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白鹭洲畔,台城春深。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云,蜂蝶恋香。 高洛神静静地坐在自己已经独居了十年的道观静室之中。 “你们走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对面前几个还未离去的道姑说道。 她话音未落,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从槛外冲了进来。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门!传言太后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荣康领着羯兵正朝这边而来,怕是要对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来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军队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烧杀奸掠,无恶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无人性,据说曾将南朝女俘与鹿肉同锅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乐。 道姑们本就惊慌,闻言更是面无人色,纷纷痛哭。几个胆小的,已经快要站立不住了,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高洛神闭目。 一片烛火摇曳,将她身着道服的孤瘦身影投于墙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陆沉。异族铁蹄,轮番践踏着锦绣膏腴的两京旧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翘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结局,或无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败垂成。 当收复故国河山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凭了长江天堑偏安江左,在以华夏正统而自居的最后一丝优越感中,徒望两京,借那衣冠礼制,回味着往昔的残余荣光罢了。 然而今天,连这都不可能了。 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天堑,也无法阻挡羯人南侵的脚步。 那个荣康,曾是巴东的地方藩镇,数年前丧妻后,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着兵强马壮,朝廷对他多有倚仗,竟求婚于她。 以高氏的高贵门第,又怎会联姻于荣康这种方伯武将? 何况,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门,发誓此生再不复嫁。 她的堂姐高太后,因了十年前的那件旧事,知亏欠于她,亦不敢勉强。 荣康求婚不成,自觉失了颜面,从此记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乱,被平叛后,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举南侵,荣康便是前锋,带领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扬威,无恶不作。 *** “我不走。你们走吧。” 高洛神缓缓睁眸,再次说道。 她的神色平静。 “夫人,保重……” 道姑们纷纷朝她下跪磕头,起身后,相互扶持,一边哭泣,一边转身匆匆离去。 偌大的紫云观,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观后门,独行步至江边,立于一块耸岩之上,眺望面前这片将九州划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银月悬空,江风猎猎,她衣袂狂舞,如乘风将去。 这个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远处春江海潮,犹如一条银线,正联月而来。 台城外的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从梦魇中醒来的深夜,当再也无法睡去之时,唯一在耳畔陪伴她着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声,夜复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这江潮声,听起来却也犹如羯骑南下发出的地动般的鼙鼓之声。 高洛神仿佛听到了远处来不及逃走的道姑们的惊恐哭喊声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声。 什么都结束了。 南朝风流,家族荣光,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将要在今夜终结。 身后的羯兵越来越近,声音随风传来,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没有回头。 江水卷涌着她渐渐漂浮而起的裙裾,犹如散开的一朵花儿,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着,在江风中晃动。 她抬眸,注视着正向自己迎面涌来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着江心跋涉而去。 *** 从高洛神有记忆开始,父亲就时常带她来到江畔的石头城里。 巍巍青山之间,矗立着高耸的城墙。石头城位于皇城西,长江畔,这里常年重兵驻守,用以拱卫都城。 父亲总是牵着她的小手,遥望着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复失地,光复汉家故国,是父亲这一生最大的夙愿。 据说,母亲在生她的前夕,父亲曾梦回东都洛阳。梦中,他以幻为真,徜徉在洛河两岸,纵情放歌,于狂喜中醒来,不过是倍加惆怅。 洛神曾猜想,父亲为她如此取名,这其中,未尝不是没有吊古怀今,思深寄远之意。 只是父亲大概不会想到,她此生最后时刻,如此随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谶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条巨龙,在月光之下,发出摄人魂魄的怒吼之声。 它咆哮着,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将她吞噬。 她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生,太多她所爱的人,已经早于她离去了。 兴平十五年,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别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亲姐弟的十五岁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临川王叛乱的战事中,不幸遇难。 接着,太康二年,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陆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爱人的悲伤里时,上天又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父亲和母亲。那一年,三吴之地生乱,乱兵围城,母亲被困,父亲为救母亲,二人双双罹难。 而在十数年后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后支撑着大虞江山和高氏门户的她的叔父、从兄,也相继战死在了直面南下羯军的江北襄阳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闪过了这许多的画面。 末了,她的脑海里,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张面孔。 那是一张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满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鲜的血,却还不停地从他的眼眶里继续滴落。 一滴一滴,溅在她的面额之上,溅花了她那张娇美如花的面庞。 那一刻,她被他扑倒在了地上。两人的脸,距离近得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他的双眸便如此滴着血,死死地盯着她,眸光里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濒死前的暴怒猛兽,下一刻,便要将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后,她却还是活了下来,活到今日。 而他,终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来,高洛神都想将那张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脸,从自己的记忆里抹除而去。 最好忘记了,一干二净。 然而这十年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里,当在耳畔传来的远处那隐隐的江潮声中辗转难眠之时,高洛神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 那个充斥了阴谋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后,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当初他断气前的最后一刻,之所以没有折断她的脖子,到底是出于力不从心,还是放过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倘若时光回转,一切能够重来,她还会不会接受那样的安排? 她更曾经想,倘若十年之前,那个名叫李穆的男子没有死去,如今他还活着,那么今日之江左,会是何等之局面? 这些北方的羯人,可还有机会能如今日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来,重重有赏——” 刺耳的声音,伴随着纷沓的脚步之声,从身后传来。 羯兵已经追到了江边,高声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来。 一片江潮,迎头打来,她闭目,纵身迎了上去。 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便被江潮吞没,不见踪影。 江潮不复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层层的白色泡沫,将她完全地包围。 她漂浮其间,悠悠荡荡,宛如得到了来自母胎的最温柔的呵护。 她的鼻息里,最后闻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这气味,叫她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给她的最后的气息。 那是血的气息。 记忆,也最后一次,将她唤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个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正当花信之年,却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为江左顶级门阀,士族高标。 高洛神的父亲高峤,一生以清节儒雅而著称,历任朝廷领军将军、镇国将军,尚书令,累官司空,封县公,名满天下。 母亲萧永嘉,兴平帝的长姐,号清河长公主。 除却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动建康,七年以来,求婚者络绎不绝,几乎全部都是与高氏相匹配的士族杰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静若水,深居简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宫。 平静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第 2 章 召高洛神入宫的,是当朝太后高雍容,高洛神的堂姐。 听完了高雍容的话,高洛神发怔,心头一片茫然。 高雍容说,她希望她能答应,嫁给李穆。 ***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为弘农郡守,因累世积功,被封郡公。 神州陆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时,李氏祖上不愿随流南渡,举家迁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弃中原而南渡后,江北淮南一带的南北交界之处,便成为了双方拉锯倾轧的战场,盗匪横行,兵荒马乱,但凡还有去路的边民,早已经逃离。 李穆祖父归乡之后,建造坞堡,收容无处可去的流民,组建部曲,对抗着胡兵和盗匪的袭扰。势力最大的时候,曾发展到部曲近万。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边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宁,一边盼着王师北上,光复中原。 然而,在苦苦坚守了几十年后,期盼中的王师迟迟不见踪影,而随着北方羯政权的建立,李氏坞堡,终也孤掌难鸣,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坞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于兵乱。李穆的母亲,带着当时十岁的李穆,随了逃亡的流民过江,来到江左,在京口安家,开始了艰难度日。 他十三岁便投军,从一个最低级的伍长,逐渐晋升,最后成为了应天军的核心人物。 这十年间,他率军三出江南,灭西蜀、南凉等北人政权,陆续收复了包括兖州在内的大半河南之地,将胡人驱至河北。 北伐大业,可谓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闻风退避,汉家无不仰望。 两年之前,时任兖州刺史、镇军大将军的李穆去往淮北,预备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计划最大规模的一次北伐行动。世代刺于荆州的门阀许氏,趁机发动了叛乱。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为避兵锋,高洛神的姐夫,当时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注:特指东晋至南朝时期百官办公和皇宫的所在地,位于国都建康城内,本文架空,借用)。惊愤加上忧惧,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闻讯,暂停北伐大计,领军赶回。在平定了许氏叛乱之后,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岁的皇太子萧珣。 当年,萧珣继位为帝,高雍容升为太后,大虞终于得以恢复了稳定。 但也是因此一变故,朝廷的格局,自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门生遍布各处,势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礼的门阀士族,在这次兵变过后,遭到了李穆的无情清洗。 许氏、陆氏、朱氏,这些曾相继执南朝牛耳,被时人仰望的昔日门阀,元气大伤,日渐败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马,封都督内外军事,录尚书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 “阿姐,这太突然了。你怎会有此念头?你也知道的,陆郎去后,我便无意再嫁。何况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岂会因我一妇人而消了念头?”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说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个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谙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这般的高门贵女,婚姻绝无自己选择的可能,向来只是服从于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样,当年嫁得一个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见——想来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见妒。新婚不过一年,陆氏失去了家族引以为傲的一个杰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这些年来,向她求婚的人络绎不绝,高家之人,却从不逼迫于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开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岂会不知?故直言不讳。 “阿弥,别人不行,你却可以一试。”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说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许氏变乱,你随我与先帝南下,李穆前来救驾之时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细想起来,确实还是有些印象。 当时许氏叛军在后穷追不舍,慌乱中,她乘坐的马车翻下了山道,因受伤行动不便,怕连累了帝后,便自请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暂时在那里落脚养伤。叛军随后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围城长达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粮草不继,守军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时,李穆从天而降,亲自领兵前来,解了围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还亲自寻到了当时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亲兵护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乱结束之后,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并非兵家要地,便是暂时失了,于平乱大局也无大碍。那时他刚从江北领兵南归,不去解最要紧的建康之困,却先去救了宣城,事后还亲自入城寻你。他已年过三旬,我却听闻,他从未娶妻。说他对你别有用心,不为过吧?” 高雍容的话,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难堪,摇头。 “阿姐,你必是误会了。我和大司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回建康后,也再无往来,他又怎会对我有心?何况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寻到我时,不过只交待了几句,丝毫无越礼之处,不但话未多说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来的别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弥,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倾慕于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从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辞不受。这便罢了,这些年间,他权势逼人,自不乏有士族愿抛开门户,主动提出和他联姻,他却一概以北伐不竟,无意成家的理由给拒了。但前两日,我派人见他,向他透了有意将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听他的口风,他却应了。” “什么?阿姐你已经对他说了?你怎不先告知于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惊。 相较于高洛神的失态,高雍容的神色却不见丝毫波澜。 或许,堂妹的反应,本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宫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引她坐于榻上,自己亦同坐于侧。 “阿弥,阿姐先前只为探听大司马的口风,故未告知于你。此刻唤你入宫,为的不就是和你商议吗?逸安与你,本是神仙眷侣,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五岁,正当女子一生大好年华,难道真要就此红颜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灵,必也不愿见你如此。李穆虽出身庶族,但时至今日,莫说是我高家和萧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门户能撼动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亲眼见过,他样貌才干,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说了。此事不妥!我是不会答应的!” 高洛神心乱如麻,打断了高雍容的劝辞。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起身,慢慢行到宫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转过身。 “阿弥,从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峤尚长公主,夫妇虽对爱女爱若珍宝,但感情并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 高雍容虽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岁,从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亲妹,无论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让高洛神挑选。 这些身外物,都还罢了。 高洛神八岁那年,外出游玩之际,不慎触了一窝马蜂,马蜂追蜇她的时候,高雍容不顾一切将她扑在身下,脱了自己衣物遮她头脸。待仆从驱散马蜂,二人被救出时,高洛神安然无恙,而高雍容却被蛰得不轻。回去之后,她面额肿胀,昏迷数日,若非后来求得良药,险些就此丧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会忘记? “阿姐,你胜似我的亲姐。我至今记得,八岁那年,你为救我,险些丧命。” 高雍容凝视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高洛神吓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弥,阿姐从未求你什么,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这些年间,声望如日中天,两年前又借许氏叛乱之机,诛杀对他多有掣肘的陆、朱等人,手段狠辣,无所不用极其。如今我大虞,已经无人能够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纵也就罢了,迟早,这天下,也会变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马应当不会如此……他若有心谋逆,两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儿了……” 高洛神喃喃说道。 虽是在劝解高雍容,但语气却带着犹疑。恐怕就连她自己,也是心存疑虑。 高雍容冷笑一声。 “阿弥,你平日深居简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测?他数次北伐,你以为他是一心想从胡虏手中为我大虞收复故地?不过是在聚拢人心,积聚声望罢了!元帝南渡以来,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声望,再行打压对手之事,这种行径,当年的许家、陆家,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做过?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时,叔父身居高位,名满天下,契机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对羯一战而立下的汗马功劳吗?” “大虞如今虽偏安江左,但萧氏国祚,却已延续两百年之久。两百年来,多少人觊觎皇位,企图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贵胄,或门阀士族,你可曾见到,有谁成事过?皇室血脉,上承于天,尊贵又岂容寻常人淆乱!”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隐隐透出傲色。 “何况这个李穆,出身寒门庶族,本不过一边鄙之地的伧荒武将,他如何不知,倘没有积出足够的声望和势力,贸然篡位,以他的出身和资历,如何能压服人心,坐得住这位子?” “那时他是自知声势未满。何况有许氏前车之鉴,这才没有立即行那篡位之事。否则平定许乱之后,他为何迫不及待,借故又诛杀了逸安从兄等诸多反对他的士族名士?还不是因为陆朱对他诸多掣肘?如今他又不顾朝臣反对,一意孤行,大张旗鼓,定要倾举国之力,以大虞国祚为赌,冒险再次北伐。我若所料没错,待他事成归来,便是我孤儿寡母的穷途末日了……” 高雍容双目渐渐泛红,泪光点点。 “阿弥,阿姐求你了,你就当是在助我一臂之力,答应了吧!” “阿姐……我便是嫁了他,又能为你做什么?” 半晌,高洛神低声问道,声含无力。 “他能扶登儿上位,便也能废了登儿自立为帝。废立不过全在他一念之间。阿姐想着,他既倾慕于你,你若嫁他,有了联姻之亲,加上借你之力从中转圜,日后李穆即便效仿许逆做出移鼎之事,我孤儿寡母,不定还能求个平安,安然终老此生,否则,他岂会容我母子?只怕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高洛神螓首低垂,身影如同凝固住了,一动不动。 高雍容注视着她,也未再开口说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声。 高洛神循声转头,见自己那个十岁的外甥萧珣,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从后殿一扇门中奔了出来,奔到她的面前,跪了下去。 “姨母若是不肯救我,登儿便不起来了!” 幼帝语带稚音,双手紧紧攀住她的衣角,睁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双眸一眨不眨。 *** 一个月后,隆元二年的暮春,为了李穆准备已久的北伐大事能如期发兵,高洛神几乎是在仓促之间,完成了和他的婚事。 无疑,这是一场全城关注的盛大婚礼。 一个是高门贵女,才貌无双。唯一一首流传出去的少女时与族中诸从兄弟共同进学时所作的怀古之诗,至今仍被坊间传抄。 一个是大司马,普通南朝人的心目中,代表着南人血气和无上荣光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冗长婚礼过后,高洛神一身嫁衣,独自坐在大司马府那间专为今夜而铺的洞房之中,静静等待着自己生命中第二个丈夫的到来。 第 3 章 李穆并没有让她等待多久。 他的到来,比她想象要快得多。 这是两年前她在宣城被他送走之后,两人第一次再次见面。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了。 那时候,或许是在江北备战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无暇顾及别的琐事。高洛神记忆里的李穆,披着染血战甲,留蓄寸许长的凌乱髯须,以致于遮挡住了他半张面颜。 淡淡血腥之气,眉下一双深沉眼眸,便是当时那个前来救城的兖州刺史留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但是今夜,面前的这个男子,却和高洛神印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着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带,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须不见了,脸上干干净净,两颌之侧,只泛出一层成年男子剃须后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颌线条清隽而瘦劲,双目炯炯,整个人显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陆柬之,或是高洛神所习惯的父兄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时,不但是建康年轻一辈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从军建业者。 他的手,执风流笔毫,亦执杀人之剑。 但,纵也投身军旅,军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却少了李穆的杀气。 和穿什么无关——这是唯有经历过尸山血海、蹈锋饮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里的一种令人不安的隐隐压迫之感。 他进来后,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视着她,既未开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颜皓齿,极是美丽。 从七年前柬之去后,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妆示人。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听到他发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声。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紧张无比。 她终于鼓足勇气,抬起了头,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对望了片刻后,她朝他,慢慢地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仿佛犹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动了一动,随之自己除了头冠,迈步走到她的身畔。 这种时令,若穿得单薄了,夜晚起风之时,高洛神偶还会觉得冷。 应是饮了酒的缘故,他却仿佛有些热,薄汗已然隐隐透出衣背。 “可要换衣?” 迟疑了下,高洛神低声问。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间那条束缚着他的腰带,手臂忽地一顿,停在了半空。 一只纤纤素手,已朝他腰间伸了过来,指尖搭在带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从床畔站起身,个头与他肩膀齐平。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对而立,被他衬得愈发娇小。 一双羽睫微颤。她垂下了眼眸,并未看向他。 不过短暂的迟疑过后,那只玉手,便为他解了扣带,将它从他身上轻轻除去。 他不动,只是微微低头,默默看着她继续为自己解衣,旋即顺从地转身,抬起双臂,方便于她。 外衣。中衣。当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湿了背的内衫亦半除之时,他感到身后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后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后感到那只手,抽离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转过了头,见她神色略僵,双眸视线定定地落于他的后背,仿佛见到了什么世上最为丑陋的东西。 “我可是令你厌惧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而僵涩。 在他后背之上,布了数道旧日战事里留下的伤痕,俱是不浅。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后的刀痕,伤口之烈,当初险曾要了他的命。如今虽已痊愈,但疤痕处,依旧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条青紫蜈蚣,看着极为狰狞。 高洛神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眼眸,片刻后,微微摇头。 “我在想,这里如今可还疼痛?” 她轻声问他。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并不见厌惧。而是吃惊过后,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软和怜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间霁散。 “早不痛了。” 他凝视着她,亦低低地道。语调极是轻柔,似在安抚于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取来一件干净内衫,见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壮上身,面庞不禁微热,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将衣衫递了过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带。 经此对话,二人之间起先的那种疏陌,仿佛渐渐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来也显得自然了许多。 “大司马……”她一顿,改口。 “……郎君从前曾救我于危难,我却一直不得机会向你言谢。此刻言谢,但愿为时不晚。” “你无事便好,何须言谢。”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红烛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来是如此温柔。 面前的这个男子,和传言里那个手段狠辣,排除异己,一切都是为了图谋篡位的大司马,实在不同。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到心头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亦不再开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间片刻前的那种短暂轻松消失了,气氛再次凝滞。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迟疑了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静默。 “我知你嫁我,并非出于甘愿。你不必顾虑。只要你不愿意,我是不会强迫你的。” 他又说道,语调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顿时生出了一种仿佛被人窥破了阴私的羞耻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便转过头,避开了,背对着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锦帐落了,二人并头,卧于枕上。 她闭着眼眸,双颊酡红。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试探着,轻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将军剑杀人无数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颤抖,以致数次无法解开罗带。 最后一次,终于叫他顺利解开衣带之时,那手却忽又被她的手给轻轻压住了。 “郎君,日后你会像许氏一样移鼎吗?”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偏过头,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涌的男子。 李穆和她对视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来。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会在这种时刻,如此贸贸然问出了这话。 话才出口,她便后悔了。 她仰于枕,望着侧畔那个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厉害。 良久,不闻他开口。 她闭目:“是我说错话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当初投军的初衷?” 他忽反问。 高洛神睁眸,见他转过了头,俯视着自己。 她睁大眼眸,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巡睃过她那张娇花面庞,笑了笑。 “我十岁那年,家中坞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战死,所幸得一忠心家卫的拼死护卫,我母得以带我死里逃生。我至今记得我母带我渡江之时的情景。北岸有追赶而至的胡兵在放乱箭,不时有人中箭落水,渔舟狭小,挤满了人,哭声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来的乡邻,在江中挣扎呼号,很快被浪卷走,不见了踪影。” “还在北地之时,他们无时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军队过来,盼望赶走胡虏,让他们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种自己的土地。盼了那么多年,大虞军队确曾来过,不过打了个转,便又走了,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如今,连最后能够容身的一块地方也没了!” “他们只想活下去。没有死于兵火,躲过了北人一路追杀,也没被身后乱箭射中。现在只要渡过这条江,就能抵达汉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个浪头打来,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 他顿了一顿。 “从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日后我若能出人头地,必要兴兵北伐,光复两都,让胡虏滚回自己的地界,让汉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之初衷,始终未改。”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述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来,英雄人物辈出,便是高门士族,亦不乏不能领军光复汉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为何明公数次北伐,皆功败垂成,无果而终?”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来。 “非我南人兵不勇,将不谋,而是门第阀阅,各怀心机,以门户之争为先,不愿你高氏因北伐伟功独家坐大,从后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萧姓皇室,恐也不愿明公北伐有成。萧室自南渡后,早安于江左。既无心故都,他又怎愿见到臣下功高震主,压过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头微锁,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贵,今日下嫁于我,自有你的所图。你既开口问我了,我不妨告诉你。往后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为止,我无不臣之心。” “但,”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 “凡有阻我北伐者,无论是谁,为我李穆之敌,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听他述说。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从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亲当年在世之时,生平最大夙愿,便是北定中原。他若还在世,必会支持你的。” 李穆凝视着他,眸底渐渐泛出一丝悦色。 “夫人……” “唤我阿弥吧,家人都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弥……” 李穆目光微动,低低地叹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收拢,最后将她小手,紧紧地包在了自己生满厚茧的滚烫掌心之中。 第 4 章 双手被他掌心如此紧紧包握,令高洛神心跳有些加快。 她不敢看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炽热目光,垂眸,忽想了起来,从他掌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下了床。 她走到桌边,端起酒壶,往那双静静置于桌上的镂着阴阳吉铭的盏中注酒。双双满盏,端起。在他的注目之下,一步一步地回到了他的面前,将那只镂有阳铭的玉盏,递给了他。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请饮此合卺之酒。” 她微微仰面,轻启朱唇,吐气如兰。 舒袖如云,素腕若玉,琼浆和玉手交相辉映,泛着醉人的葡萄夜光。 李穆凝视着她,眼眸深处,溢满了柔情。 他接过合卺盏,大掌牵了她的一手,引她坐回到床榻之侧,二人交臂,相互对望着,各自饮了杯中之酒。 饮毕,他放下杯盏,朝她粲然一笑。眉目英毅,神采奕奕。 锦帐再次落下。 感觉到那双唇轻轻碰触自己的耳垂,闭目之时,她的耳畔,忽似回旋起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柬之笑着,深情唤她“阿弥”时的情景。 她的身子,不禁微微发僵。 他似觉察到了她的异样,迟疑了下,抬头,放开了她。 “睡吧。” 他柔声道,替她轻轻拉高盖被,遮至脖颈,声音里不带半分的不悦。 高洛神闭眸片刻,又悄悄睁开,看向了他。 他闭着眼眸,安静地仰卧于她的身侧,呼吸沉稳,仿佛已是睡了过去。 但她知道,他并没睡着。 “为何对我如此好?” 她轻声,含含糊糊地问。 他睁眸,转脸,亦望向她。 烛火红光透帐而入,他眼眸深沉,微微闪着光芒。 …… 许多年前,京口有个自北方逃亡而来的流民少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看病,走投无路之下,以三十钱供驱策一年的代价,投身到当地一户张姓豪强的庄园去做僮仆,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干着各种脏活累活。 一年之后,当他可以离开之时,管事却诬陷他偷了主人的钱,要将他送官。倘他不愿去,便须签下终身卖身之契。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地这些豪强利用流民无根,为了以最低代价圈纳僮仆供庄园驱用所惯用的办法。 愤怒的少年将那管事打倒在地,随即便被蜂拥而上的仆役捉住,痛打一顿之后,铁钉钉穿了他的掌心。 他被钉在庄园门口路边的一根立柱之上,风吹日晒,杀鸡儆猴。 他的母亲卢氏闻讯赶来之际,他已被钉在道旁三天了,水米未进。嘴唇干得裂血,人也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得昏死了过去。 他在母亲的哭喊声中挣扎着醒来,看到瘦弱的母亲跪在不远外的庄园门口,不住地朝着那些家奴叩头,请求饶过她的儿子。 家奴却叉手讥笑。 他的母亲卢氏,本也是北方世族之女。萧室南渡之时,卢姓一族没有跟随,后再来到江东,已是迟了,在业已登顶的门阀士族的挤压之下,沦落成了寒门庶族,子弟晋升之途彻底断掉。这些年来,人丁分散,各奔前程,再没有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嫁了盱眙李氏的族中女子。 母亲不该遭到如此的羞辱。 他想叫自己的母亲起来,喉咙却哑得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一阵悦耳的铜铃之声。 对面远处的车道之上,不疾不徐地行来了一辆牛车。 犍牛壮硕,脖颈系了一只金黄色的铜铃,车厢前悬帷幔,车身金装漆画,车厢侧的望窗半开。驭人端坐车前,驾术精妙,牛车前后左右,步行随了两列护驾随从。 一望便知,这应是哪家豪门主人出行路过此地。 豪强庄园主人如此惩罚家奴的景象,或许在这里,已是见惯不怪。 牛车并没有停留,从钉着他手掌的那根柱子旁,走了过去。 空气里,留下一阵淡淡的花香。 “阿姊,他们太可怜了。你帮帮他们吧……” 忽然,一道女孩儿的声音,随风从牛车中飘出,隐隐传入了少年的耳中。 那声音宛若乳莺初啼,是这少年这一辈子所听过的最为动听的声音。 “我们只是路过,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另个听起来年岁较大的少女话声,接着传来。 “可是阿姊,他不像是坏人,真的好可怜……” “你就是心软。听阿姊的,不是我们的事,不要管……” 那女孩儿仿佛叹息了一声,满是同情和无奈。 少年勉力抬起脖颈,看向前方那辆牛车刚刚离去的方向。 车厢望窗的一个角落里,露出了半张小女孩儿正回望的面庞。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鹅黄衣衫,雪白皮肤,漆黑的头发,一双圆圆眼眸,生得漂亮极了,宛若一尊玉雪娃娃。 她的视线,此刻正投向自己,眼眸之中,充满了不忍和怜惜。 不过一个晃眼,一道帘幕便被放垂下来,女孩儿的脸,消失在了望窗之后。 “阿弥,你若不听话,我便告诉叔母,下次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牛车渐渐远去。 “求求你们了,先放下我儿子吧,再不放他,他会死的……他欠你们的钱,我一定想办法还……” 母亲还在那边,流泪磕头,苦苦地哀求着刁奴们,被其中一人,一脚踢在了心窝,倒在地上。 “你拿什么还?” 另一人打量,“粗是粗了些,打扮打扮,送去伺候人,应该还是有人看得上的!” 猥琐的狂笑声,夹着母亲的绝望哭泣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阿娘,你不要管我——” 少年目呲欲裂。 就在这一刻,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他怒吼一声,一个发力,竟生生地将自己那只被钉住的手掌从木桩上挣脱了下来。 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双目赤红,奔了过去,持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护在了自己母亲的身畔。 周围的人被惊呆了,反应了过来,怒气冲冲,围上来叫嚣着要打死他。 就在这时,那阵叮铃叮铃的铜铃之声又近了。 方才那辆已经去了牛车,竟又折返回来,停在了路边。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上前问究竟。 卢氏如见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那人便命放人。 刁奴们自然不肯,叫对方勿多管闲事,速速离开。 对方冷笑:“高公家的人要管的事,也是闲事吗?” 谁都知道,高公乃是时人对高氏家主的尊称。 刁奴们愣住了。 张家在京口虽是一霸,亦勉强可归入士族之流,但比起名满天下的高氏,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倘若牛车中的人,真是出自高家,自然不敢不从。 但是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虚张声势? 倘就这样轻易放走了人,日后消息传开,张家又如何在京口旁族面前挽回颜面? 刁奴们迟疑不决之时,车厢中传出一道少女的冰冷声音:“你们是张家之人?我阿叔在建康时,也有所耳闻。据说你们张家和京口官员勾结,借朝廷之名,私下增税,那些交不起的北归百姓,便叫你们圈走朝廷发放安置的田地。不但如此,连人也被迫卖作你张家庄园的僮仆!张家从中盈利几分,朝廷便损失几分!我本还不信,今日看来,事情竟是属实!京口本是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重镇,你张家不想着为朝廷分忧解难便罢了,竟还趁机从中渔利,压迫我大虞北归子民!再不放人归家,可知后果?” 少女年岁应该不大,声音却带了一种威严之感。 刁奴们再不敢怀疑,急忙放开了少年。 牛车再次启动,掉头朝前去了。 “阿姐,谢谢你呀——” 那女孩儿的娇稚嗓音,隐隐再次传出,已是带了几分欢喜。 “实是拿你没有办法。下次再不要这样了。天下之大,你哪里管得来这许多的事……” 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中,风中的花香和那女孩儿的娇软声音,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 那时候,那个被铁钉透掌钉在道旁的少年,又怎敢想象,有一天,卑贱如他,竟能娶到牛车里那个他曾惊鸿一瞥,冰雪玉人儿般的小女孩? …… 李穆微笑着,望向她的目光,变得愈发柔和了,忽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闭了闭目,试着捏拳,脸色骤然一变。 再次睁开眼眸之时,他的目光已经变得冰冷而阴森,隐着一种深深的,受伤般的痛苦和绝望。 “你在我的杯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字一字,厉声问道。 方才是今夜二人相处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里,她又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 难以想象,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李穆,于内闱之中,竟是如此温柔之人。 她被吓住了,更是吃惊,实是不明白,就在方才,他的笑容和望着她的的目光还叫她感到有些耳热,才不过一个眨眼,为何变得如此冰冷,甚至叫她害怕。 她呆呆地望着他布满煞气的一张苍白面容,双唇微张,不知该如何作答。 “郎君……你怎的了……可是哪里不适?” 她犹豫了下,试着朝他伸出了手,却被他一掌挥开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披着敞襟的衣裳,赤脚大步朝着门口的兵器架奔去,脚步却带着虚浮,仿佛醉了酒的人。 才奔出几步,李穆想了起来。 今夜大婚,兵器为凶,那架子被撤了出去。 “来人——” 他朝外厉声唤了一声,身形一个趔趄,肩膀一晃,身躯竟撞压在了近旁的凭几之上。 几上酒壶杯盏纷纷落地,发出碎裂之声。 高洛神终于意识到了情况不对,慌忙披衣下床,追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的臂膀。 “郎君,你怎的了?” 他没有回答,朝外又厉声吼了一句“来人”,随即再次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而去。 尚未走到门口,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 “大司马,不好了——” 门被人仓促推开,一个先前被派来侍奉高洛神的李府仆妇奔来,满脸的惊恐。 她尚未说完话,一声惨呼,一柄利剑从她后背贯胸而出,人便倒在门槛之上。 从小到大,高洛神何曾见过如此的景象?尖叫一声。 李穆面额触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滚而下。 一丝殷红的血线,正慢慢自他唇角沁了出来。 高洛神惊呆了。 此刻,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门外蜂拥而入,个个手持染血刀剑,转眼之间,便将李穆围在了中间。 喜烛跳跃,火光照亮了士兵身上的甲胄和刀剑,闪耀着猩红色的冰冷光芒。 高洛神终于回过了神。 “你们是谁的人?要干什么?” 她惊怒万分,厉声叱道,正要奔向李穆,看到门外又进来了两个男子。 “阿嫂!你莫怕!” 那个面若冠玉,手执长剑的青年男子,飞快奔到高洛神的身边,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强制从地上李穆的身畔拖开。 正是她从前的小郎,陆柬之的阿弟陆焕之。 陆柬之在世之时,陆焕之对这位大兄极为崇拜,爱屋及乌,对高洛神也十分敬重。陆柬之于七年前不幸死于征伐西蜀的战事后,高洛神始终以未亡人自居,陆焕之也一直叫她阿嫂,没有改口。 另个壮年男子,则是宗室新安王萧道承。 太康帝在逃难路上临终之前,他和李穆同被指为辅政。李穆掌握大权后,萧道承被迫迎合。今夜李穆迎娶高洛神,萧道承自然是座上宾。 就在看到陆焕之和萧道承的那一刻,电光火石之间,高洛神什么都明白了。 这二十多年来,她确实被父兄家人保护得极好。 但这并表示,她什么都不懂。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阿姊、宗室、陆氏的谋划而已。 借着一场示好般的联姻,解除了李穆的防卫。 而她,充当了那个以美色.诱人,将酒倒到毒杯里,送到李穆手中,再让他毫无防备喝下去的人。 前堂宾客,此刻还在痛饮欢庆,谁人可以想象,本当万千旖旎的内院洞房,竟上演了如此的阴谋诡计,刀光血影。 她浑身冰冷,双腿发软,人几乎站立不住。 被陆焕之持着,经过他的身边时,她看向俯曲在了地上的那个高大背影。 “阿嫂,快走!” 陆焕之显得激动异常,不停地催她。 一边是阿姊、夫族、皇室,一边是一个算上今夜也不过只和自己见过两面的陌生之人。 一切已是注定。 纵然她并不愿意,这一刻,什么也无法改变了。 她闭目,眼泪潸然而下,转过头,颤抖着,迈步就要随陆焕之离去时,斜旁里忽探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腕,手劲如此之大,攥得她脚腕碎裂般地疼痛。 高洛神慢慢低头,对上了地上李穆的两道目光。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头转向她,脸色苍白,面庞扭曲,眼底布满了爆裂的血丝。 一道猩红的血水,从他眼睛里顺着面庞蜿蜒流淌而下,染得他目光也仿佛变成了血色,那血色的阴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不动。 “不是……” 她摇头。 不是她。 可是才开口,话声却又颤抖着哽在了喉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剩双眸中的闪闪泪光。 “李穆,你杀我叔父,我和你誓不两立!今夜便是你的死期,受死吧!” 陆焕之咬牙切齿,举起手中之剑,朝李穆那只抓着高洛神脚腕的臂膀,砍了下去。 “不要!” 高洛神猛地闭目。 下一刻,她感到脚腕一松,伴随着噗的剑尖入肉之声,身畔有人倒了下去。 她瑟瑟发抖,泪流得更凶,终于睁开眼睛,僵住了。 她看到李穆竟支起了身体,单膝跪于地上。 他的一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从陆焕之手中夺来的长剑,手背爬满了暴凸的青筋,犹如就要绽肤迸裂。 鲜血沿着剑刃,一滴一滴地从剑尖上溅落。 而陆焕之,已经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的身体微微抽搐,圆睁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之际,神色之中,依然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心口位置,多了一道破口。 一剑穿心。 一团一团的血,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出。 血迅速地染红了他的衣裳,慢慢流到了地上。 高洛神再也支撑不住,软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宛如一个溺水之人。 李穆呕出大口大口的污血,随即抬头,以剑尖支地,撑着身体,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最后挺直肩背。 “我在此!要取我性命,来!” 他盯着前方萧道承,血眸闪闪,厉声喝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甲兵被他杀气震慑,举着手中刀剑,一时停住。 “杀了他!孤王重赏!” 萧道承嘶声。 甲兵们对望一眼,齐齐朝着李穆涌了上来。 李穆挥臂之处,一只戴着甲盔的头颅便被削落在地。 半空断颈喷出的血柱,如同漫天血雨,洒满一地。 “挡我者,死!” 李穆血目通红,手中执了滴血之剑,一步一步,朝前迈步。 甲兵们面如土色。 这些士兵,都是萧道承的心腹,为了确保今夜一击而中,精挑细选,无不是勇猛之辈。 但是他们面对的这个对手,却是曾经数次统领大虞军队北上征伐,令百万胡虏亦闻之色变的那个南朝战神。 纵然此刻他已如笼中之兽,折翼雄鹰,但被他那惊人的悍猛武力,更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凛凛神威所慑,他每前进一步,甲兵们便后退一步,竟无人再敢阻拦。 萧道承没有想到,中了烈毒的李穆,竟还神勇如斯。 他神色大变,转身要退,已是迟了,李穆向他后背,猛地掷出手中长剑。 长剑宛若箭簇,飞火流星般地追赶而至。 这一掷,似是凝聚了他最后的全部气力,剑身深深地插在了萧道承的后背,透胸而出,剑柄因了余力未消,半晌,依旧微微颤动。 萧道承扑倒在地。 一个甲兵终于回过神,狂叫一声,从后,一剑深深刺入李穆的后背。 李穆胸膛透剑,慢慢地转身,盯着那个袭击自己的甲兵,凝立。 周围仿佛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他前胸后背鲜血滴答滴答坠地发出的轻微响声。 一阵夜风吹入,红烛摇曳,他染满鲜血的面容,在烛火里半明半暗,宛若出自阿鼻地狱。 那甲兵和他对望片刻,渐渐面露恐惧之色。 “大司马,饶我……” 他松开了剑柄,一屁股跌坐在地,随即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李穆一个反手,拔出了插在后背的那柄染满自己鲜血的剑,一双血眸,鹰顾狼视,扫向四周剩余士兵。 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他,慢慢地后退。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转眼之间,争先恐后,奔出了屋。 到处是血。空荡荡的屋里,只剩地上几具横七竖八的尸身。 “锵”的一声,李穆掷剑在地。 他咽下了胸间不断涌至喉头的甜腥,缓缓转头,看向还坐在地上的高洛神。 她的脸色,已经白得如同死人了,睁大一双美丽却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地走回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人之遥的面前。 两人便如此,望着对方。 她流泪,他流血。 血不停地从他七窍淌下,他的身体渐渐摇晃。 忽然,整个身躯,宛如一座崩塌了的山峰,轰然倒下,压在了她的身上。 高洛神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后仰,倒在了地上。 她的鼻息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那是他的血的味道。 她感到一双冰冷的,潮湿的大手,摸索着,来到了她修长而光滑的脖颈之上,最后捏住了她的后颈骨,爱抚般地摩挲了下,随即猛地发力。 一阵钻心的疼痛。 只要他再稍稍发力,她的细弱脖颈,便会如同芦苇般断折了。 她闭目,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未到来。 那双手,竟渐渐松了气力。 有什么滚烫的,仿佛雨点般的湿润,一滴一滴,溅落在她面庞之上。 她慢慢地睁眼。泪眼朦胧中,看到他那张面庞,停在了距离自己不过半肘的额头上方。 他死死地盯着她,表情僵硬,眼中淌出的血,滴溅在她面额之上。 “大司马,放开阿妹!” 仿佛不过短暂的片刻,又仿佛已经过了很久,洞房的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焦急万分的喝声。 高洛神的堂兄高胤也赶到了。 李穆充耳未闻,双手依旧那样搭在她的脖颈之上,定定地看着她。只是,眼中最后一缕生息,渐渐湮灭,直到彻底消失。 他的头,忽软软地压了下来,额轻贴于她面庞,再也没有动过。 而那血眸,始终睁着,未曾闭合。 …… 曾已一己之力撑起半边巍巍天下的南朝传奇战神李穆,便如此死在了他的洞房之夜。 他的亲信,当夜大半醉酒,全部都被剪除。 而他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消息,是在半个月后,才发了出去的。 外人只道天妒英才,谈及他经营多年的北伐大业功败垂成,无不扼腕叹息。 高太后带着幼帝,亲自为他祭奠,追封荣衔,身后之事,荣哀至极。 高洛神大病了一场。 她已知道,是高太后派来她身边协理嫁事的一个老嬷,在洞房夜时,暗中将那只雄杯涂了一层鹤顶。无臭无味,遇水即溶。 事后,高太后前来探望,对她说,李穆平日防范极严,若要除他,必一击而中,否则必遭反噬,无异于自寻死路。 以此种方法除他,她亦是无奈。 至于事先未曾告知,是怕她知情后,言行有异,以李穆之审慎,恐引他怀疑,到时非但不能除他,反而引祸上身。 高太后说,她之所以下定如此决心,并非全是为了登儿,亦是为了高家。 倘若日后他篡位称帝,他如何会善待士族门户?今日之陆、朱,便是明证。 高太后解释之时,高洛神始终闭着眼眸,神色冷漠。 待高太后解释完毕,她慢慢睁开眼睛,冷冷一笑。 “阿姊,宁叫汉家永失北地,也不可叫萧室失了这一隅偏安天下,这才是你的所想吧?” 高太后面露微赧,沉默不语。 “愿我大虞国祚延绵,能如你所盼,如此,我也算是还了从前你对我的情分。” 她凝视着高太后,说道。 …… 高洛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包围着。 倘还有来生,那男子亦记得前尘旧事,再见面时,该将如何? 胸中最后一口气,随了这一闪而过的最后一念,逸去了。 她随春江潮水,慢慢地沉入了漆黑无边的世界。 第 5 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洛神坐在牛车里,出城去往白鹭洲。 管事阿七叔带着几个家人,前后左右,仔细护了牛车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驭人特意驱着竞行,否则平日,牛车行进速度舒缓,人坐车上,较之马车要平缓许多,更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的青睐。这也是为何如今牛车盛行,建康城里罕见骑马之人的缘故。 但即便这样,阿七叔还是小心翼翼,命驭人驱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两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来,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软地,当时虽晕厥了过去,但很快苏醒,并无大碍,连皮肉也没擦伤。 但也吓得阿七叔不轻。 故今日,拗不过洛神要出来,路上自然万分谨慎,唯恐她又有个闪失。 当时摔了醒来后,洛神觉得脑瓜子有点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脑袋里突然塞了团浆糊进去,模模糊糊,记得做了个什么梦。 可是任她怎么想,又想不起来。 就好像在一片满是迷雾的林子里迷路了的感觉,很是烦人。 当时她捧着脑壳,想了片刻后,就撒开不管了。 因为比起这个小意外,她还有更烦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颈上的那枚金黄色的铜铃,随了牛车前行,一路发出悦耳的叮当叮当之声,仿佛在提醒着她,车厢外春光烂漫,正当行乐。 洛神根本没有这个心情。 她愁眉苦脸,一只略带肉肉的玉白小手撑着小巧漂亮的下巴颏,支肘于望窗之上,渐渐地出起了神。 记得去年这时节,为了庆贺自己年满十五,母亲还在白鹭别庄里,为她举办了一场曲水流觞。 当日,整个建康城里士族门第的闺中少女几乎全部到来。 连数年前已嫁作东阳王妃的阿姊,也特意从东阳郡赶了回来,为的就是庆贺她的及笄之礼——女孩儿一生中被视为仅次于婚礼的最重要的一个仪式。 清流萦绕,临溪濯足,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当日纵情嬉乐的一幕,历历在目,犹如昨日。 只是没过多久,周围的事情,便一桩一桩地令人愁烦了起来。 先是有消息来,北方羯胡当政的夏国虎视眈眈,正厉兵秣马,意图南下吞并江南。从去年下半年起,身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带着堂兄高胤北上广陵,募兵备战。 南北战事,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祸不单行。这种时候,宗室临川王又在去年秋叛变。叛军一度攻占了整个赣水流域。 外戚许家,当今许皇后的父亲许泌,领命前去平叛。 平叛进行得并不十分顺利,陆陆续续,至今已经打了快半年了。 这些还没完。位于最西南的交州,也跟着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于大虞的林邑国,王室内部发生动荡,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兴平帝求助。 属国生乱,作为宗主国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兴平帝便派了一支军队过去,帮助林邑王恢复秩序。 那支军队,到现在也还没回来。 兴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个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时生乱。父亲身为中书令,掌宰相之职,坐镇中枢,佐理朝政,统筹调度,应对三方,劳心劳力,辛劳程度,可想而知。 已经不止一次,洛神见到父亲书房里的灯火亮至深夜。有时甚至和衣在书房里草草过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会。 她心疼极了,可是又没有办法,心里只盼望着,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可恶战事,能早点过去。 她盼着父亲能轻松些。像她小时候记忆里那样,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饮酒闲谈。他大袖高履,潇洒飘逸,高氏风流,天下尽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为朝事所累。 已经多久,洛神没有见到父亲展颜舒心笑过了? 这也是为何,前两日摔了后,她执意不让下人告诉父亲的缘故。免得他多挂虑。 “小娘子,渡头到了。” 阿七叔的声音响了起来。 车门被打开,阿七叔的慈爱笑脸出现在了车门口。 洛神这才惊觉,牛车已经停下。 阿七叔亲自为她放好踩脚的小杌子。 同行的两个侍女琼树和樱桃,不待吩咐,立刻过来。 琼树扶着洛神。 樱桃蹲下,扶着小杌子。 其实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车。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脚,她也能稳稳当当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何况前两日,她刚从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这样,被琼树和樱桃一上一下,伺着下了车。 渡口已经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着白鹭洲而去。 白鹭洲位于城西江渚之中,从渡口进去,中间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会聚来很多白鹭,故这般得名。 洛神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这几年一直长居于白鹭洲的白鹭别庄里,不大进城。 别庄是先帝赐给她的一处宅第。洛神的皇帝舅舅登基后,因为和长姊感情亲笃,又赐了许多珍宝,内里装饰得极尽奢华。 洛神这趟过来,就是去看母亲。 她站在船头,迎风眺望着前方白鹭洲的方向。 今天江上风有些大,驶离渡口之后,船摇晃得有些厉害。 阿七叔跟在她的边上,跟得牢牢,仿佛她还是个三岁小孩,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里一样,嘴里不停念叨,非要洛神回到船舱里去。 洛神叹了口气,乖乖进了船舱。 船抵达白鹭洲,洛神乘着抬舆到了别庄,母亲却不在。 仆从说她去了附近的紫云观。 时下道教盛行,民间盛行天师教。士族皇族中人,也不乏信众。 譬如陆家柬之兄弟,人人名后缀了“之”字,便是因为柬之的父亲陆光奉道的缘故。 紫云观是皇家敕建女观。观主了尘子五十多岁了,据说炼丹有道,看起来才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也会下棋赋诗。母亲久居洲上,时常去观中和了尘子下棋论道。 洛神只好又转去紫云观。 路不远,很快到了。 萧永嘉正和了尘子在下棋,听到女儿来了,忙起身出来。 了尘子在一旁随着,见到洛神,甩了下手中的拂尘,笑眯眯地向她合十行礼,十分殷勤。 不知道为什么,洛神就是不喜欢这个白面老道姑。 反正这天下,连见了皇帝舅舅,她都不用行礼,自然更不用理会自己讨厌的人。 她没理睬老道姑,只扑到了萧永嘉的怀里:“阿娘,女儿前两日摔了!” 萧永嘉比洛神父亲高峤小了五岁,二十岁的时候生了洛神,今年三十六岁了,但看起来还非常年轻。 一身飘逸道袍,更衬得她异样的美貌。和洛神站一起,说她是年长些的姐姐,恐怕也是有人相信的。 尤其是和年不过四十便两鬓生霜的父亲相比,母亲的年轻和美丽,总会让洛神不自觉地同情起父亲——虽然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母亲会和父亲决裂到这样的地步,公然长年分居,不肯回城,以致于全建康城的人都在背后笑话父亲,说相公惧内。 这大概也是父亲这一辈子,唯一能被人在后背取笑嚼舌的地方了。 萧永嘉对丈夫不闻不问,但对女儿,却是极其疼爱,闻言吃了一惊,急忙抱住她:“可还好?摔到了哪里?怎不派人告诉我?” 洛神道:“女儿摔得很重,今日头还疼得厉害。就是怕母亲担心,才不叫人告诉你的。” 萧永嘉急忙扶着洛神出了道观,母女同乘一舆回别庄,叫了高七仔细问当时情况,知无大碍,这才放心。只是又狠狠骂了一顿女儿的贴身侍女琼树和樱桃。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认错。 洛神一时没想到母亲会迁怒侍女,赶紧打断,两只肉肉小手拽住她宽大的道袍袖子,身子扭啊扭:“下回我会小心。阿娘,女儿想你了。” 萧永嘉这才作罢,骂退了面如土色的琼树和樱桃,疼爱地摸了摸她被江风吹得有些泛凉的脸蛋:“阿娘也想你了,正想叫人接你来。恰好你来了,多陪阿娘几日,不要回城了。” “阿娘,我也想在这里陪你。但怕是不便。阿耶(父亲的昵称)这些日生了病……” 她觑着母亲的脸色。 “……到处又不太平,他日夜操劳,时常眠于书房。我怕阿耶这样下去,身体要吃不消。我劝阿耶,可是阿耶不听我的……” 萧永嘉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瞥了女儿一眼:“你又想哄我回去?老东西自己不顾死活,和我有何干系?我回去了,他便会好?” “阿耶不是老东西……” 洛神嘟嘴,不满地小声嘀咕。 萧永嘉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眼,偏着呢!你要是来看阿娘,阿娘欢喜得很。要是来哄阿娘回去的,别想了!他就是病死了,也和我无干!” 洛神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地扭着垂下的一根腰带,贝齿紧紧咬住唇瓣,望着萧永嘉一语不发,眼眶渐渐泛红。 阿菊见状,心疼不已,急忙过来。 “长公主,相公既病着,最近事又多,怕是照顾不周小娘子了。不如我回去,服侍小娘子几日,长公主以为如何?” 阿菊是萧永嘉身边的阿嬷,洛神小时候,没少得到她的照看。 听她如此说,委屈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阿菊愈发心疼,给她擦泪。 洛神干脆把脸埋进她怀里。 萧永嘉睨了女儿背影一眼,神色稍缓:“也好。阿菊你随她回吧,代我照顾她几日。” 阿菊忙应下,低声哄着洛神。 洛神离开白鹭洲时,眼圈还带了点红,直到傍晚回了城中,看起来才恢复如初。快到府邸前,想了起来。 “阿嬷,见了我阿耶,你就说是阿娘知道他生病,特意叫你回来代她照顾他的。” 阿菊点头:“不消小娘子提醒,我也知道的。” 洛神看向阿菊:“阿嬷,我听说以前,是阿娘自己要嫁阿耶的。可是阿娘现在又狠心不理阿耶。你知道为何吗?” 阿菊最怕洛神问这个,含含糊糊:“我也不晓得呢——” 洛神叹了一口气:“阿嬷,要是阿娘肯和阿耶好起来,那该多好……” 阿菊口中嗯嗯,心里却暗叹了一口气。 夫妻关起门的那点事,哪个吃了委屈,哪个硬着心肠,旁人只看表面,哪里又知内里?