,右边噙一口紫纱女子奉上的美酒,自在得不行。 玉珠顺着那精致华美的车架向上攀爬,很快便爬进了车厢。 四散飘飞的鲛纱缎带中,泛着微光的纤细灵蕴毫不起眼,一枚玉珠更是寻常得不得了。 玉珠攀到了车顶。 灵蕴一闪,抛下玉珠,让它向着下方自由坠落。 途经姜谨真的额侧时,桑远远将另一枚对应玉珠捏碎,放到唇边,吐气出声,情人般絮语。 “西河月夜,蚌妖精专吃男子,你可敢来?” 玉珠滑过姜谨真耳廓,碎成屑末。 姜谨真猛然打了个寒颤,抬手去抚耳垂,只摸到一手空空。 那道缠得死人的女声,却已直直钻进了心底,令他从足底麻到了头顶,只觉魂魄飞离体外,如同中了邪术一般。 接连打了五个寒颤之后,姜谨真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猛地揪住右边那名紫纱女子的前襟,喘着粗气问道:“西河,在哪里!” 紫纱女子被他吓了好大一跳,正要答话,忽然看见左边那个红纱女子频频向她使眼色,幅度很小地拼命摇头。 紫纱女子眼珠一转,明白了。 此去往东百余里,便是一座销金浪漫之都,西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东州全境管控极严,唯有这西府,乃是唯一一处享乐之所,温柔之乡。就在半年前,西府中最富盛名的西河灯船上,新添一名好女,人称蚌女仙,其体态之婀娜,容色之浓夭,技巧之勾魂,实在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不知多少风流子弟倾尽家财,只为一夕温存。 男人爱她,称其为仙,女人恨她,啐其为妖。 紫纱女子心中一个激灵,惊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叫这天都特使看见了那蚌妖精,哪还有她们姐妹二人什么事? “是奴家哪里伺候得不好么?大人为何要问起那等脏污之地?”紫纱女子无骨一般贴在了姜谨真身上,纤手向着不可告人之处缓缓点去。 奈何此刻的姜谨真被那道缥缈媚人的女声勾去了魂魄,对她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致。 他随手将紫纱女推到一旁,冲着车外喊了一声:“姜十三!” 一名亲卫躬身进入车厢。 “给我去打听,西河有没有什么专吃男人的蚌妖精!” 此言一出,两名女人面面相觑,眸中浮起一片恨意,思来想去,只不知这姜谨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红纱女子反应极快,迅速勾住了姜谨真的胳膊,娇声道:“大人,问奴家不就好了么,奴家知道的呀!” 便将那蚌女仙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谨真差点儿就激动晕了,当即发号施令,让队伍加速赶路,前往西河。 外头三名接引使正与皇甫军的将领查看桑不近的车辙,听闻姜谨真嚷着要去西河,将领不禁皱起了眉头,颇为不悦。 中年接引使心中叹息,为姜谨真解释道:“特使当是有绝密任务在身的,并非贪花好.色。” 皇甫军将领礼貌地笑了笑,拱手告辞,率人追着桑不近的踪迹而去。 总归要查过才能放心。 桑远远在地下听着,忍不住胸腔颤动,窝在幽无命怀中笑得乱抖。 “特使有绝密任务……”她用气声道,“真是天助你我。” 抬头一看,却见幽无命绷着唇角,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有暗潮翻滚。 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桑远远这才惊觉,幽无命的气息好像已经冷了好一会儿了。 他在生什么气? “他们都走掉了。”她轻轻推了推他,“我们可以出……” 嘴巴被他堵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过她,牙齿磕破了她的唇,他狠狠抵住她的伤口,将她摁在坑壁上好一通欺负。 毫无章法,就是故意让她疼。 半晌,他大喘着气,稍微离了她两寸,狞笑道:“这里便不错,无人打扰。” 桑远远吃惊不浅:“我们得尽快赶去西河,准备对付姜谨真。” 幽无命冷冷地笑了起来:“对付一个姜谨真,还需你亲身上阵么。怎么,先用那样的声音引.诱他,然后呢,你还想做什么?”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看着是气得不轻。 桑远远呆呆看了他一会:“你又吃醋了?” 她明白了,方才她引.诱姜谨真的时候,拿出了百分百的演技,将短短一句话说得莺啼燕转,媚色横生,把幽无命的醋坛子给踢翻了。 幽无命眸光一闪:“没有。是我在问你。” “我没有要做什么。”桑远远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道,“西河是真的有个蚌女妖,勾魂夺魄,男人一见了她,便走不动路,恨不得为她去死呢。幽无命,该担心的人是我,我还怕你被她勾了魂去!” 幽无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旋即,他那对黑眼珠缓缓一转:“真有那么个人?不是你去扮?” 桑远远‘噗哧’一笑:“想什么呢,为了你的大计出卖我的色.相?你答应我还不答应呢!” 幽无命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有点儿忘了自己方才是为什么不高兴。和她在一起,他总是不知不觉就被她带偏了,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桑远远抓住他的衣襟,撅着红唇,不依不饶地问他:“见了蚌女仙,你会不会被勾了魂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幽无命这下是把自己生气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挑起眉头,坏笑道:“那可不一定咯。” 二人又笑闹了一回。 半晌,幽无命问:“小桑果,东州妓子的事情,你为何知晓得这般清楚?” 桑远远实话实说:“书中看到的。” 只不过她说的‘书’,和幽无命理解的‘书’,不是同一个书。 这位蚌女仙,便是那个在原著中被韩少陵收到身边的巫族女子,所以桑远远才会知道这么一档子事。 “小桑果,”幽无命道,“你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学些乱七八糟的……”她凑到他的耳畔,低低吐字,“日后好让你神魂颠倒啊。” 幽无命倒抽一口凉气,镇定地转开了头。 他愉快地推开上方的地皮,揽着她掠出了‘棺材’。 “不许多看那蚌女仙!”桑远远乘胜追击巩固战果,“把耳朵也闭上,不许听她说话!” 幽无命笑得身体乱晃,揽着她的肩膀,肩后展开光翼,轻身一掠便能掠出个十来丈,急速向着西府方向行去,速度竟是丝毫也不比车马慢。 桑远远体验了一把飞的感觉。 一蹦蹦起三层楼高,真是更加玄幻了呢。 “我偏要看,偏要听。”幽无命的笑声随着风飘出很远,得意极了,“小桑果,现在讨好我已经来不及咯!” 入夜时分,幽无命与桑远远赶到了西府。 这座城,远远望着便知道不一般。 东州的城池全是用黑铁建的,西府也不例外。 为了让这座销金窟看起来不那么冷硬,城墙上方竟是密密地挂满了灯笼,远远望去,城墙好似镶了一圈金边,城门更是个金碧辉煌的洞口,乍一看,让人误以为是不是已经渡过了苦海,抵达那极乐的彼岸。 这里与别处大不一样。 进城要的只是金子。 幽无命牵着桑远远的手,随着四方人潮来到了城门下。 门洞里悬满了五色灯笼。灯芯是用带着灵蕴的灵藤配着金珍珠炼制出来的,那光芒与寻常的灯笼根本不可同日而语,一眼望去,处处炫彩斑斓,平庸的姿色被这灵蕴彩灯一照,登时添了一重彩妆,平地拔高了好几个档次。 于是进入城中的人,男的俊,女的俏,个个如天仙一般。 进入城中一看,更是不得了。 道路两旁,无论房屋还是树木,都用长条的纱缎裹了,被那炫彩灯笼一照,处处都是仙境,遍地都可取景。 有钱的文人墨客令小厮拉着长长的透明鲛纱,点着金墨,挥笔便是华丽文章。 金玉般的楼阁中,处处有清歌曼舞,空气香浓,抬手一握,仿佛能握住饱蘸了繁华的珠光宝气。 这西府夜景,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大有一战之力。 桑远远惊叹了一路。 偏头一看,见幽无命也看得十分仔细,微蹙着眉,目光在那雕梁画栋之上缓缓游.走,嘴里还在嘀咕些什么。 她凝神一听,便听到他在说—— “拆了这个,当够三头上等云间兽的价钱。这株树油脂颇丰,点上火油,应当够烧半刻钟。” 桑远远:“……” 二人循着最热闹的地方行去,很快,便看到了传说中的西河。 这是一条流着金水的河。 河畔的灯火实在是太过灿烂,映在河中,淌的是金屑碎波。那金光之间,浮着无数画舫,画舫似是用玉雕出来的,水至清,没于水下的那一部分船体时隐时现,金中浮着玉,玉中镶着金。 画舫中的人儿好似天仙下凡,鲛纱飞扬,隐约能见到佳人怀抱琵琶或是坐地抚琴。 到了这样的地方,脚步总觉得有些飘忽。 有癫狂的富家年轻公子,抓着一把把的金叶,就往那西河里面抛。 “啧。”幽无命望着河面,若有所思。 “来了来了来了!”人潮忽然便激动起来,“蚌女仙来了!” 几个富家子更加疯狂地朝着河中扔金屑。 一艘大画舫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面前。 只见那画舫的船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只巨蚌。 流金的河水、满岸的炫彩都不及它耀眼,那游.走于虚实之间的光芒,在蚌壳上缓慢地流淌,壳子尚未打开,里头鲜美的蚌肉已引得人遐想连篇。 “来了来了。”桑远远作势去捂幽无命的眼睛。 他捉住她双手,绷着唇角,按捺笑意,忍得十分辛苦。 姜谨真的大车早已停在了高处。 朝着河里洒金片洒得最疯的就是他。 蚌女仙的画舫果然停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那蚌壳微微一动,河岸上的人已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 等待许久,在一阵袅袅升起的琴音中,蚌壳终于缓缓张开。 只见一团白润。 岸边的彩灯也无法给她染上颜色。 柔软的躯体轻轻一动,岸边霎时响起一片抽气声。 终于,那一团白乎乎的东西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单看那体态,便足以让男人辗转难眠。 距离画舫最近的人已经疯魔了,只听一声声‘噗通’,金水四溅,河里像下饺子一般落了不少年轻公子。 只见那巨蚌边上,缓缓行出来一个彩衣娘,她把双手合在唇边,悠扬的声音飘满了整条西河。 “放——雀——啦——” 人群顿时一阵沸腾。 这蚌女仙实在是太抢手了,若是单凭财力来争抢的话,到了最后便只会成为几个巨富的掌中之物,一位伎子若是到了这般田地,那么她的吸引力和身价都将大大往下跌。 于是老.鸨便花样迭出,变着法儿挑恩客,以招徕更多人气。这放雀便是其中一种择客方式。 放出一只极通人性的小金雀,金雀若是停在了哪个风流客的肩上,那他便可以付出‘少少’一斗黄金,得到与蚌女仙共度良宵的机会。 那只小金雀很快就被抛了出来。 无数视线聚焦在它的身上。聪明的风流客在自己的肩膀上洒满了芳香扑鼻的甜点碎屑,想必是早早买通了消息。 只见那只小金雀围着画舫绕了几个圈,然后竟是越过人群,直直飞向幽无命,端端正正落在他的肩头,还垂下小喙,梳了梳金灿灿的羽毛。 