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安娜姓安名娜。安老爹早年在部队,后转业经商,还算成功。妈年轻时是文艺女青,有一段时间深深迷醉于俄国不朽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而不可自拔,女儿干脆起名就叫安娜。她生安娜时,安老爹已经转业。安娜前头有个哥哥,小时候不幸夭折,中年才又生了安娜,视同掌上明珠,把她从小到大泡在蜜罐里养,名副其实的白富美。 安娜妈是大美人,安娜随妈,皮肤雪白,身材前tu后qiao,从小美到大。学芭蕾,学音乐,学美术,出国后就读巴黎高等艺术学院,说追她的人排队排到了埃菲尔铁塔,没半点夸张。 安娜今年二十三岁。去年,因为无意看了一部关于贫困山区教育现状的纪录片,深受感触,于是志愿支教。安爸安妈只有她一个女儿,起先不肯,舍不得她去吃苦,拗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了,不但送安娜去了自己联系的支教点,顺便还赞助了学校一笔钱。原本以为让她去个几个月,等她那阵劲头过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下来。不但坚持下来,今年还要继续。 九月就开学。最后半个月,安娜和几个好友相约去海边度个假。昨晚她收拾好满满一个行李箱,见时间还早,特意又去做了头发,把颜色染成很衬自己白皮肤的浅栗色,一时兴起还烫了个大卷,完了被洗剪吹小哥夸像芭比娃娃,然后今天…… 今天出发去机场,司机送她到了出发大厅口,她下车,一边推行李箱进去,一边低头盯着手机屏幕和朋友发短讯,没留神脚下的台阶,绊了一跤,啪叽一下摔倒在地,疼得她差点没喊妈。等缓过那阵儿疼,伸手要去捡掉在边上的那只手机时,整个人懵了。 她是还趴在台阶上,但不是机场出发等候厅入口那个高大上的大理石台阶。 天仿佛一下变成了深夜。头顶亮着几盏昏黄色的白炽照明灯。她身下的台阶是水泥砌成的,脏不拉几,到处丢着果壳纸屑,手边似乎还有一滩可疑的没有干透的痰。她的对面是几扇镶嵌了玻璃的老式把手门,左边玻璃上贴着“谨防扒手”,右边贴着“行李寄存”,还画了箭头。里头似乎是个大厅,灯也亮着,透过不大干净的玻璃,模模糊糊可以看到里头有人,但或许是太晚了的缘故,并没什么人走动。 安娜彻底懵了,连疼痛也忘记了。半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台阶脏,一屁股坐下去,茫然四顾。 是个广场。灯只是照亮了靠近这一块的地方,所以其余角落黑糊糊的。 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广场尽头那排旧楼房上的红色霓虹灯。 霓虹灯亮着,显示出来五个字:“C市火车站”。 安娜差点没跳起来,使劲掐自己的肉。 她明明拉着行李箱到了机场入口大厅,在那里摔了一跤,怎么一眨眼,周围就成了这模样? 她在,她的随身东西也都在。但时间,空间,全都不对了! 何况,C市她知道,祖国北方盛产木材煤炭的某省省会。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虽然她还没机会去过C市,但凭常识也知道,作为一个省会城市,火车站再旧,也不可能寒酸成这个样子! 安娜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后,抖抖索索地想到了一个可能,她摔了一跤,被穿越大神给玩了一把! 安娜坐在水泥台阶上,发愣了许久,直到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哆嗦,这才惊觉这里的时令应该是深秋,而自己还穿着短袖。 她撸了撸两只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终于振作精神,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那个害了她的手机,指纹解锁后,发现信号格是空的,时间显示,还是她摔跤前的日期,以及,早上十一点半。 安娜把手机塞回去,手软脚软地拖着行李箱,推开玻璃门,进入了候车厅。 大厅很空旷,但比外面温暖不少。对面墙上有个大的挂钟,时间显示凌晨一点半。里头摆放了一排排掉了绿漆的木质长椅。 因为挺晚,候车的人不是很多了,大约几十个。有人蜷缩在长椅上睡觉,有人坐着打盹,地上放着用绳子捆起来的大包小包,还有不少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所有人的衣着打扮,还有这里的氛围,令安娜一下就想起了自己家里珍藏着的那些父母年轻时的老照片。 她推门进去,惊动了坐在门口长椅上的几个人。懒洋洋地扭头看过来。 一个穿了件蓝色翻领外套,下身喇叭裤的三十出头妇女从头到脚打量了安娜一遍,撇了撇嘴。边上戴眼镜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原本正在打盹,嘴角挂下了一串口水,被推门声惊动,睁开眼,视线落到安娜身上,一下便定住了,一直跟着她走,连嘴角口水都忘了擦。 女人有些生气,拿指甲狠狠掐了他胳膊一把。男人吃痛,急忙抬了抬眼镜,低下了头。 “女流氓!” 安娜经过时,隐隐听到身后那女人压低声这么嘀咕了一句。 她当做没听到,朝着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像是值班点的窗口走去。 她实在迫切地想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 安娜来到那个上面挂了条“向雷锋同志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横幅的窗口,透过玻璃,看见里头有个女的趴在桌子上睡觉,边上摆了个旧式的暖水瓶。踌躇着,想敲玻璃问,一时竟又感到有些胆怯。 她正犹豫着时,视线忽然扫到了挂在墙上的一本日撕型日历,定住了。 198X年11月2日。 上面清清楚楚,显示着时间。 第 2 章 198X年!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看到这几个数字,安娜的心脏还是突然狂跳了起来。 这一年,她根本还没有出生。她的父母才三十出头。他们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名叫小光,就是她只在照片里看到过的那个因为意外夭折了的哥哥。记忆里非常疼爱她的奶奶也还在世! 并且,如果这就是她原来的那个时空,那么现在,她的那些家人,应该正生活在南方S市那座她小时候住过的院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和木槿花的大院里。 她从三十年后回到了这个时点。她知道关于家人的一切。而父母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还有她这么一个女儿的存在。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诡异情况? 安娜心乱如麻,像尊雕像一样地定在值班窗口前,一动不动。 里头那个女的迷迷糊糊睁开眼,冷不丁看见窗口外站了个人,表情呆滞,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上的那本日历,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白了安娜一眼,冷冰冰地问:“同志,什么事?” 安娜张了张嘴,又闭上嘴,转身拖着行李箱离开,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位子,慢慢坐了下来。 十一月了。她身上只穿件薄薄的短袖,但后背却一直在不住地冒着冷汗。 父母极有可能还和她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这让她稍稍感到有些安慰。但这种心理上的安慰感很快就被现实给取代了。 最直接的问题就是,明天她该怎么办?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回S市找自己的父母。 但是找到后,她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存在?就这么出现,跟他们说自己来自未来,让他们认下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只比他们小不了几岁的女儿? 简直天方夜谭。 如果她不找父母,在这个三十年前的时代里,她一个人又怎么生活下去? 毫无疑问,她的身份证是废了。她现在就是个黑户。 她钱包里倒有好几张银hang卡。去机场出发前,老妈怕她粗心万一丢卡,临时还往她包里塞了一叠土豪金毛爷爷。 但,既然现在是三十年前,她的那些卡和身份证一样,自然也成了摆设,银行既无法读取,也无从承认。至于现金就更不用想了。似乎还要过好几年,才会有第一套百元大钞问世。她身边的这些土豪金毛爷爷,拿出来当冥币卖,估计才有人肯要。 现实就是,她不但是黑户,还是个一文不名的黑户。就算她要回S市找父母,她也必须先要有能够让她买火车票以及支持接下来一段时间吃喝拉撒住的,能在这里通行的钱。 她手边的这只行李箱倒塞的满满当当的,连内裤也塞了七条,各种款式。但也仅此。一箱子的东西,全是度假用的玩意儿:泳衣、防晒、化妆品、香水、衣物、鞋、帽子……奢侈牌子,买的时候价格不菲,到了这里,就和一堆垃圾没什么区别。 哦,对了,她还带了盒巧克力。勉强算有用吧。至少可以吃。 安娜纠结万分。 早知道这样,她出门前,应该把家中保险箱里的金条全给带出来的。 黄金啊,只有黄金才是不分时代的通用货币啊。 想到黄金,安娜突然看向自己的手腕。 她的腕上,正戴了一只百达翡丽运动手表,是去年生日时老爹送的礼物。 当时记得好像花了将近二十万。 或许等天亮了,她可以试着找地方把这只手表卖了? 这是老爹送她的生日礼物,原本不该的。但情况特殊,她都落到了这地步,连明天早上吃饭都成了个大问题,要是她侥幸能穿回去,老爹知道了,也一定会得意自己用这种方式救了宝贝女儿一命。 有钱傍身就是好。如同黑暗里见了丝曙光,安娜终于稍稍定下了心神,这才觉得浑身冷飕飕的,想起箱子里似乎有条原本想用来防晒用的披巾,放倒箱子开盖取时,忽然听到边上“噗通”一声,抬头看去,见对面角落原本一直坐着的那个年纪和她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像是突然晕厥,倒在了地上。 这姑娘眉清目秀,皮肤很白,留着和安娜老妈年轻时照片里差不多的那种摩登的带蓬松刘海的及肩发,不像这里的人。手边空无一物,表情呆滞,也不像是乘客。因为刚才安娜自己心烦意乱,见她边上空,随意坐了下来,也没怎么留意她。这会儿她突然晕厥脸朝下倒地。安娜吓了一跳,急忙跑过去,蹲到边上将她翻了过来。姑娘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安娜急忙拍她脸叫唤,片刻后,见她慢慢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这才松了口气。 这边动静引来了候车室里的人。那姑娘苏醒时,边上已经围了一圈。服务窗口那女的也来了,见状,咦了声,冲那姑娘嚷道:“你不就那个李梅?你怎么还没走!