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第 6 章 高家距离台城不远,进西城门,过御街,就在皇城南的朱雀门附近。 高峤今日回得比平常早,但家门前,也停了数辆访客车舆。 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进书房。见父亲已换了青袍纶巾,坐于案后,正低头执笔,不时咳嗽两声。 父亲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轻之时,面若美玉,剑眉凤目,年长些,留一把飘逸的黑须,其翩翩风度,令人过目难忘。 洛神听说从前有一回,父亲外出体察民情。至阳曲县,得知县里的许多农妇趁农闲时织出待售的夏褐布因当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机压价,农妇仿徨无计,当时便购了一匹。回城后,裁为宽裳,穿了坐于无盖牛车之中,招摇过市,飘飘洒洒。路人皆以为美,十分羡慕,男子不论士庶,纷纷效仿,没几天,原本无人问津的夏褐布便无处可买,价钱飞涨,阳曲县褐布遂一举脱销。 所谓的名士风流,在他身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这几年,父亲消瘦了不少,鬓边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发,但纵然如此,也依旧月明风清,气度不俗。 洛神唤了声阿耶,来到高峤的身边,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从去年国事纷乱之后,留意到父亲劳神焦思,在父亲面前,她便总是尽量做出大人的模样。 “阿耶,可有要我帮你之事?” 高峤以中书令掌宰相职。台城的衙署里,自有掾属文书协事。但这一年来,因国事纷扰,战事频频,旰食之劳,已是常态。为方便,家中书房亦辟作议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书房,人来时回避,人去后,常来这里伴着父亲。 高峤笑道:“今日阿耶这里无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里。” 洛神说完,偷偷留意父亲的神色,见他的那只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怎不多住几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听闻你生病,就催我回了,还叫我听话,要好生伴着阿耶。” 洛神一脸正色地胡说八道。 高峤不语。 “阿娘还特意打发菊阿嬷和我一道回城,就是为了照顾阿耶的身体,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嬷方才本想来拜阿耶,只是见你跟前有人,不便过来,便先去给阿耶熬药了。阿耶不信的话,等阿嬷来了,自己问她!” 高峤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紧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还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让菊阿嬷回来照顾你的!阿娘自己应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点急,双手搭于案,直起了身子。 高峤微咳一声。 “好……好……,等这阵子事情过去了再说……” “阿耶,你要记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软。你若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随你回,我便哭给她看!她总会被我哭心软的!” 不自觉间,她方才隐起来的小女儿态,便又在父亲面前流露了出来。 高峤苦笑。 对这唯一的女儿,他实是疼爱得入了骨子里,只想叫她一生安乐,无忧无虑。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几声,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弥,交州那边,今日传来了个好消息。林邑国变乱已定,再过些时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国内乱,朝廷派去领兵助林邑王平乱之人,便是陆柬之。 高陆两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后,又同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侨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陆家女儿陆脩容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闺中密友,与陆脩容的长兄陆柬之亦自小相识。 陆柬之不但被陆家人视为年轻一辈里的家族继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从懂事起,就知道两家有意联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将陆柬之视为她后半生的最好依靠。陆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备。 去年她行过及笄礼后,两家就有意议亲了。 倘若不是后来突发的北方战讯和临川王叛乱,此时两家应该已经订下了婚事。 洛神从小就随陆脩容唤陆柬之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里就觉暖暖的。 日后便是嫁到了陆家,对于她来说,也犹如换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边还是那些她从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随着渐渐长大,原本无忧无虑的她,也开始知人事了。 她开始为父母之事愁烦,这半年多来,也一直记挂着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陆柬之,心里一直盼着战事能早些结束,他们早日平安回来。 忽然听到这个消息,其中一桩挂念终于落地,洛神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陆家商议婚事,可好?” 高峤逗着女儿。 “阿耶!我不嫁!” 洛神脸庞红了,满是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高峤望着她,笑而不语。 洛神脸更红了。 “不和阿耶说了!我瞧瞧菊阿嬷的药去!” 她从坐榻飞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峤含笑望着女儿离去的那抹纤纤背影。 心底里,虽很是不舍让女儿出嫁,但迟早总会有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在身边的。 好在陆柬之无论是人品、样貌,亦或才干,皆无可挑剔。 把女儿的后半生交托给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还带余热,才行至书房门口,迎面就见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历练老道,平日罕见这般失态的模样,人还没到门口,便高声喊道:“相公,不好了!许司徒方才急使人传信,六郎出事了!” 一边说着,人已奔了进来,将信递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对洛神堂弟高桓的称呼。 洛神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回过头,见父亲已从坐榻迅速起身,接过信,拆开扫了一眼,脸色随之大变。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问。见父亲沉默不语,立刻折回,从他手中夺过了信。 信是当朝许皇后的长兄,司徒许泌的亲笔所书。 许泌信中说,自己从去年为朝廷领兵平叛以来,竭诚尽节,幸不辱命,临川王叛军如今一路败退,已退守至庐陵,负隅顽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大好之际,出了一桩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军暗中集结,重兵压上,突袭了原本已被朝廷军夺回的安城郡。 当时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发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围之时,不幸被叛军所俘。 临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挟,称要以豫章城换命。倘若不予,便拿他临阵祭旗,以壮军威。 许泌在信中向高峤流涕谢罪,称自己有负高峤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价。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张,特意送来急报,请高峤予以定夺。 洛神惊呆,信从手中脱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岁,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独子。高峤将这个侄儿视为亲子般教养。他和洛神一道长大,两人感情极好。 建康年轻一辈的士族子弟,多涂脂抹粉,四体不勤,不少人连骑马都害怕,更少有自愿从军者。 高桓却与众不同,从小讲武,梦想以军功建功立业。去年北方战讯传来,洛神叔父高允带着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广陵筹军备战之时,他也要求同去。高峤以他年岁尚小为由,不许他过江,当时强行留下了他。 不想随后,又爆发了临川王叛乱。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扬的临行书,竟不辞而别,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许泌,请求参战平乱。 许泌当时来信告知高峤,称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执意不回建康。 高峤无可奈何,当时只得拜请许泌对他看顾着些。许泌亦应允,道遣他于后方督运粮草。 万万没有想到,今日竟会发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亲,见他眉头紧锁,立在那里,身影凝重。 这一年来,因时常在书房帮父亲做一些文书之事,她渐渐也知道了些临川战事的情况。 临川王筹谋多年,叛乱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赣水、旴水的交汇之地,且北扼鱼米之地的鄱阳,如同一个天然粮库。 正是因为占据了豫章,叛军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屡屡不顺。历经数次鏖战,将士伤亡惨重,终于才在数月之前,从叛军手中夺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冲了上去,紧紧地攥住父亲的衣袖,颤声哀求。 族中数位叔伯闻讯赶来。 这一夜,父亲书房中的灯火,彻夜未熄。 激烈的争论之声,不时隐隐从里传出。 洛神彻夜未眠。 四更之时,天色依旧漆黑,她来到了父亲的书房之前。 叔伯们都已离去,书房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灯火,伴着父亲癯瘦的身影。 他立于轩窗之前,背影一动不动,沉重无比,连洛神靠近,也浑然未觉。 “阿耶……” 洛神颤声叫他。 半晌,父亲慢慢回过了头,双目布满血丝,面庞憔悴,神色惨淡。 才一夜过去,看起来便苍老了许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泪流满面。 她已知道了父亲的最后决定。 …… 西南林邑局势虽告稳定,但朝廷面临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 据江北探子传来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势在必得,传言大军有百万之众。 而大虞,穷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万之兵。 三十万兵马,就需三倍的百万民夫供给。 而度支尚书上报,大虞的国帑,如今只够勉力支撑北方,朝廷必须尽快结束叛乱,以集中全力应对来自北方的这场关乎国运的大战。 …… “阿弥,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没有办法。倘豫章再失,内乱迟迟不平,夏人一旦压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难以支撑……” 高峤嗓音沙哑,目中蕴泪,一遍遍地向女儿解释着自己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无情。 她只恨这天下的不太平,为何战事总是此起彼伏,没有太平的一天。 因为战事,国弱民贫,父亲疲于应对,心力交瘁,终日不见欢颜。 因为战事,滋养了像阿弟这样梦想建功立业的年轻士族子弟的梦想和野心。 也是因为战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何为亲人死别。 她哭得不能自己,终于筋疲力尽,在父亲的怀里昏睡了过去,次日醒来,人便头痛脑热,无法起身。 洛神彻夜难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连已经数年没有回城的萧永嘉,也闻讯赶了回来,在旁日夜照顾着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时,被再次传来的一个消息给震动了。 阿弟获救了! 临阵之时,一个军中的低级武官,竟单枪匹马,闯入临川王的阵前,如入无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个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第 7 章 丹阳郡城位于皇城建康之南,两地距离不到百里。城池虽小,五脏俱全,作为建康皇城的南拱卫,平日便有士兵驻扎,加上时有来自建康的大人物走动,这里民众的消息,向来要比别地灵通。 这一年的四月初,这日,丹阳郡城城门大开,城门附近热闹得堪比集市。民众早早便挤在城门外两旁的道上,一边翘首张望着南向的远方,一边热烈地议论个不停。 前些时日,消息传来,持续了大半年的临川王叛乱终于被平定了。最后一战,临川王不敌,被迫退守城中,城门被攻破后,临川王骑马逃走,中箭跌落马下,追兵围上,乱刀将他刺死。其余附逆,亦悉数被杀。动荡了大半年的赣水流域,终于得以恢复安宁。 江南百姓,如今人人都知江北局势紧张,敌强我弱,战事随时可能爆发。丹阳郡城茶铺酒肆里每日坐着的那些闲人,议论最多的,便是羯胡如何如何凶残。据从前北方逃过来的人讲,红发獠牙,状如厉鬼,至于生啖人肉,更是家常便饭。说的多了,未免人人自危,连夜间小儿啼哭,父母也拿胡人吓唬。提及如今正在江北广陵募兵备战的高氏,人人称赞。提及趁乱造反的临川王,个个咬牙切齿。毕竟,国运已然艰难,若再因临川王叛乱雪上加霜,朝廷无力应对江北,到时万一真让羯獠渡江南下了,遭殃的依旧是平头百姓。故得知这消息时,人人都是松了一口气。 今日国舅许司徒领着军队抵达丹阳,高相公也会从建康赶来,亲自迎犒有功将士。 这样的机会,平日实在难得一见,民众早早都来这里等着,除了瞻仰军威,也是想亲眼看一看传说中的大虞宰相的风范。 日头渐渐升高之时,城门附近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众人纷纷仰头望去,见城墙上方的城楼之上,除了站着先前那一排手执戈戟的甲兵,此刻又多出了几道人影,都是朝廷官员的模样。 中间一位中年男子,头戴进贤乌冠,身着绛纱官服,面洁若玉,凤目微扬,目光湛然若神,似正眺望远方,颌下那把乌黑美髯,随风轻轻飘动,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 “高相公到了!” 路上有人惊呼。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便都知了,方才登上城头的这位中年男子,正是名满天下的高氏宰相。果然名不虚传,风度超然,群情立刻激动,路人纷纷涌了过来,想要靠得近些,好瞧得更清楚。 城门之下,起了一阵骚动。 “大军到了!大军到了!” 就在这时,城门对面的路上,一溜烟地跑来了几个人,口中大声喊着。 众人愈发兴奋,又纷纷回头,争相张望。果然,没片刻功夫,见远处道路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支队伍的影子,前头旌旗飘扬。 正是国舅许泌,领着平叛有功的将士行军抵达了。 一片欢呼声中,高峤面露喜色,迅速下了城头,舍马步行,出城门,朝着对面道上正行来的那支大军,疾步迎了上去。 队伍到来的当先正中,是匹黄骠骏马。上头骑乘了一个全副披挂的黄须之人,身侧两旁,跟随着参军、副将,仪仗齐备,神威凛凛,一路过来,见百姓夹道欢迎,目中隐隐露出得色。 他远远便看见高峤领了一众建康官员步行相迎,却故意放慢了马速,等两头相距不过数丈之远,这才纵马过去,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对着高峤就要下拜:“景深将贤侄托付给我,我却负了所托,险些折了贤侄!全是我之过错!倘贤侄有失,我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高峤怎会要他拜了自己,笑声中,上前便将那人一把托起。 “许兄怎出此言?生死有命,本非人力所能及,何况置身凶战?怪我不曾为许兄考虑周到。许兄平叛竭虑之际,尚要为我那鲁钝侄儿分心,更令许兄陷于两难境地!愧煞了我才是!” 那黄须之人,便是出身于当朝三大侨姓士族之一许氏的许泌,当今许皇后的长兄。 “景深不怪,便是我的大幸!” 许泌执了高峤之手,极是亲热。 他近旁的几名随军将军,除去一个黑面络腮胡的汉子,其余都是士族出身,皆知高峤,纷纷下马,向他见礼。 高峤心情畅快,一一慰劳。 旁观民众,亦听不清说了什么,远远只看见高相公和许国舅把手谈笑,将相相和,未免群情激动,道旁再次发出一阵欢呼。 高峤慰问完毕,心中毕竟一直记挂着那事,便道:“我那愚钝侄儿,此次侥幸得以回来,听闻是被你军中一名为李穆之人于阵前所救。此人今日可随军回了?” 许泌笑道:“自然!”看向身边的那个黑面壮汉。 壮汉早听闻高峤之名,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急忙上前,对着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末将杨宣,见过相公。李穆乃末将帐下一别部司马。末将这就将他唤来拜见相公!”说着急匆匆而去。 高峤望向前方。没片刻,见杨宣领了一人回来,近旁士兵,看向那人的目光,皆带敬佩之色,主动纷纷让道,知那人应当便是李穆了。 他定睛看去,不禁感到有些意外。 别部司马在军中,虽只是个五品的低级武官,所属私兵,往往也不过数百。但和投身军营的士族子弟不同,士族子弟,往往投军之初,便可获封都尉、乃至中郎将这种四品之上的官衔,但普通士卒,想要以军功晋升到能够拥有私兵的五品别部司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峤从前带兵之时,所知的别部司马,最年少的,往往也年近三十。 但是面前这个随了杨宣而来的军官,看起来却还非常的年轻,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剑眉星目,一身英武,步伐沉矫,正行了过来。 他的身边,同行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美而秀,分明一看就是出身高门的小公子,却身着兵甲,两个肩膀,被那宽甲衬得愈显单薄。正是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的侄儿高桓。 高峤看着那个渐渐走近的年轻武官,起先惊讶,转念想到他于阵前单枪匹马救回侄儿的一幕,困惑顿消。 倘若没有超乎寻常的胆色、武功,乃至于杀气,阵前两相对峙的情况之下,他又怎可能凭了一己之力闯入敌阵,横扫八方? 既有如此过人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晋升到别部司马之职,理所当然。 “伯父!” 高桓一路兴高采烈,跟过来时,不时和身旁那年轻武官说着什么话。倒是那武官,显得有些沉默,并没怎么应答。他也不在意。忽看见高峤,眼前一亮,飞奔而来。等到了近前,见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半句话也无,有些讪讪,慢慢低下了头,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杨宣领人到了近前。 年轻武官向高峤行军礼,单膝下跪,气息沉稳:“别部司马李穆,拜见相公!” 高峤面上含笑,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声免礼,随即上前,亲自虚扶他起了身,笑道:“你于阵前只身杀入敌阵,救下了我的侄儿,如此万夫不挡之勇,便是古之孟贲、夏育,恐也不敢一争!我极是感激。我听闻你祖上乃盱眙李氏。我高氏与你父祖虽无深交,但你父祖当年英烈事迹,我人在江南,也是有所耳闻,极是敬重。” 高峤当众如此褒扬,话语中,丝毫不加掩饰自己对这身为李氏后裔的年轻武官的欣赏和喜爱之情。 “相公谬赞卑职,卑职不敢当。卑职亦代先尊谢过相公。” 别部司马之职,离级别最低的将级官职中郎将还差了好几个等级,故这年轻武官在高峤面前自称卑职。 他这一句回话,看似平平,暗却颇有讲究。 谦辞高峤对自己的称赞,但对于父祖之事,显是十分敬重,不予埋没。 明耳之人,皆能体察。 高峤更是欣赏,点头道:“你是许司徒之人,军阶晋升,皆出于司徒。以你之能,料司徒亦慧眼识珠,我便不加多事了。除此之外,你要何等封赏,尽管向我道来!” 他说完,看向一旁的许泌:“许兄,李穆于我高氏有大恩,我稍加赏赐,你不会怪我夺了你的风头吧?” 许泌哈哈大笑:“怎敢?愚兄亦是万幸,帐下有如此能人,今日方得以叫我能够面见于你。” 他转向李穆:“相公如此开口了,机会千载难得。你还要何等赏赐,开口便是!” 周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满含羡慕的目光,投向那名为李穆的年轻武官。 “卑职目下别无所求,谢过相公美意。” 那年轻武官应道。 周围人无不惊讶。 杨宣有些发急,在一旁悄悄朝他使眼色。 不止杨宣,一旁高桓亦是不解,似要忍不住开口,看了眼自己的伯父,又闭上了嘴,眼睛里却露出困惑之色。 李穆却仿佛浑然未觉,神色如常。 高峤一愣,随即笑道:“论功行赏,本就是军中规矩,否则,何以激励将士蹈刃奋进?以你对我高氏之功,今日无论你所求为何,皆为你之应得。我必是要赏你的!你有何求,告我便是,不必羞于启齿!” 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杨宣飞快地咳了几声。 李穆沉默了片刻,抬眸,对上高峤含笑的两道目光:“相公上命,卑职不敢不应。只是今日,卑职确无所需。若相公不怪,可否留后再赏?日后,卑职若有所求,必斗胆求于相公。” 高峤再次一愣,随即颔首,抚须道:“也好!日后倘若你有所求,尽管开口!” 李穆再次单膝下跪,郑重行了一礼。 “多谢相公,卑职谨记在心。想到了,必求于相公,还望相公到时应允。” 他沉声说道,语气恭敬。 高峤心情畅快,朗声笑道:“自然!日后无论何事,但凡你开了口,我必应允!” 第 8 章 当夜在丹阳郡城外,大军就地扎营犒赏。军中杀猪宰羊,酒水不禁,处处火杖通红,呼喝划拳之声,伴着欢声笑语,响彻辕门内外。 “喝!” “咱们拼死在前,他们连叛军的脸都未曾见着,每次功劳最大的,却是他们那些人!” “李别部,兄弟们轮个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火杖裹着桐油,烧得啪啪作响。跳跃的熊熊火光,映着一张张泛出酒气的赤红面孔。 一群军中低级军官和兵卒正围着李穆,争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带着愤愤不平。 每战逢胜,军中论功封赏,这是惯例。 此前一战,临川王自知已无退路,宛若最后的困兽之斗,愈发负隅顽抗。 他的手下,依旧还有两万经营多年的兵马,且占据地利之便。 倘若当时不是李穆一骑如电,神兵天降般杀入敌阵,带回了本要成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彻底打乱临川王阵脚,又令朝廷军士气大作,抓住机会,趁对方来不及结阵便发动猛攻,叛军斗志瓦解,兵败如山倒,原本,这将会是一场浴血鏖战。 不到最后,谁也不敢断定胜负结果。 那日,那片一望无际的古野战场地里,两军对阵之间,他执坚披锐,以一柄长刀,一面铁盾,硬生生撕开前方的血肉人墙,令马蹄踏着尸身前行,教敌军破胆丧魂,退避三舍,以致于最后竟无人敢挡,只能骇然看着他在身后弩.箭的追逐之下,于千军万马之中,带回了高桓。 但凡当日亲眼目睹过这一幕的人,哪怕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此刻想起,依旧令人热血沸腾。 李穆虽不过一别部司马,年纪也轻,但从军已是多年,生逢乱世,天下战乱,说身经百战,毫不夸张。 从初投军时最底层的士卒坐起,到伍长、什长、百人将,直到两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纪,便晋升为能够拥有私兵营的别部司马,靠的,就是一战一战积下的军功。 在许氏经营的这支原本驻于长江上游的军队中,提及骁勇善战的李穆,几乎无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当年之烈,他在军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中间,原本就极有号召力。 从他担任别部司马之后,士兵无不以能加入他的别营,成为他的私兵为荣。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个个铁血,无不勇士,同帐而寝,同袍而衣,每战,和他一同舍生忘死,冲锋陷阵。 但,直到半个月,那一战,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胆,威震三军。 此战,莫说独揽头功,便是称之为一战封神,也不为过。 但今日论功封赏,他却只从别部司马升为五部司马之一的右司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来的一个众人都以为此次非他莫属的仅次于将的都尉之位,却落到了另一个数月之前才来不久的士族子弟的头上。 嘉奖令下发时,李穆所领的三百营兵为之哗然,其余士卒也议论纷纷,颇为不平。 几个胆大的什长,要去寻杨宣讲理,却被李穆阻拦。众人见他自己全不在意,这才作罢,但心中不平,始终不消,今夜才仍以“别部”旧号呼他,以示强烈不满。 李穆面上带笑,来者不拒,一杯一杯,和争着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饮。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穷,风云际会化亢龙!” 渐渐地,不知谁起了头,周围开始有人以刀背相互击打为节,唱起这支始于古越国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歌声和着令人血脉贲发的刀击之声,波澜壮阔,慷慨激昂,随着夜风传送遍了整个营地,引得远处那群自聚饮酒作乐的出身于士族的军官嗤笑不已。 歌声之中,李穆独自坐于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饮,神色平静。 忽然,周围的歌声渐渐消失,最后安静了下来。 李穆淡淡转头,见一个少年一手执壶,一手执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引得近旁士卒纷纷侧目,无数双眼睛看了过去。 高桓心知,在军中,像自己这样凭空而降,一来就至少是司马之位的的年轻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欢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里,对他们却很是排斥。 他极其羡慕自己的伯父。出身于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当年领军,却极得军心,下层士卒,更是对他无比拥戴,凡他所令,无不力行。 据说他的最后一次北伐,因形势无奈,半道而归。十万大军,回渡长江。秋草黄芦,伯父立于北岸,迟迟不愿登船,回首潸然泪下之时,身后军士亦无不跟着流泪,纷纷下拜,誓言日后他若再要兴兵北伐,甘愿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当时高桓还没出生,当日慷慨悲壮的一幕,他自然无缘见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为之向往。 来这里后,他也曾想过和他们接近。但碍于多年以来的习惯和旁人的目光,始终不敢放下自己身为士族子弟应当有的架子。 但李穆却不同。 那日被绑在阵前,就在他压下心中恐惧,决意绝不开口求饶以换性命,宁可身首分离,也不可因自己而堕了高氏之名时,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种他此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方式给救了下来。 绝处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个横刀马上,铁甲沾满鲜血,浑身散发着嗜血凌厉杀气,杀破了千军万马向他而来的别部司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并论的一个人物。 纵然他出身庶族,地位远远不及自己。 高桓在无数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来到李穆面前,往杯中倒满酒,双手奉上,恭恭敬敬地道:“李司马,救命之恩,桓没齿难忘!请饮此杯。” 他说完,望着面前的男子,心里有点忐忑。 被救后,这些日,出于感激,更是仰慕,他一直极力想接近这个年轻的武官。 他有一种感觉,李穆不像军中那些以军功累积而晋升上来的寒门庶族武官一样,对他怀有轻视之意。 甚至那日,他刚获救,因一时情绪失控,抱住带着自己杀回来的他失声痛哭之时,他还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似在安慰于他。铁汉柔情,大抵也就不过如此了。 但李穆对他的态度,却也算不上亲近。 至少,远未达到高桓期待的地步。 今夜他一直就想寻他再次致谢,但却被人拉住,说是替他摆了筵席压惊,方才终于得以脱身,立刻便寻了过来。 他持杯的双手举在半空,一动不动,等着李穆接酒。神色期待,又带了点紧张,却见他盯着自己奉过来的酒杯,目光沉凝,眸底似有暗流涌动,仿佛陷入了什么遥远的冥思之中,人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 “李司马?” 高桓有点不解,愈发紧张了,小心地又唤了一声。 李穆眸光微动,回过了神,笑了一笑,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高桓松了口气,看了眼周围的士卒,见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忽然浑身发热,想也未想,又满了一杯,向着周围之人举起,高声道:“你们都是和李司马共过生死的勇士!我高桓平生最是敬重勇士,我敬诸位一杯!”说罢仰脖,一口喝了下去。 那日他被叛军押于阵前,刀剑之下,丝毫不见惧色,更未曾开口求饶一句,这里的许多人,也是亲眼所见。对这个出身高贵,平日看起来很是孤高的高氏公子,未免也就多了几分敬佩。 士族子弟虽高高在上,即便从军,多也不过是遵从家族安排,以此作为日后进阶的资本。 但他们中间,也未必不是没有骨气之人。 高氏的这位公子,便是一个例证。 他向李穆敬酒表谢也就罢了,此刻竟还这般主动向自己这些人敬酒,实是意外。 众人有些惊讶,面面相觑,最后看向李穆。 李穆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众人便跟着饮了杯中之酒,齐声道了句“谢过公子!”声音如雷。 方才静悄下去的气氛,又恢复了热烈,划拳嬉笑之声,不绝耳语。 高桓过来,除了表谢意,心里还另藏了一事,恭敬地将李穆请到一处少人之地,向他一揖到底,神色郑重:“李司马,我可否入你司马营?我甘为你鞍前马后,任凭驱策!请李司马纳我!” 李穆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高桓急了,一边追,一边道:“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次被俘,也非我一人之过!我立志报国。李司马只要点头,我定会说服伯父……” 李穆停下了脚步,指着脚边一块约摸两臂合围的巨石:“搬起来!” 高桓一愣。 “你若能搬它离地,我便收你。”李穆淡淡地道。 高桓大喜,双眼发亮,立刻上前,挽起衣袖,扎了马步,双手去抱。 只是那石块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发力,就是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气力,憋得面庞通红,也只能搬得它稍稍动了一动,自己脚下一个不稳,反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得松手,起了身,不停地喘气。 “刘勇!” 李穆高声唤了一句。 一个和高桓年纪相仿的少年兵,人极是精瘦,个头比高桓还矮了些,双目乱转,猴子似的,飞快地跑了过来,向李穆行礼:“李司马有何吩咐?” “搬!” 李穆指了指石块。 少年看了高桓一眼,嘻嘻一笑,蹲了下去,吼一声,竟叫他将那块少说也有百斤的石块给搬了起来。 不但搬了起来,还抱在怀里,在高桓面前噔噔噔地来回走了几趟,状极轻松,最后丢回到了地上,拍了拍手,向李穆躬了个身,退去。 高桓面红耳赤,僵在了那里。 “高公子,我听闻你工于书法,有才名。我这里,却只收能搬钧石之人。你还是回吧,免得家人牵挂。” 他声音温和,拍了拍高桓肩膀,离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怔怔地望着李穆的背影,垂头丧气。 “子乐!你怎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高桓回过头,见是今日随了建康官员来到此处犒军的陆焕之。 “逸廷!” 他唤了声好友,隐去脸上方才的沮丧之色,露出笑容。 陆焕之双手负后,望了眼前方那道离去的背影。 “他出身庶族,不过一个司马,就算于阵前救你,亦是理所当然,何况还能邀功于你的伯父。你又何必自降身份,和他如此亲近?” 陆焕之说话之时,声音丝毫没有压低,显然并不在意是否被听到。 高桓迅速转头,见前方的李穆继续朝前而去,背影如常,似并未入耳,方松了口气,立刻压低声道:“倘若没有他,我早成了断头之鬼!我不管他出身如何,结交定了!我只怕他看不上我!你若以我举动为耻,往后离我远些就是!” 陆焕之从未见他用如此重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愣,咳了一声:“罢了罢了,随你就是!我大兄已平定林邑国之乱,就要回了。等他回来,你伯父也空下来些,我大约便要改口唤你二姊为嫂嫂了。你我一家人,何必为了一个外人,伤了兄弟之情?” 陆焕之的大兄陆柬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都是高桓最为佩服的一个人。 他之所以立下从军之志,很大程度上,也是受了陆柬之的影响。听到他不日便要归来的消息,脸上方露出笑容,点头:“待大兄回了,我便去拜见。” 他再次回头,见前方那道身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以李穆之耳力,又怎可能听不到身后陆焕之和高桓的对话之声? 那个宛若溶入了他骨血的名字,便以如此的方式,这一辈子,第一次,随着夜风,隐隐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神色依旧平静。掌心却慢慢地紧握在了一起,手背青筋,隐隐跳动。 “敬臣!” 侧旁有人唤他。 他抬头,见是自己如今的上司,虎贲将军杨宣,便停下了脚步。 杨宣匆匆走来,走得近了,能看到面带酒气。方才显是喝了不少的酒。 “敬臣,我正找你!”杨宣说道。 “将军有话,但请吩咐。” 李穆迎了上去,恭敬地道。 他少年从军,起初的几年,几经辗转,颠沛流离。十五岁时,偶遇杨宣,蒙他所用,加入他的麾下,直到如今。 纵然后来,杨宣因拥随许氏作乱称帝,攻破建康,兵败后自刎身亡,算来,也是死于自己之手,但李穆对这个一手提拔了自己的老上司,依旧十分敬重。 在他身死之后,他命人厚葬,且以手中权柄,特赦了杨门一家,令其子孙免受坐连之灾。 “敬臣,今日封赏,我知你遭遇不公。方才我去寻司徒,向他陈情。只是……” 他的目光中,满是无奈,顿了一下。 “司徒称,你于阵前救下高氏子弟,虽立了功劳,但高公已对你行封赏之事。一功不可二赏,提拔你为司马,已是破格……” 他叹了一口气:“怪我无能。但你切莫齿冷。当年我第一回见到你攻城,便料你非池中之物,这些年,你果然未叫我看走眼,迟早,总会出人头地!” 杨宣的祖上,世代荆楚豪强,多年以来,藩镇于荆襄一带,自成一体。 但这样的庶族出身,任他再劳苦功高,在门阀的眼中,不过也就是只配为自己征伐所用的伧荒武将而已。 杨宣号称许氏第一猛将,但如今也只位列杂号将军,地位低于四征、四镇、前后左右等将军。那些将军,无不出身士族。 便是以功晋到自己如今这地位,又能如何?连许泌的儿子,都能对自己颐指气使。 杨宣口中如此安慰,想到自己所受的待遇,心底里,却未免不是没有伤感。 李穆道:“司徒所言有理。何况,卑职当日救人,也非图谋晋位。将军心意,卑职感激不尽,只是将军,再不必为卑职徒费口舌了。” 杨宣听他如此安慰自己,愈发感到愧疚。 他其实何尝看不出来,许泌之所以压功李穆,绝非出于一功不可二赏这个借口。 想来,他应是疑心李穆有意投靠高峤,这才舍生忘死,于阵前涉险救回了高桓。 这等武力和胆色,莫说大虞,便是放眼整个中原,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猛将的夏国鲜卑人慕容西,恐怕未必都能做到。 这样的悍将,倘若生出二心,对于许氏来讲,恐怕宁愿杀了,也不愿被旁人所用。 以杨宣的推测,许泌此次应是借机敲打,待日后,应会有所表示。 想到这个,且见李穆自己似乎对确无多大的计较,便也作罢。 “临川王既伏诛,余下便是应对江北局势了。你且好生歇息几日,再过些天,怕是要回军荆襄,到时又是长途奔劳。” 李穆道:“卑职方才正要寻将军商议一事。我大军一向只重兵藩镇荆襄一带,以为下游之策应,义阳一带,防守空虚。倘若羯人改取义阳,无论荆襄或是广陵高将军,头尾怕都防范不到,一旦被破,到时局面,恐怕疲于应对。” 杨宣不以为意:“荆襄地理,为大江上游重中之重,历来北人,若欲取江南,必首先图谋襄阳,故许司徒多年经营。义阳非要冲之地,淮北更无良渡,便是攻下义阳,南下也无便道,多险山恶水,极为不便。你过虑了。” 李穆道:“卑职听闻义阳有一南下便道,只是所知者寥寥。从前附近亦曾抓获过夏人所派的细作。卑职愿领营下三百士兵明早动身,先赴义阳,见机行事。” 杨宣惊讶:“你当真有此顾虑?” “请将军下令!” 杨宣沉吟了片刻,颔首。 “也罢。为防万一,我将兵符与你,你先渡江去往义阳,可调动义阳守兵。淮北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卑职谢过将军!” 杨宣拍了拍他的肩:“早些去歇了吧,明早还要动身!” …… 四更,原本喧哗的营房,彻底地宁静了下来。 丹阳郡城的野外,漆黑一片。营房四周,只剩星星点点的残火,照亮着夜巡士兵的身影。 夜色苍茫,月映春江。多少心事,随那滚滚东逝之水,埋藏波底,只剩下世事如棋,人心如面。 潮声阵阵,李穆立于江畔,眺望着江上明月,背影凝然。 他身后的不远之处,三百骑兵已然整装肃立,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刻启程。 夏兵在义阳,出其不意地发动了进攻。曾经的那场南北之战,最后虽以弱虞胜强而告终。但因初期失了义阳,被夏人打通南下之道,江东曾一度处于极其不利的局面,战事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方告终。 但是一切,都将被改,从今夜开始。 “从今往后,妾之余生,托于郎君。” 昔日之言,今焉不存,声却言犹未绝,如那夜夜江潮之声,回旋在他耳畔。 李穆迎着夜风,最后眺望了一眼那片望不到的台城尽头的漆黑夜空,转过了身。 三百轻骑,在马蹄发出的清脆踏地声中,沿着江畔,朝西疾驰而去,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唯余这片白色月光,静静照着江畔那条流逝的东去江水,代代年年,永不停息。 …… 百里之外,白鹭洲上,今夜此刻,洛神也仍未入睡。 大半个月前,获悉阿弟被救,她的病慢慢也就好了。 她的病一好,萧永嘉就要回白鹭洲。 因为高峤终日忙碌,又奉皇命,要去往丹阳犒军,萧永嘉干脆把女儿也一并带了过来。 今夜她一直睡不着觉,最后披衣起身,来到西窗之前,倚坐那里,双手支肘于窗畔,托腮仰头,眺望着当空明月,思绪起伏。 白鹭洲是个很美的地方,尤其每年这种暮春之际,夜夜江潮,花月相映。 但或许是潜意识地认为它分开了父母的缘故,洛神一直不喜欢这里。 尤其今夜,不知为何,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不远之外,那不断传来的一片江潮之声,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听起来愈发入耳。 甚至,仿佛带了一丝恐怖的力量。 她的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伤感的怅惘之情,让人想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但是这一住,洛神就住了三个月。 而这三个月中,她的注意力,几乎全被江北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给攫住了,再也没有心绪去像那个晚上一样,感伤花月。 就在她随母亲来到白鹭洲后不久,江北便传来消息,北方羯国攻打义阳。 义阳位于江北,在大虞所剩寥寥的江北领地里,本非兵家争夺要地的范畴之内,故大虞起先并未在此驻防重兵。好在之前,也是有所防备,守军以地势之利,竟硬生生地坚守住了关隘,在等到大将军高允的援军到来之前,寥寥数千守军,面对数万北人前锋,竟未放一舟一船得以过江。 战事随后全面爆发。 尚书令高峤布防江东完毕,亲自渡江奔赴广陵,任命徐扬刺史高允为左将军、军事大都督,任命高胤为征北将军,前锋都督,同刚刚回朝不久的中丞陆柬之等人一道,兵分三路,沿着淮水北上,迎击南压的敌国大军。在短短不过三个月的时间里,接连取胜,江东士气高涨,最后一战,彻底击溃了号称百万的南侵汹汹夏兵。 夏人一败涂地,溃退到淮水之北,大虞趁机将国境北推到了淮南一带。而北方的夏国,国内随之大乱。原本臣服于夏的鲜卑、匈奴等胡族趁机纷纷起兵造势,北夏岌岌可危,再无力量觊觎江东。江左危机,终于得以暂时解除。 从义阳之战开始,到夏人败退淮北,大虞不但取胜,赢得了这场关乎国运的生死大战,而且,中间不过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江东。民众为之沸腾。高氏一门的声望,经此一战,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兴平十五年的八月,还住在白鹭洲的洛神得到父亲不日就要回京的消息,欣喜万分。 之前所有那些困扰着她的少女烦恼和忧愁,在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面前,一扫而空。 这是一个阳光艳丽的八月午后,这几个月里,一直留在建康的堂弟高桓,兴高采烈地渡船来到白鹭洲上,要接洛神回城。 “阿姊,我听说,伯父起初就是纳了他的见解,于战事之初,趁着夏兵尚未集结完毕,便主动迎上进攻。他为敢死先锋,五战五捷,立下奇功。如今连陛下也知道了他的名字,听闻他曾单刀杀入叛军阵前,救了我的性命,很是好奇,钦点要见他呢。” 李穆,那个洛神数月之前第一次听说后,如今忘得已经差不多的名字,便如此地从堂弟之口,再次入了她的耳中。 第 9 章 洛神能感觉得到,阿弟对这个救过他的人满怀敬意,乃至于到了崇拜的地步。 自然了,洛神对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司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直到现在,有时再次想到当时一幕,她依然还是感到有些后怕。 但也仅此而已。 她并没多少兴趣,听阿弟在自己面前不断地褒扬那个李穆如何如何英雄过人。 父亲想必已经给予他相应的嘉奖了。无论是什么,都是他应得的。 她更关心的,还是父亲、叔父、堂兄,以及……陆家大兄柬之,这些她熟悉的、所关心的人,他们在战事中,是否毫发无伤,又到底何日回来。 她打断了高桓,问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书,知不日归来,才来此处接你和……” 他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萧永嘉。 萧永嘉便靠坐在这间水榭窗畔的一张凭几之侧,张着一只手,对窗欣赏着自己今早刚染过的一副鲜红指甲,五指青葱,不逊少女。 清河长公主不但有悍妇之名,且在嫁给高峤之后,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时常诟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记忆里,母亲一开始似乎也并非如此,后来不知为何,渐渐沉迷其中。衣裳配饰,动辄花费数万。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双,凤头、聚云、五色……各种形制,锦绣绚烂,金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极,许多放在那里任其蒙尘,根本就未曾穿过。 平日,她除了偶尔穿着道服之外,其余时候,永远都是光鲜逼人,即便一人独处,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阳光从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乌黑高髻侧的一支蛇形琥珀头金簪闪闪发亮,面庞肌肤,白得透腻,在阳光下闪动着珍珠般的美丽光泽。 对姐弟俩在一旁的叙话,她看起来似乎浑不在意。 高桓转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儿奉了伯父之命,特意来此接伯母阿姊一道归家去。” 萧永嘉连眼皮子都没抬:“你将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罢了!来来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实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过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儿的。何况为了先前那事,伯父对侄儿的气还未消,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见侄儿。伯母,你就可怜可怜侄儿吧!” 高桓见洛神背对着萧永嘉,对自己偷偷使着眼色,心领神会,急忙又上去哀求。 这还不算,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了地上。 萧永嘉放下自己那只欣赏了半晌的手,转过脸来,挑了挑一侧精心修过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来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两个膝盖窝也没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个伯父,不会拿你如何的。” 高桓虽如同寄养于高峤名下,但在这个有悍妇之名的长公主伯母面前,却也不敢过于肆昵。 闻言,只好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向洛神,一副尽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见你阿耶,随桓儿同回便是。我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萧永嘉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打断了女儿,从榻上站起了身,踩着脚下那片软毛几乎盖过脚背的华丽毡衣,下了坐榻,转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绣着的那片精致金丝花边,随着她的步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洛神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发呆,不禁想起数月之前,自己生病后,母亲回来照顾她的情景。 据她暗中观察,那些天,母亲似是不允父亲与她同居一屋,父亲被迫夜夜都睡在书房之中。內帏仆妇,个个看在眼中,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好不容易,她终于盼到母亲回来了,还以为父母能同居一屋,没想到阿娘阿耶竟处成了这般模样,丝毫也不避讳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气母亲的绝情,怜父亲的怯弱。此刻见母亲不愿再回家去,虽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犹豫了。 这回若再将母亲求了回去,父母却还是如同上次那般相处,于父亲的处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 阿菊这时插话:“长公主,小娘子的婚事,若不是先前耽搁,早便定下了。如今国事已平,相公一回家中,陆家想必便要求亲于小娘子了。毕竟是儿女婚事,乃头等大事。两家往来之际,还需长公主出面主持诸多礼节。长公主这时不回,怕是不妥。”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洛神,不语。 洛神听到阿菊谈论自己和陆柬之的婚事,便又有些害羞了,低头不语。片刻后,听到母亲道:“罢了,一道回吧。” “倘若不是为了女儿,我是再不会回去那人面前的!” 顿了一下,她又道了一句,语气带着浓重的强调之意,也不知特意是说给谁听的。 阿菊露出笑容:“自然了。家中嫁女,长公主岂有不回的道理?” 她附和着,又高声唤人收拾女主人的行装。奴仆立刻忙碌了起来。 洛神松了口气,上去执住萧永嘉的手,轻声道:“女儿多谢阿娘!” 萧永嘉的一根雪白手指,轻轻戳了戳洛神的额心:“你呀,阿娘还记得从前刚生出你时,小小一个人儿。那会儿阿娘还在想,我的女儿,何日才能长大,长大了,必是最美的女孩儿。如今一眨眼,你竟就大了。阿娘老了,你也要许人了……” 她说着,似有些感伤,停了下来。 “阿娘半点儿也不老!” 不知为何,洛神忽也有些难过起来,紧紧地捉住母亲另只戴满珠宝戒指的手。 萧永嘉摇了摇头,自我解嘲般地笑了一笑:“罢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好在柬之这孩子,我是放心的。走吧。”牵着女儿,出了水榭。 …… 洛神随萧永嘉,连同一道回城的数十个仆妇侍女,坐着画舫登岸。 随高桓一道来接主母的高七早预备好了回城的牛车,一溜七八辆,每辆牛车之旁,跟随了至少四个仆役,尤其最前头,洛神随母亲坐的那辆,车身以香木打造,帷幔绣以金丝银线,气派非凡。 几十个服侍萧永嘉的仆妇侍女,分坐牛车,首尾相衔,在高家仆役的保护之下,行过前几日城外车道,一路之上,吸引了不知道多少的路人目光。十来个乡间孩童闻声奔来,嬉笑观看,尾随不去。 高氏本就富有声望,更不用说此次对夏之战,居功至伟。道路两旁那些锄禾农人,知此为回城归家迎接相公归来的长公主车驾,待牛车走了过去,便低声议论了起来。 “听闻相公惧内,行将半百,膝下却只得一女,至今不敢纳妾……” “相公于天下有大恩,皇天若是开眼,怎会叫他绝后……” 议论声虽低,却还是随风,隐隐约约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洛神有些不安,飞快看了眼身旁的母亲,见她闭着双目,面无表情,身体随着牛车的行动,微微左右晃动,宛若途中假寐,已是睡了过去。 高七骑马在旁,也听到了些,皱眉,立刻停马,低声命令仆役过去叱散那些长舌乡人。 “罢了,天下悠悠之口,你能堵上几张?” 萧永嘉双眸依旧闭着,只忽然道了一句,语气平淡。 高七听主母如此开口了,只得继续前行。 一列车队,不疾不徐,终于进入了皇城,朝着御街附近的高家行去。 城中街坊,两旁路人,见一列达官贵人所乘的牛车迤逦而来,认出出自高家,更是驻足相望。 洛神早习惯了长公主母亲的奢侈做派,原本坐在车里,也没觉得有何不妥。快靠近御街时,道路两旁行人越来越多,从悬下的帷幔缝隙里看出去时,见路人无不盯着自己和母亲所乘的这辆牛车,想起方才城外那些村人野夫对父母的议论,心底不禁感到微微的羞耻,又有些难过。 她悄悄往后缩了缩,靠在身后坐背之上。这时,听见对面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之声,接着,自己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怎不走了?” 萧永嘉睁开眼睛,发问。 “禀长公主,那头也来了一车,顶在路上,过不去。”高七在外头应道。 “哪家的车?” “郁林王妃。” 郁林王妃名叫朱霁月,出身朱氏,为当今许皇后的闺中密友,和萧永嘉差不多的年纪,嫁了宗室郁林王。 郁林王地位高贵,平日却一心修道,不问俗事,朱霁月便时常出入皇宫。论亲,虽中间隔宗,洛神也是要叫她妗母的。 洛神之前入宫,也曾碰到她过几回。 朱霁月的容貌,自是比不上萧永嘉,但生就了一双媚眼,亦是建康有名的美人,据说暗中养了不少的面首。 萧永嘉一听到这个名字,眼中便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道:“叫她让道!” 对面传出了一道笑声:“我还道是谁,这等的气派,原是长公主回城。长公主长年居于白鹭洲,难得回城一趟,如同稀客。妾听闻,高相公不日便也要回,得知想必欢喜,倘若因我挡道耽误了夫妇见面,岂非罪过?” 一阵风吹了过来,恰将前头悬着的两张帷幔吹开。洛神看了出去,见朱霁月坐的那辆牛车,前头帷幔并未遮挡,车内一览无遗。 她坐在车中,锦衣丝履,只以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面颜。幕离之后,长眉蝉鬓,若隐若现,反倒更引人想要一窥其容。 道旁路人,无不争相观看,她却浑若未觉,媚铃般的笑声里,只听她不住地催促奴仆将自己的所乘先让到道旁。 高七见路通了,急忙指挥驭人继续前行。 车列渐渐行近高家宅邸。 洛神悄悄看向母亲。 她双目落在前方那道遮挡着视线的帷幔之上,肩膀挺得笔直,神色冷漠,面无表情,一只手,却紧握成拳,手背那青色的细细蛛形血脉,在皮肤下隐隐可见。 今早刚染好的几只尖尖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她却仿佛丝毫未曾觉察。 “阿娘……” 她有些不安,扯了扯她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萧永嘉回过了神儿,立刻松开了手,转头,对着女儿一笑,步摇乱颤,艳光四射:“到家了,下去吧。” 第 10 章 三天后,大军凯旋。 照大虞制,军队向来不被容许驻于建康。所以前一次,许泌平叛立功,也只能回军于丹阳,在那里接受来自朝廷的犒赏。 但这一次的胜利,意义非同一般,实是振奋人心。 洛神的舅舅兴平帝不但允许大军拔至建康,暂时驻于城外,且亲自领了文武百官出城犒军。 那一天的情景,乃皇朝迁都江左之后,数十年来之前所未见,满城民众,悉数涌去参观军容。 洛神虽无缘见得,但依然能够想象此刻城外那一幕正在进行中的盛况。 骄阳艳艳当空,旗纛漫天遮日,数万为国立下赫赫军功的将士,盔甲鲜明,在无数民众的注视目光之中,整齐地列阵于城外的君王台下,接受着来自君王的阅视。 而她的父兄和未来的夫婿,恰正位列其中。 洛神为自己有这样的亲人而骄傲。 从一大早起,她就无心别事,极力按捺住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着父亲他们能早些踏进家门。 从战事爆发,父亲离家都督江北之后,到如今,感觉仿佛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洛神非常想念他们。 …… 犒军顺利结束。 皇帝在身后万军齐声所发的震天般的恭送圣驾声中,先行起驾回了皇宫。 高峤和他身后的高氏家族,毫无疑问,是今日最为风光的一个家族。 京中那些侨姓次等士族和三吴本地士族,无不以能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为荣。 至于民众,更是兴高采烈,仪式结束,迟迟不愿散去。但他们议论最多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名字,因为今天的这场犒军仪式,迅速地传遍全地,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名字,叫做李穆。 据说,是他单枪匹马杀入临川王的阵前,从千军万马的重重包围之下,救回了一个被俘的高氏子弟。 据说,是他挫败了夏人进攻义阳的图谋,率领区区不过两千守军,血战江关,硬是挡住了数万敌军的轮番进攻,直到援兵到来。 也是他,先锋敢死,在江北的大战之中,带着部下五战五捷,所向披靡,立下奇功。 今日,兴平帝在接见完以高氏为首的其余参与战事的陆氏、许氏等士族功臣之后,特意点他出列,封他为虎贲中郎将,并破格赐下金兽袍,丝毫不加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 皇帝都如此,更毋论民众了。 倘若这个名叫李穆的年轻人出身士族,民众也就如他们习惯的那样,只会对他仰望而已。 正因为他出身寒门,在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以门户决定了一切的虞国,是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荣耀位置的典范,无数的平民,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希望,这才为之热血沸腾,乃至狂热崇拜。 李穆的身边,此刻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卒,周围堵了个水泄不通,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杨宣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此一幕,也未打断,只含笑立于一旁。 李穆很快看到了杨宣,排开人群出来,向他快步走去,见礼。 杨宣忙托住他,笑道:“你如今也位列将官,且得了陛下亲赐的金兽袍,荣耀非我等所能及。往后见了我,再不必多礼了。” 大虞皇帝给臣下的赐服分两种,文官鹤服,武将兽服。前者代表安定,后者意寓威武。 朝廷南渡之前,对于臣下来说,能获得一件赐服,往往被视为无上之荣光。南渡之后,因皇权本就是靠士族扶持而起,一蹶不振,顶级士族,几乎能与皇族并贵,慢慢地,这样的荣耀,对于士族来说,或许不过也就是只是锦上添花而已,但对于出身寒门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件赐袍,依旧是梦寐所求。 李穆道:“末将侥幸能有今日,全仰仗将军的一路提携。将军理当受我一拜。” 杨宣见他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所得的荣耀而生出骄矜,对自己依旧以礼相待,心下宽慰,笑道:“许司徒此次对你也是多有赞赏,在我面前,提过数次。此番陛下便是没有封赏,司徒也不会亏待你。有司徒和高公提携,往后你前途无量。他二人如今就在营帐,你且随我来,拜谢完毕,今夜咱们不醉不归!” 李穆并未抬步,眺向远处那座许泌和高峤等人所在的大帐方向,片刻后,说道:“杨将军,你可还记得,从前高相公曾许诺,无论我所求为何,必定应我之事?” 杨宣哈哈大笑:“自然了!当时相公许诺,掷地有声。何止我杨宣一人听到,入耳者众矣!” 他说完,打量了下李穆,笑道:“怎的,莫非你已想到了所求之事?正好,高相公也在,你趁这机会提出来便是。我料你无论所求为何,相公必会应允你的。” 李穆道:“此事,恐怕我需借将军之力了。” “何事?竟然还要我来助你?” 杨宣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你尽管说!但凡我能,必无所不应。” 他拍了拍胸膛,豪气冲天。 “多谢杨将军。” 李穆一笑。 “我之所求,便是高公之女。不知杨将军愿助我否?” 杨宣起先脸上一直带笑,忽然笑容定住,迟疑了下,看向李穆,语气里带了点不确定:“敬臣,你方才在说什么?高公之女?” “高相公的女儿?你想求娶于她?” 他顿了一下,用强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正是。我之所欲,便是求娶高公之女。” 李穆应道。 “你……你怎会有如此念头?莫非是在与我玩笑?” 杨宣迟疑了下,又问,语气里充满了迷惑。 “我欲求娶高公之女。”李穆只又如此道了一遍。 “将军若能代我将所求转呈到高公面前,李穆不胜感激!” 杨宣盯着神色如常的李穆,双眼越瞪越大,连长了满脸的络腮胡,都没法遮掩他此刻那极度震惊的神色。 他忽然脸色一变,看了下四周,道:“你随我来!”转身匆匆而去,入了自己的营房。 等李穆也跟随而入,杨宣叫了两名亲兵,命远远地守住营门,不许旁人靠近,这才转过了身。 “敬臣,你莫非糊涂了?你怎会生出如此荒唐之念?高公何人?我等又是何人?你当也知,如今士族当道。以高氏之望,相公便是再感激你救了他的侄儿,也绝不会将他女儿下嫁给你。你听我的劝,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千万不要因此见恶于高相公,自取其辱!” 他的神色凝重,语气更是异常严肃。 李穆却神色不动,依旧微笑道:“多谢将军的提点。只是求娶高公之女,是我李穆生平唯一夙愿。高公当日既应许我可求我所想,如今便是自不量力,我也要试上一试。” 杨宣不停摇头:“敬臣,你以弱冠之年,便晋位虎贲中郎将,放眼朝廷,何人能及?以你的能力,日后前途,必定远远胜于我,何况今日,连陛下也如此看重于你,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高公当日便是当众向你许下诺言,也不过是他一时随口之言罢了。旁的事还好说,此事,他必定不会应允。你却怎就拿去当了真?” 李穆说:“我求娶高公女之心愿,由来已久,既有机会,若不试上一试,怎会甘心作罢?将军若觉为难,末将亦不敢勉强。末将先行告退。” 他向杨宣行过拜谢之礼,随即转身要走。 没有打消掉自己这个爱将的荒唐念头,杨宣怎可能就此放他离开?立刻上前一步,挡住了李穆去路。 “敬臣!窕窈淑女,君子好逑,我懂!只是我听闻,高氏与陆氏向来互通婚姻,两家早就有意联姻,如今想必也要议亲了,高家怎会在此时舍陆氏将女儿下嫁给你?何况,你可知道,士庶分隔森严,远非你能想象?那些自视清高之人,连同座尚且不愿,何况通婚?便是偶有寻常士庶两族通婚,那士族的亲友亦以为耻,从此不肯相互往来。以高氏之尊,怎会自跌身份?” 杨宣劝着爱将,自己却也被勾出了积压已久的心底之怨,又恨恨地道:“我等祖上,功业赫赫,哪里不如他们?如今士族子弟,当中多更是无能之辈,却借了朝廷南渡之难,祖上揽功,仰仗门第之尊,便凌驾于我等头上,视人为蝼蚁牛马之属,供其差用,何曾将我等放在眼中?” 他咬牙,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等平定下了翻涌的情绪,语重心长地道:“敬臣,你听我一句,切莫拿那日高公之言当真!就此打消此念,免得求亲不成,反遭人羞辱!” 他劝着时,李穆一直默默听着,等他道完,说道:“将军一番善言,句句出于爱护,李穆感激,没齿难忘。只是将军你也知道,我生性戆陋,心中有了执念,若不试上一试,便不甘心。多谢将军,末将告辞了!” 杨宣知他还是没有打消念头,无奈,长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既如此求我了,我又怎能视而不见?只是你要知晓,高公或是不会计较你的唐突,亦肯替你隐瞒。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求亲被拒也就罢了,日后难免也会被人知晓,落人耻笑。况且司徒那里,恐怕也会疑心你攀附高公,怕有所不快……” 李穆微微一笑:“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故烦请将军,可先将此事告知司徒。倘若司徒亦以为不妥,我便打消此念,再不提及半句。如何?” 杨宣苦口婆心,苦劝良久,终于听他被自己劝得有所松动,松下了一口气,忙道:“甚好!那我先禀司徒。若是不成,你切莫再执着此念!” 李穆向他深深一揖:“多谢将军!李穆在此静候将军回讯!” 第 11 章 杨宣说不动李穆收回他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实现可能的非分之念,答应了下来,确实是出于一番爱护之心。 在心底里,他早将李穆视同子侄,唯恐他另寻旁人,到时高峤面前说话不周,见怪于高峤。 更甚者,平日战场之外,李穆虽一向沉默寡言,比之同龄之人,沉稳了不知多少,但毕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遇到这种男女之事,若因年轻不知事,冲动之下,贸然自己前去求亲,到时万一遭到当面羞辱,实在令他于心不忍。故无可奈何,最后只好应承了。 杨宣出营帐,眺望了一眼远处那顶内中此刻聚集了当朝诸多大人物的营帐,双眉紧锁,一边想着等下如何开口,一边走去。行到近前,远远听到营房内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 当朝三大顶级士族家主,高峤、许泌,以及陆光等人都在。当中笑声高亢者,正是许泌。 杨宣来到帐门之前,向守卫道了几句。 那守卫便进去了。片刻后,帐门掀开,许泌出来,面脸泛红,带着些酒气。 杨宣上前向他见礼。 许泌人已微醺,被打断了出来,有些不快,皱眉道:“何事?” 杨宣恭敬地道:“禀司徒,末将有一事,须先告知司徒,故冒昧将司徒请出,司徒见谅。此事与李穆有关。” “他有何事?” 许泌这才神色稍缓。 杨宣迟疑了下,压低声道:“司徒当还记得数月之前,高相公于丹阳郡城之外犒军之时,曾许过李穆,称日后无论他有何求,皆可应他?” 许泌唔了一声:“怎的,他如今有求了?所求为何?”隐隐地,语气已是起了一丝不快。 “禀司徒,李穆所求……乃是高公之女。” 杨宣小心地道,抬眼望去。见许泌神色定住,显然极其诧异,半晌,仿佛才反应了过来。冷笑道:“人皆趋炎附势,果然如此!才不过做上个小小的中郎将,眼中便已无人了。他以为攀上高家,往后便无往不利?” 杨宣急忙道:“司徒切勿误会!李穆绝非见利忘义之人,司徒对他栽培多年,他岂敢不感恩于心?实是他心性直率,不懂人情世故。那高公之女,又素有美名,少年人一时向往,把持不住,也是有的。何况,方才他亦亲口说了,凡事皆以司徒为先。司徒若以为此事不妥,他绝不敢忤逆。司徒放心,末将知如何回话于他。这就回去,不敢再扰司徒雅兴。” 杨宣躬身,告退离去。 许泌盯着他的背影,待杨宣行出了数丈之外,忽开口,叫住了他。 杨宣忙又回来,等着许泌发话。半晌过去,却听不到声响,见他只是盯着自己,目光微微闪烁,若有所思的样子,心底不禁又忐忑了起来,有些后悔。 也不知怎的,自己方才怎就屈服于那个论年纪比自己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下属,竟让步了,应下这种听起来简直荒唐至极的事情。 此事最好便止于自己,本无论如何,也不该叫许泌知晓。 许泌善用人,但心性偏狭。随他多年,这一点,杨宣早心知肚明。 “司徒……” 杨宣正要再替李穆说几句好话,却见他摆了摆手,慢慢地露出霁颜。 片刻之前面上所带的霾色,一扫而去。 “伯雄,”许泌唤他的字,语气亲切。 “方才是我欠考虑了。李穆既有此念头,景深从前自己也曾许诺,你代他提便是了,并无差错。” 杨宣一愣。 “择日不如撞日。景深人便在里头,趁着今日他也高兴,你随我来。”说罢招了招手,转身便要朝里而去。 许泌态度忽然来了个大变,倒叫杨宣措手不及。见他就要往营帐里去,来不及细想,忙追了上去。 “多谢司徒。只是末将斗胆,可否请司徒容我私下面告相公?” 许泌眯了眯眼。 “也好。随我来吧。” 他人已入内,杨宣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大帐内环设了七八张的席案。高峤在中,右手边左仆射陆光,再次席,是都官尚书朱炯等人。 高峤左边那张案席空着,应便是许泌方才所坐。众人把酒言笑,朱炯在褒扬陆光长子陆柬之接连在林邑和江北所立下的功劳,众人附和。 陆光自然欣喜,却连连摇手,不停自谦,忽见许泌带了杨宣入内,几人看了过来。 杨宣是许泌军府里的第一猛将,这些人也都知道。他向在座诸人行礼。高峤颔首微笑,叫他免礼,陆光未动,朱炯等人只看向许泌,纷纷道:“方才正说到下月重阳登高之事,你怎走了?” 许泌笑道:“伯雄寻我,称有一要紧之事,需求见景深。诸位饮兴方才想必也差不多了,留些今夜犒军,如何?” 许泌既这么开口了,余下之人,自然不会再留,看了眼杨宣,纷纷起身。 高峤和陆光等人拜辞完毕,回到主座,叫杨宣也入座。 杨宣岂敢托大,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多谢相公。末将站着说话便是。” 高峤见他不坐,也不勉强。 “方才司徒说你有事要面见于我,何事?” “相公可否记得从前曾对李穆所应下的许诺?今日李穆寻了我,道有事求于相公……” 杨宣有些不敢和他对望,吞吞吐吐地道。 高峤恍然,轻拍额头,笑道:“怎会忘记?他总算是想出来了?他有何事?” “禀相公,李穆所求,乃是……” 战场之上,杨宣勇猛无匹,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是面不改色。 但此刻,对上高峤投来的含笑目光,他的心底发虚,那几个字,竟就不敢说出口来。 高峤见他半晌接不下去,目光躲躲闪闪的,倒是额头,渐渐有汗滴不断地落下,觑了一眼,心里不禁疑惑,便又笑道:“他所求何事?尽管道来。” 已是到了这一步,该说不该说的,都只能说出来了。 “李穆所求,乃是……求娶相公之女……” 杨宣一咬牙,终于将那含在舌底已经翻滚过数道来回的话给说了出来。 八月虽已过了立秋,但烈日炙了一日,帐中依旧闷热。 高峤方才饮了两杯酒下去,舌底略觉炙躁,自己正取了案上的一只提梁茶壶,笑着往杯中注水。 闻言,手一抖,唇边笑容冻住,那只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 他抬起眼皮,看了对面杨宣一眼,见他额头汗水淋淋,整个人犹如是从锅中捞出,慢慢地,将手中那只提壶放了下去。 “杨将军,你方才说,李穆意欲求娶我的女儿?” 他一字一字地复问,最后的语调,略微上扬。但被掩饰得很好。除神色有些凝重之外,看起来,喜怒不辨。 杨宣见状,才放松了些,忙说:“相公放心,末将也知此事荒诞,回去会再好好和他说的,务必叫他收回此念!” 高峤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壶梁的铜把,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李穆在末将帐下多年,绝非挟恩图报之人,此次,也是他年少不知事,更不通人情世故,方贸然有此念。料他绝无冒犯之念。望相公勿见怪于他。” 杨宣又小心地说道。 高峤依旧沉默着。 “相公身居高位,席不暇暖,末将原也不该拿这种荒诞之事扰于相公,相公切莫上心。我这就去回了李穆。末将先行告退。” 杨宣朝案后的高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旋即后退了几步,转身而退。 “杨将军!” 他行至帐门前,忽听身后高峤唤了声自己。 “你回去后,暂时不必和李穆多说什么。此事,我考虑过后,再予以答复。” 高峤缓缓地抬眸,两道目光望向了他,平静地说道。 杨宣有些惊讶,愣了一愣,随即恭敬地道:“谨遵相公之命。末将这就告退。” 高峤再没开口,等杨宣出去了,慢慢摸出随身所携的一块雪白帕子,拭了下额头隐隐沁出的汗。 他的双目望着前头杨宣离去的方向,眸光凝然。片刻后,似是下意识,重新提起方才那搁下的壶,继续倾向杯中注水。 茶水从壶口汩汩而出,不断地注入盏中,渐渐地满了,他一动不动,提着茶壶的那手,一直没有放下。 水漫出了杯口,沿着案面渐渐蔓延成了一滩,打湿了他垂下的一缕衣袖,泛出一片水色,他却浑然未觉。 伴着一阵脚步之声,高桓的声音忽从帐外传来:“伯父可在里头?” 高峤一惊,这才蓦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失态,急忙放下了提壶,低头手忙脚乱地擦拭着衣袖和案上的水渍。 “伯父!” 高桓大步入内,向着座上高峤,行了一礼。 今日大军从江北拔至建康,皇帝亲自出城迎犒,全城轰动,如此罕见的盛事,他又怎会不来?此刻整个人还沉浸在先前那场盛大仪式所带给他的激动和震撼里,双眸闪闪发亮。 高峤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藏起被茶水弄湿的衣袖,坐直身体,打量了眼数月未见的侄儿,面露微笑:“子乐,家中人可都好?” “都好!阿姊先前随了伯母,一直住在别院,数日前,侄儿接到伯父书信,知伯父今日归城,当时便去接人了。不止阿姊,连伯母也一道归家了!” 高峤含笑点头:“甚好。我这里事毕,今夜便也回了。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伯父,侄儿有一请求,求伯父应允。” “你讲。” “如今战事已定,过些天,便是重阳,侄儿想在家中设宴,到时将陆家大兄等人都请来赏菊,再邀李穆一道赴席。伯父若觉妥当,侄儿这就去邀,早做准备!” 高桓说完,望着高峤,目含期待之色。 高峤眸光微动,淡淡地道:“罢了,不必了。” 高桓一怔。 在高桓的设想里,以李穆如今的军功,只要自家再邀他上门做客,消息一传出去,他无论是名望还是身价,必定大涨。 这也是他能想得出来的一种最好的报答方法。 他本以为,对此高峤必是会赞同的。但无论如何,这种事情,还是要先求得家主的首肯,所以等到今天,迫不及待地便寻了过来。 他没有想到的是,高峤竟拒绝了自己的这个提议。 “伯父!”高桓急了。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邀他来家中做客而已……” “不必说了,就这样吧。” 高峤打断了侄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穆对我高家有恩,伯父自会回报于他。如今大军刚回,诸事纷杂,这些日后再说。你若无事,也莫在此空停留了,早些回城!” 高桓实在弄不明白,对李穆一向极其赏识的伯父,为什么会拒绝这样一件对高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对李穆而言,却可能是能令他就此顺利踏入建康士族交往层的重要的事情? “伯父……当初你不是还当众许诺,要答谢他么,如今却又为何……”高桓有些不甘,小声地嘀咕。 “子乐,往后你少与他往来。”高峤淡淡地道。 高桓吃惊无比:“为何?” 高峤神色一沉,投来两道目光,冰冷如霜。 高桓迟疑了下,再不敢当面忤逆,吞回了满肚子的不满和迷惑,向高峤行了礼,转身怏怏地去了。 高桓去后,高峤坐在那里,慢慢又出起了神,一双眉头,渐渐皱起,身影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第 12 章 杨宣从高峤那里出来,后背额头,整片都还是热汗,人立于风口,吹了片刻,待汗意有些消下去了,心头便浮上片刻前许泌那先怒后霁的反常态度。 许氏多年以来,为门户之利,与高氏、陆氏,暗相争斗。 许家虽占外戚之利,但无论从威望还是家族实力来说,想压高氏一头,可能性并不大。倒是与陆氏,因实力相平,无论在子弟门生的征举任用还是地方利益的实际获取方面,争夺更甚。 此次,面对来自北夏的兵压,许泌不但赞成由高峤总领军事,还在朝廷上表态,许氏军府之人,可听凭高峤调用。 毕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许泌再热衷于门户之利,也不会蠢到不拿国运不当一回事。