幽无命:“??” 桑远远:“……” 白氏神奇露 幽无命斜眼瞪着肩膀上的小金雀。 只见它生着一个毛茸茸的圆脑袋, 脑袋上本有一撮呆毛,方才飞得急,被风吹成了两瓣, 像是梳了个中分似的。羽毛是奇异的金色, 被这西河的灯照着, 一晃一晃地散发出金光炫彩,它左右看了看, 忽然矮矮地蹲下了身体, 长长的尾羽翘了起来…… 幽无命瞳仁猛地一缩,扬起了手来就想拍飞。 桑远远眼疾手快, 一把将小金雀薅到了手里。 软软的毛, 手感颇佳。 她道:“它是要开屏, 不是要拉鸟便!” 幽无命:“……”为什么她知道它要干什么,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眼见小金雀选中了‘恩客’,那艘华丽飘香的大画舫迅速顺流而下,停在了距离幽无命最近的河岸边上。 白润的蚌女仙已伸着懒腰坐了起来, 倚着五色斑斓的蚌壳内面, 一条胳膊高高抬起, 作势去抚蚌壳顶, 另一手顺着肩膀缓缓向下,葱般的指尖划过玲珑的弧线,落到足踝。 垂着螓首, 媚人眼波从肩臂之间飘了出来,荡向幽无命。 “噢——嗐!”岸边人群发出兴奋又遗憾的吁声。 “看看我们的小金雀哪!”蚌壳边上的彩衣老.鸨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替蚌女仙择了何等俊俏的男儿郎!这, 莫不成就是天注定的缘份!好郎君,您可要开开恩, 千万别引得我们蚌女仙不顾一切从良私奔哟,这么一船子人,可是要靠她活命的呀!” 古往今来,多有以‘真情’为名,骗得男人倾家荡产的妓子,这彩衣娘显然深谙此道,上来便把明码标价的‘买卖’给美化成了‘缘份’。 入城之前,幽无命和桑远远都已经易了容。因为要逛这等繁华流金之地,所以没有刻意扮丑,只是稍微改变了五官形状,往人堆里一站,倒是十分醒目。 蚌女仙美眸一掠,见幽无命长身玉立,相貌英俊,气质卓然,果然如远观那般出众,心中不禁暗暗一喜。 这金雀她养了数年,早已心意相通。一眼扫去,人群里哪一个最出众,这雀便会如她所愿,停在那人的肩膀上。 她早已在为自己谋出路了。如今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命运还不是被老.鸨子一手掌握?都无需如何磋磨,只要故意给她多安排几个恶心人的恩客,便够她狠狠喝一壶的。 当初入这行,也只是被金银迷了眼睛,如今钱财挣够了,便期待一位有钱有貌有势力的好郎君带她脱离苦海。 她拧动着软软的腰肢,柔若无骨地抚着蚌壳站了起来,低低地惊呼道:“这位郎君,奴是不是曾在梦中见过你?为何你的容颜,竟是这般熟悉?!” 此言一出,岸边的人群哄声愈烈。 名伎从良可是名场面,满岸人声鼎沸,癫狂不已。 “幽无命,”桑远远睨了幽无命一眼,将手中的小金雀递向他,“梦中情人哦!千里姻缘一线牵哦!去吧,见识见识勾魂夺魄的妖精是什么模样!” 她偏头看了蚌女仙一眼。 只见那女子摆出一副凄楚的,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想求幽无命带她脱离苦海,却碍于身旁恶狼环伺,不敢开口。只用柔弱眼神,便把‘我不要你的金子只要你的身子’这个意思表达得明明白白。 毕竟是在原著中把韩少陵迷得晨昏不分的女人,容颜自然是生得极好。她自身条件,是足够惑乱君王的。那巫族的惑术,只是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罢了。 桑远远忽然便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她垂下头,正色道:“去吧,要‘送礼’,这便是个良机,我不会瞎吃醋的。” 说着,将小金雀往幽无命手中塞去。 她扬起笑脸,望向他。 只见幽无命怪异地盯了她一下,然后吊起了眉毛,神色满是对败家媳妇的不满:“小桑果,一斗金子!你知道能买多少云间兽?三百多头!” 桑远远:“……” 他凑近了些,嘀嘀咕咕地对她说道:“我疯了我,给皇甫俊多花一斗金子?在他身上扔一文钱都浪费好么。小桑果你知道我幽州一年税赋才多少金子?回头我让人教一教你,大手大脚花钱可不行,你得学着管家!” 桑远远:“……”不是,等等,重点是这个吗? 这是确定关系之后暴露出铁公鸡的真面目了?当初是谁假模假样拿幽灵菇炖木晶当茶喝来着?呵,男人! 她不知不觉也被他带歪了。 三两句话的功夫,二人周遭已围满了寻欢客,见到幽无命身边站着个清水芙蓉般的丽人,忍不住挤眉弄眼,脑补起一出出夺爱大戏来。 “兄台,”一个獐头鼠目的年轻公子凑了上来,“带着娇妻出游啊?肯定不太方便吧?不如我赠你些黄金,你把这雀儿让给我,如何?” 人群顿时发出嘘声,都在嘲笑这鼠目公子脑袋进了水——带着妻子又怎样,为了蚌女仙卖妻卖儿凑瓢资的大有人在,一斗黄金就能换得蚌女仙一夜良宵,这等神仙机会谁能拱手让人?况且,今日蚌女仙分明表现出了些不一样的意思,说不定这般奇缘就当真砸头上了呢?! 幽无命懒懒地睨了这鼠目青年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桑远远手中接过小金雀,长指轻轻一抚,像是在抚个金疙瘩。 他虽易了容,但仍然俊俏非凡,一身气度风华碾压一众风流客。若说蚌女仙当真看上了此人,众人倒也不觉稀奇。 看来今日,只能看着娇花落入旁人怀抱了。众人摇着头,准备散去。 却见幽无命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薄唇一勾—— “你出多少?” 人群顿时哗然。 “二斗如何!”鼠目青年一怔之后,面露狂喜,生怕幽无命反悔,急急报出了惊人的高价。 幽无命沉吟不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出三斗!”立刻有人放声高呼。 一道公鸭嗓吼道:“一口价——十斗!” 十斗黄金!一百多斤! 桑远远脑海里晃过去一串零。 七位数! 她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幽无命,见他弯着眼睛,勾着唇,一副小人得意的样子,就差在额头上刻个‘钱’字。 “十一斗!”又有人大喊。 “我出十五斗!”只听‘刷刷’几声,一个中年富商腆着肚皮,手中扬着金灿灿的票子挤了出来,“全境通兑的金票!” 幽无命黑眸一亮,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了中年富商手中的金票子上。 “十六!”鼠目公子气得面皮涨红,“分明是我先来的!方才不是一个个都笑话我么,此刻又来争抢,要不要脸皮了!” 那中年富商笑吟吟地道:“二十。小兄弟啊,笑话你的,和此刻在出价的,不是同一批人,明白吗?” 开口嘲笑的,是指望着一斗黄金就能抱得美人归的捡漏客。而不差钱的,早已在准备着用钱砸死人了。 二十斗高价一出,众人便开始盘算了起来。照着老.鸨平日设计的那些玩法,二十斗黄金,也差不多能够换来春风一度——这钱若是给了旁人的话,到了画舫上,少不得还得再给蚌女仙备一份厚礼,以免她不高兴伺候。 这样一算,便有点吃亏了。 中年富商踏前一步,扬了扬手中金票,道:“大伙给个面子,若无人再出价,那我手中这十五斗金票,便就地散给大伙,都高兴高兴,给小兄弟的二十斗,我另出!” 好大手笔!看来这中年富商图的,便是那个虚无缥缈的‘从良机缘’。 价格本就有点偏高,此人还豪放散财,这般情形下,谁在抬价未免就有点犯众怒了。 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再无人哄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中年富商得意地笑着,走向幽无命。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竹竿似的人影拨开人群,摇着把玉扇子踱了过来:“我出水灵固玉晶一匣。” 姜谨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言一出,场间顿时一片寂静。 固玉晶! 一匣固玉晶的价值,堪比黄金五十斗,而且满满一匣固玉晶,并不是捧着钱就能买得到的。这种稀缺物,要得越多就越难买。 临门一脚被截了胡,中年富商的脸色阴沉得滴水。 姜谨真一出现,桑远远便把目光从金灿灿的票子上挪开,静心凝神,留意着大车周围的动静。 此地灵植密布,她很快就找到了接引使者的声音—— “固玉晶虽不是什么珍稀物,但帝君也就赠了五匣,姜世子这么往外扔,你我回去恐怕不好交待。”一个稍年轻的声音。 中年嗓音回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东州王哪里会看得上一匣两匣固玉晶?只要将那匣万年灵髓送到东州王手里,你我便大功告成。说穿了,这五匣固玉晶,其实本就是给姜世子用的,东州王心里清楚得很,哪会计较这个。” “哦……明白了。帝君是想要助东州王破境。若东州王能借着万年灵髓之力,一举突破灵耀九重天的壁障,那即便姜世子再废,也能被带上去四五个重天,恰好用得上那固玉晶。” 桑远远莫名就膝盖中了一箭——好吧,废物姜谨真也能被带上去四五个重天?那幽无命破境时,她为什么只升了两级来着? 她,绝对,不承认,自己比姜谨真废!!! 年轻接引使又问道:“为何东州王人在帝宫时,帝君不就地赐了他这灵髓,还要这般折腾一趟?” 中年接引使呵地一笑,声音低且神秘:“因为药师那里刚出了结果。用了万年灵髓,只有三成几率能够破境。若是失败,则修为尽废!帝君这是信任东州王,觉着东州王破境几率比她自己更要大些,所以才会将这等至宝送来。” 年轻接引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二人不再说话。 桑远远收回了心神,暗暗思忖。 姜谨真已到了近前,扬着鼻孔,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出一匣水灵固玉晶!” 幽无命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瞄了姜谨真一眼。 他道:“不要水灵,要木灵。” 姜谨真立刻吊着眼睛,望向四周:“谁有木灵固玉晶,速速拿出来与我交换!” 固玉晶是何等宝贝,岂是说拿出一匣便能拿出一匣的? 中年富商冷眼看了一会儿,笑了:“小兄弟,货物再好,买主看不上,也白搭。我出六十斗黄金!” 姜谨真急了:“谁有木灵固玉晶,我拿两匣水灵交换!” 人群哗然。这是什么神仙买卖!谁要真能带着一匣子木灵固玉晶,那当真是走在路上捡座矿。 遗憾的是,谁也没有。 “三换一!”姜谨真高声喊道,“三换一!谁有,赶紧拿出来!” 此刻争抢的气氛实在是太过狂热,四下金灿灿的光芒冲昏了头脑,姜谨真一想到那蚌中殊色,便觉着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没把那万年灵髓都捧出来,已算他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了。 人群顿时交头接耳。 “我有。”桑远远笑眯眯地上前,狮子大开口,“但要五换一。” 最先出价的那个鼠目青年瞪起眼睛,指着桑远远与幽无命:“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桑远远道:“我和他一起的,难道就不配拥有木灵固玉晶吗?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想用水灵固玉晶来交换木灵固玉晶,我恰好有他要的东西,便与他交换。