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很多年后,直到慕扶兰长大成人了,还是无法忘记六岁那一年,姑姑于凤仪宫临终之时和她诀别的一幕,以及那一夜,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姑姑是长沙国的第一美人。除了她的美貌,更以德名和才藻而闻名遐迩。后来她被太后选中,入主凤仪中宫,成为了当朝的皇后。 这看起来,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情。 本朝立国,迄今已有两百多年。开国之初,大封天下。除了被分封在各地的皇室藩王,也有几姓功臣,以功勋破格被封异姓王。 慕氏先祖便荣列其中之一,因盖世之功,得封长沙王,治岳州、潭州两地。慕氏从此也迁居南方,世代居于洞庭之畔。 几代长沙王,皆牢记先祖教诲。外勤王贡献,春朝秋请;内治理国境,爱民如子。 国传承至今,当朝的几户异姓王,因了各种罪名,或被黜,或除国,其余还在的,也是岌岌可危。 唯独长沙国,国虽小,因数代先王勤政爱民,韬光养晦,加上地处偏远的南方,又凭借八百里洞庭与长江天堑,不但远离了中原的纷争是非,楚地桃源,国泰民安,如今,深受民众爱戴的长沙王的妹妹,又被远在上京的天家择中,入主中宫。 这于长沙国的子民而言,是何等荣耀而自豪的一件事情。 姑姑离开了洞庭湖畔的岳城,被送往上京为后的那一年,扶兰还没有出生。 但从她懂事起,她就不止一遍地听家中的老嬷嬷们说自己长得很像姑姑。闲谈起当年王妹出洞庭的一幕盛况,人人的脸上,至今都还残存着当日荣耀而带来的骄傲。 姑姑虽然还没见过小扶兰,但大约也是听闻了这个和自己容貌肖像的小侄女的一些事,对扶兰一直都是关怀备至。 从她出生后,京城来的礼物,四时不断。小小的扶兰,对远在上京皇宫里的那位传说中的皇后姑姑,也是充满了憧憬,心里一直期盼着见到姑姑的面。 她经常对着君山大帝虔诚祈祷,暗自许愿。 神明仿佛听到了她的所求。 六岁的那一年,她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 那一年,皇后喜孕,长沙王夫妇获准,得以入京拜贺。 扶兰被父母带着,还有兄长一道,跋山涉水,人劳马顿,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抵达了上京。 扶兰原本以为,自己从小长大的岳城,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池。她在洞庭湖畔的那个被长沙国子民称作“王宫”的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 直到来到上京,见识了天子之都的万丈繁华,再看到姑姑住的那个被叫做“皇宫”的地方,扶兰才知道,自己从前的想法,是何等的坐井观天。 眼前的皇宫,飞檐反宇,连绵不绝,穷其目力,也无法一眼看到尽头。 那样的万顷琉璃,玉阶彤庭。说不尽金碧荧煌、画栋飞甍。 姑姑所在的那座凤仪宫,更是雕栏玉砌,金铺屈曲。 在一片迷了人眼的金碧辉煌里,扶兰见到了自己的姑姑,这座皇宫中,最为尊贵的女子。 姑姑打扮得像是天上的仙姬,美得也像是天上的仙姬。她面带笑容,不顾扶兰母亲的劝阻,让小小的扶兰坐到自己的膝上,在她的面颊之上,印下了一个温暖的亲吻。 姑姑和扶兰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姑姑喜欢扶兰,扶兰也是如此的喜欢姑姑。后来,在父母带着兄长回长沙国时,扶兰被留了下来,继续在皇宫里伴着姑姑。 在扶兰的承欢绕膝中,姑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 让扶兰没有想到的是,姑姑竟然难产,继而血崩。 那个皇子,在坠地不久,也没能保住。 姑姑躺在凤仪宫的那张凤床之上,已经昏迷三四天。 这三四天里,扶兰无时不刻,都在心里祈求着家乡洞庭的君山大帝,祈求神明保佑,姑姑能够平安渡过这个难关。 君山大帝,在小小的扶兰的心目里,就是天地之间最大能,也最肯怜悯的神明了。 每年的春分,父母都会准备好五牲,带着扶兰和兄长,还有长沙国的官员,弃舆,虔诚步行,从山脚登上山巅,祭祀君山大帝。 正是有了神明的保佑,长沙国才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也是因为神明的应求,她才能来到京城,得见姑姑的面。 然而这一次,君山的神明,却不再听她的祈求了。 那天深夜,哭累了,伴在姑姑身畔,沉沉睡去的她,忽然醒了过来。 她的耳畔,仿佛飘来了一道不知从皇宫何处角落而来的歌声。 “……西南有昆明,海出嗽金鸟……真珠又龟脑,吐金屑如粟……”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小小的扶兰,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歌声是何含义。后来长大,她才知道了。 传说,昆明国有嗽金鸟,翔于遥远之海,魏明帝时,其国来献鸟,以真珠龟脑喂食,鸟儿吐金屑如粟,打造成钗珥,佳丽佩戴,倍添姿容,帝顾首止步,怜之爱之。宫人乃争用鸟儿所吐之金为钗珥。谓之辟寒金,因鸟不惧寒也。 殿宇沉沉,歌声飘飘忽忽,伴着身畔忽被夜风吹动的晃荡烛火,幽幽怨怨,仿佛来自冥界,在这阒无人声的宫室深夜里,分外瘆人。 住在皇宫里的这半年间,扶兰也曾听小宫女神神秘秘地告诉自己,在她们看不到的一个叫冷宫的地方,飘有几百年来,女鬼们不散的魂魄。有时候,半夜时分,宫里那些阴气缠身的宫人,甚至还能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况怨歌声。 扶兰本来是不信的。 皇宫这样光明伟正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怨魄不去。 但是就在这一刻,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耳朵里,仿佛真的飘入了那一缕怪异的歌声。 更叫她惊恐的,是身畔守夜着的那些宫人和女官们。 她们竟然全无反应。或因倦极,靠柱偷偷打盹,或在凤榻之前,垂泪守着素日厚待宫人,此刻仍昏迷不醒的来自长沙国的慕氏皇后。 耳畔的怨歌,断断续续,仿佛还在持续。 就在这时,扶兰看到昏迷了数日的姑姑,她垂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 姑姑她苏醒了,目光茫然地望着头顶那架绣着凤垂牡丹的缎帐,片刻之后,扶兰见她双唇微翕,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的声音虚弱得几乎不可听闻,但扶兰却看了出来,她的唇,在重复着方才那句飘忽的歌声。 不服辟寒金,哪得帝王心。 不服辟寒钿,哪得帝王怜。 “姑姑!” 扶兰呼唤了一声,扑到凤床之前,抓住了姑姑的手,眼睛里含着泪,又带了几分惊喜。 近旁的宫人和女官被惊动,纷纷围来。 姑姑的面庞,白得仿佛落了一层飘在君山山头的苍苍之雪。 片刻之后,她慢慢地转过脸,冰冷的指,轻轻地搭在了扶兰的小手上,用微弱的声音,命周围的人都出去。 宫人和女官们无声地退出了内殿。 耳畔那道飘渺的歌声,来得无影,去得也是无踪。 万籁俱寂,耳畔清明。 姑姑轻声说:“兰儿,唱一首你父王登君山祭祀丰年,我们长沙国的子民所唱的歌吧……” “姑姑好多年没听了。想听……” 扶兰慌忙擦去眼泪,用力地点头,唱出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首歌谣: “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华时兮,济我生人。” “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时兮,成我丰年。” 女童的嗓音,回旋在凤仪宫空旷而幽深的宫室里,稚嫩而空灵,宛如天籁之音。 姑姑的唇角,慢慢地微微上翘。 扶兰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完了这支歌谣,再为姑姑唱另一支。 姑姑起先一直凝神在听,慢慢地,她仿佛累了,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扶兰听到她喃喃地说:“……袁丞相,他如今还好吗……” 扶兰一呆,停下了。 她曾听母后用怀念的口气对自己说过,长沙国的袁丞相,是父王的左膀右臂,但在几年前,他已病去了。 袁丞相终身未娶,只留下了一个据说早年是在深山狼窝边捡来的义子,起名汉鼎。丞相去世后,母后将那孩子接到王府里抚养,视若己出。他比扶兰大了几岁,对扶兰百依百顺,犹如扶兰的另一兄长。 “姑姑……袁丞相……他已经病去了……” 扶兰不明白姑姑为何突然会问及袁相,迟疑了下,小声地回答。 姑姑一动不动,眼睫忽然再次一颤,慢慢睁眸,仿佛再次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已经去了……我忘了呢……” 她用低得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自言自语了一句。 “姑姑!你要好起来呀!” 一种不祥之感,仿佛潮水一般,将小小的扶兰,整个人全部吞没。 她趴在边上,小手紧紧地攥住姑姑那只柔软而湿冷的手,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叫着她。 姑姑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替她擦去面上不住滚落的泪珠,一双美丽的眼睛凝视着她,低低地说:“他们都说,姑姑是长沙国的第一美人,但姑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等兰儿日后长大了,才真正是我们长沙国的一美人。” 她微笑,一字一字地说:“兰儿,你这一辈子,一定会比姑姑幸运的。姑姑会为你祈福,护着你的。” 她用力地握住扶兰的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的心中所愿,传达天听。 身后,女官带着太医,匆匆赶入。 姑姑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一关,不愿让扶兰看到她的弥留,后来,让人强行抱走了哭泣的扶兰。 天亮的时候,扶兰听宫女说,她的皇后姑姑走了,走得非常安详,姿容如生,就仿佛睡了过去似的。 一晃已是十年。 或许,远不止十年。 那么多年,光阴竟就如此过去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唱歌给姑姑听的小小女孩了。 但那一夜,姑姑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扶兰至今想起,历历在耳。 然而,姑姑于弥留之际的美好祝福,终究还是落空了。 时人有言,长沙国慕氏女,每代必出一绝色。 无双美貌,偏命运多舛,不得善终。 这,或许就是慕氏女的宿命。 …… 从洞庭转入长江,沿江逆水西行,过江陵、峡州、归州,经巴东,穿巫山,艰难蜀道之旁,便是夔州,州下有一古县,据说县志最早可追溯到本朝开国之初,一支为避祸的前朝谢姓之人,辗转迁居到此,慢慢繁衍聚居,到了今日,县里仍多谢姓人家,得名谢县。 晨曦透过一扇有些年头的蒙了层窗纸的镂雕着万字纹的的旧窗,渐渐地,将屋里的光景照亮。 谢家祖宅的这间正堂房里,这日,谢母沈氏像往日那样,盘膝坐在床边,等着儿妇慕扶兰来给自己请早安,再替自己穿鞋,梳头,新的一天,也就开始了。 慕氏是三年前过世的长沙王的王女,今长沙王的王妹。 嫁到夫家,不论原本身份高低,早晚问安,自是必要,此为儿媳对婆母的人伦孝道。 但日日亲手替婆婆穿鞋梳头,以慕氏女的身份而言,难免有屈尊之嫌。 所以一开始,当新媳妇主动服侍自己做这些的时候,沈氏是料想不到的,也有些拘束。 而现在,慕氏女过门已有半年多了,温婉娴淑,对自己毕恭毕敬,服侍周到,浑身上下,竟不见半点王女的架子,谢母也就从一开始的束手束脚,变得渐渐习以为常,乃至理所当然。 沈氏习惯早起,新媳妇也跟着她,日日天不亮起身,卯时中,必已等在堂屋外。眼见今日已经过了点,还不见慕氏女现身,东厢新房那边,那个跟着新媳妇过来服侍她的慕妈妈,不过也只派了个丫头来,说夫人今早起身略晚,先向老夫人告个罪,等下就来问安,心里,未免不舒服起来,眉头渐渐地蹙起。 一旁那个早几年前就从戚家过来伺候她的侍女秋菊——本名叫秋兰的,有几分姿色,为避讳主母之名,改为秋菊,察言观色,小声嘀咕了起来:“老夫人,不是奴婢多嘴,夫人虽说是长沙国嫁来的,可今非昔比。三年前,刚定亲那会儿,长沙国也还算行。但自打老长沙王没了,长沙国是一年不如一年。咱们家的爷,这几年却平步青云。就说年初,娶她的时候,就已被朝廷封为河西节度使了。奴婢听说啊,连当今的刘后,见了咱们家爷,都要笑脸相对,说上几句好话笼络呢。等爷这次平叛得胜,加官进爵,想必更是少不了的。” 谢母脸上露出笑容。 “老夫人,您对夫人是视若己出,心疼她远嫁不容易,比亲闺女还亲。她嫁来这边,这才几天,眼睛里却已没了老夫人。让老夫人一顿好等!” 她的舌尖抵着上颚,灵巧地拍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啧”的一声。 “奴婢只知儿媳服侍婆母是天经地义,还是头回见到仗着娘家,要婆母等儿媳露脸的。” 沈氏面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变得有点不悦,道:“你去那边看看,到底怎么了。日头都晒后脊梁了,莫非她还没起身?” 秋菊脆生生地应了,莲步如飞,穿过游廊,很快来到东厢。 谢家的祖上,是前朝迁居至此的那支谢姓人家的直系后裔。高祖之时,还是地方豪强,说良田万顷,几乎占了谢县一半的土地,也是毫不夸张。这座祖宅,当年也曾是全县最为气派的宅邸之一。但后来,曾祖嗜赌,谢家开始落败。到了谢长庚的父亲之时,谢父已沦为县里的驿丞,靠着微薄俸禄,养家糊口。在谢长庚十四岁犯事离家后,谢家祖宅更是一度荒了下去。直到前几年,谢家重新起势,沈氏搬了回来,房子才加以修葺。而这边的东厢,在谢长庚年初娶慕氏女时,又重新修过。 谢长庚是在初春时节迎娶长沙国慕氏王女的。 半年多过去了,如今已是秋日。门窗之上的双喜红字虽还贴着,但经不住风吹日晒,原本的大红喜色已然渐渐褪去,变成了惨淡的无力颜色。 “慕妈妈,老夫人一早就起来了,左等又等,不见夫人,打发我来这边瞧瞧。要是夫人有个头疼脑热,妈妈您也和我说一声,我回去了转告,也不必叫老夫人一直空等。” 秋菊站在通往东厢的游廊拐角处,对着正在拍门的慕妈妈说道,语气听起来恭谨,实则暗含不敬。 慕妈妈从前是何等之人。 王女跋山涉水,履约远嫁这巴东苦地,新婚当夜,谢长庚才入洞房,就被朝廷一骑十万火急的急诏所召,脱了喜袍,连夜匆匆离家,前去平定江都王之乱,至今未归。 这大半年间,亲眼看着从前在家受尽宠爱的王女早晚侍奉谢母,无微不至,事事亲力亲为,不喊半声委屈。 这个谢母,若是知情体贴之人,也就罢了,偏是个眼孔浅显之人。见王女恭顺柔嘉,又借着儿子的那么点底气,蹬鼻子上脸,心安理得,日益不把王女放在眼里。 慕妈妈知王女一颗芳心,牢牢羁系于谢家郎君,这才爱屋及乌,甘受委屈。虽心中气苦,但事关她和谢家郎的夫妇关系,有些话不好明说,平日只能在王女面前暗加提点,见她并不上心,自己也只能忍气。 这半年多来,王女日日早起,风雨无阻,哪天不是大早就在正屋门前等着开门,进去伺候。 唯今日一天,王女不知何故,迟迟未曾起身,自己方才怕谢母等待,也已派人去传了话。 一盏茶水的功夫都没有,就来催了。不但如此,连这个来自戚家的卑贱奴婢,竟也敢来这里如此说话。 这要是年轻之时,慕妈妈怕不早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门口等着服侍王女起身的几个侍女,闻言皆面露恚色。 性子最为爆炭的茱萸,已是难忍怒气,冷冷地说:“大清早的,好端端竟咒我翁主。何为泥猪疥狗,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秋菊一噎,脸登时涨红,正要再说话,好扳回颜面,慕妈妈开口:“叫老夫人久等,是我们的不周,但方才已打发人传了话,也不算是出格失礼。须知便是朝堂,天子也容许臣下不便告假,何况是婆媳一家?” 她说完,转过脸,吩咐另一稳重些的侍女丹朱:“你去,把我方才的话,转给老夫人,再向她告个罪。想来老夫人也不至于计较这等小事。” 丹朱答应,转身要走。 秋菊平日本就有些忌惮这个来自长沙王府的慕妈妈,此刻听她如此说话,两道目光,沉沉盯着自己,口里的话,也就不敢再说出来了,吞了回去,低头,转身正要回去,听见东厢传来“吱呀”一声,抬眼,门已开启,慕氏女出现在了门口。 她脸色苍白,美目略见红肿,但神色,却极是平静。 分明是同一个人,不知为何,模样看起来,却和昨日判若两人。 她的两道视线,笔直地落在秋菊身上。 “你在正好。去告诉婆母一声,说我今日便要动身返乡。等收拾好行装,我再去婆母那里拜别。” 说完,又转向闻言大吃一惊的慕妈妈和门外的几个侍女。 “尽快收拾东西,准备马车安排人手,今日就上路,我回洞庭。” 她吩咐完,转身返屋。 慕妈妈如梦初醒,急忙迈步,跟了进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 章 第 2 章 王女出洞庭,循蜀道跋山涉水至夔州下嫁谢家,谢家郎于新婚夜撇下她匆匆离家一事就不必再提了,算情非得已。但这半年多来,谢母的轻慢,王女的求全,随嫁而来的慕氏下人谁不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万万没有想到,一早起来,王女竟像换了个人,开口就说要回洞庭,简直是喜从天降。 侍女们有跟进屋收拾东西的,有立刻跑出去叫管事召齐丁夫,速紧安排车马准备上路的,个个忙得不亦乐乎。 和兴高采烈的侍女们不同,慕妈妈虽也深为王女感到委屈,对谢家有些不满,但王女的这个决定,实在太过突然了,并且,显得有点反常。 她想起王女方才开门露面之时,那双遮掩不住泣痕的眼,心里越发不安,进了屋,见王女亲自动手,在叠几件贴身衣物,迟疑了下,跟到她的身畔,轻声问道:“翁主早上哭过了?可否和嬷嬷说说,为何突然要回洞庭?” 扶兰转过脸,对上慕妈妈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充满了关切的目光,心里又涌出了一阵酸楚。 那是一种带着无限遗恨,却又夹杂了无限感恩的酸楚之情。 她的父母,感情亲笃。父亲虽位居长沙王,但终其一生,只有母亲一位王后。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故去之后,父亲早年作战留下的旧伤也复发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她十三岁那年,替她定下亲事后不久,追随母亲而去。 虽然现世,父母皆已不在,她亦痛失了那如梦似幻,心里却又真真切切地感知,一切应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前世所爱——便是那种锥心泣血的痛,叫她今早醒来之时,哭得不能自已。 但她依然还是幸运的。 她做回了十六岁的自己。 这个重来的人生里,她和她前世的骨肉至爱将会天人隔绝,永无再见的可能了,但是她有机会,去救回自己的兄长,她有亲善的阿嫂,还有慕妈妈这样对她好,用生命去保护过自己的家人。 她极力逼回眼中的热意,说:“我无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噩梦,妈妈你不要担心。” “慕妈妈,我要回洞庭,心意已决。”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 王女从小到大,一直是温柔而听话的。 慕妈妈还是头回见她用如此的口气来决定一件事。竟断然没有任何和人商量的余地。 虽然还是困惑不已,但她也不再发问了,只柔声道:“好。翁主想回洞庭,那咱们就回。” 慕扶兰来到桌边,取了今早自己写好的一封已封蜡的信,递过来。 “慕妈妈,你派个能干的人,务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我阿嫂的手中!我有重要的事,需尽快叫阿嫂知晓。我们人多,路上再快,我怕也是有所耽搁。” “此信极其重要。切切!” 她用着重的语气,又强调了一遍。 慕妈妈愈发不解了,但见她神色郑重,点头,接了信,转身匆匆而出。 扶兰目送慕妈妈的背影离去,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翁主,这趟回去,等回来,天气想必已经冷了,是带这件狐裘,还是那件斗篷?或者两件都带?” 丹朱指着几件冬日衣物,问她的喜好。 扶兰转身说:“将我来时带的书,包括医书,还有架上的那对周夔纹樽,全部打包带回去。衣物随意,回去路上够换穿便可。” 丹朱一愣。 王女嫁来这里之时,除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她的许多书籍,包括医书。 那对周夔纹樽,则是已故老长沙王的心爱之物。长沙王疼爱妹妹,将它也添入嫁妆,给妹妹做个念想。 丹朱以为王女只是回去小住的。不知为何,弃衣物,要收拾这些携带不便的重物? “翁主?” 她有些困惑。 “照我吩咐的收拾便是了。” 扶兰朝她微微一笑。 侍女只好点头,指挥人继续收拾东西。 “老夫人,您慢点呀!小心台阶!”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说话的声音。 扶兰转头。 谢母步履匆匆地从堂屋的方向赶了过来,也不用秋菊扶,自己几步跨过台阶,停在了东厢屋的门口,也不入,站在门槛之外,目光扫了眼屋里地上那几只敞开着的箱奁,脸色沉了下来。 “慕氏,你这是什么意思?刚才秋菊对我说,我还不信!你真的要回娘家了?” 丹朱茱萸等人见谢母来了,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看向扶兰。 扶兰注视着谢母,迎到门口,恭敬地说:“婆母进来坐吧。因行程有些赶,要收拾的东西也多,故方才没自己过去和您说,勿怪。” 谢母双眉紧紧夹皱在了一起,气呼呼地说:“我儿虽说成婚那夜就走了,但那也是皇命难违,又不是他自己不想留下的!你嫁来我家,就是我谢家的人了,我倒不是一定不让你回娘家,只是这才多久,你竟就要回去了?” 扶兰沉默着,没有接话。 谢母顿了一下。 “我一孤老婆子,没儿媳服侍的福,我认了。只是我儿想来很快也要回了。等他回来,你却不在,成何体统?” 扶兰说:“是我的错,婆母息怒。” 仅此一句,再无别话。 态度依旧恭谨,但意思非常明显了。 那就是这一趟娘家,是非回不可了。 慕氏女入门半年多,在自己的面前,恭顺无比,谢母还是头回吃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心里愈发恼火。只是终究还是有些忌惮她的身份,也不敢太过发作,勉强压下一肚子火气,哼了一声。 “慕氏,我知道你是王女,又是翁主,看不上我谢家,我一乡下老婆子,也不配做你的婆母。你定要回娘家,我不敢不让你走。只是你走之前,有一事,我须得叫你知道,免得你回来埋怨。” 慕扶兰怎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婆母是想将戚家女接进门来?” 她的语气平静。 谢母一愣,瞥了慕扶兰一眼,咳嗽了一声,放缓了语气。 “你来我谢家也有些时日了,一些事,你想必是知道的。我儿年少之时,我谢家光景有些不易,蒙戚家老爷赏识我儿,也不嫌我谢家,将长女许给我儿。后来戚家长女不幸去世,这婚约虽没了,但这些年,我儿在外闯荡,诸多艰难,我也是多亏有了戚家照应,才能有今天。如今你虽嫁了过来,但我儿与凤儿一向是情投意合的,凤儿更是自知身份,甘愿做小。我的意思是,等我儿回家,就把这事情给办了……” 扶兰看着谢母一张一合的嘴巴、窥探打量自己的眼神,听着她仿似小心翼翼,实则理直气壮的语气,渐渐地出了神。 是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在她嫁过来之后没多久,她就已从谢母状似无意的日常唠叨里,拼凑出了她的谢家郎君在娶了她之前的那段空白岁月里的许多事情。 谢母的丈夫,那时候是驿丞。那一年,因为得罪了一个路过的官员,遭到毒打,回家后吐血身亡。她那个从小就叫人畏惧的还只是个十四岁少年的儿子,追上了已经离开的官员,将一行数十人全部杀死之后,把母亲托给戚家,自己离开谢县,落草为寇。 本再也不愿回首的前世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再次朝她袭来。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她嫁入谢家大半年后的现在这段时日里,不久,她的丈夫归家了,在圆房之后,向还没来得及从少女蜕为妇人的羞涩和欢喜里回过神来的她,提及戚氏女的事。 纵然在婚前,也曾不止一次地暗暗期待,她和她要嫁的谢家郎,日后也能像自己的父母一样,鹣鲽情深,生同衾,死同穴。 但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她还是压下了满心失落,强作笑颜,一口应允。 那时候的她,是何等的天真啊。 竟然会以为,百丈钢可化绕指柔,妻与妾能共一夫。 后来,她终于知道了。 谢长庚的眼里,只有他的皇图和霸业。 长沙王的王女,不过只是他的一颗垫脚石罢了。没了,也就没了。 这个戚家的灵凤,或许才是他的良配。 蠢的,只是自己,原本,死了也就死了,死不足惜。 只是,当梦中的英俊少年,白衣喋血,在幽暗的宫室里,在守了多年的亡母的灵前,以给了他另一半骨血的父亲的宝剑横颈自刎,死前发出的那一道“阿母,儿这样做,到底对不对?”的问声再次在耳畔响起之时,扶兰的胸腔之下,心口之上,仿佛有把钝刀,在一下又一下地割着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她的眼角隐隐泛红,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您看着办。我无二话。” 她的神色却比冰雪还要冷漠,淡淡地说。 谢母原也料定她不敢反对。只是终于得了个痛快的应允,也是称心。瞥了眼屋中几口箱子,压下不满,说:“早去早回罢!我儿想必很快就会胜仗回家了。”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 章 第 3 章 八百里洞庭,云梦无边。湖中自古有山,名君山,阴雨时云雾缭绕,晴好便霞光万丈。 当地民众,人人信奉君山上有神明。 慕氏先祖被封长沙后,于君山修了灵殿,供奉大帝,又于与君山遥对之洞庭东修一城池,名岳城,定王都。 两百年下来,历经数代长沙王的扩修,今日之岳城,东西南北城墙各千丈,城里人口十余万,虽远不及中原的阜盛之地,更无法与天子帝都媲美,但城墙亦是坚耸,牢不可摧,尤其,与外头那些多年以来,正因了不绝的藩王之乱而遭受荼毒的百姓相比,地处偏远南方的长沙国子民,可谓是清平无忧,安居乐业。 这一天的清晨,对于居住在城中的长沙国民众来说,只是个普通的日子。深秋已至,城外枫叶如火,城门开启之后,随着日头升高,城里渐渐变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当行人靠近位于城北的那座被他们称为“王宫”的慕氏王府之时,无不放慢脚步,神色虔诚。 他们并不知道,这两日,外表依然庄严平静的王府里,内里其实早已人仰马翻。 长沙国的几个重要官员,此刻全都聚在王府里,个个焦虑万分。 前日,长沙王慕宣卿带着一队侍卫外出狩猎。年轻的王,驰骋山原,一时兴起,竟纵马抛开随从独行。天黑之后,他的坐骑自己回来了,慕宣卿却不见人影。 消息传至王府,王后陆氏担心万分,立刻找来已故相国的义子袁汉鼎,把王狩猎失踪的消息告诉他,让他带着人手前去寻找。 搜寻没有间断过。从前夜开始,直到今晨,已经持续了一天两夜。 但是始终没慕宣卿的下落。 他狩猎的那一带,山高林密,地势复杂。众人推测,极有可能,应该就是他在途中出了意外,此刻不知身在何处。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众人无不神色惨淡,如丧考妣。 这个消息,对于他们而言,绝对是个晴天霹雳,更是巨大无比的噩耗。 年轻的长沙王,还没有留下可继承王位的世子。一旦真的出了事,长沙国便可能面临除国的命运。 朝廷若是延恩,往后,慕氏家族除了失却王衔,应当还能继续居留此地,保有封赏。 但是他们这些长沙国的官员,往后的出路,恐怕就迷茫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堂外传了进来。 众人急忙回头。 一个侍卫匆匆奔入。 “怎样?可是袁将军有了王的消息?” 丞相陆琳是王后陆氏的本家叔父,得知消息,第一时间派人暂时封锁,免得传出去人心不定,自己也在这里守了两夜,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等侍卫入内,大步奔到大堂门口,焦急地发问。 侍卫摇头,下跪,双手高举,奉上一只信筒,高声道:“有信使抵达!说是翁主所派,有急信要交王后!” 陆琳听到是年初嫁去夔州的王女送的信抵达而已,大失所望,叫人把信传了进去,又派人去向袁汉鼎打听消息。 陆氏和慕宣卿青梅竹马,夫妇相亲,育有一女,骤闻丈夫出事,日夜焦虑,昨夜天又下起了雨,得知袁汉鼎那里,还是搜索无果,恐怕凶多吉少了,一时支撑不住,人晕了过去。此刻红肿着眼,正强撑着要起身出去,忽见侍女匆匆入内,呈上一信,道是翁主派人送来的。 陆氏和小姑的关系一向亲善,不知她忽然来信要说什么,勉强压下心中悲痛绝望,拆信浏览。 小姑的信写得很是简短,聊聊数语而已。 陆氏的视线一落到信上,目光就定住了。 突然,她双眼放光,猛地站了起来,在周围侍女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疾步奔了出去,一口气奔到前堂,冲着正在焦急踱步的陆琳喊道:“叔父!快叫人通知袁将军!立刻去西原鹰嘴涧的涧底去找!宣卿说不定就在那里!” 陆琳和几个官员一愣,面面相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鹰嘴涧的涧底!还不快去!” 事关丈夫的生死,一向温婉的陆氏,此刻也是如同换了个人,冲着陆琳厉声喝道。 陆琳回过神来,转身和官员们一道奔了出去。 陆氏双手微微颤抖,紧紧地捏着小姑的信,又看了一遍,虽感难以置信,但心底里,本已渐渐熄灭的那缕希望之火,终又燃起。 “娘,父王他还没回家吗?”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孩儿声音。 陆氏转头,见四岁的女儿阿茹,哭着朝自己奔来。 她的身后,几个没看住阿茹的侍女匆匆追赶而至,纷纷下跪:“王后恕罪!” 陆氏抱住女儿的身子,替她擦拭眼泪,低声安慰:“莫哭。你父王很快就会回的!” 她哄住了女儿,让侍女带她回房之后,自己如何坐得住,叫人备了车,匆匆出王府,也往西原赶去。 扶兰是在数日之后抵达岳城的。 前世,她的兄长,年轻的长沙王慕宣卿,就是在这时候遭遇意外不幸去世的,年不过二十二岁。 他被找到之时,已在那处被密草遮挡的涧底躺了七八日,推测当时是因失足跌落,失血过多而亡。 长沙国就此失去最后一代长沙王。她的阿嫂和年仅四岁的侄女阿茹,也永远地失去了她们的丈夫和父亲。 慕氏家族后来虽蒙朝廷恩典,得以继续居留岳城,也保有王府和岳城一地的赋税,但长沙国就此除国。阿嫂悲痛过度,几年之后,也追随阿兄,郁郁而去。 扶兰不知这现世,事情会不会和自己所知的一样,更不知信使有没有及时赶到,兄长能不能逃过劫难。 她焦虑万分,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这日终于入了长沙国,离岳城不过只剩百里路了。 路旁的行人,穿着看起来和平日无二,脸上也不见悲色,看不出举国为王举哀的迹象。 扶兰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命随从继续赶路,尽快入城。 中午时分,离城池还有几十里路的时候,对面驰道之上,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渐行渐近,最后和扶兰的这一行车马,遇在了一起。 “袁将军!” 扶兰坐在马车里,忽然听到前头传来同行管事的高声呼唤之声,掀开帘子,探头出去,看见对面纵马来了一行人马,当先的是个年及弱冠的青年,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容貌端正,双目清炯,正是已故袁相的义子袁汉鼎,忙命车夫停车,高声唤道:“阿兄!” 袁汉鼎平日沉默寡言,见扶兰从车厢里探身出来,和自己招呼,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迅速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她的车旁,停步,随即恭恭敬敬地唤她“翁主”。 “王后道你就要回来了,这几日我无事,就出来四处看看,没想到真的在此遇你。你路上可好?” 扶兰点头,随即迫不及待地问:“我王兄呢,他最近可好?” 她紧张地看着袁汉鼎,等着他的回答。 当日袁汉鼎带人下了那道涧底,找到慕宣卿时,他已昏迷多时,人也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怕全说出来吓到了她,迟疑了下,斟酌道:“你王兄前些日狩猎,出了点意外。不过及时找到了,并无大碍,这些日里,正在养伤。” 最担心的可怕之事,终于还是幸运地避过了。 事情在朝着好的方向而去。 扶兰悬了多日的心,一下落地,整个人精神一松,再也忍不住,眼圈一红,险些就要落泪。 袁汉鼎伴她一道长大,对她情绪体察入微,见她似乎就要哭了,一下慌了,忙道:“你莫怕。王兄伤势真的没有大碍,先前只是失血过多。再养些天,就能痊愈了。” 扶兰转脸朝里,等情绪稳了些,回过头,向他点头笑道:“我知道了,没大事就好。谢谢阿兄你来接我,我们进城吧。” 她容颜本就绝美,此刻眼角泪光尚未消尽,笑颜更是动人。 袁汉鼎不敢多看,点头说:“好。”匆匆转身,上马领着身后车队往城池而去。 一行人马,从城门入内。 路人大多认得袁汉鼎,见他带着一行车马朝着王府方向而去,看马车里,坐的似乎是女眷,有些好奇,纷纷驻足观看。 袁汉鼎早派人去通报了陆氏。陆氏带着阿茹亲自到大门口相迎。姑嫂见面,欢喜无限,阿茹更是雀跃,仰着张小脸,冲扶兰不住地喊姑姑。 这一趟回家,于扶兰已是隔世。莫说见到了袁汉鼎、阿嫂和小侄女,就连方才,看到王府门前左右那两座沉默而威严的石狮,她亦是控制不住,内心情绪翻涌。 她定下心神,牵住了小侄女的手,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姑姑。 她将阿茹的小手牵得更紧,跟着阿嫂,迈步朝里而去。 陆氏早几日前就叫人替她收拾好了住处,还是她出嫁前的闺屋。 陆氏伴她进了屋。扶兰问王兄,陆氏说他吃了药,此刻睡着了,随即道:“兰儿,那日幸好收到你的信,这才及时找到了你的阿兄,否则……” 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虽然已过去了,犹是心有余悸,打发侍女将女儿先带了出去,自己紧紧地抓住小姑的手。 “阿嫂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兰儿,日后无论何事,你尽管开口,只要能帮的到,你阿兄和我,定会帮你。” 她心情激动,更感激无比,话说着,眼中便隐隐有泪光闪烁。 扶兰笑道:“只要王兄平安,就是我的最大福气。等下我就去看王兄。” 她知阿嫂定还要问自己如何知晓此事,不待她开口,主动说:“我侥幸能帮上忙,也是上天佑护王兄。那日做梦,梦见君山大帝叮嘱了我一番,醒来记得清清楚楚。为防万一,这才派人送信回来。阿嫂若要感谢,当谢君山大帝。” 陆氏惊喜万分,立刻点头:“好!好!明日我就备齐牲礼,去君山谢神!” 扶兰说:“我也去。” 陆氏应好,和小姑又叙了几句,便问她在谢家婆母为人如何,她过得怎样。 扶兰含糊地应了几句。 陆氏见她似乎不大愿意提及谢家之事,劝她:“妹夫新婚夜撇下你去平江都王之乱,确实委屈你了。只是这些年,国中藩王大乱,战事不断,边境也是不宁,这也是朝廷的急召,他便是不愿,也身不由己。你也不要怪他。前些日,我听说江都王节节败退,想必他很快就能平定局面,到时你们就能见面了。” 陆氏细细劝解之时,侍女来报,说王已经醒来,得知王妹回了,十分高兴,要来看她。 扶兰急忙起身,和陆氏一道去看王兄。 慕家人的容貌都极其出色。慕宣卿的身上,更有着王族子弟所特有的高贵气质。他那日为了追赶猎物,不慎失足遇险,被救后,养了些天,伤势已经好了不少,只是腿脚还有些不便。此刻兄妹见面,欢喜不已。被阿妹责备鲁莽,也是有些后怕,暗自懊悔。等听到她说,这趟回来,打算先住下来,想都没想,立刻点头。 “阿妹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长沙国,永远都是阿妹的家!” …… 这一年的冬,来得仿佛特别快。 慕氏女走了半个月后,才十月底,天气就一日冷似一日了,阴雨连绵,寒气嗖嗖,不住地往人衣领里钻。午后,谢母吃了饭,犯困,被服侍着去屋里睡觉。秋菊躲在外屋,正嗑着瓜子,家里那个名叫阿猫的粗使丫头急火火地跑了进来,脚步蹬蹬。 里屋似乎传来谢母被惊动后翻身的声音。 秋菊丢了瓜子,急忙起身,一脚跨出门槛,抬手就揪住阿猫的耳朵,狠狠一扯,压低声叱骂:“你耳朵呢?跟你说了多少回,走路轻点!老夫人在睡觉!” “不是不是!” 阿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捂住自己的耳朵,一边解释:“是我们家爷回来了!人都到门口了!” 秋菊一愣,松了手,急忙跑出去,跑了几步,又赶紧回来,掀开镜盒,照了照脸,小指匆忙挑了点胭脂,抹到唇上。又见鬓发毛糙,就往上头拼命抹松香油。 正歪着头在镜前忙活,听到外头已传来一阵仿若踏水而来的脚步之声,急忙盖上镜盒,转身匆匆跑出去迎接。 院中,行来了一道蓑影。 一个男子,青箬笠,旧蓑衣,仿若烟雨画卷中人,穿过了巴地的连绵秋雨,双足踏破院中洼地积聚出来的雨水,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男子身量颀长,箬笠之下,面颜俊朗,修眉星目,倘若身后再跟一名书僮,乍一看,便如一名外出赴考,方才归家的青年书生。 他登上了台阶,停在廊檐之下。 雨水沿着箬笠和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不住地下坠,落在他的脚下,很快就打湿了周围的地面。 这人便是谢长庚,二十二岁,当朝最年轻的节度使,镇守河西。 他摘下箬笠,随手挂在墙边一颗钉上,两道视线,淡淡地扫了眼刚从屋里奔出来的面庞已然泛出红晕的秋菊,问:“我母亲呢?”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 章 第 4 章 里屋的谢母已经听到了的声音,倏然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披衣下地,急匆匆地出来,口中嚷道:“可是我儿回了?” 谢长庚脱下身上那件湿漉漉的蓑衣,递给朝着自己跑来的阿猫,随即跨入门槛,朝着母亲快步走去。 秋菊接了个空,见阿猫高高兴兴地抱着蓑衣,得意地看着自己,脸色一僵,厌恶地盯了眼她鼻子下挂出来的一缕鼻涕。 “还不收起来!地上都湿了!万一老夫人走路滑倒!” 阿猫也不恼,吸溜了下鼻涕,笑嘻嘻地指着她的衣襟:“你的领子……” 秋菊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衣领上还沾着几片瓜子壳,脸顿时涨得通红,急忙拍掉,抬眼,见阿猫一脸的幸灾乐祸,压低声骂道:“你给我当心点!再故意装蠢使坏,看我日后哪天不割了你的烂鼻子!” 阿猫五六岁时染病,被弃在驿舍旁。当时寒冬腊月,衣衫褴褛,蜷在雪地里,跟只猫儿似的,眼看就要冻死,谢父遇见不忍,把人捡回了家。谢母埋怨了一番,也就将人养大,当家里多个粗使丫头。 阿猫脑子不大灵光,傻乎乎的,小时大约鼻子也冻坏了,天气一变就流鼻涕。从前流得更加厉害,今年夫人过来后,给她看病,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慢慢调理,虽没除根儿,但比起往年,已是好了许多。 她也不怕秋菊,嗤笑了一声,嘀咕道:“爷一回来,就往脸上擦胭脂呐,跟猴子屁股似的,可好看了……” 秋菊横眉怒目,又要上来拧她耳朵。阿猫擤了下鼻涕,朝她一甩。 秋菊脸色一变,慌忙后退。 阿猫哼了一声,翘起下巴,紧紧抱着蓑衣,转身跑了。 秋菊气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这个蠢丫头给千刀万剐了才解气。耳里又听到里头传出谢母和谢长庚说话的声音,这才压下怒气,悄悄猫到门边,竖着耳朵听着。 谢长庚伸手扶住奔出来的母亲,脸上露出笑容。 “阿母,是我。我回了。” 谢母欣喜万分,抓住半年多没见的儿子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他,嘴里不住地嘟囔他黑瘦了,又见他身上衣裳和脚上靴子都被雨水打湿了,喊道:“秋菊!快进来伺候更衣!” 秋菊“哎”了一声,急忙走了进来,笑着说:“爷,您快坐,我先给您脱鞋!”说着蹲了下去,伸出了手。 谢长庚未动,只叫她替母亲屋里生个火盆。 秋菊咬了咬唇,慢慢地缩回了手,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阿母,天气冷了。你身体怎样?” 谢长庚扶着母亲坐到床边。 “我好着呢!你不要记挂!自己在外当心就好!”谢母笑呵呵地说。 “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她张望了下门外。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旁的声音。 “那些州官,县官怎没跟你过来?莫非是战事不顺?” 谢母习惯了儿子每次回来,身后都有众多地方官员同随的情景,见这回反常,不禁有点担心。 “娘放心,战事顺利。只是不想惊动外人,就自己先回了。” 谢母松了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庚儿,你饿了吧?看你都瘦成了这样!你先歇着,娘去给你做东西吃!” 谢母起身就要出去,被谢长庚拦住了,说不饿。转头看了眼东厢的方向,迟疑了下,问道:“阿母,新妇呢?方才路过东厢院前,里头好似一个人也无?” 谢母听儿子问及慕氏女,方才的满腔欢喜顿时没了,哼了一声:“走了!半个月前就回娘家去了!我拦都拦不住!” 谢长庚一怔。 谢母大吐苦水。 “儿啊,娘跟你说,这个新妇,实在是一言难尽,娘都不知该如何说她好了!你走之后,起头那段时日,她还算老实,早晚都会来看看我。我自问也没亏待她,突然半个月前,好端端的竟给我脸色看,张口就说要回娘家去!娘劝她,说你也不是故意撇下她的,想来快要回了,让她再等等。她油盐不进,当天就撂下我走了,把人也全都带了回去!” 想起当时的情景,谢母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谢长庚想了下,问道:“她可有说为何突然要回?” 谢母摇头:“就是什么都不说!想走就走!才把我给气坏了!庚儿你说,有这样的儿媳吗?还不是仗着她娘家的势!我能怎样?只能让她走了!” 谢长庚眉头微蹙,没再说话。 谢母想了下,开始劝儿子。 “罢了!你莫恼。她要走就走,腿在她的身上,咱们拴不住,也不稀罕!娘跟你说啊,咱们另外有个好事。” 她的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 “她既然这样,我索性就把凤儿的事给说了。也算她有自知之明,没说不好。娘就想着等你回来,把凤儿给接进门吧。” 谢长庚未应声。 谢母继续道:“咱们家以前落魄,你爹不过是个驿丞,亏得戚家老爷有眼光,认定你日后会有出息,主动要和咱们结亲。就这情分,咱们就要牢记一辈子的。可惜亲事没成,我没那个儿媳福。后来你犯了事,走了,也是多亏了戚家的照应,娘才能安稳度日,等到了儿你回来。如今咱们起来了,戚家却不幸遭了难。” 谢母叹了口气。 “凤儿不容易。那些年,你没有半点儿消息,死活不知,她一直把我当生母一样侍奉。后来你回来了,说自己在外头已经定了亲事。娘知道她对你的心意,没办法,问她愿不愿做小。她一句不好都没说,当时就点头了。” “这么好的女子,庚儿你可不能辜负!” 儿子依旧没作声。谢母顿时不高兴了。 “庚儿,你不会是娶了贵女,就看不上凤儿了吧?我跟你说,咱们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谢长庚微微一笑。 “阿母息怒,儿子不是这个意思。阿母既已和慕氏说了,等她回了,把人接来就是。” 谢母这才高兴了些,只是对儿子的话,还是有点不满。 “她说走就走,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婆母,更没有庚儿你,为何要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她要是一直不回,难道咱们就让凤儿这么等下去不成?” 谢长庚沉吟了下。 “儿子过两天到那边走一趟,接她回吧。” 谢母生气了。 “不行!她嫁过来才半年多,就这样了!这都叫什么事?她自己走的,要回,也是她自己回!我不许你去接她!省得她蹬鼻子上脸,往后三天两头要回那边去!” 谢长庚耐心地说:“这趟回来,儿子本就打算去一趟长沙国的。老长沙王三年前去世之时,儿子人在凉州休屠城,没能回去奔丧。这几年间,也是一直不得闲。最近空了,应去拜祭,是我本分。顺便再将人接回吧。” 谢母听儿子这么说,方勉强道:“罢了,那你早去早回,不要叫凤儿等得太久!” “她都等了你多少年了!” 顿了一顿,她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答应了。 谢母终于再次高兴起来,又要亲自去替儿子收拾东厢那间新房,被谢长庚拦了,说下人收拾就可,自己的东西也不多。 谢母忙高声差人。 秋菊端了个火盆子进来,放在屋角的炉上。 谢长庚过去,亲手拨好炭火,盖上盖,命她服侍好母亲,这才出了屋,回往东厢。 他走过游廊。 门窗上初春娶亲时贴上的双喜还在。只是褪了红,又被斜风刮来的雨雾给浸湿了,皱巴巴地黏在一起。一阵风过,忽从门上脱落,“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谢长庚瞥了一眼,跨进新房的门槛。 随从已将他的随身行装送了进来。阿猫和另个粗使丫头正忙着铺床擦桌,见他回了,叫了声“爷”。 谢长庚点了点头,站在一旁。 俩丫头收拾完屋子,要去解他行装归置衣物,被他拦了,道自己来。 两人向他躬了个身,退了出去。 谢长庚取出自己的衣物,打开柜门,一股幽幽暗香,立刻扑鼻而来,沁入肺腑。 他抬眼。 衣柜里装满了女子的衣物,满目的粉绫红罗、轻烟软雾。角落里,静静地悬着一只刺绣蕙兰的精美香囊。 谢长庚的视线一顿,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年初洞房之夜时的情景。 那时他才入房,刚下了新妇的盖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慕氏女的模样,门便被人拍响,道是朝廷急诏到了。 他匆匆而出,随即脱了喜服,拜别母亲,连夜离家。 走时是初春,今日回来,已是深秋。 此刻回忆新妇的模样,竟想不起来。 只记得红烛摇曳,她深深垂首,绿鬓如云。恍惚间,好似瞥见了一片静默螓首,温柔似水。 谢长庚立了片刻,合上柜门,将自己的衣物随意搁在一边,听到走廊里传来阿猫一边哗哗扫地一边低声哼曲的声,迟疑了下,走到门边,唤了她一声。 阿猫丢下笤帚,跑到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爷,找我有事?” 谢长庚问她:“夫人过门后,对我母亲侍奉可还周到?” 阿猫可喜欢那位从不嫌自己脏的来自长沙国的新妇了,一听,急忙走了进来,用力地点头:“可周到了!天天大早就到老夫人屋前等着给老夫人梳头穿鞋呢!” “那她为何突然回去,你知不知道?” 阿猫两手一摊:“夫人没告诉我呐……” 谢长庚沉吟了下,颔首:“好了,没事了。你忙去吧。” 阿猫哦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吸溜了下鼻涕,忽然福至心灵。 “爷,我知道了!可我不敢说,我怕你会骂我……” 她看着谢长庚,吞吞吐吐。 谢长庚道:“无妨,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阿猫从小到大老做错事,惹老夫人生气,就骂她笨。但爷的脾气好得很,从没骂过她。 爷小时候起,文章就顶好,才十岁,就考了头名的乡贡。但街坊们背地里说,爷看起来是斯文人,实则杀人不眨眼。 他们都很怕他,阿猫却不怕。又得了鼓励,胆子就大了,凑上来,小声地说:“爷,你不在家时,我老听见老夫人在夫人跟前说戚二娘子的好。就前些天,秋菊还在我们跟前说,要不是爷之前离了家,戚二娘子早就是爷的夫人了。我生气,和她吵架,她揪我耳朵,我就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是不是生气了,这才走了?” 阿猫说完,见他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仿佛不快,心里又不安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爷……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往后我再也不敢多嘴了……你别生气……” 谢长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道:“无事。我知道了。你去吧。” 阿猫见他不怪,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说:“爷,你什么时候早些去把夫人接回来呀!她人可好了,还帮我看病!我的鼻子已经好多啦!秋菊老是骂我烂鼻子,气死我了!” 谢长庚点了点头。 阿猫向他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新房,踱至南窗前,双手背后,望着窗外云霾低垂,秋雨霏霏,渐渐地出起了神。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5 章 第 5 章 这日,陆氏备好五牲之礼,带着一众随从,和扶兰出城,渡船行至君山,到神殿祭谢神明显灵,保佑自己丈夫那日化险为夷。 祭神完毕,姑嫂从神殿出来,下山之时,扶兰问道:“阿嫂,师傅可在山中?若在,我去看下他老人家。” 师傅姓李,是当世名医,人人都叫他李药翁。年轻之时,他曾在宫中做过太医,后来出宫,游历四方,一边编撰医书,一边在民间行医。多年之前,他行至洞庭,喜爱此间山水,于君山结庐而居。扶兰父亲慕其名,亲自寻来拜访,渐渐有所往来。药翁见王女小小年纪,对自己的那些草药就显露出兴趣,也喜她聪明,遂收她当了半个弟子,闲暇之时,教她些医术。 年初扶兰出嫁之时,师傅还在君山。 陆氏笑道:“你出嫁没多久,药翁也就下山去了,不知何日归来呢。” 扶兰说:“阿嫂你先回城。我去师傅那里看下药园。” 陆氏知小姑和药翁的渊源,点头:“也好。那我先回城了,你早些回来。” 扶兰答应,目送陆氏下山,自己循着山径,来到了师傅的住处。 这是一座隐于半山的庐舍,编竹为篱,几间草舍,后头有个很大的药圃。 师傅下山了,但这里还留了个名叫阿大的童仆,照管药圃。 阿大是个孤儿,被师傅捡来养大的,老实巴交,正在屋后忙碌着,忽见王女来了,惊喜不已,急忙放下锄头,跑出来迎接。 扶兰叫他不必管自己。来到药圃,帮着晒制了些刚采的新鲜草药,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慕妈妈开始催她回城。 日已西斜,扶兰也知该走了,叮嘱阿大照顾好药圃,洗手出来,一行人下了山,行经一株老柏旁时,侍女茱萸笑道:“翁主,他们说这老柏是神树,能通灵,好些人都特意来这里拜它呢。咱们既经过,也去拜拜吧。” 老柏深深地扎根于山壁,盘根错节,虬枝茂叶。千百年来,山风劲吹,它自岿然不动。 扶兰停步,遥望片刻。 “不早了,下山吧。” 她说完,收回目光,转身继续踏着山阶而下。 当地有个传说,君山半山这株生于峭壁的老柏,是开天之时,湘君和湘夫人亲手所植,与君山同龄,可佑世人姻缘。 同行的人里,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都有些心动。不料王女没有兴趣,只好作罢,跟着下了山。 等在山下的侍卫摇船,送扶兰一行人上了岸,坐车回到城中,已是掌灯时分。 扶兰才进王府,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谢长庚平定了江都王之乱,派人给慕宣卿送来了一封信,道自己不日便到长沙国。 陆氏得报扶兰回府,带着信,匆匆来到小姑闺房,寻到了她,面上带笑。 “兰儿,妹夫信里说,他此行过来,是为拜祭父王。自然了,除了拜祭父王,想必也是接你回去的。” 成婚才半年多,小姑就不顾山遥水迢,自己回了长沙国。虽说是君山大帝托梦所致,她不放心王兄,这才亲自赶回来的,但这些日,陆氏从茱萸等侍女的口里,知道谢母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那日小姑离开时,还曾与谢母发生过不快,谢母甚至提了纳妾的事。 新婚才半年多,丈夫不在,新妇便不顾婆母阻拦,强行回了娘家。即便事出有因,在世人眼中,就是新妇一方不占理。 丈夫已经化险为夷,伤也无大碍了,但小姑却矢口不提回去。 陆氏疑心她是因了谢母所提的纳妾之事,负气在心。 怕小姑多心,虽然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但陆氏心里,还是很为她担忧,唯恐她因此见恶于谢家,乃至失了新婚丈夫的心。 等谢长庚回了家,万一见怪,不来接她,到时,小姑恐怕有些难做了。 不回,自然不可能。若就这么自己回去,未免又有失脸面,且日后在谢家,情势恐怕更加不利。 她正暗自愁烦,今天去拜谢君山大帝之时,还特意替小姑祈祷了一番。 没想到心想事成。一回来,竟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怎不叫她为之欢欣? 她将谢长庚写给慕宣卿的信递了过来。 “兰儿你看!” 扶兰却没有接信,脸上也不见半点欢喜之色。 陆氏不解,问道:“你怎么了?妹夫就要来接你了,这不是好事吗?” 扶兰让侍女都出去了,待屋里只剩自己和陆氏了,方道:“阿嫂,我不回去。” “我欲和离,与谢家断了干系。” 陆氏震惊不已,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小姑神色郑重,不像是在信口胡言,方吃惊地道:“你怎的了?成亲才半年多,竟要和离?你从前不是一心系于谢家郎吗?何况你们成亲后,恐怕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怎的突然就要断了干系?” 扶兰沉默间,陆氏忽想起侍女的话,急忙又劝:“兰儿,先前阿嫂没说,是怕你多心。我也听你侍女提过几句,道你婆母有意接戚氏女进门。你若不愿,等见了妹夫的面,和他好好说就是了。你们才成婚,你若不点头,就算他和戚女渊源再深,想必也不能拂了我们长沙国的颜面,定要将人抬进门来。” 她执住了小姑的手,压低声:“兰儿,你听我说,你是谢家主母,此事,只要你不松口,人就不可能进的了门。凭着你的容貌,再用些手段,何愁收不住妹夫的心?何况,还有我们长沙国呢。国虽小,但你翁主地位就在那里!不过一个女子而已,何至于叫你心灰意冷至此地步!” 扶兰道:“阿嫂,你说的,我都懂,但我要和谢家脱离干系,并非因为戚家女,而是我已改变想法,看不上那个姓谢的了,更不想再在谢家蹉跎我这一生。” “我这趟回来,就没再打算回去了。我也不会再改变想法。恳请阿嫂见谅我的任性,成全于我,勿再劝我回去。”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态度,却十分坚定。 陆氏吃惊地注视着慕扶兰,恍惚之间,竟生出了一种陌生之感。 这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该有的想法。 她印象中的小姑,温柔而贞静。 记得年初她出嫁的前夜,自己陪她同睡。她的紧张、期待和羞涩,至今历历在目。 陆氏实在不知,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仿佛突然就长大了,不再是自己熟知的慕氏王女了。 “兰儿……” 陆氏为难了,犹疑不决。 “你想和谢家脱离干系,本也无妨。若真不愿再留于谢家,阿嫂自然不会逼你回去。只是这并非小事,也没那么容易。你婆母虽说提了纳妾,但人并未进门。即便进了,这也不是咱们能提和离的借口。更何况,这是父王当年替你订下的婚事,关乎长江水道和我洞庭的四方平安,好端端的,我们如何向他开口?” 朝廷这场已持续多年,至今还没完全消停的藩王动乱,始于当年的刘后掌权。战乱一起,各地便随之动荡不安,诸多藩国,或野心勃勃,或身不由己,相继被卷入。最多之时,竟有十余国之众。 长江两岸,自古便出江洋大盗,而洞庭北纳长江,西接湘、资、沅、澧四水以及汨罗,水路四通八达,更利养盗。外头战事一起,洞庭四方,便骚乱不断。 三年之前,老长沙王预感自己或许不久于人世。他在之时,还能凭着往日威势,震慑四方,但自己若是不在了,时局纷乱,恐怕终有一日要波及长沙国。儿子慕宣卿,一时恐怕无法独力支撑局面。 那时,十九岁的谢长庚,已聚集人马,荡平大盗四起的长江,牢牢制住了上游水道,亦把控着朝廷漕粮的运输。 老长沙王此前在剿接壤长沙国的一个为害地方多年的江洋大盗之时,曾得到过谢长庚的助力。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出身低微,但能力卓绝、行事亦讲究规矩的青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认定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 仿佛心有灵犀,恰这时,谢也主动上门,前来求亲。 婚事便这样顺理成章地订了下来。 十三岁的长沙国慕氏王女,许给了十九岁的长江匪首谢长庚。 不久,谢就因了长沙王的保举,被朝廷延揽,摇身一变,进阶成了江陵刺史。 当年,长沙王病去,而谢长庚就此凭着战功,一路晋升,短短三年时间,便做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令人侧目。 不讲别的,仅从这桩婚事本身而言,于谢,或者长沙国而言,都是一桩各自有所得的良缘。 谢长庚步入官场,而长沙国,也如老长沙王所期盼的那样,就此太平,四境无虞。 阿嫂有这顾虑,扶兰怎不理解? 她说:“阿嫂,不用你们开口,我会和他说的。倘若他自己同意了,也不影响我洞庭四方水域的平安,你们可否成全?” 就在这时,门被人一把推开。 扶兰转头,见兄长慕宣卿坐于辇上,停在门口,满脸的怒容。 “阿妹!谢家欺人太甚!这才多久,竟敢如此羞辱于你!姓谢的本就是个巨盗,怎配得上你!你不必担心。阿兄再无用,也不会让你受如此的欺辱!”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6 章 第 6 章 “宣卿……” 陆氏担忧地叫了声丈夫。 “阿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慕宣卿厉声喝道,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他夫妇感情一向很好。慕宣卿还是头回,在人前用这样的语气和妻子说话。 王怒,近旁侍从,皆面露惧色,纷纷下跪,匍匐于地,不敢动弹。 陆氏知他应是知道了谢家意欲纳妾之事,这才如此愤怒,不顾腿脚还没痊愈,就这样过来了。 她知丈夫的脾气。 本就深恨自己无能,当初因为得不到父王的信任,才将王妹许给了一个江洋巨盗。 于王妹而言,本就是极大的委屈了。 现在谢家竟还敢这样对待她,他怎可能忍得下去? 虽然凭了直觉,陆氏心里总觉这事不像小姑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内中或许另有隐情。 但丈夫是长沙王。他已如此表态了,她怎能再表异议? 何况,小姑的态度,更是如此坚决。 她刚刚救了自己的丈夫。 即便最坏打算,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变,会致使长沙国和如今权势如日中天的河西节度使谢长庚关系决裂,乃至交恶。 但还有什么事,后果会比长沙国险些失去王,继而除国来得更要可怕? 倘若不是小姑得了神明的托梦,及时送来那封救命的信,现在自己恐怕已经没了丈夫,长沙国没了王,这个国,很快也将不存了。 陆氏本也是个心胸开阔之人,这样一想,也就坦然了。 她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倘若兰儿你真的决意与谢家脱离干系,阿嫂与你王兄一样,定会助你。” “国在,你便是我长沙国的王女!” 慕宣卿望了眼妻子,神色这才缓了些,命周围侍从全部退下。 “阿妹,你可记得十年之前,你六岁时,姑姑薨于宫中一事?之前,我从没告诉过你,那时父王分明得到过消息,姑姑之死,大有蹊跷,或与当今之奸后脱不了干系。但姑姑临终之前,却又命心腹给父王带了遗言。” “当年我十二岁,姑姑的遗言,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姑姑说,生死有命,皆是劫数,她无半分怨恨。朝廷本就有意彻底剪除异姓王,她不希望长沙国因她而生出任何的动荡。姑姑叫父王从今往后,务必加倍韬光养晦,以保长沙国的平安为第一要务。” “阿妹,你可知姑姑此话何意?当日我不懂,问父王,父王不说。后来我自己琢磨,直到最近两年,才终于想明白了。” “阿妹,你道当初,朝廷为何择我慕氏女为后?看似风光,实则毒饵!姑姑不明不白死于宫中,他们等的,或许就是我长沙国的愤怒与不平。一旦父王有了任何异动,就成了他们发难我慕氏的最好借口!” “父王为保我慕氏基业,忍了下去。还应了那个姓谢的求亲,将你许给了他。” “父王当日将你许他,又保举他入仕,是希望借他之力,保我长沙国四境平安。但这个姓谢的,如今却受奸后的笼络,与奸后走得极近。奸后又借铲除乱王的借口,一直在孤立我长沙国,暗地打压。” “父王能忍,我却忍不下去。姑姑的仇,我迟早是要报的。方才我的话,也绝非一时冲动!” “这个姓谢的,当初为了洗脱巨盗身份,向我慕氏求亲。如今为了飞黄腾达,又心甘情愿做了奸后的走狗。他是不可能和我慕氏一条心的。更不用说,如今竟就这般轻慢于你了!从前是你自己愿意嫁他,如今你既改了主意,我慕宣卿再无能,也不会强迫你委身如此一个不堪之人!” “阿妹你放心,等姓谢的一来,阿兄就替你把话和他说清楚!” “从今往后,阿兄必竭尽全力,壮我长沙国,护我阿妹,再不让你受任何的委屈!” 年轻的王,神色激动,目光炯炯。铿锵的誓言,更是显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决心和王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与勇气。 慕扶兰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暖流。 谢长庚和她的王兄同龄,不过比王兄大了数月而已。但心机何等之深沉,为人何等之隐忍,性情何等之狡诈,这个世上,或许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不管阿兄到时是否真的能帮自己打发掉他,兄嫂对她的这份爱护,便是她这辈子失去骨肉至爱之后,弥足珍贵的另一种拥有了。 往后,她必也将倾尽全力,来保护她所珍视的这种拥有。 “谢谢阿兄。谢谢阿嫂。” 她注视着面前的王兄和阿嫂,一字一字,说道。 …… 半个月后,十一月十二日,长沙国的礼官再次收到了消息。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亦即翁主之夫婿,将于三日后抵达岳城。 礼官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上宾的礼仪之时,却收到了一则王命。 王命令他们,什么都不必做。 不阻谢长庚的到来,但也不做任何的迎接准备。 礼官大惑。 遑论谢长庚如今的官职已极是显要。河西节度使,驻凉州,受命时得赐旌节,军事专杀,府树六纛,威仪极盛。 就算他是个普通人,身为翁主的夫婿,来长沙国拜祭先王,这样的“礼遇”,未免也是说不过去。 但王命不可违。 礼官问于丞相陆琳。陆琳自己也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从王后那里,也打听不出什么内情,想劝慕宣卿,他却不见自己,只好压下心中忐忑,叫照着王命行事。 到了十五这日,大早,陆琳再次求见慕宣卿,苦劝他无论出于何故,谢长庚既声称来此拜祭先王,那就不必这般得罪于人。 但慕宣卿依然不听他言,拂袖而去。 陆琳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打开城门迎人,自己带了属官,来到先王神庙,在那里等候着谢长庚。 谢长庚是在午后时分抵达岳城的。 他一身青衫,足踏皂靴,服饰极其寻常,马后也只跟了寥寥数名随从,皆为布衣,以至于纵马来到城门口时,城卒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隽拔的青年男子,就是长沙国的王女夫婿,当朝大名鼎鼎的那位最年轻的节度使。见他同行之人,身上似乎带了兵器,便将人拦下,盘问来历。 谢长庚的这几名随从,都是早年就跟着他在长江水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似普通,放到人堆里就看不见了,实则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入长沙国后,本就诧异于对方的待客之道,眼见到了王城,城门口,竟也没有最起码的迎接之人,还被城卒这般拦下无礼盘问,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刀相向,却被谢长庚给阻拦了。 他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前方那重厚重门洞之后,向着自己迎面扑来的长沙国国都街景,神色平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城卒听得他竟就是谢长庚,吃了一惊,慌忙退到一旁,让出了道。 三年前来求亲时,他只到过王府,未曾去过王庙。又向城卒问了方向。 他眺望了眼被指的方向,略略眯了眯眼,随即驱马,入了城池。 陆琳带着属官,在通往王庙的神道台阶之下等待之时,袁汉鼎也来了。 袁汉鼎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双目望着前方,犹如凝固的一根岩柱。 陆琳辈份比袁汉鼎高,论年纪,更是他的长辈,却今天,没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稳如泰山。 他实在是想不通,慕宣卿为何要对远道而来的妹夫摆出这样的高傲姿态。 他更是担心,万一因此而得罪了谢长庚,往后于长沙国,绝不是什么好事。 正心浮气躁,左右张望之时,忽然看见远处神道尽头,行来了一点青色身影。 那青影渐渐行得近了,越来越大。 陆琳一眼认出,正是三年前曾见过一面的谢长庚。 三年不见,这青年男子的模样,和印象里相比,竟无多少改变。 或许,官道上新添的那些杀戮,不过也就是他从前为巨寇时的延续罢了,并不足以在他目瞳之中再添多少血色的影。 只见他衣袍当风,步伐不疾不徐,独自正向这个方向行来。 陆琳急忙带人快步迎上见礼,笑呵呵地说,暌阔数年,只能遥闻节度使之威赫功名,今日终得再度面晤,故人风采,更胜往昔,极是荣幸。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 谢长庚停步,还礼,微微一笑:“丞相言重。丞相劳国劳民,一馈十起。因我来迟,叫丞相以及诸位在此久等,愧何如之。” 慕宣卿今日是将人得罪狠了。没想到一见面,谢长庚竟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言辞斯文,回复周到。 陆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既不提长沙国的失仪,他自己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去说这个,忙向谢长庚引荐袁汉鼎。 “袁将军乃敝国已故袁相之义子,今日得知节度使到来,特意来此相迎。” 袁汉鼎只是长沙国里一将军,与谢长庚的官职,落差极大。 袁汉鼎神色肃穆,不卑不亢,向谢长庚行了一礼,说:“末将恭迎节度使。” 谢长庚的两道视线,落在袁汉鼎的脸上,注视了他片刻,微微颔首,从他身旁经过,迈步继续朝前。 陆琳忙跟上,替他引路,行至王庙之前。 庙门已经开启。 谢长庚净手拈香,神色肃穆,入王庙,向着列于庙中的慕氏诸多先祖一一行过跪拜之礼,最后又向三年前去世的老长沙王的牌位复行礼仪,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行礼完毕,他从地上起身,将香火插入香炉,后退着,行了十数步,方转身要出庙,脚步停顿了下来。 长沙王慕宣卿,他的妻兄,不知何时入了祖庙,就立于殿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槛外那些原本跪在两旁的侍人,皆已不见。 慕宣卿头戴白玉冕冠,身着锦绣王袍,腰束金斓玉带,面颜如雪,神色如冰,冷冷地看着他。 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仿佛有亡灵的眼漂于庙顶,静静注视着地上正相对而立的二人。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7 章 第 7 章 “谢长庚,你还来做什么?” “倘若不是看在先父的份上,今日,孤断不会容你再踏入我长沙国一步!” 慕宣卿的说话余音,好似回荡在了神庙高大而穹阔的殿顶之上。 谢长庚神色自若,以外臣参王之礼向他参拜,礼毕,说道:“王只言其然,却不言其所以然。可否告知何故?” 慕宣卿的两道目光,犹如含了愤怒的利箭,刺向了对面的谢长庚。 “你本一巨寇,当日父王不计身份,对你青眼有加,将孤之王妹许配于你。我长沙国履约,年初之时,将王妹远嫁。不说她跋山涉水远嫁你夔州瘴地,新婚之夜你便留她一人离家。她到你谢家后,侍奉长辈,主持中馈,怜恤下人,可曾有过半分失仪,有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孤之王妹,到底做错了何事?入你谢家之门不过半年,竟遭如此折辱?你谢家又到底是何等门庭,敢如此轻慢我长沙国翁主?” 慕宣卿捏紧双拳,手背之上,青筋纵横交错,一道道地凸起。 “谢长庚!” 他用厌恶至极的语调,咬牙切齿地叫出了对面那人的名字。 “何为衣冠禽兽,枭心鹤貌?正是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你处心积虑,穷极龌龊之能事!三年前来我长沙国求亲,一心攀附。倘若不是我父王被你欺瞒,助力于你,你何以步入仕途,飞黄腾达?” “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宵小之辈!