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生(01) 第二十八年春 文/耳东兔子 女人二十八一道坎哟。 冯女士说这话时,于好正神态自若地站在厕所镜子前化妆。冯女士经过厕所,手里抱着一堆刚叠好的衣服,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不知是说与她听还是反躬自省。 “我二十八岁那年长了第一道鱼尾纹……没重视,渐渐的,脸也开始下垂了。在单位听见别人叫我冯姐就忍不住翻白眼儿,喝咖啡的时候总想着扔几颗枸杞进去。那时候不明白,后来看了部电视,才知道那是女人的初老症。” 厕所里没人回应,很安静,只有哐哐当当零星交错的瓶罐摆放声。 冯彦芝推开于好的衣柜把衣服给她放回去。手刚伸进去,就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捞出来定睛一瞧,是前几天这丫头满屋翻箱倒箧都没找到的美容仪。非说自己用完放回抽屉了,冯彦芝无奈地摇摇头,帮她拿出来放在显眼的地方。 “脸保养得再好,不结婚有什么用,等你身体机能都蜕化了,看你拿什么生孩子。”冯女士又开始日常数落她的脸。 要说这张脸多精致也不至于,但确实是漂亮,五官拆开单看也没那么美,偏偏组在一起就很有味道。加上她身上的气质太干净,细眉亮眼,犹如一泓清水,很有书韵味。 冯彦芝对她这几年一直不谈男朋友颇有微词,挖空心思到处给她介绍对象。于好从小就心高气傲,追过她的男生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什么男人没见过,她真要找还怕找不到?但就是没遇见过心动的,冯彦芝骂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捂不热。 可她自己觉得不是,她还是心动过的。 于好充耳不闻地对着镜子从容描眉,外面的冯女士又开始扫地了。 话还是没停:“二十的男人喜欢二十的姑娘,三十的也想找个二十几的,四十的那些明面儿上不说,看见二十姑娘还不是眼睛都直了,就拿你们院儿的韩教授说,人都五十了,看见二十的不一样色迷迷。” 于好这才听不下去,半个身子从厕所探出来,“您别侮辱韩教授了,他是待人亲切,对谁都一样,而且韩教授对我有恩,小心让老于听见,跟你急眼!” 冯彦芝也自知刚才那话不妥,转了话峰:“反正就是这么个理,你自己想想,你上大学那会儿,行情那么高,还有几个男生追到家里来,现在呢,无人问津了吧,老帮菜?” 于好反唇相讥:“我是老帮菜,那您是什么?烂菜根?” 冯彦芝没跟她计较,付之一笑。打小就知道自己这女儿是八百年的枫树蔸,顽固不化,心里有主意得很,她要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结婚,谁拿她都没辙。这会儿骂人呢就说明心里着急了,戳她痛脚了。 冯彦芝把垃圾都收拢起来,准备出门买菜,“车钥匙给我,等会让你爸送你去上班,我今天得去趟老太太那儿。” “在我包里,”于好对着镜子抹口红,张着嘴,毫无形象,“老太太最近召见你挺勤啊?” 话音刚落,脑中忽闪过一道光,如梦初醒般,镜中双眼瞪得浑圆,漆黑眼珠乌溜一转—— 完蛋! 也不顾口红只擦了一半,风驰电掣地从厕所冲出去。 晚了,冯女士捏着一张红红的请柬在手心里慢悠悠地来回拍,口气比发现新大陆还新大陆: “哎哟喂,宋小桃都要结婚了?就韩教授带的研究生?喜欢在背后编排你那个?今年才二十五吧,还在读吧?” 于好就是被问得烦才索性藏起来,才二月,这都第三张请柬了,敢情今年结婚也都赶趟儿。她认命地往墙上一靠,隐隐叹了口气,低头把口红盖盖上,说得有鼻子有眼儿: “对对对,就是那个宋小桃。对方还是个海归,搞建筑的,家里两套房。结婚卖了一套在我们院儿附近买了套婚房,又贷款买了辆车。说是让她天天开车去上班,那房子到我们院里走路就五分钟,堵个车可能就得三十分钟。加上院里没车位,还得天天起早跟人抢车位,你说她老公是不是缺心眼儿?” “我看你才缺心眼儿,少跟我这儿耍贫。”冯彦芝白眼翻到天上去。 于好回到镜前,也不知道宋小桃那姑娘哪根筋搭错了,处处跟于好较劲儿。包括于好买件衣服,她隔几天也买件一样的,还扭捏说是让亲戚早从国外带的,话里话外暗示于好学她呢。 “这小姑娘可以啊,”冯彦芝纵横沙场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小姑娘之间的那些小九九,故意幸灾乐祸地说,“她不就兴着把你比下去么?人家这回是扬眉吐气了,老公条件好,等于革.命成功。我看你这前浪是要被她拍死在沙滩上喽——” 于好不愿再听,“砰”一声重重摔上厕所门。 吓得老于同志小心脏一抖,拎着锅铲急哄哄地从厨房跑出来,茫茫然地看着杵在门口的冯女士,“咋啦咋啦!” 冯彦芝低着头换鞋,心情颇好地看着于国洋:“你也别闲着,小沈不是回国了吗!我让你请他上咱家吃顿饭,你到底跟人说了没啊?” 老于同志啊了声,摸了下鼻子,佯装镇定地说:“说了啊。” “撒谎不摸下鼻子你就怕人看不出来是吧?”冯彦芝作势要揍他,“一看你就没说,我看你现在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干脆离婚吧。” 于国洋急了,说:“什么话!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离婚离婚!小沈这不是刚回国,院里事情一大堆,成天不是这个研讨会那个研讨会,时差都没倒过来,我好意思上赶着去推销咱女儿,再说,小沈跟好好认识这么些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人过去的事儿!” “知道又怎么!两人现在都大了,再说小沈条件这么好,你不紧着点,有的是人想做媒!” “好好好,我知道了,等小沈空下来,我就让他上咱们家吃饭。”于国洋知道冯彦芝的脾气,多说无益,语气软下来,想了想又斗着胆子说,“你着啥急,小沈是一表人才,但咱们好好也不差,你再多给她点时间吧。” “砰”一声,这回换冯彦芝摔门走了。 …… 时值初春,二月花朝盈盈而生。研究院门前的桃树枝繁叶茂,竟冒了些小米粒般的花骨朵儿,馥馥吐着幽香。 于好晚上有饭局,不过她懒得出席,因为是宋小桃攒的,跟她老公最后的黄金单身夜。宋小桃攒这局也很够意思,说她老公好几个发小都单着呢,想给院里还单着的姐妹撮合撮合。 宋小桃老公叫林昶,那个字念chang,同厂音,这名字生僻,宋小桃每回跟人介绍都要卷着舌头说一遍,生怕别人听不清楚。林昶人确实可以,模样帅工作稳定,配宋小桃足以。宋小桃在单位提她老公发小的次数不比她老公少,个个都夸成了风光霁月的人间极品。小姑娘们一听是他的发小,瞬间精神抖擞,挽着宋小桃的胳膊叫得比亲姐妹还亲,“小桃姐,你老公发小真都还单着呀?”从行这么多年,学问没怎么长进,见风使舵的功力倒是长进不少。 赵黛琳跟于好一个鼻孔出气,看不惯宋小桃春风得意那劲儿,随便找了个借口拒绝,跟于好俩人下馆子大快朵颐去了。 婚礼在周六。 赵黛琳和于好踩着点儿过去,婚宴厅高朋满座,人声鼎沸,个个都喝得红光满面,热闹喧哗。俩人绕了大半圈才找到韩教授他们,就见几个小姑娘聊得热火朝天,笑声跟银铃串儿似的,一阵接一阵。 赵黛琳和于好拉开椅子坐下,“聊什么呢?” 小姑娘一见俩大姐大来了,笑眯眯地说:“于好姐,黛琳姐,你俩那天没来真是太可惜了。” 两人互视一眼,于好低头笑,赵黛琳悠闲地往椅子上一靠,故作惊讶:“怎么,林昶给你们发钱啦?” 小姑娘挥挥手:“还真别说,林昶的发小个个还真跟小桃说得那样,都比林昶帅,难怪林昶结婚早。” 赵黛琳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说话的人,正巧,说曹操,曹操到。不等于好反应过来,旁边桌来了两个伴郎,似乎是被相熟的长辈拦了下来。 仅隔几米,背对着。 小姑娘也不敢大声,只能小小声地跟赵黛琳一个人说。 戴眼镜那个叫姜钺,在检察厅工作,父母都是高翻院的,只谈过一个女朋友,听说是因为那女的性格超级奇葩才分手的…… 赵黛琳斜眼看她。 你连人前女友性格奇葩都知道了? 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拎着酒瓶那个叫周迪,是他们里面最年轻的,才二十五岁,北航毕业的,航模国家队的。又怕赵黛琳不懂什么是航模,还特别无辜地问了句,黛琳姐,你知道什么是航模不? 被赵黛琳一个白眼压回去。 小姑娘笑嘻嘻地回头看,突然怔住,表情瞬间变得欣喜若狂,激动得那张大脸盘都泛着红光。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赵黛琳狐疑地顺她的视线望过去,那边似乎又走来一人,来人把手搭在周迪的肩上,笑着低头跟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聊天儿。 就听身边的姑娘摩拳擦掌地说,重点来了啊,重点—— 那个,站在两人中间的那个。 三人差不多齐头,中间那人稍微高一小戳。婚宴厅灯影憧憧,他站在熙攘嘈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干净利落。西装对折被他勾在手里,单穿了件白色衬衫还没打领带,衣领松松开了两颗扣子,锁骨线条清晰,衬衫袖子卷着,露出一小截结实修长的小臂,清白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色筋脉透着一股坚硬清俊的男人味。 伴娘过来低声在他耳旁羞答答地说了句,流程快开始了,你快把西装穿上。 男人剑眉微挑,略一点头,一边心不在焉地扣上衬衫扣子,一边听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口若悬河地说着他年轻时当兵的事: “我藏私房钱的本事那都是以前去支边在新兵连的时候练出来的,刚下连那会儿,老班长不让抽烟,我们就到处藏,我一包烟在风扇轴上呆了两天,还是被老班长发现了。当时有个山东战友可会藏,每回我们几个只能用纸包着干牛粪过点嘴瘾的时候,他老有烟抽,我们就问他藏哪儿,你们猜他从哪儿掏出来?——裤裆里!那股味儿,老子这辈子都记得。” 周身几人都乐了,那人扣好衬衫扣子就把西装套上,微微拱着脖子把衬衫领子翻出来,嘴角噙着一抹笑,半开玩笑的语气:“难怪您退伍回来后给我和姜钺的烟都一股膻味……” 众人爆出一通哈哈大笑。 “瞎扯,那是西藏的羊膻味!” “懵谁呢,西藏的羊可没有膻味儿。”他笑着道,说完用手勾了下周迪的后脑勺,“走了。” 中年男人喝得面红筋涨,嗓音粗轧,笑骂着让他快滚,不看你穿军装还真不习惯,这西服穿的,娘们兮兮的。男人笑得懒散。又听那男人指着他跟众人介绍:“这小子随他爹,野得很,别说,还真有出息,刚从作.战学校留学回来,那可是我跟他爹曾经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 赵黛琳终于用手肘戳了戳边上人,问:“这丫叫什么?” 小姑娘说了三个字,赵黛琳正琢磨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的时候,站在于好凳子边上一个提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忽然热切喊道—— “陆怀征——!” 靠,这不就是于好的初恋吗?!! 第一卷 生(02) 赵黛琳比于好年长两岁,今年三十,是于好读研时的学姐。她之所以记得陆怀征,是因为曾经在于好的家里翻出过一张她高中时的照片。 那是一张大合照,照片里一水儿男生,穿着统一的蓝色球服,勾肩搭背站成一排。 赵黛琳一眼就注意到中间那个身材清瘦五官出众的少年。再仔细一瞅,旁边那个笑盈盈、被男孩勾着脖子搂在前面的女孩不就是于好吗?! 少年身体半倾,一只手还捏着于好的脸,笑容特干净,清俊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格外惹眼,把身旁的队友都愣生生拍成了背景板。 赵黛琳好奇地问:“这是你初恋呐?” 于好没答。赵黛琳就当她默认了,铁定初恋啊,不是初恋能拍这么亲密的照片?而且仔细看看那照片,男孩根本没有看镜头,而是笑得清风朗月垂眼看着自己搂在怀里的姑娘。 她仔细端详照片中那男孩的五官,标准的帅哥胚子,骨相满分,脸部轮廓清晰,线条流畅干净,笑起来连她这个老阿姨都怦然。加上还是校篮球队的,在学校的时候估计就是一招蜂引蝶的主。 知道于好在感情上是个冷性子,赵黛琳忍不住问了句: “怎么样,跟这样的男生早恋是不是很拉风?”两人当时站在书柜前,于好的手在码得齐齐整整的书架上来回梭巡,听见这话,微顿,抽了一本出来,低头随意翻了几页又塞回去,眼也没抬,没头没脑地忽说:“他叫陆怀征。” 那年于好在五班,陆怀征在八班,结果他偏就爱往五班跑。五班的男生爱起哄,都说陆怀征生是五班的人,死是五班的鬼。也不怪别人,连女生排球赛陆怀征喊得都是五班加油,气得八班女生恨不得给他生吞活剥了。不过篮球赛倒是一点儿没手软,打得五班男生嗷嗷直叫唤,在球场上急赤白脸地威胁他—— 陆怀征,你丫等着,下回再来我们班可不放你进来找于好了啊! 少年在球场上意气风发,弹跳惊人,腾空跃起一个勾手抢下篮板,然后稳稳落回地面,弓背侧过身护住手上的球,还坏笑着跟身后的人大言不惭道:“反正你们进不了决赛,输给我,输给十班,自己选吧。” 狂,真狂。 五班男生被激起了斗志,群情激昂、群起而攻之——给我灭他丫的!!!! 一群男生跟玩儿似的,感情贼好,到了关键时刻谁也都不含糊,竭尽全力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赢来着,但还是敌不过八班三个校队的。陆怀征还是队长,三人配合默契,战术八方呼应,打得五班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陆怀征每每进球,场外的八班女生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为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他性格很好会回应,心情好的时候就笑一下,敷衍的时候就懒懒举下手。不像五班的傅冬辉,五班女生喊破嗓子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上半场还没结束比分差距已经拉开了。 五班男生开始对陆怀征进行各种威逼利诱,还跟场外的于好喊话,一副长辈口气:以后不许你和这小子来往! 结果被陆怀征用球砸了下后脑勺,“威胁谁呢你。” 闹归闹,真输了比赛也都大大方方用拳头砸砸对方的胸口表示祝贺,然后一群男生闹闹哄哄得勾肩搭背出校门胡吃海塞去了。 传说陆怀征家境好,他姑姑有钱,身上穿得也都不是便宜货,人随和没架子,经常有说有笑地跟他那帮朋友在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吃夜宵。偶尔也会有女生加入,但陆怀征从来没邀请过于好。 他其实长得不算惊艳,却很耐看。浓眉,眉棱清秀,眼窝深邃,眼神清澈,豹子胆,谁的玩笑都敢开。 虽然成绩一般,但他历史学得好相当好,回回打满分。而且默得出世界地图,还认得全世界的货币,篮球打得最好,笑起来很阳光,真把他惹急了,也是一二杆子脾气。对学习没什么兴趣,但他会的东西很多,只是他会的东西大多考试都不考。 说实话,不是什么好学生,但就那性格挺招人喜欢的。 …… 于好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更没想到他就是宋小桃嘴里常提的林昶发小——二十八岁空军上尉。林昶三个发小里,宋小桃提得最多便是陆怀征,但她从来没提过名字,或许提过,因为她的不屑给忽略了。 “大二去当兵的,在部队里考了军校,毕业后进了空军特种部队,前阵子去委内瑞拉留学,就他一个,跟全世界最精英的特种兵对抗比武。” 她记得那天闲聊时一个女生缠着宋小桃问:“长得帅不帅呀?军人是不是都很冷面的那种!” 宋小桃面泛桃红地说:“很帅,不冷面,特爱开玩笑,很风趣,跟他不怕没话题聊。” 最后总结,男人的人格魅力还是得靠阅历和岁月沉淀。 女生见她这样,笑着打趣:“你是不是特后悔太早选了林昶呀?” 宋小桃倒一点不隐瞒,大大方方承认:“确实很有魅力,但他的工作太神秘,还是我们家林昶好,天天能见着,工资稳定上交,还能偶尔出趟差,我也能给自己放放风——”说到这,她顿了顿,挑眉:“那天,你不是问我怎么坐别人车来院里,就是他送我来的。” 其实陆怀征除了平时对于好嘴欠,做人处事都滴水不漏的,也是少有的成绩不好里还能受到校领导喜爱的学生了。他虽然皮,但见到长辈都特礼貌,主要还是他带的篮球队帮学校拿了不少荣誉,每个老师看见他都特和蔼地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 那会,他们那届最漂亮的几个女生组了个团伙,不,团体,经常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模仿少女时代的舞蹈,他的同桌就是那个团伙,不,团体之一,叫胡思琪。 于好去老师办公室经过他们教室的时候,时常看见他拿着个手机,大剌剌地靠在椅子上,后边围了一堆男生,全拱着脑袋盯他的手机看NBA直播,胡思琪有时候闹他,劈手要去夺他手机,被陆怀征不耐烦挡开,别闹,看比赛呢。 胡思琪不依不饶,那你求求我。 陆怀征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一脸漫不经心,你就别在我这找存在感了,回头你那几个男朋友又找我算账。 胡思琪吭哧白他一眼,闷声说了句什么叫几个呀!你这人!然后就再没理他,自顾自跟前边的女生聊天去了。 胡思琪男朋友确实换得勤,班里的男生都打赌说下一个肯定是陆怀征,结果一年过去他俩也没什么消息传出来。 后来的事于好就不知道了,她高一结束就转学了,不知道他俩有没有在一起过,不过依着他那性子,没有胡思琪也会有别的女生。风趣幽默又阳光,喜欢上他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婚宴设在顶楼,四周玻璃建筑,仰头便能看见外面的浩海星辰。 于好此刻却目光炽热地看着他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赵黛琳说她当时的眼神可以用馋涎欲滴来形容,十分饥渴。 可惜,对方并未看她一眼。 他比以前高了,脸部线条看起来更清晰流畅了,白色规整的衬领显得他下颚角分明,特别干净利落,背影挺拔。 他以前走路的背影特没正形,一米八左右,又是篮球队的,相比较打球来说,这个身高不算高。所以走路就喜欢一踮一踮,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真实身量。这么看,似乎高了很多,头发也剃短了,薄薄一层黑茬贴着头皮,发色乌黑。以前是浅栗色,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毛绒绒一团,特别像只金毛。 于好觉得他变化挺大,又觉得也不是特别大。眉宇间还是能瞧见过去的影子,如若不是那身黑西装将他整个人衬得修身凌厉又禁欲,她几乎要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又看见了过去那个喜欢倚着她教室后门跟人插科打诨的清俊少年。 宴会厅声音嘈杂,宾客们嬉闹,主持人正在“喂喂”试话筒。 陆怀征此刻就站在于好的凳子后,她觉得自己满耳充斥着滋滋拉拉的鸣鸣电流声,他清冷的声音却还是能准确无误地钻进她耳朵里。 对方声音激动:“你猜刚在楼下,我遇上谁了?” “谁啊?” “就你那清华的朋友,周斯越,是这名吧?” “嗯,他招呼你了?” “你这朋友贼牛逼,我跟他也就上回你去当兵前那晚见过一面吧,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名字。” “他从小记性好。” 那人叹了口气,“你记性也好,哎——人各有志,不说了。” 似乎听他轻笑了下:“他人在哪儿?” “在九楼,带着他儿子在商场里的儿童乐园玩呢。” “一个人?” “旁边坐了个漂亮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他媳妇儿?” 那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这桌的几个小姑娘眼神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单身夜那晚,就属他来的最晚,而且没坐多久就又被人叫走了,都没来得及跟他说上几句话呢,想着等会儿等婚礼结束要不要上去要个手机号。 赵黛琳听得窝火,重点是旁边这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处于神游状态,她把手机啪用力往桌上一丢,杀气腾腾地去捞那几个姑娘面前的椰汁:“把椰汁给我!” 结果手就掸到了身后正要过来上菜的服务员,眼看那盘子要直直朝于好脸上飞去之时,服务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翘着屁股给托住了,稳稳捧在手上,只洒了几滴汤汁,表情还挺得意。 把赵黛琳看得目瞪口呆,“哥们练过?够专业啊。” 然后发现视线被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挡住了,那只手就刚好挡在于好的面前。 其他人也发现了,齐刷刷地顺着那只胳膊寻过去。 是陆怀征。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这边,那头还跟人闲聊呢,说着她们听着都费劲的话题,这边就很随意地伸出手替她护了下头,而且这个动作自如且驾轻就熟到让在座的人几乎产生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 服务员上完菜,他又若无其事收回手,插回兜里,完全没放在心上。 满桌小姑娘的眼神你来我往的,搞得连那服务员临走时都忍不住瞧了眼陆怀征,下结论:这哥们反应速度,跟他有得一拼。 陆怀征倒跟个没事儿人一样,结束聊天后转身就走了。 等他走远,赵黛琳拿手肘捅了捅于好:“我说,你俩要装到什么时候?上去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去啊,都这么端着装着谁也没看见谁,是怎么个意思?” 看得出来,他也并不是很想跟她相认。 光是这点就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不去,他这人记仇。” 于好说这话时嘴里嚼着根油腻腻的鸭舌,翁声说。 赵黛琳狐疑地看着她,又转头看看那婚宴中周转于各形各色人之间却始终笑吟吟的英俊男人。 胡扯,明明很有风度啊。 第一卷 生(03)(修文) 于好第一次见陆怀征是在军训的时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传说旧的十八中校区以前是个坟场,弄得学生人心惶惶,还有人说后山的小茅屋里关着一个疯子,以前还是十八中的一个男老师。还听说教学楼门前的那片绿荫池塘里还曾淹死过一个穿红衣的初一女生,就是被后山那位老师强.奸后自杀的。反正什么版本的故事都有。 校领导为了安抚学生情绪,申请改建了一个新校区,那时的教导主任叫金刚,以前当过兵,做事大刀阔斧,立马就把这事儿给落实下去了。 他们那届刚好赶上了新旧校区拆建,军训那半个月就把男生女生全部安排在一个寝室楼,因为地势关系,寝室楼的三楼才是出口,女生住的一到三楼是直接往下走,而男生住的四楼到六楼是往上走,中间用铁栅栏隔开。没几天后,隔壁施工队住进来一批民工。 那天应该是军训最后一天的晚上,金刚带着所有学生都在礼堂观摩军.事纪录片,于好寝室一姑娘叫尚晴,白天拔军姿中暑吐了一下午,金刚特批她晚上回去休息,又让于好去医务室帮尚晴拿点解暑的药,送回去的时候,撞见了那可怕的一幕。 两个灰扑扑的彪型大汉原是翻进了于好她们寝室偷东西,结果见到尚晴穿得少,少女身材诱.人,色心大起,悄悄去锁了门,摩拳擦掌地朝尚晴走去,威逼利诱地让她好生配合。 都是十七八的姑娘,何曾见过这些,于好躲在墙角愣了几秒才撒腿往外跑,她跑到三楼宿管发现阿姨不在,又想跑去大礼堂叫人,可发现太远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仓惶无助间就看见陆怀征跟两个男生插着兜从楼上下来。 外面暮色苍茫,楼道的灯昏暗,她看不清也没心思去看他的脸。 三个男孩儿说说笑笑下楼梯,头发上还沾着水,湿漉漉的,似乎是刚洗完澡。 于好仿佛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心急火燎地冲过去牢牢抓住中间那人的手臂。却全然忘了,他们当时也不过是十六七的男孩,哪敌得过那两个正值壮年天天在工地上作业的民工。 旁边俩朋友还拿手肘捅了捅陆怀征挤眉弄眼暧昧地起哄,隔着昏暗的光线,其中一个男生居然认出她来了,哟了声,这不是军训第一天在主席台上唱歌的于好吗? 于好打小多才多艺,军训第一天就被校领导点名上去带领同学们唱军歌。 姑娘穿着迷彩服,戴着军帽往主席台上一站,帽檐遮了半张脸,露个圆润的下巴,唇红齿白的,歌声清脆嘹亮,特别招人喜欢。 陆怀征没那俩思想那么龌龊,倒是真觉得于好可能有事儿找他,双手抄在兜里,俯下.身歪着头想去看于好的脸,就听见一声哭腔—— “有两个男人闯进我们寝室……我室友还在里面。” 于好其实很少哭,那天真是吓坏了,战战兢兢地浑身打冷颤,声音都抖成筛子。 三个男孩儿皆是一怔,瞠目结舌地互相看了一眼,心下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 三人虽不是什么好学生,但女孩儿在面前哭得梨花带雨,身为男人的使命感忽然澎湃起来。 陆怀征最快反应过来,对左边的男孩儿说了句“你去叫金刚”,转身拽着于好几个跨步下了楼。 也还是有脑子,不盲目逞英雄,知道找人帮忙。 于好寝室就在一楼最尾,两人在走廊里就隐约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她吓得整个人发软,陆怀征把她拉到墙边,黑暗里,她听见少年轻轻跟她说。 “你在这等着,不管里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来。” 说完就随手抄起墙角的拖把去推门,发现门已经被人上了锁,他乒乒乓乓使劲儿晃着锁,里面声音似乎又大了些,陆怀征忽然踹了一脚门,大声呵斥:“干什么呢里面!开门!” 里面啜泣声忽然停了下来,尚晴又呜咽了两声,似乎在恳求外面的人救她。 “我让你开门!” 陆怀征忽然压低了嗓爆喝一声,然后他捋臂揎拳开始砸门,又哐哐踹了几脚。 一通猛踢之后对另一个男生说,你去外面堵着,别让他们翻窗逃跑了。 等他踹开门,里面两人才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准备翻窗,被他一闷棍从窗台上打下来。 两人见逃不了横了心和他誓死一战,他也铆足了劲儿死死纠缠,反应虽灵敏,但到底寡不敌众,那会儿年纪小力气也不如那些壮汉三两下就被人打翻在地,又抱着人腿用他父亲教他的那点格斗术把人牢牢锁在脚下,牵制住一个已经是勉强,另一个则趁机狠狠地一拳拳往他脸上砸。 陆怀征在心里骂娘,妈的打人不打脸你妈没教过你吗!! 不过他真硬气,死活也不肯撒脚,还就一副今天谁也别想走的态度。 直到金刚带着家伙冲进来,他以前当过兵,又从小就会点功夫,收拾起人来特别爽快利落,别看他一身横肉,身手矫健又雷厉风行,三两下就把人捆了。陆怀征这才松了脚,人彻底松懈地仰头往地上倒,大口喘着气儿,躺在地上斜眼地笑看着金刚:“你丫终于来了。” 金刚大概就从那时起对陆怀征有一种特别的情绪,觉得他身上那股子狠劲儿特别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他丢了棍子,蹲下来查看陆怀征的伤势,确定没什么大碍才拍拍肩说,“起来吧,今天表现不错,明天让学校通报表扬。” 男孩儿躺在地上赖,“通报表扬就免了,下次犯错误您给我抵个处分就行。” “没工夫跟你这贫,你不起来就躺着吧。” 男孩儿这才骂,“靠,我倒是能起来啊,腰都给踹断了。” 金刚刚要骂他臭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于好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眼疾手快地把人扶起来。 冰凉的触感碰上他手臂的瞬间,陆怀征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这姑娘还挺有眼力见儿,撑着地板坐起来,长腿一盘,顶着一脸血,一边活动肩胛骨一边看着她扯着嘴角乐了下, “谢了。” 那件事后,陆怀征那拨男生就跟校领导提议,让女生搬到楼上,他们男生住一楼,至少不能再让人翻进来。金刚没想到平日里这帮没心没肺的小子,居然还知道保护女生,彻底把他感动了一把。以致他后来还时不时跟往后的学生提起,你们有届学长就特别好,特别知道保护你们学姐,他们呐,是我带过的学生里最团结的一届,谁跟你们似的,整天欺负女生,幼稚! 军训结束,没过一个月就是校内的篮球赛,陆怀征一个人帮八班拿下了四十分,结果八班女生都沸腾了,争相给他送水,递毛巾,他抓起胸前的球衣往脸上胡乱蹭了把,除了水其他东西都不接。然后就弓着背,目光回到赛场上,看得认真,时不时仰头灌两口水,汗水便顺着他流畅的脖颈线条滑进蓝色的球衣里。 后来,不知道谁起的头,说陆怀征篮球打得好性格好人还帅,就校草校草地跟他开玩笑。他倒是一点不臊,还给人开玩笑,挺有眼光啊你。 军训结束没多久,尚晴写了一封信托于好转交给陆怀征,自那天之后,她跟陆怀征也没再见过,即使在路上碰见也很少主动打招呼。 于好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尚晴低下头,指尖紧紧拽着封信,却不言语。 她不敢,加上事情刚结束,又不敢直接去教室找他,怕惹人非议。 那天之后,她也曾在路上碰见过陆怀征,洗去满脸的血糊,那张眉目清秀的脸格外帅气,跟身边的男生有说有笑地勾肩搭背从她身旁经过,特别耀眼。 尚晴腼腆内敛,父母务农,还有个小她十岁的弟弟,母亲说如果高中毕业考不上好的大学就别浪费时间,出去打工挣钱,给弟弟攒点老婆本。她从小自卑,别说陆怀征,就是同普通的男生也没怎么说过话。她不像于好,漂亮大方,家境殷实,高傲点冷点没人敢得罪她。 她对人冷淡,别人说她装;她对人热情,别人说她想抱大腿。这点在初中她就深有体会。 尚晴把信封收回来,低声喃喃:“要不算了。” 说完准备回位子,被于好喊住,“给我吧,我等会要去老师办公室,顺路。” 尚晴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信封放在她的桌角,说了声谢谢才离开。 于好第二节下课要去老师办公室拿作业,就把信带了过去,经过八班门口的时候,她让人帮忙叫下陆怀征。 然后八班的男生就炸了。 换下军装穿上校服的于好少了抹英气,五官柔和清亮了许多,梳着高高的马尾,神清骨秀。跟人说话的时候,微微俯低身,声音如涓涓细流,不娇媚,像一股甘洌的清泉,听上去很舒服。传说于好性子冷,而且初中就声名赫赫成绩斐然,文艺汇演表演不断,奖拿到手软。父母都是中.央美院的教授,高知分子家庭,中考发挥失常,被分到了十八中。初中追她的男生串起来就已经是韭菜苗子,按把算的。 这闻名不如见面,倒也没传说中那么高冷啊,看上去挺文气一姑娘,眉眼温顺,气质干净。 陆怀征当时就靠在椅子上跟人瞎侃,听见声儿,表情困惑地回头,就看见于好端端站在那儿。 他盯着于好看了会儿,才站起来慢悠悠踱到教室门口,他那阵儿脑袋上还挂着彩,额角裹着一小方白色纱布,被碎碎的额发遮了点,靠着门框,低头吊儿郎当地冲她笑:“找我啊?” 于好都没抬头看他,把信胡乱塞他手里扭头就走。 等她回到教室,尚晴就迫不及待凑过来询问,“他收了吗?” 于好把作业收拢发下去,点头说:“收了。” 尚晴这才放心离去。 没过几天,尚晴又来找她,一脸焦虑,“我今天在食堂碰见他跟八班的男生一起吃饭,额头上怎么还裹着纱布呢,你说他会不会破相啊?” 于好哪知道,她又不是医生,尚晴没等她回答,又塞了张纸条给她:“这是我姥爷的祖传秘方,能祛疤的,你帮我给他,那么好看一张脸,总不能破相了。” 于好答应,接过纸条,看着尚晴,却说:“最后一次。” 尚晴点头如捣蒜。 于好第二次去找陆怀征,他当时正靠在走廊上跟几个男生扯皮,于好没叫他,而是笔直地杵在窗户那边等他跟人聊完。 结果等他们聊完上课铃就叮铃铃打响了,男生们作鸟兽散妆,陆怀征也从栏杆上起身,这才不经意扫见她,搓了搓鼻尖过去,眼梢带着笑问:“在等我?” 于好嗯了声,把手上的纸条递给他。 陆怀征低头,面前摊着一双手,掌纹清晰干净,手指如春葱,纤细瘦长,掌心上躺着一张纸条,在风中轻轻煽动着。 上课铃声嘎然而止,嘈杂的教室忽然安静下来,风里涌进一股桂花的清香,里面还适时地传出几声此起彼伏暧昧至极的咳嗽声。 俩都是惹眼的人物,很快就传出了一些闲言碎语,自那之后,尚晴便没再找她送过东西。 第一卷 生(04)(修文) 国庆放假前是运动会,五班八百米没人报,体委决定用抓阄的方式,结果于好成了那倒霉催的。于好从小身体弱,跑个五十米都喘,那天项目又是在下午,一早上暴晒加上赛前活动没拉开,直接晕倒在终点线了。 陆怀征当时就在旁边的场地准备三级沙坑跳,反应最快,立马就冲过去把人抱起来往医务室送。结果害他连比赛都没来得及参加,回去的时候裁判已经转移阵地了。 两个比赛项目,陆怀征废了一个项目,就剩下一个百米决赛,八班女生还搡着他胳膊埋怨他好久。于好觉得愧疚,便答应运动会结束之后帮八班出几次板报,她出得板报回回都评奖,八班的宣委跟她提过好几次。 陆怀征有时候打完球回来见她还在他们班搞板报的事,他随手就把球往框里一丢,双手反撑在桌板上,身子用力往上一提,就挂着双长腿坐在桌子上欣赏起板报来,她画画的笔触很温柔,曲婉灵动,跟她这个人是相反的…… 嗯,她这个人很木讷。 陆怀征曾戳她脑门说过她无数次木讷。他这人贼坏,她表面装得越一本正经,他就越爱逗她,越喜欢看她木讷的反应。 他以前总骑一辆黑色的山地车上课,一身黑衣素服,特别酷。 然后特喜欢跨着他那辆山地车在校门口等她,单脚撑着地,碰见相熟的男生,就瞎侃两句,或者就自己一个人抱着胳膊等。于好远远看着他的脸被稀薄晨光映得格外清透,笑起来的时候侧脸轮廓线条柔和像路边朝气蓬勃的小白杨。 某天经过一八班女生,冲他赤咧咧嚎了一嗓子:“陆怀征!你还不回教室!” “等会儿。”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他扶着车把,转头喊住那女生:“哎,我今天下午要早走,帮我擦下黑板啊。” “你又逃课?!”女生惊诧喊。 “训练。” “才不帮你擦嘞,你叫胡思琪帮你擦!”女生嘴硬道。 “那算了,我找其他人吧,倒霉催的,跟你俩分一组值日。” 女生回头,眼神一改,又笑起来,眉眼都是欢喜:“帮你擦!帮你擦!” 少年懒懒一挥手,“谢了。” 然后他又等了一会儿,见于好出现,一笑,脚蹬上踏板,嗞溜跟条泥鳅似的滑到她面前,停下车,一条长腿撑着地,笑着跟她说:“你怎么都这么晚。” 说完,从单车扶手上拿下一袋子小面包递给她:“买多了,你要吃过了那就留第二节下课吃。” 于好接过,说了声谢谢,“你怎么还不进去?” “等你啊。” 他说这话时低头笑看着她,眼睛特别亮,于好觉得那眼神颇具深意,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往别处躲。陆怀征就偏不如她意,人跨在单车上故意弯下腰去对她的眼睛,于好见躲不过,低头急匆匆说了句,我去上课了。 然后被他一把拽住胳膊拖回来,身子往后仰了仰,侧过去看她:“急什么。” 他温热干燥的手掌捏着她纤瘦柔软的胳膊,她心一凛,他丝毫不在意,又把人往自己这边提了提:“听说你们班下午八百米体测?我给你买了士力架补充体力,可别跟运动会那回一样晕倒了。”随后视线往别处瞥了眼,轻挠了下鼻尖,诺声说:“我下午不在,没人背你去医务室啊。” 那时两人其实不算熟,但陆怀征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想追她。 一开始还总有人喜欢开他和胡思琪的玩笑,再后来,陆怀征就不让那帮男生说了。是因为有次,于好拎着一叠试卷经过他们八班门口,陆怀征跟几个男生靠在门口闲聊,有男生拿手肘搡了搡他的肩,说:“哎哎哎,胡思琪又换男朋友了,这回听说是个学霸。” 陆怀征当时穿着棒球服,双手抄在裤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然后呢?” 于好那时刚好就走到圆柱后,听见他俩对话。 “我总觉得胡思琪最喜欢的还是你,哎,你跟她同桌那么久,就没动一点儿歪心思?” 陆怀征拿眼睛斜他,半晌,哧笑一声:“我能动什么歪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谁。” 男生喟然长叹:“哎,我知道你喜欢于好,但胡思琪那身材,你要不不带感情的跟她上个床,不然多浪费啊……” 话一说完,就看见于好捧着大叠刚批改完的试卷从面前过去。 “……” “……” 等她走远,陆怀征才狠狠踹了那男生一脚,男生反应快,自知说错话,道歉求饶。 陆怀征气不过,一边踹一边骂:“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他妈别害我!” 男生私底下这些浑话,于好向来不放在心上。不过,陆怀征对她热烈,真诚,甚至为她打架,只要她说一句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想方设法去为她摘来,却从来没提过要她当他女朋友,所以也算不上初恋。 …… 两人那天到婚宴结束都没有一个眼神交流,陆怀征帮着林昶招呼亲朋好友,忙得跟他自己结婚似的,于好则坐在位置上一动未动。 新人过来敬酒的时候,陆怀征拎着瓶红酒西装革履地站在两人后方,眉目要多疏淡有多疏淡,比看陌生人还不如,至少看着韩教授这些人,他还是笑着的。 于好却始终未抬头,等一行人簇拥着新人离开,才恍惚跌回椅子里,那模样跟条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落水狗没区别,不对,还不如,落水狗还知道抖搂抖搂身上的毛显显威风,她是全然认怂。 赵黛琳瞧她失魂落魄这样,暗叹丫真没出息,瞧瞧人家多淡定。 不过她跟于好认识这么些年,也从未见过她这样。 于好家境好,又是个冰肌玉骨的美人。从小围着她的男生条件必定都不差,也知那些普通人确实难打动她。院里的小姑娘都说于好的心是石头做的,追她的男生那么多,花样层出不穷,哪怕是感动,她都不曾有过。 只是没想到还有陆怀征这号人物。 赵黛琳突然想起一个人,隔壁院系最年轻的历史教授——沈希元,这人谦和有礼,来过她们的研究院几次,小姑娘们都觉得他跟于好挺登对,在一起,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跟沈希元的温润如玉相比,陆怀征身上的那股散漫劲儿就挠得你特想征服他。 这个男人冷静严肃的时候,眉峰凌厉眼间冷然,是禁情割欲的;笑起来,眉眼温煦却不拘,是吊儿郎当的。 忽然也有点理解,为什么于好这几年不谈男朋友。 赵黛琳盯着不远处那道身影,莫名觉得古话说得对—— 初恋的质量高,老公难找。 婚礼仪式结束,宾客酒足饭饱后散去,长辈们更是熬不住,早早便撤了场。 陆怀征明显喝多了,等人都撤光了,脱了西装,松了衬衫领口,一个人敞着腿意慵心懒地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其实酒量还不如于好,以前也喝过,八班赢了球赛那次,唯一一次带着于好一个外班的去聚餐,弄得五班男生都骂她小叛徒,输了比赛还跟人去聚餐,戳着心窝声声质问于好:你到底是几班的,几班的! 他只要一沾酒精,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正经,定睛看着你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眼睛饱含深情。这种状态一般都是装醉撒酒疯逗她,真醉了,也就是一只偃旗息鼓的大狗熊,只会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那时是未成年。 现在成年了,举手投足间都是男人的沉稳和魅力,这种微醺状态最危险。 于好上完厕所回来,他还没走,人舒舒服服地靠着椅子侧头看着窗外,一只手搭在桌沿,颈部线条绷着,颈窝明显。窗外霓虹闪烁,城市的繁华与他身上的寂冷在月光下相持,安静得像一幅画。 这时,摊在桌上的手机,突兀得响起来。 他回神,转过头扫了眼,很快拿上手机站起来,捞起椅背上的黑色西装勾在手里,又用脚把椅子推回去,准备接电话时,余光扫过门口大概是没想到还有人,下意识看过来,手指忽然顿住,停在那颗绿色的接听键上,不动了。 视线猝不及防相遇。 手机还在嗡嗡作响,目光却一动不动落在她脸上。 于好在那瞬间,体会了一把什么叫恍如隔世。 翻过岁月和时间的涌流,曾经那个肆意飞扬的少年和面前这个英俊非凡的男人再次重叠,过去的画面如洪水猛兽朝她汹涌而来,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百爪挠心都不够表达她此刻的情绪。 只觉须臾间,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两人皆是一愣,半晌后,又都很有默契地各自别开。 于好转头去看窗外。 陆怀征把电话挂到耳边,人开始往外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没有停顿,径直越过她去按门口的电梯,声音清淡地应付着电话里的人: “还在楼上。” “嗯,下来了。” 第一卷 生(05)(修文) 于好跟赵黛琳走出大堂时,看见陆怀征跟林昶几个,围在一辆白色的奥迪车旁抽着烟聊天。 昏黄的路灯拢着他挺拔的身影,他人靠在白色车门上,身形被衬得格外修长干净,黑色西服很随意地挂在他抄着兜的那只手腕上。习惯没变,跟他以前挂校服一样。他不爱穿校服,总是挂在手腕上或者肩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正低着头跟对面的林昶借火,林昶虚拢着火机给他点燃,两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都笑了。 他人往后仰,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指尖的烟忽明忽灭。他大多时候笑起来很和煦,但要是扯上一些十八禁的话题,那笑里就带了些风流,特别勾人,跟刚才一样。 于好大二的时候,有一门授课,讲的是应用心理学。教授说,如果你与某个人很长时间没见了,你又很想他,可以根据他以前的习惯推演出他十年后的样子。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十七成人思维基本定性。 于好照着他十七岁的模样,推演过二十七岁的陆怀征—— 她在纸上写下他曾经的特征习惯。 他极其偏爱黑白色。 他喜欢旅游,去过很多地方,曾跟她讲过关于掩藏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一百个秘密,纵使于好读书再多,也从未听过那些怪诞不经的事情,每回听他科普都让她惊异不已。 他跟谁都关系好,对谁都好,对她最好。 他思想不纯洁,浑话连篇。 他吸引女人。 他喜欢赛车,追求速度和刺激。 所以他或许会在旅行的途中,偶遇一个令他心动的女人,然后发生一.夜.情。 于好写完,就把纸撕了个稀巴烂,愤愤丢进垃圾桶里。 她觉得自己学艺不精,愧对韩教授,有辱师门,几年心理白学了,净推出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夜色茫茫,树风抖擞,天边似藏了黑墨,浓稠深沉。 赵黛琳跟于好并肩站着,看着不远处路灯底下的那拨男人,长叹一声,“虽说你这丫头性子古怪,我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真的,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就是情商不怎么高。” 于好狐疑看她一眼,“羡慕我?” 于好真不觉得她有什么可羡慕,她性子耿直,不圆滑,也不会跟人打马虎眼,嘴也不甜,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事更不会做。 上次院里吃饭,她一句话差点把院长给得罪了。 于好那阵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刚通过一篇关于应用心理学的学术论文,当时还收到了一封来自Marcy Eddie教授的一封电邮,大意是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他看了,非常赞赏且惊讶,还向于好要了她其他公开发表过的学术论文。 吃饭的时候,院长就没忍住把这事儿拿出来说道,“咱们于好平日里闷不吭声,一干就给咱院里干了件大事儿!”说完还拍了一旁韩教授的肩,“老韩啊,你以后别老把于好关在实验室里,多让她出去走走,我听说都快二十八了?还没男朋友呢?你这师傅当的也太不称职了。” 韩教授和蔼地笑,刚要说话,被于好打断,“我挺喜欢待在实验室的。” 院长当下就觉得这小姑娘太不会来事儿了,这话要是换了隔壁院里那些小姑娘一准眉开眼笑地应和着让院长帮忙介绍男朋友趁此也跟他拉近关系。 赵黛琳当时也忍不住踹了她一脚,于好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院长的面子,可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干脆不多想。 韩教授连忙打圆场,“还小,不着急。” 院长心想,哪小,转眼就奔三了,摇摇头,觉得这姑娘也忒不讨喜了。 往好听了说,这是没心眼儿,再往难听了说,就是情商低。 都说学心理学的情商高会做人,于好就是个油盐不进柴米不和的特例。 赵黛琳低头取了支烟出来,衔进嘴里,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打火机,又把烟从嘴里拿下来,转头看她说:“咱们心理院的那几个都是人精,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奇葩?不是都说学心理的情商高么?” “还都说学心理的都得过心理病呢,你得过么?“于好说得贼冠冕堂皇,“你这话就是耍流氓,跟学过医的都不会生病有什么区别,不带这么有色眼镜看人的。” 再说,于好主攻测谎,测谎讲究直白,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赵黛琳终于找到打火机,低头点燃,吸了口:“甭跟我这扯皮,我问你,你真不打算去打个招呼?”说完,眼神意有所指地往某处瞟了瞟。 那边男人聊得差不多,准备走了。 赵黛琳最后搡她一胳膊:“抓紧机会呀,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了啊。” 于好却突然朝她摊开手。 赵黛琳一愣,“干嘛?” “烟。” 赵黛琳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过去,嘀咕:“你会抽么?” 于好瞥她一眼,娴熟地叼进嘴里,然后低头拢着火吸燃,她唇形姣好,线条清晰,细长的烟条被她含在嘴里,那眼睛却清透无比。 赵黛琳想起一句话—— 女人之美,下美在皮,中美在神,上美在态。她觉得于好现在就是中美阶段。 于好的烟龄或许比赵黛琳都长。 她高中就抽烟,只是这几年戒了,不太碰。她平常没什么瘾,偶尔有瘾的时候含颗糖刷刷文献时间过的很快,都说戒烟难,她觉得还挺容易的。 抽完一支烟,于好就清醒了,转身去开车。 赵黛琳哎了声,忙跟过去:“你真不去啊!” …… 错过那晚相认,于好没想到再见到陆怀征是在军区。 两个星期后,在空军部队有一场关于心理疏通的讲座,于好负责韩教授的演讲稿以及播放PPT的部分,所以她坐在韩教授主讲的边上,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的人头,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人。 他坐在第一排中间一个面方如田的中年男人身边,穿着规整的军装,扣子一丝不苟地从底下扣到顶,衣领刚好束在喉结下方位置,难得正襟危坐,与那天婚宴上懒散的模样判若两人。于好想起很多年前他打球时的模样,对什么都不上心,球打得倒是挺认真。 于好还谑他说你什么时候对学习这么认真,清华北大都能上了。 两人当时在球场,他给她演示了一个漂亮又利落的三步上篮,笑着把球接回来,说:“清华北大算什么,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学无止境懂不懂?怎么,你想考清华还是北大?” “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站在罚球线外,手抬高,微微眯眼,身子轻跃起离地一段距离,一边瞄准,一边漫不经心地地跟她说:“你想考哪个城市的大学,提早告诉我。” “告诉你干嘛?” 他屏着气,把球投出去,轻巧落地,看着拿球稳稳地砸入篮框中,又转了几圈,落地,然后又用他拍过球的脏手轻轻拍她的后脑勺,眼神里全是你傻啊:“提前踩点,看看附近有什么我能考得上的大学。” 于好当时没理他,但这话这几年却频频出现在她脑海里。 冯女士说得没说,女人二十八确实一道坎,她这道坎还真有点不好迈。 陆怀征全程盯着韩教授发言,身旁的中年男人时不时会在他耳边低语,他则微微低下头把耳朵凑过去,表情恭敬顺然地聆听着。偶尔会把目光偏到她身上,于好也不避讳,跟他对视,不过他很快就移开,然后没几分钟又不自觉偏过来。 这么几次多了之后,于好就有点慌了。 心理学上说,有人频繁盯着你,别想太多,可能只是你今天早晨出门时脸没洗干净而已。 于好当时的心理活动别提多复杂了—— 她可能眼线画歪了? 还是门牙上沾菜叶了?可她明明没说话,又不是龅牙。 好想掏出镜子来看看啊。可底下这么多双眼睛呢。 现在站起来去厕所的话韩教授的ppt就没人放了啊。 于好还在纠结要不要斗着胆子跟韩教授说一声的时候,陆怀征的眼神又斜过来了。 于好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结果他先是绷着一张脸别开视线,然后几秒后又低下头,再然后,于好发现他肩膀抽了两下,最后发现,他居然在憋笑,憋得肩膀都颤了。 那表情,完全就是他以前捉弄一个人得逞的得瑟劲。 旁边的中年男人目光扫过去,“严肃点。”声音却不严厉,挺温和。 陆怀征这才收了笑,佯装轻咳了声,然后再也不看她,一本正经开始听韩教授授课。 于好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往上掰直了点,彻底把那张烦人的脸遮住,直到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才肯罢休。 第一卷 生(06)(修文) 讲座十一点结束,于好关了电脑把演讲稿收好,准备跟韩教授离开。 忽然,台下响起:“全体都有——” 他声音洪亮浑厚,有力地穿透整个会堂,字正腔圆:“敬礼!” 语毕,台下所有人齐刷刷打了个板正的军礼,于好在一瞬间被他们的气势给震慑到,感觉前排那几个都还是小男生,怎么看上去都那么少年老成,下一秒,又想到某人在他们这个年纪还整天跟女孩子嘻嘻哈哈不知所谓。 当年的“少女时代”成员跟他关系都不错。胡思琪跟另外一个女生同班,其他三个都是外班的,五个女生搞得跟连体婴似的,一下课就跑去找对方一起上厕所,或者午休就都如胶似漆地围在走廊上聊天,掰都掰不开。 好像读书的时候总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长得帅跟长得漂亮那帮总是各种认识,好像是对对方颜值的肯定,又好像是他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认识的,进门前还给发卡的那种,反正那时候陆怀征那帮长得好点的几个男生跟胡思琪那帮女生都特别熟。 加上陆怀征课外活动多,又是打篮球又是踢足球还会打台球,反正时不时他身边就能冒出一些新人来,还都长得特别好看,于好就感觉他像个交际花,谁都认识,莺莺燕燕特别多,不论男女。 于好眼中的“交际花“此刻正跟在那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身后朝他们这边过来。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皮肤黝黑,身材略微有些发福,不过面容坚毅,看上去依旧威风堂堂,是空降旅的副参谋长,叫栗鸿文。 两人来到讲桌前站定,栗鸿文手杵着讲桌,微微一笑道:“韩教授,中午就在我们六号灶吃点?” 他跟栗鸿文早年便认识,也晓得栗鸿文的脾气秉性,本想今天中午带于好去开点小灶,犒劳下这么多天连夜帮他赶PPT。栗鸿文发话,这没得拒绝,韩志敐所以转头看了眼于好。 栗鸿文和陆怀征也都顺势看过去。 “你也一起吧。”结果这回是交际花说话了。 于好看他表情,莫名有一种偷吃人家大米的感觉。 一伙人朝六号灶进发,韩教授跟栗鸿文并排走在前面,于好跟陆怀征还有个小班长并排跟在后面。小班长年纪不大,笑起来特憨实。然后于好发现这俩军人走路都有点快,陆怀征跟他领导的步调保持很一致,害她跟韩教授小碎步跟得那叫一个急促。 等跟到门口,于好才知道所谓的六号灶就是空勤食堂,她还以为是什么部队小灶呢。 她忍不住问了问站在最边上的小班长:“你们都管食堂叫六号灶吗?” 小班长刚准备答,结果被旁边的队长悠悠接了去:“不然你以为是给你开小灶吗?” 口气可呛。 小班长有点懵。 于好不理他,再次越过中间那人,跟小班长搭话,打破砂锅问到底:“为什么叫六号灶?”她这人有一毛病,不知道的事情得查清楚,不然心里憋着难受。 小班长吸了一口气,看了眼陆怀征,心想,这回总轮到我答了吧,结果还是被边上的人抢了先,这回口气更呛:“你怎么废话这么多?” 虽然队长平日里训练声色俱厉,严肃拘谨的,但私底下就是一大男孩儿,平易近人,经常不顾形象地跟他们闹作一团,对他们也十分照顾,特好相处,很少见他这么呛人。 小班长畏生生地把答案给咕咚一声吞回肚子里,不敢再说话。 于好也不说话了,紧紧闭上她的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再说。 …… 食堂很静默,因为还有人没到,所以大家都不能动筷,并且还得保持站立姿势,还不能交头接耳。 陆怀征站得笔直,背影像一棵挺拔的青松,牢牢扎立在她旁侧,于好能听见他均匀平缓的呼吸声,不像年少时那般,轻狂,傲慢,而是沉稳却内敛。 几分钟后,最后一个战士检查完所有的器械,气喘吁吁跑上台阶,在门口打了声响亮的报告,于好还在盘算什么时候能吃上饭时,就听见身边一声高喝:“归队!” 他长高了些,于好以前的身高能过他的肩头,现在她发现自己刚好在到他肩侧,或许还差点,耳朵离得近,那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特别踏实有力。 他俩以前唯一一次一起吃过饭,就是他赢了球赛,八班聚餐那次。 没想到第二次,就是跟成年的陆怀征在他的部队里。 于好发现桌上有几个人的餐盘上多了几样东西,种类还不同,鸡蛋,虾,苦瓜胡萝卜之类的,又看了看陆怀征,发现他盘子干干净净里什么都没有,难怪说话这么呛人,原来是别人有小灶,就他没有。 其他桌都安静吃饭,也就他们那桌,栗鸿文跟韩志敐(chen)聊得热乎,于好被稍在一边儿,安静地扒着自己碗里的饭,栗鸿文忽而点到她,“你这学生看着斯文懂事。” 韩志敐看了眼于好,笑着回:“小丫头怕生。” “年纪不小了吧,还小丫头?” 韩志敐顽皮地:“你猜猜,看上去像多大?” 栗鸿文谈过脑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于好说,“看着是不大,不过能留在你身边这么多年的,估摸没三十也得二十八了吧?” “厉害啊。”韩志敐竖了竖大拇指。 栗鸿文乐了,“真猜准了?”转头又去问于好:“到底三十还是二十八?” 于好如实答:“二十八。” 栗鸿文笑:“不错呀,二十八都当上助理研究员了。” 不算出彩,厉害的三十都已经是研究员了,等她爬到那步估计得四十往上了。 韩志敐说:“小丫头是挺聪明,人也不错,怎么着,你给介绍介绍?”说着还回头扫了眼,“你这队里有没有什么适龄的男青年给我们于好介绍一个?” 这是玩笑话。 栗鸿文却忽然认真起来,眼神递过去:“那你看对面那个怎么样?” 被点名的陆怀征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认真大口大口刮着饭,夹菜的手都没停,于好觉得他可能是真饿。 韩志敐目光落在陆怀征身上,来回梭巡,点着头:“不错,不过我怎么瞅着这么眼熟?” 陆怀征这才出口提醒,“半个月前,在宋小桃的婚礼上,我跟您见过。” 韩志敐想起来,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过他记性没年轻人好,注意力也不在那上面,具体对不上,只知道是有这么个人。 栗鸿文看向陆怀征:“看来还挺有缘,怎么,你要不要考虑考虑,韩教授可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介绍的学生,我信得过,肯定是个好姑娘。” 韩志敐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开了个玩笑,没想到栗鸿文是真替陆怀征着急。 前阵子刚回来就说要帮他介绍,都被陆怀征打着马虎眼儿给躲过了。 韩志敐怕于好下不来台,刚要替自己学生说两句,就听陆怀征放下碗,冲两位老人自嘲地笑笑: “领导,您就别拿我开涮了,这么漂亮一姑娘怎么能嫁给我们这种当兵的,别难为人家了。我吃饱了,先回,您跟韩教授慢吃。” 栗鸿文见他这么抗拒便也不再强求,又怕韩志敐误会,转头跟他解释:“上回联谊也没见他这么抗拒,别看当兵这么多年,都过得挺糙,他从小跟着他姑姑,修养一直不错,就是今天不知道犯什么毛病,大概是小于的条件太好,丫给吓坏了。” 栗鸿文面儿上这么说,心里却直犯嘀咕,不至于啊,条件再好的也不是没给介绍过,也没见他这么咋呼。 韩志敐则面儿笑笑,心里却极其护短:皮相好有什么用,开个战斗机又有什么了不起,别说你丫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这条件呢! 全程,于好没说一句话,被人像个皮球似的踢过来踢回去。 …… 第一卷 生(07) 第一卷生(07) 陆怀征没有回宿舍,而是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草坪上目光悠闲地看着隔壁新兵操练。 他想起自己刚入伍那年,刚好新年,队里包饺子,总教官跟他打赌,说自己能一口气吃五十个饺子,陆怀怔说自己能吃七十个。结果两人就赌上了,整个连队的人都围着圈看热闹,轰轰拉拉,还有呐喊助威的,总教官平时变着法子的折磨他们,战士们一边倒儿,同仇敌忾,都希望陆怀征能灭灭总教官的风头。 总教官吃到第六十八只就咽不下去了,塞着满嘴的饺子一脸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小子面不改色地吃了七十八只饺子。 服了,赤目圆瞪:“你这小子牛胃吧。” 陆怀怔从小就是能吃两碗饭的乖宝宝,特别喜欢吃他妈做的饺子。每次只要一到他妈包饺子,他就搬着一张小凳子坐在他妈边上,然后陪着他妈一起包。 包完,等他爸回来,丢进锅里煮,这种干捞的饺子他能一口气吃好几十个。 他妈以前随军,手艺都是跟炊事班的师傅学出来的,所以一进队里,很亲切。 等他第二年考上军校,就再没吃过味道那么像样的饺子了。 再分配,成了空降兵,空勤的食堂大多要以他的体格配比,吃东西也没那么随意了。 当兵这么多年,他在部队里就想过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妈。 一个是于好。 其实很少想起于好,大多时候想他妈。 第一次想起于好,是刚入伍第一年快结束的时候。 他在连队执勤,最痛苦的执勤是夜里放哨,轮岗,特别是后半夜岗,还是冬天的时候。那时候还下大雪,屋外都是一片白,有些老兵叫夜习惯从屋外抓一捧雪趁你睡得熟一股脑塞进衣领里然后撒丫子就跑,这种方法,百试百灵,不怕不醒。 被叫醒的人心里都窝火,从床上鲤鱼打挺弹起来便追着人满屋跑。 陆怀怔醒得准,他基本没怎么被塞,属于围观状态。 就这么一个平常的夜晚。 他起夜准备执勤,叼着根烟蹲在寝楼门口,等里头同班岗的战友把人教训舒坦了出来。 连队不让抽烟,他就叼着解解馋,随手从地上捞了根树枝,莫名其妙写起了于好的名字,他一笔一划,写得很慢,自己写得时候没注意,可写完了,啪嗒丢下树枝一瞧。 “于好”两字生生刺着他的眼睛。 字写得还挺好,笔锋苍劲,漂亮。小时候跟姥爷学过小楷,他没什么耐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是顽皮性子,天天被他姥爷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屁股后头打,好不容易学了个模子出来,姥爷便不肯再教,书法这东西摹多了形骨在就行,剩下的,就看你有没有根骨了。 陆怀征显然没根骨,顶多把字练得像样了些,就这,他都觉得小时候过得太痛苦。 所以当后来得知于好会那么多乐器的时候,在别人都顶礼膜拜的时候,他脑子里冒出的一个想法便是—— 这小时候得挨多少打啊。 从那之后,他那段时间,可能有点思/春,总是想起于好,每次想起,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后来,大概是养成了习惯。 每年下雪,他都会在地上写于好的名字,用他小时候学过的各种字体,写多了,于好这名字比写他自己的都顺手。 最后一次写她名字似乎是两年多前,记不清了。 陆怀征想到这,人往后仰直接躺平在草地上,手垫在后脑勺上,眼睛微微眯着,翘着脚,嘴里的狗尾巴草被他咬得直晃。 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把他嘴上的尾巴草给拽下来了,陆怀征狐疑看过去,抬眼的时候,额头往上提,压出几条纹路,看了眼来人又懒懒地把眼皮掀下来。 来人是年轻男人,比陆怀征小五岁,也是他们队里的战士,陈瑞。捋捋他旁边的草,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一只腿曲着,另只手搭在膝盖上,侧着低头看他,“队长,想什么呢?!” 陆怀征没搭理他,头往边上侧了侧。 陈瑞嘿嘿看着他笑:“不会是想刚才六号灶里那女的吧?” “六号灶里有女人吗?” 陈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别装了,我都听班长说了啊,领导想撮合你跟那女的……哎,那女的还真的又漂亮又斯文,说话也柔声细语的,这——你都看不上?” 陆怀征没理他,把狗尾巴草从夺回来,重新咬在嘴里,这次索性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舒服地躺在草地上。 半晌,陈瑞见他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 忽然,听见。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刚学跳伞的时候么?”他咬着那草含糊地说。 陈瑞困惑,怎么忽然提这个。 “记得啊。” 陆怀征微眯眼,声音倒是挺平静:“教练当时说,一个好的伞兵,只有在主伞确定打不开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备份伞——” 这话教练来来回回说了不下十次,陈瑞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还没克服跳伞的恐惧,离机不果断,肢体动作又不标准,导致不敢开主伞,每回一跳出去,就直接拉开了备份伞,这种情况,陈瑞自己也有过。 “记得。”陈瑞悠悠地说,“教练说,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有你这股魄力,每年伞跳就不会有人不合格了。”说完想来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胳膊肘撑地,脸又往下压了压:“我很好奇,你那次是怎么做到脸他妈都快贴地上了才开伞的?当时大队长气的脸都青了,他说你再晚一秒,就挂了,他队里这么多年零失误的记录要被你小子给破了。” 话虽说这么,大队长还是尤其喜欢他。 “因为教官说,主伞的开伞率是百分之一千,没有开不了的伞,只有不会跳的兵。” “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陈瑞警惕地看着他。 “没有,我只是怀疑,这世界上的主伞都能打开么?有没有真打不开的主伞,其实不是我技术不到位,而是那伞确实有问题。” 陈瑞阴恻恻地:“我怎么觉得你在骂人呢。” 陆怀征摇头笑,不说话了。 陈瑞反应过来,“撮合你跟那位小姐呢,你在这里扯什么车轱辘话题。“ “撮合不了,人家那条件,除非脑子进水了,嫁个当兵的。”陆怀征悠悠地看向别处。 陈瑞说:“队长你今天很反常。” “那你大概是第一天认识我。” “你平常老说,男人不要妄自菲薄,当兵的更不行。你现在又是在埋汰谁呢?” 陆怀征却突然坐起来了,胳膊肘搭在曲着的膝盖上,轻笑: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真的。脸皮比城墙厚,满嘴跑火车,那些话你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 …… 吃完午饭,休息了片刻。 军分区下午还有个会议,韩教授和栗鸿文还有陆怀征都得参加,是关于开展空军心理健康体检的一个标准,于好也去了。 整个会议室很安静。 栗鸿文正侧着耳朵在给陆怀征安排工作,他双手架在胸前听得很认真,重要部分就在纸上敷衍地划拉两下,那字写的也是龙飞凤舞,散漫的很,栗鸿文尤其看不惯他这做派。 丝毫也不顾及外人在场,骂了两句:“你这字写的比我那两岁儿子还烂,小时候不是跟着你姥爷练字儿么,就学成这德行?” 陆怀征搓了搓鼻子,一脸受训的表情。 他以前受老师训也是这表情,下意识搓搓鼻子,不卑不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反正就一脸干了坏事儿还丝毫不脸红特坦诚地看着你。 陆怀征全程不看于好,就连她上台分析数据他都只是盯着她身后的投影仪看着。 “韩教授已经跟院方申请,如果你们需要,我们可以随时为你们提供心理健康的测评。” “时间呢?”陆怀征听到这,终于慢慢把目光移到她身上,眼神特嘲讽,“半年一次?还是一年一次?还是十年一次?” 他特意咬了十这个字。 听闻他口气有些不对,连栗鸿文略责备地都看了他一眼,“干嘛,吃枪药了?” “没有。”他咳了声,捏了捏脖子,清淡地往别处瞥了眼,“嗓子不舒服。” “一年一次定期检查,另外,战后可以随访。我们可以随时过来,当然这其中,你们的家属要是需要帮助和咨询的,也可以随时找我们。”于好解释。 栗鸿文倒是没什么意见,陆怀征有意见也轮不上他吱声,这事儿就暂时先由栗鸿文定下,最后拍板还得在跟上头几个领导开会才能决定。 会议结束,于好去上了个厕所,等回来时人已经散了。 韩教授和栗鸿文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而陆怀征则半个屁股坐在桌子上,两只手抄在裤兜里,目光闲散百无聊赖地四处晃荡,直到她进来,顿住。 于好在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低下头,用纸巾擦手,没情绪问:“韩教授呢?” 陆怀征也别开头,也没什么好气:“走了。” 于好觉得不可能,他大概是一时兴起又逗她玩,没搭理他,闷头一言不发地收拾起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黄昏,没有厚重的云雾,一碧如洗,清透的夕阳余晖从窗外落进来,在空中洒下一束淡黄的光尘,加上这满桌的书和纸,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 两人在转学前已经是冷战状态了,于好在路上碰见他,扭头就走,陆怀征也是,原本还笑着跟人聊天呢,看见她,立马冷下脸,周身的温度能下降三度多。 跟现在这差不多。 虽说阳光洒满整个会议室,看上去暖意融融,可两人的气氛却冷得像冰,那束暖黄色的光尘横梗在两人中间,像一条无可逾越地鸿沟。 于好把笔记本抱在胸前,提起边上的包要走。 身后的人没动,还是刚才的姿势插兜靠半个屁股坐在书桌上,懒洋洋地开口:“认识路么?” “那你能带路么?” 这倒是有点出乎陆怀征的意外,他以为她不会开口。 他屁股从桌上离开,手还在兜里,点点头,大方地表示:“走吧,送你到军区门口。” “韩教授真走了?” 于好不确定,又问了一遍。 “不知道,我领导让你先回。”他如实说,刚才于好一走,栗鸿文就拖着韩教授匆匆走了,说是让陆怀征安排车先送她回去。 其实只要于好开口说一句,你送下我。他也会亲自开车送她的。 他没那么绝情,毕竟是曾经真心实意喜欢过的姑娘。 陆怀征一路带她下去,他下楼梯习惯踮着脚连踩几步一下越到拐角处,回头一看,她还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便插兜靠着墙边等了会儿,等她差不多跟进两三个台阶的距离,再起身迈入下一个楼梯。 反复几次也没不耐烦,稳稳地带着她走在前面,出楼门的时候,又给顺手给她带了下门,因为是他的地盘,每天闭着眼都得走好几遍的地方,他熟悉每个角落,每个细枝末节他都能照顾到她的感受。 于好仿佛觉得又回到高中时候,他好像对学校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每经过一个地方都知道哪里有狗洞,哪里可以翻墙,他说自己善于观察,其实就为逃课找得借口吧。 然后男人的声音又把她拉回现实了。 “穿过前边儿岗哨亭,就是出口,车在门口等你。” “谢谢。” “客气。”他倒是笑了下,手抄在兜里,冲她抬抬下巴,“走吧。” 结果经过岗哨亭的时候,要安检。 一般外人进出军区都要检查,也就翻翻包里有没有什么利器的东西,除了手机录音笔这些,就怕还有资料泄露。早上于好跟韩教授是坐栗鸿文车进来的,东西是直接交给栗鸿文的秘书,结果这会出去被拦住了,说于好包里有个黑色异形物早上并没有登记,让她把包拿出来。 负责检查的哨兵还特认真,连于好包里的护垫都没放过,还拆出来仔仔细细翻看,生怕里面藏了芯片之类的东西。 在众目睽睽下,四五双眼睛就那么直戳戳地盯着一个大男人拿着她的护垫来回看,于好脸都红到脖子根…… 大概几秒后。 哨兵手中的护垫被人抽走了,几人抬头一看。 陆怀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来,把女人的东西塞回于好包里,一手拎着包,一只手去拽于好,捏着她的肩给一下提溜到身前,冲旁边几人抬了抬下巴,指指门口,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像一个个动听的音符,轻跃到她肩上,如同搭在她肩上的那双清瘦的手掌,温热,直抵她心—— “行了,人我带走了,开门。” 高中番外 (陆怀征) 陆怀征第一次见到于好,其实不是军训那次,而是在更早之前。 他初中代表学校参加过一次历史知识竞赛,认识了周斯越。在当时那帮分秒必争连上厕所都还在背题库的学生中,他俩有点过分淡定悠闲了。 陆怀征上完厕所回来,发现周斯越坐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还有闲心翻篮球杂志。那本杂志他也每期必买,而那期的封面是他最喜欢的篮球明星麦迪,就没忍住,从边上拖了张椅子反过来坐,交叉着胳膊搭在椅背上,主动搭讪:“你也喜欢打球啊?” 周斯越扫了他一眼,坦然道:“打啊。” “什么位置?”陆怀征来了兴趣。 “瞎打,什么位置缺人打什么呗。”周斯越悠闲地翻着杂志,“怎么着,你还打职业?” 陆怀征初中才一米七五,到了高一也才将将拔到一米八,平日里看着不算矮,但打职业这身高还是有点磕碜,他笑了下,挺有自知之明:“哪能,打着玩儿呗,什么时候切磋下?” “行啊。”周斯越爽快答应,自报家门:“燕三附中,二班周斯越。” 陆怀征清冽一笑,“朝晖外国语,三班陆怀征。” 自我介绍完,两人又泰然自若地聊了会儿,发现越聊越投机,除了都喜欢麦迪外,还都喜欢收藏乔丹系列的球鞋,主攻的位置也都差不多,连足球喜欢的球队都一致,感觉找到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越发收不住,直到比赛快开始才意犹未尽堪堪叫停。 后来两人就成了球友,周斯越有事没事就去朝晖找陆怀征打球,然后发现这家伙身高不出众,技术倒是真可以。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成了好朋友。 初三的时候,周斯越参加数学奥赛的集训营,结果发现自己有几本练习册可能打球的时候落在陆怀征的学校了,集训营全封闭,他人出不去,只能发短信给陆怀征。 陆怀征接到短信时还在上课,二话不说跟老师请了假,跑去球场帮他找,结果就在旁边一堆刺剌剌的灌木丛里找到,马上给人送过去。 周斯越站在侧门栅栏里面等他,鸦青色的栅栏门被腐蚀出暗淡的纹路,透着沧桑感。防护栏是枪顶,笔直戳在那儿,尖锐又锋利,为了防止学生出逃。 陆怀征自由散漫惯了,觉得那地方就是个学生“监狱”,隔着栅栏把东西递过去,还调侃了一句:“你看,像不像探监?” 话音刚落,就看见栅栏外面的一棵老槐树底下,站着一姑娘和一个身材高瘦的男生。 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穿过缝隙,零星几点日光洒在那姑娘身上,在她清澈明亮的脸上投了下斑驳的光影,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细白,后脖颈耀得泛白光。 面前的男生笑眯眯地递了个蛋糕过去。 陆怀征好奇问了句:“那也是你们竞赛班的?” 周斯越接过本子,顺势看过去扫了眼,想起来:“女的是,男的不是。” 陆怀征咧着嘴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好学生也早恋——” 下一秒,就看见那姑娘单手托过蛋糕,直接毫不犹豫地反扣在对方脸上,不偏不倚,正中红心,丢下一句“别再烦我”,然后气概凛然进校门了。男生被糊了一脸蛋糕,下意识抹了一把脸,结果给抹匀了,整张脸全是滑腻的奶油。眼看着那道纤瘦人影快速且稳健地进了校门,男生这才急赤白脸地破口大骂:“于好!你给我回来!拽什么拽!稀得你!” 那姑娘充耳不闻,身影坚定地消失在阳光下。 周斯越拿本子拍了拍栅栏:“行了,我进去了,你下午还上课呢吧?” 陆怀征嗯了声,双手插.进兜里:“出来联系,走了。” 坐公交车的时候,又遇上了那男生,脸上头发上还沾着不少奶油,像个刚演出完的小丑,他边上的位置没人敢坐,陆怀征倒是不嫌弃,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男生狐疑地看他一眼,又兀自转过去看窗外。 五分钟后,男生问他:“哥们,有纸么?” 哪个男生出门会带纸,陆怀征笑着反问:“我看着像带纸的么?” 男生没说话了。 没过一会儿,旁边一女乘客忽然递了张纸过来,“我这有。” 男生接过,表情僵硬地说了声谢谢。 陆怀征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侧头看他,一脸惬意地问:“过生日啊?多大仇啊,被人糊成这样。” “不是。”男生一边擦,一边说,“是我喜欢的女生过生日。” 陆怀征没回。 男生大约是觉得情绪所致,又或者是觉得陆怀征长这样身边肯定围着不少女生,再加上下了这车谁也不认识谁,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哥们,你了解女生么?” 陆怀征摇摇头。 男生不死心又问:“那你有喜欢过女生么?你知道她们到底怎么想么?” 陆怀征还是摇头。 “不是吧,你在开玩笑?” 他们班长这么帅的,换女朋友比换衣服还快好吗? 陆怀征扑哧笑了:“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学生,但脑门上也没写着情圣两字吧?再说了,我没追过人,给不了你什么建议。” “那追你的多吗?” “不多。” “有就行,有没有什么特别让你留下印象的?” 陆怀征手搭上他的肩,挺诚恳:“哥们,真没有,我觉得你挺好的,真的。” 那男生忽然不敢说话了,直到陆怀征下车,脑海里还久久回旋着那句清新飘扬的“我觉得你挺好的”,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 (于好) 于好第二次跟陆怀征碰面是在小卖部,课间的时候,于好下楼买个作业本,结果那周小卖部的老板母亲去世回乡下出殡去了,是他的小儿子阿奇看了一周铺子,所有东西都卖光了也还没来得及补货,作业本就剩下一本。 陆怀征先拿了那本在结账的时候,于好眼巴巴地看着那本东西,没说话。 阿奇问于好:“买作业本啊?” 于好点头。 阿奇遗憾的地说:“没啦,要下周等我爸回来才能进啦。”说完,又跟想到什么似的,对陆怀征说:“怀征哥,反正你也不写作业,这本要不给这位小姐姐吧。” 陆怀征百元大钞抽到一半卡在钱包里,听见这话,他直接合上钱包,在砸了下阿奇的头,嘶了声:“我不写作业我买作业本回去吃啊?” 阿奇挠挠头,可怜兮兮,“好嘛。” 陆怀征这才将目光转到于好身上,客气的一笑,“这么巧。” 于好也点头,惜字如金:“巧。” 陆怀征撇撇嘴,又把钱递过去给阿奇,“这要搁平时,我肯定不跟你抢,但今天我急用,对不住了啊。” 于好那天其实没怎么仔细看他长相,在小卖部的灯光下,首先注意到的也是他那双干净修长的手,连指甲缝里都是干净的,不像她同桌,满是污垢,还喜欢抠鼻屎,然后把鼻屎沾在桌板下。 她哦了声,然后低头走出去。 结果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就有人追上来了。 是阿奇。 小男孩儿挠着脑袋说,“于好姐,怀征哥说这本先给你吧。” 于好回头就看见少年逆着光双手插兜靠在小卖部门框上冲她付之一笑,也不等她回应,就直起身走了,留了个修长的背影给她。 —— (陆怀征) 那天陆怀征空着手回到教室,前桌那个男生还觉得奇怪,“你不是买作业本去了么” “没了。” 前桌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那你惨了,等会老妖婆要检查作业了,你连作业本都没有,小心吃她九阴白骨爪。” 陆怀征低头玩着从隔壁那截来的小霸王,挠了挠眉,漫不经心地说:“随便。” 前桌推了他的肩膀一下。 “你别光顾着玩儿呀!老巫婆真放话了啊,就治你呢!赶紧上隔壁随便找个女生借一本。” "别皇帝不急急死你个太监啊——"少年懒得分神,专注游戏,再次拒绝,“不去。”说完横斜了那人一眼,“人家认识你谁啊就借你,还随便。” 前桌切了声,还就模仿起太监的口气来:“皇上,就您这人气,信不信我上贴吧发个帖,等会有人排着队往咱乾清宫门口送呢。” 别说前桌还真能干出这种事儿,早有前科了,陆怀征放下游戏机,转过身捋着前桌脑袋,严肃地扶着,特坦诚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说: “实不相瞒,其实朕刚才买到了最后一本,但是呢,刚好又有个女的也想买,你说朕也算是大老爷们中的典范了,怎么还跟一女的抢东西算怎么回事儿?” “太监”前桌瞪圆了眼睛,“敢问是哪位贵人啊,名字呢,我好让内务府赶紧制牌子去呀。” 陆怀征懒得搭理他,胡思琪每回见他俩演这个就烦,拾起陆怀征桌上的书就冲两人砸过去,“美得你们!韦小宝看多了吧!” 书砸在小李子肩上,他疼地嗷了声,特别不服气:“不带这么玩的,舍不得砸你同桌儿,你就砸我?”惹得陆怀征抬腿又是一脚踹过去,“扯我干嘛!” 前桌悄悄凑过来,伏在他耳边:“你难道感觉不出来胡思琪喜欢你吗?” 陆怀征这人吧,情商还行,特别是女生,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瞧一眼就清楚了,那时候开学才没几周,他当时倒真还没觉得胡思琪喜欢他,胡思琪只是喜欢跟男人玩,特别是那种能带给她各种优越感的男人。 所以她换男朋友比换衣服还快。才四周就换了四个。 “感觉不出来。” 前桌哇一声,碍着胡思琪的面子,他决定下课再说。 一等下课胡思琪跑去别班后。 他就坐到胡思琪的位置上,八卦兮兮地问:“我感觉她每回找男朋友就是你的综合体,真的。” 陆怀征听完之后觉得毛骨悚然又恶心,他人往边上侧了侧,离那人半米远,“你脑回路能不能不要这么奇葩,离我远点,太恶心了。还有,你不要这么八卦,像个女人。” 他这话倒是没别的意思,也并不歧视女性,只是觉得,既然这世界有男女之别,那就应该界限分明,但不歧视性别。 前桌竖起兰花指,妖里妖气:“像个女人不好嘛?我倒是挺想当女人的,因为这样可以嫁给你呀。” 说完还妩媚地眨眨眼。 陆怀征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一脚踹过去,“滚。” —— (于好) 于好第三次碰见陆怀征是在天台的一个小隔层里,她那节体育课,想上去抽支烟,就撞见了陆怀征跟胡思琪坐在天台的楼梯上,一个低着头玩游戏,一个仰着头抽烟,天台的风把少女的头发缓缓吹起,直接煽到陆怀征脸上。 他皱着眉往边上坐了点,“你离我远点,身上的烟味都快熏着我了。” 胡思琪把烟递过去,“你要不要试试,真的,抽了之后特放松。” 陆怀征直接把脸拧过去,整个人侧着坐,离她远远的,“不抽。” 胡思琪自讨没趣,意兴阑珊地把烟收回来,另起了话题: “哎,五班那于好你熟么?” “不熟。” “那她怎么经常来找你?我看见都两回了。”小姑娘略有些不满。 “帮人送东西。” “她是不是喜欢你啊?不然,五班谁还能使唤的动她给你送东西啊。你没听说么,她在五班都是地都不用扫的人。” “长得漂亮还有这待遇?”陆怀征精神集中在游戏上,很心不在焉。 “她漂亮吗?” 陆怀征说:“漂亮。” 胡思琪不依不饶,“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陆怀征毫不犹豫:“她。” 胡思琪非要他说,劈手夺过他的手机作势要给他从阳台上扔下去,陆怀征急了,改口。 “你你你—行了吧。” 胡思琪这才满意地把手机丢还给他,然后趁他重新投入游戏中后,冷不丁冒出一句: “陆怀征,问个问题。” “你已经占了我这地盘十五分钟了,能不能让我清静点儿玩会儿。” “问完我就走。” 少年憋着火气,“问!” “你有过女人么?” 那时候正值青春期,是男人大概都会对这些好奇也都有,手机里肯定也偷偷观摩过,他只是没想到胡思琪问那么直接。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胡思琪点头。 “毛病吧你,跟我讨论这个?” “我昨天晚上,被我男朋友给灌了,然后……”胡思琪咬着牙狠狠地说:“妈的,他给我吃药……” 陆怀征这才停下玩游戏的手,拎了瓶水拧开,仰头喝了两口,才说: “我之前让家冕提醒过你吧,你男朋友那帮人……确实,手段不怎么干净。” —— (陆怀征) 陆怀征第三次碰见于好也是在那个隔层里。 他还觉得自己这个秘密基地挺神奇,继那天被胡思琪跟踪后,被第二个人发现了。 他看得有点迷幻,因为于好在抽烟。 他以为抽烟是胡思琪这种坏学生干的事儿,没想到于好这种好学生也这么忧郁? 陆怀征把游戏机收起来,插着兜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下,长腿一伸,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弓身侧头去看她,笑得特别亮,“学习压力这么大?” 于好人很瘦小,陆怀征看她也就撑死一米六,还是张圆脸,眼睛圆睁睁看着特别无辜。 胡思琪抽烟是纯为了耍酷。 她抽烟,看出来了,是解放天性。 于好倒不窘迫,也丝毫没有被打扰的不悦,而是斜眼看着他说,“咱俩不熟吧?” “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典范啊。” 于好抽了口烟,笑了:“要卸也轮不到我卸,尚晴都没说什么。” 说完,把烟蒂摁在地上揿灭,人站起来,又从口袋里拿出跟口香糖嚼嘴里,“走了,驴。” 陆怀征掏出游戏机,头也没回,冲她挥挥手。 “下回可别空手过来。” 那个小隔层平时夏天的时候真没人上去,因为太热,又闷,他俩倒是一点儿都不怕,从原先的一个人抽烟,一个人打游戏,变成了两个人一起抽烟打游戏。 陆怀征游戏机上的记录基本上都是于好帮他打的。 为了感谢她。 陆怀征特地在九月二十号那天为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第一次为女生买礼物,还特地带着家冕跑遍了整个商场,最后左挑右选选了条项链。回去的路上,家冕看到一个蛋糕店,想下去买个蛋糕,过生日肯定要吃蛋糕的,说着兴致冲冲就要往下冲。 结果被陆怀征黑着脸一把拖回来。 坚决不买蛋糕。 千万不要买蛋糕。 二十号那天,他把项链放在书包里,然后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就感觉自己的书包像个□□似的,时不时瞄两眼,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怂过。 午休的时候,他一个箭步冲上天台,跑楼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成博尔特了,又顾及面子,临跑到了一改画风,停了下来,把包往背上一甩,双手抄进兜里,慢悠悠地走进去。 “咳咳。” 还特意咳了两下,潇洒又不经意:“送你个东西。” 然后。 那姑娘,一脸茫然地问他。 干嘛? 咦? 不是你生日吗? 谁说的? 第一卷 生(08) 所谓的黑色异形物是于好夹在包缝里的U盘,早上演讲的时候韩教授用的。在陆怀征拉着她离开前,于好突然想起来,拿过陆怀征手里的包,翻出来,两指捏着,看向那岗哨道:“是这个吗?” 岗哨先是看了眼陆怀征。 陆怀征低头看了于好一眼,眼神转向别处,略一颔首,岗哨这才敢接,确认无误后,陆怀征拉着于好离开。 日暮西沉,晚霞在天空尽头拉下几朵绚丽的云彩,草长莺飞的季节里,霞光温柔万道,树木却不解风情。 军区门口停着一辆锃亮的黑色三菱,驾驶座车窗敞着,司机戴着副黑色墨镜,人靠在驾驶座上,手指还挺悠闲地打着节拍。见远处有人阔步过来,司机食指勾下鼻梁上的墨镜定睛一瞧,认出来,立马收起松垮,后背直挺挺地靠在车座上。等人走近,搭上一脸讪笑:“陆队。” 陆怀征嗯了声,径直绕过车头,把身后的人塞进副驾驶,真的用塞,完全没问过于好的意见,一下就给人推进去,力气还不小。 然后“嘭”一声,把门甩上。自己又疾步绕回驾驶座,拍了拍车门,声音没什么情绪,“下车。” 司机乖乖从车上下来,关上车门。 陆怀征直接摘下帽子,又把军装外套脱下来丢去后座,拉开驾驶门后,想起什么,回头跟司机说了句,“等会领导要送韩教授走,你送他们。” 司机点点头。 “走了。” 陆怀征说完转身跳上车,拉过安全带的空档扫了眼副驾的于好,见她已经乖乖扣好安全带,嘴角撇了下,收回视线,打着方向盘一脚油门轰了出去。后视镜里,司机笔挺立在原地,朝他敬了个礼,目送他远去。 黑色的SUV驶出军区,四平八稳地疾驰在柏油马路上,两旁一排排高大挺秀的白杨树傲然挺立,光秃秃的枝干上抽了些嫩芽,像是驻守多年的哨兵,忠诚无私地为这个城市奉献。 于好觉得挺像他,高大却安全感十足。 男人在褪去少年的稚嫩后,显得格外深沉。 陆怀征单穿了件制式的衬衣,领带是藏蓝色,规整地打在脖子上。他大概是觉得有些闷,下意识松了松领口,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觉得不像话,拧着眉又给抽紧,表情略有些不耐。 陆怀征开车挺快,也还稳。车子驶出军区,汇入了城市的主干道,跟在川流不息的车队里像只蜗牛似的缓慢前行。 于好眼神一直在车外,她这几年越发喜欢关注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比如,坐在卡宴副驾上的年轻姑娘跟开车的男人撒娇使性;宝马车里的夫妻正在为油费争执不休;丰田车里的女人有路怒症,疯狂地朝着车流一个劲儿按着喇叭…… 恍惚间,看尽人间百态,纷扰浮世人鬼同行。 而身旁的男人带着她,冷静地在其中穿行。 陆怀征开车很安静,没什么话,踩着油门不疾不徐地跟在车流后,红灯的时候就手撑在窗沿上支着下巴等。他开车挺注意,一般都让,不抢。 于好很少见人开车这么佛系的,她曾经坐过一位同事的车,平日里挺温和一人。沾上方向盘整个人就成了炮仗,一点就炸,骂骂咧咧一路,别人谁要是不小心别她车了,怒火冲天地能把方向盘给吃下去。 进入市区后,人多起来,有些人见他是军牌,忍不住多留意两眼,陆怀征直接将车窗升起来。呼呼的风声、嘈杂的人声随着升起的车窗直接被挡在车外,车厢瞬间变得异常安静狭窄。 静谧的空间里,于好觉得他每一声呼吸都变得格外清晰,心跳声也渐渐鼓起来,怦怦直跳,太阳穴微微发涨,她想起刚才陆怀征夺过护垫那画面。 男人的手修长又有力,捏住那东西是还有些局促,平日里拔枪射击,战斗飞行,却在女人东西上显得无措。 有点萌。 午休的时候,她闲着无事随口跟小班长问了一些陆怀征的事,小班长还挺激动,说得眼冒金星: “我来得挺晚,很多事儿都没见过,只是听人提过,不过我去年在比武大会上见到了,队长的拔枪射击不到一秒,0.7还是0.8秒,反正贼快,别人还上膛呢,那边已经枪响了。还有一次,我们领空出现一台不明国籍的战斗机,这其实属于一级警报了,指不定从上面扔下什么来,万一是炸弹,底下的老百姓就得受苦……那天是队长带着一新兵在巡逻,队长换了十几种语言跟对方喊话,让他立即撤离,结果那飞机就在一万米高空盘旋,对峙两个小时后,队长发来无线电跟领导汇报情况,说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尽量会将损失减少到最小,你们不知道培养一个空军要花费多少精力物力财力,特别是队长这种,真出了事儿,有人欢喜有人忧,结果他还有闲心在无线电那头开玩笑,说这哥们到底哪个国家的,他妈的鸟语都快被他逼出来了。当时几个领导的脸色都不好看,可没办法,为了守护领空,谁的牺牲都是必然的,就咬着牙下了命令,还有个领导眼眶都红了,偷偷背过脸去擦眼泪。结果,在队长最后发出的英文警告里,那飞机撤离了,所有人都松了的口气,那新兵下来的时候,跟在队长屁股后头,尿了一裤子……但当时真没人笑话他,因为谁在死亡面前都有权利害怕。” …… 于好以为会一路无话地开到目的地。 结果身旁的男人一边看着后视镜打方向,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仿若真就多年未见的老友,那其中的滋味,听得人百感交集。 “挺好。”于好视线落在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上,“你呢?” 陆怀征半天没吭气,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他手搭着车窗等红灯,目光落在车外,在车子启动的瞬间,吊儿郎当地开口:“干这行,没死没伤就算不错。” “怎么想到去当兵的?”于好挺好奇。 “混日子。”他目视前方,车子有条不紊地行驶着,答得倒是挺坦诚的。 一开始确实没想那么多,头脑一热去就去了,入伍没多久,遇上了栗鸿文,特别喜欢他,一路就把他培养到现在。 保家卫国,血洒长空,说多了就是空话,一直觉得跟普通职业没什么区别,照样拿工资奖金,犯了错误扣工资背处分,出门在外更注意形象而已。 世界各地出任务的时候,别人的遗书上洋洋洒洒声泪俱下地写了一长篇作文,只有他的遗书上只有两句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无憾。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走了,父亲没过几年也殉了,他从小跟着姑姑长大,姥爷到现在也还不待见他,唯一一个在深夜里牵挂过的人。 更不想把那东西交到她手上。 后来索性是连那两句也懒得写。 “谢谢你送我回来。”于好主动开口。 “客气。” 他轻哼:“反正也是最后一次。” 话音刚落,车子刚好在研究院门口停下,陆怀征熄了火,表情淡漠,没看她,提醒:“到了。” 俨然像个称职的司机。 于好手触上门把,低声说了声谢谢。 “等下。” 她一愣,转回头。 陆怀征并没有看她,人靠在座椅上,视线盯着窗外,缓缓降下车窗,朦胧的树景渐渐清晰起来,车窗玻璃慢慢落到他下巴,就听他漫不经心地问了句: “周六晚上有没有时间?” 于好认真在想周六的安排。 是有安排,不过可以调整,具体她得回去看下日程表。 陆怀征单手扶着方向盘,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看上去耐心十足。 “我需要回去跟韩教授确认一下。”她如实说。 他嘴角勾了下,把撑在窗沿上手抽回来,坐正,低头去拨弄电台,闲散道:“算了,当我没问。” 静默一瞬。 “这么巧?!” 车窗外忽然冒出一张脸,确切地说是两张脸,新婚的宋小桃和她同期的研究生元静,整个院里,就数这俩关系最好,自从宋小桃结婚了,她就想方设法想把元静介绍给她老公的几个发小,尤其是陆怀征。 结果一看到副驾上于好的脸,两人都有些傻眼,宋小桃笑僵了。 陆怀征靠在车上,目光悠闲地扫她俩一眼,淡声挺客气,“是挺巧。” 宋小桃目光警惕地看着于好,狐疑问:“你在这干嘛呀?” 陆怀征笑着扯了扯领子,一脸坦荡,满口跑火车—— “泡妞。” 第一卷 生(09) 黄昏似水,绯红的霞光落在前挡风玻璃上,于好觉得有点热,她想起婚宴前几天无意间在厕所听见宋小桃跟元静的对话。 当时元静的声音有点震惊,因为惊讶忍不住拔高却又不得不压低,每个字都充满了紧张:“所以你没怀孕?” 宋小桃嘘了声,示意她小声,稍后语气又不甚在意:“林昶谈了那么多女朋友,压根儿没结婚的打算你知道么,像他那几个发小,都一个德行,一个小,一个冷,还有一个,就那个当兵的,人倒是可以,看着跟谁都挺好的,不走心。我也是被逼的。“ 元静不敢相信,“你一定要嫁给他么?” 宋小桃:“对啊,我说这话,你别不信,不说他那几个发小,就林昶这条件,现在打着灯笼都难找,我不能错过,你知道吗。而且,我听说他以前一直喜欢的一个女的快回国了,我怕被人翻了盘,才出此下策。“ 元静一愣:“那他现在还喜欢那女的?” 宋小桃冷笑:“喜欢啊。” 元静不能理解,“那你还跟他结婚?” 宋小桃嘲笑:“大小姐,你真以为小说里那种男人还有啊?喜欢就喜欢呗,我也喜欢咱师兄呢,但我选择跟林昶结婚,除了喜欢之外但更多的是因为他能给我想要的生活,而师兄不能,你懂吗?” 元静压低声音:“那万一他喜欢的人回来,他们俩?” 宋小桃:“有句话叫结婚前要睁圆眼,结婚后要半睁眼。再说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能翻出什么天来了,他真要离婚,我也有办法治他。” 元静问什么办法。 宋小桃扭捏不肯说,含糊带过,“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就是告诉你,过几天等那当兵的回来,我就介绍给你,别看他,条件真的不错,他爹是英烈,来往的都不是一般人,你知道柏亚集团吧,他姑父的公司。这不就是相亲市场上的极品吗?父母双亡,有车有房,工作体面,还有个有钱的亲戚。” 元静听来觉得刺耳,也知道宋小桃的性子,没再多言,临近谈话结束,宋小桃补好妆,又说了一句:“你一定喜欢的,到时候我肯定帮你,这方法百试百灵。” …… 宋小桃只觉脑仁疼,知道陆怀征爱开玩笑,但很少开这种男女之间的玩笑,要没点意思,想他也不会说出来,这话说出来了,说明至少对于好是有好感了。 她看了眼元静,笑了笑,冲车里的男人说,“你就爱开玩笑,于好姐的男朋友听了该担心了。我昨天还在隔壁碰见沈教授了呢。”后面这话是看着于好说的。 陆怀征摇头笑笑,难怪对自己这么冷淡,原来是有男朋友了,脸上倒是没什么变化,靠在座椅上,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是么?”而后又笑起来,目光往窗外看,微眯眼:“女朋友长这么漂亮,是得有点危机感。“说到这,又转过去看宋小桃,下巴往于好这一撇,”那男的对她好么?” “好着呢,特别好,于好姐有什么事儿,他比自己还急呢。而且才三十二岁就已经是我们学校的特聘教授了,每回选他的学生都爆满,特受欢迎。听说两人从小就认识了,青梅竹马,——” 陆怀征原先嘴角还挂着笑,宋小桃越往下说,他的脸就僵一分,笑意也敛了,搭在窗沿上的手也渐渐收紧,指骨节掐白都没发现。 “宋小桃,你怀着孕不早点回家么?肚子是假的么?” 于好话里有话,眼神颇冷,整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车上,眼神蕴着寒意,朝宋小桃看过去的时候,锐利至极。 宋小桃原本就想随便说两句,心虚得紧,一听她提假肚的事儿,心蓦然被揪紧了,可于好那眼神里的警告,明明是告诉自己她似乎知道点什么,这才有些慌了神。 陆怀征却笑得格外刺眼:“都说这儿了,不差那几分钟,继续说。” 宋小桃再看于好,她双手环在胸前,眼神更冷,努努嘴,说:“不说了,我得回家了,肚子不舒服。“ 反正让陆怀征知道于好身边有个关系暧昧的男性朋友就行了。 “等下。” 这次是于好喊住她。 宋小桃回头,心里有些不耐烦,一会儿让人走一会儿又不让走到底想干嘛,面儿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怎么了?” 天渐黑,于好的声音如柔水穿石,有力阴冷。 “结婚前睁圆眼,结婚后半睁眼,这句话耳熟吗?” 宋小桃起先是疑惑,再仔细一想,她觉得自己前不久似乎在哪里刚说过,再然后,联想起,相关的话语,表情就彻底僵了,忐忑不安地看了于好几眼,不过后者不搭理她,给了一句,“说完了,走吧。” 宋小桃愣了几秒,欲言又止地看着于好,人都没看她,心知当着陆怀征的面,也不便多问。这才神情恍惚拉着元静离开。 那话她只在那天说过,于好那话分明是以此提醒她,不要打陆怀征的主意,不然指不定闹不出什么呢。这姐姐平日里看着平淡无害的,其实心眼儿贼坏。 那边宋小桃带着元静离开。 这厢陆怀征升上车窗,低头不知道在扶手箱里找什么东西,没找到,发着脾气把手上的车钥匙砸回扶手箱里,半晌,没好气地解释:“宋小桃想把那小姑娘介绍给我,我嫌烦,刚才只是拿你档了下,随口一说,别介意。” 说得毫无诚意。 于好却才明白过来,“你看出来了?” 父亲牺牲后,他跟着姑姑过过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前姑父是个渣男,吃/喝/嫖/赌俱全,那日子不好过,他为了少挨打,从小就比一般孩子会察言观色,姑姑生下孩子就离了婚,自己带着孩子生活了两年,才遇到现在的姑父。 他大多脾气秉性都是跟他现在的姑父学的,有些人看一眼就知道脑子里装的什么。 更别说宋小桃这种二十四五心机城府都写在脸上的学生。 陆怀征吭哧一笑,“她脑门上不就写着媒婆俩字么?”说完又觉得气氛太过轻松,敛了笑,目光从始至终都没看过于好,自嘲地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 “你是不是忘了中午韩教授说的话了?”于好说。 陆怀征这才狐疑转头看过去,手还搭在方向盘上。 “韩教授中午才把我介绍给你,你认为以他那种身份地位的人会诓你们领导吗?他要知道我有男朋友,他会说那些话么?” 陆怀征觉得自己大脑有一瞬间打结,问了有史以来最蠢的一个问题。 “所以韩教授不知道你有男朋友?” “……” “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男朋友?” 于好反问:“刚刚说的还作数么?” “什么?” “周六。” “作数吧。” 为什么要加个吧呢,陆怀征觉得这样显得自己稍微潇洒些,没那么迫切。 “我回去看日程表再回复你,因为有个项目要韩教授确认,才可以改时间。“ 陆怀征以前就觉得她像个机器,每件事都规划得特别好,不能有一丝行差踏错的地方,非得把自己锁定在某个框框架架里,这样的人压力都大,难怪喜欢抽烟。 他嗯了声,声音柔和了些。 “现在还抽烟么?“ “不太抽。“ 然后就没话了,车厢里一阵静默,半晌。 “那我先走了。”于好说。 陆怀征不轻不淡抛了一眼过去,说:“电话留个。” 车里安静,于好似乎在等他掏手机,他这才想起来,“手机在部队,直接报吧。” 于好想了想说,“要不报你的吧,我确定了给你打电话。” “138xxxxxxxxx。” 陆怀征极快地报出一串号码,报完又补了句,“平时不怎么看,你发消息吧,看到我抽空回。“ 于好回到研究院,翻出日程表。 周六晚上要帮韩教授的一个远方亲戚做心理测评,本来可以放在周六下午,但周六下午在二院有个心理讲座的开到六点。 于好给韩教授打了个电话。 韩志琛接到于好电话的时候,正跟栗鸿文在吃晚饭,陆怀征陪在一边。 “什么事?” “周六晚上,你有事儿?” “那边随便,不着急,不过你怎么突然有事儿?” “行,我不问,你也该有点自己的时间了,上回院长说的对,我不能老把你安排在自己身边,该多给你点时间出去交男朋友。” 说到这,韩志琛握着手机抬头看了眼对面的陆怀征,继续说:“老栗这边的不靠谱,我倒觉得小沈挺靠谱的。” 栗鸿文不服气的嚷嚷:“怎么说话你,中国空军不靠谱,什么靠谱?“说完拍了下陆怀征的肩,“知道他救过多少人么!?你们遇上危险可都是他们这些人为你们冲锋陷阵,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汶川地震的时候……” 韩志琛打断:“那你三百六十五天,几天在家里?”看向栗鸿文,“我拿于好当亲闺女,我可不想她跟着你们受苦,老栗,你疼你的兵,想找个好媳妇,我也疼我的学生,你可别瞎做媒了,中午那话就是个玩笑话,你别当真。” “我就当真!” “你这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幼稚!” 韩志琛挂了电话,一本正经且认真地跟栗鸿文理论了起来。 陆怀征低头一声不吭地扒着饭,全然只做没听见,利索几口把碗里剩余的饭扒拉完,心情颇好地靠在椅子上嘴角噙着笑,看俩老头吵架。 周六去看电影吧,穿那件她最喜欢的白衬。 她会喜欢的。 他想。 上次他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她好像很热情。 第一卷 生(10) 陆怀征对于好正式展开追求大概是在高一上半学期过半后,那时十一月份,十八中艺术周,天气还挺冷。 胡思琪那拨小姐妹那阵天天在音乐教室排练艺术周上要跳的韩国热火歌舞,穿着小吊带和小短裙,露着一双双白花花又匀称的长腿,个个柔枝嫩条,婀娜多姿的,十六七岁跳起舞来就很勾魂摄魄。 那时中午就有一帮男生趴在音乐教室外的天桥上一边瞎侃,一边看窗子里的姑娘们跳舞。 陆怀征也在。 不过他不是看那些姑娘,他大多时候在看另一个方向,那扇窗是紧闭的,窗帘封死,但总能从里面传出悠扬的钢琴声,跟另一边的劲歌热舞截然不同。 那边琴声很柔和圆润,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湍湍小河,缓缓流进心里,更多时候是沉郁含蓄的,流转在耳畔却也是清澈明朗的,听来荡气回肠,让人热血沸腾。 后来两人在天台抽烟的时候,陆怀征斜眼看她,随口一句,“小时候挨了不少打吧?” 于好没反应过来,一愣,“什么意思?” “钢琴。” 于好难得笑了下,手扶着栏杆:“还行,我挺喜欢的,小时候也没什么兴趣做别的事,就练琴。” 他转了个身,烟衔在嘴上,“除了练琴,没别的兴趣爱好了?比如说红白机,不玩么?” “什么是红白机?” “……”静默一阵,他换了个姿势,居高临下,像看一个奇葩盯着她,又问:“卡通片呢?也不看吗?” 一脸茫然,“什么卡通片?” “圣斗士星矢,铁甲飞车,灌篮高手,再不济猫和老鼠总看过吧?” 于好一一摇头。 “靠,没童年啊你。”他把烟掐了。 于好睁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他,“你小时候都喜欢那些东西么?” 他大咧咧地往栏杆上一靠,“喜欢啊,男生都喜欢,最喜欢打游戏,红白机,打超级马里奥啊,还有俄罗斯方块……”说到这,他忽然弯下腰,凑近了些,直勾勾对着她的眼睛,那双少年的眼里充满了好奇,“你爸妈对你也太狠了,这么没童年,难怪不可爱。” 于好瞪他,“你们班胡思琪那些才叫可爱么?” 少年看着她大笑,露出嘴角又白又亮的牙:“你是不是吃醋了?” 被于好一脚踹翻。 少年又笑,比身后的阳光还明媚,格外不要脸:“于好,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喜欢。” “不喜欢,那天你看到我跟胡思琪说两句话转身就走,怎么喊你都不听。” “我想起作业忘带了,回去拿作业。而且,你喊我,我就要听?”少女翻了个大白眼。 少年切了声,“少来,都是水你装什么酒精。” “……” 于好不说话,陆怀征自讨没趣,“不喜欢就算了。” 自那天之后,两人有很长时间没再见了,陆怀征忙着篮球队组建的事,于好则忙着艺术周表演的事。 艺术周表演那天,陆怀征在外校有比赛,没赶回来。 等他赶回来,表演已经结束了,家冕跟他说:“你丫总算回来了。” 他把球交给另一个队员,自己则去门口抽了支烟,家冕就开始在他耳边汇报今晚的情况。 “胡思琪那个前男友,你还记得么?就跟咱们一个初中那个,朝晖那个小霸王。就是把胡思琪给强上了……” 陆怀征眯着眼仔细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胡思琪直接把这事儿发上了贴吧,闹到全校人尽皆知,校方扛不住压力请了小霸王的父母,给了胡思琪一笔精神损失费,胡思琪不肯要,非要小霸王去坐牢。 别看胡思琪这姑娘爱玩,性子也烈,谁要强迫她做什么不愿意的事儿,能给你闹到天翻地覆,她向来不在乎面子这些东西。 “干嘛,他又盯上谁了?”陆怀征悠闲地靠着墙抽烟。 家冕低声说,“于好。” 陆怀征一愣,烟夹在嘴边,斜眼看过去:“你说谁?” “于好。“家冕又重复了一遍。 陆怀征低头笑了下:“你让他动于好一根毛试试。” 说完把烟掐了,直起身,“他就是图个新鲜,他又不是不知道于好跟我的关系。” 于好这姑娘省心就省在,她对男生大多都是爱搭不理的,你得有足够的耐心,才能靠近她,小霸王可没那耐心,追两天于好不搭理他,估计心就死了。 结果拿回小霸王还真有毅力,整整追了于好大半年,花样百出,有时候陆怀征在球场打球都能看见小霸王跟个苍蝇似的,围着于好一圈圈绕。 他没了耐心,把球一扔,“不打了。” 队员们都心知肚明,一耸肩,也没管他,继续打。 陆怀征就靠在蓝框架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那一男一女。 小霸王伸手想帮于好捋头发,于好厌恶地皱了皱眉,刚想起来走人,那边的人开口了。 “哎,那谁。”超级懒散的口气,“把手拿开。” 两人同时看过去,少年穿着衬衫靠在篮架上,陆怀征看见于好转回头的时候,嘴角轻瞥,就知道这丫头是故意把人往这带。 想气他。 他慢悠悠走过来,在小霸王身边坐下,勾住人脖子,猛力往自己怀里一带,常年打球锻炼的手跟小霸王的手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差点没给他勒死,小霸王被勒得直翻白眼,猛咳了几声。 陆怀征不知道在小霸王耳边说了句什么,小霸王气哄哄站起来跑了。 于好问他,“你说了什么?” 某人舒坦地往后靠,手肘撑着地,目光微微抬起,笑看着她,“男人之间的话题。” 于好转回去,没答。 陆怀征笑着撇开头,目光看向场上的队员,微微眯起眼,“我发现你其实挺坏,知道我在这,把人往这带,什么意思?“ 于好把作业摊在膝盖上写,“教室里闷得慌,出来晒晒太阳,怎么了?这篮球场是你的?别人不许进?” “倒也不是。”陆怀征忽然往她身边凑了点,在她耳边笑着压低声音:“无所谓了,反正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那天太阳大晒。 陆怀征以为说完这句话她不会再理他。 没想到,于好低着头写作业,笔杆一摇一晃快速写完几道习题,听完那话半晌后,忽然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头发。 “乖。” “你穿衬衫真好看。” …… 陆怀征在周四下午收到了于好的短信。 内容也相当的公式化。 “周六晚上有时间,但是我下午有场讲座得开到晚上六点,你可能需要等一下我。于好。” 当时刚战训结束,陆怀征作战服还没换便被栗鸿文叫走去开会,开完会他跟栗鸿文拿了手机。 栗鸿文狐疑看他,“你个孤家寡人有谁找你?” “有个消息需要确认下。”陆怀征说。 “什么消息?” 陆怀征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买了点基金,今天到账,看看钱到没。” 栗鸿文把手机砸到他身上,“满口胡话!你那点破工资买什么基金,别把老婆本给我搭进去的。” 陆怀征没接话,笑着低头去翻手机,里头安安静静躺着一条短信,随手点开。 栗鸿文又道:“韩教授那学生,你有什么想法没?” 陆怀征低头看着那句话,还真是她的口吻,一边快速回,一边心不在焉地跟回答栗鸿文的话。 “嗯,挺漂亮的。” 听得栗鸿文操起桌上的烟灰缸想狠狠砸过去。 “别吊儿郎当的,问你话呢,到底有没有想法!” 陆怀征这才把手机揣回兜里,收起松垮的站姿,立正双手背到腰后,严肃且坦诚:“有!” “我就知道你小子有。”栗鸿文这才笑起来,“那天要不是韩教授提起来,我本就打算帮你问问,你猜我怎么知道的?” 陆怀征:“不猜。”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栗鸿文随手抽了张纸揉作一团狠狠砸过去,“你跟我这么些年,你就是随便放个屁我都知道是什么馅儿的,这么多年,我几时看你用那种眼神看过女人!别以为你装的好,都看出来你这丫跟谁都不走心,你当时看那姑娘的眼神,傻子都看出来你对她有意思!” 陆怀征挠挠鼻尖,“真那么明显?” 栗鸿文双手架在桌上,那眼睛斜他,哼一声,“你俩以前是不是认识?” “认识。” 栗鸿文来了兴趣,倒了壶茶,手往面前的椅子上一指,“来,坐下说说。” “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陆怀征说。 他不愿提,栗鸿文也不逼他,挥挥手说:“空政的李泰平知道吧,李部长,有个宝贝闺女,一直在英国留学,前两年刚回来,现在在四大律所工作,是个律师,长得也漂亮。你俩小时候应该见过,我之前带你去吃过饭,她也在,就那个瘦瘦高高的小姑娘,人挺喜欢你的,托老李让政委从中搭线,后来你去委内瑞拉集训,一直没时间,刚才,政委给我来了一消息,说李部长周六约吃饭,我寻思你小子对人家也没那方面的意思,你别瞪我,这事儿我也是刚知道。你既然喜欢韩教授那学生,那就趁这次机会跟人老李闺女说说清楚,别让人抱着希望等……周六晚上的饭局我已经答应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措辞,怎么不让老李下不来台。” 陆怀征觉得莫名其妙,他连那人谁都不知道,还抱着希望等,他招谁惹谁了,“不行,周六我有事儿。” 栗鸿文不高兴了,“政委的面子我敢拂,老李的面子我可不敢,你别这么拎不清,天大的事儿都给我推了。” 陆怀征直白地说:“推不了,我约了于好。” “啥?”栗鸿文傻眼。 “我要这次拒绝她,以后说不定真完了,周六饭局我就不去了,您帮我捎话,就说我有事儿。” 栗鸿文黑着脸,“不行!李部长的饭局不能推,你不跟我去饭局就取消休假,于好也别想见。” “那您答应之前怎么就没问过我有没有时间呢?!”他竖眉。 “李部长约你吃饭还他妈要问你时间,你告诉我,你什么级别,人什么级别?一谈恋爱脑子就坏了是不是!?” “还没谈呢!”他气急。 栗鸿文好生劝:“你就跟于好说,我临时给你调了假期,先给人道个歉,下次再补偿她,另外,我告诉你,你周六爽老李去赴那丫头的约,被人传出去,要是被老李闺女知道了,你这不是给于好找麻烦嘛!” 陆怀征两只手卡着腰,低头重重吐着气,半晌,抬起头,抿了下唇,转头侧开脸,舔了下唇角,点着头说:“行,就这一次。” …… 于好下班的时候接连收到两条短信。 第一条,“嗯。” 第二条是十分钟前发的。 “抱歉,周六临时取消休假。” 于好坐进车里,晚霞潮红聚在天边,映着她红润的脸。 “没关系。”她捏着手机回。 浮世微尘,人鬼同行,何必执着呢。 她想。 第二卷 爱别离(01) 于好车开到半路,手机在扶手箱里震了震,趁等红灯的空档,她低头扫了眼, “下周有时间吗?” 她收回视线,看向前方,目光淡淡。 没过一会儿,手机又震了,又飞进来一条。 “生气了?” 于好刚把车停进小区,这才从扶手箱捞出手机,“刚在开车,没看手机。” 不等那边回,又发过去一条,“下周得跟教授去外地开研讨会,下下周才能回来。” “好,注意安全。” 陆怀征搓着脖子发完那几字,把手机丢还给栗鸿文后转身就走,被栗鸿文叫住,“等会儿。“ “您又?” 栗鸿文让人把手机拿出去,看着陆怀征正色道:“周六你给我好好想想措辞,不能让老李觉得没有面子,别给我吊儿郎当的,听见没——“ 陆怀征挥挥手,表示知道了。 栗鸿文又说:“这次事情处理好了,之后我再给你多休一天假。“ 陆怀征罢手,“免了,该怎么休怎么休。我多休一天,副队就得多顶我一天,人也有老婆孩子,不用给我特殊,我说了,只要您以后别再给我按老李老张老王的闺女就行了。“ 栗鸿文:“队里年纪比你小的都结婚了,你以为我们不着急?行了,你要喜欢老韩那学生,那就赶紧把人追到手,把事儿给办了,你好专心投入工作。“ “我平时不专心工作?”陆怀征挑眉。 “滚吧滚吧,懒得跟你扯。” …… 于好回到家,才发现沈希元也在,她脱鞋进去的时候,沈希元正跟老于同志在下军棋,听见门锁咔吱一响,两人齐齐看过来。 老于捏着个棋子招呼她,“回来了?” 于好嗯了声,朝沈希元点点头,后者回之一笑,如沐春风。 冯彦芝从卧室出来,扫一眼老于,不耐催促:“你还不去做饭?“ 老于好不容易找到个人陪他下棋,哪能这么容易就放过,虽然这小沈不太会下,好歹能让他过过棋瘾,哪肯就这么鸣金收兵,眷恋地看着棋盘挥挥手说:“再下一把。” 冯彦芝丢了个枕头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老于光秃秃的脑袋上。 老于回过神,灰头土脸地收起东西,叹口气:“马上去,姑奶奶。” 沈希元也站起来,温声问:“需要帮忙吗?于教授?” 老于按着肩让他坐下,“千万别,你今天是客人,坐。” 冯彦芝靠在沙发上,把电视关了,又让于好把棋收了,自己则一派悠闲地看着沈希元,从上到下,从头发丝儿打量到脚趾甲,笑得特别温和,老于觉得这笑容自己大概有几十年没见过了。 冯彦芝生得美,老来保养也不错,气质优雅,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文雅柔和:“在国外学的怎样?” 沈希元坐在沙发上,微微弓着背,谦和地说:“还可以。“ “你从小就谦虚。”冯彦芝直白地问,“还没谈女朋友吧?” 沈希元说,“暂时没。” 冯彦芝:“你跟于好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也不错……” 被于好直接打断,“妈,爸叫你。“ 冯彦芝不耐烦瞪她,“你别捣乱。“随后笑着看着沈希元,“小沈,我是觉得年纪也都不小了,也别再往后拖了,你爸妈也该着急了吧?“ 沈希元点着头笑笑,“是挺着急的,不过这事儿还真急不来,至今也没遇上合适的,您说我急也急不来呀。” 冯彦芝眼神一瞟于好,“你对于好就没什么想法吗?” 沈希元低头看了眼收拾东西的于好,笑得温和:“阿姨,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冯彦芝咦了声,“老于说你俩以前谈过啊,于好读大学的时候。” 沈希元点点头,“那会儿是谈过,后来也和平分手了,具体的原因就不跟您赘述了,不过我记得这事儿我跟于好挺保密的,伯父是怎么知道的?” 冯彦芝咳了声,“大一的时候,老于说看见你送于好回来,咳……”说到这,顿了下,随后表情尴尬地瞥向别处。 沈希元想起来,应该就是那次,轻笑:“是我的问题,后来准备出国学习的时候跟于好提了分手。” 冯彦芝说:“对嘛,我想着你俩肯定是因为你要出国留学才分手的,既然都回来了,再处处看?” …… 吃完饭,于好在厨房噼里哐啷洗碗,沈希元在一旁打下手,帮她把碗筷都收进抽屉里,默契得很。 夜沉如水,月光温柔地从窗外落进水池里,映射出点点水光。 “我妈今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于好低着头,冷不丁冒出一句,“她想让我结婚想疯了。” 沈希元背对着她,帮她把碗水沥干,又用干抹布擦,低着头说:“你是该结婚了。” “你比我还大四岁呢,要结也是你先结。” 沈希元笑了下,开玩笑地说:“哎,那你这几年怎么都不找男朋友,不会对我还旧情难忘吧。” 于好反唇:“我对你旧情难忘,那你怎么办?” “你真喜欢过我么?没有吧,别骗人了。”沈希元忽然冷下脸。 “那就别问,怕你伤心。” 沈希元骂:“没良心。” 静默半晌,于好把最后一个碗沥干,放在边上,冒出一句:“师哥,最后问你个问题。” 沈希元没好气,“说。” “跟一个十二年没见的人重逢应该说些什么?” 沈希元见她认真讨教的模样,嗅觉敏锐地看着她:“你碰上谁了?还这么一本正经地跟我取经?“ 于好转回头,把碗胡乱一擦,放回碗柜,低声说:“没谁。” 沈希元:“作为前男友,我还没见过你这样,哎,师哥心里有点吃醋啊。” 于好没理他,“他周六约我,后来又说临时有事儿,你说他是不是后悔了?“不对,后来陆怀征又约她下周,可她下周要跟教授去外地调研。然后他就没有再约她了。 沈希元说:“一个男人,既然开口约了,说明对你还有情,不会还是以前那小子吧?“ “……他叫陆怀征。” 沈希元难得骂了句脏话,“靠,还真是他。“他把碗叠好,一个个放进碗柜里,问:”那小子现在做什么呢?“ “空军。“ 沈希元拧拧眉:“找关系进去的?就他那成绩,能考上军校?“ “义务兵进去的,第二年考的军校,没找关系。“于好瞪着他,“他历史可不比你差,他知道的很多事儿,你也许听都没听过。” 沈希元直接在她脑袋上赏了个大爆栗,“这是你跟师哥说话的态度?老母鸡护崽见过么,就你这德行。我倒要看看他个大忽悠拿什么忽悠你,连我这个研究了十几年历史的人都没听过。” 于好不说话。 沈希元靠在琉璃台上,缓和了口气,“你什么想法?” 月光沉静地洒在琉璃台上。 “没什么想法,就是觉得,如果我妈非要逼着我结婚,他是我唯一可以接受的人。” 沈希元忽而抬头看她,乌黑的眼睛里情绪未明:“我也不行吗?” “不行。” …… 周六那天。 陆怀征站训结束,从飞机上下来,边摘手套边往回走,迎头碰见对面过来的栗鸿文,被人拦住,“你等会先去接下老李闺女。” 陆怀征停下来,十分不可思议地看着栗鸿文,“你确定让我去?” “老李闺女说她刚回国不久不太熟悉路。”栗鸿文说。 “让老李接啊。”陆怀征翻一白眼。 “老李让你接,你就接,屁话这么多,干脆你当领导。” “可别。” “那你接不接?” “接!”陆怀征冷笑,把手套重重摔在身后的小班长胸口,阔步离开。 栗鸿文心里也气,老子给你操碎了心,到头来你丫还这不满意那不满意,晚上我是不管了,你自己跟老李周旋去! 小班长在后头笑,“怎么,领导要给队长介绍对象啊?是上回那个心理医生不?” “上回那心理医生你们都挺喜欢啊?”栗鸿文睨着他问。 小班长懵懵点头,“挺喜欢啊,长得漂亮,人也好,就是不怎么爱笑,不过队长爱笑就行了,队长笑容多有感染力啊。” 栗鸿文敲了敲他脑袋,“行了,别寻你队长开心了,忙去吧。” 陆怀征转头去二院接人,直接把车停到二院门口,穿着件黑色夹克衫,里头是件白色短袖,下.身一条休闲裤加军靴,敞着车门,人靠在驾驶座上,双手抄在裤兜里,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搭在车里。那模样比穿军服和西装时多了些不拘。 二院门口陆陆续续走出几拨人,人头攒动的,似乎是刚结束一个什么会议。 再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直接出现在门口,陆怀征突然收了脚。 于好六点结束心理讲座,走出院门的时候被人叫住。 “于好。” 她回头一笑,“师兄。” 是以前院里来讲过生理课的一位师兄,叫叶挺飞,身后还跟着一年轻漂亮的女人走到她身边,笑着介绍道:“师妹,这位是李瑶辛,有几个问题想跟你咨询一下。” 两人简单寒暄过后,李瑶辛也不耽搁,直接开门见山,“是这样,我最近有个委托人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一些问题,在面对我的很多问题上,他不是回避就是撒谎,这个委托人情况特殊,我听韩教授说你在测谎方面是专家,所以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于小姐有没有时间?” “你可以把委托人的情况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我下周要陪韩教授出差,需要确认过时间才能给你回复。” 李瑶辛想了想说,“那咱们加个微信吧?” “好。” …… 于好晚上吃完饭刷了会儿手机,就刷到了李瑶辛的朋友圈。 那个说临时取消休假的男人,此刻正笑吟吟地出现在别的女人的朋友圈里,穿着黑色的夹克衫,以他惯常潇洒的姿势靠坐在椅子上。 于好定睛看了会儿,点了个赞。 第二卷 爱别离(02) 李瑶辛第一次见陆怀征还是很小的时候,他大概不记得了,拎着个水枪跟几个男生满胡同撒丫追着跑,嗞了她一身水,那几个男孩儿都不愿意道歉,只有他过来笑着跟她说了句对不起。第二次见他是在部队里,正板着脸在训人,眉锋凌厉,平添俊气。 其实他穿军装最好看。 今晚穿得很休闲,穿得很休闲,一点儿不正式。李瑶辛当下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坐下没多久,李泰平跟栗鸿文寒暄了两句,就把话题绕到他俩身上。 “小陆吧。” 听见人叫他,陆怀征抬头看过去,目光坦诚不卑不亢,“是。”或许在部队待久的关系,那双眼看谁都不畏惧,不谄媚,很舒服。 “老栗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你,说你非常有胆识,上次在飞机上处理紧急情况也非常冷静。” “那都是领导教的好。” 他说这话时,笑着给李泰平倒了杯茶,手指压着圆盘转过去,刚好停在人面前,又不动声色地去倒下一杯,转给她,却没看她。从进门那会儿起就没拿正眼瞧过她,李瑶辛当时很矛盾,生气的同时又觉得自己眼光贼好,就喜欢这么傲的,对谁都不屑一顾的人稀罕起人来多带感。 “别谦虚了,入伍几年了?” “算上军校的时间,八年。”他如实答。 李泰平欣慰地点点头,说:“这么多年,谈过女朋友么” 陆怀征想了想,直白地说:“谈过,高中的时候。” 李瑶辛挺吃惊,没想到他高中就谈过女朋友了,不过他那长相,确实送上门的女生多。谁知道,陆怀征也是临时决定把于好列入“前女友”这个类别。 这话出去,栗鸿文的表情就收不住了,手在桌子底下使劲儿去掐陆怀征的大腿,示意他别太过分,收着点儿,眼神儿跟个机关枪似的啪啪啪几乎要把陆怀征的脑袋捅个大窟窿。 李泰平拧眉,看了眼李瑶辛,见女儿表情无异,这才笑呵呵地说:“高中那会懂什么,不算。” 一句话给否决了。 李泰平笑着又说:“小陆你这么年轻,长得好,倒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混乱。你看,瑶辛刚从国外回来,你俩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多沟通,年轻人现在不都流行加微信么?瑶辛在国内没什么朋友,你俩也算是从小就认识了,就算是个大哥哥也该多照顾照顾我们瑶辛。” 李泰平这话说得陆怀征没办法拒绝,他要是不加,显得他没风度。 但他其实不怎么用微信,几乎可以说是跟所有社交软件断绝的人了,加了也不怎么用,秉着最后的礼貌加完微信,陆怀征的耐心算是耗尽了,他看着李泰平说,“李部长,我就不跟您绕弯了,我父母去世早,一直跟姑姑生活,其实性格挺有缺陷的,我对婚姻的看法也挺不健康的,瑶辛条件这么好,完全可以找个条件比我更好的,跟着我,我怕委屈了她。” 栗鸿文在边上帮腔,说得还挺有鼻子有眼的:“李部,这事儿怪我,政委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着这是个好事儿,一口应承下来,结果没想到这小子自己心里有主意,说是以前就见过瑶辛,心里一直拿她当妹妹看,没别的想法,我平日里跟您夸的天花乱坠您也就当一笑话听,确实不是什么老实孩子,挺浑的,而且感情这东西也勉强不来,今晚这顿饭我做东,算是给您和您闺女赔礼道歉了。” 李泰平手杵上桌板,嘶了声,不可思议地指了指陆怀征:“不是,老栗,你这话什么意思,就这小子还瞅不上我闺女是么?“ 到底是把李泰平得罪了,不过还好李泰平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加上陆怀征跟栗鸿文这师徒俩一个□□.脸一个唱白脸终于把人哄平顺了,乖乖送回了家。 下车的时候,栗鸿文跟李泰平一前一后下了车,李瑶辛迟迟没开车门,陆怀征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抬眼扫了眼后视镜,姑娘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微微侧开头,看向窗外,绅士风度十足地等她下车。 李瑶辛在车里就这么执着且干巴巴地坐了十分钟,终于在空气凝固之前,她推开车门下去,驾驶座上的男人始终支着下巴,目光悠闲地观望着窗外的风景。 …… 于好周日去了一趟星星福利院,并且在那里再次碰见了李瑶辛。 星星福利院坐落在郊区,绕盘山公路而行,驶过一段平直的柏油马路,穿过一片小松林,林荫小路像是一条崎岖蜿蜒的瓜藤,盘旋缭绕,直至延展到福利院门前。 福利院的漆白牌匾晒脱了皮,坑洼难平。门前栽着一棵梧桐树,像一把巨大的油纸伞,遮风挡雨数年,巍然不动。 沉重的铁栅栏门后,顺着一条羊肠小径,有一棵翡翠绿的小树,枝干不茂,有些秃,上头挂着七零八落的碎纸片,李瑶辛就站在那棵树前,穿着整洁的职业套裙,微弓着背,正拾起那些碎纸片一一浏览过去。 于好从侧边走过去,“这么巧?” 李瑶辛转过头,有些惊喜,“于小姐,是你。”她又环顾了一圈,发现只有她一个人,似乎不是工作:“你也经常来这?” “我偶尔过来给他们上课,做心理辅导。”于好看着她,把手揣进衣兜里,“你呢?” 李瑶辛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委托人么她的孩子在这里。” 于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冲她礼貌地一笑,“问个冒昧的问题。” 李瑶辛笑得挺和气,“没事,你问。” “昨天刷到你朋友圈,那个男人是你男朋友吗” 李瑶辛罢罢手,“不是,只是长辈们安排的一场相亲而已,怎么,于小姐,你认识吗?” “嗯,不敢确认,不过挺像我一个十几年没见的同学,所以就好奇问问。”于好笑着转身,“那我先走了,你慢慢看。” 于好今天格外走神,连小朋友都看出来了。 “于老师,这朵小花,你只画了三个花瓣……” 于好看着那空缺地一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那是三色花。” 小朋友挠着圆鼓鼓的脑袋,“可是你没涂颜色呀……” 于好捞起笔刷刷几笔,“涂上去了。” 小朋友拎着那张纸,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小手一指:“可是老师你只涂了一种颜色呀……” 于好理直气壮:“谁说三色花一定是三种颜色?” 说完,就被院长朝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呢。” 小朋友抻着小小短短的身体去拍院长大腿,“不许打于老师。” 院长让护工把小孩儿抱走,自己则在于好身边坐下,“干嘛?心情不好?跑我这来误人子弟?” 于好抱臂靠在窗边,眺望远处翠绿的群山,微微低下头,调整姿势:“没什么。” 院长年迈,身子圆润蹒跚,看上去五十有余,声音却苍老的像一把锯齿:“韩教授身体还好吗?” 于好点头:“挺健朗的。” 院长颔首:“你以前说,学了心理学,就不喜欢跟成人讲话,更喜欢跟小孩儿讲话,所以心情不好就来我这里调戏这些小朋友……” 于好笑笑。 院长看着她,摇摇头,“你这孩子……别老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 …… 周三,临出发调研前一天,韩志琛接到栗鸿文电话,让他带着于好去一趟军分区开会。 于好正巧在韩志琛办公室讨论明天调研的事情。 韩志琛急匆匆挂了电话,把于好手上的文件都一骨碌收拾起来,摞成一叠堆在桌上,挥挥手,对于好说:“你去收拾下,准备跟我去一趟军分区开会。” 听完。 于好低着头慢慢阖上笔盖,看了眼窗外的暮色,重新转回视线,垂下眼,睫毛投下一片如羽毛般清淡的阴影,不咸不淡一句:“我不去。” 第二卷 爱别离(03) 窗外花香四溢,静了一瞬,于好正等韩教授问她为什么不去呢,韩志琛直接拿起桌上的一摞文件夹在腋下步履匆匆行至门口,头也没回,摆摆手说,“不去就不去吧,你正好把明天出差的资料准备一下。” “……” 军分区。 韩志琛被人领到会议室,栗鸿文和几位领导已经在等了,他真诚地笑着致歉:“实在抱歉,明天要出差,今天下午一直忙,刚接到通知就赶过来了。” 栗鸿文站起来,隔着桌子与他握手,笑着问:“小于没来?” 韩志琛颔首,“收拾明天出差要用的资料,没让她过来。” 栗鸿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一一为他介绍完在座的几位领导,简单照过面后,韩志琛刚准备扶着椅子坐下,陆怀征就穿着常服从后方过来,一声韩教授又把他从椅子上给叫起来。 韩志琛点头。 陆怀征又朝栗鸿文那边几个领导打了个板正的军礼,得到首肯,才脱帽入座。 栗鸿文问他,“反.恐演习结束了?” 陆怀征拉开椅子,嗯了声。 “揪出来没?” “一根毛都没剩。”他坐下。 栗鸿文乐,“你倒是给李指导留点面子啊。” 陆怀征斜他一眼,“真枪实弹可没人给你留面子。” 栗鸿文转念一想,倒也是,“等会会议结束,你让老李来趟我办公室。” “嗯。” 陆怀征靠在椅子上,目光散漫,答得很心不在焉。 栗鸿文拿手肘捅他胳膊,冷不丁点破:“别找了,人没来。” 陆怀征挠挠鼻尖,干咳了声,低下头,装模做样不吭声。 栗鸿文谑他,小样儿。 陆怀征其实也没多想,于好不来也许有其他事情吧,她从前就性子冷淡,除了学习,对其他的事儿向来不上心,放他鸽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两人又这么多年没见,除去高中那一年,两人对彼此的过去都不甚了解,用一句话形容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低头无奈笑笑。 “怀征。” 旁边领导叫他,陆怀征抬头望过去,“在。” “小刘请产假的这三个月,组织上跟韩教授商量,他们那边愿意派一名研究员过来跟进,另外定时开展心理疏通讲座,每年定期的心理测评,战后心理监测。“领导说到这顿了下,拿笔敲了敲桌子,“正好你们一年一度的心理测评时间也到了,就定在这月底,时间上只能麻烦韩教授尽量配合你们的时间。” 韩志琛表示没问题,“这件事我可以让我学生跟进。” 领导点头,又看向韩志琛,笑着说:“别看他们平日里严肃,其实也都是半大孩子,年纪都不大,私底下也都调皮捣蛋,但都是队里的精锐兵,就牢您费心。” 韩志琛点头会意,“那是应该的,等我外出调研回来,就立马把这件事落实下去。” 栗鸿文看了眼韩志琛,添了把火:“那就让于好来吧,她之前来过,跟战士们也都熟悉。” 韩志琛笑眯眯地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栗鸿文嘿了声,“你学生,你还做不了主?” 韩志琛:“于好事情多,她手上还有几个课题,还有学生要带,我不可能把她派过来给你们做三个月的专员辅导。她可以负责这块,你们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可以找她,普通的咨询,我其他学生也行。“ 栗鸿文刚要说话,被一旁的领导抬手打断,“就是你说的那个学生?测谎很厉害的?” 韩志琛点头,“对。她算是个比较特别的孩子,也不善交际,你们专员辅导在部队待的时间太长,我怕她不适应,再者把你们陆队长给得罪了,那就不好了。”后半句话说得就有些告状的意味了。 韩志琛这人护短的很,陆怀征先前怼于好的那几次他都记着呢。 栗鸿文也是个护犊子,“老韩,这你就不知道了,怀征这人风评贼好,不信你问几个领导,他对人向来和善,从没怎么跟人急过眼,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好,得罪了谁都得罪不了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领导洞若观火,自然听出韩志琛话里的意思,摘下帽子捋了捋顶上那稀疏的几根毛,问陆怀征:“怎么,你训人姑娘了?” 陆怀征低头笑,“哪敢。” 领导知道他脾气,哼一声,跟韩志琛说:“当兵的脾气直,都不太会说话,别见怪,不然哪能到现在还单着,这事儿就听您安排,派谁都一样,我们对您百分百的信任。” 韩志琛笑着点头。 话虽这么说,回去还是把这事儿交给了于好。 “这事儿就交给你和赵黛琳了,我已经跟领导打过招呼了,陆怀征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写投诉信,我给你转交他们军分区最高领导。” 于好咬着笔帽愣愣地看着他。 韩志琛已经丝毫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把一旁的赵黛琳也直接拉过来,紧急开会。 “兹事体大,不敢含糊,你俩是我最信任的学生,交给你们我放心,部队里禁忌多,黛琳你帮衬点于好。老栗本来还想让你们住在部队里,我坚决不同意,你俩都没结婚,跟一帮大老爷们住在一起多磕碜。” 赵黛琳倒是颇感遗憾,“住一起也挺好的啊。” 韩志琛瞪她,“要不我现在打电话给栗参谋,让他给你留一间?” 赵黛琳忙挥手,“别别别。” 韩志琛转而看向于好,后者正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桃树,三月枝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出了几朵艳红的桃花,他顺着于好的视线望过去,也没看出什么,拿笔尖敲了敲桌板。 “丫头别发呆了。” 于好冷静转回头,“哦。” “……”韩志琛继续说:“你跟赵黛琳调和下时间,一三五你去,或者二四六,这样,其余的时间回院里,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另外每周的座谈会不要忘了参加,论文也不要忘了写,你今年的职称也别松懈了。” “好。” 其实这才是她的人生,写不完的论文,评不完的职称。 …… 于好在外省参加调研一周,最后一天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陆怀征发的。 她当时在开会,低头看了眼,就把手机锁了。 晚上绞尽脑汁写完论文,起身倒水的时候,手机安安静静躺在桌上,她重新看了眼那条短信,内容很简洁。 什么时候回。 于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想,还喜欢他么? 喜欢。 可是又没那么浓烈,这种感觉很淡。陆怀征这三个字,就像是被人用笔牢牢刻在她内心深处,她怕被人提及,怕受伤,被自己用浅浅一层细沙平铺粉饰,不见风日时,倒也太平。 偶有风吹草动,起些波澜,那些细沙就被轻轻吹开,遮不住,心事便也都露了出来,她仓惶想要掩回去,却发现,也是徒劳。 生他气,还是想要看见他。 看见短信,还是忍不住想要回。 十二年了,她发现这个男人对她还是很有吸引力。 于好百无聊赖刷着手机,她统共五十来个好友,朋友圈几乎都是李瑶辛那个朋友圈狂魔的刷屏,李瑶辛真的很爱发朋友圈,吃根香肠都要发一条。 不过,于好挺喜欢的,这样显得她朋友圈有烟火气,不是一味冷冰冰的实验报告,她还挺热衷于给李瑶辛点赞,几乎李瑶辛的每一条朋友圈,她都有赞过。 结束调研,于好回本市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军分区报道。 军分区的心理办公室在三楼,挺安静,平时没什么人,后来于好才知道,隔壁就是陆怀征的办公室,不过他平时不在,基本上都在实战,有时候作战服没换,大汗淋漓地抱着帽子从楼下跑上来的时候,于好刚好下去撞见。 不过,于好都没理过他,穿着白大褂,淡定地插兜从楼上下去。 这天中午。 陆怀征战训结束,今天的训练内容是紧急包扎,为了逼真,他特意让空勤食堂的几位师傅弄了点猪血涂在身上和脸上。结果有个新兵蛋子一紧张把整袋猪血泼在他身上,看上去特“鲜血淋漓”,特“逼真”。 回去换衣服的时候迎头把几个老师傅吓的,还以为他中埋伏了。 “你这‘伤’不轻呐。” 陆怀征低头笑笑,想说闹着玩呢,余光瞥见前方来了一人,话锋一转,故作痛苦:“真不轻,胳膊差点儿废了。” 于好听见这话停了脚步。 这次没不搭理他,几步跑到他面前,掀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怎么弄的?” 陆怀征垂眼睨她,故作抽疼,拧着眉梢一脸痛苦隐忍的模样,满口胡扯:“演习中埋伏了。” 于好有点不信,“瞎扯吧?” 甩掉他胳膊。 啪,陆怀征的手往后一折。 男人应声嘶了声,呲牙咧嘴疼得弯下了腰,他低着头痛苦不堪地闷声哼:“你碰着我伤口了。” 于好低头看他,“哪儿?” 陆怀征弯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抬起另只胳膊,晃了晃,“前阵集训受得伤,还没好透。你去吃饭吧,别管我。” 于好真听话走了。 陆怀征慢慢直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两只手不知觉卡上了腰,眼睛都瞪直了。 结果于好走了两步又折回来了。 他又立马弯下腰去,装作痛苦呻吟。 “回来干嘛?” 于好扭着脸说:“我送你去军医处。” 军医处没人,门口的帘拉着。 于好站在帘后等,陆怀征则一屁股靠在军医的桌上抱着胳膊目光悠闲地盯着帘后的于好。 于好被他盯着烦。 “你把衣服脱了,我帮你看看。” 陆怀征四下看了眼,咳了声,一本正经地捞了本书假装低头翻,“这不好吧。” “脱!” 陆怀征生平还是第一次被女人这么要求,他把书往桌上一丢,弓着背,把手抄进兜里,故作矜持说: “别闹,男女授受不亲。” “不脱算了,不陪你浪费时间了,你自己在这慢慢等吧。”于好说完就要走。 越过他身边的时候,陆怀征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把人拉住。 她手很瘦很细,也很冰,陆怀征一个掌可以将她包过来。 男人的手掌宽厚干燥,充满力量。 他偏着头,凑近她耳边,热气烘着她耳朵,连声音都干净磁性。 “好吧,我骗你的。” 果然。 于好蓦然转头瞪他,他离得太近,一转头,两人鼻尖就差点撞上,呼吸纠缠间,全是他的味道,陌生又熟悉。他微低着头,那眼神对着她的,一瞬不移,像一潭深不见底的井水,要将人吸进去。 于好感觉自己心里的沙似乎又被他拂开一些。 心跳发了狂般砰砰砰直跳,几乎要破腔而出。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 “因为想跟你单独待一会儿,所以骗了你。” 陆怀征松开她,还是刚才的姿势,半坐着靠在桌沿上,双手环在胸前,眼神坦诚且直白地说。 第二卷 爱别离(04) “傻了?”说完, 他自己又笑了,见于好一动不动, 拿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低下头去找她的眼睛,似乎想读出些情绪。 可没有。 于好眼神自始至终都很冷淡。 陆怀征双手环在胸前,低头自嘲一笑, “我开玩笑的, 是真的受伤了,怕你看了害怕, 随口一说, 你——” 于好身后的帘子轻轻吹起, 她直接打断, “你嘴里还有句真话吗?” 陆怀征身子微微挺直, 笑意僵在嘴角。 