你情我愿的买卖,有什么问题?” 说着,她还冲姜谨真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挑了挑下巴。 这么一听,倒好像真没有什么问题。 姜谨真十分上道,立刻就叉着腰,冲那鼠目青年叫道:“人家愿意换给我,关你屁事!五换一便五换一!” 他当即返身跳上那驾豪华大车,抱了五只精美的匣子跳下来,交到桑远远手上。 “木灵固玉晶给我!” 桑远远掀开匣子看了看,然后示意幽无命把小金雀交给姜谨真。 姜谨真接过雀儿,先是一喜,然后皱起眉头,隐隐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木灵固玉晶呢?” 桑远远道:“木灵固玉晶,不是换了这金雀么?你用水灵与我换木灵,再用木灵从他手上换金雀,如今金雀已到了你的手里,你还要什么木灵固玉晶?” 姜谨真:“……”好像没毛病的样子。 此刻,那蚌中热乎乎的白润蚌女仙,都快要被晾干了。 河岸上的人全围在幽无命那边看热闹,蚌女仙和彩衣老.鸨站在船头,抱着胳膊吹了半天冷风,凄凉又尴尬。 这蚌女朝着幽无命一顿搔首弄姿之后,期待的便是这男人被色.相冲昏头脑的模样,谁知道,他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居然就地起价,卖起了雀! 眼见着那边气氛越来越热烈,都快沸腾了,而这河上却只余凉风飕飕地吹!不过短短那么一会儿,哄抬的价格都快超过她平日身价了! 蚌女仙咬碎银牙,暗恨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挑到了这么一货色! 越晾,越凄凉。 一时之间,蚌女仙心中竟是涌起了一股大势将去的不祥预感。 老.鸨的脸色更是难看。固玉晶!固玉晶是什么宝贝!居然就叫这么个穷小子给捡去了么! 一腔怒火慢慢转向了蚌壳中的女伎。 老.鸨阅人无数,自然看得穿蚌女那点花花肠子。她吊起眼睛,用鼻孔又重又冷地哼一声,令那蚌女头皮发麻,心叫不妙。 白润的身体,已开始隐隐发颤。 终于,只见人群一分,竹竿般的姜谨真捧着金雀,大步向着画舫掠来。 “心肝儿!小爷来疼你了!” 这姜谨真瘦高个子,身为王族,长相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气质也要优于寻常富商公子,多年流连花丛,带着股子油腻风流的劲儿,正是蚌女仙伺候惯了的那种高质量恩客。 蚌女仙只觉热泪盈眶,看着那姜谨真,生生看出了几分母猪变貂蝉的滋味,笑容都比往日甜腻了三分—— “郎君~” 姜谨真魂儿都被勾出了一半,大步一跨,重重踩在船头,把那白润无骨的女人往怀中一搂,心急如焚地冲向画舫深处。 “郎君,不在这里啦!”蚌女仙纤手一抬,指向对岸一座龙宫般的三层楼阁,“随奴回家!” 字字甜到了心坎上。 姜谨真脑海一片空白,压根不再记得什么固玉晶的小事。 眼见那画舫悠悠向着对岸飘去,一众护卫与接引使者只能驱着车,顺着白玉拱桥追向对岸。 幽无命攥住桑远远的手,两个人就像滑溜的鱼一般,遁入人潮中,顷刻便没了踪影。 …… 二人躲到一处没什么人的背巷。 幽无命将新鲜收获的一叠匣子裹进了大绸布中,背在身后,黑眼珠转个不停,显然是在盘算这笔巨款能买多少东西。 “东州军身上那个甲胄,”他嘀咕着,抬手示意,“冥魔的爪子拍上去,力量会被分散到全身,伤不了人。都换上那个,我的人,能少死很多。” 桑远远的心忽然就轻轻疼了一下。幽州地位内陆,但北面的秦、章、平三州,以及西面韩、桑二州,外加南面白州风州,但凡冥魔攻势猛烈,天都便要令幽州出兵除魔。 幽无命的人都是血海里滚出来的,虽个个都被锻炼成了精英,但伤亡是极惨重的。 “嗯,”她冲他笑,“这么多固玉晶,能换好多甲胄了!” “还得配些云间兽。”幽无命道,“上次损失太大了。唔,若能把云间兽也装配起铁甲来……” 他眯着眼,若有所思。 桑远远扬着脸,一双笑吟吟的黑眸一眨不眨盯着他。 “小桑果!”他笑道,“你且看我为你打下这片江山!” 她被这中二青年弄得有点想哭。 “幽无命你真好,”她说,“那样勾人的女人对着你抛媚眼,你竟看都不看一眼。” 幽无命后知后觉,愕然道:“女人,什么女人?” “蚌女仙啊。” 他歪了下头,慢慢把思绪从金山银海中抽离出来,回味了片刻,‘喔’地一叹:“确实还不错!哎呀,悔杀我也!” 桑远远笑着伸手拧他。 幽无命乐了一阵,攥着桑远远的手,离开巷子,走进一间挂了‘白’字招牌的店铺。 “该办正事了。” 上回买芙蓉脂时,幽无命便留意过这店中另外一件热销货——白氏神奇露。 这个药是虎.狼.之.药。效果逆天。 进了店中,恰好看到伙计正向着顾客演示。 只见那伙计手中抓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长蛇,捏开蛇口,往蛇腹中滴了两滴桃花颜色的凝露。 片刻之后,只见那蛇慢慢抻直了身体,就剩一双琉璃般的眼睛骨碌打转。 伙计抓着蛇尾,将那蛇在众人面前舞来舞去,舞得虎虎生风,像根长棍一般,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它本来是个蛇。 “来来来,诸位客官,摸一摸看一看啦!”伙伴把那蛇‘呼’一下伸到了众人面前。 梆梆一根长木棍! 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捏了捏蛇身。 “唔,坚如精铁!” “啧啧,神奇神奇!” 男人们顿时会心一笑。 “给我来一瓶!”“我也来一个!” 伙计把蛇棍扛在肩膀上,笑嘻嘻地从柜中取出白氏神奇露来,一边大把收钱,一边叮嘱买主不得多用,每次至多两滴,否则危及性命,切记切记。 幽无命面无表情,上前买了两瓶。 伙计见他带着女子来买这药,不由得有些牙疼,好心地掩着口,提醒道:“客官下次独自买罢,这个,叫女人家知道,终究是损了威风!” 幽无命额角青筋直跳:“不是我用。” 伙计用心领神会的语气,拉长调子道:“哦……明白明白,是替旁人买的!肯定不是客官您自己用啦,我们这儿的顾客,都是帮别人买呢!” 伙计挤挤眼睛,表示自己很明白。 把药递出来的时候,伙计没忘记再次交待:“客官,使用的时候,请千万千万记得,一次使用不可超过两滴,否则危及性命的哟——啊,请记得提醒‘别人’,不是您用,不用您用。” 幽无命脸都绿了。 “两滴,保证可以坚持半个时辰以上!”伙计拍着胸脯。 幽无命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更加难看。 桑远远强忍着笑,急急从伙计手里接过小瓶子,扔下钱,把幽无命拖到了外头。 他绷着脸,唇角下垂,眼珠时不时转一转。 憋了半天,他终于按捺不住,正色道:“小桑果,这种东西,只有姜谨真才需要,明白吗?半个时辰算什么,呵,我幽无命……” 桑远远使出了毕生演技,认真地、一本正经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嗯!我懂的!” 情迷龙宫顶 东海龙女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西府第一妓馆, 蚌女仙便是这龙女宫的头牌。 为了营造幽谧的深海效果,龙女宫倒是不像别处那般金碧辉煌,它的主色调是深蓝色, 从屋檐到龙宫门口, 处处都装饰着巨大的假贝、珊瑚以及海藻模样的纱带。 妓馆门外杵着姜州的护卫。一名接引使坐在车辕上, 目光发直,叼着一缕草根嚼来嚼去。 谁也想不通, 姜谨真这么一个废物纨绔, 为何就能得了女帝青眼——帝宫迷魂阵的事情至今还没查清楚,姜谨真仍是头一号嫌犯, 在这种时节, 女帝竟给他冠了个特使名头, 派到东州来捡这天大的机缘。 就因为他姓姜? 真是会什么都不如会投胎!接引使把草根咬得‘咔咔’作响。 他时不时抬起眼睛瞟一瞟妓馆,对另外两位同僚深表同情。 那两位更惨,守在姜谨真的厢房外护他平安,也不知眼睛和耳朵要遭多少折磨。 堂堂接引使, 竟沦落到给一个嫖.妓的废物看门放哨的境地。 车辕上的接引使觉得,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十分淡疼的夜晚。 …… 幽无命与桑远远已到了近处。 他们避开东海龙女宫的大门, 绕到了后巷。 幽无命眯着眼抬头望了望, 然后将桑远远往身前一揽,青黑的光翼缓缓展开、扇动。在一片幽蓝的建筑微光中,两个人像是海底穿行的游鱼一般, 两个呼吸间便掠上了房顶。 青楼顶部亦是装饰着玛瑙制成的珊瑚和贝壳。 幽无命收起光翼,走出两步之后,发现这琉璃瓦顶十分滑脚, 不大好走,于是躬身把桑远远拦腰抱了起来, 愉快地勾着唇角,带着她穿梭在一片海底景观之间。 桑远远乍然被抱起来,小小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勾住了他的脖颈。 仰面朝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坠进了一个美妙的梦境里。 西府的灯火将天空也映成了淡金色,有云的地方,光芒反射散射得特别厉害,一条条金色流云在空中游弋,明明暗暗的金影之中,一轮白月显得更加皎洁。 天空是明亮的,而身边的珊瑚、巨贝则是泛着幽幽的蓝色,身处其间,当真像是站在了海底,仰望着金色的洋面,以及海洋上方的明月。 这样的景象,在别处倒是见不着——底下灯火辉煌,迷住了人眼,是看不见天空景象的。 她的笑容渐渐变得迷蒙。 而抱着她穿梭在洋底的人,身上有她熟悉的花香和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的温度,她轻轻把脸颊倚向他,便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沉沉地在胸腔里跳动,让人心中安稳踏实。 他微微绷着下颌,侧脸线条流畅漂亮,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漫不经心的样子。 终于,他看中了一面半躺在屋顶的假贝。 他大步走过去,大马金刀往贝壳里一坐,冲她点了点下巴。 “找人。” 他垂头一看,恰好捕捉到她呆呆看着他的样子。他的心跳猛地一乱,又是得意非凡,又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好好的气氛,就这么给搅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桑远远定了定神,扔出大脸花。 如今,她的大脸花已有半大少年那么高了!蔫蔫的花盘子冷不丁探过来,像个磨盘似的,还真能唬人一跳。 它杵在边上,看得幽无命嘴角直抽。 只见大脸花把那两片下垂的花叶扬了起来,叶尖抵着叶尖,飞快地开始编织灵蕴藤。 一缕缕摇曳的灵蕴藤被织了出来,摇摇晃晃地顺着屋顶的假景观游了出去,攀向各间厢房的雕花木窗棂,探入房中查探。 桑远远的心神也追随而去。 好一派纸醉金迷、红男绿女! 一片片海洋景观之中,各类妙姿闻所未闻。这东海龙女宫,果真是十分有特色,一个个妓子像鳗,像鱿鱼,动辄就是体操般的难度。 桑远远看得啧啧称奇。时不时,便小小地惊叹一声。 “小桑果,”幽无命覆在她耳畔,阴恻恻地问道,“看得这么认真,也是为了他日令我神魂颠倒么。” 桑远远赶紧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她很快便找到了姜谨真。 蚌女仙那白乎乎的躯体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她竟是生生折成了两个直角,严丝合缝地配合着姜谨真。