如此慢待孤之王妹,莫非欺我长沙国国中无人?” “谢节度使,你如今固然权高位重,不可一世,我长沙国亦不过一弹丸小国,但慕氏先祖何等英烈,子孙如孤,再是无能,也断不会坐视王妹遭你如此羞辱!” “你来拜祭先王,孤不为难你。既已拜完,你请自便!我长沙国庙小,容不了你这尊大佛!” 他顿了一下,将一文书投掷于地。 “你听好了,今日起,我慕氏与你谢家,再无半分瓜葛!孤之王妹,与你亦再无干系!男婚女嫁,各自为便!” 他说完,转身拂袖便去。 “且慢!”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长庚忽然开口。 慕宣卿停步,但未转身。 谢长庚并未看地上的东西,从旁,走了过去。 “殿下的意思,谢某明白了。殿下所斥,字字句句,骂得极是,谢某无意辩解,亦无可辩解。只是中间,确实有些误会,倘若不加以说明,就这样伤了和气,恐怕有负岳父当初赐婚之时对谢某的一番教诲。” 慕宣卿慢慢地转过脸,冷冷望着他。 “实不相瞒,我一回来,立刻动身到此,除为拜祭长沙国慕氏列祖与先王,亦是为了接回翁主……” “还接回去做什么?”慕宣卿大怒。 “莫非那般折辱,你还嫌不够?” 谢长庚神色从容。 “倘若谢某所想无误,殿下如此震怒,起因应是我母亲曾在翁主面前言及纳妾一事。但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是其中有些误会,谢某才需解释。” 慕宣卿冷笑不语。 “谢某上月回家,知翁主已回长沙国。听家中下人之言,这半年多,翁主屈尊纡贵,代我早晚侍奉家母,更兼贤淑庄静,大家闺范,左邻右舍,无不交口称赞。归宁之举,虽有些突然,但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事情起因,在于家母。早年谢某不孝,累家母备受颠沛,艰难之时,曾受人大恩,如今对方父母双亡,境况艰难,家母一心顾念旧情,一时考虑不周,这才贸然在翁主面前提及将那女子接来。据家母之言,翁主当时一口应允。” 谢长庚顿了一下。 “家母目不识丁,困于门户后堂,并无多少见识,更兼性情耿直。当时见翁主应允了,便只顾欢喜,一心感念翁主的大度成全,岂会思量此举是否周全?” “谢某归家之日,便从家母口中得知了此事。并非谢某替自己辩白,当时便觉不妥。只是不忍令家母扫兴,且听闻翁主也已经大度应许,便想着先将翁主接回,日后再做商议。” “此事惹殿下震怒,错在谢某。能得妻如此,本就是我谢长庚之福,何况还有岳父当年知遇之恩,谢某至今尚未报以万分之一?” “殿下放心,往后该当如何,谢某心里有数。等接回了翁主,谢某自会替我母亲向她赔罪。” 他注视着慕宣卿,神色坦然。 慕宣卿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你非王妹良配!王妹既自己回来了,任你今日巧舌如簧,你也休想孤放王妹再随你入谢家之门!” “殿下此话,谢某便不解了。婚姻乃两姓之好,并非儿戏。” 他环顾了一圈慕氏家庙,目光落到老长沙王的牌位之上。 “不管殿下如何看待谢某,当日我与令妹的婚事,乃岳父亲自所定,三媒六证,无一缺失,说断便断,未免儿戏。家母固然有错,开罪翁主,但也只是言辞不妥,并未做出任何出格实举。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她不过一乡间老妇。殿下这般咄咄逼人,未免不近人情了吧?” 他的面上依旧含笑,但语气,亦加重了几分,隐含威势。 慕宣卿的脸色变得无比僵硬,目光盯着对面那个一袭青衣,萧肃而立的男子,半晌,咬牙切齿地道:“谢长庚!你为了腾达,厚颜附媚也就罢了,竟还与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攀附……” “我王殿下!” 就在这时,庙外传来一道女子声音,打断了慕宣卿的话。 谢长庚抬眼。 庙外步阶之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妇人。面容秀丽,雍容大方,正是长沙国的王后陆氏。 陆氏及时阻了丈夫的盛怒之言,迈步而来,向丈夫暗投了个眼色,随即跨入庙槛,来到谢长庚的面前,含笑道:“谢节度使远道而来,我长沙国礼数不周,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谢长庚微微一笑,向陆氏见礼。 “能得见长沙国王后的尊颜,便已是谢某莫大之荣幸了。何来失礼之说?” 陆氏还以半礼。 “谢节度使如此大度,令我感佩。一路风尘,想必乏累,这就请至驿舍暂时歇脚。我王将于府中备设夜宴,到时为节度使接风洗尘。” “至于王妹之事……” 她顿了一下。 “请节度使稍安,容后再议。不知节度使意下如何?” 谢长庚微笑:“多谢。那便叨扰了。”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神色转为肃穆,转身,在身后那两道来自慕宣卿的阴沉的目光盯视之下,朝着老长沙王的牌位再次恭敬行礼,跪拜完毕,起了身,径自跨出庙槛,大步而去。 …… 陆氏一回王府,连衣冠都来不及卸除,立刻匆匆赶到慕扶兰的闺房,屏退左右,关了门。 “兰儿,幸好我听了你的话,及时赶到家庙,这才阻了你王兄的盛怒失言。他的脾气,还是太冲了!万一叫谢长庚听到了他对刘后的不敬之辞,告到奸后面前,往后我长沙国的处境,恐怕更是雪上加霜。” 慕扶兰沉默着。 “这个谢长庚,三年前来求亲时,我只远远窥了他一眼,当时只觉他一派英风,异于常人。今日和他相对,才知他为何年纪轻轻,竟做成了一方节度使。他应与你王兄同年,但论城府之深,远非你王兄能望其项背。” 她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我听他意思,是不愿放你归家。你已过门,他的话,又说得滴水不漏,把纳妾之事,摘得一干二净。倘若他一定不放,纠缠不休,你的心愿恐怕一时难以达成。” 慕扶兰说:“阿嫂,夜宴过后,你让他来我这里吧。” 陆氏忙道:“兰儿你别误会。阿嫂既答应助你,便不会食言。阿嫂的意思,是此人不容易对付,叫你有个防备,免得事情万一不能速决,会叫你失望。你放心,就算他不点头,你人已回来了,只要你王兄抓着他谢家无礼纳妾一事,不放你走,这里是长沙国,他敢做出强行抢人之事?” “谢长庚确实不容易对付,正是如此,事情拖下去,对王兄,还有我长沙国,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也是我自己和他的事。兄嫂与他说得再多,也如同隔靴搔痒。不如我自己和他把事情说清楚,及早了结。” 陆氏一愣。 “兰儿,这个谢长庚,真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阿嫂怕你应对不了……” “阿嫂放心!” “我和他,也算是夫妻了。把事情说清楚,也是有必要的。不管能不能如愿,我都要试上一试。” 陆氏望着小姑。 她眸光澄澈,含笑望着自己。 陆氏迟疑了下,终于点头:“也好。那我去和你王兄讲。有什么话,你自己当面和人说清楚,他若能听得进去,那便最好不过了。” 慕扶兰笑道:“多谢阿嫂!” …… 夜幕降临。长沙国王府的宴殿之中,正在举行着一场飨客的夜宴。 儿臂巨烛,于殿内东西两翼一字排开,宛如两条火龙,放出辉煌,将整个殿堂照得亮如白昼。殿前左右檐下,高悬乐器。殿内南楹,设大乐钟鼓。巨烛之前,一张张的青玉案上,所设的鎏金尊爵,在灯火的映照之下,闪闪发光。 一切规制,都不过只逊帝王一等。 如此气派,也唯在王侯之家,方能得见。 东向的上座之前,左铜龟,右铜鹤,龟鹤口中,吐出缕缕龙涎香烟。 慕宣卿坐于此。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坐主客之位。 长沙国前来陪客的大小官员,以尊卑次序,也各自入座。 王府前堂,今夜灯火辉煌,鼓乐齐鸣,后院却幽阒一片。 夜色深掩了花木,檐影如描。几点灯笼,吐着昏黄的微光,照着通往王女寝居的那条曲折深道。 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的声音。 慕扶兰紧紧地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身子,完全地掩在热水之中。 仿佛有无数双温柔的手在竞相地抚着她,将热气沁入她周身的每一个毛孔,安慰她蜷成了一团的身子。 终于,她慢慢地舒展开四肢,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她睁眼,从热水里起身,扶着浴桶爬了出去,自己擦干身子,裹了件衣裳,迈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闩。 屋里只有慕妈妈一人。 她就等在浴房门外,眉头紧锁,目光愁虑。见慕扶兰终于出来了,忙迎上,伸手就扶住她的胳膊。 “翁主,你……” “我无事。” 慕扶兰稳稳地站在那里,朝她一笑。 “叫她们进来,替我更衣吧。” 慕妈妈压下心中的忧虑,望了她一眼,转身,开门将外头的侍女唤入。 侍女们入内,围上来替她更衣。 更衣完毕,慕扶兰并未起身,依旧坐于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影久久不动。 她仿佛出起了神,神色冷漠。 侍女们平日与她关系亲近,但此刻,却都立在一旁,不敢发声。 良久,门外走廊之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丹朱跨了进来。 慕妈妈急忙出去。 丹朱小声说了句话。慕妈妈转入内室,回到慕扶兰的身后,俯身下去,嘴贴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夜宴已毕。他应当快来了。” 夜风随门,穿过垂落在隔间的一段轻纱帐幔,无声无息地涌入。 慕扶兰转过脸,视线落到近旁那簇在风中摇曳晃荡着的灯火,说:“我知道了。你们全都出去吧。”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8 章 第 8 章 屋里剩下了慕扶兰一人,耳畔静悄悄的。 镜旁,插在琉璃莲花座上的那尊蜡炬,突然爆了下灯花。 烛火跳了一下,随即安静了下来。 火光投映在了她的眼底,微微闪烁,她的视线便凝在上头,良久,仿佛下意识般,抬起手,纤纤指尖,慢慢地凑近了烛火。 肌肤被火苗燎了一下。 一阵细细的,却又尖锐的疼痛,从她的指尖,迅速地传遍全身。 但慕扶兰却仿佛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在她的眼底,掠过一道痛楚的暗色。 她又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她最爱的唯一的孩子啊,在她死的时候,他才不过四岁而已。 她怎舍得就这样离开了他?执念之下,她精魂不散,一点灵台,附在了长生牌前的那盏长明灯里。 漫长十年,无边的黑暗,蚀骨的孤寂。 她看着他如愿以偿,御极天下。看着他帝王霸业,文治武功。亦看着他,三宫六院,美人如云。 但这些,和她早就全无干系。她早已心如止水。 她固执不肯离去,唯一所系,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她亲眼看到她的熙儿长大成人。到了那时,她便安心离去。 然而,等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那样令她撕心裂肺的一幕。 这指尖被火燎烧的痛,又怎及眼睁睁看着熙儿在她面前刎颈死去之时的那种痛? 心口绞在了一起。一时之间,她感到自己无法呼吸。 她猛地站了起来,抬手,一把推开了窗户。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 她立于窗前,闭目,仰着面,向着漆黑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刻意不愿再多想的往事,却仿佛随了那道从指尖深刺入心的痛,蓦然爆裂开来。 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密密麻麻的针,深深地刺入了她的五脏六腑。 …… 慕扶兰第一次见到谢长庚,始于十三岁那年春,她的一趟君山之行。 母亲几年前去世后,父王身体每况愈下。小小少女,时常忧虑。 那一天,她渡船来到君山,寻师傅问父亲病情的事,顺便再请教些关于草药的问题。 她到了师傅的药庐,被阿大告知,师傅正有访客。 据阿大的说法,访客是位年轻男子。仿佛是从前师傅外出游历遭逢危险,曾被他救过,两人甚是投机,遂有所往来,成忘年之交。 自己的事,也不算万分紧急,加上客人是个年轻男子。 十三岁的女孩,正初通人事,不算是小女娃了。她叫阿大不必通报,自己明日再来。 她下山,经过那株传说中的上古老柏旁时,停了脚步。 那日山风很大。一只雏鸟,从窝里被风吹了出来,竟掉在了盘生于峭壁的一丛老藤之上。 君山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开放,允民众登山拜祭君山大帝之外,因为慕氏先祖的陵墓筑于此,平日,是不允闲人登岛上山的。 她上山时,留侍卫在山下等着,此刻身边,只跟了几名侍女。 慕扶兰想救小鸟。可是那片藤蔓距离崖头太远了,足有一丈多深,即便成年侍女,也根本够不到。 雏鸟还很小,尖尖一张黄喙,毛茸茸的身子,两只翅膀的羽毛,还没长齐。它趴在藤蔓上,不停地扑腾着弱小的翅膀,仿佛努力想要飞起来。但每一次的振翅,却只是让它愈发往外挪去。眼看只要再来一阵山风,它就要从崖边跌落下去了。 老鸟焦急地盘旋在悬崖边上,发出阵阵尖锐的鸣叫之声。 慕扶兰急忙让人下山去叫侍卫。侍卫还没上来,小鸟已经因为徒劳挣扎,滚到了藤蔓的边缘,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就在慕扶兰焦急万分之时,忽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她转头,看到山径之上,下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人和她王兄差不多的年纪,十八九岁,略显清瘦,一袭青衫,满袍山风。 他仿佛没有留意到老柏下的那群正焦急不已的女孩子们,神色淡漠,双目望着前方,自顾沿着石阶从旁而过。 慕扶兰望着,就在他走过去了,突然回过神来,冲他背影叫了一声:“喂!你站住!” 那人停步,慢慢转过脸来,看着她。 “有只小鸟掉下去了!你想想办法,快救它上来,好不好?” 她央求他。 那人顿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过来,走到那道近乎垂直的峭壁边上,探身望了一眼,伸手抓住一根粗大的老藤,用力扯了一扯,便卷起袍角,锁在他劲峭的腰身之上,随即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柄锋芒四射的雪白匕首。 他用匕首扎入石壁的缝隙,双足踩着附生于崖壁的藤蔓,爬了下去,很快靠近雏鸟,将它带了上来。 老鸟跟着飞了上来,绕着树顶的巢穴,啾啾鸣叫。 他站定,仰头看了一眼,又攀上了树,将雏鸟放回在了窝里,随即从树顶一跃而下,双足稳稳落地。 方才他下去时,慕扶兰一直屏住呼吸在旁看着,紧张得不得了。见他顺利带着小鸟上来,还将它放回在了窝里,终于彻底松了口气,提起裙裾,朝他奔了过去。 他很高。她却刚满十三,虽也出落得娉娉袅袅,有了几分小小美人的动人模样,但那时候,站在他的面前,个头勉强只及他的胸口,宛如幼女。 她要费力地仰头,才能望到他的眼睛。 她仰着一张花儿般的娇面,双眸明亮无比,望着他,欢喜地向他道谢。 他仿佛一怔,望了她一眼,或许是被她发自心底的那种欢喜之情所感染,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向她点了点头,将匕首插回靴筒,放下衣袍,转身去了。 从被叫住到离去,从头至尾,他未曾说过一句话。 但是,就在他向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刻,瞬间,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耳畔再无任何杂声,唯有片片落英,随风飘在他离去的那条山阶步道,也飘在了女孩儿的心头之上,久久不散。 过了几天,慕扶兰便得知一个消息。 有人登门求亲,父王应许。 慕妈妈命侍女们不许在她面前提及半句。阿嫂安慰她,说自己亲眼看过那位求亲者。虽然出身无法和她王女身份匹配,但却不失少年英俊,更是个极有本事的大人物。 就连父王,回来之后,亦用歉然的目光望着她,对她说,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委屈她了。 慕扶兰露出笑容,说,女儿的婚姻,本就当由父亲做主。何况,她是长沙国的王女,为长沙国而嫁,亦是她身为王女的职责。 父王欣慰之余,再三向她保证,说之所以答应对方的求亲,除了大局考虑,亦是相中了那人,认定女儿随他,下半辈子不会吃苦。 慕扶兰向父王道谢。 老长沙王不知道,这一夜,他的女儿,偷偷地掉了眼泪。 她的眼泪,是为数日之前已然悄悄印上心房,然而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只能抹去的那道青衫背影而落。 她满腔少女心事,一夜无眠,做梦也没有想到,到了第二天,事情忽然起了变化。 父王设宴,款待她的未婚夫婿。 阿嫂为了让她放心,带着她,悄悄来到了宴堂之侧。 她从帐幕之后,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夫婿。 他就坐在父王身畔,神色自如,谈笑风生。 就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起,世界便鸟语花香,心头上的花,无拘无束,烂漫盛放。 她将来的夫婿,竟然就是那日君山老柏之旁,曾经偶遇过的那位青衫男子。 夜风从窗扑入,吹得她衣袂狂舞,身后烛火乱摇,忽明忽暗,她的影子,亦跟着不停晃动。 外头忽然传来慕妈妈的咳嗽声。伴着随之而来的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之声,仿佛有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慕扶兰蓦然睁眼,关拢窗户,转过了身。 …… 长沙国招待自己的这场夜宴,至少来了百人之众,但气氛,却可用冷清来形容。 慕宣卿入座之后,便不大开口,正眼也未瞧向自己,神色冷淡。 长沙国的众官员里,除了丞相陆琳笑容满面,始终在旁打着圆场,其余人,不敢得罪他们的王,自然了,想必也是不敢得罪自己。大多数的时间里,全在闷头吃喝,于需要之时,发几道附和的笑声,也就够了。 这场夜宴,大约是谢长庚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最为特殊的筵席。 他能走到今日,说刀头舐血,亦未免轻飘。何等大风大浪没有历过,又岂会将慕宣卿的冷待放在心上。 这个年轻的长沙王,不但完全无法与老王相提并论,在谢长庚的眼里,亦不过一个意气用事的王侯子弟而已。 血气有余,能力不足。 老实说,这趟回家,他没有想到,慕氏女不等自己回来便不告而别,更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趟长沙国之行,会如此不顺。 连见新婚妻子一面,亦是困难重重。 慕氏以他纳妾为借口,意欲中止婚姻,和他断了关系。 此固然是个缘由,但想来,也未必真的只是如此。 如今的自己,已远非三年前能比。如今的长沙国,于他而言,价值也所剩无几了。 倘若除去别的一切不论,仅以当初他求婚的最直接目的而言,其实,他也并非不能接受这样的局面。 往后,倘若长沙国有变,他自会全力相助。如此,也不算辜负老长沙王当初同意将女儿下嫁给他的目的和对他的提携之恩。 但是,人人都知他与长沙国的关系,包括刘后和她背后的刘氏家族,各方角力,隐隐已成平衡之局,他游走其中,在筹谋的关键时期,更宜隐而不发,以不变应万变。 倘若传出婚变消息,无疑将会引发各种猜测和怀疑,乃至打破这种平衡。 这于他而言,将会是个不小的麻烦。 所以思虑过后,他还是决定维系这门姻亲,尽快将事情解决,带慕氏女回去。 谢长庚来到了长沙国王女,亦是自己那位新婚以来便没见过面的妻的寝屋门前,看了眼身旁那个名为带路,到了这里,却还不肯让开的仆妇。 慕妈妈隐隐已猜到了王女的举动。 但是她又不敢相信,仅仅因为谢家表露出了纳妾的意图,王女何以竟会决绝至此地步。 她更担心,王女会伤害到了自己。 倘若有需要,哪怕是为王女付出生命,她也不会有丝毫的犹疑。 但从那个离开谢家的早上开始,王女便仿佛不再需要她的保护了。 她更是明白,自己亦是无力保护。 慕妈妈对上这男子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心里涌出一阵难过夹杂着不安的情绪。 她定了定神,朝着屋里大声道了一句“姑爷到了”,方后退了几步。 谢长庚抬手,推开面前虚掩着的那扇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屋里暖烘烘的,亮着灯火,外间屋角,左右各一香几,左边香炉,幽幽吐烟,右边玉瓶,供养一枝腊梅。 熏香和梅花清香相互交织,沁人心脾,扑面而来。 谢长庚停在门边,站了片刻,不闻人声。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前方那扇隔出内外的槅门,望了进去。 那里,一顶香色帐幔半垂半挂,将内室遮得朦朦胧胧。 依旧不见人影,唯有一团烛火,隔着帐幔隐隐晃动,仿佛在引导他向里而去。 谢长庚迈步,走到了帐幔之前,伸手撩开,正要进去,脚步忽地微微一顿,再次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摆设极其精致的女子闺房。 对床的方向,设有一张美人榻,榻边一盏银灯,榻上铺了张雪白的毛毡。 一个女子,容颜如玉,皓腕如霜,手执一卷,半靠半坐,正倚在美人榻上,就着银灯,闲闲翻着手中书卷。 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却作了小妇人的装扮。肩上松松搭了条轻罗披帔,腰束一幅石榴裙,长发绾作懒髻,那金钗却又仿佛不胜发重,无力下坠,满头青丝,便乌鸦鸦地堆在了玉颈之侧。 她仿佛丝毫也未觉察到谢长庚的到来,连他撩开帐幔,站在了槅门之侧,亦没有任何的反应,哪怕只是抬起眼皮,看他一下。 她不过翻了一页手中书卷。玉腕戴着的两只镯子便随了她翻书的动作轻轻磕碰,发出轻微而悦耳的碰撞之声。 谢长庚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会是这样的一幕。 更没有想到,慕氏女会是如此的姿态。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掠过她的身子,最后落到了她的脚上。 石榴裙下,露出她的双足。 她竟未着袜,一双小巧的雪白赤足,便毫无遮掩地踩在毡中,仿佛一对静静卧在雪地里的雏鸽,漂亮之余,于男人而言,自然也透出了一种别的,若有似无的隐含意味。 谢长庚目光有些暗沉,盯着她的双足看了片刻,终于收回目光,走了过去,抬手,将她手中的书抽出,放到一边。 “你便是慕氏?” 他俯视着榻上美人,问道。 慕扶兰依旧靠在那里,抬起眼皮,和他对望了一眼,却没有回应。 她的姿态,轻慢无比。 与她的那个王兄,如出一辙。 来到长沙国后,即便遭到各种冷待,乃至被慕宣卿谩骂,连唾沫都要飞到脸上了,谢长庚也是丝毫没有动怒,泰然处之。 唯独这一刻,当看到这个慕氏女对着自己,亦是如此的态度。他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不快。就如同他刚回家时,得知新婚妻子不告而别时的那种不快。 他的神色,却显得更加温和了。 他凝视着女子那双漂亮的眼睛,慢慢地坐到了她的身边。 “慕氏,新婚之夜,我是不该撇下你走了,但你也知道,皇命难为,我身不由己。上月,我终于回了家,你却已经走了……” 谢长庚顿了一下,用自己能说的出来的最温柔的语气,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母亲惹你生气了。关于戚女之事,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计较。你若不愿,我怎可能违背你的心意,强行将人接来?何况我本也无此意。你我夫妇,你便是再有不满,等我回了家,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慕扶兰笑了笑,依然没有接他的话。 屋里一时静默。 谢长庚伸出手,略带薄茧的掌心,便压在了她探出罗裙底的一只赤足足背之上。 他缓缓地收紧手掌,握住了她雪白的一只脚丫,轻轻捏了一下。 “兰儿……” 他低低地唤她小名。 慕扶兰屈膝,赤足仿佛一条滑溜的鱼儿,一下从他掌心抽离了出去。 她往下拉了拉罗裙,双足便被裙幅遮得密密实实,再无半分显露。 谢长庚看着她的动作,目光愈发幽深,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收了手,改而抬臂,缓缓抽掉插在她发髻里的一支金簪。 满头长发,如瀑散落。 他顺势握住了她滑凉的一把青丝,将她半边柔软身子拢入自己臂弯,俊脸亦靠了过去,唇附着她耳,低低地道:“兰儿,别生气了,这次确实是我对不住你。我刚到家,便立刻来此,就是专程为了接你。明日便随我回吧。往后,一切都好商量。” 慕扶兰突然发力,一把将他推开,冷笑,开口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谢长庚,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我就这么想和你做夫妻?” 谢长庚本就只是虚坐于榻边,一时不防,竟被她双掌给推得跌下了美人榻,模样未免狼狈。 他慢慢地抬起头,见她转过脸来,双目正睥睨着自己。 一张玉面,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9 章 第 9 章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谢长庚的脸色有点难看,但不过片刻功夫,便恢复如常。 他起身,整理了下衣衫。 这一回,他没再坐到榻上去了,但说话的语气,不见半分恼怒。对她方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肆意冒犯的举动,看起来竟毫不介意。 “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他说。 “你到我谢家的这半年,日日侍奉我的母亲,极是辛苦。我母亲的初衷,固然是为报故人之恩,但自作主张,意欲替我纳妾,确实不妥。论贤淑达理……” “谢长庚,你想多了!” 慕扶兰打断了他的话,从美人榻上爬了下去,赤足趿着摆在榻前地上的一双刺绣兰花的精致绣鞋,在他的注目之下,走到镜前,坐到了地毡上的坐榻上。 她握着玳瑁梳,对镜,自顾梳着自己方才被他弄乱了的一把长发,口中说:“我既不贤淑,也不达理。先前之所以侍奉你的母亲,不过是遵从父王从前的教导,想着既嫁过去了,便是再不愿,亦需尽到本分。如此而已。” 谢长庚望了她背影片刻,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后,目光盯着镜中那张娇颜,说:“慕氏,你到底要怎样,才肯随我回去?” 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再不复先前的温和。 慕扶兰那只握梳的手,停住了。 她亦抬眸,看向了镜中那个站在自己身后,双目正紧紧盯着自己的男子。 他开始失去耐心。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她的唇边露出笑容。 “谢郎,你心里对我分明极是不满,方才又何必虚情假意?如这般,直接把话说明白了,不是更好吗?” 谢长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放下梳子,从镜前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着她。 “你既直接问了,我便也与你直言。我是不会再回你谢家了。当初全是出于父王的意思,我才不得已下嫁于你。如今我已改了主意。” “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谢长庚的面上,掠过一缕微不可察的诧色。 他盯着她,渐渐地,神色变得严厉了起来。 “慕氏,容我提醒你一句,婚事乃当初你父王应下的。这几年间,我自问恪守诺言,无任何背约之处。纵然我母亲对你有所得罪,但未曾真的成事,何况我也向你赔了罪,许了承诺。你兄妹却出尔反尔,无故毁约,举止幼稚,如同儿戏!以为我谢长庚,会任由你兄妹拿捏不成?” 他说完,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目光扫了她一眼,再次开口之时,语气又变得缓和了。 “慕氏,你方满十六吧?年岁小,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但你父王与你兄长,谁更值得信靠,谁更得长沙国民众的人心,你心里应当有数。当初订立婚约之时,你兄长便对我怀有偏见,如今他想必在劝你毁约。但你想,兄长再好,你一个女子,难道一辈子都能依靠?” “你还是听你父王安排,随我回去为好。日后,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个耐着性子哄自己的男子,心中一时无限感慨。 倘若不是和他做过夫妻,深知他是何等之人,面对如此郎君,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坚定不移,不为所动? 她摇了摇头,白嫩耳垂上戴着的一副小巧的霁红珊瑚耳坠子也跟着晃动,在垂落双肩的发丝之间,若隐若现。 “你也不必拿我父王来压我了。我问你,你当初登门求亲的目的为何?如今你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既已达了目的,和长沙国的这桩婚姻,于你而言,已是失去了当初的价值,你又何必执着不放?” 谢长庚不语。 “我很愿意相信,你是要信守与我父王当年的约定。但真正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比我更清楚。” “因为这桩婚约,我的父王,他实现了他的所想,为长沙国的子民谋了福利。你更是如此,从中获利巨大。倘若不是父王的赏识,以你巨寇的身份,你何以能够顺利进入仕途,继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 “你和我的父王,因为这桩婚事,都各有所得。可是我呢?你们谁曾为我想过一分一毫?” 她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谢长庚,我实话和你说吧,当日你来求亲之时,在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意中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笑起来也最好看的一个人。可是你来求亲了。父王为了长沙国,把我许给了你。” 谢长庚仿佛一愣,眉头随之微皱。 慕扶兰自嘲般地笑了一笑。 “我是王女,我有我的职责,我无法拒绝,我必须答应。” “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我已为长沙国做了我当做的事,往后,也该为自己考虑了。我不敢自居有功,但当初,我确实成全过你,这一点你应当不能否认,我希望今日,你亦能成全我一回。倘若如此,我感激不尽。” 谢长庚的神色有点僵硬,盯着她,没有开口。 慕扶兰也不再说话了。 屋里静默了下去,气氛却有些压抑。 “此事日后再说。如今你还是先同我回去!”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冷冷地道。 “日后又是何时?”慕扶兰问他。 他不应。 “是等到你成就大事的登顶那日?” 谢长庚的脸色微微一变。蓦然抬手,压在了她的一侧肩膀之上。 仿佛突然压上一副千钧之担,慕扶兰身子一歪,人便跌坐到了镜匣前的地毡之上。 他跟着,缓缓地蹲了下来,蹲在她的面前。 “慕氏,方才你在说什么?” “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的语气极是温柔,仿佛在哄孩子,那只手,却始终未曾离开她,顺着她的肩,慢慢游移到了她的脖颈之侧。 仿佛爱抚似的,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下她幼嫩而光滑的脖颈肌肤。 “告诉我。” 他微微眯着眼,盯着慕扶兰的双眸。那只手突然加重力道,握住了她细细的脖颈。 仿佛一只就要被猎人折断脖颈的天鹅,慕扶兰被动地仰着头,却没有做任何的挣扎,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两道投向自己的阴沉沉的目光,笑了。 “谢长庚,莫非真的被我猜中,你要杀我?” 谢长庚慢慢地松开了钳着她脖颈的五指。 慕扶兰蹙眉,将他的手拂开,抚了抚自己的脖颈,披回方才滑落下去的披帔,方道:“娶我的目的,你已达到。这桩婚事于你而言,更是失了当初的意义,至多鸡肋罢了。你却忍辱负重,唾面自干,忍受我王兄这般的羞辱,强行要将我接回。不是另有所图,是什么?” “如今你也算是朝廷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以你今日之地位,你若依然有所谋,剩下的,也就是那个位子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有什么不好猜的?” 谢长庚望了她片刻,从地上站了起来,冷冷地说:“慕氏,我见过很多自作聪明的人,那些人,往往没有好下场。我不希望你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婚姻之事,由不得你慕氏任性。你已是我谢家妇,我既来了,你便要随我回。至于你的所想……” 他顿了一下。 “等日后,看情况,我自会定夺。” 慕扶兰跟着他,从毡上站了起来。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你何必还是如此固执己见?倘若此事当真不便叫外人知晓,你我何不各自退让一步?我可以暂时将事情隐瞒下去,包括我的兄嫂在内,不会透漏半句。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留我的长沙国,对外声称养病便是。” “你放心,我不管你所图为何,与我没有半点干系,方才正如你所言,不过只是我的胡乱猜测罢了。我固然想要和你脱离干系,但也不会蠢到因此而替长沙国树一仇敌。” 谢长庚目光微微闪烁,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但我不想再瞒你了。” 慕扶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我有过别的男子,非完璧之身。” 她的语气平静,就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谢长庚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底倏然涌出一片阴霾。 她却恍若未觉,反而一笑,笑颜绝美,浑不在意的样子。 “我听说男子为了大志,可忍胯下之辱。谢郎,我已向你告知我这连父母家人也不得而知的隐私之事,再无半分隐瞒。倘若你连这也能谅解,不予计较,还许我做你谢家之妇,侍奉你的母亲,我便再无二话,随你回去便是。” 她说完,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回到那张美人榻前,爬了上去,双腿屈膝并拢,仿佛刚开始他进来时的模样,靠坐在那里,微微翘着下巴,望着他。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到。 谢长庚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迈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走到了美人榻前,双眼冷冷地盯着慕扶兰,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探向了她的石榴裙。 慕扶兰依旧坐着,一动不动,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0 章 第 10 章 裙底犹如骤然侵入了一股幽幽寒气。 肌肤发紧,脊背寒凉。 就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慕扶兰的思绪,却悠悠荡荡,飘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原本早已忘记了的那个夜晚。 巴山秋雨,西窗红烛。那一夜,痴心等待了多年的如意郎君终于归家了。 他仿佛甚是喜爱她美丽的身子和柔媚的姿态,事后,并没有立刻睡去,还是将她抱在怀中,继续爱怜。 能得到郎君的喜爱,她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她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她希望他也能记起他们的初遇。她缩在他的怀中,鼓起勇气告诉他,三年之前的那个春天,就在君山的老柏之旁,他曾经路过,帮自己救起了一只跌落悬崖的小鸟。 他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件事,茫然了片刻,才终于想了起来。 他笑了,对她说,那日他是去拜访药翁的。却没有想到,下山遇到的那个小女孩,便是长沙王的王女。 原来那时,他便已经见过她了。 郎君的回应,并无想象中的热烈。这令她稍感失落,但是当她埋首在郎君怀里,聆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时,她便又被心满意足的幸福之感所淹没了。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她期待并且也深信从今往后,她会与她的谢郎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但是很快,她便知道了。她嫁的这个谢郎,并非全是从前相思梦中那个笑起来连天地仿佛都会为之失却颜色的男子。 戚家灵凤,在她亲自主持之下,很快便进了门。 此后的几年,谢长庚极少在家。他永远都是那么忙碌。要么驻兵河西,要么各处平叛。 她是他的妻,要侍奉婆母,主持中馈,怎可能去往他的身边陪伴? 她和他聚少离多,一年也难得见上几次面。 唯一的安慰,便是第二年,她便生了熙儿。 熙儿聪明又活泼,是她的心头之肉,陪伴着她,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她以为日子原本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却没有想到,熙儿四岁的那一年,她的命运随着丈夫的一个举动,骤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 那时候,国中的藩王之乱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国乏民疲,她的丈夫,也终于动手了。 有人密报朝廷,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于西北养兵蓄锐,图谋不轨。朝廷这两年,本就忌惮于他的势力,恐惧,欲夺兵权。他便在西北举兵,公然造反,朝着上京而去。 朝廷为之震动。原本图谋上位,相互狗咬狗了十几年的赵氏藩王们,仿佛嗅到了大难临头的气息。他们中止了争斗,在齐王的游说下,与掌控着傀儡皇帝的刘后达成了暂时的妥协,全力联合反击,以保住传承了几百年的这座赵姓江山。 阿兄几年前不幸罹难,阿嫂思念成疾,刚刚去世。慕扶兰带着熙儿赴岳城奔丧,当时还没回去。谢长庚派人来接她,要将她母子接回到更为安全的夔州。没有想到,路上发生了意外。 他们的行踪暴露,朝廷派兵突袭拦截,慕扶兰和熙儿被捉走,囚禁在了蒲城。 朝廷以她母子的性命为条件,要求谢长庚交出鄜城,即刻退兵。 那时候,谢长庚刚刚拿下鄜城。 拿下鄜城,意味着他打通了连接他后方基地的道路。有了这座城池,他攻守自如,南下可取上京,东向可至洛阳。 谢长庚没有答应条件。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派人奇袭了齐王府所在的濮阳城,捉了在那里养病的齐王世子赵羲泰,以赵羲泰来反制齐王。 赵羲泰体弱多病,是齐王唯一养大的儿子,十分珍爱,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 慕扶兰带着熙儿,就这样沦为了人质,在蒲城艰难度日。 这一囚,便是将近一年的时间。 终于有一天,她等来了救她的人。 袁汉鼎来了。 王兄去世之后,长沙国除,但岳城还在,这几年,一直是袁汉鼎守着最后的慕氏家族。 他买通了齐王的人,混入城中,设法见到了慕扶兰的面,告诉她,被囚的齐王世子病重死了,但消息还未传出,谢长庚决定尽快攻下蒲城,在兵临城下之前,带出她母子二人。 袁汉鼎于深夜将她母子带出了囚牢,只等天明城门开启,里应外合,立刻将人送出。 或许是劫数使然,尚未出城,营救被发现了。城门紧闭,面对汹汹追兵,慕扶兰让袁汉鼎带着熙儿逃走,设法躲藏起来,务必保证熙儿安全。 她狠着心,推开了流着眼泪,一双小手死死拽着自己衣角不放的儿子,甚至连最后的亲吻道别都来不及,便就此母子分离,天人永隔。 她被捉了回去。 很快,谢长庚兵临城下。 齐王那时也知道了儿子的死讯,暴跳如雷,将愤怒全部转到了慕扶兰的身上。 被囚禁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慕扶兰早就明白了,自己的丈夫,是不会因为她而停止前行脚步的。 她活着,不但是他的累赘,接下来等待她的,也将会是无尽的侮辱和摧残。 唯一的庆幸,便是熙儿终于得到了保护。 她相信袁汉鼎会护住熙儿,将他安全地带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最后的时刻到来之时,她别无选择,唯有自尽。 她的尸首,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日晒,晃晃荡荡。 三天之后,谢长庚攻下了蒲城,屠城,厚葬慕扶兰。 第二年,他占领上京,杀了刘后和皇室贵胄。那一天,城门前流出来的血,几乎染红了半条护城河的水。 新的皇朝,踏着旧王朝的枯骨和脓血,就此立基。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英明而果决,登基之后,废藩国,革旧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四海归附,万民拥戴。 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 那个冬天,白雪皑皑,京城之中,家家户户门缠缟素,为前些日刚刚去世的太后举哀。 皇帝是个大孝子,早年丧父,据说少年微时,曾累太后担惊受怕,如今坐拥天下,自对太后悉心奉养。多年之前,太后不慎中风之后,常年卧病在床,皇帝只要人在宫中,不管多忙,早晚必会亲自过去探望侍药,从无间断,孝心敬行,赢得臣民交口称赞,如今太后去了,丧事自然隆重无比。 停灵大殿之内,继后戚氏身披重孝,带着后宫里的妃子,跪在太后灵前,恸哭到了深夜,体力不支,几欲晕倒,这才听劝,被宫人搀扶,回到寝宫歇息。 她刚入寝宫,还没来得及坐,皇帝身边的亲信曹太监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太监走了进来。 曹太监脸上带笑,说自己来传陛下的口谕。 戚灵凤急忙来迎。 曹太监用尖细的嗓音说:“陛下有旨,戚后贤良淑德,侍奉太后多年,深得太后之心。如今太后驾鹤归西,皇后一并殉葬,到了那边,再替朕好生侍奉太后,以尽孝心。” 戚灵凤脸色惨白,跪都跪不稳了,当场软在地上,直到看到太监取出带来的绳索,这才如梦初醒,从地上爬了起来,嚷着要去见皇帝,把事情问个清楚。 平日对她毕恭毕敬的曹太监,此刻神色变得阴森无比,命小太监捉住她,道:“陛下去看皇长子殿下了,不会见你。皇后,奴婢下面说的话,全是陛下的话,你听清楚了,免得做个自以为被冤死的冤死鬼。” 他咳嗽了一声,模仿着皇帝的口吻,冷冷地道:“戚氏,你以为你兄妹当年对元后做下的事,朕不知?朕早就知道了!不过是看在太后离不了你的份上,容你暂时活于世上罢了。朕让你做了这么多年中宫,留你全尸,也算还了你戚家当初对太后的救护之恩。如今太后去了,你还不死,活着做什么?到下头再陪她老人家便是了!” 戚灵凤如遭雷劈,起先高声呼冤,胡乱撕打着太监,状如疯狂,待听到自己兄长已被革职待斩,戚氏满门,数百子弟,全部坐连,涕泪滂沱,瘫在了地上,不住磕头,说全是自己的过错,哀求曹太监,容她去找皇帝求情。 曹太监一脸冷漠,命小太监动手。 两个太监将戚后按在地上,另两人拿了白绫,缠在她的脖颈之上。 戚后拼命挣扎,双脚乱蹬,踢得宫鞋也飞了出去。 世间繁华,万般富贵,她统领着后宫,尊贵无比,是世人口中争相称颂的贤后。她活得正当滋味,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白天,才刚与她当着群臣一道祭奠太后的皇帝,竟会突然翻脸,无情至此地步。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多年以来,她真心孝顺谢母,对原本是姐夫的谢长庚一片痴心,以妾的身份委屈入了谢家之后,对慕氏女也是礼数周到,没有仗着谢母的宠爱而对她有所不敬。 当年她之所以做了那件事,将她母子回程的消息悄悄漏给齐王的人,也不过是出于一时糊涂罢了。 她早就懊悔了,从前不但在神明面前忏悔过,为了弥补过错,这些年,更是做了许多善事。世人提及戚后,谁不是满怀敬意,交口称颂? 现在,就在她已忘记那件事情的时候,她没有想到,太后刚去,自己竟也就要随同殉葬了。 她实在不知,皇帝是何时知道那事的。想到这些年来,他不动声色,等的就是太后离去的这一天,她便不寒而栗,如坠深渊。 谁都有行差踏错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杀过人,染过血? 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可怕对待。 她怎肯就此死去? 但她又怎敌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太监和缠在脖颈上的催命绳索? 她的脸孔慢慢地由血红变成了紫色,双眼翻白,鼓涨暴凸,血瘢点点,舌头亦从嘴里伸了出来。 足足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她几乎被勒断脖颈,这才彻底断了气,停止徒劳而痛苦的挣扎,被活活勒死在了这座片刻之前还属于她的中宫之中。 殿宇之外,夜空沉沉,北风怒号,雪片狂舞,仿佛有魂灵,在悲泣和震颤。 那一夜,是如此的寒冷。 那种透骨的寒意,直到此刻,仿佛还在向着慕扶兰侵袭而来,一寸一寸,渗入她的肌肤。 她打了个寒噤。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美人榻侧,那男子的两道目光。 谢长庚的动作,随了她配合的举动,骤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滞,终于慢慢抬眼,看向了她的脸。 她便如此靠在美人榻上,双手握着被掀开的石榴裙摆,抬着尖尖的漂亮下巴,睥睨着正探手向她而去的自己。 谢长庚和她对望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缕夹杂了几丝狼狈的神色。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站直身体,盯着她,咬牙,低低地道:“淫娃荡妇!” 慕扶兰收拢双腿,不紧不慢地放下了自己的裙摆,整理了下,连双足也遮掩得密密实实了,说:“谢郎,当初就算你知我如此,难道你便会因此改变主意,不再求亲于长沙国吗?” 谢长庚面容微微扭曲,转过身,大步而去,再不看她第二眼。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1 章 第 11 章 空空荡荡的大殿,光线昏暗,幽阒无声。 十四岁的少年,孝衣如雪,面容苍白,一抹削瘦单薄的身影,静静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亲的长生位前。 牌位之前,供了一盏长明清灯,一点灯火,日夜不灭。前头是张神案,上头摆了只小鼎炉,里头插了燃香,近旁还有一壶供酒,一盘供果。 少年的目光,凝视着那点长明灯火,一动不动。 殿口,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之声。 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终于来到了他母亲的灵宫。 但他没有进来,而是止步于殿外。 皇帝正当盛年,男子一生当中最为精壮的年纪。虽在为太后服孝,脸上亦带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严,依然令人不敢直视。 他望了眼幽暗的内殿,转向慕妈妈,问:“何事?” 这些年一直伴着熙儿的慕妈妈跪在槛内,低声说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后十年祭,故殿下斗胆,今夜请陛下移步至此。” 身后狂风怒号着,裹着来自漆黑夜空的雪,从高大的殿檐上空扑向了洞开着的大殿之门。风掀动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隐隐露出内里所着黄团龙袍的一角。 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终于迈步,跨进门槛。 “你们都出去。” 慕妈妈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一扇殿门,将漫天的风雪,关在了殿外。 皇帝循着大殿深处那团晃荡昏暗的长明灯火的指引,缓缓走到少年的身后,停住。 少年从母亲的长生位前起身,转过来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 他不能说话。 十年前起,从蒲城脱身之后,他便不能说话了。 曾经那样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一夜之间,彻底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变成一个哑巴。 后来,尽管太医用尽方法,也是全无功效。 宫人们暗中传言,道皇长子殿下这是年幼时受了极大惊吓,以致失声不能言语。 皇帝望了眼长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对着面前向着自己拜于地上的单薄身影说:“明日父皇会叫人来此祭奠你的母后。” 少年依旧俯伏于地,恍若未闻。 皇帝走到少年面前,弯腰,伸手轻轻握住了他肩膀,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少年慢慢地抬起脸。 这张脸,苍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实是清俊秀美。 皇帝起于微,马上夺的天下,被大臣们奉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但据说他年轻时,容貌俊秀,风度譬如文士。 少年的面颜轮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双眉眼,宫人们传言,其实更像元后。 元后十年前便身故了。据见过她的人传,元后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一代国色,貌若天仙。 皇长子殿下的容貌,结合父母所长,龙血凤髓,自然出众。 唯一遗憾,便是他失了言语的能力。 皇帝注视着面前这双望着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儿,朕知你心里应当有些不平。你莫怪父皇。你是朕的长子,朕亦知你聪慧过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言语,朕怎会不让你做皇太子?” 他顿了一顿。 “你虽做不成太子,但朕必会保你一生安乐。你的母亲倘若有灵,她应也会放心的。” 少年凝视着皇帝,唇边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个头,随即起身,来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壶,将三只倒扣着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 他取了第一杯,洒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过长生牌位,自己饮了。 做完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双目望着皇帝,向他郑重叩首。 皇帝迟疑了下,终于还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灵祭奠过后,饮了。 他放下杯子,转身说道:“你起来吧。地上冷。” 此刻倘若有外人在侧,必会惊讶。 皇帝说出这句话的语调,是平日罕见的温柔。 少年并未起身,双目依旧望着皇帝。 “父皇,儿子多谢您的看重。但我并不想做皇太子。” 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我只是想问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为何不来祭奠我的母亲?” 少年的声音有点低沉,却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大殿里的空气瞬间仿佛被冰雪冻住。 长生位前的那点灯火,突然摇晃,明灭不定。 皇帝看着少年,半晌,仿佛才回过来神来。 “熙儿!你能说话了?” “你何时能说话的?” 一时之间,他顾不上少年这话里隐含着的对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脸上露出无比的惊喜之色。 “早几年前,我就已经能说话了。只是不想开口罢了。” 少年道,看了一眼长生牌位。 “父皇,倘若儿子没有记错,这些年间,你从没有到过这里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儿子的请求,父皇你大约也是不会来此,是不是?” 皇帝望着神色淡漠的少年,面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没有做声。 “父皇,你是不屑来,还是根本就没有将我母亲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 少年蓦然提高声量,字字句句,宛若质问。 皇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皱眉。 “大胆!你敢如此说话?” 少年看着皇帝,笑了。 “是啊,您是大周的开国帝君,这个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荣,万民安泰,日后,必洪图社稷,国祚延绵。儿子可以预见,许多年后,当史官为您作帝王列记之时,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足以比肩。” “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倘若没有您的精血,何来我今日血肉之躯?” “可是我告诉您,不管他们如何赞颂您,敬拜您,在我的眼里,父亲,您就是个没有良心的冷血之人!” 皇帝盯着的面前的少年,脸色阴沉了下去,眼底隐隐有怒气流动。 少年面上却不见丝毫惧色,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直起了他单薄却挺峭的腰身。 “翰林编修们为您修祖谱时,小心地避过您的少年时代,只说您从小便心怀大志,英武过人,他们不敢说您半句不好。可是您自己心里清楚,您就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从此青云直上。说我母亲那时下嫁,应当没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么对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将别的女人收进了门!” “那几年里,我记不清父亲的模样是怎样的。等我稍大些,我只记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亲必须早早起身,为祖母端茶奉食。而那个名为妾室的戚氏,却能够陪在祖母的身边,笑看着我原本高贵的母亲,在她的眼皮下,忍受着来自祖母的各种挑剔!” 皇帝眉头依旧紧皱,但方才面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渐渐消退了些,默默望着少年,并未打断他的话。 “那些也就罢了。父亲,后来我的母亲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后,不愿做你累赘,更知道你是不可能为她退步的,她自尽而死!”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日,当袁将军带着我出逃,我挣脱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头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少年的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她是长沙王女,原本那样美丽高贵的一个女子,她不该被那样对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她。天气那么冷,她身上却连一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有的,只是被恨你的敌人用刀剑砍斫过后留下的伤痕。血,满身都是血!她头朝下,脚上缚着绳索,被倒吊在了城头之上,风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无忌惮的羞辱笑声里,是那么无助,那么凄惨……” 少年流下了眼泪,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 皇帝神色僵硬,闭了闭目,睁开,朝着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熙儿……”他唤着少年的乳名,声音发涩。 少年眼底却掠过一丝厌憎,一把挣脱开来自父亲的手掌,猛地后退了几步。 “父亲,十年了,您应当早就已经忘记我的母亲了。但我却忘不了她!我总是梦见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吊在城头上的那一幕!” “我不敢指责您,在长达一年的囚禁里,您在打着您的天下之时,是否也曾尽心尽力地想法去救过我们。我更没有资格,要求您为了母亲和我,放弃那座用将士的牺牲换来的城池。您有您的考虑和权衡,我理解!可是父亲,我不能原谅的是,后来您都做了什么?您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 “您封她一个元后的虚名,在她的名号之前,加一串辞藻优美的谥号,再给她建个放置牌位的地方,从此您觉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吗?”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烈,苍白的面庞之上,也泛出了红晕。 “我总觉得她没有离开这里。她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我的父皇!” “熙儿!够了!” 皇帝猛地喝了一声。 “远远不够!要不是你当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么可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些年,如果你对她还怀有半点愧疚,我也就罢了。但你却无情无义,连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来亲自祭奠!” “谢、长、庚!” 少年双目赤红,宛若染血,盯着面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亲,你还是害死她的元凶!” “你放肆!再给我胡言乱语,朕就治你重罪!” 皇帝的脸色铁青。 顿了一顿,他又放缓些语气。 “你还不知,当年害你母子落入敌手之人,便是戚氏。是这贱妇,将消息漏给了齐王之人。朕也是后来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来这里之前,已下令将她正法。” 少年定定地望着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 “父皇,你觉得你这样做了,我母亲便终于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复仇了吗?” 他狂笑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方停了下来。 “十年的时间啊!我母亲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现在才动手……” “父皇,容我问你一声,你是真的为我母亲复仇,还是出于恨恶戚氏对你的背叛,这才等到太后去了,你才动手?” 皇帝眉头紧皱,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风后,人也糊涂了,愈发离不了她。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何必计较早晚。不早了,你该回去歇息了!” 他说完,转身迈步要出灵殿,才走了几步,脚步渐渐凝滞,身影随之一晃。 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身。 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长剑。 烛火摇曳,剑芒森森。 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壶供酒,随即盯着少年,双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惊怒之色。 “你竟敢对朕下手?”他咬牙切齿。 少年笑了起来。 “父皇,你现在是不是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连站都站不住了?告诉你吧,我平日时常看我母亲留下的医书,有一天,我在书里看到了一个极厉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学着调制……” “你这孽障!” 皇帝面容扭曲。 “来人!” 他朝着殿外,厉声吼道。 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来。 他的皇长子,这些年来,绝不允许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灵宫一步,认为是对他母亲的冒犯。 他怎不知这一点?故方才来时,为了避开他这个平日总觉亏欠了的长子,特意将随行全部留在了宫门之外。 直到这时,皇帝方顿悟了过来。 为了等这一刻,自己的这个儿子,想必已经准备了很久。 他这个儿子的隐忍和心机,竟深沉可怕到了这等地步! 皇帝的吼声,回荡在灵殿之中。 大门被推开,慕妈妈奔了进来,看到皇帝摇摇晃晃的背影,大惊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 长明灯火,被卷入的夜风吹得猛烈摇晃,憧憧晃动的人影里,皇帝怒视着自己的儿子,不退反进,朝着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杀朕!” 他走到了儿子的面前,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少年冷眼看着他,便仿佛看着一具没有生命的被摆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牺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脚前,方笑了。 他抬手,修长的指轻轻抚过冰冷剑锋。 “父皇,你可还认得这把剑?这是当日你攻下蒲城,见到我后,你从身上解下送给我的。这上头染过无数人的血,你让我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亲的面前,和他四目相对。 皇帝怒目而视。 少年脸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着皇帝挥剑而去。 在慕妈妈的惊叫声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剑锋,掠过了自己的面额。 并无血光。 “叮”的一声轻响。 他头顶的发冠断成两截。 束在发冠里的他的头发,齐根断裂,散落在了地上。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自己儿子,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父皇,我听说你和我一般大时,为报父仇,出手杀人。儿子没用,但为母复仇之心,并不逊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现在便已杀了你。” “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会再起动乱,我怕我见了母亲,她会责备。” “你听着,我此刻断你的发,便如同杀你。子弑父,天理不容,从今往后,我便没有父亲,你也没我这个儿子!” 他用剑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断发,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走到元后的长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头之后,站了起来,向着长生牌位,一字一字地问:“阿母,儿子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大殿里没有回音。只有跪在一旁的慕妈妈发出的压抑的哽咽之声。 长明灯火,剧烈摇曳。 少年慢慢环顾一圈,凄凉道:“阿母,这些年来,儿子总感觉,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记得小时,他总不在家。有时儿子半夜醒来,看到阿母你还醒着,那么孤单。其实当日,你本不该让袁将军带我走的。儿子不想你一个人孤单单地离去。儿子这就来陪你了。往后,再也不和阿母你分开了!” 他闭目,猛地仰头,挥剑朝着自己的脖颈,横了过去。 “熙儿!” 皇帝大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亦不知何来的气力,竟从地上挣扎而起,与慕妈妈一道,朝着前头那个白衣少年扑了过去。 但是迟了。 剑锋刎过,血溅灵台,一下将长明灯浇灭了。 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只剩下皇帝发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声。 片刻之后,终于被惊动的宫人提着灯笼涌入殿门,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皇帝披头散发,怀里抱着皇长子殿下,倒在了元后的长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儿……不是为父不想来……是不敢来……” 宝剑横地,两人身上,斑斑点点,皆为鲜血。 …… 那种仿佛万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袭来。 慕扶兰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来。 她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整个人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慕妈妈等在外头,忐忑不安之时,突然看见门打开了,谢长庚走出来,急忙迎了上来,正要开口,却见他脸色阴沉,迈开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何事,一时也顾不上他,忙转身入内,先去看翁主如何。 谢长庚径直出王府,回到驿舍,便下令连夜动身。 他的随从十分惊讶。 他平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脸色却相当难看。众人暗自心惊,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但又怎敢多问,忙收拾行装,很快完毕,一行人便离开驿舍,往城门而去。 快到城门口时,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马蹄之声。 长沙国的丞相陆琳骑马追了上来,大声喊道:“谢节度使!留步!” 谢长庚缓缓停马。 陆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马,朝他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没戴官帽,脚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 “谢节度使,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连夜离开?” 