他也因此而获得了顾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这个原因,许泌的动机,深究下去,却不止于此。 旁人或许不知,杨宣却心知肚明。 就在战云笼罩的那段时日里,高允等人已经前去江北备战,大虞国内,朝野上下,实则依旧一片悲观。 北夏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相继吞并了柔然、匈奴、鲜卑人等建立的各种大小胡人政权,一统中原。 这一仗,无论从人口还是兵力来说,南北相差,太过悬殊。因此,即便高峤曾多次在朝堂论证,认为北夏看似强大,实则内部毫无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齐心,与之决一死战,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从庙堂,下到普通民众,对于大虞能打赢这场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许泌也不例外。当初派兵之时,便以加强上游防备为由,暗中在自己经营了多年的荆襄一带保留了实力。 照许泌的打算,由高家领此战事,失利,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高家。许氏不但不必遭受责难,且借了这片保留地盘,趁着高氏受挫之际,倒极有可能,趁机取而代之。 杨宣当时便对许泌的部署有所觉察了,知他并没有如之前向高峤许诺的那样全力配合,因担心战事不利,心中还有些不满。 但身为许氏府兵之将,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许泌没有想到的是,这场战事,大虞不但打赢了,而且赢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声望,也因这一战,愈发辉煌,衬得许氏倍加无力。 高家也就罢了,连战前原本和许家势均力敌的陆家,眼看也因子弟的杰出和与高家的联姻,将自家抛在了身后。 更不用说,倘若两家联姻,就此紧密结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许氏最后的几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夺走。 试问许泌,怎会甘心? 今日恰好却出了这样的事。寒门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峤女儿的念头。 对于许泌来说,岂不是恰正好送来了一个机会? 高峤若为保守他一诺千金的君子美名,将女儿下嫁李穆。高家于士族间不但名誉扫地,陆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讥笑,不但如此,两家相互必也会生出嫌隙。 高峤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绝李穆的求娶,依然与陆家联姻,难免落下一个不守信约的口实,和李穆也必将反目成仇。 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对于许氏而言,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又怎会加以阻拦? 况且,以杨宣对许泌的了解,这种局面之下,他恐怕更愿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后投靠向了高家。但对于门阀来说,一个猛将的价值,不过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后倘若对自己有了威胁,除去就是。 而门户之利,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纪和此前阅历,他没机会接近这些门阀,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远。 想来此次,他也只是血气方刚,涉世不深,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这个举动,无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动高、许、陆这三家当朝顶级士族门户之间那种看似长久维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杨宣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才消下去的热汗,又滚滚而出。 门阀的力量有多么可怕,他再清楚不过。 绞杀像他们这样的庶族,让他们的子弟后裔永无出头之日,易如反掌。 杨宣再不犹豫,决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须要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无形中卷入了这场门阀相争的暗流,日后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离去,却听身畔一道声音传来:“杨将军,留步!” 杨宣转头,见对面来了几个年轻男子。 一个是高峤侄儿高桓。另个,似是陆家的陆焕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里,淡淡地瞧着自己。 二人边上的另外一个男子,却要年长,与李穆相仿的年纪,二十多岁,身量颀长,面容清俊,气质如玉,但眉宇之间,却又带一缕士族子弟所罕见的英气,与今日到处可见的坐了牛车从城里来此观看犒军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年轻男子,便是有名的陆家长子陆柬之。 今日兴平帝犒军,他的名字,赫赫亦在功臣之列,再有先前平定林邑之乱,两功并举,年纪轻轻,便晋位给事黄门侍郎,加建威将军。 杨宣自然认得他,但因地位悬殊,平日素无交往,此刻见他唇边含着温笑,衣袂当风,正向自己行来,不禁惊讶,立刻迎了上去。 陆柬之道:“久闻将军大名,有幸见得真容,果然威武。” 杨宣更是惊讶。 他早就听闻,陆光一向自矜身份,于士庶之别,极其看重。 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陆氏长公子柬之,竟有高峤之风,言辞之中,丝毫没有瞧不起自己这种寒门武将的意思,忙道:“公子谬赞了,杨宣愧不敢当。” 寒暄完毕,陆柬之说:“将军威武过人,帐下李穆,亦非凡俗之辈,此次江北大战,不但立下奇功,一战成名,从前还于阵前救过子乐。李穆之勇,令人感佩。我视子乐,一向如同亲弟,早就想向李穆言谢,只是先前战事缠身,一直未曾有过机会。如今江北平定,正是良机。重阳在即,建康子弟,向来有重阳登高之乐。我欲到时,邀李穆同登城北覆舟山,共赏秋景,烦请将军代我转话,不日我便具贴邀约,以表诚意。” 杨宣再次惊讶,忙点头:“承公子邀约,机会难得,我代李穆多谢公子。这就转告于他。” 陆柬之颔首,与他拱手道别,这才离去。 他二人方才说话之时,高桓一直在旁,见杨宣去了,面露喜色,迎上来说:“多谢大兄成全!” 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陆柬之含笑道:“便是没有你开口,我本也想向他致谢。正好趁此良机,到时大兄必遍邀建康名士,如何?” 高桓欢喜不已,一旁陆焕之皱眉异议:“大兄,他救了子乐,咱们自然要谢,只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陆柬之转头看向他,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陆焕之今早出城观礼,脸上擦了香膏,又细细地傅了一层白.粉,一天下来,粉层脱落,混合着汗,在额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污粉有些沾在眉毛上,模样看起来,并不如何雅观。 高桓顺着陆柬之的目光望去,忍不住噗的一声,乐了。 陆焕之这才有所觉察,摸了摸脸,小声地辩解:“本也不想擦的,只是同行那些人全都……” 陆柬之微微皱了皱眉:“须眉男儿,整日却学那妇人调朱弄粉,难怪北人讥嘲我南人只有妇人和乳儿!” 陆焕之面红耳赤,急忙掏出一块手帕,用力擦脸。 高桓笑完,也是不忍好友落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忙替他打着圆场,心情颇是愉悦。 伯父不答应,那就退而求其次,能以陆柬之之名邀约,也是好的。想必李穆得知消息,应也欢喜。 高桓本想亲自找过去的,但想到伯父的禁令,虽百思不得其解,心底更是不满,终究还是不敢明着违背,便寻了陆柬之,终于达成了心愿。 他按捺住期待的心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只盼着重阳那日,早些到来才好。 …… 已是亥时中了。 平常这辰点,高家已闭门,洛神也早睡下。 但今夜,整个高家却还灯火通明。高七带着家中奴仆,在外院翘首等待男主人的归来。 洛神此刻正陪在萧永嘉的身边。 萧永嘉见她打了个哈欠,便催她先回房去睡。 便是再困,洛神此刻也是不肯去睡的。 她撑大眼睛,摇头:“我不困。我要等阿耶回来。阿娘,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洛神有一把又黑又亮的秀发。垂下之时,在灯光下,宛如一匹闪着美丽光泽的上好绸缎。 这全得来于母亲萧永嘉。 她的一头青丝,美得曾被人以千金入赋,广为传播。 这掌故,还是早几年有一回,阿菊吃醉了酒,和洛神絮叨之时,无意说漏嘴的。 据说,长公主还只有洛神这么大时,当时尚未灭国、还打着忠于南虞旗号的鲜卑慕容氏,曾派使者南下建康,觐见先帝。 当时使团里,有一个年轻的鲜卑宗室,在先帝为使团举办的一场游宴上,偶遇清河公主,为公主所倾倒,不但效仿南人,花费重金请人写赋,表达自己对公主的仰慕,竟还期望大虞能下嫁公主。 自然了,先帝怎肯让自己骄傲而尊贵的公主女儿下嫁到北方那个业已摇摇欲坠的属国,便以公主已有婚约为由,拒了那个鲜卑人。鲜卑人抱憾而去。 多年之后,一切物是人非。 昔日的公主,如今已为人母。而鲜卑人的国,也早被羯所灭。当年的那个宗室慕容西,降了北夏后,被封为大宁侯,因能征善战,得了北方第一猛将的称号。 而那首重金换来的赋,也早化入了秦淮河的婉浓烟波,再没留下半点的痕迹。 但据阿菊的说法,全篇浓墨重彩,毫不吝啬地以各种最华丽的辞藻,对公主的美,加以描绘和赞美,尤其是那一头青丝,更是被描绘成能叫人魂牵梦萦的美丽寄托。 阿菊当时酒醒过后,便连声否认,说全都是自己胡诌出来的,叫洛神千万不要当真。 不管掌故是不是真,在洛神的心底里,因为阿菊的那段酒后失言,令父母的往事,反倒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萧永嘉如今虽人到中年了,但一头长发,依旧乌黑发亮。 今晚阿耶就要回了。 出于自己那小小的,不能叫人知道的私心,洛神忽然想帮母亲再梳个头,好让发丝看起来更加富有光泽,美丽动人。 她取了青玉梳,将萧永嘉压坐在镜台之前,自己跪坐于她的身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母亲的发丝。 梳完后,唤手巧的侍女绾出母亲喜爱的回心髻,又用自己的小指,挑了一丁点儿前些日刚调出来的玫瑰口脂,亲手轻轻地点在母亲的双唇之上。 口脂润泽而细腻,化在唇上,鲜美若花,淡香沁鼻。 洛神平日不大爱用这些的,但也喜欢这种味道。 她忙忙碌碌时,萧永嘉口中虽不住抱怨,却还是坐在那里,笑着,任由女儿替自己梳头点唇。 “阿娘,阿耶那么辛苦,好容易才回家,晚上你不要赶他去书房睡,好不好?” 洛神从后趴了过来,一双柔软臂膀,环抱住了萧永嘉的双肩,附唇到她耳畔,悄悄地恳求。 萧永嘉转过脸,对上女儿那双含着期待之色的明亮双眸,心里忽然一酸。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外头阿菊说道:“禀长公主,相公回了!” 第 13 章 洛神立刻看向母亲。 萧永嘉扭过了脸,淡淡地道:“你们去迎便是。” 洛神知急不来,何况,期望母亲这会儿就像自己一样出去迎父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点了点头:“母亲歇着,我去迎阿耶了。” 高峤入后堂,远远看到女儿迎向自己,面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入内。 家人见面,自是无限欢喜。因有些晚了,叙了几句话,高峤便催洛神回房去歇下。 “阿耶,才几个月,你便黑瘦了许多。你今日应也是累了,也早些去歇。阿娘还没睡,在屋里呢。” 洛神临去前,回头对父亲道。 高峤微笑点头,望着阿菊伴着女儿身影渐渐离去,神色便凝重了,吩咐各处下人都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预备好了澡水。高峤沐浴过后,套了件家中时常穿的白色中衣,心思重重地,往卧房而去。 门是虚掩的,里面亮着烛火。 高峤推门而入,见萧永嘉背对着门,斜斜地靠坐于屋侧榻上的一只填塞细软的织锦隐囊前,一手曲纣撑额,一手执了一卷,身穿着束腰的浅雪青色襦裙,一头乌发于脑后如云般垂落,裙裾覆膝,裙底露出半只脚趾涂了鲜红蔻丹的雪白脚掌。从后看去,身段婀娜,宛若二八少女。 她正对着竖于榻脚的一盏银灯,似专心致志地在看书,连自己进来,仿佛也没听到,便放轻了脚步,朝着内室而去。 行至她的身侧,那灯影动了一动。 高峤停下了脚步。 “昨日陆夫人打发了人来,说过两日,便亲自过来议儿女亲事。” 萧永嘉冷冷开口。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之上。 “你瞧着办便是。” 高峤应了一句,继续朝里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开口说:“不早了,仔细费眼,去歇了吧。” 萧永嘉淡淡地唔了声,随手抛书于榻,赤脚踩着坐榻下来,趿了那双脱在地上的紫色丝面绣鞋,扭身便往内室而去,从高峤的身边走过,停了一停,瞥一眼他身上那件衣裳。 “这件衣裳,你穿几年了?莫不是前年和子乐一道裁的那件?”她的语气,带了点嫌恶。 “我穿惯了,衣裳也好,又未曾缝补。” 高峤摸了摸衣襟,含含糊糊地道。 萧永嘉再次投来嫌恶一瞥,不再言语,转身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高峤回来,默默弯腰拾起她方才抛下的书卷,合了,放回在置于坐榻前的一张小几上,跟着入了内。 夫妇二人熄灯上了床,各自一条被。 萧永嘉背朝里,一动不动,仿似很快便睡了过去。 高峤仰卧于枕,今夜却又如何睡得着觉?脑海里思索着白天发生的那件事情,翻来覆去了片刻,心绪有些纷乱,怕吵醒身边的人,便慢慢地坐了起来,也不点灯,借着窗中透入的一片月光影子,轻轻地下了床,弯腰,正摸着鞋,冷不防身后忽的一声,萧永嘉猛地坐了起来。 “高峤!打你进来,我和你说话,你就不理不睬!此刻大半夜的,你翻来覆去,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会儿还要出去,你是为何意?” “莫非你是嫌我在这里,扰了你的清静?若是,你趁早痛痛快快说出来,省得你如此难受。我也不用你赶,即刻自己就回白鹭洲去!” 高峤没提防她还醒着,见她突然大发雷霆,忙道:“阿令,你误会了。我这就睡。”说着,又掀被,作势要躺回去。 “江北胜仗,女儿喜事,件件都是好事,你却一脸不快,你到底何事?” “无事。睡了。”高峤搪塞。 萧永嘉冷笑:“罢了,还装什么,你当我不知道?我知你是一刻也不愿看我在你跟前!若不是为了女儿的婚事,你当我想回来?” “我既回了,必是要睡床的。你若见了我烦闷,自己爱去哪,去就是了!” 她躺了回去,依旧是背对着高峤,冷冷地说。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高峤既未躺回去,也没站起来,只坐在床边,身影一动不动。 半晌,他慢慢地站起了身,低声道:“你睡吧。我有些闷,且去书房静一静。” 萧永嘉回头,透过那薄薄一层夏日薄帐,见丈夫的身影朝着门口的方向慢慢地走去,险些咬碎银牙,抓起他方才睡的那只方枕,掀开帘子,朝他后背丢了过去,恨声道:“你便宿在你的书房好了,再不必回来!” …… 出城东,郊外数十里,有一雀湖,湖光潋滟,风光秀美,湖畔坐落一处庄园,名雀庄。 次日,李穆一身青衣,独自纵马来到雀庄。下马之时,一个等在庄园门口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笑道:“足下可是李虎贲?” 李穆颔首。 管事道:“仆高七,奉主人命,在此等候多时。请随仆来。” 李穆望了一眼庄园,随高七入内。 这庄园占地极大,一眼望不到尽头。高七似是有意让他见识内部,带他一路慢慢向前,每逢一处景致,便向他介绍一二。一路过去,迤逦曲折,但见内中流水小桥,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渐渐行到后庄主人所居的一处高轩之前,高七笑道:“除了你方才所见之地,此庄另还附良田千亩,水陆地二百余顷,稻米桑鱼,四时果蔬,应有尽有。” 李穆并未说话,只抬眼,看向轩门的方向。那里出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褪去战袍,白衣飘飘,面容英俊,双目炯炯,正是高氏另一杰出子弟高胤。 高胤在江北大战之时,居都督之位,和李穆自然相识,毫无架子,面上带笑,快步来到李穆面前,笑道:“敬臣,你可来了,我已等候多时!” 李穆微笑,向他见礼,被高胤阻拦,引入堂中。内里已经摆好了两张酒席,左右相对。高胤自己居主座,请李穆入客席,两人才坐定,便有奴仆流水般奉上佳馔美酒。完毕,高胤命高七带人全部退下,不必伺候在侧。 堂中只剩下高胤李穆二人。高胤请李穆饮了一杯,笑道:“这庄子,敬臣以为如何?” “人间仙境,不过如此。”李穆应道。 高胤眸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合掌拍了一拍。 击掌声中,只见大堂侧的一排屏风之后,鱼贯出来了十数位少女,高髻彩衣,环肥燕瘦,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整齐列于堂中,映得四周亦是增辉不少。 美人开口问安,声若莺啼。高胤含笑,命美人歌舞助兴。便有一红衣女子吹笙,一绿衣女子击鼓,其余伴着乐曲,翩翩起舞。 一曲罢了,高胤命人全部退下,笑吟吟地转向李穆:“方才美人歌舞,又是如何?” 李穆微微一笑:“都督之美人歌舞,自是瑶姬仙乐。” 高胤笑道:“敬臣,你若觉还过得去,便请收下这庄子。方才这些美人,亦全部归你名下,往后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李穆道:“都督美意,李穆心领。如此厚重之礼,李穆不敢领,请都督收回。” 高胤注视着他,面上笑意渐渐消失,神色变得肃穆了起来。 “李穆,我料你应当也知,今日我为何私邀你来此。你对我高氏,确有极大恩情,伯父当初亦确是亲口对你有所允诺。只是士庶不通婚,你应当心知肚明,为何却偏偏向我伯父提出如此苛刻之求?何况,我阿妹早已心有所属,与陆家大郎青梅竹马,若非战乱频频,如今想必她早就已是陆家妇了。如今高陆两家议婚在即,你却于此刻提出如此要求,岂非荒唐?” 高胤从席上起身,负手于后,慢慢地来回踱步。脚下高屐在光滑地面之上,发出一下一下的清脆踏击之声。 “敬臣,我敬你父祖英烈,听闻你十三岁从军至今,不但屡立战功,且曾数次于万险中不弃同袍,难能可贵。你乃铁骨铮铮之人,为何此次,却要如此为难我高家?” “你可曾想过,倘若伯父迫于当日允诺,真将我阿妹嫁于你,非但敬臣你要被世人冠以附势之名,且你欲置我高家于何地?欲置我阿妹于何地?被人讥嘲也就罢了,怕她一生,都将抑郁不乐!” 他停住脚步,转向了李穆。 “今日我邀你来此,便是不欲将此事扩大。除此处庄园美人之外,你若有任何别的所求,除我阿妹,但凡我高家能出,必无所不应。你意下如何?” 他说完,两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李穆。 李穆始终一语不发,待高胤说完,从席上缓缓站起了身。 “多谢都督一番肺腑之言。相公若有所不便,李穆收回昨日所求便是。至于旁物,请都督自用。谢都督今日款待。李穆告辞!” 他笑了一笑,朝高胤拱了拱手。 高胤望着前方那大步而去的青色背影,眉头紧皱,不禁看向堂中那扇屏风。 屏风后,缓缓转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神色端凝,朝着李穆背影开口道:“李穆,我有话问你!” 李穆停住脚步,转头,见高峤现身,便走了回来。 高峤看了眼高胤。 高胤微微颔首,退了下去。 堂中便只剩下高峤和李穆二人,相对而立。 李穆向高峤见礼,态度十分恭谨。 高峤一反常态,也未命他起身,只是盯着他,冷冷地道:“你借我当日一时失言,如今执意要我将我女儿下嫁。我料你绝非一时意动。你处心积虑,所图到底为何?” 他话音方落下,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高峤望去,见高七竟不顾礼仪,匆忙入内,皱了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高七脸色极其难看。停下,看了眼李穆,快步走到高峤身边,附耳过去,低声说道:“大家(对男主人的称呼),不好了,军中今早竟传开消息,称相公一诺千金,要将小娘子下嫁李穆,如今个个兴高采烈,都在那里说呢!” 高峤神色一变,迅速看了李穆一眼,见他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竟毫无异样,眼底蓦然精光四射,目光凌厉宛若两道利剑,盯着李穆,冷笑点头:“好!好!不想我高峤纵横半生,竟被你一个小小的别部司马弄于股掌之间!果然是后生可畏!” 他说完,再不停留,转身便匆匆奔出大堂,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大门之外,一路几乎奔至庄园门口。 仆从见主人出来了,忙迎上去:“大家稍候,奴这就将牛车驱来……” “给我备马!” 高峤喝了一声,等马一到,纵身一跃而上,大袖鼓风,挥臂猛地抽了一鞭,驱马朝着城池方向疾驰而去。 第 14 章 高峤一路快马加鞭,赶向暂时还驻于城北之外的军营,待渐渐行近见,反倒慢慢地放缓了马蹄。 辕门就在前方不远之处了,距离不过一射之地,高峤却停下马,眺望着辕门的方向,沉吟。 “大家?” 高七方才一直纵马追在身后,此刻终于追了上来,见高峤止步,发问。 “回去!命李穆自己出面,予以否认。”高峤道。 高七迟疑了下:“他若是不愿……” “由不得他了。” 高峤冷冷地道,一边说着,掉转了马头,正要催马离去,忽听身后,随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 “景深!你来正好!愚兄正想寻你……” 高峤循声回望,见辕门里出来了几人,当先之人,可不就是许泌?其后随着杨宣等人,无不面带笑容,朝着自己,快步而来。 高峤眉头不易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迟疑了下,翻身下了马背。 “景深,愚兄方才偶来兵营,不料恰好听到了个天大的好消息。道李穆求亲,景深以当日许诺之言,慷慨应允,答应将爱女下嫁于他?果然是一诺千金,愚兄感佩万分。军中那些将士听闻,更是群情激涌。李穆此求,目下虽是唐突,但我料他非凡俗之辈,日后必是大有作为。景深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许泌说完大笑。笑谈声中,引来了附近不少的兵卒。 士兵们慢慢地围了过来,望着高峤,皆面带喜色。 杨宣压下心中万千疑虑,迟疑了下,上前向高峤见礼,面上露出笑容:“末将代李穆,多谢相公……” 高峤未等他说完,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抬目,缓缓环顾了一圈四周,抬高了声音:“此为不实之言,其中想必有些误会。更不知何人从中推波助澜,以致于讹传至此地步!” 他说完,转向杨宣。 “杨将军,烦你将我之言,代为转达部下,希周知。李穆我极为赏识,但嫁女之说,实属无中生有,绝无此事。” 杨宣一呆。 周围士卒,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相互间议论着,起了一阵低低的嗡嗡之声。 李穆在这些普通士卒的眼中,极有威望。 今早,听到这个不知道哪里开始传出的消息之时,这些人无不为之感到兴奋,在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士庶分隔森严,地位尊卑,一目了然。 而李穆却破了坚冰。他做到了他们这些人从前连做梦都不曾想象过的事情。 所以他们才会对这个消息加倍感到兴奋,不过半天,便传得整个军营都知道了。 “司徒,我另有事,先行告退!” 高峤不再多说,翻身上马,纵马而去。 许泌望着高峤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唇边的那抹笑容,愈发显得意味深长。 …… 高峤离开军营,又即刻入城赶往家中。 多年以来,建康城中的民众,已极少能在街上看到当朝高官以马代步。 那些士族,出入无不坐着牛车,以为风度,骑马则被视为下等武夫的行径。忽见相公骑马从城门入内,哪个不认得他?不禁惊诧,纷纷停下观看。 高峤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刻插翅赶回家中,哪里还顾的了这些?一口气驱马赶到高家大门之前,那门房正站在台阶上,左顾右盼,面带焦色,忽然看到高峤从远处骑马而来,松了一口气,急忙奔了上前。 “相公!长公主方才正寻相公呢!相公回来正好!” 高峤心里咯噔一跳。 昨夜他将此事瞒着萧永嘉,便是因了萧永嘉的脾气。怕她知道,反应过激,万一要将事情弄大。 考虑过后,他寻了高胤,将事情告知,叫他先代自己出面见李穆。 最后,是悄悄将这事情解决了,李穆知难而退,此事止步于自己,也就过去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才一夜功夫,这事竟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 方才一路回来,心里原本还抱着一丝微末希望,希望这消息还不至于传到家中。 果然,还是迟了一步。 高峤眉头紧皱,翻身下马,匆匆行至后堂,没看到女儿的身影,却撞到了萧永嘉投来的两道目光。 萧永嘉坐在那里,面容阴沉,看到自己,立刻站了起来。 “你随我来!”语气极其生硬。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阿菊看了过来,目露忐忑之色。 高峤默默跟上,行至内室,那扇门还没来得及关,萧永嘉便怒喝:“高峤!你是昏了头不成?竟做出这样的事!把我女儿,嫁给一个武夫?” 高峤急忙摆手:“阿令,你听我说!绝无此事!” 跟了过来的阿菊急忙代为关门,自己走得远些,命下人不得靠近。 事已至此,高峤再不敢隐瞒,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初他救了子乐,我一时不备,许下诺言。当时何曾想到,他如今会开口求娶阿弥?故今日召他去了雀湖的庄子,原本是想叫他自己打消了念头,此事也就过去了。没想到……” “啪”的一声。 萧永嘉大怒,一掌击在了案几之上,打断了高峤的解释。 “哪里来的狂妄之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救过六郎,竟就敢肖想我的女儿!” “还有你!出了这样的事,你竟不告诉我一声!若不是今日事情闹大了,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高峤一语不发,任由萧永嘉大发脾气,片刻后,忽想了起来:“阿弥呢?她可也知道了?” 想到女儿听到这消息时可能会有的反应,不禁愧疚。 萧永嘉冷笑:“还用你问?我早就叫人瞒着她,半点儿也不能让她知道!陆家那边,也派人过去传了口信了!” 高峤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确实怪我考虑不周。你怎么骂都对。你且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我先出去一趟,把事情给彻底了结。” “你放心,这回定不会再出岔子了!” “你能做成什么事?” 萧永嘉冷笑。 “用不着你了!那个叫什么李穆的,还是我亲自去会会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生了如何的三头六臂,如此不自量力,竟敢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最担心的,果然还是发生了,忙阻拦:“阿令,你莫去了,还是我来。你在家,安心等我消息便是。” “女儿名声如此被人糟践,你叫我怎么安心?” 萧永嘉怒气冲冲,一把推开高峤。 “我自己去!” “阿令!” 高峤正拦着萧永嘉,门外又跑来一个下人,隔着门嚷道:“相公,长公主!宫中传来了话,说陛下命相公入宫,有事要见。” 夫妻对望一眼,停了下来。 …… 为庆贺江北大捷,朝廷休沐三日。 高峤又赶至皇宫。 当今兴平帝在太初宫里见了高峤,边上是许泌,已经早于他入宫了。 兴平帝和长公主是同母所生,幼年之时,在宫中曾险遭人毒手,得长公主所护,故关系亲近,加上高峤素有威望,为士族领袖,兴平帝对他一向极是客气。 高峤行过叩见之礼,兴平帝立刻亲自下榻,将他托起,笑道:“此处无外人,卿何必与朕如此拘礼?上坐。” 高峤连称不敢,兴平帝便也不再勉强,望着高峤,笑说:“朕一早起,便听到御花园中喜鹊鸣啼,本来疑惑,想近来宫中并无喜事。哪只方才,才知鹊鸣为何。听宫人言,你愿放下门户之见,将阿弥下嫁李穆。朕便召来许卿相问,才知此事为真。朕很是欣慰。此次江北大战,李穆立下汗马功劳,放眼我大虞,何人能及?更难得卿不忘当日之言,一诺千金,愿将阿弥下嫁李穆,成就佳话。” “朕愿当李穆与阿弥婚事的主婚人,卿意下如何?” “景深,勿怪为兄的多嘴。实在是陛下发问,兄不得不言。何况,这也是好事。” 兴平帝说完,许泌便笑呵呵地道。 高峤在入宫之前,便已猜到,皇帝为何突然要在休沐之日召见自己。 他的心中,一向以来,便有隐忧。 此刻因了皇帝这一番话,心中那长久以来的隐忧,变得愈发明晰了。 大虞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士族几与皇帝并重。 兴平帝从少年登基至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比起在他之前的几个皇帝,姑且毋论才干,但他显然,更有做一个中兴英主的欲望。 高峤早就有所察觉,兴平帝暗中,在对自己处处提防。 多年之前,年少气盛的皇帝,任用了两个出身庶族的大臣为亲信,力图以庶族的力量,对抗士族,引发许泌和陆光的不满,寻了高峤,商议除去那二人。 高峤当时并未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身在他的位置,个人倾向如何,并不重要。 不久,桂林郡太守就以那二人蛊惑君心,动乱天下为由,起兵作乱,要求兴平帝除去那二人。当时叛军声势极大,威胁北上,少年皇帝孤立无援,被迫无奈,只得挥泪杀了那二人,叛乱这才消了下去。 而随后,自己领军北伐,之所以铩羽而归,除了后方门阀的暗中掣肘,皇帝的默许,未必也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这些事过去已经很多年了。如今,兴平帝和高、许、陆等人也相处平和。 但高峤知道,这几年,随着自己声望的与日俱增,皇帝对自己的忌惮,也变得愈发深了。 这也是为何,此次他力主作战,最后统领大军,取得江北之战的辉煌大捷,但在报功书中,却对自己和从弟高允的功劳只字不提的原因。 心中,更不是没有起过借机隐退的念头。 此刻,听兴平帝忽然如此开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高峤沉默了。 他沉吟片刻,下跪,叩首道:“臣感激不尽。只是此事,乃无中生有。便在今日,李穆已当着臣的面,收回求娶之言。臣也无意将女儿嫁与李穆。请陛下明察。” 兴平帝微微一顿。 许泌咦了一声:“怎会这样?也不知是何人传出去的,如今整个军营,无人不知,个个争传,道高公信守诺言,愿打破门户之见,将女儿下嫁李穆。李穆本就颇得军心,如今这样,怕那些将士知道了,未免寒心。” 许泌语气,颇多遗憾。 “陆左仆射求见陛下——” 便在此时,外头宫人拉长声调传话。 陆光匆匆入内,向着兴平帝行拜礼后,转向许泌,当着兴平帝的面,丝毫不加避讳,冷冷地道:“司徒,你当也知,我陆家与高家有婚姻之约。李穆乃是你军府中人,如此公然羞辱我与高公,你身为李穆上主,难道事前,半分也是不知?” 许泌神色不改,笑道:“我确是不知。只是陆左仆射,你的言辞,却有不妥。李穆求娶高氏之女,固然不自量力,但如何能算羞辱?当日他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救回高公侄儿,高公当着诸人之面,许诺往后但有所求,无不应允。字字句句,犹在耳畔。如今李穆求娶,我便是事先得知,试问,我凭何能够阻拦?” 他渐渐冷笑:“何况,你口口声声称与高氏订立婚姻,两家可曾行过三媒六聘之礼?若无,皆不过是拿来推挡的借口而已!万千将士,才为我大虞力保江山,若失了军心,往后,谁甘再为大虞一战?” 许泌亦郑重下跪:“陛下,李穆乃臣之下属,臣与其荣辱皆共!陛下若以为李穆此举乃是羞辱冒犯,便请陛下发落于他,臣甘心一同受责!” 陆光大怒,迈上去一步,指着许泌叱道:“许泌!你从中煽风点火,意欲何为?” 许泌冷笑:“陛下当前,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可还有半分陛下龙威?” 兴平帝眼角低垂,神色绷得紧紧,一语不发。 陆光一时气结,指着许泌,咬牙切齿之际,方才一直沉默着的高峤,忽然开口。 二人停下了争吵,都看向他。 “陛下,当日,臣确实对李穆有过允诺,臣不敢忘。李穆如今开口求娶臣的女儿,士庶不婚,陛下也是知道的……” 他微微皱眉,又沉吟了片刻,最后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视线,望向皇帝。 “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爱惜若命。非俊杰之人,不能取我女儿!臣愿给他一个机会,当做是对当日诺言之兑现。” 三双眼睛,齐齐看向了他。 “若那李穆,能通过臣之考校,臣便将女儿下嫁于他。” 高峤说完,转向陆光,歉然一笑:“陆兄,多有得罪了。你意下如何?” 陆光一愣,忽仿佛有所顿悟,面上阴云消散,颔首道:“也好!免得有心之人,说我陆家仗势压人!” 许泌起先亦是惊讶,没想到高峤最后竟还有如此一招,打着哈哈:“景深,你有所属意,怕是到时,难免不公。” 高峤淡淡一笑:“我便邀你,同为评判。” 他朝向兴平帝:“请陛下为臣择一良日。” 兴平帝点头:“如此也好。重阳不日便到,可择重阳为试,到时朕亲自前去,观看高相试婿。” 第 15 章 远山残阳将暮,铺满了一地的平川,亦将那条绕着营房蜿蜒而过的饮马小河染成了一片粼粼的血红颜色。 李穆牵着他那匹黑色战马,停在河边,用手中鬃刷,蘸水,亲自一下一下地为它梳洗着全身毛发。 他弯腰,全神贯注之际,乌骓转头,伸舌舔了舔他正伸来的那只掌心粗砺的手掌。 他望着乌骓,眼底流露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抬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那个名叫刘勇的小兵,正朝着小河的方向跑了过来。 “李将军!” 刘勇唤他。——因前几日他晋了中郎将,故这小兵改口这么称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体,转头望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刘勇。 刘勇是个从北方流亡而来的孤儿,为混饭吃,做了兵卒。几年前一场战后,清理战场之时,被当时还只是个百人长的李穆从死人堆里给拣了回来。活下来后,就一直跟着他。 “李将军!有人要见你!” 刘勇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人如猴精,力气大,天生长了两只飞毛腿——就是靠着这俩腿,才多次得以在乱战里活命。此刻却罕见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是那个人!陆家的大公子!“ 刘勇终于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手指着后头,不住地比划着。 李穆转头,看了过去。 迎着夕阳,一个颀长的青年男子正朝着这边的方向大步地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里的野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肃穆,径直而来,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虎贲,某陆柬之,冒昧来此,乃是有话,可否请教李虎贲一二?” 他的双眸笔直地望着李穆,语气平静,但眸底深处,却藏着一种被压制的,深刻无比的隐隐愤怒。 虽然他并无过多的表情,但这一点,连刘勇似乎也觉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边回头不住地望着,一边慢慢地退远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视着他,笑了笑:“不敢当。陆公子有话,请讲。” “李虎贲,你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陆柬之开口问道。 “你因了军功,如今声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机,结好于各方,往后如鱼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却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宁背上一个挟恩求报、趋炎附势之名,也不惜同时开罪高氏与我陆家?” “你以为你的上司许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过是利用你为棋子,辱我陆氏与高氏,离间两家,他从中坐收渔利罢了!” 他微微地顿了一顿。 “你若开罪了高、陆两家,你以为许司徒能庇佑你一辈子?何况,非我于背后对人有所非议。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往后只能仰承许氏鼻息。以许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为棋子,日后用,或是弃,全在于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个英雄人物,难道你果真愿意自绝后路?” 李穆一笑:“承蒙陆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为何?” “我听闻,因你执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于无奈,将于重阳日试你。” “你要怎样,才愿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为难于高家?” 沉默了片刻,陆柬之盯着李穆,问。 远山山头的那一抹血色残阳,突然地彻底沉沦下去。天空顿时变成了灰蒙的颜色。旷野里的光线,随之也骤然暗了下去。 远处,归巢老鸦唳声大噪。 晚风疾作,卷的两人衣角翻涌。 李穆的面容,随着光线的消息,仿佛也随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这让他的神色,看起来骤然多了几分冷漠。 “我与高氏之女,不敢说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识,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将她视为未过门的妻子。方才我问你,为何定要求娶于她,你不应。我若所料没错,要么为利,要么为情。倘若为利,如我方才所言,结好于各家,再有你对高氏的恩情,你日后所能得的利益,远胜你今日能够想象,更不用说你同时开罪高、陆两家后,可能面临的境况!” “李虎贲,疾风知劲草,却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吓于你,即便你真的如愿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却见恶于高家,强求而来的姻缘,于你日后到底是福是祸,不用我说,你若是个聪明人,当也能够想到。” “倘若,你是出于一片倾慕之心,这才执意与我相争……”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语气。 “则我盼你,更要慎重考虑。我陆柬之交人,不重门第,只看人品。但士庶有别,有如天隔,亦是无力打破之现状,你我深陷其中,无人能够得以超脱。至于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轻视于你,但你若是真的出于一片倾慕之心,则你更应当为她多几分考虑。她与你素昧平生,更谈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过,她得知此事,会如何做想?更不用说,倘若她当真被迫嫁了你,日后可能面临的种种不便……” 陆柬之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不便也就罢了!于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极大的羞辱。李虎贲,你纵然出于一片倾慕之心,然,欲置她于何地?叫她余下后半辈子,如何还能如从前那般,与旧日亲友坦然往来?” “李虎贲,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无论于情,还是于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应当有所判断。” “她不谙世事,心性纯善。我无法想象,倘若她日后面临如此境地,将如何自处?” “我恳切望你,成全于她,亦是如同成全于你自己。” 陆柬之说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随即直起身,紧紧地盯着李穆。 他说话的时候,李穆始终一言不发。 天色在迅速地变暗,野风也愈发得劲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缕这落日沉沦后的天地间的阴沉之色,面上的神色,却显得越发平静。 “不敢受陆公子如此之大礼。陆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陆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没有所谓‘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开口求娶,便不会半途作罢。福祸成败,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阳日,见分晓便是。” 他还了一礼,转身,继续替那乌骓刷洗着鬃毛。 陆柬之望着他,眉头紧皱,忽转身离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雾霭般浓重的黄昏暮色里。 “李将军,他方才寻你,是要做什么?” “莫非是为高相公之女而来? 一直在不远处窥视着的刘勇飞快地跑了过来,好奇地发问。 军中已是人人都知,再过两天,到了重阳那日,高相公将会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为之期待,这几日,一直有所议论。 李穆刷完了最后一片马身,起身,将马缰丢给刘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阳的前一日,不止是还暂驻于城外的军营,几乎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在近乎打了鸡血般地传着一个消息。 陆氏大郎陆柬之,主动要求于重阳那日,与李穆一道竞考于高相公。 胜者,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点,就设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时不禁民众观看,也算是一场公开择婿的考校之争了。 一个是士族后起一代中的杰出子弟,不但文采风流,而且战功卓著,可谓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 一个是出身庶族,在江北大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军官,被万千军中士卒所敬服拥戴,最近风头最劲的一个人物。 长久以来,士庶对抗而积聚出来的所有情绪,仿佛因为这一事件,彻底地燃爆了。 天公作美,重阳那日,秋高气爽。天还未亮,覆舟山的山脚,便陆续赶来前来观战的民众,人渐渐地多了,便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谁能胜出,有人更是趁机设下赌局,买中哪方获胜,便可照单赢钱。参与者众多。 天渐渐地亮了,不到巳时,平日冷冷清清的覆舟山下,已被观战之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等待着高相公考校择婿那一刻的到来。 巳时,伴着一阵威严的开道之声,当今兴平帝也出宫,乘了一顶便舆,在仪仗和侍卫的前后簇拥之下,终于现身了。 民众纷纷跪地迎接。 高峤、陆光以及许泌等人,皆在龙舆之侧步行跟随而来。 为应重阳佳节,今日考校的地点,也设在了北郊有名的登高之处覆舟山。 半山的一座观景台,原本是为城中那些喜好游山玩水的达官贵人于登山小憩之用而建的,今日改成了评判席。地铺毡衣,上设数案。中间一案,为皇帝之席,两侧照了次序,依次是高峤、许泌、陆光等人的坐席。 高峤从现身后,神色便异常凝重。陆光坐在他的近旁,入座后,便盯着对面的许泌,唇边含着一丝冷笑。 许泌却是心情不错,和近旁一个同僚谈笑风生,直到一个侍从俯身到他耳畔,悄声说道:“司徒,山下那些赌局,买陆公子胜者居多。” 许泌面上笑容消失,眺望了一眼山脚下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头,鼻里哼了一声。 巳时两刻,伴着礼官敲奏出的一声钟鸣之音,今日被择为司官的侍中冯卫出列,宣布考校开始,命陆李二人上前,向兴平帝行大礼,得首肯后,请高峤出示所考之题。 第 16 章 高七目不斜视地立于高峤身后,见高峤回望,从袖中取出一卷,双手托持着,出列上前。 他走到冯卫身侧,向兴平帝叩拜,随后转身,面向那些得以被允许列坐于观景台下进行近距离观战的文武百官和诸多名士,提足了一口气,高声宣道:“此卷为相公亲手所书,启封前,除相公外,无人知题。相公言,高氏女婿,须文武双全,缺一不可,故此次考校,将设三关。” 他抬高一臂,指着一座立于不远之外数十丈高山巅之上的风亭:“诸位请看。” 众人顺着他的所指,纷纷仰头看了过去。这才留意到,山巅风亭的顶端,插缚了一捆茱萸,山风吹来,茱萸在那亭顶之上左右摇摆。 “相公言,今日为应景,便以茱萸为彩。二位竞考之人一道答题出发,谁人能先通过三关,登顶采得茱萸,便为相公之婿。败者,相公亦会将雀湖山庄相赠,略表心意。” 高七宣布完毕,将手中纸卷递给了冯卫。 纸卷用油蜡封起了口子。 以高峤的声望,他既然如此当众宣告了,自然不会有人怀疑他为择得如意女婿而暗中预先泄题。 四周变得雅雀无声,无数双眼睛,一齐看向了冯卫手中的那张卷纸。 冯卫小心地展开,浏览过一遍,便照着纸上所书宣读了一遍。 今日虽只有三题,但一共却设了四道关卡,二文二武。 四道关卡如下: 第一关为文,必考,考的是二人的心记。地点就在这个观景台。在这里,高峤将出示一篇千字骈赋,叫二人一道诵读,记住后,各自以笔竞述。谁先一次性默述完毕,核对无误,便可出发去往第二关卡。中途如断,或是默述有误,可再看原文,但要从头再来。这一关不限时间,但必须要通过此关,才能继续往上,参加下一考题。 第二关武,也是必考,考的是弓法。三十丈外,设一靶子,靶心处嵌一铢钱,谁人能先将箭头钉入铢钱正中之孔而不伤钱,便算是通过,可以继续去往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为公平起见,最后一关为二选一。文试为清辩,武试为虎山。二人可依照所长,各自选取其一。 谁能先顺利通过三关,取得山顶风亭之上的那束茱萸,谁便是今日的胜者。 冯卫一边读题,一边就有好事之人将题目复述,迅速传至山脚。 山下的那些看客,除了凑热闹的民众,还有不少出身次等士族的子弟和寒门读书人,以及军中武人。 平日这些人,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今日却都相聚在了这里,只是阵营分明而已。 士人一边,寒门一边,中间楚河汉界,空无一人。 今日恰逢重阳,现场除了今上和朝中的高官之外,也吸引了不少闻风前来观战的贵妇。其中,除了清河长公主和陆夫人外,据说还有那位郁林王妃。 贵妇们的坐席和男子自然是分开的,择选半山处的另一平地,搭了帷幕,人坐在里头,以各色帷帐遮挡。里面可以看出去,而外头看不清里面,远远地,只影影绰绰能见到晃动着的身影。但运气若是够好,山风吹起帷幕之时,说不定还是能窥视内中一二。 这些人里的轻浮浪子,原本都在仰头张望贵妇们所在的方向,忽然听到这四道题目,人也不看了,两边各自鼓噪起来。 士人子弟多在欢呼,而寒门之人,却纷纷嚷着相公出题不公,明显偏向陆柬之。一时喧嚣不已。 山下如此,半山也是相同。 冯卫读完题目,将题纸上承给了兴平帝,作为见证。 陆光长长地松了口气,情不自禁,面露微微得色。 许泌立刻起身,皮笑肉不笑:“景深,非愚兄吹毛求疵,你如此出题,看似公允,实则有所偏颇。三道题目,无不利于陆公子!陆公子天资聪颖,七岁作赋,人人都知。他又善射,第二道武关,也合陆公子之能。最后的二选一,清辨谈玄,更是陆公子所长。李穆倘若也选玄辩,姑且不论他知否何为玄学,若是对家刻意刁难,他如何能赢?他若改选虎山,艰难闯关之时,陆公子又恰遇一有心助力于他的对辩之人,岂不是顺利过关,早早登顶?再论首关,看似公允,但非我不信你,而是谁能保证,你所示的赋,陆公子先前就未曾读过?” “不公!不公!” 许泌哂笑,不住地摇头。 陆光神色转为不快:“你此话何意?莫非质疑高兄暗中泄题给了柬之?退一万步讲,即便柬之从前偶读过高兄所示之赋,亦归功于他平日的博闻强识。既考文,何过之有?至于所谓清辩不公,更是荒唐!李穆若侥幸通过前两关而败于此,也只能怨他自己无才。更何况,高兄不是另设有虎山一关?他大可扬长避短,与柬之一决高下!” 两人在台上争辩,台下的百官和名士亦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高峤缓缓地从坐席起身。 随着他的起立,四周又安静了下来。 “司徒可还记得,当日我曾请司徒一同裁判?第一关所用的赋,便请司徒助我一臂之力。司徒以今日重阳为题,当场作赋。以司徒临场之作,考他二人心记,司徒以为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 许泌这才笑着说道:“如此,我便献丑了。” 他眼睛又一转:“但这第三关,不知你所请的清辩高人,又是何方神圣?他若有心偏袒,我怕李穆是要吃亏。” 高峤淡淡一笑:“当今玄学名士,今日皆在座中。若二人皆选过此关,陆家择一名士,出题试李穆,司徒择一名士,出题试柬之。如何?” 许泌沉吟了片刻。 第一关,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穆必会迟于陆柬之出发。 高峤将这一关设为首题,看似无意,但细究下来,却颇有值得玩味之处。 陆柬之天资聪颖,甚至有过目成诵之名。李穆在这一关想和陆柬之一较高下,希望实在渺茫。一旦李穆在第一关落后太多,必定心浮气躁,等到了第二关,陆柬之又早已一骑绝尘,这样的情况之下,哪怕他箭术再为精妙,也会受到影响。 而所料若是没错,最后一关,陆柬之必选清谈。 今日列席的当世玄学名士,其中自然不乏与自己交好之人。就算陆柬之擅长此道,但只要那人巧舌如簧,极力拖长他在这一关的时长,那么即便前头李穆落后了,也可以借此机会迎头赶上。 以他的武力,顺利通过虎山,再和陆柬之竞夺茱萸,问题应该不大。 也就是说,这样的安排,虽然无法保证李穆取胜,但至少,还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在这种明显处于劣势的考校之中,争上一争。 许泌思虑完毕,勉强点头。 “就依高相安排!” 高峤归座之时,两道目光,掠过了并排立于场中的陆柬之和李穆。 陆柬之丰神朗朗,姿若玉树,正合当下人人向往的男子容貌风度。 从他今早现身在山脚下的那一刻起,道旁妇人的视线,便频频地落在他的身上,乃至于男子,也不乏投来艳羡目光。 而李穆…… 却是另一个极端。 高峤的视线,在这个沉默,或者说,心机深沉得令他有些看不透,乃至于产生隐隐不安之感的后辈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些日来,高峤愈发有一种感觉。 李穆仿佛一把被厚拙刀鞘隐了锋芒的利刃。一旦得了出鞘的机会,必会以血试芒。 也是生平第一回,高峤觉得自己竟然看不透一个人。 故,即便不考虑身份的差异,从心底深处而言,他也越发不愿将自己的女儿下嫁给这个人了。 冯卫上前笑道:“陆公子,李将军,二位若是没有异议,考校便开始了。” 陆柬之神色肃穆,躬身应是。 李穆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冯卫便转向许泌:“烦请司徒作赋。” 几个青衣小童抬了两张桌案上来,摆在观景台中间留出的一片空地上。上了纸张、笔墨,又迅速地退了下去。 许泌文采虽无出众之处,但临时作一千字篇幅的骈赋,也是难不倒他。 他来到案前,卷袖,提笔,沉吟了片刻,挥毫洒墨,很快便写出了一篇千字秋赋。 冯卫通读一遍,赞了声文采斐然,随即对着陆柬之和李穆道:“二位可以开始。” 四周变得鸦雀无声,耳畔只剩下山风吹过林间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 陆柬之凝神望着那篇秋赋,闭目片刻,便睁眸,迅速来到一张铺设着笔墨纸砚的案后,在众人惊讶和赞赏的目光之下,提笔开始默述。 陆光瞥了一眼对面的许泌,见他脸色有些难看,不禁感到快意。 不料,紧接着,几乎前脚后步,李穆竟也来到另一张案几之后,开始提笔疾书。 围观之人,显然对此很是吃惊,四周起了一阵低微的议论之声。 许泌一下来了精神,紧紧地盯着李穆。 两个人,中间竟没有任何的停顿,一气呵成,最后几乎是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笔。 冯卫和高峤,各审一文。 冯卫很快宣布,陆柬之的默述,正确无误,予以通过。 他向众人展示。纸上字体,飘逸宛若游龙,引来一片赞叹。 陆柬之转身沿着山道,朝第二关所设的靶场飞奔而去。 高峤也迅速看完了李穆那篇墨迹淋漓的手书。 字体嶙峋,力透纸背,但以时人书法之审美,远不算上等。 高峤抬起视线,目光落到那个正静静等待自己放行的身影上,压下心中涌出的一种难言情绪,淡淡说道:“李穆可继续下一关。” “李穆,快些!” 许泌喜出望外,几乎一下子从座席上蹦了起来,不停地催促。 李穆向高峤略一躬身,转过身,仰头眺望了一眼下一关卡的方向,提了口气,疾步追了上去。 第 17 章 第二关,靶场。 陆柬之率先抵达,取弓箭,到了引射处,凝立片刻,随后搭箭上弦,拉弓,张成了满月的形状。 弓梢两侧的榫头,因吃足了他双臂所发的力道,不胜负荷,渐渐发出轻微的格格震颤之声。 就在那张弓弦绷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断裂之时,他倏地松开了紧紧扣着箭杆的拇指。 箭瞬间挣脱束缚,离弦而去,如闪电般笔直向前,嘶嘶破空,就在眨眼之间,“噗”的一声,不偏不倚,钉入了对面那张靶子中心的钱孔里。 一箭中的! 非但如此,这整个过程中,他射箭的动作,无论是稳弓,还是瞄准,也如流水般一气呵成,没有分毫的凝滞,可谓是优美至极! 对面的守靶人,上前检视,以旗帜表示过关。 顷刻间,靶场里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之声。 围观之人,除了高、陆两家的门生弟子或是交好之外,就是那些平日和这两家有所不和的,此刻亲眼见识了陆柬之的弓射,也不得不服。 陆氏长子,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靶场里的那片喝彩声依然此起彼伏,陆柬之却仿佛丝毫没有入耳。 他放下弓箭,抬头望了眼第三关,也就是清辩场的方向,迈步疾奔而去。 只是,才奔出去十来步路,他的耳畔,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身后靶场这几百个人的咽喉,就在这一刹那,突然被一只巨手给掐住了。 集体消音! 陆柬之下意识停住脚步,转过了头。 李穆紧随他也到了。 不但如此,就在自己才奔出不过十来步路的这短暂譬如眨眼的功夫之间,他已放出了箭。 他那列射道尽头的靶心钱孔之中,深深地,也已钉入了一支箭。 箭杆伴着尚未消尽的余力,还在微微地快速震颤着。 陆柬之仿佛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特殊的嗡嗡颤音。 片刻前还充斥着喝彩之声的靶场,随着李穆的现身和他射出的那一箭,静默了下来。 几乎没有人看清李穆是如何搭弓放箭,那箭便已离弦而出。 非但快,力道更是犹如挟了万钧雷霆,隐隐含着杀气。 或许是没来得及反应,也或许,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他们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该为射出了如此一箭的李穆同样地送上一声喝彩,还是应当视而不见,这才会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吧。 …… 这种在沙场乱阵间练就的杀人箭和士族子弟从小练习而得的引以为傲的精妙箭法,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在杀红眼的战场里,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能让一个弓.弩手做到总能以最好的角度放出自己的箭。 除了尽量稳、准、狠,没有别的生存法则。 所以那些身经百战最后还能活着的弓.弩手,无不是杀人的利器。 他们的身法或许并不美妙,动作更不能叫人赏心悦目。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精准,最具威力的夺命之箭,这就是他们每次赖以从战场上活着下来的唯一法子。 李穆在投军的最初几年里,做过为时不短的弓.弩手。 他曾是最出色的弓.弩手之一。 …… 几乎不过是一来一回之间,李穆便放下了弓箭。 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转过身,就往虎山的方向而去。 陆柬之望着他去往虎山的背影,目光凝滞,脸上露出一丝恍惚般的神色。 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一虎双人,就这样对对峙了片刻。 李穆慢慢地伸出手中长棍,敲了敲身侧的洞壁,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恶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 李穆不动,就在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就地一滚,闪了过去。 老虎扑了个空。 李穆一跃而起,朝前疾奔而去。 陆柬之紧随在后。 老虎回过身,怒吼一声,在身后紧紧追赶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快追到的时候,纵身一跃,朝着距离近些的陆柬之扑了过来。 陆柬之迅速矮身,避过了这一扑。 老虎越过他的头顶,啪嗒一声,四爪落地,又挡住了去路。 这一段的洞壁,已经开始变得狭窄。 被老虎那硕大身躯一挡,便不剩多少空间可供通过了。 李穆和陆柬之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持棍朝着对面那头恶虎,一左一右,迅速地扑了上去。 “噗噗”沉闷两声,老虎天灵盖骨,一左一右,吃了两记棍棒。 这一击,二人皆用了十分十的力道,力透棍身。 老虎虽皮坚肉厚,一时也是被击得头晕目眩,嗷了一声,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晃晃荡荡。 眨眼之间,两人各自抓住机会,从吃痛还没回过神来的虎旁跃了过去,继续朝前疾奔,很快便到了那段最窄的腹地。 而此时,身后那头猛兽的咆哮声,也追了上来,近在耳畔了。 它那狂怒的吼叫之声,震动了整个洞壁,头顶岩层里的碎石和粉尘,不住地簌簌下落。 陆柬之紧紧地捏着手中长棍,咬牙道:“李穆,收拾了这东西,你我再决斗一场。败者,退出今日竞赛,再无资格做高氏之婿!” 李穆双目盯着那头已再次扑了上来的恶虎,笑了一笑:“正合我意!”目光一沉,竟丝毫不避,迎头而上,挥起手中棍棒,“蓬”的一声,重重击在了一只朝着自己抓来的虎爪之上。 一声嗥叫,虎爪应声而折。 老虎扑势顿消,从半空顿落在地。 陆柬之迅速跟上,与李穆一道,两条棍棒,雨点般袭向老虎。 老虎起先还势如疯狂,渐渐势衰下去,口喷血沫。 最后一棍,李穆发力,重重击于虎头正中,天灵骨应力碎裂。 那条棍棒,也不胜其力,竟从中应声折裂,喀拉拉地断成了两截。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长长的惨烈嗥叫,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晃几下,再次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彻底死了过去。 李穆上前,捡起了地方的两根断棍,穿过那道狭窄通道,去往出口。 陆柬之随行。 前头光线,渐渐地变亮,地方也空阔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出口所在的天井之下,对立。 李穆说:“陆公子,请。” 方才和猛虎的一番恶斗,令两人的头脸衣裳,都溅上了从虎口中喷出的斑斑血点。 陆柬之双目也微微泛红,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盯着李穆,持棍扑了上来。 李穆以双手短棍对他长棍。几个回合下来,臂膀吃了一记横扫而来的棍头,身体随之微微晃了一晃。 陆柬之双目更红,脚下没有丝毫的停顿,长棍一扫,再次朝着李穆攻了过来。 “啪”的一声,李穆左侧肩膀,又吃了一记。 李穆眯了眯眼。 第三次,当陆柬之手中的那条棍棒再次捣向他的咽喉之际,李穆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抛了手中两截断棍,欺身迎了上去,双手快如闪电,猛地捏住了棍头。 双方便持续发力,相互角斗。 陆柬之的脸,慢慢地涨红,额头渐渐开始沁出汗水。双方相持了一阵,他被对面的力道,推着开始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背部被顶在了洞壁之上。 李穆再次发力,长棍从中弯曲,骤然变成了拱桥的形状。 “断!” 他低低地喝了一声。 “啪”! 棍身果然应声,生生地断成了两截。 陆柬之的手臂被这股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可怕力道给震得发麻,胸口也随之一阵血气翻涌。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呼”的一声,那截带着尖锐木刺的棍身断头,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之距。 陆柬之的面颜,瞬间褪尽血色,脸色也成了微微苍白的颜色。 倘若这是刀剑,以命相搏,他此刻应当已血溅三尺。 两人对视了片刻。 李穆收了那截断棍,随手掷于地上,后退了一步,道:“承让。”转身去了。 陆柬之靠在岩壁之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攀援岩壁而上,身影宛若灵猿,很快消失在了头顶的洞口之上。 …… 虎山里的情境如何,外头的人,无法得见。只听到洞中起先不断传来沉闷的虎啸之声,声几乎震动山谷,骇得那些连马都骑不惯的士族子弟惊慌不已。 渐渐地,虎啸声终于消失了,却又迟迟不见两人从虎山出来,众人开始沉不住气了,议论不停。 陆光显然有些不安了,却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过多,坐在那里,越发地严肃。 高峤的神色却变得凝重异常。甚至从坐席起了身,走下观景台,眺望着虎山的方向,面露焦躁。 这时,监官终于飞快地从山上下来,奔到了观景台上。 众人知道第三关的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 监官向着兴平帝下拜:“启奏陛下,第三关已出胜负,李将军先于陆公子出了虎山,正向山巅而去。” “快看!” 忽然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高峤倏然转头,望向山顶。 一道黑色的身影,迎风立于亭下,搭弓,发箭。 随着那道离弦的箭,风亭顶的那束茱萸被射落,掉了下来。 “陆公子如何?” 高峤立刻问了一句。 “禀相公,陆公子平安无事,已出虎山。”那人道。 高峤微微松了口气,再次看了眼那道正从山巅下来的身影,心情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状。 胜负已定,再无变数。 整个观景台上,最为得意的,怕是要数许泌了。 他强忍住就要哈哈大笑的念头,瞥了陆光一眼。见他脸色分明已经转青,却还要和那些纷纷前来安慰于他的同僚强作笑颜,心里更是痛快万分。 李穆沿着山道,从山顶下往观景台。 一路之上,他所到之处,两旁的人,纷纷让道,目光各异。 有羡,有妒,有佩服的,自然也有扎心的。 一直坐于帷幕后的长公主萧永嘉,不等结束,立刻便起身,在侍从的伴随之下,匆匆离去。 另张帷幕后,和郁林王妃朱霁月同坐的一个妇人,瞥了眼萧永嘉的背影,低声讥笑道:“王妃可瞧见她的脸色了?雪纷纷的白。平日就是再多擦三斤粉,怕也没这么好看呢。这回就算拿长公主的身份去压陛下,想来也是覆水难收了。想不到,她也有今日……” 她低声说着话,见朱霁月没有应声,双眸透过面前那道轻纱帷幕,似在看着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见是李穆正从近前的山道走了过去。 她盯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瞧了片刻,忽似有所顿悟,掩嘴轻笑,慢悠悠地道:“见多了比我们妇人还精致的男子,这位李郎君,倒别有风范。瞧他样子,想必那活儿也是刚猛得很……”说着凑到朱霁月的耳畔,低低地道了句什么。 朱霁月似嗔怒,拧了她一把,妇人咯咯地笑,身子如花枝乱颤,笑声随风飘荡了出去,倒又惹了下头那些狂蜂浪蝶的一阵窥视。 …… 李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回到出发的观景台前,向兴平帝叩拜过后,转向高峤,恭敬地呈上了茱萸,却没开口说话。 若说今日比试的三关,高峤半分没有偏袒之心,那是不实。 原本以他的推测,李穆第一关必会落后于陆柬之,即便第二关他能迅速过去,到第三关,以他的武功,在手持棍棒的前提下,对付一只猛虎,应该不至于会有很大的危险,但,也不会轻松得以通过。 这样下来,只要陆柬之在三关中发挥不至于太过失常,今日的比赛,他夺彩的可能性,将远远大于李穆。 高峤没有想到的是,陆柬之或是出于士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之心,竟不屑以清谈过关取胜,而是选择了和李穆一道通过最后一关。 万幸的是,陆柬之并无受伤。否则,于陆家那里,他难辞其咎。 此刻,他的耳畔,只剩下了呼呼掠过的山风。 高峤闭了闭目,慢慢地睁开,望着对面凝立着的李穆,一字一字地,终于吐出了或许将会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一句话:“今日考校,李穆获胜。从今日起,李穆便是我高峤之婿!” 第 18 章 洛神有一种感觉,家中这几日的气氛,很不寻常。 无论是父母还是阿菊她们,似乎都在刻意地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尤其这几日,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但是每次当她发问,无论是问母亲、父亲或是阿菊以及琼树她们,他们要么若无其事,要么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洛神坐在秋千架上,上身是件云霞色的襦衫,下系了条素裙,纤腰广袖,裙裾飘动。她双手扶着秋千两侧的绳,任由秋千在风中缓缓垂荡,渐渐地出起了神。 耳畔,不时飘来几声樱桃和小丫头们的说话之声。 “这朵开得好,剪下来,一道插在瓶子里,用那个天青瓶……” 洛神叫樱桃过来。 樱桃手里抱着刚剪下来的花,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瞧,剪了几枝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小娘子可喜欢?等我再去采几枝茱萸,配在一起,用瓶养着,又好看,又应节!” 雪白的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相间插在一起,确实很美。 洛神点了点头,便状似随意地问:“六郎今天一早也不见了人,去了哪了?” “小郎君呀,他也和大家长公主他们一道去覆舟山了……” 樱桃年纪小些,性子活泼,说话有些快。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打住,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是我胡乱猜的……” “樱桃,是不是有事,阿菊不叫你们告诉我?” 樱桃面露慌乱之色,不住晃着脑袋摇头。 洛神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她,一语不发。 樱桃渐渐地垂下脑袋,面露不安之色。 洛神撇下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径直回了屋。 阿菊正在吩咐下人做菊花糕,看见洛神进来,转身来迎,笑道:“怎不在园子里赏花了?” 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凉,皱眉喊琼树:“小娘子手都凉得成了冰,也不知道给她添件衣裳!” 琼树急忙要去拿衣裳,洛神摇头。 “阿嬷,我不冷。我问你,阿耶和阿娘到底有何事要瞒着我?” 阿菊摇头:“何来有事要瞒你?阿弥莫多想。若不赏菊了,阿嬷陪你回屋添件衣裳……” 洛神挣脱开阿菊挽住自己的手,抬步朝外而去:“琼树,把我帽子取来!我去覆舟山瞧瞧,那边到底有什么大热闹,全家都去了,就剩我一人不叫去!” 阿菊哎了一声,急忙追上来:“阿弥,真的无事……” “无事便好。我只是在家闷,去散散心罢了。阿嬷你不会连我出门都要禁吧?” 洛神笑眯眯的,话中却满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阿菊和她对视了片刻,面露无奈之色,执住了洛神的手。 “罢了,阿嬷和你讲就是了。” 阿菊带洛神进了屋,叹气:“阿弥,你可还记得先前救了小郎君的那个李姓之人?” 洛神点头。 那个叫李穆的人救了阿弟,她自然不会忘记。 “这事,就和那人有关……” 阿菊又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令她极其难以启齿。 阿菊突然提到那个人,又这副模样,叫洛神越发感到困惑。 父母有事瞒自己,既不愿让她知道,想必就是和她有关的不好的事。 最近,她最大的事情,就是和陆家的婚事。再联想到陆脩容今年的反常,洛神总觉得,这不好的事,或许就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现在阿菊一开口,居然提到那个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那个人,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他怎的了?怎会和我有关?” 洛神催促。 阿菊第三次叹气:“那个李穆,居然挟恩向相公开口,求娶于你!” 啊?! 洛神一双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人定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阿弥,你千万莫生气!” 阿菊吓了一跳,急忙扶着她,带她坐到了床沿上。 “相公确曾当众许诺,可应他任何所求,只是怎会想到,他竟肖想于你!相公和长公主就是怕你知道了焦心,这才叫我瞒着你的。你且放一百个心!” 阿菊冷笑了一声:“相公何人!何等的魑魅魍魉,未曾见识过?怎会被这一个妄诞武夫给羁住?” 洛神终于确定,她没听错。 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低级武官,此前和她素昧平生,她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借着那次救了阿弟的恩情,现在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求亲,要娶自己? 这…… 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口反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阵乱跳,慢慢地看向阿菊:“那今日,阿耶阿娘他们都去了覆舟山,是做什么?” “这事闹到了陛下面前。相公无奈,便想借考较,让那李穆知难而退。不想陆家大公子知情后,应是不愿令相公过于为难,也是要叫那个李穆心服口服,便主动要和他一道应考。相公便在今日于覆舟山设考,当众考较大公子和那个李穆。” 阿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弥,你放心吧。以大公子的文才武功,李穆怎敌得过他?想来相公是见那李穆心术不正,又不知天高地厚,借此给他给教训,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过去,便可了结。你和大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洛神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父母这些时日如此反常,为什么陆脩容借故不过重阳。 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名叫李穆的人所引起的。 高桓曾数次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李穆,口气里满是崇拜。洛神虽没见过那人,但对他的印象,原本很好。 寒门也不乏英雄人物。那个李穆,想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就在这一刻,当听到这样的话从阿菊口中说出,洛神先前因阿弟而对那人生出的全部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法想象,这些时日以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意淫求娶。 她并不冷,此刻人也坐在屋里,但却好似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着一阵恶寒之感,她衣袖遮盖下的两只臂膀,慢慢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阿菊说得对,以阿耶的阅历,又怎可能被那个李穆如此挟制? 不过一个小小的伧荒武将而已! 阿耶既能当众考校,想必对于结果,早胸有成竹。 更何况,对于陆柬之的能力,她更是完全地相信。 不管那个李穆厉害到怎样的地步,只要陆家大兄在,那人是不可能赢下他的。 只要有阿耶和陆家大兄在,她什么也无须担心。 洛神终于定下了神,那颗原本噗通噗通乱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菊看了眼窗外日头的高度,安慰道:“那边事情应该也快完了。你且在屋里躺躺吧,不必多想。阿嬷去看下糕点。等长公主回来,便叫你。” 阿菊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唤琼树进来陪着,自己正要出去,恰好听见外头一个侍女道:“长公主回了!” 洛神心口,又噗通一跳。 阿菊却面露喜色,立刻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回了!想必极是顺利。” 不知为何,虽然对阿耶和陆柬之完全地信任,但真听到母亲已经回来的消息,这一刻,她刚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慢慢地起了身,强行稳着,跟着阿菊朝外走去。 刚到后堂,看见母亲快步入内,一脚跨入门槛,带得鬓边一枝步摇瑟瑟乱颤。 