不是跟你说了,让你走吗?这是候车室,不是旅馆!” 这女的嚷完,见其余人看着自己,解释道:“跟这女的真是说不清!前天跑过来,说自己行李火车票被偷了。我就叫她去站前派出所报案,报完案也就结了,她可好,赖这不走了!”转头又看那个名叫李梅的姑娘,“喂,明天你还不走,我叫人来赶你了!这可是候车室!你这样赖着,什么影响!真是的!”说完转过身,嘴里嘀嘀咕咕地朝值班室走去。 边上人见没热闹可看,慢慢也散开了。 “你怎么样了?” 安娜问她。 李梅抬起眼,有气没力地摇头:“我……没事……刚才谢谢你……” 安娜怀疑她是饿昏的。拿出自己那盒巧克力,递过去,“我就只有这个。你先吃点。” 李梅终于接了过去,慢慢吃了两块,停了下来,眼泪忽然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安娜有些尴尬。从包里拿出一包纸,抽了张,递了过去。 “谢……谢你……”李梅接过纸,擦去眼泪,又闭上眼睛靠在了那里。 安娜挺同情这个叫李梅的姑娘。看起来似乎也是个天涯沦落人。但这会儿她自己更是泥菩萨过河。见对方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又抓了几块巧克力放她手上,便回到自己位子,紧紧裹着披巾开始熬夜。想到接下来就要靠手上这只手表了,唯恐像这个李梅一样被偷,根本不敢合眼,睁着眼睛,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 3 章 五点半了。 冬天的北方,外头这会儿依旧漆黑一片,看起来和半夜没什么分别。到了六点时,火车站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开始有穿深绿制服的车站工作人员现身。三三两两赶早车的人挑着大袋小包的陆续赶来,扩音喇叭提醒旅客车次的播音也频繁了起来。 越是没东西吃,肚子就越不经饿,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原因,大概只能升华到人的心理层面了。 总之,安娜现在很饿,饿的快前胸贴后背了。 昨天出发去机场前,因为起的晚了,时间有些赶,她匆匆只喝了几口咖啡就出门了。直到现在。 剩下的巧克力早被她吃光。瞄一眼昨夜那个李梅,她还那样木木地坐在角落里,自己昨夜抓给她的那几块巧克力似乎还没吃。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那么经得起饿。 安娜有心想管她要回来,又不好意思开口。使劲咽几口唾沫,决定还是尽快先找地方把手表卖了再说。 等到天终于亮了。她拖着行李箱来到李梅跟前,叫了一声。 李梅慢慢抬起眼皮,见是安娜,嘴角挤出一丝勉强的笑。 “那个……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带着这个箱子不方便,你要是不去别的地方,能不能先帮我看一下?我尽快回来。” 李梅视线落到她的行李箱上,点了点头。 她的这只行李箱也是奢侈牌子。但现在除了累赘,既不顶吃,也不顶用,交给这个李梅暂时看管,安娜半点也不担心。真要丢,那就当少了样累赘。 安娜连声道谢,把箱子拉到了她边上。转身要走时,犹豫了下,回头又问道:“李梅,你本来要去哪的?” 李梅愣了一愣,气若游丝般地道:“红石井……” 这个C市,安娜知道。但什么红石井,她听也没听过。估计是个小地方。点了点头,“我也不让你白帮我看行李。这样吧,等我回来,我顺便帮你买张车票好了。” 李梅定定地看着她。 安娜朝她笑了笑,转身出了大门。 站前广场外的路边,已经有几个早点摊子摆了出来你。安娜裹紧身上的披肩,抵着寒意,经过卖烧鸡、卖麻花、卖包子的摊子,闻着勾人的香味,咽了几口唾沫,朝那个起劲招呼自己的卖包子的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姑娘,看你不是本地人啊!上海来的?”中年男人发着浓重的卷舌音,头上戴了顶当地少数民族的小白帽,身上围件油腻腻的白大褂,热情招呼着安娜,“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羊肉葱花包!羊肉葱花富强粉,肉多皮薄真材料!八分钱一个,一毛五两个!买两个尝尝吧,吃了保管你还想吃!” 安娜再次咕咚咽了口口水,抵挡住拼命往自己鼻子里钻的那股诱人香味,陪着笑脸道:“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想问问,这附近哪里有卖手表的地方?” “你买手表?” “不是。是我要卖……就是收购手表!” 羊肉包大叔一愣,哦了声,指了指右手方向:“过去一直往前有个供销大楼,里头有卖手表。只是人家只管卖,不收。你要卖,去找钟表匠。就那供销大楼边上有一个摊。你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安娜连声道谢,扭头要走。 “姑娘,我说你真不买个尝尝?”羊肉包大叔不甘心地叫住她,“我的包子附近有名,居民也过来买。现在还早,等下人多了,你想买都买不到!” 安娜哭丧着脸:”大叔,实话跟你说,我钱包被人偷了,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刚才向你打听地方,就是想去把手表卖了好回家。” 羊肉包大叔一愣,闭了口。 安娜最后看了眼小推车雾气蒙蒙的玻璃里头那笼掀开了半边蒸笼盖的包子,依依不舍地转头。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哎了声,羊肉包大叔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过来吧!我送你两个!吃了好,回上海去给我打个广告!我姓杨,火车站南门口第三个摊子,杨记羊肉葱花包!” 安娜看着他拿了张剪成小四方块的报纸,给自己包了俩馒头递过来,喜出望外,急忙接了过来,感激涕零地道:“多谢杨大叔!多谢杨大叔!等我卖了手表,有钱了就还你钱!” “哎,去吧去吧!不给也成!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羊肉包大叔朝她挥了挥手。 安娜再次道谢,往前走了一段路后,也不顾形象了,随便对着墙蹲到个角落里,一口咬在白白胖胖的包子上。 噗嗤轻微一声,包子里的热汤汁冒了出来,浸散到安娜的舌头上,味蕾瞬间像是开了花。 新鲜葱花和着纯正北方羊肉,与筋道面粉混合在一起的滋味,那个香,安娜这辈子好像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个包子,剩下那个一小口一小口地也给干进了肚子,舔了舔油腻腻的嘴唇,浑身力气终于又回来了。 安娜用那张油乎乎的报纸擦着同样油乎乎的手指,瞄见上面有一截“……开展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标题,也没细看,找不到垃圾桶,丢在路边旮旯里便站了起来,朝着羊肉包大叔指点的方向一直向前走。走了大约七八百米,又向路人打听,终于看到了一座三层高的旧式楼房,门口挂了个“C市和平街道供销大楼”的木牌子。 时间还早,供销大楼没开门。安娜围着大楼找了好几圈,最后终于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个疑似修表的小门面。只是门锁着。墙上用油漆刷了一行“老于钟表店”的字。 安娜找了个避风角落坐了下来,看着从她面前经过的人和车。 街道灰扑扑的。随着天越来越亮,上班上学的人也多了起来。街上开着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的大辫子老电车,偶尔能看到几辆安娜也叫不出名字的轿车。除此之外,就是骑着三角架自行车的路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色匆匆。偶尔有留意到安娜的,无不频频回望。 街上虽然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烫她老妈年轻时流行的称之为“单燕式”、“双燕式”卷发和穿高跟鞋的女人。但安娜知道自己看起来,和她们就是不同。 就好像一只被丢在家鸡群里的山鸡,格格不入。 等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买件衣服把自己裹起来。再这样,她不被看死,也要被冻死! 九点钟,太阳升的老高,供销的门开了。但那个老于的铺子还没开。 安娜继续等。终于,等到十点钟的时候,才看到一个穿了件破旧深蓝色中山装的干瘦老头子慢腾腾地走进巷子,开了门。 安娜立刻跟进去道:“大爷您好。我想问下,您这里收购手表吗?” 老头慢吞吞地摆出自己的家伙,问道:“什么表?” 安娜一听有戏,来了精神,急忙摘下手腕上的那只递了过去,“百达翡丽。最新款。平时没怎么带,就跟全新差不多。您看值多少?” 老头看了眼手表,再盯一眼安娜。 “华侨?” “是。”安娜顺他话扯了个谎。 老头戴上老花镜,接过手表,拿去放大镜看了半晌,又拆后盖,继续研究半晌机芯,终于抬头,慢吞吞道:“一百。” 虽然安娜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手表不可能在这里卖出什么好价钱。但这个价位,实在令她大跌眼镜。 “大爷,您看仔细了!这可是正宗的百达翡丽!瑞士进口表!怎么可能这么便宜?” 老头摘下眼镜:“姑娘,一百不少了,顶俩月工资。我知道你这是好表,识货才出了这个价收下的。我跟你说,你这个牌子我拿出去,一百个人里也难找到一个认识的。我卖不出去,再好的表收进来也要赔钱,你说是不是?你拿过来的要是梅花雷达,这品相我可以出到六百。为啥?有人肯出高价要!都知道梅花雷达是洋货高级货,戴出去比上海表海鸥表有面子。就你这牌子,我也是小时候跟我爷爷在上海滩修钟表时看到过,一般人根本不认识。你爱卖不卖。” 老头说完,把手表递回来。 安娜傻眼了。 再值钱的表,它要是卖不出去,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就是一坨能看时间的铁块而已。哪里肯这么走。赖着好说歹说,差点没把嘴皮子磨破,老头最后终于把价格开到了两百。 “最高价了!你再不卖,我也没办法!”老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安娜咬牙,点头成交。 老头子乐了,翻开层层衣服,从捆在腰上的一只破布袋了抽出一叠大团结,一张一张地数了二十张,递了过来。 安娜接过钱,心里在滴血,道:“大爷,你先给我收着。别卖。我保证,等我有钱了,我回来找您再买回来。我给您加价,决不让您吃亏。” 老头笑眯眯地点头。转身收起手表。 安娜身边留一张大团结,把剩下的一百九卷成卷,看好边上没人,偷偷地塞进自己胸罩里,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急匆匆地离开。 第 4 章 供销大楼里有服装部,安娜逛了一圈,看中的都要二十出头,平生第一次舍不得把钱花在衣服上。扭头出来回了火车站,在站前广场入口附近见有好几个口音听起来像南方的人在卖衣服,脚边放个编织袋,臂上肩膀上挂着衣服,见人就热情兜售。于是过去,一番讨价还价,最后用不到供销大楼一半的价钱买了件做工看起来还不错的黑色外套,总算把自己裹了起来,如同蜗牛有了壳,安全感顿时大大提升。 安娜想还羊肉包大叔钱。但他的摊子已经收了。只得作罢。见边上还剩个卖麻花的摊。