谢长庚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笑道:“谢某方才离开之前,已留书在驿丞那里,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转呈上去的。谢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先王已经拜过了,夫人那里,因她到我夔州之后,水土不服,身子不妥。这趟既回来了,索性让她留下再休养些时日。因谢某另外还有要事在身,故连夜动身。多谢长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谢某感激不尽。丞相请留步,谢某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陆琳方才回府,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就得报谢长庚一行人要连夜离开,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来。 原本担心哪里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此刻追了上来,见他言笑晏晏,便松了口气。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罢,说长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劳,送他出城。 谢长庚也未推辞,任由陆琳送自己出去。 城门打开,陆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后,目送他的身影纵马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半信半疑,回城不提。 谢长庚纵马奔驰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随从见他似乎有事,也跟着停马,齐齐望着他。 谢长庚转头,眺望着身后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轮廓的城池,半晌,转过脸,吩咐一个擅长追踪情报的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你留下,潜藏行踪。长沙国有什么消息,就传给我。” “尤其是翁主,给我留意她的动向。一切事,越详细,越好。” 谢长庚神色平静地吩咐。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2 章 第 12 章 慕妈妈入了内室,看见慕扶兰趴在美人榻上,身子蜷团,状若苦痛,大惊,奔了上来。 “翁主,你怎的了?” “是他伤到了你?” 她抱住了慕扶兰的身子,连声地问,见慕扶兰依然不动,慌忙将她翻过来,检查她身子。 慕扶兰低低道了句“我无事”,闭目片刻,定住了心神,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额头和脖颈上,布满了冷汗,但睁开眼后,目光清澈,神色瞧着也很平静。 慕妈妈这才稍稍放下心,忙掏出手帕替她拭汗。 慕扶兰靠在美人榻头上。“人走了?” “方才我等在外头,见他出来,脸色不大好,一句话也无,径直就往外头去了……” “翁主,你与他到底怎的了……” 慕扶兰没有应。 这时侍女传话,道长沙王和王后打发人来了,问王妹情况。 慕扶兰立刻让人回话,说自己等下就去见王兄和王嫂,另外,将陆琳和袁汉鼎也一并请来,有重要的事商议。 一炷香后,她梳好头发,衣衫整齐,出现在了慕宣卿和陆氏的面前。 几乎前脚后步,陆琳和袁汉鼎也一道匆匆入了王府。 慕宣卿对慕扶兰道:“姓谢的已带着人连夜出城走了,丞相去送,他说什么让你留在这里休养身体。阿妹,你们到底怎么说的?” 袁汉鼎和慕氏兄妹一道长大,如同兄妹,陆琳又是姻亲,所以这话,慕宣卿也不避讳。 以慕扶兰对谢长庚的判断,他最后虽然拂袖而去,一句话也没留,但应该算是认了自己提出的那个折中之法——同意和自己脱离夫妇干系,不过暂时不予公布。 果然如她所料。 “阿兄,确实这样。我去了那边后,有些水土不服。他虽还不答应和离,但方才已说好了,让我在这边好好休养,不再强行要我回去了。”她应道。 慕宣卿对这个结果虽然有些不满,但王妹和谢的婚姻,毕竟是父王定的,人又已过了门,姓谢的若是翻脸强行要人,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好歹王妹人没被他带走,便骂道:“今日方知何为厚颜无耻之辈!” 慕扶兰道:“王兄,他人走了,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莫再挂怀。” 陆琳忧心忡忡,在一旁叹气:“这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的闹到这等地步?他走时,虽客客气气,只是我总担心,他会不会心怀怨恨。刘后对我长沙国本就怀有恶意,谢节度使也算是她的人,这回过来,吃了这么一个闷亏,我怕他报复。” 慕扶兰道:“以我之见,谢长庚应当不会这么快就对长沙国下手的。他野心勃勃,我们长沙国如今在他眼里,连颗绊脚石也算不上,就算心怀怨恨,现在也没必要费力来对付我们。日后倒是极有可能。不妨视为远患。” 前世,他做了皇帝后,第一件事便是废了全部尚存的藩国,清洗藩王。 当时长沙国早就已经除了,慕氏剩下的族人,因了她这个“元后”的缘故,依旧得以保有岳城一地,算是众多藩王里的幸运者。 但这一辈子,事情想必就不一样了。 袁汉鼎点头,说:“那么近忧,便是朝廷了。” “去年便有消息,朝廷有意要对我们长沙国下手,正好当时起了江都王之乱,想必不了了之。如今江都王之乱平定,等朝廷喘过气来,怕是又要生事。” 陆氏眉头深锁。“我长沙国历经数代先王的开荒垦田,国中如今盛产谷米织物。在那些人的眼里,就是一块好咬的肥肉!” 长沙国如今虽然不缺粮,不短衣,但兵力却一直有限,常备的军队,只有区区两万人,这也是朝廷规定的藩国所能拥有的最高数量的兵力。 此前,朝廷发难另外几个异姓王时,往往便是拿这个来做文章。 慕宣卿道:“如今不比往日!我们不动,迟早就是死。我正考虑尽快扩兵!” 他望向陆琳。“我长沙国中,可应召投军的壮丁人口,如今约有多少?” “去年户官上报,十六至四十岁的壮丁,约五十万之众。” “好!”慕宣卿点头。 “就算五抽一,也有十万兵源,加上原来的人马,倘若我长沙国有一支十数万的军队,何惧外来之敌?” “如今殿下若是征兵,以民众对王之拥戴,必定响应,只是殿下,此事你想的太过容易。” 陆琳摇头。 “就算我们冒险,暗中练兵,问题是,哪里去弄那么多的兵甲武器?难道让十万军士光身以棍棒上阵作战?如今外头大乱,谁不是在拼命蓄锐?便是我们出钱,也买不到兵甲武器,自己造,就要有铁。但早几年前,藩王乱始,各处大小产铁之地,早被朝廷与那些意欲作乱的藩王各自占有了。先王在时,也曾想过扩兵,暗中于境内寻矿,始终无获,只能作罢。如今一时之间,我长沙国去何处觅铁?就算弄到了手,如此大的兵工造厂,如何才能躲过朝廷耳目?” “难,太难了。” 陆琳叹息。 慕宣卿沉默了片刻,望向慕扶兰。 “阿妹,你方才说有要事商议。何事?” 面前数道目光,投向自己。 慕扶兰开口道:“我知道王兄想扩兵。我想说的,正与此有关。” “我知哪里有矿可采,十分方便,就在我长沙国的汝地。” 几人一愣。 “你们应当都还记得我是如何送信回来救了王兄的吧?应也是神明之示,当时一并叫我知道了此事。王兄明日便可派人去往汝地勘查,倘若属实,不妨以风水之地,另建慕氏先祖陵地为借口,将那里的民众全部迁走,在山中暗地开采铁石,就地铸造。” 慕宣卿大喜。 “难道真是上天要扶我慕氏?实在太好了!明日便派人过去察看!” 陆琳也是激动不已,站了起来,双手背后,来回走了几圈,忽然想起一事,又露出愁容。 “翁主梦兆倘若是真,我长沙国扩兵可待。只是采矿铸造,征兵练兵,绝非一蹴而就,至少也要一年半载方有成效。我怕等不到那时,朝廷就已发难我长沙国了。” 慕扶兰道:“我有个办法,虽然不能拔除祸患,但替长沙国争取些时间,应当还是可行的。当今朝廷大臣里,奸后宠信内史张班,张班表面清正,实则是个贪财之人。何妨重金贿赂张班,让他在奸后面前替我们说些好话。” “江都王之乱虽平定了,但鲁王平阳王还是朝廷祸患。倘若张班能游说奸后先去对付鲁王平阳王,便可替我们长沙国获得扩兵的机会。” “这法子好是好,只是翁主,你怎知他贪财?”陆琳疑惑不解。 慕扶兰知道汝矿,是因为从前长沙国除国后,汝地民众为逃避压得人透不出气的苛捐杂税,逃入山中垦荒,偶然发现大量铁石,消息传出,朝廷闻风而来,占据之后,在那里出了一个大矿。只是后来还没来得及大量开采,国便灭了。 而这个张班,则是后来被杀后,从家中地下起出巨财,价值连城,举国哗然,巨贪面目这才大白天下,只是平日装的好,一般人不知道而已。 “你信我的话便是了。”慕扶兰说道。 因为前次她及时传信救了慕宣卿,在座几人,对她的话,即便感到惊讶,也不敢不信。 陆氏道:“伯父,事关我长沙国的国运。阿妹既这么说了,何妨一试?” 陆琳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我从前在上京做过官,也认识一些人。此事虽不方便自己亲自出面,但寻个信靠的说客,应是不难。此事交给我了,事不宜迟,我明日就安排!” “我尽快带工匠去往汝地!”袁汉鼎说道。 慕宣卿望着自己的妹妹,不顾腿脚不便,起身要向她道谢。 慕扶兰道上有神明,先祖之德,自己不敢居功。 几人又商议分头行事的诸多细节,商议完,已是深夜,散去之前,最后约定暗中行事,严守机密。 自从老长沙王去世之后,长沙国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此刻,便如同忽然又看到了在前指引方向的希望,慕宣卿陆氏几人的脸上,无不露出欢欣之情。 慕扶兰单独叫住了袁汉鼎,问道:“阿兄,我先前叫你留意谢长庚的随从,你可记住了他们的形貌?” 袁汉鼎点头。 “共六人,全记下了。” 他迟疑了下,望着慕扶兰。“翁主,你为何叫我记人?” 慕扶兰道:“谢长庚人是走了,但他生性多疑,何况和我们长沙国又起了生分,我怕他会留耳目。天亮后,你先暗中留意城门附近,看有没有他的人乔装入城。没有最好。如果有,也不要惊动,只需记下落脚之地,到时候,把消息告诉我就行。” 袁汉鼎恍然,立刻答应。 袁汉鼎做事,慕扶兰最是放心,吩咐完,目送他背影匆匆而去,她出神了片刻,转身,回往自己的住处。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3 章 第 13 章 谢长庚晓行夜宿,半个月后,回了谢县。 他深夜到的家门,起先拍门,门房却睡得昏天暗地,毫无知觉。他恐声音过大惊起老母,索性翻墙而入,径直往自己住的东厢而去。 房门虚掩着。他推门入内,点亮桌上的一盏油灯,抬起眼,视线便落到了对面那张床上。 床帐双幅,被一对金钩左右勾住,在两边静静悬垂而下,床里鸳鸯枕、大红被,还是原来的样子。屋里冷飕飕的,寒气逼人。 平定江东王乱之后,照例他需述职,因为长沙国之行,已是延误了些时日,如今亟待赴京。 这些年他极少回家,思及寡母,颇感愧疚。这次离开长沙国后,便想早些回,尽量腾出空,多伴老母几日,随后便要动身再次离家。 等下次回,也不知是何时了,故这趟回程,皆为紧赶。 此刻终于到了,连日赶路,他也有些疲乏,正要放下行装更衣,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之声。 他打开了门。 门外立着一个手中端着烛台的年轻女子,容貌姣好,披散着头发,黑油油的一绺垂在胸前,肩上披了件御寒的葱绿袄,领口松着,露出里头一抹桃红小袄的襟。 看她这模样,仿佛刚从床上下来似的。 见他现身在了门里,她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双目放光,叫了声“姐夫”。 这女子,便是戚家的灵凤。 谢长庚微微一怔,随即抬眼,望向近旁挨着的一间耳房。 那扇门半开门。 显然,她方才应该是从这间耳房里出来的。 “方才我是听到这屋似有动静,便起来看一眼,没想到竟是姐夫你回了……” 她顿了一下,抬眸,朝里望了一眼。 “夫人应也随姐夫一道回了吧?” 谢长庚没做声。 她大约也看了出来,慕氏女并未随他一道回,迟疑了下,又道:“屋里冷吧?家里也不知道姐夫你今晚回的消息,全无准备。姐夫你快进去吧,我给你起个炉,先暖暖身子……” 她说完,忙忙地要进屋。 “你何时搬来这里的?” 谢长庚并未让路,开口问她。 戚灵凤的面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低声道:“就前些日才来的……老夫人不小心受了风寒,秋菊服侍不好,我便过来照顾。老夫人身子好了后,定不让我走,安排我住这里,要我等着姐夫和夫人回来,便……” 她的声音悄歇,垂下了眼眸。 一阵夜风涌来,将她手中的烛火给吹灭了。 四周顿时陷入昏暗。 “……姐夫……” 她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声。 夜色迷离。她的影子略略动了一下。 “夫人暂时不回来,你住这里不便,明日回去吧。” 谢长庚道了一句,语气温和,随即迈步出屋,朝着自己母亲居住的正屋而去。 他来到门前,恰好遇到半夜出来解手的阿猫。 阿猫缩着脖子眯着眼,紧紧拢住胳膊,打着哈欠正往屋里去,冷不丁撞见谢长庚,吓了一跳,惊叫一声,认出是他,又哎呀了一声,转过身,朝里啪嗒啪嗒跑了进去。 “老夫人!爷回来啦——” 她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谢长庚本欲阻止,迟疑了下,停住,任她喊着跑了进去。 很快,屋里亮起了灯。 “庚儿你回了?快进来!” 伴着一阵起身的响动,谢母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谢长庚走了进去,脸上露出笑容,扶她坐回到了床沿上。 谢母看见儿子,十分欢喜,捉住手问他路上的情况,母子叙了几句话,她望了眼门口。 “慕氏人呢?” 谢长庚顿了一顿,转头,命秋菊和阿猫都出去。 “慕氏没回。” 谢母一怔。“你都去接她了,她怎没随你回?” “她自小娇生惯养,到了我们这边,大约水土不服,当时也没和您说,走的时候,其实身子有些不便。故儿子没要她回,让她留在那边,先慢慢调养身子吧。” 谢母皱眉。“竟是这样!她身子不好,当日怎不和我说?她既叫我婆母,难道我是那种不顾她死活的人?” 谢长庚没有接话。 她叹了口气,又小声抱怨:“我就知道!当日她进门,我看她第一眼,那娇滴滴的,身子骨跟风一吹就要倒似的,不是好生养的福相。怎及凤儿……” 她仿佛忽然想了起来,脸上又露出笑容,笑眯眯地说:“庚儿,娘跟你说个事,凤儿过来了,不晓得你方才见到她没有。我想着,她反正也快是我们家的人,就让她住到你那边去了。你这趟回来,在家多住些天,娘挑个好日子,把凤儿的事给办了,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多年的心事。” 谢长庚道:“娘,我正想和你说这个。慕氏既没回,这事还是再等等,现在不便。戚家二娘,往后也不方便再住那屋。您身子要是好了,就让她回吧。” 谢母不悦:“这事先前我跟她说过,她自己亲口答应由我做主的!她要是不回,难道让凤儿一直等?凤儿也不小了,都快二十了!等了你多么多年,你还要她再等多久?” “阿母,慕氏是正室,这种事,她不在,我们若便将人接进来,于规矩……” “我还是你娘呢!” 谢母打断了儿子的话。 “我可不管外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这里是谢县!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过做婆婆的要看儿媳行事的道理!” “阿母,你听我说,现在就让人进门,确实不便……” 谢母定定地注视着儿子。 “庚儿,娘当初为了生你,磨了三天三夜,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了,总算命大,才熬过那一关。你爹白读了那么多书,功名不中,最后只当了个驿丞,家中能有多少进项?你打小聪明,我为了供你读书,天天纺纱搓麻,盼着你能出人头地,好容易将你养大了,总算看到了点希望,不想你又杀了人!那几年里,我担惊受怕,无依无靠,是戚家照应了我。” “你大概早就忘了,但娘却没忘,也不敢忘!那年乡里遭了水灾,凤儿一家带着我逃难,过桥的时候,桥突然被水冲断,连人带车掉进水里。当时我和凤儿的娘都在车里,要不是凤儿抱住桥柱子,死死抓着娘的手不放,娘早就喂鱼去了!娘是活了下来,可凤儿她自己的娘,却就这么没了!” “我们谢家,不但欠戚家的恩,还欠她人命!凤儿在我眼里,比我亲女儿还亲!后来知道你在外头自己订了亲事,没法改,只能作罢。让她做小,本就够委屈她了。现在你要是不要她了,我告诉你,娘就不活了!” 谢母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谢长庚眉头紧锁,迟疑了片刻,起身,跪到了地上,郑重磕头。 “阿母,是儿子不孝,从小累母亲担惊受怕,如今又令母亲失望至此地步。此事并非儿子不愿,而是如今确实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阿母长居家中,外头有些事并不知晓。接个人进门,固然是件后宅小事,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长沙国慕氏认为是对他们不敬,那便有些麻烦。且儿子如今官做大了,朝廷里,树敌也多,背后不知道多少眼睛在盯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事虽小,若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也是有可能的。” 谢母有些吃惊,望着儿子的郑重神色,渐渐止泣。 谢长庚从地上爬了起来。 “阿母,戚氏对母亲的恩情,儿子怎敢忘?儿子倒是觉得,阿母如今这样的安排委屈她了。并非只有如此才能回报。阿母何妨将她认为义女,往后,倘若儿子能够心想事成,必厚待于她,报她当日救母之恩……” 他话音未落,门口进来了一人,“噗通”跪在了地上。 戚灵凤朝着谢母磕头,哽咽道:“老夫人,你对凤儿的好,凤儿感激不尽。倘若因为凤儿惹你母子生隙,那便是我罪该万死!求老夫人千万莫再逼他。明日凤儿便回我兄弟那里去了。” 谢母急忙过去将她扶起,安慰了一番,转头看向儿子,皱眉:“你看看,凤儿如此懂事,比起你娶的那个慕氏女,谁好谁歹,你自己心里应当有数!凤儿自己既也如此开口,此事先便放着,但人都来了,不好再回她兄弟那里去了,先以我干女儿之名在家里住下来,等那个慕氏女回来了再说!” 谢长庚不再表态,含含糊糊地唔了几声,说夜深了,让母亲再去歇息,退了出来。 他回到东厢屋,将门反闩之后,提起行装,走到了柜前,手握住柜门上头的那只门把之时,一顿,忽然想了起来。 迟疑了下,他慢慢地打开了柜门。 入目所见,还是和前次一样。 衣柜里装满女子的衣物。也不知香囊里填的是什么香料,这么久了,幽香依然不减。 谢长庚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日美人榻上刺痛自己眼目的一幕。 石榴红裙,轻霞薄绮。 人前一派高贵,私底下却放荡至此地步,也是匪夷所思。 他扫了一眼柜中她留下的衣物,便仿佛见到了她那张脸,眼底浮出一缕厌恶之色,“砰”的一声,关了柜门。 次日,谢长庚早早地去了正屋,亲手服侍自己的母亲用饭,用完了早饭,他告诉自己的母亲,朝廷还在等着他去上京述职,他恐怕没法再在家里尽孝道了,这趟回来,就是为了和母亲辞别。 谢母万分不舍,但儿子前途要紧,怎好耽搁?点头答应,替他收拾了行装,被戚灵凤扶着,一路送了出去。 谢长庚叮嘱下人服侍好母亲,便动身离家。又是一番兼程赶路,终于在月底时分,风尘仆仆抵达上京。 他在京中早就有了一座赐宅,宅中奴仆齐全,入了宅邸,便沐浴休整,预备明日上朝述职。 深夜,一道来自宫里的密信,悄悄送到了他的手上。 密信来自刘后宫中一个名叫曹金的太监。 这个太监是刘后身边杨大太监的徒弟,早两年前起,便成了谢长庚的人。 每次谢长庚回京,当夜便会收到消息,已是惯例。 这次也不例外。 曹金带出来的,都是谢长庚不在之时,朝廷或宫里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大多他都已知道。 但有一条,引起谢长庚的侧目。 曹金说,内史张班,前几日曾入宫求见刘后。当时进言私密,自己也未能获知详情,但张班所言,似乎是与长沙国有关。 因谢节度使与长沙国有联姻之好,既有消息,便一并告知,供其参考。 谢长庚看完,将信凑到烛火上。 他望着在火苗的吞卷中慢慢化为灰烬的纸,出神了良久。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4 章 第 14 章 次日清早,离辰时还有一刻,朝会便要开始了。 按照惯例,早到的大臣们,先都集中在东朝堂等候,等刘太后带幼帝上朝听政。 众人或坐或站,三五成群,低声议论。 他们议论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刘后面前的红人,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他昨日傍晚到的京城,给宫里递去折子,太后体恤他旅途辛劳,让他不必即刻入宫拜见,先休息一晚,明早觐见也是不迟。 这个消息,早就已经传开。 众人都在谈论他不久前平定的江都王乱的功勋,羡慕他再立大功,此次入京述职,必又少不了封官进爵。 正说着话,堂口进来了一个宫人,传太后的话,道今早的朝会延迟半个时辰,让诸位大臣继续在这里等候。 宫人一走,东朝堂里,顿时嗡嗡声四起。 人人心知肚明,这必是刘太后在单独接见谢长庚。 为了他的觐见,竟连朝会也要延迟,叫自己这些人继续干等在这里。 众人除了羡慕,难免也有几分嫉妒。 于是很快,也不知是谁起的头,众人的关注焦点,就从河西节度使谢长庚的功劳,变成了一条前些日刚传至上京官场里的小道消息。 年初,谢长庚与三年前定亲的长沙国王女成亲,不想遭逢江都王乱,新婚之夜,他抛下娇妻,离家而去,这事也不算什么秘密了。当时有同僚去赴喜宴,一传十,十传百,早已人尽皆知。 但大约是他当时没安抚好新妇,新妇一气之下,后来竟然回了长沙国。就在上月,平定叛乱之后,谢节度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长沙国,想要接回王女。却没想到,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的灰。 他非但没能接回娇妻,据说,还遭到了一向就看不上他出身的年轻的长沙王的羞辱,最后灰头土脸,空手而归。 这条小道消息的最初来源,应该出自于朝廷派在长沙国的监正。 朝廷在每个藩国里都驻有监正官,每月上奏一本,禀告自己当月监察所得。这是本朝设藩国之初便定下的规制。 不管消息的真实性如何,反正对于大多数的在京官员而言,本就对出身莫可多言的谢长庚又妒又瞧不起。从这个立场而言,他们倒都成了长沙王慕宣卿的支持者。能见到谢长庚吃这样的瘪,出这样的丑,茶余饭后,谁还不幸灾乐祸,说上个几句? 现在朝会也因为他的到来而推迟了。 众人索性放开了,开始窃窃私语,你一言我一语地传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对谢节度使的遭遇深表同情。 同一时刻,谢长庚正候在宣政殿外。 虽然人不在东朝堂,但此刻,那里头的同僚们正在谈论着什么,他心知肚明。 昨夜曹金传给他的密信里,也提过此事。大约是怕引发他的不快,只简单提了一句,道他此次长沙国之行的遭遇,已传扬了开来。 谢长庚神色平静,站在殿外等候传召。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刘后身边的大太监杨广树亲自从殿内出来,道太后召见,引着谢长庚进去。 谢长庚跟了进去,行至端坐于殿中的刘后面前,行臣子的跪拜之礼。 刘后不过四十多岁,便已做了多年的太后。十年前,来自长沙国的慕氏皇后薨,次年她被立为继后,所生的儿子,一并被立为太子。 皇帝本就有暗疾,没两年也驾崩了。继位的皇帝年幼,理所当然,一切事宜,都由升为太后的她来听政处置。 她掌权之后,排除异己。被分封在各地的赵姓藩王们,自诩龙子龙孙、天潢贵胄,怎甘被外戚拿捏坐以待毙,无不想着除去奸后,由自己取而代之。 这便是持续了多年的国乱根源所在。 藩王们太多,联合起来反对刘后执政,不是这里造反,就是那里逼宫,刘后纵然再有手段,母家再有势力,也是顾此失彼,焦头烂额。 三年之前,叛乱又起,乱兵直扑上京,刘后派人平叛,却屡遭败绩,上京岌岌可危,正当面临空前压力之时,谢长庚横空出世了。 这三年里,他凭着超群的军事才华,先后帮助刘后镇压了数次藩王的汹汹作乱,刘后的地位这才得以稳固,她怎不对他另眼相看? 她笑吟吟地让谢长庚起来,命宫人赐座,笑道:“你昨日递上的陈情折,本宫与陛下连夜看了,很好。江都王之乱得以平定,你居功至伟。你为朝廷分忧解难,陛下虽年幼,却也知道和本宫说,谢卿乃忠臣良将。你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 谢长庚说:“此不过是为臣的本分。臣奉旨讨逆,赖太后与陛下的洪福,又仰仗军中将士死力效命,方不辱使命。臣原本不过一草莽,有今日之荣,已是感激不尽,再无半分邀功之念。” 刘后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脸上露出笑容。 “谢卿,你年纪轻轻,已做到今日的官职,虽说是因功得封,但再往上,本宫怕你真要成众矢之的。这回,本宫也不再加封你爵位了,改封你母亲的诰命,如何?” 谢长庚下跪谢恩。 刘后叫他起身,又叙了几句话,道:“因了江都王之乱,累你新婚之夜离家,本宫很是愧疚。听说你上月,去了趟长沙国?” 谢长庚抬眼,对上刘后关切的目光,说:“平定江都王乱后,臣有幸获赐归乡探亲的机会,当时回到家中,得知夫人到我那边之后,水土不服,身体欠安,已回了长沙国,臣便走了一趟。” “原来如此。她身体如何了?” “已无大碍,只需多加休养便可。臣多谢太后关心。” 刘后点头。 “但本宫怎的听说,你在长沙国,还遭了羞辱?” 谢长庚面露愧色。 “臣不敢隐瞒。臣出身草莽,为人鄙陋,当初求亲于长沙王时,妻兄便对臣有所不满。如今见我去了,便是怠慢,也是人之常情。” 刘后皱眉:“这个慕宣卿,胆子不小,竟敢如此对你!他知你是我的器重之人,还如此嚣张,日后,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顿了一顿。“长沙国慕氏,对本宫素来怀有恶意。从前曾有人提醒本宫提防慕氏之人。此事,你以为如何?” 她忽然这般发问。 谢长庚说:“长沙王年轻气盛,行事鲁莽,一国之君,尚且如此。长沙国里又缺兵少将,不似别个藩王,个个兵强马壮,有何可惧?日后即便他们真的敢生事,又能翻起多大的水花?” “谢卿,日后,倘若本宫要除长沙国,到时,你将如何自处?”刘后盯着谢长庚,又问了一句。 谢长庚对上刘后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眼睛都未曾眨一下,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别事?” 刘后沉默了下去。 数日之前,她召内史张班商议接下来的定国大计,谈及长沙国时,张班进言,长沙国本就国小兵弱,三年前继位的新王慕宣卿,不但能力远不及其父老长沙王,行事更是鲁莽。听说就在不久之前,他竟独自狩猎,跌下了涧坑,倘若不是运气好,被搜寻的人及时找到了,只怕已经送了性命。而近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他不放妹妹随谢节度使回去,还当众羞辱的事,更是个佐证。 比起并无多少威胁力的长沙国,老谋深算的鲁王和手握重兵的平阳王,才是目下真正的祸患,且长沙国在朝臣眼中,不生是非,按时纳贡,更无作乱造反的确凿证据。朝堂里本就暗中有一种说法,道刘后之所以不容长沙国,乃是出于当年与慕后的怨隙。倘若现在对付长沙国,不但给了鲁王和平阳王以可趁之机,且未免有落人口实之嫌。 张班称,现在并不是动长沙国的好时机。不如日后,等除掉了鲁王与平阳王,真要对付长沙国,也是易如反掌。 刘后当时便觉颇有道理,思忖过后,决定予以采纳。 方才她故意在谢长庚面前如此发问,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而已。 毕竟,他娶了慕氏王女。 现在他的回复,也完全符合她对于谢长庚的预判。 以他那样的出身,一边是妻族,一边是能赐他飞黄腾达的皇权。他会作如何选择,毋庸置疑。 没有自己,他就什么也不是。 刘后放下了心,笑道:“前几日,本宫与张内史议事之时,提及长沙国。他的看法,与你倒也大同小异。毕竟,你也娶了慕氏女为妻,倘若不是迫不得已,本宫也不愿你为难。往后,只要慕氏老老实实,本宫自不动他们。” 谢长庚恭敬地道:“臣替长沙国慕氏,谢过太后的恩典。” 刘后点了点头,沉吟了下,心里很快做了一个决定。 谢长庚去了后,她唤来心腹太监杨广树,说:“即刻替本宫草拟诏书,派人带着赏赐,送去长沙国。” “就说,本宫思及从前与慕后姐妹情深,颇多感慨,记得慕氏王女扶兰,十年前曾在宫中住过,与本宫有旧,本宫有些想念她了,特召她入京叙旧,她身子若是方便,便动身入京。” 杨太监微微一怔,问道:“太后,方才谢节度使不是说她在长沙国养病吗?您又为何召她入京?” 刘后笑了笑。 “谢卿方才那话,你以为是真?十有八九,是他在长沙国碰了钉子,接不回慕氏王女,迫不得已,人前拿来掩饰的借口罢了。” “他是本宫的人,就算本宫现在不动长沙国,也要让那个慕宣卿知道,对谢卿的不敬,就是对本宫的不敬!谢卿而今人在京城,他那个已经出嫁的妹妹,别说没病,就算真的病得要死了,只要本宫发了话,她就得乖乖地随了谢卿给我入京!” 杨太监恍然。 “太后所言极是。这几日,奴婢也听到了些议论,想是那些人平日嫉妒谢节度使,有些话,传得简直没法听。太后您这是一举两得。既警告了长沙国,也是成全了谢节度使的颜面。他知道了,必会感激太后。” 刘后出神了片刻,又道:“不止如此。本宫听说慕氏王女容貌出众,有长沙国第一美人之称。谢卿方才虽对本宫表了忠心,但所谓美人乡,英雄冢,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好汉,就是栽在了女子的手里。你别看慕宣卿如今是这态度,只要谢卿与慕氏女还是夫妇,日后,万一她听人教唆,或是包藏祸心,离间谢卿与本宫,也不无可能。本宫须亲眼看过才能放心。老老实实,也就罢了,料也拿捏不住谢卿这等人物。但若是个不妥之人……” 她的眼底,闪过一缕阴沉之色。 “那就及早想个法子,替谢卿解决了,免得日后留下祸患。” 杨太监低声道:“太后考虑果然周详!虽暂时放过长沙国,但确实要防。奴婢这就去拟旨!”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5 章 第 15 章 诏书抵达岳城的那日,慕扶兰人在君山,正和阿大一道,在药翁的药圃里采收草药。 药翁下山外出已经大半年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须得赶在下雪之前,收完这最后一批草药。 一年之中,最为凛冽的严寒,很快就要降临了。 虽是王女,但在这里,一切事情都是慕扶兰自己亲自动手,和阿大没有区别。 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待在药圃里,跟着师傅辨认不同的草药,忙忙碌碌,是件快乐的事情。 收完了最后的一畦草药,她端起竹篓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竹篓侧旁的蔑刺给刮了一下。 细细的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娇嫩的手指里。 一颗鲜红的血珠子,慢慢地从指尖上渗了出来。 “翁主!城里来了口信!王后让翁主回去,说上京宫里来了使者,要找您!” 这时,阿大从柴门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口中高声嚷道。 慕扶兰的手微微一顿,拔出那枚伤了自己的篾刺,洗了洗手,把剩下的活交代给阿大,便下了山,登船上岸。 已经一个多月了,先前议定的各项事务,正在有条不紊推进着。 张班的路子走对了。王兄的“莽撞”和谢长庚过来时,慕扶兰特意没有阻止的他的“意气行事”,成了长沙国的护身符。就在前些天,传来密报,张班游说成功,刘后应当不会立刻发难于长沙国了。 袁汉鼎那里也来了好消息。勘了一辈子矿脉的老矿丁进入汝地的深山,在勘过地貌之后,激动万分,说山中的矿脉不但储量殷实,且浅埋地表,掘采容易。山外零星分布的几个村落里,人口本就不多,袁汉鼎已迁空人,数千士兵和工匠,开始暗中分批进入山中。 朝廷派驻在长沙国的那个监正官问题不大,他能得到的消息,不外乎是一些公开的事。而在此之前,也发现了谢长庚于离去时留下的那个名叫朱六虎的随从。他混入城中,以货郎的身份,在距离王府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落了脚,每天挑着担子,游走在岳城的街头巷尾。过了几天,一个名叫阿娇的小寡妇搬到了近旁,和货郎做起了邻居。 而王兄这些天,借着巡逻水域的名义,也正忙着在洞庭湖上寻找一个合适的岛屿,建造兵坞。 建成之后,那里四面环水,远离人群,便是有再多的人,发出再大的动静,外人也无法察觉,更不可能得以靠近窥察。 长沙国将会拥有一个天然的绝佳练兵之地。 这些事情,全都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被外人察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个时候,上京怎会突然派来宫中的使者?目的又是什么? 慕扶兰揣着疑虑入城,回到王府,很快便明白了过来。 宫使带来了刘后的诏书,也带来了赏赐,还有一个太医。 宣读完刘后的传诏,那人笑吟吟地说:“慕氏,太后先前听谢节度使说,你的身子有些不妥。倘若真的不妥,太后自然不会勉强。太医留下,替你好生把把脉,吃几副药,等日后身子养好了,也是不迟。” 慕扶兰跪在地上,叩首谢恩。 “多谢太后顾惜。我的身子已经养好了,蒙太后的记挂,随时都可入京。” 片刻后,她慢慢地直起身,说道。 宫使笑容满面:“好,这样就好。既然能去,咱们也不好叫太后等得太久,明日一早便动身,如何?” “一切听凭公公安排。” 陆氏使人安排宫使歇息。闻讯赶了回来的慕宣卿急匆匆回到王府,一见到妹妹,立刻说道:“阿妹你不能去!明早我去回话,说你晚上身子又不适了,去不了!” 慕扶兰没有回应,只问他寻找兵坞所在地的进展。 慕宣卿说,今日他已选定地方,位于湖东方向的赭山岛,四面环水,君山为蔽,来回船程大约一个时辰,岛上半是山地,半是平原,非常适合修作兵坞。 慕扶兰说:“这样就好。王兄你尽快把兵坞建起。王兄你是长沙国的王,切记戒骄戒躁,不立危墙,多听阿嫂的劝。袁阿兄是个值得信靠的人,也极有能力,往后练兵之事,王兄可尽管放心交给袁阿兄,其余事情,也多和陆丞相商量。” 慕宣卿咬牙:“你不能去!奸后这是拿你去做人质!你去了,和落入虎穴狼巢有什么区别!” “倘若如此,我更要过去。我要是寻藉口不去,奸后就会怀疑我们心虚,即便表面不发作,背地里,必定会牢牢盯着我们。那样的话,之前的一切安排都将无法顺利施展。” “阿妹!” “王兄,我知道你从小就对我好,但你不要忘了,你先是一个王,然后才是我的兄长!我们慕氏,倘若连自保都成问题,永远要仰人鼻息,谈什么为姑姑复仇?现在就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失去!” 慕宣卿双手紧紧捏拳,额头青筋跳动。 陆氏眼眶泛红,上前,握住了慕扶兰的手。 “阿妹,你过去之后,务必加倍小心。你孤身一人,那里不比自己家。奸后本就对你心怀叵测,先前我们和谢节度使又交恶,这回你见到了他,牢记忍让,切莫再得罪于他。” 慕扶兰笑着点头。 “王兄,阿嫂,你们不必过于担忧。我走之后,只要长沙国能向好,这就是我最大的支持。我会没事的。一定想办法,尽快回来。” 当夜,陆氏忙着打点送宫使的礼,给慕扶兰收拾入京的行装。慕宣卿也连夜准备贡品,挑选使官,安排明日护送王妹入京的事宜。 兄嫂在为她忙忙碌碌,慕扶兰更是心潮起伏,辗转难眠。 在她以为一切都开始慢慢向好的时候,没有想到,事情突然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数。 这是她先前没有料到的一个意外。 刘后这样将她传入京城,自是不怀好意。 而谢长庚在这里头,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再没有任何先机可凭,要面对的人,又一个比一个狠毒。 她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对,步步为营。 第二天的清早,慕扶兰和同行的慕妈妈以及侍女登上暖车,随宫使离开长沙国,踏上了北上之路。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后,终于,在这一年的腊月,抵达了上京。 她到达的时候,天空里飘着雪,乌沉沉的,云霾低得犹如就要压在远处皇城的头顶之上。马车碾着城外被路人和车马踩踏得一片泥泞的积雪道,穿过高大的京城南大门,进入了天子的都城。 谢长庚前天出城,去了京畿办差,人还没回来。慕扶兰被送到他那座位于城北、距离皇宫不过只隔了两条街的宅邸后,同行的长沙国使者便带着贡品,马不停蹄地去往皇宫参拜皇帝和刘后。 宅子里的管事并不知道夫人要来的消息,之前也没见过慕扶兰的面,愣神了片刻,弄清原委,才慌忙领着宅子里的仆从来拜见她,又将慕扶兰引到了谢长庚住的正房里。 屋子很大,但器具摆设不多,除了必要的床榻几桌,还有一个书架。靠床,架子上挂了件半新不旧的男子冬天外袍,边上悬了柄剑鞘镂刻云纹的长剑,此外再无长物,显得有些空旷。 屋里也没起火炉,冷冰冰的。 说起来也是可笑。 慕扶兰前世十六岁嫁给谢长庚,二十岁死去,四五年的时间,几乎全是在夔州谢县的谢家祖宅里度过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踏入他在京城的这座房子。 她扫了眼四周,视线突然间定住了。 管事知她是长沙国的王女,容貌美丽就不必说了,连同行的几个侍女,也是服饰精致。以为她嫌地方寒碜,赶紧一边叫人起火,一边解释:“夫人莫怪。节度使先前一年到头,也难得在京里住上几回,他也从不叫添置物什,地方简陋了些。这回太后接夫人来,事先也没个消息,怠慢夫人了。” 管事在说什么,慕扶兰完全没有听到。 她的视线落在那柄挂在床头的长剑上,几乎是一瞬间,整个人僵硬了,连气也透不出来。 便是烧成灰,化为齑粉,碾作了尘土,她也能认出来。 这把此刻静静悬在床头的云纹长剑,便是从前谢长庚赠给熙儿的那一把。 也是握着这把长剑,熙儿自刎在了她的长生牌位之前。 慕扶兰死死地盯着宝剑,感到心口犹如又一阵绞痛袭来,人几乎站立不住。 慕妈妈见她脸色突然发白,急忙一把扶住了她,让她坐到近旁的榻上。 “翁主,你怎的了?” 慕扶兰闭了闭目,低低地说:“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吧,歇歇就好了。” 慕妈妈忙叫管事带侍女去认烧水做饭的地方,自己扶慕扶兰,让她靠着榻,觉她手心冰冷,往她身上盖了张带过来的毛衾,叮嘱她先歇着,自己便和剩下的人一道开箱取物,忙着归置东西。 没一会儿,宫里来了个太监,向慕扶兰传达刘后的话。 慕扶兰打起精神去迎。 那太监还很年轻,二十不到,容长脸,长挑身材,穿身紫衣,看起来十分和气,笑道:“我叫曹金,奉太后的命,来给夫人您传话。太后说,路上想必辛苦了,京里又下雪,翁主先好生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入宫不迟。” 慕扶兰垂眸谢恩,慕妈妈递上辛苦钱。那太监却不要,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给夫人传句话而已,怎敢要夫人的赏。谢节度使今日便是不回,想必最晚明日也能回。夫人先休息,我先走了。”说完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慕妈妈忙去送。 慕扶兰走到窗边,慢慢地推开窗,盯着年轻太监在院子的雪地里渐渐远去的背影。 这个年轻的太监,就是从前,那个奉了谢长庚的命,勒死了戚灵凤的大太监。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屋里掌了灯,火炉子也烧得暖洋洋的。 草草吃了饭,沐浴更衣过后,知众人行路疲乏,慕扶兰打发慕妈妈和侍女们都早早去歇了。 雪色映窗,万籁俱寂。屋里一盏烛火无声跳跃。她一个人坐在床边上,眼睛盯着挂在床头上的那把宝剑,终于站了起来,朝着它一步步地走了过去。 她停在了剑前,仰着脸,又看了许久,伸出手,将它摘了下来。 剑分量沉重,有些坠手。 她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剑鞘,将宝剑从鞘中慢慢地拔出来,一寸一寸。 剑芒冰冷而锋利,反射身后烛火的光,仿佛毒蛇的眼,青白里泛着赤。 盯得久了,这剑芒就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团一团流动的血。 血仿佛越聚越多,从剑上,从屋子的四面角落里,慢慢地朝她涌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闭上了眼睛,握着剑的那只手,越捏越紧,到了最后,几乎颤抖了起来。 身后忽然伸来了一只手,将剑从她掌中取走了。 慕扶兰一凛,猛地睁开眼睛,转过了头。 谢长庚不知何时竟进来了,就站在她的身后,她亦未曾察觉。 他将剑鞘也从她的另只手中收了回来。“锵”的一声,长剑入鞘。 “剑是凶器,非你玩物,无事少碰。” 他把长剑挂回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说道。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6 章 第 16 章 剑已从她手里被取走了,她人却还是那样立着,身子僵硬,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 谢长庚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烛火的光,也盖不住她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面颜。 就连唇色,亦是惨淡无比。 方才他推门而入,见她背对着门站在这里,竟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以为她在玩,便走了过来,取走了剑。 现在看她这模样,情况仿佛并非如同自己方才所想的那样。 他不禁疑心这妇人还在怨先前的和离未遂,加上慕氏之人应当也知道刘后对他们一向怀有不善,这回她却被迫入了京城,又和自己同居一屋,只怕心里万分不甘,乃至生怨,这才弄剑于室。 他心里亦随之涌出不快,面上却也没有表露,只道:“你这趟入京,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方才回来,才知你被太后召来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又瞥了眼刚被自己挂回去的那柄宝剑。 “还是歇了吧!” “明日朝会散了,带你入宫!” 他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脱了身上那件半湿的大氅,走到门边,抖去上头沾着的积雪。 慕扶兰勉强止住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挪着沉重无比的步,终于坐回到了床沿上。 慕妈妈早就听到了动静,知谢长庚回了,忙从近旁歇着的那间耳房里出来,和本就伺候日常起居的两个粗使妇人一道送水进来,随后掩门而出。 谢长庚沐浴完毕,穿着整齐的白色中衣,走了出来。 慕扶兰已经上床,盖了被,面朝里地躺了下去。 他神色淡漠,吹了灯,径直走到床前,也躺了下去。两人身体中间,隔了一臂多的距离。随后拉过被子盖上,便闭上了眼睛。 慕扶兰彻夜地醒着,在压来的无边的黑暗和身畔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他早早起了身,洗漱过后,换上朝服便走了。到了快巳时的时分,管事来请慕扶兰,说马车备在了大门之外,请夫人出门,去往皇宫。 慕扶兰已经梳妆完毕,换了衣裳。 谢长庚的全职官名是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镇凉州,兼凉州都督,按品级,是二品大员。 前世,在谢县的慕扶兰后来也曾获封诰命,得过朝廷赐下的诰命夫人赐服。 现在自然还没有,她便穿了预先备好的一套较常服要隆重许多的品月色缎底衣裙。花色是全身纳纱刺绣金银线的百花蝴蝶图案,衣边也饰以金银线纹绦。精美富贵有余,未免也带几分老俗。 她最后看了眼镜里的自己,迈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载着她到了皇宫之外。昨日那个曾来谢府传话的曹金就等在那里,见慕扶兰到了,引她入内,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后在望仙殿。谢节度使在外头等着翁主了。” 望仙殿是刘后平日下朝后的起居之所。 慕扶兰向这这个曹太监含笑点头,跟了进去,穿堂过殿,来到望仙殿外,看见谢长庚就站在那里。 “谢节度使,翁主来了。” 曹太监撇下了慕扶兰,疾步上前,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谢长庚点头,视线投向了慕扶兰。 一道阳光正从琉璃殿顶斜射而下,照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金丝银线,一身富贵,正合身份。 谢长庚扫了一眼,也没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说:“随我来吧。” 慕扶兰的视线从他和那个曹太监的身上收了回来,垂眸跟了进去,步入殿内,远远看见大太监杨广树出来了。 “见太后,我劝你放老实些为好。”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语。 慕扶兰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 谢长庚的双目平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朝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杨广树迈步而去。 杨太监很快到了近前,目光在慕扶兰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便和她寒暄,随后笑说:“太后本就念旧,后来知你二人又有夫妇之缘,早就想将翁主召入宫里叙话了。这回得知翁主身体有些不妥,放心不下,特意派人带着太医去看。好在无事,那是最好,知谢节度使事忙,无暇分身,索性把翁主接了过来。你二人本就新婚燕尔,想必是难舍难分。何况谢节度使又因平叛,新婚之夜便离了家。太后一直过意不去,这回,也算是成人之美。” 慕扶兰作含羞之状,没有说话。 谢长庚笑道:“杨公公所言极是,太后关爱,谢某万分感激。” 叙话间,人便行至内殿。 慕扶兰低眉垂目,跟着谢长庚到了刘后的面前,两人下拜。 谢长庚向刘后表谢。刘后看着两人笑道:“谢卿,本宫这里,你就不必多礼了。你夫妇能聚首,本宫欣慰不已。扶兰小时曾在宫里住过大半年,当年本宫对她就很是喜欢。知你还有事,你先去吧,莫记挂,把人放心交给本宫便是。待本宫和她叙完旧,便替你把美娇娘给送回去。” 她的话里,带了点长辈口吻似的调侃。说完,两道目光落在了谢长庚的脸上。 谢长庚并无多大的反应,应景似的微笑,恭敬叩谢过后,便起了身,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了刘后、慕扶兰,还有那个杨太监。 慕扶兰立刻便感觉到了刘后的态度变化。 她的脸上依旧带笑,和自己叙着话,身上并不见身为一国太后该有的威仪或是威慑,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但慕扶兰却看得清清楚楚,从谢长庚离去后,她的两道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她知道刘后在观察着自己。她那双厉害的眼,绝不会放过来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 即便没有方才谢长庚的那一句话,慕扶兰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展现机灵的时刻。 但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愚蠢。那样只会惹来对方的疑心。 过犹不及,她明白道理。 她一句一句地应着来自刘后的问话,既无聪慧之相,也不至过于蠢钝。 一个被家人呵护长大,涉世不深,泯然于众的中人之材而已。 刘后和她说了些话,忽然问她是否想念姑姑。 慕扶兰点头。刘后便赐她恩典,叫杨太监带她,先去参拜慕后的神位。 幕后身为先帝元后,死后起初,灵位自然供于太庙。几年之后,一场火灾却将供着慕后灵位的那间配殿给烧毁了。此后内廷筹划重建,却因为种种耽搁,工事一直不成,时间长了,便再也无人过问。 如今她的神位依然还列在后殿,那里是给身后获得超越生前份位的荣哀的后妃所设的配殿。 慕扶兰被杨太监带着,走进了那间阴森的后配殿,跪在姑姑的灵位之前,焚香祝祷。 她回到刘后面前,眼角还有些泛红。 刘后和她追忆了些元后当年的旧事,面露唏嘘之色,叹息道:“想当初,你姑姑母仪天下之时,本宫不过一贵妃而已。思及她种种贤良淑德,本宫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可惜天妒红颜,竟叫她早早去了。本宫与你姑姑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何所想所求,尽管告诉本宫。” 慕扶兰眼圈红了,面露激动之色,“噗通”一声,双膝弯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太后,扶兰便斗胆开口了。姑姑灵位本当位列前殿,但听说后来重修明堂之时,工事一再坍塌,礼官说陪享之人命格不祥冲撞所致,才耽搁了下来。” “必是他们弄错了,姑姑怎么可能命格不祥?太后仁慈,倘若开恩,想想法子,帮着将姑姑迁回前殿,扶兰感激不尽。” 她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刘后一口答应,说自己会想办法,叫她起身,又安抚她,慕扶兰方转泣为笑。 这一天,慕扶兰被刘后留到了傍晚,赐她一道用了饭,才叫人送她出宫。 冬天白昼短暂,慕扶兰回到宅中之时,天已黑透。 谢长庚还没回。她进屋,抬眼就看见昨日那柄悬在那里的剑,已是不见了。 应该是被谢长庚给收走了。 她盯着那面空了的墙,在原地站了片刻,白天在宫中,面对刘后的百般试探,自己装痴作呆,压在心底里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突然间翻涌而起,潮水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了。 昨夜一夜没睡,这个白天,又是在漫长的提防和虚情假意中度过,她感到疲倦无比,泡了个热澡,出来,早早睡了下去。 可是一闭上眼睛,她便又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从她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几乎没有哪一夜,她不是怀着对熙儿的刻骨思念而睡去的。 每一次,在梦里和熙儿的相见,醒来,便不过是增了一分她的悲痛和对谢长庚的怨恨。 她自己的前生,纵然早早死去,死状不堪,但在那寄身长明灯的漫长十年里,比起怨恨丈夫的无心无情,她更多的还是厌憎自己。 他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上辈子,在他们相处的第一个夜晚,他对她曾展现过的温情和喜爱,或许都是真的。 他大概也不曾真的忘记老长沙王对他的知遇之恩。 当目睹她最后的死状,那一刻的他,或许也是有过愧疚的。 但也仅此而已。 当那些变成他登顶路上的阻绊之时,所有的温情便会被彻底地撕掉。 在她十三岁那年,从君山老柏旁的山道上走过的那个青衣少年,不过只是一个背影罢了。 那个因利登门求亲,野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江河巨寇,才是真正的谢长庚。 要恨,就恨自己的愚蠢软弱,滋养了他骨血里的自私和无情,它们最后才化为利刃,断送了她的一生。 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当亲眼目睹熙儿自刎于自己的长生牌位前,那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了何为绝望的悲痛和无解的怨恨。 也是那一刻起,她真正地恨起了谢长庚,这个曾是她少女梦中人的男子。 熙儿就那样没了,带着对他的生身之父的怨。 哪怕自己重新获得了新生,一切都能重来,现在的这个谢长庚,他的双手,也未曾沾染上熙儿的血,她也不会原谅他的。 因为熙儿,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生生世世,无尽轮回,永远都不会!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熙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会来陪伴她的。 她已经再世为人了。可是她的熙儿呢,他现在又到底在哪里? 那种从她梦醒归来之后,心口便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肉的熟悉的疼痛之感,再一次地向她袭来。 她蹙着眉,闭着眼,在梦中也痛苦地蜷起了身子,像个初生婴儿那样抱紧双臂,紧紧地将自己蜷成一团。 “醒醒!” 遥远的耳畔,飘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她感到有一只手,仿佛拍过自己的面庞。就如同记忆里,熙儿小时候醒来,用他小手触她脸庞的那种感觉。 “熙儿!” 她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幽暗眼眸。 她满头满身的冷汗,长发紧紧粘在她的面庞和脖颈上,脑海里是片刻的空白。 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着何人。只是睁大眼睛,眼眸里残留着来自梦中的痛楚,在烛火静静透入罗帐的一片昏光里,茫然而空洞地和床边那个正俯身下来看着自己的男人对望着。 “你梦见了什么?” “谁是熙儿?” 谢长庚看了她片刻,视线掠过她依然紧紧自己蜷抱住的身子,语气平淡地问道。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7 章 第 17 章 熙儿是她的孩子。 无论何时,她也舍不下的那块心头之肉。 慕扶兰和床边这个俯视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一动不动。 谢长庚盯着她的一双眼眸。 她那两道原本还带了几分仿佛源自梦魇痛楚的空洞目光,变得渐渐清明了起来。 最后,仿佛终于认出了自己是谁,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慢慢地松了身子,向里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方才一进来,他就听到床里传出一道来自于她的低低的呻吟之声,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悲伤,如同哭泣。 他便走了过来,见她竟是梦魇住了,双眉紧蹙,满头冷汗,睫毛不停地颤抖,两只胳膊抱着她自己的身子,整个人在床上紧紧蜷成一团,看起来极其痛苦。 虽知她厌恶自己,但看她如此模样,一时也是不忍,还是出声唤她,最后将她拍醒了,却没想到在她临醒来时,忽然唤出那样一个名字。 谢长庚盯着她向着自己的一片沉默后背,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也没再追问,站直身体,转身便出了屋。 他去了书房,半夜回,关门后,自己从箱柜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对床而设的那张榻上。 榻是为坐而设的,不够长,勉强可睡。 他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刘后频召慕扶兰入宫相伴。那些在京官员的夫人们得知谢长庚娶的长沙王女慕氏抵达京城的消息,少不了陆续登门造访。 慕扶兰白天忙于应对各路人马,晚上和谢长庚同居一室,床榻分眠,他也早出晚归,彼此暂时算是相安无事。 没几日,便到腊月初八了。 这几年,刘后逐渐开始热衷神佛,不但广布善缘,在她所居的宫中频做佛事,一年当中,逢四月佛诞、腊月初八这两个日子,更要出宫,亲自到敕建护国寺去礼佛。 今日便是刘后去敕建护国寺礼佛的日子。 从皇宫到城外的护国寺,一路的驻跸事宜,不容半点疏忽。出行的护卫之事,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由他担任统领。刘后为表虔诚,五更就要动身出发。谢长庚在三更时分,就已起身走了。 刘后礼佛,自然也少不了带着近侍和命妇。 慕扶兰就在随驾之列。 谢长庚走了后,慕扶兰一直醒着,到了四更多,也起了身,洗漱穿衣完毕,随意吃了几口早点,带了两个侍女,一道坐上马车出了门。 谢宅离皇宫很近,穿过两条街道就是了。 慕扶兰到的时候,天色还是黑咕隆咚的,但刘后要出宫经过的那座皇宫西门之外却火杖通明,亮如白昼。身穿甲胄的御林军们早已分列在宫门两侧。一辆又一辆的豪车,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不绝于耳的辚辚声中,载着如今上京地位最为高贵的一群妇人不断聚到这里。各家奴仆在执事太监的指挥下,依照分位将马车停在指定的位置,列队恭迎刘后出宫。 节度使是外官,二品之职,按照序位,慕扶兰的马车原本应当列后,但执事太监一见谢府的马车到了,立刻笑脸相迎,引到前头靠近宫门的一个位置停妥。 天气严寒,早早出门在这里枯等刘后出宫,对于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命妇们来说,不可谓不辛苦,但能获得随刘后去往护国寺礼佛的机会,却又是件值得夸耀的体面之事,各家各府的夫人们,非但不以为苦,反倒争以为荣。 谢长庚得刘后赏识,这人人都知。连他娶的夫人,据传言,原本应当见恶于刘后的长沙王女慕氏,入京才几日,便也数次得蒙刘后之召宫中作陪。爱屋及乌,荣恩之巨,可见一斑。今早礼佛出行,又如此安排慕氏的随驾位置,更是佐证。 慕扶兰人坐在马车里,也知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接了同车侍女递来的一只暖婆子,闭目靠在座上之时,听到谢府管事在车外说道:“翁主,齐王妃叫人给您送了张裘盖过来。” 慕扶兰睁眼。 侍女开了车门。 一个管事手里捧了张狐裘,站在车前,躬身笑道:“我家王妃说,上京这边冷得厉害,翁主在南边住惯了,王妃记得翁主小时就怕冷,她车里正好多带了一张,叫小的把这个给翁主递过来。” 齐王赵隆是诸多藩王里和皇帝关系最为亲近的宗室之一,早年长居上京,刘后掌权后,和宗室关系紧张,他也回了封地,但仍然主张和为上,一直周旋在刘后和众多藩王的中间,也算望重,这几年,刘后为表对齐王的恩,准齐王每年入京参加宗庙的年祭。 齐王妃应该也是这几日到的上京。 前世后来发生的那些变乱不论。慕扶兰幼时在上京居留的那半年时间里,姑姑和长居京城的齐王妃的关系很好,齐王妃常入宫作陪。慕扶兰那时,确实经常在宫中见到齐王妃,但后来姑姑死去,自己回了长沙国,此后便再无往来。 慕扶兰想了下,叫侍女接了过来,叫那管事替自己向齐王妃道谢,关了车门,叫侍女拿去盖,自己依旧像方才那样,靠坐了回去。 片刻后,宫门缓缓开启,里头传出太监拖长语调的喊话之声:“太后圣驾出宫——” 太监话音未落,列队于宫门之外的两列御林军便齐齐下跪。众命妇也急忙各自下了马车,跪在地上相迎。 人数虽众,四下静悄无声。 慕扶兰随众下了马车,跪在马车旁,看见刘后在仪仗的簇拥之下,乘了一顶坐辇而出,到宫门前,被太监扶上一辆六驷宫车。 谢长庚也现身了。他带着一队护卫,骑马在前,引宫车出发上路。 在冬日五更乌沉沉的天色笼罩之下,这一行人马,迤逦列队,穿过上京空旷的街道,出了城门,去往城外的敕建护国寺。 慕扶兰坐在马车里,闭着眼睛,恍若入定。 护国寺里有高僧,据说梵磬经诵,亡灵便可消孽解冤。 前世,谢长庚在做了皇帝之后,便在护国寺的塔林之后,替他那个死在了敌人手中的元后修了明堂,让寺中僧人为她日夜诵经,超度亡灵。 然而她的一缕魂魄,几度徘徊,悠悠荡荡,终究还是舍不了尘缘里的最后牵绊。 十年里,她始终不去,看着他追封自己为元后,往她头上安了一堆好听的谥号,在宫中给她辟灵殿,在塔林给她修明堂,超度她的亡灵,乃至后来杀戚灵凤。 但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可笑而虚伪。 护国寺渐近,天也渐渐亮了。 慕扶兰睁眼,悄悄掀起暖帘一角,窥了眼前头。 谢长庚领着护卫,始终行在刘后宫车的近旁,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杨太监带着他的几个徒弟,骑马丛后。 慕扶兰知道谢长庚是不会在上京久留的。加上现在,他节度的河西边境也不算安宁,北人一直虎视眈眈。估计年底过去,到了明年初,他就会回河西了。 慕扶兰担忧的是他走后自己的去向。 倘若他们是对寻常夫妇,她的去向便很清楚。 丈夫喜爱妻子,便会带她去往河西赴任。 倘若以孝为大,她便回谢县老家,侍奉他的母亲。 而现在,这两种去向,显然都不可能。 慕扶兰相信自己到京城后的种种表现,还不至于引出刘后的过多猜疑。 她思虑的,是王兄也曾担忧过的第三种情况。自己最后会被刘后以某种借口留在上京,做长沙国的人质。 倘若可能,她急需在刘后的身边弄一个人,好让她能及时得知刘后的动向,预先防备。 不但现在急需。倘若能够度过这一关,在宫中有了自己的耳目,往后回了长沙国,也是有所助力。 慕扶兰的视线在那个名叫曹金的太监的背影上停留了片刻,放下了暖帘。 来到上京,从曹金来传话的那一刻起,认出这个年轻太监就是十年之后谢长庚身边的那个大太监,慕扶兰便猜测,极有可能,他现在应该就已是谢长庚在刘后身边的细作了。 谢长庚为人本就谨慎,尤其在他做了皇帝后,十年间,慕扶兰亲眼目睹,他对人极不信任。 他识人善用,手下能臣无数,却没有一个完全引为心腹的臣子,包括他的那些旧部。 后宫之中,更是如此。 他不允戚后入寝殿一步,对饮食格外戒备。他勤于政务,夜夜批阅奏章直到深夜,案头却必有宝剑横卧。他睡觉的枕下,也藏有匕首,至于嫔妃,御幸完毕便被送走,不允留下共同过夜。 将近十年,绝无例外。 唯独这个曹金不同。 谢长庚平日不但只吃曹金试过的饮食,也允许他留在寝宫里,近身应召。 倘若不是有旧,一个前朝留下的太监,怎么可能得到他如此的信任? 身下乘坐的马车,突然颠簸一下,慢慢地停住。 前头方向,也隐隐传来一阵安顿车马的喧声。 “翁主,护国寺到了。” 管事的声音在车外响了起来。 慕扶兰再次撩起暖帘,朝外看了一眼。 前方便是山麓,山间晨雾缭绕,一条径直修往半山的宽达丈余的笔直山阶,将护国寺的寺门和山脚连接了起来。 朝阳刚刚升起,照在雄伟的寺院大门之上,一群僧人正快步从山门里出来,迎接刘后驾临。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8 章 第 18 章 也不知道为何,当慕扶兰的视线从那两扇开启着的山门之上掠过时,突然之间,一种犹如和前世有所牵扯的奇异感觉,向她袭了过来。 后山的塔林,前世的明堂,她横剑自刎的熙儿。 一幕一幕,交织在了一起,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生出了一种感觉。 冥冥之中,仿佛她是受了牵引,终于才在今天,来到了这个地方。 慕扶兰的心口蓦然狂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想将这感觉抓得再紧一些。 但它却稍纵即逝,犹如电光火石,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迅速睁开眼睛,再次望向山门。 什么都没有了。 那里朝霞初举,晴空轩朗,两扇山门大开。 她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犹如魂魄也被方才那种突然而至,又突然而去的感觉给带走了,一时无法归位。 “翁主,到了呢。” 侍女并未觉察她的异样,爬下了马车,见她还那样坐在车里望着山门,背影一动不动,出声提醒。 不远之外,谢长庚正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下来时,转头瞥了这方向一眼。 茫然间,慕扶兰手指一松,暖帘落下。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过头,起身下了马车。 刘后被下山来的僧人们迎接入寺。一众随从,包括慕扶兰在内,也全都入了山门。 一时之间,寺中钟磬齐鸣,梵音四起。 僧人对刘后毕恭毕敬。为迎接她今日的到来,也应谢长庚的要求,于三日前便不许其余香客上山烧香了。除此,一应接待的准备,也无不妥当。 唯独寺中长老慧寂大师不曾露面。 慧寂大师是得道高僧,精通佛理,本是寺中住持方丈,数年前,将主持方丈的位子让出后,便不再过问凡俗之事。 刘后原本希望慧寂大师能亲自为自己诵经,但听住持说,长老入了后山塔林参禅,不见俗客,也不知何日方能出关,知刘后今日来礼佛,只叫代为转话,道心诚,佛陀便灵。 刘后虽感失望,却也不敢勉强,只能作罢。 一个上午,刘后都在虔诚礼佛,诵了半部的消孽地藏经。中午用过素斋后,略作歇息,待午后诵完另外半部,今日方算功德圆满。 刘后在佛堂虔诚诵经,随驾的命妇自然也一同陪诵。念了半天的经,个个口干舌燥,加上早上起的又早,到了中午,无不疲倦,恭送刘后到了歇息的地方,也就各自散了。 慕扶兰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近旁有人叫了一声自己,转头,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带着几个仆妇站在一旁,含笑望着自己,认出是齐王妃,脚步一顿,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朝她走了过去,见礼道:“早上多谢王妃的好意。本该那会儿就亲自向王妃道谢的,只是当时有些不便,王妃莫怪我失礼。” 齐王妃笑容慈蔼,上前几步,伸手托住了慕扶兰的手,笑道:“我是前几日才到的上京,一到,便听说你也来了,很是欢喜。想起你小时候那会儿,常在宫里见你,知你怕冷。小事而已,何必客气。” 慕扶兰再次向她道谢。 这里是刘后歇息的地方,不便久留,两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离去。 慕扶兰吩咐侍女去将裘盖取来还了。齐王妃推辞,说只是小物件罢了,叫她留着便是。 “东西虽小,却是王妃好意借我御寒的,怎能不还?本就想着等下亲自送还给王妃的。” 齐王妃客气了几句,笑道:“翁主若不累,顺道去我那里坐坐如何,咱们叙叙话也好。” 慕扶兰点头。齐王妃便挽住慕扶兰的胳膊,领她去往自己歇息的地方。很快到了,进去后,叙了几句话,齐王妃忽然问:“我听说,当世有个有名的郎中,姓李,人称药翁,各地游医,这些年仿佛落脚到了你们那里。不知道翁主有没有听说过李神医的名字?” 慕扶兰便猜到了齐王妃和自己示好的目的。 是想为她的儿子,齐王府的世子赵羲泰打听寻医之事。 赵羲泰比她大了几岁。慕扶兰小时候住在宫中时,齐王妃入宫常带儿子。那时的齐王世子,虽然从小体弱,但那会儿,记得他情况也还好,就是平日被禁像普通孩童那样奔走跳跃而已。 时间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慕扶兰对这个幼年在宫中的玩伴,还是留有印象。 大约是从小被限制太过的缘故,他不大爱说话,十分安静。 慕扶兰记得他对自己很好,入宫的时候,经常会带一些来自外头的有趣的小玩意儿给她。 她原本也很愿意和他一起玩。但后来有一次,看到他在御花园里,拿石头把地上的一条蚯蚓切成一段一段。蚯蚓挣扎扭动,他显得很是高兴。 这一幕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有些害怕。后来便不大跟着他了。 再后来,姑姑死去,她回了长沙国,就此再无往来。 最后得知的他的消息,是他被谢长庚抓为了人质,比自己先死去了。 见齐王妃望着自己,慕扶兰点头:“药翁这些年,确实在洞庭落脚了下来,但也时常外出。我来上京之时,他人便出去了,不知何日才会归来。” 齐王妃双眼一亮,忙道:“消息确切就好。翁主,我听说这个李药翁有神医之名,无论何种病症,药到病除,是真是假?” 慕扶兰对上齐王妃投向自己的两道期盼目光,摇了摇头。 “不瞒王妃,我从小也随药翁学过些药理,他是我的师傅。师傅常说,世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神医,他更不是神医,不过一寻常郎中而已,得此虚名,受之有愧。” 齐王妃既不提她儿子,慕扶兰就不问。只是想起赵熙泰这个幼年玩伴,前世最后的下场比自己也是好不了多少,颇有一种命运反复无常之感,便又道:“王妃若有求医之人,日后等师傅回了,不妨寻师傅看看。不管能否除病,师傅医者仁心,必会尽力。” 前几年,眼见儿子渐大,身体却一直不好,齐王妃急着想替儿子娶妻成家,误信一所谓的“神医”,用了虎狼之药。病症起先确实有所起色,不想没好多久,突然复发,且比从前愈发厉害,那个“神医”见闯了祸,也连夜逃走。齐王妃又悔又恨,这几年,只能请太医慢慢再替儿子调理身体。 前些时日,她又听说了神医李药翁之名,有些心动,入京后,正好得知长沙王女慕扶兰在京,今早便特意示好,想向她打听消息。 她原本满怀希望,现在听慕扶兰这么一说,顿感失望。 太医治不好儿子的病症。这些年,她也见识过了不知道多少的“神医”,最后非但没用,反倒让儿子的病症愈发见坏。十有八九,应该又是个徒有虚名的江湖游医,替些穷苦人治了头疼脑热的病症,名声便被吹捧了出来。 既失望了,齐王妃也就不愿在慕扶兰面前提自己儿子病弱,含含糊糊地道:“不过是突然想起来,顺道向你打听几句而已。我晓得了。日后若是有需,便去寻他。” 齐王妃的态度变化,慕扶兰又怎看不出来? 但她说的,却是实话。 药翁从不自诩神医,对慕扶兰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医道精奥,越是浸淫其中,越觉自己技拙。穷毕生之力,解疑难杂症而已。 她也不点破,又坐了片刻,等侍女取了裘盖送来,还了,再次向齐王妃道谢,便起身告辞。 齐王妃怎会不知刘后对长沙国慕氏的敌意。