二人额头触着额头,蚌女仙那双桃花眼里慢慢地转动着星光,把姜谨真迷得不似人样,恨不能就死在当下。 啧。 桑远远收回了灵蕴藤,指向前方。 “那一间。” 幽无命揽住她,轻飘飘地从两座珊瑚中间掠过,蹲下了身,挑开一片琉璃瓦。 只见巨大的扇形云榻上,蚌女仙又换了个姿态。 从姜谨真身边露出来的部分,当真像是白润柔弹的蚌肉。奇怪的造型,常人想都想不出来。 幽无命眯着眼往里望了望,眉毛不自觉地一挑,稍微凑近了些:“啧。” 后颈处好似刮过一股凉风,他回过头,见桑远远正阴沁沁地望着他,似笑非笑。 他睁大了眼睛,合上琉璃瓦,偏头控诉:“小桑果!姜谨真这身材有什么好看的,你竟傻看了半天!” 桑远远:“……”这是恶人先告状吗? 他取出怀中的白氏神奇露,交到她的手中。 “全用掉,一滴也不要剩。”他郑重其事地叮嘱。 桑远远嘴角一抽:“也不必那么多?不是说超过两滴就能出人命么?” 旋即,她反应了过来,他是要向她证明,他一滴也没打算留下来自用。 她憋着笑意,揭开了琉璃瓦,用细细的灵蕴藤卷住两小瓶开了盖的白氏神奇露,渡入房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扇形的云榻边上放置着精致的透明酒壶,里面装的是果酒,一望那色泽便知道清爽解渴。 桑远远操纵着灵蕴藤,悬空将那桃花颜色的白氏神奇露顺着酒壶的嘴儿滴了进去。 两瓶,一滴没剩。灵蕴藤一抖,两只空瓶子歪歪地落到了云榻边的丝毯上。 少时,姜谨真的鬼吼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郎君歇一歇,奴家洗一洗再回来伺候。”蚌女仙娇娇地道。 “怎么样?”姜谨真大喘着气,问,“你伺候过这么多男人,小爷是不是最厉害那个?” “当然是啦!奴险些就死掉了!”蚌女仙拧着腰身,用手指虚虚点了点他,然后晃晃悠悠走向屏风后。 姜谨真在云榻上瘫了一会儿,终于攒了点力气爬起来,随手抓起了床头那壶酒,对着壶嘴咕咚咚一通牛饮,喝得一滴都没剩。 桑远远弯起唇角,偏头对幽无命说道:“成了。” 他看着眼前娇美的笑颜,忽然便觉得空气有些不够用。他,毕竟是个,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真男人! “小桑果,”他抓住她,身体沉沉靠近,低声覆在她耳畔道,“你与我,何日才能成了,嗯?” 她偏头看他,见那双黑眸中闪烁着暗光。 他忽然出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他的唇重重落下,从唇角开始,一点一点侵占她的领域。 与往日都有些不同。 呼吸渐急,他放过了她的唇,转向颈。 她被迫仰头望着漫天金光,像是好不容易才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样,拼命地呼吸、呼吸…… “小桑果……”沙哑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我的小桑果……你真要命!” 她忽然觉得,他也十分要命。 …… 半炷香之后,姜谨真体内那过量的虎.狼.之.药,发作了! 顷刻间,姜谨真的身体像是烧红的烙铁一般,几乎冒出了白汽。 额上爆出了青筋,面色逐渐狰狞,他不自觉地四肢一挣,仰在扇形云榻上抽搐了几下。 “快、快给老子滚回来……你他妈在那里磨蹭什么!”姜谨真咬牙切齿地吼道。 屏风后的蚌女仙正在木桶中舒展四肢,闻言不禁小小地吃了一惊。 她很确定,方才已将此人折腾得精疲力竭,下半夜前都只能有心无力地瘫着。没想到这么快就…… 一定用了药!蚌女仙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声,嘴上娇滴滴地应道:“来啦!” 她蹭到云榻边上,低头一看,便看到丝毯上的两只小空瓶。 白氏……神奇露? 俏脸微微变色,她惊恐地望向姜谨真。 只见他头发丛中都在冒白气,身体红得像只熟透的虾,两道鼻血流到脸上却不自知,双眼瞪得浑圆,朝着她无意识地呲起了牙。 蚌女仙心知不妙,急急向门外走去。 姜谨真见她想跑,发疯一般往云榻下一扑。 头朝下,脚朝上,摔在那里,痉挛了两下便不动了。 蚌女仙拉开了厢房的门,柔弱地唤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多用了药,快来救命呀——” 两名杵在门口的接引使立刻冲入房中。 幽无命听到下方的动静,眸中迅速恢复了清明。 他把软在怀中的桑远远打横一抱,掠到前庭方向。 不过片刻功夫,守在东海龙女宫门外的姜州亲卫们就得到了消息。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整间楼阁乱哄哄地闹了起来。 幽无命唇角勾着笑,小心翼翼地将桑远远放在一块光滑平整的蚌壳装饰中,垂眸上下看了她一圈,目光中不自觉地染上了少许温柔。 确认她可以独自待一会儿之后,他像一道鬼影般,顺着檐角掠了下去。 姜谨真出了事,底下的姜州护卫已人心大乱,留下看车的只有五个人,且个个都紧张地关注着楼阁内的动静,不自觉地忽略了身旁的大车。 幽无命轻轻巧巧从空中落到车顶,闪了闪,又从车窗掠进了车厢中。 桑远远有气无力地指挥着一朵大脸花,织出灵蕴藤,追在幽无命身后,替他放风。 只见车厢的软榻底下藏了一排暗格,暗格中,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匣子。不必打开看,便能猜到是那一匣万年灵髓。 幽无命嘴角噙着缥缈的笑,从身后包袱中取出一匣水灵固玉晶,换走了万年灵髓,又将装盛了皇甫渡脑袋的匣子端端正正放在旁边。 思忖片刻,他随手拿起矮桌上那柄镶晶石的小匕首,慢悠悠地把那日刻好的半个‘幽’字又描了一遍,加深少许。 做完之后,他随手将小匕首抛回矮桌上,慢慢转动着眼珠,将这车厢打量了一圈,然后不紧不慢从车窗掠出,径直展开青黑的翼,掠回三层楼阁之上。 神不知,鬼不觉。 他急急回到了桑远远的身边,见她懒洋洋地倚坐在贝壳里,正凝神探听着姜谨真那边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方才,总是不自觉地微悬着心。就怕离开这么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念头。 大约是上渡和天都那两次留下的阴影。这个果子,看漏那么一眼,就不知滴溜溜地滚到哪里去了。 他大步走回她的身边,把她捉进怀里,重重亲了一口脑袋,道:“算你老实!” 桑远远:“???” 她不知道这个脑袋不正常的家伙又自己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此刻也没功夫和他计较。 她的心神全在底下的厢房里。 姜谨真已救不回来了。 死因清楚明白,根本无需花费半点脑力,便能推测出事件始末——为了在这媚人的小蚌仙面前表现男人的雄风,姜谨真胡乱用药,自己把自己给玩死了。 三位接引使茫然地站在房中。 许久,那名身形瘦小的中年接引使叹息着,捏断了一枚玉简,联络姜雁姬。 “帝君,属下无能,姜世子他……意外身亡。” 少顷,姜雁姬略微拔高的声音传了出来:“怎么一回事!” 接引使颇难启齿:“用药过量,马上风。属下已查过了,纯属意外。” 好一会儿,对面只有姜雁姬的呼吸声。 “好。”半晌,姜雁姬终于说话了,“将东西送给东州王,便回来罢。” 语气很是心力交瘁。 接引使叹了口气,捏碎另一枚玉简,通知皇甫俊。 皇甫俊阴柔的声音带着几分虚弱,既意外,又淡定:“知道了,孤让王弟过去,保护好现场,三位辛苦。” 三位接引使对视一眼,久久无言。 这真是,造的什么孽? 姜州的护卫如丧考妣,将消息传回姜州,个个唉声叹气。 幽无命乐呵呵搂紧了桑远远,笑得又帅又坏。 “狗咬狗最好看了。”他挑着长长的眉毛,眼睛里闪烁着两点星光。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只见大队官兵轰隆碾来,停在楼阁下方,一名雄姿英发的东州王族从兽骑上跃下,大步流星踏入东海龙女宫。 皇甫俊的人,果真是效率奇高。 幽无命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桑远远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此人是皇甫俊的庶弟,皇甫雄,修为在灵耀境三重天上下。封镇西将军。虽是庶弟,却是自幼与皇甫俊交好,极得他的信任。此人没什么野心,平日就爱些什么话本故事。” 桑远远笑道:“那敢情好。” 皇甫雄很快就得出了和三名接引使一模一样的结论。 姜谨真实在是死得太明白了,任谁来看,也找不到第二种可能。尤其是结合他平日的为人……实在要挑出点不寻常来的话,那只能怪蚌女仙太过诱人。 皇甫雄令人将蚌女仙拿了,送往东都,交由皇甫俊发落。老.鸨哭得要死要活,连呼冤枉。 那蚌女仙软软地扑到了皇甫雄身边,抓着他的手,连连哀求。一听话音,便知道这两个也曾有过首尾。 皇甫雄揪住她的乌发,把她拽到了身上,低下头,覆在她耳畔道:“别怕,走个过场罢了,过几日我便让王兄放了你。” “当真?”蚌女仙抿紧红唇。 “真,”皇甫雄笑道,“下回我还要听你说故事!那个丁三斩白龙,就你说的最有味儿!” 旁人听不见这窃语,桑远远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道,这皇甫雄果真是个奇人,到了蚌女仙这儿,居然就盖着被子说故事么?真是不干正经事。 打发了蚌女仙后,皇甫雄踱出妓馆,带着两名心腹亲卫,踏上那驾镶金嵌玉的大车。 桑远远小心地操纵着灵蕴藤,伏在鲛纱之间。 只见皇甫雄东翻翻,西看看,不过片刻便发现了软榻下面的东西。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第一只木匣。 一匣子水灵固玉晶——幽无命方才换回去的。 平平无奇的东西。皇甫雄面无表情,阖上了盖子,将手伸向另外一只匣子。 “当是万年灵髓。”他随口对身后的亲卫说。 匣盖一掀。 车厢中,立刻响起三个人齐齐整整的抽气声! 皇甫雄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半晌,左右扫视一眼,猛地将木匣合上,胸膛剧烈起伏。 “出去守着,不许让任何人接近,尤其是接引使。”皇甫雄声音嘶哑。 “是!”两名亲卫压抑着震撼,离开了车厢。 皇甫雄深吸了几口气,再度揭开了盒盖,反复确认。 这匣中盛放的,确实,是亲亲侄子,皇甫渡的脑袋!如假包换! 皇甫雄捂了捂额头,揉揉眼睛,仔细望去。 很快便看到了木匣上刻到一半的‘幽’字。 他的上唇狠狠呲了两下,视线扫向左右,很快就停在了那柄镶着晶石的小匕首上。 他抓过匕首,眯着眼看了看,又往木匣的‘幽’字上对了一对,然后将它收到了木匣中。 他缓缓地吸了几口长气平复心绪,沉默片刻,终于从腰间摸出一块玉简,捏碎。 “大哥,渡儿,出事了。” 这兄弟二人果真是感情极好,皇甫雄私底下,竟然是叫皇甫俊大哥。 皇甫渡阴柔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已收到了消息,姜谨真死了便死了罢,将东西送回来便可。” 皇甫雄重重闭了下眼睛:“大哥,出事的是,渡儿!” “什么!”皇甫俊像是猛地回神,“渡儿?!” 皇甫雄又吸了几口气:“不错。大哥你先冷静听我说,渡儿的首级,我是在姜谨真手里发现的,木匣上,还有个刻到一半的‘幽’字。我回忆了一下,三个接引使倒是毫无异色,想来他们并不知道此事,大哥,若我猜测不错,这,便是姜谨真那所谓的‘绝密任务’了!” 