过去买了几根麻花,急匆匆地回到了候车室。 候车室里这会儿人已经很多了,各种口音夹杂在一起,到处是嗡嗡的声音,乱哄哄的。安娜一开始没看到李梅。早上她坐的位置已经被个中年男人给占了。四处找了下,最后发现李梅蹲在一个角落里,边上摆着安娜托她照看的行李箱,脸色白的像个死人了。 安娜急忙过去,把买来的麻花递给她:“就只有这个了。你凑合吃点。再不吃别又晕了。对了,你早上说要去什么地方来着?红石井?你等着我去问问有没有票。买了票你该去哪赶紧去哪儿,这里再蹲三天三夜也没用!”说完转身要走,裤管却被人扯住,回头,见李梅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个手工缝的小布袋,嘴边露出一丝微笑,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想麻烦你先帮我保管下这个袋子,我等下就回来。”说完,也不等安娜答应,把那个布袋往她行李箱上一放,掉头就往前走,脚步看起来有些虚浮。 安娜看了看她留下的小布袋,目送她背影穿过人流最后出了候车室的门,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只是两人萍水相逢,她也不好这么追上去问东问西的。听她口气似乎是去哪里办点事。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吧。反正她也没地儿赶着要去。 李梅留下的小布袋口子扎的很紧,还用绳子在外面缠了几圈。捏了捏,里头似乎是一卷纸什么的。安娜也没多研究,放进自己刚买的外套内兜里后,来到昨晚那个值班室的窗口询问路程票价。 昨晚那个女的已经不在了,换了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态度和气了许多,有问必答。 到S市有直达火车,硬座票价三十三元五角,卧铺差不多贵一倍。车程总共五十六小时,将近两天一夜。 到李梅要去的红石井没有直达。眼镜男说红石井是个林场,只有汽车站。要先坐火车到罗平县,再从罗平县坐汽车才能到达。 罗平县离这里不是很远。票价是四块两毛。晚上发车,明早就到。 安娜道谢后,决定等李梅回来就和她一起去买票。 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能帮上别人一把,安娜还是乐意的。 安娜怕自己走远等下李梅回来找不到,一直等在原来地方。等待的时候,忍不住又想着父母的事。 现在她有了路费了。但接下来,真的回S市去找年轻时代的老爸老妈? 直觉告诉她,这并不适合。 但现在,S市似乎成了她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或许她可以先回去,在父母生活的附近想办法落下脚来,以后再看情况? 但另一个问题又来了。这样去了S市,刨除火车票的钱,剩下那一百多块,不可能支持她很久。 作为一个黑户,她怎么在这个三十年前的社会里应对查户口、找工作的困难,以维持最起码的生计? 广播里时不时传来列车到站的报站通知。边上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川流不息。 安娜想的头晕脑胀,发呆直到肚子又感到饿,抬头看了眼挂钟,才意识到李梅出去已经有些时候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时,候车室外忽然像是出了什么事,有几个工作人员急匆匆地往右手边方向跑去,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少正在候车的乘客见状,也纷纷跟了出去。 安娜并没跟出去看热闹。这会儿她自己还烦心着呢。但拜边上那些看完热闹后回来的乘客们的热议,她很快也得知外头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太太急着要上小号,推不开茅坑门,里头有东西挡着,费了老大劲才推开。一看,好家伙,吓得差点没拉出来!”一个男的讲的手舞足蹈表情激动,仿佛他当时也在场一样,“你们猜里头啥?一个年轻姑娘就那么靠门后,拿鞋上解下来的鞋带打个结,一头挂插销上,一头套在脖子里,就这么把自己给吊死了!公安都来了,封了厕所不让人进……” 安娜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拖着行李箱转身匆匆出去,赶到了车站厕所。 厕所已经被公安给封了。外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眼睛都盯着那个入口。一个老太太站在厕所门口,正对着一个公安巴拉巴拉地说着刚才的经历。 安娜想起李梅离开前让自己代为保管的小布袋,急忙从兜里摸了出来,解开,吃惊地发现里面竟是一卷卷起来的十元钞票,另外还有一角看起来像是随意撕下来的报纸,上头用铅笔写了些字。 安娜展开报纸,迅速看了眼上头的字,心脏立刻怦怦地跳了起来。 这是李梅写给她的。说自己原本要去红石井投奔小时候住过她家的姑妈。这五百块钱,是她死去的妈留给她的。因为藏在身上,所以没跟行李一起被偷。她不想活了,给安娜一百,剩下四百,麻烦她帮忙转到她姑妈手上。她姑妈知道她坐火车去她那里。名叫李红。 安娜手心冒出了冷汗,茫然睁大眼睛望着前头。 几个人正用担架抬出里头那个寻了短见的人。人被一块帆布盖着,看不到头。但露出了脚。 脚上那只少了鞋带的球鞋,就是李梅的。 公安问完了老太太,和车站的人又说了几句,走了。看热闹的人渐渐也散了。 …… 安娜坐在昨晚自己莫名其妙摔的台阶边,手脚冰凉。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李梅看起来那么反常。 她身边既然有五百块那么一笔不算少的钱,那么寻死必定不可能是因为丢了行李。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至于她为什么要在投亲半路生出寻死念头,又凭什么这么相信萍水相蓬的安娜不会吞了全部五百块钱,这些,现在已经无从得知了。 安娜捏着那个烫手的小布袋,坐了许久,心神渐渐定下来,朝车站工作人员打听到站前派出所的方位,找了过去,询问车站厕所里自杀事件的后续。 刚才那个做记录的公安看了眼安娜:“你认识死者?” “不是很熟……但在候车室里说过话,知道她叫李梅……” 公安皱了皱眉:“车站管理员认得她。说她这几天看着就不对劲。自杀!医生来了说没救了。直接拉殡仪馆。过些天无人认领就当无名尸处理。” 安娜小心地道:“公安同志,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但跟她也算半路认识了,殡仪馆那边要多少费用,先由我出,帮她把后事办了。我听她提过有个姑姑。过后我再去通知她姑姑。您看这样可以吗?” 公安看她一眼,“挺仗义啊!行。我帮你联系殡仪馆。” …… 三天后,安娜买了张火车票,登上去往罗平县的绿皮火车。第二天下午到达,直接去汽车站,坐上了开往红石井的汽车。 和李梅相遇的这段插曲,改变了她的行程。 她决定先去找李梅姑姑,把李梅交给她的五百块钱和死讯带给她。完了再回S市,想办法让自己在这里落脚下去。 第 5 章 从罗平县出来基本就是煤渣路。以前这里应该植被茂密。后来由于过度伐木,很多林场荒废。道路两边植被稀落,时不时看到当地人赶着羊从路边经过。 坐了两三个小时的汽车,傍晚时,安娜终于抵达了红石井的汽车站。 红石井最早是因林业开采而形成的镇子。汽车站十分简陋,两个大棚,一排用红砖砌成的旧平房,门外一条通往镇区的黄泥路。几十米外,就有条铁路延伸出去。安娜出来时,恰好一辆装满煤炭的黑色货厢火车鸣着长笛,哐当哐当地从她旁边驶过,震的地面微微发抖,车顶掉落下来些煤块。几个放学路过的小孩等火车过去,立刻蜂拥着去捡铁路两边掉下的煤块。 安娜目送火车消失在视线里,掉头往镇子方向去。 刘梅给她留的书里,可能由于当时情绪紊乱,只说小时候在她姑姑家里住过,没有写住址。 这虽然不是什么大地方,但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想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找到人,恐怕有点困难。但这事既然已经摊到了她身上,她也不得不走这一趟。 人都到了,只能在镇区里慢慢打听,赌自己的人品了。 这条黄泥路看起来不是很长,但走起来却不短。安娜拖着箱子,躲着路边一颗颗疑似还新鲜的羊粪蛋,最后终于来到镇区入口处那面绘在墙上的巨大的“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的宣传画下。这时天色已经暗了。宣传画下不时有三三两两穿着劳动服的工人走过,纷纷扭头看着安娜。 安娜叫住几个路人,打听“李红”,果然全都摇头。 冬天的北方,天黑速度远超安娜想象。没多久,昏黄的路灯就亮了起来。安娜站在工人文化宫前,感到冷飕飕的,决定先找地方住下来。向路人打听到附近有个林务局招待所,急急忙忙地找了过去。找到时天已经黑透。单间五块钱一晚上。女服务员管她要介绍信。安娜说来找人,没介绍信,顺便打听李红。服务员说不认识。原本还有些忐忑,怕不让她住,那她今晚恐怕就要露宿街头。幸好服务员没坚持,收了钱就领她到了房门口,打开门,说了声“热水在锅炉房,自己打”,掉头走了。 房间很简陋。一盏电灯、一张铁床、一张布满划痕的桌子,上面摆了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盘以及两个玻璃杯,外加一个旧脸盆,一个暖水瓶,就是全部设施了。 坐了一夜火车,又是半个白天的汽车,安娜已经很累了。也没力气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吃掉自己在路上买的半个不知生产日期是什么时候的硬壳面包,拿了盆和暖水瓶到边上的热水房里打了热水,回来胡乱洗了把脸和脚,闩了门,也没脱衣,倒头就睡了下去,正梦到自己和朋友在预定好的波拉波拉岛四季酒店里享用着龙虾大餐,口水哗哗时,忽然被一阵砰砰的拍门声给惊醒,猛地弹坐起来,心跳加快,不敢应答。 “开门!公安查房!”门外传来声音。 安娜更加紧张。也不知道自己运气怎么就那么好,一来就遇到公安查房。又不敢不开,只好开了灯,下床穿好外套,到门后开了道缝,见确实是穿制服的警察,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门外是两个看起来还挺稚嫩的年轻公安,神色严肃,后头站着那个女服务员,对着公安道:“同志,就是她!我管她要介绍信,她说没有!说来找一个叫李红的。问那个李红干啥住哪,她也说不上来。问她和李红什么关系,她还是说不清。这不扯谎吗?我看她样子也不像是正派人。最近区里不是严抓吗?我怕我这里窝藏犯罪分子,所以通知了你们。你们好好查查她!。” 安娜差点没吐血。 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在外头蹲一晚上。 两个公安倒没进来。 “户口本。”这会儿身份证制度才刚出现,还没普及。方脸的管她要户口本。他问时,另个圆脸的拿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 安娜嗫嚅道:“……出门急,忘了……” “叫什么名?” 圆脸公安目光从她蓬乱的栗色卷发落到牛仔裤上,问。 “安娜。” “问你真名,你跟我扯什么洋名儿?当我没读过安娜卡列尼娜?” 圆脸公安不高兴了,笔头重重敲了敲本子。 “警察同志,我名字就叫安娜……” “行啊,嘴还挺犟!” 