虽然慕扶兰嫁了谢长庚,如今看起来也得了刘后的垂爱,但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今天找她本意不过就是为了打听神医的消息,现在打听完了,感到失望,见她告辞,自然也不再强留。 于是笑着起身,亲自送她出来。慕扶兰请齐王妃留步,带着侍女,回往自己歇息的地方。 今天随刘后来礼佛的命妇人数不少,寺里虽有一片专门供香客休息的普通云房,但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另外腾了片空的禅房出来。 慕扶兰歇息的所在,与齐王妃那里隔了一道横墙,要穿过一扇洞门。 她沿着通道而行,正要穿门而过,忽然远远看见横墙的尽头,一道拐角处,曹金站在那里,脸上带笑,正躬身和谢长庚在说话。 两人身后各自带着几个随从,应是方才偶遇于此,有事停下说话。 慕扶兰心中一动,叫侍女等在后头,自己悄悄拐到那扇洞门之后,借着一丛种在墙边的竹丛的遮掩,盯着那两个人。 之前几次入宫,她常碰见曹金,但却没机会见到这两人碰头。 距离不算很近,她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自然了,即便真有事,以谢长庚的谨慎,也不可能会在这种场合传递消息。她也没想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她想观察两人说话之时的眼神和表情。 虽然谢长庚背对着这边,但太监曹金却朝着自己。他的脸,她能看得清清楚楚。 倘若自己猜测是真,对着一个有不可告人关系的人,曹金的表情或眼神,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表露。 慕扶兰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正仔细地盯着曹金那张带着笑的脸,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翁主!” 慕扶兰一惊,倏然回头,看见身后站了一个华服青年,十八九岁,容貌周正,惜面无血色,看起来一副长久病弱的模样。 虽然已是多年不见,但慕扶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眼前的这人,便是齐王世子赵羲泰。 她一时顿住了。 赵羲泰却显得很是欢喜,叫跟着的两个仆从停步,自己朝她疾步走来,口中说道:“是我,赵熙泰!我母亲求了太后的许可,今日也带我来了,请大师替我祈福消灾。早上在山门外,我就看见你了,当时便一眼认出了你!我们从前在宫里经常见面,翁主你可还记得我……” 他的视线落在了慕扶兰的脸上,双眸一眨不眨,目光微微闪亮。 大约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原本不见血色的面颊之上,忽然浮上一层红晕,大声咳了起来。 慕扶兰心知不妙,回过头,便见谢长庚倏然转头,两道目光,朝着这边射了过来,急忙离开原来的位置,朝着赵熙泰走去,假装自己路过,方和赵羲泰偶遇于此。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19 章 第 19 章 赵羲泰咳个不停,面庞涨得通红。 跟着他的随从见状,慌忙上前,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只药瓶,拔掉塞子,送到他的面前。 赵羲泰就着药瓶,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止住咳喘,恢复了过来。 他的目光里露出一缕羞惭之色,低低地道:“我真是没用,一见面,就叫你笑话了……” “我平日并非一直如此!方才只是没想到会在此遇到你,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一时激动,不小心岔住了一口气。” 他又急忙解释了起来。 慕扶兰笑了笑。 “世子是要去见王妃的吧?” “方才我就从王妃那里出来的。你快去吧!”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说完,向赵羲泰点了点头,唤来侍女,迈步继续朝前而去。 赵羲泰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随着她慢慢地转过脸,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追了上来,再次叫住了她。 “翁主!” 慕扶兰转头。 他望着这张和自己小时的记忆仿佛有所重合,却又变得叫他乍眼几乎不敢相认的绝色丽容,面庞之上,又浮出了一层犹如方才咳嗽未曾退去的淡淡红晕。 “早上看到你的时候,有件事,我就想向你解释了。从前你离开上京,不是我故意不去送你的。我知道你要走,我想去送,只是……” 只是那时候,他的母妃不准他去送昔日的宫中玩伴,那个笑起来双眸弯若月牙儿的小女孩儿。 因为身体不好,母妃对他看管极严。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许动。从小他就没有伴。所有的人对他毕恭毕敬,但却没有人和他玩,看见他过去,还要躲开些,唯恐万一他又哪里不好,就要连累到了他们。 只有她不躲他,和他玩。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无论她做什么。她安静地习字,或者在御花园里荡秋千,他都可以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上好久,从来不会感到厌烦。 赵羲泰顿了一下。 “……当时正好我又病了。后来等我病好,你人已经走了。” “你不会怪我吧?”他小心地问。 那么久远前的小时候的事,小到根本不值一提,倘若不是他提及,她早没了印象。 她可以不去怨恨从前与自己一样,被卷入了残酷的权力争夺战而丧了命的齐王之子,甚至,现在倘若他开口求医,她也可以将他带至药翁面前。但确实无意和他叙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陈年旧事。 “多年前的小事,我早忘记,世子更不必挂怀。”她淡淡地道。 赵羲泰凝视着她。 “翁主,这些年你都过得怎样?几年前,我听说你的父王,将你许给了那个姓谢的巨寇……” 近旁忽然传来一声微咳。 “是赵世子啊?方才在那边遇到了谢节度使,听到这边有动静,怕惊扰了太后,就过来瞧瞧。原来是世子在这里。听说您前几日方到的京,真巧,今日居然在此遇到!” “曹金见过世子了!” 那个曹太监脸上带笑,走了过来,给赵羲泰行礼,随后又转向慕扶兰,恭声唤她“翁主”。 慕扶兰装作刚看到他的样子,瞥了眼曹太监的身后。 谢长庚没过来,依旧站在那里。 赵羲泰忽然听到谢长庚也在,一怔,抬起视线望了一眼,脸上不禁露出微微尬色。 但很快,他的神色便转为鄙夷,双眼冷冷地盯着谢长庚,没有挪开视线。 谢长庚迈步,走了过来,并未入门,停在那扇门洞之外。 他的两道视线,落到了对面赵羲泰的脸上。 “赵世子来此何事?我知齐王妃在太后跟前求过,允世子今日随同入寺。但倘若没记错,行动只限佛堂而已。世子也非稚儿,当知后禅院非你能久留之地。若无要紧之事,还是速去为好。” 他的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平静,但却隐隐透着一种执掌生杀般的命令口吻。 赵羲泰脸色变得有点难看,道:“我来见我母妃,你也阻拦?” 谢长庚一笑。 “不敢。世子既是去见王妃,我叫人送你吧。太后歇在此处不远,万一世子误闯,叫太后受了惊扰,便是我的失职了。” 他转向曹金。 “劳烦曹公公,引世子去见齐王妃。” 曹金应了一声,笑吟吟地上来。 “赵世子,这边随我来吧。” 赵羲泰苍白的面庞,又迅速浮出一缕羞愤的红晕。 他定了片刻,咬着牙,转头向着慕扶兰柔声道:“翁主,我先去我母亲那里了。”说完转头,恨恨地盯了一眼谢长庚,疾步而去。 他的两个随从急忙跟上。曹金也去了。 人一下就走了,只剩慕扶兰和谢长庚两人,一个站在墙门里,一个站在墙门外。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谢长庚的目光有点阴沉,对着站在一旁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的侍女说:“送翁主去歇息。”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脚步却又顿了一下,临走前,回过视线,扫了慕扶兰一眼,冷冷地道:“这里不是自家,无事不要乱走!” 慕扶兰目送他带着随从离去的背影,料他应该没有觉察刚才自己曾偷窥他和曹金的举动,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 晌午歇息过后,刘后诵完了下半本经,近申时,今日礼佛终于完毕,再略略休息一阵,便预备动身归城。 护国寺里撞响晚钟。伞盖、仪仗、御林军各就各位,从山门直到山脚,分列在山阶两侧,僧人也在住持方丈的带领下,恭送刘后下山。 折腾了一天,人人疲倦,队列里的命妇们都巴不得早些下山坐上马车归城,无人发声,山阶之上,只有富贵衣料随了行动摩擦发出的轻微的悉悉率率之声。 从山脚到山门,台阶筑有一百零八级,寓凡尘一百零八法门。步一级台阶,便如跨一个法门,解脱一种业障。 慕扶兰随众,沿着山门外的石阶,一级一级下往山脚,走完最后一级山阶,踩在了平地之上。 管事过来接她,慕扶兰行到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旁,正要上去,突然,心底深处,又涌出了一种类同于今早刚到之时的那种玄妙之感。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她回头。 她转过了头,望向那座已被撇在自己身后的山门。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远处,一百零八山阶尽头的那座山门,如镀一层红金。 一群日暮归巢的山鸟,被晚钟之声惊动,正振翅在山门的正脊上方来回盘旋。 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慕扶兰的视线凝住了。 夕阳光中,她看到那扇大开着的山门之后,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名男童,三两岁的样子,仿佛被山门外的动静给吸引了出来,安静地站在门槛后的一个角落里。 就在那个小小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刹那,慕扶兰的心,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地撞了一下,猛地爆裂了开来。 她竟然仿佛看到了她的熙儿!那个小时候陪伴她在谢县那座阴冷的老宅里,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晨昏的熙儿! 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一个僧人却出来,牵住了男童的手,带着他往里去。 那孩子便被带了进去,但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身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眼慕扶兰的方向。 很快,那个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门之后,看不见了。 慕扶兰的瞳睛放大到了极致,整个人无法动弹,就连呼吸,也停住了。 她有一种感觉。 山脚之下,那么多的人,那个酷似熙儿的男童,他临走前的回眸张望,是在寻望自己。 他在寻望自己! 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周遭的一切,猛地转过身,在周围之人惊讶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中奔了回去,迈步便上山阶,追向山门的方向。 刘后已上宫车,在御林军和太监们的护卫之下,宫车当先,缓缓离去。 谢长庚从随从手里接过马缰,正要上马,回头又瞥了眼身后,不期竟见她撇下众人回去,独自疾步登上山阶,转眼便上了十数级,背影匆忙,仿佛上头有什么紧急之事在等着她。 他眺了眼夕照中的山门,除了一些还在执礼的和尚,没有什么异常。 他皱了皱眉,立刻翻身下马,疾步追了上去,大步登上山阶,从后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人都走了,你又上去做什么?” 他压低声,用只有自己和她能听的到的音量,叱问于她。 慕扶兰气息紊乱,喘息不停,回过头,对上了身后那个男子投向自己的两道满是不悦的严厉目光,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极力抑住此刻胸口之下那血液激荡的心跳,闭目,定住心神,慢慢睁开眼。 “……好似丢了只簪子,想是落在中午歇息的地方了,一时情急,想回去找……” 谢长庚的视线扫了她乌黑的发鬓,慢慢地松开了抓着她腕的手,说:“我叫人回去替你找便是了。” “多谢。” 慕扶兰没看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垂眸转身,一步步地下了台阶,登上马车,放下暖帘,坐了下去。 谢长庚这晚回来,隔着帐帘,对人已在床上的慕扶兰说了一句:“叫人找遍了你去过的地方,说寻不到簪子。” “你还是再好好想想,不是丢了,是到了什么人的手里吧。” 他又说了一句,语气听起来克制而平淡,但不善之意,却呼之欲出。 “晚上回来,才知我记错了。早上出门并没戴,簪子就在首饰匣里。劳烦你了。”帐中传出一道低低的回应之声。 谢长庚一顿。 床帐低垂,她人在里头,却始终不露脸。 他耷眉冷脸,转身去了。 慕扶兰不敢让他看到自己。 她怕自己的眼神或是表情,会泄露她此刻紊乱不堪的心绪。 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着傍晚在山门前看到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告诉自己,那是幻念。 是她太过思念熙儿,才会将别的孩童看成她熙儿的模样,将那孩童的回首,也执意当成是在寻望自己。 但在她的心底深处,另一念头却又如火,令她辗转不宁,恨不得这夜快些过去。 她要再去一趟护国寺,去找那个她傍晚时分在山门外匆匆一眼遇见了的孩子。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0 章 第 20 章 次日早,谢长庚离去后,慕扶兰穿了身寻常人家的衣裳,坐马车出城去往护国寺。 慕妈妈还以为她是昨日有所感触,今天才特意单独再去礼佛,和侍女准备了香篮等物,便随她一道出了门。 马车行至护国寺的山门之下,慕扶兰叫车夫等在此处,自己登阶而上。 和昨日山门之外香车宝马熙熙盛盛的景象不同,今日这里一片清幽。那条笔直通往山门的石阶上,不见半个人影。日光照着林头,藤萝薜荔,空山深处,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之声。 慕扶兰到了山门,知客僧出来。因昨日来的人实在太多,加上她今天穿着普通,自己也未表明身份,便如寻常上山的女香客那样,被引到了观音堂去。 她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叩拜祝祷过后,留下慕妈妈和侍女,自己出了观音堂,向知客僧打听昨天看见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的个头到这里,穿僧袍,却又没有剃度……” 她极尽详细地向僧人描述自己那一眼的所见。 “他是长老跟前的俗家子。” “长老很早以前便吩咐我,倘若有人寻来问此稚子,叫我引人至他面前。” “女施主请随我来。” 僧人说。 昨夜整整一夜,还有今早,在来的路上,慕扶兰坐卧不宁,患得患失。 她怕自己听到寺里并没有那样一个孩子的话。一切不过只是她的幻象而已。 而现在,因为这个僧人的话,那虽然渺茫但却牵住她心肝的某种希望,看起来竟仿佛还能继续保有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她便已经感激得几乎就要落泪了。 她克制住那种瞬间涌向自己的情感,向僧人道谢,随他去往后山的塔林。 僧人引着路,和她说着关于那孩子的来历。 那孩子是个孤儿,出生不久,便被弃于后山塔林,身上带了生辰八字,天煞地孤。想是将他带到这俗世的父母恐惧,怕他会给自己带来不祥和灾祸,这才将他弃了。他的啼哭之声引来了长老,长老后来便将他养在跟前。 僧人说,那孩子如今快要三岁了,还是不会开口说话。长老对他却很是喜爱,不知为何,也分外的看重,破格竟以徒儿唤他,论份位,和住持方丈一样,却又不曾替他剃度正式收入门中,只道这孩子还另有尘缘,在收养他不久之后,便对自己这般叮嘱。 慕扶兰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昨天傍晚那孩子回头看向自己的一幕,心跳止不住地再一次地加快。 “到了,此处便是塔林,长老就在里头,女施主循路进去便可。” 僧人停步,指着前方一条石径说,向慕扶兰合十行礼,随即转身离去。 慕扶兰沿着石径,穿过身畔那一座座静默而庄严的舍利塔,慢慢地朝着塔林深处走去,终于,在她行到了一座塔旁之时,慢慢地停下脚步,看着前方,屏住了呼吸。 前方不远之处,就在塔林之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僧带着一个稚童,两人各自握了一把扫帚,正在清扫着落在塔林周围地上的落叶。 那稚童头梳一只冲天小髻,身穿一件改小了的旧僧袍,手中握了一柄小扫帚,正效仿着老僧,一下一下在扫着地。 他的神情稚嫩,动作却一板一眼,认真无比,身后的那片地,被他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落下。 慕扶兰双眼一眨不眨,望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种唯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再熟悉不过的亲近之感,便向她迎面扑来。 从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归来之始便犹如被剜走一块的空落的心,就在这一刻,被一种不敢置信般的狂喜和心安之感,彻底地填满了。 他就是她的熙儿,她知道。 他转世而归,就像从前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回来陪伴她了。 她双眸泛红,喉咙堵塞,想立刻就奔过去,将他小小身子抱入怀里,再不放开,告诉他,自己就是他的母亲,从今往后,再不分离。她会尽己所能地保护他,直到他长大成人,开始有他自己新的人生。 可是她又害怕这样的自己会吓到了他。 “熙儿!” 她上前一步,试探着,颤声唤出了他的名字。 那孩子停了下来,握着手里的小扫帚,抬起头,望着忽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又美丽的女子。 片刻之后,他迟疑了下,睁大一双明亮纯真的眼睛,慢慢地问:“熙儿是我吗?你就是我的阿母,来接我的娘亲吗?” 或许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的缘故,他的吐字有些吃力,但却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就在听到他用稚嫩嗓音问出这话的时候,慕扶兰再也忍不住了,落下眼泪。 “是,你是熙儿!我便是你的阿母,来接你的那个娘亲!” 她哽咽着回答,用力地点头。 她何来的福泽啊,竟叫上天待她如此恩厚。纵然前生那么多的遗恨和痛,这一辈子,竟还能让她和她的熙儿用这样的方式相遇再做母子。 她向那个小小身影奔了过去,一下便将他搂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亲吻仿佛雨点一般,不停地落在他的一张小脸蛋上。 熙儿被她抱入怀里,起先一动不动,乖乖地任她不停亲吻自己,慢慢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欢喜的光芒。 “我梦见过娘亲来接我。你和我梦里的那个娘亲,一模一样。昨天熙儿就看见你了,可是不敢叫你。” “原来你真的是我娘亲呀……” 他的一张小嘴凑到了慕扶兰的耳边,欢喜,又带了几分羞涩,轻轻和她耳语。 慕扶兰的眼泪流得更凶,将他抱得也愈发得紧。 “娘亲你不要哭……” 熙儿伸出一只小手,替她擦起眼泪。 “好,娘亲不哭!” 慕扶兰急忙忍住眼泪,对着熙儿露出笑容。 “师父!我有名字了!”熙儿眼睛发亮,兴奋地仰起脸。 “她就是我的娘亲!我的娘亲来接我了!” 慕扶兰这才回过神,急忙擦去眼泪,轻轻松开熙儿,转向那个方才一直在旁静静观望的老僧。 怀着无比敬重感激的心,她向面前这手握扫帚的高僧恭敬行礼。 “长老,熙儿是我的孩子,我能不能将他接走?” 道谢过后,慕扶兰问道。 老僧的目光平和而深沉,凝视了慕扶兰片刻,说:“此子本非空门中人,因缘际会,从前寄居于此。如今女施主找了过来,骨肉重聚,天道人伦,老衲怎敢不放?” 慕扶兰深深拜谢,慢慢定住心神,思忖了下,很快便做了决定,对熙儿说:“娘亲的家,在一个名叫长沙国的地方,那里离这里很远。娘亲现在还有事,不能立刻和你一道回去。娘亲先叫人把你送回家,你在家中等着娘亲回来,好不好?” 熙儿一愣,眼睛里露出忧愁的神色,两条小胳膊紧紧地搂住慕扶兰的脖颈,迟疑了下,轻声说:“娘亲,你会不会不回来,又不要我了?” 慕扶兰心又酸又热,将儿子再次拥入怀里,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额。 “熙儿放心。熙儿是娘亲在这世上最心爱的人,从前是娘亲找不到你,现在终于找回了熙儿,娘亲怎会不要你?熙儿听话,等这里的事情完了,娘亲立刻回家,往后,我们再不分开,好不好?” 熙儿松了一口气,脸上重又露出欢喜的笑容。 “好。熙儿听娘亲的话,在家里等着娘亲回来。” 慕扶兰紧紧又抱了儿子片刻,终于放开了他,再次回到慧寂长老的面前,说道:“长老,我今日便安排人上山,尽快先将熙儿送走。” 长老不言,只朝熙儿招了招手。 熙儿朝他奔了过去。 长老面露微笑,慈爱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指着前方那片塔林说:“缘起于此,有始有终。熙儿愿不愿意先和师父一道,把这里的地扫完再走?” “熙儿愿意。” 他立刻点头,奔去抓回了方才那把放下了的小扫帚,转头对慕扶兰笑道:“娘亲,熙儿要先帮师父把地扫完了才能走。” 慕扶兰笑中含泪,点头说好。 她站在一旁,望着熙儿努力扫地的小小背影,拭去面上残余泪痕,转身回到前头,开始安排事情。 她这趟入京,慕宣卿曾替她安排了两个能干的慕氏死士,以随从的身份,随了使官队伍同行而来。 使官贡献完毕,便不能留下,三日内必须回去,但那两个死士暗中已经留了下来,供她驱策。 慕扶兰知自己接下来前途未卜,甚至凶多吉少。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要将熙儿先尽快送回长沙国。 只有熙儿平安地先回了长沙国,她才能放下心,和眼前的这些人周旋。 她一定要尽快脱身。不惜代价,不论手段。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1 章 第 21 章 目下自己处境本就艰难,绝不能让谢长庚对自己的举动产生任何的怀疑,更不能让他知道熙儿的存在,免得雪上加霜节外生枝。 尽管心里万分不舍,但是暂时的分离却是不可避免。慕扶兰的理智提醒她,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在安排好事情后,她不敢耽搁太久。压下满腔的不舍,只能和今天才刚刚回到自己身边的熙儿分别。 她立于通往塔林的后山门口,凝视着那个被送下山的小小身影。 那么小的孩子,分明如此的不想和自己分开,却又这么乖巧,一句哭闹都没有,只是不断地回首张望自己,含着泪花的眼睛里,满是对自己的依依不舍。 慕扶兰一直站在那里,目送着儿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这才转身离去。 她入城回到宅邸时,已是傍晚,谢长庚和前些日一样,这个时辰人还没回来,但一进门,管事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河西那边传来讯报,北人有异动,节度使这个年也不能留在上京过了,三天之后,就要动身回往河西。 慕扶兰面上没什么大的反应,只道尽快叫人给他收拾行装,心里的紧张之感却立刻绷了起来。 原本以为他最快也要年后才走,留给自己的时间,至少还有大半个月。没想到忽然出了变故,竟只剩三天了。 他要走,她接下来的去向,或者说,面临的“命运”的方向,一下就摆到了面前,刻不容缓。 庆幸今天果断安排了熙儿这件大事之余,慕扶兰立刻思量起了前些天起便在心里反复掂量过的一个念头。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要尽快有所行动。 当天晚上,谢长庚回得比平常还要晚些。管事想必已将慕扶兰白天去了护国寺礼佛的事告诉他了,他没说什么,回来和她在屋里碰见的时候,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人便去了书房,很迟才回来,那时慕扶兰已上了床睡觉,帐子放了下来。 他也依旧睡在榻上,和先前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的早上,谢长庚走后,慕扶兰就被刘后召入宫中,说河西不宁,谢长庚就要回凉州了,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慕扶兰依旧扮痴作呆,说他这几日很忙,早出晚归,还没和她提过此事,自己心里也没个准。随他同去凉州或是回谢县侍奉婆母皆可,全凭夫君的安排。 刘后并未久留慕扶兰,盯着她的背影出去了,问一旁的杨太监:“你如何看?” 杨太监道:“谢节度使人都要离京了,慕氏却还不知要去哪里,可见谢节度使对她并不上心。” 刘后点了点头:“本宫也是如此做想。这个慕氏空有其表,性子却唯唯诺诺,人也乏味的很,便是靠着姿色起初博了谢卿欢心,也是不能持久。” 杨太监笑道:“确实。太后不必顾虑她蛊惑离间谢节度使了。” 刘后笑了笑:“这个固然不必担心,但本宫既将她召至上京了,少不得便要再多留她住些时日了。” 杨太监起先一怔,随即顿悟。 长沙国虽说国小兵弱,但也是封王之地,现在太后虽然不打算下手,但保不齐对方不老实,趁乱起幺蛾子。听闻慕宣卿对王妹很是爱护,将慕氏留下为质,自然有用。 “太后这是要以她为质震慑慕宣卿?” “你觉得呢?” 杨太监沉吟了下,小心地说:“太后,奴婢一直不解,太后为何不将谢节度使的母亲也接入上京?节度使手握重兵,尤其谢节度使,虽说对太后忠心耿耿,但人心难测,万一……” 他顿了一下。 “听闻他是孝子。何不寻个借口一并接谢老夫人入京,如此,慕氏留下服侍婆母,天经地义。太后手里既有谢节度使的人质,又有长沙国的人质,岂非一举两得?” 刘后摇了摇头。 “本宫寻个由头扣下慕氏,谢卿必不致反对。但若将他母亲也接来,他必会疑心本宫对他不放心,以其母为质。” 她出神了片刻。 “便是要以人为质,也不是现如今。如今内外交困,正是用他之际,不必节外生枝。” 杨太监忙躬身:“是,是,还是太后考虑妥当,奴婢妄言了。” 刘后笑了笑:“那便如此定了。等他来见本宫,便和他说明此事,扣慕氏在京为质。” 杨太监奉承:“太后英明,无人能及!” …… 慕扶兰出宫回了谢宅,过午,以自己要回访一个在京官员夫人的名义出了门,行至半路,寻了个借口,打发掉随同的管事,在车厢里换了身毫不起眼的衣裳,下车后,改乘一顶预先备好的轿,折往城西的一间酒楼。 内史张班已收到一封署名来自长沙国丞相陆琳的密信,约他今日未时末,在此间酒楼里会面。 张班心中很是疑虑。 前次他收了陆琳重贿,在刘后面前替长沙国做了一回说客。今日忽然又收到他的密信,很是意外,不知对方何以竟大胆到如此地步,偷偷来到上京,更不知他又约自己出来到底所图为何。所谓拿人手软,心里未免忐忑,更是不喜。 但既收到邀约,知自己若是不见,对方必定不会就此作罢,无可奈何,只好脱去官服,乔装悄悄到了信上所提的这间酒楼雅座包间。 张班到了包间门口,看了下身后,确定没有可疑之人盯梢,推门而入。 包间里静悄悄的,不见旁人,只在屏风之后,隐隐现出一道人影。 张班停步,盯着那道人影道:“我已到,你何事?” 那道人影动了一下,从屏风之后转出。 竟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容貌极美,向着自己含笑点头。 张班的目光落到对方身上,一时定住,片刻,才反应了过来,吃惊不已。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慕扶兰道:“我是长沙王的王妹。今日是我借了陆丞相之名,约内史到此见面。” 张班愈发惊讶。 慕宣卿的妹妹嫁了谢长庚,前些时日入了京城,他自然知道。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敢借陆琳的名义将自己骗来这里。 到底居心何在? 他脸色微微一变,迅速看了眼身后。 慕扶兰朝他缓缓走去,微笑道:“张内史不必担心。我今日约你至此,绝无恶意,而是有事与你商议。” 张班这才定住心神,暗暗吁了口气,也不正脸看她,端着神色,冷冷地道:“何事?” 慕扶兰道:“前次多亏了张内史古道热肠,仗义相助,长沙国才得以求得平安,王兄很是感激,我过来时,特意吩咐,说若有机会得见内史之面,须得代他向内史道谢。” “罢了。你一妇道人家,冒充陆琳之名见我于此,想必也不会只是为了道个谢。你还有何事?” 慕扶兰笑道:“我早就听闻张内史不但是个能臣,更是爽快人,今日见面,果然如此,我就喜欢与内史这般的人打交道。内史既开口问了,我便也不扭捏作态。实不相瞒,今日冒昧将您请来这里,是有事相求。” 张班听她原是有事求于自己,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她一双美目凝视着自己,双眸一眨不眨,顿觉轻飘了起来。不自觉地抬了抬下巴:“何事?” “内史身居要位,太后面前的肱骨重臣,想必也是知道,我因长沙国出身的缘故,如今境况不易。谢长庚过两日便要出京,我怕太后扣我留于上京,以我为质。今日大胆请内史出来,便是盼着内史看在我王兄的面上,助我一臂之力。倘若能劝太后打消此念,放我出京,不但王兄那里定会表谢,我对内史,更是感激不尽。” 张班又看了她一眼。 “慕氏,这我就不懂了。你和谢长庚是夫妇,自有情分。这种事情,你不去寻他,怎的求到了我这个外人的头上?” 慕扶兰道:“张内史难道不知他是何等人?他与我又何来的夫妻情分?只要太后开口,莫说扣我做长沙国的人质,便是要了我的性命,恐怕他都不会皱一下眉。” 张班摇了摇头,叹息:“你有如此认知,倒也不是糊涂之人。可惜啊,当初你父王将你错嫁了人。你既求到我这里,我倒不是不愿意帮。只是这个忙,恐怕有些难帮……” 他的视线停在慕扶兰的脸上,停住了。 这个张班,表面端着,实际也是好色之徒。慕扶兰又怎瞧不出他看着自己时眼中渐渐露出的异色?笑道:“我知此事不易。倘若内史肯帮忙,事成之后,我必有所回报。” 谢长庚的夫人,张班心知不好乱动。只是对着这么一个自己找上来求助的美人儿,也是不想一口回绝,听她话下,似乎另有含义,咳了一声,神色端得更紧了。 “你何意?” 慕扶兰朝他走过去几步,低声道:“内史恐怕还不知道吧,谢长庚有谋反之心。此事别人不知,我和他是夫妻,夜夜同床共枕,他怎能瞒的过我?” 张班一愣,脸上轻浮之色顿时消失,双眼盯着慕扶兰,神色变得凝重无比。 “慕氏,你此话当真?” 慕扶兰点头。“千真万确!我曾听到他于梦呓中泄出谋反之言。倘若不是日有所思,他又怎会夜有所梦?他野心勃勃,岂是长久甘愿受人驱策做人臣下的人?便是没有凑巧被我听到他的梦呓,内史恐怕也是双目雪亮,心知肚明。” 张班和谢长庚,一个主内,一个在外,都是被刘后引为“肱骨心腹”的人,如今谢长庚势力大起,张班犹如失宠,以他的品性,怎可能丝毫不为所动? 她看着张班,见他没有出声,继续说道:“我父王当年将我许给谢长庚,本意是想为长沙国求到盟友。哪想他却是个凉薄之人,一切只为自己上位,何曾顾我长沙国半分?长沙国只求自保,与其靠他,不如投靠张内史您。” “倘若内史能助我脱身,不必留在上京为质,我愿替内史监视谢长庚的动向,一旦捉到实证,便呈给内史。” 张班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内心早已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短短几年的时间,谢长庚飞升如此之快,又屡立大功,眼见在刘后那里日益得宠,自己地位受胁,张班表面未曾有半分表露,两人见面,一团和气,但他心里,早就开始焦躁,乃至嫉恨无比。 就在年初,他曾暗中怂恿一个大臣到刘后面前进言,暗指谢长庚有谋逆之便,提醒刘后加以防范,没想到刘后非但不为所动,还以诬告为名将那人治了罪,自此,朝廷再无人敢提半句。 一直以来,张班只恨自己无法捉到谢长庚的谋反证据,今天机会便就这样来了。 慕氏是谢长庚的枕边之人。谢长庚再多的防范,也不会想到她会是自己的人。 以长沙国国小兵弱仰人鼻息的现状,谢长庚又指望不上,自己这时愿意出手相助,对方必定求之不得,这个慕氏,谅她也不敢过河拆桥,拿自己当冤大头。倘若能为自己所用,成为安插在谢长庚身边的耳目,日后真的得了什么真凭实据,那时告发到刘后的面前,何愁刘后不信? 张班压下心底翻涌着的激动之情,脸上慢慢地露出笑容。 他看着慕扶兰,颔首。 “慕氏,那便如此说定了。日后,长沙国的事,便是我张班的事。你如今的事,我自也会尽力帮你。” …… 慕扶兰出来,乘轿回到停放马车的地方,上去换回自己原来的衣裳,见无异样了,便叫回去。 马车行回到了谢宅门前停住,她出来,被侍女扶下来,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翁主留步!” 慕扶兰转头,看见近旁一条巷子口里跑出来一个脸生的大户人家下人打扮的奴仆,奔到自己跟前,躬身自称受齐王妃所派。“小人过来,是替我家王妃给您传封信的……” 那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探往怀里摸信。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那人转头,远远看见谢长庚竟也回了,立刻想起主人的叮嘱,慌忙缩回手,告罪说找不到信了,怕是不小心丢在路上,道自己先回去找找。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慕扶兰一时莫名其妙。一是不知齐王妃何以突然又给自己传信,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二来,总觉这个传信的下人,言行有点古怪。但人都走了,也就没放心上,看了眼正骑马归来的谢长庚,转身走了进去。 谢长庚很快到了门前,下马。门房来迎。 他看了眼方才那见自己回来便突兀转身跑了的人的离去方向,问了一声。 门房道:“说是齐王妃派来送信给翁主的。人早就来了,得知翁主出去,也不肯把信交小人转,定要等。方才翁主回了,他却又找不到信了。” 谢长庚再次看了眼那人走的方向,唤了个随从,吩咐了一声,自己便进去了,等在照壁之后。没片刻,随从便回来,禀道:“方才追上那人了,三两下便制服,身上搜出来这封信。”说着递了过来。 谢长庚接过,拆了信。 果然如他所料,这信根本不是齐王妃送来的,而是出自齐王府的赵羲泰之手。 谢长庚扫了眼信的内容,面上顿时布满阴霾,唤住一个正从旁路过的仆妇,命把信送去给慕扶兰。 “跟她说,是我叫你送过去的!” 仆妇见男主人脸色难看,有些害怕,接了信,转身匆匆要去,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站住!” 仆妇忙停下,转身,见谢节度使朝自己走了过来,要回信,捏在手里,向里大步而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2 章 第 22 章 慕扶兰进去后,和迎向自己的慕妈妈说了几句话,便回了房。 侍女知她有外出回来便换衣的习惯,也不用吩咐,很快取了她家常穿的一套衣裳。 慕扶兰转到床边的屏风之后,在侍女的帮助下,除了外衣,身上剩件心衣。 柔软的茜色贴身织物密密实实地裹住了她的身子,只剩一片白皙后背和两只胳膊露在外,下系了幅月白单裙,背影纤约,腰身盈盈,细不堪一握。 她有些心不在焉,低头,垂着一段白皙肤腻的脖颈,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边伸臂套衣裳。 胳膊才套进袖中,屋子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她回头,便看见谢长庚径直而入。 大约没料到她在换衣裳,视线落到她身上的一刻,他的脚步一顿,硬生生地停在了屏风之畔。 侍女们忙转身向他见礼。 他既没继续迈步向里,也没有退出去,就停在那里,开口便命人出去。 侍女们见他神色不好,望了眼慕扶兰,见她没表示反对,躬身退了出去。 慕扶兰回了神,转回脸,依然背对着他,自己将衣裳套好,掩住衣襟,系着衣带。 他在极力克制情绪了,但脸色发僵,目色森森,眼底若有暗波涌动。 她对谢长庚太熟悉不过了。他的这个样子,别人看不出来,但她一眼就知道。 他现在已经非常愤怒了。 必定是出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不好的事了。 她背对着他,在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可能引发出他如此怒气的事情。 是白天自己和张班见面的事泄露了? 还是叫他知道了唤自己为娘亲的熙儿的存在? 倘若是这两件事,倒确实有可能惹出他这样的怒气。 但她很快否定了。 这两件事,她做得非常小心,即便有纰漏,也绝不至于这么快就会被他察觉出来。 但倘若是别的,那到底又是出了什么事? 纤指系好了衣带,她慢慢地转过身,朝向了他。 两人相对而立,中间只隔几步距离。 她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正想试探于他,对面谢长庚已是开口,一字一字地道:“慕氏,你要和离,那便遂你心愿!” “我这就给你放书去,免得碍着你与意中人的好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竟也敢这般上门授受!” 他说完,朝她劈头盖面地掷来了一张看起来像是信笺的纸,转身便走,身影随同脚步之声,很快消失。 纸落到了她脚边的地上。 慕扶兰一怔,弯腰捡了起来。 确实是张信笺,上头是封写给她的信。未具落款,但看一眼信的内容,便知道出自齐王世子赵羲泰之手。 赵羲泰说,昨日在护国寺得以和她再次见面,回去之后,忆往昔,他心绪纷乱,辗转难眠。就在昨夜,叫他无意听到了他父亲齐王和幕僚的谈话,得知刘后如今只是暂时不动长沙国而已,往后定还会发难,他便特意传信,叫她记得一定提醒她的王兄加以防范。 他说自己非常担忧她现在的状况。谢长庚巨寇出身,卑下之人,毫无廉耻可言,如今做了刘后手中的杀人之刀,小人得势,迟早会弃她如敝帚,不能依靠。 赵羲泰最后说,往后她若遇到困难之事,务必叫他知道。无论何事,他定会倾尽全力帮她。 慕扶兰看完信,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方才那个冒出来自称给齐王妃送信的人,其实是赵羲泰派的。 这样内容的一封信,送出来前,赵羲泰应该再三叮嘱过务必避开谢长庚,亲手送到自己的手上。 难怪当时那人一看到谢长庚回来了,信也不敢拿出来,立刻就跑。 慕扶兰也来不及去想这封信怎的最后又落到了谢长庚的手里。 她拿着信,站在原地,出起了神。 虽然已经有了张班这个援助,但老实说,对于这次的事,是否能够像上次长沙国危机那样,借张班之力得以顺利解决,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这次的事和上次不同,中间多了谢长庚这个变数。 他是自己的丈夫,刘后要扣自己为人质,无论出于何种考虑,必定会在他面前提及,要他表示态度。 这件事对于自己而言,是件关乎安危乃至生死的大事,但对于谢长庚来说,却是无可,无不可,和他没有半分直接的利害关系。 凭了直觉,慕扶兰断定曹金就是谢长庚的人。宫里有这样一双耳目,张班替自己说话,恐怕是瞒不过谢长庚的。他若睁只眼闭只眼,张班应该能够成事,自己也可顺利脱身。 但万一他对自己心存不满,甚至是怨恨,故意从中阻挠,即便张班出面替自己转寰,恐怕也很难奏效。 几天前开始,在她想着该如何利用张班的同时,便也在考虑,如何将这个变数也解决掉。 她不指望谢长庚能替自己在刘后面前说话。只要他在张班帮自己解决问题的时候不加阻挠便可。 在她刚回来的那段时日里,她被满腔的悲恨所驱,想的只是和他尽快彻底脱离干系,今生再不复见。 但是随着情势不断变化,她开始慢慢地意识到了一点。以自己和他的关系,考虑到他现在的地位和长沙国的现状,她想做的很多事,其实是没法彻底绕过他的。 一味的敌视和想当然的今生再不见面,并不能解决问题。 她需要重新建立和他的关系。 这于她而言,极其违心。但她必须正视,并且接受这一点。 就在今天见完张班回来路上,她还在想着该如何打破和他之间的僵局,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看起来很是不妙,雪上加霜。他对自己的不满,因为这封信,大约也是到了极点,刚才连同意和离的话也说了出来。 但反过来想,这何尝不是一个正好的机会? 慕扶兰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决心。 她答应过刚刚回到她身边的熙儿,一定要尽快回去和他在一起。 她不能被扣在这里。 …… 已经很多年了,从十四岁那年为父怒而杀人,铤而走险之后,无论何事,谢长庚再不曾怒至情绪如此失控的地步。 他倒不是因为那封信上对自己的评价。若是在意这些,他也不能坐到今日这样的位置。 叫他愤怒的,是慕氏女施加在他身上的强烈敌意和一再的背叛与羞辱。 从前也就罢了,一桩出于双方利益交换而缔结的婚约。她既是遵照父命,违心嫁了自己,婚前有过不贞,也不奇怪。 但现在,人在京城,众目睽睽,她竟也丝毫不知收敛,先是护国寺相会,不过一夜,竟就勾得那个赵羲泰给她写了如此一封暗书,虽无明言,但字里行间,情愫绵绵,肆无忌惮,至此地步。 谢长庚到了书房,提笔便写了张放妻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握笔的五指一个发力,伴着轻微“咔嚓”一声,手中那支木质坚韧的乌木笔杆便从中断成了两截。 他投了断笔,起身来到窗前,推窗向外而立,片刻之后,神色终于缓了过来。 他回到桌边,正要唤人将写好的东西送去给她,听到两下叩门之声。 他抬眼,见门被推开了,一道身影立在门外。 慕氏竟然自己来了,迈入门槛,朝他走了过来。 他将纸推向她,随即朝外而去。 “谢郎留步!” 身后传来唤声。 他恍若未闻。 慕扶兰追了上来。 谢长庚停下脚步,冷眼看着她来到面前挡了自己的去路,道:“慕氏,你要的东西,我已写好。往后好自为之。” 他抬脚便走,衣袖却又被人牵住了。 他停步,诧异地看了眼她伸过来牵住自己衣袖不放的那只手,面上随即露出厌恶之色。 慕扶兰松开了手,没去看那张摊在桌上的墨迹还未干透的纸,望着他的眼睛说:“你先听我说可好?我怕你是误会了。我和齐王世子,除了小时候在宫里见过面之外,并没有任何的关系。这么多年,我和他绝无往来。昨日在护国寺遇见,实属意外,绝不是我和他在那里私会。至于方才那封信,我更是毫不知情。” “这里是上京,我便是再不懂事,到了这里,也不敢做与人私通的事。就算不顾你的脸面,难道我连长沙国的脸面也不要了吗?” 谢长庚寒着面没有反应,只整理了下自己方才被她牵过的衣袖。 慕扶兰看着他又轻声道:“你就要走了,今早太后召我入宫,问我往后去向,你又从没有对我提过半句,我心里其实很慌……”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慢慢垂眸,悄然立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良久,谢长庚终于开口。 “慕氏,当日我去岳城接你,你不是执意要与我脱离干系吗?如今我遂你心愿。我去河西,你回你的长沙国便是。” 慕扶兰说:“太后一直将我长沙国视为敌对,她既然将我召来了上京,等你走了,她怎会就这么轻易放我回去?她今早问我的那些话,不过是在试探而已。别人不知,谢郎你难道也不知道?” 谢长庚面无表情地说:“这有何难?我走了,不是还有个齐王世子吗?他会助你。” “他没有这个能力。谁也帮不了我。” 她摇了摇头。 “谢郎,如今我才知道,这个世上,唯一能保护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慕扶兰慢慢地抬起一双美眸,凝视着对面的谢长庚,轻声说道。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3 章 第 23 章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书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说道:“慕氏,你先前想要摆脱我时,眼里可有我半分?如今用到我了,便这般花言巧语。” 他笑了笑,语带讥嘲。 “你当我谢长庚是什么人,任你拿捏?” 慕扶兰说:“从前我确实得罪了你,但方才这话,并非花言巧语,而是我入京之后才知的感悟。” “今日太后召我,问我日后去向,我真的不想被扣在上京做人质,更不想死在这里。” 谢长庚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倒是识时务。只是我为何要帮你?” “从前倘若不是你上门求亲,我的际遇如今不会这样。不说如此久远之前,便是前段时日你来长沙国,那时应我之求就给了我放书的话,你我没了关系,太后应也不会想到要将我召入上京。我陷入今日处境,起因固然是太后不放心我长沙国,但难道和谢郎你没有半分干系?” 谢长庚冷笑着,哼了一声:“倒全成了我的罪了。” 慕扶兰作没听到,继续道:“你早不休我,晚不休我,现在因为误会我和齐王世子的关系,给了我放书,要和我撇清关系。倘若被人知道,你有没想过,你这是落井下石,在将我彻底推入绝境?” “长沙国现在固然对你没有用处了,我与王兄先前也确实为了和离一事而得罪过你,但也算不上是要人命的深仇大恨吧?况且,我父王当初对你也不算薄。” 她走了过去,将桌上的那张纸拿了起来。 “谢郎,你现在可以不帮我,但你不能这样对我!” 谢长庚看着她一把撕掉放书,不禁面露错愕。 慕扶兰撕了放书,朝他走了回去。 “还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前些时候,就在你平定江都王乱之后不久,王兄得知刘后想对长沙国用兵,因当时已开罪了你,为求自保,只好寻了张班,请他在刘后那里为我们说了些好话,当时算是暂时避过一劫。这趟来上京,送我来的使官临走前对我说,他已打点好张班,张班答应会关照我。如今你要走,太后若扣我做人质,张班应该会替我去太后那里周旋的。” 她望着谢长庚。 “我只盼你看在我父王的面上,张班若替我求情于太后,说动了太后,太后问于你时,你能行个方便。” “至于休我一事,等我过了这一关,随时都可。” “这两件事于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于我,却是生死大事。毋论张班最后能否成事,我都感激不尽。” 她说完,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致谢之礼,礼毕,转身出去。 谢长庚望着那一抹身影消失在了门口,人定于原地,半晌转身,视线落到了那张被她撕掉了的放书上,盯着,看了片刻。 …… 过了两日,谢长庚被召入宫,行礼之后,刘后赐座于他,笑着道:“明日便要离京了,事情可都妥当了?” 谢长庚道:“蒙太后关爱,皆已妥,明早便可动身。” 刘后叹息:“眼见就是年底了,偏那边不安宁,你又要过去。一年到头奔波不停,实在辛苦,本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谢长庚恭敬地道:“臣深受皇恩,恨无以为报,此为臣之本分,更是荣幸,何来辛苦。” 刘后又勉励了他几句,说道:“谢卿,你要出京,对慕氏可有安排?” 谢长庚早已得知消息,刘后见过张班了。张班说没必要扣人为质。他口才极好,刘后仿佛被劝得有些踌躇了起来,但是还没答应。 他应道:“蒙太后之恩,先前将她接来入京。原本打算叫她回谢县的,但我家中母亲对她很是不喜。先前她之所以回长沙国,除了水土不服,也是被我母亲厌恶所致。我母亲不愿见她的面,家里也不缺服侍的人,臣既要出京,拟将她也带去河西。节度使府门面虽不大,但当地的迎来送往之事也是不少,她过去了,也算有用。” 刘后点了点头:“这安排原本很好,你那边,也确实需要个执事之人。只是谢卿,本宫若要将她留在上京,你意下如何?” 谢长庚道:“请太后明示。” 刘后道:“你是本宫心腹,本宫便直说了。本宫欲将慕氏留下,作长沙国的人质,你以为如何?” 谢长庚听了,仿佛迟疑不决,没有立刻回话。 “怎的,你不愿意?” 刘后两道目光投来,落在谢长庚的脸上,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谢长庚忙道:“臣不敢,太后若真要将她扣为长沙国的人质,臣没有二话,留下她便是。” 刘后盯着他:“谢卿,你在欺瞒本宫!你分明另有所想!” 谢长庚急忙下跪:“臣有罪!臣方才确实另有私心。” “说。本宫恕你无罪。” 谢长庚谢恩道:“臣便斗胆直说了。倘若太后恩准,可否容臣带她同行?” “为何?” 刘后眯了眯眼,问道。 “太后留她在京,虽不会明说扣她为质,但朝臣岂会不知?人人原本就在背后议论,道臣当年是靠长沙王才得以入仕,如今成婚一年未到,她若被留在京中为质,臣必又要遭世人议论,道臣一朝得势,背信弃义。” “日后太后要除去长沙国时,长沙国有确凿的谋逆罪名,臣效忠朝廷,与慕氏一刀两断,无人能道臣的半句不好。但如今,臣若不顾,与休她并无两样,又成污名。” “臣出身低微,生平所求,一是效忠朝廷和太后,二,不过是为光宗耀祖。人言可畏,臣这几年背负甚多。臣固然不惧,却也怕累及我祖上清名。” “臣罪该万死,对太后效忠不够,存有私心。请太后治罪!”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刘后听他起先竟然不赞同自己扣慕氏在京,又意外,又不悦,心里更是疑虑,疑心他是否听了慕氏撺掇,这才开口替她说话,待听完他的这一番告罪,方恍然,非但疑窦顿消,且动了怒气,恨恨地道:“朝廷养着那些官员,遇事不能为本宫解难不说,本宫对你稍有赏赐,一个个就红了眼睛拿你诋毁!实在可恨!” 她说完,不禁踌躇。 谢长庚已是这样道出他的顾虑,倘若自己还是坚持留慕氏在京为质,未免有落他脸面之嫌。 想起先前张班也是劝自己,说目下既以安抚为重,以长沙国的国力,没必要留人质,免得激起慕宣卿和长沙国民众对自己的警惕和更多的仇敌之心,若多防备,反倒对日后行动不利。 现在谢长庚既爱惜名誉,有如此顾虑,不如顺水推舟,以显自己对他的恩重。 安抚好谢长庚让他死心塌地效忠自己与来自长沙国的威胁相比,孰重孰轻,不言而喻。 刘后沉吟了片刻,很快便做了决定,说道:“谢卿,不瞒你说,本宫原本是要留慕氏在上京的,免得长沙国生事,但你既有如此顾虑,本宫自然要先以你为重。你且将人带去好了。” 谢长庚郑重叩首表谢,道:“太后对臣的恩典,臣便是万死,也不足以报答其一!” 刘后笑道:“罢了,平身吧。上次你平定了江都王之乱,立了如此大功,也不过赐了你母亲一个诰命,本宫本就觉得微薄了些,这也算是对你的嘉奖吧。” 谢长庚恭恭敬敬,再次表谢,这才退了出去。 …… 日暮,慕扶兰倚在窗前,望着窗外一丛冬日里枯萎了的芭蕉残叶,心神有些不宁。 明日一早,谢长庚就要动身离京了,而就在此刻,自己的去向,还是不明。 张班那里白天来过消息,说他已在劝说刘后了,刘后的态度,已经有所松动。即便现在不能立刻叫她改变主意,等他慢慢进言,多说几次,迟早奏效,叫她耐心等待。 张班虽然如此传话,但慕扶兰却有些担心。他若没法在短期内说服刘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自己说话,恐怕会引刘后怀疑。一旦张班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到时就算他再想抓谢长庚的证据,也不会冒着被刘后怀疑的风险再为自己做说客。 希望虽然有,但变数也很大,她没法完全放心。 而谢长庚那里,这两天完全没什么反应。他依然早出晚归,晚上回来,仿佛看不见房里还有个自己,一个人睡那张榻。 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以慕扶兰的猜测,经过那天书房里自己和他那样的一番对话,他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干出在刘后那里阻挠张班游说的事。 等谢长庚明天走了,希望张班能尽快游说成功,自己好脱身出京。 天渐渐黑了,侍女掌灯进来,屋里亮了起来。 风从窗外吹进来,灯火扑闪个不停。 “翁主,风大,小心冻了。” 侍女走过来关窗,小声地劝。 明早谢节度使就要离京,翁主却极有可能要被太后留下做人质。 这几天,众人心情也都很是低落,连走路说话都比平日要小心。 慕扶兰压下杂乱的心绪,转身往里去,房门忽然被人一下推开,竟是慕妈妈疾步走了进来,满面笑容。 从翁主年初嫁到谢家开始,侍女们就没在慕妈妈的脸上看到她露出过这样的笑了。不禁全都停住,看着她。 “翁主!好事!好事!” 她朝着慕扶兰奔了过来,激动地捉住了她的手。 “方才管事说,节度使那里传来了话,明早带翁主一道去河西,叫咱们收拾东西!” 谢长庚带翁主去河西,那就表示刘后改变了主意,不再扣她为人质了。 侍女们反应了过来,一下都松了口气,个个欢喜,压抑了多日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了起来。 “快收拾东西去!”慕妈妈说道。 众人应了一声,忙碌了起来。 慕扶兰看着慕妈妈带着侍女们忙着收拾明早动身的行装,心头起先那阵茫然过后,渐渐若有所悟。 张班今天已经见过刘后了,不大可能会为同一件事又进宫游说。但现在却忽然传来这样的消息。 她沉吟了片刻,慢慢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气。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4 章 第 24 章 齐王府的宴客大堂里,今夜灯火辉煌,几乎聚齐了当朝所有的高官显贵。 满堂的青紫被身,最显眼的一位,自是今夜主客谢长庚。 他明早要出京回河西,向有声望的齐王为他专门设了这场夜宴。觥筹交错间,笙歌鼎沸,众人向谢长庚敬酒,欢声笑语,奉承不绝。 酒过三巡,谢长庚起身离席,回来经过通往宴堂的一道曲廊之时,方才空荡荡的阶下多了一人,金冠华服,月色照着雪白的脸,双目幽幽地盯着自己,正是齐王世子赵羲泰。 谢长庚走了过去。 “谢长庚,里头那么多人,他们向你敬酒,替你践行,满口奉承。可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一巨寇,他们的眼里,你就是太后跟前的一条走狗。等哪天太后用不着你了,我瞧你是如何下场。” 赵羲泰在他的身后说道。 王孙公子多情人。 素昧平生的齐王世子,为何对自己怨恨至此,谢长庚心知肚明。 这样的言语挑衅,对于十四岁后的谢长庚来说,原本根本就不入眼,又何须计较。 但今夜,或许是酒水作祟,他想起那妇人从前对自己说定亲时便已有意中人,想起那夜她梦中呼出的人名,忽觉面酣耳热。少年意气,一时强横,竟再难以抑制。 他慢慢地停步,转过头,和赵羲泰对望了片刻,走了回去,停在他的面前。 “那又怎样?你的父王还不是将我这个巨寇,这条走狗奉为座上贵宾?”他说道。 “赵世子,我日后的下场,你未必看得到。但现在的你,却仿佛不是很好。” “你想得到的妇人,是个少有的美人吧?可惜,她是我的了。你能做的,只是躲在见不得人的角落里想她。连给她送封信,都要假托你母亲的名义。” 他看着月光下面容发僵的赵羲泰,脸上露出一丝带着刻意恶意的微笑。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你放心便是。” 他拍了拍赵羲泰的肩,转身扬长而去。 …… 谢长庚当夜回得很晚,带着一身践行宴的酒气,应是喝了不少酒。他入浴房,换了身中衣出来,和往日一样,径直上榻,闭目便睡。 忙了大半个晚上,行装早已收拾好了,慕扶兰一直在等他回,见他醉酒,也就罢了。 夜极是深沉,耳畔隐隐传来深巷里的三更鼓点之声。慕扶兰醒着,隔着帐,望着窗里弥漫进来的一片浅淡月光,出神之际,忽然听到对面那张榻上传来一下轻微的悉率之声,望去,见是谢长庚盖在身上的那张被子滑落在了地上。 两人貌合神离,分床而睡,这于慕扶兰身边伺候的人而言,早不是什么秘密。慕妈妈知道那张榻于谢长庚而言偏短,早就在榻尾拼了另张榻。长是够了,但仍见窄。此刻他翻了个身,盖被便滑了下来。 冬夜空气寒冷,榻上的那个身影沉沉而眠,丝毫没有觉察,一动不动。 慕扶兰看了许久,终于从从床上爬了下去,走到近前,捡起掉在地上的盖被。 男子仰卧着,闭着眼,脸微微向里,大半被隐没在了黑暗里。朦胧的夜色,勾勒出他一道年轻而清隽的面容轮廓侧影。 慕扶兰靠到榻前,将被子放了回去,才碰到他的身体,他倏然睁开眼睛,醒了。 快如闪电,慕扶兰还没反应过来,感到手腕一紧,竟被他一把给攥住。 他的手劲极大,叫她痛彻入骨。 她吃惊,忍着痛说:“是我。你被子掉了,我给你盖回去。” 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慢慢地松了力道,放开了她。 慕扶兰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他很快便彻底醒了,慢慢地坐了起来,说:“有水吗。”声音低沉而干涩。 慕扶兰点亮烛火,倒了水,端过去递给他。 他喝了,又躺了回去,片刻后,闭着眼睛,问还站在近旁的她:“你还有何事?” 慕扶兰说:“多谢你帮了我,我很是感激。” 他没有反应,依然闭着眼睛,仿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扶兰站了片刻,回到桌边,吹熄了烛火。 屋里光线再次暗了下去,只剩窗边照入的一片月光。 她转过身,正要回到床上去,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慕氏,给你的王兄传个信,叫他老实些,别动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免得真正惹祸上身。他若自寻死路,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他。”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慢慢地转回去,朝向榻上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这样的人,通常死得很快。倘若再身居高位,则祸害愈烈。非我贬你王兄,无论是能力抑或王术,远不及你的父王。他老老实实守成,你们慕氏还能把这个王做下去,他若没有自知之明,想着靠他自己去反刘后,国灭只在朝夕。” 他推开被,人坐了起来。 “从前他第一次见我,表露了他的不满。如今四年过去了,他除了对我愈发的不满和怨恨,别的,我看是没有丝毫的长进。” 慕扶兰明白了,他只在泛泛而论,并不是知道了长沙国现在暗中正在做的事。 她说:“那么长沙国往后,该何去何从?” 谢长庚没有作声。 “你也知道,刘后视我慕氏如眼中钉。即便我王兄没有反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到时坐以待毙?” “上回是走了张班的门路,才侥幸得以避过兵灾。一直要靠他去游说刘后?我怕张班没那么大的能力。” 她又说道。 谢长庚哼了一声:“一个张班便能替你们挡去一场兵灾,难道我谢长庚还不及张班?” “你是说,还愿意护我长沙国?”她问道。 “护你区区一个长沙国,于我又有何难?”他回答她。 或许是余醉使然,这个寂静的深夜,他对着她说话的语气中,流露出平日罕见的傲然。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问他:“那么,我慕氏需要为你做什么?” 交换,都是交换。 就仿佛从前,父王用保举他入仕的条件换来长沙国四境的几年平安,那桩婚约,便是用以让交换得以体面实现的工具。 他沉默着,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是从床上爬下来的,衫子整齐,只是单薄,罗衣松松披在肩上。月光从身畔的窗子里照入,她隐在衫下的一段身子曲线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夜色仿佛渐渐凝固,寒气变得愈发深重。慕扶兰在桌边的昏暗里站了良久,渐渐感到发冷,毛孔悚然。 “有需要了再说。” 他收回目光,再次躺了回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5 章 第 25 章 第二天清早,谢长庚和慕扶兰动身出京去往河西。 因那边最靠北的边城休屠城出了异状,他需尽快赶去,故二人虽一道出京,但行程不同。 他只带着几人轻装上路,慕扶兰则乘坐为长途而设的马车,在一队随从的护送之下,循着去往西北的官道,白天行路,晚间落脚驿舍,向河西节度府所在的姑臧城而去。 临出门前,慕扶兰问谢长庚去那边之后,自己日后如何安排。 他的回答很干脆,说他是以夫妇之名半迫半求地将她从刘后手里要过来。她必须先去姑臧。到了那里之后,等过些时日,她要回,再寻个借口回去便是。 他的表态叫慕扶兰放下了心,但随之而来,便是难熬的等待。 她的梦里,全是熙儿那天频频回头望着自己的不舍眼神。 分开才几天,她便不停地在想念他了。 她多么想立刻回去,和她失去后重又回来的熙儿在一起。 她赶路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和谢长庚同日而语,但为了能早日到达那边,再早日回长沙国,她亦是一路紧赶。 同行之人不知内情,见她不知疲倦似的行路,以为她想早日过去和谢节度使团聚,又怎敢偷懒?这一行人上下齐心,晓行夜宿,终于于这日到了姑臧城。 姑臧号称西北蕃卫,天下要冲,是本朝于西北的军政中心,又地处边界,民风悍不畏死,出健马,有精骑横行天下之美誉。 慕扶兰到的那日,下了几日几夜的大雪刚停,覆在高大厚重城门上的积雪和冰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城中商贩众多,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节度使府邸位于城北,谢长庚十天前就到了,人现在不在此地,还在休屠城没有回来。 管事将一行人迎进去。安顿了下去,第二天,城中属官的官员夫人闻讯,纷纷前来拜见。慕扶兰忙了几天应酬,这天晚上,谢长庚也归了城,回到节度使府,发现慕扶兰早到了这么多天,仿佛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两人自然还是同居一室。临睡前,他见慕扶兰站在屋中唯一一张床前,双眸静静看着自己,似在等着他先上床,面无表情地转身,像先前那样,自己从柜中另取了副铺盖,铺到榻上,睡了下去。 慕扶兰倒并没有故意想要逼他和自己分床而睡的念头。 虽然一想到和他同床就无比的难受,乃至厌恶,但毋论别的,就这回他帮自己脱身一事,自己便已欠了他一个极大人情。 人情如债,迟早是要还的。 她现在没什么可以用来还人情的资本。就只剩一个人。 倘若他要,她不会拒绝。 当然,像现在这样,他依旧不齿于她这早已不贞的身,那是最好不过。 慕扶兰虽然极想立刻开口和他商议自己何日回去的事,但知道这并不妥当。 他应当也是费了一番口舌,才将自己带了出来,刚到没几天,确实不是可以动身离开的时机。 她必须要耐心地再等等。 接下来的几天,谢长庚不大看的到人,她也无所事事,白天有时换了衣裳出去走动。这天来到集市,闲逛经过一个摊子,看到一顶用当地牦牛皮制的小儿帽,十分可爱,一眼相中,买了过来。 侍女笑问:“翁主,这帽买来谁戴呀?” 慕扶兰笑而不言,收起皮帽,随意又逛了一会儿,打算要走,经过开在路边的一家医馆之时,看见几个土人男子抱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儿疾奔入内,很快,里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便停了脚步。 那几个土人正用她听不懂的话和里面的郎中说着话,神情焦急万分,郎中连连摆手:“和我不相干!我只照病开方,治不好,你们便是杀了我,我也没法子!” 慕扶兰问跟着一道出来的护卫,那些人都说了什么。护卫能说当地话,过去问了几句,回来说道:“这几人是附近的土人,村落里这些时日不知何故,许多人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这孩子也是如此。前些日吃了这郎中开的药,非但没好,反而加重,眼见就要不行了,大人一早将人抱了找过来,叫这郎中再治!” “翁主,土人平日有病,都是吃他们自己的土药,实在不行才进城来找郎中。这里也没什么好郎中,和军医差不多,治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还行,遇个大病,就自求多福了。” 护卫又道了一句。 里头的吵嚷声愈发大了。一个中年男子见郎中推脱,面露怒容,拔出腰刀,“咚”的一声,插进药铺的门板,门板登时被插出个大洞。 郎中知这些土人彪悍,向来不服管教,恐惧,高声呼叫救命。 慕扶兰推开围在门口的路人,走了进去。 那孩子平躺在桌上,双目紧闭,发着高烧,口舌干裂,奄奄一息,十分虚弱的样子。 在她十六岁出嫁前的那几年间,在药翁那里,她帮着看过不少前来求医的人。对许多病症,并不仅仅只是限于医书上的了解。 她替那孩子把脉,看了舌苔,叫管事再向大人问清楚症状,便知这孩子患了严重的痢疾。 众人见进来了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仿佛郎中似的,替那孩子看起了病,停了争吵,全都看了过来。 护卫没想到节度使夫人会看病,一时愣住,听侍女说翁主从前习医,这才反应了过来,急忙说道:“她是节度使夫人,会看病,你们都让开!” 土人听到她会看病,一把推开郎中,急忙过来。 郎中惊魂未定,听得这女子竟是节度使夫人,也走了过来,一边躬身行礼,一边诉苦:“夫人,这孩子患了痢疾,前些日他们把人抱过来叫我看时,已是上吐下泻呕逆不食,有败症之相。治此病,当用坠下之品,不外乎槟榔枳实浓朴大黄之属。治不好,我也没办法。这些人实在凶暴,方才你也见着了,赖我不算,竟还拔刀要杀我!夫人你也懂医,你要替小人做主啊——” 药翁从前曾对她说过,治这病,如果不察病因区分用药,往往见效者半,不效者也半。从方才土人描述说村中不少人都是如此,加上这季节,便可推断不是外感所致,而是饮食不洁引发的脓症。身体虚弱之人,倘若救治不得当,严重便会致死。 她又替那孩子仔细看了一番,开了药翁教的方子,叫郎中立刻抓药熬汤,又叫人取来一碗温盐水喂那孩子。 药熬好后,给那孩子慢慢地喂了下去,一时也不可能这么快见效。问了下,得知村落距离这里有些路,出了城,走一趟就要一个多时辰,那孩子实在虚弱,吩咐不要再来回运送,附近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按时服药,慢补盐水,以观后效,有事就去节度使府叫自己。 那几人感激不已,向她下跪磕头。 慕扶兰回去后,当晚没和谢长庚提及此事。第二天心中记挂,又去了,那几个土人见她来了,面露喜色,连连道谢。 原来是那孩子病情有所稳定,昨夜不但腹泻呕吐渐渐见止,今天精神也好了许多。 药有效用,慕扶兰也很高兴,替那孩子又看了一番,当天便应土人跪求,去了村落替人看病,随后问饮用水源,得知全村都是取用一口水井里,疑心是水源受污所致,叫不要再用,封掉旧井,另寻水源。 当晚,她忙完事情回到城中,天已黑透。 忙碌了一天,路又颠簸不堪,慕扶兰感到有些疲倦,草草吃了点东西,沐浴后,等不到谢长庚回,便上了床。 谢长庚于戌时回,管事迎他入内,高兴地道:“大人,没想到翁主会治病。这两天替土人看病去了,今晚上土人送她回来。平日那些人,见了我们如见仇敌,村落不许我们进去一步,这回却恭恭敬敬,我在此多年,也是头回见到。” 百年之前,朝廷为开辟此地,曾与土人发生冲突,当时杀了许多人,如今此地虽已成城,那些土人后代也都归入辖制,但对官军依然极其敌视,也难怪管事惊喜。 长沙王女是药翁的半个学生,先前在自己家中,还曾替阿猫治过病。谢长庚听到这消息,倒也没觉惊讶,想问下土人村落病患的情况,便回了房,推门而入。 这时辰不算很晚,前几夜,这辰点她都还没睡,这会儿屋里却不见人,床帐低垂。 谢长庚走了过去,唤了声“慕氏”,掀开帐子。 慕扶兰已经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连自己推门进来叫她,都没醒来。 屋子的地砖之下造有地火龙,房里烧得很热。她大概睡热了,不但一段雪白的腿脚踢出了被子露在外,被头也压得有些低,衣领略皱,褶皱之下,雪痕一抹,若隐若现,人侧卧着,臂枕于脸庞,面若芙蓉,肘如玉藕,脖颈胸窝之间,仿佛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谢长庚手捏着床帐,视线定住了,默默看了一会儿,忽见她仿佛有所觉察,那只踢在床畔离自己最近的赤足缩了一缩,眼睫毛动了几下,仿佛就要醒来了,一把放下床帐,屏住呼吸,无声地后退了几步。 帐里传出一声轻微的翻身之声,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再没看向身后一眼,转身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慕扶兰不辞劳苦,每天早晚,出城回城,继续替村落里那些行走不便的老弱病重之人治病,忙忙碌碌,有时晚间回来,竟比谢长庚还要迟。 谢长庚如同不见,半句也没过问,丝毫不加干涉。 半个月后,这日傍晚,他外出巡边了几日才归城,风尘仆仆地回到节度使府,发现她人又不在,问管事,得知村落里的病患早已治愈,但翁主还是很忙,最近这些天,频频有人来求她看病。今天军医也来了,说有几个士兵的病,自己没把握,将她请了过去。 “晌午后去的,按说这会儿应该也回了。要不,小人去看看?”管事问道。 谢长庚叫不必。径自回了房,沐浴更衣出来,慕扶兰还没回。 仆妇来请他用饭。 他看了眼外头渐暗的天色,出门而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6 章 第 26 章 谢长庚独自骑马出城,来到了驻在北门外的营房,到了那座军医平日给士兵治伤看病的平房前。人还没走进去,就看见外头很多人,一溜全都是年轻的士兵,在那里推搡来推搡去的,个个踮起脚尖张着脖子在往里张望,好似在看什么,后头那些看不见的,便用力跳着。众人显得很是兴奋,连他来了站在后头都没发觉。 “六甲,你有什么病?早上出操还见你活蹦乱跳的,你让开,别耽误我看病!” 一个士兵扯开挡住自己的同伴,嘴里嘟囔着。 “谁说我没病?我前两天人就不舒服了,早上是撑着才去操练的。我看你才没病装病,也是想来看夫人的吧?” 同伴头也没回,回了一句。 那人脸红了,争辩道:“谁说我装病?我是先前打仗受了伤,现在还没好全!” “真没好,早不来晚不来,挤着今天来做什么?”同伴又嘲笑。 “都吵什么!排好队!夫人不治跌打刀枪伤,看这些的全都找军医去!没病装病的,抓到了军法处置,打二十军棍!其余的,一个一个来!今天轮不上,明天再来看!夫人说了,分个轻重缓急,都会看的!” 一个伍长见士兵把门都给堵住了,吼了一声,吼完了,忽然看见谢长庚竟站在不远之外,也不知何时来的,一愣,急忙跑过去,向他见礼。 “这是在做什么?” 谢长庚目光扫了一眼前方,问。 伍长将他冷着脸,有些不悦,急忙解释。 “是这样的,军医听说刚到的夫人有医术,前些日还治好了土人的病,便去求夫人,给这边的几个病员看病。夫人过来,看完了,又来了人。夫人就留了下来……” 两人说话时,挤在门外推搡着的那些士兵终于发现节度使也来了,见他两道不悦的目光扫了过来,那些本是听闻夫人美貌,借病想来看人的顿时心虚,慌忙低头,各自散去。 原本挤着人的门前,很快变得空空荡荡。 谢长庚走到了平房门口,站在外,朝里望了一眼。 那妇人穿了身寻常的青蓝布衣,正在里头和军医一道在替士兵看病,忙忙碌碌的。 她一直低着头,他站了半晌,也没抬头看过来一眼。 “节度使是来接夫人的吧?您稍等,卑职这就去唤夫人出来!今日实在是辛苦夫人了,天也不早了,夫人也该回了。” 伍长觑了眼他的脸色,要进去喊人。 “罢了。” 谢长庚阻止。 “我是路过。等看完了,叫她自己回吧。不要说我来过。” 谢长庚叮嘱了一声,转身去了。 慕扶兰已经忙了一个下午。好在除了前头几名病员,后来过来看病的,大多只是小病,看起来也不费事。只是方才还见外头排着队,等看完里头的几个,抬眼,人就忽然都没了。 忙碌了半天,天色黑了,她也没多想,便起了身。 军医对她极是感激,恭敬地送她出来。她回了节度使府,下人来迎。她随口问了句谢长庚,被告知,他先前回来过的,随后出去了,此刻还没回,也不在意,进了房,想着白天吹了不少风尘,便唤人备水,照了习惯先沐浴换衣。 她洗完了澡,从浴桶里出来。侍女给她递衣衫,口中道:“慕妈妈心疼翁主,说你这些天太累,这里厨子烧的饭菜也不合口味,她亲手去给翁主做,等下应当就能吃了……” 慕扶兰抬手接衣衫,衫子滑溜,一时没拿好,脱手掉到地上,被水渍给弄湿了。 侍女“呀”了一声,忙告罪。 慕扶兰叫她替自己另外拿件衣裳进来。 侍女出去了,慕扶兰擦着还沾在身上的水珠子,擦好了,在里头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唤了一声,也没听到回应,心中不解,便用方才擦身的大巾草草裹住身子,自己走了出去,正要再唤人,脚步一下顿住。 侍女不见了,房里也没了别人,对面竟然站着谢长庚。 他的手里,拿着一件自己的衣裳。 慕扶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收紧巾子,掩住胸口,转身要回里头去,听到身后那男人说道:“你的衣裳。” 她停了下来,背对着那男人,感到他向着自己,迈步,慢慢地走了过来,最后听在了她的身后。 他抖开衣裳,罩在了她的肩上。 他应是刚从外头进来的,手指带着寒气。替她披衣衫的时候,指背触到了她脖颈上的一片温暖肌肤。 房里热气很足。她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被他手指碰触过的那片脖颈肌肤,迅速地起了一阵细细的鸡皮疙瘩,全身随之毛骨悚然。 “冷吗?” 那男人的双手并没有离开她,掌心微收,隔衣,轻轻握住她白皙莹润的两只肩膀,跟着低下了头,光滑而英挺的下颏轻轻蹭了下她的发丝。 他的唇附到了她寒毛竖立的耳畔,低低地问她,语气极是温柔。 慕扶兰没有回答。 男人不再说话了,那双带着些寒凉的手,却再没有离开过她。 慕扶兰闭了眼。 房里静悄悄的,耳畔只有身后那人的呼吸之声。 男人的双手默默抚了她片刻,忽然什么也没说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走到床前放了下去,随即扯落帐子。 房中烛火的光线被帐子挡在外,床里一下昏暗了。 他的喉咙发紧,平日静水无波的目光,染了些晦暗的兴奋之色。他将柔顺得令他有些意外的慕扶兰抱向了自己。 男女间的事,便就如此发生了。 果然不见落红。 谢长庚慢慢地抬起眼,看向她。 慕扶兰便卧在他的身下。 起先她一直闭着目,这会儿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反倒睁眸,对上了他投向自己的视线。 他的目光阴沉无比,透着一缕无法掩饰的失望和愤怒。 她却神色坦然,丝毫不避,就这样和他四目相对,承受着来自于他的俯视。 他结束得很快,压在她的身上,闭目喘着粗气,良久,喘息平定,睁眼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不看她一眼,撩开帐子下地,穿回自己的衣裳,更是一句话也无,径直走了出去。 慕扶兰睁眼,隔着帐,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消失,过了一会儿,胳膊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抬手撑住有点酸痛的腰,蹙了蹙眉,等缓过来些,拿了衣裳穿起来,拢好凌乱的长发,低头见无异状了,撩开帐子下去,叫人。 慕妈妈走了进来,看着慕扶兰,迟疑了下,低声道:“翁主,方才可是和他又拌了起来?方才我过来,想叫翁主去用饭。他……” 慕妈妈停了下来,没说下去。 方才她烧好了饭菜过来,迎面看见谢节度使从房里出来,便请他用饭,他却脸色阴沉,应也没应,人便走了。 慕扶兰仿佛没有听到,只问:“都做了什么菜?” 慕妈妈忙道:“嫩姜芽熘了个鸭片。鸭件鸭壳取了下来,加香葱熬,熬烂了,和白冬瓜烧了只汤。还做了鸡丝鱼滑、羊肉细粉。这里的鱼蔬没我们南边精致,好在鸭子都肥的很,羊肉也好,肥瘦相宜,光用白水煮也不闻腥臊,炖了下细粉,很是入味。” 慕扶兰笑道:“都是我爱吃的,正好我肚子也饿了。屋里有些热,我出了点汗,再去洗个澡,出来就吃。” 眼见这一对来这里后,这半个多月,关系好似总算缓和了些,慕妈妈才放下些心,方才便又见谢长庚那样走了。 人既然是从房里出来的,自然便是和翁主又起了不快。 慕妈妈原本担心翁主,见她心情愉快,这般轻松,心底虽还是有些疑虑,但也没细想,跟着欢喜了起来,笑道:“好,翁主你先去洗,我把饭菜放食盒送来屋里,你暖暖地吃了,早些休息。这几天太辛苦了。” 她喊侍女进来服侍慕扶兰洗澡,自己去取饭菜。 慕扶兰重新洗了一遍澡,洗去留在身上的汗秽,出来,在暖洋洋的屋里吃饱喝足,待消了食,便上床去睡了。 她想着熙儿,很快入了梦,这一夜睡得很好,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了过来。 谢长庚昨夜没有回,今天也不会回。 管事对慕扶兰说,他有事昨夜连夜去了休屠,没提哪天才会回。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7 章 第 27 章 当报复般的发泄得来的那阵快感消失,随之而来的,便是懊悔、厌恶和愤懑。 谢长庚便是怀着如此的心情,走出那扇房门。 从十四岁投笔杀人,铤而走险之后,那个巴山夜雨挑灯夜读、四更鼓漏闻鸡起舞的少年便一去不返。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赴考归家,迎接他的却是父亲被人抬回呕血而亡的一幕。刻骨铭心,至死不忘。 他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个驿丞,但忠直而博学。谢长庚至今记得小时,父亲教自己写名字时对他说,清晨之时,彼星启明,行至傍晚,便是长庚,北斗错落,长庚诞贵,他出生在长庚星现于天际之时,故给他依时如此取名。 他的父亲,是他这辈子最为敬重的一个人。 那个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在行凶之后便扬长而去的人,不过一个武备将军而已。区区五品,便能嚣张至此。 从那之后,弱肉强食、出人头地便成了一切。他骨血里的不甘人下也注定他天生适合这条道路。他的欲望和野心,随了一次次踩着敌人尸体的上位而不断地膨胀,长江水道,灰暗势力,哪怕至极,也远远不能满足他了。 他要站在光明的巅峰,做天的选子,将一切踩在脚下,叫世人匍匐不能仰望,如此,才算没有枉活一世。 做到长江魁首,他用了五年的时间。 这五年中,他血染双手。死在他手里的,有敌人,有自己的人。同样他亦几度丧命,死里逃生。要杀他的除了敌人,也有他自己的人。 一次次的背叛和争斗,将那少年身上的最后一道软肋也磨成坚甲和锐盾。除了自己,谢长庚再不信任任何人。一切也都是能够拿来利用和交换的,包括他的婚姻。 在他十九岁稳坐长江魁首之位,积攒够了资本之后,他将目光投到了与自己的势力相毗连的洞庭慕氏的身上。 缔下这门婚约的时候,他对慕氏女本身没有任何的兴趣。高矮胖瘦,西施嫫母,于他都无两样。 娶了她,日后他给她以该有的一切,她给他传宗接代,如此便就够了。 他没有想到,从他去往长沙国接她的那一日起,事情毫无预兆,突然脱离了他的预想。 到了现在,甚至变得让他狼狈不堪。 他少时便以才名闻名乡里,内心免不了高傲自负,从无女子能够入眼。与戚家的婚事,也只是父母之命,他谨遵而已。十四岁后命运骤变,刀尖舐血,少时便是偶有的红袖添香之念,也早荡然无存。到十六岁那年,目睹一个赏识提拔了自己的首领死在仇家所派的女人身上之后,更是引以为戒,自律为上。这个慕氏女既对他无意,一心求去,何况早早失贞,生性淫荡,他又何须多看她一眼。 他懊悔。悔自己被这妇人的一副皮囊和伏低做小之态所惑,方才竟一时放纵,自取其辱。 他厌恶。既厌恶这妇人的放荡和狡诈,更厌恶自己。那日在上京书房,分明知她找来虚与委蛇,在听她说出“这个世上,唯一能保护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的话时,竟也有些为之意动。 他更是感到无比的愤懑。 不只为她果真失贞一事,更是因为在他犹存最后一点期待,想她若真的只是当初在骗自己,他或也可不再计较她从前的轻慢之事,可以待她好些之时,她回给他的,是再一次的羞辱。 在她迎向自己的目光里,看不到丝毫的歉疚或是悔意。 哪怕她失了贞,但倘若还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他也不至愤懑至此地步。 谢长庚当夜冒着严寒,踏着冰雪,去了休屠。 休屠不大,却是边界一个重要的戍卫城池,如同通往姑臧的门户,地理重要。 这里前些时日遭到一支人数众多的漠北异族骑兵的袭击,负责防守的副将刘安领军御守,几番交战,对方得知节度使谢长庚也正在从上京赶回的路上,知这回占不了好,无果撤退。 谢长庚当时到了休屠,便着手加固旧有城防一事,忙碌了多日,见诸事停当,才离开回了姑臧。 前些日才走不久,今日竟又不辞冰雪连夜而回,到时,连头发眉毛都结着冰渣。刘安以为他不放心自己,甚是惶恐,等他稍作休息,立刻引着再去巡了一趟城防,又再三地保证,道自己定会守好休屠,愿立军令状为证。 谢长庚便以巡防为名,在休屠留了几日。 他倒不是非来休屠不可。只是那夜愤而出门,一时不知当去何处,想到休屠,便来了这里。几日过去,现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定要自己过问,再留下去,有些勉强。本想离开之后继续去往别城,被刘安率部送出了城门,上路之后,渐渐放慢马速,最后停了下来。 他又何必叫她再留于节度使府邸,替自己添了这许多的不便?当夜走得匆忙,节度使府的诸多事务也未交代下去,几日过去,恐怕已经堆叠。 为了这么一个妇人,如今弄得自己有地难回,也是匪夷所思。 她刚到上京的时候,刘后频频召她入宫,多方试探,不过就是怕她拿捏住自己,朝自己吹枕头风离间关系罢了,他又岂会不知? 这回一时不慎,冒着被刘后猜忌的风险,费神将人弄了出来。人既到了,外人眼里,也处了些时日,这就以不合之名遣她回长沙国,消息传到刘后那里,既不至于与自己想要维持名声的说辞相悖,也能叫刘后相信当日对慕氏女所下的判断。 说起来,最后还是自己帮了这妇人一把。 谢长庚冷冷地想。 这回就当栽了个跟头,吃个教训。回去了,当面和她说清楚,让她滚回长沙国,和她的那个王兄放老实些。日后大事若成,看在老长沙王的面上,或也可不必赶尽杀绝。 他沉吟了一番,很快便做了决定,调转马头,回往姑臧。 两地相距数百里,他在马上疾驰一日,天黑时分,将胯下那匹健马跑得犹如刚从水里捞出,四蹄也打着颤,终于又入城门,回到了节度使府的大门之前。 管事正站在门口,和个小厮在点着门口照明的灯笼,忽见家主回了,惊喜地迎了上来。 谢长庚翻身下马,吩咐人将马匹牵去马厩喂食休息,自己朝里走去,走了几步,状似随口,问随同跟了进来的管事:“我不在的这几日,翁主在做什么?” 管事应道:“有人求来看病,翁主便给人看病,有属官夫人上门,便应酬,无事就在府中。和前些日一样。” 谢长庚双目望着前方,没有应声。 管事笑着恭维:“大人快进去吧。小人听儿子说,翁主先前为了能早些赶来这里与大人团聚,在路上都不肯多歇片刻,不辞辛劳,这才早到了那么多日。可惜大人事也多,常出城在外,还一去就是几日,翁主对大人必定想念得很。这会儿大人回了,翁主不知道多高兴呢。” 管事的儿子是先前送慕扶兰来这里的护卫中的一名。管事见慕扶兰医术高明,人也亲善,便大着胆子提了句自己有老寒腿,发作之时,酸胀难忍,她教了他一个灸法,说时常灸疗,必能缓解酸胀。管事很是感激,也是为了在谢长庚面前说她好,此刻特意提及自己前些里从儿子那里听来的话。 他倒是被提醒了。 这妇人之所以不辞劳苦地赶来这里,怕是牢牢记着自己先前的话,想着早到,再早些回去吧。 他的脸上浮出一抹冷色。吩咐管事不必跟来,自管忙去,自己往居处而去。 他跨入院落,迎面看见一个侍女从屋里出来。认出是几天前在房里要给她递衣裳进去,却被自己一时意动给拦了出去的那个。 丹朱正出去,撞见几日不见的谢节度使回了,一愣,急忙过来向他见礼。 “翁主在屋里,我这就通报去……” “不必了!” 谢长庚脚步没停,人到了阶下,跨了上去,推门而入。 房里烛火明亮,慕扶兰身上只穿件紫色纱地单衣,坐在镜前,自己擦着还没干透的长发,听到身后传来门又被推开的声音,以为是丹朱去而复返,笑着道:“怎的这么快就回了?和慕妈妈说了吗?菜少做些,她累不说,我也吃不了多少……” 她转过头,看到突然出现的谢长庚,一怔,脸上的笑容凝住,话停了下来。 屋里暖和如春,她刚洗过澡,加上没想到他忽然这时候回来,身上的单衣有些薄,并不适合对着男子,虽然对方是自己“丈夫”,几天前还有过那样的事。 她起了身,拿起垂在一旁的外衣,加在身上,随即转身,脸上露出微笑,和他招呼:“你回了?” 他没有反应。 慕扶兰悄悄望了眼对面那个不说话的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事后的他显然是怀着怨气离开的。 慕扶兰知道当时在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她的反应应该比她早已告知的不贞,更深地刺激了他。 高傲如谢长庚,在这几天里,最后悔的事,必定就是碰了自己的身子。 其实在离开上京的那个前夜,出于一种直觉,慕扶兰就知道,他应该对自己动了点兴趣。 虽是可有可无的那种,但若一直这样悬而不决,自己真的不知何日才能回去了。 无法避免的事,晚到还不如早来。 倘若她所料没错,现在,他亲身确认她不贞,必会打发她走的。 所以那夜他离开后,这几天,她心情一直很是不错,就等着他回来开口。 但现在,对着这个突然回来的谢长庚,她忽然又有点不确定了。 她感到了一丝疑虑和忐忑。 谢长庚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扫了眼屋角。 那里叠着几只箱箧。 这几只箱箧,是她从上京带来的,到了后,便一直放在这里,始终未曾开箱归置过。 他早就看到了。只是从未像此刻这样,入目扎眼。 他的视线从那几只箱箧上慢慢收回,再次转向她那张片刻之前分明还笑语盈盈的脸,今日回来路上,在腹内曾翻覆想过的见了她便出口让她滚回去的那些话,忽然不想说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叫人打水送饭来。我乏了。”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8 章 第 28 章 水很快准备妥当,谢长庚入了浴房。 慕扶兰留在房里。 里头传出一阵隐隐的水动之声。片刻之后,慕扶兰忽然听到又传出一道声音:“进来!” 慕扶兰迟疑了下,慢慢走到浴房门口,伸手推开那扇门。 浴房地砖之下,也铺有地火龙,烧得很热,里头水汽蒸腾,热雾氤氲。 慕扶兰站在门口,看见他从水里站了起来,跨了出去。 “给我拿衣裳。” 他的语气平淡,就仿佛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常帮他做似的。 他的衣裳就悬在门口的架上。 慕扶兰顿了一顿,伸手取了,朝里走了几步。 他背对着门,在擦拭自己身上的水。 白天他衣冠整齐之时,身材看似瘦削,但脱了衣裳,肩膀宽阔,胸腹结实。此刻背对着她,随了他擦拭的动作,肩背之上,线条清晰的虬肌仿佛暗波,微微伏动。 慕扶兰走到他的身后,将衣裳递了过去。 他丢掉拭巾,从她手里接了衣裳,往身上套。 “不知道你今晚上会回来,方才已经叫人去说了,再添两个菜。我去瞧瞧,好了没有。” 慕扶兰说完,转身迈步要往外去,却听身后谢长庚忽然说道:“慕氏,你是不是很想立刻就回长沙国?” 慕扶兰心微微一跳,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头。 谢长庚已经套好衣裳,转过身,面向着她了。 浴房里烛火昏暗。隔着一片氤氲的淡白雾气,慕扶兰见他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眸光暗沉。 这是一个叫她很是不好回答的问题。 她说:“我记得出京前你答应过,到了这里之后,过些时日便叫我回的。不瞒你,我固然是想回,也要你的方便。” 他没有回答,周围静默了下来。 浴房的空间四方狭小,火龙烧得正旺。慕扶兰感到空气越来越热。也不知道是水汽还是汗,慢慢地积在她刚洗过澡的肌肤上,身上的衣裳,仿佛变得湿嗒嗒的。 就连呼吸,渐渐仿佛变得也有些不畅了。 “你大约饿了,我还是去催下晚饭吧……” 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说完迈步要去。脚步却再次停住了。 身后伸过来了一双手。那双手箍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禁在了原地。 她的双脚,随即腾空而起。 她被谢长庚从后横抱了起来,托于双臂之上,朝外走去。 他赤着双脚,衣襟散着一片,露出胸膛。他的头发还是湿的,渗黑的发脚子贴在两鬓旁,水珠子随了他的步伐从发角里不停地滴落,溅在她的脸上和身上,迅速晕染开来。 慕妈妈和侍女到了门外,叩了叩,便推开虚掩的门,提着食盒入内,待要布在桌上,却看见谢长庚如此抱着翁主从浴房里大步而出,不禁全都愣住了。 “滚出去!” 谢长庚面色阴沉,低低地喝了一声,脚步没停下半分,径直从还错愕着的几人身前经过,抱着慕扶兰便入了内室。 他将她放坐在了床沿之上,手捏住她用来固发的一根玉簪,抽了出来,扔到床头的一张小案之上。 “咚”的轻微一声,玉簪撞上坚硬的柚木,跳了几下,断裂成了两截。 谢长庚低头看着她渐渐变色的一张脸,仿佛在欣赏她的容貌似的,面容之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就这样一根一根,他慢慢地抽完了她插在发鬓里用来固发的簪。 当最后一根簪子也被他掷断在了案上,她的一头青丝便仿佛瀑布般散落。 谢长庚的手捉了一把,捏了捏,俯身下来,嗅了一嗅。 刚洗过的长发,花香扑鼻。他撒开手,那手又顺着她的面庞刮过,最后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叫她仰面看着自己。 乌发垂散在了她的面颊上。她面色微微苍白。 “你懂事就好。” 他的脸朝她慢慢地靠了过来,低低地道。 “待我哪日方便了,你就可以回。” 他的目光晦暗无比,口气却极是温柔。倘若不看他的脸,光听,听起来他便仿佛是在哄她似的。 慕扶兰猛地站了起来。 还没站直身子,被他握住了肩膀,一压,她膝窝一软,人便跌坐了回去,随即倒在了身后的床上。 她陷在了松软的被衾里,看着他慢慢地抽掉了腰间的衣带,眼睛盯着自己,说:“不怕。一会儿你就快活了。” 慕妈妈人定在了外间,进退不由,脸色极是难看,僵了片刻,隐隐听到里头帐中传出女子一声压抑的低低的呜咽之声,虽含含糊糊,但却清晰可闻。迅速看了眼近旁几个面孔发红的侍女,急忙示意出去。 侍女们赶忙提了食盒退出。 慕妈妈双眉不展,最后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压下心中忧虑,自己也只能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在谢长庚的身上,再也看不到半分平日示以外人的姿态了。无论是俊朗翩翩的外表或是为官的老成和威重。 他明媒正娶的妻,长沙王女慕扶兰。 房中蜡炬,一寸寸地坍落,慢慢变短,火光暗了下去,忽然熄灭。 慕妈妈一夜没睡,在煎熬和等待中,终于等到了天明。 谢长庚一走,她立刻奔入房中,转内室。 窗户紧闭,一片黯淡晨曦,从窗纸透入,照出了屋里的情景。 一半的床帐挂裂,床头一只金钩也迸断了,掉落在床前的地上。床畔,凌乱地挂着女子的衣裳。 空气略闷,鼻息里,仿佛漂浮着一缕若无似无的沉麝气息。 慕妈妈扑到床前,翻开皱得不成样的凌乱锦被,一片布满了鲜红噬痕的雪白后背仿佛鱼腹般浮露而出。 慕妈妈暗抽了一口凉气。小心地将她翻了过来。她满面倦容,神情憔悴,双目闭着,凌乱的长发上,挂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宿汗。全身上下,胳膊、胸口,乃至腰臀和腿,到处布了点点的齿噬和手指留下的瘢痕。触目至极。 那夜撞见谢长庚一脸怒容地从房里出来连夜离去之后,次日,越想越觉不对的慕妈妈暗中去问了当时应当在屋里伺候的丹朱,这才得知她要送衣裳给在浴房里的翁主时,谢长庚恰好进来,命她出去,代替了她。 翁主和他此前不过挂名夫妇,晚上床榻分居,并无夫妇之实。但从丹朱口中听到那夜自己原本不知的那段隐情,再联想到前夜所见,她心里便忐忑了起来。 她想起谢长庚昨夜抱着她出来喝自己和侍女们出去的那股子凶狠,他为何如此待她,心里雪亮,心痛万分,眼眶顷刻便红了,替她盖被,颤声道:“翁主,你就让我去告诉他吧,你……” “不要。” 慕扶兰的眼睫动了一下,慢慢地睁开有些红肿的眼。 “我不许你提半个字。” “半个字也不许!” 她的精神仿佛一下回来了,看着面前的妇人,一字一字地道。 慕妈妈忍不住哽咽:“翁主你这是何必呢……我实在不懂……” “慕妈妈,你记住我的话。” “我乏了,想睡一觉。”她闭上眼睛,翻身朝里低低地道。 慕妈妈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只好拭去眼泪,收拾了凌乱的衣裳和地上的东西,轻手轻脚地出去。 此后她暗中留神,发现那夜之后,谢长庚再没有独自睡过房里的那张榻了。 好在那夜过后,慕妈妈也没再觉出他再如此狠待翁主。虽然有时也会在她身上发现些前夜残留下来的瘢痕,但也不至于太过。 看起来,他二人如今倒更像是新婚燕尔,且最最叫慕妈妈欣慰的,还是翁主的态度。 虽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翁主之前何以会对谢长庚态度大变,一夜之间,大爱转为大恶,但现在看她样子,似乎也是接受了两人同房,并无任何悲戚或是怨恨之状,每日态度如常。 慕妈妈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日子便如此一天天地过去,转眼,翁主到这里已有一个多月了,正月满,入了二月,这日惊蛰,农人开始按历春耕。 河西当地,有一项重要的风俗,到这日,各地祭祀农神和蚕娘,祈祷这一年的风调雨顺,农事丰收。 在姑臧,照惯例,官员和附近百里方圆的民众都会赶到城西神庙,由节度使主持祭农神,节度使夫人祀蚕娘。 这项祭祀被当地民众视为大事。按照礼书,主持祭祀的人,需要提前三日斋戒。不但沐浴更衣,三日之前,便不可饮酒,不可吃荤,至于夫妇,更不可有同房之事,以表诚心致敬。 往年节度使夫人不在,是由州官夫人代替的,今年人来了,自然是由夫人主持祭祀。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29 章 第 29 章 清早,慕扶兰和谢长庚各自起了身,梳洗后,两人换上祭祀礼服,一道出了节度使府,率属官和同行的夫人们出城去往位于西郊的农庙。 谢长庚到此任节度使后,知人善任,政简刑清,不但将地方治理得上勤下顺,政绩昭著,对北人的边境用兵,更是战绩斐然,一扫边城从前时常遭受劫掠的被动局面,当地民众对他很是拥戴。两人到了那里,只见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民众早早聚集而来,远远看见节度使夫妇到来,纷纷跪在路边迎接。 两人分开,各自主持祭祀之礼。 蚕娘庙里已经铺排好了蚕坛,上面摆着祭祀用的牛牺,香坛里烟雾缭绕,场面隆重。 慕扶兰带着身后的属官夫人进入庙里,虔诚跪拜,焚香祝祷,随后取下蚕坛上的蚕子,亲手分发。 众人见节度使夫人不但容貌美丽,装扮端庄,一举一动,高贵风范,听闻不但是长沙国的王女,还通医术,妙手回春,刚来这里一个多月,就已帮着治了不少前去求医之人的病,对她敬重万分,等她祭祀完毕走出庙门,亲手分发蚕子,无不争着求取,到手视为吉物。 慕扶兰正忙碌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夫人!我们也来了!求夫人也给我们分些吧!” 慕扶兰抬头,看见一大群土人打扮的妇人涌来。一妇人手里牵了名七八岁大的孩童,来到自己的面前,向自己下跪磕头。 这孩子就是当日被送来医馆的那个,妇人便是孩子的母亲,其余面孔,她有些认得,是村落里的居民,有些却是生脸,上回没有见过。 那个会说汉话的妇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慕扶兰行了个礼,随后笑道:“听说今日夫人亲自来这里主持祭祀,不止我们一个地方,其余地方的人也来了些。大家都说夫人是神女下凡,想借夫人的福,祭祝祈年。” 土人从前和外人绝无往来,相互敌视,今天突然出现在了这里,人数又多,原本围在一旁的妇人们如见瘟疫,纷纷避开,远远站在一旁,用戒备的目光盯着,窃窃私语。 慕扶兰扶起向自己跪拜的母子,向母亲问孩子的身体,得知早已恢复,现在活蹦乱跳的,村里其余病患也都好了,心中也觉宽慰。依求分发了蚕子。 妇人们收了,小心纳入腰包,喜笑颜开,说:“汉子们送我们来的,这会儿还在等着。拜了夫人,求了东西,我们这就走了,免得给夫人添乱。” 众人向慕扶兰再次拜谢,这才转身而去。 等那些人走了,方才退去的人群才慢慢聚了回来,气氛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几个属官夫人上前劝慕扶兰:“翁主往后还是别和这些土人过多往来为好。他们个个凶悍,不讲道理,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人又多,寨寨相通,有事就抱团。记得几年前,上任节度使和他们起了点事,最后连节度使都险些被他们给伤了。节度使后来也不敢真拿他们怎样,不了了之。翁主金贵,别看他们现在表面和气,谁知道心里打什么主意,还是小心些好。” 慕扶兰笑着道了句谢,叫这些夫人们也帮着分发,忙碌了半晌,终于完毕。 祭祀结束,随后便是庙会。慕扶兰无心再去,也不等见到谢长庚的面,自己坐车,先回了节度使府。 谢长庚主持完祭祀,刚出庙,一个官员急匆匆地跑来,禀报说,庙会外的空地上,来了一大群的土人,腰上别刀,聚在那里,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虽然还没闯入庙会,但怕他们万一趁着今天这个日子闹事,自己方才已经调了些兵悄悄布在周围,现在过来请他定夺。 谢长庚上任后,便知当地的土人是个长久之前便遗留下来的大难题。也曾几次试过遣人前去交流,但每次都被拒之门外。好在除了排外,不愿与官方往来之外,这两年,并没见他们闹过大事,也就暂时放了下来。 他随那官员过去,刚到,便见一大群土人妇人从蚕庙的方向说说笑笑地走来,男人迎上接了妇人们,说了几句,一起呼啦啦地走了。 那些人,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却如不见,没有停留,很快便不见了人。 官员面露诧色,又目睹上司失脸,未免尴尬,起先装作不见,等土人们走远了,才假意怒道:“这些人太目中无人了!见了您也不跪拜!下官这就叫人上去教训他们!” 谢长庚恍若未闻,望着土人背影走远,开口叫把人撤了,自己转身去往蚕庙。到了那里,不见慕扶兰,被告知她在祭祀结束后便走了。 谢长庚顿了一下,问方才土人妇人的事。手下道:“起先小人也是吓一跳,头回见到来了这么多的人。原是来听闻翁主今日主持祭祀,特意过来拜谢求福的。求完便走了,此外并无别事。” 谢长庚沉吟了下,转身而去。 他回到节度使府,问了声迎出来的管事,得知慕扶兰已回来有些时候,人早进去了,看了眼后衙的方向,转身去往前衙处置事务。 做节度使后,军事之外,案牍也是政务繁杂,但只要有空,他必会亲自处理。好在从小读书敏速,处置公文也是十行俱下,庭无留事。 天渐渐黑了下来,侍女进来掌灯。 白天见到那个孩童叫慕扶兰又想起了熙儿,忍不住取出那顶刚来这里时买的皮帽,摩挲上头柔软的皮毛,想象熙儿戴上时的样子,渐渐出神之时,忽然听到门被推开,传来脚步声,转头,见是谢长庚回了,立刻收帽。 他眼尖,已是看到,扫了一眼,问何物。 “先前集市里买的一顶帽子罢了。” 慕扶兰说,收了起来。 谢长庚也没在意,问了两句白天她和土人妇人们见面的事,便去沐浴,更衣后出来,慕妈妈带着侍女也已将晚饭送来,布在外间一张桌案之上。 两人相对而坐,开始吃饭。 慕妈妈的手艺很好。晚饭烧了芙蓉虾球、凤尾笋、火腿鸽片、鸭汁炆面,无不可口,论菜式的精致,原来的厨子更是无法比拟。 谢长庚却是食不知味。 她新浴而出。斜旁里,烛火昏红,笼在她的面上。一张素面,如凝香雪。 这时令,洞庭南方,当已雷雨潇潇,春意渐浓,这里的雪却还未融尽。谢长庚知她怯冷,叫人还烧着地火龙。 大约屋里偏热,吃了几口东西,她的面颊便薄薄地浮出了两朵红晕,烛火映照,甚是鲜艳,比染了胭脂还要妩媚几分。 他看着,恍惚如对一枝名花。饭吃了几口,便心不在焉了起来。 为了今天祭祀,他已三个晚上,没碰坐对面的这个妇人了。 她看起来正在用心地吃饭,低着头,始终没有抬眼看过就坐在她对面的他。 桌上有碗玉米羹,烧得甜糯。比起饭菜,她仿佛更喜欢吃这个。 谢长庚看着她舀了,用勺子送到嘴边,张嘴吃了几口,唇瓣沾了汁水,湿漉漉地泛出莹光,她伸出舌尖,舔了舔沾着的汁。 谢长庚腹内一阵邪火突然冒了上来,放下筷子,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一句话也无,拿开她手里还捏着的那把调羹,抱起便转里而去。 事毕,慕扶兰趴在枕上,一动不动,宛若睡了过去。 谢长庚依旧抱着她,手掌抚着女子朝着自己的一片滑不留手的裸背。抚了片刻,忍不住凑上嘴,轻咬她薄巧而漂亮的蝴蝶骨。 她仿佛不喜,缩了下肩,推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拉上被,遮住身子。 谢长庚知她肌娇肤薄,自己稍用些力,或是咬舐几下,身上便就留痕。笑了笑,也不和她计较这举动。虽意犹未尽,但知她应也乏累了,便松开她,自己也闭目歇息时,听耳畔有声音说:“我大约何时可以回去?” 谢长庚眼睛也未睁,依旧闭着目,漫不经心地应:“我和你说过的。先前在太后那里,是以夫妇之名为由将你带出来的。这才几日过去?你还不能回。免得叫太后知道了,万一起疑,对你我都是不好。” 身畔女子再没说话了,也没动过,片刻之后,忽然坐了起来,推被穿衣,从床上爬了下去。 “你又去哪里?” 谢长庚睁开眼,望着她的背影问道。 “出去下,你自便就是了。” 慕扶兰语气冷淡,对镜绾了长发,披了件外衣,人便走了出去。 谢长庚被冷落,心里有些不悦。想起前些日里,每次和自己同床后,便是大晚上的,她也都要出去一下,片刻后才回,心里不禁起了疑窦。 他翻身下床,迅速穿好衣裳,经过那桌已是凉透了的吃了一半被丢下的饭菜,开门出去。 她人已是不见了。他问外头一个侍女:“翁主呢?” “去了茶水房。也不许我们跟去。” 谢长庚叫侍女把房里的残羹冷炙收拾了,自己往茶水房去。 茶水房傍着厨房,里头有只很大的老虎灶,灶上几只大汤罐,用来烧水供整个节度使府的上下人等取用。整个冬天,为时刻能有热水提供,炉火日夜不熄。对面是只小炉,用来烧日常饮用的茶水。 灶膛烧煤,需不断添煤钩火,专门有个杂役妇人在此守炉,这会儿人在外头,看见谢长庚来了,急忙迎过来。 谢长庚问翁主,仆妇躬身道:“翁主在里头吃药。说身子最近有些不适,叫我每日熬好她给的药,等她来喝。” “有说什么病吗?” “这个便不知了。”仆妇摇头。 谢长庚停在门口,看见一道人影站在小炉前,手里端着一只碗,正在喝着药汁。 他推门而入。 慕扶兰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继续喝药,几口喝完。 “你哪里不适?既吃药,为何不叫人送过去?大冷的天,还自己来这里?” 谢长庚看了眼她手里那只只剩了一点黑色药渣的碗,问她。 慕扶兰道:“你来这做什么?大冷的天,早些去歇了吧。” 她放下碗,撇下他,转身去了。 谢长庚面色有点难看,目送她背影消失,转头,看着碗底的药渣,心里渐渐起了疑虑,让仆妇取来还没熬的药,拿了一包,出了节度使府。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0 章 第 30 章 这辰点不算很晚,但也不早了,离节度使府最近的集市附近的那间医馆早闭了门,郎中也睡觉了。忽被医馆外的拍门声惊动,以为是病患急症来求医的,嘴里抱怨着起身,掌灯出来开门,认出门外之人竟是节度使谢长庚,很是意外。 节度使夫人的医术比自己高明了不知多少,怎的节度使会来自己这里请医,还是亲自来的? 郎中压下心中疑虑,躬身行礼,正想问是何人何症,见他一步跨入,取出了一包药材,放到桌上,说道:“你替我辨下,这是治何病的药?” 郎中心里愈发不解。但节度使既开口,又岂敢多问,来到近前,解开药包摊开,取出里头的各味药材,一一辨认,说道:“此乃避子下胎药。” 谢长庚看了眼药材:“你没有认错?” 他面色不善,郎中慌忙道:“小人虽医术平平,但此药绝不会认错。归尾、大黄加红花、麝,不是避子下胎是什么?大人你看,尤其这一味……” 郎中指头拈了一点黑色的粉末,送到鼻下嗅了一嗅,再用舌头舔了下。 “此为焙干提炼过的朱砂,又名姹女丹,药性极烈,些微便可杀精元,堕成胎,何况药量加倍,又另添了方才那些药味?” 他点了点头。 “小人敢保证,这便是避子下胎之药。也不知哪个郎中所配,如此虎狼剂量,岂非害人?药效固然上佳,但若长久服用,必对妇人生育有损……” 他顿了一下。 “也就那些青楼女子,为求一了百了,日后不再多事,才能用如此剂量。” 谢长庚一把攥回药包,撇下滔滔不绝的郎中,转身出医馆回了节度使府,径直回到住处,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转入内室。 慕扶兰早从茶水房回房了,只是此刻还没睡,正靠坐在床边用花汁染着指甲。 烛火烧得明亮。两个侍女围在她的边上,一个忙着往一只小玉臼里添水和明矾,捣出干花的深红花汁,另个在帮她取汁敷于甲上。 她双手已经染好,十指纤纤,指尖娇红,裙卷在膝上,一双雪白赤足踩在床沿上,侍女帮她继续染着脚趾盖,笑道:“头回上色,颜色淡了些。等干了,再连染三五次,就成胭脂色了,过一夜,洗也洗不掉,至少能保一个多月呢。” “翁主的脚本就生得好看。待趾甲也染上凤子红,就更好看了……” 气氛很是轻松愉悦,两个侍女忙碌着,正低声说着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转头,发现谢长庚回了。 他站在屏风之畔,没说话,但落在翁主身上的两道目光却森冷无比,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一种令人压抑的近乎恐怖的气息。 轻松愉悦的气氛顷刻消失。 侍女不安,望了眼慕扶兰,停了手中正在忙的事,慢慢直起身子,转身向他见礼。 “出去。” 谢长庚的两只眼睛看着慕扶兰,开口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高,语调却是森严无比。 侍女再次望向慕扶兰,见她点了点头,急忙退了出去。 内室里只剩下谢长庚和慕扶兰两人了。 他迈步走到床前,将手里的药包伸到了她的面前。 “你竟然背着我在吃这药?” 他盯着慕扶兰,几乎一字一字地从齿缝间道出了这一句话。 空气一下凝重,恍若山雨欲来。 慕扶兰瞥了一眼,“嗯”了一声,便吹自己刚染好的十点娇红的指,随即坐起来,取过侍女放下的小笔刷,伸到玉臼里,蘸饱花汁,低下头,自己继续染着脚趾。 一束长发沿她肩头滑下,垂在膝上。 她垂首,专心致志地替自己染着凤子花红。落在身前的一片长发乌黑如缎,石榴裙卷至膝头,露出雪白柔滑的一双玉踝,两只光脚踩在锦衾上。生得整齐而小巧的趾盖,半染花汁,点点娇红,犹如雪里粉桃,别样风姿。 美人灯下染凤红,红雨春山逗天明。 如此动人美景,世上哪个男子能够视而不见? 落在谢长庚的眼中,却是刺目至极,隐忍着的怒气再也不可遏制,一把将手中之物掷在了她的身畔。 药包砸倒了玉臼。臼里的浓艳花汁倾倒而出,流在了被衾上。包里的药材也甩了出来,落满了半张床,一片狼藉。 慕扶兰依旧没有抬头,恍若没有觉察到他的怒气,只是看了眼倒掉的花汁,心疼似地蹙了蹙眉,一手扶起药臼,另手拈着小笔刷,伸了过来,想再蘸取残留的最后一点花汁。 谢长庚的眼底,怒气的火星在跳跃,抬臂便扫了过去。 “咣当”一声,青玉挖出来的小药臼被他扫开,滚落到了床前的地上,碎裂成了几瓣。 “你吃避子的虎狼之药?”他俯身向她,再次厉声逼问。 慕扶兰蘸了个空,握着笔刷的手停住,终于抬头,和面前这个怒视着自己的男子对望了片刻,慢慢地收回手。 “你先前和太后的说辞里,应该不包括要我替你传宗接代吧?” “不吃药,难道你是要我替你生孩子不成?”她反问了一句。 谢长庚面庞发僵,眼角微微抽搐。 “你莫只顾生气。你且扪心自问,难道你真愿意你谢家的骨血从我的肚子里出来?” 谢长庚一顿。 慕扶兰扔了手中那支蘸了花汁的笔刷,放下裙裾,坐直了身子。 “即便我怀了你的骨血,恐怕你也不想要的。既这样,谢郎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谢长庚的面色不止发僵,已然开始发青。 “你这么生气,想来不过只是因我自己先避了子,而不是经谢郎你允许才吃的药。” “倘若你觉着这冒犯到了你,我向你赔罪。谢郎你一向大量,再谅解我这一回可好?” 不止她的语气,整个人的姿势,都透着一股子轻松。神色偏又显得很是诚挚,一双美眸凝视着他,娇娇气气的样子,仿似真的是在求他谅解似的。 谢长庚看着她,半晌,咬着牙,终于挤出了一句话:“慕氏,我对你,已是够好了!” “谢郎你待我确实足够好了。但你我挂名而已,你自己先前也是点了头的,如今睡作一堆,承蒙不弃,怎的一回事,你我心知肚明。我吃药,是不想日后多个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完,看了眼满床的狼藉,从床上爬了下去,趿了双鞋,要去门外叫人进来换掉。 才走了几步,谢长庚伸手过来,攥住了她的肩,将她拽回到自己的身前。 他显然已是怒极,手背之上,青筋直暴。 “慕氏,莫要给你脸,你不要脸!”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 慕扶兰整个人都撞到了他的身上,站稳了脚,忽然笑了。 “都这样了,你怎还以为我有脸可要?”她说。 “罢了,你别闹了。床褥被你弄脏了,我还是叫人进来换吧。” 她结束了对话,不再看他,试图推开他制着自己的手。 谢长庚盯着手里的慕扶兰,眼皮子突突地跳个不停,手忽然松开了,却没有放掉她,而是攥住了她的长发,五指深深地插了进去,箍在了她的后脑勺处,一把收拢。 他的手劲很大,她只要一动,头皮就被头发扯得发疼,只能停下动作,被迫仰脸向着他。 “慕氏,原本我确实没打算让你替我生儿育女。你也不配。” 他冷笑。 “只是我忽又改了主意。何妨叫你替我先生个一儿半女,你再回去,也是不迟。毕竟,你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慕扶兰见他说完,两道目光落在自己的唇上,脸竟压了下来。 两人同床次数也不算少了。但大约是有所嫌,他从不会碰她的嘴。 她不顾头皮疼痛,急忙转脸想要避开,脸却被他扳了回来。 他的嘴压在了她的唇上,重重地碾了片刻,随即试图撬开她紧闭着的齿关。 她的唇被他的齿磕得发疼,但依然不愿张嘴,死死地咬着不松。 慕扶兰一个分神,齿关便被他给撬开了。 面庞又潮又热,呼吸仿佛也和这男子的气息混合在了一起。 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近,几乎不留任何空隙,仿佛你中我有,我中有你。 慕扶兰惊骇,只觉头皮发麻,闭目勉强忍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掠过前世和他初遇在君山老柏下的一幕,整个人突然无比难受,仿佛生了病一样,又冷又热,汗流浃背。 她不想和他唇舌相交。半分也不想。 她猛地睁开眼睛,将男子一把推开,转身奔向浴房。 人还没奔进去,便弯腰呕了起来。 谢长庚错愕地看着她扶门呕吐的背影,朝她走去,停在身后,迟疑了下,问道:“你怎的了?” 没了那种他唇舌侵入口中带来的叫她万分不适的亲密之感,慕扶兰便觉舒服了些,慢慢站直身子,走进浴房漱了下口,出来,一语不发,只是望着他。 谢长庚顿时明白了。 竟是自己亲吻了她,这妇人才反应至此地步。 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眼底掠过一缕狼狈之色。僵了片刻,说道:“你给我听着,你再敢得寸进尺,我便叫你慕氏变成第二个江都王!” 他说完,转身便去,才走了几步,听到身后声音说道:“谢郎,你话既说到如此地步,我也想和你说说,我为何不惜冒着得罪你的风险,定要吃药避子。” 谢长庚停步,慢慢转过头。 “我不愿生养,因你非我良人。”她望着他说。 “我的良人,一生一世,眼中心里,须只我一人。倘他陷入困境,需要我时,我甘愿为他舍命。若我有难,我知他亦会尽心尽力,同等对我。” “当初你来求婚,父王将我许配于你之时,我不懂这些。如今我知道了。” “我就这副身子,你要是看得上,还没腻,我可以一直留下侍奉,等你哪日厌了,我再回去便是。只是——” 她加重了语气:“这药,我是一定要吃的。即便你明日便发难长沙国,我也不会停。” 她顿了一顿,语气再次转为温和。 “谢郎,我知你方才想要我了,你来便是。只要莫再亲我嘴便好,非我不愿,只是不惯,怕又呕出来,扫了你的兴致。” 她当着他的眼,自己解了腰间裙带。 伴着轻微的悉悉率率之声,裹着她身子的衣裙便褪落在了她的脚下。 烛火光中,她毫无遮掩,玉体耀目,美得叫人无法挪开眼目。 她自己上了床,躺了下去,闭目,一动不动。 谢长庚盯着,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眼底阴霾密布。 “给我滚回你的长沙国去!” 他道了一句,随即转身大步而去,再没回头。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1 章 第 31 章 故意引他知道自己服用汤药,故意在他快要回来的时候用染凤子红的态度激他,故意在他面前放大他亲吻自己时的反应,也是故意,在他面前脱衣解带,做出一番犹如挣扎过后,最终还是愿意逆来顺受的平和姿态。 慕扶兰知道,这些伎俩瞒不过他的。就算谢长庚当时没有全部反应过来,但过后,以他的心思和城府,必也能看穿。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非但没关系,反而,让他看穿,这就是她想要的目的。 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他被气走了,她原本以为等他回来,就会立刻放自己回去的。 没想到,他在分明已被激怒的情况之下,竟也忍了下去。 他对她表现出来的容忍和耐心,头一回,让她感到诧异。 就在那次落空之后,一个多月来,她做的每一件事,便是在避免和他彻底撕破脸皮的情况下,比这场拉锯战里,谁更有耐心。 慕扶兰深信,谢长庚这样的人,哪怕对一个女人感兴趣了,也是不可能给予太多耐心的。 他的心太大。自己于他而言,最多不过一个在他白天忙碌过后的夜晚里,能给他增添点放松和乐趣的人而已。 他喜欢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譬如前世的他的妻,那个在成为他拖累之前的女子,他应该算是喜欢的。 如今他对她的那点兴趣和因为兴趣而生出的耐心,迟早会随了她种种令他如鲠在喉的“折腾”而消失殆尽,维持不了多久的。一旦没了那点兴趣,再留自己在他的边上,对他而言有什么用处?而他的骄傲,更不会叫他无限制地容忍自己这样一再施加在他身上的无言的羞辱。 在拉锯了一个多月之后,就在今夜,他终于对她彻底地失去了耐心。 她赢了。 慕扶兰唤来慕妈妈,说自己可以回去了,当夜就收拾好了行装。 谢长庚这夜没回房,慕扶兰得知他在书房过的夜。据仆妇说,书房里灯火通宵达旦。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慕扶兰便预备动身。离开之前,她让慕妈妈去一趟书房。 谢长庚仿佛一夜没睡,案角的烛火还没熄灭,人坐着,手里握着一卷公文,眼睛里带了点血丝,面容透着疲倦。 慕妈妈恭敬地道:“翁主这就走了。管事说,照节度使的吩咐安排了护送的人。翁主叫我来传句话,多谢节度使的安排。” 谢长庚神色漠然,眼皮子也没抬,更没开口说话,脸上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拂了拂手。 慕妈妈知他在催自己离去,道了谢,躬身过后,便退了出去,回来,将经过转告慕扶兰。 慕扶兰又岂会在意他这样的态度。 今早他人若不在,也就罢了。人既在,怎么想是他的事,他既对她的离去做了安排,道声谢,也是本分。 城中街道空空荡荡,节度使府的门外一片忙碌。几辆马车停在门口,下人将箱箧抬上车,管事叮嘱着护送翁主回去的随从。 依然是前次送她从上京来到这里的那一拨人马,皆是训练有素的信靠之人。 慕扶兰站在门口,看着慕妈妈和侍女将随身的包裹都放上马车,一一检查,再无遗漏,确保屋里连一根头发丝也不会掉下了,便上了车。 管事仿佛还没从一夜之间女主人便要被男主人仓促送走的惊诧和尴尬中回过神来,不住地回头张望,始终不见男主人露面,只好作罢,心里叹气,向慕扶兰躬身道:“翁主一路走好。” 慕扶兰笑着谢过管事,坐定,便命上路。 马车辚辚,载着她踏上了回往长沙国的路。 一出姑臧,她便将此前的种种事情全都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想快些赶回到长沙国。 和熙儿分开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几乎度日如年,思念得无以复加,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到他身边才好。 这一年的二月底,在路上赶了将近一个月后,她终于从河西南下,回到了长沙国。 慕扶兰并没有先回岳城,叫人先去给慕宣卿送个消息,自己转道,直接赶去君山。 熙儿现在就在那里。 先前她之所以没有将人直接送进岳城,是怕自己不在,从小习惯安静简单生活的熙儿不适应王府的环境。 当时给阿嫂的信里,她只简单地提了句熙儿是自己在外认的义子,请她派几个细心的侍女到君山药庐照顾他,等自己回来,再将他带回去。 她乘船入山,沿着山阶往上,傍晚时分,终于停在了药庐的柴门之前。 柴门半掩,空气里漂浮着一缕淡淡的药香。慕扶兰看到阿大正在院中忙着收拾药材,背影忙忙碌碌。 她抑住激动又不安的心情,推开柴门。 少年转头,看见慕扶兰站在门口,欢喜地丢下了手里的东西,跑了过来,向她鞠躬。 慕扶兰问熙儿。 阿大道:“小公子一切安好!还有,师傅上月也回来了!” 药翁上月回来,很喜欢熙儿,常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辨认各种草药。药翁今天下山给人看病去了,熙儿在家。 阿大说,熙儿这会儿应该就在后头玩,边上有侍女跟着。 听到一句“安好”,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去。师傅也已回来的消息,更是叫人高兴。 慕扶兰匆匆穿过庐舍,来到后头的药圃。 药圃里并不见熙儿。她唤了一声。 侍女在屋里预备晚饭,闻声匆匆奔出,忽见慕扶兰回了,忙见礼。 “小公子呢?” “小公子方才还在这里,叫我们不必陪他……” 慕扶兰环顾了一圈,看到那扇通往后山山巅的门开着。 “是了!必是小公子自己又上山顶去了!他常去那里,一坐就是半天!”侍女想了起来说道。 慕扶兰立刻上去,一口气不停地爬了一段曲折的山道,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山巅。 她的脚步停住了。 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山巅旁的一块石头上,面朝着上京方向。 金色夕阳从侧旁照射而来,林梢日暮,岩巢待鸟,一群鸟乌盘旋在他头顶附近,发出阵阵鸣叫之声。 那孩子却恍若未闻,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望着前方,仿佛入了神。 慕扶兰眼眶热了。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爬到山巅,为什么眺望上京。 他是以为自己现在还在上京。 她定了定神,叫了一声“熙儿”。 孩子迟疑了下,慢慢转过头,看到慕扶兰就站在他身后的一刻,双眼瞬间变得明亮无比。 “娘亲!” 他惊喜地大叫一声,人一下就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转身朝她飞奔而来,扑到了她的怀里。 慕扶兰伸臂,将儿子紧紧地抱在了怀中,笑着,不停地亲他的脸,责备他不该一个人来到这里。 熙儿的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脖颈,脸贴在她的怀里,轻声说:“我不怕。我会很小心的。” 慕扶兰坐到了石上,抱着熙儿坐在自己腿上,母子低声说着话。 “熙儿,娘亲让你等了这么久才回,你有没有怪娘亲?” 熙儿起先用力地摇头,过了一会儿,他仰面看着慕扶兰,小声地说:“熙儿只是有点害怕……” “怕什么?告诉娘亲。” 他小声地说:“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娘亲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去找娘亲,又不知道娘亲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手紧紧地攥着慕扶兰的衣袖,不肯松开。 慕扶兰凝视着怀中这一双熟悉的眼睛,明亮又纯真,带着几缕忧愁,不禁再一次地想起前世那个在谢县老宅里陪伴自己渡过了无数寂寞晨昏的孩子,胸腔之中,涨满了又酸又热的感情。 她红着眼,亲了亲怀里的小人儿,收紧搂着他的一双手臂,良久才放开。 她说:“熙儿,娘亲就要带你回城了。从今往后,你不止有娘亲,你的生活里,还会多出很多别的人。但是记住,除了那些爱你、对你好的人,你的周围也会有坏人。你现在还小,娘亲会保护你的。娘亲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害怕。你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今天开始,娘亲再不会和你分开了!” 熙儿在她怀里静静地依偎了片刻,突然挣脱出来,从她膝上爬了下去,双脚站在地上,大声说道:“我记住了!我也要快些长大,保护娘亲,一定不让坏人欺负我的娘亲!” 他的嗓音还很稚嫩,却十分响亮,发出的声音,惊动了盘旋在头顶的那群鸟乌,振动翅膀,飞往了高空。 慕扶兰一怔,随即笑着点头:“娘亲等着那一天!” …… 药翁天黑后回来,见到慕扶兰很是高兴。师徒叙话,谈及熙儿的来历,慕扶兰道他是个孤儿,自己在外偶遇,投缘认作义子带了回来。 药翁笑道:“我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便觉面善,仿似从前哪里见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如此看来,与你缘分实在不浅。这孩子平日不大说话,却很是聪明。我无事教他辨认草药,一说他便记住了。好好栽培,日后必成大器。” 慕扶兰向药翁致谢。 这一夜她没有回城,就宿在药庐里,母子睡在一起。 茅舍简陋,一灯如豆,她却心满意足。她搂着蜷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娇儿,一遍遍地看着他的模样,直到半夜才睡去,一觉到了天亮。 次日早,慕宣卿派来接她的人到了,慕扶兰带着熙儿入城回到王宫。家人见面,慕扶兰牵着熙儿的手,将他带到兄嫂面前,笑道:“他便是熙儿。虽是我的义子,却胜过亲子。往后还望兄嫂多加关照,我不胜感激。” 熙儿恭恭敬敬地向慕宣卿和陆氏行礼,照着慕扶兰的叮嘱,唤他们“舅舅”“舅母”。 陆氏笑着扶起熙儿,一个照面,愣了一愣,心里只道凑巧,随后便唤来女儿阿茹,叫她带着新来的弟弟去住处。知丈夫和小姑应当有话要说,自己再停留片刻,也退了下去。 慕宣卿屏退随从,立刻问道:“阿妹,我先前得知刘后要扣你为人质,后来你却被谢长庚带去了河西。半个月前,我不知道你已在回来的路上,实在不放心,当时汉鼎正好回来了,就派他去了河西。” 汝地铁矿出铁顺利,兵工厂也初具规模,工匠开始日以继夜轮班打造兵刃盔甲。那边初定,袁汉鼎将事情交代给了手下,半个月前,他回到岳城,得知慕宣卿想派人去往河西将慕扶兰接回来,便提出由他领队前去。 慕宣卿一心接回王妹,但心知自己先前得罪狠了谢长庚,更不确定他为何会将自己的妹妹带出上京,想来想去,实在不放心,便想派人去河西走一趟。一是探听虚实,二是想方设法把王妹接回来。但是阿妹落在对方手里,就算自己肯放下身段修好,也不知道对方态度如何,想接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领队人选,本属意陆琳。只是陆琳这些时日又生病了,恰好袁汉鼎回来。 他做事稳重,勇冠三军,又是和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既主动开口,正合慕宣卿的心意。于是准备了谢礼,挑选好人,叮嘱了一番,袁汉鼎便出发去了河西。 “路程想必也已过半了。这会儿便是派人去追,怕也追不上了!” 慕扶兰意外,又很是感动。 王兄对谢长庚的厌恶由来已久,如今为了自己,竟肯放下身段,派人求好于谢长庚。 她沉吟了下,说道:“王兄,袁阿兄走这一趟也好。我正要告诉王兄,谢长庚先前答应,刘后倘若还要发难我长沙国,他会庇护。我们也不指望谁人真的庇护,但国力未起,万一遇事,他若不为难我们,那也是好事。袁阿兄既得过你的吩咐,到了那边,知我回了,必会随机应变,送上谢礼,就当是王兄对他的致谢。” 慕宣卿惊讶。 上回谢长庚过来,说结怨而去,并无半点夸张。后来得知他带着阿妹出京的消息时,慕宣卿便已疑惑不解,不知他动机为何。 现在听到这样的话,愈发困惑。 阿妹既这样说了,便是真的。但谢长庚又怎的宽宏大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实在难以想象。 他望着自己的妹妹,突然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姓谢的是不是欺负你了?” 慕扶兰神色平静,说:“王兄勿躁。我和他本就是夫妇,谈不上欺负不欺负,是我自愿的。如今我已回来,他日后应当也不会特意为难我们,这就是好事。” 慕宣卿愣怔了半晌,慢慢捏拳,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阿妹,王兄发誓,日后,我长沙国若有崛起之日,王兄必不叫你再受半分的委屈!”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2 章 第 32 章 三月中旬,河西大片广袤的田野之上,绿意盎然,天气开始真正转暖。 节度使府的管事今日大早起便忙碌了开来。 女主人走了次日,府里的地火龙就停烧了。照惯例,每年停烧之后,都要叫人来通地道和膛口,免得积灰过多堵塞,影响次年取暖。 这事本来早该做了的,但因为前些时日管事的事情多,加上天气不好,腰痛的毛病又犯了,趴在床上走不了路,拿翁主先前教的法子灸了几天,人才爽利了些。事情便如此一拖再拖,拖了一两个月,见这几日天气不错,便叫人过来干活。 昨天趁着节度使人不在,把后屋那片全给通完了。今天将炉膛口的活给干了,事情就算好了。 “手脚麻利些!灰土倒这边!” “都小点声!今日大人回了,人还在后头,别吵到了大人!” 管事正忙着指挥工匠做事,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仿佛有人疾奔而来,转头,见是司兵参军曹虢来了。也不知出了何事,竟失态至此地步,只见他神色焦虑,忙迎了上去。 “曹参军,出了何事?” 曹虢一把抓住管事的衣袖,喘息着问:“谢节度使呢,他可从外头回来了?” 谢长庚前些日人一直不在城中,去了边地。 管事道:“大人昨晚下半夜回的。曹参军何事?” “出大事了!万分火急!土人聚众闹事,包围交城,扬言要放火烧城!” 交城距离姑臧不过五十里地,地方不大,是姑臧的附属之地,但却很是重要,城里有个贮粮的大仓,主供河西十数万兵马的粮草,万一真的烧了起来,不是小事。交城令名叫许轲,平日做事很是牢靠,对谢长庚也是忠心耿耿。 管事倒抽了一口凉气,叫他稍候,自己立刻转身,奔入后头的正院,到了门口,朝里张望了下,看见卧房的门窗还闭着,问一个在院门外扫地的仆妇。 仆妇小声道:“大人五更才从书房回的房,睡下去没多久。” 事关重大,管事不敢耽搁,快步而入,停在门外,叩了几下门,喊道:“大人,曹虢曹参军来了,出事了!” 内室里静悄悄的,床帐低垂,厚重的帐帘里,光线昏暗。 声音传入,谢长庚从睡梦中被惊醒,垂覆着的一双眼睫微微动了一动,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人也没有动,继续闭目躺了片刻,等那阵随睡梦逼来的令身体发紧至胀痛的感觉缓和了些,方睁眼,翻身坐了起来。 他看了眼下腹处还隐隐支着衣裳的异状,撩开帐帘下地,入了浴房,片刻后出来,套了件外衣,过去开门。 管事见他现身在了门后,眉眼一缕淡淡不快,赶忙躬身:“知道大人辛苦,睡下去还没片刻,只是方才曹虢来了,说出了事,小人不敢耽误,斗胆来唤大人。” “何事?” 谢长庚转身,一边继续穿衣,往里而去,一边问道。 “土人聚众闹事,要放火烧了交城!” 谢长庚蓦然停步,转过头。 “叫他去前堂,我马上过去。” 管事应了一声,忙回去传话。 曹虢等在节度使府的前堂,不停地张望,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看见谢长庚的身影出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大人,出事了!方才收到消息,许多土人出动,奔去了交城。我怕出事,大人你快去看看!” “好端端的,土人怎会突然攻击交城?” 谢长庚疾步而出,问道。 曹虢一边追,一边向他解释原委。 交城令许轲的儿子和一名土人女子私通,前些日私奔而去,不知去向,昨天女子家人上门要人,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对方人少,当时被打了出去,没想到一夜过去,今早土人便从四面赶来,全往交城去了。 谢长庚眉头紧皱,迈出大门。 门外已有一队骑兵等着,谢长庚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上马出城,往交城方向疾驰而去。 五十里地,他两刻钟便赶到了,远远看见城门之外,密密麻麻地聚了至少上千的土人男子,或手持刀斧,或操着棍棒,也有手里举着火把的,个个怒容满面,义愤填膺。 谢长庚停马,眺望远处,看见不断还有土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围城的队列。人越来越多。 交城城门紧闭,城头之上,士兵张着弓箭,严阵以待。 气氛极是紧张,一触即发。 “谢节度使到了!你们还不散去!是要公然造反吗?” 曹虢会说土语,冲着前方高声吼道。 聚在城门前的土人听到说话之声,纷纷回头,看见道旁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一名男子,端坐马背,身着官服,看起来虽才二十多岁,很是年轻,却双眸如电,威仪迫人。 嘈杂之声渐渐停息,四周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在对面投来的无数双怒视自己的目光之中,翻身下马。 两旁刀斧相对,他目视前方,神色从容,大步穿过人群,到了城门之下,站定了,头也没回,喝了一声:“交城令许轲,出来!” 昨天土人找来起争端时,交城令许轲人不在家中,知这回闯了大祸,儿子和那个土人少女又不知所踪,一早城门被围,眼见土人越聚越多,怎敢轻举妄动。方才看到节度使来了,既松了口气,又愈发胆战心惊,人在城门那头,听他喝了一声自己的名,慌忙打开城门,奔了出来,跪在了谢长庚的身畔,痛哭流涕,叩头请罪:“下官该死!先是教子不严,后又管束家人不力,以致闯出如此大祸!大人便是砍了下官脑袋,下官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大人看在下官平日做事还算用心,并无过失的份上,饶我一回!” 谢长庚神色阴沉,盯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对面一个领头的土人壮汉。 他来此任节度使后,一直想收服土人,以利对北战事。计划虽至今没能达成,但对境内这几十个土人村寨的情况,早已了若指掌。知这男子名叫白隆,在土人里颇有威望。 谢长庚与对方对望了片刻,对曹虢说了几句话。 曹虢便上前道:“白隆,节度使说了,人不在这里,他会派人找回来的,找到后,就让许家娶了你们的女子。至于昨天的口角,大人也问过了,双方皆有过错。你们固然有人受伤,许家人也是一样。考虑到当时你们人少,确实吃亏在先,大人愿做个中间人,叫许家向你们陪个不是,要什么补偿,你们尽管开口,此事就此揭过。” 白隆道:“不是我不给节度使大人面子,只是即便我答应了,也要问问我的兄弟,他答不答应!” 他看向边上一个男子。 这男子便是私奔走了的女子的兄长,头上包着布条,布条上还沾着隔夜的斑斑血迹,怒道:“你们的人,勾引了我妹妹,把她藏了起来,昨日我带人去要,你们非但不还,还打伤了我几个兄弟,我岂能善罢甘休?让我把妹妹嫁去?做梦!今天你们不交人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地方!” 他话音落下,身后之人跟着发出一阵喧闹之声,群情激动,朝着城门涌了过来。 曹虢大怒,正要叱骂,谢长庚上前一步,自己开口,用土语道:“我已说过,人不在城中!你们便是烧了城池也是没用,不过愚蠢至极的泄愤之举罢了!”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对面之人,神色转为森严。 “何况,你们真当这里没有王法,想怎样便怎样?我不妨叫人打开城门,你们进去找便是。只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倘若胆敢放一把火,烧一座屋,伤一个无辜之人,我必十倍以报之。你们十八寨三十六地,从今往后,休想有一处安宁!” “开门!撤弓箭!” 他说完,厉声喝道。 曹虢等人吃惊,看了眼城门外密密麻麻的人群,迟疑了下,终还是不敢抗命,令士兵照着吩咐,大开城门,撤去箭阵。 谢长庚往侧旁退了一步。“进吧!” 方才还嘈杂不堪的城门之下,再次安静了下来。 土人面面相觑,最后看向白隆。 白隆惊疑不定,看了眼大开的城门,又上下打量着谢长庚,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抬手示意众人止步,道:“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城里一定设有埋伏,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你想让我上当,我偏不上当!” 谢长庚微微一笑:“白隆,你很聪明,只是你想过没有,男女私奔,岂是一方之责?男固然有错,你这位兄弟的妹妹,难道便全无过错?许家伤人固然不对,我叫他们备礼赔罪,你们受伤之人,我派军医治伤,跑了的人,我也会去找,找回来了,是分是合,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你还有何不满之处?” 白隆僵了片刻,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谢长庚道:“我堂堂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凉州都督,朝廷二品大员,我既开口,便不食言。” 他话音落下,白隆却冷笑了起来:“罢了,你们这些朝廷的官,没一个是好的!我们若是信了,才真叫上当!今天我们人都来了,便不好白走一趟。人若不在城里,那就把昨天打了我们的人全交出来!我们也不以多欺少,他们几人,我们便几人。他们昨日如何断的我们的胳膊,我们便一样断回去!” 他话音落下,身后那些土人纷纷附和,吼声此起彼伏。 许轲战战兢兢,心里又气又怕,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事情到了这地步,别说交出昨天动手的人,便是要杀了那些人,他也不敢不应。 他怕的是谢节度使下不了台。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这些土人竟还提出这样的要求。 听起来好似公平,实则半点也不给他颜面。 曹虢大怒:“白隆,不要给你脸不要脸!大人对你们已是够仁慈了,真当拿你们没办法不成?” 白隆哼了一声:“一报还一报罢了!还完我们就走!” “来人!保护大人!” 曹虢高声下令。 大队的士兵,立刻冲了上来。 “大人,把这些人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闹事!” 曹虢劝道,等着谢长庚下最后的命令。 土人也纷纷举起手中武器。 谢长庚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无数双眼睛,全都盯着他。 方才缓和了下去的场面,变得再次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土人拨开同伴,用力挤到前头,嘴凑到了白隆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白隆听完,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传话之人地位似乎颇高,他迟疑了下,终还是收了腰刀,示意众人后退,乜斜着眼,向谢长庚说道:“罢了,看在夫人曾有恩于我们的面上,今日且信你一回!这个亏,我们吃了便是!” 他说完,传了声令。一传十,十传百,土人知悉了命令,相互交头接耳,议论声中,转头离去。 很快,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城门之外,人走得空空荡荡。 曹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命士兵撤了,见谢长庚还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些土人离去的方向,上去奉承道:“今日多亏了大人,决断无二!便是叫他们入城,他们也是不敢!末将心悦诚服!” 他拍完马屁,见谢长庚脸色阴沉,忙闭口。 谢长庚转向许轲,冷冷地盯着他。 “管好你的儿子和人!若再有下回,我绝不轻饶!” 他说完,上马朝着姑臧疾驰而去,背影转眼便消失在了驰道之上。 许轲如逢大赦,人一下瘫软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了。 曹虢平日与他关系不错,见他今日吓成这副样子,上去扶起他,低声说道:“许兄,算你运气好。总算这些土人还有几分良心,还记翁主当日对他们的恩,要不今天,大人下不了台不说,事情真闹大了,你就这么一句话了事?” 许轲惊魂未定,擦汗道:“不消你说,我也知道的。等翁主哪日再来,我叫我夫人备礼重谢!” 谢长庚疾驰回到姑臧,天还没过晌午,到了门口,下马入内,管事匆匆迎出说道:“大人,南城尉那边传来话,说长沙国派了人来,已经到了,求见大人!” 谢长庚一肚子的火气,头也没回,冷冷地道:“告诉他们,他们的翁主早回去了!让他们掉头也滚回去!不见!” 管事哎了一声,正要去传话,谢长庚忽然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说领队的名叫袁汉鼎。” 谢长庚眼前浮现出当日去长沙国时于宗庙外见到的那个青年男子,沉吟了片刻,改口道:“你去,把他们迎进驿馆。什么也不要和他们说,只说我有空,便会去见他们!”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3 章 第 33 章 谢长庚的手下,有一人名叫刘管,极是能干,擅筹谋策事。此人从前曾在朝廷吏部做着小小的主事,怀才不遇,深感郁闷,后又获罪于上官被流放,中途逃走,在谢长庚还行走长江水道时就跟了他,如今做了节度使府的属官别驾,实则也是谢长庚为数不多的秘密幕僚之一。 他还有个本事。因为从前在吏部的便利,对各封国的情况了如指掌。上从王相,下到百官,凡有官职份位者,来历背景,他无不知晓。 谢长庚将刘管叫来,问袁汉鼎。 刘管说道:“此人是长沙国已故国相的义子,与慕宣卿一道长大,幼年曾在王宫做过伴读。袁虽年轻,但能力出众,为良将之材。长沙国与大人您缔结婚约前的那数年间,藩王混战,受到波及,四境不宁,曾因地界纠纷,与南蛮首领姜戎数次交战。当时袁汉鼎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随老长沙王投军作战,立下过大功。如今长沙国里,除了陆琳尚可勉强主事,也就剩下这个袁汉鼎了。” 谢长庚沉吟着。 刘管以为他想延揽人材。 过去数年中,谢长庚屡次平定内乱,声望日益高涨,还缺的,就是一场对外族的大胜。 本朝延续至今,国祚式微,日暮西山,连内乱都无力应对,何况抵御外犯?河西之北的三郡二十城,被北人陆续占去,民众每每谈及,无不义愤填膺,对朝廷的无能也愈发不满。 三年前,北人在边境开来重兵,意图再夺河西。 当时的河西,土人和当地人频起冲突,各戍地的将士人心不齐,惧怕北人,可谓内忧外患。原节度使无力应对,初战便以败北告终,又失一城。被革职后,河西局势岌岌可危,朝廷无人再敢担这节度使之职,唯恐河西丢在自己手里,担这举国骂名。 谢长庚当时得了长沙王的保举,入仕不过一年,刚在平定藩王的战事里崭露头角。 打重兵压境的强敌北人和打国中国的藩王,不可同日而语。以他当时的情境,没有必胜的把握,便不好趟这一趟浑水。 在他收到朝廷的急诏,召他入京之时,他正在扫荡晋王最后的势力。 刘管等人,当时都在劝他,这个时候不宜接手河西这块烫手的山芋。万一不敌,不但身败名裂,从前的筹谋,也都将付诸东流。不妨故意放走晋王的残余军队,容他再次东山再起,兴兵作乱,这样,就能以叛乱未平军事缠身为由,巧妙地避开这个危机。等势力培植得足够了,河西那边也打得千疮百孔了,到时再出面收拾残局,事半功倍。 但谢长庚当时并未听从劝告,迅速荡清晋王的残余军队,便临危受命,立刻出京来到河西。这几年里,他练兵屯粮,攘外安内,以弱对强,身先士卒,硬是聚齐了人心,数次抵住北人的来犯,这才有了河西今日暂时安稳的局面。 