半晌,皇甫俊的声音虚弱地飘出来:“难怪这几日,我心中总是像挂着个秤砣一般。原、原是渡儿……” “大哥节哀!”皇甫雄悲痛地捶了下脑袋,“早些时候我便收到了消息,说这姜谨真荒唐至极,将五匣子水灵固玉晶拱手送人,只为与蚌女仙一夜风流。如今看来,他恐怕不单是色.迷.心.窍,而是为了避人耳目,想找机会将渡儿的首级扔下,好嫁祸那幽无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狗杂碎,竟把自己给玩死了!” “是啊,”皇甫俊轻轻一笑,“姜雁姬啊姜雁姬,她有把柄在姜虚钧手上,不得不让姜虚钧的儿子来跑这一趟肥差。呵,呵呵呵呵,真是,苍天开眼哪!若是换一个稍微顶事些的人来做这事儿,还真能让她得了逞!” 姜虚钧,便是姜谨真的亲爹,姜州王。桑远远不禁暗自思忖——姜雁姬有什么把柄落在姜州王的手上呢?难怪姜雁姬明知道姜谨真不成器,还一个劲儿往他身上砸资源。 皇甫雄有些迟疑地道:“大哥,渡儿毕竟是你和她的亲儿子,她怎会这般狠心……” 皇甫俊道:“必定有什么事是我们暂时不知道的。你迟些亲自走一趟晋州,将渡儿的遗物收集回来,看看有无发现。” “是!” 半晌,皇甫俊幽幽叹息:“难怪舍得把万年灵髓给我了,敢情是心虚哪。怎么,指望着我破了境之后,一鼓作气,替她铲了幽无命这根眼中钉?呵,想得真美啊……” 皇甫雄简直有些说不出口了:“大、大哥,没得破境啦!这姜谨真,当真是对您怠慢之极!他,他竟把那万年灵髓,当作水灵固玉晶给,给送出去了!” “什么?!”皇甫俊发出变了嗓的咆哮,“好,好,好,好啊!姜雁姬啊姜雁姬,哈,哈哈!我此刻回忆,方知异常——难怪前几日我问起她渡儿究竟有没有上轿时,她是那般的不耐烦!原来,她并不是气我几次三番的盘问置疑,而是,根本就没把我皇甫俊放在眼里!若不是有她授意,姜谨真这杂种岂敢这般怠慢!” “大哥,息怒!”皇甫雄额角渗出冷汗,同样也是怒极,“她是以为大哥负了伤,便虎落平阳了么!大哥!要不要小弟就地点了兵,干她奶奶的!” 兄弟二人对着玉简,起此彼伏地喘着重气。 “小弟。”皇甫俊喘了一会儿,稍微平复了心绪,轻声道,“把渡儿,先送回来,莫要让人起疑,你,不必进东都,送回渡儿后,即刻前往晋州,整理渡儿遗物。此事,尚有疑点,我要更多的证据!” “是!”皇甫雄沉重地答道。 “还有,拿了我东西的人,切莫放跑了。”皇甫俊阴恻恻地说道。 “是!我即刻传令下去,捉拿那对男女!只是大哥,你也知道西府城中的人实在太多,排查需要时间,且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出了城去……不过大哥请放心!小弟会封好边境,哼,除非他们长了翅膀,否则绝对不要想把东西带出东州!” “嗯。” 玉简破碎。 要死的误会 西府人山人海。 皇甫雄手下的官兵封锁了城门之后, 也是十分麻爪。一架架华贵大车,都得仔细检查,还得赔着笑脸, 不敢把贵人们得罪得太狠——奉的是军令没错, 但小鞋可是自己穿的。 能够出现在这里的人, 个个非富即贵,扔一块金砖出去, 能砸回三五块金砖来!惹不起哪! 人手严重不足, 城墙上方的守军尽数被抽调了下来。 到了清晨,繁华散去, 纸醉金迷漫成了薄薄的白雾。无论是排查了一夜的官兵, 还是等待出城的人群, 都感到异常疲惫和空虚。 每个人都有些发蔫,垂着头,心神尽数聚集在眼前方寸之地。 谁也不会想要抬头望一眼。 如果有人还打得起精神,往上方看一看, 就会发现那空旷的城墙上方, 竟是悠然行走着一对璧人。 封锁这么严, 也只有长了翅膀的鸟, 才有可能飞得上去。 “小桑果,”幽无命平抬起一只手,冲着下方指点江山, “将来,这些都是我的。” “嗯嗯,都是你的!”她眯着眼, 冲着他的侧脸笑道,“你是我的!” 他轻轻晃着脑袋, 得意地转开了头,她只来得及瞥见一点止不住往上扬起的唇角。 他松开了她的手,大步走到城墙边上。 白雾笼罩着他,颀长的身影,往墙边一站,天然便带了一股王者睥睨之势,好似足以惊退千军万马。 他回过身,朝她伸出手:“来。” 她提着裙摆跑向他。 他将她拦腰一揽,轻飘飘便从墙垛间跃了出去,下落几丈之后,光翼一展,滑翔出数十丈,悄无声息地落入城外一片白树林中。 “我们是不是挖个坑先把东西藏起来,回头再取?”桑远远打量着四周。 幽无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桑远远心想,别处可不会像西府这般防御懈怠,单说城墙,除了西府之外,其余城池的城墙足有三十丈高,绝不可能凭空飞越。眼下风声这么紧,背着这一堆匣子,如何出境? 只见幽无命抽出了刀,斩下一段树干,然后衣摆一撩,往那树桩子上一坐,就地忙活了起来。 林子里气温特别低一些,幽无命专注地摆弄那截木头,额上竟是悄悄沁出了一层绒毛细汗。 桑远远看得一怔。 只见他抿着唇,黑眼珠紧紧跟随着刀尖,在那逐渐光滑的木料上缓缓挪动,时不时弯下腰,凑到木料边上,眯着眼瞄一瞄,但凡这个时候,皱起的眉毛总是特别好看。 摆弄了一小会儿,他大约是感觉到热了,随手把衣襟扯开一些,然后垂下头继续忙活。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顺着敞开的衣领钻了进去。 他看着瘦,其实衣裳底下的躯体结实得很,这一点在她第一次与他共浴时就深有体会。如今再看他,更是比当初多添了一重滤镜,目光落在那线条结实流畅的胸脯上时,心头忽地一跳,呼吸微乱,急急背转身。 本该专心致志做木工的幽无命,发出了一串低低的笑声。 桑远远没好意思去细想他在笑个什么。她走开几步,盘膝坐下,一本正经道:“此地木灵浓郁,我修行片刻,你好了叫我。” 她渐渐入定。 乍然连升两级,拔苗助长的弊端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她体内的灵蕴变得有些缥缈,就像是电力不足随时都有可能熄火的灯泡。 难怪姜雁姬要给姜谨真备了五匣子水灵固玉晶。原来被带飞之后,是会体虚的! 她心下暗忖,恐怕得尽快想办法补足这么多灵蕴才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此刻倒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力吸收周遭的木灵,能补一点是一点。 她把大脸花全召了出来。 晋阶灵明境四重天之后,她一次大概可以召出二十朵大脸花,根据召唤时的状态,误差不超过三朵。 只见一圈半大少年高的大脸花把桑远远团团围住,它们摇晃着巨大的花盘,一边挥舞着绿叶把别的大脸花挤开,一边飞快地将周遭的木灵蕴抓来,像一个个保湿喷雾机一样,将木灵化成最容易吸收的云雾,朝着桑远远呼呼地喷。 在大脸花的帮助下,她很快就在肌理中稳固了薄薄一层木灵蕴。 幽无命看得眼皮乱跳。 这是仙女?可省省吧,看看那些蔫不拉叽的大脸花!谁家仙女长这样! 他摇着头,双手泛起灵蕴青光,将手中新鲜出炉的长木匣里里外外加工了一遍。 如今,这截木头已变成了一只古色古香的长条匣子。他取出绸布中的五只木匣,小心地将那些水灵固玉晶置入长匣的夹层中,暗盖一合,任谁都看不出丝毫异样。 他上上下下瞄了一番,然后勾着唇角,拉开匣底的暗格,将那万年灵髓也倒了进去。 毫无破绽,完美。 他把长匣往身后一背,站起来,黑靴很随意地碾过地上五只空荡荡的木匣,将它们化成一地碎屑,风一吹,便不知去了哪里。 桑远远正好收起了大脸花。 她正要睁眼起身,忽有温热的呼吸落在了颈间。一双大手自身后环来,毫不避忌地抓在她身前,重重碾动片刻之后,将她抱了起来。 “小桑果,学着点,下次馋我时,不要只用眼睛看。” 低沉暧味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她打了个不知是冷是热的颤。 转过身,撞进他的怀抱。 结实的胸膛,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她忍不住用脸颊贴上去,轻轻蹭了一蹭。 正要说话,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他身后的木匣。 “这是……” 她松开他,绕到后面一看。 “和原来有什么区别吗?”她吃惊地偏头看着他。 折腾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给木匣子换个款式? 幽无命得意地挑高了眉毛,将身后的长匣取下来,大大方方往她手中一搁。 “你看!随便看!找得出东西来算我输!” 桑远远怔了片刻,拉开了长匣。 匣中空空,什么也没有。 “哦?”她随地坐下,抱着那只木匣里里外外地检查起来。 很快就找到了暗格。 幽无命:“……” 桑远远垂下头,偷笑了一会儿。 其实幽无命做的这只长匣是极尽完美的,换一个人来绝对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很不巧,她曾经在综艺节目上给魔术师当过一次托儿,为了配合演出,对方把道具原理给她掰得明明白白。 “没有关系,”桑远远安抚道,“除了我,谁也找不到你藏起来的东西!” 幽无命的脸色仍旧不那么好看。 她笑吟吟地环住了他,道:“就像……你的心,只有我一个人,能从你身上偷走。对不对?” 幽无命呼吸一滞,只觉这树林中,空气非常不够用。 “出发出发。”他快速背起了长匣,带头往北行去。 桑远远悠悠哉哉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绷着脊背,直到走出老远,肩膀才松缓下来。 他刚转过身,便见她笑容满面,清清甜甜地补了一句:“不还给你了!” 幽无命头皮一麻,僵硬地转了回去。 走出一段,他终于缓了过来,回过头,嫌弃道:“走这么慢,非得要人抱么?” 她笑吟吟地疾走两步,抓住了他递向她的大手。 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白树林。 官道上人来人往,幽无命没办法敞开了飞。 行了小半日,桑远远不禁皱起了眉头:“照这样的速度,如何能赶在皇甫雄之前抵达晋州去安排‘证据’呢?” 幽无命笑得神秘莫测。 “小桑果,这种小事,无需你操心。” 他得意地挑着眉,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日头西沉时,二人来到了一处城池——抚陵。 这里果然不比西府,精铁筑就的城墙足有三十丈高,城墙之上密密地囤着兵,根本不可能像离开西府那样张开翅膀就飞过去。 入城的人个个都被仔细地检查。桑远远看了看幽无命身上的长匣,原本十分的信心降到了五分——这一路要经过诸多关卡,难保哪一关就被卡住。万一哪个官兵一时兴起,要劈开长匣来看一看呢? 桑远远把视线投向左右。 左右都是崇山峻岭,绕道的话,恐怕更要耽搁不少时间。除了硬着头皮闯关之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幽无命微微扬着下巴,道:“小桑果我考你一考——你我,是分开还是一起走?” 桑远远不假思索:“自然一起走。” 幽无命猛地垂下头看着她,眉梢微挑,叹道:“小桑果当真是聪明!这般情形下,换了常人,定是拆开来分别上路,所以独身一人的男女反倒会被盘查得特别仔细,你我反其道而行之,更容易被忽略。” “不,”桑远远认真地说道,“因为我一个人会迷路。” 幽无命:“……” 进城比预料中还要稍稍顺利一些。 西府与抚陵相距数百里,没有车马的话,除非长了翅膀,才有可能短短半日就来到这里。所以官兵们将重心放在了那些云间兽车上,幽无命的木匣只被草草检查了一番,便挥手放行了。 二人进入抚陵城。 抚陵虽不比西府繁华,但此地距离西府极近,也被那财富的余波惠及。