于好觉得他这吊儿郎当的模样特别可气, 高中也骗过她一次,打球崴了脚,他故意呲牙咧嘴跟她装疼, 装得眼睛都红了, 结果她担心地连过马路都没看红绿灯就急匆匆跑去对面的药店给他买云南白药, 转头见他一蹦一跳地身边的人在说笑, 她那会儿心里又气又急, 把东西猛一摔他身上转身就跑。 陆怀征回过神一瘸一拐追过来, 一个劲儿地道歉,哄她。 可她觉得不解气, 就往他胸口狠狠砸了两下,陆怀征直接把她搂进怀里哄, “对不起啊, 我不知道你这么担心我。” 那时年轻,被他这么一搂,两句年轻的身体就这么贴在一起,两颗心就扑腾扑腾翻了天—— 陆怀征也紧张,第一次这么抱一个姑娘,当时满脑都是一个想法,她可真软,忍不住又搂紧了些,脸在她耳侧蹭了蹭,虚着声叫她名字,一声一声,心疼得不行。 陆怀征能感觉到那时的于好是真喜欢他。 所以他肆无忌惮地跟她开玩笑,逗她,也是真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姑娘来疼。 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这姑娘,除了跟当年那姑娘长相一样,其他,都陌生的很。 眼神里,写着对他浓浓的不耐烦以及对他的不喜欢。 “抱歉。” 他撇开头,双手抄在进兜里,声音也恢复了冷淡,这歉道得毫无诚意。 于好也不在意,转身走了出去。 躲在帘后的男军医终于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斜了眼去看低着头倚在桌边的男人:“你丫搞什么飞机,一进来就跟我打什么手势,还好老子反应快,刚那谁啊” “心理医生。”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沉闷。 军医哀嚎,“丧心病狂啊,连小刘那样的你都不放过,哎,你是不是在部队待久了,随便看只猫都觉得眉清目秀的啊?”说完觉得不对劲,“不对,小刘不是请产假去了么?” “刚来的。” 军医回过神,这么一说想起来了,前阵子吃饭的时候男兵们都在议论,心理研究室新来的那个小姐姐漂亮又冷艳,都赌队长拿不下。 军医颇同情地拍了拍陆怀征的肩膀,“我说你干脆就别自找苦吃得了呗,李部那闺女也不赖啊,而且,娶了她以后你能少走多少弯路啊……” 陆怀征哼笑,“或许我脑子进水了。” “现在倒出来还来得及。” “是么?” 于好吃完饭,回到心理研究室,门口站了个小士兵,穿着作训服。 “找我?” 小士兵点头,“能进去说么?” 于好:“好。” 她进去把灯打开,把空调温度降到十八度,又调了灯光的柔和度,这才拉着门,让他进来。 小士兵坐直,手摆在腿上,局促地环顾了一圈,自我介绍道:“我叫吴和平。” “吴战士。” 小士兵套近乎,“你看上去比刘医生专业多了。” “当然,我是专业的。” 这话于好说得一本正经,吴和平瞧她这样有些忍俊不禁,“我听说你是S科研院的研究员,我有几个问题想咨询你。” 于好唔了声,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他解释一下,“严格来说,我现在还不是研究员,只是助理研究员,但你的问题我尽量回答。” 吴和平分不清研究员和助理研究员是什么区别,总之是心理医生就没错了。 “我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待在这里。”他苦恼地说。 于好认真聆听,“为什么?考评不合格?” “考评合格了。” “其他原因?” “这部队里的精英太多,考评虽然合格,可总是最后一名险险过关,今天早上紧急包扎训练,我还洒了队长一身猪血。” 原来是猪血。 “队长训你了?” 吴和平点头,“别看平时队长好说话,可一到训练场上就有点六亲不认了,训起人来特别凶。“ “我听说你们来这里不容易的吧,要经过层层选拔,淘汰率百分之八十,只有剩下百分之二十的人才能留在这个部队里。因为讨厌他,把你曾经的努力都放弃,不可惜吗?” 吴和平又摇摇头,“你理解错了,我不是因为讨厌他,我很喜欢我们队长,很尊敬他,他是最合格的兵,也是男人中的男人,正是因为这样,我很想得到他的认可,他夸我一句,我一天的训练都有劲,被他骂一句,我那天就饭都吃不下。” “……” “正是因为这样,我发现我做事情越做越错,明明连平时能发挥好的东西,只要队长看我一眼我就紧张,然后开枪的时候连保险都忘了拉,好几次在演练的时候没发挥的余地,队长说我这样的基本可以告别真枪实弹了。可我以前明明在其他连队的时候,样样都是精尖……” “转队吧。”于好面无表情地说。 吴和平心更塞,一脸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的表情。 半晌,又不死心问了句,“我真的没救了?” “倒也不是……” 吴和平一听还有救,黑黢黢的小眼睛瞬间发亮,而后又想到什么,瞬间萎靡下去,低声说:“以前也找过刘医生,吃了点药,但还是克服不了。” 于好低头在病历本上记,“你是不是非常想得到你们陆队长的认可?” “是。” “但是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还差一截?” “对对。” “陆队长不在的时候,你情况会不会好转?” “会,他不在,我就没那么紧张。” 于好把本子收起来,“你得克服对陆队长的恐惧,你害怕的是他。” “怎么克服……” 于好想了想,给了个建议,“让陆队长脱下英雄的外衣,消除你对他的崇拜感。我觉得你需要深入跟他聊聊,你对他可能是有什么误解,你想想看,摒除空降兵队长这个身份,他也是个普通男人,没比你们多只手多只脚,别看他平时耀武扬威的,打游戏真不如你们。” 以前每次都被她虐菜。 吴和平咦了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于好也意识过来了。 此时门外楼梯口,有脚步声响起,在吴和平反应过来之前,于好下巴冲外面一抬,随后又指了指里面的小房间——心理发泄室:“人来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一个放松的环境,不过你得自己去跟他说。” 吴和平一愣,“不能你帮我说一下嘛……” 于好把椅子转过去,背对着他,不冷不淡一句:“不巧,我也很讨厌你们陆队。” 吴和平嘟嚷,都说了我不是讨厌…… 于好没理会,低着头不知道在记录什么东西,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再不去人就走了。” 吴和平硬着头皮走了出去。 “陆……陆队。” 陆怀征刚换完衣服,此刻穿了件普通的战训服,一只手抄在兜里,一只手里捏着钥匙,正要去开办公室的门,听见声音,回头。 “你在这干嘛?” 吴和平实在说不出口,憋了半天老脸憋红,支支吾吾说:“于医生说……” 陆怀征不耐地皱皱眉。 “大男人说话吞吞吐吐干什么?” “我……”吴和平快哭了,“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 “能陪我聊会儿天么“ 陆怀征对这个要求简直有点震惊,伸手摸了摸吴和平的脑袋,“没毛病吧你。” “于医生说,我对你有恐惧感,训练发挥不好都是因为害怕,想要消除对你的恐惧感,我得……得跟你聊一聊,聊什么都行,只要别聊部队里的事儿就行。” “行,在哪儿聊?” 他把钥匙捏回手里,挺配合。 抛开战训场上的事儿,陆怀征大多时候还是个平易近人的大哥哥。 “于医生会安排。” 陆怀征跟吴和平进去的时候,于好已经把里头的心理发泄室温度和灯光都调好了,十八度是人体最适宜的温度,在这个温度下,人体细胞会进入放松状态,言语间会随意些。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柔和的白炽灯照着他们头顶。 陆怀征则随意些,靠在椅子上懒懒散散地耷拉着眼皮,吴和平问一句,他答一句。 收音器里,传来两人的声音。 吴和平的声音浑厚带着小心翼翼,陆怀征声音则清越随意些。 “你平时有什么别的兴趣爱好么?” “打篮球?” “篮球打得好么?” “一般。” “打游戏么” “打。” “都打什么游戏?” “小时候就打红白机,现在没时间打。” “于医生说你游戏打得不好,你俩以前认识么?” 他声音顿了下,良久,才挤出一声轻飘飘的鼻音,“嗯,不太熟。” 吴和平大概不知道问什么,静默了一阵。 “一天上几趟厕所?” 陆怀征:“……” 还是老实回答了,“看情况。” “上学的时候,成绩好么?” “不好。” “那你最好的是哪门课?” “体育?” “也有喜欢的女孩么?” “废话。” “追过女孩么?“ “追过。” “追到了么” “没有。” 吴和平不敢相信,“也有你追不到的女孩么?” 他笑,没答。 吴和平不知道问什么了,总觉得私底下的队长也确实就是一普通男人,除了长得帅点,可一到训练场上,就觉得他身上的男人味爆棚。 “队长,你平时也看片么?” 陆怀征抬眼,没反应过来,“什么片?” “……就……平时需要看得……片。” “黄.片么?“ 吴和平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就戳穿了,他问得很含蓄,只是觉得或许这个问题更能拉近两人的距离,结果他真是太坦诚了。 吴和平点头。 陆怀征大大方方,“看啊。” “多久看一次啊” “……看情况。” “队长,你量过自己的长度么?” “量过啊。” 是男人都量过。 吴和平还是决定不问了,怕伤自尊。 门外的于好没耳朵再听下去,把收音关了一分钟又重新打开。 聊了近一个小时,两人才磨磨蹭蹭从里面出来,于好把收音重新打开,滋滋电流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吴和平脸一红,羞恼地挠挠后脑勺,“于医生,你这都能听见啊?” 于好低着头奋笔疾书记录着刚才两人的对话,随手扬了扬手中的本子,头也没抬说:“嗯,都记下来了。” 吴和平忘了,军人是没有秘密的,任何一场谈话都得在监控下进行,于好肯定得记录。 陆怀征倒没什么表情,也没看于好,勾着吴和平的肩往外拖,“这会儿慌也没用,走了。” 第二卷 爱别离(05) 吴和平羞愧难当, 未来一个月,看见于好都绕道跑了。 话虽这么说, 于好的方法似乎起了些作用, 吴和平看见陆怀征倒也没那么怕了,有次战休的时候还忍不住申请要跟陆怀征打一把游戏,被陆怀征按着脑袋狠狠捋了把头。 于好一三五值班, 其余时间都回院里, 每周六都有座谈会,平时没事儿就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文献, 以及趴在窗台上看他们操练。 于好没想到训练场上的陆怀征真的是她完全没见过的另一面, 平日里那个爱开顽笑散漫的男人似乎是她的错觉, 那张冷峻的脸仿佛被人用胶带绷住了, 连笑一下都勉强, 眼神深邃, 看人的时候锋利如刀。 她办公室后面是个靶场,一排今年刚选拔进来的精兵齐齐以卧姿趴伏在地上,95式.步.枪架在身前。 陆怀征站在这排人身后, 他低着头拿脚踢了踢吴和平, “装弹匣, 愣着干什么。“ 吴和平照做。 他又踢, “拉枪栓啊。” 吴和平枪法其实挺准就是人磨叽, 瞄个靶也比一般士兵的时间长。以前不知道跟哪个教官, 特讲究动作标准。 陆怀征看不过眼,抬起又是一脚, “表演呢你!” 于好趴着窗台,叹气, 喜欢一个人, 是不是会把人变得特别怂?吴和平啊吴和平。 三月底,空降兵全旅心理测评,全旅三个突击队,包括陆怀征所带的一队,全员接受心理测评。 陆怀征是最后一个,他刚外出回来,常服没脱,一进门就把帽子往桌上一放,拉了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抬眉,“开始吧。” 于好只当没看见,低头例行公事地在测评纸上勾画。 “名字。” “陆怀征。” “职位。” “xx空降旅突击队一队队长。” “最近睡得好吗?” 陆怀征靠在椅子上笑,“这算是关心我?” 于好抬眸,冷淡扫他一眼,“这是测试题目。” 陆怀征吃瘪,添了下唇角。 笑意渐渐敛住,目光往边上侧,“不太好。” “最近有性生活吗?” 陆怀征蓦然转回头:“这也是测试题目?” 于好点头,“是的,睡眠不好也跟荷尔蒙激素分泌失衡有关系,比如,单身太久,性生活得不到纾解,容易燥郁,睡眠不太好。” “……没有。”说完,又悻悻侧开头。 “最近有骗人吗?” 陆怀征又看过来。 于好这次提前解释,“骗人之后,心里不安,睡眠不好也是原因之一,你年轻气盛,欲.火难解,又喜欢骗人,满嘴胡话,睡不着正常。” 陆怀征盯着她看,半晌,低下头,口气有些无奈,“于好,我那天只是……逗你玩。” 于好垂眸,在纸上勾了个大叉叉,“叫于医生,跟你不熟。“ “你到底怎么了?” 于好不理他,直接问下个问题。 “最近在做决定有没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有。” “工作上的?” “不是。”陆怀征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目不斜视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别开去看窗外的大树,目光落在那稀稀疏疏透过树缝间洒落进来金灿灿的光点,“我在犹豫要不要把你追回来。” 于好低头又是一个大叉叉,继续下个问题。 “记忆力有没有减退?” “没有,以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生理功能呢?” “……“ “失眠容易导致记忆力减退,长此以往,生理功能会逐渐衰退,你还没结婚,晚上注意不要熬夜。” “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后悔的事。” “有,特后悔,跟你有关,要我复述吗?” 于好抬手制止。 “不想听。” 他低头笑,“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其实是那次两人躲在天台打游戏,于好帮他打了通关,还破了他所有的游戏记录,陆怀征靠在墙上抽烟还挺纳闷的,他打了那么久的游戏记录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小丫头片子给破了,重点是她连刷过的每张地图都记得清清楚楚。 于好把游戏机丢给他,口气着实嘲讽:“太弱了你。” 那会儿男孩儿心气长,好胜心也强,被自己喜欢的姑娘这么谑,心里更是不服气,便想着要找回点场子杀杀她威风。 陆怀征随手把烟掐了,一把抓住于好的手腕把人抵在墙上,低声威胁:“说谁弱呢?” 一开始是纯想教训她,后来空气不知道怎么就变了味。 那个角落平时没什么人上来,太阳暖烘烘的晒,那时是傍晚,绯红的天,余霞散成绮,煦煦拢拢裹着角落那对纠缠的少年。 于好后脊背贴在墙上,脑袋到他颈窝,他整个人压过来时,鼻尖戳在他的颈窝处,触电般的,耳边是他的呼吸,一沉一吸。 他声音又往下压了压,低头去找她的眼睛,“得意忘形了?嗯?” 于好心跳如鼓,气氛就在这一瞬间变了味,暗流涌动,暧昧至极,霞光蕰着他的眼,有点淡淡的红色。 陆怀征看着她泛着水红的耳朵,唇在她耳边,呼呼喷着热气,他心念一动,试探着用唇去蹭她软软清秀的耳廓。 于好下意识往边上缩了下,双手抵至胸前要去推他。 被陆怀征握住反手压在墙上,正耐人寻味地低头看着她,半晌,背后的光晒得人发软,于好感觉自己快站不住脚了。 气氛暖烘烘,比他的呼吸更甚,陆怀征再低头的时候发现她闭上了眼睛,结果他当时恶作剧心理涌出,偏了头在她耳边轻声笑:“不是说不喜欢我么?被我占便宜还闭眼睛?配合谁呢?” 于好如梦初醒,睁开眼狠狠踹了他一脚。夕阳下,少年就靠着墙笑得前合后仰,身体都发颤。 …… 陆怀征从于好办公室出来,在门口洗了把脸,掬了捧水狠狠搓了搓,然后低着头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任凭额发上的水汨汨往下滴。 高考结束后,他考了个二本大学,在城郊呢,大老远跑去清华跟周斯越合租,他以为她不是在清华就是北大。 没课的时候,他就叼着根烟蹲在五道口,有时候一蹲就是一整天。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就是不敢托周斯越打听,他怕打听出来她不在。可觉得这是她的梦想,他看那恢弘的校门,便也觉得亲切。 大二入伍征兵,他一时脑热,就去了,在部队的时间过的快,基本没什么时间去想女人,他就觉得自己其实应该忘了。 结果再见到她,就明白,没忘,藏着深,一时之间刨不出来,得花点时间。 他这人其实挺懒,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愿想。 陆怀征又往脸上掬了捧水,身后有人过来勾他的肩,湿哒哒地脑袋上还挂着水,回头一瞧,是二队的队长,孙凯。 比陆怀征矮一些,皮肤比他黑两个度,好在五官周正,笑起来也算阳光,嘿嘿地冲他一笑,“老陆,我要结婚了。” 陆怀征先是一愣,拿手抹了把脸,“好事儿啊。” 孙凯说,“提早跟你说,红包先备好。” 陆怀征笑,转身靠在水池边上,嗯了声,“相亲认识的?” “政委介绍的,就以前咱们空军医院那女医生。” “可以啊。” 孙凯勾着他脖子:“就剩你了啊。” 他双手反撑在水池边上,表情松散,“我不急,三十再说吧。” 话音刚落,突然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号角声,两人神色微凛,互视一眼,快速带上帽子,如箭一般朝着号角声集合点冲去。 孙凯靠了声,“今天有演习吗?” 陆怀征摇头,“出任务吧。” 于好下楼的时候,看见两人风一般地从她面前疾驰跑过,陆怀征只看了她一眼,脚下步伐生风,那清隽的背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拐角处。 再回来,已经是一周后。 于好以为他们还没回来,在训练场溜达的时候被陆怀征撞了个正着,当时她就学着陆怀征平日里指点队员的模样,背着手来回走,时不时停下来,踢踢这个,踹踹那个—— “下巴贴这么紧,不怕给震碎了” “脚,张这么大干嘛,划船啊!” “瞄谁的靶呢你!” “追求什么姿势漂亮,先给我把目标瞄准了,怎么不进表演队去!” 口气可以说是十分像了。 然后她余光瞥见一旁的人影,狐疑看过去,发现陆怀征一本正经且表情饶有趣味地插兜靠着树,盯着她看。 于好变了脸色,转身就往外走。 他直起身跟过来,“知道训练场不能乱闯吗” “现在知道了。”不冷不热地回,脚步不停。 “站住。” 于好没停。 “再走我开枪了。” 这么赤.裸裸有力的威胁,于好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你最好一枪爆了我的头,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倔得很,像头牛。 结果这天,栗鸿文把陆怀征叫到办公室,桌上烧着一壶大红袍,正蕰蕰腾着雾气,他给陆怀征倒了杯,推过去,“尝尝,韩教授特意捎给我的。” 陆怀征抿了口,靠在椅子上,点头,“好茶。” “那是,韩教授的都是好东西。”栗鸿文意有所指,“怎么样,有进展没?” 陆怀征:“什么进展?” 栗鸿文啧一声,“于好呀,别告诉我这么多天,你连人微信都没加上。” 陆怀征笑笑不说话。 栗鸿文见这模样不对,“不是吧,你小子,我当初追你嫂子只用了两天,这他妈都快一个月过去了,你干嘛呢!” “人不喜欢我呗。” “不至于,你努努力,人家不就喜欢上你了,正好,明天训练场你跟二队的演习,让于好也参加参加,就当孙凯那方阵营的人质,你们不是缺个人质么?“ “我们用假人就行。” “假人不够逼真,就让于好同志牺牲牺牲,顺便也给他们几个打打鸡血。” 于好第二天就接到领导通知,让她参与这次演练,并且作为二队的人质,等待一队人员营救。 孙凯把于好锁进人质营,派了两人把手,又叮嘱道,“陆队那队可是有远程狙击手,你们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陆队这人最喜欢耍小聪明,就算他硬闯,咱也不能怂!干他!听见没!另外,保护好于医生,人质被爆头,谁赢都没用。” 于好脑袋上带着防护头盔,被人用绳子绑着捆在凳子上,孙凯走之前,还宽慰似的拍拍她的肩,“辛苦你了。” 人质营是用汽车轮胎一层层摞起来的一个小房间,四周都是空的,能看到外面,她等于完全暴露在两队人的视野里,谁要是看她不爽,一个爆头就解决了。 于好手边有个对讲机,能听见陆怀征那队的信息。 吱吱溜溜一串嘈杂的电流声后,传来陈瑞的声音,“队长,能看见人质营的位置么?” 半晌,陆怀征声音传来,“看见了。” 然后是小班长:“孙队长这回下血本了啊,我都看见他们刚刚在附近埋雷了,咱们要是硬闯不仅有被爆头的风险,还有可能被炸死,要不干脆把于医生一枪爆头了吧,省得救。” 说完一群人嘿嘿乐。 于好黑线,想不到你是这种小班长。 然后就听见陆怀征压着笑的声音,“好主意。” 静了一瞬。 三,二,一。 “轰——”一声,于好看见前方地面炸开一道雷,土壤飞溅,灰尘满溢。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他妈都是真刀实枪? 对讲机里传来陆怀征的声音,“行了,别聊了。陈瑞,掩护我。找个高地,别让他们发现你的位置。” 耳边不断炸开响雷,以及砰然作响的枪声,于好震耳欲聋,前方的草坪里似乎有人在移动,小草在轰然炸开的雷声里随风立起。 那人影随着忽然冲出了冒起的黑烟中,于好看着他冲人质营过来,半个身都要探到人质营时,旁边又炸起一道响雷,他反应极快,手肘挡着脸,立地趴伏,再抬头,那张俊脸就露出来了,还冲于好坐了个嘘的手势。 陆怀征利用雷障,加上陈瑞狙击做掩护,很快就冲到人质营了,这是最冒险也最单刀直入的办法,在真实作战中一般不敢,因为容易暴露自己位置。而在演习中,这样的方法最快。 结果于好故意大喊:“你来啦!” 原先还在另一边巡逻的两人倏然跑过来,陆怀征就彻底暴露了,他迅速反应过来,手撑着人质营的窗户翻进去,擒住一人手臂往地上一折,又反身去捉另一人的肩,反手摁在墙上,另一人朝他背后扑来,他跟背后长眼睛似的,将人反拽过来,甩过去,两人齐齐摔在地上,两人肩上的按钮碰到,头顶冒烟,出局。 这全过程动作十分干脆利落,流畅漂亮。 于好看呆了。 陆怀征走过去,拎着裤腿在她面前蹲下,一只手撑在大腿上,笑着对上她的眼睛:“故意的?给我找麻烦?哎,我哪儿得罪你了?” “没有,给我松绑。” “求我,我考虑考虑。”陆怀征说。 “那你准备把我连着凳子端出去吗?” 这话说得,特别配上于好这一丝不苟的表情。陆怀征没忍住,扑哧笑了,给她松了绑。 两人侧贴着墙准备往外走,他把人护在自己手后,“等会不要乱跑,跟着我走知道吗?”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营地。 于好跟在陆怀征后面,保持一米的距离,陆怀征贴着轮胎墙,问她,“离我那么远,我怎么保护你?” 于好:“不用你保护。” 他哼了声,“那你自己跟紧了。” 话音刚落,他走得极快,两三步已经走到了树下,于好还在人质营这边站着。 孙凯发现人质不见,开始大面积轰雷。 没几分钟,于好面前就轰然响过几声,陆怀征直接扑过来,将她护在身下,男人的身躯硬实坚.挺的压着她,急促的呼吸声伏在她头顶。 灰尘拂开,两人面目渐渐清晰。 于好感觉男人胸腔微微震动,声音愠怒:“让你跟着我不跟,被炸死也活该!” “大小姐脾气能不能收一收?!” “我以前真是把你惯出毛病来了!!” 这一顿凶完,是真老老实实跟在他后面出去,一句话也不肯说。 吃午饭的时候,两人都黑着脸,如临大敌。 直到,周五那天,陆怀征休假,他去栗鸿文那里要手机,一打开就无数条微信弹进来,然后就在李瑶辛的朋友圈里发现了一条奇怪的对话。 李瑶辛不知道回复谁。 “于好小姐,你真的很喜欢点赞我的朋友圈哎。” 第二卷 爱别离(06) 以前部队不让使用智能手机, 去年刚下的通知——“网络进营”,说是允许使用网络和智能机了, 就是时间上有管控。 陆怀征一直懒得换, 每回跟队员们休假出去,满大街的触屏手机,就他手里一个按键板砖机, 陈瑞几个都笑他, 他自己倒不在意,还挺享受的。 因为每回有姑娘过来搭讪, 帅哥加个微信呗。他一掏出那板砖机, 心平气和说, 还真没有, 人姑娘就瞠目结舌走了, 以为是哪个犄角旮瘩来的土鳖。 这手机刚换不久, 他算是个长情的人,原先板砖机从高中一直用到现在,彻底报废了。微信也是刚申请没多久, 没几个好友, 所以一打开朋友圈, 几乎全部是李瑶辛的状态。 最上面一条是她刚刚才发的, 底下就有一条评论, 是她自己回复自己的。 “于好小姐, 你真的很爱点赞我的朋友圈哎。” 陆怀征心口一窒,又斗着胆子往下翻了翻。 李瑶辛的朋友圈就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陆怀征翻到一半就没耐心再往下翻了,他把手机揣回兜里, 背靠着栗鸿文的办公室门口陷入了沉思, 琢磨着这俩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电闪雷鸣间,一个激灵,脑子里闪过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他又再次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打开微信,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极快速地将李瑶辛的朋友圈刷刷刷飞也似的划到一个月前。 然后时间定格在周六那天。 她果然发朋友圈了,还拍了六张图片,最后一张那笑得跟个二缺似的傻.逼,不是他是谁? 李瑶辛真的特爱自己回复自己,每条状态下几乎都要自己回复自己一条。 那条也不例外。 “问的人太多啦,现在统一回复,相亲,嘻嘻。” 陆怀征觉得大脑轰然一声,空白一片,心里仿佛有几十个车轱辘在咕咚咕咚不停转,又乱又忐忑,第一次跳伞都他妈没现在这会儿紧张。 结合这几天的反应,他觉得于好是看到了,说不准还点了个赞。 胸口闷了口气,鼓鼓的,上不提下不咽,无处发泄,憋得慌。 陆怀征心突突得跳,觉得自己真不是东西。他这人算不上谦谦君子,倒也真算不上坏,顶多就是嘴贫了些,干了坏事,向来也不怕,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年少的时候,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踏破云霄的侠气,敢怒敢言敢辩。 他没骗过谁,一说一二说二,坦率直白的很。 唯独骗过一姑娘,还没骗到手。 一面儿是谎言被识破的臊,一面儿又觉得于好生气说明对他还有感觉。 好事儿。 最后那个赞,陆怀征还是在孙凯微信里看到的,孙凯结婚拉了个群,然后他就惊奇的发现,群里有李瑶辛,还有于好。孙凯跟李瑶辛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至于于好—— 他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于好,是休假第二天,他陪孙凯去选结婚戒指,在一家商场。一听说是结婚,服务员热情洋溢地把他们今年最畅销的几款戒指码得齐齐整整摆在柜面上任君挑选。 俩大男人平时战场上杀伐果敢,到了这时候都全然没了主意,陆怀征更没经验,一条长腿撑着地,挎着腰坐在高脚椅上,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亮晶晶闪着流光溢彩的东西,戴在手上多碍事儿,开枪搁着慌。 孙凯小心翼翼举了一枚,转头问他,“这枚怎样?” 他扫过去一眼,“跟刚才那枚有什么区别?” 孙凯捏着戒指,转头看服务员。 服务员笑盈盈地热心解释,“先生,是这样,这枚是三十分,刚才那枚只有十分,结婚的话,三十至五十分最热销。” 俩人都愣了,不懂这五十分三十分是什么单位。 孙凯问,“五十分多大。” 服务员:“通俗点说,五十分就是0.5克拉,截面直径5.1毫米。” 孙凯若有所思点头,陆怀征懂了,手搭上他的肩,给他提醒:“就跟你平时用那枪口径差不多大,稍微小个0.7毫米,忽略不计了。” “……” 男人之间的思维真……服务员吓傻,拿戒指的手开始哆嗦,“二位……还有别的需要看……看吗?” 孙凯没察觉,挥挥手说我再挑挑。 然后就这会儿,两人手机震了下,陈瑞在群里问,那个没头像是谁? 孙凯回,心理科的小于医生。 陆怀征蓦然抬头问孙凯,“是于好?” 孙凯点头,是啊。 “你什么时候加得她微信?”陆怀征坐在高脚椅上,侧着眼幽幽盯着他。 孙凯全神贯注在钻戒上,挑挑拣拣,有问有答,“那天演习结束就加了啊,我们队里的小伙儿热情,一队的人就是被你带的,一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说完,孙凯让服务员拿另外一对给他看看。 陆怀征低头打开于好的微信,干净简洁,简直跟她本人一样,连个头像都没有。 “把你手机给我看看。”他忽然抬头说。 孙凯随手把手机递过去,他打开李瑶辛的朋友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于好那个大戳戳的赞时,还是觉得五雷轰顶,天崩地裂——他、完、了。 群里有人问:“小于医生,你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啊?” 没人回应。 其他人就打趣道:“喜欢什么样儿也不喜欢你这样儿的。” “陆队这样的,喜欢不喜欢?”这话是陈瑞说的。 “陆队没谈过女朋友,二十一世纪纯种处.男!” 这话是平时私底下大家爱开玩笑。 “别欺负陆队不看微信啊。” “不过说真的,小于医生,你考虑下我们陆队呗。” 于好一直没出来说话。 直到大家要收手机上交时,微信叮噔弹出来一条。 李瑶辛发的:“你们陆队不是谈过女朋友吗?他说高中的时候谈过呀。” 群里炸开了,一片哗然。 “高中,卧槽,早恋?” “看不出来啊。” “我就知道陆队这丫没那么纯。” “陆队追女生一定很有一套。” “……” 陆怀征:“你们今天是不是太闲了,时间到了吧?不用训练?” “……” “……” “……” 一度冷场。 紧接着,又弹出来一条。 于好:“嗯,很认真且最后一次说,我对你们陆队没别的想法。” “……” “……” “……“ 再次冷场,然后所有人在群里发了个尴尬的笑。 “交手机了交手机了,不闹了。” “随便开开玩笑,小于医生不要介意。” “小于医生既然都这么说了,大家就不要再开玩笑了。” “……” 陆怀征冷着脸,把微信关了。 孙凯挑完戒指,结账的时候趁着空闲把微信记录刷了一遍,看某人黑着的脸,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你对小于医生有意思?” 陆怀征抱着胳膊靠在柜台上,扭着脸不说话。 Boucheron在商场最外层的一楼,外头就是人头攒动的十字路口,拥挤的窄道上塞满了车,如一条盘旋的长龙,却像一只蜗牛缓缓挪动。 孙凯从服务员手里收回卡,叹了口气,说:“我觉得小于医生,也不是说不好,就是感觉没什么情趣,你要真喜欢的话——兄弟我还有几个热情奔放的……特别主动——” 话音还没落,人就推门出去了。 孙凯在后头伸手哎了声,“你上哪儿去?” 他丢下一句,“外头等你。” 陆怀征那天穿着很休闲,黑色夹克衫衬得他下颚挺削,不穿军装的时候,轮廓其实更柔和一些,没那么凌厉,鼻翼尖挺,剑眉微抬,唇薄轮廓清晰,嘴角尖细,牙齿白整。饶是这大马路上养眼的风景,经过的女生都忍不住回头打量。 可他目光却紧紧盯着缓缓流动的车流。 于好靠在沈希元的车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等会讲座结束要不要我去接你?”沈希元问。 “不用,我打车。” “女孩子打车危险,还是我去接你吧。” “真不用。” 沈希元揉了揉于好的头,“好吧,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 孙凯提着东西出来,接到陆怀征的短信。 “有事先走,你先回队里吧。” 孙凯咬牙啐骂了句你大爷。 “车呢?” 那边回:“开走了。” “卧槽,那我走回去?” “打车,爷给你报。” …… 沈希元将车停在空军疗养院门口,警卫仔细检查完于好的证件,这才肯开杆儿放行。 没一会儿,院外又拐进来一辆车,被拦住了。 陆怀征降下车窗,一露脸,警卫就知道是自己人,“今天休假呐?” 他不急着进去,靠在座椅上嬉皮笑脸跟人扯皮:“对,里头干嘛呢?这么热闹?” 警卫说,“一个老兵的心理讲座。” “在几楼?” 警卫想了想说,“5号楼吧,二楼,老兵活动中心,您要没事也可以去听听,当提前预习了。” “行嘞。”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陆怀征靠在座椅上点了支烟,又递了支给对面,不敢抽,笑着接下,小心翼翼地藏进裤兜里。 陆怀征递完,手顺势挂在窗沿外,侧头笑了下。 这会儿,沈希元的车就从另一条道上开出来了,车窗也降着。 警卫去开杆儿。 陆怀征没动,仍旧大剌剌地将车怼在门口,初春的太阳温暖地照着他的车顶,斜斜一束落在他露在车外的手臂上。 沈希元开得特别缓慢,警卫有一瞬间都觉得这帧画面有些静止,沈希元的车头越过那边车身一半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侧头看了过来。 沈希元饶有兴趣地盯他看了许久。 陆怀征只波澜不兴地扫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收起挂在窗外的手,微抬起下巴,不露声色把烟递到嘴边,慢条斯理地抽了口。 冷淡如斯,兴趣甚微,眉梢还带了些不耐烦。 第二卷 爱别离(07) 日暖风和, 太阳金灿灿的耀人眼,嫩绿的小草叶偷偷从土里冒了尖儿, 翡翠的绿, 迎风不倒。 隔着轻薄的光线,沈希元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陆怀征。 他高中的时候见过陆怀征。 那时他大一快期末了,担心小姑娘在新环境不适应, 抽了个没课的下午去十八中门口接于好放学。 在校门口等的时候, 看见几个男生有说有笑回学校,然后就从他们嘴里听见了于好的名字, 下意识看过去。 后方一男孩, 伸手搭住最前面那个瘦瘦高高, 手里还拎着球的男生说, “怀征, 听说你真为了于好把那小霸王给揍了?” 沈希元就忍不住多瞧了眼那个叫怀征的男孩儿。 少年穿着球服, 球裤宽松及膝,露出一小截紧实的腱子肌,跟腱细长直溜, 弹跳极好, 蓝色乔丹系列球鞋, 上身套着一件阿迪的外套。看得出来, 家境不错。 除却嘴角那一抹不太明显的清淤, 模样倒是清隽。 他低头拍着球, 嗯了声,算是应了那人。 几人神色变得暧昧起来, 面面相觑,又见少年把球拎起来抱在怀里, 背影一摇一摆, 歪着身子回头补了句:“你们别给于好知道,不然又要被训了。”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忧愁无限。 后方几人听不下去,一脚朝他踹过去:“靠,秀恩爱?我看你倒是很享受。” 他抱着球笑笑不说话。 又有男生勾住他脖子,低声问:“你俩到底在一起没?” 他摇头,“没。” 男生疑惑,“为啥呀?” 他仰着头把球往前一扔,随口说了句:“她说高中不想谈,再说吧。”然后踮起脚跑过去把球拦回来,转回身拿下巴点刚才那男生:“哎,你别整天这么八卦兮兮的,出息,马上就市内联赛了,我说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打球上?!” “那你有本事别去找于好!”男生不服气。 陆怀征反手把球朝他砸过去,笑骂:“我不找她我找你啊?!” 男生笑嘻嘻把球接过去,几人推推搡搡一起进了校门,丝毫没注意到旁边静静立着的沈希元。 沈希元那时就觉得他比同龄男孩儿看上去成熟,这会儿瞧他还真是没什么变化,五官轮廓都是从前的模样,无非是褪去少年的稚嫩,成熟了些,加上那眉宇间的沉稳自信与傲气,确实比从前那小孩更吸引人,难怪师妹会紧张。 在警卫以为沈希元要把车停下来时,陆怀征这边摁了摁喇叭,示意他开杆儿,警卫忙过去把杆儿开了。 陆怀征从车窗里伸出手挥了挥意思谢了,然后升上车窗把车开进去,警卫身姿笔挺地朝他敬了个礼。 沈希元也没再停留,摇头笑笑,朝门外驶去。 应该还会再见面的。他想。 …… 陆怀征停好车,拎着钥匙,几步跨上了二楼,还没走到活动中心门口,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于好的声音,不轻不重,清脆响亮,像黄莺出谷。 “当我们感觉到压力时,会不自觉揉搓一下颈部,像这样……”她一边做示范一边说,“有助于舒活颈部血液,缓解大脑紧张,这其实是大脑发出的信号,需要肢体去放松——” 说到这,于好顿了下,因为后门口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她觉得是自己最近有点魔障,老出现幻觉,很快找回思绪,接着往下说:“跟测谎仪相比,其实安慰行为能更直观的反应出人的大脑,比如男性在撒谎时,大脑感觉压力,会不自觉按摩颈部舒缓压力,调整心率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者矫正领带和衬衫领口,这都是大脑不自在的表现。” 陆怀征没进去,就在走廊外悠闲地靠着,听着里头姑娘如流水般的授课内容,偶尔就插兜站在宣传橱窗面前看简报。 简报看得入神,被人叫住。 “你怎么来了?” 陆怀征茫然回头,认出是以前队里的老班长,早年在南苏丹维和时炸没了一条腿,退伍之后便转到了空疗院。 陆怀征微笑,扬手一指宣传橱窗上的老兵战史:“正看到您跟刘指导呢。” 老班长低头杵着根拐儿站到橱窗前,许是看到陆怀征有些感慨,苍老的眼皮褶皱堆叠,一层层耷拉着,微微抽着,“有什么好看的,写来写去还不都是那些事儿。你听了没千遍也得有八百遍了吧?” 陆怀征讪然,“听上万遍也不腻,您是英雄。” 老班长摆摆手,“你爹才是英雄,去年扫墓我跟刘指导去看你爹,满园英烈,我们这算什么,你父亲就常说,先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江山,咱们可不能懈怠,一门忠烈,门门忠烈。” 陆怀征收起笑,点头道:“确实,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保家国,敢为先,吾辈自当强。” 老班长挺欣慰,手搭上他的肩,“最近怎么样?听刘指导说,组织上今年想给你提衔,你可别掉链子。别给咱们连队丢脸。” “好。” 陆怀征格外听话。 老班长重重捏了捏他的肩,“行啊,比刚来那会儿,结实不少。” 陆怀征笑笑不说话。 “刚来那会儿看着像个小白脸,我还跟刘指导说,你这小子绝对吃不了部队里的苦,没成想,骨子里还挺正,倒是真没给老陆丢脸。” “看不出来您还以貌取人。” 老班长竹筒倒豆儿,“你不知道队里那先前来一新兵,长得也跟你似的,晚上睡觉前还用什么管制物品洗得满脸泡面,一天非得洗两次澡,那生活过得叫一个讲究,我一看,你俩长得挺像,我跟刘指导说完了,又来一讲究人儿,刘指导还跟我搞神秘,说你是老陆的孩子,我就想老陆那糙样怎么生一小白脸,刘指导跟我那阵都为了那孩子头大,生怕再来一个,没想到你这孩子最后还进了特.种部队……不说了,脚麻,我得下楼走走。“ “送您下去?” “不用,你忙你的吧。“ 老班长要强的很,腿没了之后变得格外敏感,更讨厌别人的同情和施舍,陆怀征怕说多了引起他的反感,倒也没坚持,目送他下去。 最后十分钟,陆怀征从后门进去,混在最后一排,装模作样听于好讲课。 “人在高兴时,会高举手臂,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当犯人被枪指着的手,警察会要求他们高举手臂,或者抱头蹲在地上,这其实也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安慰……当你们感觉有压力的时候,可以试着将手高举过头顶,促进全身的血液流动,也是一种缓解紧张的方式……” “时间差不多,黑板上是我的电话,你们有其他任何问题,都欢迎咨询。” 其实这样的讲课,大多数都没人在听,底下的人自顾自交流,等于好一说下课,老兵们作鸟兽散状,一窝蜂往门外涌。 活动室瞬间空了,只余一抹昏黄的夕阳余晖。 于好低着头自顾自收拾东西。 “咳。” 响过一声轻咳。 于好抬头。 陆怀征敞着腿大剌剌地坐在最后一排位置上,一身简装,利落干净,整个人几乎是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肘搭在旁边的挡板上,支着下巴半遮着嘴巴,笑盈盈地看着她,笑得格外清朗。 “你说你是不是偷懒,这讲课内容跟上回在我们部队里说得有什么区别。” 于好垂回眼,一边收拾东西,没好气:“想听别的内容也可以,可以啊,给钱,我一小时咨询费两千。” 陆怀征已经起身走了过去,绕着讲台走了半圈,稳稳在她身边站定,捡起桌上她的笔记本随手翻了翻,于好想夺回去,被他更快一步收进怀里,人往桌上一靠,微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你怎么不干脆去抢呢?” “给不起就把东西还给我,别浪费我时间。” 陆怀征不动,低着头笑看着她,那眼睛深邃的,似乎在思索什么重大的事情。 半晌后,他把本子放在桌上,说:“晚上跟我吃个饭,两千,等会给你。” “超过一小时呢?” “四千。”他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别处。 于好愉快地答应,“成交。” 陆怀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最近很缺钱吗“ 于好收拾好东西,没搭理他,抱着笔记本高仰着头直接走了出去,丢下一句,“你还剩五十五分钟。” 背影单薄却笔挺,马尾在身后一甩一甩,陆怀征又想起以前高中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爱理人走在前面,像只高傲的孔雀,马尾骄傲地能飞起来。 她其实很规矩,永远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 不像胡思琪几个,一会儿散着头,一会儿又卷起来,花样很多,她永远都是一个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马尾。 他特好奇,想看看她散头发的模样,有次趁她不注意悄悄去解她皮筋,没经验,手往下一拽,把人给拽疼了,眼睛瞬间腾起水汽,红红彤彤的,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拢着头发问他:“你干嘛!” 看得他心里一咯噔,好声好气给她道歉,“哎,我错了,别哭。” 于好没哭,眼睛是给疼红的,男孩子下手有点没轻没重,也不知道那皮筋勾住头发猛地往下拉有多疼。 于好就狠狠在他肩上锤了几下,下手也重,陆怀征咧着嘴喊疼,反手给人握住,往自己怀里带,得了便宜还卖乖:“哎,疼疼疼,下次不弄你了,真错了。” 这些事儿就跟碎片似的,这几天总是不断想起来,拼拼凑凑,倒也快齐整了。 陆怀征追上去,捞过她手里的电脑包夹在臂肩,又把她的另只手里的包跟书单手拎过来,手抵着她的背,往前推。 于好抬头看他。 男人气息迫近,两人胸背相贴,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她,昏黄的光线下,平淡地开口:“我拿。” 于好没客气,乖乖跟在后面。 上了车,于好扣上安全带,陆怀征把车窗降下通风,开出疗养院的时候,才关上,手撑着窗沿,单手打方向,眼神从后视镜上收回来,轻瞥了眼于好,淡声问:“想吃什么?” 别说现在,他过去也不知道于好喜欢吃什么。于好中午很少在食堂吃,平日里更少见她吃什么零食。 中间平添这十二年的空白,两人对彼此的习惯都陌生的很,这种感觉就像他很早之前得到过一本很喜欢的书,光这封面已经来来回回看了百遍,可却从未打开过这本书就丢了。 十二年后再失而复得,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书封却已全然换新,也不知这里头内容有没有变。 殊不知,于好现在也是这心情。 听说人体细胞七年更新一次,这都快第二轮了,面对全新的彼此,彷徨过,试探过,不可否认,她依然对他充满兴趣。 “今天不用去相亲啊?” 陆怀征差点踩了个急刹,他想了千百个开头,甚至刚刚在老兵活动中心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段开场白,怎么才能不尴尬又不动声色把这事儿给解释了。 类似于,他咳了咳嗓子—— “于好同志,我今天其实是来给你解释下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李瑶辛的朋友圈里——” 这个开场白太正式,也不是他的风格。 又换了个,咳咳。 “小于医生,周六那天是我的错,不该放你鸽子——” 太轻浮,没诚意。 “于好,有个事儿我跟你说下——” 太随便。 没想到于好主动开了口,陆怀征原先单手支着下巴,懒懒地靠在座椅上开车,听见这话,整个人倏然坐直,双手握着方向盘,偷瞟一眼于好,清了清嗓子说,“于好,其实——” 于好看着窗外的风景,打断他:“不用解释,我本来就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你那天在饭桌上怼我跟韩教授怼得挺利索的,只不过换了个对象,你倒是挺开心的。” “我那笑不针对李瑶辛啊,职业微笑而已。” “你们是空军又不是空少,还职业微笑?” 陆怀征添了下嘴角,“我什么时候在饭桌上怼你跟韩教授了?” 于好冷冰冰地模仿他的口气:“领导,您就别拿我开涮了,这么漂亮一姑娘怎么能嫁给我这种当兵的,别难为人家了,我吃饱了,先回,您跟韩教授慢吃。” 陆怀征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当初的原话,结果于好跟个复读机似的把他的话复述地一字不漏,这让他又想起上次在操场模仿他训人的事儿。 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看过去:“我发现你是不是特喜欢模仿我?” 于好切了下,目光有始自终都盯着窗外,轻飘飘地回:“我从小就喜欢模仿一些动物说话,比如猫,狗,猪之类的,请问你是哪一种?” 牙尖嘴利,倒是没怎么变。 陆怀征吃瘪,一摸鼻尖,淡声说:“我不那么说,你难道真打算嫁给我?另外,周六那天,李瑶辛是我们空政李部的闺女,我可以拒绝我们领导,但拒绝不了李部,本来那天想跟你解释,又怕你多想,我去那边也不是相亲,只是想跟李部说清楚,我对他女儿没意思。” 话说完,是长久的沉默。 两人谁也没打破这沉默的气氛,连点菜的时候,陆怀征都是把菜单丢给她,自己则出去抽烟了。 等回来再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于好已经点完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随便点了些。” 陆怀征点头,“随意。” 从重逢至今,两人从没像现在这样平声静气地坐在一起过,不是她怼他找补,就是他怼她沉默,一直处于一种剑拔弩张又硝烟黯然的氛围里。 隔着昏暗的光线,能看见男人略微凌厉的轮廓。于好记忆里的陆怀征虽不是什么好学生,但也算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再重逢,他的眉眼里,愣是瞧不出当年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有的全是沉稳。 餐馆是她选的,陆怀征不常在外面吃饭,让她拿主意,于好就随便在大众点评上选了一家评分高的。 一进门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 视线对上的瞬间,桌上的小橘灯烛火摇曳,光影随波轻晃,暧昧的光流在涌动,于好搓着前臂,环顾了一圈,狐疑: “这家店为什么不开灯呢?” 陆怀征身体往前一倾,越过桌子在她耳边,憋了老半天的笑意终于绷不住:“怎么,没来过情侣餐厅?” 第二卷 爱别离(08) 听完这话, 于好一个若有所思的眼神瞟过去,斜着眼睛打量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陆怀征反应更快, 直起身, 不自在搓了搓鼻尖,“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然后就着身后的凳子一屁股坐下去, 低着头挠挠眉, 人坐正,清了清嗓子, 又看过去, 说:“看来这么些年, 还没谈过男朋友?” 幽暗的餐厅里, 昏黄的灯光微微弱弱, 似是因为这话, 连灯光都亮了些,窗外夜景已致,树木静悄耸立, 全为这夜色平添一抹安然。 于好表情微哂, 挑眉反问:“你看上去很有经验?” 陆怀征又咳了声, 立马解释:“没有。”又觉得自己解释太快, 落了下风, 靠在椅子上不咸不淡地又补了一句, “主要还是没时间。” 于好嘴角微微上扬,表示可以理解。 这讳莫如深的表情, 也没回答到底谈过没谈过,这让陆怀征有点焦躁不安, 星离雨散这十二年, 往日情分早已高岸深谷,不见西东。 他年少时第一次发现对眼前这姑娘上了心,是在运动会之后,那会儿她天天放了学帮他们班出板报,他有时候打完球回来发现她还在,教室里没一个人,连他们班的宣委都跑没影了,他就坐在桌子上静静陪她画完。 有时候就盯着画,有时候是盯着人,看久了甚至他自己都分不清是看画还是看人…… 长此以往,渐渐的,发展成,明明自己旁边就有个厕所偏偏故意绕远跑去五班那边上,美其名曰多活动活动筋骨……课间出操的时候,眼神总忍不住往五班那边瞟……打球的时候,只要看见她经过操场,连上篮的动作都更比平时跟更强势,结果人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手机上打了无数遍的我喜欢你,打到后来,他只要输入一个我字,后面就自动地跟个连体婴似的跳出喜欢你三个字。 暗恋是种什么情绪呢? 嗯,反正就是输入法都比她要善解人意。 小的时候,父亲是警卫员,常年不着家,一年里见不着几回,他就发脾气,想见爸爸,哭闹不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举高高,骑马马,只有他没有。 次数闹多了,母亲只能无奈叹气,但陆老爷子是个很讲究家风的人。 陆永康正值古稀,早年当过文艺兵,腰杆直,这把年纪了风骨犹在,陆怀征五岁之前都跟老爷子学中国历史世界地理以及各种百科知识,直到儿子儿媳去世,老爷子痛心泣血,没回过神,这才把陆怀征交给了他姑姑带。 老爷子算是通读中国历史,在国学的研究上也有一定的造诣。 最常说的一句话是——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要畏惧,面对自然界的灾异也不要害怕,不能盲目效法祖宗留下的制度,应当革新除异,所谓的流言蜚语更不需理会。 这话老爷子一直拿来教育他,不管他以后在哪行哪业,当兵也好,不当兵也罢,即使在普通的行业上班,这是男人的涵养。然后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包括,再长大一些,有了喜欢的姑娘,爱要深沉,不是索取,轻浮。 后来他当了兵,老爷子缠绵病榻些许时日,姑姑一直瞒着他,直到老爷子去世,他才收到消息,那会儿还在南非出任务,等他出完任务回去,老爷子都已经下殡了,只留了一封信给他。 寥寥数字。 北疆有个很美的地方,叫喀纳斯,云海佛光,年轻的时候在那边下连表演过,很遗憾,回来便再没机会去,有时间替我去走一趟,小时候常骂你说你不如几个哥哥像陆家的孩子,其实你最像年轻时的我。 我不喜欢自己年轻的时候,太傲气,不知道低头,错过太多。 其余没了,希望你一切都好。 保家国,敢为先,你辈自当强。巍巍大任,芬芳万载。尽忠职守,生死于斯,无憾。 陆怀征其实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小时候一定干了什么坏事,继父亲牺牲后,亲人就接二连三地离开他,姥姥跟姥爷不待见他,除了跟着姥爷练过半年的字儿,之后连面儿都没见上几次,母亲那边的亲戚说他挺扫把的,他也觉得自己挺扫把的,小时候的性子其实没那么阳光,说起来还有点自卑。 姑姑二嫁后,现任姑父改变他很多,姑父是个人精,手里管着几百号人,一眼就看穿他高中那会儿到底怎么回事儿,夜里经常摸进他房间,语重心长地给他进行青春期的教育,说教育其实是点拨。 “有喜欢的女孩儿了?” 陆怀征一开始还犟嘴,硬说没有,被姑父几个意味深长地眼神就娄得给全交代了。 姑父倒没说太多,听到最后说了句让他别影响学习,转念一想,算了你那学习也影响不到哪里去,又劝他,年纪还小,别太出格。 本来倒没多想,出格两字让他做了一晚上大汗淋漓的梦。 …… 这顿饭前半程吃得有点尴尬,没了剑拔弩张,多了小心翼翼和笨拙。 陌生,又想靠近,又怕太过仓促,就演变成了下面的这些画面。 情侣餐厅的服务也是相当周到的,上来的餐具都是配套的,杯子拼在一起都是爱心的形状,于好还挺新奇地拎起来看了看,陆怀征则就跟看他侄子吃饭时用的玩具碗差不多,掀掀眼皮,倒也没什么新奇的。 陆怀征虽然自己不挑食,但在部队禁忌蛮多,比如辣,豆类,芹菜类。这些在飞行前都是不能吃的,陆怀征明天有飞行任务,今晚的饮食其实应该回空勤灶吃,但他要不把人约出来,下次又不定什么时候了。 于好今晚点的菜都偏辣,陆怀征夹没几口,就专注于面前那碗白水煮青菜了。 于好吃到一半,也注意到了,抬头看他,“怎么,点得不合你胃口?” 陆怀征想了想,还是解释一下,“明天有任务,有些东西不能吃。” 于好嘴里咬着片青菜,呆呆盯着他:“那你不早说?” 陆怀征撇撇嘴,人往后靠,“没事,本来就不饿。” 于好撂下筷子,去拿一旁的菜单,“我再点几个吧。” 陆怀征靠在椅子上,看着她扑哧低头笑了,“真不用,我发现你怎么还跟以前似的,劲儿劲儿的。” 于好听见这话,蓦然转头看过去,两人此刻坐在窗边,窗外的世界已全然黑沉,华灯初上,霓虹灯火闪闪烁烁,偶能听见汽车鸣笛,那光影在他脸上忽明忽灭,衬得他五官清冷,整个餐厅优雅而静谧,情人间喁喁私语,还伴着悠扬而绵长的琴声。 兴许是氛围使然,于好觉得对面男人的眼神在某一刻变得暧昧不明,饱含深情。 那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几乎要以为,此刻坐在对面的,就是曾经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顶着一头毛茸茸的栗色头发,像一只柴犬似的窝到她身边讨好似的让她揉揉头。 其实于好不是冷漠,她只是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更不知该怎么回应别人对她的热情,给不出反应,又不想让自己看起来狼狈仓皇无措,便装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比如,从进门开始,陆怀征对服务员笑了三次;隔壁桌的美女偷瞄了陆怀征十次,大概是视线太过灼热,陆怀征也回敬了一次,不过眼神里透了点不耐烦。 于好在与他对视三秒后,忽然开口叫他,“陆怀征。” “嗯。” 他应得很快,低沉却充满诱惑力,似乎还有些期待。 “打扰二位了。” 服务员忽然冒出来,手里还端着盘牛舌,就着昏暗的烛光笑眯眯且温柔地看着于好和陆怀征,说:“今晚免费提供的牛舌,二位需要吗?” 于好扫了眼,直白地说:“免费的放下就行。” 陆怀征侧着头,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扬,她真的还是跟以前一样对身边的事情一点都不敏感。 在服务员要开口解释之前,陆怀征靠在椅子上,转过头,直接跟服务员说:“拿走吧,我们不需要。” 于好:“免费的干嘛不要。” 陆怀征:“你不会喜欢的。” “我挺喜欢吃牛舌的。” 于好是真的有点想吃,刚才就在门口闻见这味儿有点忍不住。 陆怀征定睛看了她两秒,微微侧着身转头问服务员,“我买吧,你按原价算在订单上。” 服务员为难的一笑,搔搔头,“这我得问下老板娘。” 陆怀征点头,“去问吧。” “等会儿。”于好把人喊住,“有免费的你还花钱买?” “你不是想吃么?” “我想吃免费的。” 陆怀征看了眼服务员,咳了声,不动声色转开眼,“免费的你吃不了。” …… 于好在门口等陆怀征结账出来的时候,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吃不了了,因为服务员把刚才那盘牛舌又端给了隔壁桌那位盯着陆怀征看了十次的美女,低头在两人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美女大大方方站起来忽然抱住对面西装笔挺的男士唇贴唇亲了起来。 然后那盘牛舌就归他们了…… …… …… …… 陆怀征结完账出来,把钱包踹进兜里,抬头就看见于好正目不转睛牢牢地盯着某个方向看,他顺势朝着她的视线瞥过去,那两人亲得那叫一个嘬嘬直响,陆怀征撇过头,几步跨过去,走到于好身边,直接圈住于好的眼睛,挡住,拽着她的手臂直接拖走。 “你是闲的么?这也看?” 于好眼前一片黑,被他带着走,脚下踉跄,整个人往他怀里钻,他胸膛结实仿佛像一堵硬邦邦的墙,差点没把她撞晕,于好懵懵地直接被他拖到车边,然后陆怀征拉开副驾的车门,一只手挂在车门顶上,一只手给她塞进去后,半个身子探进去,扯过安全带给她扣上,胳膊搭在窗沿上,就着淡白的月色,半眯着眼看她,带着一丝探究的打量,半不吭声。 忽而调侃道:“空窗多久了?” 第二卷 爱别离(09) 陆怀征车子停在湖边, 两人说话时,湖面上仿佛被月光洒了一层薄薄浅浅的金点子, 散着亮眼的光, 于好抬头,月光拢着这前挡风玻璃,对上眼前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睛里, 一瞬无言。 “滴滴——” 旁侧有车辆要出去, 冲他们这边高调地鸣喇叭。 陆怀征笑了下,把车门关上, 转身便绕过车头上了驾驶座, 等车子汇入主干道, 两人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直到抵达前方第一个十字路口, 陆怀征靠着车窗等红灯时才想起来要问:“你住哪里?” 于好报了地址。 陆怀征那片区没怎么去过, 翻手要去找导航, 于好说我认识路,你开就行了。 他收回手,重新靠回座椅上目光闲散四处望着窗外的街景, 等红灯。 绿灯一亮, 松了刹车, 车子缓缓跟着前方车流。 “再过一个红绿灯, 左转。” 陆怀征低嗯了声。 “你怎么知道那牛舌……”她没再说下去。 陆怀征心领神会, 靠在座椅上, 目光牢牢盯着前方,没答。 于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车子左转的时候,转向灯扑登一亮, 忽而听他声音清淡的开口:“在门口抽烟的时候看见了, 广告牌上白纸黑字写着,周六特惠。” 说完,横斜她一眼,又笑着问:“怎么?以为我跟别人来过?” 于好沉默。 他又勾了勾嘴角,“我没那么空。” “我去过覃青门。” 于好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陆怀征蓦然转过头。 于好对上他的眼,“找到你说的情人眼了。” 高中的时候,他经常诓她。其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究竟编了些什么故事,大多都是小时候从书上看来的,又或者是听老爷子讲的,添油加醋加加工便铸就了一个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说给于好听。原先只是想逗她,后来发现她每回都听得格外认真,听到最后,还意犹未尽追着他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他就卖关子,笑笑不肯再说下去。 其实哪有什么然后呢,压根儿是编不下去了,偏就她这么好骗。 后来说到情人眼,那是他小时候跟着爷爷下乡的一个地方,覃青门有座很有名的山,那山不似一般的山翡翠青绿、高低有致的。山顶光秃,满山尽是堆积的乱石,一湖池水穿波而出,风吹日晒久而久之,磨尽石头的锋利,这对乱石竟风化成了一座座奇峰,吸引了大波游客争相前往。 最出名就这情人眼,山下一座幽幽空谷,鸟儿飞过的时候,低鸣一声便是情人间绵长的呢喃自语。 前去的游客,为图吉利,便都在石头上刻下彼此的名字。 陆怀征当时说到这时,他拍了拍于好的脑袋说,“我下次去的时候,把咱俩的名字刻上啊。” 那都是年少时的玩笑话,他这人家教好,最不兴乱涂乱画,下雪天的时候偶尔写写她名字,是纾解,一抹痕迹便消,不拘束。 若要他正儿八经往情人眼上去写他俩的名字,他还真觉得臊的慌,也不是爷们干的事儿。 陆怀征回过神来,车子刚好在她落下停下,熄了火,降下车窗,笑:“是么?找你名字去了?” 于好脸一红,不自在侧过,“没有。” 他从扶手箱里拿出一盒烟,捏在手里,低着头随意抖落出一支,“没找到失望么?” 没听到回答,陆怀征抬头去看她,发现于好正怔怔盯着他。 原本就窄小的车厢空间,却因她这灼热的眼神忽然变得逼仄起来,她眼睛比一般人黑亮,因为不懂拐弯抹角,带着一种直白的坦率。 她真的几乎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丝毫不懂的掩藏。 从婚宴那晚的仓皇无措,到军区那天的躲闪退避,再到现在的大胆跃跃欲试,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几乎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车厢气氛旖旎,暗香涌动,陆怀征想,应该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淡很好闻,忍不住让人靠近。 “陆怀怔。” 她声音也软了,有点像以前自己逗她时,她恼羞成怒追着他打被他反手擒住压制,然后软着嗓子跟他求饶。 陆怀征莫名觉得热,后颈竟冒了些汗。 这名字,叫了千百遍,高中她也是这么陆怀征陆怀征地叫,不管身边的朋友怎么叫他,她都是一声干脆的陆怀征。 偏就他这狗腿性,还每回都应得特别快,上一秒还跟家冕闲扯,下一秒听见她喊他,头还没转过去呢,先嗯了声,再回头去人群中找她,发现那姑娘的身影一笑,快速跟家冕结束话题跑过去找她。 家冕说他太上赶着了,不会被人珍惜的。 刚才那一声,他原是低着头从烟盒里抽了支烟,准备含进嘴里,闻声也几乎是下意识便应了声嗯,烟还捏在手里搁在嘴边,一顿,侧头去看她。 他挑眉,示意她往下说。 淡白月光透过树梢,温柔的落在车顶上,些许余光落在她脸上,衬得那双剪水的双瞳更动人。 陆怀征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这才哪儿跟哪儿。 下一秒, “其实今天还是挺高兴的。” 于好笑着说,那笑容恍眼,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 陆怀征把烟又放回烟盒里,没了抽烟的兴致,丢回扶手箱里,转头漫不经意地去看窗外,嘴角微扬:“看出来了,就差写脑门上了。” 她盯着他,真诚地问他:“是么,我这么明显么?” 陆怀征转回头,看着她:“说实话么?” 她点头。 陆怀征往前凑了凑,男人的呼吸骤然拉近,于好跟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地睁着双眼睛看他,就听他笑着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说完,随手解了她的安全带,“你可以回家了。” …… 于好上楼还沉浸在他最后那个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感觉自己一下子在他面前成了透明人了,可又不知,他是真的了解她么? 十二年不见,他真是比以前更会……勾搭女孩子了。 脑子又忍不住想到,那天在心理发泄室他跟吴和平那些令人脸红心跳浮想联翩的对话。 这大概就是所谓男人的劣根性? 进门的时候,听见楼下汽车轰鸣,应该是他开车走了,说不定又是坐在车里抽了支烟才走。 冯彦芝靠着窗,一脸兴然地抱着胳膊看着她,“你没坐小沈的车回来啊?楼下那车是谁的啊?” 于好低头换鞋,头也没抬:“朋友。” 冯彦芝来了兴致,“男的女的?” 于好如实答:“男的。” 冯彦芝点点头,“做什么?” 于好把钥匙丢进娄里,站在玄关处斜眼瞪着她。 冯彦芝啧了声,“干嘛,我关心关心不行啊?” 于好懒得搭理,转身走进厕所,冯彦芝又阴魂不散跟了过来,“你跟小沈真没机会了?” 于好低着头,掬了捧水抹了把脸,蒙着脸闷声说:“妈,如果我答应您今年结婚,您是不是就不去烦沈师兄了?” 冯彦芝眼睛一亮,“好呀,不过别给我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我跟你爸要考核的,不要求小沈那样的条件,至少得有个正经工作吧。” 于好低头想想,当兵的也算是个正经工作了。 “行。” 点头答应。 冯彦芝这才高高兴兴找老于去了,老于同志半身靠在床头窝在被子里看书,床头亮着一盏微弱地灯。 冯彦芝推门进去,反手将门虚虚掩上一道细缝。 “咱女儿要结婚了。” 呸! 吓得老于差点从床上一个轱辘滚下去,直接从床上坐起来,丢下书,摘下老花镜,皱着一张脸瞠目结舌地看着冯彦芝,石破天惊一声: “啥?!!!!!” 冯彦芝哎哟一声捂了捂耳朵,走过去,在床边小声嘘了声。 “你小点儿声,我刚才听她说,她答应我说今年结婚。” 老于同志贼不信,“她答应你今年结婚?!”始终觉得不可思议,皱着眉头气急败坏地拿手上的眼镜指了指冯彦芝:“你是不是把她逼急了?她才说随便找个人回来结婚?我正式通知你啊,冯彦芝同志,你再逼她,你再逼她!你再逼她,我跟你离婚!” 冯彦芝一愣,脸色骤变,冷着声儿:“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老于同志哼一声,“我说你再逼着我女儿结婚,我就让你没有老公!” “谁不离谁孙子,明天上民政局去!” 冯彦芝这人最不怕威胁,冲她这脾气秉性这事儿一咬牙一跺脚也是分分钟能干出来的,老于这人也是非常知道怎么认怂。 瘪了会儿嘴,不说话了。 见她脸色缓和了些,忙转开话题,“好好到底怎么说的?” 冯彦芝还在气头上,“你自己问去!” “刚才那是气话,你别气了啊,我就是担心你把女儿逼急了,她等会随便找个来路不明的人结婚,这不是毁了她一辈子吗?”老于同志垫着掌说。 冯彦芝叉腰没好气:“刚才我在窗户那儿看见她坐了一陌生男人的车回来,两人在车里坐了好久,也不知道干了什么,进门时那脸都还红红的,估计是那男的。” 老于坐了个咦的嫌弃表情,“无聊不无聊,人小年轻的事情,你还偷看?” 冯彦芝哼一声。 “车牌号我都记下来了,明天就找人调查调查,这男的到底什么来路。” …… 第二卷 爱别离(10)(加了一小段) 冯彦芝这人做事向来雷厉风行, 大刀阔斧。 第二天立马就拿了那车牌号找隔壁老王帮忙,老王的儿子是个片儿警,倒是能帮上一点忙, 不过这事儿毕竟有些“擦边”, 老王儿子从小就老实巴交自然不敢越这雷池,没隔几天, 便让老王捎回话。 “这人呐肯定不是普通人,干得也不是普通人干的事儿,其他的,他也不敢多透露。”老王说完,多嘴又问了句,“你打听这人干嘛?” 冯彦芝捏着那张写着车牌的小纸条,心底纳了闷了, 到底怎么个不普通法,半信半疑地横斜老王一眼,反问了句:“具体什么工作都查不到么?” 老王摇头耸肩, “我儿子说了, 就是普通人的信息都是保密的, 可不能随便透露,更别说这位,身份还不普通, 而且几乎查不到资料。” 冯彦芝整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心想, 这丫头在外头铁定是招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人。 她冲老王讪讪然一笑,“老王, 咱俩这么多年交情, 我也就不跟你瞒了, 是于好这丫头,昨晚回来说要跟这人结婚,然后其他就什么都不肯说了,你也知道我这当妈的心里着急,你知道这小丫头从小就自己有主意的很,我是怕她被人骗,这才想着查查这人的底细。” 老王一听,眉头舒展,哟了声,点头表示赞同。 “小于丫头的事儿,那是得好好查查,这样,老冯,你也别着急,我再回去问问我儿子,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啊。” 冯彦芝这才笑了,连连点头,“那这事儿就拜托你了。” 说完,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了,老于同志拎着公文包从里头出来,抬头看见两人神神秘秘的,拧了拧眉,“你俩干嘛呢?” 老王冲他笑笑,“讨论你闺女的事儿呢?” 于国洋把公文包递给冯彦芝,撩起袖子看向老王,“我闺女的事儿你掺和个什么劲儿,走走走,见天儿往我家跑,真成隔壁老王了你。” 把老王赶回去后,于国洋一转头,发现冯彦芝已经拎着他的包进屋了,他也跟进去,一边换鞋,一只手撑着墙壁低头跟她说:“你也真行,还真找老王儿子查了?” 冯彦芝把他包挂号,转身拎了个喷壶去阳台浇花,头也不回冷笑着说:“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你闺女什么话都不爱跟我说,我能这么大张旗鼓去找老王么……从小就是个封嘴葫芦,我是生她的时候忘了把她壶嘴剪开了。” 于国洋摇头笑笑。 “你不觉得你从小的教育就有问题么?她为什么不爱跟你说,打从她上学起,你关心的只有她的成绩,她的钢琴,人想跟你谈谈心,你愣是没听几个字又把话题绕到成绩上。” 说到这,于国洋往沙发上一坐,拎了张报纸戴上眼镜,看了眼阳台的冯彦芝说:“你忘了?她第一次来例假,还是我帮她买的卫生巾,她对你当然不亲近,我做父亲的有些事情本来就不方便问,你个当妈的,除了学习,什么都不关心,现在倒是逼着她结婚,你可真行。” “啪!” 冯彦芝把喷壶往阳台的洗手池上一放,“我那会儿光顾着跟你妈斗智斗勇,我哪有闲工夫管她,怪我么?” 冯彦芝跟于国洋的婚事要从头说来也能攥成一部八十集电视连续剧了。 两人结婚时,双方家长都不同意,这其中原因杂多,九曲十折,于老太太看不上冯彦芝的家境,冯老太太也是一清高自负之人,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最后连婚礼都没办,偷了户口本,匆匆领证了事。 婚后生了于好,老太太更不待见。 于国洋又是个榆木脑袋,不会从中调停,情商还不如冯彦芝,可冯彦芝又是个不肯低头的主,这婆媳关系也就莫名僵了这么些年。 这事儿说来于国洋也理屈词穷,摇摇头,再说下去怕又是另一场腥风血雨。 …… 于好感觉自己又回到上学那段日子了。 她中考那天来大姨妈,肚子疼得死去活来,错过了后半场考试,结果被分进十八中,急得冯彦芝托老于同志到处给她找关系试试能不能花钱买进三中,于国洋脸皮薄,拉不下脸去求这个告那个,冯彦芝每回一遇上难事儿就拿离婚威胁他,老于没办法,腆着脸各种求人。 