洛神一眼就看到母亲面上的怒容。 她的心口咯噔一跳,脚步立刻就迈不动了,停在那里。 “收拾东西,带阿弥一道回白鹭洲——” 萧永嘉喊了一声,忽然看见对面的洛神,立刻闭上了嘴,看向阿菊。 阿菊早也看了出来,萧永嘉的情绪不对,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洛神,快步上前低声问:“长公主,比试如何了?” 萧永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阿菊心知不妙,恐怕事情有变。立刻回头喊琼树:”先陪小娘子回房!” 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发痛。 第 19 章 萧永嘉看得清清楚楚,女儿那一张原本如花儿般鲜嫩的美丽面庞,倏然褪尽血色,唇瓣发白,一双眼眸的底处,分明已是弥漫出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可是她却还在强行忍着,不肯让那泪花儿从眼眶里掉落。 萧永嘉的心,紧紧地扭成了一团。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 现在结果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李穆胜了。 就算阿舅是皇帝,就算他对自己再好,难道还能帮自己在天下人面前反悔不成? 萧永嘉停下脚步,转头,看见女儿眼中闪烁的水光,心如刀割。 “阿菊,你陪着阿弥!” 她提起嗓门道了一声,转身去了。 …… 李穆在今日覆舟山的考校中胜了陆家长公子,按照先前的约定,高相公要将女儿下嫁给他。 这个消息,如同旋风一样,覆舟山的考校才结束不久,就刮到了城里。 到处都在疯传着。水井边,街巷口,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几乎人人都在谈论。 萧永嘉赶去台城的路上,人坐在牛车里,一路之上,耳中不断飘入来自道旁的这种议论之声,几乎咬碎银牙。到台城后,穿过大司马门,径直入了皇宫,往兴平帝平日所居的长安宫而去。 统领皇宫守卫和郎官的郎中令孙冲刚护送皇帝回了宫,远远看见长公主行来,面色不善,急忙亲自迎上,将她引入外殿。 萧永嘉道要见皇帝。 孙冲陪笑道:“长公主请在此稍候。陛下方才回宫,尚在更衣,容臣先去通报一声。” 兴平帝这两年身体不大好,从覆舟山回来,精神一放松,人便感到乏力,屏退了左右,正想着心事,忽听长公主来了,立刻猜到了她的目的,一时有些心虚,迟疑了下,吩咐道:“说朕吹了风,有些头疼,吃了药,刚睡了下去。叫阿姊可先回去,朕醒来,便传她。” 孙冲知皇帝不敢去见长公主,出来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永嘉忍住气:“我家中也无事,就不回了,在这里等陛下醒!” 长公主自己不走,再给孙冲十个胆,他也不敢强行撵人,只好赔着笑,自己在一旁守着,朝宫人暗使眼色,命宫人进去再递消息。 萧永嘉装作没看见,上了坐榻,挺直腰背,面向着通往内殿的那扇门,坐等皇帝出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却不是皇帝从里头出来,而是当今的许皇后,在宫人的伴驾下,从殿外入了。 萧永嘉和许皇后的关系,多年来一直冷淡。皇后来了,近旁的孙冲和宫人都迎去见礼,萧永嘉却不过点了点头而已。 许皇后眼底掠过一丝恼恨,脸上却带着笑,主动上去,坐到对面:“长公主,这两年少见你进宫,听说还一直自个儿居于白鹭洲上,一向可好?这回入城,想必也是为了阿弥的婚事吧?我方才也听说了,陆家长公子惜败于李穆,想来,高相公是要秉守诺言,下嫁阿弥吧?” 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同情之色。 “那个李穆,出身低微,确实配不上阿弥,这婚事,阿弥委屈了。但事已至此,你也只能想开些。李穆毕竟舍命救过六郎。我又听说,也是当日高相公亲口许下的诺言。今日此事,也算是天意吧!何况,这个李穆,我听闻人才武功,也算是拔尖,等他做了长公主的女婿,陛下爱屋及乌,自然也会多加提拔。有高相公和陛下护着,谁敢说一声不好……” “我呸!狗屁的天意!” 一直沉默着的萧永嘉柳眉倒竖,突然拍案而起,竟骂起了俚俗之语。 “许氏,你当我不知?这事若不是你许家从中煽风点火,会弄成今日这样?你口口声声听说,听说,倒都是哪里来的听说?我没去寻你的晦气,已是给你脸了,你竟还敢到我跟前卖乖?” 她扫了眼许皇后的脸,冷笑:“面脸如盆。难怪!好大一张脸!” 这些年间,两人关系虽冷淡,但萧永嘉这样发怒,当众叱骂讽刺许氏,却还是头回。 许皇后的一张圆脸迅速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指着萧永嘉:“长公主,你这是何意?我是怕你难过,特意过来,好心好意劝你几句。你倒好,冲着我发脾气?此事又和我许家有何关系?” 她亦冷笑:“陛下怕是不愿见你,你还是回吧!” 萧永嘉鼻孔里哼了一声:“陛下便是不愿见我,我也是他的长姐!这皇宫,还没有我萧永嘉进不去的地方!” 她一把推开跟前的宫人,咚咚脚步声中,大步入了内殿,不见皇帝人影,怒问边上的内侍:“陛下呢?” 内侍抖抖索索:“陛下……方才出去了……” 萧永嘉环顾一圈,来到一束垂于立柱侧的帐幕前,猛地一边拉开。 兴平帝正躲在后头,以袖遮面,见被发现,只好放下衣袖,慢慢地回过脸来,露出尴尬的笑:“阿姊,你何时来的?都怪那些人!未及时告知朕,叫阿姊久等了……” 萧永嘉原本满脸怒容,怔怔地看了皇帝片刻,眼圈却慢慢泛红,忽然流下了眼泪。 “阿胡!”她唤着皇帝的乳名,声音颤抖。 “我知你不愿见我,可是阿弥是你的亲外甥女,难道你真的忍心要将她嫁入庶族,从此叫她被人讥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兴平帝见萧永嘉竟落泪,顿时慌了,忙双手扶着,将她让到榻上,连声赔罪:“阿姊,你莫多心,怎会是朕要将她下嫁?实在是当日,此事闹到了朕的面前,朕无可奈何。何况今日,你也在的,结果如何,你都瞧见了。朕便是有心,也是无力啊——” 他连声叹气。 萧永嘉抹去眼泪,凝视着皇帝,半晌,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皇帝被她看得渐渐心里发毛,微微咳了一声:“阿姊,你为何如此看朕?” “陛下,我知道这几年,你对阿弥父亲颇有忌惮。怕你为难,宫中我也不大来了。今日为女儿,我厚着脸皮,又入了宫。既来了,有些话,便和你直说。我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在你耳旁说了什么,或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但阿弥父亲是何等之人,我再清楚不过!年轻时,他一心北伐,想为我大虞光复两都,奈何天不从人愿,功败垂成。这些年,我知他心中始终抱憾,却依然竭尽所能辅佐陛下,不久前又率我大虞将士击败北夏,保住了江北的缓冲之地。我不敢说他没有半分私心,但他对陛下,对大虞,可谓是竭忠尽节,尽到了人臣之本分!这些年来,他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一个不好,引来陛下猜忌。公德如此,私德更是不愧屋漏。一件家中内里衣裳,四五年了还在穿!试问当今朝廷,谁能做到他这般地步?偏偏树大招风,高氏本就为士族首望,如今又添新功,不但招致别家暗妒,陛下有所思虑,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厚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看着有心之人从旁推波助澜,忍心陷我女儿至此地步?她若一生不幸,这与杀了我又有何异?” 萧永嘉说着,又潸然泪下,竟双膝并跪,朝着对面的皇帝,叩头下去。 兴平帝面红耳赤,要扶她起来,萧永嘉不起,兴平帝无可奈何,不顾内侍和许皇后在侧,竟对跪下去,垂泪道:“阿姊,怪朕不好!当时没阻拦成,只是如今木已成舟,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是皇帝,怕也是无能为力啊!” “陛下,阿姊知你为难,并非要你强行毁约。这些年来,阿姊没求过你什么,这回为了女儿,求陛下,再不要听人挑唆,催促阿弥成婚。她骤然知晓此事,本就伤心欲绝,若再被逼着成婚,我怕……怕她一时会想不开……” 萧永嘉泪如雨下。 皇帝满头大汗:“好,好,朕答应你!朕不催婚!阿姊你先起来!” “陛下,高相公求见——” 殿外宫人忽然高声传报。 “快传!” 皇帝如闻救星,忙命传入。 …… 高峤终于摆脱了人,心情沉重地回了家,得知萧永嘉已经入宫,怕她闹起来,顾不得安慰女儿,匆匆忙忙先赶了过来。 他入内,见妻子立在那里,眼皮红红的,还带着些浮肿,仿佛刚哭过的样子,神色却异常冰冷,从他进来后,看都没看过来一眼。 倒是皇帝,一头的汗,见自己来了,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拜见过皇帝和勉强带着笑脸的皇后许氏,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萧永嘉:“臣是听家人称,长公主入宫,故特意来接她……” “多谢陛下方才允诺。清河代阿弥谢过阿舅!先告退了。” 长公主突然打断了高峤,向皇帝行了辞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兴平帝撇下一旁脸色发青的许皇后,亲自送她出去。 高峤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跟了出来。 出长安宫,兴平帝命孙冲代自己送二人出台城。 萧永嘉转身便去。 高峤默默随着同行。 萧永嘉走得很快,目不斜视,走到台城大门外,已微微喘息。 等在那里的高七见家主出来了,忙催车来迎。 高峤伸手,想扶萧永嘉上去。 萧永嘉寒着脸,避开了他的手,也不用随从相扶,自己登上牛车,弯腰钻入,“蓬”的一声,门便闭了。 高七偷偷觑了家主一眼,催人赶车先去。 高峤立在那里,望着萧永嘉的车渐渐远去,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烦乱,也跟了上去。 第 20 章 萧永嘉回到高府, 便吩咐阿菊替洛神收拾行装。 洛神找了过去,见母亲正在指挥下人收拾她自己的东西。 她的神色, 看起来比出门前平静了许多。 “阿娘?” 萧永嘉见女儿来了, 露出笑容,柔声宽慰:“不必担心。没人能逼迫你出嫁了,你先随阿娘去白鹭洲吧。” 洛神一怔, 随即就明白了。 母亲应该是从阿舅那里得了什么应允, 这是想先把婚事给拖下去。 她迟疑了下:“阿耶呢?我们走了,阿耶怎么办?” 听女儿这时候还不忘父亲, 萧永嘉的火气又上来了, 恨恨地道:“还管他做什么?若不是他, 咱们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冷哼了一声:“你阿耶是当众答应这婚事了, 可没说何时将你嫁他!你先跟阿娘走, 到了那里, 阿娘再想想别的法子。总能想出办法。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一个江北武夫!” 得知不用马上就嫁,洛神终于稍稍心安了些。但想到这乱成一团的现状, 又心乱如麻, 更不忍就这样丢下父亲一走了之。迟疑了下, 转过脸, 却看见父亲不知何时也来了, 正默默地立在门外, 神情惨淡,看着自己和母亲的目光中, 满是愧疚。 “阿耶!” 她唤了一声。 高峤还在想着方才听到的母女对话。 都这样了,女儿却还对自己念念不忘。 他的心里, 更加难过。 “阿弥, 全怪阿耶不好。失口在先,今日又令你陷入如此境地。你母亲既从陛下那里求来了日子宽限,你就先随她去白鹭洲,小住些时日也好。阿耶无事的。你放心吧。等过些天,阿耶去看你。” “阿耶,女儿不怪你!” 洛神心里一酸,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了他的怀里。 女儿渐渐长大后,和自己就不再像小时那样亲昵了。 但此刻,她却仿佛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伤心了就要自己抱的小女孩儿。 高峤眼眶发热,抬眼,却见萧永嘉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唇边挂着一丝讥嘲般的冷笑,压下纷乱的心绪,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柔声道:“你先出去一下,我和你阿娘说几句话。” 洛神点头,又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高峤关了门,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 两人中间,相隔了一段距离。 萧永嘉依旧那样站着,冷冷地盯着他。 “阿令,我对不起你和阿弥……” 高峤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 “你还知道你对不起阿弥?” 萧永嘉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女儿已有意中之人了!就要谈婚论嫁!却因你之过,被迫要嫁一个人品低劣的江北武夫!高峤,但凡你当初说话能稍留点余地,也不至于叫女儿陷入如此境地!” 高峤默默不语。 萧永嘉的情绪仿佛被勾了出来,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我真是后悔!怎会相信你能解决这事!早知道,就不用你,我自己想法子了!如今弄成这样,骑虎难下,我真是……” 她怒极转悲,声音忽然哽住,眼泪竟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高峤怔住了。 二人成婚多年,大半日子,夫妇不睦。 在高峤的记忆里,哪怕夫妇间起了争执,不论对错,她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又何曾于自己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今日不过短短半天,先在皇帝那里,她必流过眼泪了,此刻在自己面前,竟又伤心至此地步。 高峤望着她湿漉漉带泪的一张面庞,心底里,慢慢地泛起了一阵久违了的难言情绪,似乎有什么在翻涌。 “阿令——” 他低低地唤了声妻子的小名,抬臂,手握住她的肩膀,轻轻一带,便将她带入了自己的怀里。 萧永嘉咬紧牙关,起先拼命挣扎,耳垂上悬着的那对水滴状玉坠耳环,随她动作,不停地晃动。 高峤非但不放,反而收紧臂膀,将妻子搂得更紧了几分。 萧永嘉挣扎片刻,仿佛失去了力气,身子渐渐软了下来,最后闭目靠在他的怀里,面颊贴于他胸膛之上,一动不动,只剩眼泪不住地滚落。 高峤被怀中的妻子哭得乱了心肠,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迟疑了下,只能像方才安慰女儿那般,抬臂,轻轻地拍她后背。 萧永嘉靠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流泪了片刻,情绪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睁开眼睛,一把推开了高峤,随即转身,抽出帕子,低头自己擦拭面上的泪痕。 高峤望着她的背影,心底起了一缕淡淡的失落。 萧永嘉擦完眼泪,吸了吸鼻子,转过了身。 “高峤,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你对天下人说了什么,我也不管什么大局,那个李穆,分明是受了许泌差遣,二人狼狈为奸,这才蓄意坏了阿弥和柬之的婚事,挑拨我们和陆家的关系,好叫许家从中谋利!便是不计较他的出身,他也是个品性低劣之人。倘若阿弥真嫁给了这种人,这辈子就毁了!陛下已经答应不会逼婚。我迟早会想出办法的!你若敢为了你的什么名声,这会儿便强行要把我女儿嫁出去,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知道的!” 高峤沉吟不语。 “你怎不说话?哑巴了?” “阿令,我有话想对你说。” 高峤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起来。 “许氏与我高家确实一向有所争斗。这回的事,起因也是当日我对李穆的一句诺言。当时因他救下六郎,我对他极其感激,当众许了那话。如今想来,确如你所言,当时是我太过大意。” “李穆要的,便是我那一句话。” 高峤微微蹙眉。 “我派人查过李穆十岁渡江后的大体经历。他的寡母卢氏,如今还在京口,与人为善,是个厚道妇人。京口是北方流民的聚居之地,民风彪悍。因他父祖当年的声望,加上他前些年在京口常替人出头,他在当地民众当中,颇有声望,提及他的名字,几乎无人不知。他在那里,也结交了一帮有着生死交情的过硬兄弟。而他此前在军中的经历,除了因军功显著,提拔快于常人外,和他关系最近的,便是杨宣。我查过,李穆当时虽是许泌军府里最为年轻的一位别部司马,但在此事之前,许泌对他,并无多少特殊关照。我细细盘问过杨宣。犒军那日,他是第一个得知李穆有意求亲于我高家的人。他知道后,以为不妥,劝李穆收回此念。李穆却执意不肯。他只得去寻许泌,将此事告知于他。” “据杨宣言,许泌起先很是恼怒,称李穆二心,意欲投靠我高家。很快却又改了主意,令他即刻向我提亲。随后便如你所知,许泌一路撺掇,以至于事情不可收拾,成了今日地步。” 高峤陷入了沉思。 萧永嘉有些意外,看着丈夫,等他继续说下去。 高峤在屋里踱步了片刻,停了下来。 “阿令,倘若杨宣所言属实,则显然,此次李穆求亲,起因绝非如你所想,是受了许泌指使。倘若我所料没错,反倒更像是李穆利用了许泌与我高陆两家之争,一步步达成其原本看似不可能的求亲目的。” 萧永嘉惊讶了。 “他为何如此处心积虑,定要做我高家女婿?莫非是要攀附于你?” 高峤缓缓摇头。 “不像!就算他对许泌不满,想要投靠于我,有他对我高家的恩情在先,完全不必以彻底得罪了你我的方式来求取前程。以他所作所为,绝不像是如此蠢笨之人。” “那他到底为何,如此行事?” 萧永嘉彻底地迷惑了。 高峤叹了口气:“若说他倾慕阿弥,以至于非她不娶,更是荒唐。故这些日,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此人心机深沉,远非表面那般简单,这一点可以确定。” 萧永嘉眉头紧皱,揉了揉自己发疼的两个太阳穴:“罢了罢了!不管这个李穆有何盘算,反正他休想打我女儿的主意!” 高峤说:“今日考校,原本照我所想,柬之必胜无疑。他若胜了,这事便过去了,却不料如此一个结果,也是天意弄人。” 他摇了摇头,看向妻子:“我知你疼爱阿弥。既从陛下那里求来了宽限,你先带着阿弥去白鹭洲避几日也好。我再想想,看能否还有转寰余地。或者至少,要弄清楚那李穆求娶的意图。否则,我怎会放心将女儿嫁出去?” 他望着妻子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了一片柔色。 “今日也不早了,已折腾一天,你和阿弥想必都累了。去那边也不急着一时。晚上在家中再住一夜吧。明日我亲自送你们过去。” 萧永嘉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丈夫对自己如此温柔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了。 突然听他用这样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仿佛有一阵细细的温流,无声地从心底深处涌出,慢慢地,遍布了她全身每一处的四肢百骸。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语不发。 高峤看了眼屋里那些方才已收拾一半的东西,微微咳了一声,试探般地问:“那就这样?我叫阿菊来?” 他望着妻子,见她不做声,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转身,去了。 萧永嘉望着高峤离开的背影,脚步微微动了动,才迈出去半步,却又停住。 她咬了咬唇,神色间,一片淡淡的失落。 第 21 章 这一夜, 洛神柔肠万千,萧永嘉也独宿空房,母女二人, 皆是辗转难眠。 高峤和先前一样, 还是睡在书房里。 夜深之时,他尚未就寝, 于灯火下夜读,抬头,看见门外立了一个身影,一动不动。 “子乐?” 他放下书,挑了挑烧得渐渐焦黑的灯芯。烛火又亮了起来。 高桓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门,走了进来,朝着高峤跪了下去。 “伯父!全是我之过, 才累伯母怪罪于你,叫阿姊伤心难当……” 高桓那张年轻的,还带着些微稚气的面庞之上, 满是自责。 “伯父将我视为亲子, 我非但不加回报, 反令伯父一家陷入如此境地!全怪侄儿!当初要是没有离家,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他朝高峤叩头,眼中泪光闪烁。 高峤急忙离座, 将他从地上搀了起来, 微笑道:“六郎怎说出这样的话?伯父本就将你视为亲子。你若有过, 伯父自会施加惩戒。此次不过是个意外,你当初又怎会料到?不必多虑, 伯父自有计较。去睡吧。” 高桓还要再说什么, 高峤的神色, 已转为严肃:“去吧,此事和你无关。你记住伯父的话,心存高远,修文修武,日后若能为我大虞做一番实事,也不枉伯父对你的栽培之心。” 高桓目中泪光闪烁,点头:“那侄儿去了。伯父也记得休息,莫熬坏了身子。” 高峤颔首。 高桓向他再次行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 次日清早,白色晨雾缭绕在建康城外的烟水地里。 寒雾笼江。高峤亲自送了妻女出城,渡舟登上白鹭洲,安置好两人后,独自返城。 许泌当天便从从弟许约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 昨日,长公主入宫,半是以情,半是逼迫,成功地从皇帝那里求来了个不予逼婚的许诺,许家兄弟自然也知道了。 许泌皱眉,一语不发。 许约知他担心高家借故一直拖延下去,时日久了,不定又生变端,便笑道:“高峤昨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承认李穆为婿了,难不成还敢反悔?兄长过虑!” 许泌捻须摇头:“你不知高峤。他看似温厚,实则精明。昨日那是迫于无奈,他大约没料到陆柬之会输。我总觉得,他不会就这么轻易将女儿嫁给李穆的。何况还有那个长公主,发起飙来,连陛下也怕……” “那怎么办?” 许泌沉吟着。 “这样,你叫杨宣尽快安排,代李穆上门提亲,催促高家。还有,派人去京口,把李穆胜陆家公子,高峤当着天下人宣布他成女婿的消息给散布开来,越多人知道越好,最好妇孺皆知!” 许约一怔,随即大笑:“好!京口人全都知道了,看高峤还怎么耍赖!” 许泌笑而不语,忽然想了起来。 “对了,今日陆家可有动静?” 许约摇头:“陆家今日除了大门关闭之外,并无别的消息。” “昨日高峤宣布赛果之时,我见陆光脸色就难看至极。这一回,高家受辱,陆家也好不了多少。家族最为出色的子弟,竟败在了一个寒门武将的手下!咱们借李穆的这一步棋,果然走对了。等着瞧吧,高陆两家,莫说做不成亲家,怕就要成冤家了。” 许泌笑了,意味深长。 “记得派人盯着高家、陆家人的动向,不可放松。” 许约点头:“兄放心,弟记住了。” …… 洛神随母亲到了白鹭洲后,便留意到一件事。 母亲的身上,悄悄地起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她往日身上的那种刺,仿佛在渐渐地消失。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日,父亲亲自送她和母亲登岛。一路上,他二人虽然并无多话,但出于一种敏锐的感觉,她感觉到了父母之间,仿佛突然多了一种此前未曾有过的非同寻常的气氛。 她记得清楚,当时自己和母亲坐着牛车,父亲骑马在道,护在旁相送。 她留意到,母亲的目光总是不经意间,飘到父亲的背影之上。 洛神在她望向父亲的目光里,看到的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厌恶和冷漠,而是一种类似于温柔和小心的感觉。 而父亲,似乎也并非完全没有觉察。 一路上,他回头了好几次。每次看过来的时候,母亲又似怕被他觉察到她在看他,总是迅速地转过视线,于是父亲就向自己露出温柔的微笑。 母亲大约以为不会被父亲发现,可是她却忘了,她的身边还坐着个女儿。 就在那个前夜,父母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以致于两人之间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化,洛神并不清楚。 但这个意外的收获,还是令她原本跌落到了谷底的心情,终于增添了一抹亮色。 过了几天,她终究有些放心不下陆柬之,于是给陆脩容去了封信,询问情况。 从前每次她给陆脩容去信,总是当天就能收到回信。 但这一次,洛神等了两天,还是没有等到回信。 就在她感到渐渐不安之时,这日,通往白鹭洲的那艘画舫,送来了一个人。 她的堂姐,高雍容。 …… 高雍容比洛神大五岁,几年前嫁给了宗室东阳王,论辈份,是除了皇子之外,和兴平帝血缘最为亲近的一个侄儿。 高雍容上次回来,还是一年之前,洛神行及笄礼的时候。 她抵达时,梳着高贵的凌云髻,浑身上下金玉锦绣,被众多随从簇拥,立于船头,恍如神妃仙子。 但是她的神色,却凝重无比。登岸后,一看见前来相迎的洛神,眼睛里便露出了深深的同情之色,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仿佛洛神还是个小女孩那样,不住地安慰着她。 她这趟回建康,原本是为了洛神和陆柬之的婚事。没有想到,人在半道,就听到了零星的关于洛神婚事起变,高相公为守诺言,要将她嫁给一个名叫李穆的寒门武将的消息。 高雍容震惊无比,当即加快行程,终于在这会儿抵达了白鹭洲。 “阿弥,你出落得愈发好了。” 高雍容端详着美丽的妹妹,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你莫担心,阿姐不会叫你如此凭空嫁给一个粗鄙武夫的!” 最后,她用力握住了洛神的手,在她耳畔,如此说道。 洛神知道她应该是在安慰自己。 连父母都难以解决的这个问题,阿姊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但无论如何,这种时候,能见到从小就叫她依赖信任的阿姊,还是件令洛神感到宽慰的事情。 萧永嘉对这个从小就懂事能干的侄女也很是喜欢,含笑立在一旁,望着她姐妹两人相见,等喁喁私语完毕,带她进去。 入座叙了些话,高雍容朝萧永嘉暗使眼色,萧永嘉心领神会,借故打发走了洛神,引着侄女,两人进了内室。 “伯母!伯父怎会大意至此,当日许下那种诺言,以致粗鄙之人钻空子,弄出了今日之事,叫高家蒙羞至此地步!” 一进去,高雍容便道,眉头紧皱。 萧永嘉一听,心里有点不痛快了,面上笑了笑,淡淡地道:“那人当日救了子乐。你也知道,于你伯父而言,子乐胜过亲生。若能换子乐平安,便是叫他拿命去换,我料他也是肯的。当时也是太过感激,以致于话说得满了些。” 高雍容察言观色,立刻觉察到了萧永嘉的不快,忙改口,顺着萧永嘉的语气,点头道:“是,伯母说的是。伯父性情向来宽厚,自然以己推人,又怎会想到旁人竟能阴险至此地步?要怪,就怪那个姓李的武夫,竟敢肖想我阿弥妹妹。他也不看看,自己何等的出身,配得上我高家门第?” 萧永嘉蹙眉不语。 “伯母,你从陛下那里求来了宽限婚期的旨意,虽极聪明,但也只能拖延一时。难道你能留阿妹在身边一世?何况,这种事情,拖得越久,外头议论便越多,越叫我高家门第蒙羞!” 萧永嘉叹了口气,目露愁烦:“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目下,除非那个李穆自己愿意退让,否则还能如何?你伯父正在想法子,再等等看吧。” “姓李的是许泌的人,此事又是许泌从中推波助澜。事情都到了这地步,眼看就要达成目的,他们会自己放弃?” 萧永嘉想起前次丈夫说给自己听的那些分析,迟疑了下:“他未必也一定就是许泌的人……” “即便如此,姓李的也不是个好东西!若不是他,我高家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等境地?伯母,我倒有个法子,能解决此事。” “说来听听。” 高雍容凑到萧永嘉的耳畔,低低地道了一句话。 萧永嘉吃了一惊:“杀了他?” “是。” 高雍容点头,眼底掠过了一道森冷之色。 “我来的路上,便反复想过了。事已至此,最好,也最快的法子,只有这一个了!” 萧永嘉摇头:“不行!他此刻若是死了,旁人便会疑心到我们头上。何况,你伯父绝不会同意的!” “疑心又能怎样?” “只要做的干净,叫人拿不到把柄,旁人能奈我高家如何?” “不妥不妥!这个李穆武功过人,万一杀不成他,事情败露,反而雪上加霜。” “伯母不必担心。侄女认得一个高人,擅长用药。有一种药,无色无臭,混入饮食,一旦下腹,当场夺命,看起来却如同睡了过去。派个武功高强的亲信,趁夜混入军营,往他饮食里投药,只要丁点就够。等他毒发身亡,在他身上留个毒蛇齿印。军营驻于野地,难免会有蛇虫出没,天明等他尸身被人发现,便是有人猜疑是我高家所为,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奈高家如何?除去了他,便除去后患,阿弥更不用遭失类之耻。高陆两家,恢复通婚,凭我两家的声望,最多不过三两个月,便再无人提及此事了。” “至于伯父那里,瞒着他就是了。事后他便是疑心,你不说,我不说,伯父又能如何?” 萧永嘉迟疑了下。 “我听说那个李穆是个孝子,他有个寡母,如今人在京口。我已派高七去往京口,想将他老母请来这里,由他母亲出面,将此事压下……” 高雍容冷笑:“伯母,你又和伯父一样,将人心想得太过好了!那种妇人,常年沦落于陋巷,吃尽了苦头,眼见儿子攀上高枝飞黄腾达,便是迫于情势,答应下来,等真见到儿子,又岂会真心替我们说话?照我说,若动他老母,还不如趁机拿她挟持姓李的,说不定更有用些。” 萧永嘉摇头。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我再想想,到底如何才好。” “伯母!” 高雍容有些焦急。 “许家处处针对我高家,陛下又是个耳朵软的人,身边有许氏跟着,谁知道他明日会不会又改了主意?当断不断,反受其害!我来的路上,到处听到有人议论此事,心焦如焚!多拖一天,我高家声誉便要多损一分!” 萧永嘉压下纷乱情绪,道:“我知道!但你的法子,太过冒险。不到最后无路可走,还是慎重为好。” 高雍容垂下眼眸,敛去目中厉色,恭敬地道:“侄女知晓了。一切听伯母的安排。” 第 22 章 重阳过后, 那支原本暂时驻于城外的大军,开始陆续拔营,离开京城。 许泌军府的所属军队, 除少数外, 大部预备明日回往荆襄。 杨宣奉命留下,以跟进李穆的婚事。 傍晚, 军营里是忙而不乱的景象。最后的一个休憩夜晚,伙房加餐,菜多了一样肉,供酒。处处可见一片轻松的气氛。 李穆从辕门里出来,见高桓等在那里,朝他走去,微微颔首, 笑了一笑。 高桓脸色黯淡,目光里,也再看不到从前的明朗。 “李将军, 我伯父来了, 有话要与你讲。你随我来。” 他避开了李穆的视线, 低声地道了一句,转身就去,步伐匆匆。 李穆随他到了那条饮马河畔, 远远看到高峤立在河边, 眺望着远山山头那轮即将沉下的落日。 风拂动他的须发和衣角, 他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李穆走到高峤身后,向他背影施了一礼:“李穆见过相公。” 高峤未动, 一直望着那落日, 直到沉下山头, 方慢慢转过身,望着李穆,说:“李穆,你可知,我方才在想什么?” “末将不知。” “我在想,我于此看到的落日,应当也沉下了洛河西岸。只是,我在此看它,却不知同一时刻,洛河彼岸,看到它沉下去的,又是何人?”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萧瑟之感。 李穆默不作声。 高峤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 “李穆,实不相瞒,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对你曾寄予厚望。你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最具能力的军中将领。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大器。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要套我那一句话?你的求亲之举,令我高家、陆家,乃至许家,无不卷入其中,深受其害。你的所图,绝非做我高峤女婿如此简单!我今日叫你来,就是要问你,你的目的,到底何在?” 李穆抬起视线,望向对面的高峤。 “回相公的话,李穆不自量力求娶令爱,乃是出于倾慕之心。” 他语气平淡,不见波澜。 高峤皱眉盯了他片刻,冷笑。 “好个倾慕!你一句倾慕,倒是极轻巧的理由,却叫当朝三大家族因你横生伤阂,彼此相猜!多年以来,大虞皇室和士族间纷争不断,内乱频频,民怨声载道,好不容易得了今日稳定局面,三家彼此势衡,虽有相争,却也没有哪家能轻易打破平衡。此次,先有临川王之乱,再是江北大战,正是借了朝廷势衡,三家戮力,这才得以共度难关。如今却因你的这个举动,眼见三家不和。” “李穆,你到底所图为何?” 高峤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 “李穆求娶,乃是出于倾慕之心。”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 高峤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李穆,你真以为,我高峤会拿你没有办法?倘若真叫我查证,你居心叵测,另有所图,我便是再爱惜你的人材,为大虞天下之计,杀你一个,不过小事而已!” “相公,我可问你一句话?”李穆忽然问。 “讲。”高峤寒着脸。 “即便没有此次李穆求娶,敢问相公,当今朝堂,陛下与三家相和之势,又能维持多久?” 高峤一怔。 “李穆斗胆,再问一句,相公当年北伐,为何铩羽而归?” 高峤脸色一变。 “李穆不过一介武夫,只知行军打仗,不懂朝堂之事。相公今日既屈尊再来寻我,因相公方才那一句对我寄予厚望,李穆便在此立誓,不管今后朝堂局势如何,相公若再有北伐之志,李穆愿为先锋,不破楼兰,誓不回望!” 李穆说完,便退到一旁,不再开口。 高峤似乎有些吃惊,定定地望着他。 天际彤云重重,野地里秋风大作,黄草漫卷。远处,传来几声低沉而浑厚的军中营号之声。 高峤仿佛这才回过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开口。再次看了李穆一眼,沉着脸,双手背后,迈步而去。 李穆目送高峤背影渐渐远去,转身正要离开,高桓忽然快步走来。 他停在了李穆的面前,盯着他。 “李将军,我原本对你很是崇敬。但是你却叫我太过失望了。如今想来,你当初救我,或许本就是打定主意,要为难我伯父的!我……” 他的一张面庞,渐渐涨得通红。 “我宁可自戕,将我这条命还你,也不愿叫我伯父如此为难!更不愿害我阿姊失了良缘,以泪洗面!” 他一个咬牙,“呛”的一声,拔出腰间所悬长剑,剑刃便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剑芒迅速地割破了他的皮肤。 一道血痕,沿着脖颈,慢慢地流了下来。 李穆望着他,淡淡地道:“子乐,你既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你觉得拿你的命这般威胁我,会有用吗?” 他抬头,看了眼渐渐暗沉的天际。 “不早了,你还是回吧。” 他说完,从高桓身边,走了过去。 高桓僵在了原地,慢慢地回头,见他大步而去,身影在暮色中,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黑点。 …… 李穆回到自己的营帐,刘勇立刻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李将军,京口那边的蒋二兄已照你的吩咐,寻了个借口,将老夫人送去安全的地方小住了。也不知是谁传的消息,这才几天,全京口的人都知道这事了,个个兴高采烈的。兄弟们更是比自个儿娶亲还要高兴。就老夫人一人还蒙在鼓里,半点儿也不晓得,等老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如何欢喜呢。还有,蒋二兄还说,除了上回那几个过来寻不到老夫人只好回了的人,这回又抓住几个鬼鬼祟祟的,疑心还是高家派去的。问怎么处置?” “放了吧。”李穆道。 “放了?” 刘勇两只眼睛瞪圆了。 “蒋二兄说,那几人瞧着不像善类,应是想对老夫人不利!大家伙都很生气!” “放了吧。叫二兄代我护好阿母周全便可。” 刘勇挠了挠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我知道了!听说杨将军今日代将军去向高相公提亲了,高相公又亲自来寻将军,长公主便是再不乐意,将军想必也快娶到高家貌美小娘子了。就要一家人,自然不好太落长公主的脸面!” 李穆一笑。 …… 秋日,白昼渐短,才不过酉时,天便黑了下来。 天一黑,就感觉到了凉。 营房实行夜禁,加上明日一早,大部军队就要踏上归途,今晚,士兵们早早地钻入了营帐,卧被酣眠。 李穆歇得要晚些,独自坐于营帐内的一张简陋案几之后。 他如今虽也被士兵称为将军了,但位子不高。虽有单独一顶帐篷居住,却无士兵专门守卫,且帐篷也旧了,上头有几道破裂的口子。 夜风不时从口子里钻入,吹得灯火跳跃明灭。 李穆还在读着手中的一卷兵书。 夜渐渐深沉,秋凉愈发浓重。耳畔不时传来远处夜风吹过帐顶发出的呜呜之声,倍增了几分这秋夜的寂寥。 李穆的案前,放着一壶酒。是杨宣跟前的一个小兵送来的。说今晚营中分酒,杨将军知他睡得迟,特意给他留了一壶,暖暖身子。 李穆倒了一杯酒,放在那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手中的兵书,几次伸手过去,端起酒,似要喝,却又放了下去。 几次皆是如此。 最后一次,他端酒送到唇边,眼见要喝之时,似又看到了书中的什么要紧之处,停了下来。 帐外某个暗处,一只偷窥的眼,蓦然睁大。 李穆停了一停,终于抬臂,将杯子送到嘴边,一饮而尽。随后,他将空杯随手放在案上,继续看着兵书。 片刻后,他似是赶到头痛,扶了扶额,放下兵书,灯也未灭,起身走到那张简易行军胡床之上,一个仰面,人就躺了下去。 良久,他一动不动,如同睡死了过去。 “咔嗒”一声,一块小石子,从帐壁的一个破口里飞了进来,不偏不倚,丢到了李穆的肩膀之上。 他双目紧闭,没有丝毫的反应。 再片刻,一个黑影,悄悄地从帐外闪身而入,无声无息地潜到那张胡床前,从身上摸出一只细长竹篓,揭开盖子。 一条三角形的绿色蛇头,从竹篓里钻了出来,丝丝地吐着红信。 那人屏住呼吸,将蛇头朝着李穆的脖颈凑了过去,越凑越近。 眼看蛇头就要碰到李穆的脖颈,突然之间,李穆睁开眼睛,抬手,闪电般地一抓,便掐住了那蛇头的七寸,双指一捏,蛇颈段成两截,蛇如同被抽取了脊骨,顿时无力地垂挂下来。 那人大吃一惊,猛地后退,转身就要出帐,却哪里逃得过去。 李穆枕下抽出一把长剑,寒光过处,闪电般地抵在了那人的咽喉之上。 “你何人所派?” 李穆人也挡在帐门之前,冷冷地问。 …… 临拔营的前夜,营房里竟混入了奸细,意图对李穆下手。 那奸细妄图逃走,和李穆相斗之时,引来哨兵。 杨宣从睡梦中被惊醒,匆忙赶来,得知经过,大怒,一边安抚李穆,一边派人搜检营房,免得有漏网之鱼。 最后几乎整个军营,都被惊动了。 奸细虽已自尽死去,但事情却没完。 也不知怎的,消息很快就蔓延开来,说这个杀手,应当就是高家所派。 至于原因,显而易见,自然是不愿履行当日对着天下人所宣的诺约。 李穆要是死了,高家自然不用嫁女儿给一个死人。 不但李穆的营兵愤怒异常,连杨宣也极是不满。见营兵群情愤慨,纷纷要去许司徒那里为李将军寻个公道,也不加阻拦。 天还没亮,军营骚乱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宫里,也传到了高峤的耳朵里。 兴平帝急召高峤入宫,神色凝重。 又说,如今京口民众也都知道高家要将女儿嫁给李穆,人人翘首期待。倘若这消息再传到京口,只怕还会酿成民乱。 皇帝最后说,他原本体谅长公主的难处,也不愿勉强外甥女下嫁李穆。但没想到,昨夜又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问高峤如何解决。 高峤唯有跪地祈罪,称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当务之急,是先辟谣,以平人心。如何辟谣,高相应该比朕更清楚吧?”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无奈。 …… 高峤从皇宫出来,立刻赶去白鹭洲。 萧永嘉此刻,自然也已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盯着跪在自己面前叩头流泪、哀哀恸哭的侄女,手脚发凉。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因为这个侄女的到来,和随之而来的这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意外,这一次,极有可能,她大约真的是留不住自己的女儿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永嘉听了出来,这是丈夫到来的脚步之声。 他的脚步声里,满含着愤怒。 “伯母,求你了,就说你不知道!千万别和伯父说是我。我只是想帮阿弥,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高雍容哭得肝肠寸断。 萧永嘉面露乏色,拂了拂手。 高雍容朝她磕了个头,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抹着眼泪,匆匆离开。 高峤一个大步,跨进了门槛。 萧永嘉匆匆起身,才要去迎他,抬眼却见他停在了那里。 他没有再走来。只有两道充满愤怒的目光,犹如利剑一般,笔直地射向自己。 仿佛被火烫了一下,萧永嘉瑟缩了下,脚步停住,一时竟不敢靠过去,只这样看着他盯着自己的目光,从一开始的愤怒,慢慢地变成了失望、厌恶。 “长公主,你太叫我失望了。我没有想到,你竟又做出这样的蠢事!我听说,你还派人去了京口,想拿李穆之母加以要挟?” 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细细的寒意,慢慢地侵入了肌肤,直到深入骨髓,直达百骸。 萧永嘉的心随之慢慢下沉,凉了。 从那天以来,在丈夫怀里哭了一场之后,这些时日,时不时涌上她心头,令她不自觉如少女般隐隐期待的某种盼望,消失得无影无影。 她的神色渐渐也变得冷硬,最后昂起漂亮而精致的下巴,冷冷道:“当年我既杀过人了,如今不过再杀一个罢了,又能怎样?” “好!好!你是长公主,我拘不了你,你想如何便如何。但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不过再杀一个人,阿弥就要嫁人了!嫁给那个你最不愿意的人!如此你可满意了?” 高峤气得脸色发青,声音微微颤抖。 萧永嘉咬牙道:”谁敢带走我的女儿,我就和他拼了!” 高峤气极反笑:“陛下已下了旨意,婚期就在下月。你倒是和他去拼?” 萧永嘉脸色蓦然惨白,抬脚飞快朝外而去,被高峤一把抓住了手臂,强行拖了回来。 “你又去哪里?”他怒喝了一声。 “我去找那个李穆!我要瞧瞧,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拿走我的女儿!” 萧永嘉双眼泛红,拼命挣扎,手臂却被丈夫的手如铁钳般钳得死死,如何挣脱得开?一个发狠,低头就去咬他手腕。 高峤吃痛,却强行忍着,只厉声道:“你这泼妇!你再闹,信不信我关你起来!” “你这没良心的老东西!我嫁你这么多年,你就这么对我——” 萧永嘉突然失声,松开了丈夫那只已被自己咬出隐隐血痕的手腕,跌坐到地上,掩面痛哭。 才哭了两声,听到一道少女声音说:“阿耶!阿娘!女儿愿意嫁过去!女儿会过得很好的!求求你们,不要吵了!” 萧永嘉停住,抬起头,见洛神一身浅淡碧衫,如一枝风中的秋日海棠,手扶着门框立在那里,纤腰间的一双束带,如蝴蝶般随风飘动。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无比郑重。慢慢地,跪了下去,在门槛之外,朝着自己和高峤,磕下了头。 第 23 章 人这一辈子, 倘若处处顺遂,不必经历什么巨变,譬如洛神这样。生下来就是一个得到父母兄长无限爱护的天之骄女, 在她人生前十六年的世界里, 最大的烦恼,除了父母不和之外, 或许就是明日花朝节要到来,她该穿什么去拜花神。是“细腰窄衣,长钗挟鬓”还是“广袖曳裙,半画蛾眉”,那么接下来,她最有可能的人生,就是嫁给门当户对、爱她惜她的陆柬之, 从高氏女变成陆家妇,从此,与丈夫举案齐眉, 生儿育女, 慢慢地, 成为一个受尊敬的陆家下一代子弟的慈爱女性长辈。 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好的心愿罢了。 现实像是一头看似没有脾气的驴,走着,走着, 在人毫无准备的时候, 突然给人狠狠地尥上一蹶子。 这种痛, 正是猝不及防,才叫人刻骨铭心。 洛神如今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 她的阿耶和阿娘, 真的也会有无能为力,再无法保护住她的那一刻。 第一次,她亲眼目睹自己那个高贵、骄傲的公主母亲,竟失态到了这等地步,仿佛一个无助的坊间民妇那样,绝望地坐在地上哭泣。 第一次,她记忆中无所不能,神仙风度的父亲,只能眼眶泛红地望着她,目光之中,除了深深自责之外,就只剩下了万般的无奈。 也是第一次,她是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能够做点什么,好为父母去分担他们的这种无能为力。 哪怕是半点,也是好的。 从前读书,和兄弟同席,读到“世途旦复旦,人情玄又玄”,她不过一笑,道一句“春光不似人情薄,杏花开罢又梨花”,引来兄弟们的竞相称赞。 而如今,她才亲自体会到了,何为“人情玄薄”。 原来,那些原本对你很好的人,真的未必就是因为你的“好”而对你好。 …… 兴平帝已下旨意,说下月十八是个适宜婚嫁的良辰吉日,从几天前起,双方就开始行婚聘之礼了。 据说,按照安排,她要先入宫,向她的皇帝阿舅谢恩辞拜,然后被堂兄高胤护送着,坐几天的船,沿江去往京口镇,在那里举行婚姻仪式。 又据说,京口镇的人都在等着高氏女的到来,那个婚礼,到时会非常热闹。 但这些,洛神其实并不怎么关心。 几天后,她终于收到了一直等待着的陆脩容的回信。 陆脩容约她到清凉寺见面。 清凉寺在台城的西郊,春天,漫山开满桃花,每年到了三四月间,游人如织。 洛神年年都和兄弟或是女伴们同去踏春游玩,对那里并不陌生。 她在高桓的护送下到了清凉寺,终于见到了好友的面。 陆脩容比洛神小一岁,原本性格活泼,很是爱笑。但是这一次见面,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一看到洛神,眼眶便红了。 陆脩容告诉洛神,重阳那日,回去之后,她的父亲怒气冲天,说大兄丢了陆家人的脸,将大兄叫入书房,痛斥了许久。 她的母亲朱夫人,待洛神原本比亲生女儿还要好,如今却也不许陆脩容再和洛神往来了。 这次出来,她是央求了二兄陆焕之,让他帮自己,偷偷瞒过了朱夫人,恐怕不能久留,说几句话,立刻就要回去了。 “阿弥,大兄这些日很是消沉,整日关在房中,我真的担心他……” 陆脩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得很是伤心。 洛神完全理解。 她的伤心,想来也不会比自己要少多少。 她知道陆脩容对高桓一向很有好感。 原本,两家也有意让这一双儿女再结成姻缘,亲上加亲。 但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离开山寺的时候,陆脩容坐在车中,用哭得红肿的一双眼,透过那扇望窗,频频回首看向自己和高桓的一幕,在接下来的那几日里,成为了洛神脑海中一直无法消除的一个画面。 但是人再难过,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婚期日益逼近了。 洛神已经跟着萧永嘉,从白鹭洲回到了城里的家中。 家中依旧门庭若市。甚至每天,门房处还会收到比从前更多的拜帖。 或许因为高氏门庭太过高显的缘故,和庶族联姻,并没有让那些士族名士们望之却步,也不敢有人公然拿这个非议高家。 毕竟,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自主的婚。 可是谁又知道,在背后,那些人会议论什么? 人后,父亲只剩下沉默,母亲终日难得开口说一句话,叔父闻讯从广陵赶回,拔剑砍断了一张案几,他的爆脾气,险些掀翻了屋顶,可是最后,也只能吞下那满腔的怒火,什么也做不了。 十五日。第二天的一早,就是她进宫的日子了。 这个晚上,从重阳后就没再露面的陆柬之,投来拜帖,求见高峤。 高峤在书房里见了他。 重阳至今,不过也就三两个月罢了,陆柬之却清瘦了许多,所幸,精神看起来还好。 他告诉高峤,明日,他便要动身去往交州担任郡守了。今夜过来,向高峤拜别,也是向他谢罪。 他说,他自己也就罢了,当日,因为他的冲动,更是因为他的无能,令高家、令洛神,一齐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他是个罪人。万死不能辞其罪的罪人。 他真的向高峤跪了下去,以额叩地,久久不起。 高峤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陆柬之伏拜于前的身影,最后,只问了一句:“你可有话,要我转给阿弥?” 陆柬之慢慢地直起了身,出神了片刻,摇了摇头。 他沙哑着声,说:“我无颜对她,也无话可说。从今往后,只能遥祝玉安,盼她事事顺遂。” 陆柬之向高峤再次叩头,从地上起来,退了出去,转身而去。 洛神已从下人口中得知他来的消息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去见他了。 可是,就算只是阿兄,一个相识十几年,也呵护了她十几年的阿兄,如今他就要黯然离开都城,去往那遥远的西南,难道自己不能去送一送他吗? 她追到了大门后,看到了那个离去的落寞背影,一声“陆阿兄”,分明已到喉下,却又仿佛被什么给哽住了,竟就唤不出口。 陆柬之已跨出了高家的大门。 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迟疑了下,停住脚步,慢慢地回过了头。 他立于外,洛神立于里,两个人的中间,不过隔了一道门槛,却犹如划出了深渊巨鸿。从今往后,弄玉另嫁,萧史陌路。 “阿兄,西南迢远,你此去,多加珍重。” 洛神凝视着他削瘦的一张面庞,轻声说道。 大门前的灯笼光,照在了他的脸上,半明半暗。 他的眼底,隐隐仿佛有泪光闪烁。 他沉默了良久,向洛神深深一躬,随即转身,快步而去。 洛神靠在门边,目送那个纵马离去,最后消失在了迷离夜色中的身影,黯然神伤。 他的自责、他的愧疚,他的无奈,还有他的遗恨,在她的面前,全都化作那无声的深深一躬。 这一辈子,他们谁也无法再次回到昨天了。 …… 陆柬之回到陆家,在门前下马,他的一个随从等在那里,匆匆迎上,附耳,焦急地说了句话。 陆柬之神色微变,立刻翻身上马,再次离去。 …… 李穆明日动身回往京口预备成婚,今夜,许泌在他位于城外的一处豪华私园里设宴相送,夜筵作陪者,多达数十人之众,珠歌翠舞,穷奢极欲。宴毕,已是亥时末了,宾主尽欢,许泌以美人作陪,邀客宿于园中。 李穆婉拒,独自骑马,回往这些时日暂居的驿馆。 深秋的城外,月光清冷,野径若白,满目皆是萧瑟。 他行至一处野林之侧,酒意翻涌而上,见路旁卧着一块平坦青石,犹如天然床榻,停马走了过去,翻身躺上。。 万籁俱寂,耳畔只有乌骓卷食地上野草发出的轻微沙沙之声。 李穆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林间那片月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七八个夜行之人,朝着路边那块卧人的青石疾行而来,转眼之间,将那人围在了中间,亮出刀剑。 杀人的利刃,在月光之下,泛出道道冰冷的白色寒芒。 李穆睁开眼睛,从卧石上缓缓翻身坐起,目光扫视了一遍周围,最后落到一个面脸蒙住的人的身上:“陆焕之?” 陆焕之见被认出了,一把扯掉蒙面,咬牙切齿:“李穆,你害我长兄至此地步,叫我陆家从此蒙羞,我岂能容你活在世上!受死吧!” 他拔出宝剑,带着那些人,朝着李穆一齐围了上来。 伴着几声刺耳的刀剑相交之声,几个冲在最前的人,痛叫着,相继倒在了地上。 李穆出刀如电。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又如何绞断了那几人的剑。 陆焕之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才眨了下眼睛,冰冷的刀锋,便掠削过了他的鼻尖。 距离如此之近,以至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鼻尖上的汗毛被那刀锋削走的奇异之感。 瞬间,全身毛骨悚然。 刀势下沉,架在了他的颈边,才停了下来。 而他持剑的那只胳膊,甚至还来不及做完一个劈斩动作,就这样僵硬地举在了半空,模样有些可笑。 一阵寒意,透过那冰冷的刀锋,迅速地沁入了他的皮肤。 “李穆!你敢杀我?” 他不能动,但士族子弟的高傲,却也逼他,不能在这个卑贱的寒门男子面前,表露出半分的恐惧。 他僵硬地挺着脖子,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李穆笑了笑:“我自然不敢杀陆公子。” 他收了刀,取陆焕之手中的剑。 陆焕之想反抗,却又迟疑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强行掰开了自己那只握剑的手。 剑到了他的手上。 向着月光,李穆横剑于前,端详了片刻。 “好剑。” 他目中露出喜爱之意,赞了一句,手指爱抚般地,轻轻滑过剑身。 这把宝剑出自龙泉,是陆焕之从前以重金所得,剑柄镶饰宝石,剑身吹毛断发,平日几乎不会离身,是他最为喜爱的一件随身之物。 陆焕之挺了挺胸,却不料,突然锵的一声,李穆竟将那柄长剑,从中生生拗断。 剑身断成了几截,弹飞至半空,掉落在地。 陆焕之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声音颤得愈发厉害:“李穆,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我和你势不两立!” “陆公子,你还小了些,想寻我复仇,也不该是在这种时候。等过几年再说吧。” 李穆将那截残柄,放回在了他的手中,打了个呼哨,乌骓跑了过来。 他翻身上马,便掉头而去。 陆焕之捏着那柄断剑的手,在不停地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前头那个马上之人的背影,突然从一个随从的身上夺过一柄弓,弩,朝着那个背影,搭弓就要发射。 “住手!” 耳畔传来一声厉喝。 陆焕之猛地回头,看见兄长纵马而来,转眼到了近前,急忙迎了上去。 “大兄——” 陆柬之下马,扫了眼地上的断刃和那些手持兵器的随从,沉着脸,夺过陆焕之手中的弓箭,一把折成两截,掷在地上,便朝李穆大步走去,说道:“阿弟多有得罪,多谢方才手下留情,我代他,向你赔罪。” 李穆停于道中,并未下马,朝他拱了拱手,催马便去。 陆柬之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月光之下,神色惨淡。 “李穆,留步!” 他突然喊了一声。 李穆再次停下。 陆柬之快步追了上去,停在了他的马前。 “李穆,我技不如人,输给了你,无话可说。从今往后,阿弥便如我妹。只求你一事,无论你求娶意欲何为,往后,请务必善待阿弥。我在此,感激不尽。” 他向着李穆,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李穆眯了眯眼。 “陆公子言重。从今往后,她是我妻,我不善待,何人善待?” 他提起马缰,低低喝了一声,乌骓感到双侧腹部蓦然夹紧,嘶鸣一声,撒蹄,驮着背上主人,疾驰而去。 第 24 章 洛神昨夜没有睡好。下半夜才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 却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缠绕,惊醒时,满头满背的冷汗, 恰听到了帐外传入的轻轻叩门之声。 天还是黑的, 屋里光线昏暗。 洛神没有应,只从枕上慢慢地爬了起来, 拥被坐着,意识还茫然着,仿佛没从梦中抽离。 刚刚过去的这个昨夜,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睡这张熟悉的刻四季锦包镶花梨木床了。 惊梦一夜,醒来却又什么也记不得了。 门没有上闩。阿菊和琼枝、樱桃她们进来了。 阿菊端着一盏烛火。隔着层帐子,从洛神的角度看出去,仿佛是她怀里捧了一团模模糊糊的昏黄色的光影, 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靠近。 那光影越来越大,帐子里头渐渐也被照亮了。 接着,那面低垂着的床帐就被掀开, 熟悉的阿菊的脸出现了。 “小娘子醒了。” 她回头吩咐了一声侍女, 随即伸手摸了摸洛神的身子, 冰凉又汗湿。 她蹙眉,拿了巾子,温柔地擦去她额头和积在后背胸口的冷汗, 又亲手给她换了件干爽的柔软里衣, 替她系好衣带, 仿佛她还是个不会自己穿衣的小女孩儿。 侍女们也忙碌了起来。 今早要入宫,出来后, 就是洛神离开建康去往京口的时刻了。 屋里的烛火陆续被点亮, 光明一下子驱散了黑暗, 亮堂堂的,到处是喜庆的颜色,人也不少,七八双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发出几声铜盆轻轻磕碰的杂音,没有半点别的声音。 沉默得到了近乎压抑的地步,倒仿佛是在预备一件丧事。 洛神梳好头,穿了衣裳,打扮完毕。 花儿般的少女,面颊稍稍抹上一点儿胭脂,便足够鲜妍明丽,百媚千娇。 她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来到堂屋。 阿耶,阿娘,叔父、从兄,从弟……一群人全在了,只等她一个人。 那么多双眼睛,齐齐地看向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迎着亲人的目光,微笑着说:“我好了。” …… 高峤和萧永嘉将洛神送到了皇宫。 萧永嘉今早精心修饰过了妆容。 极好的桃花胭脂,也遮不住她白得像雪的面孔底色,衬得那两道眉毛,乌得触目惊心。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要陪她一道入宫。 洛神说:“阿娘,我自己可以。” 萧永嘉知道,里面,除了自己的那个弟弟和那个许家皇后,此刻大概也聚齐了全建康所有看她萧永嘉不顺眼的女人。 她怎放心就这样把自己的娇娇女儿独个儿投到母狼窝里? 她要陪着女儿。 “阿娘,我自己可以的。” 洛神再一次婉拒了她。语气是坚持的。 萧永嘉有些困惑,更是焦急。 “不行。还是阿娘陪你……” “叫她一个人去吧。” 这一路上,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忽然插了一句。 从那日之后,关系再次僵成了冰的父母,在这一个多月里,相互之间唯一开口说过的,大约就是有关洛神婚事的话了。 萧永嘉充耳未闻,依旧抓着女儿的手。 “阿娘,我可以的!” 她必须可以。 从今天起,就像告别那张她睡了很多年的熟悉的床,她的头顶,也再没有来自父母的时时刻刻的荫蔽了。 倘若连这第一步都没法自己走完,往后的她,该怎么办? 萧永嘉定定凝视着女儿。 洛神从母亲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身,随着宫人走了进去。 …… 长安宫里,聚了许多盛装丽服的世妇和贵族女人们。 皇帝还未现身。她们三五一群地围拢在许皇后和朱霁月的身边。地位高些的,陪坐在铺着华丽地毡的坐塌上,稍低些的,则侍立一旁。殿中气氛愉悦,女人们低声地说着笑,眼睛不时瞟向宫门的方向,眼底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暗笑。 地位尊贵,号称建康第一美人,白鹭洲的主人,金如铁,玉如泥,穿不完的华服,佩不尽的首饰,年轻时嫁了士族少女人人倾慕的高峤,年长了,没生出儿子也就罢了,还厌恶丈夫,独居别处,对丈夫不闻不问,而身为宰相的丈夫,却依然对她俯首帖耳,这么多年,竟不曾传出过半点风流韵事。 这样一个招妒的女人,高高在上了半辈子,这么多年间,她有意无意曾得罪过的建康城里的所有贵族女人们,今日大约全部聚在了这里。 环佩春风,兰馨猗猗,臂间悬霞云披帛,霓裳如莲花盛开。 洛神飘然而来,走进了殿内,容颜光彩,映得近旁那枝供于瓶里的玉芙蓉亦为之黯然失色。 女人们愣了,视线从她身上,不约而同地移向她的身后。 没见到预期中那个原本可以尽情幸灾乐祸的女人,未免失望。 但很快,所有人的兴趣又都回来了。 在窃窃私语声中,在隐含着讥嘲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洛神目不旁视,双肩挺直,走到了许皇后的面前,向她下跪行礼,感谢皇舅母这些时日对自己这桩婚事的关心和诸多照拂。 许皇后漫不经心地让她起来,笑着说:“所幸顺利,你今日也要动身去往京口了。那地方小,流民横行,鱼龙混杂,难免乱了些,本不适合如你这般娇生贵养的女孩儿居住,但好在李穆也算是个人物,嫁了他,你虽不能再有从前的尊贵,但也算终身有了着落,皇舅母也替你高兴。” 朱霁月手执一柄秋扇,扇面掩住了半张脸,打量着垂眸的洛神,跟着接话:“皇后说的是。照我说,女子嘛,嫁个能管饱穿暖的汉子,生几个儿子,老了有靠,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别的呢,全是虚的,别放心上。可别像有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岂不知风水轮流转,这不,不但落到自己这里,还报在了骨肉身上,这就难看了。像我们厚道的,不过也就唏嘘几句,若遇到刻薄的,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呢。” 许皇后说话的时候,周围已经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等朱霁月开口,就变成了笑声。 洛神慢慢地抬起眼,盯着朱霁月,忽道:“王妃,你欺负我年纪小,嘴巴笨,倚老卖老地拿我消遣,我也就当做没听见。只是后头那话,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讥讽我皇阿舅不成?” 兴平帝子息克乏,早年生养的皇子,大多夭折,只活下来两个,被认养在了许皇后的跟前。去年,那个年长些的皇子染了场病,不幸又死了,兴平帝又是伤心,又是恐慌,请了天师在皇宫打醮,求福禳灾,当时好生折腾了一顿,人尽皆知。 四下顿时安静了。 洛神笑了:“等皇阿舅来了,我叫阿舅评个理。” 朱霁月面露尴尬,急忙看向许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许皇后微微咳了一声:“阿弥,你莫误会。王妃只是玩笑几句罢了,怎会有消遣你的意思?” 洛神冷笑:“皇舅母,你也听到了,她堂堂郁林王妃,论辈分,也算是我的妗母。我尚未出嫁呢。对着我一个女孩儿,口口声声什么汉子,生儿子,这是有脸的人会说的话吗?如今我是叫你们笑话了,我认,但我再怎么嫁低,也轮不到她这样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疯话!” “谁说了何话?” 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兴平帝到了。 许皇后连同众人急忙起身,列队下跪相迎。 皇帝走到洛神面前,露出笑容:“方才怎的了?阿舅听你很是不快。” 洛神抬眸,眼中已含着泪光:“皇阿舅替外甥女主婚,本是一片好意,但因这婚事,外甥女却被人当面笑话,说什么报应落在骨肉身上……” 皇帝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目光扫向周围。 朱霁月下跪,叩头在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围鸦雀无声,没人敢出一口大气。 许皇后急忙解释:“陛下莫误会,方才朱王妃只是玩笑了几句,阿弥年幼,听岔了而已,绝无半点恶意。” 皇帝冷冷道:“今日阿弥出京,朕召她入宫,本是送别,这许多不相干的人,入宫是为何意?” 许皇后一下面红耳赤,众人也都讨了个没脸,纷纷辞拜,很快,殿内人便走光。 洛神这才拭了拭眼睛,下跪,向皇帝叩谢主婚之恩。 兴平帝此前已经赏赐给了她极其丰厚的嫁妆。 要是全部搬过去,走水路的话,船首尾相衔,大约能从穿过建康城的秦淮河西排到河东。 但是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表达他对外甥女的喜爱和此刻即将离别的伤感。 他命宫人抬出了一对宝光熠熠的足有人高的红珊瑚,一只据说枕了能梦游四海八方的玛瑙枕,一只林邑王不久前为感谢上国而进贡的夜明犀、还有一件采集翠羽,杂以金线而织就的孔雀裘,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外甥女。 洛神再次叩谢,收下来自阿舅的这些新赏赐。 皇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亲自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端详着她,叹息了一声。 “阿弥,你莫怪阿舅。阿舅也是没办法。实在是你阿父失言在先,陆家子又考校不胜。阿舅虽是皇帝,却也不能因私废公,失信于天下。好在阿舅亲眼见过李穆,人材不逊陆家之子,和你也算天造地设。日后待有机会,阿舅定提拔他,到时你便可妻随夫贵,永葆荣华。” 洛神微笑说:“阿弥知道皇阿舅的难处。今日入宫,便是特意前来拜谢,拜谢皇阿舅对阿弥多年以来的爱护。阿弥这就走了,皇阿舅保重。” 一声“保重”,这一刻,倒真的勾出了皇帝心中的几许伤感。 他甚至有了一丝后悔和自责。 在许泌极力瓦解高陆联盟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充聋作哑,乃至推波助澜,才让这个他疼爱的乖巧外甥女,只能抱憾改了丈夫。 他知道外甥女和陆家大郎情投意合。 但他就是不希望她嫁入陆家。 要怨,也只能怨她姓高了。 瓦解世家,伺机将皇权集中,再次扶持会对皇权感恩戴德的庶族,让皇帝真正地脚踏六合,御宇八方,这是他做皇帝以来的一个夙愿。 很多年前,他因为年轻,更因为所信靠的庶族臣子的能力远不如他的预想,以至于那一场试图扭转乾坤的伟业胎死腹中,他也消沉了这么多年。 而现在,因为李穆这个横空出世的年轻人,叫皇帝心底里原本已经如同僵虫的旧念,再次慢慢地复苏了。 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出身庶族的年轻人,或许就是来日那个能帮助自己对抗士族的人物。 他要观察他,笼络他,不动声色地培植他,让他最后成为自己与士族对抗的强有力的一柄利剑。 皇帝想到多年以来,朝政被士族轮番把持,自己在士族争斗的夹缝中艰难喘息的悲惨情境,心里对外甥女的最后一点怜悯,也彻底消失了。 “好孩子,实在是懂事,不枉阿舅疼你一场。” 皇帝看着洛神的目光,愈发温和了。 …… 这是深秋的一个晴朗的白天。 吉时,载着洛神的大船,慢慢地被推离岸边,沿着江流,朝着京口,缓缓而去。 岸边,远远地站了些被吸引过来的路人,看着船渐渐远去的影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洛神站在舱房通往甲板的那扇门里,望着伫立在岸边的父母的那对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两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了视线当中,再也忍不住了,转身扑到陪在自己身边的阿菊的怀里,默默垂泪。 阿菊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着她。 她越安慰,洛神越是潸然,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泪眼朦胧中,她又想起了那晚上,消失在迷离夜色里的陆柬之的背影。 那是他最后留给她的一个背影,孤单而落寞。 这一刻,他应当也和自己一样,正在踏上远离建康的那条路。 只不过,她是往东,而他去往西南。 从确知婚讯直到此刻,不算长的一段时日,但也不算很短,她一直都没再哭过,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一个人独处。 直到这一刻。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是想哭。 是为那已然不可再追的旧日时光,还是为那前方渺不可知的茫然和无助? 洛神不停地哭,哭得筋疲力尽,终于在阿菊的怀里,闭目沉沉睡了过去,眼角还噙着泪花。 …… 京口是个位于建康下游的临江小镇,地方不大,但从皇室南渡开始,因成为朝廷安置北归流民的首要聚居点,加上水路便利,连通南北,渐渐兴旺,到如今,不但户以万计,人口近十万,还下辖东西南北几个村落。 提起镇东城隍庙附近的李穆,整个京口,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之所以有名,第一是仰仗父祖从前在江北的名望。如今京口镇里的这些居民,祖上还没南渡之前,不少都曾受到过李家军堡的庇护。李穆自己从不主动对人提及父祖,但时间久了,经人之口,慢慢传扬开来,渐渐人尽皆知,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便是这个道理。 他闻名遐迩的第二个原因,便是被当地人奉为“令主”。 京口因地理特殊,居民来源复杂,民风彪悍,鱼龙混杂,而官府无力,当地豪绅又只顾圈地建自己的部曲,对民众疾苦,不闻不问,早年盗匪公然横行,居民深受其害。后忍无可忍,家家户户自发组织成团,选一令主,由此人统领练兵,遇事召聚,事后则散,平日,若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纠纷之事,也由令主裁决。 李穆就是现在的京口令主。 他因处事公允,声望服人,三年前,虽年纪轻轻,就被京口人共同推举为令主了。平日,他若人在军营,京口有事,便由在官府里做小吏的义兄蒋弢代为处置。 蒋弢祖上也曾是太守,诗书传家,南渡后,家道败落,流落到了京口。蒋弢虽满腹才学,但年过三十,依然只在衙门里做着小吏,除了刀笔之事,就是替上官做歌功颂德的文章。偶和李穆相识,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异性兄弟,肝胆相照,直到如今。 月前,一个消息,迅速传遍了京口。 大名鼎鼎的当朝宰相高峤,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李穆。这门亲事,据说还是皇帝主的婚。 李穆在京口虽无人不知,声望服众,但李家如今从原来的北方世族沦为了寒门,这是不争的事实。 士庶不通婚,这更是人人知道的一条法则。 高氏女何等的高贵,据说还不是无盐之貌,相反,貌美无比。 这样的一个士族贵女,竟下嫁寒门,来到京口这种地方,能不叫人为之热血涌动? 这一个多月来,京口人最热议的话题,就是李穆何日娶亲。 翘着脖子,等了一天又一天。 三天前,有人看到李穆回了京口。 他在江北大战中立下奇功,得了皇帝的封赏,军职已被提为虎贲中郎将,这个消息,此前就已传开。 得知他回来的当天,城隍庙附近李家的门槛,差点没被人踩断。 然后,这一日,终于再次等到了消息,说高家送嫁的船队,抵达了京口的码头,李穆亲自前去迎接。 京口镇沸腾了。 女人丢下切了一半的菜,男人放下劈柴的刀,卖肉的铺子关了门,挑担的货郎赶人堆里钻。 无数的人,一窝蜂地涌到了码头,争相观看。 江边沿岸,一溜下去,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人头。 有人嫌前头人多,里三层外三层,挡住了看不清,干脆爬到附近人家的屋顶墙头,惹来一阵叫骂。 岸边人声鼎沸,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走了几天的水路,船渐渐靠近京口码头,洛神感受到的,就是如此一幕。 洛神也不算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这样的景象,生平还是头回遇到。 而且,这一回,自己竟是那个被万众围观指点的人。 透过舷窗,她看着外头,一时竟感发憷,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焦躁之感。 “果真粗鄙之地,粗鄙之民……” 一个婆子仿佛也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喉咙里嘀咕了一句。 声音很轻,却飘入了舱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粗鄙之地,粗鄙之民,还有……粗鄙的李姓郎君…… 只不过,这最后一句,她不敢说出来而已。 阿菊转头,两道目光如刀,狠狠地剜了一眼婆子。婆子自知失口,讪讪低头。 阿菊盯着外头的景象,双眉紧皱,面上也隐隐地露出了不快之色。 船渐渐停下了。 码头上也挤满了人。 到处都是人。 远远地,洛神看到堂兄高胤和礼官冯卫,到了那条前引船的船头甲板之上。 密密麻麻的人堆里,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肩背挺直的男子。 人那么得多,那男子亦不过一身布衣,看起来和近旁的人并无什么区别。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立在人群中间,却极是显眼,很难让人忽略掉他的存在。 前头隔了好几条船,有些距离,加上阳光刺目,她看不太清那人面容,只看见他从人群里出来,在身后那震天般的欢呼声中,朝着高胤和冯卫快步迎来。 岸边波光粼粼,水光反射到那男子的脸上,依稀可见,他眉目英挺,面带笑容。 洛神的心口,忽然咚地一跳。 不知道为何,一种似曾相识般的感觉,突然向她扑了过来。 这种感觉,是如此玄妙。 她心口一时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想再看清楚些那男子的样子,手指忍不住抓紧舷窗,身子微微前倾,朝窗外探了探脖颈,睁大眼睛…… “小娘子当心!莫被冲撞了!” 头上突然被覆了一顶紫色幕离,那幕离垂落,长度遮盖到了她的脚踝,瞬间将她整个人掩在了里头。 眼前一下子变成了雾里看花。 她再次看向那人,看见他已转身,带着上岸的高胤,登上码头,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码头之上,只剩下了那片反射着阳光的粼粼波光。 第 25 章 京口人的祖地多出自北方, 故迎亲成婚的风俗,也依然保留着过去北方的习惯。 李穆迎走了送嫁而至的新妇兄长和礼官,新妇暂时还留在船上略作休憩。 掐点到了吉时, 一个妇人带着七八人, 笑容满面地登船,迎接洛神上岸。 这妇人二十七八的年纪, 容貌秀丽端庄,笑容亲切,自称沈氏,是李穆结义兄长蒋弢的内人,李穆平日唤她阿嫂。 李家从前遭变,家中如今只有一母卢氏。照风俗,新妇远嫁而来, 到了这里,须由新郎年长些的平辈女性来接。沈氏自然当仁不让,带了身后这些个平日与李家常有往来的热心街坊, 一道前来相迎。 随同的妇人们上船后, 见新妇所乘的那船, 外头看起来也就大些而已,舱中却装饰得极其华丽,不但脚下的舱板都铺了精美的织锦地衣, 连伺候的仆妇也是服饰出众, 个个气派, 不禁有些拘束,上船后, 不敢随意开口说话, 一举一动, 只跟着沈氏做。 沈氏看起来倒像是见过些世面的,上船后,丝毫不见露憷,面带笑容,向阿菊问候路上的辛苦,寒暄完,问新妇可休息好了,若准备妥了,便可接她登岸。 含着金汤匙生、锦衣玉食养大、被长公主和高相公当做掌中明珠的小娘子,如今竟被迫嫁到这种地方,嫁给一个此前连名字都未曾听说过的庶族武将。长公主有多么的愤怒,阿菊就有多么的悲伤。 在洛神和下人的面前,她虽已尽量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面对前来迎亲的沈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好脸色,淡淡地笑了笑,叫沈氏稍候。 高家这个陪同新妇而来的嬷嬷,地位显然不低。几个同行而来的迎亲妇人,有感于她客气而疏离的态度,变得愈发拘束了,站在舱中,不但原先准备的那些喜庆话,一句都不敢说,连动也不好动,唯恐一个不妥,越加惹对方瞧不起自己这边。 沈氏却笑容依旧,点头:“有劳嬷嬷了。新妇路上辛苦,若未妥当,我们再等等,也是无妨。” 阿菊转身,入了内舱。 洛神已换衣打扮完毕,从头到脚,也被罩上了那顶幕离,正站在那里。 外头迎亲人和阿菊的说话声,皆传入了她的耳中。 隔着幕离的一层紫纱,她望着阿菊。 阿菊停在她的面前,凝视了她片刻,朝她伸出手,轻声道:“走了。” 洛神定了定神,随阿菊步出内舱,在沈氏和其余妇人的无声注目之中,出了舱门,来到甲板之上。 天近黄昏,斜阳为江面和江中的船只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高氏新妇虽迟迟不见出舱登岸,但码头上的围观之人,非但没有少去,反而越来越多。 “接出来了!接出来了!” 有人大声喊了一句,岸边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那艘载了新妇的大船舱门打开,在一群丽衣仆妇的前后引导之下,一道亭亭身影,出现在了涂铺着金色夕阳的船头甲板之上。 她全身从头都脚,都被一层轻紫色的幕离所罩,看不清面容到底如何。 一阵晚风吹过,掠动了那层幕离轻纱,只能看到她裙裾飘动,身姿若仙。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她出现在船头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于新妇高氏女的美丽、高贵,和那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矜持。 