城中林立着酒肆茶楼、以及供富贵远客停下来休整的高端驿栈。 清静、富庶。 幽无命挑了一间大道旁最醒目的驿栈,直直踏了进去。 桑远远:“?”这是什么意思?吃了她再上路的意思吗? 幽无命很豪气地包下了驿栈中最大的客房,包了十天,却付了十一天的房钱,交待任何人不得打扰。 桑远远:“……”晋州不去了? 他攥着她的手,径直把她带进了厢房。 桑远远有些紧张,心中想着‘不要脸红’,耳朵却是越来越烫。 进了房中,他把长匣往榻上一放,将她摁坐在床榻边,照着脑门亲了一口,然后一脸正经地说道:“你歇息一下,我即刻便回。” 桑远远干巴巴地开口:“你去哪里?” 幽无命神秘一笑:“买东西。” 桑远远:“……” 这还用猜吗?用猜吗?如果不是芙蓉脂,她把桑字倒过来写! 幽无命比她想象中回来得更快。 好像就在楼下走了一圈。 桑远远盯住他带回来的大包袱,只觉双腿发软。 “要……要这么多吗?” 幽无命把包袱往木桌上一放:“未必够,毕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恐怕得练练才成。” 桑远远:“……” 她发现,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这种极不正经的话时,整个人看起来性.感得不得了。 她呆呆地点了下头。 不错,她空有满腹理论知识,其实并没有实战经验,而他,连理论知识恐怕都不齐全……两个新手,真得磨合磨合…… 这般想着,心脏在胸腔中跳动得更加厉害,脸上一阵接一阵发烫。 “小桑果,过来帮我。”幽无命很霸道总裁地低声说道。 谁怕谁啊。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攥住了他的衣带。 他解开了包袱,将一只冰凉的四方盒子塞到了她的手里。玉质的盒子,根本不必低头看,便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后颈处,颇有些尴尬地问:“这个,要我来嘛?” 话一出口,只觉浑身血液都涌到了脑门上。 “嗯,”幽无命理所当然地回道,“我不会。” 云淡风轻的语气,没有半点郑重,没有丝毫热情,就像在说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 桑远远先是一怔,然后便怒了——上次在车厢中涂得有来有去的人是谁?!如今真正要上阵,他反倒是拿乔起来了?!这般敷衍的语气,像是她求着他睡觉一般!好没劲的霸道总裁,待会儿是不是干脆要让她自己动来着?! 她气咻咻地抬起头,见他从包袱中取出一张雪白的绢布。 一时间,桑远远心头涌起了浓浓的委屈和愤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还没得手呢,就表现得这般敷衍,心里只惦记着这劳什子喜帕了?! 去他奶奶的! 幽无命见她半天不动,纳闷地转过身。 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照着胸口飞了过来。 幽无命随手一抓,墨盒盖子翻开,摁了满手黑乎乎。 “……小桑果?”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桑远远呆呆地望着他那只黑手。视线一转,看清他接住的是一只玉质墨盒,视线再一转,发现那绢布足有厚厚一叠,上头还整整齐齐地捆了一小匝毛笔。 桑远远:“……”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是要她帮他磨墨?她僵住了,一时都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 幽无命慢慢皱起了眉头,抬起手来,摁向她的脑门。 桑远远躲闪不及,被他染了墨的手摁了个正着,冰凉的墨汁落在发烫的皮肤上,她觉得它们好像正在丝丝地往外冒白汽。 “病了?脸这么红。”他盯住她通红的小脸,带泪的眼角,颇有些纳闷地嘀咕道,“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看漏一眼,就能病了呢。小桑果你究竟是什么做的,怎就那么娇弱,如今一刻也离不得我了是不是?” “咳……”她虚弱地抽了抽嘴角,道,“好像……有点不舒服……” 幽无命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到床榻上。 他的神色有些发懵,盯着她额头那块墨迹,自语道:“灵明境百病不侵,难道是中了毒?” 桑远远的脸更红了:“我只是,刚刚起身急了,晕了下,一会儿便好了。” 幽无命盯了她半天,见她果真是精气神十足,并没有半点生病或是中.毒的迹象。 他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桑远远心尖一颤:“明,明白什么?”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小桑果!”幽无命眯起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你真是懒得无药可治!我三岁之后,就没有装病躲懒过了!磨个墨而已,可把你娇气得!” 桑远远:“……幽无命你真是慧眼如炬!” 他得意地翘起了尾巴:“当然。这点小伎俩也想骗过我去?” 桑远远:“……” 保住了晚节! 这一夜,幽无命挑着唇角,就着一盏小油灯,在绢布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段地宫探秘的历险故事。 桑远远站在他身后看。 初时,她的目光凝在了他那手漂亮的字迹上。都说字如其人,但幽无命的字除了漂亮之外,和他本人一丝一毫相似处也没有。 他的字是那种板正的漂亮,乍一看,谁都以为是个端正刻板的先生写出来的。 很快,桑远远就被他笔下的故事攫住了心神。 昏黄的地宫,种种机关陷阱毒物怪兽,如同跃出纸张一般,呈现在眼前。写到最着紧处,地宫最后的秘密就在那扇门之后,眼见主角就要推门而入时,幽无命将笔一收,戛然而止。 “幽无命,我觉着,这里可以稍微润色一二。” 他挑眉看着她。 桑远远自信一笑,坐到他身旁,捡起了笔,在那历险记之中多添了几笔。 他偏头一看。 ‘恐怖如斯’、‘摧枯拉朽’、‘给我破!’ 幽无命:“……” 果真是,画龙点睛! …… 话分两头。 另一边,皇甫雄将皇甫渡的脑袋送入东都之后,一刻也没敢耽搁,带着亲卫,急速赶往晋州方向。 行到半途,腰间玉简忽然亮起,是大哥皇甫俊贴身的老侍传来的消息,说是皇甫俊在皇甫渡的尸身中发现了一枚记灵珠,想必是皇甫渡临死之前藏下的证据。 皇甫俊独自察看了记灵珠之后,吐血不止,连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愿告诉旁人究竟发生了何事。老侍十分担心,叮嘱皇甫雄千万动作快些,尽快返回东都照看皇甫俊。 皇甫雄照着自己脑袋捶了二十来拳,心中悔恨不止——若是自己细心些找到了这枚记灵珠,先替大哥把一把关,好叫大哥有个心理准备,也不至于被气到呕血。 这般想着,更是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很快就纵穿东州、越过屠州地界,抵达晋州。 晋州境内多平原和盆地,气候较冷,山石呈灰白色,植被基本上是苔藓和地衣,一眼望去,空旷的大地上白白绿绿的,处处可见巨大的矿坑。 晋州盛产的,便是最宜打造甲胄的灵铁矿。 这里的原住民几乎已经不从军了,都成了矿工。皇甫氏一手遮天,晋人进了军队也是被排挤压制出不了头,这一州,早已沦为皇甫家的私矿。皇甫雄看着这大好江山,心中又是傲又是痛。 为谁辛苦为谁忙? 踏过一大片密布矿坑的荒原之后,眼前出现了一座半风化的灰白城池。 皇甫雄进入城中,将侄子皇甫渡的遗物仔细收集好,装上大车,然后带上皇甫渡的夫人晋兰兰,返回东州。 晋兰兰嫁给皇甫渡不过半年,正是新婚燕尔,刚怀上身孕,忽然便没了丈夫,整个人哭得浑浑噩噩,好不可怜。 皇甫雄亦是叹息不止。 数日后,车队终于回到了东州境内,途经抚陵城中的主干道时,皇甫雄忽然听到道路旁的驿栈中,传出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 “……萧仲为取绝世神兵替枉死的大哥萧孟复仇,只身一人,勇闯十死无生的玄人古墓。在那重如山海的兄弟情义面前,自身安危性命,又何惜一顾。” 皇甫雄抬起了手,停下了行军脚步。 这驿栈二楼飘下来的故事,竟是好巧不巧契合了皇甫雄此刻心境。 想到侄子死得不明不白,大哥又卧床吐血,皇甫雄只觉心弦被人重重拨动,不知不觉便痴住了,静静立在驿栈下,想要听听这故事中的萧仲究竟能不能成功取得神兵,替兄报仇。 渐渐地,皇甫雄只觉自己被带进了古墓之中,脖颈后阵阵发凉,仿佛自己也手执一点灯,行走在昏黄的墓穴之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墓中的尸鳖,足有小牛犊大小,当萧仲发出一记独门秘技解决了尸鳖时,皇甫雄的心,也随之放回了原处,只觉这秘技果真恐怖如斯。 “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句点睛之语,掷地有声。 楼下的皇甫雄被砸了个热泪盈眶,只觉浑身热身奔腾,共鸣不休。 越往下听,越是高朝迭起,眼见萧仲一路通关,就要取得最终秘藏,皇甫俊激动得无以复加,连大气都不敢出。 偏在这时,那道清朗的声音戛然而止。 皇甫雄只觉百爪挠心。听故事没听到结局,就像是在蚌女仙的榻上,洪峰崩泄之前憋了回去,着实是要人老命。 他纠结了半晌,没能忍住,令队伍进入驿栈休整。 皇甫雄本就是个性情豪爽的人,当即令人购了二十坛抚陵最富盛名的青梅灵酿,叩开了那间厢房的大木门。 进入厢房中一问,才知《萧仲复仇记》是房中这位先生自创的传奇故事,结局?尚未写出来! 皇甫雄差点儿就给幽无命跪了。 “今夜,今夜能写得出来吗?”皇甫雄眼巴巴地望着幽无命那只握笔的手。 幽无命沉吟:“或许可以?” 皇甫雄下了决心,转头吩咐左右,令人安排皇甫渡的夫人晋兰兰在驿栈中歇息一夜,洗去一路风尘,明日梳妆整理之后,再赶赴东都。 幽无命在桌前坐定,一手拎起皇甫雄送来的美酒,就着坛口痛饮,一手挥着笔,写下漂亮文章。 皇甫雄只觉此人就是自己寻了一生的知己,急急也抓起了酒来,幽无命饮一坛,他便饮两坛,以示诚意。 写到一半,幽无命掷下了笔:“没灵感了。” “无妨,无妨,来,先生请满饮一坛!”皇甫雄拍开泥封,递过一坛好酒。 幽无命有些过意不去,道:“不如先讲个莫欺少年穷的故事……” 皇甫雄把脑袋点成了鸡啄米。 废柴逆袭退婚流说到一半,幽无命话风一转,又说起了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隔壁的晋兰兰被触动了心事,也摸了过来,静静地坐在皇甫雄身后听故事。 酒意渐浓,皇甫雄终于憋不住,去了茅厕。 幽无命幽幽续道:“……可怜那云娘,等不回夫郎只言片语,守成了一块望夫石。” “没有,只言片语么……”晋兰兰恍惚地晃了下,“我的夫郎,亦是……没给我留下半句知心的话……” 幽无命面露微笑,他微微躬下一点身体,直视着晋兰兰的眼睛。 “你的夫郎出事之前,可曾与你联络?” 晋兰兰一怔,情不自禁地盯住了幽无命的眼睛。 “有……有的。” 幽无命的声音更加深沉:“他都对你说了什么呢?” 晋兰兰皱了下眉,似乎有些抗拒,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郎君说,义父被凶徒所伤,他奉帝君之令,引那凶徒出来,杀之,便回。” “别的呢?”