于好看不过去,决定去十八中上学。 第一天去学校她就知道自己喜欢不起来这个学校,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学习氛围也很松散,老师讲课水平连她初中老师都不及,甚至还有些笨蛋,连老师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拿笔记下来。 唯一一点,这帮学生很团结,不像她以前那个学校天天比着考了几分,错了哪道题,半夜都偷偷学到几点。 但总而言之,她这个学上得很绝望,期中过完后,她拿回成绩单,冯彦芝跟隔壁在三中上学的老王儿子一对比,气得火冒三丈,还连夜做了数据分析图。 “你俩以前语文数学都差不多,他中考数学还不如你,你看半个学期过去,你到底在十八中干了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干什么了。 冯彦芝觉得这样不行,本以为于好很自律,结果没想到期中就考成这样。当晚就让老于给院长打电话,让他托托三中的熟人,看能不能把于好插班插进去。 三天后,院长回复了。 当时老于跟院长打电话时,于好就伏在门后听,那边的口气似乎挺为难的,老于挂了电话也是长吁短叹跟冯彦芝解释这事儿目前很难办,教育部查得很严。 一瞬间,于好悬着的心就落回肚子里了,等她蹑手蹑脚躲回房间里,虚虚掩上门,仰面躺上床,盯着头顶上刺眼的白炽灯出神片刻,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坐起来,恍然惊觉—— 咦,自己怎么忽然就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学校了呢? 好像……是有点突然舍不得那个男孩儿。 想看他趴在桌上睡觉或者靠在椅子上跟人闲扯,还有在球场上打球时意气风发的模样,想看他随时随地都挂着一副笑脸,被老师训,被同学调侃,或者看见她时,他笑起来尖尖的嘴角会翘起来,露出洁白的牙,头发飞扬,毛绒绒地立在空中,眼睛弯得像月,却特别亮,特别治愈。 那之后,上学似乎成了一种期盼,她会刻意打扮自己,看到好看的衣服忍不住让冯彦芝买下来,如果第二天要去老师办公室经过八班,她就会穿上那件新衣服,男孩儿心思大条,其实都没发现她穿了新衣服。 或者故意假装跟他各种偶遇,故意不理他,等着他追上来喊住自己…… 这种别扭的青春期少女心思,于好觉得自己现在是不会有了,结果洗完澡居然对着衣柜开始挑挑拣拣起来了,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对自己说,都这么多年了,既然回来了,那就试试吧。 哪怕撞破南墙,哪怕一败涂地,哪怕惨烈收场。 …… 陆怀征一上午都不在,于好帮吴和平做测评的时候,随口问了句,吴和平狐疑地看着她,“咦,小于医生,你不是挺讨厌我们陆队的吗?” 于好低着头记笔记,一愣,头也没抬。 “随口问问。” 吴和平哦了声,实话告诉她:“队长带一新兵去巡航了。”说完,又往前凑了凑,小声地说:“一刺头兵,特难管。” 于好这才抬头,“多刺儿?比你们队长还刺么?” 吴和平:“说了你也听不懂,其实素质考核都挺过关的,就是最近有点闹情绪,训练也不好好训,才刚来就想退伍,不知道受了哪门子刺激。” 于好笑,“你前几天不也闹着想退伍么?” “不一样,我是素质跟不上,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想回家做生意去了。”吴和平说,“小于医生你多笑笑,你笑起来真好看。” 这一提醒,于好立马收了笑,咳了声,重新低下头呵斥:“扯什么八卦,自己的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测评表——” 吴和平莫名,委屈极了,嘿,这还不是你带头问的?! 陆怀征中午也没回来,在训练场跟那刺儿头耗了整整两个小时。 日头毒辣,场站那边风又大,头顶时不时有飞机划过,于好远远就看见他穿着作训服,站在靶场外,狂风把他的作训服紧紧吹贴在他身上,这么看,身形还是挺瘦。于好觉得自己快被这暴风给刮倒了,他那脚却跟长在地上似的,牢牢且稳稳地站着。 “想清楚了么?”他双手背在身后,一抬下巴问面前那新兵。 对面那人不说话。 他突然拔高了音量,一声爆喝:“说话!” 对面的新兵大概是被吼懵了,原先看着陆怀征的眼神还挺横,一下就低下头去,闷不吭气憋出三字:“想好了。” “要怕死当初就不该来当兵!你以为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狂风灌耳,声音如雷鸣,于好拢了拢外面的白大褂,整个人抱着胳膊缩紧了身子,她从没见过陆怀征这么生气,他大多时候脸上都挂着漫不经意地笑容,就算在训练场上严肃刻板的模样也只是冷冰冰的,从未像现在这样动过怒,那张脸却连生气都是英俊的。 那兵咬了咬牙:“陆队,你有女朋友么?” 他还在气头上,一愣,反应过来,冷冰冰一声,“没有。” “那你就没办法体会我的感受。” 陆怀征气笑了,双手卡上腰,“非得有女朋友才能体会你的感受?” “你没有牵挂的人,就不知道每次出任务时那种心惊胆战的心情。” “谁说我没有。”陆怀征不笑了,声音冷淡了些,“正因为有,所以我每次出任务都努力让自己活着回去,这世界比你想象的要危险,但也比你想象的要祥和。“ 那兵又说:“我告诉我女朋友的时候,她很担心,我不想让她担心。” 陆怀征哂笑:“你是不是连你一天上几趟厕所都要告诉你女朋友?你为什么不能当作一份普通工作去告诉你女朋友,非得给自己加特殊标签,军人就特殊吗?你平时买票是不是还都走特殊通道啊你?” 新兵懵懵然点头,“对啊,特殊通道不就是给我们用的?” 陆怀征一掌推在他脑门上,音量又拔高:“你当兵就为了这些优惠是么?!你干脆上残联去报道算了!你无论在战场上经历过什么,不管是命悬一线,还算平平安安回来,只要你没死,那些事就不值一提。如果你怕死,干干脆脆告诉我一声,我怕死,我跟组织上破格申请把你转文艺兵,不作逃兵处理。” 说到这,目光随意往边上侧了眼,眯眯眼,愣住,声量不自觉降低了些:“以后就给我们唱唱歌跳跳舞算了。” “我不当文艺兵呢?” 他收回目光,冷淡说:“做逃兵处理,开除军籍,永不录用之外,还得坐牢。自己回去考虑。” 新兵走了。 于好在狂风中缩成小小一团,那边那人转身朝自己阔步这边走过来,走到一半的时候,陆怀征脱下自己身上的作训服外套,迈着长腿三两步跨到她面前,直接把外套裹在她身上。 暖意带着熟悉的气息瞬间四面八方地朝她涌来。 狂风中,树下两人静立着,头发在空中乱舞。 于好仰头看着他。 陆怀征两只手提着衣领给她拢拢紧,几乎将她整个脸都裹在他的外套下,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若无其事地笑着问:“吃饭了么?” 这个人总是能云淡风轻地化解一些不愿意让她看见的场面。 第三卷 巍巍大任,芬芳万载(01) 场站的风尤其大。 于好一点头, 头发就被风吹得遮了整张脸,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极了从电视里爬出来的贞子,她把头发拨到后面, 又听他拢着自己的外套领子, 给她裹紧,笑着问:“找我有事儿?” “没事儿不能找你么?”于好反问。 陆怀征挑眉, 一撇嘴点头感慨:“可以,你难得主动找我,有点受宠若惊。” 于好认真反思,直白地问:“我以前对你很差么?” 陆怀征居高临下地低头睨着她:“说实话么?” 于好再次郑重一点头。 陆怀征笑开了,微微偏着头看她,倒也如实说:“还记得以前一起出去打牌么?家冕说你跟机器似的,输赢都一个表情。” 于好也想起来, “可你当时说这是干大事儿的表情,喜怒不形于色。” “对,挺好的。”陆怀征点头说, “你现在不就在干大事儿么?” 说完, 陆怀征领着她往回走。 等于好回了心理咨询室, 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那个话题居然被他不动声色的绕开了,绕了一圈, 根本就没回答, 想来自己以前对他是不怎么好。 可该怎么对一个人好呢? 下午午休结束, 于好拉了个群,并且在群里发了一个命题。 “请说说你们对一个人好的方式, 以实例说明。” 群里囊括了她贫瘠的朋友圈, 沈希元, 赵黛琳,叶挺飞,还有她以前带的关系还不错的两个研究生,连韩教授都被她拉进去了,包括她自己,统共七个人。 没有宋小桃和元静。 于好这人挺爱憎分明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的人也挺直接的,反正她们背着她也拉了不少小群。 赵黛琳回得最快,连发几个表情包,蹦出一串字。 “抽哪门子疯?” 叶挺飞:“小师妹良心发现,吾心甚慰,不用客气,请我和赵师姐吃顿饭就行。” 赵黛琳:“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吃?” 研究生柴兰:“这是什么群?哎,我是在群里看到隔壁院的沈教授了么?!呜呜……星星眼,小沈教授!” 研究生王佳:“你咋知道那个是小沈教授?!” 研究生柴兰:“我们系有人加过小沈教授的微信,就是这个头像,而且微信名字似乎是沈教授的英文名。” 赵黛琳:“福尔摩兰啊。” 只有沈希元在认真答题:“给她打钱。” 众人:“……” 韩教授:“于好,你这是又研究新课题了?” 叶挺飞:“这哪是研究课题,改研究人了吧,小师妹是不是谈恋爱了?!” 一语点醒群中人,那消息跟炸了似的疯狂刷屏。 赵黛琳索性改私信她,连发了几十条微信,全部都是,“靠,是不是陆怀征?!你俩好上了?!” 连弹了几十条之后。 “装死没用啊,不说我就周二上班直接去问他咯。” 于好这才回:“你别乱来。” 赵黛琳:“哼。” 发完这条,赵黛琳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口水。 手机又叮噔响起来,她悠闲地拿起来,半口水含在嘴里仰着头扫了眼,结果,定睛一看,下一秒,全数喷了出来—— 于好回:“我如果现在跟他提结婚,他会不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 赵黛琳忙抽了几张纸擦干净,给她回:“等会儿——我先收拾一下。” 等赵黛琳收拾干净,直接走到实验室外头给她拨了个电话过去,等那边接通,她郑重其事的对着手机发问:“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师姐你问。” “他对你表达了爱意?” “没有。” 赵黛琳又在电话那头发问,“那么,你俩睡了?活好到让你想跟他睡一辈子了?” “……”于好耳根红了,“没有。” “那你发什么疯?!十二年,你俩十二年没见了,你知道他怎么想的?结婚这种事让女人开口,他也真好意思!” 结果说到这的时候,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于好握着电话回头,陆怀征换了身常服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手指节还搭在门板上。 于好把话筒捂到嘴边,匆匆一声:“不跟你说了,我有事。” 挂了电话跟个烫手山芋似的甩到一边,佯装镇定地靠坐在椅子上等他进去。 陆怀征直起身,走进去,靠着她的桌旁,胳膊抱在胸前,弯腰低头去看她,发现她耳根泛着红光,目光下意识去扫她刚才甩开的手机,已经黑屏了,又转回头,“跟谁打电话?脸这么红?” 于好侧开眼,自觉避开他咄咄的视线,“跟我师姐,你认识的,赵黛琳。” “师姐说什么了,”他放下胳膊,双手撑在桌沿,仍是低着头看她,“害羞?” “没什么,瞎扯。” 陆怀征笑起来,咳了声,故作严肃,扣扣桌板:“给你师姐打电话。” 于好呆呆地抬头看他,一字一句跟打字机似的一愣一愣的:“打电话做什么。” 陆怀征双手还撑在桌板旁,随手捞过她丢在一旁的手机,晃了晃,一派正经:“我在委内瑞拉留学的时候,学过一种侦察术,可以通过这通电话反侦察出你们上一通的通话内容。这在国外很普遍,没见过?” 于好懵懵懂懂摇头。 陆怀征把手机递过去,点了下:“来,打过去看看,让你见识一下。” 于好想到刚才的对话,大脑瑟地缩紧,“不打。” 见她这紧张样儿,陆怀征决定不逗她了,低着头把手机放下,这才笑起来,那黢黑的眼神颇具深意,“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啊?不是学测谎的吗?” “为什么你说谎……” “说得跟真的似的?”他笑得不以为意。 人在说谎时,会有些下意识的动作这是初级的测谎,在案犯审讯中面对初级的说谎者于好的判断绰绰有余,但面对有些心理素质高的,她就需要配合心率还有一些特殊的模式才能判定,光凭一次谈话很难看出对方是否撒谎。 “我在委内瑞拉没学过什么通话监听的反侦察术,但我跟FBI的情报员学过怎么成功躲避测谎仪,所以你不用沮丧。” “为什么要学这个?” 他耸肩,没答。 于好却反应过来了,大概是怕以后落入恐怖或者其他组织的手里,泄露军.情机密? 她又想到在场站陆怀征跟那新兵说的话。 这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没什么特殊标签。 转学之后,她曾不止一次幻想过,成年的陆怀征该是什么样儿?有没有变坏,会不会成为绅士,亦或者是事业有成的商界精英。甚至有想过,他那么不爱学习,以后会不会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在大桥底下要饭,如果她碰见了,要不要给钱呢? 唯独没想过他会去当兵。 后来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其实他这样的人在哪儿都应该混得不错,他以前就没什么戾气,负能量都自己消化,不爱跟人碎嘴,对身边朋友的缺点也从来不苛责。 她早该想到的。 他虽然没个正经,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妥协,就比如军训那次,这么热血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变坏。 “你平时都不走军人特殊通道么?”于好问。 陆怀征一愣,反应过来,没什么情绪地说:“没怎么出去过,公干出差开会也都是跟领导车,也不太喜欢被人当特殊人群对待,有种关爱智障的感觉。” 听到这,于好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浅浅的梨涡漾在嘴边。 陆怀征靠在桌上,双手抄在兜里,歪着脑袋看她笑了会儿,眼神煌煌如流星坠过,像在看什么稀罕物件,然后自己也低头笑着转开头。 两人都勾着嘴角,掩不住。 窗外的蔓藤静悄悄融进篱笆里,似在墙角开了一朵不知名的花,娇艳站立,气氛融洽。 静了一瞬,陆怀征再次敲了敲她的桌子。 “给你师姐打个电话。” 于好收住笑,“啊?还打啊?” “三点有个会,领导让她过来,你俩一起。” “所以你刚才是真的找她有事情。” “不然?” …… 还是上回的会议室,不过这次韩教授不在,身边换成了赵黛琳,于好坐在位置上,差点儿被赵黛琳扭断手。 陆怀征穿着军装坐在对面,认真听领导布置任务。 赵黛琳下了重手,狠狠在于好手上掐了一把,直接掐红了,于好疼得直吸气,动作有点大,引得对面男人往这边淡瞥了眼,面色冷峻,神情严肃,示意于好认真点。 于好咬着牙转头瞪了眼赵黛琳。 赵黛琳悻悻收回手,唇语表示,等会儿再收拾你。 栗鸿文倒没注意,转头冲陆怀征说,“你跟孙凯带队,为期一个月的边境集训,让于好跟赵医生跟着一起去。” 于好刚要说话。 栗鸿文:“韩教授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你们现在得以这边的工作为主,等小刘回来,再放你们回去。” 于好其实是想问,去哪儿集训。 陆怀征看了她一眼,对栗鸿文说:“一个月而已,她俩不用跟吧。” “你给我闭嘴,就你队里那新兵的事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以前你们出任务哪次小刘没跟着走?” “我可以跟。”于好立马说。 赵黛琳懒懒举手,“我也可以。” “那条件可没那么舒服,随时都有情况发生,你俩当去旅游呢?”陆怀征定定看着于好说。 赵黛琳笑,“陆队长,那你可能就不太了解我们这行了,我们也不是整天舒舒服服坐在办公室看看文献写写论文,去年我跟于好为了研究一课题,去一贫困山区呆了俩月,没水,连洗澡都要走好几里地,还差点……” 被于好捏了下手,才反应过来,这事儿说出来不合适,下意识收了嘴,话锋一转,“……摔……下去……反正没什么苦我们受不了的。” 栗鸿文听完,欣慰点头,一拍板:“明天出发!” …… 抵达边境的时候,于好赵黛琳她们跟军医邵峰的飞机最后降落,陆怀征他们已经列队齐整地在宽阔的草坪上等了。 下了飞机,邵峰拎着箱子跟在于好身边说:“刚才听指导员说,陆队这次又是标准的零米踩点。” 赵黛琳问:“什么是零米踩点?” 邵峰给她们解释:“标准的零米踩点呢就是指伞兵跳伞时,从空中跳落,将整个地面看作一个靶,每个伞兵跳伞前会有一个固定落脚点,那个点就叫靶心,伞兵开降落伞后着地的距离如果刚好能够踩中那个靶心,就叫零米踩点。” “很厉害?”赵黛琳挑眉。 “厉害啊,一般都会有误差,差的十几米几百米都有,好的就几米,踩点那么准的我目前见过不多,陆队算一个。”说完,邵峰看着于好,笑眯眯地跟她搭话,“小于医生,听说你以前跟我们陆队认识?” 于好刚要回答,就见队列前面的男人单臂夹着军帽,在刺眼的光线中眯着眼朝她们这边不耐烦地瞥过来一眼。 吓得邵峰瞬间闭嘴,赶紧扯着于好冲入队列中。 扯到一半,又发现那男人的表情似乎更不耐烦了,忽然反应过来,又立马松了手,默默站到队列最末,并且非常礼貌地跟于好保持十公分的“安全距离”。 第三卷 巍巍大任,芬芳万载(02) 于好下了飞机就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刚在飞机上听邵峰介绍说是在西南边境,他们每年都会被临时派往这边一个月, 说是集训, 也是驻守。这支精锐部队,其实他们一年四季在自己军区的时间不多, 大多时间都在世界各地派兵,三个突击队轮守。 陆怀征戴上扣上帽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士兵们列队上了车去边防站的车,于好跟赵黛琳最后上车。 前排四个位置,陆怀征跟孙凯并排坐了俩,旁边空了俩, 其余位置已经已经坐满了,全是战士们黑压压、整齐划一的头茬。 陆怀征靠在椅子上,扫了于好一眼, 下巴点了点旁边的位置, “坐吧, 都是山路,你们女孩子坐后排吃不消。” 于好说了声谢谢。 陆怀征道貌岸然一声不客气,便阖眼开始休息。 孙凯洞若观火, 那天被他开走车, 鬼混到大半夜才看见那车缓缓从军区外进来, 他一个轱辘便从床上弹起来,随便套了件衣服便守在宿舍楼下等他甩着车钥匙进来, 严刑逼供下才知道这丫居然丢下他泡妞去了。 孙凯当年跟他是一个军校毕业的, 又一起进了空降旅, 陆怀征任命一队队长的时候他还是个班长,但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年,要说了解,还真没人比他更了解他。 别说泡妞,陆怀征常年泡在大老爷们堆里,孙凯几乎没见过他跟女人约会,有时候聚餐的时候,总有些不怕死的新兵蛋子想探探陆怀征的感情史,然而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见他松口,倒不是没有,就是不肯说。 他说说出来太丢人了,不说。 结果那晚在宿舍楼底下,陆怀征不知道受了哪门子刺激,第一次跟他说起了于好。 孙凯还真是挺惊讶的,“就咱们那小于医生?” 陆怀征抱着胳膊靠在墙上,臊眉耷眼地叼着跟没点燃的烟解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当年的事儿,孙凯听得一愣一愣完全没想到他还有那么阳光开朗的一面儿,其实私底下也挺阳光的,但曾经那种无忧无虑的少年意气已经被岁月打磨成坚韧不拔的男人味了。 “那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兄弟?”孙凯好奇地问。 其实陆怀征一开始真没想那么多,婚宴那晚重逢,他心理有准备,因为林昶找了女朋友并且把宋小桃介绍给他们那一众兄弟的时候,他无意间从宋小桃嘴里听说过于好的名字。 他一开始觉得那就是个重名,没太在意,但听到那名字的次数越多,他越忍不住好奇,最后决定确认一下,他故意抽了宋小桃上班的前一晚去林昶家打游戏到通宵,第二天离开的时候顺嘴提出送宋小桃去研究院。 其实还没到院门口的时候就已经确定那人是她了,路上随口问了宋小桃几句,宋小桃还拿照片给他看了。 模样完全没变,还是当年那个眉清目秀冷冷冰冰的小姑娘。 当时心里不知道哪来一股劲儿,就觉得这丫头忒没良心,当年他对她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吧,转学这么大事儿也没通知他一声,说走就走。 只是没想到她后来没去清华,去了北师大心理系。 婚宴那天他知道她会来,跟人聊天的时候伸手帮她挡了下其实也是下意识,抽回手插.回裤兜的时候面儿上装得云淡风轻,他其实贼后悔,狗腿!奴性! 后来看她一整个晚上都在走神,其实他心里还挺爽的,铆足了劲没搭理她。 可回到部队,又觉得自己毛病,都过去这么久了,葡萄都晒成葡萄干他爷爷了,就算是黄河水都快淌干了,何必跟她计较? 再说,当初没名没份的,还被你占了便宜,转学不告诉你也是应该的。 心里另一个小人却说,那点儿便宜算啥啊。 头顶又冒出一个拿着大铁锤的小人梆梆用力敲他头顶,叉腰说:“你亲了人耳朵呢!追女孩儿是你那么追吗!?爷爷说了多少次,要付出,不要轻浮!” 所以后来在军区再遇见她的时候,没忍住,逗了逗她,说话呛她,发现她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看起来高冷实则呆蠢。 他坦率承认,自己这八年都挺心如止水的,没对其他人动过心,也承认自己对于好还有感觉,时间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管曾经多么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伤疤终会在灯火中归于平静。 孙凯一拍脑门,“既然有感觉,那你还犹豫什么?追啊!” 他摇头无奈地笑笑。 这种感觉就像是心里被洒满了蒲公英的花絮,不见风日时倒也平静,稍微起些波澜,那花絮便零零碎碎盈盈绕绕灌满了他心口,挠得他心痒,却找不回从前浓烈的感觉。 再加上,他虽总跟手底下的兵说,咱这其实就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可每次出完任务回来,他自己都知道有多不普通,以前没有她的时候,他随时随地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上次巡航时,在空中跟人对峙两个多小时,他当时真还挺庆幸的,幸好他俩当初没在一起,不然她现在该多伤心啊。 他想,这些都需要时间。 等于好两人坐下,孙凯拿胳膊肘捅了捅陆怀征说,给了个相当善解人意的建议:“要不我跟小于医生换下位置?” 陆怀征没睁眼,“不用。” 孙凯明白,陆怀征这人就是有点轴,平日里私底下怎么跟你插科打诨都行,但一扯上工作的事儿,就变得不苟言笑,老成持重。更别说让他当着这些自己手把手带的兵面前去追女孩儿,估计也拉不下这个脸。 孙凯摇摇头,倒也没执着。 这边,于好刚坐下,赵黛琳就拿胳膊肘捅了捅于好,冲她和陆怀征挤眉弄眼道:“挺体恤你的啊。” 于好面色不改地说:“他一直都很体恤女同志。” 赵黛琳切一声,“你到底怎么想的?昨天怎么忽然要提出结婚?” 于好垂眸,想到那天回老宅。 老于家人口多,包括于国洋在内,总共六个孩子,于国洋最小,上头四个姐姐,一个哥哥。 于老太太年轻时还是个党干部,退了休也是个不甘寂寞的老人,要求每月最后一个周日所有人必须回老宅吃饭。 冯彦芝早年是不允许踏入老宅的,直到于好考上大学,于老太太忽然松了口,允许冯彦芝去老宅吃饭。 那天家宴,老于系里开会不在,于好的大姑姑向来话多,加上自己女儿前阵子离婚又嫁了个上市公司的老板,有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优越感,三句话绕不过怎么挑女婿这个话题,一听于好还没男朋友,就数落了冯彦芝几句,年纪这么大了你怎么还不着急,再大就嫁不出去了,难道要咱们老于家的孩子成为那些人口中的大龄剩女吗?那可真成老帮菜,别说你条件好,条件再好年纪大了也是白搭。 冯彦芝虽然平日里也这么催于好,可她绝对不允许别人说一句自己女儿的不是,当下就讽刺了一句,“不着急,这结了婚也还有离婚的,还是睁大眼慢慢找比较好。” 大姑姑当下就黑了脸。 吃完饭,于老太太就把冯彦芝叫进卧室训话,卧室门没关,虚虚掩着,老太太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传进在座几位亲眷的耳朵里,“你刚刚说的那叫什么话?你别以为你嫁进于家这么些年就可以蹬鼻子上脸了,老于家族谱还没你这个媳妇。折腾这么半辈子也没给我生个儿子,生个女儿又笨又木讷,从小就不会讨好大人,一点都不讨喜,不结婚还有理了?她不结婚你这辈子都别想上老于家的族谱。” 老太太故意不锁门,当着所有亲眷的面,给了冯彦芝母女俩一个下马威,后来回去的路上,母女俩一路无话。 临下车的时候,于好问了一句,“妈,你想不想上族谱?” 冯彦芝说,无所谓,人生而无名,活过就是证据。 那天之后,冯彦芝就没再跟于好谈过结婚的事儿,让老王手里查的事儿也停下来了,算了,姑娘开心就行了。 下车的时候又叮嘱于好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于国洋,怕又是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可那天之后,于好却认真考虑起结婚的事儿了。 她转头反问赵黛琳,“你说人为什么而结婚?” “为了繁衍后代?”赵黛琳看着她又道,“你先说说你为什么想结婚?” 于好摇头,“我只是觉得,如果到了年纪一定要结婚,那他是我唯一不反感的人。” “小姐,草率了点吧。” 赵黛琳话虽这么说,但其实理解。她知道于好似乎有点性冷淡,对于陌生男性的肢体触碰很反感,有时还会恶心呕吐,所以她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什么男性朋友,随身都带着防狼电棒,如果追她的男生动作稍微过火一点直接电晕。 吃了几回苦,院里就没什么人敢追她了。 “我觉得不草率。”于好诚实说,“他碰我的时候,我不反感,而且心跳特别快,有点呼吸不上来的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赵黛琳靠一声,“他碰过你!?”嗓音有些大,引得那边正阖眼休息的陆怀征都掀了眼皮往这边看。 赵黛琳咂咂嘴,音量降低:“你俩发展到哪步了?” 等陆怀征收回视线,于好红着脸悄悄在赵黛琳耳边说:“没有,那是以前的时候。” …… 到边防站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 行驶到一半的时候,赵黛琳被这山路绕吐了,扒拉着个塑料袋在车里呕声连连,陆怀征让司机停车,原地休息半小时。 车刚停稳,赵黛琳就拎着塑料带冲下去,蹲在路边吐两眼冒金星。 于好忙抽了几张纸巾跟下去。 陆怀征也拎了两瓶水下去。 太阳大晒,四周苍翠环抱,树风呼呼刮着,正值晌午,光线有些刺眼。 陆怀征眯着眼过去,赵黛琳刚吐完,站起来跟于好要了张纸巾,他把其中一瓶水递过去,本想谑两句不是说什么苦都能吃么,倒也觉得不合适,只问了句,“还行么?” 赵黛琳脸色苍白,抹了抹嘴,点头表示还撑得住。 陆怀征把另外一瓶水拧开,盖子虚虚旋着递给于好,低头眼神柔和地看她:“你呢?” 赵黛琳这时候还不忘八卦,抹嘴的手一停,眼神骨碌碌地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我还好。”于好接过水说。 陆怀征点点头,双手抄进兜里,笑着往别处看了眼,说:“再坚持一下,还两个小时。” 于好听话地说了声好。 赵黛琳觉得这俩真是越看越般配,单是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站在一起,都能感受到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氛围,一对视,火花四溅,简直了—— 或许当兵的男人身上都自带一种安全感,但这种感觉在陆怀征身上尤其强烈,加上于好瘦瘦小小的柔弱身子,强烈的反差,却又特别融洽。 上车的时候,赵黛琳直接坐了陆怀征的位置,跟孙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陆怀征跟于好上车的时候。 她也不让座,“你俩坐那边,我跟孙队聊会儿。” 孙凯点头附和:“对对,怀征你跟小于医生坐好了。” “……” “……” 陆怀征让于好里面,自己脱了帽子在她旁边坐下,说了句:“你体格好像比以前好了。” 于好摇摇头,“其实差不多,八百米跑完还是晕。” 陆怀征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笑她:“常年对着电脑又不锻炼,你不晕谁晕。” “我锻炼的。”于好强调。 他挑眉,侧目:“锻炼什么?” 于好无辜地看他一眼说:“我练瑜伽,我有马甲线。” 陆怀征那会儿侧头正盯着她,顿觉喉间干涩,清秀的喉尖下意识轻轻滚了滚。 第三卷 巍巍大任,芬芳万载(03) 两秒后。 陆怀征大概是觉得有点失态, 低头佯装咳嗽,转开眼,轻飘飘敷衍地丢出一句:“是么?厉害了。” 于好没察觉, 还挺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是啊。” 陆怀征翘了翘嘴角,决定不再跟她瞎扯:“你睡一会儿吧, 后半程路更陡。” 于好还想跟他多聊会儿,发觉他态度有些冷淡,也不敢再开口,听话的哦了声,阖上眼开始休息。 “身体不舒服早点说,别硬撑。”他阖上眼之前又叮嘱了一声。 于好嗯了声。 车窗外日光暖烘烘地落进来,大巴车厢被暖氲的光盈满, 晒得人恹恹犯困,身旁的姑娘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陆怀征全程没睡,一般这种时候他跟孙凯要负责全车人的安全, 会比平时警惕, 身旁又多了这么一人, 他几乎是甄心动惧,半耷着眼养神,偶尔睁眼看看于好的状态。 车子沿着陡峭的山脉间一路环形而上, 一面是巍峨耸立的苍青色山体, 一面是刀削斧砍般的山崖。羊肠鸟道的山路崎岖险峻, 还是条痕迹斑斑的黄泥路,在这深山老林里常年湿漉, 泥泞不堪, 车轮压过时颠来簸去, 晃得厉害。 开车的司机是个部队里的老师傅,开得快,脚虽稳也架不住这山路陡峻。 陆怀征低头看了眼被震得摇头晃脑的于好,过去拍了拍司机的肩膀低声说:“不用这么快,不赶趟儿。” 老师傅哎了声。 陆怀征手搭着司机的座椅,俯着身刚说完,车子已经驶出山头,眼前风景豁然开朗,在阳光白茫茫地直射中驶上了平稳的路面,前方隐约可见边防雷达站的天线。 司机问:“陆队,雷达站快到了,需要下去打个招呼吗?” 陆怀征思考片刻,等车往前滚了几十米才眯着眼说:“你现在踩刹车吧,慢慢停过去,我跟孙凯下去打个招呼,别把于医生她们吵醒了。” 老师傅照办,捏着三寸劲跟踩棉花似的小心翼翼踏下去。 等车停稳,陆怀征转身叫上孙凯,拿上帽子准备下车的时候,看见于好那位置少了排窗帘,先前被山挡住,倒是没什么光,此刻驶上平路后,于好整个人就赤.裸裸地暴晒在阳光下,那脸闷得通红。 陆怀征伸手毫不留情地把身后士兵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一把扯过来,给于好遮住,一点儿光都不露。 后排光线蓦然扎眼,士兵懵懵然转醒,一脸无措。 于好这会儿醒了,见他戴上帽子以为到了,忙整个人坐起来,搓搓眼睛,问:“到了?” 孙凯率先下去,陆怀征仰着头扣下巴上的帽扣,颈部线条流畅干净,说:“还没,你再睡会儿,到了我会叫你。” 说完就下车了。 于好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凑过去看了眼。 他跟孙凯朝雷达站过去,还没进门,便有人迎出来,冲他俩敬了个礼,在门口聊了两句,没过一会儿,又出来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不知道说了什么,陆怀征跟孙凯相视一笑走进去。 于好看得入神,不知道耳边什么时候冒出一颗脑袋,赵黛琳阴恻恻地盯着她,“偷窥?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癖好?” 于好不搭理他,放下窗帘靠回椅子上假寐。 赵黛琳又笑起来,“哎,我帮你打听过了,陆怀征这几年都没正式交往过一个女朋友,而且,前段时间他领导给他介绍一部长的闺女也被他给拒绝了。” 于好仍是阖着眼,“我知道。” 赵黛琳哟了声,“看来你俩发展速度超乎我想象啊,我还跟孙队说你俩都这么闷,我估摸半年也磨不出一个茧子来。”说完叹了口气,“干他们这行也不容易,我听孙队说,陆怀征是他们那位栗参谋长特招进来的,在军校的时候就认识了,对他期望特别高,也特别严厉,别人训练的时候跑圈都是十圈,二十圈,就他是五十圈五十圈。而且陆怀征刚来时也是一刺头兵,特别难搞,脾气又大,天天跟教官作对,做事情也喜欢剑走偏锋,后来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出过一件事,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性格倒是沉了很多。” “什么事?” 赵黛琳摇摇头,“孙队说这涉及军.事机密,不能说了。” 说到这,赵黛琳看见陆怀征跟孙凯从雷达站出来,“到了再说,给你们家陆队腾位置哈。” 于好听见“你们家”这三字心莫名一动。 八字还没一撇呢。 陆怀征跟孙凯跳上车,吩咐司机开车,然后一人递了一包压缩饼干给于好和赵黛琳,于好接过,陆怀征摘下帽子在她身下坐下,“雷达站同志知道我们队里有女同志,特意给的。先垫垫肚子,马上就到了。” “谢谢。” 从上车到现在,于好不知道说了多少声谢谢,留个位说谢谢,拿瓶水说谢谢,别人给个饼干也说谢谢。 等于好吃完,陆怀征随手接过她吃剩下的外包装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以后跟我不用这么客气。” 于好看过去。 陆怀征拧了瓶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又补了句,“于情于理,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 “好。”她一笑,由衷地说:“你比以前成熟很多。” 陆怀征低头笑笑。 此时已经近五点,太阳落山,在一片色彩斑斓的霞光中,于好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清晰却透着一丝陌生。 以前有个算命先生说过他是燕颔虎颈的长相,放古代,就是王侯将军的贵相。后来于好在《班超传》中看到一句:“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她都忍不住想起他。 还问过他,你前世会不会是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当时少年说,不不不,我前世一定是个游手好闲的王爷,你肯定是我府里的小丫鬟。 想到这,于好又笑起来,忽而抬头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算命先生说的?” 算命先生的话记不太清,不过他记得那天他陪她去书店买书,结果这丫头脑子不知道装了什么,两手空空就出来了,钱包也没带,那个年代也没支付宝,最后是他付得钱,其实就算她带了钱,他也不会让她付钱的。 回学校的时候这丫头非要把钱给他,他不肯收,两人还为此吵了一架,最后还是他腆着脸过去求和,死乞白赖地跟她开玩笑:“钱就算了,要不你让我亲一下得了。”于好当下就黑了脸,好几天没搭理他。 现在想想,那会儿是真浑,什么话都敢往外蹦。 于好冷不丁冒这话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狐疑转过头去:“怎么了?” 话还没问完,大巴忽然急刹,停了下来,全车人身子往前猛倾,陆怀征伸手去拦于好,长臂把她牢牢压在座椅上。 下一秒,他跟孙凯互视一眼。 司机回头,看着陆怀征:“好像爆胎了。” 陆怀征说,“我下去看。” 刚站起来, “砰!” 前方轰然发出一声巨响,霎时间,水花泥坑四溅,四周树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疯狂舞动! 大巴车随之框框晃动,在霞光中要被震碎。 陆怀征直接扑过去反身去抱于好,单手撑着座椅,整个人弓着背挡在于好面前,另只手虚虚拢着于好的头顶。 于好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眼前一片黑,有人朝自己扑过来,下意识闭上眼,再睁眼时,触感清晰,陆怀征胸口顶在她面前,迷彩服的领子刚才下车的时候被他解开了几颗扣子,胸口的温度触手可及。 头顶传来他掷地有声的命令,胸腔微微震荡。 “所有人原地待命,我跟孙队先下去。” 说完,陆怀征低头看了眼于好,见姑娘一脸担心又茫然地模样,他扯出一抹笑,手在她后脑勺上扶了下,“没事,别担心。” 随后跟孙凯交换眼神,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脚刚一踩地,车底下倏然伸出一只涂画得五彩斑斓的手,直直去擒陆怀征的脚踝,陆怀征反应极快,落脚点一偏,反脚直接把人从车底连滚带爬拽出来,疾风所致,那人身手利落,训练有素,瞬间从地上跳起来。 此时,身后又冒出三个人,披着统一类似草皮一样的东西,把陆怀征跟孙凯团团围住。 于好扒着窗帘看。 陆怀征跟孙凯背对背靠着,陆怀征目光紧紧在这四人身上环视了一圈,个个脸都涂得五彩缤纷的,不好认。 孙凯问:“什么人,看出来了么?” 半晌后,陆怀征不紧不慢地回了句,“自己人,应该是老唐派的。” 孙凯啊了声,“靠,这老唐真是一年比一年闲,欢迎仪式也一年比一年无聊。” 陆怀征拍拍他的肩,“交给你了,我去看看车轮胎。” 孙凯又靠一声,这时候你还关心车轮胎。 对面四人也有点懵了,这是被识破了?那还打不打了? 有人急了,脱口喊住他:“陆队。” 陆怀征回头,笑:“你们指导员呢?” 四人面面相觑,最后一笑,中间其中一人把草皮截了,露出迷彩衫,笑呵呵地挠了挠后脑勺,“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陆怀征笑笑,“轮胎别不是你们给爆的吧?” 钟磊忙说:“还真不是,我们原先计划是等你们车到前面镇上再行动的,谁知道你们在这儿爆了胎,半天没动,我们按耐不住,怕你们下车改步行了,这才临时改了计划用烟.雾.弹。意外意外——” “你们埋伏在这干嘛?大白天不用训练?”陆怀征挑眉问。 钟磊讪笑:“这不是听说今年是您跟孙队过来,兄弟们都挺想你们的,这不是提前组了个小分队过来欢迎你们了么,唐指导在门口等你们呢,他说我们铁定三秒被识破……\" 孙凯目光往边上扫了眼,说:“得了,那俩新来的?以前没见过啊?” 钟磊回头,说:“对啊,去年的兵,久仰您跟陆队的大名,非要跟我过来……” 陆怀征已经去看车轮胎了,孙凯一抬手,作势挥掌要拍过去:“少拍马屁,瞧你们这事儿干的,车里还有两个女医生,差点被你们吓死。” “小刘医生么?她一大老粗,还怕这?” 孙凯看了陆怀征一眼,那人已经走到车后轮,先是拿脚踹了踹,轮胎没瘪,又提着裤子蹲下去歪着脑袋前后检查,“新来的,比小刘柔弱多了。” “漂亮么?”钟磊忍不住问。 孙凯推了他脑袋一把,“等会上车就见到了。”说完,见陆怀征从泥里拧了整大块板砖出来哐当往旁边一丢,前后确认无异,快步走过来,拍拍孙凯的背示意他们上车,“没事了,走。” 四人跟着他们上去,一进去,整个车厢就沸腾了,许久未见的战士们兴奋的嗷嗷直叫,闹腾地互相揉着头热情地招呼表示热烈欢迎,最后钟磊目光定在前排俩姑娘身上,问陆怀征:“陆队,你们队里新来的女医生啊?” 陆怀征直接勾着他的后脑勺一把给他推到后排士兵的座位上,“没你的事儿啊。” 一帮大老爷们闹闹哄哄一阵,车子终于再次出发。 等抵达边防站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山区空气清透,夜幕像是一张漫无边际的偌大星图,星罗棋布。 于好临下车的时候,感觉小腹隐隐坠疼,身下一阵涌流紧随而至,正一股一股往外冒。 大概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例假居然提前而至。 她怕把座椅蹭脏了,于是便抬了抬屁股,结果一抬屁股,陆怀征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盯着她,反应贼灵敏,身边的人一有动静他就看过去。 这种姿势极其尴尬又不雅,还被他这么看着,于好觉得太丢脸了,于是她又一屁股坐回去,这回,估摸裤子上都是了。 她觉得丢脸至极,如坐针毯,根本不敢看他,捂着脸侧头假装看窗外,耳边传来陆怀征压着笑的声音,“干嘛,坐麻了?” “没有。”她说。 “再忍忍,马上到了。” 这回是真到了,于好老远终于看见闪着光的一行边防站的红字。 战士们陆陆续续下车,于好坐在椅子上不肯动,想等所有人走了之后她再下去。 陆怀征也不急,陪她坐在边上等。 唐指导直接过来站在车门外跟陆怀征孙凯招呼,“怎么样,路上还顺利么?” 孙凯笑,“老唐啊,你也忒无聊了。” 唐指导背着手闷声乐,“我跟他们说了,孙队长哪回比武不是一秒掀翻一个,他们非不信,非要过来试试,我说要是打不过赶紧亮明身份,省的被人折了胳膊撵了腿那就划不来了,看来没怎么交过手?“ 孙凯指了指一旁的陆怀征,“怀征一眼给认出来了。” 唐指导年纪不大,三十有余,不高,一米七出头,方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尾的鱼尾纹跟米字似的散开来。 “行,你们来了就热闹了,前些天文工团来我们这演出,刚好还没走,人说特意等你们来了再走。” 孙凯打趣:“等我们来了?是等陆队吧,那些姑娘们呐哎——” 唐指导笑,又看了眼陆怀征,“怎么,你们还不下车?” 陆怀征看了于好一眼,后者这才慢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站起来,挡不住那股地心引力,于好简直欲哭无泪,悄悄回头看了眼,不过还好,裤子穿得厚,椅子没蹭上。 等安顿好所有行李,于好去厕所把包里最后一片卫生巾换上时,听见几个文工团女兵洗完澡出来,脸盘放得砰砰作响。 “看见陆怀征了么?” “看见了,孙凯也来了,我听说孙凯要结婚了,空降旅几个军官里可就剩陆队这一个黄金单身汉了。” “陆怀征这几年风头劲,又马上要升校了,盯着的人多,你还记得么,上回,随子从陆队宿舍出来,俩人眼睛都红红的,我后来问随子,随子什么也不肯说,我猜他俩肯定有一腿。” 第三卷 巍巍大任,芬芳万载(04) 说完, 几人发出暧昧不明的轻笑,又听一个声音稍微清亮些的女兵说:“咦——随子呢?” 有人捏着嗓子回:“随子说,给她的陆哥哥去送点东西的, 是她上次去新疆表演的时候, 特地带的。” “我听随子说她跟陆怀征认识挺早的,以前就住一个院里, 后来陆爸爸走了之后,陆怀征跟他姑姑走了,两人见面就少了。” “你们不觉得随子挺装的么?什么都不懂跟个傻白甜似的,就会卖萌。” 有人笑:“你不会也喜欢陆怀征吧,看随子这么不顺眼?” 那人切了声,不屑:“谁喜欢兵头子啊,陆怀征那脸一点都不像当兵的, 我还更喜欢孙凯呢,不过我绝对不找当兵的,就算要找也不找空勤大院的。” 这时, 旁边有人插嘴, “说实话, 我也不喜欢随子,太喜欢抢风头了,上回吃饭咱们都坐B桌, 就她一个人要跟领导挤一桌, 大家都这么多年同学了, 她什么时候跟咱们交过心,搞得神秘兮兮, 谁稀罕她。” “行了, 少说两句。” 于好在里面等了一会儿, 几人又扯起了其他八卦,她没什么耐心,直接推门出去了。 女兵们原本讨论还挺乐呵,乍一看,忽然一个陌生女人从隔间出来,几人都愣了,高谈阔论声嘎然而止,表情犹疑互相觑一眼,等于好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这才低声八卦一句:“那谁啊——” 众人茫茫然摇头,“不知道啊。” 于好经过走廊的时候,听见楼下有人喊,声音清甜:“怀征哥!” 她下意识看过去,一穿着黑色紧身舞蹈服的女孩子笑盈盈地站在一棵小玉兰树下冲着不远处的男人堆里使劲儿晃着手。 夜里路灯微弱,就着韵白的月光,于好眯着眼打量,到底是练舞蹈的,身材韵致,匀称,手臂纤莹,是个小美人。 随思甜几步跑到陆怀征面前,把手上的小木盒子递过去,“喏,这是上次给你带的,我找了好久呐,腿都快跑断了。” 陆怀征低着头接过,说了声谢谢。 孙凯打趣,“哟,我随妹妹是越长越漂亮了。” 随思甜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听说孙队长要结婚了,恭喜恭喜呀。” 孙凯哎了声,“我结个婚怎么连你都知道了?” 随思甜:“我们闲着没事儿就爱掰扯点八卦,孙队长别介意。” 孙凯笑,手搭上陆怀征的肩说:“你们平时就八卦陆队,别以为我不知道。” 随思甜不好意思地笑笑,又看向陆怀征,“等会吃完饭我能去找你么?我有话想问你。” 陆怀征挠眉,刚要说话。 随思甜又说:“很快五分钟。” 最终,于好看他点了点头。 …… 于好晚上没吃,躺在床上睡了两个小时,醒来的时候肚子稍微缓和了些,准备下楼去趟超市。 赵黛琳刚巧拎了俩塑料袋东西进来放在桌上,看她一眼,说:“刚你没下去吃饭,陆队特意让厨房给你留的,怕你醒来饿,刚刚才走,我要不去给你叫回来,让他看着你吃?” 于好蹲在地上穿鞋,“不用。我不饿,我出去一趟。” 赵黛琳咦了声,“你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先吃点吧,你去找陆队吗?不用他说他晚点再过来。” “鬼才去找他。”于好套上外套,“我出去买点东西。他过来你就说我睡了。” 赵黛琳嗅觉敏锐,立马把人拉住:“怎么了?刚还好好的呢?” 于好别开脸,“没事,就是觉得你上回说的对。女孩子不能太主动。” “你有这觉悟就行。”赵黛琳笑,她拉了张椅子坐下,“不过,据我观察,陆怀征这男人,你得抓紧,我真觉得他各方面都不错,成熟稳重,又不闷,人也风趣,你没看底下那些兵崇拜他崇拜的——啧啧。” 于好没听下去,转身出门。 …… 陆怀征吃了闭门羹,踮着脚下楼的时候就被几个新兵缠住了,新兵蛋子们团团围着他,蹿着脑袋连连发问:“陆队陆队,你们突击队今年还招人么?!” 刚问完,孙凯从楼上跑下来,陆怀征一把把人拦住,让他一齐接受新兵蛋子们的审问。 “年前刚结束一批,怎么你没报名?”陆怀征看着面前这个子小小的男兵说。 温阳是去年刚进的兵,综合素质各方面都不错,比较内敛,入伍时间短,年前素质考核没过关,丢了机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陆怀征了然,挺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甚少泼这种满腔热血新兵的冷水,笑着说:“没事,明年就合格了。” 温阳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立得板正,双手紧紧贴着裤缝,大吼一声:“是!” 几人站在宿舍楼底下聊得热火朝天,全然没注意把上下楼的通道给堵了,孙凯玩心起,决定逗逗温阳,问他:“哎,明年要是合格了,你想去陆队那里还是来我这里啊?” 这话就跟小时候亲戚一直问的,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 谁都知道突击队三支队伍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就陆怀征跟孙凯这么多年的好兄弟,但也总传这俩人明面儿上好着呢,私底下也暗暗较着劲儿,争这队里一哥及大队长的位置。 有时候话传到栗鸿文耳朵里,比他俩还气,把散播谣言的人拎到办公室狠狠批.斗一顿,他俩就一人靠着一根门框抽烟,丝毫没当回事。 别人或许不理解,但这一路过命的交情真不是别人几句话能摧毁的,执行任务的时候,陆怀征一个眼神,孙凯就能领会,这种默契是这么多年无数次出生入死摸爬滚打培养出来的。 他俩当之无愧是空降兵里的数一数二。 有次一队出任务,孙凯就拿这话跟陆怀征开玩笑,“你可得全须全尾地回来,不然以后没人跟我争一哥的位置了。” 陆怀征当时就笑着扣上帽子,什么也没说,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平日里怎么开玩笑都不打紧。 两人私底下说话其实都有点没皮没脸的,黄段子也不少,但一穿上那身迷彩服扣上那顶帽子,忽然就认真起来,连眼神都变得正气凛然。 最让孙凯感慨的是,陆怀征算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每次出任务话都不多,但事儿办得干净利索贼漂亮。结果那次出任务,孙凯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惆怅,还有点不舍。 孙凯搡他肩,“兄弟,你别吓我啊,没见过你这样。” 陆怀征原是仰头看天,听见这话,低头整了整手套,声音挺沉闷:“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有点遗憾。” 孙凯:“什么遗憾?” 陆怀征笑笑没再说话,戴好手套背着身冲孙凯挥了挥手,直接走了。 孙凯后来想,陆怀征这人要是谈起恋爱来,不知道什么样子,在战场上那么铁骨铮铮一汉子,刀枪不入无坚不摧,不知道心是不是软的。 话说回来,论训练,孙凯其实比陆怀征更严厉,陆怀征有时候嘴上还跟你扯扯皮,孙凯是全程黑着脸,罚得没陆怀征狠,但气势绝对不输。 士兵们喜欢陆怀征的确实比孙凯多。 温阳有点为难地看着陆怀征又看看孙凯,差点要急哭了。 就听楼梯上传来一句很轻的,“劳驾,让一下。” 一干人等齐刷刷抬头,看见一姑娘站在比他们高两三级的台阶上,扎着干净的马尾,神清骨秀,漂亮不可方物。 众人愣了一瞬,赶忙给人让开一条道,孙凯率先招呼,“小于医生,要出去?” 于好从楼梯上下来,嗯了声。 走出两步,于好又绕回来,越过一旁靠着墙的陆怀征,问孙凯:“孙队长,你知道附近有超市么?” 孙凯先是一愣,反应贼快,指了指陆怀征,“陆队知道,大晚上的让陆队陪你去吧,一个姑娘不安全。” 于好说:“不用,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 “这地址可不好找。”孙凯说,“这附近哪有超市,得走到镇上,你一个人走去,我怕你回不来,让陆队开车送你去吧。” “那算了,我明天再去。” 于好转身跑上楼。 身后,孙凯顶了顶陆怀征的胸口,“哎,你又得罪她了?” 陆怀征目光牢牢盯着那逃也似的背影,声音也冷:“我下车后就没跟她说过话。” 孙凯恍然大悟,明白了,拍拍他的肩,一副过来人的表情:“你知道什么是女人不?” 陆怀征眉峰微蹙,横斜眼看他。 孙凯改搂着他的肩,他比陆怀征矮些,搂起来有些费力,诚挚地给他说着自己的亲身体验:“女人这种生物呢,就是,你跟她说话,她烦你;你不跟她说话,她生气;别的女人不跟你说话,她嫌你没魅力;别的女人跟你说话,她又要吃醋。明明喜欢吃牛排,非要说随便;天天嚷着要减肥,跑两下就喊累。还有一种情况,她不理你,应该是大姨妈来了,女人来大姨妈那几天,贼他妈烦人,水不能碰,东西不能抬,说句重话就要分手,她们身体在流血,就想让你心在滴血。温柔贤淑都是别人家的,霸道专职才是自家的。” 一群新兵蛋子听孙凯说得头头是道的,感觉跟听段子似的,乐得不行。 陆怀征挑眉:“心得挺多啊,等你结婚的时候我把你这些金句编成册子给新娘子发过去。” 孙凯变了脸,“靠,还是人不?” 陆怀征推开他,转身上楼,经过于好宿舍的时候,赵黛琳刚好掩上门出来,冲他招招手。 他走过去。 “于好睡了?”他穿着迷彩服,双手插兜,靠在宿舍楼外的走廊上。 话音刚落。 “啪——” 原本还亮着灯的宿舍,忽然就黑了,走廊灯明晃晃地亮着,陆怀征望着黑扑扑的窗棱愣神。 赵黛琳回头看了眼说,“窝床上玩手机,晚饭都没吃。” 陆怀征懒洋洋地靠着,手还抄在裤兜里,目光漫不经心地侧向别处说:“你把她叫起来,她不是要上超市买东西吗,我带她去顺便带她出去吃点东西,明天要正式开始训练了,我没那么多时间陪她。” 这话说得。 赵黛琳双手环上胸前,高抬着头,以一种耐人寻味地表情打量他几秒钟后,决定帮帮里头那小丫头,“哎,我说陆队。” 陆怀征闻声收回目光,转头看赵黛琳。 赵黛琳说:“你是不是想追我们家于好?” 他低头笑了,肩膀几不可见地轻微抖了下,“你觉得呢?” 赵黛琳是什么人,她活了三十几年,又学了这么多年心理学,情商确实在一般人之上,有些人心术正不正她看一眼就知道,比如前些年隔壁院里一直在追于好的一个男同志,戴着副酒瓶底厚的眼镜,脸皮比学识厚,那双眯缝眼里净透着猥琐。 陆怀征这人好就好在,他不藏着掖着,眼神清澈,透着光,心思深,可不是什么猥琐的坏心思,他的坏全坦坦荡荡写在脸上,反而直白戳人。 赵黛琳一跟他对视,就明白,靠谱,同道中人,也不跟他绕弯了:“于好这姑娘不比一般姑娘,她很单纯,你别看她冷冷的,是真的单纯。你既然想追她,那就拿出点态度来啊,老这么不痛不痒地把人吊着,算怎么回事,我要是于好,我也不搭理你。” “我知道。”陆怀征双手抄在裤兜里,垂下眼去,低着头闷闷说:“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敢,我怕我有个三长两短,她忘不掉我怎么办。” “那就断了,别搭理她。” “我做不到,做不到不理她。”陆怀征叹了口气,直起身,对赵黛琳说:“让我再想几天,其实换成谁我都敢,唯独她我不敢。” 第三卷 巍巍大任,芬芳万载(05) 四月, 告别冬日的寒冷,夜晚的风回了暖意,带着几分矜持拂在人脸上, 却让人清醒。 陆怀征说完这话, 两人似乎陷入一阵很长的沉默,直到天边云月融合, 渐渐暗沉,走廊的光亮更晃眼,赵黛琳也转身仰面靠在一旁的栏杆上,两只手搭在横杆上懒洋洋地挂着,侧头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说:“行。” 随后,收回视线, 语速极快地补了句,“那你得答应我。” 他敛眉看过去,侧着身把手搭上栏杆:“什么?” 赵黛琳说:“在你没想清楚之前, 不许找她, 不许跟她说话, 也别给她希望,于好没你那么理性,她一旦栽进去, 我真怕她想不明白。” 陆怀征低着头, 脚尖在地上抿了抿, 一声不吭,侧脸轮廓模糊不清。 “我听孙队说, 你这人狠起来六亲不认, 真这么狠, 就拿出你的魄力来,真如你那么想,对她狠,才是为她好?你这么半吊子这么吊着,最后受伤的只会是她,你知道么?” 陆怀征还是不言语,春风不解其意,仍无知无惧地拂着他俊瘦的脸庞。 寂沉的夜,树风为他而立。 赵黛琳却没再看他,侧着头压低声音,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来这之前,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跟你结婚。” 这平地一惊雷,彻底把他打醒,人才有了些反应。 陆怀征原是低着头,那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皮耷拉着,闻声倏然睁开眼,那双常年不怎么走心的眼里此刻情绪未名,一脸怔忪如遭雷劈地立着,连原先有些松松搭在栏杆上的手都被他收回来,竟紧张地无处可放,最终又是搭回栏杆上。 风月无边,人心幽幽。 陆怀征记得自己那次在空中跟人对峙时,隔着无线电跟领导汇报完所有工作,并且勘察完地形将敌机引至空域发出了最后的英文驱逐警告后,如果对方再不离开,他便准备引机直接将他撞落。 而那一刻的心是格外平静,还跟身边的新兵开玩笑说,多看几眼这祖国的大好河山,以后就没机会了。还没谈女朋友吧,没事,我也没谈过呢。 连汗都没泌出一滴。 此时,赵黛琳这一句话,却直接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如同在茫茫大海上风雨漂泊数年的小船只,如今忽然看见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岛屿,梦境真实,却触手不及,慌得不行。 赵黛琳说:“于好今年二十八,可她的情商或许比一般小孩都不及,小孩儿都知道讨好大人,她不会,说话也直接,韩教授说跟她小时候的遭遇有关,这是于好的隐私我不方便告诉你,如果以后有机会,让她自己告诉你吧,就因为这样,她的性格养成里有一定的缺陷,只要你稍微对她好一些,她很容易陷进去,如果你真的给不了她想要的,那我希望,在你做决定之前,不要打扰她。” 赵黛琳说完就离开了,其实她心里有点虚,她接触过不少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是为了面包打拼的年纪,一双双眼睛里都挺灰败的,没什么光泽,还透着对这浮世的疲倦,然而工作也就那样,混混噩噩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却埋怨家庭给他的压力太大。 到底是行走在生死边缘的男人,气场强大连她这个老忽悠在他面前都直不起腰板来。 可她着实不忍心于好这姑娘就这么被人勾进去。 陆怀征叫住她:“于好要去超市买什么,我出去买,你转交给她,明天就别让她出去了。” 赵黛琳转头,幽幽三字,“卫生巾。” 母胎solo的大老爷们对这三个字有点陌生,陆怀征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反应想起邵峰,“军医那有没有?” 赵黛琳翻了个白眼,“你以后是不是买个避.孕.套都要找邵峰?” 陆怀征尴尬地别了下脸,手在鼻尖上摸了下,从栏杆上直起来,“我出去买。” 陆怀征跟老唐借了车,老唐不放心要派人跟,陆怀征头都没回,拿了车钥匙就往外走,等他车开到镇上,超市老板娘都准备打烊了,一见人穿着军装倒也笑眯眯给通融了,放下拉链的柱子,转身走进去,问他买什么。 陆怀征先说,“给我包烟。” 老板娘哎了声,弯着腰手往柜子底下伸进去,问:“牌子?” 陆怀征随口说了他最常抽,老板娘抽出来递给他,“还有别的吗?” “卫生巾。”他表情如常。 老板娘笑起来,从柜台里出来,小店儿挤,地上堆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她拿脚踢开了些,带陆怀征进到货架最里头的位置,扬手指了指,问他:“你女朋友都用哪种?” 陆怀征懒得跟老板娘解释,自动默认了她口中的女朋友,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梭巡,他也不知道于好常用的哪种。 出来的时候忘问了。 他平时一直以为自己也算细致,其实在女人问题上还是有些马虎大意。 …… 最后结账的时候,老板娘看着满柜台的东西,刷一包抬头看一眼陆怀征,又刷一包抬头看一眼他,乐得嘴都合不拢,等陆怀征拎着大包东西回去的时候,终于心满意足地关了门帘,嘴里哼着小曲儿,心道:这年头谈恋爱的傻子真多。 陆怀征回去把东西交给赵黛琳。 赵黛琳蹲在地上把东西一包包拿出来数了遍,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靠在走廊护栏地男人,“你买这么多干嘛?这得用到什么时候?” 陆怀征哪知道女人东西这么麻烦,老板娘问他什么牌子他答不上来,又问他要棉质的还是干爽的,他问这有什么区别,老板娘又说这跟肤质有关系,皮肤干用棉质的,中性皮肤就用干爽的,用不好就会过敏,他又不知道于好什么皮肤,索性就让她都放进去了,结果又问他要厚的还是薄的,带翅膀的还是不带翅膀的,中长还是超长的…… 他整个人给问蒙圈了,就让她全都给拿了。 临走时还让他捎了包红糖,说肚子会疼,补补血,他下午看她脸色是不怎么好,就拿了。 赵黛琳觉得再聪明的男人,也有犯蠢的时候,不过这蠢犯的还有点可爱,她把东西拎起来,拍了拍陆怀征的肩以示谢意。 陆怀征靠在栏杆上说:“她要缺什么东西,你让人跟我说,我会出去买,别让她一个人出去。” 赵黛琳头也没回,比了个OK的手势。 于好第二天起来看见满桌的卫生巾跟变戏法似的。 赵黛琳正翘着脚跟韩教授打电话在汇报情况,于好眼神示意问她这是什么,赵黛琳结束通话,走过来,靠在桌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说我买的,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于好低头,“没有。” “算了。”见她没什么表情,赵黛琳自讨没趣,如实说:“陆怀征买的,这小子估计被老板娘忽悠了,乱七八糟买回来一堆,也没你用的那种,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回来问。笨死了。” 于好:“他没手机,手机在他领导那里。” 赵黛琳双手撑在桌沿,低下头去看于好的表情,“啧啧,胳膊肘这么快就拐过去了?还没怎么着你呢,就这么死心塌地啦?行了,说说吧,昨天到底怎么了?” 于好睡了一晚上,觉得自己太过置气,她想应该大度一点,可一看他昨天跟随思甜说话那表情,就大度不起来,这事儿说出来赵黛琳估计还要笑话她,抿着嘴,不肯说。 赵黛琳了解她,倒也没多问,拿手揉了揉她的头,语重心长:“于好,你知道为什么韩教授这么多学生里,我最喜欢你么?” 于好抬头,乌溜溜的眼睛清澈异常,赵黛琳忽然想起昨天陆怀征也是这样看着自己,这俩人竟莫名有些夫妻相。 她再次开口,眼神格外认真:“因为你有一颗真诚大胆的赤子心,你不虚伪,不阿谀奉承,没有宋小桃的一肚子坏水,也没有元静的弯弯绕绕,你特别真诚直白。你有女孩子的娇气,而不骄纵,那么多研究生里,大家都对导师怨声连连,就你愿意踏踏实实跟着韩教授。或许你有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但你相信我,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所以我更希望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要迷失了自己,就算最后你爱上了他,也不要为了他改变自己,怀疑自己,明白吗?” “师姐……” 赵黛琳打断了她,“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于好心头一凛,其实赵黛琳对她来说一直是亦师亦友的一个朋友,很多时候她感觉到迷茫会给赵黛琳打电话,赵黛琳说了很多,让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句就是,“不管如何,你要相信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什么事?” 赵黛琳说:“我昨晚跟陆怀征说,让他不要再找你,我希望他能认认真真考虑清楚你俩之间的关系,是复合还是了断。我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他当时告诉我正是因为你,他不太敢轻易踏出这一步,他怕你受伤,也怕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我能看出来他眼里还有犹豫,我不知道你们过去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是我觉得似乎有件事让他一直耿耿于怀。” 于好知道赵黛琳一直以来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很少管别人的闲事,一直以来对她的事情特别上心,她知道赵黛琳心疼她,她又怎么会怪她。 “谢谢你,师姐。” 是真的感谢,高山流水,难遇知音,承蒙厚爱。 老天似乎真的听见她的愿望了。 小时候沈希元告诉她,只有星星上的孩子才可以对着月亮许愿,地球上的孩子说话月亮奶奶是听不见的,于好犟着脸皮许了几次,发现真的听不见后来也就不相信许愿这些事儿,直到上了高中,遇见陆怀征。 他第一次给她过生日,让她许愿。 她说不要,反正许了也不灵。 那个少年却笑着告诉她,灵得,你试试。 她当下就随便说了个愿望,明天下雨吧,就可以不用去跑操了。 结果第二天真的不用去跑操了,不过不是因为下雨,而是不知道哪个兔崽子给操场的围栏上加了把锁,金刚一上午到处找人撬锁,也没撬开,还耽误了跑操的时间。 于好是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事儿是陆怀征干的,后来在天台上,于好问他为什么这么做。陆怀征当时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以一种极为潇洒的姿势靠在天台上凝视她片刻后,然后弯腰握住她的肩,低头去堵她的视线:“我只是想告诉你,不是星星的孩子也可以许愿,不管你许的什么愿,总有一个人会为了你拼命去做。” …… 那天之后,陆怀征真就没有再主动找过她。 偶尔在食堂碰见,两人也是低着头各扒着各自碗里的饭,部队里纪律不比一般单位食堂,吃起来叽叽喳喳还各聊各的,他们基本上不说话,低着头把饭扒光等一桌人全部吃完,再端着盆子站起来走人。 于好跟赵黛琳一直被安排在陆怀征唐指导那桌。 陆怀征吃得快,又不讲究,三两下就把盘里的菜给扒拉完了,靠在椅子上安安静静等她跟赵黛琳吃完。 俩姑娘天生吃得慢,于好有时候不好意思让他们等,吃得急还把自己给吃呛了。结果,第二天那桌的战士们吃饭的整体速度就下降了。这点赵黛琳也察觉了,吃完出去洗手的时候听见几个战士在窃窃私语:“今天这饭嚼得我牙酸,老子好长时间没这么慢条斯理地吃过饭了。” 旁边一个小黑脸接过茬:“你们说陆队为什么这么照顾小于医生啊?” 其余两人皆是茫然,摇头。 旁边忽然插入一道如鬼魅般的声音。 “你们难道察觉不出来你们队长那颗春心萌动的心吗?” 闻声,三个战士蹲在地上黑茬茬的脑袋齐齐转过头。 就见赵黛琳抱着胳膊倚着墙壁低头笑眯眯地盯着他们几个,迷之角度。 这种感觉就像是学生时代原本低头在教授里写着作业,忽然一抬头,看见窗外贴着班主任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三个战士吓得直接从地上弹起来,磕磕巴巴打了声招呼就仓皇而逃。 赵黛琳靠着墙耸肩,太不经吓了,啧啧。 于好回科室的路上遇上陆怀征跟唐指导从行政楼上下来。 他穿着普通的作训服,没戴帽子,头茬干净,脸部轮廓分明,他脸不是尖瘦,而是每根线条都生得恰如其分,插兜站在阳光下跟唐指导说话时,平直的眉毛微微蹙起,不经意转头看见她,没有停留,很快就转回去了。 于好觉得他一直都是个很清醒自知的人,其实他一直都清楚明白自己要做什么,目标明确,不怕输,也不服输。 于好走到科室门口,他还站在那儿跟唐指导说话,从始至终,眼神都没再往她这边看过一眼。 于好把门关上。 门关上的瞬间,那边便有一道视线不动声色滑过来,静静看了会儿。 唐指导瞧出些端倪,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和小于?” 陆怀征却仍是看着那边,打断他说,“我记得前些年这附近蛇多?” 唐指导愣了愣,有些不明白地点点头,给他解释:“你们来那年其实不算多,去年才叫多,抓了几百条蛇,都让村里养蛇的拿走了。你怎么忽然关心这个?” “你下午让人去于医生办公室撒点硫磺和石灰,再找几个人把窗封一下,别让蛇跑进去了。”陆怀征如失了魂般,终于转回头,低着声说:“她胆小,见不得这些。” 第三卷 巍巍大任,芬芳万载(06) 第二十七章第三卷巍巍大任, 芬芳万载(06) 于好在办公室坐了会儿,忽听外面“砰!”一声巨响,似是铁盆猝然摔裂发出的悲鸣声。 她起身, 拉开门, 循声抬眸望去。 只见陆怀征跟唐指导还立在原地,两人听见声响也齐齐转过头, 老唐很快确认了方位:“好像是文工团那边传过来的。”说完,手掐腰,长长的嘿了声,“这帮姑娘真是见天儿的不给我省心啊,我得看看去,哎,你要不跟我去看看随子?这小丫头真是谁的话都不听, 就听你的。” …… 陆怀征跟老唐还没上楼,在宿舍楼下就已听见怒不可遏地吵架声,陆怀征是没想到, 平日里嗡声吞气的姑娘们私底下骂起人来如此凶神恶煞、蛮不讲理。 “随子, 你别以为你年纪小, 大家都得让着你,你跟陆怀征那点破事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谁他妈稀罕, 我还就不惯你。” “我跟陆哥哥什么事都没有!”随子尖着嗓子回。 那人冷笑:“你当年偷偷爬进陆怀征的宿舍不就是想上他的床么?俩孤男寡女的败坏风纪敢做还怕人说?我没给你举报到军区总部算给你面子。” 随子有些震惊地看着那个女生, 声音哽住:“你一个女生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这些话本来也就私底下大家闲着没事儿当八卦传传, 从来没敢当着随子的面儿说,偶尔开开随子和陆怀征的玩笑, 随子解释了几百遍, 可在她们眼里就是欲盖弥彰。随子解释多了也烦, 不再解释,随她们怎么想,她觉得这帮人思想都不纯洁。 这话一出,连楼下的陆怀征都定格了,一只脚踩在台阶上,表情更茫然,他什么时候跟随子传成这样了? “你跟随子?”唐指导更是一脸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他,下一秒,叹口气搭上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我还以为你喜欢于医生呢,你这男女关系也忒乱了点,有损风纪!我可跟你说,随子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别占了人便宜就想这么算了!要真跟她们说的似的,你得对随子负责,不然老唐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唐明梁话音刚落,余光瞥到后方一道人影,不经意回过头,瞧见于好就跟个木头似的直挺挺地戳在那儿,老唐回过味来,定定地看了眼那姑娘,自觉方才那话有些不妥,咂咂嘴,笑着对她说:“小于,你别介意——” 陆怀征蓦然回头,晌午的光有些晃眼,于好还没进楼道,站在刺目的日光底下,整个人白得发光。 