这种高高在上的美丽,和京口镇的彪悍粗犷,形成了鲜明对比,乃至于格格不入。 周围很快安静了下来。 人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更没有人说话。 片刻前,这里还喧哗一片,人人兴高采烈地等着瞧新妇,等洛神一上岸,竟听不到半点杂音,连咳嗽声也无。 洛神甚至能听到自己身后那些由母亲所派而同行的浩浩荡荡数十仆妇,于步伐行动间所发出的衣料摩擦的轻微沙沙之声。 她就这样登上了岸,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中,踩着前头预先铺好的地席,朝岸边停着的一辆牛车行去。 “新娘子!新娘子!” 一个小伢儿好不容易,终于从人堆里奋力地钻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跑到洛神的前头,手指着她,仰头笑嘻嘻地嚷。 还没嚷上两声,就被身后的娘一把拽了回来,“啪”的一声,屁股吃了重重一记。 小伢儿被打疼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声里满是委屈和不解。 洛神停下脚步,转头看了一眼。 阿菊不动声色,朝身后一个仆妇做了个眼色。仆妇心领神会,从侍女自带的食盒里取了一只用丝袋装好的桂花松子糖,笑吟吟地过去,递给那小伢儿。 小伢儿将糖袋紧紧地搂在怀里,笑了。 妇人脸上露出又是紧张,又是欢喜的表情,紧紧抓住小伢儿的胳膊,不住地躬身,低声道谢。 洛神上了那辆装饰过的牛车,同行的仆妇侍女,也分乘数车,在沈氏的引导之下,朝着镇东城隍庙附近的李家而去。 载着她的牛车渐渐去了,身后那些人才蜂拥着,继续跟上去瞧热闹。 只是却不敢跟得太近,在后头隔了段距离,议论纷纷。 有人惊叹高氏女的高贵和风度,有人开始替李穆操心,这样一个女子,他竟胆敢娶,日后怕不是要当仙姑一样地高高供起? “你当李郎君和你一样瓜㞞?女人嘛,门一关,任她是九天仙女,还不是一样?李郎君敢娶,就敢动。瞧着吧,用不了多久,李家娃儿就要满地跑了!” 高氏女远去了,从前北渡而来的关中汉的嘴里,便冒出了一句故地方言。 这带了某种叫人浮想联翩隐含意味,同时又充满雄性挑衅的粗俗俚谈,立刻引起了男人的共鸣,却引来几个泼辣妇人的不满,于是笑骂声一片,到处嘻嘻哈哈,方才因了高氏女的现身而凝重下去的气氛,立刻又活络了起来。 日子就是这样。只要没有兵凶和战乱,再艰难,也能苦中作乐,好好地过下去。 身后那些人的议论,洛神听不到,也无心于此。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车厢外这个陌生的地方。 说完全陌生,倒也并非如此。 洛神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回曾随堂姐一道去往广陵扬州,当时就是路过京口坐船渡江。 只不过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大而已,又是路过的,京口留给她的印象,就是又穷又乱,恶人遍地,她不喜欢。 而这么多年过去,连当初留下的怀印象,如今也早模糊一片了。 人生真是峰回路转。 当年还是小女孩儿的她,在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她竟会以新妇的身份来到这里,去面对一个以后要被称为她“夫君”的陌生男人。 伴在她身侧的阿菊仿佛感知到了她此刻的心绪,悄悄伸手过来,握住了她那只藏在刺绣着绮丽花纹的衣袖下的手。 “小娘子莫担心。长公主言,如今便是嫁了,日后也可离婚。” 阿菊仿佛迟疑了下,随即附耳过来,悄悄地耳语。 洛神望向阿菊,见她含笑看着自己。 仿佛为了证明这种希望的存在,她用力地握了握自己的手,随即松开,转身取来那面盖头,无限怜爱地轻轻覆在了她的头上。 “到了。小娘子莫怕。阿菊在。” 洛神眼前世界,被那一方纱巾盖帕给隔绝了。 车慢慢地停下。 周围牛马嘶鸣,鼓吹大作,宾客仿似盈满道路。 洛神被人扶下了车,继续踩着脚下的地席,跨过一道门槛,入了宅门,再经过一扇垂花门,穿过庭院,就是喜堂了。 在周遭鼎沸的人声当中,她听到了堂兄高胤和奉旨充当礼官的冯卫的说话之声。 礼官唱礼,她在身边人的引导下,和对面那个根本看不见的人行互拜之礼。 她先拜,后起。 那男子后拜,先起。 礼节如此。纵然她地位高贵,一旦下嫁,也只能如此。 夫尊妻卑,仿似天经地义。 且只有如此相互答拜,方为礼成。 这一刻起,意味着她成为了李家之妇,李穆之妻。 洛神心下无喜无悲,被人操纵着,终于完成了婚仪,在再次大作的鼓吹声中,入了洞房。 原本还有一场闹房戏弄新妇的风俗,但或许是高氏女太过特殊,无人敢入新房闹她,洛神进去后,阿菊着仆妇给那些进来的街坊小孩分发了丰盛的糖果和喜钱,很快,人便都出去了,周围终于安静了下去。 洛神自己取下了盖住头脸的纱巾,随手丢在一旁。 这一步,本是要等新郎进来,由新郎揭开。 阿菊见她自己就取下了,略一迟疑,但也没说什么,只上前,低声问她可要进食。 洛神摇头。 她不想吃,也吃不下,只打量了眼自己所在的屋子。 屋里燃着红烛,照得四下通明。墙壁粉刷一新,地面平整干燥,坐榻、几案、屏风,都是新的,看得出来,连门窗应该也是新换不久的。 房中最显眼的一样器物,自然便是床榻。 那张床榻,样式不是洛神所见惯的细巧和精致,而是北民传统的样式,取其结实宽大之用,一张床,便可睡上百年。床上悬挂下来一顶帷帐,帐门被左右分勾而起,露出里面铺着的崭新被衾,床头上,横放了一只绣着鸳鸯戏荷的长枕。 阿菊早就看到了李家的房子,是座三进的四合院子,于普通人而言,自然算是宽敞。但是对于洛神…… 阿菊低声道:“小娘子,这地方你若住不惯,过两日,我们便搬到自己园子里去。” 萧永嘉早就以嫁妆为名,在京口附近替女儿买了一处庄园。 洛神感到有点累,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阿菊见她面露疲态,过来替她摘了头上几件沉重发饰,除去外衣,脱了鞋子,扶她躺了下去,柔声道:“外头客人多,李郎君进来不会早。你若乏了,先歇歇吧。” 洛神侧身卧于床上,身子蜷成小小一团,看着阿菊和琼树樱桃那些侍女们轻轻出去了,盯着面前那盏红烛瞧了半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 26 章 当晚, 城东城隍庙的附近,犹如开了个夜市,热闹极了。 酒席从李家庭院延伸出去, 摆到了通往城隍庙的街尾。路上每隔数丈, 插一火杖,远远望去, 城隍庙街犹如起了一条火龙。庙前更是聚集了一拨又一拨赶来瞧热闹的民众,李家还不时安排人来散发花生红枣,运气好的,还能抢到个包了铜板的喜钱红包。大人笑逐颜开,小孩子更是乐得发疯,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嬉笑打闹之声, 不绝于耳。 这一场喜事,因男女双方分属士庶,宾客席位, 也是泾渭分明, 一目了然。 倘若李穆娶的只是一个普通士族人家的女儿, 那么今夜这场喜宴,除了主家,恐怕绝对见不到半个士族宾客。 但新妇是高氏女, 这就完全不同了。 高氏会因下嫁女儿至寒门, 而在士族间蒙受羞辱, 背后少不了被人非议。但以高氏的深厚根基和此前的名望,很显然, 家族势力不可能会因这场联姻而遭到明显削弱, 或者说, 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明显削弱,被别的士族迅速替代。 京口附近的那些次等士族,平日想巴结高氏也没机会,如今好容易逮到这样一个能向高氏表效的良机,谁会傻到为了恪守士庶界限而去得罪高家? 当晚的酒席,聚集了如今京口附近所有世族大家。 可以这么说,自大虞南渡以来,士族纡尊降贵地主动赶去寒门赴宴,这样的场景,不敢说绝后,但在今晚之前,绝对是空前的。 于是今夜宾客席位的安排,也颇为有趣。 李家是三进的房子,入第二进垂花门后,左右抄手游廊的中间,是个四方庭院。 这里就是今夜摆设喜宴的主场。 李家为表对女家的尊重,在上首之位,专门设了数席,供高胤待客。 再从下首开始,安排自家这边的酒席,如此一直延伸出去。 上下首的中间,还设置了一道屏风,以此作为隔离。 高胤和那些冲着高氏之名主动投帖前来赴宴的当地士族入座后,今夜的新郎官李穆便来敬酒了。 高胤心中对这个小了自己几岁的妹夫,实是万分不满。 但阿妹人都已经嫁来了,他还能怎样?何况还当着喜宴这么多人的面。 拂李穆的脸面,就是在自己高家的脸上再添一巴掌。 他自然客客气气的。 他都这样了,余下那些宾客,谁敢说半个不好?于是睁眼瞎话,什么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张口就来,又纷纷回敬李穆。 李穆笑容满面,但凡敬酒者,来者不拒,一饮而尽,于是众人喝彩,赞他豪迈。 高胤心中唯有苦笑,待李穆离去,见周遭之人,向着自己奉承拍马,言语乏味,面目可厌,心中倍加郁闷,酒水一杯杯下腹,酒席尚未结束,人便有些醉了,蒋弢忙过来,送他去了预先安排的住处歇下不提。 高胤醉酒离席,士族自然跟着纷纷退席,结伴而起,人还没出李家大门,便旁若无人地议论起李穆挟恩求娶,高峤被迫嫁女一事,说道:“也就高公这般人物,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一言九鼎,重诺如山,方叫他称了心愿,一步登天。只是这等手段,实在卑劣,毫无风度可言。” 另一人道:“一介武夫罢了,你还想他如何?非我等瞧不起寒门庶族,乃是那些人,平日行径本就叫人不齿。一个个挖空心思,一心只想钻营而上,丑态百出。李穆有此良机,还不趁势要挟?只是可怜了高氏女郎,听闻她仙姿佚貌,才学满腹,竟下嫁如此之人,实在是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说完摇头叹息,一脸痛惜的模样。 这几人趾高气扬,却惹恼了近旁几个座中之人。 今夜来吃酒闹新郎的,除了街坊邻居,还有那群平日和李穆称兄道弟的京口好汉。 所谓“好汉”,说白了,原本其实就是京口当地的“民霸”。 流民南渡,路上艰辛自不必说,更要冒着巨大风险。故为求活命,往往抱团结队,举族迁移。那些能够甩开身后追杀的北兵,经过战乱之地,最后带领随众来到这里的,无不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强人。 大家都逃到了这里,朝廷给的耕种土地有限,贼匪横行,又有当地土著豪绅压榨,为了争夺生存地盘,家家练兵,各族各姓之间,难免也会斗殴,最后强者出头,渐渐出了几个民霸,其中以孙氏孙放之、戴姓戴渊、郭家郭詹最为有名。 这几人的祖上,也和蒋弢一样,皆出仕为官,如今沦落至此,各自吸引流民投靠,又为争夺“令主”地位,相互之间,争斗更甚。而当地豪绅,更是从中煽风点火,巴不得他们自己内斗,如此才有利于自己圈地占泽。 这也是为何,从前京口治安混乱,一盘散沙的缘故。 直到三年之前,局面才得以改变。 当时这三人,为争夺令主之位,设下擂台,比武之时,起了冲突,各自带领族人随众加入斗殴。恰当时,李穆从军中归来,闻讯后,出面阻止,擂台之上,凭着强大的武功和过人的豪气,加上父祖之威,令三人心悦诚服,甘心共举李穆为令主,从此约定各划地盘,和李穆称兄道弟,直到如今。 今日李穆成亲,这几人带了贺礼,欣然前来赴宴,位列下首座的首席。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又喝了不少的酒,听到那群士人如此贬损讥笑,怎忍的下去?无不大怒,只是碍于这里是李穆的婚宴场合,这才勉强忍下拔刀之念,其中孙放之,脾气最为暴烈,立刻回讥:“堂堂士族,平日个个自命不凡,高人一等,事到临头,却连个人也救不回来,只能靠我李家兄弟杀入敌阵出手救人!莫说看上了一个女子,就算要人拿命来谢,也是天经地义,谁敢说个不对?” 戴渊风度潇洒,书生打扮,击筷笑道:“孙四弟说得极是!高公高风亮节,戴某极是敬重。前次江北之战,戴某不才,当时也带领子弟渡江投军。虽未立下寸功,却也算是无愧于心。就不知这些个人里,何人曾追随高公于江北战场?既如此瞧不起我等寒门,今夜却又不请自来,论厚颜无耻,丑态百出,我等实在甘拜下风!” 他话音落下,庭院里的宾客,无不哈哈大笑。 士人哑口无言,个个面红耳赤。 当中一顾姓的,名叫顾蔚,从前因了姊妹的婚姻之事,和戴渊本就结有怨隙,按捺不住,冲了回来,怒声道:“戴渊!我等今夜来此,全是看在高都督的面上!若不是有高都督在,你以为我等会来此赴宴?” 戴渊作惊讶状:“咦,怎的你方才没听懂我之所言?我本就是此意!若不是为了奉承高氏,你怎会屈尊和我等共赴一宴?” 他刚说完话,四下便又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顾蔚这才回过味来,恼羞成怒,仗着酒意,猛地拔剑,咬牙切齿地刺向戴渊,几个年轻气盛的士族子弟也跟了回来,在一旁喧嚷助威。 戴渊拂袖而起,避过了那一剑,冷冷地道:“你要斗,随我出去,我奉陪到底!” 顾蔚怒火冲天,提剑乱砍一气,见砍不中人,改而狠狠斫向面前一张案几,突然手腕被人捏住,整条臂膀立刻麻木,五指握不住剑,长剑立刻坠地。 那人松开了他的手腕,随手一抄,剑就到了他的手上。 李穆来了,“唰”的一声,挽了个剑花,雪白一团剑气,从顾蔚面门掠过。 顾蔚大惊,下意识地抱住了头,接着腰间一沉,长剑已被插回到了自己佩于腰间的那柄剑鞘之中。 李穆夺剑,归鞘,过程迅如闪电,顾蔚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结束。 他回过神儿,见自己还抱着头,周围无数目光瞧了过来,讪讪地放下了手,对着李穆,想发怒找回点场子,又没这个胆量,定在那里,脸涨得通红。 李穆微微一笑,目光扫过面前那一群士人,道:“今夜李某喜事,承蒙各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胜感激。长兄醉酒,已被送去歇息。诸位若愿再留下,李穆有酒必饮,何妨舍命陪君子,若无意留下,便恭送大驾。再若有话,待明日长兄酒醒,诸位自去寻他说道便是。诸位意下如何?” 那些士族之人,对他实是有些忌惮,哪里还敢闹事,见他给了台阶,忙趁势而下,纷纷告辞,那顾蔚狠狠瞪了戴渊一眼,夹杂在人群里,也匆匆离去。 李穆送了几步,待那些士人走了,转向其余客人,笑道:“无事了!诸位继续,今夜不醉不归!”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应好,觥筹交错,又热闹了起来。 孙放之和戴渊相互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拉着李穆,定还要灌他酒水,一副非要将他灌趴下的架势。幸好三人中的郭詹年纪最长,人也最是稳重,知他今夜已是喝了不少,替他挡下了,放他离去。 李穆终于得以脱身,在身后众兄弟的取笑声中,朝着位于东厢的洞房而去。走到抄手游廊,远远看见那扇房门里透出的一片昏红灯火,脚步慢慢地停了下来,凝立了片刻,终于再次迈步,朝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阿菊就在门口,直挺挺地立着,两旁站了七八个仆妇和侍女,看见李穆来了,仆妇和侍女向他屈膝行礼。 李穆停在了阿菊的对面。 阿菊迟疑了下,开口低声道:“李姑爷,我家小娘子路上疲乏,方才已是歇了,人也睡了过去,姑爷稍候,我这就进去,将她唤醒。”说着转身,就要推门入内。 “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可。” 李穆道。 借着头顶那盏红色灯笼里透出的光,阿菊打量了下他的样子。 虽然说话清晰,语调听起来也很平静,但他脸上带着浓重的酒色,晚上显然已经喝了不少的酒。 “还是我先去唤醒她吧——” 她蹙了蹙眉,压下心中愈发强烈的不满。 她不放心,就这样将睡了过去的阿弥交给这个可能已经半醉了的男子。 纵然这男子如今已经是她的郎君。 谁知道他会如何粗鲁对待她从小看到大的娇娇小娘子? 她说完,又要转身入内,才抬手,身侧已伸过来一只手臂,手掌压在了门环之上,挡住了她的路。 “不劳你了,我自己进去。” 李穆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 阿菊慢慢转头,和这个男子对望了片刻。 他不是在和她商榷,更不是请求。 她在他投来的两道目光里,读出了一种发号施令般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阿菊咬牙,终于,慢慢地退到了一边。 李穆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跨进了门槛。 …… 洛神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睡得如此没心没肺。 或许是从知道婚事确定后的那一天起,直到今夜,这些时日以来,她总是悬着一颗心,想东想西,可是却又想不出什么真正能让自己定下心来的东西,所以倍感焦躁。 她真的有点累了。 今夜一切尘埃落定,人反正都被送进了洞房,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加上走了水路,在晃悠悠的船舱里渡过几天,身子一挨到身下那张稳固又柔软的床,整个人一放松,就这么沉入了黑甜乡,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大约是这些时日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次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才醒来的。 依稀只记得,刚躺下去的时候,耳畔还能听到外头酒席间传来的隐隐喧闹之声,屋里的那对喜烛,也才烧下去不过寸许。 而此刻,她的耳畔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宁静得仿佛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一双睫毛轻颤了下,慢慢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自己面前,似乎压了一团黑色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形…… 她定了一定,猛地睁大眼睛,突然间清醒过来,整个人似是被针戳了一下,飞快地爬坐了起来。 就在片刻之前,她醒来的时候,对上了一双居高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双男子的眼。 他背对着烛火,眸光暗沉。 也或许是背对光的缘故,神色间,仿佛还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烛火将他身体轮廓描成一个放大了的黑色暗影,投在她的身上。 这男子,就这么坐在床榻之前看着她睡觉,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何等可怕的一种感觉。 也不知道自己怎竟会睡得如此死,连屋里进了个人都丝毫没有察觉。 洛神的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下滑的被角,裹着自己的身子。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心怦怦地跳,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吓了她一大跳的陌生男子。 他就是她的新婚丈夫李穆,她知道。 白天在码头,她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此刻,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见她醒了,他就站了起来。被身后烛火投出的那道暗影变得更加高大了,随了他的动作,晃动着,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阿弥,你醒了?” 他微微一笑,朝她俯身下来,唤着她的小名,声音低沉,却出乎意料得温柔,身上方才那种令洛神感到甚至有点毛骨悚然的阴郁之感,彻底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 27 章 李穆应该算是个英俊的男子。 虽然他和洛神习惯的父兄、陆柬之他们身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仪容和风度完全不同, 但洛神并没觉得他难看。 就在他倾身向她,开口微笑着,温柔唤她小名, 问她醒来的那个短暂一瞬间, 她的脑海里,甚至仿佛又再次涌入白天在船上远远地第一眼看到他的笑时, 那种似乎冲击了她整个人的旧日相识之感。 但是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伴着他的倾身靠近,洛神清晰地闻到了迎面扑来的一种陌生味道。 酒气。中间犹如还混杂了带着强烈体温感的男子阳刚的气息。 咄咄逼人。 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汗毛瞬间竖立,露在外的敏感而娇嫩的脖颈耳垂处的肌肤,悄悄地冒出了一颗颗的细小疙瘩。 她立刻憋住呼吸,皱眉, 厌恶地朝后仰了仰脸,躲开那种伴他而来的叫她极是不适的压力之感。 李穆显然留意到了她的反应,肩膀微微一顿, 随即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饿了吗?” 他望着她, 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 但语气依旧很是温和。 那种凭空而来的压力之感,终于消失了。 洛神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瞥了眼烛台上的红烛。 红烛已经燃得只剩一半了。 也就是说, 到了此刻, 这一夜, 至少应该过去一半了。 傍晚被那个沈氏接上岸之前,在船里, 她吃过些东西。 但当时满腹心事, 不过几口, 就咽不下去了。 睡了这么久醒来,被他一问,洛神感到肚子确实空了,有点饿。 “不饿。” 她冷淡地偏过脸,不去看他望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被他多看一眼,都会令她多增一分不适。 李穆扬了扬眉:“也好。那就睡吧。” 他语气寻常,说完便转过了身。 洛神偷偷地扭回来一点脖子,借着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背对着自己,解那条束在他腰间的九节鞶带。 很快解下来了,他随手搁在床头一张放置衣物的几上,恰压在了她先前脱下放在那里的那件杂以金丝织锦的青绿色连裳婚服之上。 腰带上的铜质勾头挂落,和木头几面相碰,“嗒”的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之声。 洛神心口一跳,睁大眼眸,眼睁睁地看着他又继续脱去身上的衣服。 第一层,绯红男式婚服外衣。 第二层,玄黑色的衬襟。 第三层,白色的绢衫…… 窸窸窣窣声中,衣裳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被除去了。 随着他衣服一件件地脱去,洛神的心也咚咚地狂跳,跳得几乎就要蹦出了喉咙。 虽然这桩婚事,从阿耶开始,高家没一个人乐见,天天愁云惨雾,但毕竟,人还是要出嫁的。 所以婚期到来之前,阿菊也背着人,曾悄悄地告诉了洛神一些关于女子嫁人的隐秘之事。 十六年来,这是洛神第一次知道,原来所谓的“嫁人”,竟是那个意思。 至于洞房,更是女子从少女变成妇人的开始。 她震惊无比,觉得极其恶心。 她不能想象,她要在新婚之夜,和这个名为她“郎君”的陌生男子去做那种阿菊告诉她的事情。 无法接受,完全无法接受! 李穆除去衣裳,身上剩一件中衣,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她还是那样坐在床上,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知道她起先还偏着头,大约只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自己。 但此刻,她已经转回了脸,双眸睁得滚圆,用一种满含着戒备和厌恶的目光盯着自己。 他望着这样的她,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很久以前,他和她的第一个洞房之夜。 那时候,他已年过而立,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旁人眼中的野心家和篡位者。 她和她的家人,要仰承鼻息,命运就攥在了他的手里。 那时候,他也知道她嫁自己,并非出于心甘情愿。 但在那个新婚之夜,她却是如此的温柔,在他的面前,甚至带了点小心翼翼般的委屈和求全。 多年以来,她在他的心底里,原本就是个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的存在。 她高高在上,真实地存在着,却又模模糊糊,宛如云端一位仙姬,他只配对她仰望。 后来,在他权势大得足以翻云覆雨之后,偶在夜深人静的空虚之时,他也不是没有起过得到她的渴望。 但他心知,这应当不是她的所愿。 所以那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直到那个婚礼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真的走下云端,成为他李穆的妻。 那个夜晚,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不再是幻想里的她,彻底地激发出了他对她的无限怜爱。 二人相对帐中之时,杀人从不眨眼的他,竟也热血沸腾,浑身战栗,仿佛回到了青涩的少年时光。 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等待着他的,会是那样一个用血来画就的结局。 他还是低估了那些人对他怀有的仇恨。 那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刻骨仇恨。 留在他最后印象中的她,和眼前这个显然稚嫩未脱、浑身带刺的少女,是如此的不同。 她还是那个小时候曾救过他的女子。 但是,她却又不是那个记忆中唤他“郎君”,呢喃“妾之余生,托于郎君”,亲手为他解衣,懂他,愿意去爱他,令他为之战栗的温柔女子了。 他带着对她的所有记忆而生,心中装着一个曾令这天下翻云覆雨的男子的毕生遗憾和爱恨。 而她,却不过还只是个小女孩儿。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李穆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浓重的失落和孤独之感。 仿佛天孤地寂,他独立荒原,四顾,不过孑然一身。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迅速地排遣去了这种和他格格不入的可笑的心绪。 这一辈子,等着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或许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够竞愿。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像那些士族文人一样,伤时感世,发这种无谓的感叹。 他迈步朝着床的方向走去,还没坐上,就见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拖着被子挪到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是个瘟疫来源,然后指着床前的地儿,命他站住。 “李穆,我有话和你说!” 她直呼他的名字,以此表示对他的蔑视,语气是高傲而冷漠的。 李穆瞥了她一眼,听话地站住了。 “李穆,你是如何娶了我的,你自己心知肚明!我和你从前素不相识,你千方百计定要娶我,无非就是图谋前程。你救过我阿弟,我感激你,如今我也嫁来了,你应该达成目的了。今夜开始,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我各不相干!你身边若需女子作陪,尽管纳妾去,我绝不会说半个不好的字!日后等你飞黄腾达,达成了心愿,你若觉我空占了你妻室之位,也尽可以离绝于我,我绝不会纠缠于你!” “我说到做到!” 洛神终于一口气说出了这些时日在她心里反复盘旋过无数遍的念头。 李穆有些惊讶。 他是真的惊讶。 他知道她必定厌恶自己,也做好了她哭闹的打算。 却没有想到,她打的竟是这样的主意。 李穆望着她,见她紧紧地盯着自己,明眸中分明流露出紧张的神色,面上却偏要强作冷漠,骄傲地扬起那只漂亮的尖尖下巴,用不屑的神情,睨着自己。 不知为何,对着如此的她,方才因忆起前事而在心底涌出的那种荒凉之感,忽然就消失了。 他忍住想要发笑的感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洛神见他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就这么盯着自己,神色很是怪异,只哦了一声,便一语不发,一时也不确定,他到底在想什么。 她挺起小胸脯,怒道:“你听见了没?” 李穆一笑,忽然抬腿,一腿跪在了床沿之上,毫无防备地,整个人竟朝她靠了过来。 “我若是不愿呢?” 两个人的距离,随着他的这个动作,一下拉近了。 他的脸就在她头顶的上方,洛神再次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阵迎面扑来的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压力。 他肩膀动了动,似乎就要抬手探向自己了。 “忽”的一下,洛神浑身汗毛倒立,飞快地爬到床头,伸手摸出了那把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下就横在自己的脖颈前。 “你敢碰我,我就不活了!” 洛神笃定他不敢伤害自己。 他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娶到了高氏女,不管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到底为何,至少现在,他是绝对不愿自己有任何闪失的。 高家对这婚事,本就极度不满,若她再有个好歹,十个许泌,也没法阻拦高家对他的报复。 洛神那只手,握着匕首,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仿佛一怔,视线扫过她横在脖颈前的匕首,竟朝她再次伸过来手。 “李穆,你别逼我——” 洛神心一横,正要发力,忽感到手一暖,他伸过来的手,握住了她捏着匕首的那只手。 他带着她,将匕首从她脖颈上轻轻地挪开了。手劲不是很大,更没有弄痛她半分,但她的胳膊,就是没法抗拒来自于他的那种力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手里拿走了匕首,拇指指腹试锋般地,轻轻擦过那道雪亮的匕刃,随即抬头,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刀会伤人,你一个女孩儿家,日后还是不要碰为好。” 他起了身,将那把匕首放在案几之上,随即走到那张坐榻侧,翻身仰躺下去,闭目道:“睡吧。” 洛神坐在床上,盯着那个人看了半晌,见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睡了过去,终于,慢慢地躺了下去。 手微微发抖,一颗心,还在噗通噗通地跳。 第 28 章 屋里安静极了, 能听到李穆发出的平稳而均匀的呼吸之声。 他真的睡着了。 洛神绷得像根拉紧的弓弦的身子,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但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十六年来,第一个夜晚, 和一个名为她的“新婚丈夫”, 实则恨得牙根痒的陌生男人共处一室,叫她如何还能睡得着觉? 何况…… 身体一松弛, 肚子就越发感到空了。 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枕上,装作也睡了过去,其实已经瞄了好几眼摆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夫妇行同牢、合卺之礼,这是源自上古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婚姻礼仪。 这里自然也准备了。 所谓“同牢”,原本是说新婚夫妇共食一乳彘; 合卺,即二人分瓠为两瓢, 各执其一而饮酒,取合二为一,永结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 踵事增华, 新婚之夜, 用以行同牢合卺礼的食物和器具,也有所改变了,美食毕设、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饥肠辘辘, 却只能忍着。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 确定他在那张榻上睡过去无疑后, 洛神忽然想开了。 肚子饿了,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么?何必管他睡着还是醒着! 洛神这样一想, 底气立刻足了, 于是坐了起来, 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散乱了的头发,从床上爬下去,趿着鞋,来到那张食案之前,背对着身后的李穆,跪坐了下去。 食案上摆了好几样食物。除了彘肉,还有蒸饼、汤羹。 但肉冷了,上头泛出白腻腻的一层冻油。羹也凉了。 只有蒸饼,看起来还能入口。 她从前在家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此刻,肚子实在是饿得厉害,大半夜的,又不想惊动阿菊,便轻挽衣袖,取了饼,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这蒸饼是开了花的(发酵),倘若趁热吃,想必松软可口,但这会儿冷了,也就硬了。 洛神吃了几口,感到难以下咽,可是不吃,肚子又饿。正努力咀嚼着,无意间抬眼,视线落到一旁的酒壶和壶畔摆着的一双合卺杯上,定定地瞧了片刻,忽然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眶便红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世间女子,不论贫富贵贱,哪个不曾幻想嫁一个两心相知的如意郎君?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将来的夫君会是陆家大兄。 当时又怎会想到,她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渡过? 一个人凄凄惨惨,啃着又冷又硬的蒸饼充饥。 她想逼回泪意,一低头,眼泪却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沿着面庞渗进嘴角,和着有些难以下咽的蒸饼,嘴里多了一丝湿咸的味道。 喉咙更是委屈得发堵,几乎就要噎住了。 越想,越是伤心。 身畔忽然伸来一只手。 李穆不知何时来了,替她倒了杯茶水,递了过来。 洛神急忙偏过脸,飞快地拭去脸上的泪痕,费力地将含在嘴里的东西吞咽了下去,装作没有看见。 李穆也不勉强,看了眼她手上那块蒸饼,起身去开了门。 阿菊今夜怎肯放心去睡? 从李穆入洞房后,便打发其余人各自歇下,自己和琼树留下,至下半夜,草草歇在东厢洞房隔壁的一间耳房里。 阿菊一直留神听着隔壁的动静,很不放心。后来却没听到有何异动,想来,小娘子已是顺利渡过那于她而言极是艰难的一关了,心中既松了口气,又倍觉酸楚,如何睡得着觉? 辗转之际,忽听到隔壁传来开门之声,急忙出去,见李穆现身在了门里。 “新妇腹饥。”他说道。 阿菊一愣,忙唤琼树,再叫个婆子,几人到了位于后罩房处的李家厨屋。 今夜喜事,厨屋里剩有不少现成食材。于是起锅烧水,阿菊亲自和了一团白面,一手托着,另手往锅里撕片,熟后,撒上肉末,冬葵,加适当调料,很快做成汤饼,又取碗筷,用沸水反复冲洗,才盛入碗里,以食盘托着,连同一盆热水,一道送了过来。 李穆接了过来,关门后,端了进去,放在食案上。 洛神早已放下那块才吃了几口的蒸饼,和衣躺回床上,面朝里地侧卧着。 “阿菊替你做了东西,趁热吃吧。” 李穆叫她。 洛神一动不动,犹如睡了过去。 李穆走到了床前。 “起来去吃了,我便答应你提的条件。” 洛神原本紧闭双眸,打定主意,饿死也不理他,忽然听他如此开口,睁眸,慢慢地转头。 他站在床前,正低头瞧着自己,眼中仿似含着一抹淡淡笑意。 洛神迟疑间,忽听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罢了,当我没说吧!” 说完,他转身要走。 洛神立刻飞快地爬了起来。 “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记住!” 她起床回到食案前,再次坐了下去。 汤饼热气腾腾,汤里浮着面片,犹如片片柳叶,洁白晶莹,配上切得细细的肉末和青翠的冬葵,一股食物香气扑鼻而来,叫人食指大动。 洛神拿起了筷子。 李穆陪她坐于对面,望着她低头,斯斯文文吃着东西的样子。 洛神吃了小半碗,便有些饱了。何况从前在家中养成了习惯,少吃多餐,晚上更不会积食而眠。 她放下了筷——眼睛蓦然睁得滚圆,诧异地看着对面的李穆,竟极其自然地端了自己吃剩的那碗汤饼,几口就吃掉了。 他抬起眼,见她盯着自己在瞧,一笑,放下碗筷。 洛神从不和人合用饮食,尤其碗筷。见他几口竟吃完了自己吃剩的东西,连阻止都来不及,从诧异中回过神来,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这样和自己相对而坐,两人分食一碗汤饼,岂不正合了共牢之意? 一起了这个念头,还来不及表露对他吃自己吃剩东西这种举动的嫌恶之情,下意识地,视线便落到酒壶和壶畔的那对合卺杯上。 时人风俗,洞房夜里,新婚夫妇所用的合卺杯,因富贵不同,材质也各有区分。 但无论何等材质,皆以纹案区分雌雄双杯。 男取雄杯,女用雌杯,取阴阳调和,福祀绵延的吉意。 这是一对木雕漆杯,静静地被置于案面之上。 纁红底,杯身以黑漆各描绘一对龙凤,材质普通,却颇有古朴之风。 洛神瞧了一眼,忽然留意到李穆的视线,恰好也落到了这对合卺杯上。 洛神心口一跳,脑海里立刻冒出他大约是要和自己饮这合卺酒的念头,不想和他同喝,立刻说道:“我饱了。”待作势而起,却突然停住了。 她看到对面那男子,方才面上一直带着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的一双眼眸里,掠过一道浓重的阴影。两道目光,从那对合卺杯上,慢慢地投在了她的脸上。 他宛如换了一个人,就这样看着她,双瞳宛若凝固,眉宇之间,蒙上了一层阴沉之色。 洛神竟似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冰冷的肃煞之气。 洛神不知他何以突然这样,但如此的一个李穆,忽然叫洛神感到害怕。 她一时竟不敢起身,双手扶着案几,僵在那里,迟疑了下,终还是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扬起下巴,冲着他道:“你这么瞧我,是为何意?” 李穆凝视了她片刻,敛了眸中煞气,淡淡地道:“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睡吧。” 他撇下她,起了身。 洛神盯着他的背影,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之感,跟着起了身。 两人各自默默漱口净面完毕,一个爬回床上,放下帷帐,一个躺回坐榻,再次歇了下去。 帐外那个男子,仿佛很快便再次入睡了,没听到他发出任何的动静。 洛神却还是睡不着。 她一个人,躺在身下宽大的床上,闭着眼睛,脑海里中总是不停闪现着这个今夜才刚见面的“新婚丈夫”的种种。 乍看,他似乎脾气很好,对她也颇多退让。 但是洛神却总有一种感觉,这个李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自然了,他若只是个简单的武夫,以他的地位,也不可能将高高在上的高家逼迫到这种地步,只能将自己下嫁京口。 这也就罢了,尤其是方才,对着那合卺之杯,他突然流露而出的那种阴沉,才是这个夜晚,真正令她不寒而栗的地方。 她仿佛嗅到了血仇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个李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日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其实,即便没有阿菊白天的提点,在出嫁前,萧永嘉便也不止一次地向洛神表露了叫她暂时忍辱负重先嫁过去,日后,她会看时机,定要将女儿从这桩荒唐的婚事里解救出来的暗示。 洛神感到迷惘无比,心绪更是纷乱如麻,在床上辗转不停,直到四更,筋疲力尽,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如此之晚,不用说,当她被人强行叫醒,是何等的痛苦。 她勉强整开惺忪睡眼,发现帷帐已被人掀开,床前笼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李穆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盯着她说:“起了吧,等见了我母亲,你若困,回来再睡。” 他说完,转身打开了门,对候在外的阿菊淡淡地道了一声:“新妇起了。”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侍女们进来了。 李穆出去了。 阿菊来到床边,看着神情委顿,几乎睁不开眼的洛神,想着昨夜她又饿又累,在床上被迫应承,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的委屈,心疼极了,对李穆更是不满。 她扶着洛神坐起,亲手替她更换里衣,换下来摸了摸,却发现裆侧干爽洁净,和想象中不大一样,一怔,看了眼洛神,忍不住附耳,悄悄地问了一声。 洛神本还困得不行,闭着眼睛正打哈欠,突然听到阿菊问自己这个,瞌睡虫登时跑了,脸一下臊热,咬唇,微微摇了摇脑袋。 阿菊这才醒悟,原来昨夜李郎君根本没有动小娘子。 她先是松了口气,再转念一想,又不快了。 以小娘子的身份和美貌,下嫁至此,本就受了天大委屈。 他李穆不过一个小小的寒门武将,凭什么,竟敢如此羞辱于她? 洛神见阿菊眉头紧皱神色不快,猜到了她的所想,愈发耳热,手指紧紧勾住她衣袖,小声地道:“是我不许他的。他就不敢了。” 阿菊一愣,爱怜地抚了抚她垂落覆肩的长发,吐出一口气,扶她下了床。 洛神梳洗打扮完毕,换了衣裳,吃了几口侍女送入的早点,喜烛已是燃尽,窗外也天光大亮了。 她正要出房,李穆进来了,对阿菊说:“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和新妇说。” 阿菊看了眼洛神,迟疑了下,终还是领了人,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了洛神一人,她看着李穆关门,在外头透入的微白晨曦里朝着自己走来,忽然有点紧张。 今早她已改作小妇人的装扮。乌黑的一头长发,绾成了高高的芙蓉髻,露出一段修长而洁白的脖颈。玉颈之上,佩着璎珞,珠光明肌,两相辉映。一条缀了细小珍珠的绯罗长帔,萦绕在她香肩之上,如彩虹般轻垂至膝,和身上的襦裙相得益彰。衣袖掩映之下,隐隐可见腕上戴了玉钏,皓腕如雪,与玉同色。 这一身装扮,光彩华丽,和她天生相配。而杂在少女清丽和小妇人千娇百媚间的那种特殊美感,更是叫人有些挪不开眼去。 李穆停下了脚步,离她远远地站着。 洛神双手交握,轻垂于前,一双明眸安静地望向他,等着他开口。 李穆看了她片刻,说:“今日起,你可随你心意行事,我不会拘束于你。你若住不惯这里,也可搬去你母亲为你备置的庄子里。” “但有一点,你须牢记。在我李家一日,对我母亲,于礼节上,你便需敬她一日。倘若叫我知道你对她有所不敬,到时勿怪我以家法责你。” 他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洛神吃惊地望着他,唇瓣微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诘。 她固然对面前这个男子极是厌恶,对这门姻缘,更是不作长久打算。 但天地可鉴,她可从没想过要去忤逆李穆之母以求报复。 她没有想到,李穆竟然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吃惊过后,她的心底,迅速地涌上了一阵气恼,索性冷着脸,哼了一声:“你敢?” 李穆面无表情:“你试试便知。” 洛神为之气结。 “走吧,母亲在等着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语气转缓,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洛神脚步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跨出门槛,走了几步,停住了,回头看向她,微微挑眉:“还不来?” 洛神咬牙,提起裙裾,恨恨地跨出了门槛。 第 29 章 李家房子三进, 李穆母亲卢氏,就住在第二进门的北屋里,是为正房。 洛神随李穆走出两人所居的东厢房, 身后跟了阿菊等人, 穿过昨夜办喜宴的庭院,便到了北屋抱厦之前。 她心中还恼着, 见李穆上了台阶,迈步继续朝里走去,一个磨蹭,人便落到他的身后。 “阿姆!阿兄阿嫂来了!” 忽然,屋里传出一道丫头的说话之声,声音里充满了欢喜。 接着,伴着一阵脚步声, 传来拐杖顿地的声音。 “阿母,你小心些,快坐回去!” 李穆立刻几步并做一步, 跨进门槛, 伸手扶住了一个正从里头走出来的老妪。 洛神抬眼望去, 不禁一怔。 出来的这老妪,年近半百,穿一身簇新的起暗花石青底衣裳, 头发灰白, 梳得整整齐齐, 面容端正,带着笑容, 眼角皱纹舒展了开来, 人看起来非常和气。 叫洛神惊讶的, 是她手里拄着一根拐杖,以杖点地,仿佛眼睛有点不便。 “我自己会走!你新妇呢?别管我,快去接她,莫冷落了人。” 老妪脸上带笑,推开李穆的手,低声催促。 原来李穆母亲卢氏竟是双目失明。 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人也有些惊讶,停在了洛神的身后,面面相觑。 李穆回头,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这才回过神来,提起裙裾,快步上了台阶,来到李穆母亲面前,迟疑了下,终于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家”。(婆婆) 卢氏欢喜不已,手朝着洛神的方向,轻轻摸了过来。 洛神忙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老妪那双掌心布满了老茧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她一双柔荑,便松开了——既亲近,又不至于显得过度亲热而惹人反感。 “多好听的声音!多软和的手啊!好孩子,快进来,别站在外头了!” 她笑着说。 “阿家往后唤我阿弥便可。在家时,阿耶阿娘都这么叫我。” 李穆虽然极其可恶,但眼前的这个老妪,却无论如何也叫洛神讨厌不起来。 听她夸赞自己,她有些耳热,轻声接道。 “多好听的名字啊!” 卢氏念了几遍阿弥,笑着,才被身边那丫头扶回到中堂的一张坐榻前,慢慢地坐了回去。 洛神见李穆还瞧着自己,咬了咬唇,跨进门槛,被他带着,两人并排跪到了置在老妪面前的跪席之上,向她行新郎新妇叩见之礼。 李穆拜完,先起了身。 阿菊上来。 洛神取了预先准备好的枣栗和一双鞋,呈上作献礼。 卢氏微笑着收了,叫身边那丫头也取来自己预先备好的见面礼。 洛神纳了,道谢。 卢氏叫她起来,问她路上来时的辛苦,如此话了几句闲话,笑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们回吧,不必守我跟前。京口地方不大,但我从前眼睛好时,记着江边金山附近景致还是不错,有个金山寺,还是从前奉皇帝敕令所造。穆儿这些时日都在家中。你若想出去转转,尽管叫他陪你,四处瞧瞧去。” “穆儿,听见了没,带阿弥四处走走。” 卢氏转向儿子的方向。 “知道了,阿母。” 李穆应声,恭恭敬敬。 洛神用眼角余光睨他,见他两道目光正投向自己,立刻偏过脸。 卢氏摸到放在手边的拐杖,站起来要回屋了,李穆上去扶她。 洛神动了动脚。 卢氏仿佛感觉到了,笑着朝她的方向摆了摆手:“昨日想必累到你了,你自管回屋歇着吧。” 说着,叫了阿停。 那丫头应声而上。 卢氏笑道:“她叫阿停,是穆儿的阿妹,今年十三岁,熟知这里。你若有不知道的事情,尽管问她。” 阿停脸圆圆的,胳膊粗壮,看到洛神的第一眼,便双眼发亮,一副想接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方才站在卢氏身后,一直偷偷瞧着洛神,听到卢氏提及自己,小心翼翼地从卢氏身后走了出来,忸怩着道:“阿嫂,你若不嫌我笨,有事尽管差我。” 洛神猜这丫头应是卢氏跟前的养女。因先前也没人和她提及过,并没准备见面之礼,便从自己手腕上拔下一只金镯子,走过去笑道:“怎会?往后我有不知道的事,便问你。” 阿停不敢要,急忙摆手后退。 卢氏听着动静,仿佛猜到了这场景,笑道:“你阿嫂给的见面礼,收下吧。” 阿停这才停下,看着洛神将那只美丽的绞花金镯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 洛神手腕纤细,金镯照她尺寸所打。阿停虽然比她小了三两岁,两人个头却差不多了,胳膊更是粗壮,那只秀气的镯子套到她的腕上,并不十分相称。 阿停却极是欢喜,脸红红地道谢,随即转向李穆,欢天喜地地举起自己戴着镯子的胳膊:“阿兄你看,阿嫂送我的!” 李穆看了眼洛神,朝阿停笑着点了点头:“你先陪阿嫂回屋。” 洛神看着李穆扶着他母亲回了后堂,自己才回了屋。 …… 李穆送母亲回了房,扶她坐下,转身给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面前。 卢氏没接,脸上方才的笑容,渐渐消去了,道:“穆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是如何娶到高相公家的女儿的?” 李穆笑道:“阿姆,你怎又问这个?先前不是和你讲了吗?儿子舍命救了高相公的侄儿,他感激我,便将女儿嫁了我。” 卢氏不快:“你当我眼瞎,心也瞎吗?高氏何等的门第?我们李家如今沦为寒门,别说你救了他一个侄儿,就算十个,高氏也不会乐意将女儿下嫁到我们李家的!” 李穆沉默。 “前些时日,我和阿停在这里住的好好的,你蒋二兄忽然将我和阿停接去别的地方住了些天。先前我还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出了何事,前几日,偶听街坊闲谈,才知道这里来过几拨人,仿似是要寻我。我一个瞎眼老婆子,寻我何事?我想来想去,莫非就是和高家的婚事有关?” 李穆忙道:“阿母,你莫多想。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穆儿!” 卢氏顿了一顿。 “我眼睛看不见,心里可一清二楚!我觉着出来,阿弥分明不乐意嫁你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一个高门贵女,平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忽然嫁到我们这种人家,你叫她怎不委屈?又如何过的好日子?跟前也无外人,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如何娶了她的?” 李穆含含糊糊地说:“阿姆,这个……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儿子给你娶回儿媳了……先前你不是一直催吗……” 卢氏沉吟了片刻。 她知自己养大的这个儿子,极其孝顺,但有些事,他若不愿说,自己便是再逼问,怕也是问不出来。 她摇头:“儿子大了,我管不住了。你不说,我也没法子。只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手段,否则你怎不说!” 李穆不语。算是默认。 卢氏出神了片刻,叹了口气:“罢了!我是想和你说,这个高家女郎到了我们家里,能像今早这样,已是很是不容易了。我觉着出来,是个好女孩儿!我实在是怕委屈到了她。我不管你先前如何娶的她,既娶进门了,你得给我好好待她。若是叫我知道你亏待她,莫说高家饶不了你,我也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李穆摸了摸鼻:“儿子记住了。” …… 阿停欢天喜地,随洛神转回新房。 她原本对这位坐了大船从建康来的阿嫂心怀敬畏。昨晚邻人小孩进新房闹,她也不敢入,唯恐她会瞧不起自己。 没想到她不但美若天仙,还这么和气,原本的拘束很快消失了,跟着洛神回屋。洛神还没问她什么,她自己先就叽叽呱呱地道出了身世。 原来这阿停,是十年前李穆母子一行人在南下路上所捡的一个孤儿。当时她也就三两岁大,病倒在路边,不见父母,没人照管,边上野狗虎视眈眈,眼看是要活不下去了。卢氏不忍,便将她抱着一道南下,侥幸活了下来,直到如今。 “阿姆可好了,以前眼睛好的时候,还教我读书认字。我如今出去了,街坊还时常求我帮他们写家书呢!” 阿停的语气,带了点小小的骄傲,引得屋里几个侍女捂嘴发笑。 阿停顿时住了口,讪讪地低头,眼中露出夹杂了几分不安的忸怩之色。 洛神不快,盯了那几个侍女一眼:“你们能替人执笔家书?” 侍女一愣,摇头。 高家服侍在洛神身畔的这些侍女,除了最贴身的琼树和樱桃也识文断字之外,其余的长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是能认得一些字的,但论书写,却还远远不及。 “既不能,为何笑?” 侍女知是自己的无意之举恼到了小娘子,急忙下跪认错。 阿停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忙要过去扶,被洛神叫住,将人打发出去了。 阿停看向洛神,眼睛闪闪发亮,愈发崇拜了。 洛神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反正无事,这会儿也不想睡了,叫阿停坐到自己边上,将一只装了各色干果的精美漆匣推到她的面前,问道:“既这样,阿家眼睛后来又是因何看不见了?” 阿停嘴里含了一块果脯,听到她问这个,咽了下去,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好些年前的事了。那会儿刚来京口,这里很乱,我们又人生地不熟,整天吃不饱饭。阿兄那会儿也还小,没投军,到处去做苦力,阿姆也给人拼命做绣活,天天熬到半夜,眼睛就是被油灯给熏坏的,后来渐渐看不清东西。再后来,阿兄去投军了,有一回却传来消息,说阿兄战死了,阿姆天天哭,眼睛就给哭瞎了,再后来,阿兄回来了,阿姆眼睛却好不了了。以前还能瞧见个影子,这两年,什么也看不见了。” 洛神呆了一呆:“都没请郎中瞧吗?” “这几年家里好了些,阿兄请过好多郎中,可是都瞧不好。不过阿姆很能干的。你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了,她心里灵着呢!现在还能纺纱,纺得又快又好!自己也能走路,还会做饭!只要家中东西不乱放,她都可以的。” 阿停又恢复了兴高采烈的模样。 洛神沉默了片刻:“你阿兄时常不在家,他怎不再雇一两个人来服侍阿家?” “阿兄是想再雇人的,只是阿姆自己不要,说跟前不用那许多的人。家中寻常事,有我和阿姆两人就够了。蒋家阿婶和街坊也时常来。对了,还有镇南关酒楼女掌柜谢三娘子,我们京口这里,无人不知她的名声,人人夸她能干。她也时常来看阿姆,帮了不少的忙!” 阿停乐呵呵地道。 蒋家阿婶,想必就是昨天上船来迎自己的那位沈氏了。 只是不知道这个镇南关开酒楼的有名的谢家三娘子,又是个什么来头? 洛神正想再问,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转头,见李穆回来了。 “阿兄!” 阿停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 “方才我和阿嫂讲了些家中的事!阿嫂对我很好呢!” 洛神本不想睬他的,见阿停说完话,转头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当着这个小姑的面,终究是做不出太拉下脸的事,最后还是勉强地站起了身。 李穆看向她,似乎迟疑了下:“你可要出去瞧瞧?我今日无事。” “我乏,不去。” 洛神淡淡地道。 “阿嫂,你累的话,赶紧歇歇吧。那我先去了,等你养好精神,我再来陪你说话。” 阿停忙道。 洛神微笑。 李穆看了她一眼:“也好,那你休息便是。” 洛神目送阿停跟着李穆,蹦蹦跳跳地出了屋。 两人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阿兄,阿嫂对我这么好,为何你一来,她就不高兴了?” 阿停走了几步,凑到李穆身边,小声问道。 李穆一怔,回头望了一眼,微微咳了一声:“没有的事。她只是累了,自己要歇一歇。” 第 30 章 李穆出了门, 也没说去了哪里。洛神在家。 照规矩,婚后次日,婆母的第一顿饭, 须由新妇下厨, 即所谓的“洗手作羹汤”。 卢氏怎会让洛神去碰这些?和平常一样,自己和阿停下厨。 阿菊虽极其不喜李家, 但在今早见过了卢氏一面之后,她也不得暗自不承认,李母虽地位沦落,历经艰辛,如今还双目失明,但无论风度,谈吐, 还是待人接物,不见半点穷街陋巷小户之气,相反, 处处大家风范, 丝毫不逊她见惯的那些高门贵妇。 况且, 小娘子虽是万万不能受委屈的,但人在李家一日,似这种关节之处, 她自然不能视若无睹。 阿菊带了一同陪嫁的厨娘下厨, 请出卢氏, 自己做了一顿饭,最后由洛神捧出, 算是应景。 李母十分欢喜, 唤洛神一道用饭, 洛神叫阿停也同坐,阿停陪在末座。三人和和乐乐地吃了这第一顿饭。晌午过后,沈氏和街坊邻居的妇人们便陆续上门,是为“新妇停坐”。 所谓“停坐”,就是新妇在婚后的次日露面,任宾客观看。实际是借这个机会,让新妇认识夫家的长辈、亲戚、友人,而夫家也对新妇进行容德的考量。 新妇若是嫁入门庭森严的大户人家,照例是要停坐三朝。 李家如今人口简单,更无拉拉杂杂的宗族亲属,且洛神又顶着个“高氏女”的头衔,沈氏和那些街坊妇人又怎敢对她评头论足,今日过来,不过是走个热闹罢了。 卢氏怕洛神不习惯这种场合,叫她去歇息。 洛神虽一直面带笑容,已经尽量放低身段了,但也瞧得出来,这些来的人里,除了沈氏还大方外,其余那些街坊对着自己无不束手束脚,说一句,笑一声,都要留意她的神色和反应。 莫说她们,便是自己,也觉累得慌。 加上昨夜没有睡好,早上起得也早,到了这会儿,确实有些犯困了,李母既开口,她便也不打算再强留,于是点了点头。正要和沈氏等人道个暂别,忽听见外头传来说话之声:“阿姆,我来迟了,莫怪!” 这是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却透着股子少见的爽利,余音带笑,远远便听到了。 卢氏听到这声音,脸上露出笑容,阿停眼睛一亮,也从她身畔飞快地爬了起来,欢喜地迎了出去。 洛神不禁好奇,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去。 门里进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一身紫衣,一头青丝用头帕扎束,头帕的结口处,露出一支嵌珠的素银簪子,鹅蛋脸,柳叶眉,容貌出众,身材是典型的北方女子的高挑和健美,便是站在一般男子中间,也不会被比下去,紫衣更是将她衬得肌白眸黑,人材极是出挑,一进来,便吸睛无数。 这年轻女子和洛神,是完全不同两种类型的美。 “三娘子!” 阿停跑到她的近前,唤了一声。 那女子笑着点头,唤了声阿停。 沈氏等人显然和她很是熟悉,见她来了,纷纷迎上去,相互寒暄。 女子笑道:“昨日阿兄成亲,我本也该来帮忙的,奈何那边事情脱不开身,想着有蒋家阿婶和诸多街坊在,便偷了个懒,没来这里,只盯着人整治那些要送来宴客的酒菜。阿姆不会怪我吧?” 她话说着,人便到了卢氏的面前。 卢氏笑道:“怎说话的?昨日宾客来的多,亏得你和镇上另两家酒楼一道帮忙,喜宴才顺顺当当,没出什么岔子。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况且,你一个女孩儿家,昨日便是来了,我也不许你夹在中间忙活。” 女子也笑:“我如今做这营生,早抛头露面,把自己当成半个男身在用了!也就阿姆心疼我!旁人见了我,谁还把我当成是女儿家!” 这话逗乐了众人。 沈氏笑道:“是!是!就你故意在我们跟前说这些叫我们眼红的话,好气我们!全京口谁不知道你三娘子,男子都比不上你。你若还这般自怜自艾,我们这些人,都不用活了才好!” 洛神顿悟。 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早上阿停对自己提到过的谢三娘子。 笑声里,谢三娘子目光看向还坐于卢氏身边的洛神,微微打量了了一眼,依旧笑着:“这位想必就是阿兄的新妇了,我该叫一声阿嫂才是。” 卢氏转向洛神,朝洛神伸来了手。 洛神接住她的手,卢氏轻轻握住了,方转向谢三娘子,微笑道:“她正是你阿兄刚娶进门的新妇。” 谢三娘子目光微动,向她见礼,笑着叫了声“阿嫂”。 卢氏道:“阿弥,三娘子的父亲和我们家有渊源,当年她也是一道和我们南下来这里的。如今她营生着镇南关酒楼,镇上人人都知道她。她时常来家中帮忙,我很是感激。” 洛神从坐榻上起身,向谢三娘还了个礼,含笑道:“多谢三娘子对阿家和阿停的照顾。” 在见到高氏女之前,在谢三娘的预想里,高氏女的身上,应该带着她所见过的那些南朝士族贵女特有的傲慢,或者说,至少是不近人情。 高氏女美貌自不必说。昨日刚到的京口码头,脸还没露全,今日,美名就已传得全京口人都知道了。 不但如此,清雅,温柔,举止是自然流露的高贵,而不带半分的傲慢之感。 谢三娘子望着面前的这个少女,心底涌出了一缕连她自己也不知到底是何的情绪,顿了一顿,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说道:“何必和我见外,我早把阿姆阿停都当成自家人一样了。” 洛神有一种直觉,这位谢三娘子虽然从进来开始,就面带春风,言语得体,但,她似乎有些排斥自己。 谢三娘是她从昨日抵达京口后,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的人。 但洛神无所谓,更没起过别的什么疑虑。 这个念头,也不过一闪而过。 和上门的人都招呼过了,谢三娘和沈氏等人又开始谈笑,洛神百无聊赖。 卢氏笑道:“新妇前些时日路上很是辛苦,今日早早又起了身,她身子娇弱,怕是乏了,我便代她向几位告个罪,叫她先回房歇息。往后长着呢,下回再慢慢叙话。” 沈氏等人忙点头,催洛神快去。 洛神向卢氏道谢,又含笑向众人告了声罪,便在身边阿菊的陪伴下离开,回了屋。 她确实感到有些乏,被服侍着洗手净面,换了衣裳,爬上床。阿菊替她放下帐子,柔声叫她睡。她便闭上了眼睛。 …… 外头,众人陪着卢氏继续说话。 话题自是夸赞高氏女,羡慕李母娶了个好儿媳。 卢氏一律笑着道谢。最后沈氏等人陆续告辞。 谢三娘最后一个走的。卢氏待她亲厚,亲自拄着拐杖送她出门,被谢三娘搀着胳膊,二人一边慢慢走,一边说着闲话,朝着那扇通往宅门的垂花门行去。 “如今阿姆最挂心的,就是你的亲事了。” 卢氏微笑道。“和穆儿结义的那个孙三兄,也曾来过我跟前几次。他脾性是粗豪了些,却也是个好汉。还在我跟前几次透话,有意于你,想叫我替他问下你的心意。三娘,你觉着他如何?” 谢三娘慢慢地停下脚步。 “怎的了?”卢氏问。 谢三娘低声道:“阿姆,我的心事,你一向知道的。如今敬臣娶了高氏女,她美貌温柔,门第又高,能助力于敬臣,我实是替阿兄和阿姆欢喜……别的,我也没多想……” 她语调最后微微哽咽。 卢氏沉默了片刻,叹息了一声:“你这孩子,都多少年了,何必还如此死心眼?从前我不知道穆儿所想,原本也是想着你能做我儿媳的。他十六岁,那回我跟他提这事,他说未立业,不成家,且将你视为阿妹。我还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想着过两年也无妨。再两年,他军中回来,我再提,他还是那话,我这才晓得,他是真的将你看成和阿停一样……” 卢氏再次叹息:“他既如此,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强行要他如何。故这几年,我常催你的婚事,就是怕耽误了你。不想还是耽误了。如今穆儿娶了高氏女,你若再这样,我于心何忍?总归还是被我家给耽误了!” “阿姆!和阿兄无干,都是我自己不好。你千万莫自责,更勿为我担心!” 谢三娘跪了下去。 “我如今一人,也是很好!阿姆不嫌弃我,我已经很是感激了!往后我便认他为义兄,阿姆仍如我母。只求阿姆,往后不要因我从前肖想而和我有所见外!” 卢氏忙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叹息:“你放心吧,我早就将你和阿停一样,视为女儿。你若都好,阿姆才能放心。” 谢三娘拭去眼角泪痕,笑道:“阿姆,我无事的,你也不必送了。我先去了,你小心路。” 卢氏双手拄杖,停在那里,侧耳听着她出门,上马扬鞭离去的声音,出神了半晌,长长地叹息了一口气。 …… 洛神眯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躺在枕上,望着这张昨晚才睡了一夜的陌生的床,伸了个懒腰,爬起来,撩开帐子,探出脑袋,发现跟前没人,正要出声唤人,听到门外传来阿菊和一个姓丁的仆妇的说话声。 两人似怕惊醒自己,声音放得很低,但隐隐地,洛神听到了“李郎君”、“三娘子”,似乎在说和他二人有关的事,一时好奇,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趿着鞋,悄悄靠得近了些,仔细听话。 门外,那仆妇正对阿菊学着自己先前听来的舌。 “……老夫人耳聪,我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近。只隐隐听到了些话,老夫人仿似说,李郎君如今娶了高氏女,成了家了,不好再空耽误三娘子。她的意思,应是叫她也早些寻个人家嫁了。那三娘子却跪了下去,说如今也不想别的了,只把李郎君视为义兄。我看这女子,颇是特立独行,竟和男子一样,骑马来的,又骑马去了……” 洛神咳了一声,门口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 阿菊和那仆妇推门而入,看见洛神,一怔。 “小娘子这么快醒了?可是被我吵醒的?起来也不穿个外衣,天气凉了,小心冻着。” 阿菊嘴里念叨着,立刻拿来一件厚缎外氅,罩在了洛神的肩上。 “你俩方才说什么呢?”洛神微微蹙眉,问。 阿菊和那仆妇对望了一眼,示意仆妇出去,自己带着洛神,坐回到床边,一边替她穿袜,一边低声道:“晌午来的那个谢三娘,我一瞧就觉着不对,便留了个心眼,叫人跟了几步,留意她和老夫人都说了什么。果然听到了些。” “小娘子方才想必也是听了些。似乎老夫人从前一向视她为儿媳的,不想李郎君却……” 阿菊停了下来。 洛神也猜到了。 李穆和这个谢三娘,从前应有婚姻之意,李母也将她视为儿媳,不想李穆后来变心,改而求娶自己…… 她心里突然堵得难受,如同凭空吞下了几只苍蝇,眼睛盯着自己脚上刚套上的袜子,人一动不动。 阿菊露出怜惜之色,安慰般地握住了她的手:“罢了,事情成这样,也非小娘子你的所愿,只怪天意弄人。这事,长公主还不知道……” 她迟疑了下。 “要么写封信,叫你阿兄带回去……” “先不要叫我阿耶阿娘知道!我刚嫁来,难道为了这个,立刻就闹着和他离绝?阿耶阿娘便是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洛神立刻摇头,果断地拒绝了。 阿菊望着她,心疼极了,将她搂入怀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冤孽!怎会遇到如此之人!” 洛神倚在她的怀里,怔怔出神,琼树进来了,笑道:“小娘子,李郎君回了,道大郎君宿醉已醒,他去探望,你若也去,叫你这就出来,他等你。” 洛神按捺住紊乱的心绪,梳了头,换了身衣裳,外头披一条保暖的长帔,来到了堂屋。 李穆瞧着刚从外头回来,手腕上还缠着一道马鞭,就静静地立在堂屋抱厦前的台阶之下,背影凝然。见她来了,快步迎了上来。 “我已和阿母说过,走了。”他语气温和。 洛神盯了他一眼,转了个身,撇下他便朝外走去。 成婚还不到一天,李穆似乎就已习惯了她对自己的厌恶态度,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第 31 章 高胤宿醉了大半宿, 此刻人方清醒了些,得报李穆带着洛神同来探望自己,忙亲自出迎。入座后, 留意阿妹, 她听着自己和李穆叙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看起来,昨夜洞房之夜过得应该算是顺利,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叙话间,便提及自己明日动身回往建康。 京口距建康不算近,但也不是很远,水路也就几天而已。 但在洛神的感觉,高胤一走, 自己仿佛真的被彻底抛在了这里。 虽然不想大兄牵挂,但心里的不舍和难过,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眼睛里流露了出来。 高胤和李穆似乎都觉察到了, 两人不约而同, 转脸看着她。 洛神压下心中愁绪, 视线投向高胤,微笑道:“有劳大兄了,路上一帆风顺, 回去后, 请大兄代阿弥向阿耶阿娘传句话, 阿家亲善,待我极好, 叫他们放心。” 高胤点头, 看向李穆:“敬臣, 往后你有何打算?” 李穆收回了落在洛神面上的视线,转向高胤:“因我新婚,许司徒特许休归些时日,待毕,想来仍返军中。” 高胤沉吟了下。 “我送阿妹来京口前,伯父曾有话,待你新婚后,有意向许司徒要你,将你调至石头城任城相。这职位是清闲了些,但你放心,不会将你长久留在那里。日后看时机,可再去广陵,一展所长。你放心,伯父开口,许司徒必会放人。你意下如何?” 江北的扬州广陵,是高氏的势力所在,也是大虞如今在江北最为牢固的一块缓冲地盘,扼守建康,地理极其重要。洛神叔父高允如今就是扬州刺史,地方方伯。 洛神得知父亲有这样的打算,不禁有所期待。 李穆要是调去了石头城,显然,自己更有理由往来于建康和京口之间,乃至在建康小住些时日,也不在话下。 她不禁看向李穆。 他却神色如常,只道:“多谢岳父栽培好意。只是李穆在上游多年,熟知上游军情,和众兄弟也有同袍之泽,若去往广陵,恐怕有所不便。” 洛神一怔。 高胤也有些惊讶,望着李穆:“莫非你怕被人道你以裙带攀附?大丈夫立身立业,当不拘小节,何惧人言?你不必急于拒绝。想好了,再回我话,也是不迟。” 李穆道:“岳父一片好意,但去往广陵,非李穆之愿。恳请大兄代李穆向岳父致歉。” 高胤显然有些不快了,略微蹙了蹙眉,想了下,道:“罢了,你既另有志愿,也不勉强,就当我没说。” 李穆道谢,又向高胤行了一个告罪之礼。 高胤摆了摆手,看了洛神一眼。 洛神脸上的笑,已经快要挂不住了。 辞别高胤出来,洛神面上的笑便掉了下去,提裙快步登车,裙裾随她步伐,如水波般涌动。 身后的李穆,伸来一手,似是想扶她一下,被她避开,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爬上了车。 牛车回往李家,一路无话,到了宅门前,洛神下来,被闻声而出的众仆妇迎了进去。 李穆没跟进来,站在门口台阶之下,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影壁之后,上马去了。 他到了城北一间高升酒楼。门口伙计哪个不认得他,见他来了,赶着迎了上来,笑道:“李郎君来了?蒋二已在雅座等着李郎君了!” 李穆点头,将马缰马鞭递给伙计,入内,快步登上二楼,入了一间雅间,推门而入。 蒋弢正盘膝坐于席上,见他来了,起身相迎。 李穆入座,二人相对,伙计上了酒菜,躬身退出。 二人对酌了一杯,便进入正题。 蒋弢道:“最近几个月,我一直在暗中留意天师教的动静。那些人定期于城外天水村的一间土地庙里集会,向民众发放些米面,宣扬教法,以此吸引信众加入。目前看,倒并无特殊之处。” 如今道法盛行。上从皇室士族,下到民间百姓,信者众多。一些有名的天师,甚至成为贵族清宴的座上之宾,极受追捧。 李穆沉吟。 “哦,是了。”蒋弢又道,“最近听闻这里来了一个坛主,是个妇人,据说道法高深,常以纱覆面,无人能见其真面目。妇人出入,前呼后拥,信众颇多,甘心奉献家财者,不计其数。此妇人在教中地位,似也不低。” 李穆道:“我时常不在京口,这里的许多事,有劳二兄了。天师教收买人心,势力扩展迅速,三吴一带,几乎家家信奉,迟早是为隐患。我等人轻位卑,别的地方无能为力,但京口一带,不能叫天师教也给占了去。否则日后一旦有变,祸患无穷。” 蒋弢道:“放心,我会留意的。” 他看了眼对面的李穆,终于问道:“敬臣,你娶了高氏女,往后,可是要投向高氏?” 李穆抬眼:“二兄以为如何?” 蒋弢迟疑了下,道:“敬臣既问,我便说了。此次江北大战,高氏立下首功,朝廷却迟迟不见对高氏的封赏,可见功高震主,君臣离心。高氏家主向来平和,朝局争斗,往往取中庸衡势之道。况且,此次因你求娶高氏女一事,牵动各方,高陆两家离心,高许之斗,更是公然浮上水面,不似从前遮遮掩掩……” “我所料若是无误,高相公如今恐怕已有了隐退之意。这种时候,你去投奔……” 他停住。 李穆一笑:“不瞒二兄,我才从内人大兄高胤那里回来,拒了高家提携。” 蒋弢啊了一声,凝神片刻,忽道:“敬臣,你我相识多年,我虚长你几岁,空承了个兄长之名,但我却知,你有非凡大能,更有鸿鹄之志。我便直言,此次你求娶高氏女,令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前途莫测,不似你平日行事作风。你到底所求为何?如今天下局面,风云动荡,你日后又有何打算?” 李穆把玩着手中一只酒盏,只道:“北夏刚吃了个大败仗,内部如今四分五裂,不久必乱,到时江北恐怕又有战事。我若想做一番事业,哪里能做长久立脚之地?” 蒋弢皱眉:“许氏经营荆州多年,陆家持有三吴之地,高氏扼守广陵京口。大江上下游,内陆腹地,皆各自有主……” 他摇头:“难啊!” 李穆放下酒盏,以指蘸了酒水,在案面上画了一曲折之线,是为大江,点了几点,最后在江北一处,停下。 “义成?” 他失声,极是惊讶。 李穆颔首:“正是。要成大事,必定要有自己的根据之地。如今高、许、陆,三家相互猜忌,无暇顾及别的,接下来,江北若起战事,我必会奉命渡江作战。义成郡地处并州,北可取晋阳、长安。南下扼襄阳,守江陵,是个极好的战略之地。” 蒋弢不停摇头:“你这想法固然有道理。但义成夹在南北作战中间地带,多年战乱下来,我听闻那里民众逃亡,如今人口凋零,田地荒芜,尸骸遍地,更兼豺狼横行,荆棘丛生,俨然已是一座空城,连北人也弃之不顾。你便是夺了,又如何长久立足?” 李穆微微一笑:“事在人为。民众所求,不过一个安字。只要稳住周边局面,民众自会闻风而来,聚居垦荒。有了人,一切便都好办。” 蒋弢望着李穆。 年轻的一张面庞,谈及这些,炯炯双目流露而出的,却是一种令人折服的深沉、坚毅和沉稳。 仿佛天下若棋,而他是为拈子之人,与天争斗。 生平第一次,蒋弢感到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他明白了自己这个义弟的所图。 时势造英雄。 乱世,更是需要一个真正强大而有力的人,才能压服四方,彻底终结。 他有一种直觉,李穆就是这个应天而起的人。 三十年来,他身体里那股子授于先祖的本已蛰伏无声的雄心壮志,这一刻,仿佛突然间苏醒了过来。 他由衷地生出了一种甘愿受他驱策的强烈冲动,竟从位置上起身,后退几步,向他恭敬下拜:“敬臣若是不弃,蒋弢愿听凭驱策,尽我绵薄之力!” …… 洛神见完大兄回到李家,白天伴在李母身边,看她坐在纺车之前,熟稔地捻纱纺线。 老纺车随她摇动,咿呀作响,中间夹杂着阿停叽叽咕咕说着闲话的话语之声,白天很快便过去了。用了晚饭,天也黑了,洛神回房。 那李穆还不见人。 洛神洗了澡,等头发干了,也是不早,便上床睡了下去,心里却始终窝着一股子火,强行忍下而已,如何睡得着觉?闭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外起了一阵脚步声,片刻后,门轻轻被人推开。 李穆回了,轻手轻脚入内。 洛神睁开眼,转过了脸,隔着一层帐子,见他脱衣,去了浴房,似用那里剩下的冷水冲洗了下,片刻后,便精赤着上身出来。 虽隔了层帐,却也依稀看到了他没穿上衣的样子。 肩膀宽阔,腰背挺拔,线条流畅的劲肌之下,仿佛隐隐潜伏着随时爆发而出的惊人力量。 洛神心口波波地跳,不敢再看了,猛地闭上眼睛。 耳畔一阵轻微的悉悉簌簌之声,他似在穿着衣裳。 片刻后,洛神再次悄悄睁开眼睛,见他人已躺在了那张坐塌上,像昨夜一样,很快,平稳的呼吸之声传入帐内。 他似乎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洛神隔帐,盯着那个朦朦胧胧一动不动的身影,白天的事,一件件在心里翻滚,火气越来越大,怎睡得着? 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了好几圈,突然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翻身爬了起来,一把撩开帐子,探出了脑袋。 “李穆,你给我起来!” 第 32 章 伴着这声娇叱, 李穆睁开了眼。 他转脸,瞥了眼洛神,见她撩开帐子从床上爬了下来, 赤脚趿着一双绣鞋, 人立在床前,一脸不快地盯着自己, 便慢慢地坐了起来。 洛神的视线落到了他的胸膛之上,蓦然睁大眼睛。 “啊!” 她迅速地抬起双手,捂住了眼睛。 “你把衣裳穿好!” 她的语气中带着羞愤,嚷完,便转过了身。 李穆低头看了眼自己。 原是身上中衣没有系好,随他坐起,衣襟散开了。 他整理了下, 道:“好了。” 洛神慢慢地转过脸,见他果然已经整好衣襟,掩住了方才赤着的那片胸膛, 此刻盘膝坐于塌上, 双目望着自己, 定了定神,方转过身,又盯了他一眼。 这个人, 无论是他睡着, 醒着, 笑,不笑, 说话, 或不说话, 反正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能看顺眼。 越看,越不顺眼! “何事?” 他问。 “我问你,今日我大兄说的那事,你为何拒了?” 她的语气生硬。 “原是为了这个。” 李穆注视着她那张紧紧绷起的俏面,脸上露出了微笑。 “怪我不好,本该和你商议下的。只是当时大兄问得突然,我也未多想,便开口了。” 洛神斜睨着他,寒着面。 李穆的语调,依旧不紧不慢:“至于缘由,我已向你大兄解释过了。如今我在上游,诸事也算顺利,何况,杨将军对我有知遇之恩……” “李穆,你到底为何,处心积虑地定要娶我?” 洛神不耐烦听他向自己重复这些,打断了他的话。 “你救了我阿弟,原本我高家人对你很是感激,除了这事,无论你提何种要求,我阿耶必会欣然点头。可你却偏要为难于我,为难我全家!” 洛神越想越气。忽然又想到白天无意从阿菊那里听来的话,眼前浮现出谢三娘的样子,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先前不是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人吗?始乱终弃!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求娶于我,到底是何图谋?” 李穆似乎有点意外,望着她,一时没说话。 “你这么瞧我做什么?当我怕你不成?” 洛神高高地翘起下巴:“我就是要骂你!李穆负心之人!李穆无耻之极!” 李穆挑了挑眉:“你哪里听来的,我从前有谈婚论嫁之人?” 洛神冷笑:“怎的,你敢做,却不敢承认?那人难道不是谢三娘子?” 李穆唇边的笑意渐渐消失了,目光微动,忽然起身,朝她走来。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昏暗人影被身后的烛火投了过来,整个地笼罩住了洛神。 洛神住了口,却没有后退,反而更挺起胸脯,仰头盯着他。 “谁对你说的,我和三娘子曾谈婚论嫁?”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但神色却十分严肃。 “你管是谁!你敢说不是吗?” 李穆道:“自然不是!” “三娘子的父亲乃当年谢家堡之主,与先尊两地互有照应。谢家先于我李家被破,三娘子当时还小,和家人一道投奔我李家。数年后,我李家亦不幸被破,这才一道扶持南下到了京口。从小到大,我视三娘子如同阿停,两年前她十八岁时,还认她为义妹,几个义兄,皆在旁见证,此事,京口人人都知,我母亲更是早早心知肚明,何来的谈婚论嫁之说——” 他顿了一下,盯着洛神的两道目光,变得犀利了。 “你何来的消息,以致于误会至此?” 在他两道目光的盯视之下,洛神方才的底气,仿佛一只被戳破了的球,慢慢地泄了下去。 两人对望了片刻,她咬了咬唇,终于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勉强道:“你说得好听!既问心无愧,今日三娘子来,阿家送她走时,她为何在阿家面前伤心流露?” “你是亲耳听到阿母与她叙话间提及我负心于她?” 洛神应不出来。 “莫不是你的下人听了些话,转身告于你的面前?” 阿菊派人尾随暗听李母和谢三娘,虽初衷是为护主,但真说起来,其实是桩极其失礼的举动。 往严重了讲,就是高家人不知何为礼节。 虽然这种相互窥听阴私之举,哪怕再高贵的门第里,遇内宅争斗,难免时常上演,见惯不怪。 但暗中行事,和被人抓个正着,完全两码事。 洛神心知肚明,这回自己这边理亏了,渐渐心虚。 在他面前,却不肯示弱,勉强装作镇定,只偏过了脸,咬唇不语。 李穆望着她,双眉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一皱。 “你的仆妇下人暗窥我母,探听到了几句,便告于你的面前,对你自是忠心可嘉。但如此自以为是之举,往后不可再有第二回了!与其潜听学舌,不如开诚布公,问于阿母。”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不闻丝毫的怒气,但话语中的教训之意,却极是明显。 洛神下巴颏依旧扬着,也不看李穆,但那张俏脸,却慢慢地涨得通红。 李穆看了眼她:“无事了,去睡吧!” 他说完,等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倔强地立着,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有些无奈,想了下,转身到了烛台前,熄了烛火。 “我灭火了。你上床睡吧。” 灯火一熄,洛神眼里蓄了良久的泪花,便倏然滚落了下来。 在李穆面前吃了这样一个瘪,被他如此教训,她感到了无比的羞愧和气恼,可是又没法再发作出来。 方才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骄傲,这会儿灯一灭,反正他也瞧不见了,羞愧和积了许久的委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她还是那样站着,一个人落泪。 过了一会儿,已经躺回到榻上的那人仿佛有所觉察,又起了,点亮灯。 李穆看着她的样子,摇了摇头:“还不去睡?” 洛神一动不动,眼泪掉得更凶,仿佛是个水揉捏成的人儿。 李穆看着她一边倔强地扬着下巴,一边不停吧嗒吧嗒掉泪的模样,皱了皱眉,突然大步朝她走来。 洛神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脚下悬空,整个人便被抱了起来。 洛神大惊,心跳得飞快,嚷了声“放开我!”,随即下意识地使劲挣扎,手拼命地打他,两脚乱踢,足上趿着的绣鞋都飞了出去。 李穆仿佛浑然未觉,将她放在枕上平躺下去,拿了她的一块帕子,跟着坐到了床沿边,微微俯身,伸手似要替她擦眼泪。 洛神面庞涨得更是绯红一片,从他手里一把夺过帕子,自己胡乱擦拭了几下,便扭过脸,闭目不去看他。 李穆替她盖上了被子。 “叫你下嫁于我,我母亲心里本就很是不安。日后,凡我李家之事,你若有不解,只管开口相问,她必不会欺瞒于你。” “莫多想了,睡吧。” 他语气很是温柔,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起身,放下了帐帘。 洛神悄悄地睁眼,见他俯身捡起自己那两只方才被踢飞了的绣鞋,摆回在床前,过去再次熄了火。 耳畔传来一阵轻微的上榻声,屋里随之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洛神又是羞,又是愧,又是恼,腹内柔肠百转,辗转难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更不想看见李穆了。 好在他似乎颇为知情,没在她跟前晃,早早就起了身,出了屋。 一早要送高胤离开京口的。 洛神压下心中烦乱,也跟着起了身。阿菊和琼树樱桃等人进来,服侍她梳洗。 阿菊能梳一头好发式。屏退了侍女,一边替洛神梳头,一边低声问道:“小娘子,昨夜李郎君回来,我听你这边似是起了点动静。可是有事?” 不提还好,再提这个,洛神心情愈发恶劣了,转向阿菊。 “菊嬷嬷,我知你对我好,只是往后,再不要叫人做昨日那样的事了。” 阿菊迟疑了下:“李郎君知道了?他恼怒,对你无礼了?” 昨夜他何止无礼,简直是无礼至极! 洛神想起他强行将自己抱上床的一幕,心里愈发羞愤,咬了咬唇:“你记住我的话,日后再不要这样就是了!” “他母亲人很好,我不想叫她轻看了我们高家的规矩!” 她又说道。 阿菊一怔,望向洛神。见她双眸含光,神色瞧着有些古怪,一时也猜不透她的所想,压下心中疑虑,点头道:“小娘子说的也是。怪我一时考虑不周。往后再不这样了。” “小娘子,李郎君叫我来问,好了没?大兄一早便走,再不动身,怕要耽误时辰。” 一个侍女在门外唤道。 阿菊忙替洛神发间簪上一支珠钗,洛神起身,出了屋。 李穆在门外等着了。洛神上了车,一路无话,随了李穆来到码头,强作笑颜,依依不舍地送走大兄,回来,闭门独自在屋里又垂泪了片刻,心情方渐渐地恢复了些。 接下来的几日,李穆绝口不提前次之事,李母更是分毫不知。 但洛神心里,总是觉得有些讪讪,未免无精打采,更不想见到那人。 好在李穆似乎很是忙碌,白天也不大看得见人,至于晚上回来,洛神总是已经上了床,倒也各自相安无事。 这日一早,她和李穆一道陪着卢氏用了早饭。卢氏笑道:“阿弥,阿停这几日总在我跟前念叨,说想瞧瞧阿嫂的那座园子。你可带她去逛逛?” 洛神忙应好。 卢氏转向儿子:“你每天都在忙什么?不见你人?今日你送阿弥和阿停过去吧!” 李穆看了眼洛神,道:“儿子知道了。” 第 33 章 萧永嘉陪嫁给女儿的庄园, 就在京口镇的南郊,坐落于一处依山傍水的所在,出镇十数里地便到, 原本乃当地一士族的产业, 便是李穆成婚那夜与戴渊起冲突的顾蔚家族所有。 顾家虽名为当地士族,但族中子弟平庸, 家道衰落,入不敷出,早就有意售卖此处产业,只是抹不开脸,恰前些时日,获悉长公主派人来此地为女儿物色陪嫁庄园,当即主动示好, 转手而出。 萧永嘉买了后,将此处改名长乐苑,命高七来此加紧修葺, 配好各处的奴仆, 打算是让洛神长居于此的。 洛神也是今日第一回来长乐苑。 路上, 阿停紧紧傍在阿嫂身边,欢天喜地,一路叽叽喳喳, 满车都是她的说笑之声。 洛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阿停搭着话, 视线却不时地飘向车窗之外。 她早就看了出来, 李穆似是另有别事,之所以答应送自己出门, 不过也是因卢氏吩咐的缘故。 在镇上还好, 洛神还不时听到他和上来打招呼的京口镇民的寒暄声。 出了镇, 路上人渐渐少了,他便一语不发,骑马走在车旁,双目望着前方,分明另有所思的样子。 洛神心里冷笑,噗地放下了车帘,不再看他了。 牛车在乡间土路上晃晃悠悠地又行了片刻,经过一座石桥,停了下来。 长乐苑到了。 阿停不待车停稳,就自己蹦了下去。 洛神从车门里弯腰出来,李穆上前,伸手,阿停却他身后突然钻了过来,争着要扶洛神。 洛神笑眯眯地,扶住了阿停伸过来的手,踩着侍女放下的踏脚,下了车。 李穆收回了手。 阿停冲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看向面前的庄园。 大门敞开,足能通过两辆并排大车。两边围墙以平整如同刀削的大块青石堆筑,高丈许,东西延伸开来。一条清溪引入围墙,从大门里看进去,隐约可见对面亭台假山,重重叠叠,十来个苍头仆人和仆妇,在管事的带领下,从门里飞快出来,朝这边迎来,面上无不带笑。 阿停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转向李穆:“阿兄,阿嫂家真大呀!何日阿兄才能挣到这样一座园子?” 管事带了仆从,已到了近前,齐齐唤了声“李郎君”、“小娘子”,忽听阿停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纷纷看向李穆,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神色怪异。 李穆却笑了,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只抬手,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向一旁冷眼瞧着自己的洛神:“走吧,我送你们进去。” “不必了。”洛神淡淡地道。“阿家只叫你送我们来,我们到了,你若有事,自管去便是。” 李穆略一迟疑,随即点头:“也好。那今日有劳你照管阿停了。我申时来接你们。” “阿兄,你不陪我和阿嫂吗?” 阿停目露失望之色。 “阿兄有点事,去去就回。到了这里,不可顽皮,要听阿嫂的话。”李穆吩咐。 阿停应好。 李穆转向洛神,歉然般地笑了笑,道了声“有劳”,转身上马,朝着镇子方向便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洛神盯着他消失的背影,收回目光,牵起阿停的手,笑道:“随阿嫂来吧。就把这里当成是你的家。” …… 这座庄园占地广阔,分居住、种植、园林三块区域,内中算是别有天地,几处造景,也见匠心。但与建康附近那些顶级士族和富有的三吴士族祖辈圈地所建的或气势恢宏,或精巧雅致的园林相比,便黯然失色了。在洛神看来,不过也就只是尚可入眼而已,但见阿停兴奋不已,宛如掉入了米缸的一只小老鼠,处处要看新鲜,便也强打起精神,陪着她在园子里逛。 晌午用了饭,又逛了几处,阿停终于逛不动了,此刻也将近申时。 洛神带着阿停进了屋,两人歇了一会儿,只等李穆来接自己。 快到申时,李穆不见现身,却来了个人,传了个口信,道他事情还未脱身,一时回不来,故打发他先来传个话,叫高娘子和阿停在这里再歇息片刻,他稍晚些就来。 传话的人一走,洛神便命人套车,带了阿停登上,在仆从的前后呼拥之下,自己先启程回镇了。 路上,车子晃晃荡荡,阿停玩了一天,坐在车里,渐渐困乏,没片刻的功夫,趴在一只靠囊上,闭着眼睛,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在阿停身上盖了件御寒的氅衣,自己靠坐在窗边,稍稍卷起一点窗帘子,抱膝而坐,望着窗外道旁的景观。 远山如黛,水波横烟。远处,江渚间,金山上的那座敕建寺的高塔飞檐,在深秋的澄蓝天际里笔耸入云,若隐若现。 倘若登临高塔,脚下那条分割了南北的天堑大江,想必也就尽收眼底了。 洛神出神之际,道路渐渐变宽,道上行人也多了起来。 快要入镇了,洛神不想车旁跟着这么多的仆从,招摇过市,惹人观望,便命人都回去。 阿菊打发了人,只留两个随从与自己继续一道送小娘子回李家。 车入镇口,洛神便放下了窗帘子。不期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一个男子似在高声呼喝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妇人的哀告之声。 洛神初来乍到,本也不管别的事情,但那妇人的声音,入耳却颇是熟悉。再一听,竟似沈氏。忍不住掀起一点帘子,看了出去。 道旁一家典当铺子的门口,有个华衣男子,带了几个家奴模样的人,正拦住了一妇人的去路,厉声呵斥着什么。 妇人身穿灰蓝布衣,头包帕子,臂弯里紧紧挎了个篮,正是蒋弢之妻沈氏。 她和对面那男子似是相识,不停地低声求告。 男子却愈发凶横,竟将她手臂里的篮子一把夺过,打落在地。 篮子里掉出一小袋似是刚籴的米,扎住袋口的绳子松了,大米散了一地。 中间又掉出一串铜钱,绳也断了,钱咕噜噜地滚了一地。 男子抬脚,狠狠地踩着地上的白米和铜钱,口中嚷道:“我叫你嫁个穷鬼!我叫你嫁个穷鬼!” “三兄,求你高抬贵手!” 沈氏流泪,向那男子跪了下去。 路人闻风而来,聚在附近,指指点点。 洛神来京口虽然还没几天,但对沈氏,却并不陌生,知她是李穆义兄蒋弢之妻。 沈氏容貌秀丽,落落能干,洛神对她的印象很好,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在这里遇到,大庭广众,她竟遭这被她称为“三兄”的男子如此羞辱。 洛神怎会立刻就走?命人停车。 只见那男子踩完了米和铜板,上前又抓住沈氏的胳膊,转头对着围观之人高声说道:“我家阿妹,当初下嫁蒋弢,门不当户不对!如今蒋弢无能,连家人妻子也不能养活,叫我阿妹竟将沈家当年给的陪嫁都拿来当了!若不是恰好被我撞见,岂不是便宜了蒋弢那个穷鬼?嫁妆乃是我沈家之财,我定要抓她回去,祠堂里论个清楚!” “三兄!此事和我蒋郎无关!他分毫不知!求你了,莫逼我太甚!” 沈氏泪流满面,挣扎着喊道。 沈三却丝毫不见同情,反而冷笑:“平日你们仗着李穆撑腰,不把我沈家放在眼里。今日叫我抓个现行,此乃我沈家家事!莫说李穆,便是天王来了,看他还能说什么!” 路人低声议论,面露同情之色,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三推推搡搡,强行要拉走沈氏。 洛神坐在车中,看得怒火中烧。 虽还不知沈氏典当嫁妆到底是否为了贴补蒋家家用,但就算如此,也不该遭这个所谓的兄长的如此对待,如何还忍得下去?叱了一声:“住手!放开我阿嫂!”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回头。 沈三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满含怒意的少女娇叱之声,也回过头,见路边停了一辆车,声音想来便是发自车中,一愣:“你何人?胆敢管我沈家之事?” 阿菊同坐车中,见小娘子双眉紧皱,这般开口,知她是要插手了,只得从车里下去,朝那沈三走去,冷冷地道:“方才说话之人,便是你口中提及的那位李郎君的夫人,建康高相公之女。沈氏是她阿嫂。她的事,李夫人管得管不得?” 沈家世代居于距离京口几十里外的前阳县里,在当地,勉强也算世族,但却远远不够攀附高氏。前些日李穆成婚,沈家因没资格和当地那些士族一同赴宴,故当日,并未露面。忽然听到车中那怒斥自己的少女便是李穆的新婚夫人,高氏之女,又见这下车的妇人,瞧着虽是伴人的打扮,但说话的气势,投来的两道目光,皆威势逼人,气焰顿消,慢慢地松开了抓住沈氏胳膊的手,讪讪地道:“原是李夫人路过……误会,误会……我本也只是气不过,说几句气话罢了……” 车厢门打开,众人见一戴着幕离的丽衣女子从车里下来,朝着沈氏走去,扶住发怔的沈氏的臂膀,轻轻唤了声“阿嫂”。 她声若乳莺,入耳动听,叫人忍不住想要窥其面容,只可惜,她面容被幕离所覆。 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她带着沈氏一同登上了车,一抹倩影,消失在了车门之后。 阿菊命随从将散落在地的钱和米袋捡起,撇下呆若木鸡的沈三,也跟上了车。 牛车继续启动,朝前行去。 围观路人面露兴奋之色,窃窃私语声陡然放大,对着牛车离去的方向,热议个不停。 这一幕,皆落在了停于对面街角的几人眼里。 这几人身穿寻常的汉人衣裳,风尘仆仆,瞧着似是远道经过这里的北方南下之人。当中一个主人模样的弱冠公子,却生得皮肤雪白,眉目若画,鼻梁高挺,眸色在阳光下微微泛出靓美的紫色,容貌带了鲜卑胡人的特征,极是惹眼。许是为了路上不引人注目,在额前覆了一顶斗笠,加以遮挡。 他立在那里,目送前方牛车远去的背影,眸色紫光闪烁,良久,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高氏女?她便是清河长公主之女?高氏之女,果然不负盛名……” “少主?” 一个随从唤了他一声。 公子这才仿佛回过神来,转头,眺望西向的尽头,眯了眯眼,道:“建康就在前头了,上路吧!” 第 34 章 沈氏眼眶泛红, 鬓发因方才的拉扯,也略是散乱。见洛神眼眸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禁面露羞惭, 低声道:“今日出了这样的事, 叫小娘子见笑了。” 阿停早被方才车外的吵嚷给惊醒,愤愤地道:“二嫂嫂, 那人太坏了,竟如此待你!气死我了!幸好有我阿嫂在!” 沈氏面上羞愧更甚,眼角泪光微闪。 洛神递给她一块洁白的帕子,沈氏低声道谢,接过,拭了拭眼角,抚平发鬓, 定下神来,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沈氏娘家在距离京口不远的上阳县,南渡之前, 沈家和蒋弢祖上, 原本是有旧故, 后南北不通,两家才断了往来。蒋弢南下来到京口之时,沈家老太爷还在世。老太爷保有儒风, 一是顾念两家旧交, 二来, 也是看重蒋弢的才学,不顾家中几个儿子的反对, 将女儿嫁了蒋弢。 沈家的门第, 在当地高不成, 低不就,几个兄弟为了门庭之计,一直费心钻营,想跻身士族之列,当时原本正筹划将妹妹嫁入顾家,却没想到老太爷如此安排,敢怒不敢言,只得听从。 没几年,老太爷去世了。沈氏几个兄弟对妹妹的这桩婚事,越发不满,认为是门庭之耻,阻碍了沈家与当地士族的往来,一向就想拆破。偏偏沈氏和丈夫感情笃和,兄嫂几次要她离绝另嫁,都被她拒绝,兄妹关系也就势同水火,但碍于李穆,沈家几个兄弟也只能暗恨。 沈氏娘家还有一母张氏,母心柔慈,疼爱女儿,起初几年,和沈氏一直暗中有所往来,后被儿子发现,日日吵闹,张氏怕女儿女婿再受儿子的威胁骚扰,被迫断了往来。 再过些时日,便是沈母六十大寿。沈母的身体,这几年坏得厉害,几乎只能躺在床上了。沈氏几个兄弟为了门面好看,全然不顾母亲身体,打算到时大办寿宴,广邀当地那些士族为宾。沈氏知母亲身体不好,得知消息,心中暗自悲伤,想到已经几年没有见面,对老母更是牵挂,想给她做一套衣衫,托人暗中送去,也算略尽孝道。 蒋弢祖上虽是儒宗,亦官居太守,但如今世情大变,玄风当道,像他这样的寒门,晋升之路,更是渺茫。他满腹韬略,多年以来,却也只能在衙门里做个刀笔小吏,俸禄微薄,家中又有一儿一女,年纪尚小,全赖沈氏贤惠,才得以勉强度日。 这回给母亲做衣,沈氏相中湖丝。但湖丝价高,即便做一套里衣,至少也要费钱一千。沈氏思来想去,决定先把从前母亲给自己的一件头面拿去当了,日后若能周济,再赎回便是。 她不想让邻里街坊看到自己出入当铺,故今日特意绕道来到镇口这家,想悄悄典了便走。没想到如此凑巧,才出当铺,竟就遇到路过的沈三,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沈氏望着洛神,目光羞惭,又含着感激:“方才多谢小娘子了,若不是你来,遇上我那样的兄长,实在不知该如何收场……” 她想起方才的一幕,忍不住眼角又微微泛红。 沈氏讲述之时,洛神忽然便想,除去门庭落差悬殊,沈氏心甘情愿嫁给蒋弢,而自己是被迫之外,自己和沈氏的婚事,倒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沈家凶恶,而自己的父母兄弟,皆对她心疼不已罢了。 比起沈氏,自己实在是幸运。 洛神心中唏嘘,伸手握了沈氏的手,安慰道:“阿嫂莫和我客气。你甘心守贫,不慕富贵,叫我很是钦佩。你是郎君的阿嫂,自然也就是我的阿嫂。你放心,往后你的兄弟若还来胡搅蛮缠,我定会帮你。回去我也将此事告知郎君,好叫他心里有个数。” 沈氏那日上船迎亲,这个高氏女留给她的第一印象是高贵、疏离。 次日上门停坐,又觉得她颇为温婉,神态言辞间,并不见傲慢清高之色。 却没有想到,她竟还是如此善解人意。知自己尴尬,便出言化解,又古道热肠。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高门贵女,天差地别。 沈氏心中感动不已:“多谢小娘子。今日之事,我再代夫君,向小娘子致谢。只是敬臣事多,这种小事,过去也就算了,不必特意再烦扰他了。” 阿停笑嘻嘻说:“二嫂嫂,你不知道,我阿兄可怕我阿嫂了!只要我阿嫂开口,阿兄一定会管,你莫担心!” 阿停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这话说的,叫洛神却心生感慨。 那李穆以下犯上,强娶自己,他到底是何意图,自己还是稀里糊涂。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阿停以为他怕自己,其实何来的怕? 洛神总觉得他人前人后,表面上对自己百般容忍,耐心体贴,瞧着仿佛都是自己仗着高家地位在欺负他,实则这个人,阴险得很。 他根本就没有真正把自己放在眼里! 洛神不想便罢,一想,心里又来气了,面上却不好表露,见沈氏含笑望向自己,也只能压下火气,以笑应对。 京口也不大,一路叙着话,很快便到了城隍庙附近,路人认出这牛车,猜里头坐的是李家新娶进门的建康高氏女,纷纷驻足观望。 洛神叫车夫先送沈氏回家,路过门口,沈氏再三地感谢,邀洛神进来坐坐。 一来盛情难却,二来,若过门不入,未免显得自己瞧不上,洛神便应邀下车,和阿停一道入内。 “我家寒陋,也无好茶,小娘子莫见笑。” 沈氏虽主动邀约,但见她华服丽衣,宛若瑶台天女,站在自家门前,衬得门檐愈发矮陋,心下也难免有些不安。 “怎会?阿嫂邀我,便是拿我当自己人。” 洛神笑道,进了院子。 蒋家是个独门小院,院子不大,收拾得却很是干净,屋里摆设,简朴陈旧,但井井有条。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坐在小板凳上,正低头在缝衣服,另个小些的男孩儿,胯下拖着扫帚,绕着院子做骑马状,嘴里发出驾驾的声音。两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见母亲回了,十分欢喜,跑着迎了出来。 俩姐弟见过洛神,知这个仙女一样的好看人儿是李家阿叔新讨进门的媳妇儿,照母亲的吩咐,唤了“阿婶”后,起先很是拘束,只站在阿停的边上,不时好奇地看她一眼。渐渐见她温柔可亲,还叫阿停从车上拿来好吃的蜜饯糖果分给自己,很快就熟了起来,小姑娘去烧茶,小男孩就乐呵呵地帮姐姐烧火,很是温馨。 蒋家房子在巷子里,平日很是清净,洛神来后没片刻,附近街坊妇人便都闻讯而至,门口一下热闹了起来。众人起先也只站在院中看着,不敢进来,直到洛神开口相邀,沈氏和阿停忙着端茶送水,众人才入了屋。 洛神被围在中间,众人你一句,我一句,争相搭话。 洛神话虽不多,却始终面带笑容,丝毫不见架子。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阿菊,心中百感交集。 她从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碧瓦朱甍、雕梁画栋下长大的小娘子,有一日,竟会如此坐在这等贫街陋巷的几尺瓦檐之下,饮着粗茗,放下身段,和一群巷弄妇人应酬结交。 倘若长公主知道了,也不知她会如何做想。 “阿叔!” 门口忽传来蒋家女孩儿的一声呼唤。 屋里妇人停下说话,齐齐转头望去。 洛神抬眼,见一道身影从院门里进来,穿过院子,停在了槛外。 妇人见李穆到了,知他是来接媳妇儿的。 倘是之前,碍于高氏女的疏离,众人也不敢玩笑。这会儿和她有点熟了,知她并非高高在上,妇人们天性里的促狭也就压不住了,纷纷笑道:“怎的,才片刻没见着新妇,就这么急着要接她走了?怕我们欺负了新妇不成?” 李穆笑而不语,朝妇人们作了个揖,看向洛神,柔声道:“你若要再坐坐,我便晚些再来接你。” 妇人们也不过只是打趣罢了,知他二人新婚燕尔,想必正好得蜜里调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李穆既来接人,和新妇说话,语气竟又如此温柔,实是前所未见,不禁哄堂大笑,哪里还会真的留下洛神,纷纷起身,给她让道。 洛神也只能起身,含笑谢过沈氏招待,装作羞涩,螓首微垂,被沈氏和妇人们送出远门,登车离去。 回到李家,日色将暮。 卢氏正等着李穆和洛神回来。两人刚进屋,还没等洛神开口,阿停便将阿兄今早送了阿嫂和自己过去,却连门都没进就自顾离开,又迟迟不来接她们,最后还是阿嫂带着自己回镇的经过给说了一遍。 卢氏很是不快,责备儿子。 看着李穆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被他母亲教训,洛神心里终于觉得舒服了些,见骂的差不多了,才假意开口相劝。上去扶住卢氏的手,低声道:“阿家,我真的无妨,你莫骂他了。他应是有事,并非故意叫我和阿停等。这不,我们自己也回来了。” 卢氏见她如此体谅,心中感动不已,愈发愧疚了,轻轻拍了拍洛神的手,转向儿子的方向,叹气:“你前辈子到底是修了什么福,如今才能娶到这么好的阿弥。还站在那里做什么!阿弥想是乏了,还不快些送她回房,好好向她赔礼?” 李穆应声,看向洛神。 洛神极其大度地笑道:“我不累,还是先送阿家回屋吧。” 她扶了卢氏,送她回房,转身见李穆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面上笑容便冷了,抬脚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只剩一缕拂面而过的淡淡幽香漂浮在鼻息里,若有似无,沁人心脾。 第 35 章 洛神才进屋, 李穆便跟随入内——成亲这些日来,今日这样的景象,还是头回。 破天荒了。 阿菊本待上去替小娘子除妆更衣的, 见李穆入了, 就这么瞧着自己,小娘子又旁若无人地径自坐到了镜屉前, 对镜在除头上的髻饰,犹豫片刻,终还是不敢公然忤上,朝侍女使了个眼色,几人出了屋。 门掩上了。李穆来到洛神的身后,停住了,看着她举起双臂, 纤纤素手,拔着斜插于鬓边的一枝卧凤衔珠步摇。 刺了一圈精致柿蒂纹的宽大袖口随了她的这个举臂动作滑溜下来,堆叠于臂弯, 平日总被遮掩住的两只雪白藕臂露了出来, 光溜溜的, 腕上又套着两只细细的金丝镯,镯子服帖地依着玉腕,随了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肤光耀灿。 李穆抬高了视线, 对着镜中的洛神说:“今日说好申时去接你的, 我却晚了,实是我失约。你莫怪……” “无妨。你不是打发人来了吗?何况, 我和阿停也没等你。” 她打断了她, 淡淡地道, 顺利地拔下了老沉的步摇,随手丢在了屉面上。 珠串相碰,发出哗的一声。 李穆一顿。 “还有,今日蒋家二嫂的事,我在路上便听说了。幸而当时你路过了。我代蒋二兄向你言谢……” “那就更不必了!” 洛神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从镜屉前站了起来,转身向他。 “我不过说了句话而已,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帮蒋家二嫂,也并非为赚你的谢。” 她微微绷着张小脸,语气依旧是轻描淡写的。 李穆沉默了下去,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少女。 他自然知道,她就是在故意在抢白自己。 但他心里,却没有被冒犯后的不悦。 哪怕丁点儿,也是没有。 想起片刻前,他被母亲训斥,她冷眼旁观,等到最后,才假意上前替自己说情的一幕,心底里,反而隐隐地泛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之感。 如此感觉,极是微妙,几乎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在他想起来其实只剩下了一片铁和血的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是前所未有过的。 宛若一股细细的小泉,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间缓缓流淌而过,甚至冲淡了一个曾惨烈死过一回的人的那充满了血腥和仇恨的阴暗记忆。 他不禁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当面前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时,也曾这般“说了句话”,救下少年时的情景。 历历在目。 那么多年过去了,面前的她,不复前世最后一刻记忆中,那个令他心动过、恨过、甚至曾起念杀了她,要她伴自己同归黄泉,临了,终究却又放过了的女子。 如今的她,仿佛还是他记忆里小时候的那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 依然那么善良,并且……带着一缕叫他其实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孩子气。 和这样的一个她相比,李穆忽然觉得如今的自己是如此的老——并非身体,而是心境。 他早已阅尽千帆,而她却如朝霞初举。 他迟疑了下,正想换个别的话题,缓和这略带尴尬的气氛…… “菊嬷嬷,我要沐浴更衣!在外头一天,满身的汗,怪讨厌的!” 她冲门外喊了一声,声音娇滴滴的。喊完了,仿佛无意般地,又睨了他一眼,看着他生生地撇开了脸。 “也好,你更衣吧,我先出去了……” 那男子仿似有些没趣儿,喃喃地道了一句,在应声推门而入的阿菊和侍女仆妇们的注视之下,出了屋子。 他一走,洛神的脸就绷不住了,唇角上翘,扑到了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吃吃地笑。 从李穆求亲开始,到今日,这几个月间,阿菊还是头一回看到小娘子再次露出笑颜。 还笑得这么娇俏。 阿菊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欢喜得很。 小娘子高兴,她更高兴。 她在边上陪着,看她趴着暗笑,等渐渐止住了,问她缘由。 洛神翻了个身,仰着张红扑扑的脸儿,躺在枕上,咬唇摇头,就是不肯说。 但这几个月来,积在她心底里的种种愤怒、不满、委屈,因为方才对着李穆的大获全胜,突然间仿佛消减了不少。 甚至,连身下这张她原本很是睡不惯的床,此刻躺上去,也不觉得那么硌人了。 “小娘子?” 阿菊看呆了。 “我要沐浴了。”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亲昵地搂住阿菊,唇角那只笑涡,犹若隐若现,娇俏无比。 …… 夜深了,城隍庙一带安静了下来。 巷陌深处,睡梦人的耳畔,偶只传来几声打更人行走街巷敲出的梆声,凭添了几分这深秋之夜的孤寒。 沈氏还在对着烛火,赶做着手中的一件衣裳。 李穆的母亲前两日来她家,悄悄给她送来了些钱,被沈氏婉拒了,依然还是用当来的那钱,去扯了自己相中的布料。 她针线本就好,这件做给老母的衣裳,更是凝聚了她对母亲所有的歉疚和拳拳。 明日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虽工时有些赶,但她指尖出来的针脚,却细密而整齐,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见丈夫手里端着一枝烛台走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两只烛台并排,火光一下明亮了不少。 “郎君做完事了?自管去睡吧,我再片刻就好了。” 沈氏依旧飞针走线,对着丈夫笑道。 “不必费蜡点两根了。我眼神好,看得见。” 她瞥了眼面前的烛台,又道。 蒋弢往她肩上披了一件衣裳。 “阿奴,怪我无能,你嫁我多年,我非但没能叫你享一天的福,还要受如此的委屈……” 沈氏抬头,见丈夫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歉疚,笑了一笑,放下手中针线,柔声道:“说什么呢?郎君待我如此之好,跟前又有一双乖巧儿女,我何来的委屈?”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这个满腹经纶,生平却无处可用的男子感到了愈发的愧疚。他陪坐在妻子的身边,道:“你莫担心钱。我方才又做了两篇文章,再接几篇,下月等攒够了钱,应便能赎回你的首饰了。” 蒋弢擅作骈文,对仗精整,辞藻华丽,渐渐传出名声,不少想要拿文章换取当世名士赏识的士族子弟,便慕名来向他购文。他也借着捉刀来换钱,以贴补家用。 “郎君辛苦了,早些去睡吧。” 沈氏催他。 蒋弢道:“我陪你。明日我也陪你一道回去,免得你又受你兄长责骂。我去求他们,看能不能叫你见上岳母一面。” 沈氏出神了片刻,微笑摇头:“我知郎君体贴,只是不必了。我已和家中一个老奴讲好,她会代我将衣裳悄悄递给我母亲。我知我那几个兄长,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不会叫我进去见阿母的。郎君你也不用去,免得再遭无谓羞辱。” 蒋弢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无力悲凉之感,沉吟了片刻,道:“阿奴,有件事,我想和你讲。北朝如今乱成了一团。鲜卑人慕容西图谋刺夏帝篡位,未果,集合旧日兵马,叛去了辽西。匈奴卷土重来。梁州刺史也借机自立称帝。中原又乱,江北恐怕也保不住太平了。料想流民不久便又要大批南逃,难免波及京口。接下来的时日,你若无事,尽量少出去,免得被冲撞了。” 沈氏蹙眉:“怎又要打仗了……这仗,到底是要打到何日,才能是个尽头啊……”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阿奴,为夫倘若有朝一日,侥幸能于这乱世里取得些微功劳,必不会辜负于你。” 蒋弢目光微微闪烁,将妻子搂入怀中,低声向她说道。 …… 最近几日,京口开始有消息流传,说北夏岌岌可危。 胡人打胡人,汉人打胡人,也有汉人打汉人的。 中原的东西南北,仿佛一夜之间,又冒出了好几个自称孤王的天王,乃至皇帝。 反正北方,到处似乎都开始打仗了。 从北方逃来的流民,这几日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渡口终日人头攒动。 见惯了离人血泪的京口人在唏嘘之余,难免也就会为南朝如今偷得的这一份清平而感到庆幸,虽然谁也不知,这样的清平还能维持多久。 李穆应是忙着和官府一道,在安置这些新到的流民,白天照例是见不到人影。 晌午过后,洛神无所事事,睡也睡不着,就又伴在卢氏身边,听她嗡嗡嗡地纺纱,自己读着先前带来的一本闲书,打发这个漫长的午后,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见阿停跑了进来,一脸的怒气。 “出何事了?” 卢氏耳聪,虽见不着人,却听出了她脚步里的怒意,停下手里的活,转脸问道。 “阿姆,阿嫂,气死我啦!” 阿停呼哧呼哧地喘气。 “方才蒋家阿嫂的兄弟又派人来闹事,打破了他家的门,小妞妞姐弟俩都吓哭了!” 卢氏哎呀了一声,焦急地起身,摸到了自己的拐杖:“快去瞧瞧!” 洛神立刻搀扶着卢氏,和阿停一道,赶到了附近蒋家。 蒋弢不在,只有沈氏和两个孩子在家,那沈家人已经走了,门口院子里,聚满了邻居街坊,众人皆面带怒色,议论纷纷,见卢氏和洛神来了,忙让出一条道。 洛神扶着卢氏进去,见大门破洞,地上丢着一套剪破了的湖丝衣衫,沈氏正哄着两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刻便猜到了原因。 一问,果然,道是沈氏前日托人悄悄给老母送衣之事还是被她几个兄弟得知,怒气冲冲,当场派了恶奴赶来,闹了方才一场事,又丢下狠话,这才走了。 卢氏拐杖顿地,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世上怎会有如此兄弟!欺人太甚了!” 她叫洛神和阿停先带两个孩子回自己家里,自己又安慰着沈氏。 洛神径直出来,唤来阿菊,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菊一愣,看了眼蒋家那扇被打破的大门,迟疑了下。 “朝我吩咐的做就是了!” 洛神加重了语气。 阿菊一凛,应了声是,转身匆匆去了。 洛神这才吐出一口气,转身,一手牵住一个孩子,柔声道:“莫哭了,先去阿婶那里,阿婶那里有好吃的。” 第 36 章 上阳县的沈家, 那两扇气派的油黑大门之前,还悬着前日刚办完寿宴未曾除去的喜幛。 这日午后,一行人拥着一辆车, 入了县里, 打听着沈家的所在。 路人见车外跟了几十个汉子,个个短打, 气势汹汹,似是要来衅事的样子,因那沈家平日在本地不得人心,指完了路,纷纷尾随跟来去瞧热闹。 一行人很快寻到了沈家大门之前。车里下来一个瞧着像是头领的中年妇人。妇人寒着面,站定,什么也没说, 指着那两扇大门,道了一声“打”,当即便有几个汉子持了石锁上前, 二话不说, 朝着那大门招呼了上去。声音惊动了里面的门房, 急忙开门,见状,大吃一惊, 前来阻拦, 却哪里拦得住?眼睁睁看着大门就要被打烂, 慌忙转身,一溜烟地跑进去通报。 沈家三兄弟虽已分家, 但都一道住在祖上留下的这大宅里。 沈大沈二夫妇以及沈三、刘氏夫妇, 三家正在帐房算着老母做寿的账, 因分摊不均,兄弟间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妯娌更是相互抱怨,险些争执,忽然听到一群脸生之人竟打上大门,立刻丢下账本,唤了十来个家奴,怒气冲冲地赶到了门口,见家中那两扇前些日为做寿刚刷过的崭新大门已经摇摇晃晃,门板上赫然多出两个破裂的大洞。 门前,围满了闻风而来的围观县民,对着自家指指点点,瞧着无不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沈氏三兄弟又惊又怒,立刻差人速去报官,自己又带家奴上前,怒喝阻拦。 主人都被惊动出来了,本以为对方至少会先停手,哪知这些人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竟丝毫不讲规矩,一副不打烂大门不肯罢休的架势。一拨人上前推推搡搡地阻拦,另些人继续砸着大门。 不绝于耳的乒乒乓乓声中,在围观县民兴高采烈的呐喊助威声里,没几下,两扇大门轰然倒塌,木板碎裂了一地。 “回了吧!” 那妇人见大门被拆了,方淡淡地道了一声,转身登车。 一群人齐声应是,纷纷跟了上去。 沈家虽勉强算是跻身本地末等士族之列,但平日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刚前日还替老母做了大寿,宾客盈门,风光得很,不想今日竟被人如此莫名打烂了大门,怎肯善罢甘休? 沈三带着家奴,操了棍棒,冲上来阻拦。 不想那一群人竟是有备而来。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喝了一声,众人便奔到车边,竟从车里抽出了几十把大刀,分发下去,人手一把。 朝廷严禁民间私藏刀具,便是沈家,也不敢公然持刀,不过暗藏了几把而已。 怎想的到,这一帮上门无理打砸的人,竟敢公然持刀? 眼见太阳底下刀光闪闪,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沈三一时胆怯,不敢再上,只能停下,看着那一帮人扬长而去。 几个兄弟迅速商议了下,沈大压下满腔怒火,一边又打发人去官府催,一边叫两个兄弟领人,尾随跟了上去,不可叫人走脱。 当地县令得报一伙人竟公然持刀上门打砸了沈家大门,因和沈家向有往来,刚前日才赴了寿宴,当即点了皂役,亲自领人前来捉拿。一路急火火地赶来,终于将那一伙人拦在了去往京口的半道之上。 沈家兄弟见县令来了,胆气大壮,这才怒气冲冲地上前,将事情经过叙了一遍。 县令勃然大怒,命人设下路障,自己上前,指着那辆车,厉声叱道:“你何人,还不下来拜见?光天化日,竟敢公然持刀行凶,无端端打破人家大门?须知便是一个私藏刀械之罪,本官就能将你捉入大牢,问个图谋作乱之罪!” “且叫他知道咱们何人。” 车厢门窗纹丝不动,只传出那妇人的声音。 管事应是,转身来到县令面前,附耳,不过道了几句而已,县令脸色一变,定在那里,迟疑了片刻,竟立刻换了一副笑颜,躬身道:“原来如此!误会!误会!他沈家人既先做下如此之事,莫说打烂了大门,便是拆屋破墙,也是理所当然!下官起先不知,遭了蒙蔽。下官衙门里还另有要事,先行告退。” 县令说完,立刻命人拿开路障,带了衙役,转身匆匆就走。 沈二沈三眼见县令前倨后恭,才一眨眼的功夫,竟就丢下这里要走,急忙上去阻拦。 县令寒着面,冷冷地道:“知道你们得罪了何人吗?这些人是奉了京口李穆夫人高氏女的命来的!你们自己作死也就罢了,休要牵连本官!”说完撇下两人,拂袖而去。 沈二还有些不明就里,沈三的一张脸,却涨成了猪肝的颜色。 虽深秋时令,他脑门上却也沁出了一层汗。 沈二见他异常,立刻追问。沈三这才吞吞吐吐,将前些日在京口镇当铺前偶遇过沈氏和高氏女的事情讲了出来。 沈二恍然大悟,用力顿足,恨恨地道:“你这蠢货!阿妹既和高氏女有如此交情,她叫人给母亲送来衣裳,怎好如此行事?” 沈三垂头丧气,一语不发。 “你这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说沈二骂了兄弟,压下心中烦乱,赶回沈家寻沈大商议对策,此刻京口这边,阿菊已经回来。 蒋家被这么闹了一场,沈氏和一双儿女此刻暂时都被接到了李家。卢氏和一些平日交好的街坊妇人,都在屋里抚慰着沈氏。有人痛骂沈家兄弟黑心绝情,有人陪着沈氏在抹眼泪。 洛神和阿停伴着两个孩子在玩。 阿菊叫出洛神,悄悄将方才自己领了庄园之人过去将沈家大门打破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叹道:“贫贱夫妻百事哀,今日我才算是见识到了。也是那沈氏和你有缘,能得小娘子如此出手相助。” 洛神抿了抿嘴:“你瞧着吧,那几个不要脸的还会来这里的。等他们来了,才要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仗势欺人!” …… 蒋家门外,蒋弢已闻讯赶回,很快,孙放之等人也都赶来,见状,无不勃然大怒。 孙放之一声怒喝,转身就走。 附近城隍庙一带的铺子和人家,掌柜、伙计、父子、兄弟,一呼百应,取棍的取棍,拎菜刀的拎菜刀,转眼间,就聚了数百之众。 众人义愤填膺,朝着上阳县的方向而去。 蒋弢急忙阻拦。奈何群情汹涌,以他一人之力,又如何挡得住?眼见一大群人朝着镇口涌去,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忙叫人去寻李穆。正急得不行,忽然看到远处有人纵马而来,转眼到了近前,正是李穆和郭詹,这才松了口气,忙迎了上去,将事情飞快讲了一遍。 李穆赶了上去,和郭詹拦在镇口,喝了一声。众人见他来了,这才停了下来,喧哗声渐渐止住。 孙放之一边朝他走去,一边大声说道:“敬臣,你来的正好!蒋二兄遭如此欺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们这就过去,把沈家拆个稀巴烂!下回叫我再看到沈家兄弟踏上京口半步,我定要打断他两条腿!” …… 沈家兄弟和蒋弢一向交恶,更不许沈氏探望老母,这事,李穆一向是知道的。 但这种涉及家务之事,他一个外人,不便随意伸手。且蒋弢沈氏夫妇向来隐忍,也不愿将事情闹大。故这几年,彼此相安无事,也就这么过了下来。 今日事情却闹到了这样的地步,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李穆望向孙放之等人,道:“承蒙诸位仗义出手,李穆先代蒋二兄言谢。但此事终归还是蒋二兄的家务之事,不宜如此兴师动众。我身为令主,诸位若信得过,此事便交给我。我定要叫那沈氏兄弟上门赔罪,不堕我京口之威!诸位以为如何?” 蒋弢也赶了上来。 “蒋某不才,得诸位友邻相助,感激万分!恳请诸位听敬臣之言,稍安毋躁,勿令此事再起风波,蒋某感激不尽!” 他说着,向对面连连躬身作揖。 众人之所以如此群情激愤,除了同情蒋弢夫妇的遭遇,也是有了一种被外人打到头上的羞辱之感,这才同仇敌忾,一呼百应。 李穆在京口素有威望。他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失手过的。 他既出面如此开口,众人自然不会忤逆,于是纷纷收了棍棒菜刀,骂的骂,议论的议论,渐渐散去。 李穆叫了蒋弢和郭詹等人,正要商议如何处置,突听身后起了一阵骚动。 “他奶奶的!沈家兄弟这是给脸不要脸了!竟还敢找上京口!” 有人破口大骂。众人呼啦啦地又聚在了一起,才放下去的棍棒和菜刀,又纷纷举了起来。 李穆转头,见镇口方向匆匆地来了一行人马,领头的,正是沈氏大兄沈大。 李穆立与道路中央,冷眼看着那些人入镇。 沈家人若真不知死活,惹怒了他,这等乱世,灭几户如此门第,于他而言,不过如灭蝼蚁。 沈大平日不惯骑马,此刻为了赶路,上了马背,骑得满头大汗,终于到了京口镇,远远瞧见前头堵了一大群的人,个个向着自己怒目而视,张望了下,看见被人簇在道路中间的李穆,松了口气,急忙下马,带了兄弟,匆匆到了跟前,顾不得擦汗,作揖道:“李将军在上,受沈某一拜!敢问李将军,夫人可在?可否引沈某,前去拜见一番?” 京口众人原本剑拔弩张,忽见沈家兄弟这般恭敬模样,面面相觑,四周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李穆眸底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暗芒。 眯了眯眼,淡淡地道:“见她何事?” 第 37 章 沈大命沈三上前, 陪着笑脸:“我这三弟,行事向来鲁莽!先前便曾冒犯夫人,所幸夫人不与他计较。不想这两日, 又惹了个乱子。前日乃老母甲子大寿, 我阿妹送来一件衣裳,原本是件好事, 偏我这三弟,因平日与妹夫不合,竟迁怒于阿妹,命人将衣裳送了回来。下人又蠢笨,曲解了三弟之意,送衣时,想必言语失和, 失手竟又将妹夫大门损毁。此事,我原本分毫不知!方片刻前,才获悉个中原委, 极是惊怒!当即带了三弟同来赔罪, 恳请夫人见谅!” 他说完, 沈三在旁,连连告罪,称自己本意并非如此, 全是下人之过, 盼能得到李夫人的谅解。 沈氏兄弟在那里解释之时, 一旁,早有同行跟来瞧热闹的县民将方才李穆那位新婚夫人高氏女派人去将沈家大门砸烂了的事给说了出来。 很快, 人尽皆知。 一片嗡嗡作响的议论声里, 有人附耳到李穆耳畔, 复述了一遍。 李穆显然愣了一下,随即,双眉难以觉察地微微蹙了一蹙。 他身后的孙放之和戴渊等人,听到如此消息,在起先那阵错愕过后,却不约而同,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快意无比。 “瞧不出来!弟妹原是个如此爽快之人!” “竟比我等七尺男儿还要快意恩仇!做了我等没做成的事!” “佩服!佩服!” “痛快!痛快!”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 沈氏兄弟脸涨得通红,一声不吭,哪里还有半分平日趾高气扬的模样? 在身后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的大笑声浪之中,李穆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那些个正在狂笑的兄弟一眼。 孙放之和戴渊一怔,又见郭詹在一旁,朝自己几人暗暗丢来眼色,这才有所顿悟。 弟妹此举虽大快人心,却恰是方才自己这些人想干,却被李穆阻止了的事,未免有拂他颜面之嫌——且自己这些人,还如此公然造势,似有些不妥。 两人对望了一眼,忙止住笑。 身后的笑声和嘈杂声渐渐停止。 李穆转回头,神色严肃:“若论得罪,你兄弟得罪最狠的,当是蒋氏夫妇,要赔罪,向他夫妇赔罪便是,何须见我内人?” 沈大擦了擦额头的汗:“李将军所言极是!我几个兄弟齐齐到来,正是要向妹夫和阿妹赔罪。不但如此,还要接阿妹去探望老母。只是夫人那里,怕她有所误会,也是要一齐赔罪的。我等诚心而来,恳请李将军代为传话,兄弟几人,感激不尽!待向夫人赔了罪,立刻便接阿妹回去!” 沈大说一句,对面京口的那些汉子便嗤笑一声。 他兄弟几人却充耳不闻,只望着李穆,一脸恳求之色。 沈大忽瞧见人群里的蒋弢,眼睛一亮,朝沈三丢了个眼色。 沈三也不要脸皮了,赶到蒋弢身边,躬身作揖:“妹夫,先前全是我的错!不该如此对你们。我知错了,恳请妹夫见谅!” 蒋弢道:“我何须你沈家人向我赔礼。你们兄弟亏待的,是我内人。她若谅解,我有何话?” 沈二忙道:“李将军,你有所不知,老母得知消息,老泪纵横,将我兄弟几人痛斥了一番,更是亟盼见到阿妹之面。若非卧病在床,她老人家方才还要一道前来!我等已经知错,往后再不敢了。恳请李将军传个话,老母若是得知,想必也会感激不尽!” 李穆两道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沈家兄弟三人:“内人见或不见,由她定夺,我是不知。”说完上马而去。 沈氏兄弟吁了口气,忙上马,匆匆追了上去。 城隍庙前通往李家的那条街巷,此刻已挤满人,热闹得如同庙会,全都是听说了消息,从远近赶来要瞧热闹的民众。 三兄弟唯恐得罪高家,此刻也顾不得颜面了,面含羞惭,在两旁众人的指指点点声里,飞快地来到了李家大门之前,看着李穆入内,等了许久,却始终不见里头有何动静,又不敢催问,焦急万分,终于听见里头传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门槛里出来了个十二三岁的壮实丫头,双手叉腰,鼻孔朝天,斜眼看了过来:“你们就是蒋家阿嫂的阿兄?” 三人对着这个黄毛丫头,这会儿也是不敢怠慢,点头。 那丫头倨傲地哼了一声:“随我来吧!” 三人松了口气,忙跟进去,转过照壁,入垂花门,穿过右边一道走廊,便到了一间堂屋,抬眼,见里头有扇屏风,后头隐隐仿似坐了几道人影,猜想应当便是李穆那个新婚夫人高氏女郎了,不敢入内,只站在门槛外,朝那面屏风见礼,恭恭敬敬,口称拜见夫人。 洛神看了眼身畔的沈氏,见她双眸盯着屏风后的那几人,手紧紧地攥拳,指甲都快掐入了肉里。心里愈发地气,开口便叱:“沈三!那日在镇口,我有无对你讲,蒋家阿嫂便是我的阿嫂!你不许阿嫂去见她阿母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叫人打上了门!你打烂阿嫂的门,就是打烂我高家的门!我也没怎样,不过叫人去拆了你沈家的门罢了!怎的,你们不服,要来兴师问罪?” 沈三实在记不起这李夫人那日曾开口对自己讲过这样的话,但这会儿她既如此说了,他又怎敢辩解?见边上两个兄长恨恨地盯着自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告饶道:“全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如此对待阿妹,更不该冒犯夫人!莫说拆了一扇门,便是扒了我家屋顶,那也是我罪有应得!我已知错,恳请夫人高抬贵手,饶过这一回!往后我再不会阻拦阿妹见我阿母了!苍天可鉴!若有半句不实,天打五雷轰!” 沈大沈二也一同恳求。 沈大更是痛心疾首:“先尊去后,我成一家之主,却糊涂至此地步,对家中污垢,视而不见,家风沦丧,以至于酿成今日之错!全是我的过错!原本我也无脸来此,但老母思念阿妹,久病不起。恳请夫人体谅,叫我等兄弟几人,日后还能有弥补过错之机!” 沈二小的时候,原本和沈氏兄妹感情甚笃,只是后来沈氏低嫁,沈二却一心向往上品门庭,兄妹这才渐渐冷了关系。瞧见屏风后的另个人影似是自己妹妹,忙也开口恳求:“阿妹,二兄从前是黑了心,竟如此对你!二兄后悔莫及!恳请阿妹看在小时情分之上,大人大量,代我们几个向夫人求个情。往后二兄定会好好待你!” 沈氏原本一言不发,直到听到几个兄弟先是搬出老母,再又拿小时兄妹情分说事,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屏风后走了出去,流泪道;“我亦不求别的,只要从今往后,你们能叫我见到阿母的面,叫我能尽几分孝心,便也对得住我们同姓兄妹之情了!” 三人不住口地答应,极是亲热。 沈二又道:“阿妹,方才我来之时,已叫木匠去了你家,叫用最好的木料做门!你且消消气,用不了明日,就会还你家新门了!” 大虞朝的建康内外,充满了残酷的政治和军事争斗。 但这十六年来,洛神却始终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她虽心地纯善,但似沈家兄弟这样的,在她眼中,原本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也见惯了顺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但说实话,还是头回见到如此顺风使舵阿谀奉承之辈。忍不住在心里大骂无耻。 但事已到了这地步,先前的怒气,差不多消去,且沈氏也如此开口了,便起了身,冷冷地道:“你们行事卑劣,害我阿家气得不轻!要我放过,那也容易。只要阿家开口,我便不和你们计较。” 三人如逢大赦,急忙恳求,要见卢氏之面。 阿停得意洋洋,哼了一声,这才去把卢氏搀扶了出来。 卢氏人还在门外,三人比见了亲老娘还亲,一声“阿姆”,齐齐冲了过去,围着跪在了卢氏的面前,叩头求饶,又对天发誓,往后再不敢这般行事。 卢氏摇了摇头,叹气:“你们跪我一个瞎老婆子做什么!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往后莫再因了门庭之见,对着你们妹子恶语相向,叫她能尽孝于老母跟前,便胜过在我这里说一百句话了。” 三人俯伏于地,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痛哭流涕。 洛神瞧得有点双眼发直,好笑,更是好气,只能再次感叹大开眼界。 她知道自己叫人去打破了沈家的门,以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定会有后续。 但没有想到,随口一声吩咐,竟招来了如此一场精彩的后续大戏。 沈氏心里很是牵挂老母,见几个兄弟如此表态了,也就作罢,含泪向洛神和卢氏再三地道谢,叫了丈夫,牵了一双儿女,带了些吃食,上了几个兄弟赶来的那辆车,当即便去娘家。 洛神想了下,又唤来阿菊,吩咐了一声。 阿菊点头,随了沈氏一道过去。 沈氏三兄弟恭恭敬敬,于旁跟从,在路人瞩目之下,接妹夫一家出了京口,留一众围观之人,还在那里议论纷纷。 言辞间,全是对李家那位新娶的高氏女的褒夸。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沈家两扇大门,还没来得及换,依旧空着,门里门外,却全都是人。 里头是沈氏的几个兄嫂和沈家下人,全在那里等着迎接,门外,自然又是围观的县民。 沈氏下了车,几个嫂子来迎,亲亲热热,又夸两个孩子。 沈氏也没心思和这几个嫂子多费口舌,虚虚应对了几句,便带了丈夫和儿女去探老母。 母女多年不曾见面,今日终于得以相见,母女抱头大哭。哭完,沈母见女儿牵着那双已经大得快要认不出的外孙儿女过来,又是欣喜落泪。 这一番天伦,看得阿菊也是眼眶泛红。 沈氏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因长久不见母亲,今夜想和两个孩子一道留下,再过一夜。 蒋弢立刻点头,因日近黄昏,拜别沈母,叮嘱两个孩子听话,自己先便离开。 阿菊也一道回。 沈家人知她是高氏女身边的亲伴,白天就是她带了人来砸门的。知她是个厉害角色,见她也来了,沈氏几个嫂子在她面前诚惶诚恐,殷勤招待。 阿菊从沈母屋里出来后,一个下午,都不过冷淡地坐着罢了,非但一句话也无,连奉上的茶水点心,也碰都没碰。 沈家下人不敢靠近,只垂手立在一旁,远远看着,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直到蒋弢出来,沈氏相送,她方起身,行至门口,对着一道恭送的沈家人,淡淡地道:“我家小娘子说了,见你们确是真心悔改,也并非无可救药,还是有几分上进的余地。她会去信给兄长,到明年春的建康上巳曲水流觞,给你沈家发个帖子,你们到时赴会便是。” 每年初春三月上巳,建康的高门士族间,会有一场盛大的曲水流觞之会。赴会之人,除了高门士族和当今名士,还有被认为是值得提携的各家门生子弟。 能获得邀准,是无数次等士族家族和普通寒门所梦寐以求的一个能够提升名望的绝好机会。 即便依旧无法进入建康高门士族的交际圈,但去一趟回来,在当地,名望必会大增。 沈家兄弟开始以为听错了,等反应了过来,简直不敢置信,欣喜若狂,对着阿菊不停地拜谢,乃至感激涕零。 须知,在如今这等森严的门庭制度之下,何止寒门向上无路,便是他沈家这种地方末等士族,想要再晋一位阶,也是难如登天。 多年四处钻营,费尽心机,如今非但不见提升,反而家道衰败。 沈家几个嫂子,原本只是迫于压力,才对沈氏表面客客气气,其实心里,依旧怀着芥蒂。 直到这一句话入耳,方如梦初醒,知福从天降,再不敢对蒋弢沈氏夫妇心存半点轻视之念。 简直就差供起来了。 “小娘子还说,往后,若叫她知道你们敢借高氏之名鱼肉乡里,再行不端之事,她能抬举,便也能叫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阿菊又冷冷地道。 沈氏三兄弟当即指天发誓。 沈氏在一旁,听得感动万分。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刚嫁入李家不久的高氏小娘子,不但古道热肠,竟还心细如发,特意做了如此的安排。 抬举自己的娘家,分明就是在抬举自己。 是想让自己从今往后,真正能够不被娘家人轻视罢了。 她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之情,上去对着阿菊,想要道谢,喉间却又仿佛被什么哽塞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里再次泪光闪烁。 阿菊那张对着外人素来少有表情的脸,终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沈氏的手,转身上了车,在沈家人毕恭毕敬的相送之下,回了京口。 …… 热闹了大半个白天的李家,随着街坊们兴高采烈陆续地离开,终于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阿菊回来之时,洛神还伴在卢氏边上,阿停和李穆也在。 卢氏问沈氏回沈家的情况,得知沈母精神还好,很是欢喜。 阿菊又提了句洛神最后叮嘱自己的事。 卢氏起先显得有些惊讶,摸到了洛神的手,握住了,叹息。 “阿家实在没有想到,阿弥你竟考虑如此周到。这样极好。有你如此安排,往后那沈家,想必再不敢轻看人了。只是为难你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洛神笑道。 “沈家人这回可知道我阿嫂的厉害了!看他们往后还敢欺负人不!我方才出去了一圈,大家都在说阿嫂的好!” 阿停望着洛神,目光里充满了崇拜。 卢氏笑着点头:“是极!是极!” 洛神忍不住,瞥了眼李穆。 一个下午,他都没出去。 方才阿菊没回,她和卢氏阿停说着话时,他就在一旁陪坐着,却始终一语不发,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见他似乎正也看向自己,不待和他四目相投,立刻转回了脸,对着卢氏,语气诚恳地说:“阿弥也知,今日之事,实是闹得有些大了。原本也只因我一时气不过才起的头,幸而侥幸也算收了场。若是不妥,尽管请阿家责罚,阿弥定会记住的,下次再不敢这样胡闹。” 卢氏立刻摆手:“何来的胡闹之说?要怪,就怪沈家兄弟干的不是人事!莫说你,连我也被气住了!似你这样的热肠,才是难能可贵!阿家为何要责你?” 洛神道:“我是有福气,才遇到了阿家这样的好阿家,处处都肯护着我。” 卢氏笑了,轻轻握了握她一双柔荑,转头对儿子道:“这一日出了这许多事,阿弥想必乏了。用了饭,你若无事,也不必出去了,多陪她!” 李穆应是。 …… 天渐渐黑了,屋里掌起了灯。 李穆和洛神陪着卢氏吃了晚饭,蒋弢来了,带着些伴手之礼,向洛神诚挚道谢。 洛神辞谢。一番客气后,李穆送蒋弢出去,洛神先回了屋,径自沐浴。 天气有些冷了,这只陪嫁过来的用上好百年橡木打的浴桶,质地细腻,木质微弹,能很好地保持住水温。 洛神在阿菊的陪伴下,整个人浸在添了香料的浴汤里,舒舒服服地泡着澡。 “菊嬷嬷,你说,阿耶若是知道了今日的事,会不会责备我胡闹?” 洛神忽然想了起来,在水底翻了个身,朝向阿菊问道,带的澡水发出悦耳的哗啦一声。 阿娘便是知道了,必也不会说她什么的,所以洛神自动忽略了她。 “怎会!”阿菊立刻摇头。 “这天下,哪里还有像我小娘子这般好的女孩儿?相公若是知道了,怕还不心疼嫁到这种地方,每日净都是些乱糟糟的人!” 洛神叹气:“菊嬷嬷再不要说这话了!阿家,阿停,蒋家阿嫂……还有好些街坊,人都很好。” 阿菊也叹气:“只要小娘子你高兴你好。” 她拿一块大巾,叫洛神从水里出来,包了她身子,轻轻吸拭沾在她肌肤上的水珠,又手脚麻利地给她穿了衣衫。 洛神手里拿了块吸水的发巾,自己偏着头,一边擦拭着长发,一边出去,看见李穆不知何时回了,就站在那里。 她不禁疑心,自己和阿菊方才的对话被他听到了,盯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坐到梳妆案前,背对着他,将长发拢到胸前一侧,继续低头擦着,露出了一截雪白的玉颈。 “日后再遇到今日如此之事,我若在家,记着先和我说。我若不在,你也不要似今日这般自己行事,先叫人给我传信。” “记住了没?” 片刻后,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洛神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之上。 阿菊本正要去叫琼树她们进来服侍,听到了,脚步停住,也回过了头。 洛神嘟了嘟嘴,转回脸,翘着下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先和你说?” 身后仿佛突然多了一种压力。 洛神再次回头,见他竟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俯身下来,伸出一手,拿了她手里的那条发巾。 “我是你的夫君。你先不和我说,和谁说?” 或许是屋里烛火的缘故,他的一双眼眸里,闪烁着微微跳动的暗光。 语气,听起来更是奇怪。 像是戏谑于她,又像是隐含了什么警告的意味。 他说完,竟抬手,当着边上阿菊的面,若无其事般地,帮她擦去了沾在后颈肌肤上的几点晶莹水珠。 洛神的脸轰的一下热了,劈手便要夺自己的发巾,却被他攥着,夺不回来,便转向看得两眼发直的阿菊,嚷道:“菊嬷嬷,叫她们进来!” 阿菊回过神,哦了一声,匆匆到了门口,才打开门,看见琼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口中道:“李郎君可在屋里?建康来了圣旨,人就在门外了!” 洛神愣了一愣,和身后的李穆对望了一眼,见他眸光一动,竟也不急,只慢慢地直起了身,用着重的语气,道:“我的话,你要记住。” 说完,将那条半湿的发巾轻轻放回在了她的手中,朝她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出屋,不见了人。 第 38 章 李穆去接洛神皇帝舅舅的圣旨了。洛神并未出去同迎, 依旧待在屋里。 侍女进来,几人一道服侍洛神,七手八脚很快妥了, 最后剩一头长发还没有干透。 阿菊帮洛晾干长发, 梳通后,仔细地将那一把柔顺的乌黑长发在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 这时距离李穆出去迎接圣旨,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他还没有回屋。 洛神就坐在镜匣前,手中捏着一柄细齿玉梳,下意识地拨弄着玩,人微微地出神。 连阿菊唤她上床歇息,都没反应。 她实是有些心神恍惚。 倒不是为李穆去了这么久的缘故,而是思绪,还沉浸在先前他离去前所带给她的那种感觉里。 感觉颇是沮丧。 方才他去了后, 洛神定下神来,才蓦然惊觉,不知不觉之间, 自己竟似认命地接纳了如今的这桩婚姻。 虽然关上了门, 她和他还是两不相干。她占着床, 他一直睡那张榻。入夜渐冷,晚上也不过加了一盖而已。 但除此之外,洛神意识到, 这些时日以来, 一切和自己原本想象中的样子, 大不相同。 她和他的母亲相处亲笃。“阿家”这个原本拗口的称呼,不过才这些日, 唤得几乎就和“阿娘”一般顺口了。 阿停成了她的跟班。 她一个冲动, 就替和自己不过只有数面之缘的李穆义兄的妻子出头。 除了他们, 她还和李家附近的街坊日益熟悉…… 她做的每一件事,似都暗合了李穆之妻的身份。 这倒罢了,最叫她最沮丧的,便是方才。 她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自认为最后处置得也算妥当,对沈家恩威并施,日后蒋氏夫妇,想必再也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有人,包括他的母亲,对她都很是感激。 他非但没有半句谢言,还对她如此不敬。 不但出言不逊,说的话叫她听了极是不快。最可恼的,竟还对她动手动脚。 直到这会儿,后颈那片被他碰触过的肌肤,似还留了一缕毛森森的不适之感。 洛神极是懊悔。恼自己方才怎就傻了,没立刻反击回去。 这会儿,他人都去了! 这个白天所带给她的所有愉悦轻松的心情,荡然无存。 她懊恼得想揪自己的头发! 一个仆妇在门口张望。 阿菊走了过去,回来对洛神说:“小娘子,陛下圣旨,封李郎君为持节都督,前往江北平梁州之乱。” …… 奉命前来传旨的钦差,是侍中冯卫。 与冯卫前脚后步的,还有一位访客,便是杨宣。 但杨宣并非钦差,甚至也不是奉了许泌之名而来。 许泌将他调回上游的江陵,继续驻防荆州。 此刻,他原本应当已经踏上了西去之路。 但他却相向而行,先折到了京口。今夜,以李穆的老上司,或者说,一个关切他的老上司的身份,出现在了这里。 冯卫乃是急赶而至,路上疲惫,传完圣旨,一行人皆困累不已,李穆和闻讯而至的京口令将人送去驿馆,招待安置完毕,回来后,已是深夜。 他与杨宣相对而坐。 案角燃了一盏烛台,火光灼灼,杨宣面色凝重,目光落在面前的一物之上。 冯卫来此,除了带来皇帝的旨意,一并也授下了铜印和虎符。 案上那两样并排搁置之物,便是节印和用以调兵的虎符。 厚重的铜地,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出一层代表着权力和威严的暗金光泽。 独独却少了一样,也是最重要的一样。 军队。 李穆奉命要过江与之作战的对手袁节,本归附于北夏,做了皇帝的驸马,封于梁州,统御当地。 北夏在对大虞的江北一战惨败之后,国摇摇欲坠,袁节非但不去勤王,反而兵出梁州,迅速占领汉中一带,随即对原本还臣属于大虞的蜀地最后一个政权巴国发动了进攻。巴国不敌,巴王逃到大虞,国灭。 江北的西南地带,全部落入了袁节之手。 袁节立国,自称汉帝。 兴平帝要李穆做的,就是助巴王复国,剿杀袁节所建的那个自命正统的所谓汉国。 袁节拥兵十万,占据着巴蜀大片沃地,天时地利,兵强马壮。 而李穆,手里除了一个“持节都督”的头衔,皇帝给他的,只有三千兵马。 这三千兵马,还全部来自宿卫军。 宿卫军平日驻于建康,职责便是保卫皇城和宫城,和常年攻城略地的真正的军队相比,战斗力可想而知。 宿卫分六军,各军一千人。 兴平帝抽调出了其中的一半。 而这些,便是兴平帝自己能调动的全部军队了,再加上高峤从广陵高允那里调来的三千人。 李穆手中这只虎符能调用的,就是这临时拼凑出来的六千人了。 杨宣的目光,从案上的铜印,转落到了对面那个曾是自己下属的男子的脸上,目光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 他摇了摇头。 “敬臣,非我马后炮。当初你求娶高相公之女,我便觉得不妥。如今果然将你置于是非漩涡。陛下、许司徒、陆家,乃至高相公,皆对你虎视眈眈。叫你以这杂合的六千人去打袁节,何来胜算?” 这一场仗,其实原本可打可不打。 江北之地,在朝廷乃至大多数南人的眼中,早已属于遥远的梦地了。能拿回,固然是好,失了,也是常态。 再难寻到如南渡之初,于江边朝北,成片痛哭流涕怀念故土的人了。 而皇帝却在这时候下了这道圣旨。 于兴平帝,是怀着侥幸和迫不及待的心,想要赌他相中的这个寒门武将的实力,亦在赌他作为人君的天运。 于许泌,是冷眼旁观,等看高峤如何处置这个他并不满意的女婿。待战败消息传来之时,高峤的脸色,想必足够自己佐酒喝一壶的。并且顺带地,也暗中讥笑一声自己那个不肯安于现状的皇帝女婿的痴心妄想。 于陆光,联姻不成所带给陆氏的羞辱,余波至今仍未消散。据说高峤十分愧疚,曾一连给陆光去了三封信,邀约赴席,皆被他以病体为由给推拒了。高陆交恶,不可避免。陆光如今最想见到的,大约和许泌也是相差无几。 而高峤…… 以他高氏家主的身份,需要考虑权衡的东西,太多了。 纵然李穆已是他的女婿,但高家,也绝不可能会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敏感时期毫无保留地支持李穆,或者说,支持皇帝的这个可称之为异想天开的疯狂举动。 何况,高峤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谁又知道? 女婿不是儿子。真到了关系家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许多家主,甚至能牺牲掉一两个儿子。 更何况所谓女婿? 皇帝这回要打仗,也不是不曾开口向兵部要人。 但五兵尚书除了手中那些积了尘灰的兵马录册,拿不出半个真人。 许泌、陆光皆寻借口推脱。 作为对上的回应,高峤调了高允的三千人马,已算是有所表态。 剩下的千钧重担,就全压在了李穆一人肩上。 一场原本可打可不打的仗,最后因为朝局争斗,人心谋算,变成了李穆必须投身而入的凶局。 看他如何结局,皇帝如何收场。 这大约是现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的一件事了。 “敬臣,还有一事,我须得提醒你。三千宿卫官兵不堪用也就罢了,另三千广陵兵,虽骁勇善战,却是高允的人。高允厌你颇深,虽听了高峤之命派兵,但从上到下,恐怕未必受你节制。袁节强大,你手下本就无可用之兵,若再有高允之人从旁掣肘,我怕你凶多吉少!你听我一言,即刻修书高峤,向他求助。从今往后,你死心塌地跟从于他。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此战,无他全力支持,你绝无获胜可能!退一万步说,他若肯出面,叫陛下收回成命,避免此战,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穆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终于抬眼,望向忧心忡忡的杨宣,微笑道:“兵来将挡。既有上命,我难以推脱,便也只能试上一试了。多谢将军,特意来此相告,李穆感激不尽!” 杨宣明白了。 他婉拒了自己的劝告。 从得知这个消息开始,杨宣便很是焦虑,这才不顾许泌调令,放下了一切事情,先赶来京口,想劝李穆听从劝告,求好于因强娶了高洛神而得罪了的高峤。 虽然他也明白,高峤未必这么轻易就肯出手。 但比起白白送死,这无疑是条更可行的路子。 杨宣沉默了片刻,暗叹一口气,只能改口。 “敬臣,莫怪我不肯助力于你。你从前司马营的营兵,无不想要随你北上作战,奈何许司徒不发话,我也是有心无力。好在你一向善战,于用兵之道,更是我所不能企及。我大虞既能于江北大败夏国,又焉知你李穆不能以少胜多,平定梁州?” 李穆一笑,向他拜谢:“从前承蒙将军提拔,方有李穆今日之始。将军难处,李穆岂会不知?借将军金口,此战,李穆定竭尽所能,克定蜀地,请将军等我消息!” 杨宣因有命在身,和李穆见面完毕,讲了该讲的话,便连夜动身离开,赶去江陵。 李穆送杨宣出京口二十里,最后停于江畔,临别之前,对他说道:“杨将军,中原乱,天下必将再乱。许泌非英主。为长久之计,我劝将军,及早打算,早留后路。” 杨宣一怔,盯着李穆。 李穆神色不变,作揖道:“我知将军,乃重情重义之人,此实为大不敬之言。然许泌何等之人,将军定知之甚多,远胜于我。李穆乃是出于将军待我厚谊,方贸然开口。若有得罪,请将军海涵。” 杨宣默然,片刻后,苦笑:“我何尝不知!然这等世道,以我等伧荒门第,不附许家,又能去往何处?高氏、陆氏,也未必比许泌高明多少!且许泌对我,也算是有知用之恩。”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我只盼你能渡过难关。若能过了这一关,以你之能,日后定大有所为!” 杨宣拍了拍李穆的肩膀,上马而去。 李穆目送他与一众随从纵马远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冷月无声,大江汤汤。 他并未立刻回城,而是停于江畔,在月下独自伫立了良久。 这一世,他所面对的,依旧还是那些人。 然而一切,却又迥然不同了。 十六岁的高氏女,未再旁嫁,早早地成了他的妻。 如同铁桶般的衡势朝廷,也如他所愿的那样,借了这场婚姻的牵引,提早裂变。 而作为必然的代价,就是在他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刻,便早早地将自己推到了那条刀剑相向的独木桥前。 桥的另头,是他不灭的雄心和用以支持雄心的那曾一度被他握于掌中的天下权势。 而桥的下方,万丈深渊。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从求娶高氏女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他舍了前世那条可循的路。今生,一切只能从头来过,比起从前,也只会愈发艰难。 他不知日后将会如何。 但他无所畏惧,亦绝无后悔。 此刻,在他身体血脉里澎湃激荡着的,只是热血。 永不冷却的一腔热血。 平蜀之战,便是踏上独木的开始。 他必勇往直前,为自己的万丈雄心,亦是为了那个已冠上他姓氏的高氏女。 叫她永远能像今日这样随心所欲,有所倚仗,而非如前世嫁他时那般,小心翼翼,委屈求全。 李穆记忆里的她,香肌玉骨,温柔解语。 倘若没有后来那一杯毒酒,当时锦帐玉人,两情缱绻,至今想起,那一缕残留暗香,仿佛还在鼻息萦绕,幽幽不去。 但,纵令他念念不忘,至今怀想,于她而言,却是要经历过何种的心劫,才会从如今十六岁的烂漫模样,变成了那样一个懂得承欢男人的女子。 他宁愿半生流光,她恣意依旧。 而那个曾叫他怀念的解语女子,埋于心底,便也够了。 …… 李穆深夜才归。 洛神早就睡了下去,人却因了气闷,一直醒着,隔帐,看着他在昏暗中悄无声息地躺了下去。 次日清早,她醒来,一撩开帐子,见屋角的那张榻上,已是空空荡荡。 连被衾也被他自己收了,早不见他人。 李穆加官都督,奉旨不日渡江伐汉,助巴复国,这个消息,不止李家人知道,次日一大早,京口人也都知道了。 皇帝留给他备战的时间并不多。 三天后,就是他出发的日子。 到时候,他将带领三千宿卫官兵渡江,和从广陵赶来的三千人马汇合,随后,出兵伐汉。 整个京口镇,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 洛神留意到,卢氏在自己的面前,并未流露出过多的因儿子就要去打仗而面临的离别担忧或是不舍之情。 只是埋头,给他缝制衣裳。 她虽目盲,但裁好布料,慢慢摸索,依然能缝出极好的细密针脚。 只不过,要多费功夫罢了。 从早到晚,她便一直埋首在做衣裳。 阿停却显得很是忧虑。 一向能吃两大碗饭的她,这几天饭也吃不下了。 不过只扒拉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闷闷不乐。 洛神猜想,应该是从前曾虚传过的李穆战死的消息,令这小姑娘留下了阴影,所以这回,一听到阿兄又要去打仗,便又开始忧心忡忡。 至于洛神,对于这个消息,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是为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担心凶险,还是庆幸至少接下来一段时日,能不必见到他的面了,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 这两日,李穆早出晚归。 他回来,她已钻入帐子,她醒来,他已起身离去。 从那晚过后,两人不但再没说过一句话,连面也没碰到过。 明天就是李穆离家出兵的日子。那三千宿卫官兵,也已行军到了京口,就驻扎在渡口沿岸。 阿菊今早,在洛神耳畔提了一句,道她若想念家人,或许可以借这机会提出回建康小住些时日,料李家不会不点头。 洛神确实想念阿耶和阿娘了,被阿菊如此一说,难免有点心动。 今晚,卢氏要亲手做一顿饭,给儿子送行。 他应该回得会早些。 洛神想着,要么看情况,晚上若是有合适的机会,她再开口提,看他如何反应。 第 39 章 洛神嫁来京口, 萧永嘉选了数十侍女仆妇随她同来。没几天,大部分都被她打发到庄子里去了,跟前只留了几个——其中便有两个厨娘。 洛神留下厨娘, 考虑的是卢氏眼睛不便, 阿停年纪尚幼,想让她们能轻松些, 少做事。 卢氏也不是强要面子的人。儿媳妇娘家地位远高于自家,来的时候,又带了这么多的下人,这是明摆着的事。她知洛神吃不惯自己和阿停做的饭菜,故当时,阿菊提出日后让厨娘下厨做饭,卢氏当即点头。 但今晚这顿饭, 却是卢氏再次自己再次下厨,叫阿停打下手,两人亲手做出来的。 刚掌灯, 李穆便从外头回来了。 卢氏很是欢喜, 催儿子用饭。 李穆洗手后, 便入座。 洛神坐他对面,阿停陪在最末。 他似乎很饿,入座后, 便吃了起来。 卢氏没怎么吃, 似在凝神在听他吃饭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李穆放下碗箸, 转向卢氏,笑道:“儿子饱了。多谢阿母。” 卢氏含笑点头。 “阿兄, 你何日才能回来?” 阿停也跟着放下筷箸, 问道。 李穆笑道:“很快就回。阿兄不在家, 莫撒野顽皮,要听阿母的话。” 阿停眼圈一红,用力地点头。 