他啪的拍下了笔。 “我真的叫安娜,姓安名娜。” 安娜欲哭无泪,赶紧解释。 “哪来的,干什么?”方脸公安又问。 “……S市……来找人……”安娜自己应的都没底气。 方脸公安看了眼安娜摆在墙角的行李箱:“上个月县里出了重大劫案,根据目击证人,里头有个女同伙。现在怀疑你的身份。带上东西,跟我们去所里接受调查!” …… 上月,罗平县烟酒公司财务科被一伙持qiang蒙面歹徒抢走了一笔数额达到五千元的巨款。里头有个女的负责望风。这事影响很坏,县里极其重视,要下属各区配合行动及早破案。 安娜被带到派出所,墙上挂钟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钟。 安娜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刚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很明显,她现在是被当做重大嫌疑人给抓起来了。 进了派出所,她就被那俩公安命令蹲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刑讯室的小房间的墙角。行李箱被拿走。边上也没人。正忐忑时,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打开,进来了几个人。 除了带走她的那俩公安,方脸的罗成,圆脸的仇高贺,还多了个年龄稍大些,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公安。好像刚从睡梦里被叫过来似的,眼睛微微泛着血丝,身上穿条和罗成仇高贺一样的警裤,大冬天的,上身只一件白衬衫。一进来,目光扫了眼还蹲在墙角里蓬头散发的安娜,坐到张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便随意翘到桌角,接过罗成递过来的讯问记录,三两下扫了眼,啪的丢到桌上。 “箱子里装了什么?”这人开口问。 天花板上装了两盏日光灯,光线白的刺目,照的安娜一张脸更是没有半点血色。 安娜垂下眼皮,盯着脚前布满了小坑洼的水泥地面,有气没力地回答:“衣服……鞋子……化妆品……都是些私人用品……” “队长,从招待所里一起拿过来了。就在隔壁。” 圆脸仇公安过去提来了安娜的那只旅行箱。 年轻男人看了眼箱子:“打开!” 安娜实在不想开箱。里头除了那些私人用品,还有她没来得及处理掉的钞票、护照、以及手机。虽然都已经放夹层里,但被翻出来的话,势必更麻烦。略一迟疑,见那个男的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唰的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匕首,似乎就要撬箱子了,只好走过来,在几只眼睛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开了密码箱。 东西一样一样地被两个小公安拿出来,那男的边上看。 两顶太阳帽、好几双鞋、五六件衣服、几条丝巾、瓶瓶罐罐化妆品、香水、卫生巾、丝袜,两个小公安眼睛越睁越大,当提溜出一套比基尼时,俩人神态已经无法控制地别扭了起来,盯着箱子底露出来的一套性-感黑色蕾丝胸罩和三角内内,犹豫地看向年轻男人:“队长……” 年轻男人瞄了一眼,伸出搁桌上的那只脚,啪的勾上了箱盖,放下脚后看向安娜,见她始终垂头站那里,低眉顺眼的,微微弓起修长手指,敲了敲桌面。 “你真不是那帮人同伙?” “真的不是,我发誓!” 安娜睁大眼睛拼命摇头,一头长卷发跟着她在肩膀两侧晃来晃去,泛出漂亮的光泽,两个小公安看的有点定眼。 年轻男人瞥了眼手下,眉头微微皱了皱,“问询记录里没你的籍贯。你的籍贯?还有工作单位,或者家庭住址。我去联系下。确定无误的话,就放你走。” “……队长……刚才仇公安说的其实没错,安娜只是我的英文名。我真正名字叫李梅。李红是我姑妈……我妈最近去世了,我来投奔我姑妈……” 三个公安都一愣。 圆脸仇公安反应了过来,道:“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招待所里我问你什么名,你非说安娜。一转头就又成了李梅!我告诉你,你这样狡辩是没用的!” “公安同志,我原来叫李梅……只是我特不喜欢我这个名字,这么多年一直用安娜。我说的是真的。李红确实是我姑姑。我妈去世后,我来这里是投奔她。只是我小时候就离开了这里,加上中间又生了场影响脑子的大病,好了后,有些事就记不清了,连我姑姑住哪儿也不确定……希望你们帮帮我。找到我姑姑的话,问问她就知道我有没有撒谎……” 仇公安和罗公安不作声了,看向那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看着安娜。 安娜也看着他,眼神无辜可怜的就像一只小绵羊。 片刻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那俩人道:“明天去找找叫李红的。” “行,队长您走好!实在对不住,矿务局招待所报案,我们以为这女的有大问题,这才叫了你来。”罗公安有点惶恐。 年轻男人笑了笑。 “队长,那这女的晚上怎么办?”仇公安问。 那男的瞥了眼安娜。 “给她件军大衣。李红没找到前,把她关这里!”说完掉头而去。 第 6 章 罗公安和仇公安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圆脸的仇公安拿了件绿色军大衣丢到桌上,看了眼安娜,走了出去。传来一阵钥匙插-进锁孔的反转声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安娜一个人愣在原地愣了半晌,最后蹲下去,把刚才一件件被丢在外头的东西放回了箱子里,最后拿了那件厚厚的军大衣裹在身上,蜷着身子躺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庆幸。 感谢蕾丝内衣。否则,等他们掏出来那些恐怖的证件,她连这个小房间估计也待不了了。 刚才那男的让她报上籍贯和家庭住址去查时,安娜就知道自己没活头。唯一的权宜之计就是冒充李梅了。 根据李梅留书里的意思,她仿佛小时候就和她姑姑分开了。 幸好现在人口信息还没联网,让她可以钻这个空子。 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李红后,两人相见,她这个假冒的侄女能把李红蒙过去。 …… 夜里空气非常寒冷。即便有了件军大衣,安娜还是觉得冷,加上心事又重,根本睡不着。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泛起了困。只是没一会儿,外头就又响起开门走路咳嗽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派出所的人陆续来上班了。安娜更不敢睡了,爬起来坐到凳子上,心里一遍遍地设想着和李红见面时,自己可能要遇到的各种意外和应对方法。 八点多的时候,昨晚那个仇公安来了一趟,给她端了碗稀粥和俩白面馒头。 安娜想上厕所,已经憋了些时候。跟仇公安说了。仇公安倒也没为难她,叫了个叫刘红梅的年轻女公安带着安娜去。 刘红梅长的挺漂亮的。态度冷淡。 安娜上完厕所回来,看见边上有个水龙头,请求过去洗把脸和手。 “怎么这么事多!” 刘红梅嘀咕了一声,不耐烦地停下脚步。 安娜连声道谢,过去拧开水龙头。 十一月初,水龙头还没结冻。但出来的水已经冰凉刺骨。安娜洗了手,又鞠了一把洗了洗脸,站直身用手抹去脸上的残余水滴时,看见派出所大门里开进来一辆看起来至少几个月没洗的军绿色212旧越野车,昨晚那个公安打开摇摇欲坠的车门,从里头下来。 刘红梅一见到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边上一扇窗户玻璃照了照头发,脸上露出笑,迎了过去,说道:“陆队,这么早就来啦?早饭还没吃吧?我带了一饭盒昨晚刚包的白菜猪肉饺子……” “行啊,”陆中军砰的关上嘎吱作响的车门,“拿来吧!小罗小高他们应该爱吃。下次记得带辣蒜酱。” 刘红梅一愣,有点不情愿,但很快点头:“行。我等下就送过去给他们。” “谢啦!”陆中军笑,扭头看到站那里的安娜,脸上笑没了,“她怎么出来了?” “带她上厕所。”刘红梅道。 …… 掉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 这话难听是难听了点。但用来形容现在的安娜,再恰当不过了。 安娜见陆中军盯着自己,眼珠子黑亮,透出那么点叫她琢磨不透的意味,顿时紧张起来,微微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 陆中军收回目光,对刘红梅道:“你不是管户籍吗?去查一下区里所有三十岁以上叫李红的。这女的说找她姑姑。” “就一个名字?”刘红梅道,“队长您这不是叫我海底捞针吗?” 安娜听她口气,感觉就是在对这个男的撒娇。于是别过了脸去。 陆中军道:“要是有问题,我叫王姐找吧。” “哎,不用,我来吧!”刘红梅立刻到,“王姐还有别的事。” 陆中军向她道谢。 刘红梅笑:“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陆中军点了点头,往办公室走去。 …… 派出所的办事效率还挺高。到了下午,住在新华南街疑似是李梅姑姑的李红就找到了。一听说自己侄女李梅这会儿还被关在派出所,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安娜在那间小屋里等待,犹如法庭上的犯人等待宣判那样忐忑而惶恐时,忽然听到外头走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又有一个嗓门很大的中年女人声音传了过来:“……同志啊,我跟你说,我这侄女命可苦了……她妈当年是上海下来的大学生,到这里后就嫁了我兄弟。偏偏我兄弟和我男人一样,是个短命鬼,十几年前出的那场事故,两人都没了。她妈后来就带她回上海了。这一晃就是十年。当年她走的时候才十岁出头,我记得头发黄黄,跟豆芽菜似的。她妈身体原本就不好。前几个月又死了,她无依无靠的,我就叫她来我这里……估摸着就这两天到,我一直在等着呢!同志啊,她怎么会被你们给抓起来了啊……” 中年女人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 安娜竖着耳朵听,等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传来,立刻腾地站直身子。 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个四十多岁,留着短发,脖子上围了条彩色纱巾的妇女,看见安娜,微微一愣。 安娜大叫一声“姑妈”,人就朝她扑了过去。 李红一把接住安娜。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娜就紧紧抱住她,趴她肩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安娜原本只是做戏,只是哭了个开头,想到自己现在的惨状,悲从中来,假哭变成了真哭,越哭越伤心,到了最后,眼泪鼻涕全都滚了出来,把李红脖子上的纱巾弄的都湿哒哒的。 李红刚才乍一眼看到安娜,见她和自己当年印象里的那个瘦弱小女孩变得完全不同了,有点认不出来。