打从五岁起他便善于察言观色,专拣好听的话说,把大人哄得一愣一愣,乐不可支。而后又用了八年时间把这伪善的面孔卸下,已经很少会刻意去研究一个人的表情了。 那天陆怀征又“重操旧业”。 再次小心翼翼且带着谨慎的目光去打量于好那时的表情,奈何当时光太亮,又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树影一阵阵地摇曳,光影斑驳交替罩住她那张本身就没多少占地面积的脸。 等她走近,陆怀征看见她冲唐明梁笑笑,他琢磨,是最普通那种,礼貌性的微笑,没什么含义。 陆怀征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掐死随子。 算了,还是掐死自己得了。 …… 赵黛琳原先躺着午睡,听见门外有动静,便爬起来看了眼。 结果就听见了某人的大八卦,本来是吊着好奇的心态看看这些个小丫头还能说出些什么,乐颠颠地靠着围栏眯着眼看,谁知道,一转头,就看见陆怀征站在楼梯口了,连着于好跟在后头。 赵黛琳给了陆怀征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 陆怀征觉得脑仁疼,平日里颇高的情商放到现在也觉得不够用,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能用枪解决就好了,简单干脆爽快,一了百了。 于好没有停留,径直回了宿舍关上门。 走廊一片狼藉,跟龙卷风刮过似的,灰白的墙面上全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渍,脸盆七零八落散了一地,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子的脸盆还摔得凹进去几隅铁块。 唐明梁见这场面也来了怒气,胸腔怒火熊熊燃起,主要还是心疼脸盆:“你们干什么!!” 姑娘们个个扭着脸不肯说话,随思甜还在乌乌泱泱地啜泣。 唐明梁又是一声怒斥,觉得这帮丫头甚是烦人,看见随思甜那隐忍又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于心又不忍,口气缓了些:“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要这么针锋相对的?随子你说。” 唐明梁存有私心,故意先给了随子开口的机会,这让余下几位姑娘又十分不屑地互相交换了彼此的眼神。 其实这事儿还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女人之间的友情本来就复杂,所有的矛盾都是在平时日积月累中慢慢堆积起来的,谁也不知道那最后一根稻草会在哪里,或许在他们男人看来仅是一件很小的事儿,可偏就是她们激发矛盾的导火索。 她们对随子的不满或许是从很早在军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渐渐这么些年,大事儿小事儿摞摞攒攒一箩筐,大概真正的怨愤是从上次随子坐了领导那桌开始,便开始零零碎碎冒了些边角出来。 今早上随子晒在阳台的舞鞋不知道被谁收了起来,然后那人放上了自己的鞋子,随子找出来穿的时候发现鞋子居然还是湿的,可晚上是最后一场表演,她鞋子没法穿,这让她有些恼火,便找了那人理论,谁知对方一句话就把她给怼回来了,丝毫没有愧疚,随子心里不痛快,便多嘴说了两句,那人便直接摔了脸盆,这才引了这事儿的开端。 随子断断续续说下来,这在陆怀征和唐明梁这俩大老爷们听来尤其荒唐,屁大点事儿,能给折腾成如此难堪的局面也是这些女人的本事。 于好在屋里坐了会儿,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声清脆,注意力却在门外,半晌后,随子又爆了一料。 “小惠拿过我东西。” 那位唤做小惠的女兵瞬间红了眼眶,全然失了风度,扬手怒气冲冲地指着随子,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要打她,被旁人拦住,红着眼吼了一句:“你瞎说!” “这事儿可大可小,随子,你确定吗?”唐明梁问。 随子点点头,“对。” 唐明梁看了眼陆怀征,又转头问:“你丢了什么?” 随子说:“一个戒指,我姥姥留给我的戒指。” “什么时候丢的。” “去年,下连表演的时候,我戒指就找不到了,而那前一天,我看小惠动过我的东西。”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都算了,偷东西可就牵扯到人品问题了,唐指导觉得这事儿就算要管也轮不上他来管,琢磨要不把这事儿报回文工团让他们自己团内处理。 结果赵黛琳出声了。 “这事儿好办。” 陆怀征跟唐指导闻声回头,唐指导问:“你有想法?” 赵黛琳靠在栏杆上,轻点头,下巴冲那俩姑娘一扬,“有一个人肯定知道她俩谁撒谎。” 于好正端着杯子,一只手撑着桌沿,悠闲地靠着桌子喝水。 忽觉眼前一亮。 她转头看过去,房门开了一条缝,慢慢扩开,晌午的光便顺着那条逐渐扩大的缝隙填满了整个宿舍。 陆怀征出现在门口。 光影将他身影拉长,修长挺立,于好盯着地上那人影瞧了会儿便直接转回头,垂眼继续喝茶。 “于好,能出来帮个忙吗?” 那天之后,陆怀征第一次跟她说话竟然是为了随子,于好心中泛苦想必是刚才那杯茶里放了黄连素,原是表情不耐烦,想硬气一回拒绝,可转头间不经意地看见他那饱含深情的眼神,心又软了。 她拒绝不了他。 他的每个眼神,就算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她都觉得充满深意。 她放下杯子,点点头。 …… 于好跟随子在心理室独独坐了五分钟,谁也没开口说话。 于好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她工作的时候有点强势,那双澄澈的双眼颇具穿透力,似一把利剑,锐利地能直接刺进你心里,毫不留情地拽出那些深藏内心的小阴暗。 随子端详了她五分钟后,率先开口:“我见过你哎。” “嗯?”于好挑眉。 随子笑,“在怀征哥的手机上,你俩高中时的合照。” 应该是高一快放寒假那阵,那会儿还下雪,陆怀征硬拽着她在雪地里拍了张合影,没有美颜,没有滤镜,只有两个傻乎乎凑在一起的脑袋。 “是么。”于好漫不经心地,“别转移话题。” “哦。”随子乖乖地说,“那你问吧,怎么测?” “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随子点头。 “你是随思甜?” “是。” “今年二十五?” “是。” “讨厌小惠么?” “是。” “是否与她发生过激烈的肢体冲突?” “没有。” ……于好又问了一堆日常的问题,随子都对答如流,眼睛不眨。 于好又给随子戴上心率仪,随子好奇地拨来拨去,于好一掌给她拍下来,警告:“别乱动。” 随子委屈地撇撇嘴,不动了:“于好姐姐,你对人都这么凶吗?” 于好没搭理她,给她重新戴好,拿笔记录数据。 随子小声嘟嚷:“难怪%#&*@——” 她越说越轻,后面的话,于好几乎没听清。 随子又说,“于好姐姐,我跟怀征哥的关系不是外面传的那样,我俩真不是那种关系。” 于好:“哦。” 随子:“我真不喜欢怀征哥。” 于好:“哦。” 随子:“我知道小惠喜欢怀征哥,她表面上装着对怀征哥不屑,但她每次去空勤院,眼神里第一个找的人就是怀征哥,我很讨厌小惠,她这人有一种变态的偷窥欲,我以前就发现她喜欢偷看我的日记,我就故意在日记上写一些暧昧的话给她看,我就喜欢看她难过生气又嫉妒抓狂却无处发泄的样子。” 于好这才抬头,笔点点桌子:“那你也很变态。” 随子自顾自说:“怀征哥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好几次看见他经常对着手机上的那张合照发呆呢。” “撒谎。”于好一眼看穿。 随子挠挠头,承认:“好吧,其实就一次,眼睛都红了,可怜兮兮的。” “什么时候?” “他念军校的时候吧,那阵陆爷爷刚走,消息接晚了,最后一面都没赶上。那阵大概情绪很低落,就想起你了吧。” “那你爬进他宿舍干嘛?” “哼,不告诉你,你刚才太凶。” “哦。”于好不吃这套,“那咱们开始接下来的测试吧。” 随子:“……” 连同小惠,做完两轮测试,于好拿着测评书,走出心理室。 陆怀征正倚着墙。 于好站在门口,把资料递给他。 陆怀征接过,翻了两页没看懂,举着资料冲她挑眉。 于好双手抄进大褂外袍的兜里,倚着墙看他,“你希望的结果是什么?” 陆怀征没什么希望,低垂着眸看她,也侧过身,双手抱臂倚着墙,笑着说:“我希望是一场误会,这样我就不用写任何报告了。” 于好点点头,“两人都没撒谎。” 他收了笑。 “东西不是小惠拿的,随子也确实见过小惠动她的东西,随子心里认定是她拿的,但确实不是她拿的,恭喜你,不用写报告了。” 于好将测评书拍到他结实的胸口,转身进去。 陆怀征把资料拢在胸口,仍是靠着墙,就这昏黄的夕阳,懒洋洋一声,把人喊住: “于好。” 于好回头,仿佛在夕阳的余晖中又见到了当年那个清俊的少年,一瞬恍惚。想起一句诗—— 回廊一寸相思地,十年踪迹十年心。 于好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影已经直起身朝她这边过来,男人宽厚的背影忽然挡在她面前,将她抵到墙上,于好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壁,身前是他结实的身躯。忽觉眼前罩过一道黑影,下一秒,掌心的温热,轻轻盖在她的眼睛上。 耳边是他低沉的呼吸,灼热逼仄,一路从眼睛火烧火燎地蔓延到她心底。 她忽听陆怀征在她耳边说: “害怕就靠过来,我知道你看到了。” 第三卷 山河不屈(01) 地上趴着一条软软吐着信子的蛇, 黄色底斑,黑边镶嵌,乍一看花纹艳丽, 其实无毒, 性情也十分温和,是这附近常出现的玉米蛇, 部队后方就是个玉米蛇的饲养场,时常有几条顽皮的溜进来,趴在地上软趴趴地观望着你。 这种蛇性情温润,没有攻击性,来回几次,便跟战士们混熟了,有时候结束战训, 偶尔在地上碰见,一眼就认出,蹲下去摸摸它的头:“小黄, 又是你啊。” 这条蛇, 连随子那帮不常来的文工团的姑娘们都见过好几次, 还开玩笑说母的,绝对是母的,怕不是瞧上哪个兵哥哥了吧, 不然怎么对这一亩方田地这么留恋。 于好被他挡着身, 捂着眼, 灼灼热气呵在她身上,心跳囫囵, 却没听懂他那句话。 他压的太紧, 她喘不上气, 低着头声音跟断了片,“看见……什么?” 原来没看见,陆怀征吁了口气,回头再瞧那小黄,趴在地上甩给他一个凉凉的眼神,似乎在说就你大惊小怪—— 与此同时。 随子从屋内走出来,看见地上的小黄也是一惊,下意识脱口要喊小黄的名字,转头瞧见陆怀征将于好压在墙上,一只手捂着她的眼睛,食指放在唇上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随子啧了声,倒也听话闭嘴。 然后弯腰悄悄凑过去,动作娴熟地把小黄拎走了。 随子小时候养过一种蛇,她从小对这种奇奇怪怪的软体动物特别痴迷,别人家姑娘房间里都是各型各款的洋娃娃,她房间里就是个动物园。后来她哥实在受不了了,有一回上厕所的时候,那蛇趴在厕所的门梁上乘凉时不小心给掉下来刚好挂在她哥的脖子上,她哥原先还以为是皮带之类的的玩意,一摸,滑不溜秋还会动,吓得直接给它塞进马桶里。随后以断绝兄妹感情要挟随子,有他没它,有它没他。 等随子走远,陆怀征松了手,军靴稍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抄进兜里,低头看她,又觉得尴尬,拿手背搓了搓鼻尖,再次放回兜里,如此两回,愣是没挤出半个字。 男性气息淡却,于好睁眼时,背后光线刺眼,略微有些不适应,她微微眯了眯眼,他的轮廓也是模糊的,模糊得更是英俊不可方物,正一言不发看着她。 “你……” “你……”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低头,一个仰头,视线对上,羞涩转开,又一同戛然而止。他们在金粉画般的霞光里如花叶般立着,花搭着叶,叶护着花。欲言又止,眉目成书,不可方思。 陆怀征笑:“你先说吧。” 于好不再扭捏,对上他的眼,像是一个索要糖果的小孩那般直接又充满孩子气地发问: “你把手机里的照片还给我。” 陆怀征一愣,“什么照片?” “就是那次你在雪地里逼着我拍的合照,随子说你还留着。” 他一直不愿换手机,总觉得手机一换,再打开那张照片,总觉得哪里变味了。那板砖机坏了后他把那张照片导出来,还托林昶到处找那已经停产的板砖买了一台回来又把照片导进去,单纯就是留个念想。 他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是还留着,你当初不是不要么?” 于好故意板着脸说:“不要也不给你留着,下回你拿到手机,必须把照片删了,谁知道你拿我照片做什么猥琐的事。” 陆怀征丝毫不避讳,脸皮厚如城墙,大方承认,点头道:“是做了不少猥琐的事。” “脸皮呢?” 又是那个不以为意地笑:“认识你那天起就不要了。” “你这嘴上哄女孩儿开心的功力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错了。”陆怀征纠正她,“不是哄女孩儿,是哄你。” “没皮没脸。”于好哼。 他也笑,转头看了眼太阳的方位,判断时间差不了,收起笑,正儿八经地看着她:“我明天回北京。” 于好狐疑,想说这么快么? 不知是热的,还是这晚霞闷的,于好额上冒了些汨汨的小汗珠,陆怀征下意识抬手帮她拭去,顺手将她的耳边的几缕飘飘散散的碎发给拢到耳后去。 于好大脑骤停,不会转了,心口微窒,像一条小鱼似的,小口喘息。 陆怀征拨完,漆黑的双眼情深致动,像是夏夜盛放在河中的涟漪,令她激荡不已,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低头专注地盯着她,充满诱惑:“等我从北京回来,我们谈谈?” 于好僵着背脊贴着墙,“谈什么?” “你说谈什么?”他故意逼近她,笑得意味深长,逗她:“聘礼么?” 赵师姐! 于好气又急,脸刷就红了,踢了他一脚,急匆匆转身要走,被陆怀征一手撑着墙壁给堵回来,彻底把人圈在自己怀里,哄她:“不闹了,是真的有话要跟你说,等我回来?” “好。”于好仰头看过去,“什么时候回来?” 他摇头,“没说,清明后应该能回来了。” 于好盘算,离清明还一周呢,“去那么久?你一个人么?” 他复又微微颔首,“陈瑞跟我回去,孙凯留队里训练,我跟孙凯老唐都打过招呼了,你缺什么东西就告诉他们,他们会派人去镇上买,你别自己一个人出去,我在北京,别让我担心。” “随子跟你们一起回去么?” 陆怀征以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睨了她许久,于好撅着头,就是不看他,随后他侧开,嘴角微扬,慢悠悠地说: “走倒是一起走,不过不是一辆车。” 见她不说话。 他笑得欠扁,又问:“前两天是因为随子么?” 她仍是不言语。 “随子那天给我的东西,是我托她在北疆带的,我爷爷早年在北疆驻守的时候认识了我奶奶,结了婚后,生下几个孩子,你知道当兵的常年不着家,奶奶受不了这种日子,跟我爷爷离了婚回了北疆,我爷爷一直未再娶,可我奶奶却在北疆重组了家庭,爷爷不敢再打扰她,便也独自守了这么些年。奶奶早年是个卖牛角梳的,牦牛角的那种,两人就是买梳子时认识的,离婚后,爷爷一直把这梳子当宝贝,结果前段时间回老宅我发现这梳子不见了,我们家没什么传家宝,算起来那牛角梳算一把,怕爷爷地下有知,要跟我算账,我就托随子重买了一把回来。” “但已经不是以前那把了啊,你爷爷知道会怪你么?” “只能百年之后下地去给爷爷请罪了。” “也许是你爷爷自己扔了呢?” 陆怀征也有过这种念头,转念一想,爷爷那么长情的人,怎么会呢,如果是他,也舍不得,毕竟守了那么多年,可又或许,人等到老,等到死,在生命燃尽的最后一刻,忽然就想通放弃了。 风轻轻刮,晚霞淡了些,夕阳西沉,暮色四合,风开始带着丝丝凉意。 “随子有自己喜欢的人,以后有机会跟你说吧,别胡思乱想了。”说完,陆怀征大力揉她的头,“傻子。” 于好甩开他的手,把头发捋顺,问他: “你这次回去做什么?” 他沉默,半晌,口气肃穆:“土耳其发动军事政.变了,政.变的主谋之一,是前空军司令。” 于好一愣,不可思议,今早的新闻都还是世界和平,歌舞升平呢。 他看穿,扶着墙给她简略的解释:“新闻马上就会出来,我们不参与他国的政治问题,但我们要保护那边的华侨,至于其他,你也明白的。” 涉密,不能多说。 战争,掳掠,荒饥,苦得不都是百姓么。 于好心觉悲悯,低头。 陆怀征瞧出了她的情绪,手摁在她头上,宽慰似的抚了抚:“不是世界和平,而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国家,可中国的历史也是滚了几千年才停在现在这刻,当年的北平、南京,都是前人先辈用骨血堆砌而成的。”他笑,收了手,插回裤兜里,去看她:“我们读书为了出人头地,改变命运;而先辈们读书是为了振兴中华,改变国运。所以,该庆幸,没生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 于好竟觉热泪,鼻尖微微泛起酸。 “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恐怕……” 他笑,神情未然,双手抄在兜里,往她身旁的墙上靠过去,偏头对她说:“那倒也未必,到了困窘之境,还是能逼出些有志之人,或许还是会有林则徐,梁启超,康有为……就像大明祖训——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明朝的皇帝无论多么昏庸,最终都做到了守国门,死社稷。往大了说,是祖训,往小了说,是家风。” 今日一席话,于好觉得自己似乎又重新认识了面前这男人,眉眼不改,可骨子里的神.韵是她以前从未见过。 谈起民生,他怜悯;谈起家国,他满腔热血;谈起历史,他警醒而自知;谈起情爱,又这般风流。 像是重新认识了一番,引她入魂不自知。 是的。 国之不存,身将焉托? 骨断血崩,山河纵然不屈,青山依旧笑春风。 第三卷 山河不屈(02) 薄暮冥冥, 日落西沉。 边防站外青山苍翠,淡却的晚霞萦萦绕在山头,天边一片赤红, 那光芒温氲地在陆怀征的肩头漾开, 让她万种沉醉。 世界上总有一群人,他们淌过湍急的河流, 行过险峻的的山川,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为功名不为利禄,只为心中的信仰。 陆怀征靠在墙上,双手抄在裤兜里,曲着一只脚微微抬起,压在墙上, 仰头感叹:“那是先辈们的风骨胸襟,我们学不来的。” 于好低头苦笑,嘴角微微下沉, 确实, 那是先辈们的胸襟。 她忽觉自己这二十八年来, 行踏蹉跎的每一步,看似循规蹈矩,在千山万水中独行, 实则浑噩不自知。 而陆怀征, 看似活得混蛋, 却比谁都清醒,通透。 “但还好, 有英雄冢为他们留名。”于好说。 陆怀征忽然歪下头, 目光还在看前方, 呼吸却到了耳边,夕阳的灼热退却,就听他说:“对我来说,只有温柔乡才是英雄冢。” 又来了。 正经话不超过三句。 说完,他放下脚,踩上地面,人站直,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下,笑着说:“该走了。” “快走。” “我说的话,记住了没?” “啊?”于好故意逗他,“什么呀?” 他拧眉,“合着我刚才跟你白讲了?” 她眨眼,故意:“你说你会担心我那句么?” 陆怀征一愣,一秒,撇着头笑了下,“前面那句。” “前面那句你说‘我在北京’。”她复述。 他双手抄兜,挑眉,“再前面那句。” 她这才笑,不说了,“我等你回来。” 晚上是文工团的最后一次表演,为了欢送这些姑娘,迎接新来的两位姑娘,唐明梁让厨房晚上包饺子,顺便让陆怀征结束战训后派几个战士去帮帮忙,不然这么大锅饺子包到夜里十二点也吃不上。 赵黛琳闻声也拉着于好出动了。 在厨房忙活了一下午,于好一个饺子没包上,还弄得满脸是面粉,鼻尖,额上,下巴,脸颊……东一块,西一块,赵黛琳谑她,哟,你这花猫脸看上去忒费工夫了,敢问这一盘饺子哪个是你包的? 于好羞赧,她不会包饺子,就帮着师傅去揉面了,结果几百人的饺子,那一大陀面粉她愣是翻不过个儿,师傅赶忙让这个大小姐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五点,陆怀征穿着战训服进来。 于好刚巧被厨房里的和面师傅赶了出来,顶着一花猫脸,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直到那双眼在她的脸上盯了三秒,她猛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满脸面粉的糊涂样,捂着脸转身跑开了。 她平日妆不太浓,淡淡涂一层提升一下气色,清水敷面后,那脸就素面朝天,干净又白嫩,出水芙蓉,如剥了壳的鸡蛋般透亮,洗完脸,她没急着出去,而是扶着洗手池平复心情。 她得端正一下态度,男人都是善变的,万一他从北京回来就变卦了怎么办,她不能一副被他吃得死死的样子。 可是赵师姐又把她的底牌都交出去了。 她该怎么挽回颜面呢。 等于好回到食堂大厅。 陆怀征已经脱帽坐了下来,正慢条斯理地把战训服的袖子卷起来,露出清白的手臂,伸手去掀了一片饺子皮摊在手里,看得一旁他队里的几个战士都一愣一愣,连连摇头感叹:“陆队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啊。” 连一旁戴着白色厨帽全程专注包饺子的老师傅都忍不住抬头扫了眼,意外道:“看陆队这手法,家里没少包?老婆不会做饭呐?” 几个战士忙说:“陆队还没结婚呢,哪来老婆,女朋友都没。” 陆怀征捏好一个饺子,放进盘子里,继续去掀下一张饺子皮,没搭理他们,拿起勺子扭了一捧陷出来,垂着眼皮说:“以前连队经常包饺子,隔壁孙队也会,不用羡慕。” 老师傅笑:“像陆队这么好的男人还没找到女朋友真是可惜了,左手扛枪,右手包饺子,多和谐。” “陆队就是不想找,孙队嚷嚷好几回了,说要给他介绍姑娘——” 陆怀征笑着打断:“得了吧,你孙队自己都贫困户,还给我介绍。” 这话是开玩笑,情之所至,男人之间的玩笑。 于好走过去,在他对面拉了张椅子坐下,战士话没停,又绕着弯弯开了几个玩笑,笑意也越来越荡,眼看就要往城市边缘讲黄段子了,被陆怀征眼风一扫,顿时反应过来还有俩姑娘在场,及时停下来。 热烈地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于好掀了张饺子皮跟老师傅学,老师傅动作娴熟又快,一张饺子皮摊在手上,馅儿一放进去,手一拧,再打开就变成了一个成了形的饺子,跟变戏法似的,直接给她看傻了。 老师傅还故意逗她,“厉害吧,祖传手艺,你学不去。” “……” 逗得于好脸红一阵白一阵,还特高兴,笑嘻嘻地转手去掀下一张饺子皮,像是故意似的,包得速度竟比刚才还快,然后得意地将饺子放进盘子里。 于好:“……” 桌上人都哈哈直乐,连赵黛琳都忍俊不禁。 “啪。”地上摆了张椅子。 陆怀征不知道从哪儿抽了张椅子过来,放在自己身边,眼神没看于好,低着头拧自己手里的饺子,话却是对于好说的:“过来,我教你。” 老师傅笑着搡她:“陆队都发话了,还愣着干嘛?” 于好坐过去,陆怀征动作很慢,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她,等她跟着做完,然后捏成形后,帮她稍微修了下,再随手放进盘子里。 于好学得挺认真仔细。 最后被陆怀征笑说,“不用学这么认真,包不好也没事,看个大概就行了。” 于好懵懵然抬头,“为什么?” “以后家里有一个人会包就行了。” 他说完,把最后一个饺子放进盆子里,果然众人拾柴火焰高,饺皮已经不自觉见了底,老师傅吆喝一声站起来端着盆子进厨房去。 于好被他这句话弄得心怦怦直跳,汗意涔涔。 像只春茧,心似一团乱麻作茧自缠,心猿意马偏又撑不住气,轻纱红帐般不经意,却在她心里燎了一把火。 再抬头看他。 风轻云淡,搅乱一池春水而不知,这会儿已经戴上帽子捋了袖子领了那帮战士直接出去了。 赵黛琳凑过来,在她耳边八卦兮兮地说:“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看你俩这状态……刚刚在你耳边说什么啦?” 于好面热,烫得发紧,转头紧瞪着她:“师姐为什么要告诉他结婚的事情?” 这小师妹好说话时相当好说话,若要论起理来也是一固执的人,赵黛琳装作没听见,收拾东西匆忙站起来,“突然想起来韩教授让我给他发个邮件来着……我先走了。” 晚上,是文工团的最后一场表演,吃完饺子,战士们搬了椅子去广场集合。 临演出前,随子来找于好。 于好那会儿正关上科室门,一转头,随子站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玉兰树下,外面套了件黑色风衣,里头是黑色的紧身舞蹈服,身姿聘婷,冲她挥手。 于好穿着白大褂,双手放在兜里,里头是一件丝绸料的白衬,一条黑色的长裤,走起来那风轻轻扬着她的褂袍衣摆,随子觉得很英姿飒爽。 “于好姐姐。” 于好顶风站到她面前,“找我?” 随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你说。” “你说东西不是小惠拿的,我却当众指责了她,后来怀征哥告诉我说,当你怀疑一个人时,却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是不能够当众去指控别人的,因为带来的伤害是不可预估的。今早小惠排练一直不在状态,大家好像因为这件事都刻意跟她疏远了,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她拿的,我只是觉得她喜欢偷看我日记,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很内疚。” 随子臊眉耷眼,看得出来是真内疚。 于好想了下,耿直地说:“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内疚是应该的。” “……” “……” 随子眼睛瞪得铜陵般大,浑圆又亮澄,想说,你真的是心理医生么? 于好哪会安慰人,她平时做的工作更多是帮助有心理障碍的人剖析问题,发现问题,拷问都是直击灵魂,揪出内心深处最阴暗的小人,直截了当。 安慰抚慰的工作一直都是赵黛琳在做,再加上随子这种小女生过家家的心思,于好真谈不上专业。 随子不死心,又问了两句。 “于好姐姐,就真的没有办法吗?” 于好看着她,“你要什么办法?” “减轻内疚感,或者让大家不要那么对小惠。” 于好说:“随子,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个道理你‘怀征哥’没教过你吗?” “好吧,我以后说话会注意的。”随子认命,“我知道大家平日里也在背后议论我,于好姐姐,不瞒你说,其实一开始我还有点高兴,觉得她在背后污蔑我诋毁我,也终于让她尝到了被人污蔑诋毁的滋味,可是我又觉得,这样我跟她也没什么区别。” “人跟人本来就没什么区别,人跟猪才有区别。”于好眼也不眨地安慰她。 “……” 广场。 陆怀征明天要走,随子她们节目表演结束后,有几个战士玩嗨了,毛遂自荐要上台唱歌,说是庆祝陆队离开,同时庆祝他们脱离苦海,不用再接受陆怀征的魔鬼训练了,要改投孙队怀抱了。 孙凯也爱开玩笑,配合他们怼陆怀征:“孙队怀抱永远对你们敞开。” 陆怀征就在底下坐着,是那种战训时常用的叠凳,敞着腿,两只手肘撑在腿上,手臂松散地搭着,脸上挂着心不在焉地淡淡笑意看着台上几个兵在闹。 于好在他边上缩手缩脚坐着,觉得这模样也少见。 看得出来,他们感情很好,是了,他从高中开始,跟谁处不好?他好像跟谁都能处好。连唐指导都在边上忍不住说,“也就你们感情好,没见过领导跟战士们这么闹的。” 陆怀征自嘲笑:“我算哪门子领导。” 唐指导囫囵摆手,一笑了之。 气氛渲染,连平日里话不多的小班长此刻都夺过别人手里的话筒对台下的陆怀征说:“陆队,送你首歌。”说完,回头冲着身后放歌的战士一挥手:“music!” 这茬估摸是早就排练好了,接得太顺畅了。 随着熟悉的音乐响起,陆怀征就知道这帮小子要整他。 四五个战士站成一排,勾肩搭背地对着话筒唱着歌,原本是很柔情的一首歌,被他们几个三瓜裂枣给唱的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的。 “最肯忘却古人诗 最不屑一顾是相思 守着爱怕人笑 还怕人看清 春又来看红豆开 竟不见有情人去采 烟花拥着风流真情不在……” 于好听见这歌,心口一窒,屏息转头去看他,在混乱嘈杂的歌声中,陆怀征也就势看过来,月光柔和勾勒着他的眉眼,眼神里竟平添了一抹往日不见的不自在。 孙凯勾着陆怀征的脖子凑过来,给她们解释这首歌的典故,而那人却在昏暗的光线中,极其不自在地别开脸去。 竟然还有点…… 害羞。 第三卷 山河不屈(03) 那时陆怀征跟孙凯刚上军校, 离开广州的那个晚上,有点喝多了。 前一晚,在部队的食堂有个短暂的告别仪式, 其实还没那么多感慨, 当兵的,天南地北, 各守一线,总归还是要再相见的。可第二天乘上大巴车,指导员握着他们的手迟迟未松开,眼眶渐渐红润的那瞬间。 俩大男孩儿也终是憋不住劲儿,细风拂着两人的面庞,情绪被带动,心潮随着柔风涌动。尽管强压下心里那抹不舍跟遗憾, 到底年纪尚轻,还是落了泪。 等车驶出营地,将他们送进车站, 两人没急着买票走, 而是在车站的长椅上坐了一下午。夜幕降临时, 霓虹闪烁,陆怀征忽然问他要不要喝酒,孙凯欣然点头。 两人就提起东西, 寻了一家附近的小饭馆, 喝了近一夜的酒。 陆怀征那晚是真喝多了, 他酒量本就差,一箱没什么度数的啤酒喝完, 上个厕所回来, 一只手杵着酒瓶, 面泛红潮地看着孙凯,闷声打了个嗳气,眼神迷离地看着孙凯,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不是没听过陆怀征唱歌,队里也经常唱军歌,他唱歌算不上难听,但也绝对不好听,好在都在调上,只是不会技巧,一听就是直男的唱腔。 孙凯也是醉醺醺的状态,一挥手,唱吧,今晚舍命陪君子了,再难听兄弟我也听着。 陆怀征眼睛也不眨,张口就来。 孙凯一听,不对啊,情歌啊,再瞧瞧那委屈的小眼神,他忽而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笑他:“醉啦?唱得什么玩意儿啊?快给我闭嘴吧!给老子唱《团结就是力量》!” “不,就唱这首。” 孙凯笑呵呵问他,“是不是想女人了你?” 平日里少言寡语,在训练场上更是严肃拘谨,对感情生活闭口不提的男人,忽然在那刻卸下防备半阖着眼点了点头。 孙凯扬手扔了个花生过去,劝说:“去北京找个女朋友吧。” 陆怀征沉醉地低低哼着调。 不知何时,小饭馆的灯也越来越弱,虚虚晃晃的光晕拢在他头顶有些犯困,等他彻底阖上眼,脑袋也直接往桌上栽去,调渐渐停了,孙凯凑过去,听见他伏在桌案上低喃:“不找,我再等等。” “等谁啊你?!”孙凯又捡了个花生壳扔过去。 他没答,侧着脸贴在桌上,嘴似鸟喙,喃喃自语:“万一她哪天回来,却看不到我。” 饭店打烊时,两人都醉得不省人事,最后还是当时在广州读书的陈瑞过来接的。 上了出租车,陈瑞被夹在两人中间,左边是陆怀征宛如大型车祸现场的歌声,右边是孙凯骂骂咧咧的粗鄙脏话,司机偶尔会从后视镜里抛过来同情的眼神。 陈瑞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狗胆子,掏出手机给他俩录下来了。 后来陈瑞也入了空降旅,编进了陆怀征的一队,那视频就被队里的人给浏览了遍,也就传开了,治陆队的法子——给他喝酒! 孙凯怕陆怀征尴尬,到底给留了面子,没全部捅破,掐头去尾略了于好那部分给她俩解释了一遍,说完,手还勾着陆怀征脖子摸着他的后脑勺顺毛:“别说,咱旅队的男人个个都是铁骨柔情呐!” 陆怀征侧着脑袋避开他的手,笑骂一声:“滚!” 孙凯收回手,悄悄凑到他耳边咬着牙小声说:“我可给你留了面子,没把你当时说的那些话说给于好听,不然,你以后在她面前是真没有面子了我告诉你。” 陆怀征横斜他一眼,随后目光转回舞台上,看陈瑞几个在闹腾,波澜不兴不甚在意地说:“我本来在她面前就没什么面子,怎么,你在你老婆面前还要面子?” 台上灯光追影相当简陋,陈瑞吴和平几个却闹得不亦乐乎,陆怀征说完还拿手指了指最没胆的吴和平,故意板着脸假装呵斥:“你给我下来,讨罚是不是?” 吴和平还真有点肝儿颤,挪着小碎步要下去,被陈瑞一把捞回去,“傻!跟着陆队这么久,还看不出来他真生气假生气?他真生气的时候才不屑跟你说话呢!早站起来走人了!就吓唬你丫这胆小的!” 吴和平又对着话筒唱起来,最后还把词改了。 “酒杯中好一片赤胆忠心……” 孙凯知道他这人最擅长粉饰太平,也最怕给人抓弱点。栗鸿文曾经就说过他,感情大概是他最大的弱点了,亲情,爱情,友情……他这人又念旧,重情重义。 孙凯坏笑着阴恻恻地看着陆怀征:“不要面子是么?” 陆怀征回过神,转头看他,便觉这人憋着坏,果见他忽然往前倾,探出脑袋冲着于好喊了声,“小于医生我跟你说那天他喝醉之后……唔唔唔唔唔!” 舞台上音乐声噪杂又热烈,于好刚探出身子准备去听的时候,就见孙凯的嘴直接被陆怀征捂住了,她连前面半句都没听见。 孙凯用眼神贱兮兮地示意陆怀征,你不是不要面子吗? 陆怀征揽着他的肩摁在自己身前,另只手牢牢堵在他嘴上,眼神冷淡地低头看着他,一个字都不让说。 孙凯眼神示意他撒开。 陆怀征淡淡然回视——你闭嘴我就撒开。 孙凯挑眉,仍是贱兮兮——就不闭。 陆怀征也挑眉,也笑了——谁还没点把柄呢是吧? 于好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两人眼神在混乱的追光灯中,一来二去达成了共识。 陆怀征松了手,孙凯也不说话了,抿抿嘴巴,老老实实坐在边上决定不打扰他俩了。 “孙队说什么?”于好仰着头问。 陆怀征瞥她一眼,“发疯,别理他。” 年少时,情绪难掩,直白坦率,什么话都敢说,那时是真不在乎,大胆热烈,说白了有点没皮没脸,不在乎对方姑娘的感受。在乎的都是表面功夫,比如逛街买衣服,也偶尔会对着镜子研究哪个角度笑起来最好看,要跟她一起上体育课那天吧,早上出门都会喷点发胶。 当年周斯越的那瓶发胶还是他送的。球衣跟球鞋都会特意搭一下颜色,臭屁又臭美。 现在除了几套常穿的军装,便装也没几套,对衣服更加不讲究,有时候下楼买包烟,里头什么也没穿,囫囵套件夹克衫就下楼了,怎么方便怎么来,表面功夫不怎么在乎,更在乎的是内心的感受,考虑得也比从前多了。 说不上来更喜欢哪个。 有时候怀念年少时的肆意洒脱,但更多时候享受现在的状态。 换做以前,这事儿孙凯不说,他也会自己腆着脸跟于好讨巧,顺便再质问几句:自己当初怎么怎么想你,怎么怎么对你,你呢,你这些年上哪儿去了!? 然后让她内疚,便会对自己好点。 而现在,不让孙凯说,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更不想让于好知道,怕她会有负担。 仔细想想,一个男人,在无任何意外下,等了你十二年,如果对方无法回报同样的感情,这份感情便无法对等,多一分少一分都是负担。 陆怀征始终觉得,他愿意给她的,那是他的,而她,应该是自由的。 这首歌名叫《相思》,于好高中的时候,在文艺汇演上表演过,当时弹的是钢琴。 表演结束后,于好又在天台上单独给陆怀征唱了一遍,因为前两天两人吵架,陆怀征第一次跟她生气,于好虽毫无歉意,可唱得是认真的。 他当时就靠在墙上用一种柔情似水饱含笑意地眼神低头看着她。 于好唱到后面其实有点心猿意马,总觉得他下一秒要亲下来,说不上期待不期待,当时就是有点害怕,她对异性排斥,可偏偏扛不住他那么深情地瞧着她。 后来两人一闹别扭,她就唱相思,唱两句,他就被顺毛了,特别好哄。 于好转头,看男人冷硬的轮廓,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那么好哄? “你明天几点走?” 陆怀征闻声从台上收回视线,转头看她,音乐声哄然未停,吴和平其实已经没在唱了,几人闹了一阵,见好就收,趁陆怀征没发火之前利落下了台,把舞台留给了文工团那帮姑娘。 他眼风朝她过来,笑意渐起,“怎么了?” 于好说:“我明天要去镇上买点东西,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陆怀征不傻,自然知道她怎么想的。 他原本是想在她起床前走,这样也少了她的失落感,自己离开时也干脆些,就让唐指导订了六点的车过来接。 “你几点起来?”陆怀征反问。 于好想了想,说早了怕镇上的店没开门,说晚了又怕他走得早,斟酌再三,取了个她认为折中的时间试探,“六点半?” 陆怀征微微颔首,手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抬了抬腿,似乎在地上碾了下,微眯着眼,漫不经心道:“那七点吧,我在门口等你。” 于好点头如捣蒜。 陆怀征牵了下嘴角,越过孙凯,去搭唐明梁的肩,就着喧天的音响凑近他耳边说,“明天的车不用来接我了,让陈瑞先走,在机场等我就行。” 唐明梁一愣,“为什么不接你?” 音乐震天响,陆怀征松了手,抻着身子往他耳边又凑了凑,“于好要去趟镇上,我送她,直接去车站坐车就行了,你明天派辆车给我就行。” 孙凯看了眼一旁的于好,笑着推了推陆怀征的脑袋,“可以啊,你小子。” 陆怀征没搭理他,拿手挡了下,继续叮嘱唐明梁,“顺便再派个司机给我,我没时间再送她回来。” 唐明梁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幽幽盯着他,不搭话。 陆怀征看他一会儿,拧眉:“哎,你这什么表情?” 唐明梁挑眉:“你对小于真有意思啊?” 都是过来人,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想着多待一会儿么?当谁没恋爱过似的,就你稀罕!跟个宝贝似的!唐明梁觉得陆怀征忒没见过世面。 傻小子! 然而孙凯以为,陆怀征不会回答,谁知道,他眼神忽然认真起来,那眼睛透彻如明镜,一本正经,在清冷的月光中,如青烟般朦胧却又深邃,见他低头,然后淡淡嗯了声。 虽说平日里兄弟几个都爱开玩笑互相损,可唯独就他见过陆怀征喝醉时那模样,闹归闹,心底何曾不为他心酸,如今见他踏出这一步,也难掩激动欣喜,“定了?” “早晚。”惜字,他这会儿倒是端起来了。 孙凯倒也没计较,“那我可以改口叫弟妹了?” 陆怀征笑笑。 唐明梁倒也欣慰,随子这事儿本就是个乌龙,解释清楚倒也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这小子藏得这么深,说:“不用这么麻烦,直接让小于跟着你们去机场,再让司机回来呗。” 谁料,陆怀征罢手,“不用,这里去机场得四个多小时,她来回折腾一天累,就按刚才说的办吧。” 孙凯笑,哟,这还没娶进门就开始心疼了? 陆怀征冷冷一句,你让方言来回折腾一天试试? 得嘞,孙凯不说话了。 方言没于好这么小家碧玉,方言会劈手打死他的。 都是医生,怎么差别这么大。 翌日。 于好收拾好,到门口的时候,陆怀征换了便服,还是白T和黑色的夹克衫,干净利落地靠着车门,晨曦微光间,他低着头,双手环在胸前,低着头,神情专注。 于好走近才发现,他翘着脚尖正在逗一只狗,那狗似乎跟他很熟,他一抬脚,那狗就后腿站立,前爪扒拉着要去捉他的鞋,他便又抬了抬脚,小狗急了,蹲坐在地上冲他嗷呜吼了一嗓子。 陆怀征笑了,让司机从车里拿了一根香肠,然后蹲下.身去,将香肠放在地上,冲那狗比了个手势。 意思还不能吃。 那狗还真听他话,吐着舌头乖乖坐着,等候他的命令。 于好静静立在远处,看着,这山间的风,徐徐拂着,温柔又清新。 陆怀征拍着那狗的头,低声:“吃吧。” 那狗倏然低头去咬,风卷云残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身旁的男人。 陆怀征捋了两下那狗的毛,这才笑着站起来,双手抄进裤兜里,一抬头,便见于好在远远地望着他。 他笑起来仿佛是曾经的样子,可她清晰的知道,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陆怀征,如今的他,肩上抗的是国,是这山河。 于好心砰砰直跳,心情激荡如同湖水波澜壮阔,梦回处,皆是他。 第三卷 山河不屈(04)(修文) 清晨, 山间静谧,苍翠的山头拢着一层薄纱般的雾气,淡淡环绕, 天边云寒似水。 夜里下过一场春雨, 去镇上的路泥泞不堪,车子行在路上微有些颠簸。 于好上车时, 陆怀征还在路边跟那小土狗道别。 她坐在车内,微微探下头,顺着车窗的缝隙往外头望去,男人弯腰在那狗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土狗又是嗷呜一声,泪眼涟涟地看着他。 陆怀征又俯下身去,拿额头与它顶了顶, 似乎在告别。 司机似乎也认得这狗,回头跟于好解释:“这狗是前年陆队来这边集训时给救下的,我记得当时两条腿都是断的, 陆队给送到隔壁镇上的一家宠物店治了两个月。结果这狗腿还不怎么利索呢, 就天天往军区跑。”司机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青松树下, “就蹲在那儿,天天等。说来也真神了,陆队不在的时候, 它一天都不来, 陆队一来, 它跑比谁都快。战士们都笑,说这是陆队的‘女朋友’。” 于好也笑了。 陆怀征打开车门, 躬身坐进来, 见她扬着嘴角笑, 一愣,随后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 到镇上四十分钟路。 于好昨晚躲在被子里千思万想,这四十分钟应该说些什么,到镇上他就要走了,满打满算这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就这车上的几十分钟。 一堂讲座四十分钟,她觉得漫长;与他待在一起的四十分钟,她却觉短暂,“嗖嗖”过完了。 如今这车里有多了一个人,她更不善于在人前说些不着三不着两的话题,司机也是个热枕的话痨,一路都在跟陆怀征搭话,天南地北得聊,从时事政.治聊到国家建设,她不习惯打断别人的话题,也没有插话的空间。如此,便沉默了二十多分钟,低头一看表,已经七点二十四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于好,问:“小于医生你要买啥?” 买啥? 她啥也不买,她是来送心上人的啊! “老李,你早饭吃过了么?”一旁的陆怀征忽然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老李啊了声,看过去,答:“吃过啦。” 陆怀征点头,看着窗外,望着这山间急匆匆的盛绿,漫不经意地说:“我带于医生去吃点东西,你要不下了车在镇上转转?” 老李答应得爽快,“没事儿,你们去吃,我就桥头那看看人下棋,小于医生买好东西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于好忽而转头问他,“你几点的飞机?” “下午两点。” “来得及么?” “没事。提前一小时过去就行。” 这里到机场四小时,乘九点过去的车都来得及,加上陆怀征的身份,有绿色通道,提前半小时过去都来得及。这么算算,还能在一起待一个多小时。 心脏又开始砰砰砰充满活力,那种感觉就像是,眼看着电池即将耗尽,可转眼又是满格,有种偷来的不真实感。 镇上有条历史渊远的古运河,河水潺潺,桥跨两岸,承脉相连。 车子在七点四十准时抵达桥头,老李将车停在路边,自己便去一旁瞧人下棋去了,镇不大,聚一起的总是那拨人,有人一眼便认出老李,与他攀谈起来。 清晨的曦光透过云层轻轻铺层下来,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留下缱绻稀疏的光影。静谧的古巷逶迤绮丽,穿梭在古老破旧的居民楼中,两旁墙面斑驳泛着青黑,爬满了绿茸茸的苔藓,仿佛能看见年轮的岁月。 清透的幽风阵阵,风里夹着青藓的气味。 镇上人起的早,八点未到,古道两旁就塞满了摊贩,人群东一簇西一簇,街上更是,几尺窄道上,人.流比肩叠踵,陆怀征手虚虚贴着于好的后背,穿过拥挤人潮,带她去附近的早餐店。 “我以为这镇上没什么人的。”于好嘀咕。 “今天庙会,本来可以带你去看看的。”陆怀征手虚虚扶在她肩上,低头看她,眼神微动,说,“我的工作,很多时候让我身不由己。” 于好低头,“我理解。” 两人静静穿行在人流中,集市上吆喝声、叫卖声、争执声、嬉闹声……不绝于耳,就连淙淙流水声,于好似乎屏息就能听见,在她耳边缠绕,风似乎立在她耳旁,像羽毛,轻轻剐蹭着。 在于好说出我理解的那个刹那。 陆怀征虚虚搭在她肩上的手忍不住微微收紧。 “我只要你平安。”于好忽然仰头看他,说。 陆怀征那眼就再也挪不开了,低着头,深深地看着她,似流星坠落,眼里烧着星火。 他想起若干年前在南京开会时,午休跟孙凯还有几个领导站在酒店门口抽支烟的功夫,进来个女孩子,背影特别像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那小孩软软趴趴地叫着妈妈,他当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真的以为是她。 领导喊了他几声,也没反应过来,烟夹在手里积了老长一截烟灰都没断,他就怔怔地看着那姑娘的背影,那画面就跟静止了似的,孙凯说当时几个领导都被他眼神吓住了。 这么多年,这里个个都了解他。 明白他是那种,就算知道下一秒要死,眼底也不会漏一分怯,可他当时眼底的难过和绝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他不是没想过,这么多年,她也许已经结婚,也许已经有了孩子。 可真当见到那面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男人之间话不多,但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能懂,他那会儿还没跟孙凯提过关于于好的事儿,但孙凯明白他心里有人。后来见他整个下午开会心神不宁的,孙凯说要不让人去把她带过来给你看看?要真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也好让你死了这条心,再等下去,我怕你真的黄花菜都凉了。 开完会,孙凯真找了个借口把人带过来了。 陆怀征当时坐在大会堂的前排座椅上,靠着椅背,低着头,人进来时,他抬头扫了一眼便确认不是,站起来跟人礼貌解释了原委,姑娘表示挺理解,跟着孙凯离开。 然后他又埋着头,手搭着额头撑在膝盖上,沉默地在大会堂坐了一晚上,那时便在心里做了个决定:再等一年。 这在心理学上其实是一种人在绝望时的一种自我安慰,当你从内心意识到一件事发生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变得遥遥无期时,便会在心里为自己设立一个短暂的期限。 而这个期限将会在心里进行无限期循环。 陆怀征带她去的早餐店,人少,老板娘跟他相熟,老远见他过来,便冲他打了声招呼,“今天怎么有空出来?” 陆怀征笑着给于好拉开椅子,手掌贴在她的后背,让她坐下,转头跟老板娘笑:“要回北京。” 店面不大,墙面斑驳,正门口挂着一张简陋的营业执照,上面写着饮食级别C类。 老板娘一边擦桌笑着点点头,热情招呼:“吃什么,你们先坐。” 陆怀征让她坐下,自己用脚从隔壁桌勾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于好旁边的位置,而不是对面,问她:“吃什么?” “我跟你一样。”于好抽了张至今擦他面前的桌子。 陆怀征笑了下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纸,一边擦一边转头跟老板娘要了两碗粥,几叠小菜,还有一些零碎的小吃。 指尖相触,像过了电似的,于好竟觉得头皮发紧。 陆怀征先擦了她那边,自己这边一带而过,便把纸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以前扔东西,单单是张纸都要揉成团然后抬起手用标准的投篮姿势扔出一道圆润的抛物线砸进垃圾桶里,有时候砸出框外又要跑过去捡起来重新丢,非得丢进才肯罢休。 于好那时候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他居然说这是男人的执着。 就像每次打完球,离开球场的最后一个球必须是三分投进才肯走,不然就死活不肯走。 现在倒真没以前那么多花花架子。 “你现在还打球么?”于好歪着脑袋问。 老板娘端着菜过来。 陆怀征从竹筒里抽了一双筷子过来递给她,偏头扫她一眼,“不太打。” 有时候队里有球赛他也不太去。 他高中就做过两件事,一是打球,二是追她。 她离开后,他连篮球都戒了。 于好点点头。 老板娘扫了两人一眼,笑眯眯地问陆怀征:“陆队,这你女朋友啊?” 陆怀征刚低头抿了口粥,听见这话,一顿,看了眼一旁的于好,这话还真不知道怎么答。老板娘这猝不及防的问话,让他原本给于好夹了一筷子也僵在半空中。 两人从头至尾都没正经谈过确认这件事,没征询过于好的意见说是不合适,如果说不是,那一筷子夹人姑娘碗里算怎么个意思? 于好见他犹豫,连筷子都收回去了,心跳突然变得沉闷起来,胸口像是堵了一口热气,慢慢灼烧着她一路蔓延进她的脑仁里,后脑那片隐隐有点发慌发胀,空空落落,似又没了着落。 晨光从门外漏进来,照在她脖子上,莫名发烫,大概是被冯彦芝催婚催出毛病了,为什么见到他就猴急猴急的,明知道他今天要走,便忍不住想要送送他,只为了那多待的几分钟。 “还不是。” “不是。”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她觉得在他从北京回来正式谈完之前,还是不要跟他说话了,她怕自己被气死。 老板娘开了电视。 晨间新闻滚动播放着播放的恰是土耳其政.变的消息。 “土耳其局势动荡,国内已发生多起暴恐事件,该事件已造成230人死亡,1510人受伤,中国驻土耳其大使馆表示……” 里间忽然走出一年轻男孩,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似乎是听见新闻的声音从里头跑出来,被老板娘一声吼回去,“回去看书去!”男孩儿目光留恋在电视上,犹犹豫豫不敢走,转眼,余光瞟间陆怀征,眼前一亮,忽然冲过来在陆怀征对面坐下:“陆哥!” 陆怀征抬头,跟他打招呼:“很久不见,杂杂。”又跟于好介绍:“老板娘儿子。” 于好冲那男孩儿笑着点点头。 杂杂对于好没什么兴趣,礼貌打过招呼,目光再次回到陆怀征身上,“新闻说土耳其政.变了,你们是不是又要出任务了?” 陆怀征吃得差不多,散漫地靠在椅子上,随手从面前的碟子里拿了个鸡蛋,一边剥一边扫了眼杂杂,心不在焉道:“不知道,等通知。” “我现在去当兵还来得及么?”杂杂眼睛冒着红光。 陆怀征看了眼老板娘,后者两眼冒火地盯着杂杂,眼见外人在场也不好发火,只能跟铜陵似的瞪着。 陆怀征笑了下,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小醋叠里,给于好推过去,才对杂杂说:“你还是认真高考吧。” “不,我想去当兵。” “当什么兵!你吃得了那苦?!给我回去好好读书!” 老板娘忍无可忍,已经过来,提溜着杂杂的后衣领要给他拽回里间,杂杂不肯走,扒拉着桌角可怜巴巴地看着陆怀征,“明年征兵我肯定去!!” “你为什么想当兵?”他看着新闻,轻描淡写地问。 杂杂义正言辞地说:“我要保护一个人。” 于好没动那鸡蛋,陆怀征漫不经心听杂杂说着,把那碟子鸡蛋又往前推了推,柔声:“把鸡蛋吃了。”这才抬头去看杂杂说,声音又恢复清冷:“我们保护的可不是一个人。” 不管老板娘在身后拽得多么用力,杂杂巍然不动扒拉着桌角,热烈地看着陆怀征,“我不管!” 杂杂看着格外执拗。 陆怀征看着于好把鸡蛋吃了,这才说:“先考试吧,考完试我告诉你上哪儿去征兵最好。” “他们说你人脉广也有关系,所以升得快,是真的吗?我直接去你队里行不行啊?!”杂杂问得相当直接,丝毫不会在乎被问的人是否尴尬。 陆怀征答得也相当直爽坦率:“我人脉广是真的,有关系,也是真的,升得快,也是真的,不过这三者没什么联系。” 杂杂挠挠头:“那我下回去找你!” 陆怀征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杂杂这才肯离开,老板娘过来,口气难得郑重其事,直截了当:“我不想他去当兵。” 陆怀征点头,表示明白了。 吃完饭,于好便要回去,陆怀征送她到老李下棋的地方。 这会儿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人全往庙会的中心涌去了。 老李见他俩回来,忙掐了烟站起来,把棋递给一旁的男人,“你来你来,我得走了。”然后从人群中挤出来,问陆怀征:“走了?” 陆怀征递了支烟给老李,点点头,“走吧,你送她回去。” 老李接过,哎一声,转身便去开车。 于好机械地说了句,“那你路上小心,回来再联系。” 陆怀征双手抄兜立在她面前,低头凝视她片刻,终是没说什么,点点头,“上车吧。” 古运河的水流声还在潺潺不息,车站就在对面。 陆怀征是走到一半,忽然停住。 然后于好看见他突然反身朝自己这边过来,便下意识喊住老李,“等下。” 老李没防备,啊了声,急忙踩下刹车,车身剧烈一抖,于好整个人差点被甩出去,脑子被震的发晕。 下一秒—— 副驾驶的车门被人打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道黑影便劈天盖地罩下来,唇被人堵住,温热的气息纠缠在她的鼻间。 陆怀征单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另只手撑在座椅上,高大的身影把这原本就窄小的车厢变得更逼仄,偏头去吻她的唇,不是浅尝则止,也丝毫不懂初吻的羞涩,直接给她来了个深情又热烈的法式深吻。 那瞬间,于好下意识闭上眼,只觉流星坠地,满目星火,荒唐至极。 …… 老李则在这荒唐的亲吻嘬嘬声中,自动自发地转开眼,手指还轻轻敲着方向盘,心想: 陆队果然是真男人。 第三卷 山河不屈(05) 悄无声息。 车厢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 然而,这个季节似乎还没有苍蝇。 哦,是老李开车哼小曲儿的歌声。 于好仔细竖着耳朵竟还破天荒听清了歌词—— “你是我的情人, 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 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让我在午夜里无尽的销魂……” …… …… 这歌虽符合老李的年纪, 但配上此情此景,于好难免不想歪,又羞又恼,脸红得一如这山外寥寥几片红叶,索性转开眼去,不搭理老李这顽性子。 结果无意扫见后视镜里的自己,模样有些……不像话。 双眼水光滟潋, 面泛红潮,头发凌乱不堪,她喜欢自己定期修剪头发, 永远将长度保留在胸口位置, 然后习惯扎成一个清爽的马尾或者绕成个丸子松松搭在脑后。 今早出门急, 她就随手绕了两圈搭在脑后。 那男人亲她的时候一只手直接从耳边穿进她的发里,丝毫不懂循序渐进,大掌紧紧扣着她的后脑勺, 发狠般地去吮她的唇。 是真狠, 到现在她唇缘还有些隐隐的疼, 于好当时下意识有点往椅子上缩,他不耐烦地皱眉, 索性整个人探进来, 牢牢扣着她的后脑勺往自己那边压, 丝毫不带犹豫地加深这个吻。 于好措手不及,万般话语全被他淹没在这个火热缱绻的吻里。 高中那会儿,他想亲她。于好就曾想象过,他的吻应该是带点小心翼翼试探,或许是温柔如清风,或者是蜻蜓点水式。在她记忆中,他一直是那个干净而纯粹的少年。 哪知,第一次接吻就给她来了个法式深吻,技巧如此娴熟。相比较于好,她就显得生涩无措。他舌尖挤进来的时候,顺着浓滑的唇壁去勾她的。出乎意料是冰凉的,于好摸他的后颈,发烫,他浑身都是烫的,除了舌尖。 触及她时,仿佛是蚕蛹破茧直蹦那明艳的火。于好心尖儿发颤,拽着他胸口的薄薄T恤衫衣料子,身子软着靠在椅子上,那战栗感似乎要从脚尖穿透到头顶,连呼吸都不畅快。 陆怀征察觉,知道她体力不支,单手撑着座椅,托着她后脑勺的那只手改而去捏她的下巴,唇舌退出,改而去咬住她下唇,轻轻撕磨了会儿。 随而唇往下,停在她下巴上,轻轻啄了口。 算是结束。 想来还是觉得太不像话了。于好看着镜中的自己,口红也被他蹭得七零八落,残余浅浅一层淡淡留在唇上,在此时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昏乱没样子。 而且老李还在场,如果回去跟别人八卦,她这几天都不要出门了…… 陆怀征,可现在就光是在脑子里想这个名字,她都觉得心跳加速…… 等于好重新绑好头发,车子已经四平八稳地驶进队里。 于好红着脸解开安全带,迫不及待要下车,谁料,却被老李叫住。 “于医生。” 于好茫然回头。 “老李在部队开了近二十年车了,什么场面都见过,我跟陆队认识没八.九年,也得有四五年了,陆队这人知人善用,他了解老李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也没对老李出口提醒。但看得出来,于医生你是个很保守的姑娘,陆队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我很理解,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回去会跟他们八卦——”说到这,老李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陆队对感情问题都闭口不谈,所以大家都格外喜欢八卦他,我要是回去把这事儿给大家说了,我估摸小于医生你以后的日子就不太平喽,不用说都明白,陆队肯定也是这意思,我了解他。” 于好哑然地看着他。 她看着老李茫茫然想,是否有一种人,行得正,坐得直,不虚与委蛇、虚头八脑的,只要待人真诚,总能收获一些真心的朋友。 高中的时候,她虽然嘴上说他那些是狐朋狗友,可有时候是真羡慕他和他那些朋友的感情,上课下课总是那么一帮人待在一起,一起打球、吃饭、打游戏、整老师……如果被发现了,就把陆怀征推出来。 源自于金刚对他的好印象,还有个校篮球队队长的身份在,出什么事儿,反正他永远都是负责跟老师插科打诨的那个。 直到有一次,那会儿两人还属于不是特别熟的状态。 于好没忍住,上了节语文课偷溜出来在厕所抽了支烟,陆怀征那会儿看见她从窗外经过,便也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 结果于好是上厕所抽烟,恰巧被经过的陆怀征班主任看到了,她先是看到了门口的陆怀征疑惑走过来,“你上课时间出来干嘛?” 于好突然听见老师声音也有点吓到直接把烟掐了,结果被眼尖的班主任察觉,冲进去检查,发现于好正弯腰在洗手。 垃圾桶还冒着青白的烟雾。 “你居然在厕所抽烟!?”陆怀征班主任简直不敢相信。 于好低着头洗手,没说话。 结果,陆怀征在一旁悄悄举了手,“我……抽的。” 班主任更不敢相信,嗓音拔了尖,“你现在是要告诉我,你在女厕所抽烟?” “走……走错了。” 陆怀征臊眉耷眼地说。 其实那会儿陆怀征根本还没学会抽烟。然后就被罚写了两千字检讨,周一在国旗下读。他却只提了一个请求,“能不写女厕所么?” 好像也就这么一股傻劲儿,他身边总能围着一帮不错的朋友,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 陆怀征抵达机场已经有些晚了,陈瑞心情焦灼地站在登机口四处张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成团转儿,冰冷的女声在机械地重复着登机提示……终于,最后一次提醒过后,在金碧辉煌的机场大厅里及潮水般的穿行乘客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过来。 陆怀征个高,模样又出众,很好认。他戴了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下压,遮了半张脸,陈瑞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扬手跟他挥舞。 陆怀征看见,加快了脚步朝这边过来,陈瑞把包递过去,两人由专员带着登机。 两人几乎不太坐民航客机,飞行途中,陈瑞几次欲言又止,见陆怀征神情冷淡地阖眼靠着休息,又不敢打扰,可若是等会这副样子教领导看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训。 “陆队。”他还是开口。 陆怀征没睁眼,嗯了声。 陈瑞说,“你出门没照镜子么?” “什么?” 陆怀征这缓缓睁眼,转头看过去。 静了几秒后,陈瑞拿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脸侧,说:“这里,好像是……女人的口红。刚才空姐……都好几次想提醒你来着。” …… 刚才一路过来,陆怀征其实感受到今天看他的目光跟往常好像有些不一样,他平日走在路上,看他的目光就多,一向不太在意。 以前是女生看得多,结果今天连男生也看,他当时就该想到的。 陆怀征抱着胳膊靠在厕所墙上,低头笑笑,真是昏了头了,笑完,直起身,弯腰拧开水龙头,洗干净手后,对着镜子用拇指去抹脸上的口红,慢条斯理地擦着。 等他湿着脸回到座位,俩大男人都没纸巾,陆怀征倒也无所谓,等风干,结果旁边伸出一只手。 他一愣,转头看去,邻座的女人递给他一张纸,笑着说:“用这个擦吧。” 陆怀征觉得这女人有些面熟,一时没想起,没接,说了声不用谢谢。等女人把纸收回去,他忽然想起来,又想想上回在南京酒店会堂的事儿也挺尴尬就没再主动出声。 结果没一会儿后她先招呼了:“这么巧,你也回北京?” 陆怀征这人一直挺有风度,没成想还要人先跟他打招呼,未免有些不够大气,点点头格外客气:“对,小孩儿呢?” “我妈带着。” “你老公呢?” “……”女人没答,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陆怀征尴尬笑笑,也不再接话。 女人忽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找话题聊,陆怀征心不在焉地答着,谁料,那女人却侧头看着他说了句,眼神灼灼耀着点莫名的期待:“我感觉我们还会再见。” 陆怀征敏感,意识到对方动机有些不纯时他便及时止住了,不再接茬。 结果杜婉茵抛出橄榄枝:“见过两次,也算是有缘了,要不留个电话?” 不是没被女孩要过号码,但杜婉茵这种级别的还是第一次,旁边陈瑞还一脸兴奋的表情,陆怀征声音直接冷了,“没带手机。” 是真没带,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杜婉茵了然地看着他,“是因为我结过婚吗” 陆怀征看过去。 杜婉茵苦笑着解释:“我丈夫出轨了,我这次来云南就是来捉奸的,不过又不想撕破脸,临时买了机票飞回来,准备回去就离婚。” 陆怀征咳了声掩饰尴尬。 杜婉茵低头。 却听他清冷地开口:“我有女朋友了。”眼神都柔了。 杜婉茵一愣,然后靠回椅子上,“打扰了。” 杜婉茵其实跟于好粗看有点像,但细看,发现还是区别很大,杜婉茵眉梢眼角都是成熟女人的风韵,于好则是女孩儿的干净,不揉任何杂质。 她看你的时候,那双眼是认真且纯粹的;他亲她的时候,她对情.事一窍不通,甚至惧怕,他搂着亲她的时候,她身子有些微微发抖,这便更激发了男人的保护欲和征服欲。 可想想,如果真要将她变成自己的。 那场景…… 陆怀征想想心都是抖的。 陈瑞却凑到陆怀征耳边悄咪咪地捂着嘴说:“陆队,你女朋友是不是于医生?” 陆怀征抱着胳膊斜眼睨他。 陈瑞笑嘻嘻地说:“我一闻那口红的味道就知道是咱于医生的!”说完还得意洋洋地问他,“怎么样,我敏锐不?” “……” 下一秒,陆怀征直接摘了鸭舌帽捏着帽檐处,一下一下狠狠且没留力道地打着陈瑞脑袋,打一下说一句:“喜欢闻口红是不是?!” “啊?!!” “回去我买个一箱口红给你闻个够!!” 最后把帽子,戴回,拎着帽檐处摆正,说: “以后于医生擦什么口红你要没闻出来那天就加跑十圈。” 第三卷 山河不屈(06) 陈瑞属狗鼻子。 招进连队时便知他嗅觉灵敏, 闻香识人是一绝,世间百种事物香味独具,他能一一分辨。对于人的分类也有他自成一脉的方法, 就像队里几个姑娘, 于好身上有种淡淡的茉莉香,还有点巧克力的甜味, 他还以为是于好随身带巧克力就多嘴问了句,结果她说是口红上的味道。 于好当时还挺惊讶的,因为那味道很淡,她也只有对着镜子涂才能闻到。 陈瑞挠着后脑勺谦虚说,天生比别人敏感点。 何止是敏感,简直是天赋异禀。 陈瑞却苦笑,不是个好事儿。 香是香, 臭也是真臭。 起先连队里还有一个跟他一样有特长的,那战士是听觉异常灵敏,对信号和数字特别敏感, 早年也是一队的, 跟陆怀征在边境线巡航时, 靠着敏锐的听觉察觉到了战机通讯仪中干扰信号。 那种纳米信号在海里会比在航空中更容易察觉,因为海里的水流有波音可以斡旋。在航行中那微弱的电流声几乎是在上百头的河马仰头长鸣中寻到了春蚕吞吃桑叶的沙沙声,难度极大。 他们这帮男人, 到底不同于常人。 下了飞机, 已近六点, 机舱外暮色四合,漆黑一片, 盈盈闪着些没什么力度的光。 机场外有车在等, 陈瑞走出航站楼, 便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寒意刺骨,忍不住缩肩拱背耷着脑袋,回头一瞧,队长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冷,不管外头几度,他永远都是一件白色T恤加件黑色的夹克衫或者冲锋衣。 陆怀征阔步过来,一拍陈瑞的肩,上了车:“缩着干什么!” 陈瑞裹紧了大衣,也坐进去,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冷啊,这北京太冷了。” 司机听见声儿也回头,笑着说:“刚下午才来气报,说是冷空气,清明这几天还都得下雨,真是应了这景。”说完,叹口气,启动车子。 陆怀征看着窗外,夜灯一晃而过,在他脸上投下熠熠生辉的霓虹光。 车子停在军区门口,陆怀征跟陈瑞下车,他帽子摘下来,又将背上的包取下一同交给陈瑞,“你先回宿舍。” 行了两步,又折回,回到陈瑞面前: “你等会给唐指导去个电话,这几天降温,让他给于医生和赵医生领件军大氅。” 陈瑞哦了声。 “还有什么需要叮嘱的。”他嘻嘻笑,“有没有什么话要单独带给于医生的,没事儿,您就当我跟唐指导是个传话筒的……” 陆怀征双手抄在兜里,神情又恢复了往日一贯的神气,一脸超然地看着他,盯了半晌,裤兜里抽出一只手伸过去,提了提陈瑞的领子,虚虚搭好,随后手扶在他肩头上,笑得格外温柔:“不了,你于医生害羞,有些话,我私下跟她说就好。” 陈瑞当时的内心简直…… 见识了见识了。 …… 陆怀征走进栗鸿文办公室时,屋内还坐着一人,是韩志琛。 俩老头正在对弈,棕紫檀木桌上烧着一壶茶,紫砂壶透着气,汨汨滚着袅袅白烟,翻滚腾云而上,像是架空在山间云雾处,跟人间仙境似的。栗鸿文这办公室还挺有艺术气息,算来也是个老艺术家,侧墙旁挂着一幅笔酣墨饱的字画,南国书卷。卷轴泛旧起了皮,卷边也沾了写黑迹,岁月峥嵘。那是陆怀征姥爷送给栗鸿文的,写得是——温良恭俭让,天地君亲师。 两人在下军棋,时不时吵两句嘴,俩老头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让,吵完沉默一阵便又好了。 陆怀征敲门,栗鸿文一见他进来,抬起头,把茶碗刮得沙沙作响,“回来了?” 韩志琛也闻声回头,打量陆怀征一眼,一言未发转回头。 栗鸿文眼睛盯着棋盘,生怕韩志琛耍赖,说:“等会,下完这把再跟你说。” 陆怀征嗯了声。 栗鸿文头也没抬,手随意往边上一指,招呼:“自己找地方坐,这一路挺累的吧?” 谁料,韩志琛哼唧一声,“大男人,怕什么累。” 陆怀征觉得吧,如果这趟回来前,就这么老老实实回来了,临走前,没冲动那一下子,或许他现在看韩志琛的眼神能坦然点,现在倒也不是不坦然,就是觉得在韩志琛面前矮一截,甚至想,万一栗鸿文跟韩志琛再吵起来他该帮谁,都他妈都是个问题。 一个是恩师。 一个是准女友的恩师。 转头看见墙上那行他姥爷提的温良恭俭让,天地君亲师更显刺目。 倒不是害怕看见韩志琛,就算今晚韩志琛不来,他也准备回云南之前去一趟研究院,帮于好和赵黛琳报个平安,也好让老人家安安心。 韩志琛这话一出。 陆怀征哪敢坐,立在一旁看他俩下棋,韩志琛问:“于好在那边怎么样?” 陆怀征:“挺好的。” 韩志琛斜眼瞧他,意有所指:“没被什么坏小子欺负吧?” “……” 陆怀征背着手立的笔直,面不红心不跳:“没有。” 韩志琛斜着眼睛上下来回打量他,扬眉哼一声,不说话了。 这盘棋下到最后,韩志琛又零零碎碎问了几句于好在云南的事,陆怀征都一一回答,事无巨细,详细到让韩志琛越听越震惊,于好一天的作息被他摸得顶透。 虽然栗鸿文也希望他能尽快解决自己个人问题,但可不希望他把时间都投在谈恋爱上。 他随手捡了颗棋子猝不及防地朝陆怀征丢过去: “一天到晚都干嘛呢!净盯着人姑娘看了啊?!” 陆怀征没躲,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记,力道不小,白t恤都留下道褶子,他也没吭气,眼里还是不卑不吭,自带神气。 “她作息简单,观摩两天就知道了,再加上为了配合部队的心理培训,我们也得调和时间,难道就把人晾着,什么也不管?” 栗鸿文凉飕飕地看着他,咬牙:“管!我看是该找个人管管你了!” 韩志琛撑着腿站起来,揉了揉酸麻的两条腿,把地方腾给这师徒俩,“得,你们自己聊,我先回去了,回头让那丫头给我个电话,去那边了就连电话就不知道来个,真是没良心的丫头。” “那边……信号不太好……”陆怀征挠挠鼻尖,低着头说。 韩志琛:“不用找借口,她跟我这么久,我能不知道她什么人么?她从来就不是会主动跟人联系的人,你要不找她,她才不会主动联系你呢。” 陆怀征失笑想想也还真是。 韩志琛摇摇晃晃站稳,陆怀征下意识伸手要去搀他,被他大手一挥拂开:“不用,我还走得动,扶你领导去。” 被鄙视的栗鸿文像被点了火的炮仗,噼里啪啦一路火花带闪电,一边收拾棋盘一边不甘示弱地回嘴:“要不韩老头咱俩打一架,我顺手再给你买副轮椅,下半辈子不用愁了。” 这俩见面向来针锋相对,针尖对麦芒的,没说两句话一准能吵起来,陆怀征觉得这感情能维持三十几年也是神了。 韩志琛呵一声,“得。我一介文臣自然是打不过你,不过你要是把我打伤了,我看你这陆队长也是不想追我学生了。”说完,扬手一指墙上的字画,朗声读道:“天地君亲师,我好歹是个师,至于你这徒弟还是不是个亲都是问题呢——” 陆怀征这人最善跟人插科打诨,哄长辈有一套,哄女朋友更有一套。但现在他觉得他还是闭嘴最好,插科打诨也得看场面,这场面就非常不适合,他只谦恭地低头笑笑,不发表任何言论,说多了只会惹韩志琛反感。 