那次之后,刘管等人,对他真正佩服不已,死心塌地。 刘管知他心思细密,算无遗策。但即便是现在,有时回想当初他不听劝阻冒险接任河西节度使这个职位的举动,刘管还是不大确定,他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初衷。 是不欲河西之地落入北人之手,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还是他对自己在那样的不利条件下也能把住全局怀了十分的信心,这才不惜孤注一掷,冒险出京? 但不管怎样,最后他是赢了。回首当初的那个决定,也实在是个明智的举动。 以如今的局势来看,他若能在对北人的战事中,改防御为反击,获得彻底胜利,夺回那三郡二十城,便是真正的人心所向,威望无二。他只要等到刘后的发难,以自保为由而起事,河西十数万将士,对他必唯命是从。他一呼百应,摧枯拉朽,试问,朝廷谁人能够反抗?天时地利人和,他全部占尽。这个皇位,除非他自己不要,否则,天下还有谁能阻挡? 大败北人之日,便是他易鼎登极之时。 见他半晌没有发声,刘管又开口道:“节度使固然求贤若渴,更礼贤下士,但这个袁汉鼎,与慕氏关系匪浅,犹如一家,恐怕不大可能会被您所用。何况,河西如今也不缺良将。节度使与其延揽这个袁汉鼎,还不如……” 他想说的另外半句话,有些不大方便开口。 河西内部,如今还剩一个隐患,那便是土人。 面对这些顽固的土人,就连一向无往不利的节度使大人,也有些一筹莫展。 据刘管观察,被节度使送走了的夫人,倒似乎可以用作与土人打交道的突破口。 但这一点,自己能想到,以节度使的心思,不可能没有察觉。 他有点不明白,为何节度使不好好加以利用,反而把人给送走了。 但这种夫妻之事,自己一个外人,似乎也不便开口。且既送走人,必有他另外的考虑。 刘管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看着对面的谢长庚,见他依旧没有反应,仿佛沉浸在了某种思绪里,叫了一声:“大人?” 谢长庚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看向刘管,点头道:“我知道了,劳烦。” 刘管去了后,管事回到节度使府,见谢长庚,禀道:“照大人的吩咐,小人以大人之名,将长沙国的人引入驿舍落脚了。” “领队袁将军叫小人转话,道他带来了长沙王慕宣卿给大人的亲笔手书,盼大人尽快拨冗,予以接见,他不胜感激。” “除了这个,还说过别的没有?” 管事摇头,忽然又想了起来。 “是了。还向小人问及了翁主。小人照大人的吩咐,没提翁主已经回去的事,只推说小人不知。” 管事说完,见他神色冷淡,也没再问别的,便躬身告退,却又被叫住,叮嘱了一番。 管事十分惊讶。 这几年,也时常有朝廷官员被派来河西公干,全部是由节度使府的相关属官接待,按朝廷制度而行。 这一回,管事实在不懂,节度使为何会如此“款待”那个来自长沙国的袁将军。 但吩咐了下来,管事自然照办,匆匆告退,前去安排。 第二天的清早,一个貌美女伎被管事带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女伎跪在地上,惶恐地道:“大人,非奴不从大人之命,是那位袁将军不要奴作陪。奴百般勾引,又跪地哀求,道若被赶走,大人便会责罚奴服侍不周,他便叫奴留下,自己出去和人一屋。奴实在没有办法。奴无用,求大人恕罪。” 谢长庚命女伎下去,临窗而立。 管事实在摸不透昨晚这场安排的用意,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便冲他背影问道:“大人,今日可否见他?早上他见了我,又问大人何时见他。” 谢长庚转过身,神色冷淡:“不急,叫他再等个几天。” 袁汉鼎在驿馆里焦急地等待了三天,度日如年。到了第三天,终于等到会面的消息,立刻出发。 谢长庚是在节度使府的议事堂里见他的,但周围没有别人,只他二人。他坐在案后。袁汉鼎向他见礼,呈上了来自慕宣卿的亲笔手书。他拆开,随即请袁汉鼎入座,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前几日颇多事务,今日此刻才得以脱身。怠慢了袁将军,袁将军勿怪。” 袁汉鼎恭敬地道:“节度使客气了。今日能够得见节度使之面,转上殿下手书,我已十分感激。” 谢长庚浏览了几眼,放下书信,笑道:“我与长沙王本为郎舅,如同家人,便有龃龉,也无隔夜的仇,长沙王何必如此客气,叫你不远千里跋涉来此。他的心意,我领了。你若不嫌我这里地偏人鄙,不妨多住几日。礼尚往来,正好也容我备些薄礼,等袁将军走时,劳烦带回献给长沙王。” 慕宣卿在信里,除了为他之前带自己妹妹出京一事向他表谢之外,也提出这趟希望能将妹妹一并接回的愿望。 袁汉鼎在焦虑和猜测中等了三天,此刻终于见到了谢长庚的面。 他本以为会受冷待,乃至羞辱,便如前次谢长庚去长沙国时待遇相似。没想到对方谈笑风生,一副过往不计的模样,不管是真是假,此刻,长久以来,埋在袁汉鼎心底的对翁主的关切和心情的急迫,再也无法抑制。 见谢长庚绝口不提,他开口道:“多谢节度使美意。我出行之前,殿下再三叮嘱我代他转话,盼节度使予以方便,容我代殿下接翁主回去。殿下信中想必也提及此事。殿下命我转告节度使,倘若翁主能回,殿下倾力酬谢。只要能拿的出,绝不吝惜。” 他说完,屏住呼吸,望着谢长庚。 谢长庚注视着袁汉鼎,和他对望了片刻,说道:“倘若我告诉你,你来晚了,她人已不在此地。就在前些日,我奉太后之命,又将她送回上京与太后作伴,你长沙国将如何?” 袁汉鼎的心脏咚地一跳,脸色微变,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是哪天被送走的?”他脱口便问。 谢长庚淡淡地道:“怎的,你想半路拦截,将她带走?” 这一刻,被人一语道出了心思的袁汉鼎,心情是无比的纷乱,又无比的沉重。 倘若能够随心所欲,他一定不顾一切,会去将她救回。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她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的。 就如同前次,分明知道上京于她而言是狼窝虎穴,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离开洞庭。 袁汉鼎望向对面那个注视着自己的神色平静的男子,也是翁主的丈夫,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不敢!” 他定了定神,抑制住自己纷乱的心情,又道:“节度使此前既曾带翁主出京,想必对她也是怀有善意。这回又送她回去,应当也是迫不得已。节度使对我长沙国,依旧有恩,殿下得知,必铭记在心。翁主人在上京,我长沙国无能为力,也就只有大人你能护她周全了。我代长沙国的子民,先行谢过大人!” 他说完,从位置上出来,朝着谢长庚便要下跪行叩首礼。 谢长庚看着对面那个就要向着自己行叩谢大礼的身影,说:“袁将军不必如此。方才不过一句玩笑罢了。我既带翁主出了京,又怎会将她再送回去?她人确实不在这里了,但不是去上京,而是回了你们长沙国。” 袁汉鼎一时反应不过来,顿了一顿,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谢节度使,你此话当真?” “倘若所料没错,她此刻应当早已到了。等你回去,你便能见到她的面了。” 谢长庚淡淡地道。 整个人,犹如从谷底,倏然升至山峰。 袁汉鼎被巨大的惊喜给击中,无暇去想对面这个男子,为何分明在已放人回去的情况下,先前还要和自己开那种玩笑。 他想也没想,非但没有起身,反而立刻向着对面座上的那人纳头拜去。 “袁某此行,本就受了殿下所托,希将翁主接回。多谢大人成全。请大人受我一拜!” 他的眼睛里,放出了无法掩饰的欣喜光芒。 就在这一刻,对着这双放光的眼,生平第一次,谢长庚在心里,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悔恨交加。 他后悔自己就那么放她回了长沙国。 他一直在忍她。当时真的是被她的态度给触怒了。而彻底触怒他的,是她为了摆脱自己,竟然不惜自用虎狼之药。 她通医术,连那个郎中都知道药性之毒,她自然也知道,长久服用会是什么后果。 但她却还是这么做了,只是为了避免日后和自己再有什么纠葛。 他自问对她已是很好了,更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就是在那一刻,他愤怒之余,也感心冷和厌恶。 更是彻底失去了耐心。 不过一个女人,还是个失贞的女人,自己何必和她再纠缠下去。 所以他当时毫不犹豫打发了人。 但谢长庚却并非宽容之人。 即便慕扶兰对他而言并无多大特殊,她却是他的妻。 哪怕日后等方便了,他会休了她,她也曾是他明媒正娶过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改变。 每每他只要想到那个当年得她恋慕,取她贞洁,令自己蒙羞的男人,他便感到如芒在背。 这种感觉,仿佛一根毒刺,牢牢扎在他的心底。 现在她人已被他赶走,他也没打算再见她了,但想起来,反而更加愤懑。 他极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先前她在这里时,好几次,他都曾想要逼问于她。 只是出于颜面的考虑,也知她不会说出来的,每次强行忍住而已。 他曾怀疑那人是齐王世子赵羲泰,但赵羲泰与慕扶兰早年于宫中分别之后,似乎再没见面,直到去年她再次入京。 除非两个人后来又暗中有过往来,否则,可能性看起来不大。 在对赵羲泰的疑虑有所减轻后,出于直觉,谢长庚又想到了自己前次去长沙国时遇到的那个名叫袁汉鼎的青年将军。 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私自定情,后来迫于情势,遵照父命和自己定了亲。 今天不过稍加试探,谢长庚便愈发觉得自己猜测没错。 这个来自长沙国的青年将军,他虽口口声声说是带着王命而来,在自己的面前,也极其谨慎地掩饰着他对王女的意图。但他的那些下意识的反应,又岂能逃出谢长庚的眼? 他的种种反应,远远地超出了一个普通使者或者臣子的本分。 谢长庚忍下心中翻涌而出的妒怒之火,脸上半点也不动声色,从座上起了身,走到袁汉鼎的面前,亲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笑道:“小事而已。你远道而来,一片忠心,叫我甚是感佩。既来了,便多留几日再走。” 袁汉鼎此行本意就是来接翁主,再向谢长庚传达慕宣卿的谢意。本以为任务艰难,没想到如此顺利,何况翁主人都回了,这里便是瑶池仙境,他也不想再耽搁,立刻婉拒。 谢长庚盯着他,说:“我这里美人俗气,入不了袁将军你的眼,更是留你不住。你既有事,我也不好强留,免得耽误你的正事。” 袁汉鼎想起那夜的美人,忙道:“节度使勿要取笑。蒙节度使厚待,袁某感激不尽,铭记在心。” 谢长庚打着哈哈,唤管事入内,设宴替袁汉鼎饯行。 袁汉鼎归心似箭,等酒宴一完,连夜都没过,当天便带着人,辞行离开姑臧回往长沙国。 这一夜,节度使府的书房里,灯火亮至半夜,迟迟未熄。 谢长庚独自坐在书房里,视线落在手中的卷案之上,半晌,未曾翻过一页。 他眉头紧皱,出神了许久,忽然想起一个人。 去年自己离开岳城之时,曾留朱六虎于城中。 已经小半年了,中间朱六虎只向自己递过寥寥几封言之无物的信,道他并未察出长沙国有何异样。 谢长庚原本想将人叫回来了。 他取了张信笺,提笔写了一信,传了人来,命将密信发了出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4 章 第 34 章 朱六虎充当货郎,每日里,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或混迹人群,匿身于距离慕氏王宫不远的街头巷尾观察动静。 他化名朱六,面目普通,行事低调,挑着担子早出晚归,遇见左邻右舍笑呵呵地招呼,顺手再给小孩子抓一把不要钱的油果糖豆,妇人们管他买针头线脑,他也不要钱。邻人都道他是个乡下来的要攒娶妻本的忠厚人,谁能想得到,他从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绿林大盗? 他便如此在王宫附近的那条巷子里落下脚,转眼小半年过去,并没觉察什么异样,唯有一点,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早就听闻慕氏王族在汝地修筑王陵的消息。既然城中没有异常,出于谨慎,也是为了能给节度使一个能让自己也满意的交待,他打算最近便离开岳城,动身去往汝地探个究竟。 既做了决定,这日他早早挑担回来,将卖剩下的油果豆子全分给了朝自己奔来的小孩,挑着空担进了屋,关上门,喝了几口冷水,便躺到那张用破门板临时搭起来的床上,闭目之时,听到门口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这敲门声轻缓,入耳熟悉。 汉子的心微微一跳,立刻睁开眼睛,下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粗布青裙的少妇,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白净,眉眼温婉,手里端了一只正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看见朱六虎开门现身,笑盈盈地道:“朱大哥,晚上我擀面吃,做得多了,顺便给你也盛了一碗。” 这少妇是住斜对门的一个寡妇,名叫花娘,说是逃荒来这里的,家人都死光了,平日靠着给人浆洗衣裳做绣活为生,深居简出。朱六虎落脚下来,每日进进出出,常和她打照面,这妇人也向他买针线,一来二去,便认识了,知他单身后,常给他送些自己做的吃食,或是替他缝补衣裳。 “趁热吃吧。糊了就不好吃了。”妇人见他望着自己不动,催他。 朱六虎终于回过神,应了一声,双手端过来,放到支在墙边的小桌上,坐了下去,低头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 花娘没有立刻走,人站在门口,望了眼停在屋角的空担和桌上放着的一只行囊,口中道:“朱大哥,有没有要洗的衣裳,拿来给我,我今晚上替人洗衣,顺便帮你的也洗了。” 朱六虎摇头。 妇人点头:“那你慢慢吃。吃完了,碗筷放着就是。我等下来收。”说完转身去了。 朱六虎这才抬起头,望着她走进斜对面的那扇门里。门闭上,她的身影消失。 他停下了手中的筷。 跟了节度使多年,想起来,不是刀头舐血,便是四处奔波,走到今日,仿佛也就这小半年的陋巷日子才最是安稳。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傍晚挑着担子回来,等这个住斜对门的少妇来敲门,给自己送来她晚上做多了的热饭热菜,便成了他每天心底里的一个隐隐的期待。 走了后,便没有哪个女人会特意给他做热汤面,也没有哪个女人会替他缝补洗衣了。 想到晚上这是最后一次吃了,这汉子的心里,不禁也生出些许的失落。 但没办法。他不是这个名叫朱六的货郎。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低下头,吃完了面,把最后一口汤也喝光了,自己舀水洗干净碗筷,等她来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她来,便起身走到担子前,掀开盖,取出白天特意留下的几把丝线和充当货郎的这些时日里攒起来的数吊钱,连同碗筷一并拿了,往斜对门走去。 朱六虎走到花娘家的门前,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细细的呻吟之声,听起来十分痛苦。 朱六虎一惊,立刻推门。 门虚掩着,被他一把推开。 桌上一盏油灯,昏暗的灯火,照出一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外头的地上放着些没浆洗的衣裳,呻吟之声,发自里屋。 朱六虎叫了一声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了进去,看见花娘湿漉漉地倒在地上,边上是只洗脚盆,盆里的水洒了出来,满地狼藉。 “朱大哥……方才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腿怕是摔坏了……” 花娘神色痛楚,抬起脸,冲着他含泪说道。 …… 第二天,慕扶兰收到花娘传信的时候,正在房里教着熙儿习字。 阳光从花窗里照射进来,空气带着春日里的淡淡花香,耳畔是清脆的几声鸟鸣。慕扶兰让侍女先伴着熙儿,自己出来,展开刚收到的信。 花娘确实是个寡妇,丈夫早年便死了,但她真实的身份,是王宫里的教导姑姑,机警而能干。先前接了事,便出宫落脚,监视着朱六虎。 花娘在信里说,昨夜她见朱六虎清空货担,收拾行囊,疑心朱六虎是要出城,因不知道他是要离开长沙国还是去往别地继续刺探,所以使计先将人留下。 下一步该如何,等着翁主示下。 朱六虎是谢长庚留下的耳目。 但这个人,却不能动。动了朱六虎,无异于打草惊蛇,是在告诉谢长庚自己这边防备他了。以谢长庚的多疑,他若上了心,真的盯着不放,恐怕就没什么事能瞒得他了。 汝地山中的矿场和兵甲造所,那么大的一个摊子,不可能永远都是秘密。迟早会被人知道的。 重点,是要在长沙国完成扩军之前,务必不能让他,或者刘后的人发现。 这个秘密,是重中之重。 比起这件事,现在别的什么,都是次要。 朱六虎是个大活人,且谢长根既留下了他,想必此人也非泛泛之辈。与其冒着让他离开岳城刺探汝地的风险,还不如将他绊在眼皮子底下,杜绝任何被发现的可能性。 慕扶兰回信,叫她尽量想法继续将人羁在岳城。另外提醒她小心,目前只要将人羁住便可,平日对他不必盯得太紧,免得被他发觉。 信送了出去,慕扶兰再次想起了袁汉鼎。 她回来已经有些时日了,照袁汉鼎的来回路程推算,倘若一切顺利,他应当很快也能回了。 以谢长庚的身份,即便他还记恨王兄,对自己也是不满,但对于以使臣身份过去的袁汉鼎,他应当不至于故意为难。 这点做派,他应当还是有的。 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空了些下来,每每想到袁汉鼎的这趟河西之行,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笃定了,总感到心里有些不踏实。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却又说不上来。 她现在只希望袁汉鼎能尽快回来,平安无事,她才能放心。 “翁主,殿下请您去宣崇堂,说袁将军回来了!” 一个侍女来通报。 慕扶兰一怔,随即松了口气,急忙去往慕宣卿的书房宣崇堂。 人还没走进去,便听到里头传来笑声。 慕扶兰加快脚步进去,看见袁汉鼎就在里头,正和王兄说着话。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她立刻放下了大半条心。 “王兄,袁阿兄!” 她叫了两人一声。 袁汉鼎刚刚才进的城,却马不停蹄立刻就来这里复命。他风尘仆仆,但精神看起来极好。 慕扶兰问他此行经过。他说:“我到了姑臧,方知翁主你已回了,便向谢节度使转了殿下的书信,表过谢意。谢节度使也未为难,一切顺利。” 慕扶兰终于彻底地放下了心,暗笑自己多心,道:“多谢袁阿兄了,一直来回奔波,半刻也没停歇。这次回来,你好生休息些时日。” 袁汉鼎恭敬地说:“翁主你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好事,我不辛苦。” 慕宣卿屏退了人,关上门,一把掀开身后的幕帘,笑道:“阿妹,汉鼎,你们看!” 幕帘之后,是一个兵器架子。上头摆着刀、剑、长矛、盾牌、铁弓,还有一副盔甲。 他大步走了过去,拿了刀,拔刀出鞘,用手指试了试锋,随即朝着一旁的案角斩去。 案面厚达数寸,是坚硬的乌檀木,只见他一刀下去,案角便应声而落。锋利可见一斑。 “阿妹,汉鼎,这便是汝地那边造出的首批武器。刀剑各五百,铁弓一千张,其余矛、盾,盔甲各若干,均已由水路运到。士兵先前每日只用木刀木枪操练,早已望眼欲穿。首批送去赭山岛先分发了,后头的,很快也会送来。” “用不了多久,全部的士兵,都将配备齐全!” 慕宣卿双目闪闪发亮,将刀入回鞘中,看向袁汉鼎。 “汉鼎,你熟兵法,往后练兵之事,还要你多加费心!” 袁汉鼎道:“殿下放心!我必不遗余力!” 慕宣卿点了点头,转向慕扶兰。 “阿妹,我长沙国能有今天,更是功不可没!父王在天之灵,想必也是万分欣慰。” 慕扶兰望着面前打造出来的一件件兵器,激动之情,也是分毫不亚于慕宣卿。 长沙国不穷,国库粮仓丰盈。现在有了兵器,有了军队,别的,才有可能去想。 从兄长的书房出来,她平复心情,正想回房再去伴着熙儿,阿嫂陆氏匆匆地找了过来,告诉她一个新收到的消息。 齐王世子赵羲泰听闻药翁的神医之名,特意来此求医问药。一行人已至城外,即将抵达。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5 章 第 35 章 齐王世子被长沙国的礼官迎入城中。 他乘坐的轩车高大而华丽,两旁各六名骑从,轩车之后,护卫多达数百。一行人虽长途跋涉而来,却依旧是仪仗鲜明,气派非凡。 齐王份位特殊,隐为藩王之首,如今就连刘后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而长沙国立国以来,地处偏远南方,本就与众多藩国往来不多,加上这些年处境不利,民众听闻齐王府的世子这时候竟然来了,纷纷出来观看,街道两旁站满民众,队伍一路过去,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目光。 陆琳等在王宫的门口,看见队伍到了。骏马轩车,车中被人扶下一个身着华服面如冠玉的青年,惜带病容,知是赵羲泰,忙上去迎接。 赵羲泰此行来到长沙国的目的是寻医求药。慕宣卿以上礼迎之,设宴接风。当晚,筵堂里灯火通明,长沙国百官陪席,赵羲泰虽因身体的缘故没有饮酒,但却为此再三地致歉,自称失礼。 他言笑晏晏,态度谦和,没有半分架子,立时便赢得长沙国百官的好感,当晚宾主共欢,尽兴而散,与去年谢长庚来时的那一场夜宴相比,无论是气氛还是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天壤之别。 赵羲泰当晚被安排住在慕氏王府专为上宾而设的客轩里,次日一早,陆琳来寻他,道自己已派人去君山,请药翁下山来为他看病,赵羲泰立刻说道:“这使不得!我一路行来,沿途百姓提及神医之名,无不感恩戴德。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我本就是来求医的,怎能叫神医屈就来我这里?请陆相指点药翁所在,我自己登门拜访。” 他肯放下身段自己过去,陆琳自然求之不得,便亲自引路,带着赵羲泰乘船来到山下。 赵羲泰只带一名管事,乘了抬辇上山,到了药庐,向药翁诚心求医。 药翁医者仁心,半生悬壶济世,看病从来不论身份贵贱。替赵羲泰仔细看过之后,说道:“世子虽先天体弱,但从前若不是急于见效,误用烈药,症状也不至到此地步。如今体内淤毒不散,我可先试着替世子施针拔毒,以观后效。” 赵羲泰欣喜不已,向药翁再三地道谢,又对陆琳笑道:“我此行专程是为求医而来。贵地湖光山色与别处大不相同,叫人如入蓬莱,能长居于此调治身体,实在是我莫大福分,长沙王和陆相莫嫌我叨扰。” 陆琳听他恭维长沙国地方好,心里自然高兴,对他印象也愈发的好。笑道:“世子客气了。世子这样的贵客,平日盼都盼不来。只盼世子身体见好,不负此行。” 当日陆琳回来禀慕宣卿,说为方便药翁每日治病,赵羲泰在药庐里住了下来。 赵羲泰是四月间来的,药翁每天替他诊治,一个月后,停了施针,说接下来只要服药,慢慢调理,假以时日,病情必会起色。 慕扶兰自然也知道这个消息。 她不想和赵羲泰再有不必要的碰面,知他居于药庐治病养身之后,这一个多月来,再没有去过那里。 这天晚上,她刚伴着熙儿睡了下去,侍女来报,说赵羲泰身边的管事入城求见于她,道有急事。 慕扶兰起身出去。管事见了她,开口求助,说药翁前两日下山去了,人不在药庐,不巧世子今夜忽发急病,听药庐里的阿大说,翁主也会看病,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冒昧来此求她过去救急。 慕扶兰答应了,叫他稍等,自己匆匆进去,回了房,对儿子说道:“熙儿,师公不在药庐里,那里有个病人,娘亲要过去看病。娘亲叫慕妈妈来陪你,你自己先睡觉,好不好?” 熙儿起先点头,迟疑了下,又轻声地说:“娘亲,你能带我也一起去吗?” “我不会吵到你给人看病的。” 她从河西回来后,有一种感觉,儿子对自己非常的黏。尤其到了晚上,天黑了下来,要是看不到自己,他便仿佛无法安心睡觉。 她看着儿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眼神,心软了,点头道:“也好,娘亲带你一起去。你要乖乖的,不要乱跑。” “我知道!” 熙儿的一张小脸露出欢喜的神情,响亮地应了一声,人就从被窝里一骨碌地钻了出来。 慕扶兰和侍女一道帮他穿好衣裳,带着出了王宫,叫了随从,坐车出城,渡船来到君山。 她匆匆赶到药庐,让侍女伴着熙儿,自己来到赵羲泰的居屋。 门外站着两个侍女,房里亮着烛火,赵羲泰闭眼,人躺在床上。 管事入内,轻轻唤了声“世子”。 赵羲泰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慕扶兰到了,眼睛一亮,起身就要坐起来。 慕扶兰让他躺着不必起来,走到边上,问他体感。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很快判定,只是受凉微热的症状而已。 寻常人体质若好,不用吃药,过几日,自己不定也就好了。考虑到他体质较寻常人要弱,须得及时疏风解热。 慕扶兰便替他开了一副药。药庐里药材现成都有,阿大拿了方子去抓,药很快上炉,煎了起来。 赵羲泰凝视着慕扶兰,目光中满是歉疚。 “怪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凉,一点小事而已,下头的人却大惊小怪,累你大老远地赶来这里,实在辛苦你了。” 管事面露惶恐之色,不住地自责。 慕扶兰笑了笑,叫赵羲泰等下吃了药早些休息,自己便走了出去。 管事跟来出来,央求道:“翁主暂时可否留在这里?世子的身子,好容易前些时日有些起色,怪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没用,没照顾好世子,竟又叫他生了这病。药翁不在,那个阿大只会认药,不会看病,这里离城里又有些路,我怕翁主要是走了,万一若又发病。” 管事不住地恳求。 天已经黑透了,且从城中到这里,路程确实不近,还有一段水路。 慕扶兰也不想带着熙儿走夜路,且药庐里本就有她的屋,自己于这里,如同半个主人。便道:“我留下便是,你放心吧。” 管事松了口气,再三地道谢。 慕扶兰叫人将自己的屋收拾了一番,当晚带着熙儿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她去看赵羲泰。 赵羲泰已经起了身,人看起来精神尚好,但烧感,还是没完全下来。 自己是主,他是客,又知他从小体弱,虽是小病,但没痊愈之前,慕扶兰也不敢托大。打发人回城和陆氏说了一声,自己留了下来,暂时不走。 熙儿不愿先回,也就由他了。 她替赵羲泰重新开了副药,稍稍调整过剂量,叮嘱他好生休息,白天剩余时间无事,便去后头的药圃里做事。 时令已是初夏,天气渐暖,药圃里不但草药开始欣欣向荣,稗草也是,几天不除,便到处冒头。 熙儿跟在她的身后,一会儿帮她拔草,一会儿帮她擦汗,像只勤劳的小蜜蜂,快乐地飞来飞去。 慕扶兰叫阿大替自己去拿只匾箩来。 “我去我去!我知道在哪里!以前我就帮师公拿过!” 熙儿嚷了一声,丢下手里的野草,转身就跑。 慕扶兰转头,看着他的背影一溜烟地跑了进去,仿佛生怕阿大和他抢事情做,忍俊不禁。 “小公子慢些,别摔了!”阿大要去追。 慕扶兰道:“没关系,让他去拿吧。” 熙儿跑进屋里,很快就找到了匾箩,抱着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那个将自己娘亲请来看病的男子立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人都叫他世子,熙儿知道。 世子望着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熙儿站着,没有过去。 世子就自己走了过来,停在他的面前,弯下腰,抬起手,手里变戏法似地多出了一面晶莹的玉佩。 熙儿早上看见过,这面玉佩悬在世子的腰带上,是他的贴身之物。 “你便是熙儿?”他笑着说,“我姓赵,我是齐王府的世子。我很喜欢你,这就当送给你的见面礼。你喜欢吗?” 熙儿和面前这个笑吟吟望着自己的齐王世子对望了片刻,起先没有说话。见他抬起另只手,仿佛要伸过来摸自己的脑袋,后退了一步,说:“多谢世子。但是娘亲说好,我才能拿。” 赵羲泰一怔。 熙儿说完,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这一天过去,赵羲泰的病还是没多大的起色,当夜,慕扶兰继续宿在药庐里。 她搂着儿子蜷在自己怀里的软软身子,忽然感觉他动了几下,睁开了眼睛,便问他:“怎的还不睡?” 熙儿的嘴巴凑到了她的耳边,说:“娘亲,那个世子,他是不是也喜欢你,和袁将军一样?” 慕扶兰一怔,立刻道:“熙儿不要胡说。” 熙儿迟疑了下,说:“白天我看到他总在偷偷地看你。他看你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袁将军也是那样的。” “他们老是那样看你!”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小小的不容人辩解般的固执。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慕扶兰终于回过神来,急忙将他的小身子搂入怀中,哄他:“真的是熙儿看错了。娘亲和世子,还有袁将军,都没有关系。娘亲喜欢的,只有熙儿你一个人。” 随了她的这一句话,她怀中的小人仿佛终于放下了心,眼睛变得再次明亮了起来。 “好睡了吧?” 慕扶兰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熙儿立刻乖乖地闭上眼睛。 慕扶兰替他拉了拉被头,自己也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感到怀里的小人又动了一下。 “娘亲,熙儿想好了。没有关系的。以后,娘亲要是也喜欢谁,熙儿就和娘亲一样,喜欢谁。” 慕扶兰惊讶地睁开眼睛,对上了面前熙儿那双望着自己的充满了真挚纯真感情的眼睛,心底被一种酸楚和甜蜜交织在一起的无限柔情给占满了。 她忍住想要落泪的冲动,将自己的儿子紧紧地拥入怀中,说:“睡吧,娘亲陪着你。”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6 章 第 36 章 白天熙儿一直忙着拔草,耗了他许多的力气,本就很是疲倦,现在放下了心,很快便真的睡了过去。 慕扶兰望着身畔沉沉睡去的娇儿,慢慢地也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初夏清晨的药庐里,空气中漂来一缕淡淡的煎药的苦香。熙儿还在睡梦中,慕扶兰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房门。 侍女已在门外等着了,看见慕扶兰出来,立刻走过来低声说道:“早上我把煎好的药送去后,照翁主的吩咐,拐回去悄悄留意了下。世子喝了几口,把剩下的都倒了。” 慕扶兰的心中疑虑顿时解了,也没说别的,只吩咐她叫人收拾下,预备今天回城,自己来到药庐前头,叫人请来齐王府的管事,说:“我今日便回了。回去后,叫医丞来此替我。你照顾世子,叫他保重身体。” 管事脸上立刻显出不情愿的神色,恳求道:“方才我去看世子,他病况还是没有痊愈,我正想请翁主再过去看下。世子从小体弱,这回是听闻药翁有神医之名,一片诚心,不顾路途迢迢,来此求医。王妃原是不肯的,是世子心志坚定,这才放他来的,临出门前,对我再三地叮嘱。寻常医丞过来,我怕应对不了。翁主师从神医,神医不在,就劳烦翁主再多留两日,等世子的情况好些再走。” 慕扶兰道:“我知你忠心。只是一来,世子这两日的病,其实很是寻常,医丞足以应对。二来,劳烦你也转告世子,他自己若是不遵医嘱,不好好吃药,莫说是我,便是药翁在,怕也无济于事。” 管事一愣:“翁主此言何意?” 慕扶兰道:“你自己问他便知。” 管事怎知赵羲泰倒了药,在他眼里,世子的病无论大小都不是小事,药翁不在,就要药翁的弟子看,别人他怎放心。只是此刻也听了出来,她的语气仿佛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迟疑了下,正要转身去往后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 管事回过头,见赵羲泰匆匆而至。 他来得仿佛很急,停下脚步,人还微微喘息,避开管事伸来要扶自己的手,叫他离去。 管事无奈,只好走了。 门口只剩慕扶兰一人了,赵羲泰不顾自己气还没喘平,上前道:“方才见你的侍女在收拾东西,你今日便要回城了?不如我也随你一道回吧,这里风光虽好,只是有些冷清……” “世子,送去的药,你有吃吗?” 慕扶兰反问了他一句。 赵羲泰起先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一僵。 大约两个月前,慕扶兰见恶于谢长庚,被他从河西送走回长沙国的消息,传至上京。 赵羲泰当时人在上京,欣喜不已,立刻决定去长沙国。 从前的宫中玩伴慕扶兰,这些年于赵羲泰而言,便如种在他心底里的一个幻象,他时常会想起她。但是倘若再无相见的机会,这一辈子,大约也就只是一个幻象罢了。 但是去年,他却和她在上京再次相遇了。 多年不见,心底里的幻象,突然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赵羲泰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再也无法忘怀。只恨再遇太晚,自己当年没有抢在谢长庚之前娶她为妻,现在好不容易得知她又回了长沙国,他怎会放弃这个能和她靠近的机会。 哪怕他现在做不了什么,只要能常常看到她,便也是莫大的安慰。 他的借口,自然是求医。 他的母亲对药翁的医术并不如何相信,更不放心让他自己出远门,起先不肯放,说他真要求医,派人去把药翁请来便是。 赵羲泰怎会屈服,道自己从小到大,被拘得如同囚徒,这次想要出门,既是求医,也是散心,若是不放,他就再也不治病了,生死由命,反正自己活着也是无趣。齐王妃拗不过儿子,这才答应了下来。没想到到了之后,病情起色,固然可喜,但他发现自己好似没什么机会能和她见面,于是趁着药翁下山,前夜睡觉之时故意不去盖被。 虽已是初夏的季节,但山上本就夜凉,且他从前在王府时,往往要到春末屋里才停了取暖,便是此刻,盖的也还是丝绵暖被。一夜下来,第二天便感到不适,故意说重病情,打发管事入城,终于如愿请来了慕扶兰,又怎舍得这么快就让她回去? 慕扶兰注视着赵羲泰说:“世子,你远道而来,身子金贵,倘若在我长沙国有个闪失,王兄不好向令尊交代。你这趟过来,长沙国上从我的王兄,下至此处的仆役,人人以你为重,尽心尽力,盼你病情早日起色,你却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我不回,还留下再做什么?” 她说完,迈步要走。 赵羲泰慌忙将她拦住。 “全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我向你坦白便是了。我这病也是我自己冻出来的!我这趟过来,除了想求医,就是想再见你的面!来了这么久了,我除了这个法子,想不出该怎样才能再见到你……” 慕扶兰看着他,微微蹙眉。 赵羲泰的脸涨得通红。 “我错了。你看在小时候咱们就认识的面上,原谅我这一次吧。下回我再不敢骗你了。” 慕扶兰沉默了片刻,说道:“罢了,此事就这样吧。你按时服药,我回去就叫医丞过来。” “翁主留步!” 赵羲泰望着她的背影,忽又唤了一声。 “翁主,我这趟过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说,是和谢长庚有关的事!” 慕扶兰略一迟疑,停住了脚步。 赵羲泰快步走到她的面前。 “你以为太后对这个姓谢的有多放心?她现在不过是要用人罢了。只要能有可替的英才,姓谢的迟早完蛋!” 他看了下左右,压低声。 “翁主,我是真的把你当自己人,便不瞒你了。我父亲如今不但正在替朝廷物色人才,以期日后分忧,也派人潜往河西在刺探情况了。谢长庚以对抗北人为由,暗中积草屯粮,收买人心,僭越份位,河西将士知他而不知朝廷与太后,凡此种种,无不大逆。等证据拿到了手,递到太后面前,何愁扳不倒他?等他完蛋了,你尽管放心,日后,我父王必能保你长沙国平安无虞!” 齐王倘若真的如他表面那样中庸,后来也不可能独当一面,几乎取代朝廷的位置和谢长庚为敌。 他在暗中延揽人才,对这一点,慕扶兰丝毫没觉意外。 朝廷已经日落西山,国事被外戚把持,到了这地步,但凡有点能力和野心的人动起心思,并不奇怪。 她没想到的是,齐王为了除掉谢长庚,竟已派人潜去河西搜集证据了。 前有张班,后是齐王,便是刘后,对谢长庚恐怕也未必真的是全然放心。 但谢长庚的处境,无需她来替他担忧。 她看着赵羲泰,笑了起来。 “世子,多谢你坦诚相告。只是我不明白,即便谢长庚倒台了,你父王又凭什么在刘后那里保我长沙国的平安?” 赵羲泰说:“翁主,我早就已经替你们想好了。你们长沙国和谢长庚联姻多年,早察觉他图谋不轨。正是因此,这些年才与他离心不合。等我父王有了证据,到时候你们出面,听从我父王的安排,协助指证,则胜算更大。等除掉了他,刘后能用的人,也就只有我父王了,刘后又能奈你们若何?” “只要你们愿意投靠,我就替你们引荐!父王求贤若渴,你们长沙国人杰地灵,只要肯真心投靠,我父王定会欣然接纳!” “日后,莫说那个姓谢的巨寇,便是别的什么人——” 他顿了一下,意有别指。 “只要是和你们长沙国有仇的,无论是谁,你们想报仇,也不是不可能。” 赵羲泰说着,朝她走去。 “翁主,你的姑母曾贵为皇后,你天生高贵,当初被迫嫁给那个姓谢的,受了莫大的委屈。等日后姓谢的死了,你彻底摆脱了他,我便娶你为妻!” “我来此之后,听闻君山有神明。我赵羲泰愿对神明起誓,今日此刻,说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倘若有半句虚言,叫我日后不得好死!”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慕扶兰说:“蒙世子高看,但世子的婚配,自有安排,绝不会是我长沙国。” “你是担心我父王和母妃吗?你放心,等我的病好了,你耐心等我,迟早我自己一定能做主的!” “对了!”他仿佛想起了起来。 “你若嫁我,你的义子熙儿,日后我也会视他如同己出!” 他神情激动,说着朝她伸手过来。 慕扶兰往侧旁让了一让。 “赵世子,你对我的用心,我很是感激,但我对你没有半点非分之念。婚嫁之言,往后请世子勿再提及,免得徒增困扰。我先回城了,世子你好生养病。” 她迈步而去。 赵羲泰望着她的背影,难掩目光中的失落,怔怔地立了片刻,又追了上来。 “罢了,你既不愿,我不说这个便是了。只是我方才的那个提议,对你长沙国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大可不必因我而拒绝。” 投靠齐王,包含了两层意思。 除了日后配合指证谢长庚之外,等到齐王谋事,长沙国自然也要贡献钱粮和人力,以此换取庇护。 “你相信我,如今时局败坏至此地步,除了投靠我父王,往后你们真的没有更好的路子了,我不会害你的。我是为了你们好,才和你说了这些的!” 赵羲泰望着她,目光里露出焦急之色。 慕扶兰停步,沉吟了片刻,向他道谢:“多谢世子良言,我很是感激。只是此事并非小事,我也做不了主,我会转告王兄,予以回复。” 赵羲泰道:“好,我等着!” 慕扶兰朝他微笑点头,随即离去。 侍女将东西收拾了,慕扶兰叫阿大服侍好赵羲泰的药,自己便带着熙儿下了山。 山脚下,横贯路口,扎了一排暂时立起的营房,赵羲泰的随从,都住在这里。 慕扶兰快要下到山脚之时,听到近旁传来一道声音:“翁主留步。” 慕扶兰转头。 山道旁的一丛树木之后,忽然钻出来一个赵羲泰随从打扮的人,朝着自己恭恭敬敬地见礼,随即靠过来,压低声道:“张内史有一信,命小人带给翁主。” 慕扶兰顿悟。 这是张班的人。 她略一沉吟,叫随从先带着熙儿下去,自己停在原地,等近旁无人了,说道:“拿来吧。” 那人看了下左右,从怀里掏出一信,递了过来。 慕扶兰拆开信。 原是张班也知道了她被谢长庚给赶回长沙国的消息,很是不满,信里指责她不守信约,要她尽快想办法,回去继续帮自己做事。字里行间,隐含威胁,道她若就此作罢,他便不让长沙国好过。 慕扶兰看完,把信还给那人,说:“又不是我不想,是他要赶我走,我有什么办法?你告诉张内史,叫他别忘了,他收了我们那么多的好处,先前替我们在太后面前,也说了不知道多少的好话,早就和我们长沙国是自己人了。他要是故意让我们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那人一愣,迟疑了下,勉强道:“请翁主好歹给句明话,否则叫我如何回复内史?” 慕扶兰说:“罢了,你不过是个传信的,我也不想叫你为难。除了我方才那几句,你再替我转告,说来日方长,我记着呢,叫他多些耐心,有证据了,我定会告知他的。” 那人无奈,怕被人发现,也不敢停留太久,收回信,匆匆闪身而去。 慕扶兰看着那人背影消失在了山道旁的树丛后,继续下山到了渡口。 熙儿已经上了船,正静静地坐在船舱里,见慕扶兰入内,叫了她一声“娘亲”。 将近正午,船停在湖边,晒了半日,舱里有些闷热。 慕扶兰叫侍女推开一扇窗户,将熙儿抱坐到自己的膝上,取手帕,替他擦拭额头冒出的一层细汗。 船行至水面,凉风习习,舱里渐渐凉爽了下来。 慕扶兰见他一语不发,坐自己怀里,双眼望着水面,仿佛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便问他:“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糕点?” 熙儿摇了摇头,忽然问道:“娘亲,巨寇是什么意思?谢长庚是谁?” 慕扶兰一时怔住。 熙儿说:“早上我醒来,他们说要走了,我就去找娘亲,听到了那个世子和娘亲说的话……” “他是个很坏的人吗?为什么你们都想要他死?” 熙儿仰脸,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慕扶兰问道。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7 章 第 37 章 他是你前世的父亲,你来到这世上,身上便流了和他相同的骨血。你小的时候,他也曾抱你,对你许诺早日归家,你也曾一遍遍地误把路人踏马经过门前的动静当作他的归家马蹄之声,你拽着娘亲的手奔去门前迎他,失望而归,然而多年之后,少年的你,却不惜还他以满腔颈血,也要和他父子两绝的那个人。 你不肯和这个男人和解,为他曾是你和你母亲的全部,然而在你母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将你们抛在他身后的无边黑暗里,自己独向光明而去。 慕扶兰的眼前,仿佛再次出现了从前那少年血溅灵台的一幕。 她闭目,慢慢地拢紧胳膊,将此刻正坐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愈发紧了。 “娘亲?” 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催促之声。 她睁开眼睛,低头,对上熙儿仰望着自己的那双带着好奇的眼眸,正要说话,船外传来通报之声:“翁主!袁将军来了!” 慕扶兰轻轻摸了摸熙儿的脑袋,以示安抚,随即探身出舱,望了一眼。 渡船快要到岸了,她看到袁汉鼎正从城池的方向骑马而来,到了渡口,他翻身下马,仿佛是要乘船往君山而去,看见她的船影,停了下来,候在岸边。 渡口的岸边,铺了一排栈板。船靠岸,熙儿上了岸,便自己朝前走去。 他的脚前,有块板子仿佛松动了,一头微微翘起。袁汉鼎看见了,立刻伸手扶他:“小公子当心!” 熙儿自己已是迈开大步跨过了那块板子。站定之后,他转过头,看了眼身后袁汉鼎那只朝着自己伸来的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又看了眼自己的母亲,迟疑了下,慢慢转向袁汉鼎,朝他露了一个笑脸,说:“谢过袁将军。” 袁汉鼎和王女从小一道长大,她的模样,早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 他至今犹记自己见这孩子第一眼时的微妙之感。 这个名叫熙儿的孩子,眉眼和翁主如此的相像,便说他是她的亲生之子,袁汉鼎也丝毫不会怀疑。 缘分如此的奇妙。他在这个孩子的脸上,依稀仿佛看到了翁主的影,翁主又是如此的喜爱这个她从外头偶遇带回的义子,对于袁汉鼎而言,这孩子在他的心里,也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地位。 他下意识地盼望小公子能和自己亲近些。 但是从他到来的第一天起,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想向他表达善意,小公子对自己的态度,却总是礼貌而疏远的。 小公子仿佛并不喜欢他。 这让袁汉鼎感到有些懊丧。 但是今天,情况仿佛忽然有所不同了。 就在方才那一刻,虽然小公子并没有让自己扶他,但是他却对自己露了笑脸。 这是小公子第一次对自己露笑。 虽然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小公子对他态度的改变,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慕扶兰问袁汉鼎寻来何事。 袁汉鼎收回落在熙儿背影上的目光,转头道:“三苗人派来了使者,道是受了首领的托付,来我长沙国寻求援助。殿下想与翁主商议此事。” 出长沙国的地界,往西南延伸,在大片的崇山峻岭和怒水大川之间,自古以来,便生活着诸多的族众,他们以氏聚居,大的万家,如同城寨,小的千户,称之为洞,寨洞错落,绵延不绝,号称七十二寨一百零八洞。 他们自称是上古炎帝后裔,而在朝廷的官文里,他们另外有个称呼,统统被叫做西南蛮夷。 慕氏封长沙国后,从先祖起,两百年来,与这些毗邻南居的三苗人便和平相处,关系最好的时候,还教他们种植桑麻,养蚕缫丝,派医士为他们治病驱疾。许多三苗寨洞也视长沙国为上国,派使者献上贡物,以表达他们对慕氏的谢意和顺服。 但从姜戎一族崛起之后,在最近的这十来年间,如此往来,再也不复得见。 姜戎蚕食吞并其余寨洞,成为三苗势力最大的一个首领。而与此同时,长沙国遭朝廷猜忌,国力日益衰微。姜戎野心勃勃,意图将长沙国南土地肥沃的涟城一带也占为己有,趁着藩王之乱长沙国不宁,屡次出兵,或攻打,或骚扰。 这样的情况,直到慕扶兰十三岁那年,在长沙国和谢长庚缔结婚约之后,才彻底消停了下来。 这几年间,姜戎再没敢进犯长沙国,但其余的洞寨,迫于姜戎的淫威,也早断了和长沙国的往来。 “来自哪些寨洞?派人来做什么?”慕扶兰问道。 “是冉氏、向氏、田氏三族共同派遣而来的。使者说,他们那里去年旱灾,今春青黄不接,到了现在,到处饥荒,百姓只能以野草树皮为食,前些时日,又起了瘴疠,许多人病倒,实在走投无路,派人过来,希冀殿下能出手相助,帮他们渡过难关。” 这三氏曾是除了姜戎之外,三苗之地势力最大的寨洞,在姜戎崛起之前,虽也曾为地盘之争相互攻击过,但和慕氏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好几次发生不和,还要靠着慕氏出面调停。 三苗饥荒的消息,年初就传到了长沙国。就在前些日,出于某种考虑,慕扶兰还曾派人去涟城探过消息,知情况属实。 那时候,她就有了一个想法。没想到这么巧,才几天,三氏的人自己就找上了门。 她回到王宫之时,使者一行人已被送去驿馆暂时落脚,慕宣卿正在等着她。 自从自己靠着王妹的“梦证”获救,又获汝地铁矿之后,慕宣卿遇事,即便自己有了决断,也要先和王妹商议一番。 他说了方才见使者的情况,道:“陆相的意思,是寻个由头,将人打发回去便是,不必掺和。” 陆琳点头:“别看他们如今上门求助,说尽好话。当初姜戎攻打我涟地之时,先王也曾派人过去,希望三氏联合,出兵与我们一道作战,他们若肯与我长沙国共战,则其余寨洞也必跟从。他们却忌惮姜戎,没一个肯帮,如今落难,又想到我们来上门求救,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况且如今我们第一要务是扩军练兵,三苗之事,与我们长沙国无关。” “阿妹,你如何看?”慕宣卿问慕扶兰。 倘若前世后来她的所见没有偏差,她记得谢长庚称帝后,姜戎借着天时地利,当时早已一统三苗。 三苗向来被视为蛮夷化外之地,只要不生事,朝廷便不会干涉,那时候,刚登基不久的谢长庚事情太多,起初也放任不管,不料姜戎不服新朝,也自号为帝,派兵攻打原本属于长沙国的地界。谢长庚这下自然不能容忍,起先派兵平叛,但山水险恶,城寨坚固,推进很是艰难,一年之后,改了策略,策反那些被姜戎强行征服的寨洞,里应外合,这才攻破城寨,杀了姜戎。随后,他给原来的大小寨洞首领赐下不等的封号,让他们划地自治,管着原本属于自己的地盘,有事直接上奏朝廷,就此招安了三苗之地。 慕扶兰便道:“陆丞相说得固然有理,但这种时候,倘若我们不扶三氏,三苗之地迟早会让姜戎全部占去。姜戎一旦统一三苗,谁敢担保他不会再次觊觎我长沙国?我记得我小的时候,父王与姜戎作战,旷日持久,到时他势力大增,只会更加难以应对。与其到时处处被动,不如趁着现在这个机会,扶持三氏,助他们度过难关,至少,不至于这么快就被姜戎吞并,有他们牵制着姜戎,这对我们长沙国而言,并非坏事。” 陆琳迟疑了下,摇头。 “翁主所言固然有理,但翁主怕是忘了,当初先王也曾希冀三氏顾念旧情,与我长沙国合力作战,他们却惧怕姜戎,不肯出兵,我们现在帮了他们,谁知道日后,他们会不会又翻脸不认人?” 慕扶兰没有立刻回答,问一旁的袁汉鼎,“袁将军,你们掌兵之人,若想叫士兵服服帖帖,除了施恩,还要如何?” 袁汉鼎一怔,随即回答:“除了施恩,还有峻法。” 慕扶兰点头,看向陆琳:“袁将军方才的话,丞相听到了吧?我没有统领过军队,却也听说掌兵者,须恩威并用,才能将士兵收得服服帖帖。三氏也是一样。” “从前三氏首领是担心我长沙国胜不了姜戎,万一落败,我们自身便已难保,谈何再去保护他们?再多的恩,也不足以能叫他们替我们卖命,这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我长沙国铸兵扩军,目的为何?是为摆设求个安心吗?扩军之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迟早会有一战。先扶持三氏,等日后战时,叫他们知道我长沙国足以凭靠,要用他们,又有何难?” 袁汉鼎立刻说道:“殿下,翁主!你二人放心!我袁汉鼎愿在此立下军令状,一年之内,倘若训不出一支效忠殿下和翁主的强军,我便以人头谢罪!” 他的双眼之中射出坚定的光芒,声音更是铿锵有力,充满信心。 慕宣卿上来,用力握了握袁汉鼎的胳膊,随即对陆琳道:“丞相,王妹和汉鼎的话,你都听见了。我决议采纳。借粮渡荒之事,有劳丞相你了。” 陆琳人到中年,日渐怕事,加上长久以来,习惯了韬光养晦,更是保守,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这才不想援助三氏。此刻见他三人一心,知自己再反对也是无用。且细细再想,翁主之言,也确实并非不是道理,只得点头。 “臣领命,这就叫户官同办。” 陆琳去了,慕扶兰才又说道:“王兄,袁阿兄,方才陆丞相在,我还有话,不便直说。而今势力争斗,藩王内战不止,不过就是想要争夺地盘,扩充实力。我们地处偏远,但日后,看情况,倘若能够灭了姜戎,将往南的三苗广袤之地,收归为我慕氏所用,并非绝无可能之事。” “这也是我方才劝王兄趁这机会施恩三氏的缘故。恩威并用,等收服了他们,其余寨洞,自然闻风跟从。” 慕宣卿望着慕扶兰,沉默了片刻,目中光芒闪烁,脸上渐渐露出激动之色。 “阿妹,你一语点醒了我!倘若我慕氏真能将南地收归,则如虎添翼,何愁不能立身,何愁不能报仇!” 慕扶兰道:“除为扩充实力,我也想着,一切事情,我们尽力而为,但长沙国除了水泽,一片孤地,日后,万一若是有变,遭遇了不利,利用三苗地势,我们也有一个可以退守的余地。这次的机会,如同天赐,不能错过。” 袁汉鼎赞许地点头,对慕宣卿说道:“翁主考虑很是周详。三苗之地,城寨大多倚山傍水,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没有当地人引路,外人很难攻入。当年我随先王战姜戎时,对此深有体会。” 慕扶兰道:“放粮一事交给陆相,瘴疠我来处置。我今日便召集医士,准备药物发往涟城,我自己也过去。” 慕宣卿不让她去,说那里地方偏远,况且瘴疠凶险,派别人去就可以了。 慕扶兰笑道:“不瞒王兄,我前些日恰好叫人去探查过情况,瘴疠还不算严重,只出现在了少数几个寨洞之中,及时处置,问题不大,但若处置不力,等天气再热些,就有些棘手了。王兄放心,我有分寸。” 慕宣卿听她语气坚决,只好对袁汉鼎说道:“汉鼎,那就劳烦你和王妹一道过去。记住,务必保护好孤的王妹,不能叫她有半点闪失。” 袁汉鼎恭声应下:“殿下放心,我必以性命担保!” 慕宣卿这才放下心,点了点头,忽想起齐王世子,开口问他病情。 慕扶兰自然不提他故意装病,只说已无大碍,随即将赵羲泰向自己提的那个建议说了一遍。 慕宣卿皱眉:“齐王会是什么好东西。早年他和父王还是故交,后来长沙国边境不宁,又遭朝廷的猜忌,处境艰难,但凡当时他能顾念一点与父王的旧交,加以援手,阿妹你后来大约也不至于要嫁谢长庚这样的人。如今他想趁乱浑水摸鱼,需我慕氏给他送钱送粮吧?” 他顿了一下。“不过,如今局势纷乱,形式未明,赵羲泰既如此说了,何妨虚与委蛇,也不必得罪了他,过两日我便回复去。” 王兄的决定,也正是慕扶兰的所想。商议完毕,她出来,叫人将城中所有的郎中召入王宫,连同数位医丞,人齐了,说了三苗之地部分寨洞发了瘴疠,要他们随自己一道南下的决定。 王女开口,谁敢不从,何况她自己也去,众人齐声应是,回去各自准备不提。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里,慕扶兰忙着准备要用到的各种药物,命人集齐以车运送,尽快发去涟城,忙忙碌碌,回到自己的居所,已近亥时了。 慕妈妈在等她,迎上来小声说道:“小公子已睡过去了。翁主你也乏了吧,澡水已是备好,翁主洗了快些去休息吧。” 慕扶兰向慕妈妈道谢,叫她也去歇息,沐浴过后,轻手轻脚地来到熙儿的床前,替他拉了拉被角,忽见枕上的小人儿眼皮子动了几下,睁开眼睛。 “娘亲,你回了?” 他伸手,捉住了母亲一只柔软的手。 原来是在装睡骗慕妈妈的。 慕扶兰笑了,坐到床边,正要开口和他说自己这两日要去南边的事,却听熙儿自己说道:“娘亲,晚上我听茹姐姐说,你就要去南边给人治病了。要是能带上我,让我也跟着你去,好不好?” 慕扶兰本是要留下他的。毕竟这回是去行医,不是别的事情。但此刻,见他如此恳求,想到这趟过去,算上路上的来回,整个过程即便最快,想来也要两个月的时间。 这还只是最快的估算,随着天气炎热,说不定,还要更久才能结束。 瘴疠的发病和湿热瘴毒有关。三苗很多地方,林深木翳,沼深气重,天气一热,瘴毒四起,百姓遭了饥荒,体质虚弱,这才出现了大面积病倒的情况,与在人群里蔓延传染的瘟疫,病理并不相同。 涟城是长沙国南端的城池,地方开阔,很是安全,带熙儿去的话,留他在城里,也不是不行。 “娘亲!我保证听你的话,不会乱跑。”他继续恳求着。 慕扶兰迟疑了下,终于点头:“好吧,娘亲带你去。但你要留在城里,不能出去。” “好!我记住了!” 熙儿欢喜地点头。 慕扶兰柔声道:“好了,你睡吧,娘亲陪着你。” 熙儿嗯了一声,乖乖地闭上眼睛。 慕扶兰在旁伴着,过了片刻,见他仿佛睡着了,轻轻起身,正要熄灯上自己的床,忽见他睫毛颤了一颤,慢慢又睁开眼睛。 “娘亲……” “白天回来的时候,你还没告诉我,那个谢长庚是谁?他是个大坏人吗?” 他看着慕扶兰,轻轻地问。 慕扶兰一怔,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个。 她的熙儿,已是忘记了前世所有的人和事。 这也正是慕扶兰的心愿。 这一辈子她都不要他再记起从前的事。半点也不要。 她想了下,坐了回去,说:“那个姓谢的人,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算不上大坏人,至少,不比这世上的许多人要坏上多少。但是熙儿……” 她加重了语气。 “你记住娘亲的话,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往后无论什么时候,倘若这个叫谢长庚的人出现在你的面前,你都不要靠近他,更不要和他说话!” 熙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迟疑了下,又摇头。 “可是我听见那个世子说,娘亲你被迫嫁给他,受了莫大的委屈。这个人欺负娘亲了,是不是?” “他欺负我的娘亲,他就是个大坏人!”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慕扶兰见他握紧了两只小拳头,眼睛里仿佛隐隐冒出了火星子,一怔,握住了小手,将他攥着的拳头摊开,放回到了被下,微笑道:“那个人没有欺负娘亲,娘亲也不会让别人欺负的。白天你听到的那些,都是大人的事,你还小,很多事不懂。你只要记住娘亲的话就好,不要多想了,好不好?” 熙儿沉默了片刻,说:“好。” 慕扶兰笑了,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哄道:“睡吧。” 熙儿闭目睡觉。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8 章 第 38 章 隔日,慕扶兰在袁汉鼎的护送之下离开岳城,一行人南下去往涟城,到了后,安顿好熙儿,自己便入了三苗,开始做事。 在她忙碌之时,远在上京的张班,这天夜里,收到了发自长沙国的回信。看完,便知自己跳进了慕氏女的套。现在她这态度,分明是有恃无恐,到底还帮不帮自己搜集谢长庚造反的证据,全在于她了。只怪自己太过心急,当初一时沉不住气,又被美色所惑,竟这样吃了个哑巴亏,偏偏还拿人手软,如今就是想发作也是不行。 张班正一肚子的闷气,家仆来敲书房的门,递上拜帖,道有访客夜来求见。 张班以为又是趁夜上门来求自己办事的人,怒道:“不见!” 家仆小声说:“那人自称远道而来,受人派遣,有重要的事要见您,耽误不得。” 张班一顿,接了拜帖,展开瞥了一眼,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定了一定,改口吩咐将人带入。 片刻之后,他听到门外传来家仆引人入内的脚步之声,立刻端肃脸色,坐到了案后。 访客中等身材,头顶帽笠,相貌并无特别之处,但张班看他一眼,总觉有些面熟,仿佛从前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压下心底疑虑,命仆从退下,打着官腔道:“谢节度使远在河西,却派你入京私会本官。倘若出于公事,似乎有违朝制,若是私事,大可白天见我,这般连夜上门,又是何事?” 那人向他行了一礼,说道:“此事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因为特殊,谢节度使唯恐处置不当,万一有损与大人您的关系,出于慎重,这才先派小人来见大人。” “到底何事?”张班皱眉道。 “不瞒内史大人,前些时日,谢节度使在河西陆续抓了几名刺探军情的细作,细作供出是受内史大人您的指使。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上告刘后。” 张班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胡说!这是栽赃陷害!本官丝毫不知此事!” 那人道:“谢节度使也是不信,便亲自追查,这才查了出来,细作原是受齐王所派。” 张班这才松了一口气,取帕,印了印额头渗出的细汗,恨恨地道:“我与齐王素来两不相干,他自己刺探也就罢了,竟还陷害我,妄图离间我与谢大人。幸好谢大人明察秋毫,这才没叫他奸计得逞!” 张班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这种罪名,可大可小。遇到谢长庚,若他一口咬定就是自己,告到刘后那里,以他现在的风光,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那人继续道:“张大人,节度使还有一话,命小人转告。大人您平日对节度使多有防范,实则用错了力,盯错了人。” 张班擦汗的手倏然停在额前,顿了一下,慢慢放落,勉强笑道:“此话何意?本官不懂。” 那人微微一笑:“节度使对内史大人一片坦诚,大人您也就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节度使大人说,他对内朝没有兴趣,更不会和内史大人争夺朝中的官职。内史大人你真正的对手,不是节度使,而是齐王。大人你想,一旦齐王捏造网罗罪名成功,扳倒了节度使大人,必会取代节度使受到太后重用。到时齐王怎会外放?他必留在朝中。一山难容二虎,到了那时,内史大人你才是真正没了立足之地!” 张班细想,越想越是心惊,望着对方道:“谢节度使叫你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何意?” 那人并没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朝前走了几步,停在烛火近旁,抬手取了头上的帽笠,笑道:“内史大人,你果然是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了吗?” 张班就着烛火,再次细细打量对方,忽然想起一个人,脱口失声:“是你!” 他终于认了出来,眼前这个笑吟吟看着自己的人,竟是当年吏部下的一个名叫刘管的小吏,因为极是能干,所以至今还有印象。记得那人后来仿佛因为得罪上官,获罪发配。 难怪方才看他第一眼便觉面熟,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面目有所变化,加上也未多加留意,这才一时没有认出来。 “承蒙大人还记得我。刘管见过大人了。” 张班目瞪口呆:“你,你怎会……” 他本想问怎回到了谢长庚那里,想起谢长庚的出身,心里便明白了,立时停住。 刘管笑道:“谢节度使说,往后,内史大人主内朝,谢节度使主外事,各行其职,共同效力太后,岂不是比从前那样相互猜忌更好?” 张班目光闪烁不定,起先没有做声。 刘管放低了声音。 “实不相瞒,莫说内史大人先前与长沙国暗中往来替慕氏游说一事,节度使心知肚明,便是再久远些,大人您的另些旧事,节度使也是有所耳闻。只是向来知道内史大人您有才干,有意结交,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张班大吃一惊。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收受贿赂的这些事竟也早被谢长庚探知了。想必从前自己暗中发难于他,他也是心知肚明,不过隐忍不发而已。 他的后背迅速冒出了一层冷汗,又是尴尬,又是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管看着脸色灰败的张班,微微一笑。 “内史大人,谢节度既派我来见大人,对大人的信任程度,难道大人还是有所疑虑?” 张班再不犹豫,上前一把握住刘管的手,笑道:“惭愧!从前我不知谢节度使乃如此英雄人物。劳烦你回去转告他,从今往后,我与节度使一心一意,愿共同扶持朝廷,效力太后!谢节度使但凡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尽管开口。” 刘管与他耳语了几句。 张班一口答应,略一沉吟,忽然想起一事,叫刘管稍等,走到案后,提笔写了一信,封好递了过去,说道:“劳烦你将此信转给节度使。” 刘管将信收起,朝张班道了声别,随即转身而去。 刘管去后,张班独自在书房里,慢慢擦去面额上的残余冷汗,出神了良久。 …… 五天之后,一道来自刘后的懿旨,被信使带着从上京出发,日夜兼程一路八百里加急地送到了河西节度使府。 刘后在懿旨里说,她收到谢长庚附带细作口供的奏折之后,极为震怒,传齐王对质,齐王当场伏罪,原本应当重罚,但念在他也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误听谗言,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这回便以惩戒罚罪。 刘后安慰谢长庚,倘若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是谁,再不轻饶,她已在朝会严厉告诫群臣,叫谢长庚千万不要因此心灰意冷。对他的赏赐已是上路,不日便会送到。先前随奏折而去的那封请辞折,则一并原封退回,刘后命他尽忠职守,继续效力朝廷。 懿旨送到之后,再过些天,刘管也秘密回到了姑臧,这一夜,见谢长庚于节度使府的书房,不顾路途劳累,风尘仆仆,拜见谢长庚后,便将自己这趟去往上京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班和他会面过后,次日,刘后收到了谢长庚发自河西的奏折。 这也是一道请罪书。 他说前些时日,自己陆续在姑臧抓获数名细作,本以为是北人所派,起先并未上心,后来追查,露出端倪,方知出自内廷某位藩王指使,想是疑心自己有作乱不轨之心。他深感惶惑,为免日后招来更多猜忌,痛定思痛,已于节度使府自摘印信,请辞官职,并上折向朝廷和太后请罪,祈证清白。 刘后收信之后,当场将张班召入宫中议事,随后便有了齐王认罪的一幕。 说起这个,刘管极是兴奋。 “大人,咱们早就盯上了齐王的细作,先前您却没有动静,我还有些不解。原来这时派上用场,可谓一箭双雕。不但把张班收得服服帖帖,叫他往后两只眼睛只顾盯着齐王,齐王往后,恐怕也不省心了。” 谢长庚笑了笑,目光微微闪烁,随即问:“赵羲泰在长沙国的事,怎么说?” 刘管立刻道:“我提点了张班。张班在刘后面前进言时,特意提及齐王世子如今人就在长沙国,或是另有所图。刘后很不高兴,当时质问齐王,道若只是治病,为何不将神医请去齐王府,却叫世子拖着病体千里迢迢亲自就医?齐王极是惶恐,百般解释,道出宫后便叫人传话,立刻将他儿子召回。” 刘管复述着自己后来从张班那里听来的话,心中其实还是有些不解。不知节度使何以会对赵羲泰也盯得这么紧,不容他留在长沙国治病。 他说完,看着节度使,见他神色平淡,只是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些天辛苦你了,也不早了,我这里无事,你先去歇息吧。” 刘管告退前,取出张班那夜叫自己转呈的信,递了上去。 谢长庚独自留在书房里,拆开信,视线才扫了一眼,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无比,原本那点勉强还算愉快的心情,骤然转为恶劣。 他又看了一遍,将信慢慢地折起,收了起来,压下心底的怒气,凝神了片刻,起身出了书房。 他回到卧房,心中却依旧气闷无比,难以纾解,知这一夜怕是睡不着了,索性出来,命随从备马,连夜出发去往休屠城。 第二天,他到了休屠城,副将刘安知悉节度使来了,带人出城来迎。 谢长庚纵马来到边境,上了一道高岗,眺望远方,一望无际,草木萋萋。 他开口,问北人最近的动静。 刘安道:“末将正有一事,想传信给大人商议,这么巧,大人自己今日便到了。北人最近倒没什么动静,但末将对马河谷一带有些不放心。那里也是土人的聚居之处,是个隐患之地。以末将浅见,最好令那里的土人全部搬迁,尽快建造戍卫,否则,日后起战,北人若是想到以马河谷为突破口,收买土人通过,铁骑便将直驱而来,对这边的守军,极是不利。” “试过和他们接触了吗?” 谢长庚眺着视线尽头的远处,那片河谷的方向,问道。 刘安点头,随即又摇头。 “末将亲自去过,连路口都不让进。” 他看了眼节度使,见他眉头微蹙,小声道:“夫人走了也有些时候了吧?节度使何不将夫人再接回来……” 谢长庚看了他一眼。他忙闭口。 “走吧,去马河谷看看。” 谢长庚停了片刻,驱马继续朝前而去。 第二天,他回了姑臧,在节度使府的书房里坐了片刻,不再犹豫,取笔写了一封信,封妥,叫来管事,命他传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上路,将信传到长沙国,交给慕扶兰。 管事忙接过信,又递上一封方才收到的信,转身而去。 谢长庚一看封口上的特殊印鉴,便认出是留在岳城的朱六虎通过自己告知他的特殊路径传来的。 他一直在等着。却过了这么久,才又送来一信。 他略微感到不快,拆阅了信。 朱六虎在信里说,长沙国最近依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在前些时日,南方三苗之地饥荒瘴疠,前来求助,慕宣卿借粮,帮助他们渡灾,并且,翁主也去了南边的涟城行医治病,当时他夹在人群中,目睹了翁主出发的情景。 翁主身边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童。他多方打听,查到男童名叫熙儿,是翁主所认的义子,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是她从河西回来的路上遇到的。 当日他也看到袁汉鼎随翁主一道出发,应是同行之人。 谢长庚的视线停在信上末尾的几列字上,眯着眼睛,凝神了良久,信纸在他手中捏成了一团。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对着外头的仆妇吩咐道:“给我把管事叫回来!替我准备,我要出趟远门!”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39 章 第 39 章 涟城位于长沙国和三苗的交界之处,是个四方小城,城中总共也不过千余户的人口,但过去却一直是三苗和长沙国互通往来的门户之地,也曾兴旺一时,后来因为姜戎崛起,长沙国南境不宁,这才荒了下来,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涟城令得知翁主来帮三氏百姓治瘴驱疠,需落脚在自己这里,早早便准备好一应的接待事项,将城中一处最好的房子收拾了出来。慕扶兰到了后,安顿好熙儿,将他留在城中,让慕妈妈和侍女伴着,自己便立刻带着医丞和郎中出城,去往三氏之地开始做事。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但在到了之后,她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还要严重。 瘴疠在当地原本不算罕见,每年春夏之交,更是容易发病的季节。但这一次,因为食物的严重匮乏,导致许多原本健康的人也变得身体虚弱,纷纷病倒,尤其是老弱和孩童,更是首当其冲。 她去的一个寨洞,总共几百户的人家,竟有半数染上瘴疠,虽然多为老弱妇孺,但也足够叫人触目惊心了。 被饥饿和病痛折磨着的当地百姓得知长沙王不但愿意借粮,帮他们度过目下这青黄不接的难关,连王女也亲自带着人来此行医治病,无不振奋。 多年以来,在三苗普通百姓的眼里,邻近的长沙国本就是上国,慕氏之王,宽厚仁爱,现在长沙王不计前嫌,再次伸手援救自己,怎不感激万分。 慕扶兰每去一个地方,离开之时,民众必顶礼膜拜,对她敬重万分。 她极是忙碌。但只要能够回城过夜,便尽量回来。除非有时实在忙到太晚,或者走的地方远,当天无法来回,才就地过夜。 如此忙忙碌碌间,一个多月的时间,便就过去了。 熙儿一直记得先前答应她的条件,知她有事,不能每晚回城和自己一起过夜,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从不吵闹,乖乖上床。 