一转眼,被安娜这样紧紧搂住哭,心想这孩子的妈本来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孩子在上海那种大城市里生活了十年,女大十八变,变成如今这洋娃娃的模样也正常。又听安娜口口声声姑妈姑妈叫个不停,心里便一酸,自己眼圈也红了,等安娜哭的有点收了,拿开她手,擦了擦眼睛,给她递过来一块手帕,道:“梅梅,别伤心了。到了就好。姑姑家条件是差了点,但好歹也是你的家。往后你安心住下来就是。” 安娜见她认下了自己,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终于去了。悄悄抬眼偷看了下那个姓陆的,见他和另几个公安站在门口。于是接过手帕,转过身擦去眼泪鼻涕,转回来哽咽着点头道:“谢谢姑姑。我妈临死前给我留下了五百块钱。叫我存你那里。我带过来了。” 李红哎了声,抬头对陆中军道:“陆队长,你们抓错人了。她是我侄女李梅没错!可怜吓成这样子了,我这就带她回家了啊!” 陆中军望着两只眼睛哭成了小白兔的安娜,不置可否。边上的那个圆脸仇公安抢着帮安娜拿起了行李箱,道:“我送你们出去吧!” 李红忙道:“哎,怎么能麻烦同志你呢!我来我来!” “没关系。我来吧!昨晚吓到了你侄女,就当我赔不是。”说着,仇公安拿着箱子飞快跑了出去。 李红对陆中军道:“同志,麻烦你了。我们这就走了。”说完挽着安娜的手,笑眯眯地带她走出了审讯室的门。 安娜紧紧傍着李红,一直走到派出所大门,终于感觉不到那个姓陆的男的盯着自己后背的目光,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仇公安等在那里。一直送她们走出大门老远,这才对李红道:“李阿姨,我叫仇高贺,你叫我小仇就行。以后你们要是有事,尽管来找我!” 李红忙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谢谢你小仇!那我就不客气啦!我家就住新华南街,开了个小卖部。我那里有干部抽的正宗迎春烟,费了老大力气才从县里烟草公司进来的。往后照顾照顾生意啊!” 仇公安看了安娜一眼,点头应了下来,这才转身走了回去。 等仇公安走了,李红替安娜拉着箱子,左右端详她,道:“梅梅,刚才姑姑真的差点没认出你来!你这变化可真是太大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又黄又瘦,如今跟个洋娃娃似的。” 安娜一吓,赶紧转移话题,自然还是五百块钱:“姑姑,到家我就把钱给你。” 李红听到五百块那么大数目的钱,立刻忘了安娜的长相,道:“这怎么行!你妈留给你的!姑姑再困难也不能要。” “姑姑,你就收下吧!”安娜的语气十分真挚,“我既然住你家,往后吃住都要费钱。再说了,我一个人,那么多钱放我这里也没用,万一丢了更不好。” 李红最近有心想把小卖部开大点,但进货缺钱,侄女正好有五百块钱,又非要交给她不可…… 想了下,拍了拍安娜的手:“也行。那姑姑就先向你借啦!你放心,等你以后结婚,姑姑一分钱也不会少你!” 安娜点头。 李红的资金困难一下这么解决了,心情更好,亲亲热热地和安娜说着家里的事。安娜留心听着。快到时,想起离开派出所前那个姓陆的公安,心里总觉得发虚,忍不住向她打听。 李红见她问陆公安,道:“昨晚就是他抓了你的吧?他叫陆中军。姑姑也是在小卖部里听人提的,说这人好像有点来头,以前在国外什么航空学院深造,是什么飞行队长,我也不会说,后来犯了错误,被撸到了下面。去年才来的。” 安娜哦了声。 李红八卦心一发不可收拾,回头看了眼四周,见边上没人,又凑过来压低声道:“有人说是他犯了纪。也有人说,他是生活作风出了严重问题……哎呦妈啊!总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咋一回来就撞到了他!幸好没事了。这种人,咱们惹不起,躲的起,是吧?” 安娜点头。 “李婶,这就是梅梅?” 大概是快到了。路上开始不断有人冲李红打招呼,向安娜投来注视的目光。 “是啊!刚从上海来的!”李红响亮地回答。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俊俏!大城市来的姑娘,和咱们这里的就是不一样!” “是啊!是啊!” “梅梅,我是郭云他妈啊!你小时候跟你妈走的时候,我家小云还给你送了个本子和一块橡皮擦,还记得吧?” 各种亲切的寒暄迎面扑来。 安娜脸上带着笑,和李红一路跟人打着招呼,最后终于停在了一间挨着电线杆的平房前。心知应该到了。 李红推门带着安娜进去,亲昵地埋怨:“到了!我说你这孩子,记性也真是差!离开些年,回来居然连家门都找不着了,还被人给抓到了派出所!”又朝里头喊道:“小妮,你上海的姑来啦!快出来接!” 一道门帘被掀开,跑出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到安娜,害羞地站在门口,不肯过来。 “快叫表姨!”李红转头对安娜道:“你姐嫁到了县里,忙,我反正也没事,就帮她带着小妮。” 安娜微笑,叫了声小妮。 小姑娘用轻若蚊蝇的声音叫了声表姨,又掀开门帘跑了进去。 “走,进屋吧。肚子饿了吧。姑姑晚上小卖铺也不开了。给你包你小时候最爱的饺子吃!” 李红带着安娜进了屋。 第 7 章 李梅姑姑家是过去北方那种常见的平顶房,在路口。左中右三间,左右两边是卧室,里头有炕,中间当吃饭或者客人来了坐的地儿,前头一个四方小院子,挖了个冬天用来储藏蔬菜的地窖,角落用黄泥糊墙,弄出来个做饭和洗澡的小屋,边上再糊了一块出去,朝路口方向挖出窗户,就是开小卖部的地方。 刚才路上来时,安娜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下,基本已经把李梅姑姑家的情况弄清楚了。 李梅的姑丈和李梅的父亲以前都是林场职工。十几年前林场发生了一起事故,两人不幸同时遇难。没了丈夫和兄弟的李梅姑姑三天两头去林务局里哭,局里领导受不了,安排她当时才十六岁的大女儿陈丽进了县里纺织厂当女工,又联系区里批准她开了这家小卖部,李梅姑姑这才作罢。 陈丽很多年前就出嫁了。现在还在县纺织厂里上班。女婿姓宋,没正式工作,是个泥瓦工,哪里有活去哪里做。女儿宋小妮现在跟着李梅姑姑。 李梅姑姑的儿子陈春雷今年十七岁,在罗平一中上高三,明年就高考。平时住校,周末才回家。 “梅梅,这是你姐以前睡的房间,我知道你要来,早就给你收拾出来了。等下把炕烧起来,以后你就住下来。春雷每星期回家反正也就过一晚上,给他在中屋里搭个铺就好了!你看看,还行不?”李梅姑姑领着安娜进入左边那间屋,放下行李箱道。 这间屋不大,但收拾的挺整齐。墙上贴着鲜艳的穆桂英大战金兀术的连环贴画,靠墙一个炕,上面铺那种老式的国民款印花床单,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最上面放了个鸳鸯戏水的粉红色绣花枕头。 “挺好的。谢谢姑妈!”安娜不住道谢。 “你这孩子,见了面到这会儿都不知道说了多少个谢了。我是你亲姑妈,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你先歇歇脚。姑妈这就去给你包饺子!” 李红乐呵呵地出去了。 安娜稍微收拾了下箱子,不好意思白吃食,也出了屋帮忙。 李梅姑姑和了猪肉大葱馅,放在一边,又熟练地和面,摘成均匀的小面团,拿擀面杖擀出一片片饺子皮,最后开始包。小妮也跪在凳子上帮着包。 安娜洗了手也开始包。就是包的挺难看,放在桌上也站不大稳。尤其是和她俩摆出来的一个个漂亮的饺子相比,更是相形见绌。见小妮盯着她包出来的饺子抿嘴笑,安娜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 “小丫头,笑什么!”李梅姑姑赶紧替安娜挽回面子,“你姑可是中专生!人材!”说完问安娜,“梅梅,去年你妈来了信,说你在小学代课,一直没转正吗?” 安娜不大清楚李梅以往的经历,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是。 李梅姑姑也没在意,顺便又和安娜说着儿子陈春雷明年高考的事。 “……我日盼夜盼,盼着你弟能考上大学,往后出来国家包分配。他有了好饭碗,我这辈子也算是放下了一条心。你弟也争气,成绩一直不错,以前考试都是班级前三名。运气太不好了,去年开始国家规定高考要多一门英语。那么多门功课,你弟就英语不行!现在一考,名次就往后掉。可把我愁死了。怕到时候英语拖了后腿。你说国家是怎么想的!咱们中国人好好的,干嘛要考人家外国人的话?” 安娜道:“姑姑,我也懂点英语。春雷回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李梅姑姑惊喜不已,“是吗?那敢情太好了!梅梅,你真要能帮上你弟的英语,那可是帮了我的大忙啊!” 安娜微笑点头:“姑姑我尽量。” 李梅姑姑十分高兴。又说了些别的闲话,很快,饺子就包了一大桌。蜂窝煤炉也早烧的旺旺的,掀开锅盖,往滚水里倒进去饺子,没一会儿,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饺子就浮了上来。李梅姑姑给安娜盛了一大碗,摆出自个儿做的辣子酱和芝麻酱,又从外头腌缸里掏出几个腌蒜头,洗了掰在盘里,三个人上桌开吃。 安娜原本不会吃蒜。但李梅姑姑手艺很好,试着吃了一颗,意外地发现口感挺好。 “梅梅,我知道你随你妈,吃不来辣子酱,这是姑姑前几天特意给你做的芝麻酱,你蘸着吃吃看。” “谢谢姑姑!” 安娜笑着道谢。 一顿饺子吃完,安娜已经开始喜欢上李梅姑姑这一家的氛围。莫名到了这里之后,一直积压在她心头的那种郁闷心情也被冲淡了不少。 吃完饺子,安娜帮着李梅姑姑收拾完回到自己屋,在小妮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打开行李箱收拾出东西。过了一会儿,李梅姑姑也过来看她收拾箱子。每看到一样,就赞叹一声,摸着一条颜色鲜艳的爱马仕真丝丝巾爱不释手。安娜见她喜欢,想起下午在派出所里自己抱着她时哭脏了她围在脖子上的那条纱巾,说道:“姑姑,这条送你吧!” 李梅姑姑忙摇头,“这怎么行!看这料子是真丝的。你买过来至少也要十块吧?再说了,颜色这么鲜,我都一把年纪了,哪好意思戴出去。” 安娜笑道:“不贵。才几块钱!再说了,冬□□服颜色暗,搭配亮点的丝巾提精神。我帮你系。”说着帮她系在了脖子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李梅姑姑不再拒绝,高兴地照了照镜子,美滋滋地责备:“你这孩子,看看都把我打扮成什么了!” 外面天黑下来,很冷。但屋里的炕烧的很暖,笑声不断,安娜渡过了在李梅姑姑家的第一个晚上。 …… 冒充李梅只是权宜,安娜心里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就这么把自己当李梅在这里落脚下去。但现在刚跟着李梅姑姑回家,不可能马上就走,决定暂时过一段时间再说。 安娜也不好意思吃白食。小妮在上林务局幼儿园,离家挺远,李梅姑姑早晚要接送,还要一个人照应小卖部,挺忙的,就帮她看着。 李红家那个小时候回了南方的侄女来了。这个消息很快在邻居里头传开。起头几天,每天都有人来小卖部看李梅说以前她和她妈的事。见安娜长的漂亮,嘴巴甜,有文化,还没对象,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就开始热心地张罗着要替她介绍对象,搞的安娜哭笑不得。 不过,自从安娜来了后,李梅姑姑家这间原本生意惨淡的小卖部生意比以前起色了不少,这倒是真的。