等韩志琛走后,栗鸿文神色敛了些,没了开玩笑的心思,指了指一旁椅子说,没什么情绪说:“坐下说。” 陆怀征没再拒绝,把一旁的靠椅拎过来,放在栗鸿文面前,往下坐,打量他神色,发现其实很疲惫,眼眶深深凹陷,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没休息好?”他问。 栗鸿文点点头,“收到消息就接连开了两天会,缅甸跟克什又开战了,我下午给老唐去过电话了,让他做好战备部署,咱们的底线是保护好每个中国人。” “土耳其那边呢?” “大使馆没波及,军.方起义,还是有些忌惮,维和兵正在帮助他们撤离,咱们就不搀这脚了。”栗鸿文摇摇头觉得,脑仁隐隐作疼,“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仍是流传百世的真理。” “是。” “乱世求同,有人选择明哲保身。”栗鸿文手搭上陆怀征的肩,说:“再过千年,万年,人的心是不会变的,人的野心只会越来越大,也只会越来越贪心,你还指望那些天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改吃青菜豆腐?落后就要挨打,咱们国防得越来越强才行,不然,世界版图上中国这块大肥肉,总有人想吞的。” 陆怀征何尝不明白。 弱肉强食,千年不变的道理。 栗鸿文说,“不说了,这种话说多了难免伤感。清明,要不要去看看你父亲?” “忙完再说吧。” 栗鸿文欣慰点头,“他会明白的。你跟那丫头呢?不会真跟老韩说的,追不上吧?“ 陆怀征却懒懒靠在椅子上,双手交叠松松搭在身前,办公室一直没开灯,因为有个小火炉,正烤着氲红的火,满脸泛着流光溢彩,衬得跟个白面书生似的。他却只低头笑笑,不作答。 栗鸿文也是个老江湖,总觉这小子这回回来有哪里不一样似的,提着眼,仔仔细细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儿。 “您自己等她回来,问她吧。”陆怀征懒洋洋侧过头,嘴角带着笑意。 栗鸿文气急,直接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还跟我卖关子,找死是不是!?” 栗鸿文小时候是跟人拿大顶玩杂耍的,那手掌跟铁块似的梆硬,一巴掌下去一口气能劈开六块砖,人步入中年,力气还不减当年,陆怀征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断了,疼得直抽气,拿手搓了搓大腿,咬着牙,“您还真下手啊!!” 栗鸿文哼唧一声,“知道老韩为什么怕我了吧,我当年一拳头给他鼻梁骨打断了。” “您真是……”他又气又笑,看着栗鸿文,抽着气往别处瞥。 栗鸿文跟着小孩儿似的追问,“快说。” 陆怀征转回头,“说什么啊?” “你跟于好啊。” “好了好了,您满意了?”陆怀征觉得自己谈个恋爱跟他妈天踏下来似的,一天几乎要被每个人问一遍,而且还没正式开始谈,这要正式开始谈,还得了。 栗鸿文满意了,点点头,说:“那就好,我明天开完会找老韩挑挑日子去。” 陆怀征恻恻然慢慢地转过头来,一字一句问得极其缓慢,“挑、什、么、日、子?” “结婚的日子啊,给你忙完这事儿,我算是功成身退了,你们不结婚,政.委一天能催死我。” “……” …… 云南军区。 于好托腮看着日历表,那眼神灼灼地能给烧出个洞来。 时间过的还是跟老太太似的,慢慢吞吞。 她从没觉得时间如此慢过,有时候下午睡醒睁眼的时候,总觉得又过了一天,可一看日历,居然还是那天。 赵黛琳拿着军大氅进来的时候,于好还对着日历发呆。 “来,你的情人来信了——” 于好霎时间转过去头去。 “给你送大衣来了。”赵黛琳补了句。 于好没反应过来,眼前瞬黑,一件又厚又重的军大氅劈天盖地直接将她罩住,她费劲地剥开大衣,露出毛茸茸地脑袋,双眼清澈而懵然地看着赵黛琳,后者正一屁股靠在桌沿,双手撑在边上,低头,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她:“你知道么——” 于好发怔:“知道什么?” “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盯着手机,看对方有没有回信息啦——或者就是抱着手机,可怜巴巴地期盼着手机响起来,而对象刚好是他,实在没事儿做的时候,她只能一天到晚盯着时钟……”赵黛琳惟妙惟肖地学着她说话的语气,又故意加了些油腔滑调:“哎呀,他怎么还没回来呀——” 于好反应贼慢,这会儿才听出来赵黛琳在调侃她,把衣服把边上一放,囫囵拨了两下头发,坐正,“无聊。”不肯搭理她。 赵黛琳拿手去勾她头发, “哎哟,说着说着怎么还气上了呢——” 于好依旧不搭理她,低头看文献。 “不理我啦?” 于好不理,认真翻书,科室里没什么人,早上降了温,于好把窗门都关了,静得很,只剩下她哗啦着书页的声音。 “那你可别后悔哦。” “赵师姐,你很没事情做吗?”于好认真地说。 赵黛琳决定不逗她了,双手撑在桌子上,跟她说正事: “我忙死了好吗,昨天整理了一天的资料,结果就翻出个大惊喜,猜你肯定感兴趣,我这不赶紧过来给你报信来了?” “什么惊喜?” 赵黛琳这会儿倒不卖关子了。 “陆怀征两年前的心理报告,要看吗?” 第四卷 南朝春意浓 几度风雨楼(01) 清明那几天北京气温骤降, 北风怒啸,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风刮在脸上,如针扎般, 尘埃散如雾, 天地昏暗,东西难辨, 恰是应时应景。 就这天,陆怀征跟栗鸿文去了趟革.命公墓祭先烈。 革命公墓原先是元代灵福寺,后改为忠烈祠,一九七零年改为革.命公墓。栗鸿文每年都来,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有时候带陆怀征。这公墓外青山苍翠,参天古树环绕, 日日夜夜如老士兵守着这座园子,环境清幽,庄严肃穆。 园内人烟稀少, 寥寥数人, 偶尔能听见清脆的鸟声, 在空空荡荡的墓园内清冷盘旋。 陆怀征跟着栗鸿文绕了一圈,两人走得慢,像是散步。栗鸿文背着手, 停在一座小桥上, 手撑着桥柱往远处眺望, 翡翠青山尽收眼底,眼神颇为动容。 “虽然老跟你韩教授开玩笑, 但其实是真佩服他们这些搞学术的, 像当年的钱老, 如果不是他,兴许在国防航空方面还是矮人一截。”栗鸿文看了眼陆怀征,手在桥柱上松了又抓紧,叹气笑笑:“我老跟我儿子说,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你嫂子就总说我思想顽固,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 说到这,他转头看陆怀征,双眼牢牢定在他身上,说:“我当时就笑笑,确实不是当年了,可这事儿,你我这些身在战场的人,心里都清楚的很,社会还是这个社会,只不过,我们享受的,都是这地下埋得一地忠骨换来的,慎终追远,如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这四字。” “其实,对社会无害,不找麻烦,已经难得。”陆怀征低声说。 栗鸿文笑笑,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似的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从八宝山回来后,陆怀征跟栗鸿文又紧锣密鼓地连开了两天的会,直到土耳其那边正式宣布挫败政.变,开始军.事审判,大使馆警报彻底解除后,陆怀征准备收拾东西跟陈瑞回云南。 结果,临出发的第二天。 栗鸿文又把他叫到办公室,“你跟我先去一趟湖南,再直接从湖南走吧。” “那陈瑞呢?”陆怀征问。 栗鸿文低着头,在收拾东西,把桌上所有东西都拢在一起,放进抽屉里,像是要马上出发的样子,急匆匆地说了句,“不妨碍,让他先回去。” 说到这,忽然意识到什么,拎着东西,抬头扫他一眼,“你着急回去?” 陆怀征撇开头,挠挠眉。 “没。” 栗鸿文眼神一吊,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把手上的文件全部摞摞齐,竖着,一下一下在桌上慢悠悠地敲着,道:“得了吧,不是我不放你回去,湖南那边最近在大比武,领导点名让我过去监督,顺便,让你过去也比比。” “比武?” 栗鸿文说:“是啊,比武,去年人家在你地盘上输了,可不服气么?今年点名了要让你过去,我可给你说了,别给咱旅丢脸,不然,回头也别想娶媳妇了。” 临出门,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叮嘱:“也别太嚣张,收着点,都是自己人。” …… 云南军区。 那天赵黛琳把心理报告递给于好后,她没急着打开,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在一个档案袋里。她记得当初孙凯说过,陆怀征的事情都是机密,他都不敢多说,可如今手里捏着一份他曾经接受过检查的报告,于好是百抓挠心,心痒难耐,她迫不及待想看,又怕被陆怀征知道,他生气。 这天午饭。 赵黛琳终于想起来问她,“看了没?” 于好筷子杵在碗里,犹豫地摇了摇头。 赵黛琳倒是不意外,于好这性格,看着冷冷淡淡,内心其实规矩得很,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情,胆子又小,想得少。 “你不看就还我,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看!” 于好闷声把碗里剩下的饭都给囫囵扒拉进嘴里,吭哧吭哧两口吞完,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把饭吃完,也没等赵黛琳,自己就端着餐盘走了。 姑娘走远。 孙凯挪着餐盘凑到赵黛琳身边,眼神指了指于好的背影,“那丫头怎么了?” 赵黛琳没答,头也不抬反问:“你上回说陆怀征接受过心理治疗,当时是谁给治疗的?小刘医生?” 孙凯想了下,“不是小刘,也是外派的,领导特地给他找的,听说是北大毕业一高材生,个子高高的,长的还挺漂亮,很年轻。” “北大毕业?叫什么?”赵黛琳顺口问。 “我想想啊,狄……” “狄燕妮?” 孙凯一愣,挠着脑袋,“怎么,你认识?” 赵黛琳无奈地笑,这姓本就少,又是学心理的,这个圈子本来也小,出名的自然也就那几个,她刚才一听北大这两字脑仁就一紧,没想到还真是她。 “算是认识,不过于医生更熟。”赵黛琳说完撂下筷子人往后靠,下意识要去摸口袋里的烟,准备抽一支解解馋,结果被眼疾手快的孙凯一掌打开,“欠揍是不是?!食堂你也敢抽?” 赵黛琳反应过来,讪讪一笑,听话地把烟放回口袋,摇头感慨道:“有句话叫什么,冤家路窄。” 弄得孙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空琢磨她神神叨叨什么,厉声警告道:“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食堂抽烟,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冤家路窄。” “是是是,孙队长。” 赵黛琳认错极快,点头哈腰跟他道歉。 孙凯挺受用,端着餐盘神气离开。 与此同时,于好也已经回到科室,把报告打开摊在桌上。 还没往下看,于好就已经看到测评栏的负责人签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狄燕妮。 是她复读班的一个同学,跟她的关系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应该是说,狄燕妮跟所有人都势同水火,最爱跟她较劲。 连丁羡这个温和的姑娘都对狄燕妮不太友善。于好看到这名字,心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视线梭梭地往下扫了眼—— 下面是一组实验对比图。 一组是陆怀征的,另一组是孙凯的。 孙凯那组为对照组,应该是健康的心理对照,而陆怀征那组上写着,PTSD组。 陆怀征的靶潜伏期指数在那年三月份时四百多。 治疗四个月后,恢复三百多,还是比孙凯高,但已属于正常范围。 报告的最后,狄燕妮记录了陆怀征的治疗反应: 2014年3月,无法正常开枪,作训。 2014年4月,习惯性呕吐,无法进食。 2014年5月,呕吐感消失,精神障碍,出现幻觉。 2014年6月,幻觉消失,失眠。 2014年7月,部分记忆缺失。 …… 每个月都有层出不穷的症状和状况,每看一条,于好都有些不忍再往下看,那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着,连呼吸都轻了。 报告上零零总总大概记录到十二月底,记录方式也是一贯的狄燕妮式风格,冷冰冰没什么感情,对待病人,她永远喜欢疑难杂症,她曾经在演讲的时候说过一句话:“出现任何一种心理症状的病人都是医学史上的小白鼠,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要敢于去实践,束手束脚你永远得不到新鲜的答案。” 当时底下就有学生不同意,举手反驳她的观点,“医学不是普通领域,你所谓的大胆,是在处方上大胆还是在研究上大胆?如果在处方上大胆,你是否考虑过病人的身体状况。” 狄燕妮当时是怎么回的。 于好记得清清楚楚。 她神采奕奕还颇具自信地说:“请这位同学搞清楚,在处方上大胆不代表滥.用药物,我更希望,在新时代的中国,每个人都能有一颗敢于为科学献身的精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也不知道螃蟹有没有毒是不是?” 当时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让台下的学生如山洪爆发般为她鼓掌,响彻整个大会堂,绵延不息,仿佛见证了未来心理学领域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赵黛琳当时就跟于好说,狄燕妮这种疯狂的科学精神,一定会出事的。 结果,没过多久,狄燕妮就从当时的心理研究所离职了。 赵黛琳辗转托人打听,才知道,有患者家属投诉她开了过量的安眠药和吗.啡,还是狄燕妮的哥哥找了相熟的媒体把这事儿给压下去了,有些小道消息也就圈内人私底下传传。谁都知道,狄燕妮是个疯子,也没人敢惹她。 赵黛琳进来的时候,于好刚把档案袋收好。 她走过来,“看完了” 于好点头。 “是什么问题?” “创伤应激障碍症。” 赵黛琳又说,“主治医生?” 于好双手环在胸前,抬头看她,那幽怨地眼神赵黛琳瞬间就懂了,几乎是异口同声同她脱口而出。 “狄燕妮?” “狄燕妮。” 赵黛琳抓了把头发,低骂。 于好却低着头,闷声说:“我刚才看她的报告分析,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么?陆怀征是轻微的非分离型PTSD患者,她在三月份的诊断报告上写了个分离型PTSD患者,傻子都知道分离型的情况严重的多,他的vep指数都只比正常人高一点。”说到这,于好把档案报告书往桌上一拍,怒了:“她倒好!三月的用量用剂全部按照分离型来,结果四月出现呕吐,她居然还没反应过来,五月份的报告上,依旧按照大剂量开药,你看看六月份,连吗.啡都用上了!她狄燕妮离了吗.啡就不能活了是吧?!” 第四卷 南朝春意浓 几度风雨楼(02) 科室安静, 静得几乎只剩窗外的树叶沙沙声。 赵黛琳从没见于好发过这么大的火,算是把她惊了。 于好不善与人吵架,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赵黛琳瞧她此刻狠咬着牙, 倒真是少见,眼睛都红的似乎要滴出血。看来是真生气。赵黛琳狐疑地看着于好, 起先还有些不信,狄燕妮的专业水平不算差,同期里面最出名就是她,也是因为她比较喜欢抛头露面,全国各地巡回演讲。 “有没有那么夸张?” 赵黛琳一边说一边去捞桌上的档案袋,打开扫了几行下去,神色竟也渐渐凝重起来, 等她扫到最后一行,眉头干脆锁紧,扭着脸“啪——”把报告用力甩在桌上。 赵黛琳抱着胳膊忿忿想了三秒, 说了一个让于好细思极恐的想法: “我觉得这件事要报告给领导。” “狄燕妮当时一定在拿陆怀征做实验。”赵黛琳说, “你还记得不记得, 14年1月,她发表了一篇关于PTSD的论文,其中就表述了分离型和非分离型, 在那篇论文中, 她推翻了以往所有关于分离型和非分离型的科学研究, 她坚持认为,PTSD的类型只有分离型一种。当时这篇论文, 韩教授还拿给我们看过, 并且还让你从你的角度写了一篇关于PTSD的类型分析及治疗。狄燕妮一直希望自己的科研成果能得到学术领域的认可, 她一直渴望推翻前人的结论,开辟一条新的科研路,我不认为她会分不出分离型和非分离型。拿患者做实验,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陆怀征还是军人,这两年如果后续出现问题,谁该负责?如果真是这样,狄燕妮必须停牌。” …… 彼时,陆怀征跟栗鸿文已经抵达湖南,战士们列队欢迎,陆怀征穿着常服跟在栗鸿文身后下车,队伍里边几个小兵跟鹅似的,抻着脖子去看栗鸿文身后的陆怀征,兴奋地两眼放光。 年年都要比武见面,陆怀征大多数都熟,他站在栗鸿文身旁一一扫过去,个个面泛油光,瞧那神态,倒是翘首以盼,难掩蠢蠢欲动之色。 中队长叫徐徐,看见陆怀征上前就给了个热烈的大拥抱,当年两人在军校也是同学,毕业后一个留在北京,一个则去了湖南。 徐徐是河南人,长得方方正正,黑黑瘦瘦。眼睛小小,笑起来就看不见了。 陆怀征这长相在军人里确实难找,每回徐徐看见他都忍不住调侃,“你怎么还这么白?” 其实黑了很多,手臂都三截色了,以前高中的时候才是真的白,跟个奶油小生似的。陆怀征摇摇头,拿帽子拍了拍徐徐,笑说:“总不能跟你似的,黑成个煤球了都。” 把徐徐给说急了,方言都逼出来了,“俺这才健康。” 徐徐一着急就喜欢说方言,以前上学的时候,几个室友就爱学他说方言,各种强调都有,陆怀征跟孙凯几个北京的就不爱学人说话,徐徐人老实,陆怀征最看不惯欺负老实人。有时候谁欺负徐徐学他说方言,他们就一窝蜂群起而攻之。 虽然有时候就也偶尔会兄弟之间损几句,但徐徐这人分的清什么是善意的什么是恶意,也一直把陆怀征和孙凯当兄弟对待。 “孙凯呢?”徐徐顺口一问。 “在云南呢。” 陆怀征答得心不在焉。 栗鸿文还在跟指导员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此时夜色彻底黑了,巡逻的灯光一晃而过,陆怀征眯着眼扫了一圈,随口朝徐徐问了句:“几点了?” “现在?”徐徐转头问了身边的人,又回头告诉他,“七点。” 陆怀征一算时间,陈瑞此时应该已经抵达昆明机场,东西今晚应该能捎进她手里。 那东西是他清明特意回老宅拿的。 要是早些看见,她也能明白些,安安心心等他回去。 …… 翌日一早,晨曦微露。 于好起床洗漱经过楼梯口,就听见楼梯上传来“咚咚咚”节奏感十足又欢脱的脚步声,毛巾随意往肩上挂,目光往下瞥了眼,怔住。 毛巾没搭住,顺势落进盆里,她整个人呆呆地看着陈瑞那张脸。 陈瑞笑眯眯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于医生。” 于好嗯了声,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热烈起来,问:“他呢?” 陈瑞说:“还没回来呢。” “……” 那你上来干嘛。 “哦。”于好重新捡起毛巾,端着盆准备离开。 陈瑞忙冲上去,把人拦住,不敢离太近,自动自发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跟她解释道:“他跟领导去湖南了,可能得过几天才回来,两天就行。” “好,谢谢你告诉我。”于好很礼貌。 陈瑞觉得纳闷啊,这于医生怎么跟谁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腔调,队长是怎么跟她搞上的?神了奇了。 如此想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这是队长让我带给您的。” 于好低头瞧去。 陈瑞宽宽厚厚的掌心里摊着一个旧时用来装戏偶的灯芯绒制黑色小布袋,而且拎起来还挺重,看得出来年代有些久远了,上头的商标都被磨没了。 陈瑞真就跟个差使似的,送完东西就走,没停留。 于好拿着东西回屋,放下脸盆,把东西放在桌上,支着个下巴百无聊赖地左右端看,看这灰尘密布就差在上头结层蜘蛛网,这岁数估计比他俩加起来都大。 她小心翼翼拆开。 头上那袋子有些紧,于好解开封口那白色的细绸缎时,飘飘洒洒落了一桌的灰。 于好心中越确定是他爷爷的东西了。 等她拎着袋口微微一斜,迫不及待地要将那玩意儿一骨碌倒出来时,便傻眼了。 第一反应——这是什么玩意儿? 第二反应——有点儿眼熟。 等她最后反应过来,鼻尖一酸,眼泪滚涌而出。 她高中时玩沙画,还参加过市里比赛,用的是普通的沙子,后来跟陆怀征抱怨说普通的黄沙看起来很单调,如果沙子有颜色就好了。 真就是随口一句。 当时那少年便意气风发地搂着她肩,说:“给爷等着,决赛之前送你一袋。” 其实当时于好也只是当他一句玩笑话,没往心里去,可在决赛之时,也不见他有所表示,于好以为他是忘了,心里挺失落,倒也没再提。 没想到,收到这东西竟是十二年之后,他还真的做出来了。 于好轻轻搂了一把,看着那些七彩斑斓的细沙缓缓从指尖穿过,居然真是有颜色的。 …… 陆怀征在上午的蒙眼组装机枪中,破了旅里的历年记录一分钟填130发子.弹。一组五个人。 陆怀征跟徐徐还有几个老兵头一组,这组实力强劲,新兵们看得非常起劲儿。 陆怀征全程都挺淡然的,戴着眼罩,身姿笔挺地立在那儿,眼罩遮了半张脸,却把他的轮廓拉长,衬得他五官干净利落。 组枪手法非常娴熟,行云流水的如同一条流水线般,手速快得连栗鸿文都瞧怔了。 一分钟结束。 陆怀征130发。 徐徐125发。 其余老兵人均115发。 年前的记录是120发。 徐徐和陆怀征算是双双破了记录,也算是给将士们警个醒,打了个鸡血。 …… 云南军区。 这天午饭,于好在吃饭时,听见唐指导跟人打电话,听着电话声音内容像是那人的,便忍不住竖着耳朵留意。 还好不是只兔子,不然竖着耳朵偷听也太明显了些吧。 唐指导:“缅甸的事儿等你回来再说吧。” “也可以的。” “都挺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不要派人下山去接你?” 大约是于好听得太多认真,耳朵越竖越近,就差贴上唐指导的手机听筒了,唐指导握着手机,低头看着于好,叫了声:“小于?” 于好瞬间惊醒,整个人倏地坐直,半口饭呛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涨红着脸就差把脸埋进碗里。 安安静静的食堂里,风刮着门,漏了些进来,蹭着她微热的脸,呼吸顺畅了些,她似乎听见唐指导这么说了句: “是于医生。” 不是于医生。 于好端起餐盘子想溜。 唐指导却忽然把手机递了过来,笑得格外耐人寻味又暧昧:“来,陆队要跟你说话。” 你个老不正经! 第四卷 南朝春意浓 几度风雨楼(03) 于好愣着, 没接。 唐指导又把电话往她跟前递了递,见于好没反应,急躁地朝她使了个眼色, 催促再三, 于好这才慢吞吞伸手去接手机。 食堂人头攒动,却很静, 战士们低头扒饭,吃得专心,偶能听见孙凯跟人调侃赵黛琳,唐指导也跟着乐乐,赵黛琳一记眼神杀,孙凯拍拍身旁战士的肩说赵黛琳嫁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赵黛琳反唇相讥,不奇怪, 毕竟连你都能娶到老婆呢。 小战士夹中间,筷子抿在嘴上,脸色懵然, 看看这看看那, 谁也不敢得罪, 最终决定闭嘴,老老实实埋下头去扒饭。 孙凯跟赵黛琳却跟吃了枪药似的,你一言我一语,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唇枪舌剑停不下来。 这一切, 似乎都没发生变化。 仿佛看到,陆怀征坐在边上看着他俩一边斗嘴, 一边摇头无语地嘲笑他俩。 手机贴到耳边。 心却怦怦跳, 没来由的紧张感, 让她连声音都微微紧窒,像是卡了根刺在喉咙里,低声地:“喂。” 信号不太好,听得断断续续。 于好把手机拿下来看了眼,没断,又贴回耳边,喂了几声。对面还是没有声音,时断时续地听见对面嘈杂的声音,可陆怀征就是没有说话,于好气急,真当是好事多磨么?刚刚唐指导都好好的,怎么到了她这连说句话都成问题了,这么想着,手机通话就断了…… 刚断。 手机就滴滴进来一条短信。 “刚不小心过了禁网区,等下。” 于好等了半小时,唐指导饭都吃完了,陆怀征还没回电话。 下午。 树叶低垂,风呼呼刮着,像是这深山里的狼嚎声,扇着窗户哐哧哐哧乱晃,这天儿越来越冷。 于好在科室翻看陆怀征以前的病例,跟平常的一些心理监测数据。 她发现自己手里跟他有关的东西,除了这些病例数据,似乎再无其他。 她有时候瞧这些数据能瞧上半天。 陆怀征、男、1988.01、184cm。 毕业于空军指挥学院。 其余资料均为保密。 再往下,就是他这些年每次飞行前或者战后的测评数据以及两年前的治疗记录。 旁边贴着一张陆怀征的红底一寸照,穿着浅蓝色的空军常服,戴着帽子,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扣着扣子,整张脸轮廓清晰干净,非常严肃认真地看着镜头。 应该是刚入伍时拍的,脸特别白,这会儿细细看,于好才看到他眼角有颗很浅很浅的痣,浅到近乎于无。以前都没发现。相比较从前,她倒是更喜欢陆怀征现在的样子,高中有点太不着调,少年心气长,受了点委屈就爱跟她撒娇,全就是个小孩。 现在成熟大气,模样也更甚从前,褪去少年时的稚嫩,那眉眼比当年深沉,却引人好奇,引人入髓,什么都不说,不喊苦不喊累,深明大义,识得乾坤,亦怜花木。偏就让人忍不住想心疼他。 而且他穿军装最好看。 于好盯着那张一寸照,忍不住用手轻抚。 “砰!”窗忽然被人合上。 于好抬头望去,赵黛琳关了窗,朝她这边过来,于好恍然,手忙脚乱开始收拾资料。 被赵黛琳一把摁住。 “别忙。” “啊?” 赵黛琳叹了口气,双手环胸,屁股搭着桌沿,说:“刚刚我给韩教授打电话了,汇报了陆怀征的事情,韩教授说,这件事咱们暂时先不能上报给领导。” “为什么?” 赵黛琳解释:“韩教授刚刚很客观地跟我分析了一遍,咱们对这件事始终是一知半解,也许狄燕妮没有用错药,也许是我们矫枉过正,当年她的那篇论文确实在学术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你还记得那些支持她的教授么?国外有个很有名的心理学博士,Marcy Eddie还记得么,曾经给你回过邮件的。他也给狄燕妮回了一封,狄燕妮还在朋友圈晒过,Marcy Eddie表示非常支持她的观点,也很欣赏她的科学态度。当时邮件里,他激动地给狄燕妮回了两个perfect。如果咱们要反对这个观点,就等于要站出来跟半个学术界抗衡,你做好这个准备了吗?你要把韩教授推到风口浪尖上吗?” Marcy Eddie真是个非常喜欢回邮件的教授。 于好笑话似的:“如果科学是这种态度,那么有多少人会成为实验的牺牲品,赵师姐,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说到这,于好失落地撇开头。 赵黛琳冷笑:“学术问题本来就是具有争议性的,只是狄燕妮在实践上太过大胆和激进,而那些支持她的声音里又有多少是原本就针对韩教授的。你知道么?” 学术界的探讨本就带着一些针锋相对,韩志琛又是个耿直性子,年轻时就不好对付,老来更是个直脾气,对于科学的态度他始终如一,却是某些人眼里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可以以我自己的名义发表论文。” 赵黛琳提醒她:“可你还在韩教授的实验室。” “那我可以退出韩教授的实验室。”于好梗着脖子说。 赵黛琳彻底怔了,她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人靠到桌子上,尽量用心平气和的口气盯着她道:“我没有说不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更需要从长计议,咱们不能冲动,你昨晚连夜写的论文我看了,言辞激烈带有批判性,根本不是你平常的风格,我有没有警告过你,爱上一个人,也不可以迷失自我。” “我没有迷失自我。”于好苦笑,不自在地转开脸说,“而且我也还没有爱上谁。” “别嘴硬了,一下午看了多少次手机,要我提醒你吗?” 于好不说话。 赵黛琳见她态度软了,也缓和了口气说,“我没说,这场仗不打,你以为韩教授是怕事的人吗?他当年可以为了抗抑郁实验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又怎么会怕得罪狄燕妮。你要打,我们陪你打。半个学术圈算什么。但这件事不能让陆怀征知道。” 于好不傻,她也能想到。 如果换作是自己,在两年后突然被人告知,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治疗里或许被违规使用过大剂量的药物,作为当事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不会让他承受这些压力。 只是心疼。若有似无地点点头。 赵黛琳又说,“领导那边,韩教授说给他点时间,需要更多的数据说明,陆怀征又是栗鸿文的心头肉,韩教授怕栗鸿文接受不了,所以,这件事急不来,两边都需要时间。” “明白。” 赵黛琳揉了揉她脑袋,便出去给韩教授打电话。 于好在科室里坐了一下午,窗外的风似乎又大了点,紧闭的窗棂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色渐暗,朔风树影倒映在玻璃窗上,像只困在原地猛兽,张牙舞爪地在窗玻璃上疯狂舞动。 桌上的手机响了。 是陆怀征。 她吸了口气,接起。 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让她久违地有点想哭,“于好。” 脚尖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摩梭着,于好很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微抬头,把眼泪压回眼眶里,握着手机,轻轻嗯一声。 那边一怔。 “哭了?” “……” 要不要这么敏感。 于好不说话。 “说话。”那边急了。 “你凶什么。”于好小声哼唧。 本以为他又会臊白她几句,没成想,他竟是轻轻地低笑一声,然后诚恳地跟她致歉:“对不起,这几年跟人说话吼习惯了。” 于好低头说,“你不用跟我道歉。” 沉默一阵。 “那你哭什么?” “想你想的。”她半真半假地说。 陆怀征也没想到于好如此直白地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往下接,抿着唇笑了下,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我不信。” “真的,你说你要给我打电话,我就等了一下午,你看,手机是不是才嘟了一声我就接了。” 其实那声还没响完,她就接了。 信号断了后,他就被栗鸿文拉走去了附近的村考察民情。村民热情,硬拉着他们上家里吃了顿完饭才放行,栗鸿文没什么架子,就喜欢把衣服一脱,坐在人门口什么都能侃,聊聊今年的收成和养殖,陆怀征就在一旁陪着。走完这家访那家,反正什么都聊,村民好客,非要宰了家里的鸡给栗鸿文做下酒菜,栗鸿文说不用麻烦,就了点咸菜萝卜也吃得津津有味的,那奶奶一看陆怀征穿着作训服,又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非要让老伴把鸡剁了,说这孩子吃点咸菜萝卜哪够啊,陆怀征劝了好半天,人才肯放过那只鸡。 等出了那村,已经将近六点。 这才立马拿了手机给她打电话。 “临时被领导拖着走访去了。” “哦。” 陆怀征站在楼外,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脚垫在台阶上,低头哄她:“生气了?” “你那沙子什么时候做好的?”于好反问。 陆怀征把另只手抄进裤兜里,抬头看天,眯着眼,在认真回忆。 她比赛那天陆怀征确实还没做出来,他一开始不知道给沙子上色要那么难,用普通的颜料笔上完之后发现涂色有些不均匀,而且,洗了两次就褪色。 他后来特地跟了抛光釉色的师傅去学,才知道,那玩意的工序要那么难。 要用沙子浸透之后,然后用毛笔板刷上了色,反复清水浸泡几次后,上完清漆晾干后还要反复用清水浸润过,整个过程很复杂,等他做完,于好的比赛也结束了。当时觉得挺丢脸,也就没给。 可后来,这么多年,他总是能记得,当时给她做这沙时的心情。 当时是真就觉得,全世界什么独一无二,他一定要给她,谁也不给,谁也不能。 不过这些心情,现在也没必要给她知道了。 “你比完赛之后。” 于好又是长长一声哦。 两人都没再说话。 于好试探:“那我挂了?” 就听那边低声笑,声音莫名诱惑:“是真想我么,于好?” “我骗过你么?” “那倒没。”他吁了口气,似乎在抽烟,她可以想象到他抽烟时,眼里的神气。 陆怀征把烟掐了,垫在台阶上的脚收回,踩在地上把烟头拧灭。 于好听见他的声音, 伴着呼呼的风声,却格外清透,似要穿透这云月,伴着过去岁月的涌流彻底钻进她耳朵里。 “我也想你。很想很想。” “我说的不是今天,是过去这十二年的每一天。” 他补充。 第四卷 南朝春意浓 几度风雨楼(04) 十二年。 若说人体细胞七年一更新, 如今也快两轮,可就又这么一个人,兜兜回回, 转首处便是他, 于好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当时心里就觉得这个男人, 或许她是能喜欢一辈子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低声问。 “明天。”陆怀征说。 “那我等你。” “好。” 一时无言,可谁也没挂,就静静地举着电话,沉默无言地听着对方均匀的呼吸,闭上眼,总觉得他在眼前。 陆怀征笑问:“没话跟我说了?” 于好回:“你不是也没?” “不,”陆怀征顿了下, 轻轻吸了口气,再次把脚垫上台阶,仰头去看天, “心里一肚子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话?” 他低低地笑, “类似刚才那样的话。” 又调戏她。 “你就没句正经话么?”于好拧着衣角斥他。 “你没谈过恋爱么?”陆怀征收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谈恋爱不说这些说什么,难道一日三餐吃喝拉撒?这不合适吧?还是你想跟我探讨你的科.学理想?” “谁……跟你谈恋爱了。”于好脸热。 正式确立关系都不通知一下么?哪有这么单方面宣布的, 谁跟你这么心照不宣。 “是么?”陆怀征轻描淡写道:“可老李都看见了。” 于好瞬时红了脸, 心如鹿撞, 咬着牙: “你还有脸提。”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提的。”他坦然得让人想掐死, “老李不是多嘴的人。” 其实那天他心里也挺忐忑的, 坐车上还在想呢, 刚刚是不是太用力了,于好要是肿着回去,就怕老李不说他们也得想歪,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在部队里毕竟忌讳多,传出去也不好听,他自己名声倒是无所谓,就怕污了于好的名声,让韩教授难堪。 走时见她那样儿,就怕她回去发散思维,想多了,等他这趟回去多变,车出发在即,他没时间考虑,脑子一热便也转身回去了。 好歹,她没拒绝,生涩得很,而且很无措。 陆怀征亲到后面心都有点发颤,看来还有得磨练。 这通电话打到最后,两人谁都不愿挂,也不说话,沉默地举着电话,听着对边传来的风声,窸窸窣窣地琐碎声,可就这淡淡的气氛像是在四周给这俩人罩了个暖洋洋的光圈,谁都不忍打扰。 跟韩教授打完电话的赵黛琳不忍打扰于好。 奉栗鸿文命令前来找陆怀征的徐徐也不忍打扰陆怀征。 直到陆怀征主动挂了电话,把手机抄回兜里,一回头看见徐徐在老远看着他。 徐徐忙过去,对他说:“赶紧,领导找你。” 陆怀征戴好帽子,看他一眼,“栗参谋长?” 徐徐点头,“对的。” 两人又聊了几句。 陆怀征拍拍他的背,说了声知道了,扣好帽子就小跑着朝行政楼过去。 人才刚到楼下。 行政楼四楼的走廊上立着两道背影,正背着手端端往下望,就见陆怀征人跟一阵风似的一溜烟儿往漏洞里跑,旁侧一穿着军装年长男人随之一笑,对栗鸿文说:“这小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毛毛躁躁,跟上学时一样。” 栗鸿文挥挥手,笑着否认,满眼感叹:“变了很多了,自从之前那件事之后,性格收了很多了,我估摸是猜着你来了。”说到这,他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天地君亲师,你好歹也排第五呢。” 男人长相柔和,不似栗鸿文那般刚毅,面容和蔼,身材清瘦,也没有栗鸿文那般磐硬。不笑的时候,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人时格外犀利,总带着一些审视,就是个威严的小老头儿。 小老头儿名叫蒋元良,是陆怀征以前念军校时的老师,是个军.情通讯行业的专家。 听着楼梯口传来的脚步声,蒋元良背过身,笑笑:“这小子再聪明也猜不到我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前些日子我们还通过电呢,我可没跟他说,我最近在湖南。” “你啊,太不了解你学生了。”栗鸿文笑着拿手点点他。 陆怀征三步并做两步迈上楼梯,看见蒋元良丝毫不意外,温良恭俭地叫了声蒋老师。 蒋元良一笑:“看样子是猜出来了?” “什么?”陆怀征有点没明白。 “看到我都不意外?知道我在这?” “徐徐说是您来了,有点心理准备。” 差点忘了,徐徐当年也是他们那期的同学。 两老本来还想着给这小子一个惊吓,全然把徐徐给忘了,两老对视一眼,摇头笑笑,感叹光阴催人老。 蒋元良拍拍陆怀征的肩,问:“怎么样,最近还好么?” “挺好的。” “听你领导说,最近谈恋爱了?”蒋元良说着还看了栗鸿文一眼,栗鸿文尴尬地别开视线。 陆怀征毫不避讳,“嗯。” 蒋元良架着一只胳膊肘斜撑在围栏上,悠闲地审视着他:“哪家闺女啊?” 不等陆怀征说话,栗鸿文率先回答,“你不认识,是我们队里一个心理医生。” 蒋元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挺好,比老李家的闺女好。” “哪个老李家啊?”栗鸿文问。 蒋元良挑眉,直言不讳:“还能是哪个老李,李部呗,他那闺女我就瞧不上眼,整天说话夹枪带棒的,好好一个中国人非得学洋人说话,冷不丁蹦出个英文单词,听得我脑仁疼。” 摇摇头,不喜欢。 蒋元良说话直来直去,倒也没恶意,跟李瑶辛说话累这是他第一直观,栗鸿文可不敢接这话,只笑笑表示:“你们师徒俩眼光倒是差不多。” 蒋元良乐,“我学生的眼光我还是非常相信的。”刚夸完,又损他:“我还是挺好奇,哪个倒霉催的,能被你给糟蹋了。” 陆怀征笑笑,不介意,蒋元良说话就这样,跟韩志琛有点像,直接的很,或许搞科研的都喜欢说一不二直来直去的态度,他挺习惯的。 栗鸿文就听不下去了,护短得很,“会不会说话,说实话,我还真觉得老韩那丫头有点配不上他,不持家,又是个搞研究的,自己都忙得四脚朝天,要不是这小子认死眼……” 不等他说话,被陆怀征打断,故意刺他:“您就是对学术这块自己摸不着路子,嫉妒呢,论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她。我一穷二白的,还是个当兵的,人愿意跟着我,放古代,那就是下嫁。您说她图我什么!” 栗鸿文懒得跟他争。 这小子就是个剃头挑子一头热,认死理。 蒋元良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忙出口打圆场:“年轻人的事情,你跟着瞎霍霍什么,说正事。”随即转头看陆怀征,“我前段时间跟老梁有个大胆的设想,得到一种材料非常适合做隐形飞机,如果成功的话,可以将我国的战备实力再往前推动十年。” “隐形飞机?类似B2的轰.炸.机么?” 蒋元良点头,“对,但这个隐形飞机的雷达反射截面会更小,你还记得当初我给你们做过的实验么,当时的飞行员只能用雷达监测出一个很小的光点,当时你们都以为是一只大雁,还记得么?” 陆怀征当然记得。 当时一下飞机,蒋元良就说,如果那是敌方的战机,你们早就没命了。 “我跟老梁最近会拟出提案意见书,寻找材料也是个过程,到时候可能还得需要你们配合,另外,在提案之前,在图斯兰有个技术交流会,我跟老梁需要出席。” 蒋元良说完,看了眼陆怀征,手替他整了整衣摆。 “我记得你当年对这个研究很感兴趣。” 陆怀征却失笑:“现在专业知识都忘得差不多了。” “我已经跟领导提请了,”蒋元良也随之点头:“到时候你带几个人跟我过去,负责保护我跟老梁的安全,顺便也该长长见识。” 陆怀征不傻,自然能体会蒋元良这么安排的意思。 蒋元良没停留多久,交代完事情便乘车离开,陆怀征送他到军区门口,临上车前,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元良迟迟没上车,而是端着眼看了陆怀征许久,饱含岁月的眼底,情绪万千,滚涌翻感,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当年毕业时,蒋元良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栗鸿文却不同意,自己当年辛辛苦苦万里淘沙出来的苗子是怎么也不肯就这么送与蒋元良当学生的,陆怀征又是个念旧的人,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格外惦记。 乖张的性子下掩着一颗极其赤诚的心,尽管蒋元良再三邀请,也还是回去找了栗鸿文。 “看你这样,其实挺好,老栗说你变了,我倒觉得你没怎么变,其实还跟以前一样。下次,有空带你女朋友出来见见,别送了,回去吧。” 其实论了解,蒋元良更了解他,蒋元良在学术上不含糊,不怕得罪人,却也是个心思很敏感的人,总是三言两语就能把他的心事点破。 而栗鸿文则是大老粗一个,心思也不太敏感。 两人道了别,陆怀征跟司机叮嘱了几句,被坐在后座的蒋元良不耐烦吼一声: “行了,快滚,啰里啰唆。” 他低头笑笑,没再废话,掩上车门。 车轮撵着坑洼不平的山路朝缓坡下驶去,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徐徐延缓至青翠山路尽头。 蒋元良忽然从车窗里伸出手,拇指竖着朝上,余指虚握,然后慢慢往上顶了顶。 这在飞行手势中,是一切准备就绪,准备起飞时的手势。 蒋元良说这也是一往无前的意思。 …… 云南军区。 于好吃完饭,刚把餐盘收拾好准备起身走的时候,赵黛琳急匆匆从门口进来,心如火焚地冲过来二话不说拽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于好被拉得踉跄,餐盘叮铃哐啷一路响。 行至门口,她把餐盘放在回收处,这才问:“怎么了?师姐?” 赵黛琳眉毛微拧,脸色难堪。似乎有点为难。 出了狄燕妮那事,韩教授那边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早上电话还再三叮嘱让于好先做好本职工作,其他事儿少管。 可眼下似乎只有她能帮孙凯的忙。 赵黛琳犹豫地看了于好一眼,于好却促道,“你快说呀,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赵黛琳仔细想想,这应该不算其他事儿吧,多少可能跟于好的本职工作还沾点边?如是想着,她一咬牙,对于好说:“孙凯在边境捉到一个人,无法确认身份,孙凯说可能是极端武.装分子,需要进一步确认。” “这找我干嘛?”于好笑。 赵黛琳焦眉愁眼地看着她,低声:“但眼下有个麻烦,孙凯在他身上搜出了很多土.制.炸.弹,听说还有几颗埋在镇上,被设置了二十四小时定时装置,也就是说,在明天下午六点之前,这些炸.弹都会爆炸。孙凯现在快疯了……” 于好面色凝结,笑容也消失了。 这镇上大多都是老人小孩,年轻男人都外出打工了。 若真是极端武.装分子,便有滥杀无辜的可能,这镇不大,但真要找起来也不容易。 赵黛琳咬牙说:“孙凯现在已经让人把整个镇封锁了,但这么找,等同于大海捞针,现如今,只能逼那人先开口——” “人在哪?”于好直接打断。 …… 审讯室灯光黑暗。 孙凯怒气冲冲地站在审讯室的玻璃窗外,一转头,看见赵黛琳带着于好进来,脾气收了些,也没了往日的嘻嘻哈哈,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于好站到他身边,透过审讯室的玻璃窗望进去。 发现那男人身上披着类似吉利服的外套,头顶包着一条黑色的头巾,衬得他面方如田,豹头环眼。 “我可以进去跟他对话吗?”于好一边看着那人,一边问孙凯。 孙凯一愣,咋舌地看着她:“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比这更穷凶极恶的罪犯我都见过。”于好把视线从吉利男身上收回,转头看着孙凯道:“平川连环碎尸案知道么,凶手其实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西装搭着领带出入高级场所的绅士,当女人坐在他面前的时候,甚至有可能因为他精致出众的外形而爱上他,结果刚发生完关系就被人煮了……真正的变态都不会写在脸上,这种外表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内心可能真是一只hello kitty。” 于好说完,赵黛琳还附和地点点头。 孙凯忍不住笑,本以为于好是个温室里的小花朵,陆怀征以后有的疼了,没想到也是个狠角色。 “你进去注意安全。” 于好点头,“嗯,然后麻烦你们帮我把审讯室的空调降到十八度,灯光也调暗一点,尽量角度朝他那边,让我能看清楚他的表情就可以了,主要对着他眼睛。” 孙凯比了个OK的手势,于好就进去了。 赵黛琳其实有些胆颤,却还是在孙凯面前强作镇定。 孙凯侧头看她一眼,冷不丁丢出一句,淡淡的:“谢谢。”便转头盯着里面的于好。 赵黛琳没回,半晌后,问:“陆怀征知道这里的情况没有?” 孙凯摇头,撇嘴说:“还没跟他说,准备等会给湖南那边打个电话。” 听口气不对,赵黛琳侧头看他。 “干嘛这么愁眉苦脸?” 孙凯苦笑说:“那大爷要是知道于好这会儿在干嘛,他明天回来估计能打死我。” 赵黛琳讶异,“明天就回来了?” 孙凯点头:“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到镇上怎么也得下午三四点了。” …… 陆怀征送完蒋元良,又回去跟栗鸿文聊了一会儿之后的安排,准备回宿舍的时候,指导员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指导员接起来,应了两声,忙喊住正要往外走的陆怀征和栗鸿文。 “陆队!云南的电话。” 陆怀征狐疑,看了栗鸿文一眼,栗鸿文以为是唐指导打来催人的,“明天就回去了,现在打来做什么。” 指导员说:“是孙队,他说云南有情况。” 陆怀征两步过去,夺过电话。 “孙凯?” 孙凯声音干脆,把事情从头到尾利落的交代了一遍。 “汇报上级了没有?” “汇报了,说是会派拆弹专家过来。” 陆怀征听了可笑,举着话筒往边上无语地撇了撇头,“几个土.炮还要找拆.弹专家,你也不怕给人笑掉大牙!” “现在不是拆弹的问题,现在是增援的问题,我们人手不够,整个镇上搜过来搜到明天晚上都来不及。” “附近的武.警部队呢?” “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陆怀征问,声音也冷了:“那人什么路子?” “装傻充愣,跟他说话假装听不懂,打扮像是边境那边的人,也有可能是游牧人,不排除是极端武.装分子。” “现在呢?” 孙凯说:“于医生进去谈判了。” “谁?!” “于好。” 陆怀征回宿舍收拾东西连夜改了航班从湖南出发,栗鸿文让指导员安排了车送他下山,又主动把手机还给他,“路上拿着跟孙凯联系,到了那边再交给唐指导就行,让他保管几天,反正没几天你们也回了。” 陆怀征嗯了声。 揣好手机转身跳上军绿色的吉普车。 到机场的路上,陆怀征坐在副驾上,一只手握着电话撑着窗沿上,双眼漫无目的地扫过窗外的风景,给孙凯打了个电话,手指啪啪按,是真急。 孙凯一听说他在路上,下巴都掉下来了。 “你现在出发,几点到啊?” “凌晨三四点吧。” “到时有车上来么,我派人下来接你?” “不用,联系了市里的部队,会派车。”陆怀征说,“你现在把话筒对接到审讯室,我要知道里面的情况。” …… 于发现对方不会说普通话,第一轮对峙长达半小时,对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于好耐心十足,改用英文交流。 对方仍是一脸不屑地看着她,眉毛轻佻,像是在欣赏什么美丽又新鲜的事物,于好强忍着恶心,拧着眉毛,再次用英文告诉他。 “你不说话我们有权将你交由司法机关处置,到时可就不是像我这么温柔地询问你了。” …… 于好清冷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陆怀征心头一紧。 沉默三秒后。 话筒里又传来男人充满调笑意淫的声音。 “你真漂亮。” “我真想进.入你身体里。” 靠! 陆怀征猛一脚踹向吉普的前挡玻璃台上,车身随之一晃,司机吓得脸色刷白,以为自己开错道了,忙不迭问:“怎……怎么了?” 陆怀征沉着脸,眼底蕰着不明火,难得发了脾气。 “开你的车。” 第四卷 南朝春意浓 几度风雨楼(05) 审讯室内。 灯光仍是不明不暗地耷拉着。 确切地说, 是禁闭室,驻扎部队没有单独的审讯室。里头只放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椅子于好坐着, 那男人就坐在床头位置, 两只粗壮的腿踩在地上,一只手扣着手铐, 另一头栓在床头的横杆上,此时正咧着黑黄的牙冲于好笑,兔头麞脑的模样看得窗外的赵黛琳直犯恶心。 他说的越南话。 于好和赵黛琳都没听懂,但瞧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孙凯和陆怀征却听懂了,他们常年驻守在边境,学过近百种国家的语言,这也是每年考核的必考项目。他俩跟越南人打过交道, 明显这口音不是本地人。 “要不要把于好叫出来?”孙凯眼睛牢牢盯着禁闭室的一举一动,问电话那头的陆怀征。 那边沉默半晌,才说:“你派个人进去看着, 别让他靠近于好。” 孙凯听完, 回头示意, 旁边一拿枪的战士就推门进去了。 于好仍是不动声色地望着那男人,用英文回他:“你说什么?” 对方这回没再绕,伸长脖子往前探了探, 像条张着血盆大口的鳄鱼, 用中文冲她一字一句说: “我说, 你是处女,干净得我想上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猥琐浑厚的笑声在整个禁闭室里回荡。 他说话时, 身体往前, 离禁闭室中央的一顶白色吊灯近了些。 于好更清晰地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 黝黑的皮肤像是抹了一层黑墨,俩眼珠子乌溜溜地却在猥琐地打转,甚至连每一根胡须她都瞧得清清楚楚,包括令人犯恶心红色有些溃烂的牙床。 “你把炸.弹藏在哪里?”于好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恶心问道。 男人又往前凑了凑,粗大的鼻孔微微收缩,表情享受地细细嗅着这屋内的空气,“你真香啊,你比那些女人香多了。” 陆怀征握着电话的手指节都白了。 就听于好在电话那头不咸不淡地跟他闲聊了起来:“哪些女人?” 男人反问:“你不知道吗?这镇上有一条街,他们男人在外地打工,至于女人……” 他笑了笑,忽然停下来,目光暧昧不名,眼神里的暗示让于好浑身一阵恶寒,胃里一阵翻涌。 身后有人怒骂,于好转头望去,小战士气得拿枪怼他脑袋:“你胡说八道什么!!” 男人不以为意一乐。 “看来,你很熟悉这镇子?”于好没受影响,仍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男人收了笑,表情慢慢恢复冷硬,扭开头不肯再搭理她。 于好再次开口:“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 “我劝你,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别给自己惹麻烦。”男人忽然阴森森地开口警告她。 第一次谈话终止。 于好弯腰伏在厕所的洗手池,双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时间恍惚出了神,水哗哗淌着,时间仿佛静止。 孙凯在门外等了许久,没见她出来,朝赵黛琳使了一眼,后者靠墙抽烟,顺着视线望过去,心领神会掐了烟,走进去。 就见到了这副场景。 赵黛琳过去一把关了她面前的水龙头,“孙凯知道你这么浪费……该心疼了。” 于好回神,神色泯然,下意识抹了把脸,低声道歉:“对不起,走神了。” 赵黛琳瞧她一眼,顺手从墙上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靠着琉璃台问:“没线索么?” 于好接过,擦了擦,把纸丢进垃圾桶里。 两人往外走,“警惕性很高,无法套话。” 孙凯等在门口。 见她俩出来,忙迎上来,看了眼赵黛琳,便去问于好:“怎么样?” 于好摇头。 孙凯也点点头,比这更凶险的情况他们也不是没碰见过,反而还安慰起于好来,“别紧张,陆队马上回来了,总会有办法的。” 于好一愣:“他不是明天么?” “改签了。”孙凯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军表,拿食指点了点表盘:“这会儿应该上飞机了。” 他连夜赶回来了?! 于好在心里苦笑,她还想在他回来前就把这案子给破了,这样明天下午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让他踏上这土地,可也知道,他这职业,向来是哪里危险往哪钻。 不免心酸,像被柠檬汁灌满了,又涩又难受,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半小时后, 于好再次进入禁闭室。 “你不是本地人。” 于好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目光却紧紧盯着他的脚尖,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一个放松的状态,他脚尖微微抖动,呈现一种得意状态。 “你埋了几颗炸.弹?” “五十。” 说这话时,他下巴微抬,眼睛往右上方瞟。 是假话,心理学的EAC模型中,眼睛往右上方看,说明脑海中正在构建新的图像,编造假话。 “这附近有个小学。”于好说,“你喜欢吗?” 男人不答。 于好又连续问了几个地点,男人都闭口不答。 审问再次陷入了僵局。 男人却在此时,忽然提出了条件: “给我一架直升机,送我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们炸.弹的位置。” 于好回头示意。 孙凯沉默片刻,先是很快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于好的耳麦里,听见孙凯问:“问他还有什么条件?” 于好复述了一遍。 男人却忽然对着于好笑了,“你当我的人质。” 孙凯听完,猛拍了自己的嘴几下。 哪有人问恐.怖分子还需要什么条件的! 孙凯直接把耳麦拔了,大步流星进去:“她不可能当你人质,要么我当你人质,要么他当你人质。”说完,旁边小战士一把被拎到面前,威武一跺脚:“对!” 男人表示:“不行,我要女人。” 赵黛琳忽然进来,却说:“那我来。” 孙凯脸一沉,“不行。” 男人却不容置喙:“明天上午十点前,我要一架直升机,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小孩护送我离开,等我离开,我会告诉你们炸弹的位置。” 于好全程没有说话。 她拧着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脑子却跟一团浆糊似的,乱糟糟的,不,一定有地方不对。 孙凯不答应,男人也无所谓一耸肩,一副成竹在胸得意洋洋地模样,谈判再次陷入僵局。 就在于好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那男人却忽然站起来脱了裤子,露出黑丛中那坨狰狞的东西,彻彻底底的暴露在空气中…… 脑海中画面翻滚,于好恶心再难忍,转身冲了出去。 孙凯直接一脚把人踹回床上,索性叫人把他另只手也拷了。 一转头,看见赵黛琳靠着门框看得还挺津津乐道的,孙凯吼道:“滚出去!” …… 十一点半,陆怀征已经抵达昆明机场,下了飞机,阔步往场站楼外面走,部队安排的车等在航站楼外,上了车第一个时间给孙凯去了个电话。 “情况怎么样?” 孙凯一言难尽,正犹豫着怎么跟陆怀征说呢,“于好在厕所吐呢。” “吐了?” 孙凯支支吾吾半晌,“等你回来说吧。” 陆怀征嗯了声,“你让她去睡吧,我三点到。” 两人同窗又同事这么久,彼此也算是声气相通。 陆怀征身上总给人一种说不清的安全感,每次执行任务时,孙凯只要从他身上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他便安心许多,就像这次,听到他一句,三点到,他一回来,孙凯这整天来的焦虑都被瞬间抚平了,难得露出个笑容对着电话那头开了句玩笑:“我觉得我真离不开你了。” “滚。”陆怀征笑斥。 挂了电话。 孙凯想到给方言打了个电话,这是唐指导的电话,他们所有人的电话都在原来部队没带过来,所以方言那边显示的是陌生号码。 电话响了三遍都没人接,结果最后接起来还是个男声。 孙凯一下就愣了,握着电话回头看了眼号码,没错啊。 “你谁啊?” 那人也是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就是孙凯吧?” “你他妈谁啊?!”孙凯急了。 对方:“你别着急啊,我是方言同学,今晚同学聚会,方言喝醉了,她正在我车上,我送她回家。” “你他妈蒙谁呢,喝醉了你接她电话?!” 对方无奈扶额:“我是方言的前男友,不管你信不信,我今晚只是单纯地送她回家,因为她喝醉了,我知道你们快结婚了,我不会破坏你们感情的。” 说完,对方直接给挂了。 孙凯在这边急得抓耳挠腮再打过去,对方已经不肯接了。 靠! 他闷声砸了下墙。 …… 凌晨一点,夜凉如水,朦胧月色薄纱般地从走廊窗户里洒进来,拢着于好小小的身子。在厕所吐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几乎是面无血色,被着惨淡的月光衬得,更是惨白。 她人坐在审讯室外的长椅上,仰头靠在墙上,一点一点回想今天的审讯过程,和他脸上的每个表情,尽数在脑海里如慢镜头般回放。 胡子。 他不是惯常留胡子的人,因为胡须很浓密,耳边还有刮痕,证明他是刚蓄的胡子。蓄胡子是虚张声势,还是需要掩盖什么呢? 皮肤。 他皮肤是彩绘的,不是自然晒黑的,是涂上去的,于好看到他的大腿,发现他几乎没有腿毛。 牙龈溃烂,身体应该患有很严重的疾病。 可这些所有零碎的线索堆积在一起,像是一团杂乱无章的毛线,找不到源头,但唯一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武.装分子。 于好第一趟从禁闭室出来几乎确定了。 他不是武.装分子,他非常想把自己伪装成武.装分子,当得知于好可能把他当成武.装分子时,瞳孔微微放大,表现出了一种对自己非常满意的状态,是假的。 提到学校时,他表情不屑,是真的,学校会不会是唯一的安全地点。 凌晨三点,茫茫黑夜。 月光如流水一般洒在清冷的街上,像是织了一层薄纱般的蜘蛛网,透着浓浓的雾气,巷子深处似是传来几声狗吠,盘旋在这空空荡荡的大街。 军车一路疾驰,停在边防站外。 岗哨刚要下车盘问,就见陆怀征风尘仆仆从车上下来,紧接,孙凯就从里头迎出来了。 两人终于会面。 陆怀征把包从车上拿下来,弯腰跟驾驶座里的司机敬礼道别,司机也回了个板正的军力,便准备开车离去,陆怀征把包跨上,看了眼孙凯。 “于好睡了?” 孙凯摇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很坚持,非要等你回来。” “人在哪?” “在禁闭室对面的会议室。” 陆怀征点了下头,“禁闭室门口有人守着?” “守着,你过去看看吧,我现在过去镇上看看搜查结果。” “行,你先去,等会过来找你。” 刚要走,孙凯又叫住他,“刚可能受了些惊吓,那变态脱裤子,于好不知道怎么就吐了,还吐了一个多小时,赵黛琳说她胆汁都吐了,你好好安慰安慰吧,今晚大家都挺辛苦。” …… 陆怀征没回宿舍,直接往会议室去了。 头顶亮着赤晃晃的白炽灯,在黑夜里把整个会议室照得通亮。 十多天没见姑娘此刻正趴在偌大的会议桌上,呼呼睡得娇憨,脸上的肉挤作一堆,嘴成了鸟喙状,睡得毫无形象。陆怀征抱着胳膊倚着门框,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阵,直接把门口的开关给摁了。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黑暗。 陆怀征走过去把窗打开,月光照了些微弱的光进来,正好不轻不重地落在桌上,衬得她的脸如瓷肌一般白,约莫是那光直接落到她眼睛上,于好人没醒,趴在桌上却忍不住拧了拧眉,眼看要转醒,陆怀征忙拉了拉窗帘调整角度,缓缓地将那束光温柔地移到她的肩上。 于好紧锁的眉,这才如云般,慢慢地消散开。 陆怀征松了口气,从窗边走过来,桌上散着一些七零八落的资料,大多数是于好手写的,还有一副描绘到一半的简陋地图,这张图纸压在她的半张脸下,应该是睡前她最后再画的东西。 陆怀征轻手轻脚去抽,于好脑袋动了动,他忙用手轻轻去拍她后脑勺哄她,一边慢慢把纸抽出来,直到她不再动为止,这才收回手低头去看纸上的东西。 是这镇的地图。 他又对照手边的资料看了眼,应该是在排除位置。 陆怀征把所有资料放在一边,弯腰把人从椅子上打横抱起来,于好手搭上陆怀征脖子的时候人就醒了,懵懵然睁眼,看见这熟悉的军装和气息,双手下意识去搂他的脖子,声音里都是惊喜: “你回来了!?” 陆怀征把人抱出会议室,一边走一边低头看她,笑着问:“惊喜么?” 于好低头,手搂着脖子又勾紧了些。 “我知道的,孙队长说你改签了,我本来想三点出去接你的,没撑住,睡着了。现在几点了?”她这才恍然想起来。 “三点,我刚到。”陆怀征抱着她下楼梯。 “你抱我去哪?”于好低头往下看。 陆怀征垂睨眼,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问:“去我宿舍好不好?” 于好腾得整个脑子都清醒了,就听他漫不经心一声轻笑:“逗你的,送你回宿舍睡觉,剩下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那你呢,你不睡?” 陆怀征一路四平八稳地给她抱进宿舍楼,上楼梯的时候,气息还是匀的,于好感叹这男人体力真好时,听见他说:“我们睡了,外面炸.弹谁拆?明天如果来不及撤离,我会安排你跟赵师姐先走。” 于好要说什么,被他直接冷腔冷调截断:“没得商量,你不走,咱俩就没得谈。” “你拿这个威胁我?”脾气也硬,“不谈就不谈。” 彼时,刚好走进宿舍,屋里没人,赵黛琳没回来睡觉。 陆怀征把人直接放到床上,双臂拄在于好头边两侧,弯着腰身,低头看着床上的姑娘,目光在她身上慢慢仔仔细细地梭巡,那眼神似要将她看透,看进骨子里。 他笑了下,“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么?” 于好头发散在白色的床单上,整个人格外清透,摇头。 “我今晚不想走了,留在这里,你说好不好?” 就着微弱的月光,往日看上去心不在焉的双眼,此刻格外认真,又透着一些暧昧的……色.气。 于好忽然抬头去吻他的唇,毫无技巧可言,只是生涩地去咬他的下唇,很快被陆怀征低笑着反咬住。 第四卷 韶华乱春风 唯有你倾城(01) 仿佛跟过了电般, 于好整个人酥麻,脚趾忍不住蜷缩,软软躺在床上半眯着眼去瞄他。 屋内没有开灯, 窗外芒寒色正, 月朗风清,落尽窗里洒下一地清辉, 冷风吹着窗帘,如同波浪滚动。 陆怀征单手撑着床,另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把她用力压向自己,偏头咬住她的下唇,细细的吮。男人清冷的眼底此刻充满风流神气,于好头晕脑胀竟觉头顶的天花板似要塌下来。 这回没有老李在。 他亲得竟没有上回那么霸道, 也没有急着把舌头伸进来,含着她的唇瓣一点点轻舔舐弄。 而且这男人接吻没有闭眼的习惯,一边亲, 深邃的双眼一边牢牢地盯着她, 于好故意不看他, 他就偏了头去亲,然后去截她的视线,她越躲, 他越不肯放过她, 嘴角还挂着坏笑。 渐渐的—— 他收了笑, 托着于好的脑袋,将她慢慢压在枕头上, 不再像刚才那样浅尝则止、戏水般地亲她, 而是重重地低头含住她的唇, 单刀直入地大力撬开,沿着温热的舌壁去勾她的。 舌尖相触的瞬间。 于好心尖微颤,往回缩。 被陆怀征直接压在枕头上好一阵勾弄,低头,发现枕上的姑娘睫毛轻轻发颤,他慢慢退出来,转而在她耳边撕磨,啄着她清透的耳廓,低声哄她:“怕了?” 问完,又去亲她唇,一点点轻轻啄着。 他其实已经很规矩了,只是亲她。于好被亲得头脑发胀,已然分不清东南西北,回答也破碎,含糊都被他吞进嘴里:“……你眼睛……好红。” 陆怀征一只手撑着床,另只手一直垫在她脑后以防她仰头的时候会累,便也没得多余的手再去做其他,虽然脑子里想得发昏,可是也真规矩,也怕吓到她。 他似乎特别喜欢她的耳朵。 咬着她的耳垂一直舔,于好怕痒,几次被他亲得蹬着脚要躲,都被他捞回来,牢牢按着,含糊不清道:“再动今晚可真走不了。” 于好吓呆,乖乖缩着身子闭着眼任由他亲了够。 直到—— 于好忽觉唇上温热撤离,一睁眼,陆怀征仍是刚才单手撑着床板的姿势,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外面的动静,于好低声问:“怎么了?” “你师姐回来了。”他低头顶了下嘴角笑,有种被人打扰的无奈。 于好脸一红,倏然坐起,靠在床头上整了整衣服头发,陆怀征也撑坐起来,双腿大喇喇地敞着腿坐在床沿上,松散地耷着肩,就着微弱的月光侧头看她手忙脚乱收拾,然后帮她打开床头灯,手伸过去一边帮她散落的几根鬓发慢慢捋到耳后,一边柔声说:“别慌,还在一楼楼梯口。” 于好没找到原来的皮筋,随手从床头柜上拿了根笔利落地盘成一个发髻搭在脑后,有些无措地看着他。 这技能,陆怀征以前也见过。高中那会儿,也见过她这么绑过一次,好像是体育课上到一半,皮筋断了,她就拿了根笔卷起来,反正就是不能让头发散着。 眼下,这么一个动作,仿佛是回到了从前,让他看得微微有些出神。 赵黛琳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光景。 于好穿得整整齐齐、连头发丝儿都绑着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碎发靠在床头。陆怀征坐在床边,弓着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两人假装一本正经地在讨论—— 确切地说。 是于好一个人佯装正儿八经、自导自演地跟床边的男人讨论案情。 “对方有没有同伙这个我们还不得而知,但我能肯定的是,他不是武/装分子——” 陆怀征压根儿没搭理她,低着头搭着手坐在床边。 抬头见赵黛琳进来,一点儿不避讳,倒也大大方方地冲她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这才回头揉了揉于好的头,直接给她戳穿:“行了,别装了,你赵师姐也是过来人,都明白的。” 于好瞪他。 陆怀征笑着站起来,改而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 “走了,早点睡。” 赵黛琳看了眼自己的小师妹,故意谑她:“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于好整个人直接滑进被子里,蒙住脸。 陆怀征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没过一会儿,于好悄悄掀开一点被子,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似乎试探着问,赵师姐还站着么? 陆怀征看了眼赵黛琳,弯腰去揉她的头,柔声安慰: “你师姐跟你闹着玩呢,快睡吧。” 于好躺下没多久,陆怀征跟赵黛琳在门口聊了会儿。 赵黛林毫不避讳地说:“说实话,跟于好认识这么久,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不知道是我跟她相处时间少了,还是她习惯了在人前戴面具,连我也不外如是。” 陆怀征低头笑笑:“我高中认识她那会儿,面具比现在厚,也不知道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口气遗憾。 “她想说自然会告诉你的。” 赵黛林仰头看夜空,听后笑笑,给自己点了支烟,又抽了支递给陆怀征,后者摇头,难得拒绝。 “这是准备戒烟当爸爸了?”赵黛林调侃他。 陆怀征笑着摇摇头,他其实一直抽的少,前几年倒是不怎么抽,偶尔想到会抽一根,也没什么瘾,自那日婚宴见到她时,他发现自己烟瘾大了。 赵黛林把烟放回盒里,漫不经心说:“你跟于好想清楚了?” “怎么算想清楚?”他反问: 这话赵黛林没法接,怔楞着看他。 陆怀征把手抄进裤兜里,目光朝远处眺望,微眯眼说:“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始终有一个人,是在等你的。不是那种,在我恰巧想要恋爱或者需要陪伴的时候,而那个人恰好出现在我身边。而是,始终觉得,这个跟我共度余生的人应该是她。如果有的话,我觉得是她吧。所以也不想再纠结了,因为我从来没得选择。” 这话把赵黛琳深深震撼在原地,陆怀征走了许久她都没反应过来,蒙顿浑然,真有这样一个人么? 然后脑海中浮现出孙凯的脸。 她觉得自己可能疯了。 …… 三点二十,天依旧黑沉,时针依旧滴滴答答不快不慢地走着。 陆怀征回到休息室,把于好整理的资料都仔细看了一遍,关于嫌疑人的所有特征她都用红笔标注。 目前所有能从他身上得到的线索汇总起来。 不是本地人,身患重疾,性开放。 视线再往下。 于好写着—— 没有腿毛。 陆怀征微微拧眉,这是什么线索。 皮肤彩绘。 似乎在掩藏什么。 陆怀征帮于好把剩下的地图都补完,把所有资料都收拢在一起,起身出了会议室。 禁闭室门口站着一持枪战士。 见他过来,打了个板正的军礼,陆怀征微一颔首,就着窗往里头探了眼,跟门口的战士搭话:“有人进去过么?” 战士双手牢牢贴着裤缝,立得笔挺:“没有,除了于医生和孙队!” 陆怀征点点头,下巴朝门锁一抬。 “开门。” 战士立马把门打开。 门锁咯吱,门框摔在门上,里头昏睡的人猛一个惊醒,瞧着来了个陌生的面孔,没什么兴趣,翻了个身继续睡。 陆怀征让战士把门关上。 禁闭室没有开灯,黑漆漆,只有旁边窗栏里一束月光射进来,在地上落下个圆圆的光影,给这屋内填了些光亮,床上的背影仍是微动。 陆怀征勾了张椅子过来,摆在床头位置,然后拎着裤腿坐下去。 人靠着椅背。 那边还是没动静。 他抬起一条腿,极其嚣张地踩在床沿上,忽然猛地用力一踹,伴随着刺耳的“嘎吱”声,半张床瞬间歪了,床脚磕到了墙面,灰白的墙体凹进去一小块,正扑簌簌往下落着灰。 门外的战士听里头这么大动静,忍不住探着脑袋凑到床边来看,发现陆怀征正背对着靠在椅子上,那背影懒散,脚还搭在床上。 这是要动用“私刑”了? 他是该当作没看见呢,还是没看见呢? 床上的人醒了,回头对他怒目而视。 陆怀征却扯着嘴角乐了,“醒了?”随后又拿脚晃了晃,笑眯眯地看着他:“怎么样,这军.队的床,还舒服么?” 男人也笑了:“来个女人或许会更舒服,刚才那个美女呢?我喜欢跟她说话。” 陆怀征猝不及防又是一脚,另外半头也歪进去了,整个床恰好被拉直了,只是平移到墙边上了,他瞥着头笑了下,低头道:“可惜了,从现在开始,你只能跟我谈。” “我不喜欢跟男人谈判。” “我也不喜欢跟男人谈判。”他笑,侧开头:“那就长话短说,明天上午十点,一架直升机,我送你离开,其他条件免谈。” “我说了,我只要女人。” 陆怀征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对上他黑漆漆地眼睛,“怎么,怕你打不过我?” 他坚持:“小孩可以不要,我要那个女医生。” “不可能。”陆怀征口气很淡,但听上去是不容置喙,毫无商量的余地,“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等着枪.毙,要么明天跟我离开。” “镇上的炸.弹你不管了?” 陆怀征笑:“我们已经安排其他直升机撤离一部分镇民,顶多就是一部分财产损失,家没了,大不了再建,我只是嫌麻烦,也想给国家省点钱,才给了你第二条路。” 说完陆怀征放下脚,起身要走。 那人忽然喊住他,良久,一咬牙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安全地址,那附近绝对没有炸.弹!” “条件呢?” “明天九点前把直升机换成汽车,我自己一个人离开,等我安全离开后,我会告诉你们炸.弹的位置,而且在那之前,我能保证所有的炸弹都不会爆炸,你们可以把镇民撤离到安全地址,我可以保证,其他炸弹就算爆炸也不会殃及那里。” 陆怀征一开始觉得要直升机真是非常没有脑子的行为,一般人又不会开直升机,必定还得配个飞行员,这飞行员肯定又是从他们当中选,这人也是顾虑到这层,才一直强调非得要两个人质保证自己的安全。 如今这算是说得通了。 他倒是不露声色,“你先说个地址,我得确定过没有危险,才能跟你交易。” “湖水小学后方的大礼堂。” …… 凌晨五点,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陆怀征出了禁闭室,直接开车往镇上去跟孙凯汇合。 孙凯跟唐指导正背着手站在桥上,附近都是他们的人,正在排雷。古运河仍是流水潺潺,天边一道暗光,零零落落地照着这小镇,薄雾晨曦间,陆怀征车停在桥口,早餐店的杂杂起的格外早,瞧见陆怀征从车上下来,忙冲过来拉住他,“陆哥!” 陆怀征回头,“杂杂?” “你们这两天到底在干嘛呀,我怎么老看到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他们都在干嘛呀?!” 他们对外一直封锁消息,撤了一些老人和小孩走,也都是临时找了些借口,没对他们说实话,陆怀征也知道这接下来要面对的舆论太多了,万一这次事件失败,也许等他们回来面对的就是一座空城,到时候更是难以收场。 他捋了捋杂杂脑袋,“作业写完了么?还有空关心这些,回去写作业去,有事儿我们会通知你的。” 杂杂不肯走:“是要打仗了么?” 陆怀征笑:“哪有仗给你打,你先回去,等会会有人通知你们的,这回真忙着,你耽误我一分钟,可就真危险了。” 杂杂吓得忙松了手,“那我回去写作业?” “去。” 话音刚落,杂杂依依不舍走了,孙凯约莫是听见些动静回头,果然瞧见陆怀征,领了唐指导往他这边过来。 陆怀征从车上拿下帽子扣好,又从吉普的后座里拎下一箱工具,简短快速地把事情解释了一遍,孙凯很快明白过来,“现在过去排?” 陆怀征点头,低头看了眼军表的时间。 “六点之前得排完,如果确定那附近没有,我们九点前把剩下的人撤进去。” “真就放他走?” 孙凯问。 陆怀征冷笑,一边低头戴手套,一边说:“我联系了底下部队,让他们一路埋了人,等危机解除就抓人。”抬头又随口问了句:“你在哪抓着他的?” “就后面那山里,穿得跟个山贼似的,看着可疑我就盘问了两句,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我就给带回队里的,妈的一搜,好家伙,身上全是炸.弹。” “东西呢?”陆怀征戴好手套问。 “缴了啊。” …… 于好再次醒来是六点,天光大亮,晨曦在尽头放着光。 不由便想起睡前两人在这张床上做的事,那颗心就扑通扑通澎湃起来,想到等下要见到他,更是如梁上喜鹊,高兴难抑,要是没有那个变态,今天该是多美满。 赵黛琳还在呼呼大睡,她看了眼时间便揉揉眼睛坐起来了,轻手轻脚洗漱完,下楼时碰见陈瑞,满身是泥,脏兮兮地往上走,陈瑞永远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于医生。” 于好回了个笑。 把陈瑞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支支吾吾地说:“于医生……今天心情不错啊。” 于好一愣:“我平时看上去很凶?” 陈瑞挠头,手上都是泥,这会儿连头发都蹭上了,“倒也不是,就是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好意思,让你误解了。” 于好这真诚的突来道歉,让陈瑞有些摸不着头脑,磕磕巴巴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说:“那啥没什么的,都挺好的,对了,你找队长么?他在湖水小学大礼堂,我正要过去,等我洗个手拿个东西。” 于好想说。 没有啊。 不过他既然都说了,那就勉为其难去一下吧。 “他早饭吃了么?”于好顺口问。 “哪有时间吃,他下了飞机觉都没睡,排雷排到现在。”陈瑞说完走进厕所。 上车前,于好去食堂要了几个包子,又怕那边的战士都没吃,就顺手拿了一袋,便跟着陈瑞往大礼堂赶。 车刚在门外停下。 于好便看见他掐腰站在礼堂外的一个土坡上,身上也干净不到哪儿去,裤腿上都是泥,后背笔挺的站着,一整夜没睡也始终感觉不到他的疲惫,仍是精神抖擞。附近都是穿着军装的战士,正趴在地上用一个个探雷器在往下探。 陈瑞熄了火,拿着东西下车。 于好跟在他后面走。 却见陆怀征掐着腰往边上走了走,用脚抿开土,然后背对着拎着裤腿儿蹲下去,手往后一伸,身后的战士不动声色地把探测针递过去,他蹲在地上,刚测完站起来,听见后方陈瑞叫他,一回头,看见于好正朝他这边过来。 于好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跑起来了。 等跑到他跟前,被他一把拦住,笑着问:“跑什么。” 于好停下,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就想快点到他身边。 “听说对方肯松口了?” 于好头发没扎紧,跑起来前面的碎发就会跑出来挡住额头,鬓角两边也是,她从小碎发就特别多,而且还都特别卷,一不小心就全跑出来。 陆怀征低头看她,眼神温柔地随手帮她把碎发全部捋到耳后,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陈瑞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 队长这宠起女人来是越发得无法无天了。 …… 十分钟后,陆怀征跟孙凯验收完所有程序,湖水小学正式解除警报。 于好一边吃着包子,看着他跟孙凯往这边过来,身后跟着一拨人。 到了身边,于好把旁边的袋子递过去,“要不先填点肚子。” 谁料,陆怀征摘了手套,直接低头就着她吃过的包子咬了口,神态自若地边走边跟孙凯继续聊接下去的战略部署。 …… …… 第四卷 韶华乱春风 唯有你倾城(02) 回边防站的车上, 陆怀征一路跟孙凯讨论接下来的撤离事项。 “我让陈瑞先把礼堂附近封锁了,八点,你带人撤离, 我去准备车。” 孙凯又问:“沿途的人准备了么?” 于好趁他俩说话的空挡从袋里拿了整个包子递给他, 陆怀征却侧头看着她手里咬了一半的那个,顺势一低头又咬了口, 说:“正准备回去跟领导商量,要调动其他部队的人,很麻烦。” 于好红着脸。 吃你自己不行么。 孙凯点头说,“要不等会我让何朗带一路人去埋,山下调上来的,我怕到时候连人都认不清,给他跑了, 就麻烦了。” 陆怀征盯着于好泛红的脸,看了一阵。 慢慢点头,“这样最好。” 那眼神, 幽深竟让她觉得, 是在说她, 这样好,哪样好? 这人,真是连连谈个工作都能让人心猿意马的。 …… 下了车, 陆怀征直接跟栗鸿文汇报了这边的情况, 剩下的便是准备撤离工作, 七点的时候,他又进了一趟禁闭室, 跟嫌疑人进行最后的交涉。 对方表示对目前的安排都没有异议。 一切进行得似乎有些太过顺利。 七点半, 陆怀征跟老唐要了一辆车, 把车上所有的系统都拆了自己重新装一遍,于好知道他以前动手能力就好,多年后再次见到他倒腾这些定位系统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了,他身上似乎总藏着很多惊喜。 他做事情的时候格外认真,不太容易被人打扰。 于好也怕打断他思路,就乖乖地靠着后座的车门,看他半个身伏在车里,清明过后天气就热了,背后的光打在他颈上,竟汨汨渗出些汗。 没来由的,就想到那天离开时,两人在车里接吻的场景。 那天是真激烈。 亲成那样,她一度以为,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脸又热起来。 陆怀征从车里出来。 手里还拧着个螺丝拧准备关车门的时候,看见于好脸红红的靠着后门。 一笑,慢悠悠关上门,靠过去,又忍不住去逗她:“一天到晚红着个脸,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容易害羞。” 然后一只手撑在车门上,微微弯腰,低头去对她的视线。 发现她不肯看他。 陆怀征就凑到她耳边,目光却看着别处,嘴里的话更是荒唐: “车里试过了,要不要试试车外的感觉?” 简直是混账。 于好当时又气又急。 气得是,自己在当时那样一个情况下,居然还希望他亲下来。 不过陆怀征显然是逗她的。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方唐指导在叫他。 他低头看着于好应了声说等下就来。 陆怀征看她涨红了脸,拿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哄道:“好了,别气了,我不闹你了,亲都亲了该付的责任还得付,你说是不是?” “都是成年人,亲个嘴也不犯法。”于好听着这话别扭,忍不住跟他唱起了反调。 陆怀征笑。 “你跟赵师姐乖乖待在军区不要乱跑,过了今晚,我找你谈。” …… 八点,孙凯指挥所有人把剩下的镇民撤离进湖水小学的大礼堂,除开之前被直升机接走一部分老人小孩之外,还剩下一些在镇上打工的青年男人及妇女,眼见这边防的战士个个全副武装持枪提刀的,心里也跟挂了七八十桶水似的惴惴不安,怎么也不肯进去,堵在门口缠着陈瑞小班长几人非得要人给个答案。 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冲陈瑞吼道:“是不是要打仗了?你们想占用我们土地,把我们变成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难民是不是?!”男人青筋突戾,随后又挥舞着他钢筋一般的拳头咬着牙开始煽动人群:“不能妥协!你们占用我们家园,我们要补偿!!!!” 镇上人口不多,撑死不过千把户,除了外来的杂工,几乎每个人都对彼此熟悉,这男人更是这镇上出了名的地痞小流氓,平日里不是带着一帮人去“红街”找找乐子,就是围在桥头打打牌消磨时光。脾气上来就靠打老婆和老母亲出气。 这么一帮身强力壮却好吃懒做的男人,偏偏还就是这镇上的主心骨。 无知妇孺被煽动的力量是最为可怕的。 被圈住的人群忽然开始骚动起来,开始对持枪的战士们推推搡搡,有人拿枪顶回去,带头那络腮胡便一把握住那杆步.枪,齿目瞪眼地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自己的胸口,像发了疯一般爆着青筋怒喝:“来啊!你他.妈的有本事打死我!” 身后的人仿佛打了鸡血般冲上来,场面便失控了。 杂杂缩在墙角,木然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刚刚煽动镇民情绪的始作俑者是他父亲,他向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暴.乱分子,他最恨就是这些当兵的,总认为国家政.府要加害于他。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会这么想,这么做。他一直觉得,这个镇上的男人都有些病.态。 杂杂甚至内心有些阴暗地想。 你们闹吧,闹得越混乱越好,最好全都死了!这样就没人打他和他母亲了。 最好自相残杀,打得脑浆迸射,血花飞溅,兴许还能打下一只眼珠来,滚落到他的脚下,然后被他一脚狠狠的碾碎。 杂杂只要一想到平日里那只阴骛的眼珠子踩碎,全身的肌肉都忍不住紧绷,脸上竟抑制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发现母亲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浪推到了父亲身边,可怜兮兮地扒拉着父亲的大腿,跟平日里求他别打她了那样,哭着求他别再闹了。 男人干仗干得面红耳赤,根本听不进,狠狠一脚踹在她胸口,直接将她踹翻在地上,被身后几个大叔连踩了几脚,脸上都是血。杂杂这才回过神来,马上从角落里站起来想要挤进去把母亲扶起来,却发现自己力气完全不及他们,怎么挤也挤不进去,他流着泪大喊救命。 可所有人都陷入了械.斗的高.潮里,没有人注意到他这小小的角落。 这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 很纤细,像是女人的手,杂杂蓦然抬头,看见一张漂亮的脸,眼睛干净,是这镇上女人没有的清澈,甚至觉得有些熟悉,很快回想起来,是那天跟陆哥一起来吃早饭的姐姐。 陆怀征比于好更快一步把杂杂早餐的老板娘从地上扶起来。 邵峰就跟在身后。 陆怀征把人交给邵峰,问老板娘,“杂杂呢?” 老板娘往后一指。 杂杂站在人群的最后,被几个义愤填膺的大汉挤在中间,陆怀征绕过大礼堂的后门,把杂杂从后面带了过来,一并把人交给了邵峰,“你带他们俩去上药。” 场面紧张,邵峰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表情凝重一点头,对母子俩说:“你们跟我来。” 背后是人们如脱了疆的猛兽一般丧失了理智,一队的人顶在最前面,陈瑞吴和平小班长等人都气得脸色通红,处理过这么多紧急事件,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地在这种时刻居然伸手要钱。 他们没日没夜排雷就为了这么一帮没良心“废物”! 可领导说了,不能说,说了恐怕是更乱。 眼见这“讨钱”声浪的热潮要掀翻这礼堂的屋顶时。 “砰——” 朝天一声巨响。 是枪响。 陈瑞跟吴和平回头,看见孙凯极其不耐烦地朝天开了一枪后,把枪插.回腰部,爆喝一声:“干什么你们!” 而就在这时,大礼堂先是窸窸窣窣安静下来,不知又是被谁带头吼了一句,“当兵的要杀人啦!” 人群莫名又开始躁动起来,男人们叫嚣着要冲破陈瑞几个用枪拦着的人墙,甚至有人趁机去踢打陈瑞他们,吴和平脸都被挠破了。 可仍是纹丝不动地牢牢堵在礼堂的入口处,任凭拳脚砸在脸上,如青山一般巍然不动立着。 因为队长说过,只要他们还是中国人,就不能还手。 尽管心里酸,觉得不甘,可心中仍是秉持他们那把神剑,不对自己人动手,尽管辱骂声,嘶吼声,不堪入目,场面激烈,一度陷入混乱。 陆怀征在枪响的瞬间下意识捂住于好的耳朵,侧过身,将那些狰狞的面目全被他挡在身后。 于好只觉一只手掌在自己的耳侧,四指压在自己的后脑上,那手微微收紧了些,耳边的声音微沉却很克制:“不是让你留在队里吗?出来做什么。” 如果不出来,她永远都不知道,他们今天是面对这样的境地。 永远都不知道,陈瑞他们这样用自己的身躯挡着这些人去送死。 如果将来这些人知道真相。 他们会醒悟,忏悔么? 不会。 那么陆怀征陈瑞他们如此又值得么? 于好眼眶泛热,强忍着泪,仰头看着陆怀征说:“我有新线索。” 他点头,“等我下。” 然后拔了枪,直接拨开前方的陈瑞和吴和平,黑洞洞的枪口顶上杂杂父亲的脑袋,扣动了扳机,于好心惊胆颤地捂着嘴,吓得蓄在眼眶里的热泪竟滚了下来。 就听见陆怀征对那男人说:“你现在带着你的人先冷静下来,九点之后我们会跟解释这件事情的原委,真要打仗,你们这小破镇吃得消几个炸.弹?我是整件事的负责人,等事情结束,你可以跟最高军区投诉我,但如果你再闹下去,我不介意采取极端手段。” 说白了这帮好吃懒做的男人,就是吃准了陈瑞和吴和平几个不还手。 杂杂父亲顶着枪口,死死瞪着翻着眼皮瞪着陆怀征。 陆怀征举着枪,抬手看了眼手表。 “离九点还有十分钟,我没时间跟你耗,你要是还要闹,那我就采取极端手段了。” “等事件结束,我会跟最高军区投诉你,你给我等着!” 男人发出不甘的低吼,咬着牙说。 礼堂终于静下来。 陆怀征收了枪,吩咐孙凯让二队的人进来换下陈瑞几个,便转身去找于好。 姑娘显然是吓住了。 他把人带到礼堂外面的草地上,低着头,小声地叫她名字,“于好。” 于好回神,忙搓了搓眼睛。 “我没事,只是有点……” 紧张。 陆怀征笑笑,忽然想起上回在空疗院她的授课内容,说人在紧张时,会用手轻轻搓后颈,增加颈椎的血液流速以释放压力。 他效法。 手搭上于好的后颈时,姑娘缩了下。 就听她说:“那个男人是本地人。” 陆怀征一愣。 “你确定?” 于好重重点头。 “我确定他是本地人,他应该是从小在这个镇上生活,五岁之前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离开这个镇子。” “怎么发现的?” “我回去想了很多遍,我始终觉得有疑点,他为什么要选一个陌生的镇子,我那天在审问他时,被我忽略了一个细节,我说他不是本地人的时候,他当时露出了一种得意洋洋的状态,我以为只是他一惯的表现,可我总觉得有地方不太对劲,正如他身上的彩绘和胡子一样,都是假的。” 陆怀征出了门之后。 于好在宿舍跟赵师姐无意间讨论起很久前的一个案子,罪犯为了摆脱自己的作案嫌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用跟平日里自己相反的思维模式去生活。 就那瞬间,她忽然明白自己之前的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于是她闭着眼在脑海里又重新过了一遍昨天审讯时的场景,忽然想到昨天她唯一一个遗漏的细节,便是她当时笃定地说他不是本地人时,他抖动脚尖刻意露出的那种得意感,是故意给她看的。 而且她发现自己昨天在审讯的时候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 心理学上的所有测评包括EAC模型必须得在当事人惯常的反应下,一般为了基于结果更准确,都会有个构图的场景,需要她跟当事人的十分钟构图时间。 在于好以往接触过的病例中,也有不配合构图的,这就需要她的经验根据对方的微表情以及小动作去判断是否撒谎。 而昨天的那样的情况下,显然是没有构图时间的,她便用自己以往去对待病人的方式,从对方的微表情去判断当时的状态。 所以那种别扭感一直存在她脑海里。 如果是这样。 于好在寝室里用了一种反向思维去推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他并不是个性变态。 他可能是个性冷淡,甚至谈性色变。 却用脱裤子等一切激烈地方式想让于好相信他是个性变态。 “这个镇子上的人都互相间很熟,为什么你们却打听不到关于他的消息,应该是在他成年之前,甚至可能更小的时候已经离开了这个镇子,所以大家并不记得他,但是这个镇子很小,我刚才让唐指导拿了所有关于这个镇子上的近二十年的人口迁移资料。” 于好说:“我们找到一个人,在五岁的时候,跟他妈妈被当时的人赶出了这个镇。” 然而,彼时,陆怀征的对讲机在响。 是埋在山下的何朗。 “陆队,对方没有下山,汽车定位显示还在镇上!” 第四卷 韶华乱春风 唯有你倾城(03) 陆怀征一只手卡着腰, 捏着对讲机耳麦问那头的何朗。 “定位在哪?” 礼堂内人声鼎沸。 礼堂外风声鹤唳,打眼望去,满山的翠绿, 晨光拂照, 却透着死一般的静寂。 耳麦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被风声盖过, 何朗正在捕捉对方的定位系统,静了好一瞬,陆怀征无意间扫了一旁的于好一眼,便察觉到异样。 于好没说话,呆呆站着,满眼的挣扎犹豫。 陆怀征立马把她拨过来,对着自己, “你是不是想到了?” 何朗说对方没有下山时。 于好便想到了,脑子忽闪,所有的事情在那刻似乎都能解释通了。 可她刚刚竟有一瞬间在犹豫, 那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就好像电影终回, 恶人得不到法律制裁时,被路人一枪爆了头,她心中快意顿生。 陆怀征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对劲。她太明显了, 恶意的善意的, 那眼神太清透, 藏不出任何情绪。他捏着她的肩,微微加重了力道, 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寒气:“于好!” 她恍若未觉。 “于医生。”他故意提醒她。 当头一棒! 仿佛将她渐渐凝结在她混乱大脑里的一团黑障之气瞬间敲得魂飞魄散!于好惊醒, 抬眼再看过去, 陆怀征面容冷峻严肃,她声音渐渐恢复冷静。 “他现在应该就在这个礼堂外。” 陆怀征也回过神了,所以,从头到尾就是个圈套! 于好说:“都是假的,如果我没有猜错,根本就没有炸.弹,他的目的是报复这镇上的所有人,如果光靠他自己做的炸.弹,加上这镇上的人都互相认识,他在埋炸弹的时候就很有可能被人发现,所以他采取了一种极端的方案,他一直以一种不可商谈的态度,要直升机,要人质,都是幌子,只是为了最后要告诉你这个安全地址,然后把所有人都引到这边来!” 与此同时,耳麦里何朗的声音响起。 “陆队,汽车定位就在湖水小学门口!” 真她妈漂亮! 陆怀征捏着线回,“你们原地待命。” “是!” 说完,陆怀征四周环顾一圈,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大礼堂了,这个大礼堂坐落在湖水小学后方,是个废弃的的旧礼堂,早年因为闹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被学校废弃了,四周的建筑已经拆得差不多,空空荡荡,除了一个土坡,根本没有高地,几乎没有可以架设狙击点的地方。 孙凯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什么情况?” 陆怀征卡着腰,眯着眼四周环顾了一圈,心不在焉回了句:“上当了。” 孙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对方现在只要拿个枪,对着大礼堂门口一扫,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屠.杀。” 孙凯:“靠,那现在怎么办!?” 疏散人群是来不及了,这要是让他们这么漫无目的地跑出去,对方现在绝对见一个杀一个。 陆怀征定睛看着于好身后的一棵树。 于好也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瞧。 孙凯在那头又啐骂了句:“我就不信他敢那么做。” 陆怀征攀住旁边一根遒劲的枝干,三下五除二身手利落地翻了上去,居高远眺出去,能看见大礼堂的屋顶,他一边判断狙击的角度,一边对那头的孙凯说:“那家伙身患重疾,应该是个亡命之徒。如果没猜错,他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光脚不怕穿鞋的,怕就怕这种。 于好早想到,也有心理准备,可听陆怀征那么说的时候,那颗心还是忍不住扑通扑通加快,提到嗓子眼,额上泌出细细的汗。 陆怀征从树上下来,手在于好的后脑上的轻轻抚了下,把头盔摘下来,直接套在于好头上,一边低头给她扣上,淡声说:“你现在去里面找孙凯,找个墙角位置——” “赵师姐!” 于好忽然捂住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陆怀征的后方。 陆怀征回头。 赵黛琳脑袋被人用黑洞洞的枪口顶着,直挺挺地僵着身子,一步一步被人推了进来。 陆怀征替于好重重扣好帽子,一边去摸腰间的枪,一边把于好推到自己身后,微侧头对耳线那边的孙凯低声说:“进来了。” 不等那边回答,陆怀征又说:“手上有人质。” 孙凯问:“谁?” “赵黛琳。” 那边沉默一阵,“我去跟他谈判。” 陆怀征眼睛盯了会儿,却说:“等会,看他说什么。”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被动,直到那天从审讯室出来,陆怀征都觉得自己是被动的,看似主动,可掌控权实则全在对方手里。 阳光刺眼,透过稀稀疏疏的树缝射进来。 于好从没觉得这太阳这么刺眼过,如芒在背,仿佛扎着几百根针,疼得她睁不开眼。 男人笑着一路从山坡上慢慢下来。 他身上的吉利服换了,不知道从哪儿捞出一件黑色风衣,衣领随风掀着,露出腰间一捆一捆的东西,慢慢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陆怀征确认过后,对着对讲机线:“孙凯,他跟赵黛琳身上,都绑满了雷.管,你让里面的人不要随便开枪,赵黛琳会有危险。” 孙凯不知道骂了句什么。 男人在距离陆怀征五米之处停下,黑洞洞地枪口指了指他和于好。 “你把枪放下,然后你们俩进到里面去。” 陆怀征不动声色,眼神却如鹰隼般牢牢看着他没动,男人见他不动,没什么耐心,毫不留情地朝着他们这边“砰”放了一枪! 枪响瞬间,陆怀征抬起胳膊转身把于好搂紧怀里,手搭在她脑袋上,于好感觉到冰冷的枪柄正抵着自己的额头,她不用抬头看都知道,陆怀征就是拿枪口对着自己也不会对着她的。 子弹打在树上,剧烈晃动几下,地面惶惶震动。 于好的心已经快要崩出来了。 她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陆怀征持枪那只手压在她头顶,另只手捂着她的后颈,低声在她耳边说:“有我在,别怕。” 于好点头,看见他背后缓缓落下几片树叶,飘飘停停。 奇迹般的,因为他这句话,心似那几片叶子,竟也尘埃落定下来。 陆怀征回头,眼神没什么情绪,慢慢抬起手,单手极快速地卸了弹.匣,然后缓缓把枪放在地上。 …… 大礼堂里安静的鸦雀无声,原先叫嚣着怒吼着要跟国家政.府讨物资的镇民们此刻都老老实实地双手抱着头坐在地上,个个恐惧地看着门外进来的男人。 他一路走,一路笑,跟疯了似的。 于好欲上前跟他谈判。 被陆怀征拉回来,后者跟她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大礼堂的铁门年久失修,常年风吹日晒起了皮,落下坑坑洼洼的斑点。 那铁门缓缓关上。 亮光渐弱,顺着门缝渐渐缩成一条细细的光线,直至完全看不见,铁门“哐”一声关上了。 礼堂昏暗,只余旁边的几个窗栏落了些细碎的光进来。 男人笑着跟陆怀征说:“其实跟你们没关系,可谁让你们非要护着他们!”说完,他忽而怒目横视着地上这些人,一一巡视过去,猛地拔高了音量:“他们是人渣!!!!是这个社会的人渣!!!!” 陆怀征冷不丁开口:“可你在做跟他们一样的事。” 男人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声音乍然尖锐:“不一样!!!!我跟他们不一样!!!!” “麻智明。” 于好忽然叫他。 男人跟疯了似的,举着一通乱怼,“谁!出来!” 旁边一个小小的影子忽然横了出来,男人定神望去,哼了一声,“是你。” 于好淡淡看过去,她回忆往常接触过一个病人,也是反社会型人格,当时还跟韩教授还特意开了一个专题,遇上这样的罪犯该如何沟通及治疗。 她试图让自己静下来。 可却抑制不住后背的寒意,她见过很多穷凶极恶的罪犯,大多都是因为不幸的童年经历导致心理扭曲,而且,当你深入了解后会发现,他们的内心其实还是跟孩子一样,做事情不计后果,因为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那个最痛苦的时期。 “我们已经联系了你的母亲,她正在赶来的路上,你真的要让你妈妈看见你这样吗?” 男人有些失神,似乎在回想,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又忽然警惕地看着于好:“她来干什么!” “来讨公道,来为你讨公道。” 男人不解地看着于好:“为我讨公道?” “你在为她讨公道,她回来为你讨公道,不对吗?” 于好说完,男人陷入一阵地沉默。 陆怀征跟孙凯两人对视一眼,陈瑞几个也微微提高了警惕,耳麦线里传来唐指导的声音,“确定了吗,对方身上的是雷.管还是什么?” 陆怀征轻轻捏了下于好的手,示意她继续说。 两人默契十足,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甚至还拔高了音量:“你妈妈身体不好,她说她过来需要一些时间,让你等一等再做决定。” 陆怀征趁着于好说话的空隙,低声回:“我确定是雷.管,所有人都注意,不能走火,让狙.击.手在门口准备。” 男人拧眉,似乎在暗忖。 大礼堂安静的甚至能听见外面的鸟低低地鸣了两声,于好强作镇定,只觉这时间过的太慢了,这种命运被人掌握在手里的滋味她再也不要尝第二次! 陆怀征轻轻抚着她的手,男人指腹温热,慢慢从她手背滑到指尖,像给她镀了一层电似的,令她头发发麻,心又定了些。 这次是安慰。 好像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他任何的肢体动作,她都能心领神会。 于好见那人脸色慢慢松了下来,心也稍稍缓了口气,好死不死,杂杂父亲那个混账脑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个普通歹徒,还卑躬屈膝地跟人求饶: “是啊,大哥,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连陈瑞都忍不住啐他:“窝囊废!就知道跟我们横!” 于好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麻智明的情绪,在看到杂杂父亲的那一瞬间,如决洪之堤全线奔溃,脑中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般,眼睛徒然瞪大,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枪口瞬间移过去,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已经冲着杂杂父亲的脚边放了一枪。 人群忽然炸开,尖叫声四溢,响彻整个大礼堂,轰轰隆隆像是碾过一架直升机那般。 杂杂父亲周围的人全都迅速散开,圈出一块空地,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围在中间。 子弹穿进杂父的脚踝,他疼得趴在地上呲牙咧嘴,男人冲着他大腿又是一枪。 这枪没打中,子弹擦在地上刮出了火花,那火烫得杂父整个人像个麻团子四处打滚,尖叫声似要穿破天际。 麻智明却杀红了眼,完全丧失了理智,像丧尸歪扭着脑袋,枪口牢牢对着杂父一枪又一枪,嘴里还在碎碎念,“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于好感觉手边徒然一空,男人的温度消失。 陆怀征走了,趁麻智明不注意,从一旁撤了出去。 他贴着墙走。 礼堂门口是个石狮子,以前摆在外面的,废了之后这石狮子便也被搬进来,陆怀征趁乱躲到石狮子背后,麻智明就站在石狮子的正面,他敏捷地侧身进去,跟孙凯打了个手势。 意思,让孙凯去接赵黛琳。 孙凯点头会意。 陆怀征选准了最佳攻击位置,麻智明却在这时候蓦然回过头,手.枪下意识对准陆怀征,食指扣上扳手,被陆怀征一个回旋踢击落在地上。 麻智明再要去抓赵黛琳,陆怀征更快一步拧住她的肩直接摔到孙凯那边。 电石火光间。 陆怀征直接扣着麻智明的肩一个反手将人给摁到石狮子上。 麻智明狠着劲,脸贴着石狮子,一咬牙,另只手要去摁腰间的雷.管按钮,被陆怀征截住,拧着他的手往外翻。 谁知,麻智明铆足了劲竟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像条狗似的,怎么都甩不开。 却听赵黛琳在一旁大喊:“陆怀征,他有艾滋病!快松开!” “砰!” 与此同时。 麻智明被孙凯一枪爆了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睁着眼睛滑落到地上。 终于,尘埃落定。 等人都撤了,杂杂父亲被担架抬出去,嘴里还乌泱泱地喊着疼,余下镇民各自回了家,大礼堂只剩下陆怀征等人。 唐指导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赶过来,兴冲冲地问大家: “怎么样,大家都平安吧?” 气氛诡异,格外安静。 孙凯别着头。 陈瑞吴和平红着眼。 赵黛琳搓着脸,也不说话。 “怎么了?!”唐指导不解。 回头却见陆怀征沉默地站在石狮子边上。 他低头看着手上汨汨冒出的血,脑子嗡嗡响个不停,大脑却空白一片,下意识回头看于好。 姑娘正怔怔地看着他。 眼泪滚了下来。 他快步朝她走了过去,单手把人紧紧搂在怀里,脸贴着她的头顶蹭了会儿,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她发间轻轻吻了下,还不忘安慰她:“没事的。” 第四卷 韶华乱春风 唯有你倾城(04)(新章重看) (修文) 回边防站的车上。 孙凯、赵黛琳、陈瑞、吴和平几个人都上了唐指导的车。 唐明梁一打开副驾的车门, 看着后座这端端正正齐齐整整坐着的四个人,先是愣了会儿,随即又反应过来, 摇头笑笑:“就你们机灵。” 陆怀征跟于好的事情, 原先剩下的几个人里也就吴和平有点云里雾里,可吴和平刚才瞧着, 队长明明自己受了伤,还反过头去安慰于医生那样儿多少也能明白点儿,还没等他细细体味这其中的意思,就被陈瑞二话不说拽着衣领给塞进了唐指导的车。 车子行驶到半路,吴和平还是没忍住问了句:“陆队真跟于医生好上了啊?” 孙凯跟陈瑞都知内情,两人表情都高深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地互视一眼。孙凯随即勾住吴和平的脖子, 把人往自己身上娄了娄,说:“你信不信,这也就是咬在他自己身上, 这要是咬在于医生身上, 今天你们陆队得疯。” “真的假的?”吴和平侧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孙凯:“看不出来陆队这么一硬汉还是个情种?他以前那股子凶劲, 我还以为他对女人也一样。” 孙凯呵呵一笑,一副这你就不知道的表情。 “那是对你们凶,你不知道他看着于医生的那眼神, 我好歹也认识他七八年了, 从没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过女人。”孙凯收回手, 拍拍吴和平的肩,语重心长道, “而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男人天生都是情种, 只是有些种子,没那么幸运,没遇上好水,没发芽而已。” 听到这话,被挤在最边上的赵黛琳表示不屑,鼻腔轻哧。 孙凯闻声回头,看过去挑眉:“你不服?” 赵黛琳翻了一白眼,没搭理他。 孙凯嘶了声,倒抽一口冷气,“今天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是先喘上了?我们走之前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他顿了下,口气嘲讽:“我起先还瞅着你这姑娘比于好年纪大那么点儿,人也应该挺懂事,没想到,光长年龄,不长脑袋。” 赵黛琳自知今天是她犯蠢,也不为自己辩驳,从小她就认这理,是人都会犯错,错了就要认,但挨打要立正。 “我是挺蠢的。”她低着声喃喃说。 一遍遍在心底重复。 往日的伶牙俐齿不复见,有得只是老老实实的低首悔悟,那眼神里自嘲的笑,让孙凯着实一震,平日里跟她互怼怼习惯了,说出口的话也口不择言,却也忘了对方到底还是个姑娘,今天这样的场面怕是半辈子都没见过。 唐明梁却拧着眉,一脸沉重,上车至今也没说过一句话。 这事儿棘手。 陆怀征是个空军上尉,说不定年底就升校衔了,在军.政界里前途可算是无量了,如果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出了这等事,他未来要面临的无穷无尽的报告。 只要陆怀征没事,报告也都算了,身为军人,死在战场上都不算事,如果最后是因为这样,那就真的太遗憾了。他太了解这男人了,怕人担心嘴上从来不说什么,什么都自己扛着。 如今面对于好,他怕是只会粉饰太平。 想到就烦。 唐明梁转头问赵黛琳:“那真是个艾滋病患者?” 赵黛琳点头,声音渐低:“这事儿其实怪我,如果我不冲动的话,就没有后续这些麻烦了。” 孙凯一听,忍不住接嘴:“逞强逞多了吧,所以我们跟你说的话都当作耳旁风,让你别出去不听是不是?” 赵黛琳一脸诚然,再次认真道歉:“对不起。” 孙凯觉得她这歉道得一点都不诚意,像是故意在呛他似的,呛得他一句话都接不上。 唐指导看不下去,瞪了眼孙凯,让赵黛琳接着说。 赵黛琳娓娓道来:“你们走后,我跟于好无意间谈起以前的一个案子,于好忽然就把今天这个案子联系在一起,发现竟然也说得通,然后我们在查过去的资料中,罪犯的目的可能是整个镇的人时,你们又都没有手机,于好就跑出去找你们了,于好让我留下联系他的母亲,罪犯身上唯一的弱点可能就是他母亲,但是在联系的过程中,我发现他母亲在他七岁那年就已经死了,死于艾滋病,后来我找人查了疾控中心的资料,发现他也是艾滋病患者。” 孙凯问:“艾滋病还生小孩?” 说到这,赵黛琳目光一顿,看着窗外道:“不是,是后来感染上的。” “什么意思?”孙凯问。 赵黛琳解释:“他生下来并没有感染艾滋病,而是在他四岁那年,被镇上的男人性.侵才感染上艾滋病的,那个性.侵的男人就是杂杂的父亲。所以,刚才他看见杂杂父亲才疯了,开了那么多枪。正因为如此我想到之前于好给的线索,他身上的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我怕再出什么意外,一时没多虑,想去找你们。刚出门的时候就被他埋伏了。” 赵黛琳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得到消息后,想也不想就冲出去了。 她想啊。 孙凯这个傻子抓人的时候可别把自己折进去了。 孙凯却觉得不对:“可是于好刚才说联系他母亲……他的反应不像已经死了啊……” 陈瑞附和:“是啊。” 赵黛琳:“这点我就不知道,可他的母亲确实死了,昆明那边的死亡证明都给我传过来了。”她把手机递过去,确实是他母亲的死亡证明。 “还有一种可能。”赵黛琳推测:“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孙凯听到这,下意识看了眼赵黛琳,两人视线猝不及防撞上,赵黛琳率先别开,去看唐指导,说:“PTSD是患者在遭受极大痛苦之后,因为没有及时的接受心理干预,一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之中,过去被伤害的画面一直在脑海里回放,或许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母亲没有死,当提到他母亲的时候,他整个人精神都是涣散的。” 孙凯忽然想到:“那杂杂的父亲也是艾滋病患者了!?” 赵黛琳点头,“根据资料显示,杂杂父亲是后感染的,麻智明母亲早些年在‘红街’当小姐,我猜测,应该是被麻智明母亲感染上的,杂杂父亲出于报复心理就把她儿子给性.侵了。” “那为什么他还活着。”吴和平不解。 “个人体质问题,艾滋病潜伏期长得有二十几年,而且据我所知,杂杂父亲都有在定期服药。” …… 于好跟陆怀征上了车,车子沉默行驶一路,谁也没开口打破这死寂般的沉默。 陆怀征在想怎么哄她。 于好是在想韩教授的朋友里似乎有专门研究艾滋病这块的。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艾滋病究竟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传播。 她只知道唾液不会传播,可是对方牙龈表皮溃烂,有见血,这样的感染途径是否有案例? 越想越觉得头疼,她以前都学了些什么东西,怎么越到了关键时刻什么忙都帮不上。 等车一停到军区门口。 于好用平生最快的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宿舍。 她是个跑五十米就喘的人,奇怪的是那天一口气冲上四楼连喘气都不带的,颤抖着拿起床头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着韩教授的号码。 翻到H时,一滴眼泪啪嗒落在手机屏上,瞬间放大了字体,她也不管不顾,囫囵拿手一擦,便拨了出去,将电话举到耳边。 韩教授那边一接起,她便强忍着胸腔里的颤意,咬着牙问:“艾滋病人晚期,牙龈溃烂表皮有出血,如果被患者咬出血,是否有感染的可能?” 韩教授先是一愣,听她声音不对,摘下眼镜忙问:“你被咬了?” “是陆怀征。” 她低头,说出这三字的时候,声音哽咽,终是忍不住,鼻腔酸涩。 她坐在床边,甚觉感觉身旁还是昨天夜里他亲她时的温度,期盼着过了今晚一切都能好起来,她还有好多话要跟他说,可如今又是这样,她忍不住埋头啜泣。 她从小是冷性子。 转学后跟着韩教授,一点点学会接纳这个世界,可现实总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了她当头一棒,像个警钟。 她哭得瓮声瓮气,不似一般姑娘撒娇,是纯发泄,泪不住,她也不擦,拿手一抹,发现越抹越多,索性也不管了,仍由它流,哽着声跟电话那头断断续续说着刚才发生的事,大约是真吓到了,言语是混乱的。 她脑子很乱。 说到后面说不下去,举着电话怔了一阵,抬头看见陆怀征靠着门框。 她一惊,忙别过头去,手下意识去捂眼睛。 陆怀征慢慢走过去,提着裤子蹲在她面前,一只手撑着膝盖,微仰着头,另只手去捏她的腕子把手拿下来,露出那双哭肿的眼睛,让他负罪感深重。 他让她把电话给他。 于好乖乖递过去。 陆怀征举到耳边,另只手去擦她的眼泪,拇指从她眼下轻轻刮过去,便跟电话那头的韩教授说:“韩教授,我是陆怀征。” 那边嗯了声,“这丫头是不是吓坏了?” 陆怀征仰着头看着她,从旁边抽了张纸巾,一点点彻底替她擦干净:“是有点吓到了,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谁知道于好听见那句“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涌出来。 他温柔地让她难受。 陆怀征发现擦不干,索性也不擦了,把纸丢一边,索性单膝跪在地上,改手肘撑在膝盖上,举着电话仰头看着她,任由她哭个够。 韩教授问:“伤口处理了么?” 陆怀征低头看了下自己手背:“简单处理过了。” 韩教授简单交代了几句,“你先别担心,我先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没什么大问题,你身体素质好,不容易感染的。” 这话陆怀征也知道是安慰,刚在军医处,邵峰已经给他科普过这件事的严重性,对方确定是艾滋病患者,麻智明的尸体抬上车上的时候,邵峰特意检查过他的牙龈,溃烂面积很大。而且,以前曾有过案例,民警在抓捕逃犯过程中被患有艾滋病的犯人咬伤,最后感染上。 刚才于好走后,他去上药的时候,栗鸿文那边给他来了个电话,说是已经联系了当地的医院,会派当地部队的直升机送阻断药过来,创口暴露的七十二小时内服用都有效,邵峰说吃了阻断药也不是百分之百,能阻断百分之九十五。 剩下的百分之五得听天由命了。 在科学概率面前,再强的身体素质都得垮。 他低头笑笑,跟韩教授说:“您别操心了,领导已经安排好了。”说到这,看了眼低着头跟犯了错的小姑娘似的于好,“这么大老远还给您电话。” 两人又聊了几句,他态度仍是谦卑。 “小事,您不用担心。” “我会照顾好她的,不让她再哭了。” 然后,电话挂了。 陆怀征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还是蹲着看她。 于好低着头,声音瓮瓮问:“老师说什么了?” 陆怀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像是在欣赏什么稀罕物件,虔诚认真,如巍峨的远山。 窗帘紧闭,屋内没有一丝光线,昏暗,他缠人的眼神令人混混欲坠,声音更是:“吓到了?” 于好想梗着脖子说没有。 可眼见自己这副模样,他是不会信的。 干脆低着头不回答。 陆怀征手在她脸上捏了下。 “说话,别装听不见。” “有点。” 她坦率承认。 陆怀征却忽然站起来,坐到她床边。 于好感觉旁边的床微微陷下去,下一秒已经被人抱进怀里,男人紧实的胸膛紧紧贴着她,她侧着被人揽进怀里,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位置,听见他匀律有力的心跳声。 呼吸在她头顶,微灼热地喷在她耳边,比接吻时的气息更浓烈。 陆怀征侧着脸在她头顶轻蹭撕磨。 于好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两人越贴越紧,越贴越紧,脸上的温度渐渐烧起来,她闭上眼,泪又顺着脸廓慢慢落下,他脱了外套,只剩一件迷彩汗衫套在身上,没一会儿,就被泪水浸湿。 胸前是她的泪。 后背是他的汗。 中间这躯体是热的,有力地,带着一丝丝温度。 年少时两人也闹,陆怀征大多都很规矩,言语上喜欢占点便宜,不太动手动脚,而且那是是少年身板,清瘦好看,属于中看不中用型。 可现在抱她的是个成熟男人,身体线条无可挑剔,那胸膛硬得贴得她半边脸有点麻。 男人胸腔微震,轻轻挲着她的肩臂,掌温热。 “看你这么哭,我就想,我是不是该让你离我远点。可我又舍不得放你走,所以,于好,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其实很自私。” 于好蒙在他怀里,轻轻吸了口气,手揪着他的汗衫,领口被揪出几道折痕。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刚刚在礼堂,我在想什么。” 他截断,低头看她:“我知道,非常理解。” “我在想如果他们都死了,这个镇上的女人是不是就解脱了。” “你不过是那么想,可我手上真真实实沾的都是人命。我非常理解你,于好,阴暗面,我也有。”又听他道,胸腔震动,声音低沉:“如果真这么倒霉,咱们俩就算了吧,如果不是的话,咱们就结婚,好不好?” 屋内昏暗。 囫囵中能瞧清对方的脸,却只是个轮廓,唯独那眼是清透又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着濯濯的光,他低头,她仰头,视线纠缠,谁也不肯移开。 于好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总是饱含深意的,让她难以自持,展眉低首间,无论是说咱们算了吧,还是说咱们就结婚,眼底都是经年几许里,都是她不曾见过的风光。 连神佛都侧目的。 第四卷 韶华乱春风 唯有你倾城(05) (看到这里有点懵逼的宝贝先不要着急, 回头看一下上章再回来看这章,有修文。) “结婚?”于好仰头,喃喃自语。 男人见她呆呆看着他, 忍俊不禁, 低头笑着调侃她:“你不是早就想着要跟我结婚了么?” “没有早就。”于好辩驳。 “好,没有早就。”陆怀征话虽这么说, 可肩膀早已笑得发颤。 此时,陆怀征耳麦里传来陈瑞的声音,他捏着耳线,凝神听了会儿,嗯了声,“就过来。” 掐了线,他低头看于好, 后者反应敏捷,“要走了?” 他点点头,如实相告:“杂杂父亲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那边还一堆事等着处理, 得先走了。” 随后, 他微微弯下腰,手捋着她的发,轻轻抚到耳后, 说:“不用担心, 听说有阻断药, 领导已经让人送过来了。” 于好蓦然抬头,“真的?” 他点头, 手顺势去捏她的耳朵, 轻轻撵着:“放心了?” 没等她回话。 门口传来一声清咳, 赵黛琳端端在门口站着。 陆怀征尴尬收回手,不自觉了挠了挠自己的耳后,然后抄回兜里,佯装咳嗽,“走了。” 于好腾得站起来,“我跟你一起,我回科室。” 赵黛琳翻了个百眼,“你们俩这样搞得在背后说我坏话似的。” 于好一听,忙说:“没有。” 赵黛琳又一白眼,故意逗她:“没事,你就算说我坏话我也不会生你气的,毕竟你现在有陆队撑腰了,是不是啊?” 于好下意识看了眼陆怀征,没等她开口,后者则是眉一挑,懒洋洋丢出一句:“撑腰算不上,但以后总归是我的人,不能让人欺负了是不是?” 于好听见那句“我的人”,心又是一跳,这男人随便一句话就能把她弄得心神不宁,真是绝了。 两人并排下楼,于好跟在他身边,低声说:“你没发现赵师姐最近变得怪怪的么…老喜欢怼人…” 陆怀征双手抄在兜里,侧头看她一眼,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你赵师姐大概是感情受挫想找个发泄口吧。” 于好一愣,喃喃自语:“没听说她谈恋爱啊。” 陆怀征手在她脑袋上顶上摁了摁,语重心长一叹气:“学了这么多年心理学,情商真是一点没长进。” “我测过情商的,不低。” 陆怀征不信,吊着眉梢仔仔细细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是么?” “你不信?” “嗯,我信。” 陆怀征踩下最后一级台阶,收回手,插回兜里,随口一句,那口气像是她说什么,他都信。 十一点半,直升机到了,没停留,直接在空中抛下医药包,朝他们敬了一礼就开走了,巨大的轰鸣声在山头盘旋好一阵,陈瑞接了药就往队里跑。 于好看着陆怀征吃完药,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问邵峰:“这药有副作用么?阻断概率是多少?” 邵峰刚想说话,见陆怀征靠在床头冲他微使一眼色,真觉得有些人谈起恋爱来真是腻死人。他回头看着于好,笑着说:“我说于医生,你也是学医的,你也知道药这东西都有副作用,而且,你也该知道概率这种东西医生从来不保证,谁也不知道手底下这患者是不是这个倒霉的百分之几。” 说话间偷瞟了眼床上的某人,只见他背对着于好,作势要将手上的纸杯狠狠砸过来,邵峰及时住了嘴,“但是陆队这人从小运气就好,你不知道,还有一回比这还刺激呢……” 邵峰感觉脑门一痛。 纸杯不偏不倚砸在他脑门上,紧接着听某人一句不咸不淡地:“废话这么多?” 邵峰点点头。 得,少爷,不伺候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临走前,他又非常“好心”地回头提醒:“这阻断药要吃二十八天,然后这半个月要注意观察,如果出现急性症状立马通知我,感冒发烧咳嗽,任何免疫力降低的急性症状都有可能出现。吃完药一个月后再去筛查。如果确定没感染上,也别太高兴,因为三个月,六个月需要复查,半年后复查如果阴性,才能彻底排除嫌疑。顺便,我给你俩科普一下,艾滋病的传播途径是血液,母婴,以及性传播,所以这半年里,陆队还得再忍忍,接吻还是可以的,唾液是不会传播的,只要你别太大力,把于医生嘴给嘬破就行了,科普完毕。” 陆怀征随手抄起床上的枕头便朝他丢过去,邵峰眼疾手快,脚底一抹油溜了。 枕头不声不响砸在门框上,直接把门给“砰”一声摔上了。 遮了光,屋内瞬间暗下来。 于好把枕头捡起来,放回床上,谁料,胳膊被他捏住,往下一拽,半个身边趴伏在他胸口,他半躺在床上,嘴角慢慢悠悠笑开,眼神渐渐深邃,像一潭深水,像是要将她吸进去那般牢牢地盯着她。 于好不自觉别开。 被他拧着下巴扯回来,锁着她,迫使她仰着脸对上自己: “你为什么总是不敢看我。” 默了半晌。 于好说:“那你别总是这么色.眯.眯的看着我。” 陆怀征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 “这就色.眯.眯了?”他笑。 其实算不上色.眯.眯。 陆怀征这个男人其实对她来说,任何时候都颇具魅力,因为她这么多年,确实没再遇上一个男人能做到像他似的——君子色而不淫,风流而不下流。 “你的色不讨厌。”她看着他,诚实地说。 谁料,陆怀征一愣,“谁还这么看过你?” 于好坐直,“很多。”她横斜眼看过去,淡淡说:“当初你们班那几个男生不也都这种眼神,我不单指我自己,我是说他们看别的女生也是这样,特别看胡思琪的时候,不都这样么,不是还怂着你跟胡思琪上.床来着,感觉你们脑子里就没点正经东西。” 说着,于好轻描淡写抛过去一眼。 让陆怀征哭笑不得,低头笑笑,漫不经心道:“我可没答应。” 说完,他身子往上顶了顶,从半躺着,变成了半靠着,一只手去顺她的头发,低声诱哄着说:“你要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跟他们玩了。” 于好问他:“所以咱俩现在是在一起了?你算是我男朋友?” 陆怀征点头。 于好:“那半年后?” 他轻描淡写地说:“半年后,如果我真是那个倒霉蛋子,那我们就分手。” 于好迫不及待要说话。 却被他打断,“我刚查了很多资料,现在中国还没有彻底治愈艾滋病的药,治疗的过程是非常痛苦,不光是患者,身边的亲戚朋友都要承受这个病的各方面压力,到时候我肯定要转业,二十八岁,过去当特种兵的八年是完全脱离社会,你想想我脱离社会这么多年,还要带着这一身病再回去,我都不知道我未来要承受的是什么,我更不可能让你陪着我。” 他声音渐沉。 “如果我不同意呢?”于好却说。 他一愣,看着于好。 “如果我说,要么在一起,即使未来你有艾滋病,我也不怕,我还是要跟你在一起,要么现在就不要在一起,你会怎么选?” 陆怀征想了下,非常机智地表示:“我不选。” “那咱俩就这么耗着吧。”于好扭着脸。 陆怀征发现这丫头不得了,都会威胁人了,坦然表示: “那就耗着,我反正不选。” 于好气得直接捞起边上一个枕头,朝他砸过去,愤愤一记:“耗着就耗着!” …… 到嘴的男朋友飞了。 于好好几天都待在科室里,没出门,闲着没事儿就上网搜搜关于艾滋病这方面的资料。 赵黛琳瞅她这几天奇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去找她“男朋友”,整天缩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台电脑神神秘秘,她一进去就把网页关了。 有时候赵黛琳就躲在窗外看,才发现她正开着聊天框跟人聊天,你来我往的,热火朝天。 丫不是出轨了吧? 赵戴琳越想越奇怪,而且这几天也没见陆怀征来找于好,这俩别不是闹掰了吧? 这天。 赵黛琳吃完午饭,陆怀征刚下训,一头汗从战训场上下来,穿这件迷彩短t,宽宽大大的迷彩裤被风灌得在空中荡,短t前后都湿了,他一边拎着胸口的衣料散汗,一边跟孙凯闲聊着往宿舍楼走。 赵黛琳叫住他:“陆怀征。” 孙凯也停下来,结果赵黛琳对他说:“麻烦孙队你走远一点,我有话单独跟陆队说。” 孙凯懒得理她,哦了声就走了。 陆怀征双手抄进兜里:“怎么?” “你跟我师妹又吵架啦?”赵黛琳问。 男人个高,站在面前帮她挡了大半的光,赵黛琳逆光里看他眉眼更是英挺,比孙凯好看多了。 陆怀征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远处,“她跟你说的?” “她什么都不跟我说,最近老把自己一个人锁在科室里,然后不知道跟谁聊天。” 陆怀征眯起眼:“谁啊?” 赵黛琳耸肩:“不知道,网友呗。” 陆怀征人往墙上靠,目光随意往别处瞥了眼,哼哧:“她能有什么网友,别被人骗了。” 刚说完,就见于好从另一边的小道上过来。 陆怀征靠在墙上,拿肩耸了耸赵黛琳,赵黛琳装傻:“干嘛?” 陆怀征咳嗽一声,眼神往那边瞟。 两人精凑一块,那眼神一交替就知道对方想干嘛,赵黛琳却一笑,“我为什么帮你啊?” 陆怀征低头表情高深莫测:“你难道不想知道孙凯跟方言的事?” 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赵黛琳斜眼看着他,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冲那边喊了句,“于好!” 于好闻声,脚下一滞,先是往这边看了眼,一顿,才慢吞吞走过来。 “师姐。” 赵黛琳问:“你上哪儿去?” 于好说:“去镇上。” “去干嘛?” “接个人。” “我送你去吧。”陆怀征咳了声,插嘴。 “不用。” “你去见谁啊?”赵黛琳问。 “沈希元,他来云南调研,韩教授就让他带了些东西过来。” 于好说完,看见陆怀征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还非常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 第五卷 人间四月 欢情几许(01) 日光和煦, 透着疏疏密密的树缝间洋洋洒洒落下来,像洒了一地的金豆豆那般刺眼,陆怀征靠在墙上, 汗衫湿透了, 双手抄在裤兜里,一只脚微微曲着搭在墙壁上, 审视了她半会儿后。 丢出一句:“去吧。” 像是获得了他的首肯一般。 于好没搭理他,转身就走。 直到那姑娘倔强的身影走远,赵黛琳转头拿肩搡了搡陆怀征,“真让她走了?” 陆怀征目不斜视地看着人走到门口,微微眯起眼,冷不丁问了句:“她跟姓沈的怎么回事?” 赵黛琳也靠上墙,脚抵着, 跟他一样的姿势,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不太清楚,反正你没出现之前, 院里的小姑娘都挺看好她跟沈希元的, 于好跟他一起也挺开心的。”说到这, 赵黛琳架起胳膊,微抬下巴,谑他:“你看看跟你在一起这一个多月, 经历了些什么呀都!哭几回了?要不, 你干脆放手, 成全她跟沈希元得了。” 一字一句都戳在陆怀征的心窝上。 事实是如此。他就是个危险的男人。 偏就这股子危险,让人欲罢不能, 跟他经历的所有事情, 再危险, 也认。 可这种刺激感是会上瘾的。 赵黛琳深以为然。 陆怀征戴上军帽,帽檐压低,声音倒有些嘲讽: “成全?我让出去的人,他敢接吗?” 赵黛琳一愣,身旁的人已经起身走了。 或许是看多了他跟于好相处时候的那股子温柔劲儿,差点儿把这男人骨子里的野性给忘了,到底是征战厮杀的男人,但这话里的霸道还是着实把她震撼了一下。 像一头沉睡的雄狮,平日里都很温顺,真惹急了,估计也不是一好伺候的主。 赵黛琳在心里默默为于好点了个根蜡。 于好走到门口发现自己没车去镇上,跟岗哨询问了两句,岗哨表示,要车得跟两位队长或者唐指导申请。 于好绞手一暗忖,孙凯这会儿应该回宿舍了,便问那岗哨:“唐指导在哪?” 岗哨摇头。 于好失落,一转头,朦朦中看见陆怀征戴着帽子朝她这边过来,帽檐遮了他半张脸,露出流畅干净的下鄂线,就穿了件短袖,胸前汗涔涔一片。 裤管被风吹贴着,勾勒出他结实修长的腿型,有力。 于好别过头。 赵黛琳说,女人都是盯裆猫,看男人,先看脸,其次看下半.身。 陆怀征没停留,径直越过她,朝旁边走去。 于好准备去找唐指导。 却见旁边车棚里徐徐开出一辆车,堵在她面前,车上的男人正一只手撑在窗沿上,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然后低头拨弄着扶手箱里的墨镜,淡声开口:“上车。” 于好没扭捏,大大方方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陆怀征戴上墨镜,等她扣好安全带,抬了抬下巴示意门口的人放行。 四月底的天气冷热交替,早晚温差大,中午太阳光照充足,热咧咧地晒着,连路边的狗都开始吐着舌头吭哧吭哧趴贴着地面,一副乘凉姿态。 山间树荫照着,驶过绿荫树下,又是一片太阳直晒的山路。 陆怀征从后头拿了件外套丢给于好,是他平时常穿的那件黑色夹克。 他目视前方,打着方向淡声说:“盖身上,别晒秃皮了。” 于好嫌弃地拧眉,“你这外套都多久没洗了,从我第一次见你,你好像就穿这件。”倒也没拿开,仍是任它盖在自己身上。 他横斜她一眼,“外套洗那么勤干嘛,我平时在部队又不怎么穿。” “我记得你以前上学的时候,一天换一套衣服。” 他握着方向盘开玩笑地说:“那时候有钱呗。” “你上学那时哪来的钱,你现在都工作了还没钱?国家苛待你了?” 陆怀征从小就不是奢侈的人,老爷子的教诲还历历在目呢,哪敢奢侈。他姑姑从小就疼他,经常给他买衣服,后来嫁了现在的姑父,更是舍得为他花钱,衣服那都是一箱箱往家里送。 他记得他高中毕业,家里还有一堆衣服没开封。 上了大学后,陆怀征就没再让他们买过东西,后来当了兵,更是,吃穿用度全是部队里的,也没那么多讲究,他以前有时候澡不洗,第二天早上起来衣服也得换一套新的。 现在天天洗澡,往身上套的还是那身军.装。钱倒是有,他们这些战斗机飞行员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国家怎么会苛待,零零总总基本工资加上他一年的飞行津贴,年收入在三十万左右。 不过这几年他一分都没动。 原是打算取一部分给姑姑,算是谢了这几年的养育恩。剩下的钱,理财,买房怎么都好,就没打算过结婚的事儿。眼下是有结婚的打算,可怎么也得过了这阵。 陆怀征笑笑,没搭话。 于好悄悄看他一眼,“你这几天药都按时吃没?” 车子进了阴凉地,他把墨镜摘下来,放在前档台上,“吃了。” “最近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陆怀征放慢了车速,忽然侧过头来看她,敞着腿坐着,单手控着方向盘,另只手去摸她的头,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捋了两下,“别担心,我没事。” 其实他刚才想,如果自己撒个娇,说头疼,于好现在或许就不会生他气了。 换作以前他或许会这么做,但现在他不想再骗她,也不想再让她为自己提心吊胆,赵黛琳说得对,光重逢这一个多月,她就为他哭了两回。 他想啊。 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这一步,可不能再惹她伤心了。 绕过山路。 车子开到半路抛锚了,陆怀征意识到的时候,整个车身一抖,低头一看,怠速表忽然开始上下急速抖动,然后车速缓缓慢了下来,无论陆怀征怎么猛轰油门,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然而雷声大雨点小,借着惯性下了山坡,在半道上直接熄了火,怎么点都点不上。 陆怀征拉了手刹,对于好说了句:“在车上等我,不要随便开车门。” 于好这姑娘就是这点懂事,关键时刻不捣乱,听话得点点头。 他摸摸她的头便下车了。 于好靠在座椅上,从前档玻璃里看出去,陆怀征打开车前盖,两手撑着,正在看,没一会儿见他拆了个东西下来,正垫在手上研究,此时,边上有女人走过来,隔着窗玻璃,听见她叫着陆怀征的名字,声音嗡嗡的。 这里离镇上还有几公里,附近坐落几户人家,应该是附近的村民。 那女人很漂亮,一头枣色的长发,皮肤细腻,在阳光下透着白光,五官清透明艳,浓密的眼睫毛像是黑色羽毛盖在眼皮上,一闪一闪的,身材匀称,藕段的手臂盈盈架在胸前,衬得胸前那抹浑圆玉润的。 于好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的。 一览无余。 两人聊了几句,不知道说了什么,陆怀征笑得很漫不经心,双手仍是撑着,低着头找了一圈,然后抽了个线圈出来捏在手里,女人又往他耳边凑了凑,陆怀征听着,然后抬头看了眼车内的于好。 于好把车窗降下一条缝。 风声呼呼,女人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这次倒是很久没来找我了呢……” 于好又啪得把车窗合上,直到听不见外面一点声音。 十分钟后,陆怀征上车,重新点火,打着了。 这个男人还真是什么都能修,简直万金油般的存在,“你有什么不会么?” 车子再次驶上路,女人站在窗外跟陆怀征告别。 陆怀征微一颔首,把着方向盘回头看她,挺谦虚:“不会的多了。” “比如说。”于好让他打个比方。 “比如,”他一顿,单手去控方向盘,另只胳膊搭在窗沿,摩挲着下巴,车子拐了个弯,他看着后视镜,佯装叹了口气,“怎么才能让你不生我的气。” “……” 他又道:“怎么才能让你不跟姓沈的来往。” “……” 等开到镇上,已经下午一点了。街道两旁已经支起了小摊,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陆怀征把车停在车站外。 沈希元在门口等了半小时,于好下了车,忙冲过去,诚挚道歉,“对不起,师兄,久等了。” 沈希元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黑框眼睛,模样清秀,衬衫领子挺阔地立在颈子边,腰间一条精致的手工定制皮带,西裤衬得那双腿修长,尖头皮鞋在阳光下增光发亮。 这身打扮在这镇上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太过讲究,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相比较,陆怀征。 他一身迷彩服,短t,宽松的裤子,随性地靠在车边,得亏那张脸争气。 一个斯文有礼,一个桀骜不驯。 早几年他或许还能捯饬捯饬。 现在是真没拿份闲心了。 陆怀征靠着车门,极其不屑,打扮得这么油头粉面,这人是对自己多没自信啊? 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于好忽然转身下来了。 这就聊完了? 于好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陆怀征靠着车门,不耐地别了下头:“说。” 于好想了想说:“沈师兄没订到宾馆,来回一天车程也挺累的,东西也都是韩教授给我的资料,算是公干?” 陆怀征不为所动,挑眉:“所以?” “他能不能跟我们回队里?” 陆怀征当时挺费解的,于好是怎么敢跟他提这种建议。 “你是不是觉得我最近太好商量了?”他冷笑。 第五卷 人间四月 欢情几许(02) 回站的路上。 还是陆怀征开车, 于好坐副驾,沈希元坐后排。 苍翠的山野间,蜿蜒崎岖的羊肠道像是一条逶迤的河流, 四面朦胧山体环绕、巨浪排空, 高风峻骨立在这天地间,自有巍巍然之浩气。 军用吉普飞驰在这细濛濛的山路上, 这野地是陆怀征撒鹰的地方,算是他的地盘。 沈希元不一样,他从小娇生惯养,生平第一次坐长途车来这种地方。除了小时候跟他哥沈牧上山住过几天,便也没上过这么高的山,更别说这么陡还要四五个小时车程。 加上陆怀征这玄乎其技的开法,沈希元觉得自己有点晕车, 说出来觉得丢人,只阖着眼休息会儿,却发现那股晕眩感更浓烈, 胃里开始翻涌, 正一点点顺着他的食道爬上来。 于好很快察觉到异样, 回过头问他:“师兄,你是不是不舒服?” 沈希元脸色刷白,像被人刷了一层白漆似的, 到底没忍住, 轻点了下头。 于好看了眼从上车开始就一声不吭认真开车的陆怀征, 后者反应快,不动声色瞥了眼车内的后视镜, 嘴角微微勾起, 慢悠悠打着方向盘, 把车靠边停下。 等于好扶着沈希元下了车。 她猛然发现这景熟悉,似乎又回到刚才抛锚的地方了,警惕地四下环顾,发现那美女正坐在一辆敞篷的轿跑里抽着烟,车身侧面线条很好认,是一辆小玛莎,少说也三四百万。 陆怀征说这村叫烟骆,拉祜族。没几户人。村口立着块石碑,刻着隽红的字——烟骆。 沈希元蹲在路边,扶着一棵树在干呕,早饭没吃,午饭没吃,胃里空空荡荡实在没东西可吐, 于好没带纸巾,下意识转头问车上的陆怀征,“有纸巾么?” 他车上哪有纸巾。 陆怀征熄了火,从车上下来,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包纸巾直接递给沈希元。 “谢谢。”沈希元说。 陆怀征靠上车门,挺随意地回了句:“客气。” 于好把沈希元擦完的剩下半包纸巾递还给陆怀怔,靠着车门的人一怔,就听她说:“还给那位美女,谢谢。” 陆怀怔抱着胳膊垂眼看着,没听明白:“什么?” “出卖色相”换回来的纸巾,谁稀罕。 于好瞪他,刚要说话。 那美女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来,手上还拎着两瓶水,笑着站到他们中间,将两瓶水分别递给她和沈希元,然后分了支烟递给陆怀征。 沈希元接了。于好没接,她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不用。” 