这天晚上,慕妈妈帮他洗完了澡,换上睡觉的衣裳,抱着送到床上,笑道:“小公子,翁主今晚上回不来,小公子不要等,自己早些睡觉。” 熙儿点头应好。 慕妈妈让他躺下去,往他小肚子上盖了一张薄被,自己坐在床边,替他轻轻摇着蒲扇,催他入眠。 熙儿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 慕妈妈端详着枕上的这个孩子。 清秀的眉,长长的睫毛。这张叫她乍眼觉得惊讶的莫名熟悉的小脸蛋,怎么看,怎么惹人喜爱。 她记得翁主是二月初离开河西回到长沙国的,如今七月,将近半年的时间。 这孩子的到来,也有这么久了,日日相处,慕妈妈早就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懂事又乖巧的孩子。 但老实说,即便如此,到了现在,慕妈妈还是有些不解,翁主对这个她半道带回来的此前没有任何关系,也绝对没有遇过的孤儿的感情,为何会如此之深。 她的翁主,今年也才不过十七岁而已啊,但在慕妈妈的感觉里,犹如还是当年那个刚刚定了亲的小小少女,然而当她望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慕妈妈时刻能感觉得到,翁主的目光里,充满了一种只有母亲对着自己的孩子才能有的发自心底深处的爱怜之情。 慕妈妈的目光停留在熙儿的小脸上,只能在心里再次感叹。 或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前世缘分吧。翁主和这个孩子有缘。 熙儿睡着了。 慕妈妈轻轻地起身,检查过纱窗,吹了灯火,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 这个七月的夏夜,青空如紫,月明星稀,极是普通的一个夜晚,这座隶属于长沙国的地处偏远南方的小城池,城门早已紧紧闭合。 三更时分,睡梦里的涟城令被拍门声惊醒。 惊醒涟城令的,是一位夜半而至的不速之客。 传话的下人说,城外来了一个自称谢长庚的人,只带了几名随从,也向门尉出示了朝廷铸发的铭有官职身份的腰牌。但门尉此前没有见过如此高阶的腰牌,难辨真假,加上现在翁主一行人在城中,涟城令曾下令务必加强城门的守卫,又是深夜,不敢随意开城门迎入,一边拖延着,一边派人通报涟城令,请他尽快过去。 谢长庚的名字,涟城令如雷贯耳。且说起来,他与谢长庚也是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谢前往岳城求亲之时,他还是王宫里的一名属官,亲眼见过他,听到他竟然来了这里,怎敢怠慢,带人赶了过去,命打开城门。 火杖光照,他看见一人面向城门,长身而立,不是谢长庚又是谁? 涟城令急忙奔了过去,双手奉回他方才递来的腰牌,连声告罪。 “最近翁主一行人落脚在城里,下官为保平安,加上又未曾收到大人您要来的消息,怠慢了,请大人千万不要见怪。” 谢长庚面上并不见愠色,但目色微冷,更没有和他多说别话,言简意赅,开口便道:“翁主落脚何处?” 他说完,迈步便朝里而去。 涟城令忙跟上去道:“节度使您有所不知,翁主来此之后,每日里,亲入三苗寨洞为人治病,有时不便,便留宿当地。这两日她去了黎阳,离这里有些远,今夜未曾归来,想必是留宿在那里了。” 谢长庚脚步一顿。 “节度使放心,下官听闻民众对翁主极是感激,每到一处,顶礼膜拜,何况还有袁将军同行护卫,不会有危险的。” 谢长庚在原地定了片刻,慢慢地转过头。 “那么她的义子呢?” 说出“义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带了些古怪。 涟城令笑道:“小公子未曾跟去。来了后,便一直留在城中,就住在城南,离此不远。” “带我过去。” 谢长庚沉默了片刻,说道。 涟城令应声,一边殷勤地在前领路,一边笑道:“说起小公子,可真是又聪明,又乖巧,难怪翁主对他如此疼爱。那日拙荆去拜见翁主,回来便和下官讲,这哪里是义子,翁主和小公子,分明比亲生母子还要亲上几分。等小公子见到节度使大人您也来了,想必更欢喜了。” 涟城地方小,又偏远,这些年冷清下来后,消息便闭塞了,如同死城,涟城令也长久未曾去过岳城了,怎知去年谢长庚来时惹出的那些动静,更不知夫妇怨偶,只顾说着好话,一路奉承,领着谢长庚到了一处宅邸之前停下,说道:“翁主便住在这里。” 早有随从上去拍门,守卫闻声,得知来人,立刻开门。 慕妈妈已经睡了下去,忽被唤醒,道是谢节度使来了,惊诧万分,起先还有些不信,起身出来,看见一道颀长身影立在庭院之中,认出了人,匆匆上去迎接,道翁主今夜回不来。 “明日有批新的药材运来,翁主想必会回来一趟的……” 慕妈妈不好问他怎的千里迢迢从河西突然来到这里,看着他不辩喜怒的脸,小心地解释。 “她的义子呢?” 谢长庚问道,语气平静。 慕妈妈迟疑了下,指着身后那间屋子。 谢长庚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他的现身,实在太过突然了。翁主恰好今夜人又不在。 慕妈妈总有一种感觉,他的到来,绝非好事。 出于某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隐隐顾虑,她并不希望他看到熙儿。 至少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她从侍女手里接过烛火,立刻跟了上去,劝道:“大人,您远道而来,夜也深了,必定疲乏,不如先去歇息,有事的话,明日……” 谢长庚停在了门口,转过头,对她冷冷地道:“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他不成?” 他的目光阴沉无比,慕妈妈的心口咯噔一跳,忙道:“大人您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公子早已睡了下去……” 谢长庚恍若未闻,面无表情,从她手里取过烛火,推开门。 “大人……” 他已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慕妈妈不敢再阻拦,站在门口,望着前头那道正往里而去的灯影中的身影,心里忐忑无比。 谢长庚来到内室,用手中的烛火点燃了房里的另一盏灯。 屋里的光线,一下变得明亮了起来,照着床上那个睡着的孩童。 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个孩子沉沉睡着发出的轻浅呼吸之声。 他的一双长睫静静地覆着,被烛火在他脸上投出两道扇形的阴影,睡得是如此的安宁。 谢长庚没有走到床边,就站在烛台之旁,身影一动不动。 忽然,耳畔传来“啪”的轻微一声。 烛火爆了个灯花。 火光跳跃。 睡梦中的那个孩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眼睫轻轻颤了几下,醒了过来。 朦朦胧胧地,他看到屋里亮着灯火,灯火里仿佛有个人影,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回来了,欢喜无比,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抬手揉着自己还睡眼惺忪的眼睛,口中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娘亲……”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看清了屋里多出的这个人。 不是自己的娘亲。 熙儿慢慢地放下双手,坐在床上,睁大一双眼睛,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沉默的陌生人对望着。 谢长庚的视线落在了这孩子的脸上,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就在看到那双眉眼的一刻,此前曾在他心里冒出过无数遍,刚冒头,就又被他否定掉了的那个荒唐的念头,突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地真实了起来。 如此的荒诞,荒诞得连他也不愿相信。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冤枉她。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在今年二月被自己赶走之后才遇见并带回长沙国的,怎会如此的巧,在此之前,去年年底,就在她刚到上京的那一个晚上,在梦里也叫出了相同的名字? 在看到朱六虎的那封信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叫着那个名字的人,竟是面前的这个稚儿。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绊,会让她这个孩子如此魂牵梦萦? 倘若这也算是巧合,那么这一刻,在自己对着这稚儿时,入目的这双眉眼,还有心底涌出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来自于她罢了。 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慕氏的影。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此前在他心中盘旋着的疑窦,今夜得到了证实。 这个孩子的来历,绝对是有问题。 “你是谁?” 孩子看了他许久,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和谢长庚遇到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的一双小脚紧紧并拢,足背微弓,脚趾蜷缩,这是不经意流露而出的防备于人的紧张反应,但说话的口齿清楚,并不见多少的害怕。 谢长庚盯着面前的这个稚儿,目光沉沉。 “你的父亲,他是谁?” 沉默了良久,他反问了一句。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0 章 第 40 章 从熙儿记事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被护国寺的长老抚养而大,但是在他的梦里,又时常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是那么的美,看着自己的目光,又充满无限的温柔和怜爱。 在他小小的心灵里,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梦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他的母亲。总有一天,她会来接自己,将自己带回到她的身边的。 他的梦终于成真了。那一天,他在梦中已是见了不知多少回的娘亲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再也不是孤儿,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爱他的娘亲。 熙儿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小孩,都有自己的娘亲和父亲。他的阿茹姐姐也是这样的。 舅舅是她的父亲,舅母是她的娘亲。 奇怪的是,他却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父亲是谁,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正在做着什么。 直到今夜,这句话,从面前这个人的口中问了出来。 这个人,仿佛和四周的幽深暗夜融在了一起。就在方才和他对望着的那一刻,在熙儿的心底里,隐隐地生出了一种抗拒之感,这和从前他对着齐王世子与袁将军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而现在,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熙儿仿佛突然被提醒了。 他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他也是小孩。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娘亲和父亲,那么熙儿的父亲,他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娘亲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 但是心底里那种抗拒之感,让他并不愿意和这个人说这种事。 “你还没说你是谁。这里是我和娘亲的屋!” 谢长庚一怔。他看着床上那个写满了一脸戒备的孩子,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燥气。 “我姓谢,我叫谢长庚。你的娘亲,她是我娶的女人。” “娶她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是她是我的人!”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迈步,朝着这个孩子走了过去。 这孩子的两只肩膀却突然间定住了。 仿佛就是自己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这孩子蓦然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接着很快,他坐直了身子,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谢长庚看得清清楚楚,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除了愈发浓重的戒备之色,竟然仿佛还带了点怒气。 他的脚步停住了,和床上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望着。 他努力地想从这张脸上,找出点属于他父亲的的特征。 鼻子?嘴巴?下巴? 谢长庚越看,越觉得没一处不像。 便是那个姓袁的。他越发肯定了。 他又想起方才涟城令说的话。这些时日,姓袁的护着她同行。就在此刻,不知何处的深夜寨洞里,那对男女,也不知正在做着什么事。 他的手,慢慢地捏紧成拳。 “熙儿,你的娘亲,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父亲是谁?” 他用自己能够发出的尽量不至于吓到这孩子的语调,再次发问。 但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这孩子的嘴角,抿得愈发紧了。 谢长庚等了片刻,对这孩子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彻底消失了。 “说话!” 他眼皮子突突地跳,俯下身,对着床上的孩子,咬着牙道。 “你欺负我的娘亲!你是个坏人!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的!” 熙儿涨红了一张小脸,终于冲着他嚷了一声,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谢长庚错愕之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慕妈妈再也忍不住了,闯了进来说道:“大人,熙儿还小,说话不知轻重,您千万不要见怪。小公子他是个孤儿,从小没了亲生的父母,是年初的时候被翁主送来的。翁主遇到这孩子,两人投缘,便认作义子养在身边,这事我们长沙国人人都知。” “小公子他没有父亲。他只有一个义父,那便是大人您。” 谢长庚慢慢地直起身,转头看着慕妈妈。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淡漠无比。 “她若回来了,叫她去驿舍找我。” 他再没有看熙儿一眼,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谢长庚来得突然,走的也快,倒是慕妈妈整个人被搅得忐忑不安,不知他这回寻翁主到恶劣这里,到底是为了何事。 谢长庚一走,她立刻打发人连夜出城去往三苗之地递送消息。等人走了,回到屋里,看见熙儿还坐在床上不肯睡觉,过去哄他。 “慕妈妈,他真的是我的义父吗?” 他慢慢仰脸,问道。 “翁主是你的娘亲,谢大人和翁主是夫妇,他自然是你的义父了。” “慕妈妈,那你知道他这里来做什么吗?他是不是要抢走娘亲,以后不让我和娘亲见面了?” 慕妈妈看着他忧虑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哄着他躺了下去,说道:“他是很大的官,来这里一定是有要紧的事。熙儿睡一觉,醒来,翁主就回了,什么事也没有。” 熙儿不再说话,发起了呆,只是毕竟年纪幼小,虽有心事,困意袭来,眼皮渐渐也就耷了下来,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傍晚,慕扶兰急匆匆地从黎阳赶回涟城,连口气都没来得及歇,立刻到驿馆去找谢长庚。 涟城的驿馆早就破败了下去,多年未曾修葺,如今还剩一名小吏看守。昨夜见谢长庚到了,诚惶诚恐,收拾出几间还算能住人的屋,供他和那几名随从落脚。此刻见王女赶到,忙在前引路,将她带到一个院落,随即躬身离开。 慕扶兰来到门外,叩了两下门,随即推开了门。 她看到一个男子立在窗前,青衫鞶带,背影潇然,正眺着远处的落日,仿佛看得入了神,连自己进来都没有察觉似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慕扶兰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我收到你来此的消息,立刻便赶了回来。你寻我何事?”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身。 他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将近半年没有见面的她的脸上。 “慕氏,这个熙儿,是你的私生之子吧?” 他开口便道,直截了当,丝毫不加遮掩。 “去年底,你在上京之时,我曾答应放你归家,那时是你自己撕了放书,不愿和离,你应当没有忘记吧?” “我为了把你从上京弄出去,在刘后面前,费尽了心思,靠着坐实你我夫妇关系,才算达成目的。这才过去多久,你回了长沙国,竟敢带着私生之子和奸夫公然出双入对,羞辱我至此地步!” “慕氏,你当我谢长庚是什么人?你欲置我于何地?” 夕阳将他的脸镀作了一张金面,犹如覆了假面,不见半点表情。唯有望着她的两道目光,慢慢地布满戾气。 “你今日若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有的是手段,教你知道何为悔不当初!”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1 章 第 41 章 慕扶兰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满脑子都在揣测过他此行的目的。想来想去,最大的担心,便是没能防住朱六虎。或许已是叫他知道了长沙国在暗中扩军练兵的事,否则,她实在想不出来,两人关系至此地步,现在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能令他千里迢迢亲自从河西来到这里找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她还在紧张地考虑着,倘若他确实是为此而来,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顺利渡过这个危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谢长庚开口质问的,竟是熙儿的身份问题。 他到底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会把熙儿认定是自己和袁汉鼎的私生之子。 简直荒唐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才松完一口气,她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个新问题的严重性。 看谢长庚的这幅样子,他说的那些话,绝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的的确确,真的是如此认定的。 慕扶兰的沉默,落入谢长庚的眼中,便形同心虚和默认。 “极好。” 他怒极反笑,点了点头。 “慕氏,你我先前的约定,就此不再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大步而去。 慕扶兰的心跳蓦然加快。 袁汉鼎承诺还要一年的时间。 在初步完成扩军大计之前,谢长庚的这句话,对于长沙国而言,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笑。 他的愤怒,她不敢掉以轻心。 她转头看着那道已是快要走到门口的背影,说道:“你难道以为,是我从前生了这个孩子,一直养于暗处,如今才将他带回身边?” 谢长庚的背影微微一顿,又继续迈步向门而去。 很显然,他就是这样认定的。 慕扶兰再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停在门口。 他的手已伸向了门,被她挡住。 “我知道你昨晚和熙儿已见过面了。”慕扶兰说。 “你听说我,他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是在上京护国寺里长大的。我去年底被刘后召入上京,在寺里偶然遇见了他,极喜欢他,和他更是投缘,这才将他带回了长沙国。你若不信,尽管去向寺里的慧寂长老求证。熙儿就是长老从后山抱养的,在长老跟前长大!” “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一来,我以为这是小事,二来,当时我的处境艰难。你我虽同居一室,却形同陌路,我实在不便开口和你说这种私心之事,我料你当时也不愿听。” 谢长庚的两道目光停在她的脸上,见她说话之时,视线始终正视着自己,神色坦然无比,不禁一怔,那只要开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但是想起张班信中所言,面前又浮现出昨夜那孩子的容貌,怒火再起。 “慕氏,你心机之深,手段之阴,叫我也是甘拜下风。这孩子的眉眼,与你如此相像,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会是谁的?看他年纪,分明是你在我求亲前后有了的。焉知不是你慕氏当时为了促成联姻,将他生下之后远远送走?慧寂长老只知抱养之后。你叫我去问长老,他又能证明什么?” 他冷笑。 “你慕氏上下,合同起来欺瞒我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还是满口谎言。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摆布?” “让开!” 慕扶兰不动。 他的眼底掠过一抹怒色,“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长剑。 慕扶兰的眼前掠过一道寒光,杀气扑来,她的颈间随之一寒,娇嫩的肌肤,瞬间汗毛倒竖。 “给我让开。” 他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不动,犹如生根于地,三尺青锋,便横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慕扶兰身子一僵。但很快,非但不让,反而迎向他手中这把沾染过儿子颈血的宝剑,慢慢地挺起两只柔弱的肩。 她说:“我实在不知,你何以如此固执己见,非要认定熙儿是我的私生之子。我告诉你,熙儿他确实是我的孩子。这一辈子,从我遇见他,听到他叫我第一声娘亲开始,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对天起誓,但他不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他和袁将军,更没有任何的关系!” “谢长庚,你便是今日杀我,明日灭长沙国,我也只有这一句话。” 随了她的话音落下,屋里安静了下来。 “你如何解释,他眉目与你如此相像?” 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慕扶兰凝视着对面那以仍执剑指着自己脖颈的男子,说:“正是因为他的眉眼像我,遇到之后,我才和他如此投缘。何况,世上人面千千万万,有面目相似之处,又有什么奇怪?” 谢长庚冷哼了一声。 “去年,你刚到上京的第一夜,就在梦里叫出你这个还没遇到的义子的名字。倘若容貌真的如你所言只是凑巧,这又如何解释?” “那一夜,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前生。在我的前生,曾有过一个孩子,我没能等到他长大便死去了,而那孩子,他终究也没能成人……” 她眸光垂落,落到了他手中的剑上。 夕阳余光照在这把正横于她颈项的剑上,刃末之上,泛着一道暗赤的反光,如同一片无法抹除的陈年血迹。 “我梦见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就叫熙儿。这个孩子在护国寺里长大,他本没有名字。是我遇到他后,给了他这个名字,他才叫熙儿的。” 耳畔再次静默了下去。 慕扶兰抬腕,两根纤指,轻轻捏住触肤寒凉的剑刃,慢慢地,将贴在自己脖颈上的剑给推开了一些。 她的一双美眸,凝视着他的眼。 “我知你来这里,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这么一件事。熙儿的来历我已向你解释清楚了,你若另有别事,尽管开口。” 谢长庚盯着面前这个伸手将自己的剑推离她颈项的妇人。 他已不止一次地从手下之人那里得到过或委婉或暗示的建议,提醒他将她接回来,由她出面,说不定能助力解决河西这个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棘手的土人问题。 谢长庚自然更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让她去试一试,无论是从理智还是功利的角度而言,都不失是个明智的、能以最小代价去解决大问题的法子。 他没理由不用。 那日他从休屠回来,原本发出去的那封信,就是将她叫回,命她助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他已经帮了她不少,也答应庇护长沙国,叫她替自己做事,天经地义。 但是现在,他却不愿提及这件事了,半点也不想。 哪怕是要多费加倍,乃至十倍、百倍的功夫,甚至不得已,最后只能采用他原本不愿使用的武力解决之法,以兵镇压,血流漂杵,他也不愿对面前这个的这个妇人开口,说自己需要她的助力。 慕扶兰说完话,看到他的唇角轻轻撇了一下,脸上露出冷笑的表情。 他说:“慕氏,你巧舌如簧,我知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承认此事的。我谢长庚行走多年,这回栽在你慕姓之人的手上,我认了。” 他收剑,“锵”的一声,青锋归鞘,随即命她退开,伸手开门。 慕扶兰默默地让开了。 临行迈步出去的一刻,他转过头,盯着她说:“慕氏,记得把你的阴私给我藏牢了。倘若传出半点流言蜚语,你自己知道的。” 仿佛威胁,又犹如警告,他说完,掉头而去。 慕扶兰站在门后,目送前方离开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她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解释。但听他的语气,似乎也就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件好事。 她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想起昨夜他曾见过熙儿,也不知详情如何,怕熙儿心里会有阴影,随即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熙儿看到她终于回来了,欢喜得很。当天晚上,慕扶兰伴他入眠之时,听到熙儿问自己:“娘亲,那个人,他说娶了娘亲你,他会不会把娘亲抢走,不让娘亲和我在一起了?” 慕扶兰早就从慕妈妈那里知悉了昨夜谢长庚和熙儿见面时的情景,知他还是吓到了熙儿,心里暗恨,立刻说道:“他已经走了。往后也不会再回来了。熙儿不用怕。无论怎样,娘亲都不会和熙儿分开的。你乖乖睡觉,在这里再等娘亲几天,到月底,娘亲就能做完事,我们一道回去。” 熙儿嗯了一声,闭眼睡觉。 第二天清早,涟城令来见慕扶兰,说谢长庚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黎阳那边病人很多,带来的医士分散到各寨洞之后,人手很是紧缺。 他人既走了,慕扶兰也就放下了心。检点了新运到的一批药材,很快便又出发,和袁汉鼎一道赶回黎阳。傍晚时分,快到的时候,一行人经过一条开在山边的山道,突然,马匹变得躁动不安,脚下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虽然这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但头顶,开始有碎石沿着山壁簌簌地落下。 所有的人,起先都怔住,停在了原地。 “地动了!快过去!到空地停下!” 袁汉鼎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吼了一声,迅速下马,一把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取代车夫的位置,赶着慕扶兰坐的那辆小车,朝着不远处前方的一片空地飞驰而去。 众人紧紧跟随,刚奔到空地上,脚下再次传来一阵震颤,许多人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地。 刚才通过的那条山道之上,石块如同雨点般砸落。 这场地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 “翁主!你没事吧!” 袁汉鼎紧紧地攥住马缰,以防马匹受惊乱窜,等地动平息,一把推开车门,问慕扶兰。 慕扶兰双手抓着车窗,很快便定住了心神,说道:“我没事。” 这场地动虽然并不剧烈,但怕等下还有余震,袁汉鼎叫众人都不要离开,先停在原地。 众人照他命令,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估计不会再起余波,终于松了一口长气。 地震虽然持续短暂,感觉也不是很强烈,但慕扶兰想到熙儿,很不放心,让其余人带着药材先去黎阳,自己打算掉头回去,不料却被告知,方才经过的一座栈桥断了,下面是条深涧,一时找不到渡船,无法通过。 眼看离天黑也没多久了,慕扶兰无奈,只能听从袁汉鼎的安排,派了一个精通水性的随从游过去,回城打听消息,自己则继续前行。 她到了黎阳,首领正带着人在翘首期待。这里塌了几十间屋,数百人受伤,轻重不一。她立刻带人投入救治,忙碌到了深夜,倦极,在首领替她准备的屋里和衣胡乱眯了一眼,第二天的早上,那个随从赶了回来,带来了好消息。 熙儿平安无事。慕妈妈带话,叫她放心。涟城那边的影响也不大,百姓只有轻微震感,只坏了几间老屋,一人受伤,还是因为恐惧乱跑跌跤摔断的腿。 慕扶兰终于放下了心。 附近还有别的寨洞,也有人受了伤,知道她在这里,纷纷来寻。 慕扶兰顾不得休息,又继续投入救治。 她忙忙碌碌,因为月底便能结束这里的事回去了,怎会想到,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她和她的熙儿接下来的仿佛可期的平静生活,也要随之而破。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2 章 第 42 章 谢长庚出涟城后,并未走原来的路立刻回河西,而是转另一条道,踏上了与三苗毗邻的巫州方向,打算取捷径顺道尽快先回趟夔州的谢县老家,探一眼已许久未见的母亲,然后再回河西。 日暮时分,马匹奔驰了一天,中间不过只作短暂歇息,脚力渐渐不济。谢长庚命放慢速度,这时,身边一名随从的坐骑突然发出不安的嘶鸣之声,前蹄高高扬起,若非那随从骑术高超,只怕人早就被甩了下去。 那随从吃了一惊,强行控住了马,随即扬起手中马鞭,正要鞭马,突然感到一阵微晃,转头,看见路边树木枝叶沙沙抖动,远处鸦雀躁动,顿时醒悟。 “大人!地震!” 谢长庚早觉察到了异常,翻身下马,命随从也都下来,几人停在路边,稳住受惊的马匹。等这阵地动过去了,四周再次安静下来,便继续前行,走了一段路,遇见路边有座土地庙,大约太过破烂,年久失修,没经住方才的地震,大半坍塌。 一行人纵马越了过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呼叫救命的声音。 废墟之下,仿佛压了个人。 “大人?” 随从看着谢长庚。 “把人弄出来。” 谢长庚停住马,转头看了一眼,吩咐了一声。 随从全都下马,奔了回来,几人合力抬走断木,扒开瓦砾,从下头救出一人。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满身的土灰,一条腿被房梁压住了,被扒拉出来的时候,人趴在地上,还死死地护着怀里的一只包袱。 随从替伤者止血包扎。那人渐渐缓神,说自己在外做着小本生意,已经一年多没有回家了,现在终于攒了点钱,思念家中妻子儿女,这次回家探望,傍晚走到这里,腹中饥饿,腿也乏了,看见破庙,进去想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再继续上路,没想到竟遇地震,来不及逃,人被塌下的屋顶压在了下面,幸好遇到他们,否则只怕凶多吉少,要死在这里了。 谢长庚问这人的家,得知是白天自己一行人赶路时曾经过的一个村落,距离这里有几十里的路。 “求求恩人,可否再帮我去家里传个消息。我家中只有一个妇人带着儿女,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那人不住地恳求。 谢长庚看了眼渐暗的天色,迟疑了下,便叫手下将人放上马背,带着折了回去。 入村之时,夜已漆黑。 村中房屋大多完好,除了部分墙面开裂,影响并不大,村人的情绪,也渐渐从恐慌中平定了下来。 那伤者家中的妇人带着孩子经历了傍晚的地震,虽无大碍,家中只摔坏了几只碗盘,却依旧心有余悸,不敢睡着,正守着一双儿女过夜,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丈夫的呼唤之声,犹如做梦,急忙出来开门,看见长年在外的丈夫竟然真的回来了,只是一身的血,问清前因后果,又哭又笑,将人扶进屋后,对救了自己丈夫的谢长庚几人感激无比,带着从睡梦里醒来的一双儿女,叫着恩人,便要给他下跪磕头。 谢长庚叫她起身,问有无可供借宿过夜的空屋。 妇人连声答应,很快收拾出空屋,知他们还没吃饭,麻利地做了一锅饭食,端了出来。 谢长庚叫随从和自己同吃。 那边,男人唤妇人解开他带回的包袱。妇人解开,看见里头除了丈夫买给儿女的玩具,还有一支精致的花头银钗,得知是他特意买来送自己的,欢喜得很,口中却责备他胡乱花钱。男人说等以后赚了大钱,再给她换支金钗,又感叹,说自己长年不在家,家中里外,全靠妇人操持,这回回来,见她瘦了不少。 妇人说丈夫在外奔波才是劳累,自己并不辛苦,对他更是日夜思念,方才乍见他回,犹如做梦。说话之时,声音渐渐哽咽。 几人围着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吃饭,隔壁夫妇的私语之声,穿过薄薄一层墙板,隐隐飘了过来。 谢长庚的几名随从都是光棍,听见两夫妇这样的私密之语,不禁相互对望,下意识地又看向对面的节度使。 谢长庚面无表情,抬眼回望,几人忙又低头,继续吃饭。 谢长庚几口吃完,放下碗筷。 片刻之后,妇人过来,眼角还带着些泪痕,脸上却洋溢着遮掩不住的笑意,问他们有没吃饱,若还是没饱,自己再去蒸几个饼送过来。 谢长庚说已经饱了,向她道谢,等妇人收拾了碗筷离去,让随从抓紧时间休息,自己也和衣躺了下去。 屋里一片漆黑,夜渐渐深沉,应已三更了,谢长庚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虽然声音已被压得极低,但床脚受力的咯吱之声和男女自然发出的喘息声,透过墙壁,依然钻入了他的耳,听得十分清楚。 和他同屋地铺上的随从白天赶路辛苦,吃饱躺下之后,知这里也安全,不必警惕,放心而眠,鼾声此起彼伏,早就睡得死死,没有半分知觉。 谢长庚闭目,翻了个身。 隔壁夫妇的动静终于停了,耳畔恢复宁静,万籁俱寂,偶只听到远处不知哪家发出的几声狗吠。 谢长庚才驱散了脑海中浮现出的自己从前和慕氏女在一起时的情景,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吃饭时听到的这家妇人对她久未归家的丈夫说的那些话,本就心浮气躁,难以入眠,心情变得愈发恶劣,整夜几乎都未曾合眼,直到快五更,才袭来一阵睡意,朦朦胧胧间,却做了个梦,梦见昨天傍晚路边倒塌的那间破庙,废墟下的人却变了,不是这家的男子,而是一个女子。 他将女子翻过身,露出脸,认出竟是慕氏。她双目紧闭,娇颜惨白。 “慕氏!” 谢长庚吃了一惊,脱口叫她,见她没有反应,仿佛死去,心口扑簌簌地乱跳,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弹坐而起,转头看见窗纸泛出朦胧的昏光,天快亮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睡在近旁的随从被他的唤声惊醒,没听清,还以为上司在召唤自己。 这些人平日训练有素。这随从尚未睁眼,手便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放在身边的刀,从地铺上一跃而起。 “大人,何事?” 剩余几人也相继被惊醒了,纷纷起身。借着黯淡的晨曦,见他坐着不动,身影有些僵硬。 谢长庚感到心跳还是有些快,慢慢转头,见几只困惑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知是方才梦中失语,吵醒了手下,便拂了拂手,道了句无事。 这家的妇人知他们一早就要上路,早早起身做好了饭。 谢长庚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叫手下吃完留些钱,自己便出了院子。 随从们吃完,牵出昨夜栓在院中的马,准备离开,却见他站在野地路边,向着远处晨雾缭绕的远山,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 几人不敢惊扰,站在一旁等着。 谢长庚在心里反复掂量,犹豫再三,终于做了决定,转过身,从随从手中接了马缰,上马后,下令掉头回去。 天亮时分梦中的那一眼,印象太深刻了。 那妇人犹如死去的模样,此刻还是历历在目,无法抹除。 他对这妇人所知虽然不多,从前也没时间在她身上多费什么心思,但凭着此前和她相处的感觉,料自己离开后,她必定立刻又回了三苗之地,继续替那里的人治病。 那里的地形不比平原,发生地震,随处都是危险。 还是回去看一眼为好,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真若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从此再无烦扰,回这一趟,反正也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随从不解。但既得令,又怎会多问,跟着他纷纷上马,掉头回去。 谢长庚没去涟城,直接入了三苗之地,赶路到半夜,在野地露宿歇息,天没亮又继续赶路,到了中午,终于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名叫乌吉的会说汉语的三苗小孩,向他打听慕扶兰的消息。 乌吉说道:“我知道翁主!前日地震,黎阳好多人受了伤,她就在那里!我昨天也在黎阳,还看到了她呢!” 这小孩既见到了人,想必她也平安无事。 自己的那个梦,果然无稽。 谢长庚本想就此打住回去,但人都已经到了这里,就这样回去,心里仿佛又有些不甘。 他迟疑了下,想到眼见为实,便叫随从给小孩钱,让他带路。 乌吉却不要钱,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盯着随从脚上一只靴口里露出的匕首把柄。 随从摸出匕首,递了过去。 乌吉试了试锋,眼睛闪闪发亮,珍重地藏在身上,高高兴兴地说:“走吧,我这就带你们去。这里到黎阳,原本还要走上大半天,但你们遇上我,就是运气好。这里再没有谁比我更会带路了。我知道有条很少人走的近道。” 乌吉不但熟知道路,嘴巴也很会说。看得出来,他对慕扶兰很是尊敬,带路之时,不停地说着她如何如何好,又说她前些天还帮自己阿妈治病。 谢长庚一语不发。 乌吉看了他一眼,忽然仿佛想了起来,问道:“对了,我还没有问呢,你是翁主的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 谢长庚看了眼身边的随从,随从便代他说道:“大人是翁主的丈夫。自然是有事才来找她的。你快些带路!” 乌吉却一愣,停住了脚步,盯着谢长庚和他身边的人看了几眼,眼睛里露出狐疑之色。 “怎的不走了?” 随从催促。 乌吉拿出方才藏起来的匕首,一把丢到地上,说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了。我也不认识路!”说完转身就跑。 这小孩虽然像只瘦猴,钻来钻去跑得飞快,但遇到谢长庚边上的这几人,又哪里逃得掉,没片刻就被捉了回来。 “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带路了?” 谢长庚问他。 乌吉不说话。 抓着他的随从脾气暴躁,伸手便捏住了他的肩膀。乌吉吃痛,倒在地上,眼睛冒出泪光,却仍是倔强得很,说道:“你们是坏人,撒谎骗我,肯定是想对翁主不利!我是不会带你们去找翁主的!” 谢长庚示意放开他,自己走了过去,蹲到他的面前微笑道:“我怎的骗你了?你倒是给我说说。” “我上次听到我阿妈她们闲话的时候,说袁将军就是翁主的巴隆,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乌吉嚷道。 谢长庚眯了眯眼。“巴隆是什么意思?” “巴隆就是你们汉人说的夫郎。袁将军既是翁主的巴隆,你又怎会是她丈夫?你不是骗人是什么?” 随从都惊住了,齐刷刷地看向谢长庚。见他脸色僵硬,一时连大气也不敢透。 乌吉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有些害怕,不敢再出声,小心地盯着他。 谢长庚慢慢地站起身,面向黎阳的方向,立了片刻,倏然转身,掉头而去。 随从见他走了,自然也就放了乌吉,跟了回来。 一行人循着原路转回大道,上马朝着来的方向回去。 谢长庚没再说一句话,一路纵马,傍晚,行到一条岔道口前,停了下来。 岔路一分为二。左边去往涟城,右边便是他们来的那个方向。 谢长庚坐在马上,良久,转头道:“你们在此等我回。” 他说完,调转马头,朝着涟城方向,疾驰而去。 …… 地震虽然过去几天了,但慕妈妈怕再发生意外,这几夜一直不敢放心睡觉,在小公子的床前搭了个铺,由自己和几名侍女轮流值夜。 昨晚她陪了前半夜。下半夜是茱萸。侍女靠在榻上,听到一阵脚步声,睁开眼睛,晨曦之中,冷不防看见谢长庚竟走了进来,一语不发,径直朝着正在睡觉的小公子走去,吃惊不已,急忙站起来,叫了他一声。 熙儿被响动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几天前曾到过这里的那个人竟又回来了。 他就站在床前,黯淡的晨曦里,身影仿佛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峰,朝着自己压顶而来。 熙儿一骨碌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还没坐稳,谢长庚弯下腰,用被子将床上的小人蒙头蒙脑卷住,随即仿佛捉小鸡似的,提着便朝外大步而去。 “节度使!” 侍女大惊失色,追了几步,见他头也不回,人已出了屋,知自己不可能阻拦得住,慌忙掉头去找慕妈妈。 东方拂晓,一骑朝着城门疾驰而来,渐渐近了。 守城门的人见谢长庚这么快就出来了,知他要走,虽对他身前马背上的那团卷在被中仿佛还在挣扎扭动,看起来像是小孩的东西感到疑惑,但也不敢多问,正要打开城门放行,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吼叫之声:“城门不能打开!拦住他!” 涟城令带着一大队的守卫和士兵,骑马追到了城门之前,命人全部列队堵住城门,自己下马,气喘吁吁地奔到谢长庚的马前,说道:“大人,翁主不在,您不能就这样带走小公子!” 谢长庚扫了一眼挡在自己前方的士兵,从怀里摸出一面四方形的令牌,朝着涟城令展了一展。 涟城令看去,见他手中所握,竟是一面金牌,背面盘龙,正面赫然篆刻“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谢长庚神色阴沉,冷冷地道:“见此金牌,如见陛下,你不会不知吧?” 这面金牌,是本朝开国时铸的,只临时赐给身负特殊使命或是受到朝廷极大器重的官员,但凡为官之人,无不知晓。 涟城令再不敢阻拦,慌忙跪了下来,叩头于地。 士兵也跟着,纷纷下跪。 谢长庚收回金牌,命人打开城门,让出通道,再没说一句话,纵马便越过了跪在城门两边的诸多士兵,出城疾驰而去,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3 章 第 43 章 四野夜风刮得劲疾,一行人带着一个小儿,纵马行在月夜的道上。 谢长庚的几个手下,怎想到他独自去往涟城,回来,手里竟多了一个孩童。 这孩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身上只着内衫,光着脚,人还用被子裹着。显然,是从床上被抱来的。 他是谁,节度使为何要持他同行,他们并不清楚,但联想到节度使这几日的种种反常举止,不难猜测,这孩子应该和翁主有关。 既是他夫妇之间的事,谁又敢多问一句?只能跟着上路,直到此刻。 夜越来越深,谢长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前马鞍上的还被裹在被子里的这个小人。 被他带出来后,他起先一直不停地扭动,挣扎,仿佛一只愤怒的小老虎,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折腾到了现在,应当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了。 隔着一层薄被,谢长庚感到被子里的一团小小身体,随着胯下坐骑奔跑颠簸,软软地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很是怪异。 仿佛身前靠上来了一团棉花。不但如此,竟叫他又生出了一种类似于以前抱那妇人在怀的感觉。 一想到慕氏那个妇人,再想到这小儿和她眉眼仿佛的一张脸,谢长庚立刻感到浑身不适。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被子下的那具小身子一下失了依托,在颠簸的马背上一晃,眼看就要栽下去了,谢长庚伸手,再次将他抓住。 他停马,看了眼四周,对随从道:“找个地方,过夜吧。” 片刻之后,一行人落脚在了附近一座荒凉的土地庙里。 但凡有民众居住的地方,每乡乃至每村,就有供奉土地或是山神的庙。大小不一,或受香火,或没了人烟,如此区别而已。 常年行走在外,没有驿舍的地方,比起在人家借宿,野庙反而是更方便的过夜之所。 进去后,几名随从例行公事地拜了拜那尊倒塌了一半的泥塑,随即检查周围地势、喂马、寻燃物烧火,各行其事,驾轻就熟。 谢长庚不想多看这个小孩,将他连人带被拎下了马,丢给随从中看起来最面善的梁团,叫梁团找个地方,给他铺个地铺睡觉,自己便到了门口,坐在门槛之上,面向着漆黑的野地,取出水囊,拔出塞子,喝了几口水。 “大人,他不肯吃东西!” 梁团跑了出来,表情显得很是无奈。 “我已经把饼烤热了,让他吃,不管怎么哄,他就是不肯吃,也不和我说话。” 白天他们停下吃东西的时候,这小儿就不吃,当时谢长庚没理会。 挟他出来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过去了,差不多六个时辰,除了中间短暂的歇息,剩余时间,几乎都是在马背上颠簸过来的。 “不吃东西不行啊,他还这么小,万一……” 梁团停了下来。 谢长庚皱了皱眉,咽下嘴里的那口水,起身走了进去。 土地庙最内的角落里,点着一支火烛,地上铺了稻草,旁边一块饼,几片肉干,还有一碗水。 熙儿坐在角落里,双臂抱膝,耷拉着脑袋,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抬起头,看见谢长庚朝自己大步走来,立刻坐直,挺起了小身板。 “小公子,你吃点吧,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梁团见谢长庚脸色阴沉,抢着说道。 节度使弄回来的这个小孩,虽然不肯配合自己吃东西,看起来,对抓了他的节度使似乎也怀了很大的恨意,但叫梁团感到意外的是,他对自己的态度却还不错。 刚才叫他吃东西,他虽然不肯吃,却也没和自己闹,被放在稻草堆上后,人就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模样实在可怜,加上他生得俊秀可爱,想他小小年纪,这样被人强行从床上给抱走了,必定受了很大的惊吓,难怪吃不下东西。 梁团这个老光棍,对这孩子竟也起了几分爱怜之心,怕节度使发火又吓到他,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其实不该去找他的。 节度使虽然英明神武,战无不胜,但论起哄小孩,手段未必就比自己好上多少。 “我们都是好人,你别怕,赶紧吃,很好吃的。” 他对着缩在角落里的小孩挤出笑脸,再次哄他。 熙儿依旧不动。 谢长庚的视线停在这小儿的脸上,见他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分明又饿又渴,有气没力,看见自己进来,却还倔强如斯。 “不吃就算,什么都别给他吃了,饿死他,等他那个娘亲过来,也看不到他了。”他淡淡地道。 梁团一愣。 谢长庚说完,俯身,作势要拿走吃的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阵稻草带动的悉悉簌簌之声,那团小身影一骨碌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一只小手抢在谢长庚的大手之前,将饼和肉干都给夺了过去。 熙儿将吃的紧紧地抱在怀里,睁大眼眸,紧张地盯着谢长庚。 谢长庚和他对望了一眼,慢慢地收回手,站直,转身走了出去。 梁团终于回过神来,险些没笑出声,赶紧背过身去。 他终于彻底地佩服起了节度使大人。 不但佩服他,一句话就让这小孩肯吃东西了,更佩服他从头到尾,竟能绷得住脸。 这等本事,他实在自叹不如。 谢长庚取了一块干粮,回到土地庙的门口。 他的手下打理了事,填饱肚子,安排好轮值守夜的人,随即各自躺下睡觉。 谢长庚知那小儿恨恶自己,吃完东西,没进去睡,随意躺在了庙门正对过去的一张破烂的供案之上。 很快,耳畔传来其余人熟睡的鼾声。 谢长庚躺了许久,了无睡意,便起了身,来到门外,叫值夜的手下进去睡觉,自己替他守。 那人连连摇头:“大人白天辛苦,请大人去歇息。” 谢长庚微笑道:“你也辛苦。我睡不着,你去睡吧。” 随从见他当真,再三道谢,进去睡了。 谢长庚将供案拖了些过来,横在倒了一扇门的庙门口前,再次躺了上去,将剑横在一旁,闭目养神。 夜越来越深,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轻微的悉悉率率之声。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里头的那个稻草堆上轻轻地爬了起来,看了眼四周,随即蹑手蹑脚地从边上鼾声如雷的几个大人身边经过,贴着墙角,猫着腰出来,快到门口,行到供案前时,停了下来。 他看到门被一张横过来的供案给挡住了。 夜色之中,躺在上头的那个人影一动不动。 熙儿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在原地停了片刻,觉得那人应该已经睡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 熙儿知道,这个人抓走自己,一定是想害娘亲。 他盯着那个人,屏住呼吸,慢慢地矮身下去,趴在了地上,手脚并用,终于从供案下头爬了过去。 他爬出门槛,立刻起来,撒开两腿正要朝着来的那个方向逃去,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衣裳的后领,一下将他整个人悬空拎了起来。 谢长庚将这企图逃跑的小儿拎到了自己的面前。本以为他会哭着骂自己,没想到竟还是闭着嘴巴,哑巴似的不发一声,只是愤怒地看着他,在他的手里拼命地挣扎,两只脚胡乱踢他。 挣扎之间,从他怀里掉出了什么东西。 谢长庚低头看了一眼,竟是吃剩下的半块饼和肉干。 他实在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将人一把拎到了供案之上,用剑鞘将他强行摁了下去,随即又将长剑压在了他的身上,说道:“睡不着,那就和我一起守夜好了。” 他说完,自己也躺了回去。 身边的小儿被剑鞘压着,起先还在拼命地蹬腿,像条被压在砧板上奋力扑腾的小鱼,慢慢地,大概知道自己是逃不走了,终于安静了下来。 良久,谢长庚睁开眼,转头。 一道朦胧的月光,从土地庙的那扇破门里照入。 躺在他边上的这孩子,大约终于耗尽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倦极,就这样睡了过去。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闭着眼睛,眼角挂了一点还没干透的泪痕,一只沾了污泥的小脚,从供案的一侧掉了出去,悬空挂在外面。 谢长庚慢慢地收了那柄有些分量的剑。他盯着身畔这个孩子的脸,看了许久,从供案上慢慢地坐起了身。 夜色之中,他身影凝然。 里头突然发出一阵响动。 梁团醒来,发现睡在自己边上的那个孩子竟然不见了,吃了一惊,急忙跑了出来,看见那孩子就睡在节度使的边上,猜到应是他想逃跑被捉住,这才松了口气,忙请罪:“怪我疏忽,睡得太死了,险些让这孩子跑了。大人您放心去休息吧,我来值夜。” 谢长庚从供案上翻身下去,淡淡地道:“你抱他睡回去吧。” 第二天清早,拂晓时分,熙儿还没从睡梦中醒来,就又被一张被子蒙头蒙脑地兜了起来,带上马背,继续上路。 他彻底地迷失了方向,更不知道这个人要带自己去往哪里。 他只知道,自己离娘亲越来越远,再也回不去娘亲的身边了。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4 章 第 44 章 黎阳地震后的数百伤者救治完毕,这一片地方,先前的瘴疠情况也渐趋稳定。慕扶兰准备离开,动身去往下一个地方。 临行之前,她召集了前些时日从当地选出来协助自己行医的人,其中包括黎阳首领的女儿永福,向他们交代了用药的一些注意事项。 首领带了民众,亲自前来拜别送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袁汉鼎这几日忙于分发长沙国运到的粮食,知她要离开黎阳,将剩下的事情交代了下去,匆匆赶去,准备护她同行。 慕扶兰问他粮事,得知处置顺利,说道:“粮事既已安排了下去,阿兄你请回吧,我这里,无需再劳烦阿兄你了。” 不等他开口,她又笑道:“阿兄你放心。我们来这里,也有些时日了,刚开始是不知道,如今你也亲眼见到,无论我去哪里,都有民众全程接送,还有护卫同行,我很安全。况且疫病也在向好,用不了多久,我也能回了。” “我这里无事。比起这边,家中更需要你!” 汝地的铁矿兵厂和兵坞的日常训练,一件件事,千头万绪,出于越少人知道越好的考虑,不能随意交待给别人,他不在,事情虽有王兄把持,但王兄身为长沙王,日常事务本就繁忙,少了袁汉鼎,他恐怕有些吃力。 慕扶兰一直在等放粮,今日事情终于完毕,自然催他早些回去。 袁汉鼎怎不知自己的要务,迟疑了片刻,颔首。 “也好,那我先回了。带来的人,我全部留下。”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劳累。事情完了,早些回。” 他凝视着慕扶兰有些消瘦的脸庞,说道。 慕扶兰笑道:“我知道。多谢阿兄关怀。” 她说完,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的人群,取出一只绣着当地图腾的精致的小囊袋,在袁汉鼎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中,含笑递了过去,说道:“这是黎阳首领的女儿永福托我转给你的,说里面是护身符。她感激你这些时日对他们的帮助,希望你能收下,保佑你一辈子平平安安。” 袁汉鼎一愣,循着慕扶兰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头,看见送行的人群之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女正凝望着自己。 那少女站在一株花树之下,一身蓝衣,柳眉杏眼,面如满月,十分美丽,见自己回头看她,双颊泛出一层红晕,转身绕过花树飞快而去,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阿兄,这里的人崇拜太阳,这是永福半夜动身,爬上这里最高的黎阳山顶,在日出时向神明虔诚祝祷求来的。是她的一番心意,阿兄你收下吧。” 袁汉鼎回过头,与含笑望着自己的慕扶兰对望了片刻,心下顿悟。 他的翁主,从小到大,一直叫他阿兄。 在她的心里,自己也永远只是他的阿兄。 她握着护身符的那只手,还向着自己。 他终于抬臂,慢慢地接了过来,低声道:“劳烦翁主,方便时,代我向她道声谢。” 慕扶兰点头,笑道:“那我先去了。阿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袁汉鼎望着她身影被一群送行的人围住,压下心中涌出的惆怅,转身而去。 永福悄悄地跑了过来,偷偷问慕扶兰,刚才他有没有收自己的护身符。 慕扶兰笑道:“他收下了,还叫我向你道谢。” 永福双眼顿时明亮了起来,面庞再次泛出红晕,小声说:“多谢翁主。” 最近这些时日,这个首领的女儿帮了自己不少的忙,慕扶兰很喜欢她,点了点头,笑道:“我教你的那些救治之法,你记牢了,我走之后,你记得继续照顾那些还没痊愈的病人,若遇到疑难,就去找我或者附近寨洞里的医士。” 永福点头答应。 这时,慕扶兰看见那个名叫乌吉的男孩从远处跑了过来,口中喊着自己,仿佛有事,以为是他母亲病情又出了问题,急忙迎了上去,问道:“怎么了?是你阿妈有事?” “不是不是!今早我遇到了几个人,叫我带路找翁主您,我怀疑他们不是好人,怕他们是要对您不利,过来告诉翁主一声!” 乌吉跑得满头大汗,一边喘气,一边把自己先前遇到那一行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慕扶兰吃了一惊,立刻问他对方的形貌,乌吉描述了一番。 还没等他说完,慕扶兰便猜到他描述的人是谢长庚了。 但叫她不解的是,数日之前,他人分明已经走了,为什么今天去而复返,回来这里找自己? 更叫她不解的,是他既然回了,也已入了三苗之地,距离自己分明不远,怎的又突然走了? 她满心疑虑,叫乌吉把详细的经过再叙述一遍,一句话也不要落。 乌吉仔细回想,一五一十,又说了一遍。 “……我问那个领头的人是谁,找翁主什么事,他的手下说,他是翁主您的夫郎。” “我先前听阿妈她们闲话,袁将军才是翁主您的夫郎。那人不是胡说八道吗?我不肯给他们带路,他们抓住我,那人逼问,我就说,袁将军是翁主您的夫郎,他撒谎骗人,然后那人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了,我赶紧过来告诉翁主小心。” 慕扶兰听完,愣住了。 照乌吉的说法,谢长庚是掉头去了。但直觉告诉她,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她想起数日前,他临走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一句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朝她袭来。 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那夜,他入了涟城和熙儿见面的事,一阵心惊肉跳。 她再也待不下去了,立刻丢下一切事情,动身赶回涟城,半道,遇到了涟城令派来的人,获悉了一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然而却实实在在,已经发生了的坏消息。 熙儿被谢长庚给劫走了! 这些时日,从来到这里后,她极是忙碌,劳心费力,这几日因为地震,需要救治的人骤然激增,最累的时候,得空随便靠坐在什么地方,人都能立刻睡过去,根本没有休息好,此刻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便仿佛五脏六腑被人猛然摘空,怒极攻心,眼前突然一阵发黑。 她的身子晃了几下,被边上的人一把扶住。 她闭目,等胸中翻腾着的那片血气稍稍平定了些,慢慢地睁开眼睛,吩咐继续前行,先回涟城。 慕扶兰到了涟城,回到住的地方,站在那张空荡荡的床前,望着熙儿还没来得及穿走的小衣裳和那双鞋子,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侍女跪在她身后的地上,不敢抬头。 慕扶兰很快擦去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急得已经病倒的慕妈妈得知她回来,撑着要从床上下去,忽见她走了进来,挣扎着爬起来,要给她磕头,哽咽道:“翁主,全怪我,我没用……” 慕扶兰疾步上前,将她扶住,叫她躺下去。 “事情经过我已知道,和你们无关。当时我便是自己在,恐怕也是拦不住他的。慕妈妈你不要自责,早些把身体养好,我才放心。” 她安慰过慕妈妈,叮嘱侍女照顾好她,转身出去,来到前头。 袁汉鼎已经闻讯赶了过来,正和涟城令等在那里。 涟城令跪在地上,一脸愧色,袁汉鼎神色焦急,看见慕扶兰现身,快步上前,说道:“翁主,我这就带人追上去,无论如何,也要将小公子接回,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阿兄,我自己去吧。” 她对袁汉鼎说道。 “也好。我带人和你同行!我这就派人先回岳城给殿下传信!翁主你稍候,很快就能出发!” 他说完,转身匆匆要去。 慕扶兰叫住了他。 她命涟城令起身,和其余人全都出去,远远退开,只留下了袁汉鼎一人。 “阿兄,这一回,你不要去。” 他也不能去。 倘若他去了,只会引出更多的误会和愤怒,事情非但不能解决,甚至,他极有可能还会伤害袁汉鼎。 事情始于自己,也当由自己去终结。 “阿兄,这是我和他的私怨,具体详情,我不便叫你知道,但你放心,他应当不至于害了熙儿。我自己过去,我会和他协商好,将熙儿带回来的。你相信我。” 她对袁汉鼎说。 袁汉鼎沉默着。 慕扶兰下定了决心。 “阿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一直以来,你的心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疑惑。有些事,我真的没法全部告诉你,但关于谢长庚,我想叫你知道一件事,他野心勃勃,志在移鼎。” 她望着袁汉鼎,缓缓地道。 袁汉鼎仿佛吃了一惊,看了她一眼。 “他虽曾答应过不为难我们,甚至愿意保护我们,但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我们不会阻碍他的移鼎大业。到了有一天,倘若朝廷真的不容长沙国了,我们对他有所不利的话,他一定会牺牲我们的。能信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往事件件掠过心头,慕扶兰心情无法平静。 她说:“我慕氏先祖英烈,子弟中正平和,两百年来,守着一方之地,从无二念,更未曾生过觊觎旁人之心,奈何世事总不由人。从前处处受限,兵力衰微。阿兄,不出几年,天下必会大乱。我不想与谢长庚为敌,但此人真的无法信靠,我们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靠自己。不是说我们日后定要如何如何,但是,倘若我们有了一支能和别人相抗的军队,人心上下整齐,再有三苗之地作后盾,则日后,无论是谁,就算是谢长庚,想咬我们的时候,总也是要先掂量一番,有所顾忌。” “阿兄你曾说,你还需要一年的时间,如今正是我长沙国最为紧要的关头。阿兄,你听我的,你不必担心我,你把我们的兵马练好,这就是你现在的第一要务,什么都比不上这个重要!” 袁汉鼎神色复杂地望着慕扶兰,沉吟了良久,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誓死反击。翁主所言,我牢记于心。我替你安排好护送的人,就回岳城!” 他说完,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次日清早,慕扶兰上了路。 她走的是官道。 按照她原本的估算,从涟城出发北上,路上紧赶,一个多月应当便能抵达河西。没有想到,出发才不过十来天,要过沅水之时,上游前几日洪汛爆发,大水漫道,她被阻在南岸,苦苦等待了多日之后,好不容易等到洪汛退去,前方道路又被冲毁,只能迂回绕行。 她是七月离开涟城的,磕磕绊绊,一路曲折,这一天,当她焦心如焚,终于进入河西的境地时,头顶北鸿南归,极目衰草连天,时令已入这一年的十月深秋了。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5 章 第 45 章 时令入秋,白昼日渐趋短,不过傍晚酉时,西北的天便黑了下来。 谢长庚从外面回来,顺道经过交城,再回姑臧,看见门官奔来迎接自己,迟疑了下,放缓马速,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微微俯身,低声问他:“翁主到了吗?” 门官应道:“禀大人,您不在的这些日,未见翁主回。” 谢长庚不再说话,坐直身体,纵马便入了城,回到节度使府。 管事家中有事,上个月告假走了,还没回来。谢长庚进去,看见那个负责照顾兼看守的婆子急匆匆地过来,躬身,吞吞吐吐地道:“大人,那孩子这几天生了病,在发着烧……” 谢长庚一怔,停住了脚步:“叫郎中来看了吗?” “叫了叫了,”婆子忙道,“已经叫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就是吃了药,也不见好……” 谢长庚停了一停:“带我过去!” 婆子引路,带着谢长庚来到了后头的一个小院子。 节度使一个多月前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竟带了一个小童。那孩子衣衫不整,一张小脸和手脚上布满脏污。当时管事还在府中,节度使也没说那孩子是什么人,把小童交给了他,命他看牢,提防逃跑。 管事收拾出这个独门出入的小院,让这孩子住了进去,又安排了这个婆子,照顾兼看守。 屋里点了一盏昏暗的油灯,进去便闻到一股尿溺的臭味。 婆子也闻到了,慌忙抢上前去,将墙角那只已经两天没倒的溺盆匆匆拿了出去。 谢长庚皱了皱眉,走到床前,见那小儿躺在枕上,双眼紧闭,面颊消瘦,脸上烧得通红。 他俯身下去,抬手压了压他的额,触手滚烫,又拍了拍他的脸,眼皮微微动了几下,随后便没了反应。 看这样子,竟是烧迷了过去。 谢长庚眼前仿佛浮现出慕氏恶狠狠盯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心里咯噔一跳。 他直起身体,转过头,问那婆子:“怎么回事?” 婆子听他语气严厉,大气也不敢出,小声道:“我也不晓得……管事走了后,我照顾得好好的,他自己就这样了……” 婆子说话时,谢长庚的视线,落到了床上的被衾上。 最近天气骤变,白天还好,入夜气温骤降。谢长庚在外时,身穿单衣,到了夜里,人也有了寒凉之感。 床上的这张被衾,却十分单薄,分明还是前些时日的夏被。 婆子见他伸手捏了捏被衾,愈发心虚。 这孩子被带回来时,活像个小叫花子,节度使把人交给管事,什么也没说,只命看牢人,不要叫他逃了,之后便忙忙碌碌,早出晚归,没再过问一句。这婆子心里便也没如何重视,只记着“看牢人”三字。 管事在时还好,管事告假走了,节度使人也不大见的着,这些时日,婆子渐渐懒怠了起来,为了省事,除了一日三餐进去送饭,其余时间,索性用一把锁将门锁了,将那孩子关在里头。至于天气变化,夜里寒凉,更是没有上心。也是到了前日,发现这孩子不怎么吃饭了,送进去的饭菜几乎不动,婆子这才发现他生了病,忙叫来郎中来看病,却不见好,今天人还迷了过去,见节度使回来了,赶紧通报。 “这般天气,你还给他盖这样的被?你是怎么做事的?” 谢长庚厉声叱道。 婆子心惊胆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勉强辩解:“大人息怒,您没带过孩子,您不知道……老话说,春捂秋冻……小孩子就是要这样带才好……” 谢长庚勃然大怒,没等婆子说完,一脚踢开了人,俯身抱起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儿,走出这间熏着便溺臭味的昏暗屋子,匆匆来到自己的屋,将人放到床上,叫人将城里的几个郎中全部叫了过来,命给床上小儿看病。 郎中相继赶到,见节度使脸色阴沉,不敢怠慢,轮流看了,使出生平全部的本事,围着商量了一番,终于定了一副方子。 药熬好送上,那孩子还迷迷糊糊。谢长庚叫人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强行将药汁喂了下去,又命郎中今夜留宿在节度使府,随时待召。 谢长庚叫人在屋里再铺一副铺盖,把书房的事也挪进卧室,深夜事毕,起身欲眠,来到床前,端详了一眼。 小儿卧着,依旧沉沉睡着,但面上的烧红看起来退了些,呼吸声听着,也比傍晚要平稳。 他伸手,摸了摸体温,没先前那么烫手了。 谢长庚松了口气,正要收手,忽见他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身子动了动,手摸了过来,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那只手很小,软绵绵,肉乎乎,还带了点异常的体温。 谢长庚停顿了片刻,试着慢慢地抽回手指。那只小手的力气却异常大,抓得紧紧,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意图,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口中带着哭音,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娘亲”,仿佛就要醒过来了。 