幽无命眸中转动着暗色星辰。 桑远远知道他在对皇甫渡这位夫人发动巫族的血脉惑术。 自从听闻皇甫渡出了事,晋兰兰已数日没怎么合眼,心神震动得厉害,自然是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桑远远心头有些紧张,牢牢盯住外头动静,防着皇甫雄突然进来。 “他,肯定还对你说了别的。”幽无命循循善诱,“你仔细想一想,他还说了些什么?” 晋兰兰迷茫地慢慢摇头:“没有了。郎君话并不多的。” 桑远远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从木楼梯传来。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起来,轻轻扯了下幽无命的衣袖。 “也许还说了别的,你只是没听懂,所以并未放在心上。仔细想想,这恐怕就是他遇害的线索。”幽无命依旧不紧不慢。 皇甫雄已踏上二层! 桑远远心脏高悬。 晋兰兰更加迷茫:“……有吗?我没听懂的……什么?” 幽无命的声音更加魅惑:“你方才说,只有三成?这是什么?” “三……成……”晋兰兰歪了歪头,“只有三成?什么……三成?” 皇甫雄的身影出现在雕花木门之后。 “对啊,什么只有三成呢?”幽无命压低了声音,“没头没尾,难道不是在和你说话,而是在与旁人说话么?之后,就再无他的音讯,再后来,他死了。” 晋兰兰痛苦地捂住了胸口:“难道和他遇害有关?三成,什么三成?” 皇甫雄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厢房门口,微微皱眉:“侄媳,什么遇害,什么三成?” 幽无命眸中星光隐逝。 桑远远瞳仁收缩,指尖不由得轻轻地颤了起来。 皇甫雄皱着眉,望向幽无命。 幽无命很无辜地摊了下手:“这位夫人心中思念,提起了亡夫。” 皇甫雄重重盯向晋兰兰。 只见晋兰兰的目光渐渐聚了焦,反手抓住皇甫雄:“义叔,我忽然想起,郎君那日,说了句奇怪的话——只有三成,我不知何意,是以并未放在心上!我也不确定郎君是对我说的,还是对旁人说的……” “怎不早说!”皇甫雄怒道。 晋兰兰掩口啜泣:“是我不好,因这句话没头没尾又太过寻常,是以,并未当回事……” “三成?三成?”皇甫雄皱紧了眉头,“即刻出发,返回东都!” 他站了起来,思忖片刻,取出一枚令牌交给了幽无命。 “先生,我有要事在身,必须走了,这枚令牌请先生收好,在这东州境内,我的令牌还是能管几分用的!写出萧仲结局之后,记得送我一份!” 幽无命淡笑收下。 出门之时,皇甫雄状似无意,碰翻了幽无命立在门口的长木匣,只见一堆写满了漂亮字迹的绢布落了满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面道歉,一面将那长木匣暗暗查看了一番。 皇甫雄此人,果真是粗中有细。 到了楼下,皇甫雄佯装替幽无命结帐,顺口问起了他的租金。店家并未细说,只说幽无命已付过纹银二十二两,租期至明日,无需再付。 皇甫雄暗暗一算——付了十一日房钱,明日到期,所以此人入住抚陵驿栈的日子,乃是西府出事的头一日。这样一来,皇甫雄心中便彻底确定此人与姜谨真之事无关。 他终于放放心心地率队离去。 “难怪你要多付一日房钱!”桑远远惊奇不已,“幽无命,你到底是人是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幽无命一脸淡定:“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 翅膀却已忍不住翘了出来。 目送皇甫雄远去,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枚玉简,缓声下令—— “杀了姜雁姬的药师,传出‘三成’二字。” 海鲜味的吻 皇甫雄漏夜离开抚陵, 带着皇甫渡的夫人晋兰兰,匆匆赶往东都。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与皇甫俊面谈! 晋兰兰已数日未睡一个整觉, 今日忽然灵光乍现, 记起了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细节, 亦是心头发慌,整个人越来越清醒精神。 “侄媳, 此事事关重大, 你一定要回忆清楚了。”皇甫雄叮嘱道。 晋兰兰越想,越觉得皇甫渡的声音仿佛就在耳旁回响。她甚至脑补出了他微微地喘着气的模样, 压着嗓, 带着些难以置信的语气。 “义叔, 我十分清楚!此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郎君他当时,为何要没头没尾说出‘只有三成’这四个字?他一定不是对我说的,莫非他是忽然听到了什么, 或是在和旁人说话?” 皇甫雄紧皱着眉:“渡儿与你联络时, 身处帝宫。” “对, ”这一点晋兰兰十分确定, “夫郎说,他刚见过帝君,即将启程。” “那他当是在帝宫中听到了这句话, 然后便人间蒸发!侄媳,若我所料不错,这恐怕就是渡儿出事的原因!” 晋兰兰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为什么, 为什么?分明只是一句极普通的话而已……” “反常必有妖,哼, 渡儿恐怕是,不小心发现了姜雁姬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越说,越觉得靠近了真相。 说话之时,车队已进入了东都。 皇甫雄带着晋兰兰,直奔皇甫俊的寝宫。 一进那宫殿,便有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感笼罩了过来。闻着那若有似无的,只有老人的病床周围才会出现的腐朽味道,皇甫雄只觉一柄大锤击中了胸口,嘴里顿时满是苦涩。 旁人说王族无兄弟,但皇甫雄和皇甫俊偏偏就是例外。 皇甫雄野心不大,一生最大的志愿就是做兄长手下最好的刀,指哪打哪,不用动脑筋,只需卯着劲儿往前冲。打了胜仗回来,得兄弟几句夸奖,对坐痛饮一番,再叫几个说书人过来,边饮醉,边听故事,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再无所求。 如今,见兄长去了帝都一趟,便落到了这般田地,皇甫雄的心当真像是被钝刀子切割一般,痛不欲生,恨不能让自己的儿子替皇甫渡去死,自己替皇甫俊去痛。 扑到巨榻边上一看,见皇甫俊陷在一堆锦被之中,异常地瘦,眼窝子深深凹陷,平日穿在身上显得整个人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的紫色,竟生生穿出了一股子行将就木的味道。 “大哥!”皇甫雄痛呼出声,“振作啊大哥!” 皇甫俊缓缓转动眼珠,盯住了自家兄弟:“小弟,回来了。” 皇甫雄抬起蒲团大的手,重重抹了两把眼泪:“大哥!小弟不负所托,找到了一条线索!” “哦?”皇甫俊立刻坐了起来,“快说!” 锦被从他身上滑落,一对肩骨高高地耸了起来,更显形销骨立。 “大哥先把药喝了。”皇甫雄却是伸手抬过了床榻旁的碗来。 只见这碗中盛着黑乎乎的药汤,早已凉透了。 皇甫雄并不着急说话,手中燃起了明焰,将这碗汤汁煮得轻轻沸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甫俊一把夺了过来,扬头饮尽。 苍白的嘴唇上烫起了燎泡,他恍若未觉,一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紧了皇甫雄:“快说!” 皇甫雄心疼地抿了抿唇,道:“大哥不要急,我让侄媳进来与你说。侄媳心中亦是苦痛非凡,她还怀着身孕,您可千万要镇静些,莫要吓到她,那可是渡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啊!” 皇甫俊深深吸了几口气,眼睛里微微焕发出一点光彩:“对,对,渡儿有后,不能吓到侄媳妇……” 皇甫雄心中更疼——大哥这辈子,何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候?看看,把儿媳都说错成了侄媳,这是受了多重的打击啊! “儿媳。”皇甫雄提醒了一句。 皇甫俊点了点头:“我知,是你儿媳。” 皇甫雄:“……”算了随便吧。 他挥了挥手,便有宫女带着洗漱一新的晋兰兰走了进来。 “义父……” 皇甫俊盯着她的肚子看了片刻,叹息道:“日后,便叫我父王吧。” 晋兰兰微微一惊,柔顺地应道:“是。父王。” “好,好。”皇甫俊脸上露出了老人笑容,“你别着急,别难过,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父王,父王,定会为你们作主!” 晋兰兰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忽然记起,夫郎出事前,曾说过‘只有三成’这四个字——应当不是对我说,而是对旁人说的,所以我并未放在心上,下意识地忽略了。如今回忆起来,夫郎当时似乎有些诧异,而后便匆匆碎了玉简。” “只有三成?”皇甫俊咂摸片刻,道,“匆匆碎了玉简?莫不是打算联络别人?” 其实平日皇甫渡与晋兰兰通话时,也常常主动碎去玉简——他并不是那种腻腻歪歪的人。 只不过再平常的举动,放到这出事的关口,都会令人不自觉地浮想联翩。 皇甫雄恍然大悟:“恐怕渡儿正是想要联络大哥!渡儿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道别的话都没来得及对侄媳讲,一定是急着联络大哥!可惜被人发现,他再没这个机会了……” 一出活色生香的大戏,顷刻间就被脑补了出来。 皇甫俊重重吸了一口气:“渡儿啊渡儿,你究竟,想要对为父说什么!究竟是什么,给你招来了杀身之祸!” 思忖片刻,皇甫俊让人将晋兰兰带下去,好生安置养胎。 皇甫雄坐到了床榻边缘,握住皇甫俊的手:“大哥,那记灵珠里,到底说了什么,让您伤成了这样!” 皇甫俊长呼了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了那枚记灵珠。 姜雁姬那浓烈的声音立刻飘了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怜的儿,娘亲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舍弃你了啊……’ 皇甫雄的眉头越锁越紧,胸膛都快气炸了:“大哥!这不是已经证据确凿了吗!您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皇甫俊虚弱地抬了抬手:“我总要知道原因。如今看来,与那‘只有三成’,必定脱不开干系。什么样的事,让渡儿连给我传个讯的机会都没有……姜雁姬啊姜雁姬,我虽知她是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却没想到,她的野心竟是大到……想把我也给吃了么!” 皇甫雄默默陪着兄长,坐了许久。 凌晨时,忽有消息传来。 姜雁姬身边最得力的一位药师,忽然遇刺身亡,临死之前,他蘸着自己的血,在衣裳上写出了两个字——三成。 没头没尾的消息。 三成!又是三成! 皇甫俊双眼一亮,令人仔细去查,这药师近段日子出入帝宫的频率。 这一查,很快便查出了蛛丝马迹。 药师前阵子披星戴月,几乎住在了帝宫中,直到某一日,忽然开始闲散歇息。而这个神奇的日子,恰好是姜雁姬联络皇甫俊,说要给他送万年灵髓,助他破境的日子。 “原来如此!”