洛神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多余的人。 李穆安慰完阿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看向洛神。 洛神迟疑了下。 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似乎应该也说个一两句什么的…… 可是若开口,无非应该就是叫他小心,早日归来之类的话。 这种话,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她便装作没吃饱,低头避了他的目光,假意又去夹了面前的一箸菜。 “阿弥!” 忽然听到卢氏唤自己。 洛神忙应声,放下筷箸,转向卢氏:“阿家有何吩咐?” 卢氏道:“你嫁来我们这里,也有些日了,想必很是思念父母。穆儿明日要去江北,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归来,没他伴着,我想着,你一人在这里,想来也是无趣,不如趁了这机会走一趟娘家?” 洛神一愣。 这个白天,她确是想着怎么看机会,提一句回建康的事。 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卢氏竟就先主动叫她回去了。 洛神疑心她察到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尴尬,忙摆手:“阿家,我不回。我留下伴着阿家。” 卢氏笑了,摇头道:“无妨的。我知你孝顺,但我有阿停伴着,家里无需你再特意留下服侍了,你尽管放心回吧。待穆儿胜仗归来,叫他再去那边接你便是。” 听得出来,卢氏的语气里,充满诚挚。 洛神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虽然李穆能征善战,但刀枪无眼,上了战场,便有可能下不来。 卢氏让自己回建康。又说“待穆儿胜仗归来,叫他再去那边接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她总觉得,卢氏似乎已做好什么最坏的打算。 万一李穆要是回不来了,岂不是表示,自己可以就此一直留在高家,从此再也不必回京口了? “阿家!我真的不回!我也留下,和阿停一道陪你,等郎君归家。” 洛神赶紧再次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确实厌烦她儿子,但上天可鉴,可从来没起过盼他早点死的念头。 卢氏凝神了片刻,慢慢地点头,笑了。 “如此也好。阿家多谢你了。” “阿家怎如此说话!本就是媳妇应尽的本分。” 洛神闹了个大红脸。 “阿嫂,你真好!” 阿停眼睛红红的,过来依在了洛神的身边,弄得洛神仿佛也被感染到了这种离别前的气氛,忽然有点心酸了,摸了摸阿停的脑袋,低声安慰。 李穆一直看着她,始终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穆儿,明日一早便要动身,这两日你想必也乏了,和阿弥早些回房歇了吧,我这里无事了。” 卢氏转向儿子。 李穆道:“我先送阿母回屋吧。” 他扶起卢氏。 卢氏默默地起了身。 洛神只得跟着,一道送卢氏回屋,到了门口,卢氏不停催促,李穆向母亲辞了声,看了眼洛神,轻声道:“回了吧。” 洛神随他回了两人住的屋,一前一后进去。 屋里已经亮了灯。 不知道为何,似乎因了方才那事儿,屋里的气氛,总让洛神觉得极是怪异。 和他如此相对一屋,甚至令她生出了不自在的感觉。此前从未曾有过。 她不看他,只叫阿菊预备自己沐浴的香汤。 阿菊应声。很快,便有仆妇开始抬水入内,进进出出。 洛神见他径自坐在了那张这些时日被他当成床的坐榻之上,侧对着自己,手中握了一卷,看起了书。 沉浑,又气定神闲的一副侧影。 洛神便入浴,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弄出半点的水声。 阿菊照例在旁服侍她沐浴,欲言又止,神色有些古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闭口也不再提回建康的事了。 洛神很快出浴了。因长发发脚有些打湿了,出来后,没立刻上床,坐到了镜匣前。 琼树过来,帮她吸拭湿发。 洛神窥镜,看见李穆抬起了脸,两道视线,似从手中的书卷上挪开,落到了她的背影上。 铜镜照不清那么远的那个男子。 但隐隐地,洛神感到他神色凝重,望着自己的背影,似在想着什么。 忽然,镜中那男子的影子一动,放下了书,竟下榻,开始朝她走来。 洛神微微紧张。 “你出去吧。” 他停了下来,对着琼树说道,语气温和。 琼树看了眼洛神,轻轻应是,放下那条发巾子,起身退了出去。 “你何事?” 洛神没有回头。 身后是静默。 洛神忍不住回头,恰对上了他投来的两道目光,看见他竟忽然朝自己微微一笑,坐到了身后方才琼树坐过的那地方。 两人距离一下变得极近。 洛神浑身绷紧,立刻直起上身,正要起身离开,感到一侧肩膀,微微一沉。 他竟抬臂,将她轻轻压了回去,随即收手。 身不由己,洛神被来自肩膀的那力道,又给按回在了镜匣前,不禁耳根发热,又暗暗起了几分着恼的意思。 “你意欲何为?” 她撇过脸,寒着声。 “那日你仗义,替我蒋二兄和阿嫂出头。二兄夫妇很是感激,我亦如是,却未曾向你言谢。你莫怪我。” 她疑心自己听岔了,竟听到他在身后,对自己如此说话。 她慢慢地又转过头。 他注视着她,眸光温柔。 洛神和他对望了片刻:“我并非帮你。只是瞧不惯沈家人的嘴脸罢了!” 她又哼了一声:“何必要你言谢。你莫怪我强行出头,我便感激不尽了!” 他笑了。 “我为何怪你?你做了我未做之事。且即便我做了,也未必能比你处置得更为妥当。” 洛神心口仿佛被什么给烙了一下,竟冲口而出:“既这样,那晚上你回来了为何骂我?” 他一怔:“我何曾骂你?” “你有!你就是骂我了!”洛神抢白着他。 可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的语气里,已是带了几分撒娇般的埋怨。 李穆眉头动了动,望着她气呼呼的样子,似是想笑,却又强行忍住。 话冲出口,洛神自己便也意识到了,不该在他面前如此说话,脸不禁微红,扭过头,身子一动,又要起来离开,口中道:“罢了,我不和你一样见识……” 那侧膀子又是一重。她身不由己,再次被他带着坐了回去。 他信手拿起那块方才被放下的发巾子,另掌轻轻拢住她垂落在后腰的长发,替她擦着还半湿的发梢,说:“京口是北望之地,亦是北归流民的聚集之地,鱼龙相混,势力复杂。对付一个沈家,你自然绰绰有余。我是怕你遇到居心叵测之人,万一吃亏,才提醒你几句,并非责备。” 洛神愣住,咬着唇,没有吭声。 李穆也不再说话,只继续仔细地替她擦干头发。 “我还有点事,和蒋二兄约好碰面。我去去就回。你睡吧。” 洛神依旧坐着。 他望了眼她一动不动的后脑勺,迟疑了下,又道:“我母亲方才的提议,乃是出于真心实意。我明日便去往江北。你若想回建康,不必勉强留下,我叫人送你回,待我归来,我再去接你。” 洛神低声道:“我不回。” “也好。我会叫人护着你们,也会留个人在家,万一有事,可及时叫我知道……” 他声音突然一顿,停了下来。 方才出浴,因水热腾腾的,脚也很暖,洛神便没穿袜,一双光脚丫子原本藏在裙裾之下。方才两次起来,又被他按下去,裙裾凌乱了,脚丫子便露了些出来。 圆滚滚,白嫩嫩,玲珑两只小脚丫子,很是可爱。 留意到他的目光似是看了过来,洛神脸一红,忙缩了回去,被裙幅再次遮挡得严严实实。 气氛却因了她的这个小动作,陡然似变得异样了。 李穆沉默了片刻,放下了发巾子,道了句“你先睡吧”,起身走了出去。 他半夜才回。屋里留着灯。 洛神趴在枕上,下巴支于肘,悄悄地睁眼,隔着帐子,看着他脱衣,熄灯,最后上了他的那张卧榻。 一夜再无别话,洛神只是睡睡醒醒,天才蒙蒙亮,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昨晚那里,已经没人了。 李穆已去。 江渚晨雾飘荡,烟水迷蒙,沿岸停了数十渡舟,舟人持桨待发。 他将与那三千宿卫营的官军一道,踏上这一场前途或许未知的征战之旅。 第 40 章 三千士兵, 在经过几个日夜的行军后,此刻列队于郊外江畔的渡口之前,等待着他们新的统领, 也在等待着他们即将到来的命运。 前方, 风号云低,冬雾锁江。 太阳还没升起, 江面依旧灰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从安稳的建康宿卫营被派到这里,摇身一变,他们变成即将北渡作战的兵丁。 他们自然听说过此次都督他们渡江作战的那个李穆的赫赫战名。 曾单枪匹马,于临川王的叛军阵前带回高氏子弟。 对北夏的江北大战里,领为先锋,五战五捷, 皇帝亲自犒赏,他得号虎贲。 至于重阳竞技,力压陆氏公子, 最后抱得高氏贵女归的事, 更是被传得人尽皆知。 他是迄今为止, 大虞军中上升最快的一位杰出的寒门将领,这一点,今日所有这些站在这里的人, 无人不知。 但这, 并不能够带给他们多少的信心和安慰。 以寥寥数千之众, 对十万梁州兵马,此行无异于以卵击石, 有去无回。 从最低级的士卒到伍长、拾长、百人将, 三千之众, 列队于此,虽衣甲鲜明,刀戟森森,但一双双眺向大江北岸的眼睛里,却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绝望。 忽然,一阵疾劲的马蹄之声,如同军中隐隐擂响的鼙鼓,由远及近,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也打破了江畔黎明前的这片带着死气的沉沉寂静。 士兵循声,看见京口的方向,出现了一列人马,马蹄飞跃,旆旌翻卷。 仿佛不过一个眨眼,才刚现身,这一列人便穿破了远处的晨雾,纵贯而至。 一个铠甲之人,跨着一匹高头乌骓,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他驭着胯.下雄健战马,迅速奔驰到了渡口。 这是一个青年男子,不过二十多岁。晨光熹微,将他严峻面容深隐其中,然,将军兜鍪之下,目光威严,若不可犯。 他停下了马,却未下,依旧高坐于战马的健背之上,两道森严目光,扫过了他面前的队列。 一种龙战玄黄的气势,便立刻迫面而来。 所有的人,都被他散发出的这种气势给震慑住了。 三千人的渡口,骤然间,竟变得鸦雀无声。 他环视一圈。凡目光所到之处,士卒无不挺起胸膛。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最前的一名旗卒身上。 那旗卒本歪扶旌旗,惊觉他看向了自己,一凛,猛地站直身体,手中旗杆也随之挺得笔直。 旗纛迎风展开,裹卷江风,发出猎猎之声。 那人方朝着这三千士卒,举臂出示掌中之节。 “我乃李穆!持节都督此次平蜀之战!今日起,尔等皆听我号令!令则行,禁则止!有胆敢违犯我令者,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随风远远传送,传入渡口每一个人的耳中,充满了威严。 那是一种唯以血淬炼而就的上位者才能有的无上的威严。 渡口寂然,人人摒息敛气,微微仰头,注视着这个仿佛突然从天而降的青年男子。 “我之言,尔等可听到了?” 他喝了一声,宛若惊雷绽于头顶三尺之上。 “听到了!” 身不由己地,人人不约而同,用尽全力,齐声呼应。 三千人的应声,瞬间压过了一切,声若雷动,震得远处一群正在江畔觅食的鸥鸟振翅而逃。 “宿卫营之官兵,向来为野战军所轻视。此番你们前来作战,我料你们定已饱受讥嘲。然则当真你们不如旁人?非也!个个七尺男儿,同吃一灶军饭,何以就天生低人一等?不过是从前没给你们机会罢了!江东自古多俊杰!此次北渡,便是你们一个绝佳机会!此仗固然艰难,然,师贵在用兵,不必在众!此战,并非没有取胜之机!” “我李穆,不惧!” “我放话于此,尔等凡恐惧者,可出列,脱卸战甲,我便放你离去,绝不阻拦!” 他话音落下,四周雪寂。 人人目露激扬之色,无一人动。 李穆这才微微颔首,神色稍缓,目光再次掠过面前那三千肃然而立的士兵。 “既无人出列,今日开始,你们皆是我李穆的兵!我李穆带的,没有怕死的兵,更没有送死的兵!我要你们牢牢记住另一事!此番我带你们去往江北,不是送死,而是随我李穆一道,建功立业,名传天下!” “建功立业!” “名传天下!” 人人难以压制心中激昂,向着这个仿佛天生战神般的年轻将军,纷纷高举戟剑,齐声呐喊。 呐喊声中,片刻前那满渡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连那些常年往来于渡口之间的舟夫亦面带激动,跪于船头,向天叩拜。 副将上前点报花名册,人人响亮应答。 完毕,天光大亮,远处江面缭绕的雾霭,渐渐散去。 士兵精神抖擞,列队登船,秩序井然。 三千兵马,连同辎重,在不远处翘首观望的京口民众的目送之下,朝着江北,渐渐远去。 …… 洛神胡乱洗漱了下,穿了衣裳,匆匆来到前堂,看见卢氏已经坐在那里,摸索着,在慢慢地纳着一只鞋底,阿停伴在一旁,正给她穿针,四周静得异乎寻常。 听到了脚步声,阿停抬起头:“阿嫂,你起了?” “丈夫”一早离家,出兵打仗去,这会儿人都不知已到了哪里,自己却一觉刚起来。 对着处处体贴的卢氏,洛神难免尴尬,唤了声阿家,低声道:“实在是我不好,竟睡得如此之晚,连郎君一早动身也未能相送……” 不待卢氏开口,阿停抢道:“我和阿姆今早送阿兄出门,阿兄自己说的,昨夜已和阿嫂道过别,阿嫂睡得又晚,累了,叫我不要吵你。” 卢氏含笑点头:“不过也就是送到门口罢了,心意到了便是,不必拘泥旁的。” 洛神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想了下,道:“阿家,我想去渡口瞧瞧。” …… 洛神带着阿停赶到渡口时,最后那条满载了士兵的战船,也已驶向江心。 江边浪涛卷雪,江波荡漾。 许多京口人,依旧还沉浸在片刻前的激动之中,聚在江边,议论纷纷。 洛神面覆幕离,在随从的伴护之下,在渡口附近眺了江心片刻,压下淡淡失落,唤阿停一道回家。转身时,看见对面来了一架高舆。 那高舆架设着帐幕顶棚,由八个头系黄巾的大汉抬着,上面坐了一个妇人。妇人以纱蒙面,只露一双艳目,身影掩在帐幕之中,若隐若现,姿态神圣,俨然不可侵犯的模样,身后,跟从了几十个男女信众,一路前呼后拥,正向这边行来。 当地人都知这妇人乃天师教的女天师,传言她貌若天仙,道法高深,见她路过了此地,信众便在路边参拜,不信的,也纷纷为之让道。 高氏并不奉如今颇受抬举的天师教,洛神自然也不会特意去留意这所谓的“女天师”。见她排场浩大,不过看了一眼,径自便上了停在路边的车,一行人离去。 端坐高舆里的那个妇人,两道目光从面纱后,望向前头那辆渐渐远去的车,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下去,低声问身边一个紧紧随护自己的青年男子:“奉之,她便是那日将沈家弄了个没脸的高氏女,萧永嘉的女儿?果然和那贱妇一样,是个泼妇!” 男子低声道:“阿姐,你莫胡来!莫说高氏我们如今惹不起,便是李穆,也不是吃素的。他今日人虽走了,但必有安排。教主派我们来此,当务之急是发展信众。你莫惹了他,坏教主大事。” 妇人眸底掠过一抹阴沉,不再说话,见道旁信众在朝自己参拜,便继续昂头,做出自己该有的一番高贵模样。 …… 卢氏是个闲不住的人。每日若无事了,有空就去纺纱。 如今也是这样。 洛神的日常,除了读书作画为消遣外,也是无所事事。因先前经常伴在卢氏身边看她纺纱,看着看着,渐渐起了兴趣,如今既无事,便跟着学了起来。 一开始颇为艰难,她总是纺不出连续的线,即便搓出来了,也是粗细不一,一扯就断。 阿菊见她学起纺纱,以为她只是贪图好玩,等纺个几天,兴头过去也就罢了,故起先没说什么。 后来发现洛神竟似和纱线卯上了劲,不但白天,连晚上都要点灯练习,躺下去,又嚷着腰酸背痛,给自己看她被纱线磨出了红痕的娇嫩手心,心疼起来,不知道劝了多少回。 洛神却不服气,不信自己就纺不出能用的线,硬是咬牙坚持。 阿菊劝不住,只能在一旁看着她忙碌,自己干心疼。 五六天下来,竟真叫她纺出了一根长长的纱线。 洛神自己很是得意,拿给卢氏验看,卢氏夸她纺得好。洛神欢喜。打算一鼓作气,亲手多纺些线出来,日后再慢慢学起织布,要做一件衣裳出来。 李穆离开后的第十天,洛神决定要做一个会纺纱,会织布的女子时,这日,蒋弢来拜见洛神,提议她迁居到她自己的那座庄园里去。 除庄园原本就有的护卫之外,李穆临走前,也安排下了信靠的护卫,她若出行,必寸步不离,以保证她的安全。 除此,入夜也会有人分班前来守夜。 但蒋弢说,因南下的北方流民日益增多,为妥帖起见,她最好还是住到庄园里去。 这也是李穆临走前,曾交代给蒋弢,要他留意的一件事。 洛神心知自己身份毕竟不同于寻常人,李穆不在家,家中三人,皆为女流,庄园门户高深,比起李家,确实更适合居住。 想必他也是出于谨慎,才如此安排,便没反对。但开口请卢氏和阿停一道随自己过去住。 阿停自是乐意。 卢氏原本有点顾虑。 除了更习惯住家中外,她亦恐会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借光儿媳。但也知洛神如此开口,全是出于真心,何况,自己也感激她没有趁儿子离家打仗便立刻回建康去,不过略一迟疑,便答应了。 洛神很是高兴,叫阿菊派人传消息过去,收拾好屋子,打算这两日就搬过去。 第二天,洛神叫人打点行装预备搬去,忙忙碌碌之时,李穆家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称她为不速之客。 因为当她一身华服,带领身后的一众仆妇出现在洛神面前的时候,短暂的惊诧过后,剩下便是欢喜。 “阿娘!你怎会来这里?” 洛神惊喜地朝着萧永嘉奔了过来。 第 41 章 萧永嘉高髻丽衣, 妆容精致,一派华贵,如洛神习惯的那般模样, 微微昂面, 立于李家门前。看见洛神奔了出来,眼眸一亮, 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快步迎上,伸臂便将女儿一下搂入了怀里,口中“小心肝”“小心肝”地唤着,又道“想死阿娘了”。 “阿娘,我也想你!” 萧永嘉笑着点头,打量了眼洛神, 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笑容便消失了,眉头皱了皱, 转向立在一旁的阿菊。 “怎么伺候阿弥的?阿弥穿成了这样?” 洛神初来京口的时候, 穿衣打扮还沿袭着先前在家的习惯, 非美衣不穿,非金玉不饰,出则鸣珂, 入则铿玉, 璎珞琳琅, 显贵逼人。 但没几天,她就觉得自己这打扮, 在李家格格不入, 颇有招摇之嫌, 日常妆扮遂减了些。 等到了这些时日,李穆不在家,她不怎么出门,加上这几天又和纱机纺锤卯上了劲,为行动方便,穿衣打扮,愈发求简。 似今日,洛神梳个螺髻,鬓间只簪一支玉簪,耳朵眼里塞了颗米粒大的小珍珠坠,衣衫也是家常的浅杏色夹服。式样虽简单了些,但质地柔软,又很保暖,再加轻靴罗袜,穿起来更是行动自如,她颇是喜欢——偏这身装扮,落到萧永嘉的眼里,难免就成了寒酸,自然便质问起了阿菊。 长公主突然来到京口,事先毫无消息,等知道的时候,她人都已进了门,准备也是措手不及。 阿菊见她不快,忙要认错,那边洛神已说道:“阿娘,和她们无干,是我自己喜欢,才要穿这衣裳的!这里又不是建康,何必那般讲究!” 萧永嘉看着还是有些不快,只是女儿这么说了,也只好作罢,改而拉起她的手,握了一握,那两道柳眉,便又皱了起来。 洛神惊觉,想要缩手,却已迟了,手被萧永嘉牢牢地捉住,翻了过来,盯了掌心一眼,脸色又沉了下去,再次转向阿菊:“阿弥的手,怎成了这般模样?她在这里,每日到底做着何事?” 洛神的一双手,从小到大,真真是“不沾阳春水”,呵护得极是娇嫩。这些日因忙着纺纱,掌心和手指被纺锤纱线不断摩擦,难免不适,前日最严重的时候,几个手指都略微肿胀了起来。拿清凉药膏涂抹后,今日已褪,但还是留了几道浅浅的淡红色勒痕。 阿菊实是有苦说不出。对着萧永嘉,哪里还敢讲洛神每日纺纱的事,吱呜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阿娘,我还能做何事?不过因了无事,为打发时辰,玩着纺了几天纱罢了!我的手没事!” 洛神抽回了手,看了眼外头,见门外停着的高车和仪仗几乎堵塞了道路,两头站了许多闻讯而来的街坊邻人,都在瞧着门里,神色好奇间夹杂着敬畏,和平日大不相同,急忙拉着还沉着脸的萧永嘉的手,拖她进去。 “阿娘,你快进来。我阿家眼睛有些不便,我引你去见她吧……” 说话间,垂花门里传出一阵拐杖拄地之声,卢氏闻讯,被阿停扶着,已先匆匆迎了出来。 阿停刚唤了声“阿嫂”,看见洛神身边那个中年美妇,衣饰华丽,仪容尊贵,双眉却蹙着,脸色瞧着不大好看,知她是阿嫂的母亲,当今的长公主,一愣,脸上笑容凝住,一时不敢靠近,停了脚步。 “长公主到了?” 卢氏笑着,已是开口。 “长公主远途跋涉而来,路上必定辛苦,快些请进,先歇坐可好?” 萧永嘉的视线扫过卢氏,没有立刻开口回应。 气氛沉凝了下去。 “阿娘!” 洛神立刻附到萧永嘉的耳畔,压低声音:“阿家对我极好!你不要迁怒于她,更不要对她无礼!” 萧永嘉一愣,看向女儿,见她睁大一双明眸瞧着自己,眸光中满是恳求,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勉强压下心中不快,应道:“你便是李穆之母?眼睛既不便,何必出来。我自己进去便是。” 因了女儿的缘故,萧永嘉虽开口应话了,但语气里,依然带着掩饰不住的冷淡。 卢氏岂会听不出来?却笑容依旧,让到了一旁,对洛神道:“阿弥,快些将你母亲请入。” 洛神应好,扯了扯萧永嘉的衣袖:“阿娘,进吧。” 萧永嘉入了垂花门,穿过庭院,来到正堂,视线扫了眼四周,用怜惜的目光看了眼身畔的女儿,唇角抿得愈发紧了,蹙着眉,一语不发。 阿菊命琼树和樱桃去预备茶水,自己在旁陪侍。 在洛神数次暗示之下,萧永嘉终于勉强入座,理了理衣袖,开口道:“卢氏,我说话向来不打拐,若有得罪,你莫见怪。我此行来京口的目的,是为接我女儿回建康。养了她十六年,从无半步离开,如今远嫁到了你这里。先前你儿子在家,也就罢了,如今他外出打仗,也不知何日归家,我又实是思念女儿,索性来接她去我那里过些时日。” 说完转向阿菊。 “去,替阿弥收拾下,今日便随我走。” 卢氏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沉默着,一时没有开口。 洛神一愣。 嫁来这里的这些时日,卢氏虽对她极好,小姑也和她处得如同亲妹。但毕竟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衣食住行,生活习惯,种种与自己从前熟悉的一切,相去甚远。 虽然她在让自己适应,并且到了现在,不但慢慢融入,甚至还寻到了些以前没有过的小乐趣。 但从深心而言,面对李穆这样一个她并不满意,却不得不面对的“丈夫”,于往后的日子,她实是没有半分的憧憬。 有时夜深人静,听着帐外榻上那男子传入耳中的呼吸之声,睡不着的时候,她也曾因思念父母而悄悄掉泪。 她确实有点想回建康。 但却不是以母亲这种目中无人的方式。 她的脸迅速地涨热了,看了眼卢氏。 “阿娘,我先不回!” 萧永嘉一怔:“你说什么?” “我不和你一道回!阿娘你来看我,我很是高兴,但我暂时还不想回。” “阿弥,你再说一遍?你回不回?” “我暂时不回。阿娘远道而来,不如我陪阿娘去庄子里住些时日,到时再送阿娘回去。” 萧永嘉顿住了。 她不信。当初被迫下嫁到了如此一个人家的女儿,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就如此护着家婆。 非但如此,竟还不肯随自己回去? 她望着在外人面前和自己顶嘴的女儿,那股子从跨入这座宅院开始便积压出来的恼怒和酸意,再也遏制不住,开始在心里一阵阵地翻涌。 “这里有何好处?你为何不肯和阿娘回去?” 她的脸色极其难看,说完,冷冷扫了眼卢氏。 “若是有人以所谓孝道拘着,大可不必。我带女儿一人回去便可,剩下那些她带来的人都可留下,任凭差遣,倘若不够,我再派个百来十人也是无妨,只要你这里能住的下!” “阿娘!你怎如此说话?我不回,和阿家无半分干系!先前阿家便开口叫我回了,是我自己不回!” 洛神又觉羞耻,又是气恼,一下站了起来。 萧永嘉显是不信,哼了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为何不回?” 洛神一时语塞。 沉默着的卢氏忽轻轻咳了一声,转向萧永嘉的方向,说道:“长公主息怒,且听我一言。阿弥来我家后,行事无半分不周之处,莫说我全家,便是街坊四邻,也不无褒赞。无论气度或是待人处事,也就只有高氏这样的门第,才能养出的如此的好女儿。她能来我李家,是我李家几辈子人修来的福。此事,起因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岂不知母女连心?我这里无妨,阿弥尽管与你先回建康住些日子。长公主路上也是辛苦,不必急着立时回去,今夜何不先在庄园歇息,明早再和阿弥一道上路?” 她面带微笑,话音落下,屋里一片寂静。 萧永嘉望了她一眼,眉头动了动,似想开口说话,终还是止住了。 “阿家!” 洛神走到了卢氏的身边,眼里还含着方才被气出来的闪烁泪光。 卢氏低声安慰她:“阿家真无事,有蒋家阿嫂照应。你阿母不辞辛劳,远道来接你,眷眷之情,令我动容。你且安心随她回吧。” 都到了这地步,洛神心知自己也只能先回了,否则以母亲的脾气,只怕这边会更难做,只能点头。 萧永嘉见女儿肯回了,脸色这才稍稍转霁,站起身,看了眼阿菊。 阿菊会意,上去道:“既如此,我便叫人去收拾小娘子的行装。小娘子今夜且与长公主歇在庄园,明日动身吧。” 卢氏摸到了洛神的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笑道:“去吧。待穆儿归来之时,叫他再去接你。” …… 洛神和吧嗒吧嗒掉眼泪的阿停道了别,随萧永嘉去了庄园。 京口令孙宁,和本地及邻县士族听闻消息,纷纷赶来拜见。 萧永嘉怎会和这些人应酬,叫人统统打发了去,一个也没见。过了一夜,次日早,便带着女儿登车去往码头,坐上停在那里的船,走水路回建康。 码头附近本就热闹,加上这日恰逢当地集市,路上更是车水马龙,但有长公主仪仗开道,加上京口令亲自相送,路人自是纷纷避让。慢虽慢了些,一路倒也没有停塞。 洛神因心里头还有气,人虽跟着萧永嘉回了,但从昨晚起,便没怎么和她说话,此刻坐在车上,也是如此,独自抱膝而坐,一语不发。 萧永嘉见女儿闷闷不乐,不禁想起昨日和那卢氏见面时的情景。 在她的想象里,李穆既是如此无赖卑劣之人,生养了他的母亲,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加上认定女儿在他家吃苦,昨日见面,态度自然不会客气。 没想到对方竟不似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非但如此,颇有风度,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无礼了。加上昨晚后来,她问阿菊为何不早劝洛神回家,阿菊说了一句,道李穆离家前的一日,卢氏确曾主动开口叫小娘子回建康,只是小娘子自己拒了。心里不禁有点后悔,但想想,又是生气,忍不住抱怨:“阿娘一心为了你好,知那李穆走了,没见你回,怕你自己脸皮薄,开不了口,索性来接。你倒好,非但不领我的情,还为了个外人和我置气!这地方哪里好了?我生养了你十六年,这才几日,难道竟比不上一个强把你从阿娘身边夺走的武夫的娘?你偏心至此,实是叫我伤心了……” 丈夫本就冷待自己,一向贴心的女儿,出嫁才这么几日,竟也不向着自己了。 萧永嘉心中一酸,偏过了脸。 洛神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扭脸过去,眼圈仿佛微微泛红,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心里一软,如何还绷得住,转身便抱住了她的胳膊。 “阿娘,你待我好,我岂会不知?我不是不想回,也不是偏心,更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阿家人真的很好。你一来,就说那些话,叫阿家听了,会如何做想?”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里才舒服了些,反抱住她软软身子,搂入怀里,哼了声:“我管她如何做想!她怎不想想,她儿子将你强行从我身边夺了去,害了你的终身,我心里又是如何做想?” 洛神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永嘉轻轻拭了拭眼角,露出笑容:“罢了,不说了!你这回随阿娘回去,安心住下就是,别的不必多想……” 她说话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萧永嘉问向车窗之外:“怎的了?” 随行道:“长公主毋躁。前头路被堵了,稍侯便通。” 萧永嘉撩开帘子,瞥了一眼,看见前方道路中央来了一架八人抬的棚顶高舆,上头坐了个女天师。 那女天师脸覆白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因有些距离,也瞧不大清楚。只看见她一身道袍,飘飘曳曳,却也遮不住曼妙身姿,偏又宝相庄严,端坐在高舆之上,一种超凡脱俗的模样。身后更是跟了几十名的信众,男女老少,混杂其间,口中呼着道义,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于街道正中,和自己相向而来。 瞧那排场,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分。 萧永嘉在白鹭洲时,虽常在道观出入,有时兴之所至,自己也穿道袍,但其实,她一向随了丈夫,并不奉天师教。去道观,不过也是因那老道姑时常主动来拜访她,见她见多识广,言语诙谐,为打发漫长难渡的日夜光阴,这才渐渐有所往来。 萧永嘉蹙了蹙眉,低低地哼了一声:“装神弄鬼!”随手放下了帘子,等着对方避让。 不料,那女天师竟似自持身份,不肯让道,领着身后那群信众,停在了路的中间。 京口令孙宁见状,赶了上去。 天师信徒如今遍布三吴,信众奉若神明,路上倘若如此相遇,似孙宁这种普通地方官员,不得已都要为之让道。 但此刻,那头却是清河长公主。以长公主之尊,怎可能让道于女天师? 孙宁认得其中随行的护使邵奉之,过去言明,道对面是长公主车驾,叫这边先避让,好让长公主先行通过。 邵奉之迅速看了眼对面,忙到高舆前,低声道:“阿姐,莫若先让一让……” 舆上的女天师却恍若未闻,低垂双目,依旧端坐其上,一动不动。 道旁路人见状,面露惊异,纷纷停下,观望着这相对停在路中却互不相让的两拨人马,低声耳语。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女天师身后的信众,竟突然又齐声高呼道义,簇拥着高舆,竟似要继续前行,一副逼迫长公主先行让道的架势。 京口令暗吸一口凉气,急得脑门冒汗,要再开口,那头车舆里,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妇人之声:“天师教老道首去世后,继首张祥,方前些日,还来建康投贴,要拜我夫君。你又算个什么,见了我,不拜便罢,我也不和你计较,竟还狂妄至此!莫非真以为自己是神人下凡?” “开道!凡挡路者,一概以忤上之罪捉拿!” 天下人都知道,高相公娶长公主。 传言长公主性悍,厉害无比。 今日虽不见其人,但听闻其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道旁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变得鸦雀无声,瞪大眼睛看着。 萧永嘉出远门,护卫仪仗自然同行。她一声令下,前头那数十甲卫便齐齐应是,持着手中戟杵,继续朝前走去。 抬着高舆的八个壮汉,平日本是威风凛凛,目中无人,此刻眼见情况不对。 对面那些个甲卫,威武雄壮,手持武械,转眼就逼到了面前,何来胆气继续作对,纷纷后退,一时高舆不稳,座上那女天师坐不稳身子,晃了几下,险些一头栽下,幸好邵奉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急忙命人退让到一旁。 一阵乱哄哄后,长公主车驾走了过去,转眼扬长而去。 女天师虽很快又坐稳了,却未免有些狼狈。邵奉之忙放下遮幔,又忙着重新组队,命人继续前行。 妇人身子掩于幕后,双目却透过幕帘缝隙,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架渐渐远去的高车,目中射出怨恨厉色,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却丝毫不觉疼痛。 快要二十年了! 当年的自己,被这个姓萧的女人夺了所爱,也毁去了一切。 这些年来,她忍辱负重,如同活在暗夜,和行尸走肉,全无分别。 而这个女人,她却依旧拥有一切。地位、丈夫、女儿,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不可一世。 这世道,何其不公! 她邵玉娘发誓,终有一日,她定要复仇,要颠覆这不公的世道,要把这个女人碾在脚底! 她发誓! …… 母亲行事作风,一向如此。 何况,今日这事,确也是对面那个女天师无礼在先。或许真是把自己当成神人了,自取其辱。 洛神也没放心上。随萧永嘉到了码头,下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隍庙的方向,转身,正要登上船只,忽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阿嫂!” 洛神回头,看见阿停和沈氏站在埠头一角。沈氏面上带笑,阿停躲在她的身后,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似想过来,又似不敢。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和沈氏招呼了一声,看向阿停。 阿停露出笑容,飞快地看了眼停在船头的长公主,从身后拿出自己带来的一样东西,递了过来,低低地道:“阿嫂,前几日你不是说要一个新的纺锤吗?我叫姚木匠给你削的,用的是最好的黄杨木,还让他打磨干净,不能有一点的毛刺。正好今早做好了,我就拿来给你。你要不要?” 她咬唇看着洛神,似有些忐忑。 洛神一愣,接过了纺锤,摸了摸,笑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自然要的。你等我回,咱们再比,看谁纺得快。” 阿停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笑容:“那我就在家里等你。阿嫂你要记得回来,不要把我,阿母,还有阿兄给忘了。” 不知为何,洛神忽然感到鼻头一酸,却装作若无其事,笑道:“阿停放心,阿嫂只是回去小住些时日,等过些天,便会回来的。” 阿停笑着点头。 沈氏递来一只用干净巾帕覆了的竹篮。 “听说小娘子今日要回,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是家中几只芦花鸡积下的蛋,还有些枣子,望小娘子莫嫌弃才好。” 洛神忙接过,连声感谢。 沈氏笑道:“小娘子放心。这边有我。我会照顾好阿姆的。” 她看了眼船头,低声又道:“小娘子快去吧,免得长公主等。” 洛神点头,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身上了船,入舱。 萧永嘉瞥了眼她带上船的那只装满了鸡蛋红枣的竹篮和手里的纺锤,皱了皱眉,似要说什么,终还是强行忍住,只命启船。 船离开京口码头,朝着建康的方向,悠悠而去。 第 42 章 水上走了几日, 建康城便遥望在前了。 高桓早早候在渡头,等着接萧永嘉和洛神。 从出嫁那日始,到今日回来, 中间其实不过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但在洛神的感觉, 却仿佛相隔甚远了。 坐车进城,透过望窗朝外看去, 片片熟悉街景,叫她不禁感慨。 几天前,那种被牵出了的离绪,渐渐还是淡去了。 心底里,终究还是期待的。 毕竟,终于又回到她最熟悉的家,能再次和最爱自己的父母一道生活了。 先前, 洛神出嫁的当夜,萧永嘉便回了白鹭洲。今日将女儿从京口带回,高峤是知道的, 传了话, 说自己会早些回来, 叫长公主也回府,和女儿一道用个饭。 高峤今日果然早早地回了,父女相见, 十分欢喜, 家宴上, 说不尽的天伦之情。 饭毕,也不过才戌时, 天却黑透了, 因时令也已十一月, 外头体感寒意,萧永嘉却叫人备车,要连夜回白鹭洲去。 洛神苦劝,高峤亦开口挽留,萧永嘉方勉强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要动身出城,问洛神住哪边。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洛神两边都舍不下,心情陡然沮丧。 昨夜回到家中的那种喜悦之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她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阿菊望着她,神色亦是感伤。 高峤迟疑了下,上去对萧永嘉道:“阿令,你随我来。” 萧永嘉看着丈夫的背影,终还是迈步跟了上去,两人前后进了屋。 “何事?”萧永嘉冷冷问。 “我知你厌我至极,本也不会迫你勉强和我相对。但阿弥出嫁,刚回家中,你可否住下?” 高峤的语气里,隐隐带着恳求,以及,几分无奈。 萧永嘉和他对望了片刻,脸色终于慢慢有些缓了下来。 “也罢,我是为了女儿。” 高峤神色一松,微笑道:“多谢你了。我若有哪里叫你不满,你尽管说出来,我能改,必会改。阿弥如今已大,不比从前,我也不想因你我不和,叫她夹在中间为难。” 萧永嘉看着对面的丈夫,丹唇唇角紧紧地抿着,抿出一道固执的纹路,忽然,眸底似掠过了一道悲伤之色,却稍纵即逝。 “不必说这个了,”她淡淡一笑,“我懂你所指。我住下便是了。” 她转身要去,被高峤又叫住了。 “阿弥出嫁了,我也不便问她夫妇相处之事。她和你亲近,可有对你提及李穆待她如何? 萧永嘉想起阿菊告诉自己的一些女儿和李穆的房中之事,拧了拧眉。 “他娶到了我女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何敢待她不好?” 高峤叹息了一声,颔首。 “阿弥可有说回来会住多久?” “自然不会再回了!”萧永嘉冷冷地道。 “想叫我女儿做李家人,那也要看那个姓李的,他有没这个命!” 高峤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 母亲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晚上,父亲也没再去睡书房。 他们关起门来到底如何,洛神不得而知,但至少白天,表面上看起来,两人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 这令洛神感到了一丝欣慰。 但她的心底深处,却又没有真正得到释然后的那种快乐之感。 倒是在李家的那些天,除了对着李穆叫她浑身难受之外,只要李穆不在,和卢氏阿停在一起的时候,洛神反而感觉到自己最是轻松。 高氏嫁女一事的余波,至今还没消散,依旧是建康高门贵妇在背后议论的话题。 萧永嘉心知肚明,故没有特意传出女儿已被她从京口接回的消息。洛神更不会主动出去交际,每天只在家里,过着平静的闺中生活。 如此过了几天,兴平帝大约还是知道她回了建康,遣宫人给她送来了两篓南方进贡的鲜果和一块华阳茶。 华阳出上好贡茶,但所制的茶饼,需新鲜饮用,放置久了,便失其味。 恰好昨夜,建康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是金陵细雪,轻丝簌簌,扑向帘隙,浑不似洛神小时曾读过并为之神往的北方的“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但梅树枝头,依然还是沾了一层初雪。 她收集了些,静置一夜,得半罐雪水,当日午后,便将萧永嘉请至雪轩,亲手烹茶,母女共饮。 外头白雪绒绒,轩内暖炉如春。萧永嘉卧于榻,闲闲地半靠着一只隐囊,青眉朱唇,望着女儿煮茶。 洛神净手,卷起衣袖,露出皓腕,取银刀切下一小块茶饼,放入一只玉盏,以臼慢慢碾碎,待雪水渐沸,冒出了只只鱼眼细泡,便投茶入内,渐加香膏,煮沸稍凉,点几滴甘露,最后以茶盏盛放,亲手托到了萧永嘉的面前,笑道:“阿娘请用。” 萧永嘉笑吟吟地接过,闭目闻了一闻,再轻轻抿一口,赞道:“煮得极好。不逊我从前出嫁前在宫中饮过的茶师之烹。” 洛神端起自己那杯,饮了一口,也笑道:“阿娘,能和我说说,你当年如何嫁给阿耶的吗?” 萧永嘉一顿,瞥了眼女儿,面上笑容依旧,却道:“这有何可说的。多少年了,我都忘了。” 洛神慢慢放下茶盏,凝视着母亲。 “阿娘,我很早就想知道,你和阿耶何以会处成如今这般模样?我问过阿菊不知道多少回,她只道不知。我知她知晓,不过不和我说罢了。” “许司徒与司徒夫人交恶,乃是为了许司徒纳妾,夫人不喜。阿耶是个好人,这许多年来,身边更无半个旁的女子,又一心操劳国事,我很是心疼。” “阿娘,你到底为何不喜阿耶?” 洛神向着母亲,终于问出了已经埋在心底很久的这个疑问。 萧永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坐直身子,放下了茶盏。 “阿弥,你今日请我饮茶,原是为了这个。” 她笑了笑。 “你阿耶是个好人。但阿娘告诉你,和他这许多年,阿娘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你。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 她重新端起茶盏,敛眉,轻轻吹了吹浮在里头的一缕碧叶,对女儿一笑。 “你若再问这个,我便走了。” …… 在心底萦绕了很久的话题,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母亲给斩断了。 洛神只得收了话。 下午过去,雪止。 昨夜,加上今日一个白天,庭院的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傍晚,洛神坐在半开的南轩窗前,临着一张碑拓。 樱桃和几个年纪小点的侍女,跑到院中,堆起小雪人。叽叽咕咕的笑声,不断传来。 寒气丝丝从窗里透入,坐久了,握笔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冷。 她放下笔,呵气,搓了搓手。 琼树送来一只白狐皮的暖手。 洛神双手兜在里头,叫琼树不要关窗,依旧坐在那里,望着外头侍女们在雪枝下跑来跑去的嬉闹身影,渐渐出神。 午后,母亲那一句“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的话,令她忍不住想起了李穆。 想起李穆,难免也就想起他临行前那晚,二人相处之时的情景。 以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自然不会盼他败仗。 并且,在她的意识里,她也总觉,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必是能够打胜仗的。 这是一种直觉,不带理由。 也不知他如今领兵到了那里,战况如何了。 洛神神游之际,忽听外头道:“六郎君来了。” 洛神转头,看见高桓在槛外跺了几下脚,除了靴上沾着的雪泥,唤了声“阿姊”,跨槛而入,便露出笑容,起身要迎。 高桓摆手,叫她坐那里,自己走来坐到她的对面,凑过来看了眼她临的帖,赞她字写得好,男子也比不上。 洛神一笑,叫琼树送上茶点,两人闲话了几句。 高桓从小到大,有事便写在脸上的一个人。洛神瞧出他心神不定,怀揣心事。 回来这几天,一直便有如此感觉。不禁想起陆脩容。 回来后,她便得知了陆脩容的消息。 就在自己嫁去京口没多久,她也照陆光的安排,嫁入了另一士族大家。对方和高氏,向有怨隙。 高桓对男女之情虽还懵懵懂懂,但与陆脩容从小认识,关系一向也是不错。 这一辈子,这两人是再无可能了。 洛神听闻这个消息,当时黯然。 无论是自己,还是陆脩容,于婚姻,皆身不由己。 这或许就是她们这种出身高贵、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士族女子天生所注定的命运。 高桓心中,或许正是为此闷闷不乐。 洛神迟疑了下,正想开口安慰于他,高桓却命侍女出去,道:“阿姊,我想去江北,你助我可好?” 洛神一愣,看向他。 “李穆以六千杂兵对袁节十万兵马。三千是宿卫营官军,另三千,是二伯父的人马,未必听命于他,此战必败无疑。我虽恨他强娶了你,只他也算是个英雄,我不愿看他这般白白送死。” 他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凑了过来。 “我窃了二伯父的虎符,可调动驻于广陵外的两万人马前去应援。我亟待过江!只是伯父将我看得极紧,我一出去,高七便盯着我,我甩不开他!” “阿姊,你帮我过江!倘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待他回来,我便开口要他与你和离。如此,既还了他对我的恩,阿姊你也可另觅良缘。阿姊,你帮我!” 洛神呆住了。脑海里忽然飞快地再次闪现出了李穆临走前夜的和自己相处的一幕。 他当时模样,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叫她难以想象,他即将面临的,将是这样的一场战事。 “阿姊,我再不走,怕被发现,就没机会了……” 高桓抓住了她的胳膊,面带焦色,不停地晃。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洛神再次回头,看见高胤现身在了门槛之外。 他双手负后,瞧着高桓,皱着两道英眉:“六弟,东西还回来吧!伯父之言,将你禁闭,不许外出半步,直至悔改!” 第 43 章 高桓垂头丧气, 被高胤给押走了。 兄弟离去后,洛神却再也坐不住了,心乱如麻, 立刻起身, 来到了萧永嘉的面前。 腊日即将到来,当日, 时人会对百神和先祖进行大祭,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次之一。 萧永嘉正和阿菊等若干仆妇在商议诸多祭祀之事,忽见洛神闯入,信口问她何事。 “阿娘,李穆此行,凶多吉少,你当知晓。为何先前在我面前, 半句也不曾提?” 屋里安静了下来,仆妇们纷纷望她。 阿菊忙上前,挽住了洛神手, 笑道:“长公主事忙, 不若先出去……” 洛神脱开阿菊, 望着母亲。 萧永嘉蹙了蹙眉,示意众人出去。 “我确实一早知道。只是想着此事和你无多大干系,故未曾叫你知晓。” “怎的了?” 她打量了眼女儿, 挑了挑眉。 洛神望着母亲淡然的模样, 忽然, 明白了过来。 “阿娘,那日你接我回建康, 是不是就没打算再让我回了?” “是。” 萧永嘉语气依旧淡淡。 “那种人家, 你既回了, 何必再返。” 洛神注视着母亲,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倘若李穆此战身死,我名正言顺留在家中。倘若他侥幸活了,必定也是身败名裂,到时生杀予夺,不过只在你们一句话间,更何况离绝于他。” “阿娘,我说得是也不是?” 萧永嘉一愣,神色间迅速露出了一丝恼意。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脑中到底想着何物?莫说你当初乃被迫下嫁,因这李穆横插其中,高陆两家决裂,你失了一桩良缘,高氏蒙羞至此!便说你嫁去,不过也才月余时日,怎的那日我去接你,你还推脱?如今这般结果,有何不好?难道你竟还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穿粗衣劣裙,住陋巷瓦屋,纺什么纱线,把手磨破,好换一个贤惠的可笑名声?” 她哼了一声。 “非我等逼迫他至此地步,乃是他自寻死路!他害你在先,后又拒了你父亲调用他的好意,一切全是他自找的!如今你回了,管他日后是死是活,反正阿娘是不会叫你再回那个地方了!” 洛神定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眸下泛出了一片晶莹泪光。 萧永嘉见女儿竟落泪了,顿时勃然大怒。 “怎的,难道你真要抛开高家,抱着所谓从一而终的荒唐之念回去京口伺候那一家人?我绝对不允!今日起,你给我留在家中,哪里也不许去!倘若叫我知道你暗中和那李家有所往来,休怪我对李家人不客气!” 眼中泪花,倏然滚落。 洛神擦泪,摇头。 “阿娘,你错了!诚如你所言,我嫁去李家不过也才个把月时日,李家人待我再亲厚,又怎可能及得上父母生养之恩?先前我嫁,不过也是被迫。如今你们若能将我带回,我为何不肯?我只是不解,当初我嫁,全是你们的安排,事情临头,我才知道。如今我回,你们事先又不和我道上半句!阿耶阿娘眼中,阿弥是为何物?这回你来接我,倘若你将话先与我说明,叫我告一声李母再走,怎就不行了?以高氏之势,你们要带我回,难道她竟寻死觅活强行不放我走?” 萧永嘉一时语塞,应不出来,见女儿不断地擦泪,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从她面颊滚落。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顿时又慌了起来。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这怒气从何而来……阿娘所为,难道不全是为了你好……” 她朝洛神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抱她。 洛神掉头,掩面而出,在门外阿菊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飞奔回了自己屋,将门反闭,便扑在了枕上,闭目,眼泪流个不停。 从知悉那个伧荒武将求婚之日开始,到陆大兄离去,她怀着一颗惶恐、决绝之心被迫出嫁,今日又以这种方式被带回……父母不和,多年以来,自己夹杂其中的惶惑和苦楚…… 所有堆积在心底的委屈、遗憾、愤恨,尽数随了眼泪,滚滚而出。 门外不断传来拍门声,夹杂着萧永嘉焦急的呼唤之声。 洛神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地流泪,默默地哭泣,直到哭累了,才慢慢止住。 天黑了下去。屋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 “阿弥!阿弥!” 外头安静了片刻,忽然,阿耶的呼唤声也传了进来,充满了焦虑。 “你再不开门,阿耶破门了! “阿耶,我无妨的!叫我一个人静一静!” 洛神躺在昏暗里,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 耳畔再次安静了下来。 世界也终于得以清净了。 洛神闭目,便如此一个人在床上卧着,也不知睡着或是醒着,良久,及至深夜,方慢慢地坐起身,自己燃了灯,坐到妆台之前,对镜理好凌乱的发髻,整了整衣裳,最后打开了门。 萧永嘉和阿菊她们,都还等在她的门外。 见她终于现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阿弥,你到底怎的了,你吓死阿娘了——” 萧永嘉眼睛通红,唤了声女儿,声音颤抖。 “阿娘,我无事了。” 洛神朝她微微一笑。 “阿耶呢?我想见他。” …… 书房里,银烛高烧。 高峤面容削瘦,眉头深锁,望着面前眼眸还带着哭过的红肿痕迹的女儿,脸上露出微笑,叫她坐下。 洛神摇了摇头,依旧立着。 “女儿知阿耶事忙,就几句话,说完便走。” 高峤眸带慈爱,点头:“阿耶听着。” “李穆之能,阿耶必定比我更为知晓。于千军万马中单枪匹马救回阿弟,是为绝勇。江北之战,领区区先锋之兵,五战五捷,是为善战。如此绝勇善战,空前绝后。倘若他没了,放眼朝廷,阿耶可否能再寻到第二个似他之人?” 高峤没想到女儿寻自己,开口说出这样的话,一怔。 “我知朝局纷争,阿耶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自有取舍权衡。女儿不敢论断是非。但女儿从前曾与兄弟同读孟子,言,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伯乐常有,良驹却是可遇而不可求。高氏名满天下,阿耶被人尊为相公。何为相?国之重器,民之所望!何人无父,何人无母?阿耶既身居相位,女儿斗胆问阿耶,倘因门户私怨,令大虞失了如此绝勇悍将,叫那六千被派去随他同战的将士白白送死,阿耶你真不觉可惜,真的问心无愧吗?” 高峤望着女儿,方展开的眉头,再次紧锁。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阿耶,我知你生平唯一夙愿,便是北伐中原,光复两都。阿耶年轻之时,也曾为之奋战,惜壮志难酬,折戟而归。这些年来,阿耶虽再未于人前重提旧事,但我不信阿耶没有遗恨。皇阿舅能用李穆,阿耶才干,难道不及阿舅?为何就不能以他为剑,筹谋日后再次北伐?阿耶你人未老,当年壮志,如今却又早早去了何处?” “因各家之争,女儿先失陆家大兄,断送了良缘。如今新婚不过月余,眼见又要做寡妇了。女儿不过一女子,余生如何,只干系我一人,无关紧要。但李穆却非寻常之人,留下了他,焉知日后不能成为国之利剑?” 洛神的眼中,渐渐再次泪光闪烁。 “阿耶,我知你和阿娘的打算。这趟接我回家,不管李穆此战是死是活,往后是不再叫我回去了。此事无妨。嫁他本就不是我之所愿,我必听阿耶阿娘的安排。但李穆生死之事,阿弥切切恳求阿耶,重新考虑。他的老母,双目失明,如今正在家中,等着他回……” 她潸然泪下,向着父亲郑重下跪,叩首完毕,便起了身,快步而去。 高峤坐于案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女儿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眉头紧蹙,一动不动。 …… 是夜,高峤书房里的烛火,通宵达旦。 天明之际,高允高胤得讯,匆匆前来见他,见他两颧高耸,双眼熬出了血丝,昨夜似又一夜无眠,便劝了几句。 “伯父放心,六弟已被看好,值此之际,绝不会叫他再添乱子。” 高峤点了点头,问:“李穆如今行军到了何处,可有消息?” “三天前,探子回报,已至涪江丹渠一带,离袁节兵马重镇元城,不过数日之距。” 高峤沉思了良久,望向高允。 “二弟,如今你手上可用之兵,还有多少?” “北边如今战乱迭起,广陵吃紧,更是万万不可有失,须重兵驻防。若说可用,也就只有驻于庐江的两万兵马尚可调动。兄长问此,意欲何为?” 高允有些不解。 “子安!” 高峤看向高胤。 “你领虎符,速速过江,率庐江两万兵马,速去巴郡援战。事关紧急,今日便动身去!” 高允和高胤都是吃了一惊。 高胤迟疑了下,未说什么。 高允却立刻道:“兄长,你这是何意?何以突然要增兵巴郡?此战起因,全是许泌怂恿,陛下妄诞。我高氏出三千兵马,已是仁至义尽,就当作有去无回。兄长如今增援,莫说战败,损兵折将,毁损名誉,于高氏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侥幸获胜,功劳又如何计算?陛下那里,非但不领我高氏之情,恐怕反愈发疑我高氏另有所谋!更何况……” 他咬了咬牙,恨恨地道:“陛下如今本就忌我高氏正深!先前江北之战,你我便未封功!如今这一趟浑水,我高家,又何必再趟!” 高峤闭目,宛若入定,良久,睁开一双凤目,目光清明,湛然有神。 “二弟,以我高氏门第之望,便是真到了不得已退的那日,再不济,你我也可赚作一个田舍翁,子孙后代,官禄可图。然国若不国,家何以在?多年门户之争,已是贻害不浅,更是误我至深。我已决议,你莫再多言!” 士族大家极是崇尚家主之地位,凡事进退,皆以家主为号。而为保证家族势力得以绵延,选择继承人时,英明的家主,未必一定就会选择自己的儿子,族中兄弟、侄儿,能者居之,向来如此。 高峤领高家多年,将高氏推至今日地位,他如此开口,一锤定音,高允纵然满心不愿,又岂能再和他争辩?默然了下去。 高峤看向高胤。 高胤一凛,上前道:“伯父之命,侄儿遵从。但有一言,侄儿不得不说。庐江距离巴郡,千里之遥,我怕即便我全力行军,抵达之时,未必就能赶上战机……”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极有可能,等他领兵赶到,战事已然结束,李穆和那六千兵马,早全军覆没。 “成败皆是天命。你尽力便是。” 高峤缓缓道。 “得命!侄儿这就动身!” 高胤行过礼,转身而出,领了虎符,换上盔甲,点齐家将,带着一行人匆匆正要去往军渡,忽见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卷着身后滚滚尘土,转眼奔到近前,马背上,飞身下来一个身背信筒的信使,双膝下跪,高举信筒,喊道:“都督,巴郡战事,有新信报!” 高胤一把接过,快步朝里奔去,入了书房,呈给还在里头的高峤高允。 高峤取出信报,一目十行地看完战报,目光竟定住了,神色古怪。 高允性急,一把夺过,看了一眼,掩饰不住惊诧,咦了一声。 …… 信报传,李穆领着六千人马一路西行,因为乌合之众,兵卒无心战事,每日不断有人逃亡,扎营之时,锅灶起烟,日益减少,尚未抵达巴郡,士卒已逃亡近半。 袁节早听闻南朝应巴王之求,派兵前来伐蜀,知军队不过是由一个在江北大战中才初现头角的名叫李穆的年轻将领所领,人马更是只有区区六千,怎会放在眼里?遂派族弟袁续领三万人马来到重镇元城实行狙击,目标是消灭全部的大虞军队。 袁续骁勇善战,又领了三万精兵,加上一向自大,听探子回报,李穆兵卒毫无斗志,一路逃亡,军不成军,队不成队。上下讥笑之余,更是急于立功,见对方行军日益缓慢,在一名为丹渠之地停顿不前,迟迟不到元城,耐不住性子,索性派一得力干将先领一万人马主动出击。 袁续却做梦也没有想到,李穆军队这一路的逃亡,竟是个迷魂假象。早在丹渠附近,选了一地势利战之处设下埋伏。 埋伏之兵,除了他手下的士卒,还有三百勇士。 这三百勇士,皆是来自京口的精选悍兵,领头便是郭詹、孙放之和戴渊,从前都是参加过江北大战之人,个个彪悍勇武,以一敌十。 那日,等到袁军一万人马抵达,尚未来得及列阵,头顶便擂石纷飞,万箭齐发,伏兵齐齐涌出,震天般的杀声之中,袁军被杀的魂飞丧胆,斗志全无,很快大败。 李穆随后命人封锁消息,向元城传去袁军凯旋之讯,这边士卒扒下袁兵衣装,全部改换,换了旗帜,连夜朝着元城发去。抵达后,城卒误以为是胜仗归来的军队,毫无防范,开门迎入。 李穆一马当先,领军涌入城中,一场恶战,杀得血流成河,天明,攻下城池。 这一战,袁续不但失了元城,三万兵马,死伤大半,自己也在逃跑途中被捉,可谓是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消息传开,蜀地为之震动。巴国民众风闻大虞派军前来护国,振奋不已,纷纷前来投奔,李穆在元城暂设帅营,安抚民众,整顿军务。 一夜之间,将军之名,传遍巴地。 第 44 章 高胤最后一个浏览了战报。 作为高氏一门最为出色的一位年轻子弟, 比起大将军父亲高允的暴烈性格,他反倒谦和沉稳,人前极少显露喜怒。 但此刻, 他的眸底, 亦掠过了一道掩饰不住的惊奇之色。 他迟疑了下,望向高峤。 “伯父, 这兵,出,还是不出?” 高峤的神色,已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子安听从二位大人安排。” 高峤摇头:“我欲听你想法。” 倘若没有这个消息,高氏增兵巴郡援助李穆,暂且不管皇帝那里如何, 于李穆,乃是雪中送炭之举。 但现在情势急转。 谁也没有想到,李穆以区区六千杂兵, 竟击溃了袁续三万兵马, 勇夺元城, 打了如此漂亮的一个开场之战。 这时再派兵增援,哪怕高家初衷问心无愧,但于外人看来, 难免会有借机分功之嫌。 况且, 即便不管外人如何做想, 错失了最佳的援助之机,如今增援, 李穆自己未必就会领情。 高胤知伯父这是在考问自己。 他沉吟了片刻, 道:“如此侄儿便略抒浅见。袁节此败, 败于轻敌。吃了如此一个大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李穆此行目的是取巴郡。我料袁节会亲自上阵,狙李穆于涪水之东。此战不比首战,他定会全力以赴。李穆虽天生将才,但兵力依旧悬殊,能否再获胜机,实难预料。大人既有心助他,又何必畏惧人言。莫若我依旧领兵前去,传话李穆,他若需我借力,我便出兵,否则,静观其变。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他的回复,应是合了伯父所想,见他微微颔首:“就照你所言。你去吧。” “侄儿领命!” 高胤向高峤和高允行过辞礼,转身快步而去。 …… 几天后,许泌在家中,得了李穆首战大捷的消息。 他安排在宫中的眼线更是密报,称昨日兴平帝乍得战报,兴奋不已,从御案后跳起了身,不顾脚上掉了一只鞋,紧握双拳,竟赤着只脚,在冬天冰冷的地面上走来走去,半夜也没睡觉。 “长兄,李穆非但悍勇,原来用兵亦如此过人!从前他在我军府之时,未令他为我许家所用,如今他另立山头,在陛下和高峤之间左右逢源。此战本是除去他的天赐良机。没想到竟叫他翻身!万一取胜,往后对我许家,恐怕大为不利!” 他的从弟许约,显得有些忧心。 许泌终于从起先的不可置信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目光阴沉,哼了一声:“说翻身为时过早!袁节非泛泛之辈。不防备吃了个大亏,不会善罢甘休。以李穆所领之兵,任他有通天之能,想完胜袁节,痴心妄想!” 许约愁眉:“我亦得消息,高峤数日前派高胤去往江北,似要调庐江两万兵马去往巴郡为援!单单李穆,或许不足为惧,再加高胤,恐怕就难说了。高胤能征善战,手下兵多将广,二人联合,即便兵力不及袁节,胜负恐怕也有一争!” 许泌惊讶,随即冷笑:“世人皆誉高峤风度,唯我知他沽名钓誉、老奸巨猾!他若真心援助,起先为何只派三千兵马?如今不过是看胜率大增,借机替自己延揽人心,挽回先前嫁女所失之颜面罢了!皇帝纵然不喜,又能奈他如何?” “兄长,倘如此,我等该当如何?万一高胤增兵取胜……” 许泌沉吟了片刻,冷冷地道:“那就半路拖住高胤人马,叫李穆等不到他到巴郡!” 许约眼睛一亮,面露喜色,点头:“弟知晓了!这就去安排!” 许约匆匆离去。许泌拈着颌下几缕黄须,在屋里慢慢踱步了几圈,自言自语,冷冷地哼了一声。 “李穆啊李穆,叫你侥幸胜了一仗,这接下来的仗,我看你如何再打!” …… 涪水东岸,元城外的那片平坦旷野地里,一片连营,绵延伸展。 巡逻士兵手执长槊,在军营里来回走动,迎头遇到,便相互报出今日的切语口令,以防奸细混入。 辕门之外,排了一条长得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蜿蜒队伍。 从半个月前,夺下元城开始,每天就不断有巴人为复国而前来投军。今日亦是如此。等着分配的功夫,这些人侧耳听着正从辕门里随风传出的士兵操练的震天口号之声,仿佛受到了感染,个个面露义勇的激动之色。 这支军队,发三倍于寻常士兵的粮饷,允诺以人头封功,李穆身为主帅,战中身先士卒,战后和兵丁同锅食,同操练,那日丹渠一战,震动四方,迅速赢得了上下敬畏。 但这支军队,同样也有着无情的铁律。弓弩营、重甲营,冲锋营,步兵营,分阵列队,从早到晚,在军官的呼喝声里前进后退,横槊刺杀,稍不留神,便是毫不留情的军棍和皮鞭。这样的天气,个个操练得挥汗如雨,却无一人胆敢松懈。 克爱克威,在李穆的身上,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 …… 中军大帐之中,李穆居中,郭詹、孙放之、戴渊、原宿卫营统领李协、广陵军统领范敦以及十几个副将,分坐于他的左右。 人人面色肃穆,帐中气氛,更是异常凝重。 袁续大败的消息传到梁州,袁节大怒,留军力镇守梁州,自己亲自披挂,统领人马赶赴巴郡,报仇雪恨。 数日之前,袁节大军浩浩荡荡开来。袁军在涪水之西,李穆在涪水之东,隔着冬季的枯水浅滩,双方相互试探,小战过几回。 昨夜探子来报,袁军这两日铺排阵地,布列阵型,似要择机过滩,对元城发动全力进攻。 李穆的两道目光,扫过帐中每一个人的脸。 “袁节依然号称十万人马,然除去首战被歼实数,加上留守梁州之人,料他此次开来,最多五万人马。不必过于惧怕。” 孙放之抖着满面须髯,大笑,笑声浑厚,几震动帐顶:“极是!我们如今也有将近两万人马!和他斗上一场便是!来一个,我杀他一个!” 戴渊神色却依旧凝重,摇头。 “非我灭自己威风。乃是后进的这些巴人新兵,空有胆气,大部分却不曾打过仗。这些日虽加紧训练了,但也只能尾随在后,聊胜于无,恐难胜任恶战。” 李穆颔首:“不错。故不可叫袁军准备齐全后过滩冲击我方阵地。以少对多,以弱对强,一旦失守,军心必散。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打乱袁军部署,险中或可求胜。” 大帐里沉默了下去。 “敢问都督,可否明示,如何部署?” 宿卫军统领李协,如今对李穆可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以两万战斗力参差不齐的人马,主动攻击对方那五万士卒,便是李协,也充满疑问。 他的疑问,亦是帐中所有人的疑问。 十来道目光,齐齐投向帅座之上的李穆。 “袁节军队,以火石弩阵为依靠。逢战,先必以火石弩阵开路。待敌军前锋死伤惨重,军心不稳,再尽数压上,往往战无不利。我已定下作战计划,但此战,关键是先破其火石弩阵。破阵,则破袁军士气,我军趁势反攻,事半功倍,胜算大增。” 众人点头。方才凝重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孙放之将胸脯拍得咚咚作响,抢着道:“李都督,我愿为敢死,带领兄弟去打头阵,必要占领滩地,破其弩阵!” 郭詹等人,也纷纷响应。 李穆道:“此战,我亲自领人上阵!” 他话音落下,帐内陡然安静了下来。 连先前一直没有开口的范敦,也目露诧色,看向了他,欲言又止。 袁军火石弩阵之猛,从前他便有所耳闻。数日前那几场小战,更是可见一斑。 不过只是试探作战而已,当时便已火石满天,箭弩攒射,逼得前锋寸步难行,威力之猛,令人惊悚。冲锋士卒死伤过半,那些侥幸退回的士卒,身上所中之火毒,惨不忍睹,有些今日还躺着无法行动,谈之,无不变色。 “万万不可!” 戴渊立刻摇头。 “都督尚要坐镇全局,怎可以身犯险?我愿领敢死先锋,抢滩破阵,为大军开路!” 郭詹孙放之也抢做先锋。 李穆微微一笑:“我带放之兄同行。你与郭大兄,我有另用。需你们带领人马,待我破阵后,从左右侧翼杀入敌军阵营,将其断开,令首尾不能相顾。此任务艰巨,旁人我不信任,非你二人莫属!” 两人还要再争,李穆神色陡然变得严峻,制止了争辩,两道目光扫过众人,起身道:“此事如此定下,不再更改!大战在即,你们照我指令各自行事。若有违犯者,军法无情!” 众人不敢再辩。 “刀枪无眼。万一我若身死,范敦持我都督之节,领军退守元城,待高公后援指示!” 李穆又道,神色平静。 众人面面相觑。范敦迟疑了下,沉默了下去。 事议毕,众人依次退出大帐。 “范将军,你留下!” 范敦已行至大帐门口,听到叫自己,返身而回。 李穆从帅座起身,盯着他。 在他两道森严目光之下,范敦渐渐面露不安,勉强道:“不知都督留我何事?” “范将军,我知你对我有所不服。但有一事,你需知道。不管广陵军如何扬威,也不管你从前军功如何,到了我这里,你便没了退路。只有听我之命,背水一战。成,人人有功,败,沉尸涪水。你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范敦的额头,渐渐地沁出热汗。 “此战,我势必拿下!何人若起二心,坏我大事,我必杀之祭旗!” “我命你领军士,在我破阵后,冲杀敌阵,得令否?” 面前的这个持节都督李穆,比自己年青了许多。 但此刻,被他泛出的犹如踏过尸山血海而来的凌厉杀气所震慑,范敦身不由己,朝他单膝下跪。 “末将听令!” 第 45 章 都督李穆, 将连夜亲率敢死营强渡河滩,摧毁袁军在涪水西岸的那道火石弓.弩阵,主动向敌阵发动进攻。 此为巨难一关, 关乎战果。故都督亲自上阵, 以身试火。 消息传开,全营震动, 将士携前战之威,无不热血响应。 李穆亲自从四营中点选一千敢死之士,皆善射悍勇,个个戴着面当,穿着厚甲,背负大盾,挽五石强弩, 手中或持矛槊,或携鬼头大刀,腿侧再缚五十支杀伤力巨大的三棱铁头重箭。 这一身下来, 行头不下百斤, 寻常人怕是要被压得无法行动, 他们却个个昂首挺胸,列队立于河滩之畔,等着李穆发令。 大军已各自到位, 掩藏于夜色之中, 只等他们攻破对岸那道火石弓.弩之阵, 便齐齐发动进攻。 火光映照着甲叶,灼灼夺目, 兜鍪顶上的红缨, 在夜色之中, 宛如簇簇燃烧不灭的鲜红火苗。 李穆和士兵同样的装束,巍然立于队列之前,周身肃杀,额前那副遮护头脸的青铜面当,鬼脸森森,在夜色中看去,叫人不寒而栗。 他的两道凌厉目光,投向面前勇士,厉声说道:“我知诸位从前无不勇猛过人,否则,此刻绝不可能立于我之面前!但我告诉你们,战场之上,个人之勇武,无足轻重,唯阵型、唯听令、唯协同作战,方为克敌之道,更是保命之不二法门!今我以都督之名,命尔等听我号令,随我破阵,可清楚了?” “清楚了!” 千人齐声应是。立刻便有人上前,抬来烈酒。 李穆以兜鍪满盛烈酒,领着对面将士,纷纷一饮而尽,随后将兜鍪戴回头顶,拉下面当,喝了一声“随我来”,身后那些敢死军士,齐齐迈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朝着河滩快步而去。 百丈之外,那片白日遥望可见的对面浅滩,便是袁节阵地先锋所在。 此刻,对岸所有一切,皆吞没于夜色之中,看起来一派宁静。 正当冬季枯水,河水深处,也只没过人的大腿。 铁甲划破了水面。 一千敢死士卒,淌着冰冷河水,朝着对面出发而去,身上厚重甲叶,随了行进相互撞击,伴着破水前进发出的整齐脚步之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 …… 对岸浅滩之上,昏暗之中,早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对面远处那些涉水而来的大虞将士。 那双眼睛,宛若黑暗中窥视着猎物的猛兽,闪烁着难掩兴奋的残忍光芒。 他便是替袁节一手训出这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火石弩。箭阵的羯人孙利干。 在几次小战过后,虞国人想趁夜色抢占河滩,夺得先机。 对方防范极其严密,他寻不到半点漏洞,无法得知这支先锋敢死的具体人数。 但这无关紧要。 在他布下的密集火力的攻击之下,无论对方此刻来了多少人,等待着他们的唯一结果,就是死。 他在心里,正精准地估算着对面那些还看不到的虞国人的距离。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身畔他那严阵以待的三千投石手和弓。弩手,渐渐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他却依旧不动,稳若磐石,直到心测虞国人进入了火石和弓。弩的最佳攻击距离,这才猛地一声令下:“发!” 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一千投石机,几乎在同一时刻,弹射出裹着熊熊火光的满天巨石,宛若天际流星,纷纷射向对面的河滩。 弓箭手连弩发箭。万箭织出一张密网,吞噬了罩在其下的一切敌人。 眨眼之间,涪水这片夜色下的平静,被打破了。 挟着滚烫热风的火石,轰然砸向水面,激溅起道道丈高的白色水浪。闪着寒光的黑色利箭,宛若当头暴雨,咻咻而下,转瞬没水而入。 中者,当场扑入水中。 “列阵!” 李穆停下前行步伐,厉声吼道。 他的声被传递下去,所有人迅速收拢队形,列成三角之阵,臂举重盾,顷刻之间,头顶仿佛架设起了一面护罩。 在护罩的掩护之下,血肉之躯,顶着火石利箭,继续前行。 敌方的进攻愈发疯狂。火石的熊熊火光,几映红了半边天际,空气之中,充满了刺鼻火油混合着皮肉烧焦散出的奇异味道。 水面渐渐蒸腾起了氤氲的白气,上面漂浮着一具具扑倒的尸体。 一个士兵还在水面挣扎,突然,一块巨石再次轰然落下,正砸中他毫无掩蔽的身体。他连人带石,迅速没入水下。 再次浮起之时,他已一动不动,半边身躯,焦黑一片。 一个人倒下了,空出的位置,迅速就会被后面的人补上。 无情,却坚定。 每前进一步,变得都异常艰难。 但始终前进,未曾停下。 借着火石映照出的漫天红光,孙利干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了虞人的身影。 密密麻麻,乌鸦鸦一片,看不清有多少的人,只看到他们顶着噬人的火和箭,向着阵地缓慢而来。 如此密集攻击之下,对方竟还能保持严密阵型,丝毫不乱。 这样的情景,投石手和弓。弩手,前所未见。 望着鬼魅般现身而来的敌人,他们的眼底,不禁露出惊疑之色。 孙利干双目赤红,下令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 …… 李穆带领身后士兵,在漫天火石箭弩的压制之下,一步步地前行,终于将双方距离,推进到了百步之内。 这种距离之内,他本已可下令,命士兵换阵,以密集的连珠重箭反杀,以遏制对面那已近乎疯狂的攻击。 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他要的,是一举摧毁敌方阵地,为身后列阵以待的广陵精兵,杀出一条搏胜的前进血路。 不惜一切代价。 “敬臣,火力太大,这样下去,即便到了阵前,恐怕我们人也所剩无几!怎么办?” 身旁的孙放之,半面胡须被火烧焦,肩膀中了一道流箭,被他一把拔下,浑不在意,只转头,焦急发问。 许是太过紧张,他口中喊的,又是先前在京口时对李穆的惯常称呼。 李穆的两道目光,从那张狰狞面当的目孔里透射而出,紧紧地盯着前方那片浅滩。 冰冷的一双眸底,跳跃着暗红色的火影,却看不见半分的情感。 此刻的他,没有七情六欲,更无半分情感。他是一个不惜代价,以达目的的交易者。 他停住脚步,蓦然回头,大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日拿下前头,人人重赏!倘若死在这里,高公也必厚恤尔等家人!听我令,以最快速度全力前行,欺入五十步内,全力反攻!” 他一声令下,抛了手中那面重盾,迎着对面呼啸而来的一杆弩.箭,猛地拔刀,挥臂横扫。 箭被击开,拦腰而断,弹射出去,跌落在了水下。 他矫健而敏捷的身影,朝前急奔而去。 身后的士兵惊住了。 “弟兄们,跟着都督,冲!” 孙放之迅速反应了过来,大吼一声,跟着丢掉盾牌。 如此不够,竟还解下铁甲,露出满身垒块虬肌,拔刀跟着李穆,一边避着火石利箭,一边朝前快速前行。 士兵们迅速地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 顶着密集的火石和箭弩,终于艰难推进到了这里,剩下所有的人,早已经个个眼底滴血,忘记生死。 脑中所剩唯一念头,便是跟随都督攻下前方。见状,齐齐全部丢掉重盾,在泼溅出的片片水花之中,大吼一声,拔刀紧紧跟随,朝前冲去。 …… 双方距离不过百步之遥。 这一变数,孙利干和那三千士兵,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听不到虞人说了什么,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突然间齐齐丢掉重盾,竟似不要命般,朝着自己这边急速而来。 跳跃着的黑色身影,宛若夜色下的只只鬼魅,诡异之极。 不过眨眼之间,距离便缩减到了七十步。 士兵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竟停下了攻击。 “投石!发箭!” 孙利干厉声大呼,声几乎破。 士兵再次依令行事。 火石和密集箭矢再次扑来。 脚下已是浅滩。李穆带着身后士兵,伏地腾挪前行。 有人死去了,但更多的人,还是继续前进,一步步地缩短距离,直到入了五十步内。 火石失了攻击之力。射出去后,纷纷落在身后,溅起一片激火,点燃了附近的树林。 冲天的火光之中,双方已经能看到敌人的脸了。 袁军士兵看着对面那一张张不知道到底多少人数的鬼脸,无法相信,从未落败过的火石箭矢之阵,竟被对方如此攻破。 这些虞国之人,他们到底是人是鬼? 在孙利干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他们依旧放着手中的箭。 但整个人,却被内心的恐惧支配,手渐渐地不听使唤。 原本的五石强弩,射出的箭,力道竟无法穿透对面虞国之人的铁甲! 眼睁睁看着虞国之人,身上插箭,流着血,却没有倒下,一步步欺近。 力道控制不住,变得更弱。 阵地前沿,已经开始起了一阵骚乱。 孙利干目眦欲裂,拔刀,一刀砍下近旁一个畏缩士兵的头颅,厉声喝道:“胆敢退怯者,杀无赦!” 在他的怒吼之声,士兵勉强定住心神,再次集结,全力放箭。 箭雨不绝,嗤嗤作响,迎面扑来。 李穆飞奔之时,忽感肋侧一麻,也未低头,一手握住那支射透了自己盔甲的利箭,猛地拔出,随即张开铁弓,将那支还带着淋漓鲜血皮肉的铁箭搭上,朝着前方正奋力挥刀指挥着士兵攻击的羯人,发出了今夜的第一支箭。 箭破空而去,发出一道刺耳的呜呜之声。 孙利干还没看清,只觉眼前一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朝着自己迎面扑来。 他下意识地睁大眼睛,终于看见了。 那是一支带着自己熟悉刻识的铁箭,在空中高速地旋转着,三角形的箭簇,宛如穿过中空皮囊,穿破了他正中眉心,透颅而出。 强大的力量,带着四下飙溅的血花,驱着这杆染满了红白脑浆的铁箭继续前行,深深地钉入他身后一个士兵的咽喉之上,将两人钉在一起,这才停止下来。 孙利干双目圆睁,身躯朝后,直直倒了下去。 他近旁的士兵再次惊呆了。 “继续放箭,不遵者死——” 孙利干的副将回过神来,厉声大吼,吼声未断,伴着“噗”的沉闷一声,跟着一头栽倒在地。 他的咽喉被另一杆利箭穿透,血沿着他的嘴角,汩汩而出。 第三个副将不敢再动,僵在那里,和士兵一道,转头望向前方。 熊熊火光之中,远处,一个甲胄之人,持弓而立。 火光照亮了他面上那张染了血的青铜狰狞面当。没人能见到面当后的他的两道目光。 但人人心里都是一凉。 他在看向自己。 凌厉杀气,瞬间透骨。 “射!” 一道冰冷无情的指令,从那男子的鬼脸面当之后,被送了出来。 他身后那些列阵以待的士兵,迅速举起了弓.弩。 顷刻之间,无数的连珠铁箭,伴着凄厉的呜鸣之声,暴雨般飞至面前。 袁节士兵的意志,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地被这男子和他身后的箭阵给摧毁了。 再无人去管阵地。 三千士兵,如见恶鬼。伴着中箭倒地者发出的惨叫之声,争相掉头而逃。你推我,我踩你,乱成了一团。 许多士兵,并非死于乱箭,而是死在了自己人的踩踏之下。 此时,东方正正拂晓,晨光熹微。 涪水之东,已经等待了半夜的范敦,一声令下,带领着三千广陵精兵和身后那群热血沸腾的巴人,在冲天的呐喊声中,迅速渡过河滩,踩着脚下堆叠在一起的尸体,跟随着前方李穆横槊马上的身影,冲入了袁军阵营。 高胤在终于摆脱羁绊,临时改变决策,领兵赶往梁州,想要实施围魏救赵之时,得到了一个消息。 巴郡之东,元城之西,李穆战袁节主力于涪水,胜。随后一鼓作气,攻下巴郡,袁节逃返梁州途中,被前后包夹,无路可去,自裁。 将军一战,天下皆惊。李穆战神之名,从此不胫而走。 第 46 章 这个兴平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 洛神又回到了白鹭洲。 原因倒不是父母又起争执,而是她生了场病。 那晚上过后,第二天, 她人便恹恹的, 饭也吃不大下,萧永嘉和阿菊起先以为她只是胃口不好, 不想没几日,就病倒了,发起了烧。 洛神虽娇娇弱弱的,但从小到大,养的顺风顺水,并没生过几回病。萧永嘉焦急万分,立刻叫了好几个宫中太医一道前来诊治。太医们轮番望闻问切, 碰起头来一番会诊,最后都道是风寒之症,开了几服药, 叮嘱好生养着, 便无大事。 