谢长庚立刻不动,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安静了下来,终于慢慢地抽回了手。 这一夜,耳畔听到床上那孩子发出的呼吸之声,谢长庚忽然茫然了。 七月间,他一时怒起,心生恶念,这将孩子从涟城强行带走。上路之后,不想多事再去面对家中母亲的疑问,没去谢县,直接回了河西。 刚到的时候,他只等那妇人追来,出胸中的一口恶气。过去这么久了,那妇人还没到,就在今夜,他忽觉自己愚蠢至极。当初怎么会把这么一个小儿给弄到了边上,凭空自寻多事。 次日清早,谢长庚醒来,下意识地转头看往床的方向,看见那孩子已经醒了,正趴在床沿上,睁大一双还带着几分惺忪的眼,在看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对,他仿佛吓了一跳,哧溜一下,飞快缩回到被窝里,一动不动,装起了睡。 谢长庚装作没看见,自顾起了身。 白天他有事,叫郎中再看了一遍病,叫一个下属的妻代为照看。过了几日,这小儿的病渐渐好了,谢长庚恰又要出去几天,知那妇人自己家中也有事,索性将小儿一并带了过去。 河西盛产骏马,距离休屠不远的北山之下,有个占地广阔的马场,豢养马匹数万,隶属驻军所有。谢长庚来此后,扩建骑兵,对马事向来重视,常亲自过问。这趟来,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马场。 他将熙儿带到马场,交给一个马夫。傍晚巡完马场,问自己带来的小儿,得知他在马厩里,便找了过去。 他走到马厩之外,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孩童的欢快笑声。 谢长庚抬眼看去,见那小儿背对着自己,正站在一匹几个月大的小马驹的身边,手里捧着料食投喂。马驹贪吃,吃完了,还跟着他走,恋恋不舍。孩子抱着它的脖颈,笑得极是开心。 熙儿正和小马驹玩着,忽然听到马夫拜见节度使的声音,转过头,见那人来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后,慢慢地松开了手,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马夫说:“大人,我见小公子无事,就领他来了这里。大人勿怪。” 谢长庚点了点头,在对面那孩童看着自己的沉默目光中,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身问他:“你喜欢它?” 熙儿迟疑了下,还是不说话。 谢长庚慢慢站直身体,说道:“它早产了一个月。和他一样大的,个头已经比它高。它长大了,如果不能成为一匹合格的战马,留着,也是浪费粮草!” 他拔出剑,朝着马驹走去。 “不要!” 熙儿嚷了一声,飞快地奔了过去,张开双手,将小马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仰起脸,紧张地看着谢长庚。 “不要杀它,求求你了!我可以少吃点,把我的饭分给它!” 谢长庚将剑插回鞘中,蹲了下去,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要杀了它。现在你开口说话,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可以答应你。不但答应,还把它送给你。” 熙儿的眼睛里慢慢地闪耀出欢喜的光芒,转身抱住小马驹,犹豫了下,看着谢长庚,小声地说:“谢谢你不杀它。” “等它长大了,一定会成为战马的!” 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是这么久,第一次听到这小儿和自己说话。 他不是哑巴,之前却不肯和自己开口说话,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面前说过什么。 这一刻,谢长庚感到胸中一直郁结着的那口恶气,仿佛终于出来了些。 他淡淡地唔了一声,转身走了。 当夜他宿在马场,和熙儿同住一屋。 他和小马驹玩到很迟才回来,谢长庚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发出的笑声,等他自己玩够,终于摸了回来,见他脸上手上沾满泥巴草屑,叫人打来水,说:“自己洗脸洗脚!洗了去睡觉!” 熙儿哦了一声,胡乱洗了洗,手上还沾着几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 谢长庚也不管。夜渐渐深了,他坐在灯前,还在翻着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 阅览公文之余,他的眼角余光,不时瞥见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观察自己,见他看去,又飞快闭上眼睛。 重复了几次,谢长庚啪地合上了卷宗。 “你还不睡觉,看我做什么?” 熙儿紧紧地闭着眼睛,睫毛乱颤,过了一会儿,大概知道装不过去了,睁开眼睛,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想我娘亲了……”熙儿咬着唇,低声说道。 “你能不能放我回去?”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仰着脸看着他。 谢长庚本想说,她不会不要你,迟早会过来的,话到嘴边,视线落到这孩子的漂亮眉眼上,心肠一下又硬了起来,哼了一声。 “马场出去,全是荒丘野地,还有野狼,你要是敢偷偷溜,等你的娘亲来了,你也见不到她了!” “睡觉!” 他拿起被盖,丢在熙儿的头上,吹熄灯火,躺在了床的外侧。 边上一阵爬来扭去,仿佛多了条小虫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才闭上眼睛,听见被子下传来一道声音:“我不跑。我想再求求你,等我娘亲来找我的时候,你能不能对她好些,不要欺负她?” 谢长庚一愣,眼前浮现出那张对自己从没露出过好脸色的脸,没有做声。 被子下的小人又开始动了起来。 “你说过的,我开口说话,你才知道我的想法。你不要欺负我的娘亲,我可以帮你做事情的。” “我能做很多事情。真的!” 谢长庚感到一阵心烦意乱,隔着被子,抬臂下压,将人牢牢钉在床上,冷冷地道:“给我睡觉!” 那孩子被他摁住,最后挣扎了几下,大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快,不再说话了。 和小马驹玩耍耗去了他的精力,这会儿安静了下来,很快睡着了。 次日一早,谢长庚醒来。 许是昨夜冷,这小儿竟紧紧地傍在他的边上,此刻还在呼呼大睡。 他小心地起了身,替他盖好被子,走了出去,临行前,叫来马场管事,说自己去休屠,这几天,让管事代为照看。 “务必给我照看好人,出半点差池,我拿你是问!” 管事点头,再三保证。 …… 姑臧城就在眼前了。 路上耽搁了多日,此刻终于到了,慕扶兰一进城,径直赶到了节度使府。 门房看见她一行人突然到来,又惊又喜,立刻打开大门迎接。 慕扶兰开口便问熙儿,见门房没反应,说:“一个男童!节度使先前回来,身边是不是带着一个男童?” 门房这才明白过来,忙点头:“是是!确实有!” “他人呢?可在府中?”慕扶兰说着,便疾步往里而去。 “不巧,刚前几日,被节度使带去了休屠城。” 慕扶兰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一句话也无,转身立刻奔了出去。 她乘坐的马车走完那条开在荒野中的驰道,终于赶到休屠时,夜已深沉,城门早已关闭。 马车停在城门之外,她看着面前这道被沉沉黑色勾勒出的高大城墙,命随从过去拍门喊话。 片刻之后,城门打开,门官匆匆跑了过来,躬身道:“翁主怎的深夜来此?快请进。” “节度使呢?他人可在?” “在的在的!刚前几日到的!我这就带您过去!” 门官引着马车入城。 休屠是个军镇,城中没有居民,沿着城门修进去的笔直马道两旁,一排排全部都是营房。走完马道,向右拐,不远之处,有座四方建筑,门廓高大,这便是休屠衙署,谢长庚就在这里。 门官拍门通报,门打开了,慕扶兰下来的时候,感到整个人的骨头架子仿佛都要散了。 她扶着车厢,站稳了脚,迈步朝里而去。 一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人出来接待她,将她带到房中,说节度使正与刘将军等人在议事,请她先休息。 管事走了后,慕扶兰等在房里,一直等到深夜,始终不见谢长庚露面,再也按捺不住,开门走了出来,向一个值夜的军士问谢长庚和众人议事的所在,循路找了过去。 门窗上还透着烛火的光。 她问值夜的军士,得知刘将军等人早就已经走了,立刻奔到近前,上了台阶,一把推开门,看见一人独自坐在案后,手中执笔,案头烛火,投出他一道黑魆魆的身影轮廓,映在其后一面绘着虎啸高岗的屏风之上,沉沉若画。 正是谢长庚。 他抬起眼,瞥了眼门的方向,仿佛根本没有见到她一样,抬手,蘸了蘸墨,随即低头,继续写着自己的东西。 慕扶兰见他竟还若无其事,胸中愈发怒气翻滚,疾步而入,径直到了他的面前,极力忍着拔剑在他身上搠出一个透明窟窿的冲动,问道:“我的熙儿呢?他在哪里?”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6 章 第 46 章 谢长庚慢慢地放下笔,抬起眼,视线落到她那张失水娇花般憔悴不堪的面容之上。 长夜冷寂,耳畔幽阒,烛明室深。 他就这样坐着,冷眼看着与他一案之隔的那个女子,他的妻,两片薄唇抿合着,一言不发。 慕扶兰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三苗与长沙国毗邻,自先祖起便互有往来,如今那里瘴疠泛滥,民众饥馁。前些时日他们前来求助,能力之内,我慕氏不能不顾。这趟我去那里帮他们,袁阿兄之所以同行,一是保护我与医士,二是确保放粮顺利。” “你叫乌吉那孩子给你带路的事,我已知道。之所以有‘巴隆’之说,完全是以讹传讹。三苗人里,能说汉话的人不多,言语不通,这才生出了误会。请你放心,我走之前,此事已是澄清。你这里,我与袁阿兄的关系,之前我已解释过了,也没必要再赘述。无论你信或不信,我请求你,大人的事,大人解决,你要如何,你说出来,我们都可以商量,请你不要迁怒于一个稚龄小儿,这未免有失身份。” 他听了,一下竟笑了起来,容色犹如冰破,唇角泛出春漪。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她说:“我谢长庚巨寇出身,有何身份需顾忌的?” 说这话时,他的唇角,带着一缕尚未消尽的笑意,但慕扶兰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瞳睛中,映着两点幽幽的烛色,目光晦暗无比。 “那么你想怎样?”她问。 谢长庚慢慢站了起来,踱步来到她的身旁,停下。 他盯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说:“一个年初才偶遇,之前与你毫无干系的孩子,你与他牵绊能有如此之深?”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一直看到她沾满尘土的一片裙裾,盯着,瞧了一会儿。 “你为这小儿,一路追来,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吧?” 他撇了撇嘴,目光再次落到她那张消瘦憔悴的面容之上。 “慕氏,你不守妇道在先,欺瞒我在后,视我如同蠢物,种种羞辱,若只在你我之间,我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不知收敛,惹出这等口舌。” “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心,到了这地步,你再不给我说实话,这件事情里,就没有谁人是无辜的。包括你口中的那个稚龄小儿。” 他缓缓地俯身向她,唇停在了她的耳旁。 “那个小儿,他就是你自己生的,是不是?” 他低低地问,语气轻柔。 他的脸压得极近,宛若与她喁喁私语,诱她开口,热热的气息,扑在了她娇嫩的耳垂之上。 慕扶兰猛地转过脸。 他侧了侧头,避开她扑向自己的脸,随即站直了身体,盯着她,面色转为严厉,宛若罩了一层寒霜。 慕扶兰闭目了片刻,缓缓睁眸。 “是。他是我的亲生之子。”她应道。 “那个男人,他是谁?” 谢长庚眼皮跳了一跳,面无表情。 “他早已死去。” 慕扶兰说。 “记得我从前对你说过,我有过一个意中人吗?就是那个人的孩子。和你定亲之前,我在君山遇到了他。后来他死了。” 她望着对面男子那张渐渐变得僵硬的面容。 “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愿再想,这一辈子,原也不会对人提及半句的,但你一定要我说,所以我说了。” “我固然对不起你,令你蒙羞,但你当初来求亲,求的并不是我这个人。” “从前,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今,还有将来,等到你我能够和离,再无任何干系,这个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倘若你依旧不忿,为我过去带给你的羞辱,我给你赔罪,请求你的谅解。” 慕扶兰凝视着谢长庚,提起裙裾,朝他双膝下跪,端端正正,郑重叩首。 谢长庚低下头,望着跪在自己脚前的这道身影,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妇人这一回,终于对他说了实话。 诚然如她所言,当初他去求亲,求的,并非她长沙王女这个人。而他和她如今之所以还是夫妇,不过只是被去年他为将她带出上京,在刘后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语所限,如今还不能休她而已。 到了他与朝廷的决裂之日,便是休她的时候。 这个从去年他追到长沙国第一次见面开始,便总叫他如芒在背的慕氏王女,今日也终于被他拿住命门,跪在了他的脚下,叩首求谅。 恭敬、柔顺,卑微如斯,前所未有。 也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恶气。他应该满意了。 但是他却感到手心微凉,指尖仿佛发麻。 她撒谎骗他,他不忿。 今夜她终于被他逼得低了头,下了跪,认了罪,他亦没有半分想象中的快感。 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跪在他的脚前,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远处的天边,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一道秋雷之声,轰隆隆地炸响在了耳际。 谢长庚看着俯伏于自己脚前那只柔顺的后脑勺,眼皮不停地跳。他慢慢地捏紧五指,突然,一个转身,五指抓起横于案前的佩剑,“锵”的一声,拔剑便朝她刺了过来。 剑尖刺入了她盘于脑后的一团丰厚发髻之中,冷芒穿髻而过。 执剑那只手腕停了一停,猛地一挑。 顷刻间,被利刃削断的一片长发宛若游丝,高高飞散,在他的眼前飘飘荡荡,从空中落在了地上,四下散落。 一根发丝,轻飘飘地沾在了他的一只靴面之上。 他攥着剑,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身前那个蓬头散发,却依旧纹丝不动的背影,喘息了片刻,“咣当”一声,掷剑于地,迈步,从她身边大步走过,出门而去。 慕扶兰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夜雨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小阵子,很快停了。 第二天的清早,昨夜接待她的那位管事来寻她,说小公子人在马场。马场位于北山附近,距离这里,大约半天的马程。 “小公子一切安好。翁主您远行而来,若吃不消赶路,便请安心留在此处歇息,小人这就去马场,将小公子接来这里。” 管事脸上带着笑,恭敬地说道。 悬了几个月的那颗心,倏然落了下去。 她双眸瞬间明亮,苍白的面颊之上,泛出了鲜活的血色,容色顷刻间便恢复了光彩。 她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好立刻和那个小人儿见面,怎可能安的下心,在这里继续空等着? “我自己过去!劳烦您带路。” 她说道。 马车停在衙署的大门之外,慕扶兰匆匆出去,正要登上出发,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骑快马,到了门前,那人从马背上翻身滚下,对着管事喊道:“节度使大人可在?出事了!昨晚半夜,马场遭遇落地炸雷,烧着草料,波及马厩,惊散了部分马匹,大人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也不见了!” 慕扶兰心脏一阵狂跳,反应了过来,立刻爬上马车,催促出发。 中午时分,她赶到了马场。 她站在那片一个时辰前才彻底熄灭了火的马厩前,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马夫忙忙碌碌,不断地在冒着烟气的灰屑下扒拉,将一坨坨烧得已经焦黑的马尸抬出来,牙关瑟瑟,整个人不停地发抖,终于听到一个声音高喊:“全部清理完毕,五十六匹!无人员伤亡!”再也控制不住,两腿一软,跌坐到了地上。 当初建马厩时,便考虑过防止失火大面积蔓延的可能性,将马厩分区而建,且昨夜火情发现得早,及时转移了附近的马匹,故只烧毁了毗连的几排马厩,伤亡不大。 当时受惊挣破围栏,逃出马场的马匹,总数也出来了,约五百,今早,已陆续寻回大半。 管事汇报完,跪地叩头请罪:“火情实在意外,一个炸雷下来,草料起火,马厩就烧了起来。后来下的那点雨水,顶不了什么用。马匹受惊,很多围栏被撞破。当时事情实在是多,我想着小公子已经睡着了,又是上风口,就没留意他那里。等我今早救完火回来,发现他人已不见了!当时就派人到四周去找了。” “小人有负大人所托,请大人降罪!” “他的那头马驹呢?”谢长庚面色沉凝,问道。 “马驹也不见了。或许随了群马逃了出去,或许……” 管事迟疑了下,小声说:“……是被小公子带着趁乱逃了,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谢长庚想起那夜那孩子对着自己说他不会逃的话,大怒:“定是他出了什么意外!不要管马了!调集这里全部人手,都去找人!找不到人,你提人头见我!” 管事连连应是,连滚带爬地跑了,高声召唤人手。 谢长庚叫来一个手下,命去通知刘安,速调士兵过来,展开大范围搜索寻人,吩咐完毕,他转头,望向不远之外,那个向着坍塌的马厩方向坐在地上的身影,走了过去,停在她的身侧,见她面颜雪白,目光空洞,看着那一具具焦黑变形的马尸,迟疑了下,俯身朝她靠了些过去,柔声说道:“你放宽心,先去休息吧。熙儿会无事的,我已派人去找了,你等我消息……” 他话音未落,便见她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道了一句“我也去找”,说完,也未看他一眼,从他的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7 章 第 47 章 两天过去了,搜寻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却始终没有熙儿下落的半点消息。 慕扶兰跟着人,进入马场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广袤荒野,寻到第三天的傍晚,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说另一队派出搜寻的士兵,在距离这里几十里外的一片泥泽地旁,找到了一只孩童的鞋子。 她赶过去时,看到那幅场景的一刻,身体里的血液,瞬间停止了流动。 地上掉着一只小小的鞋子,边上是干涸了的一滩血迹。 几个士兵正低声议论着附近看到的动物蹄印。说除了马蹄,还有狼的足印。 “……必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随风隐隐传入慕扶兰的耳中。 熙儿被带走时,是赤着脚的。谢长庚在路上给他弄来过一双鞋。他从士兵手中接过那只鞋,低头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熙儿的鞋?” 他的耳畔,传来一道嘶哑的声音。 他抬头,见她盯着自己,慢慢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发问。 对着面前这双嵌在惨白面容上的通红的眼睛,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她。 他沉默着。 “你给我说!” 她猛地睁大眼睛,厉声逼问。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人。众人循声纷纷看了过来,见状,无不暗自诧异。 谢长庚的五指,慢慢地捏紧手中那只沾满污泥的小鞋子,低低地道:“是。” 从熙儿被带走的那一天起,她的心便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赶到了这里,等着她的,却又是这样的消息。 过去的几天里,她不知饥渴为何,更无法睡觉。只要闭上眼睛,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熙儿的模样。他两只小手抱着自己脖颈,笑着叫她娘亲时的模样。 她的精神,早已绷得如同一根被拉得笔直的弓弦。随着熙儿失踪的时间越来越久,人更是到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她只是不去想,也拒绝去想任何坏的可能性。 她憋着一口气,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熙儿很平安,他现在只是在一个别人还不知道的地方,迷了路而已。他还好好的。 就是凭着这一口气,她一直撑到了现在。 而就在这一刻,听到那一句“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耳边仿佛发出一声弓弦骤然崩断的嗡声。 她一头栽了下去。 谢长庚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将软倒的身子接在臂中,唤她。 她的头软软地耷在他的胸膛上,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他将她抱了起来,抬头,看了眼将黑的天色。 这里出去马场已经很远,赶不回去。他命手下收队,寻高地搭设帐篷,就地临时过夜。 帐篷很快搭设完毕,谢长庚抱人入帐,放躺在毡床上,随即召入随行的军医。 军医替她诊过,低声说:“翁主应是劳累过度,神焦思虑,方才又骤闻噩耗,闭气晕厥。歇息了,便能醒来,节度使不必担心。” 军医退了出去,谢长庚低头,望着灯下这张带着浓重黑眼圈的惨淡面容,慢慢地伸出手,替她掖了掖毡被的被角。 第二天清早,天方蒙蒙亮,刘安来寻他,问接下来的安排。 谢长庚站在帐外,眺望着晨雾迷茫的无垠荒野,微微蹙眉,一时没有应答。 刘安望了眼他身后的帐篷,小声道:“已经找了多日,地方实在太大了,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何况昨日见到了鞋子,边上还有狼印。十有八九,小公子已是凶多吉少。非末将妄言,就算找到,恐怕也只剩下尸骨了……” 他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帐内发出一声异响,急忙闭上嘴,转头看去。 谢长庚叫他稍候,立刻转身往帐篷走去。 慕扶兰倏然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只光线昏暗的帐篷里,身上盖着毡被。毡被上,还覆了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的目光落在帐顶上,五指死死地抓着身下的毡垫,停了片刻,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撩开盖在身上的毡被和衣服,便朝外走去。 才走了几步,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晃了一下。 谢长庚掀开帐帘,正弯腰而入,撞到了,伸臂,将她一把扶住了。 “你再去休息!” 他低头看着她依然苍白的面容,说道。 慕扶兰目光涣散,没有焦点,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推开了他,继续朝外走去。被谢长庚反手一把攥住了手腕。 他箍住了她挣扎的身子。 “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也要倒下的!” 他语气严厉。 慕扶兰在他的手里,仿佛一枝就要折断了的柳枝条儿。 “他有两只鞋子的!只见了一只!还有一只,还在他的脚上!你们凭什么说他已经没了!” 她红着眼睛,拼命地挣扎,口中说道。 “放开我。我要去找!” 谢长庚将那柔弱的身子抱了起来,按回到毡床上,说:“等下吃点东西,你就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抗拒。 他起身,朝外而去。 慕扶兰从毡床上跌了下去,盯着他的背影,咬牙,拔出头上的一支簪子,追了上去。 她扬起手,用尽全力,将手中那枚尖锐的簪,刺向了他的后背。 簪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刺入皮肉,扎在肩骨之上,深达寸许。 谢长庚的身影倏然僵住。 她拔了出来,再刺。 又是“噗”的沉闷一声。 簪尖再次深深入肉。在她的手中,弯折了。 他慢慢地回过头,眉头紧皱,面容微微扭曲。 在他惊怒的目光注视之中,她红着眼,流下了这几个月来从未曾流过半滴的眼泪,一字一字地道:“谢长庚,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但这是你该受的。” “你们可以不用找了!我自己找!” “滚开!” 她推开了仍僵直着身体的那男人,朝外走去。 血从男人受了伤的后背上冒了出来。 起先只是两点暗红,渗透在衣裳上。很快,血团变大,迅速湮染开来,连成了一片。 衣裳之下,血柱顺着他劲瘦的腰身,慢慢地流淌而下。 谢长庚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已经走到帐门前,弯腰就要出去的妇人,眸底仿佛突然也染上了血。 他紧紧地抿着唇,伸出手臂,张开五指,将人一把拖了回来,掼在毡床上,没等她能够爬起来,单膝压住她的双腿,制止了她的反抗,随即一手将她双手反扣在身后,另手拿起自己昨夜脱下给她加盖的那件外衣,用牙齿咬住,一扯,撕成两截,充作绳索,将她双手和双脚分别牢牢地捆住。 “我看你是疯了!你这疯妇!竟敢刺我!” 谢长庚制服了她,随即探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后,看了眼抹在掌心的血,咬牙切齿地道。 慕扶兰停止了挣扎,身子仿佛虾米似的蜷成一团,脸压在毡床上,闭着眼,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滚落,很快便濡湿了一片毡床。 谢长庚盯着她,喘了一会儿的气,怒道:“你给我老实待着!我叫人再去找就是了!人真没了,也替你把骨头找回来!” 他转过身,一把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刘安方才在外头,隐隐听到帐内发出古怪动静,听着有些不对,仿佛里头两人打了起来,心里不安,又不敢进去,正站在外头张望着,忽见谢长庚走了出来,满面的怒色,迟疑了下,迎了上去。 “传我的令,扎营于此,再从最近的明威戍调两个营的人马过来,全部继续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找到为止!” 他厉声喝道,说完,迈步而去,命人将自己的马牵来。 刘安一愣,也不敢多问,道了声得令,正要去安排,忽然看见他的后背染了血迹,仔细看,染血的衣裳上,竟有两个小儿指宽的洞,仿佛是被什么小的利刃所伤,看这流血的量,伤口应该不浅。 他吃了一惊,追上去道:“大人,你身上的伤……” 谢长庚抓住随从递来的马缰,扭头盯了他一眼:“去传令!” 刘安十分确定,就在片刻之前,节度使进这帐篷前,从头到脚,人还好好的,现在出来,一转眼,背上就被扎出两个洞。 不用想,下手的人,必是翁主了。 那走失的孩童,据说是翁主的义子。 节度使和翁主为义子的走失而置气,这原也正常。 叫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夫妻打架,平日看起来弱不禁风温柔贤淑的翁主,竟会对节度使下这样的狠手。 更叫他没有想到的是,节度使不但吃了大亏,很显然,也败下了阵。 见他转头,冷冷地看着自己,刘安赶紧收回目光道:“末将这就去!” …… 谢长庚命人将捆了手脚的慕扶兰先送回马场,随后叫来军医,随意处置了下伤口,自己便也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白天过去,夜间,轮班的士兵执着火杖,继续寻找。 又一夜过去了。 清早,昨夜寻了一夜的士兵在领队的带领下,陆陆续续,回到营地,向他汇报情报。 依然没有什么收获。 谢长庚站在帐外,眺望着远处,心情沉重无比。 昨夜他自己也是寻到深夜才回来的。 后背被那疯妇刺出的伤,并不算如何严重。但伤口也不浅,深已至骨,又酸又痛,极其难受,昨夜回来后,人虽疲倦无比,却根本无法入眠。 那么小的孩童,即便没有遇到任何外来的危险,失踪这么多天,恐怕光是饿,也已饿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荒僻之地。 这一片已经彻底搜索过了,不可能再有遗漏的地方。既无果,今日便转移,再去别的地方寻找尸骨,或者那另一只鞋。 他固然厌恶那疯妇,连带不喜这小儿。但想到确实是因为自己将这小儿强行掳来,才导致今日之事,他的心情,亦是沉重无比,心底里,甚至有些不敢回去面对那妇人的感觉。 后背,又一阵胀痛袭来。 他动了动肩膀,皱眉,正要召人,命拔营离开此刻,忽然看到远处来了一匹快马,很快奔到面前。 是他的随从梁团。 梁团的手里,拎着一只小鞋子,还没下马,就高声喊道:“大人!我的人在河滩边上,找到这只鞋!” 谢长庚上去,一把夺过。 鞋子的底脱了,看起来像是没法再穿,才被丢掉了。 他的心跳蓦然加快,喝道:“全部的人,都沿着河滩去找!” …… 在这边荒野里,有一条河,从马场的后面流过,自西向东,弯弯曲曲,蜿蜒不绝。 当天中午,谢长庚带着人,沿着河滩逆流而上的时候,停下了马。 他看到前方,视线的尽头里,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人是小人,马是马驹。 一人一马,步履蹒跚,正沿着河滩,往马场的方向,逆流而上。 “小公子!是小公子啊!” 梁团双目放光,高声大吼,纵马追了上去。 前头正在蹒跚行走的那孩子听到了身后发出的阵阵喊叫之声,停了下来,转过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长庚纵马奔到了他的近前,勒住了马,看了过去。 孩子面容脏污,衣衫褴褛,瘦得厉害,除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之外,脸上、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的一双赤足之上,布满了伤口和血痕,手中,还紧紧地握着一把马场里的镰刀。 和他同行的马驹,屁股上布了几道结着血痂的仿佛被什么撕咬过的伤口,停在他的身后,不紧不慢地吃着河滩边的几蓬野草。 那孩子正蹒跚独行,突然看到这一行人朝着自己纵马而来,认出了他们,脸上起先露出欣喜无比的笑容,正要朝他们飞奔过来,等发现谢长庚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自己的脸上,神色古怪至极,他停下了脚步,那张布满了脏污的小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眼睛里露出不安的神色。 “……节度使大人……我不是故意逃走的……我是迷了路……终于找到了河滩,想回马场……” “大人你不要生气……” 他的两只脚丫踩在一起,脚趾不安地蜷缩着,眼睛望着谢长庚,怯怯地开口说道。 谢长庚感到自己的胸中,仿佛有一股热流,慢慢地溢了出来,一时之间,连后背的伤痛都没了感觉。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那担着心的孩子的面前,弯腰下去,伸手叉住了他的腋,一下将他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没生气。我这就带你回去!” 他说道,终于将他放了下来,随即单臂抱了那孩子,将他送到自己的马背之上,跟着上了马。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8 章 第 48 章 回去的路上,谢长庚叫人拿吃的东西。 孩子看到吃的,眼睛发亮,接了过来,低头大口大口地吃。 谢长庚又取自己的水囊,拔了塞,递给他。 那孩子喝了几口水,终于缓了过来,仰头说:“谢谢大人!” 谢长庚问他那夜为何走失。 孩子小声地说:“那天晚上,我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看见马厩起了火,我怕火会烧过去,想叫他们把我的小马牵过来和我一起,可是他们全都不见人了,我就自己跑了过去,看见里头一群大马撞破了栅栏,跑了出来,小马驹的缰绳和一头大马缠在了一起。我追了上去,叫它,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回头看我。我知道它想回来,可是它自己停不下来,它被大马拖着朝前跑去,我怕它跟不上,万一摔倒了,会被他们踩死的,我想割了它的缰绳,我就追了上去……” 他抓起马厩里平日用来割草的镰刀,朝着马匹奔逃的方向,追了出去,但怎么可能追的上那群受惊出逃的马匹,很快就被抛在了后面。 天下起了雨,脚下泥泞,孩子却担心着他的小马驹,一心想将它找回来。他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抓着镰刀,继续朝前追去。 他越追越远,走走停停,天亮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悲惨的嘶鸣之声。 他循着声音,找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他的小马驹。 它和大马缠成了死扣的那根缰绳,绕在了荒野中的一棵老胡杨树的树干上,绕了好几圈,挣脱不开,停在了那里。 小马驹的脖颈和嘴角上,布满了缰绳扯磨留下的血痕,看见他的现身,前蹄凌空虚跃,发出兴奋的嘶鸣之声。 孩子忘记了自己的疲惫和饥饿,立刻上去,用手中的镰刀割断缰绳,解开了两匹马。 大马一获自由,立刻就跑了。孩子抱住自己那头伤痕累累的小马,激动过后,发现自己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往马场的方向了。 他在荒野中转了许久,忆起有条河流从马场的后面流过。他希望找到那条河,沿着河往上走,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接下来,一人一马,就这样在这片无垠的荒野里,到处地走,寻找流动着的水源。 第二天,他们在一片泥泽地旁,和一匹落单的独狼,迎头撞上。 狼没去攻击比它体型大了很多的马驹,蹿了出来,朝着孩子扑去的时候,那匹几个月大的马驹奔了过来,扬蹄一脚踢开了它。狼被激怒了,跳蹿起来,一口咬住了小马驹的屁股,被甩开后,又咬住了它的脖颈。 小马驹被拖着倒在地上,眼看就要被狼爪撕裂喉咙,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冲上去,举起手里的镰刀,用尽全部的力气,刺了下来。 锋利的圆形勾刃,从狼的脖颈,一直拉到狼的肚皮,划破了它的肚子,肚肠流了出来。 野狼松开了嘴。对着对面那匹咻咻扬蹄的马驹和那个手里紧紧握着武器,冲自己愤怒地大声叫喊的孩子,受伤的它,感到了恐惧。 在对峙了片刻之后,它拖着流出来的肚肠,掉头逃离。 孩子怕野狼再回来,带着受伤的马驹,立刻也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连脚上少了一只鞋子都没察觉。 他和他的马驹,在狼口逃生之后,运气仿佛终于好了起来。 当天晚上,他找到一株枯死倒塌下来的老胡杨树,蜷在树干下的空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的早上,找到了一片河滩。 一人一马,就这样沿着荒滩,逆流而上,走走停停,已经走了两天,直到此刻,遇到身后追上来的谢长庚一行人。 “这些天,你吃的都是什么?” 刚开始,小马吃什么草,孩子就跟它一起吃。后来肚子总是咕咕作响,全身没了气力,实在走不动路了,他想起以前在君山药庐里,帮师公干活的时候,师公曾对他说,地里的蚯蚓又名地龙,不但可以用药,荒年的时候,百姓也挖它们充饥。 “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想回去……饿得实在走不动路了,我就在河滩边的地里挖蚯蚓,吃了它们,就有了走路的气力……” 孩子小声地回答。 周围的人都沉默着,梁团望着这孩子,面露诧色,说道:“大人,小公子不但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力,是我生平头回所见,属下佩服万分!小公子骥子龙文,日后前途,必定无量!” 谢长庚低着头,望着身前正仰面望着自己的这孩子,视线在他那张满是脏污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没说什么,只慢慢地抬起手,揉了揉怀里那只小脑袋。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将马前的那个小身子完全地裹住了,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说:“没事了。这里回去,还有很远的路。你要是乏了,就闭上眼睛睡觉。” 他顿了一下。 “回去了,你就能见到你的娘亲了。” …… 深夜,落起了雨,马场后的一排房屋里,一扇窗户,此刻还透出温暖的昏黄灯光。 屋里已燃起驱寒的火炉,暖洋洋的。刚被梁团送回来的熙儿洗了澡,坐在床沿上。慕扶兰替他清理着腿上和脚上的伤口,仔细地抹着膏药,见他脚趾缩了缩,立刻停住手。 “很疼吗?” 她抬起自己那双红肿的眼,望着孩子问他。 “不疼。” “娘亲你别哭了。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熙儿摇头,伸出手,替她擦眼泪。 这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乖巧,那么贴心,又超乎她想象的勇敢和无畏。一个人在荒野地里,生吃蚯蚓,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和他的小马驹一起,一步一步,蹒跚前行。 她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笑着点头:“娘亲不难过,是太高兴了。你再忍忍,等下就不疼了。” 她继续替孩子轻轻地擦拭药膏,一边擦,一边替他吹着,上完了药,用干净的细软棉布包裹好他的一双小脚,抱着他躺了下去。 “娘亲,你不要走,你也睡在我的边上,好不好?”孩子央求着慕扶兰。 慕扶兰之前已经让他单独睡了。 她躺在儿子的边上,将他抱在怀里,在耳畔的夜雨声中,哄他睡觉。 良久,熙儿在她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小声地说:“娘亲,我没听你的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那个谢大人说话了。”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慕扶兰一愣,随即摇头。 她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这几个月来,令她心神不安、时刻牵挂的一个问题。 “熙儿,他把你带走后,路上有没有待你不好?你到了这边,过得怎样?” 熙儿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说:“谢大人对我很好。到了这里后,他很忙,我一个人在他的家里,他让人照顾我。后来他带我去了马场,我喜欢小马,他就把小马送给我了。” 慕扶兰有点意外,望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片刻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亲了下他,说:“你没事就好。睡吧,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窗里的那片灯光灭了,四周暗了下来,屋里那对母子的说话之声,也静悄了下去。 男子在门外的雨夜里,继续立了片刻,将手中的药膏放在门口,转身去了。 慕扶兰熄灯闭目,忽听门外仿佛有一阵轻微响动,迟疑了下,披衣起身,下去打开门。 门口的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拿起来,见是一只小巧的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捏着药瓶子,疑惑地看了眼四周。 夜幕之下,秋雨霏霏,门外空荡荡的,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前几日回来的节度使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马场接人。 慕扶兰带着熙儿,坐马车回了姑臧,把小马驹也一道带了回来。 接下来的那些天,慕扶兰一直没见到谢长庚露面。他似乎很忙,她也没问,只在节度使府里一心照顾着熙儿。 小孩子的皮肉本就好得快,加上照顾用心,没几天,熙儿腿脚上的伤便结了痂,慢慢脱落,小脸上瘦下去的肉,很快也长了回来。 这天傍晚,谢长庚从外头回来,在书房里和刘管等几名属官议事,完毕,众人退去,他继续伏案。 片刻之后,门外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藏身在虚掩的门外,探着头,悄悄地看着还在书房里忙碌着的谢长庚,仿佛想进来,又不敢。 谢长庚早就觉察到了,笔也未停,说:“进来!” 熙儿起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哦了一声,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停在大人的面前。 “有事?” 谢长庚问他。 他问完,半晌没听到回答,抬起头,见那小人拘束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急忙停了笔。 “不要怕,你若有事,尽管和我说。” 这一回,他尽量放柔了声音。 熙儿起先摇头,又点头,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小马驹的伤快好了。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它小龙马。大人,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吗?” 谢长庚一愣,没想到他会找自己问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他忽然难得的高兴了起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豆丁大的孩子,正色道:“它和你一样勇敢。给它起这个名字,很配。以后就叫它小龙马。” 听到他夸奖自己,小人的眼睛里露出带了些忸怩的欢喜,说:“那它以后就叫小龙马了!” 谢长庚望着面前这孩子的一张笑脸,终于忍不住了,向他招了招手。 熙儿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 谢长庚说:“你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和你娘亲说的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之前你在这里生病了的事?” 熙儿说:“她要是知道了,又会哭的。还会生你的气。” 谢长庚一顿,迟疑了下,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放坐到自己的腿上。 “先前我把你带来了这里,还叫你生了病。你不恨我了吗?” 孩子沉默了片刻,仰起脸,小声地说:“我不恨你了。” “为什么?” “你送给我小马。还带我回来见娘亲了。” 谢长庚望着他和那妇人极是相似的一双漂亮眼睛,慢吞吞地说:“可是你娘亲却还是很恨我。你丢了的那天,她险些杀了我。” 熙儿一愣,立刻晃起了脑袋:“谢大人,我娘亲不会杀人的!她只会救人!” 谢长庚抱他坐到书案上,脱了衣裳,转身,给他看自己后背上的伤口。 这些时日,他东奔西走,伤口在后背,自己上药不便,也没如何重视,加上前日又淋了雨,非但没有痊愈,周围反而有了肿胀化脓的迹象。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刺的。” 熙儿吃惊不已,眼睛里露出不忍的神色:“大人你很痛吗?” “痛!不但痛,前日淋了雨,我现在头也很疼!” 他示意小人来摸自己脑门。 熙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下睁大眼睛。 “大人,你生病了!我不会治病!你等着,我叫我娘亲来!” 他从桌案上爬了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书房里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 那妇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走了进来,点亮桌案上的烛台,对着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说:“把衣服脱了。”声音平淡。 谢长庚放下笔,起身,默默地脱了衣裳,转身背对着她。 慕扶兰站在他的身后,察看了下伤口,替他清洗,动作并不算如何轻柔。随后取了把银刀,就着火燎了片刻,命他趴在案上,剜去他伤口处的一小片腐肉。 谢长庚俯身趴着,双手紧紧抓着案角,后背一阵剧痛,见她态度冷淡,下手也毫无温柔可言,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那日要是边上有刀,你不是就要拿刀来刺我了?”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49 章 第 49 章 沉默。 回应他的,只是沉默。 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有那一双手,在他的后背之上,继续做着她自己的事。 谢长庚回过头,看着她。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后背的伤处,一张少女的面庞,宛如湖水般明净。灯火照着她低垂的漆黑眼睫,在她的眼下,映出了两道柔和而冷淡的弧形阴影。 倘若不是那孩子就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的她,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 她放下刀,拿了药瓶子,用小杵挑了些药膏出来,替他敷了药,包扎伤口。 “每日叫人替你换药,不要淋雨或是弄湿伤处。” 她说完,朝他伸来了手。 一只洁白的,柔软的,带了几分玉凉触感的手,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额前,探他的体温。 那手压上来的那一刻,谢长庚闭了闭目。 她很快便收了手。 “略有体热,或是因伤而起。我开一副方子,照方煎药,一日三帖,务必多休息。” 他慢慢地直起身,套回自己的衣裳。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吩咐完,转过身,走到桌边,背对着他,取了纸笔,俯身写方,斟酌着药量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突兀的声音:“慕氏,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恨我?” 她的手一顿,随即继续走笔,说:“那日我以为熙儿凶多吉少,这才一时失控,刺了你的。你没和我计较,还帮我找回了熙儿,无论如何,我须得向你道声谢……” 身后一道阴影笼罩而下,探过来一只手,捏住了她正在写着方子的那手。 慕扶兰的睫毛微微一动,依旧垂着眼眸。 “松手可好?我在替你开方子……”她说。 他将笔从她手中一把抽掉,掷了。 吸在笔毫上的墨汁四溅,星星点点,洒于案面之上。 “你知我所指!”他俯身下来,朝她说道。语气隐隐带着几分郁懑。 慕扶兰抬头,转过脸,对上了谢长庚的两道目光。 他盯着她,目光阴郁。 慕扶兰的身子才动了一下,他已攥着她的手,带着她,迫她转向了自己。 她一时立不稳脚,身子微微一歪,额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阵潮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门。 她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被这男人困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案的中间。 他说:“慕氏,当初我求亲于你,固然妨碍了你与君山那人的好事,但我当时只是前去求亲,并非逼婚。你父王既答应婚事,便有他的考量,你身为王女,就算彼时心有所属,令尊许婚的那一日起,你便应收心,以夫为先。” “立下婚约之后,我信守诺言,保长沙国的平安。不但如此,我一没有妨碍你暗中生儿,二没害过你的心上之人。他如何死的,与我无半分干系!” “我无需避讳,我出身低微,但我走到今日,你以为靠着与你长沙国的联姻便一蹴而就?那三年间,我戎马关山,生死一线,三年后,我如约娶你,我哪里对不起你,你竟要这般对我?”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气息阵阵扑她耳面,体温本就有些烫,此刻变得愈发灼热。那热气,仿佛沁透了两人衣裳织物上的经纬,丝丝逼入她的衣下。 慕扶兰感到肌肤悚然。 他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平息着他此刻的情绪。 “抬眼!” 片刻后,慕扶兰听到他用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慢慢抬眸,对上了一双正阴郁地俯视着自己的眼。 他看着她,说:“慕氏,我想过了,这回确实是我太过鲁莽,累你儿子置身险境,险些出事,是我之过,不会再有下次了。但倘若不是你此前一再欺瞒,辱我太甚,叫我实在忍无可忍,我何来的心思,要与你一个妇人过不去?” “你扪心自问,从始至今,到底是我谢长庚对不起你在先,还是你自己行事不讲分寸,太过出格?” 四周安静了下来,耳畔只余他显了几分怒气的粗重呼吸之声,听起来分外清晰。 慕扶兰微微仰脸,和身前这个还困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有如深深陷足于宿命泥潭的无力之感。 从她回到长沙国,他追来之后,类似如此的争执,在两人之间,已是发生过太多次了。 而这一回,和从前相比,他的愤怒已是十分克制,甚至,愤怒之余,他的语气之中,还流露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郁懑,甚至是委屈。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固然,让人为他这辈子还没做过的事去承担罪责,这是不公。 但是终有一天,他的王业,会叫他显出他骨血里的凉薄,她知道。 未饮忘川水,何敢忘旧事。 她终于开口,问他:“那么,你想怎样?” “慕氏,我无需你向我下跪认罪,我也无意再为难于你。但往后,你要给我记着,我是你丈夫一日,你便要做到为人妻的本分!” 他低着脸,注视着她,慢慢地从口中说出了这一句话。 案头烛火跳跃。 那片晦暗的眼波之下,仿佛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那只攥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依然将她圈在他和她身后的桌案之间。 片刻之后,她动了动自己的手,试图从他滚烫的掌心中脱出来,低低地说:“方子还没写好……” “我前些日在外头,一直没睡好,乏了。晚上我会早些回房休息,你煎好药等着。”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语调平平,说完,松开了手,走了出去。 …… 戌时中,熙儿洗过澡,换了睡觉的衣裳,坐在床上。 这一趟她出来得急,身边只跟了丹朱和茱萸两名侍女。两人这会儿在隔壁屋里,在替熙儿铺床。 慕扶兰检查着孩子足底的伤口。 伤恢复得很好,都已愈合,长出了新肉。 “娘亲,我早就不痛了。” 慕扶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想起他傍晚偷偷溜去谢长庚的书房找他,说:“但是这几天,你还是不能乱跑,知道吗?肉还没长结实,小心又磨破了皮。” 熙儿点头:“我知道了。今天我是想给小马起个名字,才跑去找谢大人的。娘亲,大人夸我勇敢呢,说小马和我一样。” 孩子的语气,带了点小小的骄傲。 慕扶兰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拿了一双柔软的袜子,套在他的小脚上。 仿佛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熙儿不再提那个娘亲好像不喜欢听的“谢大人”,闭上了口。 “娘亲,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慕扶兰缚着袜带的时候,听到孩子忽然这样问自己。 她抬起眼,看着熙儿望向自己的眼眸,正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的小马驹现在还小,它就适合长在河西,去别的地方,容易生病,至少要到明年春天,它半岁之后才好离开。你愿不愿意在这里陪它长大?” “谢大人,你回来了!” 熙儿叫了他一声,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仿佛想要下床去,看了眼自己的娘亲,又停了下来。 慕扶兰回头。 谢长庚进来了,人就站在隔屏旁。 “娘亲,谢大人说小龙马现在小,还不能走,那我们能不能等它大了再回去?”熙儿看着慕扶兰问,脸上满是恳求之色。 慕扶兰还没来得及答,听谢长庚说:“她没摇头,就是答应你的意思。” “娘亲?” 熙儿睁大眼睛,看着慕扶兰。 慕扶兰慢慢地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 侍女走了进来,说道:“翁主,小公子的床铺好了。” 慕扶兰见谢长庚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烦乱之意,对着床上的孩子柔声说道:“熙儿好睡觉了。娘亲送你去你屋里,好不好?” 熙儿看了眼谢长庚,点头。 慕扶兰正要抱起熙儿,谢长庚走了过来,说:“你叫人替我备水,把药送过来。” 他俯身,抱起床上的小人,转身走了出去,送到相连的隔壁那间屋里,将人放在床上,命他躺下去,给他盖上了被。 “睡觉!” 熙儿立刻闭上眼睛。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四周,走过去,关窗之时,身后传来童声:“谢大人,你背上现在还很痛吗?” 他转过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坐了起来,正在看着自己。 “大人,你不要怪我娘亲,好不好?我会和她说的,让她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对你了……” 谢长庚望着床上的这个小人,心忽然间,慢慢地软了下来。 他关了窗,走了回来,对那小人说:“已经不痛了。我不怪她。” 熙儿松了一口气,说:“谢谢大人。那你也记得听我娘亲的话,不要怕药苦,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长庚点了点头,让他重新躺好,说:“睡觉吧。” 熙儿再次闭上了眼睛。 谢长庚转过身,正要出去,听到那孩子又叫了自己一声。 他停步,转过头。 “大人,往后每个晚上,你都要和我娘亲睡在一起吗?” 他看见那孩子又睁眼了,小声地问。人缩在被窝里,蜷成一只小小的肉球模样,只露出一张小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谢长庚一怔。 “茱萸姐姐说,大人和我娘亲是夫妻,晚上要睡一起的。她叫我听话,自己睡觉,不要缠着娘亲。她和丹朱姐姐会陪我的。”他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回过神来,对着那双望着自己的似懂非懂、清澈纯粹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仿佛正和小孩夺他心爱之物般的心虚之感。 他咳了一声:“你要是不想自己一个人睡,那就回去好了……” 被窝下的那孩子摇了摇头。 “大人你去和她睡好了。我就是想求大人,你能不能对她好些,不要欺负她?还有,我娘亲的胆子很小。打雷的时候,她害怕,抱着我,我就抱她,这样她就不怕了。下次要是遇到下雨打雷,大人你记得要抱她。” 谢长庚禁不住暗暗一阵面红耳赤,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那孩子絮絮叨叨,终于叮嘱完,仿佛安下了心,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 第 50 章 第 50 章 灯灭了。 后背有伤的缘故,谢长庚躺下去后,侧卧而眠,背向着她。 夜渐渐地深了。 慕扶兰觉到身侧的人缓缓地翻了个身。 一只男人的手,搭在了她的身上。那片掌心的灼热,隔着衣裳,亦清晰地透到了掌下的她的肌肤之上。 慕扶兰睁开眼眸,在彼此看不清对方面容的浓厚的夜色里,说:“你何不好好休息,先把身体早些养好呢?万一再出血。” “等好了,也是不迟。” 她的语气,仿佛在和他说着明天吃什么,穿什么。 男子的手停了,忽然张开五指,抓住她细若柳条的腰肢,一下便将她整个人拖至他的身侧。 身上蓦然一重。柔弱的肋骨,被压得微微下陷。 男人沉重的身躯,已是覆在了她的身上。 耳畔扑来一阵灼热的气息,慕扶兰感到有张脸靠了过来,唇擦过了她的面颊。 “不用你装好心!我要是就这么死了,你才高兴吧!”他的脸压在她的耳畔,咬着牙似的,恨恨地道。 慕扶兰微微偏了偏头,尽量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嘴。 “那就随你吧。”她说。 他顿了一顿,又没再继续了,只依旧那样趴在她的身上。 “……我背上又酸又痛……骨头里有虫子在咬……我睡不着……最近天天晚上,都是这样。” “你下手真够狠的。” 良久,她的耳畔忽然传来他带着些沙哑的低语之声。像在解释他此刻的举动,又像是诉苦和抱怨。 她一怔。 黑暗中,她感到有一只手摸索而来,捉住了她的手,带着,将她的胳膊绕在了他的腰背上。 “你帮我揉揉。” 慕扶兰迟疑了下,手终于还是移到他被自己刺伤的伤口附近,掌心贴上,慢慢地抚揉着。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侧,一动不动。 慕扶兰被他压得呼吸不畅,抚揉了片刻,手摸到那个仿佛睡着了的男人的肩膀上,推了推他,说:“你还是趴床上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起头,嘴压在了她的唇上。 慕扶兰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等他松开了自己的嘴,能说话了,闭着眼睛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他的手带了几分急切地解着她的衣裳,口中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今日你在书房里说的话,我记住了,但有一事,我想求证于你。我的为妻之责,是否包括为你谢家绵延子嗣?” 他的手停住了。 慕扶兰等了片刻,没听到他作答,说:“倘若你许可,我便服药。我料你虽也是如此做想,但还是先问你一声,免得日后被你知晓,万一又怪我自作主张,欺瞒于你。” 她的语气,委婉而平静。 男人的肩背,被夜色勾勒成一道起伏如峰的沉凝暗影。 他终于开口了,淡淡地说:“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要服药,自毁身体,自管去服,我为何不许?”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低头,唇再次附到了她的耳畔。 “慕氏,你还真是个小贱人。” “小小年纪,便与野男人苟合生子了,在我面前,却又总是端着,假作清高。” 他冷不防张嘴,齿啮了上去。 耳垂上的肉珠被他咬得就跟要掉了似的,慕扶兰吃痛,用力推他,挣扎。 “谢长庚,你这混帐东西……” 她的身子被他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成一团,动弹不得,再也忍不住怒气,呻吟着,骂他。 他仿佛闷闷地笑,笑声古怪,说:“你竟然刚知道?我的混帐,会叫你好好领教的……” 黑暗中,伴着男子粗重的呼吸之声,床帐里传出一道清脆的衣物裂帛之声。 就在这时,有人叩门,门外传来仆妇突兀的声音:“大人,老夫人来了!” 床帐里正厮斗着的两人,齐齐停了下来。 谢长庚仿佛一呆,手劲立刻松了,慢慢地放开了慕扶兰,缓了缓,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一把撩开帐帘,下地点了灯,胡乱套了件衣裳,出去打开了门。 “你方才说什么?” 仆妇手里端着一支蜡炬,照见他脸色难看,急忙躬身:“方才管事命我来传话,道城门的门官派人来了,说城外连夜到了一行人,说是大人您的母亲。” 谢长庚身影定了一定,回头,看了眼屋里的钟漏。 亥时末了。 “说我马上过去。” 他神色凝重,转身回到内室,匆匆穿好衣裳和鞋履,抓起腰带,一边系,一边往外大步走去,走到门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眼内室,回来,掀开那道低垂着的床帐。 慕扶兰长发散乱,衣裳零落,玉体几近裸裎,人还趴着,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在她雪白的后背之上停了一停,眼底,一缕懊恼之色,一闪而过,拉起被衾,罩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说我母亲来了。我先去看看,你再歇一会儿,若真来了,等我接她到府,你出来,随我迎她。” 他低低地道,说完,转身匆匆而去。 他赶去城门,值夜的门官正等在那里,远远看见他来了,奔来相迎,说方才城外来了一行夜路之人,其中的老妇,自称是节度使的母亲,从夔州老家千里迢迢而来的。门官不认得人,又是深夜,不敢贸然放行,但也不敢怠慢,当时将人请入,留在城门旁的值屋中歇脚,派人去节度使府递送消息。 谢长庚看了眼城门旁的值屋,快步走去,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传出抱怨之声:“你们到底去传话了没?我儿堂堂河西节度使,我亦有朝廷诰命在身,我来这里,是看望我儿!你们再敢阻拦,等我见了我儿,必不轻饶!” 这声音,谢长庚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母亲沈氏。 “老夫人息怒。已经有兄弟赶去节度使府了传消息了。” “老夫人,您别急。大人知道您来了,必会来接的。坐车一整天,您腿脚都肿胀了,您坐下来,我给您捏捏脚。”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谢长庚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这会儿竟然千里迢迢地从谢县来到这里。听她语气焦躁,急忙一个箭步跨了进去。 “娘!儿子来迟了,累您久等。”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着坐在屋里的一个老妇人快步走去。 谢母一路辛苦,今天又赶了大半天的路,这会儿才到,人又乏又倦,还被拦在这里,心里自然不快,嘴里正抱怨着,忽见儿子走了进来,眼睛一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庚儿,你总算来了!这些人竟拦着,不让娘去找你!” 门卒和跟入的门官面露惶恐,急忙下跪磕头。 谢长庚叫众人起身出去,上前扶住自己母亲的胳膊:“娘你误会了,并非他们为难你。他们不认得你,你深夜到来,这是规矩,他们只是照章办事。娘你在家里好好的,怎么连个信也没有,突然来我这里?” 谢母看到儿子来迎了,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口中仍抱怨说:“你还说!也不想想,你去年走的,连年都没在家过,一晃就又要一年了,我这个做娘的,想儿子了,不能来这里看你吗?” 谢长庚想起前次,自己原本要回,中途却又改了主意,折道而去,累老母一路颠沛来此,心中有些愧疚,忙道:“儿子不孝,不但未能尽孝于膝前,还累娘您不远千里奔波劳累。娘您乏了吧,儿子先接您回我那里去。” 谢母终于高兴了起来,点了点头,指着身旁的女子道:“娘这一路过来,多亏凤儿细心照顾,也算顺顺当当。娘是没事,她可累坏了,你要好好谢谢人家。” 戚灵凤面带倦色,方才谢长庚进来时,正蹲在地上,替谢母揉着腿脚,此刻站在一旁,听到谢母推自己,低声说:“我不累,只要老夫人无事,我一切都好。老夫人为了早些见到姐夫您的面,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累坏了。姐夫您接老夫人先回去歇息要紧。” 谢长庚早看见她了,点了点头。 秋菊早抚平发脚,细声细气地跟着戚灵凤见礼。 阿猫也来了,一路被秋菊使唤着,做这个做那个,连着熬了几宿的夜,方才实在困了,见人还没来,偷偷靠在角落里打起了盹,这会儿挣扎着醒来,揉了揉眼睛,朝谢长庚胡乱弯了弯腰,抱起面前的行囊,嘴里嘟囔这地方好冷,迷迷瞪瞪地跟了出去。 谢母这趟过来,身边除了这几人,自也少不了长随和仆从,方才人都被留在城门口。 谢长庚扶着母亲上了马车,叫全部的人跟来,带着回了节度使府。 …… 隔壁侍女早被谢长庚出去的动静给惊醒了,知他走了,过来服侍。 慕扶兰过去,见熙儿睡得沉沉,叮嘱侍女仔细看顾,不要吵醒了他。 不久,仆妇来了,躬身说,节度使将老夫人接来了,请翁主这就过去。 节度使府很大,空置的院落不少。管事方才早就叫起了府里下人,七手八脚,很快收拾出了地方,供谢母落脚。 谢长庚领着母亲进去,叫人都退出去,扶她坐了下去,说:“娘,你来得突然,我这里也没什么准备,晚上委屈娘,在这屋里歇着,看还缺什么,明日和慕氏说,她会替娘都备齐的。” 谢母起先很高兴,说一切都好,叫儿子不必为这些劳什子事费心了,突然听到“慕氏”两字,愣了一愣:“庚儿,哪个慕氏?你娶的那个慕氏?” 谢长庚点头:“是,她方才还不知您来。这就过来了。” 谢母惊讶不已,皱眉道:“上回你回家,不是说她不回,留在长沙国吗?怎的会在这里?” 谢长庚知老母不喜这妇人,说:“她刚来不久,是儿子接她来的,另有事情。娘你不必管这些。” 谢母这趟不辞辛劳,从谢县带着人,大老远地来到这里,固然一是想见儿子,二来,也是另有心思,忽然得知慕氏女也在这里,大是扫兴,偏又听儿子说是他接过来,一时也不好说什么。愣怔着时,听见门外传来阿猫惊喜的一声欢呼。 “夫人!原来夫人您也在这里!哎呀,太好了!阿猫可想夫人了!” 鼻涕丫头被差遣和仆妇去取热水,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忽然看见慕扶兰带着个侍女,走进院中,困意不翼而飞,惊喜地叫了一声,欢喜地跑去迎接,不停地朝她躬身问好。 戚灵凤和秋菊安顿在谢母那屋旁的一间房里。戚灵凤在屋里,秋菊正站在门口,抖着手里那件白天沾了路上灰尘的衣裳,忽然远远看见慕扶兰现身,一呆,见她停了脚步,面带笑容,和阿猫说着话,急忙转身,飞快入内。 慕扶兰瞥了眼看见自己就一闪入内的那侍女的背影,叫阿猫及时添衣,免得不适这里的气候,冻着了。 阿猫点头:“我知道了。大人方才送老夫人进去,人都在屋里呢。” 慕扶兰走到主屋门前,叩了叩。 谢长庚打开了门,打量了她一眼。 衣裳整齐,长发也梳成了简单的发髻,垂在脑后,模样恭敬柔顺。 她走到坐在那里的谢母面前,向她行了一礼,说:“不知婆母来此,方才未能及时远迎,请婆母勿怪。” 谢母看见她就觉不顺眼,侧着身,说:“大半夜的,吵了你的好觉,是我老太婆作孽了。” 慕扶兰说:“婆母言重了。婆母路上辛苦,方才我叫人备了宵夜,婆母用了,便请早些休息。” 侍女提着食盒,走到谢母身边,将宵夜捧了出来,送到桌上,打开盖子,取筷,摆放得整整齐齐,这才朝着谢母躬身,笑道:“老夫人,您请用。” 谢母冷着脸,一动不动。 慕扶兰一双妙目,看着谢长庚。 谢长庚咳了一声,上前说:“娘,赶紧趁热吃吧。” 谢母冷冷地道:“我可没这个福气。你要吃,自己吃去!” 谢长庚一顿,朝侍女拂了拂手:“收了吧。” 侍女应是,收拾了,提着食盒,退了出去。 慕扶兰垂下眼眸,站着,沉默着。 谢长庚看了她一眼,压下心里涌出的一缕烦恼之感,转脸对自己的母亲说:“娘,不早了,您歇息吧,我和她先回房了。若有事,您叫人来传个话。” 他背过身,朝慕扶兰使了个眼色。 慕扶兰退了出去。 谢长庚行至门口,忽听身后老娘嚷了起来:“庚儿,你背上怎的有血?怎的一回事?你是哪里不好了?” 他背上的伤口,傍晚包扎起来,原本已经止血了,只是方才在床上动作大了些,牵到伤处,血慢慢渗了些出来,沾在衣裳上,自己未曾察觉,没想到被老母看到了。 谢长庚无奈,停了脚步,示意那妇人先走。 慕扶兰看了眼起身走来,紧张地抓着他胳膊的谢母,默默离去。 喜欢辟寒金请大家收藏:()辟寒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