皇甫俊眯起了眼睛。 这是自己想到的、查到的事情,他心中再无一丝疑虑。 皇甫雄仍有些茫然:“大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与渡儿之死,又有何联系?” 皇甫俊冷笑道:“三成。这药师忙碌数日,必定是在替姜雁姬测算使用万年灵髓之后,破境成功的几率有几成!那日出了结果,只有三成,于是姜雁姬便把这‘天大的机缘’拱手让给了我!哈,若我所料不错,破境失败,恐怕非死即废!” 皇甫雄慢慢倒抽了一口凉气。 皇甫俊眸光更冷:“想必,渡儿正是不小心听到了这个秘密,才被灭了口!” “不错!”皇甫雄道,“前因后果,倒是通通对得上!若是如此……不怪姜雁姬要杀.人.灭.口!渡儿,终究是向着大哥,而不是向着她的!” 很快,天都暗探又传回了一个消息! 原来幽无命早在数日前,便领兵攻下了冀州国都,说是要报那冀乐池偷袭幽渡口之仇。姜雁姬没作声,只往天都北部添了兵,防着幽无命当真发疯一路打往南面。 “所以她是想要顺便借大哥之手,替她解决了幽无命这个祸害!”皇甫雄这下彻底明悟。 桩桩件件,全对得上。 这一切,根本没有可能是刻意安排的。那,便只能是事实了! 皇甫俊沉默片刻,道:“我这便与姜雁姬……聊聊。小弟,你莫要出声。” 玉简闪烁,皇甫俊联络上了姜雁姬。 “雁娘。”皇甫俊的声音虚弱而深情,“听闻你的药师出了事,你自己多注意些。” 姜雁姬的声音也十分温柔:“俊郎,我无事,你放心。你那边如何?准备什么时候用了灵髓?” 皇甫俊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声音依旧平静:“我等渡儿归来,让他替我护法。” ——皇甫俊封锁着消息,姜雁姬并不知道他已经在姜谨真的车厢中找到了皇甫渡的脑袋,也不知道那匣万年灵髓已经被人换走了。 姜雁姬的声音立刻就有些不悦:“渡儿怎么回事,还在外面疯着么?你也太惯着他了,二十四五的人,还闹什么离家出走!” “你这是在怪我没教好渡儿?”皇甫俊目眦欲裂。 指甲嵌入掌心,流血顺着掌纹流下。 他险些就破了功。 皇甫雄抓住了他的手,用口型道:“大哥,莫冲动!” 别看皇甫雄动不动喊打喊杀,其实他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心中明白得很——要搞姜雁姬,要么突然杀她个措手不及,要么就是背地里狠狠阴她、坑她。绝对不能先向她宣战,给她准备时间,然后再拼个两败俱伤。 皇甫俊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公然与姜雁姬撕破脸的话,爽快是爽快了,但是后续的损失和麻烦将数也数不清。如今最有利于东州的方案,便是假装被蒙在鼓里,将计就计,狠狠坑死姜雁姬! 姜雁姬今日也烦着。那个药师死便死了,偏生要用血写什么‘三成’,莫非以为是她杀.人.灭.口不成?若是让皇甫俊起了疑心…… 她耐着性子道:“俊郎,你又多心了,我怎会不知你一个人带着渡儿有多辛苦。我只是心疼你的伤,想着尽快破了境,也有助于你伤势恢复。何必非要等渡儿呢,让皇甫雄看着不就行了!孩子年轻贪玩,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回去!” 在姜雁姬看来,皇甫渡的‘失踪’,肯定是皇甫俊故意用来拖延使用万年灵髓的借口。毕竟她是亲眼看着皇甫渡坐上轿辇的,一路平平顺顺,怎可能到了东州便失踪了呢? 她心中认定了这一点,所以每当皇甫俊提起皇甫渡的‘失踪’,她便有些难以按捺心头的火气。毕竟是做了十年帝君的人,敢这般公然敷衍搪塞她的,世间也就一个皇甫俊了。 “俊郎,你就别等渡儿了,啊,尽快破境,我等你的好消息!” 皇甫兄弟对视一眼,目中的仇恨和怒火几乎要溢了出来——是啊,等什么呢,再等,渡儿也不可能回来了啊!杀了儿子,她竟没有半分心虚难过的么!这便巴巴地算计孩子他爹了!世间怎会有这般蛇蝎毒妇! “这么着急让我破境么,”皇甫俊轻佻地道,“雁娘,你是觉得,如今的我,满足不了你?” 姜雁姬敷衍道:“俊郎你真坏!就这么说定了,你尽快把灵髓用了,别枉费我的苦心。等你破了境,我一定好好犒劳你,我们,可以试试后面呢……或者你想要别的?” 皇甫雄在一旁听得满身鸡皮疙瘩。 帝君啊,云境十八州之主,帝君啊!真是太肉麻了。 不过,自从数百年前皇甫氏与姜氏联手,将云氏拉下宝座以来,这十八州真正的姓氏,其实一直就是皇甫。 皇甫俊淡笑道:“好。对了雁娘,你那药师死前用血写的‘三成’二字,该不会与破境有关吧?” 姜雁姬明显滞了一下。 半晌,她充满了演技的声音响起:“不瞒俊郎,其实当真是有关系的,但并不是成功几率只有三成,而是,有三成几率失败。俊郎,我没说,是怕影响了你的心境,你知道,许多事情,越多想,越糟糕。你那么强,区区三成失败几率,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相信自己,好不好?” “好。”皇甫俊笑道,“我信你。” 姜雁姬很不自然地轻笑了一声:“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去吧。” 皇甫俊缓缓捏碎了玉简。 “大哥,还有什么疑点么?”皇甫雄攥住了拳头。 皇甫俊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了缥缈的笑容。 “没有了啊,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啊……她心虚了,哈哈,她心虚了。她的心虚,已经足够证明一切了啊。果然,就是这‘三成’二字,令她狠下杀手!我的渡儿,是为父,对不住你啊!” “大哥,节哀!” “我不哀。”皇甫俊摇头道,“姜氏,完了。该哀的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子辈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咬着牙,白皙无比的脸上迸着青筋,好似地狱里爬出来准备复仇的恶鬼。 其实,他早就知道姜雁姬是什么人了,不是吗? 当初她害死明氏父子的时候,又何曾心慈手软了?可笑的是,当初的皇甫俊,只以为自己魅力非凡,将姜雁姬这个女人迷得神魂颠倒,为了他而不顾一切…… 如今,总算是彻彻底底看清了。 那个女人的心,根本就是黑的,烂的! 他一定……要把它亲手挖出来捏爆! …… 皇甫俊那边苦大仇深,幽无命与桑远远却是过得跟神仙一样。 有皇甫雄的令牌在手,幽无命没花什么钱就租到了一架豪华大车,车行还贴心地给他配了两位车夫,轮班驾驶。 这两位老司机车夫很是上道,专抄近路,带着幽无命二人一路尝遍了美食。 东州有个巨大的咸水内陆湖,湖中多产海鲜,什么蒜蓉扇贝酥炸生蚝口味花甲爆炒蛤蜊应有尽有,还能找得到刺身吃!桑远远一时都没搞懂自己到底有没有穿越,或者是不是有个擅长美食的老前辈曾经穿越过。 她吃得双眼放光,幽无命很是鄙视。 他嫌弃地仰着头:“这么腥的东西也能吃?” 桑远远不说话并向幽无命的嘴里塞了一只炭烤鱿鱼。 幽无命:“……一般,可以凑合吃。” 然后他一连吃了十八只,还不想停。 …… 一路通行无阻,离开抚陵的第三日清晨,便来到了东海湖畔。幽无命作势要付钱,两个车夫打死也不肯收,只说能替镇西将军效劳,是他们车行梦寐以求的福气。 于是幽无命很自然地把钱收回了袖袋。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无人的沙滩边上。 “也不知哥哥和云许舟查得如何了,顺不顺利?” 桑远远摸出玉简来。 玉简对面,传来阵阵乱哄哄的吆喝声。 桑远远:“……” 这么热闹! “小妹,我现在很忙,你先在湖畔等着,迟些云许舟会过来与你会合!” 桑远远无语地碎了玉简,举目望向面前的巨湖。 它确实有资格被命名为“海”。浪花拍打着沙滩,正前方和左右两旁的湖水都接着天,阵阵微风带着湿而腥的海气迎面扑来,渔船从视野尽头浮出来时,先看见的是桅杆。 “它占了大半个东州。”幽无命道,“减掉这湖,东州根本没我幽州大!” 语气是满满的炫耀。 桑远远:“嗯嗯,你最强,你最大。” 幽无命挑着眉,得意极了。 “拿了冀州,”他笑眯眯地说道,“秦州章州,便是我的了,我只是不想分人去管那段长城,才暂时不动他们。” 桑远远默默点头:“我们需要装备。” 要是像东州军一样武装到牙齿的话,幽州的战斗力起码要翻个五番!这样一来,立刻便等于多出了四五倍的兵力,很直观,很现实。 “对,”幽无命笑得更加愉快,“就等皇甫俊亲手给我送装备来。” 桑远远一怔,然后缓缓咧开了唇角:“没错!” 他随手把她捉进了怀里,垂下头来,亲了亲她的脑袋。 “小桑果,你挑男人的眼光真好!” 桑远远:“……”有这么自卖自夸的吗? 两个人又吃了一顿鱿鱼烧。 幽无命不知道染了什么怪癖,老爱用他那两颗略有些尖的虎牙,把那鱿鱼须咬得嘎吱嘎吱响,咬完了还要把光秃秃的鱿鱼身塞给她吃。 桑远远:“……”算了,不计较。 反正这个人总得弄出点奇奇怪怪的事情来才叫正常。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掰着手指笑了起来:“话说,你给皇甫雄讲的几个故事,都没说结局!太缺德了!” 退婚流说到打脸势利未婚妻的前夕、逆袭流距离突破巅峰一步之遥、探墓说到开启最后一扇墓门、连那个望夫石的故事,都卡在了女子临死前,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真的是非常非常不道德的太监行为! 幽无命笑得像只狐狸。 她望着他的侧脸,见那弯起的眼角特别深刻,唇边浮起了笑痕,帅得叫人眼晕。这一瞬间,她极短暂地窥见了他的真实年纪——这个看起来年轻英俊,十八.九岁模样,没心没肺的男人,其实已经二十五了,成熟聪明,内心沧桑。 笑容渐渐在他脸上隐去。 他望着远处的海,淡淡地开口:“没有结局,也未必是坏事。谁知道是不是悲剧呢。” 她看着他,心脏仿佛被一只酸酸的手给揪了一把。 她曾见过他的悲剧结局。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都以为自己会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胜利者。哪那么多胜利者,谁都可能变成别人的垫脚石。”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 他偏头看着她。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也不例外。’ 他弯起眼睛,大声地笑了起来:“想什么呢小桑果,我?我能和那些废物相提并论么!” 她跳起来,扑进他的怀里,死死搂住他的脖颈,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擦掉眼角涌出的泪水。 “幽无命!遇到我,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般绝世美人陪着你,就算是死,那也不叫悲剧,那叫绝美爱情!”她气吞山河地说道。 幽无命重重一怔,旋即笑得胸腔发颤,笑着笑着,他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开少许,然后狠狠亲住了她。 这是一个海鲜味的吻。 到了傍晚时,终于见到了云许舟。 桑远远二人各自拎着两串鱿鱼迎了上去。 云许舟的脸色有点不好看:“凤雏被迫嫁人了。” 桑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