太医去后, 萧永嘉精心照顾女儿。吃了几天的药,洛神症状是减了些,却总还是没好全, 胃口也很是不好。 眼见女儿的小脸几天里唰的似乎瘦了一圈下去, 萧永嘉和高峤都极是心疼。再养了几天, 见她精神好了些,两人商议了下, 决定送女儿去白鹭洲调养些日子, 因那里不但比建康要开阔, 且虽地处江渚,但因洲上三面环了小山,冬暖夏凉,气候比城中要好得多,尤其这样的冬日里,城中阴冷,相比之下,洲上要暖和得多。 商量好了,选了个日子,高峤送妻女来到白鹭洲,安顿下来后,自己方回了城。 洛神这回生病,倒绝非是和父母赌气,故意在作践自己——她也并无理由这样。 那晚上她寻过父亲之后,次日,便得知堂兄高胤已匆匆赴往江北,调兵前去援助李穆的消息。 蜀地的那一场战事,最后胜负将会如何,她无法预知,也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但父亲,最后终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对这一点,她极是感激,心中更是欣慰。 从小到大,父亲在她的心目之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北伐不竞,黯然南归的时候,她出生还没多久,并未亲眼目睹那一幕,更并半分的印象。 但这非但不影响她去崇拜自己的父亲,反而令她每每想起之时,还对父亲多出一种悲情英雄般的仰望。 从小和兄弟们同席读书,读书之余,在一旁听他们争论国事,她虽不会说什么,但随着慢慢长大,多少也知道,父亲已经锋芒不再,不复她小时想象中的那般英雄模样。 但她一直理解父亲,处在高氏家主的地位之上,他有他的无奈和各种考虑。 但这一回,当得知父亲竟默许那些人竟以李穆为棋暗相争斗,以图自己不足为人言的私心,她原本真的很是失望。 好在最后,父亲依然还是她所知的那个父亲,对此,她真的感到极是欣慰。 起头病得最厉害的那几日,见父母焦心,她自己也想早些好起来的,只是身子却不争气。 这些日,随母亲搬到白鹭洲,住了半个月多,在母亲和阿菊她们的精心照料之下,慢慢地,身子终于恢复了些,精神也好了起来。 年底渐渐到了。 高氏因了先前嫁女一事,虽至今仍是旁人暗中议论的话题,但除了陆家,表面上,从前那些相互走动的门户,自然还是主动往来,加上高家旁支众多,家中一堆的杂事。 萧永嘉打发阿菊回去,协高允夫人一道处置,自己和女儿依然还留在这里。 这日午后,她去紫云观给女儿打醮祈福,洛神一个人在庄子里。 因午后感到困乏,便睡了一觉,不想却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 起头也不知梦到了什么,迷迷糊糊的,渐渐地,梦境清晰起来,竟梦到陆柬之死去了。 她惊悚不已。 但这还没完。随之,更可怕的梦境发生了。 她又突兀地梦见了李穆。 他竟也死了! 还满脸血污,就压在了她的身上,死状极其恐怖。 她从噩梦中直接被吓醒了,坐起来时,整个人浑身冷汗,瑟瑟发抖,心脏跳得几乎就要跃出喉咙。 人虽醒了,他在梦中盯着自己的那双不断流淌着鲜血的眼和眼眸中那两道她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可怕目光,却依旧历历在目。 她几乎瑟瑟发抖,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许久,直到侍女发现她醒了,进来服侍,擦去了汗,换了衣裳,才慢慢地定下了心魂。 但心情,却变得极是恶劣。 一个下午,她就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对着窗外那片隐隐可见的冬日江景发呆。 江畔种满樱花。春天的时候,那里一片绯粉,远望宛若云霞烂漫。 而在这个季节,视线里却光秃秃的。偶然掠过的几只从北方归来过冬孵卵的白鹤身影,便是这片灰暗里的唯一一点醒目颜色。 陆脩容成婚后,洛神曾以自己的名义,派人给她送了一份贺礼。 陆脩容也回了她赠礼。 此刻,洛神忽然想再给陆脩容去一封信,向她打听下陆柬之的消息。 从他去往交州之后,她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如今如何。 那个离别前的夜晚,他来拜别自己父亲,她目送他背影离去的一幕,此刻又浮上了心头。 洛神取了笔墨,写下一封信。 信写完了,她却没有立刻叫人送出。 曾经,她和陆脩容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两人一道长大,同睡过一张床,几乎无话不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 但是如今,仿佛一道无形中的隔阂,将她和她曾经的最好的友人,也慢慢地隔离了开来。 洛神独自对着信发呆了片刻,又默默地将它投入火炉,看着纸张被炭火点燃,在跳跃的火苗里,慢慢地化作了几片灰白色的灰烬。 她压下心中的烦乱,叫琼树拿来自己外出穿的一件镶白裘的斗篷,穿上了,出屋往紫云观而去。 她忽然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想回城中的家里。 李穆初到巴郡,打了个胜仗的消息,她是知道的。 但又过去了这么久,战事的后续,堂兄的驰援又进展如何,她却分毫不知。 回到家中,倘若有关于蜀地战事的新的消息,父亲应该第一个就能知道了。 前次和母亲起了不愉快,她又病倒后,这些时日,母亲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半句有关李穆的事情。 她也开不了口主动去问。 但洛神知道,这次战事结束之后,即便李穆能够活着回来,不论结果如何,母亲是铁了心,不会让她再回京口的。 对于李穆强行求娶自己,以至于令她彻底改变了原本生活的事,她至今耿耿于怀,并且,想起来一次,就难受一次。 虽然,这个男子并不似她婚前想象中的那般卑劣模样。 他的母亲和阿妹也都极好,不过短短一个月的相处,便叫她至今牵挂。 但这些,并不足以能够叫她为了他们而去和自己的母亲执意作对到底。 她已做好离绝于他,再也不回京口的准备了。 但心底里,依然还是无法彻底抛开对他生死的记挂。 尤其是经历了今日这样一个可怕的噩梦之后。 她希望他能平安无事,早日返家。 他的母亲和阿妹,真的在日夜盼望他的归来。 …… 洛神到了紫云观。 看门的道姑见她来了,面露笑容,殷勤地迎上接待。 洛神问了句,得知母亲打醮祈福的所在是仙霞殿,便过去了。 到了那里,却见里头只剩几个还在念经的道姑和母亲身边的仆妇,并不见母亲身影。 那了尘子也不在。 仆妇说,方才打醮完毕,长公主因跪拜了半日,腿脚酸乏,一时站不稳,扶起来后,被师父请去后殿云房,稍作小憩去了。 洛神点了点头,叫人不必跟着,因熟门熟路,自己带了琼树和樱桃过去。 转到后殿,来到那处名为清福仙府的云房前,看见门关着,便叫侍女在阶下等着,自己提裙而上,到了门前,轻轻推了推,意外发现门竟是反闩着的。 这大白天的,母亲不过是来这里稍作小憩,和那老道姑有什么隐秘之事要商议,竟反闩了门? 洛神不禁疑惑,手举了起来,正要拍门,忽然,隐隐听到里头似乎传出一声年轻男子的说话嗓音。那只手便顿住了,心中惊疑不定。 白鹭洲,整个归母亲所有。除了庄中留着几个必要的男仆和侍卫,一年到头,从不允许有陌生男人踏上半步。 更不用说,这里是女道观,后殿的云房里,竟然传出男子的嗓音? 洛神起先以为听错了,侧耳又听了一下。 这回确信无疑。 就在此刻,就在云房的里头,有一个年轻男子,正在说着话。 “长公主……叫奴来替您捏捏脚罢……” 云房两进,分外室和内室。那声音显然是从内室里所发。 尽管有些距离,听得也不大清楚,但零零星星,当洛神将耳朵贴着门缝之后,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这一句话。 她睁大眼睛,整个人顿时僵住,立在那里,一时无法动弹。 虽然家人从不会在她面前提及半个字,但从小在建康长大,多多少少,洛神也听闻过,城中那些风流贵妇们背着人的私下里的淫靡生活。 譬如那位郁林王妃朱霁月,据说她便养了好几个美貌少年,供她淫.乐所用。 类似于朱霁月这样的贵妇人,数不胜数。 但是洛神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母亲,清河长公主萧永嘉,也会做出和朱霁月那些人一样的事情。 这是不可能的! 尽管父母感情不和,并且也已公然分居数年,但在洛神的心底里,总还是固执地怀着一个希望,希望有一天,阿耶和阿娘能够和好。 她惊呆了! 一颗心,啵啵地跳得飞快。 一种夹杂着强烈失望和为阿耶感到不值的愤怒之情,迅速地弥漫心头。 她的脸涨得通红,一怒之下,正想奋力拍门,当场阻止母亲的举动,忽又停住了。 母亲还有着极好的年华,貌美动人,却常年和父亲分居。 虽然洛神很爱阿耶,但她也不得不承认,阿耶真的太忙了。 他的心,被许多的事情给占住了,留给母亲的,似乎很少很少。 至少,她就没怎么感觉得到。 虽然母亲从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过半句她的孤单和寂寞,但有时从阿菊的只言片语和叹息声中,洛神也知道,阿娘真的很孤独。 她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座江渚小岛之上,白天还好,那么多个漫长的夜晚,洛神并不十分清楚,在自己睡着之后,阿娘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她定在了原地,方才的那种愤怒慢慢地消退下去,心里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和悲伤,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就在眼泪快要落下之时,忽然,又听到里头传出“哗啦”一声,似是茶盏被掷摔到了地上所发的碎裂之音。 “给我滚!再叫我看到,我便杀了你!” 母亲的声音骤然放大,清楚地传入了洛神的耳中。 伴随着一阵混杂着老道姑和那男子的求饶之声,她的脚步声传来,似正怒气冲冲地朝外快步而来。 洛神心跳再次加快,顾不得多想,猛地掉头,提起裙裾,飞快下了台阶,示意侍女紧随自己,迈步便外狂奔而去,一直跑到了通向这里的那道回廊,这才停了下来,扶着栏杆,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气还没喘定,身后便跟着传出母亲的脚步之声。 洛神极力定下神,猛地转过身,朝前走去,走了几步,抬头看见母亲身影,才停下了脚步,露出笑容,唤了一声“阿娘”。 萧永嘉的脸色苍白,双颧泛着隐隐的惨红之色,眉目间带着一丝愤然,快步而出之时,突然看到女儿朝着自己走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阿弥,你怎来此?” “阿娘,我无事,便来接你。她们说你在这里,故女儿来瞧瞧。” 洛神压下心中的紧张,若无其事地笑道。 萧永嘉定了定神,仔细瞧了眼女儿,见她神色如常,瞧着确实应是来这里接自己,恰好此处遇到的。 想起方才在云房里的一幕,不禁还感到心惊肉跳。 所幸自己及时喝退了人,及早出来。 倘若此刻还在里头,万一若被女儿听到了什么,往后在她的面前,自己还怎么抬得起头? 萧永嘉定住神,上前微笑道:“方才只是累了,故转过来歇了歇脚。阿娘已经好了,走吧,回去了。” 洛神点头,随萧永嘉回到前殿,出了道观,一同上暖舆,回往庄中,方才狂跳着的心,终于慢慢地定住了。 “阿娘,我的身子已好了,我有些想念阿耶,我想回去了。” 她见脸靠在母亲的怀里,软语恳求。 萧永嘉不过略一迟疑,便点头:“也好,明日我们回去便是,正好也是年底了,家中还有些事。” 洛神彻底地松了口气,紧紧地搂住母亲的胳膊,仿佛松开,她便会跑掉似的。 萧永嘉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张小脸还带着一丝病弱的苍白,更是没长回先前瘦掉的肉,搂住女儿,声音里充满疼爱。 “你身子还没好全,天气又冷,何必跑出来?万一又冻到了……” 洛神靠在母亲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熟悉的幽幽兰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阿娘,李穆万一若是回不来了,往后,你看顾着他的阿母和阿妹,可好?” 萧永嘉一怔,低头,见女儿依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迟疑了下,淡淡地唔了一声。 她感到女儿的那只手,将自己的胳膊搂得似乎更紧了,眼底不仅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 母女回到庄中。萧永嘉叫人先送洛神回屋,目送女儿身影离开,转过头,脸上笑容便消失了,冷冷地道:“立刻去把观里的人全部赶走!一个也不许留!敢赖着不走的,杀!” 侍卫领命而去。 萧永嘉眉间掠过一丝厌恶之色,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才转身,正要入内,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仿似有人正在奔跑而入。 在这里,敢如此走路的,也就只有高桓了。 萧永嘉回头,果然,高桓已是一步跨入门槛,带着一脸的兴奋之色,口中嚷道:“伯母!阿姊在哪里?蜀地来了好消息!李穆大获全胜!不但夺回巴郡,还拿下了梁州!年前便能归京!阿姊呢,我要寻她!” 一边说,一边朝里快步而入。 第 47 章 高桓经过萧永嘉的身边, 被她伸手,给拦下了。 “六郎,你阿姊身子还没好全, 还在歇着。这事我知道了, 我会转告她的。” 萧永嘉微笑着道。 高桓觑了眼萧永嘉,迟疑了下。 “就这样吧。不早了, 你既来了,用了饭再走吧。我叫厨娘做几道你爱吃的菜。” 她看起来甚是慈眉和目,说完,转身便去唤人。 高桓对这个伯母一直生不出亲近之感。 他人虽直了些,心眼也无,却也不蠢,瞧了出来, 她对自己带来的这个消息,并无多少高兴。 先前因是乍得知消息,太过激动, 忍不住就又跑来找阿姊, 这会儿被萧永嘉泼了这么一头的凉水, 想起这中间的弯弯绕绕,也是心知肚明,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知大伯母在, 自己也是见不着阿姊的, 哪里还会真留下吃饭, 赶忙道谢,推辞说另有事, 先回去了。 萧永嘉也不挽留, 叫人送他离岛, 目送他背影消失,方转身入内。 洛神回了屋,便叫人收拾东西,至晚间,和母亲一道用饭,问及明日何时动身,萧永嘉却道:“阿娘想了下,城里天气不好,你身子还弱,不如暂时还是先留这里,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洛神听她突然改口了,看过去,见她含笑望着自己,神色很是温柔,心中虽疑,因知道她脾气,也没再多问。饭毕,只叫琼树去打听下白天岛上是否来过人。琼树回来,说六郎君来过,只是刚来,人都未进,和长公主不过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琼树带来的消息很是简单,但于洛神而言,却很是值得推敲。 她知高桓,特意跑来这里寻自己,十有八九,必是和李穆有关,如何还按捺的住,立刻便去寻母亲。 萧永嘉在房里,已拆下头发,对镜独坐,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在后背,背影一动不动,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女儿进来的脚步声,转过身。 “阿娘,阿弟今日来过了。是不是有了李穆的消息?” 洛神径直问她。 萧永嘉一怔,微微蹙眉,起身道:“哪个如此多嘴……” “阿娘!阿弟都说了什么?” 洛神打断了她。 萧永嘉顿了一顿。 “李穆打了胜仗,不日便归京了。” 她淡淡地道。 洛神定住了。 这些时日,心中的担忧、隐隐的牵挂,以及今日噩梦过后的那种心惊肉跳之感,就在这一刻,随了萧永嘉的这一句话,突然间烟消云散,心情顿时变得轻松无比。 他打赢了这场原本必败无疑的战事,胜利归来,卢氏和阿停想必很快就能得知这个好消息了。 这就足够了。 “阿弥,他虽打了个胜仗,只是那又如何!你想想,他当初是如何拆坏了你的婚事!我是不会再让他见你的……” 萧永嘉心下余怒未消,口中说着,却发现女儿似乎不在听自己说话,眸光闪动,唇角似乎微微上翘,魂游太虚似的。 “阿弥!我在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 洛神啊了一声,回过了神,朝母亲嫣然一笑。 “阿娘,我无事了,我回房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她说完便去了。 好些时日了,萧永嘉没在女儿的脸上看到她露出如此的神色了。 她望着女儿轻盈离去的身影,立在原地,微微发呆。 …… 洛神这一夜睡得很好。第二天睡足了醒来,又听琼树说,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紫云观里的人,昨晚连夜,全都被长公主下令给赶走了,一个也不留。 洛神的心情,愈发轻松了。 她已经可以断定,昨日那事,必是那个老虔婆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母亲长久寂寞,才安排了那样一出。 母亲的反应,令洛神彻底松了口气,心底里,既庆幸,又感激。 母亲虽然脾性古怪了些,做事有时连自己也很是不喜,但在这种事情上,完全配得上她高贵的身份。 朱霁月之流,虽也名为贵女王妃,所行之事,才是真的叫人瞧不起。 既然李穆已经无事了,母亲又执意不肯让自己回,也不必为了这个再和她另起不快。 往后到底如何,一切,等李穆回来了再说也是不迟。 洛神自此便安心留了下来,每日里读书写字,闷了去江畔走走,眺望江景,或是投喂江鹭,日子过得很是平静,一转眼,离岁暮也没几日了。 这一天,整个建康城的民众,都放下了家中原本忙碌着的除旧迎新之事,争相来到街上。 那条从城池东门一直通往皇宫的路,从头到尾,两旁更是挤满了人。 站在城门向下望去,长长一条街上,乌鸦鸦一片,全是攒动的人头。 李穆以区区六千人,大败袁节,不但助巴国复国,令巴人感恩戴德,还替大虞夺回了北方的梁州,这一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在江南民众绘声绘色的描述里,不过一夕之间,李穆便成了战神的传奇,南朝人的骄傲。 都说今日他将抵京。皇帝为彰显对他的嘉奖,不但破格允许他骑马入城,还允他带着原宿卫营的将士一道入城,接受来自沿途民众的迎入。 日头渐渐升高。巳时许,城外那条驿道之上,由远及近,渐渐行来了一支人马,待近了些,奉命来此相迎的冯卫,在城头看到最前几面迎风招展的将旗之下,骑马行来一人,正是李穆,急忙下了城门,亲自迎上。 一番寒暄,冯卫代皇帝传达了慰恩,随即笑容满面地引着一行人入城,去往台城。 李穆领着身后军容整齐的士兵,入了建康。 民众看见一个目光炯炯的青年将军高坐于马背,着凛威战甲,英姿过人,身后的士兵,步伐整齐,盔甲鲜亮,肩上矛槊的锋芒,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有光,端的是军容威武,抖擞无比,情不自禁,发出阵阵的欢呼之声。 李协统领宿卫营多年,这回稀里糊涂被派去打这种仗,原本以为必死无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不但活了下来,竟还能载誉而归。 这样的荣耀和待遇,简直是他此前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 他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前头那个马背上的背影,目光里充满了崇敬,昂首挺胸,领着自己身后的士兵,阔步入城。 队伍在一路的欢呼声中,抵达了台城。 李穆下马,入大司马门,最后来到了建康宫,迈上丹陛,走向当今皇帝御天下,议国事的那座金銮殿。 兴平帝着天子冠冕,端坐上位,两旁分列文武大臣。 他的双目发亮,颧骨透出一缕病态般的不正常红色,目光透过冠前垂落的冕旒,紧紧地望着李穆入殿。 大殿里站满了人,却静悄悄不闻半点声响,只有李穆领着李协等人入内,迈步之时发出的脚步之声。 他的步伐声清晰而稳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他神色平静,双目望着前方,行到了御座之前,向皇帝行叩见之礼。 兴平帝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心情舒畅了,大笑命他平身,问了些战事的情况,道:“巴王对我大虞感恩戴德,不日朕便派人送他归国,还为民王。卿劳苦功高,当得厚封。朕即刻擢你为卫将军,金章紫绶,开府从公。余者协功之人,朕亦一一有赏!” 皇帝话音落下,殿内起了一阵低声议论之声。 本朝武官,以大司马为尊,其次是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再下,便是卫将军了。 大司马一职,这些年皇帝未设,一直空置,高允有大将军之衔,其余车骑、骠骑数位,皆出身名门。 而李穆,在此前,不过只是虎贲中郎将,在杂号诸多的将军头衔里,丝毫不见显眼。 他这一仗,打得是满朝皆惊,人人眼珠子掉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 若不是战报白纸黑字,简直难以相信,以区区六千人,竟叫他做到了这样的战绩,说是本朝百年来的第一人,丝毫没有过誉。如今归来,以军功获赏,自是理所当然。 但没有想到,皇帝竟直接跳过了四征、四镇、前后左右将军的职位,一下子擢他成了卫将军,开府从公。 所谓开府从公,就是从今往后,他可以建立自己的府署,并自选僚属,参与公事。 一个寒门出身的武将,才不过二十多岁,竟就获得了这样的机会,这不仅仅只是荣耀,意味着什么,站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心知肚明。 嗡嗡不绝的议论声里,许泌和陆光的神色极是难看。 高峤望着就站在自己前方几步之外的李穆,神色复杂。 李穆却仿佛置身事外,分毫没有留意周遭和身后那各色的目光和反应,只向皇帝下跪,恭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第 48 章 皇帝在配殿光明殿举行宴庆, 升李协为宿卫军统领,其余人皆论功行赏,又犒全体官军于大司马门外, 酒肉不限。 宴会之上, 与宴的百官按照位序各自入座,人人面前一张酒席, 侍人往来穿插其间,斟酒奉菜,一群舞伎,袨服丽妆,在笙箫箜篌的伴奏之下,翩翩起舞,为帝宴助兴。 台城内外, 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宴席的座次安排,自也是有讲究的。皇帝尊坐,高峤、许泌、陆光等依次排列, 皆东向。 李穆南, 位次在诸多士大夫之上。 这样的座次安排, 如同火箭升空,虽暗中引来诸多士族官员的不满,但却配得上他新封的卫将军头衔。况且, 今日实是他的风头之日, 谁会当面表露不满。 除了陆光和少数几个士族高官对李穆冷眼旁观, 侧坐以示士庶有别,贵贱分明之外, 其余人, 连许泌也笑嘻嘻地褒了一通李穆的功劳。 李穆皆笑着道谢, 以酒回敬。 巴王也在座,酒过三巡,出列向兴平帝谢恩,又献上一份长长的贡单,表示自己回国后,立刻派人送至建康,言辞间满是感激涕零。 兴平帝赐酒,一番抚慰,命他归座。 毗邻巴王的位置,有一张空席。 这片席次是专为藩属国或外使而设的。除了巴王,今日列席的还有林邑国王子等人。 这张空席既被安排在这里,想必那人应也是类似身份。 但有些奇怪,开宴之后,这里便一直不见有人入席。起先还有大臣出于好奇,相互打听几句,渐渐宴席进入高潮,也就无人再去关注了。 巴王归座之时,众人目光随他身影,自然又留意到了近旁的空位。 兴平帝环顾一圈,将大臣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底,暗露得色,笑道:“众卿,今日尚有另一喜事,众卿且看。”说罢望向殿外。 一宦官击掌。掌声落下,殿门之外,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发式、衣装,与南朝人并无两样,但五官却颇为显殊。皮肤雪白,鼻梁高挺,尤其是眼睛,眼眸隐为紫色,容貌之秀,竟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上几分。 这分明是个胡人。只是北方胡族众多,又相互杂婚,寻常南朝之人,一时也辨不出他到底是何族罢了。 但座中有见多识广者,却一眼就看了出来。 鲜卑人中的慕容氏,族中男女,多皮肤雪白,容貌俊俏,也曾出过紫眸之人。 据传,当年在北方建了燕国的开国皇帝慕容擎,便是天生紫眸。 莫非这胡人青年,和慕容擎有几分关系? 青年立于殿外,接受着来自大虞百官的目光审视,神色显得恭谨而庄严。 “宣燕国特使慕容替觐见——” 伴随着宦官拖长的嗓音,这青年迈入殿中,来到兴平帝的面前,行叩拜之礼,口中说道:“小国之使慕容替,拜见大虞皇帝陛下,陛下奄有四海,民称万岁!” 兴平帝目露喜色,命他平身。 这青年一报名,配殿里的大虞文武,皆目露恍然,又夹杂了几分异色。 原来这慕容替,本是燕国皇帝的弟弟,封令支王,继承了慕容一族的非凡之能,从小勇猛,深得他父帝的喜爱,十年前,燕被夏羯所灭,十几岁的慕容替和一群皇室被俘,到长安后,夏帝淫.乱,见他容貌秀美,将他收入后宫,直到他十六岁才被外放出去做官。 配殿里这许多的大虞文武,当中也不乏有喜好男色者,但自己喜好和沦为旁人玩物,那是截然不同。 见面前这青年,竟就是亡国慕容氏里的那个慕容替,众人相互对望,有些轻狂的,当场便目露讥嘲鄙夷之色。 何况,所谓的燕国,早就已经覆亡,如今又何来的所谓燕国特使? 慕容替大袖遮掩下的双手,那修长十指紧紧捏拳,骨节突兀,手背皮肤之上,迸出了道道纵横交错的青色血管,但面上却依旧还是先前的恭敬模样,谢恩后起身,说道:“我慕容氏原本便是大虞之臣,当年有幸替上国守边,后局势飘摇,上国衣冠南渡,交通不便,迫于无奈,为族人生存之计,方自立建国。这些年来,迫于夏贼淫威,族人虽无奈屈服,然无时不刻,皆思想如何效忠上国。所幸上天有眼,如今夏贼气数将尽,叔父慕容讳西,数月之前,意欲手刃夏帝,将人头献与上国,以表忠心,奈何被贼首觉察,迫于无奈,如今北去。慕容替不远万里,迢迢南下来到上国,为的,就是代慕容氏向上国再度表明忠心。日后,只要慕容氏一息尚存,上国但凡有任何差遣,必蹈节赴义,万死不辞!” 他口齿清晰,言语有力,充满感情,说完,再次下跪,叩首表意。 殿内一片寂静。大臣们神色各异。 兴平帝显得十分欣喜,笑道:“朕见过你的叔父慕容西,当世之豪杰也!记得当年燕国尚存,他还随使团来过建康,朕当时还是太子。你平身吧!” 慕容替谢恩,再次起身。 殿外地上,趴了一个他的随从,手中高举一张托盘。 宦官下去,将那托盘接来,揭开覆布,上面放了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边上一张卷起的羊皮。 “陛下,此金刀乃是小臣先祖之物,多年以来,被我慕容氏视为圣物。此地图,乃中原四关详图,细标潼关、大散关、武关、萧关四地山河地理。我慕容氏走遍中原,费了十年心血,方得此图。如今为表我家族投效诚意,愿顶礼献上,望陛下笑纳。” 这金刀也就罢了,不过是一象征之物。但这地图,若真详细标注有这四关的山河地理,确实价值非凡。 皇帝命人取来地图,展开看了一眼,哈哈笑道:“卿忠心可嘉,朕便纳了!往后你安心留下。你的叔父,只要他真心投效与朕,朕往后亦不会亏待了他!你入座吧!” 慕容替第三次谢恩,这才入了巴王身边的那张席位,撩袍角入座,姿势严整。 殿中歌舞继续。 不过一个被人当作玩物的亡国宗室而已,配殿里的大臣也没人真正会将这个慕容替放在眼里,很快,便无人再注意他了,继续欢声笑语,尽享宴乐。 慕容替从入座,和近旁数人相互致意后,便静坐席后,垂下眼眸,安静得仿佛是个不存在的影子。 只在宴席结束,皇帝尽兴,被人醉醺醺扶走,其余人也依次退席之时,他起身,向周围大虞文武拜别,并无人理会于他,但他神色依旧自如,丝毫不见怨恨,转身之时,飞快地抬起眼睛,状若无意般地看了眼李穆,恰见对方正也向自己投来视线,有些猝不及防,但立刻露出笑容,颔首为礼。 李穆一笑,起身,在殿内剩余文武百官的注目之下,走了出去。 高峤正与几人停在宫道上叙话。李穆上去,在旁安静等了片刻。其余人见状,纷纷向高峤告辞,带着酒意,相互扶着,朝外而去。 “晚上来我府上吧。” 不等李穆开口,高峤淡淡说道。 李穆恭敬地下。 高峤视线在他面上定了一定,转身去了。 李穆立于原地,目送高峤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宫道之上。 他骑马而来,马匹停在台城外陵阳门的马厩里。独自出了司马门,来到马厩,从恭敬迎来的厩吏手中牵回自己的马。 此处为马厩,前头一个小广场,乃是为上朝官员保管马匹所用。因如今少有人骑马,有时一个白天,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李穆牵马穿过广场,这时,对面来了一匹小母马,通身雪白,脖颈系了金铃,朝着他的方向驰来,四蹄踏地,发出阵阵悦耳的铃铛之声。 马背之上,跨坐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甚是美貌,和萧永嘉相仿的年纪,三十五六,外罩一华丽斗篷,却遮不住紧束的上身,胸脯丰美,下是极大的艳色阔裙,料为薄纱,几层叠在一起,人坐于马背之上,风从侧旁吹来,轻飘飘的裙摆便一层层地飘摆荡漾,姿态极是妩媚——如此向着李穆骑马而来,得得马蹄声中,来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 “你便是那个李穆?听闻你今日领兵入城,民众夹道欢呼。果然真英雄是也!” 妇人笑吟吟的。 “妾姓朱,夫家便是郁林王,只他常年清修,妾也许久未见他面了,身边亲近之人,皆唤我月娘。” 这妇人睨来的眼角,万种风情,忽然仿佛马背不稳,身子微微一晃,轻轻哎呦了一声,身子便倒向李穆。眼看就要栽落马背,李穆伸手,隔衣及时扶了一把她的胳膊。 “王妃小心。” 李穆松开了手。 妇人面上仿佛掠过一丝羞色,眸底陌陌含水,低声道了句谢。 “恭喜李将军,一战成名,如今是堂堂的卫将军了。妾早听闻将军英名,乃当世少见之英俊豪杰,有心结交,奈何一直没有机会。这回将军归来,妾极是欢喜,但愿能有机会见识一番将军过人英姿……” 她说话之时,又一阵风来,吹起一侧裙裾,高高扬起,露出了几乎整条大腿,如此冬日,竟然没穿任何的内遮,光溜溜一片,雪白无毛,虽只是一闪而过,迅速又被裙裾遮掩,但这画面,也足够触目惊心,看得不远处那偷偷关注着的厩吏双眼发直,险些没滴下口水。 李穆微微一笑:“王妃言重。李某何来所谓过人英姿,不过一粗鄙武夫罢了。夫人若无别事,李某先行告退。” “瞧把你吓的,妾又不会吃了你……” 她掩嘴,咯咯轻笑,睨了李穆一眼,收紧斗篷,足尖轻轻踢着马腹,驱马从他身边,慢慢地走了过去。 人虽去了,小广场里,却还仿佛留着她媚人心魂的笑声。 李穆看着妇人离去,眯了眯眼,方才面上带着的笑意消失了,转身牵马而去。 …… 当夜,李穆换了身衣裳,登门拜访高峤。 虽然已经做了几个月的高家女婿,但这却是他头一回上高家的门。 高七在门口迎他。对着他时,态度是恭敬的,却又有点不自然,向他行了一礼,道了声“相公在书房等李郎君”,便领他入内。 李穆在沿途高家下人各色的注视目光之下,一路被带到高峤书房之前。 书房的门虚掩着。高七抬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随即离去。 李穆推开书房的门,跨入,看见高峤端坐在屋北正中的案后,神色严肃,走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行礼。 高峤唔了一声,示意他入座。 “小婿站着便可。” 高峤也不勉强,开口先问了几句他京口家中的情况。 李穆道:“因南归走的是原路,故借道先去探了母亲。家中一切安好。多谢岳父挂心。” 高峤点头:“如此便好。这回你立了大功,很是不错。” “李穆正想向岳父言谢。多谢岳父派大兄前来驰援。虽未能与大兄及时会军,但知此消息,于李穆亦是莫大支持。” 他的语气听起来极是诚恳。 高峤老脸微热,摆了摆手:“罢了!不提也罢。陛下今日擢你为卫将军,可开府参公,你往后有何打算?” 高峤问完,隐隐带着探究的两道目光,落到对面男子的脸上。 “李穆尚无打算。如今只想先接回内子。” 高峤一时语塞,原本想问的话,也接不下去了,只好道:“阿弥如今随她母亲,还在白鹭洲上……” 他看了眼李穆,见他望着自己,咳了一声。 “是这样的,先前你去打仗,她母亲牵挂阿弥,便过去将她接了回来。不想阿弥回来便染了风寒,病了些日子,如今方好转了些……” 他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决心。 “莫若明日一早,我送你去吧,将阿弥接回。” 李穆脸上露出笑意。 “多谢岳父。我知岳父□□无暇,明日我无事,自己去接便可。” 高峤迟疑了下,略一沉吟,点头:“也好,我今夜便派人去传个讯,叫那边收拾好。你再等一晚上吧!” 李穆作揖:“多谢岳父。不过一晚上,小婿等着就是。” …… 高峤叫人送走李穆后,唤来高七,命他去传话。 高七待要走,又被高峤叫住了,见他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最后道:“还是我自己去吧!” 高七也知这事有些难,相公特意推脱一晚上,怕就是想预先有个准备,否则就这样过去,万一长公主甩脸,大家都难堪。 他方才口中是应下了,心里其实也没底,见高相公忽然改了主意,说亲自过去,暗暗松了口气,忙点头,出去预备动身。 高峤舍车骑马,冒着冬腊月的寒气,赶到了通往白鹭洲的渡口,下了水,终于到了洲上,已是半夜,拍了许久的门,才拍开,进去了,又等了良久,才见萧永嘉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出来。 “这么晚了,你还来?何事?” 萧永嘉蹙眉,扫了他一眼。 高峤搓了搓手,把今夜自己见了李穆,他提出要接女儿走的事给说了一遍。 “阿令,我想了下,阿弥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你把阿弥接回来这么些时日了,他要接走,我们也不便阻拦……” “叫他明日来就是了!我还道何事?就这么点事,也值得你巴巴地特意半夜跑来吵我?” 萧永嘉语带淡淡讥嘲。 “你若乏了,我叫人给你收拾个屋出来,你随意过一晚上吧,别嫌弃。” 说完转身朝里而去。 没想到令自己为难头疼的问题,竟就这么解决了。 高峤忙道:“不必了,这样就好。我不乏,我先回了。明日等他接了阿弥,你也回吧。我叫他夫妇来家里,一道再用个饭。” 萧永嘉停住脚步,转头瞥了他一眼。 “你回去睡吧。我这就走。”高峤忙又补了一句。 萧永嘉似笑非笑的样子,唇角微微扯了扯,转身去了。 高峤目送萧永嘉身影离去,抬手揉了揉额头,对一旁高七苦笑了下:“回吧。” …… 第二天一早,洛神就知道了李穆今日要来这里接自己的消息。 萧永嘉没再瞒她这个。却冷冷地道:“我不是高峤那种泥捏的人。莫说他只升了个卫将军,他如今便是做成了大司马,这种女婿,我也是不会要的。” “阿弥,今日你待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去,没我的话,更不许露面。” 她撇下了一句话,人便走了。 洛神看着母亲严阵以待的样子,命侍卫守住登岛的口子,吩咐李穆若是来了,不许放入,立刻通知她,心里不禁犯起了愁。 李穆回京了,擢升成了卫将军,金殿恩宴过后,第一件事便是来接自己。 说完全没感觉,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看到母亲如此厌恶于他,想象着等他到来之时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母亲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 这会儿看着虽然还算平静,但怕是在酝酿更大的暴风雨。 那一刻还没到来,洛神就已经惶恐了。 她不愿发生那样的事情。不想在母亲和这个人之间做什么选择。 她忽然希望他还是不要来的好。 至少不是今天。 洛神在忐忑中过了半天,叫琼枝盯着,一有动静就通知自己。 到了晌午,没见他来。 一个下午过去,渐渐要傍晚了,渡口的方向,依旧空荡荡的。 冬日的白天黑得很快,才不过酉时,天便暗了下来。 白天他都没来,晚上想必更不会来了。 洛神绷了一天的精神,终于松弛了下来。 松气之余,心底里,若有似无地,却又起了一缕淡淡的失望。 或许他大概也是知道自己母亲的强硬态度,这才临时放弃了来接自己的念头吧? 这样也好。 他若知难而退,大家客客气气的,两人离绝了,就当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洛神这样告诉自己。 …… 天彻底地黑了。 一条船终于到了岛上,阿菊从船上下来,急匆匆地来到庄子里,寻到了萧永嘉。 “你怎来了?不是叫你留家中协事吗?” 大概是绷了一个白天却又空等的缘故,萧永嘉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倦了。 阿菊神色异常凝重,叫人都出去了,方低声道:“长公主不是叫我留神李穆动静吗?我得了消息,这个李穆,今晚上去了青溪园!” “什么!” 萧永嘉大吃一惊,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 青溪圆在建康城的东郊,原本是郁林王的产业,郁林王一心修仙,那里就成了朱霁月的别居。每月至少有一半日子,她都是在那里度过的。据说那里就是她养美少年的地方。 “你的消息,来源可准?”萧永嘉的眼底,迅速地掠过了一道阴影。 “千真万确!错不了的!那妇人的身边,有个受过我恩惠的人。便是方才,悄悄寻了过来,说那妇人昨日在宫宴之后,便故意进宫去勾搭李穆,李穆上了钩。妇人今日一早,叫人以郁林王的名义给李穆送去了一张邀贴,邀他今夜去青溪圆赴宴,李穆也未回帖拒绝,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傍晚去了园子,就等他过去了!” 萧永嘉勃然大怒,猛地拍案而起。 “好个不要脸的贱妇!别人也就罢了,竟连我高家女婿也敢染指!她当我萧永嘉是死人吗?” 她脸色铁青,立刻朝外疾步而去,走了几步,忽又生生止住了脚步,一个转身,径直来到洛神的屋子,推开了门。 “阿弥!你道那个李穆,今日为何失约不来?” 萧永嘉嘴唇发青,眼睛冒火,冷笑。 “他是中了朱霁月那贱妇的迷魂汤,跑去她那里了!你却还在等他!我先前和你讲了多少遍,这个李穆不是个好人,你就是不信我的话!天下男子,全薄幸无情,见了新的,管她脏的臭的,眼里何来的旧人!这回叫你知道了,我瞧你还要不要他!” 她说完,命阿菊留下,好生照顾洛神,自己便转身,匆匆出屋。 洛神惊呆了。 等反应了过来,追了出去,见她已经带了人,朝着渡口方向去了。 洛神两腿发软,心跳得飞快,想叫母亲不必去了,叫李穆和那朱霁月好去就是了,话喊出来,却弱得像是小猫之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一行人登船,朝着建康方向去了。 洛神定定地立在那里,怔了半晌,一动不动。 阿菊追了出来,往洛神肩膀罩了件斗篷,带着她回了屋,脱去外头衣裳,安顿她坐上了床,一边替她掖被子,一边低声道:“小娘子千万莫难过。也是老天有眼,幸好知道得早,叫我们晓得了他的为人。如今断了,也没什么。” 她说着,忍不住自己也是叹息了一声:“唉,我听到的时候,也是不信。竟也会是如此之人……” 她摇了摇头:“罢了,小娘子千万莫难过了。” 洛神靠在床头上,一笑:“菊嬷嬷,我没有难过。” 鼻头暗暗一酸,却是险些就要掉眼泪了。 阿菊见她眼眶泛红,不敢再说了,改口问她要吃什么,说自己去做。 洛神摇头,闷闷地道:“我不饿。不想吃。” 便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匆匆奔走的脚步声,琼树竟啪的一下,扑开了门。 如此莽撞,也是少见。 阿菊皱了皱眉,正要说她,却见她睁大双眼道:“小娘子,李郎君来了!” 阿菊“啊”了一声,嘴巴张成圆形。 洛神猛地转脸。 “李郎君来了!人就在大门外了!” 洛神呆了一呆,忽然掀开被子,从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莫说外头衣裳,连鞋都没趿好,人便跑了出去。 第 49 章 洛神一口气奔到了大门前, 方转过照壁,一眼便看到了门外的情景。 今夜的江面,弥漫起了一层淡淡的潮湿白雾, 雾气侵到了白鹭洲上。前头门开着, 门口高悬的灯笼,在寒雾的笼罩下, 放着昏淡的光。 李穆就站在门外的这片昏光之下,身影仿佛雾夜里的一道沉静峰柱。 洛神不知自己方才何以会如此激动,一听他来了,脑子一热,竟就这样径直奔了出来。 或许是紧张了一天,后又被那个宛如焦雷的可怕消息给弄的心烦意乱,突然得知他原来根本就没去赴约, 整个人骤然放松,这才如此失态吧? 洛神意识到自己这般有些不妥,仓促间停了脚步, 人就定在照壁之旁。 因方才一路奔着来的, 此刻停下, 便不住地喘息,胸脯微微起伏着,迟疑间, 还没想好是继续向前还是立刻折回来, 李穆已看到了她, 身影一动,迈步便跨入门槛, 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洛神只好站着不动了。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 中间隔了一人之距, 望着她。 “我回了。” 他笑着说,仿佛昨日才刚离去。 “昨日听你阿耶讲,你前些时日一直病着,如今身子可好了?” 白鹭洲上奴仆成群,洛神极少有独自处着的时刻。但住在这里,依然总是还会有一种空旷冷清之感。 尤其在这样弥漫着淡淡江雾的冬夜里。 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很暖,望着她的两道目光含着笑,亦带着浓浓的关切之色。 洛神脸竟悄悄有些热了,垂下眼睛,视线盯着他衣袍的下摆,嗯了一声:“已经好了。” 片刻的短暂沉默。 她虽垂眸,却也感觉的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方意识到自己竟只穿了件在屋里的中单衣裳便跑了出来。 更甚,右脚脚底传来一阵凉意,才发觉脚上那鞋跑掉了,此刻是光着只脚,站在地上。 洛神顿时大窘,也不觉冷,只想快些回去。 “我先回屋了……” 她含含糊糊地道了一句,转身匆忙要走,肩膀却忽然感到一暖,回头,见李穆竟脱下了他的外袍,走了过来,罩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衣裳很大,又厚又暖,里头仿佛充满了他身体的热气,一落到她的肩上,云团般地,便将她整个人裹住了。 洛神再次定住了。 李穆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底满是笑意,仿佛面前的她,还只是个冒冒失失的孩子。 他替她收了收衣襟,视线随后越过她的肩膀,仿佛看到了什么,走了过去,捡起她方才跑丢的那只软底趿鞋,回来,蹲到她的面前,一手轻轻握住她的右脚腕,稍稍抬高了些,随即帮她穿回了鞋。 身后传来了一阵纷乱乱的脚步声。 阿菊人胖,没洛神身子轻盈跑得快,终于追到了这里,看见李穆竟真的来了,小娘子不但身上裹着他的衣裳,他竟还蹲着,似在替她穿鞋,硬生生地,刹了下来。 侍女们也赶了上来,见状,面面相觑,没人敢吭声。 阿菊面上的神色,却似打翻了一个酱料铺,五味杂陈。 “小娘子,你回来——” 她捂住跑得有点作痛的肚子,伸出胳膊,似要将她人捞回来。 李穆替她穿好鞋,手便松开了她的脚腕。 但肌肤却仿佛还留着他掌心触上时的那种感觉。 暖洋洋的,稍带了点磨砺之感。 耳畔忽听到阿菊的声音,洛神顿时醒悟了过来,不止脸庞,连耳朵根儿都烧了起来,被针戳了一下似的,险些跳起来,后退了一步。 阿菊赶紧借着向李穆见礼的机会,腾地一下,站到了洛神的面前,将两人分开了。 “李郎君怎此刻才来……白日间长公主一直在等着……” 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儿,一边说话。 李穆微微点了点头,却未应,视线只落到了她身后洛神的脸上。 “我有一事,想和她说。” 阿菊还要开口,洛神已经点头:“进来吧。” 阿菊的强行插.入,终于将洛神从方才的窘境里给解救了,定下神,见他仿佛确实有话的样子,自然不会拒绝。 阿菊张了张嘴。 长公主不在,他两个又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莫说讲几句话,此刻就是要同房,只要小娘子点头,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阻止不了的,眼见洛神转身往里去,那李穆也跟了上去,急忙叫了个人去追长公主,自己也匆匆跟了上去。 洛神将李穆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引他至花厅,叫他稍等,随后回卧房,换上衣裳,梳好头,又穿了鞋袜,照了照镜,上下无不好,这才亲手拿了他方才脱给自己的那外衣,回了花厅。 洛神叫人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将衣裳还给他,道谢。 李穆一笑,接了过来,并未立刻开口,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似是若有所思。 洛神被他瞧得又有点不自在了,想起他方才一来就问自己的病,虽然目测他手好脚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但所谓礼尚往来,自己似乎应也问候他一句。便依样画葫芦地问:“你打了个大胜仗,很是了不起。先前可曾受伤?一切都好吗?” 李穆一怔,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对上对面那少女望来的一双明亮眼眸,恍惚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当他脱衣,在那女子面前露出了满背伤痕,当时另一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心疼的美丽眼眸。 她还是她。这一刻,这双似曾相识的美丽眼眸,也依旧这样看向自己。 但对着这双少女的眼睛里,他却再也体味不到当初那种曾叫他一见便为之心软,甚至甘愿为她奉上一切的情动之感了。 上回射中了他的那支箭,穿透了甲衣,入肉后,所幸箭镞被肋骨所挡,未深入肺腑,但也击裂了一根肋骨。 这种伤于他而言,只是小伤,养到现在,早无大碍,行动皆自如。只是偶尔有时发力,还隐隐有些作痛而已。 李穆回神,一笑:“我无事,未曾受伤。” 洛神郑重地点头:“无事就好……” “阿耶说你今日会来的。我原本以为你白日来……应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吧?” 她其实是想问他和那个朱霁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忍住了,只这样试探了一句。 问完,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他双眉微微一动,视线再次落到了她的脸上。 “阿弥,你如今愿不愿随我回?”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 洛神一愣。 “是这样的。我想先问下你自己。倘若你也想留在家中再住些时日,我便迟些,等这阵子忙过了,年后再来接你。倘你愿随我回京口,我便带你走。” 洛神呆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母亲先前去京口接她时对他母亲的态度,厌烦她的阻挠,如今恰又升了官,事情忙碌,所以不想再多费心力接她回去,这才故意说是问她自己的意思? 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丝羞恼和委屈。 先前可是他处心积虑,非要拆人姻缘把自己给娶过去的。如今才不过三两个月,才升了个卫将军,竟就开始嫌她了? 她倏地起了身,昂起了骄傲的一只小下巴。 “你忙你的事去吧!我不必劳烦你再来接了,住家里很好!不早了,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李穆伸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带,她不由自主,便又转向了他。 他望着她笑,眼神里又似带了点无奈,说:“莫自己胡思乱想!我是想立刻接你回去的。但你母亲不放你,倘若你自己也不愿回,我也不想太过勉强于你,故先来问下你的意思。你若肯随我走,我便等你母亲回,和她说清楚了,带你走。” 他耐心地解释。 洛神心里立刻舒服了,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一语不发,垂下了眼眸。 “阿弥,你可愿意随我走?” 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怎么办? 是随他走,还是继续住在家里? 洛神忽然迷糊了,甚至隐隐有点慌张起来。 她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低垂螓首,一动不动。 “我知道了。那我便留下,等你母亲回。” 片刻后,耳畔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 洛神慢慢抬起眼眸。 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他已替她做了最后的决定。 …… 通往白鹭洲的这个私渡口建有一排平屋,日常驻着守卫和供守卫驱用的马匹。 阿菊来时乘的车,就停在这里。 萧永嘉恨牛跑得慢,叫人改套双马,点齐了人马,自己上了车,一声令下,便全力赶往青溪园。 车颠簸得厉害,有时跳得萧永嘉几乎坐立不住。 但她却分毫没有感觉。 唯一的感觉,只是满心遏制不住的怒火。 那日她去道观替女儿祈福,过后乏了,去后殿那间专属她所有的云房里歇息。 这并非第一次。没想到的是,躺下没片刻,内室深处,竟出来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年。 这是何意,又是何人安排,萧永嘉自然清楚。 她拂袖而去,过后将里头的人全都赶走,但心里的那口恶气,直到今日,还是没有消尽,想起来还叫她感到愤怒和耻辱。 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某种无人可诉的悲凉,这些时日,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在旁人眼里,她萧永嘉到底是有多可怜,连那个老虔婆也自作聪明地替她安排了这一出! 这就罢了。叫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霁月那个贱人,到底是轻视自己到了何种程度,才胆敢把手伸向自己的女婿! 还有那个李穆,她果然没有看错,出身卑微不用说了,这等人品,竟也叫他赚走了自己的女儿。 高峤这老东西办的好事! 这样也好。 新仇旧恨,今晚一并算掉,然后她再替女儿彻底了了这桩荒唐的婚事! “再快些!”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又喝了一声。 “啪”的一下,车夫甩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 建康冬夜空旷无人的郊外道上,这行人马,朝着东郊呼啸而去。 …… 戌时末,东郊青溪园外的那条车道之上,漆黑得犹如一个鬼境,只有车道尽头那扇大门前的两团灯笼发出的幽幽红光,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魅惑之感,吸引着夜路之人朝它奔去。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一个男子独自纵马到了园子门前,下马叩门,早等在那里的门房开门迎了出来,接过他递来的请帖,见请帖无误,出于好奇,偷偷看了眼来人,不禁惊讶。 那人冲他一笑,仿佛为了让他瞧得更清楚,还将脸凑了过来。 门房被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不再细看了。引着男子朝着里头的幽秘之地走去,心里疑惑不解。 也不知主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的这回,这个宾客生的如此一副寒碜倒牙的模样? 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领着那男子,很快来到了后。庭一处树木掩映的高轩之前,躬身,恭请他入内,自己也不敢停留,转身匆匆去了。 那男子打量了四周,遂昂首阔步,朝里而去,噔噔噔地上了高楼,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着的门,一脚跨了进去。 门内是间丽屋,摆设华丽,赛贝阙珠宫。层层锦帐的掩映之下,隐隐可见水晶帘的那头有张筵席,席上一头,放着一柄剑鞘装饰宝石的长剑,另头摆着精美的馔肴,近旁却不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也很昏暗,只在进门屋角的落地莲花灯架之上,燃了一支莲花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馥郁芬芳。 那男子吸了一口香气,便大摇大摆地朝里走去,“哗啦”一声掀开水晶帘子,自顾盘膝坐到席后,倒了杯酒,正要送到嘴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吃吃的妇人笑声。 “我还道你有多正经!昨日不是还急着要走吗?原来不过也是假正经!” 娇腻的妇人声音传出。 一道穿着单薄的曼妙身影,从内室的层层帐幔后走了出来,来到那男子的身后,贴了上去。 “你这冤家!原本我最瞧不上你这等武夫的,偏对你,竟早早地上了心……” 保养细腻的手,也摸上男子肌肉厚实的宽阔后背,又穿腋来到了胸膛之前。 “承蒙厚爱,我孙放之定不会辜负夫人的,愿效犬马之劳!” 伴着一声粗里粗气的嗓音,那男子放下酒杯,转过脸,冲身后妇人咧嘴一笑。 朱霁月陡然看见眼前探过来一张生满了胡须的毛茸茸的大黑脸,被吓得不轻,宛若见鬼,尖叫一声,猛地后退几步,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她骇然睁大眼睛,指着面前这个满面须髯的黑皮大汉,厉声道:“你何人?胆敢冒充李穆来此会我?” 孙放之一把脱去上衣,甩在了地上,嘻嘻地笑着,抖动自己块垒结实的满身肌肉,朝地上的妇人走了过去。 “夫人莫怕!我李老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今夜怎能过来赴约?他叫我代他前来向夫人告个罪。孙某本也无别意,但夫人既如此看中,孙某今夜便是舍命,必也要叫夫人满意!” 朱霁月尖声连连,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抓起席上一把酒壶,朝着孙放之掷了过去。 “你给我滚——” 孙放之停下,拍了拍胸膛,咚咚地响。 “我这体格,你方才也摸过的,更赛我那李老弟一筹,夫人竟看不上我?我虽尚未娶妻,但也有过几个相好,个个用了我老孙,没有不满意的! “滚——立刻给我滚——来人——来人——” 朱霁月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子险些都扯破了。偏那些下人,知主母今夜好事,一个个全都知趣地躲去偷懒了,这般动静,竟也没引来外头半句的声音。 孙放之勃然大怒,骤然翻脸,猛地一拍酒席,力道之大,竟将那张酒席从中生生拍裂,断成两截,木屑纷飞,桌上杯盘连同那柄宝剑,一起跌落,满地狼藉。 “你这妇人!好没道理!我本也只是来传个信的,谁知你自己上来就勾我,空惹了我一身骚!这会儿却又嫌我没我李老弟周正?你当我是何人?” 朱霁月何曾见过如此的凶神恶煞?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罢了罢了,走就走,晦气!” 孙放之又变回了和气脸,将自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再次凑了过去。 “夫人下回若寂寞了,想试一试我,尽管叫我便是。” 说完捡起方才脱掉的衣裳,穿了回去,这才撇下了朱霁月,扬长而去。 他循着原路走出大门。那门房见他进去不久竟出来了,也是惊讶,忍不住盯了他下头一眼。 孙放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门房一吓,不敢再看,忙将他送了出去。 身后的门关了。孙放之却并未立刻离开,停在了附近的草木之后。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车道的尽头,又传来了一阵轰轰的马蹄车轮之声,很快,那一行人马便到了近前。 孙放之急忙翻身上马,朝着对面行了过去。 车夫看见对面有人骑马而来,甩鞭示意对方让道,见对方竟不让,只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车,怒道:“你何人,还不快让道?” 孙放之笑嘻嘻地道:“我乃新晋卫将军李穆的兄弟,李将军收到此间主人的邀贴,邀他今夜前来赴宴。他今夜去白鹭洲接夫人,怎会来此?便由我来替他辞了。我方出来,正要回城。” 萧永嘉坐在车厢里,外头那话,听得清清楚楚。 怒气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发熊熊,再无法遏制。 自己也就罢了!朱霁月竟胆敢,真的把手伸到了女儿丈夫的头上! 她下了马车,一语不发,朝前头那扇亮着红光的门,快步而去。 孙放之本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知是误会,又听到李穆今夜去白鹭洲,当场便会掉头,却没想到她竟还要往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来到那扇门前,抬起了手,握住门环。 得,得。 铁环发出两声清脆的叩门之声。 里头门房听到动静,再次开门,借着灯笼的光,看到门外这回立了一个丽衣妇人,认出竟是萧永嘉来了,大吃一惊,不愿让她进去,却又不敢闭门拒之,僵在门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霁月那贱人在哪里,带我过去!” 萧永嘉冷冷地盯着门房,一字一字地道。 第 50 章 恶汉去后, 朱霁月依旧惊魂未定,瘫软在地,盯着那柄原本打算相赠讨好于李穆的宝剑, 心里又是羞愧, 又是恼恨。半晌,方渐渐回过魂来, 想起身,手脚却发软,唤侍女来扶,依旧没有回应。知那些人一个个都躲懒,或是趁机和侍卫私会去了,咬牙切齿,自己勉强立了起来, 抓起手边一只青瓷花樽,恨恨地掷向窗外。 瓷樽落地,发出碎裂的哗啦之声, 在这寂静的夜里, 听起来分外刺耳。 屋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似有人正登楼而上。 “都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进来伺候?” 朱霁月满面怒容,冲着门外厉声叱骂。 那门本半掩着,应声, 被人慢慢推开, 门口现出了一道身影。 屋内光线昏暗。正是因为如此, 方才朱霁月才没看清来人,误把那丑汉当成了李穆, 这才蒙了如此羞辱。 但此刻, 不过才一眼, 她便看清了门外之人。 不是别人,竟是长公主萧永嘉! 朱霁月大吃一惊,震惊之程度,简直不亚于方才突然见到转向自己的那张大毛脸。 她打了个激灵,一边继续高声唤人,一边飞奔到窗前,看下去,影影绰绰,见楼下的入口之处守了几人,分明是萧永嘉带来的。 朱霁月一时定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萧永嘉迈步而入,朝自己一步步而来,最后停在了面前。 她整个人挺得笔直,脸色冰冷,目光仿佛两道挖人心肝的钩子,凿在了自己的身上。 “长公主,今夜什么风,怎的将你吹来我这……” 朱霁月终于镇定下来,面上带笑,那最后一个“里”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毫无征兆地,对面的萧永嘉竟扬臂,“啪”的响亮一声,结结实实,扇了她一个耳光子。 伴随着那阵火辣辣的疼痛之感,朱霁月起先懵了,很快反应了过来,捂住那侧面颊,怒道:“你疯了?你敢打我——” 她话音未落,又是“啪”的一声,另侧面庞再次火辣,又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萧永嘉的指上戴着几只戒子,坚硬的金属刮过朱霁月的脸,虽未划破皮肤,却也在她面上挂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朱霁月活了三十几年,何曾吃过这样的亏?被连扇了两只巴掌,禁不住怒,下意识地亦抬起了手,朝着对面的人,就要挥扇回去。 “贱人,你敢碰我一手指试试?” 萧永嘉并未闪避,只盯着她,冷冷地道。 朱霁月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不敢挥下,片刻后,慢慢垂落,脸一阵红,一阵白,勉强道:“萧永嘉,此处是我的别居,你擅自闯入,意欲何为?” “啪”! 又是狠狠一个巴掌,抽得朱霁月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人扑倒在了地上,鬓发散乱,那侧连着吃了两巴掌的面颊,留下五道鲜红的肿胀指印,嘴角也慢慢地渗出了一道血丝。 “朱霁月,你动我萧永嘉的女婿,我来,赏你几个巴掌,不过是教你往后如何做人!” “打你,我都嫌污手!” “你给我记着,若叫我知道还有下回,就不只是几个巴掌如此简单了!” “我萧永嘉是无用,但对付似你这般荡.妇,还是绰绰有余!” 萧永嘉说完,抽出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过自己也变得微微肿胀的手心,掷在地上,再不看朱霁月一眼,转身而去。 鬓间一双凤头步摇,随她步伐乱颤,瑟瑟作声。 朱霁月捂着自己那侧肿胀的面颊,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前头妇人离去的背影,忽然冷笑。 “萧永嘉!你不过也就只一个不得丈夫欢心的弃妇罢了!在我面前,你抖什么威风?知不知道旁人在背后如何讥笑你的?是,我是荡.妇,丈夫也不是我的,但起码我如今过得快活!瞧瞧你自己……” 她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萧永嘉的背影,嘴里发出啧啧之声,摇头。 “人前打扮得是光鲜亮丽,只怕到了晚上,屋里撒豆子叫你捡都不够熬吧?当初你仗势,坏我婚姻,夺了高峤,如今怎样?他碰都不碰你一下。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无知妒妇!你除了一个虚号,你还剩下了什么?” 萧永嘉恍若未闻,继续朝外而去。 “当年若不是你横插一杠,原本是我朱家和高家联姻的!你抢了高峤,害我嫁了如今这个废人!你害我一生,我对你一直忍让,你却还步步逼进,这些年来,处处针对于我!” “萧永嘉,你丈夫因当年邵玉娘投江而记恨于你,和你不合,你怨我做什么?也是老天有眼,报应啊!叫我早早就看到你落到了今日地步!不止报到你身上,还报到了你女儿身上!你来呀,有本事就杀了我!否则我就是要看你笑话!日日笑,年年笑,笑你这辈子如何下场!” 朱霁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萧永嘉原本神色漠然,人已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头。 “你怎知道邵玉娘的?” 她盯着地上的朱霁月,冷冷地问。 朱霁月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口,脸色微微一变,知无法否认了,迅速压下心中的惶恐,索性冷笑:“我怎不能知道?当年高峤北伐带回了她,有意纳她为妾,你却要杀她,这建康满城,谁人不知?” 萧永嘉凝立,面色青寒,犹如蒙上了一层玄冰。 那是十六七年前的旧事了。 萧永嘉刚嫁高峤几年,生下洛神不久。高峤最后一次北伐,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一对邵氏姐弟。 邵氏本也是北方大族,早年未及时南迁,也未能在胡人政权里得到重用,家道败落。这对姐弟乃邵氏旁支,父母皆亡,寄人篱下。高峤领军到来之时,战中被流箭所伤,因当时天气炎热,一度伤情恶化。邵奉之祖上传有灵药,闻讯赶去献药,果然起效,高峤伤情得以痊愈。后北伐不利,领军南归之时,这对姐弟,便也随他南下。 因邵氏姐弟对丈夫有救命之恩,萧永嘉很是感激,见邵玉娘初来建康,无所依靠,也知书达理,淑惠贞静,是个和外人说两句话便脸红的,因她有几分姿色,怕她在外被人欺凌了,将她接入府中,以贵客待之。又因她只比自己小了一岁,却尚未婚配,起先还替她张罗婚事,因她婉拒,遂作罢。 如此过了数月,本相安无事,不想一日,萧永嘉从金山寺礼佛归来,发现那邵玉娘竟出了府,人不见了,一问,道是被她兄弟给接了出去。 她人走得如此仓促,萧永嘉很是不解,但也未起疑心。直到数日之后,才听到个消息。说那晚上她住在寺院里时,高峤赴宴归家,半醉而眠,半夜之时,恰好有起夜路过的下人,隐隐看到邵玉娘入屋,不久出来,随后,次日一早,她那兄弟就来接走了她。 萧永嘉这才起了疑心。想起前些时日,阿菊曾不止一次暗中提醒,道那邵玉娘似对高郎君有所觊觎,叫她小心些,最好将她打发了。但萧永嘉却大大咧咧,觉那女子很是正经,又整日足不出户,不似这样的人,并未放在心上。 此刻听到这样的传言,再联想到那女子走得奇怪,便去逼问丈夫。 高峤起先还不愿说,只道她是被她兄弟给接走的,萧永嘉再三逼问,又大发雷霆,高峤无奈,这才道出原委。 原来那夜,他赴宴归来,独睡之时,邵玉娘竟潜入献身,被高峤发觉拒绝后,白着脸,跪地哭泣,说自己也是出于一番仰慕之心,才做下错事,已经知悔,求他不要将此事告诉长公主。 高峤答应了,次日一早,便叫她兄弟将她悄悄接了出去。 那时候的萧永嘉,年轻气盛,眼里容不下半粒的沙。 诚心相待的人,竟爬上自己的床,去勾引自己的丈夫。 她勃然大怒,当场提剑,就要去杀那妇人,被高峤夺剑喝止,道那女子已经知错,不可再加伤害。 萧永嘉虽一向跋扈,但却从未真的杀过人,当时也不过是怒极攻心,一时冲动而已。见丈夫却护着那贱人,当时虽强忍了下来,心下却愈发愤怒,反而真的起了杀意,转头要去,被阿菊劝阻了。 阿菊说,高郎君既息事宁人,起先还替那邵玉娘隐瞒,可见他还念着邵氏姐弟的恩。何况他已主动将人送走,长公主若再杀她,怕会引高郎君不满,认为她得理不饶人。 萧永嘉那时候,对丈夫满心爱恋,被这一句话给惮住,无奈打消了念头,但心中的这一口恶气,却如何出得了?趁高峤外出不在,叫人将邵氏姐弟驱出建康,命回往江北,此生再不许踏入南朝半步。 原本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去往渡口的路上,发生了意外,一伙强盗半路现身,邵玉娘被掳,据说为保贞洁,壮烈投江,就此没了下落,必定是死了。 消息后来还是传到了高峤的耳中。 高峤大怒,指责萧永嘉心胸狭窄,逼人太甚,以致于断送了人命,令人齿寒,甚至,一度还疑心是她故意安排的强盗,借刀杀人,以泄私愤。 萧永嘉和他大吵了一顿,将他赶出了屋,不许入内,直到半年之后,高峤主动认错求好,萧永嘉才消了气,两人重新同房,就此虽算和好,但这么多年过去,林林总总,裂痕非但无法消弭,反而越来越显。 直到数年之前,萧永嘉终于独自搬去了白鹭洲,和丈夫公然分居,直到今日。 她盯着朱霁月,忽然,眸底闪过一道暗光,似有所顿悟,一步一步,逼向了她。 “当年姓邵的事,我瞒得严严实实,你知道她也就罢了,怎可能知道她投江而亡?” 那时候的萧永嘉,天之骄女,春风得意,还极爱面子,怎肯让人知道丈夫因了别的女子而和自己起了二心? 从头至尾,事情都瞒得极是隐秘,包括她派人赶那对姐弟回往江北。 “莫非,是你安排的那些强盗,做下了那事,以离间我夫妇?” 她的双手紧紧捏拳,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朱霁月懊悔万分,只恨自己一时口快,竟露出了端倪。眸底掠过一丝慌乱,却还勉强镇定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做了那样的事,迟早会传出去的!为何赖我!” 萧永嘉的脸色铁青,凝立了片刻,忽然弯腰,一把拾起地上长剑,“锵”的一声,拔剑出鞘,森森剑尖,指向了朱霁月,朝她逼了过来。 “朱霁月,我再问你一遍,当年那事,是不是你做的?” 朱霁月骇然睁大眼睛:“萧永嘉,你疯了?你敢杀我?” 萧永嘉的手,紧紧地攥着剑柄,眼底闪过一道煞气。 “我最后问你,是不是你做的?你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丈夫名为宗室,不过是个废物。至于朱家,更是要仰高氏鼻息!我今日便是杀了你,报一个失手之过,大不了罚禄禁足,还能拿我如何?” 她咬牙切齿,朝着朱霁月,一步步地逼了过去。 朱霁月面露恐惧,从地上迅速地爬了起来,不住地后退,直到身后被墙抵住,无路可去。 “萧永嘉,你莫做疯狗,逮住人就乱咬!莫说当初那事和我无关。你便是赖定我,逼我承认了,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又有何用?” 剑尖已经快逼到朱霁月的胸前。她几乎感觉到了那森森的寒意,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声音更是在发抖。 “高峤当初迫于无奈娶你,在他眼里,你就是个除了身份之外,一无是处的女人!飞扬跋扈,为所欲为!你以为你如今告诉他这些,他就会信你?” 萧永嘉仿佛突然间被抽去了什么,停住了,方才眸中的煞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缕迷茫之色。 那执剑之手,也滞在半空,微微地颤抖。 朱霁月察言观色,终于暗暗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讨好的笑。 “长公主,我知这回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糊涂,竟惹了你的女婿。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多瞧他一眼……” 她嘴里说着,双目紧紧盯着剑尖,小心翼翼地朝一旁挪去,突然,趁着萧永嘉不备,扑过来就要夺她手里的剑,却不料,因太过专注上身,足下被那曳地裙裾给绊住,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 尖叫声中,她整个人朝前倒了下来,圆睁双目,瞳中反照出了两个迅速靠近的白点。 “噗”的沉闷一声。 锋利的剑尖,斜斜刺入了朱霁月的一段咽喉,透颈而出。 朱霁月无声无息地扑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斜插着剑,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萧永嘉,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的仇恨和恐惧。 她不信,自己居然就这样,要死去了? 萧永嘉的五指,慢慢地松开了剑柄,看着在自己脚下挣扎扭动着的朱霁月,神色一片木然。 …… 一炷香后,李穆冲上高轩,推门而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血腥之气的麝香味道,闻起来几乎令人作呕。 他眼中掠到一缕诧色,迅速来到萧永嘉的身边,见她坐在那里,脸色惨白,目光呆滞。 地上的朱霁月,脖颈斜插一剑,伤口处慢慢地淌着血,血已经流了一地,眼见是活不成了,却因尚未完全刺断气管,此刻依旧还没彻底死去。 她圆睁双眼,目光涣散,积满血泡的嘴唇微微地张翕着,宛若涸池穿在剑上的一条将死未死的鱼,状极可怖。 李穆立刻扶起萧永嘉,将她交给了门外的孙放之,低低叮嘱了几句。 孙放之点头,护着几已失神的萧永嘉迅速下楼。 李穆转身回到屋里,来到了朱霁月的身畔,蹲身俯视。 朱霁月挣扎着,又回了一口气,嘴唇不停地无声张翕着,双目盯着李穆,眼里流出一颗晶莹眼泪,满含了求生的祈怜之意。 李穆和她对望一眼,拿了地上的一块白帕,垫于她那血颈之上,伸手过去,轻轻搭上。 他的手骤然发力。 伴着轻微的骨节断裂的喀嚓一声,朱霁月的头歪向一边,眼底的最后一丝生机,消失了。 李穆收手,眼底无波,为她覆上双眼,随即平静地拔出了那柄插在她脖颈的长剑,以衣覆尸,随后直起身,环顾了一圈,踏过满地的狼藉杯盘,走了出去。 楼梯口,冲上来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男子,手中持着染血的刀,孙放之正在后追赶,看见李穆,嚷道:“余下皆服,唯此人抗命,极是凶悍,刚伤了一个兄弟!” 这侍卫头领亦是朱霁月的裙下臣子之一,方才和侍女厮混去了,才觉察不对,领人前来。 他几步登上楼梯,双目闪着凶光,朝李穆挥刀而来。 李穆五指握了剑柄,收处,寒光一道,那男子脖颈之上,宛如被线划过,瞬间多了一道笔直的黑色细印。 红色液体慢慢地自黑线处渗涌而出,接着,皮肉被迅速奔涌而至的鲜血,豁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宛如张开了一张巨嘴。 男子扑倒在地。 李穆离开之时,身后,燃起了一团熊熊火焰。火光照亮了去路,几乎映红了半片城外的东郊夜空。 …… 凌晨了,洛神感到阵阵的心神不宁。 李穆替她做了决定后,便留下了。 但不知为何,母亲一直不见回。后来他说亲自去接,叫她先安心睡觉。 洛神又怎睡得着?虽有阿菊陪着,在屋里却一直睁着眼睛,终于忍不住起身,不顾阿菊的劝,穿衣登楼,倚在窗侧,眺望着渡口的方向。 江雾比先前浓了。这里到渡口有些路,从窗口眺去,夜空迷迷茫茫,除了一片静静流淌着的寒雾,什么也看不到。 她心下忐忑,正想下去,到门口附近去等,忽然,听到楼台下方大门方向的那条甬道之上,传来了一阵动静,俯瞰下去,隐隐瞧见似是有人来了,急忙下了楼台,奔过去相迎。 萧永嘉回了,被人搀扶着进来。 洛神看到母亲的时候,吃了一惊。 她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眼神黯淡而无光,看起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从小到大,洛神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模样,似今夜在外,刚遭遇过了一场可怕的巨变。 她迅速看了眼母亲一行人的身后,却并未见到李穆。 “阿娘!你怎的了?” 她上去,抓住了母亲的手。感到她的手,冰冷一片。 萧永嘉摇了摇头,朝女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低低地道:“阿娘无事。” 阿菊也是吃惊不小,急忙上前,扶住了萧永嘉。 “长公主乏了,先回屋吧。” 洛神心知有异,但见状也不好再问,急忙一道将她送回屋里,安置下去。 萧永嘉仿佛倦极了,一躺下去,便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宛如睡死了过去。 洛神一直在床边伴着母亲。 四周静悄悄的,她望着母亲的睡容,猜测着李穆的去向,渐渐倦极,趴在母亲的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猛地惊醒,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母亲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而母亲却不见了人。 她急忙爬起来,唤人。 侍女入内。 她问此时点刻,又问母亲去了哪里。 侍女说,寅时。 方才李郎君回了,长公主正在和他说话。 …… 萧永嘉坐于榻上,李穆相对,坐于下手之位。 灯火跳跃。萧永嘉的脸色比起刚回时,看起来要好些,但依旧泛着一层浅浅的灰败之色。 从李穆进来后,她便一直这样望着他,双目一眨不眨,良久,问道:“她死了?” 李穆颔首。 萧永嘉闭目。片刻后睁开,说:“人是我杀的,明早我进宫请罪。我不会提及你去过那里。阿弥……” 她顿了一顿。 “你带走吧。往后……” 她加重语气:“你若敢负她,我不会饶你!” 李穆道:“多谢岳母成全,往后我必善待阿弥。但别事,岳母怕是多想了。今夜一切,全因我而起,罪责全在于我。你离去后,人还是活着的,被我所杀,后续也都安排好了。和岳母无半分的干系,岳母分毫不知,今夜更是一直未曾离岛。” 萧永嘉一怔,迟疑了下。 “你此话何意?” “岳母记住我的话便是。陛下宿醉,今日迟迟不起,岳父一直等着面见陛下。待见过了陛下,议了事,料他也会来此。此刻方四更,岳母安心再歇息吧。” 他向萧永嘉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退了出去。 萧永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迷茫,恍若入定。 …… 洛神在屋外等着,心中忐忑不安,没片刻,看到门打开,李穆那道日渐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急忙跑了上去,仰脸问他:“今夜到底出了何事?方才你和我阿娘都说了什么?” 李穆俯视着她因一夜焦虑,落了淡淡一层青色眼圈的小脸,微微一笑,低声道:“无事。方才只是岳母应了我之所求,允我接你走了。” 洛神一呆。 她担心着的事,母亲那宛若岩石般的强硬态度,竟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心底慢慢地涌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欢喜,但却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她忍不住朝里去,想亲自听听母亲是怎么说的,才迈步,手便被李穆一把握住了,带着她,转了回来。 “你阿娘倦了,要歇息。离天亮还有些时候,我也乏了,你带我去睡吧。” 洛神觉得,这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母亲回来才会如此失态。 但他们都不说。 好在看起来,似乎又没什么大碍。 她抬眸,对上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想着他最后一句许是无心的话语,脸微微有点热,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 “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