美女挑眉,倒也没太在意地把那瓶水往陆怀征的车里一丢,转头去跟陆怀征搭话,下巴朝于好他们一指:“你朋友啊?” 陆怀征正低头虚拢着火点烟,听见她问,眼皮一抬,手微顿,很快又垂下去,含着烟嗯了声,把烟吸燃,然后从唇上取下来夹在指间,微吐了口气。 于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身上那股放荡不羁的性子其实还在。 就像此刻。 他靠着车门抽烟的模样,跟旁边这个美艳的女人,太搭了。 脑海忍不住盘旋女人刚才那幽怨的一句—— “这次已经很久没来找我了。” 有个问题,她一直不愿意深想。 这十二年,他应该有过女人吧,陈瑞说他是处.男,于好一直认为是玩笑,凭他这股风流性子,于好觉得他一定有过女人。这股感觉太浓烈,就像现在,对面两人身上传达的这种气息。 后半程山路,谁也没说话。沈希元精神萎靡地靠着车后排,车前排是一片死寂。 等车子开进军区,还没停稳,于好就率先开了车门下去,差点一个趔趄栽在地上,陆怀怔摔上车门下来就是一通训:“车停稳了再开车门不知道?这点道理还要我教你?” 于好没搭理他,拿下后座上的资料,转身要走。 被陆怀征拉回来,丝毫不管不顾沈希元是否在场,“闹什么脾气,站好!” 于好被人拎正。 刚巧孙凯等人准备上训了,慢慢悠悠朝他们这边围过来,笑眯眯地扫了一圈,问陆怀征:“邵峰找你一中午,说你今天药还没吃呢。”说完,眼风从另外两人身上一过,看这模样是刚从外头回来,“你出去了?” 陆怀征低头看着于好,淡淡嗯了声。 听见这话,于好猛然一抬头,惊惶地撞进他平淡深黑的眼底。 没吃药? 他神色未改。 孙凯见这大爷是一副要训人的架势,哪敢掺和,招招手,准备带人离开。 陆怀征喊住他:“等下。” “啊?”孙凯回头。 太阳光灼灼,陆怀征的眼神却比那光还热,直直地只盯着于好一人。半晌,他终于收回视线,看了眼一旁始终斯文立着保持风度的沈希元,对孙凯介绍说:“这位是沈希元,于好的师兄,韩教授让过来的,你带他先去我隔壁那间把东西放下,我等会去给总区打个报告。” 孙凯点点头,过来领人。 谁料,沈希元精神恢复,视线笔直地看着于好问:“师妹一起走?” 不等于好回答,陆怀怔直接:“她等会。” 沈希元没理他,而是等着于好的答案。 于好愣了半晌,说道:“师兄,你先走吧,我等会去找你。” 沈希元淡淡一笑,风度十足:“好。” 孙凯带着沈希元往宿舍楼走,其余人去上训,场楼里就剩下两人,太阳灼灼地晒着。 于好率先问:“你今天药没吃?你不是说你吃了吗?” 场楼里太阳大,陆怀征微微侧过身,把于好罩进自己的阴影里,遮得严实,才轻描淡写回:“等会就去吃。” 于好没注意这些,就见他这不甚在意的态度,气急败坏地瞪着他,脚下已经没忍住狠狠踢了一脚过去:“你干脆别吃了!一了百了,省的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的!” 陆怀征没躲,高跟鞋的后跟毫无防备且用力地踹在他小腿肚上,那一脚是真的用力。 他人没动,倒抽一口冷气,呲牙咧嘴地缓了会儿。 按照平时受这么一下,应该不至于挪不动步,他那几天大概是吃药的缘故,身体各方面的素质都不如从前,被于好踹了那么一下,竟疼抽了,要不是强忍着,差点就疼出声了。 再抬头,那丫头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走了,他扶着车门,无奈地笑。 隔天。 陆怀征跟孙凯下了训走进食堂,看见于好跟沈希元面对面坐着吃饭,孙凯找了张胳膊的桌子坐下,又悄悄打量了眼陆怀征,心底满是疑惑,杵着筷子在陆怀征耳边说:“我说你,搞了半天给自己带回来一情敌?”说到这,他冲陆怀征竖了竖大拇指,即时嘲讽又是赞叹:“论胸襟,我还是佩服你。” 陆怀征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不劳费心,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孙凯一愣,呷了嘴,“什么意思?” 陆怀征露出一惯的淡笑。 他这人,板着脸的时候大多没生气,真生气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平淡的笑意,看得孙凯心里直发毛:“我今天碰上许烟骆了,人问我,孙队这次怎么这么久都没来找我了呀。” 孙凯吓得,“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孙队刚生了一大胖小子,在家奶孩子呢。”陆怀征斜眼看着他冷笑。 “靠,这许烟骆至于么!救她一次,还真要以身相许啊。” 陆怀征目光却盯着另一边,淡淡地说:“姑娘认死理,你找个时间跟人说清楚去。” 孙凯眉一挑,大义凛然一脸视死如归地模样:“行啊,我明天就去说,到时候我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许姑娘,其实那天晚上把你从泥石流里挖出来的男人不是我,帮你顶了俩小时房梁的男人也不是我,我呢,当时只是负责在旁边挖挖土而已,那个英勇而伟大的男人就是我身边这位……” “可以。”陆怀征终于收回目光,冷眼斜过去,“想死你就去说。” 孙凯咂嘴,不开玩笑了,悻悻道:“你这两天跟于好怎么回事啊?整天看着她跟那姓沈的出双入对的,心里不难受?” 难受能怎么办? 人是他自己接回来的,吃醋生气也都得忍着,他跟于好的事儿本就没个着落,他更没资格要求他俩不来往。 这件事从头至尾,他没怪过谁,那天之后,领导打电话来,也狠狠数落他一通,怎么可能给人钻了这个空子,平日训练里强调再强调,防止被人偷袭,他那天真是昏了头了。 不怪谁,怪他自己。 孙凯半开玩笑建议:“要不哥几个捆起来打一顿给你解解气。” 虽知他是开玩笑,陆怀征也忍不住翻了个百眼,“毛病?别忘了你自己身份。再说,沈希元那身板挨得住你几下。” 孙凯对此表示很赞同。 那边两人已经站起来了。 两人不知道说什么,于好笑了下,沈希元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亲亲密密”地往食堂外走了。 等两人走出一段距离。 食堂门口传来惊天动一声,雷霆万钧掩藏着滔天怒气。 “砰!” 不知道被谁踹翻了一排椅子。 …… 云南驻训的日子还剩下半周多。 沈希元原本说待到第三天走,结果听说于好他们也要回去了,便又多留了两天,正好省去途中转车的路程,这事儿必须得陆怀征审批,唐指导找陆怀征商量,当时陆怀征正带着一拨人在边境线做收尾工作。 一听沈希元说晚几天走,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前方的山色空蒙,手掐在腰上,哼了声:“他倒是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唐指导说:“你领导也来电话了,沈希元也是一正职教授,好歹这趟也是公干,咱们能帮衬还是帮衬点,他那天上来吐成那样,下去估计心里也有阴影了。” 陆怀征:“于好怎么说?” “就是她来找的。” “行,那就随她。”陆怀征没什么情绪地转头看向别处,说。 最后两天是惯例的实战演习,要搭帐篷宿在边境线的。 队里就留下唐指导、几个哨兵和两个心理医生,还有个后来蹭住的沈希元。 这天下午,沈希元在宿舍写研究报告,于好赵黛琳他们正跟北京的韩教授开视频会议,视讯的内容是关于陆怀征两年前的心理治疗。 韩教授查阅了这几年狄燕妮的所有发表在国内外期刊上的论文,内容大胆,言辞确实超前,她所有的研究项目确实都是这些年来心理学领域这块最具争议的几个内容。 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斯坦福监狱实验。 这个实验自从1971年完成以来在心理学历史上就是个颇具争议的实验。 他们用硬币将斯坦福监狱实验志愿者给随即分配为看守者或者囚犯,而在这个观察中发现,任何一名“看守”在特定环境下便会对囚犯进行虐待,而他们在生活中都是一批心理非常健康正常的大学生。津巴多将其解释为——“某些特定情境会不可避免地将好人变坏”,而相当一部分心理学家认为当时津巴多做这个实验时是对实验者进行鼓励并且带领了狱警对囚犯的施虐行为。 这个实验在心理学史上被称为黑暗领域,一般没有人敢去触碰。 狄燕妮在年前的一次报告中,似乎又将这个实验拿出来比对,甚至做数据,听说还要召集几名身心健康的大学生重新去验证这个实验。 因为话题具有争议性,这件事情很快便在微博上博得了大量关注,甚至还有一批狄燕妮的“忠实粉丝”始终愿意去维护狄燕妮的大胆科学。 这是整件事情到现在为止最令人咋舌的部分。 狄燕妮的微博粉丝量已经突破了一百万。 赵黛琳愤愤不平地说:“狄燕妮现在就是在论证人性本恶!你们知道,一旦这个观点被她证实,你们想想,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会有多少!” 韩教授点头,“这件事先放在一边,咱们把她前几年的实验报告先整理出来,尽快吧,我前几天跟Marcy Eddie教授联系了,他还是很欣赏狄燕妮,但是在言辞上或许会更加注意一些,这件事没那么难,先不用慌。于好,陆怀征最近身体状况怎么样?” 她已经有几天没见到他了,只知道邵峰说他有按时服药。 “应该还好吧?” 赵黛琳整理资料,用文件袋收好,随口一句:“听说等会要去实战演习了,得搭帐篷住两晚,你不知道吗?等他们回来,差不多咱们也该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于好一愣。 赵黛琳嘀咕:“孙凯说的啊。”她狐疑地拧眉,低头看了眼手表:“估摸这会该出发了?我刚才看他们在集合了。” 第五卷 人间四月 欢情几许(03) 赵黛琳还没说完, 于好已经起身冲了出去。 留下赵黛琳和手机里的韩教授面面相觑,韩教授表情狐疑,问赵黛琳:“这丫头怎么了?” 赵黛琳继续头也不抬地收拾资料。 “吵架了。” 韩教授哑然, 倒是也想的开, “俩个都年轻,正常。” 赵黛琳忽然抬头看着他:“您到底让沈希元干嘛来了?” 韩教授:“送资料啊。” 赵黛琳挑眉:“送资料?那他怎么天天缠着于好, 陆怀征看了能不生气么?这不,都好几天没来找于好了。” 韩教授叹了口气:“他不是去云南调研么,那天正好跟你打电话,我就把手边的资料都交给他了,让他给你们一并带过去,节省时间么。” 赵黛琳放下手边的东西,还是有些不相信:“我怎么觉得您这趟安排得怪怪的。” 韩教授终于不再瞒, 一笑:“你怎么还跟狗鼻子似的。” 赵黛琳警惕,眉心一皱,“真有事儿?” 韩教授收了笑, 表情惆怅, 微一点头:“你就别管了, 我听说小沈这趟受了点苦,回来我请你们吃饭,把陆怀征也叫上。” 赵黛琳哼唧:“人可没空。” …… 于好在去找陆怀征的路上, 碰见了迎头走来的沈希元。 两人撞个正着, 沈希元拦住她:“你去哪?” 于好越过他, 发现孙凯正带着一帮人在门口集合,排头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出发了, 但是并没有看见陆怀征, 她心里一急, 朝那边大喊一声:“孙凯!” 孙凯闻声望过来,准备出发的脚也停了。 她匆匆跟沈希元说了声,“师兄,我有事。”便朝孙凯那边跑过去。 孙凯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等她跑过去,耐心十足。 “找我啊?” 于好点头,眼神四处扫了眼,也没见到人,脱口问:“陆怀征呢?” 孙凯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在邵峰那里吃药。” “他也跟你们去么?” “废话。”孙凯仍是笑,下巴往后一扬,指了指远处的沈希元,说:“这会儿想起我们怀征了,师兄还在后面等你哎。” 这话太嘲讽了,于好莫名地看着他,“什么?” 孙凯说完就见陆怀征从后面过来,非常识趣的闭上嘴,不说了,眼神往后一指,“他回来了。” 于好回头。 看见陆怀征从行政处出来,穿着普通的迷彩服,戴着头盔帽,裹得严严实实,沿着绿荫道慢慢从对面过来,阳光晒眯了眼,走得极快,眼神仍是漫不经心,看都没看一旁立着的沈希元,下台阶时习惯性垫了几下脚。 等他来到两人面前,把手上的审批单递给孙凯。 孙凯拎着这审批单朝于好微微掸了掸,啧啧两声,意思是,看看人家这几天忙前忙后的。于好瞟了一眼便看清了,是沈希元的留军区审批。 当着陆怀征的面,孙凯没再废话,拿着东西就走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 于好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嘴边的话僵着,太阳炙热地晒着她后颈,像是被开水淋过,灼烧着。 她咬牙,终是挤出一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怀征没回头,侧对着她,嘴角微微扬起一抹自嘲的笑:“没什么意思。” “那咱俩还谈么?”她抬头问。 陆怀征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他现在是有火没处撒,舔了舔嘴角,把手抄进兜里,隐忍地抽了抽腮帮,没说话。 于好喃喃低头,“那就这么算了?” 他冷淡:“嗯,算了。” 于好呆愣在原地,手脚僵硬,麻麻的,这话听着刺耳,指节垂在身侧被攥白了。 而在这时。 沈希元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 “看来我给你们添麻烦了。”沈希元转头看着于好,“刚想跟你说,院里来电话了,我下午就得走。”随后又看向陆怀征说:“可能得麻烦陆队派车送我下山。” 陆怀征丢下一句:“找唐指导要,我不在,队里的事他会安排。”说完就走了。 沈希元行李都收拾好了,唐指导给他派了车,上楼拿了就下来。 见于好等在楼下,跟她说:“你别送了。” 于好本就没打算送他,听他这么一下,还有点尴尬,含糊点了下头。 沈希元把行李放放在一边,看了她挺长一会儿,叹了口气:“需要我跟陆怀征去解释么?” 于好摇头,“不用。” 其实她还没想好怎么说。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把这些事一件件串在一起告诉他。 沈希元点头。 “那你自己注意身体,我回去之后会跟韩教授再想想办法。” “谢谢。” 说完,下意识又要去摸于好的头,两人都是一愣,沈希元停在半空中,手指收了收,最后收回来,苦笑着问了一句:“当兵的是不是都这么凶?” 那天食堂,陆怀征给足了于好面子,没当着两人面踢凳子,但他那会儿正在气头上,到底没控好力道,那震天一声响,别说他俩,就是政教楼里的唐指导都听见了。 于好摇头:“他平时很温柔的,生气才这样。” 生气是真凶。 沈希元叹气:“还是太凶了,我都怕你以后被他打。” “……” 陆怀征跟孙凯刚把队伍安置下,陆怀征命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十分钟。 青翠草地像是一张墨绿色的地毯,绿茵茵的,后方是一片青葱树林,轻纱薄雾中,像是罩了一层玻璃罩子,特别清静酣畅,越过前方那条边境线,对面就是沟希特(政.治敏感,国家虚构)。 孙凯拎了瓶水过来,递给他,自己则拨开草丛,就着他身旁的位置坐下。 陆怀征接过,没拧开,握在手里,曲着膝盖,敞着腿,低头逗着面前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兔子。 “哪来的?” 陆怀征面前一对葱摆样的草,他一根一根朝着兔子塞过去,摇头答道:“不知道,来的时候就在这了。” 孙凯拧开水,囫囵灌了口,也趴过去,跟他一起逗,半开玩笑地说:“搞不好还是只沟希特兔子。” 手刚扶上他的肩,陈瑞跑过来,胸前架着枪:“前方有情况!” 坐地上两人互视一眼,陆怀征把草扔了,拾起一旁的帽子扣上起身离开。 沟希特战火连连,就隔着这边境线都能听见对面轰天震地的雷声,天边一排排开花弹,黑烟滚滚,枪林弹雨,民不聊生。而有不少沟希特难民从边境线涌入了中国境地。 难民涌入多了,这条南岸口前些日子被老唐封锁了,但还是有不少难民陆陆续续往这边赶。 陈瑞刚在巡查的时候,拦下了一家五六口,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跟陆怀征汇报:“让他们进去怕出乱子,如果把他们赶回去,指定没命,等于让人回去送死,队长,怎么办……” 陆怀征站在后方看着面前这一家老小,一对夫妻戴着年迈的老母亲,底下还有两个小女孩,一脸愁容地祈求着这些中国军人放他们进去。 男人穿着巴基斯坦式的长褂袍,女人围着黑色头巾,正跟吴和平在低声交流。 吴和平一脸为难地挠挠头。 陈瑞又道:“我听说,政府军已经被沟希特的同盟军逼退到山区里了,这仗打下去,怕是同盟军要胜了,如果对方派出战斗机到咱们边境。” 陆怀征忽说:“把人放进来吧。” 陈瑞一乐,说了声是。 他就知道,队长别看这么冷硬,心最软了。 孙凯说:“陆陆续续这么过来不是办法……” 陆怀征点头,“开放个避难点吧,让他们不要再四处乱逃了。” 陈瑞把消息传达到,男人如获新生,激动的两眼冒光,牵着老婆孩子高兴地朝陆怀征这边过来,双手合十,深深一鞠躬,感激涕零。 嘴里喃喃念着:“正义的中国军人……正义的中国军人……” 陆怀征微微蹲下身,揉了下两个小女孩的头,孙凯递了两片压缩饼干下来,他接过,一人给了一片,俩小女孩像是几天没吃东西似的,抢到手里撕开包装一通狼吞虎咽。 看得一旁的战士眼睛一热,八成是想到自己女儿了。 驻训当天他们就搭起了难民营,把陆陆续续过南岸口的流民都聚在一点,派发的都是部队里的压缩饼干,带得本来就不多,才一天功夫,几乎把他们的干粮都消耗光了。 唐指导又托人送来几箱,一同前来的还有赵黛琳。 陆怀征当时跟孙凯出去境边巡逻,赵黛琳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她就差钻进难民堆里去寻找了,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看见俩人穿着作训服走林子里走出来。 孙凯率先看见的,愣着捅了捅一旁的陆怀征,“我没看错吧,那大姐上这来干嘛?” 陆怀征不经意扫过去,下意识往她身旁扫了一圈,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很快收回目光,懒洋洋道:“找你的吧。” 孙凯一脸懵逼,“她找我干嘛?” 陆怀征笑笑不说话,那瞬间,赵黛琳已经冲到他面前。 他一楞。 下意识想问,于好呢? 忍了忍,没开口。 却看她神情严肃,面色凝重,一点儿没了平常嬉皮笑脸开玩笑的模样,弄得他的心也莫名紧张起来,神色微敛。 赵黛琳顾不上其他,“于好病了。” 陆怀征表情渐渐收紧,“很严重?” 不严重不至于上这来找他了,这一下把他的心吊起来。 赵黛琳重重点头, “这事儿怪我,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一直都没注意她,自从遇上上次那变态之后,于好隔三差五就跑厕所吐,她说是吃坏了,我就没往心上放,直到今天早上,我翻查前几天的病例表,发现她最近一直在给自己开安定和安眠的药。我拿着处方过去想问问她最近怎么了,结果就听见她又在厕所吐,我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刚才胆汁都吐出来了,我跟韩教授说了,他让我先带于好回北京。”说到这,赵黛琳一顿,“韩教授似乎知道点什么,但是他也不说,只让我赶紧把人带回去,可分区这边……” “你先带她走,前后也就一天,我们就回去了。” 赵黛琳点头,又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去看看她?” “不了。”陆怀征说,“走不开。” 赵黛琳气得摇头,也没再多逗留,转身就走了。 等人走远,陆怀征却一个人站在路边站了好久,似乎在发呆,孙凯过来,随手折了株不明的草,捏在手里来回甩,“这么担心就回去看看,干嘛一个人这么呆着。” 陆怀征不说话,低着头自嘲的笑了下。 把衣袖撩上去,露出结实的手臂,小麦色的皮肤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些红点,类似皮疹,孙凯把草扔了,捏着他的手来回看,一脸震惊:“这什么!?” “邵峰说可能是急性期的感染症状。” “什么时候出现的?” “有几天了。” “确定吗?!不会是过敏吧?” 陆怀征摇头:“我从小身体就没什么毛病,发烧感冒都很少,皮疹这种东西从来没长过,你说有这么巧么?” “所以你这几天都躲着她?” “她爱胡思乱想,要是被她看见了,指不定得哭成什么样。”陆怀征低头,双手紧握踹在兜里。 孙凯震撼地久久说不出来话来。 眼眶都红了,手搭上陆怀征的肩,想安慰却说不出话来。 陆怀征淡笑着反搭上他的肩,还有闲心开玩笑:“你说我上辈子得干了多少坏事儿,这辈子才能经历这些啊?” 孙凯忍不住哭了,捂着眼睛一抹泪。 陆怀征却笑:“不过,也值得。” 孙凯不明所以,瞪着他:“毛病啊!值得什么!?” 陆怀征看了他一眼,眼神情绪百转,最后笑着低下头,像是不需要他理解,最后拍拍他的肩。 “你还是欣赏风景吧。” 孙凯一直觉得他这个兄弟,情绪不外露,干什么都像一副不走心的态度,冷静出奇。 那是第一次。 他好像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情绪。 缱绻、眷恋、不舍、情深。 …… 飞机一落地。 于好被安排进入二院,她简称没事,只是普通的呕吐,要出院,被韩教授拦了下来,老人家语重心长地坐在她的病床前,谆谆教导:“你知道习惯性呕吐会引起什么?你给我打电话时,我当时就建议你立马回来,你不肯,现在趟在这张床上,也是你自己作的。” 韩教授又说:“你现在吃东西已经条件反射性反胃了。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注意观察,注意观察,不对劲就立马回来,你非要留在那边。” 于好曲着腿,双手抱着,头搭在膝盖上,精神有点恍惚,似乎没听见韩教授的话。 “陆怀征回来了没?” 韩教授摇头叹气:“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昨天就回来了,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看你了,他身上还穿着军装呢,英姿挺拔地,来不及换,走过来的时候,让隔壁那帮小护士一阵好瞧。” 韩教授什么时候也变得这爱调侃人了。 于好笑笑,嘴角惨白。 “我走的时候,他正好过来,你当时睡着了,看来他没叫醒你?” 她摇头,“没有。” 安定的嗜睡作用,她当时睡的沉,却隐隐绰绰觉得床边坐着一人,总觉得有人在捋她的头发,擦她额上的汗,半夜醒来过一次,床边没人,只余窗帘空空荡荡地在空中瞟。 韩教授眼神却忽然有些惆怅:“以前看不上他,是觉得栗老头那德行,手底下带不出什么好兵,这几回,我对他倒是改观了,挺有担当一小伙,听说在云南又立一功,这回给提衔了,人已经是少校了。” 之后于好,再也没提过陆怀征,而陆怀征再也没来过,反正没在白天的时候,或许在晚上来过,总是她睡着的时候,于好总感觉有人坐在她床边,可她一睡醒,床边永远是空空荡荡的。 原先闹着要出院的小姑娘,现在非要赖着多住几天,急得主治医生给韩教授去了电话:“小于霸占着我们床位呢。” 韩教授在电话那头打马虎眼:“哎,你这话说得难听了点,什么叫霸占,她身体不舒服就让她多住几天。” “我看她这几天吃也吃挺好,睡也睡挺好。” 韩教授护犊子:“精神上的毛病,哪这么快好。再说,你们那床位又不是妇产那么紧张,让她多住几天。” 于好就顺利住下了。 …… 这天夜里。 于好在床上坐了一夜,凌晨两点,门外传来门锁拧动的声音。 她一转头,果然看见陆怀征。 男人也是一愣,下意识要退出去,却见正直直地睁着双眼睛看着他,又冲他一笑。 “我刚刚是出现幻觉了么?” 下一秒。 陆怀征手还扶着门锁,低着头笑了下,插着兜走进去,把门一关,随意从边上勾了张椅子拖到她床前,坐下。 于好则坐在床上,双手抱着腿,脑袋搭在膝盖上,睁着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 屋内没有开灯,窗没关,风呼呼吹着,窗帘迎风飘荡在空中,就着一地清辉,把这病房照得蒙蒙亮,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近十分钟。 眼神勾连,微波滟滟,衬得这一室旖旎风光。 “恭喜你呀。”于好忽然开口。 陆怀征一愣,“什么?” “听说你是少校了。” 他反应过来,低头笑笑。 “少校是不是工资高点?”她又好奇地问。 “是高那么点。”他如实答。 “时间也多点么?你好像现在看起来很自由。” “我在休假。” “是因为那个病么?” 他点头,“给了一个月假期,等我初筛结束再回去。” 她哦了声,不知道说什么了。 “陆怀征,你抱抱我吧。” 他靠在椅子上看了她一会儿,窗外的月光把她的脸衬得几乎无血色,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他站起来,朝床边挪过去,侧着身去揽她,就像那天在宿舍一样,心疼地把她搂入自己怀里,“这样么?” 于好把脑袋贴上他的胸膛。 眼泪忽然滚下来,陆怀征穿着件白色短袖,胸前的料子薄,很快便浸湿,那眼泪,像是要流进他心里,灌满他的心底,那颗心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忍不住收紧怀里的手,一点点似要把于好揉进自己骨子里。 他闭上眼。 轻轻挲着她的肩。 胸前的热泪似乎越来越烫。 “明天还来吧。”她说。 “好。” “我出院前,你都来吧。” “好。” 她缩在他怀里,半笑着说:“那我就不出院了。” 陆怀征下巴顶在她脑袋上,流畅的下鄂线微微扬起,倒是笑了下,“好。” 陆怀征没有食言,之后的每天夜里,都来找她,有时候两人就沉默地靠在床头,有时候就静静地抱着她,什么也不说,似乎在等时间的流逝。 陆怀征有时候盯着于好看,发现她眼神空洞,飘飘忽忽,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好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跟她说话,还有一瞬间的恍神,这让陆怀征很不安。 他找到韩教授,老头看他提着两壶烧酒,眉目一抿,就知道这小子干嘛来了,他把东西一收,挑着眉让陆怀征坐下。 “想问于好的事情?” 陆怀征笑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韩志琛哼唧:“想知道什么。” 陆怀征想想,这事儿就算从头问起恐怕韩教授也不愿意回答他,他很聪明,就选了个直截了当的点,“她这几天精神状况不太好。” “受了惊吓,正常。” 陆怀征点头,忽然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这是我在她抽屉里发现的。” 韩志琛狐疑地看着他,拿起一旁的老花镜,打开,哗啦啦猝不及防掉出花花绿绿一堆照片,他拿起来,一张张看过去,翻一张,面色凝重一分。 这些照片一看就是找私家侦探拍的,而照片的主角是一个老男人,老到什么程度,老到陆怀征都觉得可以当于好的爸爸了。 陆怀征问道:“这个男人是谁?于好为什么找人跟踪他。” 令人触目惊心地是,这些所有的照片上,都带着血红的叉! 韩志琛犹豫再三, 还是决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目前这情况,恐怕也只有陆怀征能拉住她了。 “高一的时候,她被拘留过三十天,因为故意伤人罪,她六岁的时候,父母公派出国,在外面呆了两年,那两年都是她被寄养的小姑家,照片上的那个男人是她的小姑父,是个恋.童.癖,在她八岁的时候,那畜生对她做了些不人道的事情,对一个八岁的小孩,给她看黄.书,色.情.片,教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最后趁她姑姑出差那几天,半夜潜进她的房间,企图做坏事,于好反抗就打她,打得小姑娘浑身都是伤,她姑姑回来发现后,立马跟那畜生离了婚。” “却不让于好说离婚的原因。她高一那年,她姑姑跟那畜生又复婚了,小姑娘就疯了,拿刀去捅他,被他姑姑拦下来,结果那畜生报了警,于好就被关了三十天,她姑姑左右疏通关系才把这件事给瞒下来,于家家庭关系复杂,从小几个姑姑都很排挤她妈妈,只有小姑是唯一对她妈妈好的,于好一直记着,小姑再三求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姑娘心软,答应了。” “这件事,她父母至今都不知道,于好知道如果跟母亲说了,就怕这家里唯一一个对她妈好的小姑都要翻脸,加上姑娘要面子,怎么也说不出口。老于还一直以为是孩子学习压力太大才导致这样,后来于好对男人很抗拒,她出来后就一直跟着我。沈希元你认识吧,在他的帮助下,于好开始慢慢接受,我记得刚见到她时,只要是男人一碰到她,她整个人就发抖呕吐,她有深度社恐,小沈一步步教她怎么跟人接触,一步步告诉她他们是没有危险的,我记得那时候,小沈试图去抓她肩的时候,她直接用防狼电棒把人给电了,小沈昏了大半宿,她很怕皮肤接触,后来就慢慢从摸头开始,一步步,我们用了几年时间才把她从过去的阴影里拉出来,治好了她的社恐。” “直到那天在云南,你被咬之后,她隔了一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又开始呕吐了,我当时就让她赶紧回来,可她不肯,说再坚持几天,我当时还挺费解的,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又开始了,后来听小赵说,才知道那有个变态。我就知道情况不对了,催了几个电话,都不肯回来,她给自己开了些安定,那东西不能多吃,我就让小沈带着以前吃过的药和资料顺道过去看看。” 韩志琛说到最后,像是讲完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说到动容处,也曾红了眼眶,一度哽咽,甚至说不下去。 却始终只是叹声气,竟也有些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我怕她又犯傻,她只是不懂人情世故,绝对不是坏姑娘。” 第五卷 人间四月 欢情几许(04) 陆怀征从韩教授实验室出来, 一路上他开开停停,总共半小时的车程,差不多开了一个半小时, 他开得极慢, 用生平最慢的速度缓缓在穿行的车流中挪动着,像是最开始学飞行那样蜗行牛步的。 过红绿灯时, 他出神了,半天没响动。后方车辆等不及,喇叭按个不停,密密麻麻地响在这城市的主干道。 他回过神,面无表情地去踩油门,最后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熄了火, 人没下车。 …… 陆怀征在车里坐了一夜,最后嗓子干涩,下车去对面小卖部买了包烟, 靠着车门一根根抽, 几乎是一根接一根。 他是什么时候对于好动心的? 记不清了。 好像是意识到的时候, 这姑娘就跟长在他心里似的,拔都拔不走。 现在回想,他最开始接近她的时候, 她挺排斥, 两人在阳台上打游戏, 他有时候想过去看看她打得怎么样,刚挪过去, 她就不动声色往边上挪。 运动会昏到,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他们班的男生都不敢靠近她。 他抱她的时候她当时全程在发抖, 他以为是昏到抽搐导致的。 他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这一下,像无数把利剑狠狠刺穿他的心脏,笔直地扎在他心上,死死地扎着,让他快要喘不过气。 陆怀征靠着车门抽着烟想,如果他早点遇到她就好了,八岁,他一定会拼死保护她的。 这种无助感,让他很悲愤,很气馁。 他这辈子拼死保护过那么多人,却没能保护最难过最无助的她。 如果看得见的话。 他现在心脏上一定扎着无数把剑,每一把都在捣毁他最后的理智。 刚才离开时,韩教授忽然叫住他, “怀征,你要相信正义,总有一天正义会像蒲公英的种子洒满世界的每个角落。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帮于好报仇,她小姑父是个人渣,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你是前途无量的中国军人,于好更是个好姑娘,我不想你俩为了这么个社会渣滓,把自己的前程和未来都赔进去,你想想,你跟于好的未来,你都要理智!其余话我不多说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你能明白的。” 他何尝不明白。 听见那声“你跟于好的未来”,原是一脚踩进淤泥地里,他整个人一个激灵,浑身毛孔战栗,如果真有那一天,该是什么心情? 他想象不出来。 他总觉得于好还在生他气。 其实在她转学前,两人当时还在冷战。 那会儿陆怀征正准备市篮球赛的决赛,天天忙着训练,除了几节主课,副科几乎都不上了,那段时间两人见得少,作业都是于好帮忙做的,结果有一天,这丫头不知道犯什么毛病,作业也不肯帮他做了,看见他就躲,他训练忙抽不开身,好不容易跟教练请了假,去班级逮人,还没说几句,她就说自己要上厕所或是要去老师办公室,丝毫不给他沟通的机会。 队里的人说是他那阵太忙忽略她了,女孩子闹脾气了吧,没有安全感吧。 后来看见她跟五班的傅冬辉走在一起,似乎去老师办公室搬书,他要上去帮她,也被她当着傅冬辉的面拒绝了,他当时也急了,热脸贴了这么几次,还被她当着其他男生的面给拒绝了。 一想,谁还没点脾气呢! 陆怀征当时年少气盛,好胜心又强,虽爷爷从小教导男孩子不要太计较得失,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甘。那时,他跟胡思琪那帮姑娘多说几句话,那几天于好就不太搭理他。 没遇上她之前,他对这些东西都不在意。后来有了她,怕她生气,他几乎连话都不太跟胡思琪说了,有时候胡思琪爱逗他,上课拿脚勾他的腿,把他惹急了第一次跟胡思琪翻脸。 给她画沙,为她锁操场,为她打架…… 别说十八中,就连外校的学生都他妈知道他陆怀征喜欢的人是于好。 他那时爱玩,身边朋友多,每天放学都有一大帮外校的学生在门口等他,那帮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陆怀征这人交朋友不分三.教.九.流,玩得来便玩,玩不来身份地位再高贵他也不稀得跟你玩。 后来陆怀征发现于好不太喜欢自己跟他们玩,他当时嘴上应着,其实私底下偶尔偷偷也会去赴约。有一次,他跟那帮人刚上完网,聚在网吧落下抽烟闲聊,他靠着墙,指尖夹着烟放在嘴边,正兴致勃勃地跟人复盘刚才那把游戏。 说到兴处时,不经意一转头,看见于好正在不远处牢牢地盯着他看。 那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感觉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了奸,心虚地很,下意识就把烟掐了,然后乖乖地靠着墙角站好。 别人问,你怎么了? 陆怀征当时咬着唇低声说:“我祖宗来了。” 说完,一抬头,看见于好转身走了。 陆怀征忙跟那帮兄弟道了别,追上去。 然后就不声不响地跟了她三条街,跟个保镖似的,不敢上去招呼,就悄悄跟了三条街,直到停在一个小胡同口,旁边是一家很破旧的电影院,他记得,当时那家破旧不堪的电影院门口还摆着刚上映的一部爱情片,封面很色.情,叫《处处爱,处处吻。》 那时是夏天,胡同窄巷被凌乱的小三轮堆得水泄不通,垃圾满地,臭气熏天。 陆怀征没闻到,眼底只有那姑娘,于好在巷口停了下来,回头恶狠狠地问他:“你跟着我干嘛!” 他当时靠着电影院的门柱子,还吊儿郎当地、坏得不行:“顺路不行啊?” 于好不说话,脸色拧着。 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立正稍息,认错极快:“我错了。” 从严格意义上说,他跟赵黛琳确实挺像的,表面上看着没个正形,倒也挺克己慎守的,对身边的朋友都挺宽容大气,坚持一理——错了要认,挨打要立正。 于好当时没理他,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走。 陆怀征把人拦住,围在小胡同口,圈着她,小声地哄,一遍遍地跟她道歉。 “我错了。” “真错了。” …… 不知道说了几百个我错了。 小姑娘最终还是笑了。 靠着墙,仰着头,怜怜地看着他没忍住,微微勾了勾嘴角。 陆怀征当时觉得,连墙角的海棠花都亮了。 后来大二的时候。 他在清华附近跟周斯越合租,心血来潮想起了那天,想到了那部电影,国庆的时候,便找了个影像屋把那天胡同口那部《处处爱,处处吻》的电影租了回来,还是未删减版本的。 他大多看军事片,看了两眼就知道自己对这种情情爱爱的电影没什么兴趣,可那天胡同口的场景实在太令人心动,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周遭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总想着把这部电影看完。 那年广电还没号限,电影尺度很大,香.艳镜头非常多。 他性.启蒙很早,对这方面的开窍也早,初中就看过不少片,不过他频率不高,一开始是抱着对人体艺术的探究去看的,后来是纯发泄,不频繁。 他自认不算是个重欲的人,不像宿舍里其他男生,每天不撸一遍就睡不着觉。 他有时候一周不看都行,他兴趣爱好多,打球打游戏时间过的快,偶尔被激起兴趣,才会需要发泄。 加上那阵周斯越带了丁羡回地下室。 他心底里那点情绪彻底被勾起来了,单身这么些年,这套动作也算是娴熟了,可不知道为什么,那晚在地下室,像是带了一点莫名的禁忌感,做起来特别勾魂摄魄…… 最后是他第一次没忍住,低哼出声。 …… 第五卷 人间四月 欢情几许(05) 于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院。 陆怀征在车里坐了一夜, 等他缓过神的时候,揉揉眼睛,窗外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像是破开一道清口, 微弱的熹光漏进来,朦朦胧胧地照着医院大楼。 他回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便回了医院, 等他提着早点进去的时候,护士说于好早上出院了。 他懵怔,问护士:“一个人?” 护士点点头,狐疑地看着他,似乎认出他来了,指着他正要说话呢,陆怀征礼貌说了声谢谢, 转过身把手边的早餐袋子全数丢进垃圾桶里,然后急匆匆下了楼。 他想起自己之前送她回过家,这几年不太出门, 对北京的地形不是很熟悉, 可还依稀记得她家的路, 等他开车过去,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去小区。 无奈之下,给韩教授打了电话。 “我是怀征, 很抱歉, 这么早还打扰您, 于好出院了,我有点担心她。” “我打她手机关机。” “好, 我等您电话。” 三分钟后, 韩教授很快回过来, 告诉他于好在研究院。陆怀征道了谢,挂了电话,便马不停蹄往研究院赶,车子刚停下,发现于好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了。 早上温度有些凉,她似乎很冷,缩着肩,轻轻地搓着小臂。 陆怀征熄火下车,脱了外套朝她过去。 于好远远看见那个英俊挺拔地男人朝着自己走来,他边走边把外套脱下来,风刮着他的发,挲着他线条清晰的脸,一如在部队场站楼那天,他也是这样,训完话,朝她过来,只是当时脱的是军装。 那会儿,于好仿佛把他的责任都穿在自己身上,显得格外沉重。 “怎么出来了?” 陆怀征把手上外套给她披上,还带着余温,是干净清爽的男性气息。 于好仰头,瓮声说:“韩教授说你找我?有事吗?” 她问得小心,怕是陆怀征以为她想多。 他心底泛酸,低头看着她,终是摇摇头,“没事,早上去看你,听说你出院了,打你电话关机,不是说不出院吗?” 于好付之一笑,那笑看着他更酸。 她说:“总还得工作呀。”说完,看着他,淡淡说:“我已经好了,你以后不用来看我啦。” 她笑着搓搓小臂,轻描淡写的说完。 陆怀征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那眼神深邃如潭,像是石化了一般。 于好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了?” 眼神仍是一动不动,像是荆火丛中的一束火,以摧枯拉朽之势烧到她眼底。陆怀征提着她两边的衣领,轻轻将她裹紧,低声说: “以后,我保护你好不好?” 声音低沉却坚定,在她平静的心底,忽而掀起涟漪泛泛。 “就算半年后我得了那病,我们不能够结婚,就算你嫁给了别人,我也保护你,只保护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面前这个男人比往常更温柔,她仿佛看见了,曾经肆意飞扬的少年郎,可如今眉眼间的温柔却独独让她沉沦。 于好深知,他的责任和情怀,不能让他只保护她一个人,可这样的话,哪个女人听了,会不心动? 她头脑发昏,怔怔地问:“那你呢?” 他又紧了紧她身上的衣服,漫不经心地说:“我,就这样吧,一个人也能过。” 于好精神恍惚地看着他,脑子混沌,她想,如果是一场梦,就让她再睡一会儿吧。 之后几天,陆怀征真就跟保镖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她上班他就在车里呆着,然后下了班送她回家,自己再回家,有时候于好上楼了,发现他车还在她家楼下停着,有时候停一个小时,有时候停两个小时,有时候一停就是一晚上,直到半夜才开走。 于好担心他身体,不让他上下班再跟着,他风雨无阻,每天上下班准时都去接送。 好说不听,于好改威逼利诱,“你这样我都没有自己自由的时间了。” 陆怀征靠着车门,抱着胳膊低头看着她,“你要做什么,我送你去。” 于好:“我要去约会,你也送么?” 陆怀征沉默半晌,问了句:“男的?” “相亲对象。” 他沉默,最后终是点点头,“我送你去吧,等我回了部队就没时间了。” 于好说:“好!” 陆怀征一言不发地把她送到两人之前吃过的情侣餐厅门口,于好下车前问他,“你就没话对我说么?” 陆怀征熄了火,看着窗外,半天没吭声。 “没有。” 最后挤出这两字。 于好点点头,干脆地推门下了车,然后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叫了一份跟上回一样的情侣套餐,还有牛舌,陆怀征就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她,一个人在里面坐了近两个小时,然后一个人把桌上的东西慢条斯理地吃完,时不时从窗玻璃里抛出轻描淡写地一眼。 陆怀征则是坐在车里,摇摇头,舔着嘴角低头笑了。 这样的“相亲”。 几乎每隔几天都要上演一次,每次还都必点牛舌。 陆怀征就任由她闹,日子平稳又快,他却觉得,眼前的幸福也是他过去这十二年里,最幸福的时候,至少能每天看着她,就好。 人间四月,眉目成画,欢情不过这几许方寸间。 第五卷 一抔尘土 半载风情(01) 这样的交往维持了近一个月。 两人都很有默契不再提未来的事情, 似乎那对他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事情,陆怀征不敢提,是怕于好伤心, 而于好不提, 是知他不会轻易答应,便也不想再为难他。 临近五月底, 天气彻底热起来,离陆怀征归队还剩下半个月。 于好不再折腾了,不去情侣餐厅,不去“相亲”,每天按时坐陆怀征的车上下班,她大多时候不说话,静静看着窗外发呆, 看着穿行的车流,总想起高中那几年。 觉得遥远,触不可及, 她记忆中的男孩, 是修长, 干净,又爽朗阳光的。 一转头,看见身旁开车的男人, 仍是过去锋利张扬的模样, 可恍惚间, 总觉得,他跟她, 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看得朦朦胧胧的, 无论她怎么戳,怎么捅,怎么想要伸手抓住他,像是无形的,手一触碰,就抓空了。 如此,浑噩又度过两天,见她状态每况愈下,韩教授给她放了三天假,让陆怀征带她出去散散心。 于好犹豫,三天,她能把狄燕妮这边的资料都整理出来了,还有她手边的论文快完成了。 一旁的赵黛琳洞若观火,看这俩天天这么耗着,要死不死的,心里也着急,一拍脑袋把于好的活都揽下来:“你的工作交给我,你出去跟陆队长放松放松吧,我看你最近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还有一周陆怀征就初筛了,你俩出去玩玩吧。” “可是……” 赵黛琳当机立断,“别可是了,韩教授还得帮你跟院长审批,他都不嫌麻烦,你再唧唧歪歪,那就别休了。” 从云南回来后,于好就没回过军区了,那边的坐诊一直是赵黛琳在顶替,她实在不忍心再把手边的工作都交给她,人单身也不能活该帮她加班,于是,于好真诚地说:“赵师姐,要不回头,我请你跟叶师兄吃饭吧?” 赵黛琳猛地在她脑门上掸了下,没收住力道,凶巴巴道:“得亏喜欢你的是陆怀征,就你丫这情商,能活活把人气死!” 掸完,赵黛琳抱着资料,把高跟鞋踩得震天响,愤愤离开韩教授的办公室。 弄得于好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傍晚,陆怀征照例来接她下班,姑娘一上车,脑门上印着指甲盖大小的红红一块,她皮肤白,显眼,这会儿还散了些,下午的时候更明显。 陆怀征一愣,靠在座椅上,下巴朝她额上一点,“怎么弄的?” 于好对了眼后视镜,回过味来,小声说:“赵师姐掸的。” 陆怀征随手开了中控的灯,微微倾过身,控着她的后脑勺把她脑袋掰过来,仔细检查过才松开手,“干嘛打你?她疯了” 于好以为陆怀征误会了,忙说:“不是不是赵师姐其实没使多大力,我当时还没觉得疼呢,结果下午照镜子的时候红了,我从小皮肤就敏感,随便一掐就是淤青。” “胡说,随便一掐就淤青那是血小板有问题。”陆怀征捋了捋她的头发,靠回去手扶着方向盘,淡声说。 “我血小板没问题,每年都体检的。”于好说,“我就是比较敏感。” 窗外暮色四合,车内灯光濯濯,更显男人眉目英俊倜傥,他听到这,低头笑了下,似乎对敏感两字很认可。 “你得罪你师姐了?”他问。 于好到现在还是一脸懵,便把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给陆怀征听,连赵黛琳最后那句意味深长地话,也都说了。 陆怀征一边听,一边从烟盒里取了支烟捏在手里揉搓、把玩。 最后,听于好说完。 他把烟揉断,丢进扶手箱里,叹了口气,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揉,无奈道:“下次如果她还掸你,你就跟她说,孙凯不喜欢粗鲁的女人。” 于好先是,哦。 然后,哦? 最后,哦!!!!!! “关孙队长什么事?!” 陆怀征启动车子,看着后视镜,单手控着方向盘,慢慢将车倒出去,一边耐心地跟她解释:“你赵师姐喜欢的人是孙凯,你这榆木脑袋。” 于好惊讶地侧头看着他,震惊、又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怀征把车窗关上,车子驶上主干道,他停在右转弯路口,打了转向灯,视线随意往窗外瞥了眼,回头看她,说:“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从北京回来,你赵师姐就怪怪的,对孙凯总是阴阳怪气的,一个女人开始对一个男人阴阳怪气的,你说,能是什么原因?” 于好不解,“可是,孙凯,不是快结婚了?” 那赵师姐心里得多苦啊。 陆怀征嗯了声,松开刹车,车子慢慢往前滑,就听他说:“孙凯最近跟方言闹掰了,不过,这事儿你先别告诉你赵师姐,他俩情况不一样,咱们撮合不合适,而且,孙凯心里还是有方言的,我怕你赵师姐吃亏。” 孙凯跟方言闹掰那天,孙凯来找他喝酒,方言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约是怕孙凯做傻事,直到看着他上了自己的车才肯走,孙凯当时很不屑,看着后视镜说: “女人的愧疚最要不得,你看她现在这模样,当是心疼谁呢,左右不过是怕我心里不舒服,她跟那小子过不了安生日子,相处了没一年也半载了吧,她当我孙凯还真是那种会为了女人要死要活的男人?” 结果那天晚上,孙凯喝得稀烂醉,吐了他一车不说,嘴里方言方言的念叨不停,这会儿陆怀征才知道,这是真动了情,早前问他的时候,孙凯说觉得政委介绍合适,也到了年纪了,凑合过吧。 相处这么些日子,早也能处出感情来了。 那几天,于好还在医院,陆怀征自己身上也还一堆事,第二天是授衔仪式,他得回队里,晚上也没耽搁多久,把喝得稀烂醉的男人抗回他的单身公寓。是他刚从周斯越那边搬出来时买的,不大,够放得下一张床,一些杂物,就堆满了。 孙凯是典型的酒品不好,一米八的大高个把他床占了不说,喝醉了话也特别多,在他床上蹦蹦跳跳跟个小姑娘似的,一米八几的大汉啊,差点儿没把他的床给震碎,然后还醉醺醺地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跟他取经:“你失恋怎么捱过来的?” 陆怀征当时正背着他换衣服,赤裸着上身,胸线流畅,背肌明显,正往上套T恤衫的时候,听他这话,愣了半晌,然后才把头从领子里伸出来,淡声说:“睡觉,打球。” 于好走之后。 他最开始几天不是睡觉就是打球,在别人面前什么都不提,那阵大家伙都怕他,平日里温和的男生在球场上脾气莫名暴躁,一言不合就跟人推搡起来。家冕几个都说他那时候就是一大少爷,难伺候的很。 这是第一年。 第二年,他把篮球戒了,备战高考,也就高三那一年认真读过书,他早前初中基础好,语数英都还行,历史又是强项,选了文科后,优势就明显了,中下游的成绩一下子跃到了中上游,有时候发挥好还能挤进百名大榜。 孙凯零零碎碎又问了一堆问题,陆怀征换好衣服,毕竟是拿他当真兄弟,也就一言不发地陪着,听他抱怨,最后等他沉沉睡着,他才起身拿上车钥匙去了医院。 对陆怀征来说,赵黛琳在感情上足够成熟的人,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比于好,未经人事,迟钝木讷,旁人不敲打几句,或许现在头上还蒙着个大鼓晕晕乎乎的。 这样的人如果旁人再去提点,只怕是要弄巧成拙。 于好半天不说话,陆怀征看过去,开着车,手在她脑袋上捋了下,“别担心,你赵师姐会处理好的。” 于好点点头,说:“韩教授给我放了三天假……” 不等她说完,陆怀征接过话茬:“有地方想去么?” “你怎么……” 于好一愣。 陆怀征打着方向,笑:“韩教授来过电话了。” 于好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以前听他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倒是很想去,可三天时间根本够不了一个来回,仔细算算,她没主意。 陆怀征刚好把车停在她家门口,熄了火,看着前方问她:“想不想尝试下跳伞?” …… 北京十三陵那边有个飞行俱乐部,坐落在群山之间,树木青翠,空谷幽幽。四九城里玩这个项目的人本就不多,基本上都是熟客,陆怀征带于好过去的时候,一眼就认出,那人笑着过来勾陆怀征脖子,“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 陆怀征笑笑,任由他搡着,四下扫了眼,“家冕不在?” 那人戴着鸭舌帽,尖嘴猴腮的,五官倒是匀称,小拳头狠狠在陆怀征胸前砸了下,“刚来电话了,说等会过来,东西都给你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开始?” 陆怀征看了眼于好,“等会吧,我先带她转转,适应适应环境。” 那人终于把目光转到于好身上,咦了声,“我怎么瞅着这美女这么眼熟呢?” 陆怀征手里正拿着个飞行器在左右翻看,又转身从架子上拿了顶遮阳帽,给于好试了试大小,才说:“于好,你们认识的,以前五班的。” 那男生瞬间回过神来。 惊人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震撼的小眼神瞬间锁定在于好身上,挥舞着手,“我擦,你是于好?!我还记得我么,我是八班的,他们都叫我胖辉!” 胖辉原名叫林一辉,于好完全没认出来,听他这么一说,才慢慢将脸和名字重合起来,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轮廓倒还是以前那个轮廓,只是这体型…… “我记得你以前……” “胖是吧,我大学减了八十斤,现在一百四。”林一辉一顿,目光暧昧地看着于好,又看看陆怀征,像是要将两人之间戳个洞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陆校草等了这么多年,还是把你给等到了。” 陆怀征藏了这些年的情绪都给林一辉在于好面前抖落光了。 他烦躁地脚踹过去,“滚蛋。” 第五卷 一抔尘土 半载风情(02) 这飞行俱乐部, 是向家冕跟林一辉还有几个高中同学合资开得。 包括陆怀征在内,这帮小伙子也算是四九城里的热血小青年,那都是穿一条开裆裤在警卫大院挤出来的情分, 后来陆怀征父亲去世后, 他跟着姑姑离开这院,最舍不得的就是他这帮子兄弟。 谁料, 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几个鬼使神差地又都凑在一起了,闹闹腾腾一路,直到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几人又同时上了十八中,中考前夜,几个男孩子七仰八叉地倒在陆怀征家里的沙发上, 问过他想考什么学校。 陆怀征打着游戏,随口一句:“随便,考的上哪就上哪吧。” 他那时候还是贪玩的年纪, 对什么都不上心, 对学习更是不感兴趣, 乱七八糟的书看得挺多的,其实他那股聪明劲儿要是认真学学,说不准还真能上三中呢。 陆怀征当时挺不屑, 把游戏机往边上一丢, 懒散地靠在沙发上, 仰天长叹地半开玩笑表示:“不去,三中女的不好看。” 那个年纪对女生都有种莫名的好奇, 更是难得听陆怀征主动说起这个话题, 当时就炸开锅了, 兴奋地开始议论起来,班里那个谁谁谁肯定对你有好感,又有谁谁谁主动追过陆怀征。 陆怀征一概笑笑,不答,继续捞起一旁的游戏机开始打。 结果屏幕忽然一黑,被林一辉拔了插头,然后笑意盎然地从怀里掏出一碟,笑得极其猥琐地晃了晃:“我前几天刚拷的,看不看?看不看?是怀征最喜欢的苍老师哦。” 被陆怀征狠踹一脚,笑骂:“去你妈的,赶紧给我把插头插回去!”说完他起身上了个厕所,等回来的时候,发现这帮家伙居然真的就围着他家的电视机观摩起人体艺术。 那时候林一辉还是个大胖子,坐在他家沙发上,肉层层叠叠的,像是个巨型汉堡。 陆怀征过去,一掌拍在他后脑上,是真急了:“找死啊!怎么不回你自己家看去?!被我姑姑看见,我饶不了你。” 林一辉仍由他打,眼神直溜溜的盯着那屏幕,口水都快流了一地。 其实这帮男孩子平日里都是斯斯文文,除了偶尔逗逗贫,干不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也都是典型的北京男孩。林一辉属于平时说话做事看上去不着三,不着两的,但要真托他办起事来是毫不含糊;向家冕则是典型的贼精,嘴甜讨巧,对谁都和气,没什么脾气;剩下的几个,无论是三大五粗的,还是斯文有礼的,也都重情重义。 加上陆怀征这个,看着最没脾气,其实也最有脾气。 跟谁说话都是好嘞,行嘞,挺好商量,真惹急了,脸一沉,瞬间就让你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这么一帮子人混在一块,什么东西没见过,什么东西没玩过。 向家冕大腿一拍,头脑一热——学开飞机去吧! 向老爷子一开始是不同意,加上这玩意也没那么好开,只当是这小子三分钟热度,没成想,他还有个空军兄弟,没几天,人就跟民航总局把审批资格证拿下来了。 向家冕骨子里也硬,不肯拿老爷子一分钱,最后找了几个兄弟,凑了小三百万,把营业执照给办下来了,陆怀征当时还挂职呢,没办法上名字,这钱给了就给了,他倒也没计较。 但向家冕都给他一笔笔记着,所以,也算是这俱乐部的少东家。 昨天知道他要过来,家冕就想着,这机会挺难得,干脆把当年的同学全给叫上了,顺便聚一聚。不过这事儿陆怀征是不知道的。 等到陆陆续续来了一拨人,陆怀征就反应过来了。 这会儿,林一辉正拉着于好在给她一一介绍,“这是王涛,也是八班的……” 一戴眼镜的男人跟她挥挥手。 她点头。 “这是郑易天。” 男人冲他笑笑。 “姜钺,和周迪……”林一辉说完,不等于好开口,姜钺已经开口了,“咱们见过。” 于好一愣。 一旁的周迪笑嘻嘻地接过话茬:“在昶哥的婚礼上,你是小桃姐的同事吧?” 想起来了。 当时赵黛琳还说周迪笑起来很像一个最近很红的小鲜肉,于好不太关注娱乐圈,但是最近他的广告有点多,留下了印象。 她刚要说话,陆怀征从后面过来,递了瓶水给她,看了眼周迪,“林昶怎么没过来?” 周迪挠挠头,那双眼睛太无辜了:“他最近好像跟小桃姐闹离婚。” 于好听见宋小桃的名字,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目光一下子忘了转开,盯着周迪。 然后于好发现自己后脑被人拍了下,乍然看过去,陆怀征却没看她,很快撇开眼看了眼别处,咳了声,没说话,微微拧着眉,却有些不耐。 于好这才发现自己似乎盯着周迪看太久了…… 二十五当岁的男孩儿都不好意思了。 半小时后,家冕到了,他倒没怎么变,斯方秀气的,五官不出众,唯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镜闪闪发亮,看上去精神奕奕的,急匆匆地从一辆保时捷上下来。 身后还跟着两人。 一男一女。 陆怀征当时靠在门口等,于好站在边上,向家冕过来时,一眼便看见边上的于好,反而率先跟于好招呼了一声,“怀征说要带人过来,我猜就是你。” 于好也靠着门,低头笑笑。 向家冕说完,去看陆怀征,两人有些许日子没见了,家冕用手砸了他胸口一拳。 某人靠着门,纹丝不动。 向家冕骂:“靠,又结实了啊!” 陆怀征笑了声,没搭理他,去跟后方那两人打招呼。 后方站着一眉目英俊的男人,旁边立着个身材高瘦的姑娘,头顶戴着米黄色的编织帽,穿着背心长裙,非常漂亮 姑娘先是看了眼于好,才把视线移到陆怀征身上,笑意盈盈且意味深长:“好久不见啊。” 陆怀征淡声回:“好久不见。” 随后于好感觉肩上一沉,陆怀征手搭上她的肩,侧身给她介绍:“宋子琪,孔莎迪。” …… 宋子琪是个民航飞行员,孔莎迪是个空姐。 不过这两人关系看着怪怪的。 同时,孔莎迪也看着于好跟陆怀征的关系怪怪的。 今天来的这两对“男女”关系都怪怪的,这是俱乐部其他人的感官。 比如,宋子琪给孔莎迪拿吃得,孔莎迪不吃,偏就自己要重新再拿一块,然后嚼吧嚼吧全吃完,独独就不肯碰他那块,宋子琪给她抽纸巾,她当作没看见,越过他,自己去抽了张,擦擦干净,然后低头玩手机。 将人无视了个彻底。 林一辉在旁边看得挺乐呵,忍不住插了句嘴:“哎,对你男朋友不满意啊?” 孔莎迪哼唧:“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林一辉表情变得高深莫测,逗她:“是么,那我可以追你么?” 孔莎迪侧头看他,甜甜一笑:“可以呀!” 结果林一辉就被宋子琪咿咿呀呀提着耳朵拎走了,“大哥,我开玩笑呢!开玩笑呢!真不敢!人都说,朋友妻不客气……”不知道是不是宋子琪又加重了力道,林一辉疼得哭爹喊娘,“嘴瓢了!!!!真是嘴瓢了!!!!靠!!我耳朵!” 相比较孔莎迪,于好就是大嫂般的待遇,调戏调戏孔莎迪,顶多被宋子琪拧两下耳朵。加上这小姑娘本就开放,性格也大大咧咧的,说话不过脑的,谁也没放心上。 于好就不一样了。 最皮的林一辉向家冕那几个都是高中就跟着陆怀征生死兄弟,知道陆怀征宠于好宠的,那是一个叫捧在手里怕啐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跟人打架的时候,顶着一脑袋血的时候一看天下雨了,啥也不管,囫囵一抹脸,转头去给他家于好送伞去了。 谁要敢动于好的心思,他能跟人拼命。 那时候,兄弟几个都知道于好是他的底线,平日里怎么跟人开玩笑都行,但一说到于好他就软了。眼见这么几年过去,陆怀征对于好的感情似乎一点儿也没少。 主要是因为本来就打不过他,现在八年特种兵,怕是他们几个加起来都打不过了,哪敢自讨苦吃。 所以,对于好恭敬地跟看到自己奶奶似的。 “嫂子,我给您把空调打开。” “嫂子,喝水?” “吃点葡萄么?普鲁西特供的,早上刚空运过来的……”向家冕顿了下,说,“嫂子要是嫌去皮麻烦,我去找个人来帮您剥……” 被靠在椅子上低头看手机的陆怀征,一脚踹开,“行了,滚蛋。” 陆怀征这几个兄弟里,于好对向家冕最熟,因为那时他一有什么事儿都是向家冕过来通知,有时候他训练没时间,东西都是让家冕捎的,于好看见他,心里莫名有点亲切感。 两人坐在飞行基地的二楼。 听着家冕的下楼声,于好坐在沙发上,小声问:“家冕结婚了么?” “没。”陆怀征把手机揣回兜里,把矮几上的葡萄拉到自己面前,捡了一颗丢进嘴里,然后递了一颗过去,问她:“吃么?” 于好伸手接过,低头慢慢撕开皮,“那有女朋友么?” 抬头的时候,陆怀征起身拿了个盘子回来,重新在她旁边坐下,大喇喇地敞着腿,拿了颗黑不溜丢葡萄捏在手里,然后把手里的牙签插.进去,顺着核割了一下,摇摇头,抽空瞥了她一眼,半开玩笑又漫不经心的说:“你倒是对我的朋友很感兴趣啊?” 说完,一只手捏着葡萄的两端轻轻一挤,滑溜溜的葡萄就脱壳而出,亮盈盈、赤.裸裸地躺在盘子上,像是翡翠那般透绿,漂亮饱满。 陆怀征把碟子放到她面前,见她不回答,又伸手去拿了一颗,继续刚才那套不知道从哪儿学来、行云流水的剥葡萄动作,意味深长地回头问她:“周迪长得帅吧?” 说完,又剥了一颗,放在碟子上,难得嘲讽地瞥了她一眼。 表情嫌弃,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仍旧为她一颗颗剥着葡萄,没一会儿就满满当当堆了一盘。 于好瞧着那小盘珠圆玉润的“翡翠珠子”:“说实话么?” 陆怀征低着头,牙签攥在手上,穿进葡萄里,哼唧一声。 “挺帅的。” 于好说完,悄悄打量他,发现他紧咬着腮帮子,似乎微微抽了下。然后直接把葡萄戳穿了,像烤串似的,纹丝不动的,好像是串在核上了,然后他把牙签一丢,倾身转手又在矮几上拿了根。 “他有女朋友了。” 于好哦了声,小声嘀咕:“你不是在吃周迪的醋吧?” 陆怀征闷不吭声地剥着葡萄,随手用牙签插了一个,递给她,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像是特意用这个证明自己没吃醋,又很不走心。 “我刚刚是走神了,没故意盯着他看。“于好说。 陆怀征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头,“知道了。” “咱们要在这里呆三天么?”于好问。 他摸她的头:“你想回去么?” “不想。”于好如实说:“我想跟你呆在一起。” 陆怀征弓着身,心念一动,点点头,“那就多呆几天。” “那晚上住哪里?我行李还在你车上。” “衣服够换么?” 于好想了想,“够。” 他点头,“等会陪你去拿,这边没有酒店,只有俱乐部的几间套房,都是家冕他们自己住的,我让他们收拾出来,你和孔莎迪一人一间。” “那你呢。” 葡萄剥完了,他抽了张纸巾擦手,看她:“我跟他们挤挤。” 俱乐部没几间房,总共就四间房,因为平时人不多,除了偶尔林一辉和向家冕会留宿,其他人来的也少,相当于是私人基地了,这附近又是个郊区,没开发,来这里的人,体验完飞行结束,当天基本就返程了。 像他们这种私人聚会就另说了,要留宿的基本都会预定。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这盘葡萄已经见了底,向家冕上来的时候,看见陆怀征抽了张纸巾给于好擦嘴,酸得他整个人鸡皮疙瘩掉一地,转头又看见空白盘上堆着空空的葡萄皮,那手法利落地一看就知道是陆怀征剥的。 向家冕想啊。 这就是为什么,陆怀征有女人愿意对他死心塌地的。 林一辉从后方过来,勾着靠在墙上向家冕的肩,“干嘛呢你,怎么不过去?” 向家冕叹了口气:“咱们在外面累死累活测风速,你陆哥躲在这里哄女人,看见没,那葡萄,全是他给剥的,嫂子居然全吃完了。”说到这,他有点委屈:“一颗都没给我留。” 林一辉当是什么事儿呢,相当敷衍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不用测了,今天跳不了了,等会要下雨,宋子琪说晚上弄个烧烤,咱们吃点烤串算了,明天再说。” 林一辉嗓门大,说完,那边就瞧过来了。 陆怀征站起来走过来,“怎么了?” “等会要下雨,明天再跳吧,你要不带于好下去逛一逛,周迪弄了些航模,新研发的,要不要去看看。” 两人下去的时候,孔莎迪正追着宋子琪打,似乎在抢什么东西。 后者被逼到墙角,没办法反手把人捉住,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急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闹什么闹!” 孔莎迪大无畏的态度,像条八爪鱼似的手脚并用挂在他身上,“我管谁看呢,你把手机还给我!” 宋子琪懒洋洋地说:“姑娘,好好保护你那颈椎,我看你富贵包都出来了,还整天玩手机,暂时没收。” 孔莎迪一口咬在宋子琪的肩膀上,就听宋子琪疼得哇哇大叫,破口大骂:“靠,孔莎迪,你属狗啊!!!” 整个飞行基地就因为这俩人闹腾不行。 吃饭前,落了场大雨,山色空蒙蒙的。 吃饭的时候,这帮人又说起了读书那会儿的事儿,明明没有喝酒,一个个都跟喝高了似的,脸红脖子粗地说起以前那点事。 “你们不知道,我后来回去又见到金刚了,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跟我们当时对门那个剃头的寡妇好上了,婚礼也没办,两人匆匆领了证。” 说起金刚,满眼惆怅,都清楚,金刚这人凶归凶,不善表达,真拿他们当自己孩子疼。 “我说当时,怎么每周一金刚都在门口堵人呢,抓到一个典型,扭头就往那剃头店送,全是为了照顾红姐的生意!” “红姐也不容易,老公死了,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金刚这人当过兵,很轴,对老婆是真的好,我后来回去见过他,牵着老婆孩子在压马路,那脸上笑得都快成褶子精了。” 宋子琪跟孔莎迪跟他们不是一个学校的,早早离开不知道去哪儿了。 剩下就十八中那几个,一边喝着气泡水,一边儿畅想过去。 陆怀征转头看看于好,在热闹的杂乱声中,把她头发捋到耳后,问她:“无聊么?” 她摇摇头。 于好倒挺喜欢听他们说些不着三不着两的事儿,似乎好像那个青春洋溢的年轻就在眼前,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间回到了八班球赛胜利的那个晚上。 也是这样,也是这样一群人,灯光捉影,明明晃晃,摇曳在烛火里,每个人都像是带了几分醉意,嘴里叨叨地念着学校里的那些事。 嘿,你还记得么? 就是这样的开头,脑海中无数回忆踏着霄云撵着岁月的尘土,翻涌袭来。 他们没什么变化。 依旧热血,满腔豪情,未来可期,回忆可追,朦朦胧胧,一年又一年,仍是带着青春意气。 约莫是情绪上头,向家冕开了几瓶酒,话也越发多了,他忽而定定地看着于好,笑着叫了一声,眼圈泛红,不知是酒喝的,还是要哭了。 “嫂子。”他咬着牙喊,顿了顿,给自己倒了一杯,于好盯着那汨汨往上冒泡的液体,竟也被带起了情绪,就听他说,“你真是我们嫂子,谢谢你能回来,你走之后,你都不知道我哥怎么过的。” 于好下意识看了眼陆怀征,后者却不动声色,探过身把家冕的酒作势要夺过来,却被家冕牢牢抱在怀里,歪着脑袋僵着脖子看着他们俩人,怕是真醉了。 “你别动!”他伸着一根手指指着陆怀征,不让他碰:“听我说,我知道这些话,我不说,你永远不会告诉于好的,我们兄弟几个就是看不过去你这么默默付出的模样,本来喜欢你的女生就多,你这么搞,搞得我们很难找女朋友的好不好?!”说到这,他耍赖似的,“我不管,你就当我醉了,要打要骂明天再说,今晚我醉了我最大。” 陆怀征也喝了不少,脑袋有些沉。 家冕摇头晃脑地看着于好说:“你知道我兄弟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么?!他真的一直都在等你,一直都在,每回我们让他别等了,你不会回来了,他都说,万一呢,万一回来了呢!” 陆怀征踹了家冕一脚,让他闭嘴,被林一辉拦住,“你让他说吧,你老这么忍着,我怕你憋出毛病来!” 陆怀征却怒了:“你们知道个屁!” 一帮男人你拦我,我拉你,莫名急红了眼。 却听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家冕,你说吧,我想听。” 向家冕似是得到了准许,忙说:“高二那年,你们班有个学生在教室里用违规电器结果发生了一场火灾,当时我们几个刚下完体育课,就看见你们教室里冒着滚滚黑烟,我兄弟当时,就在我边上站着,一看见你们班着火,他扔了球拔腿就你们教室跑,我一开始还没明白他跑什么呢,后来才反应过来,因为他忘了,你那时已经转学了。” “还有次,胖辉被别校几个敲诈勒索,我兄弟这人不太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但那几个混混太难缠了,那是我们学生生涯里位数不多的一次打群架,他怕你担心,骗你说去训练,后来你看到他脑袋上有伤,就知道他去打架了,你生他气,几天不理他,你不知道那天,打到最后,精疲力劲,躺在地上动都不会动了,结果下雨了,他就从地上爬起来拎着衣服走了,因为你那天在图书馆,没带伞,他连伤口也没处理急着给你送伞去了,结果完了,你还跟他生气。” “他不喜欢我们跟你提这些事,我就提一次,以后再也不提了。“ …… 令陆怀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晚上谁都没走,全都留宿,除开于好跟孔莎迪一人一间房,其余两间房,得由剩下八、九个男生挤一挤了,八九个男生挤两间房,这根本没办法睡。 于是所有人都以一种幽怨地目光盯着陆怀征和宋子琪。 宋子琪二话不说,抱起枕头就走了。 陆怀征一动不动继续坐了三分钟。 剩下八个人的眼神如狼似虎齐整整地盯着他,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出个洞来,他靠在沙发上,挠挠鼻子说:“我走了,你们这床也不够分,我睡沙发就行了。” “毛病啊你?” 众人齐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