不少林场职工,尤其是没有对象的年轻小伙子,下班后宁可绕远路也要到李梅姑姑这里买一包三毛钱的白芙蓉。以致于没几天,李梅姑姑上个月进过来原本可以卖三个月的白芙蓉就脱销了,顺带别的东西也卖的快了。把李梅姑姑高兴坏了。 跑的最勤的常客之一,就有那个圆脸公安仇高贺。几乎每天都来买一包香烟。而且买的是一块钱一包的迎春烟。 头几天也算了,再过几天,安娜见他一直这样买。这天他又骑着自行车过来,出于好意,提醒他烟抽多了不好。 仇高贺不敢和安娜对视,支支吾吾地说道:“李阿姨那天不是叫我照顾生意吗……我是帮我爸买……” 这里好些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烟抽的凶,安娜就看到不少老太太也抽着烟斗。见他这么说,笑了笑,收了钱拿给他一包。 仇高贺接过烟,转身推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就走。 “哎,还要找你一块!” 他刚给了张两元的纸币。安娜冲他背影喊。 “先记着,下次再抵扣!” 仇高贺用力蹬着自行车,转眼就骑的不见了人影。 安娜摇了摇头,在墙上那本挂着的赊账本上添了一笔:“仇公安,倒欠他一块。” …… 几天后,李梅姑姑的儿子陈春雷从中学回了家。 陈春雷长得很敦厚,看到安娜喊“姐”,很有礼貌。李梅姑姑说安娜懂英语,让他不懂的问安娜。陈春雷答应了。 晚上天黑下来,安娜辅导着陈春雷英语,小妮在桌边画画。李梅姑姑看着小卖部。 这会儿的高中英语其实挺简单。但陈春雷基础确实差。估计以前英语没列入高考科目,他也没怎么好好学过。 安娜辅导着陈春雷时,李梅姑姑掀开门帘,拿着那个记账簿走了进来,“梅梅,仇公安这里倒欠一块,是啥意思啊?” 李梅姑姑原本不识字。但开了这么多年小卖部,也认得了一些记账常用的字。 自从那天安娜提醒他少抽烟后,仇公安这两天就没再来过。 安娜说道:“上次他来买包烟,给了两块,我找他一块,他人已经跑了,我就记下来,省得忘了。” 李梅姑姑抿嘴一笑。转身出去了。 十点多,陈春雷和小妮去睡了。安娜洗漱完,爬上炕正准备睡觉,见李梅姑姑来了,急忙爬起来。 李梅姑姑坐到炕边上,笑眯眯道:“梅梅啊,姑姑看那个仇公安对你好像有意思。这仇公安工作好,人长的精神,家里也是双职工家庭。要不,姑姑给你俩搞个对象?” 安娜吓了一跳,赶紧摇头,“姑姑,千万别!” “挺好的啊!”李梅姑姑劝道,“不是姑姑急着把你嫁出去。而是你也二十多了。有合适的人,搞个对象,终身也有着落。” “姑姑,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妈刚去世没多久,我现在真的没心思考虑这个。” 李梅姑姑点了点头,“唉,说的也是,我倒没想到这一层。那就算了,以后再说这个。”又笑呵呵地道,“梅梅,其实姑姑还有个好事要跟你说。你是知识分子,这么帮我看店也不像话。我今天去找了人,托关系给你在区里工程处小学问了,看能不能安排你进去当个老师。小卖部我自己能照应的来。你去代课也比这么帮我看店好,是不是?” 安娜一愣。 李梅姑姑以为她惊喜,笑道:“也不一定能成。等着回信吧。你也先别太指望。我本来想等成了再跟你说的,又忍不住。不早了,你睡吧。我也回屋了。” 李梅姑姑替安娜压好被角,又摸了摸炕温,满意地走了出去。 第 8 章 陈春雷学习十分刻苦。周六在家一天,安娜都在辅导他英语。第二天下午他回了学校。这个周末过去,周一早上,见李梅姑姑很忙,安娜主动提出送小妮去上幼儿园。李梅姑姑答应了。 这里冬天又冷又干燥,风一吹,沙子和煤灰扬的满天,一不小心就钻进眼睛和嘴巴里。安娜效仿这里的女人,出门前帮小妮穿戴完毕后,用一条方巾折叠成三角形包住整个头脸,只露出两只眼睛,既保暖,又防风沙,再穿上李梅姑姑从箱底里翻出来的一件据说是李梅妈年轻时留下的花棉袄,下面套上厚厚的棉裤,走出去已经完全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了。 林务局幼儿园离李梅姑姑家大概有两三公里的路。安娜走路送小妮到了幼儿园后,返身折回来,经过一座搭在浅滩上的水泥桥,桥头忽然窜出来一只大黄狗。 当地人喜欢养狗看家护院,基本又没有拴着养的习惯,所以大街小巷里常跑着狗。 安娜小时候被狗咬过,当时在小腿上留了几个小洞,血珠子不停往外冒。自此留下严重心理阴影,即便到了现在,看到宠物狗也不大靠近。何况面前突然多了这么一只大黄狗。心里便发憷起来,脚步慢了下来,想等这只狗过去了,自己再过桥。偏偏这只大黄狗好像嗅出了来自于她对自己的恐惧,那么宽的桥不走,竟然冲她直直跑了过来,最后停在距离她七八步外的地方,呲着尖牙,眼睛盯着她, 安娜吓的心跳加速,想掉头跑,又知道自己只要一动,这只盯上了她的该死的狗肯定会追上来,自己两条腿根本不可能跑得过四条腿,只能僵在原地,紧张地四顾看着,盼着能有人经过搭救自己一把。偏偏这会儿又已经过了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加上外面冷,今天风沙又大,附近街上空荡荡的,竟然没看到什么人。 “呜呜——” 大黄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刨了刨爪子。 安娜吓的魂飞魄散,忽然看到对面桥头开过一辆有点眼熟的军绿色吉普车,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呼救。 仇高贺搭着陆中军的车正去派出所。忽然听到有人呼救,那个声音,他再敏感不过,扭头看了眼窗外,见一个疑似是安娜的人正被一只大黄狗困在桥上在向这边求助,顿时热血沸腾。 “陆队,快停车!” 陆中军嘎吱踩下刹车,看着仇高贺推开车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那个女人跑了过去。 …… 仇高贺跑了过来,轰走大黄狗后,关切地走到安娜面前,问道:“李梅,你没事吧?” 安娜终于松了口气,拉下蒙住脸的围巾,感激地道谢:“多谢你了仇公安。刚才我被那只狗给挡住道了。” 仇高贺道:“你是怕它吧?狗都这样。知道你怕,它就故意欺负你。下次看到狗,你别管它,它不会惹你。实在不行,你拿块石头砸它,它就会被吓跑。” “行,行,我记住了。刚才多亏你了。谢谢你!” 安娜向他再次道谢。 “你要去哪儿?”仇高贺抓了抓头发,“坐我们车啊,我让我队长送送你。” 安娜看了眼车里那个一脸不耐烦等着的陆中军,急忙摇头:“不用不用。你们还有事,自己去吧。我回家,等下就到了。” 仇高贺依然热情邀她上车。说这两天风太大了,走路不安全。昨天就有人就闹到了派出所。一个人走着走着被对方屋顶上飞下来的一根电视接收线给砸伤,吵了好久才走。 安娜微笑道:“真的不用了。我自己会小心的。对了,我家小卖部还欠你钱,我身边正好带了钱,我这就还你吧——”说完低头往兜里掏钱。 “滴滴——” 边上传来一阵短促的喇叭声。 仇高贺一听后头在催,赶紧掉头跑回去,一边跑,嘴里还喊道:“不用不用,先放你那儿了,我下回再来买东西就是……李梅,我先走了,你自己路上要小心——”说完飞快上了车。 陆中军轰的一踩油门,车便朝前冲了出去。 “陆队,刚才不好意思啊,让你等了这么久,”仇高贺一上副驾驶位就忙着解释,“她怕狗,被条狗堵在那里不敢走。我帮她赶跑了狗,顺便又说了几句话。” 陆中军眼睛望着前头,扯了扯嘴角。 “小仇,你这几天很大方,自己不抽烟,还在所里到处派烟。都是那女的小卖部里买的?” “哪里!是我家里带过来的!” “滚你的蛋!你们家老仇还抽着三毛的白芙蓉,你家哪来那么多一块的迎春烟让你拿到所里分?” 仇高贺露出尴尬表情。 “你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下次你老子再要打断你腿,别跑过来找我给你说情!” “队长……”仇高贺犹豫了下,吞吞吐吐地道,“实话跟你说吧,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的。那个脸,那个胸……” 仇高贺咕咚咽了一口口水,“……你觉着我有可能跟她处对象吗?” “跟谁?”陆中军瞥了他一眼。 “就我刚说的那个李梅啊!” 陆中军嘎吱踩下刹车。仇高贺没提防,身子往前倾,额头一下撞到了前挡风玻璃上,咚地一声,疼的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扭过脸。 “队长,你干嘛突然踩刹车?” 陆中军顺手操起堆在边上一堆乱七八糟的旧报纸,朝他脑门呼了过去。 “队长,你干嘛又打我?”仇高贺委屈地嚷道。 “还真看不出来,这女的才来没几天,就把你的小魂儿都给勾走了?”陆中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刚参加工作才一年不到吧?不好好想着提高业务,一门心思搞对象?” 仇高贺小声嘀咕道:“……林场里好些单身的不是整天都往她那里跑吗?我怕晚了,她和别人搞上对象了……” “行了行了,”陆中军重新发动车朝前开去,“你还小,刚工作,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别给我整天想着这种乱七八糟的!以后离这个女的远点。再让我知道你往她那跑,我给你踹回二所去!” 二所离这里五十公里路,更加偏僻。所里就两三个人常驻。先前仇高贺就是从那里调过来的。一听,顿时蔫了。 陆中军开了段路,看他一眼,缓下语气道:“这女的不简单。你罩不住的。浪费时间。省下那点烟钱好好攒你的媳妇本吧!我是为了你好才跟你说这些的。别他妈跟上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见到个长的好的就连魂都掉了。” “你咋知道我罩不住?”仇高贺暗恋受挫,还是有点不甘心。 “直觉。”陆中军淡淡道。 仇高贺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凑过去问:“队长,我听说你以前是开战机的?牛逼啊!咋到了我们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啥时候能教教我开战机成不?” “滚蛋!”陆中军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的雪白牙齿,“回去先把你那个背了一个月还没通过的破条例背会了再想别的!” …… 安娜回到了家里。李梅姑姑正在小卖部里,看见安娜,急忙招手叫她。 “姑姑要我帮你看店吗?我换个衣服就来。”安娜过去道。 “不是!梅梅,你会弹琴唱歌吗?”李梅姑姑一张口就问。 “会弹一点。怎么了?”安娜有点奇怪她问的没头没脑。但还是应道。 “哎呀,这可太好了!”李梅姑姑喜笑颜开,“是我给你问的那个工程处小学工作的事!刚那人来了回信,说学校里不缺别的老师,就是有个教音乐的老师生孩子去了,一时找不到代替的人。问你有会不会。要是会的话,就让你去试试。太好了!你赶紧去学校面试一下。找一个姓李的校长!” 安娜愣了楞。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信了!可巧啊!”李梅姑姑喜滋滋道,“你赶紧换身衣服去学校。要是成了,我得好好谢谢人家!快去快去!不要让人家校长等!”说着推着安娜进了屋。 李梅姑姑一片好意,安娜也不好拂她的情。进屋脱去大棉袄棉裤,换上一身到了这里后重新买的衣服,把长发在脑后结成一根辫子,照了照镜,掀开棉帘走了出来。 “梅梅,学校就在小妮幼儿园的路上,一扇大铁门的。很好找!要不要姑姑陪你去啊?” 李梅姑姑不放心,见她从屋里出来了,直着嗓子喊。 “不用了姑姑,我知道在哪儿。我自己去就行了。” 安娜应道,转身出了院门。 …… 工程处小学是座十几年前建起来的学校。围墙边一圈树。里头总共七八排砖瓦房,除了一排用作办公室,剩下是一到六年级的教室。每个年级四个班级,还有一个小操场。 安娜赶到学校,进了大铁门,正是下课时间。操场上全是奔跑跳跃丢沙包玩橡皮筋的学生。扯住一个学生问李校长的办公室,热心的小孩带她径直找了过去。 第 9 章 安娜推开门。见办公室里有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大桌子。桌上堆满了作业本和各种资料。因为是下课时间,里头有几个老师。有的在喝水,有的在备课改作业。 安娜轻轻扣了扣门,“请问,李校长在吗?”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的抬起头,“我就是。你是……” 安娜急忙朝她鞠了个躬:“李校长您好。我就是李红的侄女,名叫李梅……” “哦!你来了啊!进来吧!” 安娜道谢,走了进去。 李校长是副校长。戴上一副眼镜,把安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说你中专毕业?” “是……” “文凭带了吗?” “……上海过来时,一时急,忘了带……” “以前教过书?” “是。”安娜确实支教过,教语文和英语,这一点倒没撒谎。 “会弹琴吗?” “会。” 李校长示意安娜跟着自己来到边上的一间办公室,让她坐到放在墙角的一架风琴前,弹一首给她听听。 风琴是那种需要轮流踏脚的老款。这对安娜来说倒没问题。坐过去后问道:“校长,请问我弹什么?” “随便你。”李校长说道。说这话时,眼镜片后的眼神微微闪亮。 安娜想起那天刚来时在火车站看到的横幅,于是弹了支学习雷锋好榜样,又弹了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李校长露出满意的神色,让安娜跟自己回校长办公室后,和颜悦色地道:“挺好的。等下去填份表格,明天就来报道吧!我们学校四年级开始上音乐,你就负责四到六年级的音乐课。代课工资每月三十二块,月底另发五斤煤球。” 这么快就通过了面试,安娜有点受宠若惊。赶紧道谢。 李校长推了推眼镜,微笑:“小李啊,我是信任你,这才让你来代这个课的。可不能小看了音乐对于孩子们的情操陶冶。知道先前那个女老师为什么被辞了吗?上课居然放邓丽君的黄-色歌曲给孩子们听。这是大大的思想问题啊!” 安娜愣了一愣,小心问道:“校长,不是说起头那个老师是要生孩子吗……” “是怀孕了!但她以后也不必来了!”李校长用笔敲了敲桌面,“这种庸俗歌曲对我国某些青年男女实在是精神麻痹剂!那个女老师就是个彻底的受害者!我决不能容许她继续影响我们的学生!我这里有一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吸取吸取教训,争取不要重蹈覆辙。”说着递过来一本书。 安娜接过来,一看到书名,眼睛就睁大了。 书名叫《如何鉴别黄-色-歌曲》,人民音乐出版社几年前出的,作者都是老一代的作曲家,有几个还非常有名,连她也知道。翻开扫了一眼,发现被拿来当反面教材的第一首就是《粉红色的回忆》,后头还有好多她知道的港台老歌曲。 “我也知道,如今有些地方呢,已经开始受到这种不良风气的严重影响了,也不管。但咱们这是学校,该管的还是要管,你说是不是?” “是,是……” “为人师表,不能涂口红画眉毛,不能穿奇装异服,比如牛仔裤啊,喇叭裤什么的。也不能跳迪斯科。但可以跳交谊舞。这是高雅文化,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不一样。能做到吗?” “能,能……” 李校长对安娜的态度挺满意,点了点头,喊了个人带安娜去填表格,面试就算完了。 …… 安娜拿着那本校长送的《如何鉴别黄-色-歌曲》从学校里回了家,脑袋还有点晕乎乎的。对于自己突然间得到这样一份工作还有点不大适应。 李梅姑姑正翘着脖子在等。见她回来立刻拉着问情况。得知已经通过了,明天就可以去上班,高兴坏了,乐呵呵道:“我就说你行!一个月三十多块,比正式老师少是少了,但也好过没事干,省吃俭用,一年也能存个百八两百的。何况说起来也好听是不是?” 安娜点头。 李梅姑姑心情好,晚上就加了个菜。一吃完饭,小妮便又坐不住了,转身哧溜就跑去一个姓张的邻居家里早早占座看电视。 这会儿电视里正如火如荼地播着上海滩。还是玉面小生的发哥和正当年华的芝姐演绎的这段上海滩苦恋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那首安娜熟悉的浪奔浪流也火的一塌糊涂,连几岁的小孩都能哼唱。小妮天天晚上吃完饭就去张家看电视,看得极其投入。 李梅姑姑也很迷许文强,是发哥的忠实粉丝,只是苦于要开小卖部出不去。见安娜不去看,这几天晚上,掐着点等到快开播,就让安娜帮忙顶着看小卖部,自己也过去站门外看一会儿。 今晚也不例外。小妮先去了。等天黑下来,李梅姑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脚底发痒,忍不住又让安娜帮忙看着,自己去匆匆去看电视。 晚上生意的高峰期已经过了。加上天气冷,这会儿也什么人。安娜坐在小卖部的昏黄白炽灯下,一边舒舒服服地烤着火,一边翻那本如何鉴别黄-色-歌曲打发时间时,听到有个耳熟的声音道:“买包烟!白芙蓉!” 安娜抬起头,竟然看到陆中军站在柜台外,一双眼睛看过来,仿佛等着自己拿烟。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忙给他拿了包烟,收了三毛钱。 陆中军接过烟,撕开盖子抽出一支烟,管她借火。 安娜忙划了跟火柴送到他跟前。 陆中军凑过来点烟。火柴跳跃着的火苗照出他五官英挺的一张脸。 安娜发现这男的其实长的还挺不错的。 陆中军点着烟,吸了一口,视线落到她刚才随手扣在柜台面上的那本书。 安娜迅速把书拿掉,藏在了下面。 陆中军瞥了她一眼,掉头走了。 安娜猜测他可能是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过来买包烟。目送他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的昏暗夜色里后,摆在边上的那个旧闹钟显示也快九点了,准备打烊,意外发现李梅姑姑竟然拽着小妮提前回来了。 小妮眼睛红红的,李梅姑姑脸色也不大好。 “怎么啦?电视不是还没放完吗?”安娜问。 “气死我了!”李梅姑姑嚷道,“不就一个破电视吗!我也去买一个!又不是买不起!” 这会儿电视比起早几年已经普及了不少。但在红石井,家里有电视的依然不多。那个张家是双职工,条件算不错,家里有个十四寸的金星黑白电视,最近放这个电视,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 安娜忙问究竟。李梅姑姑数落了一顿,安娜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张家那个和小妮一起上幼儿园的小子欺负小妮,要撵小妮走。家长虽然和李梅姑姑没明脸吵过,但几年前因为地基的一点事暗地有过点摩擦。事情早就解决了。现在虽没指名道姓地说不让她俩来自己家看电视,但刚才那事也装聋作哑。李梅姑姑一生气,就把小妮强行拉了回来。 “以后不准去看了!听见没有!”李梅姑姑训着小妮。 小妮眼眶里泪花闪动。 “哎,没事,没事,”安娜急忙过去搂住她,“姑跟你说,姑看过这个电视。程程嫁给了阿力,许文强娶了别的女的,最后还被机关-枪一顿扫射给打死了。” “哇——” 一听到这个大概是最早的观众要给编剧寄刀片结局,小妮伤心地哭了出来。 李梅姑姑一愣,嘀咕道:“咋这样呢!梅梅,你瞎说吧?这算啥结局?他俩多配!我还等着他俩结婚呢!” 安娜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意成了万恶的剧透党,忙补救:“我瞎猜的。” 李梅姑姑这才松了口气,嗨了声,和安娜打了烊,闭了院子门,领着小妮回屋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早,小妮满怀希望地等着自己外婆去买电视。李梅姑姑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舍不得花那几百块钱。说等明年攒了钱再买。小妮大失所望。但这孩子挺乖,早上安娜出门去学校,顺路送她去幼儿园,她也没闹半点情绪。看得安娜心疼不已,只恨自己没钱。要是有钱,她早冲去买个电视回来了,也就几百块钱而已。 莫名其妙来这个时代之前,安娜从没意识到钱对自己有多重要。 但现在,才短短这么些天,她就不止一次地体会到了一分钱难死一个英雄好汉 不管她以后做什么打算,是留这里还是回S市,怎么想办法赚到钱,对她而言太重要了。 …… 安娜开始了在工程处小学的音乐代课教师生涯。 全校就她一个音乐老师。四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十二个班级。周一到周六上午上课。每个班级一周排一节音乐课,平均每天也就两三节课而已,挺轻松的。上课内容也简单。有了前头那个女教师的教训,安娜老老实实按照音乐课本上的曲目教,坚决不超纲。课堂内容无非是弹琴、唱歌,教简谱而已。 第 10 章 转眼十来天过去,安娜和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渐渐混熟了。四年级有个教语文的王赛英老师,以前和李梅的妈关系挺好,现在对她挺照顾的。安娜很快就熟悉了学校环境,对新工作也得心应手了起来。这天早上起的晚了点,想到校门口的仪容检查轮到她值日,胡乱洗漱了下,匆忙往学校赶去。 到学校要过一条河滩。河滩十来米宽,但水不深,夏天到膝盖,冬天只到脚腕,经常结冰。远些几百米外有一座桥可以通过。但每天都往来的大人和学校学生喜欢抄近路,往河滩里垫些石块,就这么踩着石块过。 平时安娜都带着小妮走桥。今天小妮不去幼儿园,时间又紧,安娜便效仿别人抄近路。 溪里已经结冰,但冰层还不能支撑一个成人体重。安娜踩着有点滑的石头,小心翼翼走到一半,抬脚要踩下一块石头时,前头传来一个声音:“老师,等一下!” 安娜抬头,见是四一班一个叫徐兵的男生。 这男生个子看起来比同学要高,但上课时,安娜明显感觉他和同学格格不入,很沉默,边上同学好像也从不搭理他,所以印象挺深刻。 “前头那块石头有点松。我给您垫一下,好了您再过。” 徐兵把书包放地上,跑到路边拣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回来垫到了安娜原本要踩的那块石头下,自己又用脚踩了踩,感觉稳了,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刚才我差点滑下去。” 安娜微笑道:“谢谢你徐兵。” 男生露出难为情的表情,掉头上岸,抓起书包就往学校方向跑去。 安娜过了溪到学校,下课时,办公室里的老师又开始议论个体户。 这会儿国家开始鼓励商品经济。虽然在国营单位里端个铁饭碗还是大多数人的梦想,但个体户也不是新鲜事了,各种专业户更像雨后春笋一样地冒出来。老师们闲聊时,也会说起这些事。有人羡慕,有人瞧不起,觉得还是铁饭碗更有优越感。 罗平县的第一个万元户是个种粮专业户,姓刘,去年大胆地包了几百亩的地,今年向国家交售商品粮十几万斤,一年收入据说达到了将近两万块。这在当地成了个爆炸性新闻。 “听说老刘还雇了短工帮自己种田。好些人上门向老刘哭穷,管他要五十一百的,让老刘发扬革命风格。”教数学的胡老师平时挺关注这方面的,下课在办公室里也爱扯这些。 “他一万元户,拿出个五十一百救济下别人,就好比牛身上拔了根毛,算啥?”另个老师接过话。 “哎,孙老师,”胡老师扭头问教思想品德的,“你说,咱们辛辛苦苦干了三十年,这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啊!老刘雇短工,这是不是剥削?国家允许这样?” 思想品德老师每天必看县报,说:“刚前几天报纸登了,县政府让老刘出席全县比富大会介绍发财致富经验。我看没问题,政策应该不会变了!” 胡老师叹了口气,“唉,人家一年收入能在市里买四五套房,咱们这么点死工资,比不上人家一点零头。工资刚发没几天,我又愁了,家里一堆用钱的地方……” “哎老胡,我咋听人说,你在外头替人做账?”思想品德老师问了一句。 胡老师正喝水,呛了一口。 “胡说啥!没有的事!可别乱讲,影响不好……” 安娜在边上听着时,看到王赛英老师推开门朝自己招了招手,急忙出去。 “李梅,你下节课有空吗?”她看起来有点急。 安娜点头:“下节课我没课。怎么了?” “我妈摔了一跤去医院。我要回去一趟。上回我不是听你说你以前还教过语文吗?你帮我去顶一下课咋样?我课都备好了,你照着讲义上就好。” 安娜知道她是不想请假扣钱。 来这里这么些天,她也知道学校对这方面管的不严。老师们要是有事,私下调课顶替,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的很是普遍。见她急着要走,答应了下来。 “四一班。” 王赛英老师把讲义塞到她手上,转身匆匆走了。 趁着还没上课,安娜赶紧过一遍讲义。 …… 四一班里有四十几个学生。上课铃打响后,安娜面带笑容地进去,站到了讲台上。 安娜给这个班级上过两次音乐课了。学生们都挺喜欢这个年轻漂亮又随和的音乐老师,她不像别的老师那样,要求他们听讲时一定要坐直把双手背后。见她突然来上语文课,都有点兴奋。 这节课学古诗,王维那首《渭城曲》,安娜照讲义上了课,读时,看到坐后排角落的徐兵,随口便让他读。 徐兵仿佛没料到自己会被点名站起来读课文,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捧着书,眼睛盯着课文,张开嘴巴,却一直发不出声音。 边上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露出要看好戏的表情。 安娜略感奇怪。见徐兵似乎非常紧张,于是微笑鼓励:“别紧张。读错了也没关系。老师帮你纠正。” “……城……雨……” 徐兵终于结结巴巴地发出两个音,全班哄堂大笑。 “李老师,他外号傻大个!留级了好几年!他不会读书!他脑子不好!经常被老师拉到门口罚站!”一个调皮的男生嚷道。 “安静!”安娜制止了吵闹,“给同学起不友善的外号是很没有教养的体现!我希望以后再也不用听到你们用这种口气去嘲笑任何一个同学!” 安娜脸上笑容消失,语气变得严厉。 学生们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 安娜看向徐兵,见他脸涨得血红,垂着头,便叫他坐了回去。 下课,安娜下意识地看了眼徐兵,见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现自己看他,眼睛里露出羞愧表情,深深低下了头。 安娜回到办公室,忍不住向坐边上的一个老师打听徐兵情况。 “哦,四一班的那个傻大个啊!”那个老师用不在意的口气道,“脑子有问题,智力低下。本来早该毕业,现在还留级。一套拼音教他不知道多少遍,现在还学的乱七八糟。把最简单的一认成二。这学期校长本来劝退让他不用读了,他妈来学校哭求,这才留下他。照我说,这种猪脑子还念什么书,就在拖后腿,回家帮他爸养牛算了!” 安娜想起早上时的一幕,总觉得他不该像这个老师说的那样在智力方面有问题。但是一般的正常学生,再怎么笨,上了这么多年学,应该也不至于把一认成二。 晚上安娜回家,脑子里依然想着白天课堂上发生的这事。临睡前,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个叫徐兵的学生很有可能患了阅读障碍症。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差的学习表现。 …… 第二天到学校里,下课时安娜特意把徐兵叫了出来。 徐兵的头一直低着。 “昨天对不起了,老师不知道你的情况,这才把你叫起来朗读。老师向你道歉。” 徐兵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般地望着安娜。 “一句话,你原本明明已经会背了。但是让你照着读或者写下来,你又觉得十分困难。或者一行字,本来明明认识的,眨一眨眼睛,就觉得又不是原来的字了。学习里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情况?” “老师……你……你怎么知道……”徐兵结巴起来。 安娜微笑道:“相信我,你的智力不比你的同学差,甚至在某些别的方面还有可能比他们出色。你只是在视力和听觉方面无法协调,加上压力过大,所以情况越来越糟糕。我有一个朋友,他小时候也和你一样有这种困扰。但是经过纠正和治疗,他现在成了一位非常优秀的建筑师。你要是相信我,老师愿意帮助你,咱们以后慢慢学习,努力帮你改善这种情况。” 徐兵用力地点头。 “李老师,李老师!”安娜正和徐兵说这话,身后有人在叫,回头见是另一个老师。 “李校长找你有事,叫你过去!”那个老师喊道。 “老师还有点事,那先这样了。你给自己太大压力,要相信自己,你并不比别人笨。老师回去先想想怎么帮你。” 徐兵眼睛有点红,抹了抹眼睛,扭头往教室去,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说道:“谢谢你,李老师!” 安娜微笑道:“没事。你去上课吧。” 安娜目送徐兵进教室,转身来到了校长室。 安娜敲了敲门进去,李校长正弯腰在炉子前头拿跟铁棍捅着煤炉。见安娜来了,放下了铁棍,示意她坐下来。 “最近上课情况怎么样?” 安娜不晓得她要跟自己谈什么。自忖好像没有犯纪的地方,除了昨天帮王赛英老师顶了一堂原本不该上的语文课。唯恐她知道了这事。自己倒没什么,怕对王赛英老师不好,便小心地道:“……还好。同事们都很照顾。学校像个大家庭……” “这就好。李老师,我今天叫你来,是有个重大任务要交给你。” 李校长脸上露出笑容,“县里组织树新风文艺汇演大赛,每个学校出一个集体节目参加评比,优秀节目还要选送到市里参加总汇演,到时候市领导都要出席。我们学校出节目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小李啊,你初来乍到,这可是对你的一个重大考验!我们葛校长说了,只要我们学校节目能被选到市里获奖,就考虑帮你转正。怎么样,你有信心吗?” 第 11 章 “李校长,我尽量吧……” 全校就安娜一个“文艺工作者”,这活她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但安娜可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嗳!”李校长对她的表态有点不满意,“年轻人谦虚是需要的,但过于谦虚就是不思进取了!我还是相当看好你的。时代在前进,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把资料拿过去看看,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尽快出个节目投入排演!目前这是你工作里的重中之重,别的都可以暂时放一边。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来找我!” “好的,好的。多谢校领导信任我。我一定努力,争取不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 李校长这回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安娜接过一份县里下发的“关于迎元旦,树新风文艺汇演大赛”的通知,在李校长的殷切目光中出了门。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安娜一下变得忙碌起来。先是花了几天时间,终于设计出一个节目汇报给李校长。看得出来,李校长还挺满意的,但依然做了些指导,安娜根据李校长的“指导”稍加调整,第二天就通过了,开始选参加表演的学生。挑好了人,准备进行排练,又出了点小问题。据说县里那个唯一的电视台到时候要来录像,镇里有俩领导的娃想上。李校长就让安娜安排一下,看能不能塞进去。 领导既然发话,安娜特意去看了俩孩子,实在觉着不合适上台参加表演,于是找李校长商量,希望能推掉这人情名额。李校长也挺为难。 “李老师啊,我也知道你安排有困难,但那俩学生的家长特意找我说了……你想想办法,只要能上台露个脸就成。” 安娜挺郁闷的,想了下,“要么要他俩装背景,往身上套个纸板糊出来的树,在脸的位置挖个洞?” “哎!这法子好啊!就这样!”李校长乐了,立刻点头。 安娜哭笑不得,点头答应下来。 …… 除了紧张排练,安娜也一直记挂着那个叫徐兵的学生。 她的那个朋友是个老外。因为自身经历,后来非常热心于和儿童阅读障碍矫正有关的公益事业,受到他的影响,安娜也曾参加过一个为期三个月的专门针对阅读障碍矫正的夏令营,对具体的矫正还算有点经验。 虽然英语系与中文系的具体矫正方法有所不同,但原理还是大同小异。像徐兵这样的年龄,虽然已经过了矫正的黄金期,但只要引导得当,还是很有希望能有相当大的改善。再拖延下去,恐怕一辈子真就没法再能纠正了。所以,等节目排练进入正轨后,安娜叫徐兵每天中午提早来学校,自己管李校长借了放书本的一间小储藏室的钥匙,在里头陪他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半个月后,徐兵身上终于渐渐看到了进步。之前,他从没能正确完整地读完一段话,不是跳字、漏字,就是认错字。但现在,他已经能分清字母C和D的区别,也能慢慢读出安娜教过的句子。 徐兵的进步让安娜感到非常高兴。她重新设计了内容,打算进行新的训练。这天音乐课上,发现徐兵不在。 起先她也没在意,以为他有事请假了。但接下来两天一直不见他来找自己,安娜感到奇怪,去问了他的班主任王赛英,才知道徐兵已经退学了。是他爸来学校办的手续。 安娜十分惊讶,心里也很不安。 她从不标榜自己有多博爱,但既然做了老师,学生就是一种责任。她已经在徐兵身上看到了变化,这孩子最近对自己的进步也显得很兴奋,非常盼着上她的矫正课。如果就这样半途而废,实在可惜。 安娜决定去徐兵家里看看。 王赛英老师感到奇怪,但安娜问了,也就把徐兵家的住址告诉她,说:“他爸叫徐有才,甘源村的,家里养奶牛,离我们这里有些路呢。徐兵有个姑住红石井,平时上学他住他姑这里,这会儿应该回甘源村了。” …… 周六下午,安娜通知学生们排练时间改在第二天,自己回家跟李梅姑姑说声去向,出门搭车去甘源村。 甘源村离红石井镇区大概二三十公里的路,没通汽车,来回都坐那种载人拖拉机。 安娜在车站坐上了一辆路过甘源村的拖拉机,在拖拉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突突突的噪声里,颠簸了一个小时后,终于站在了甘源村的路口。 这村里好像有不少人都养奶牛。安娜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徐兵的家。找到时,徐兵正在牛栏里铲草,看到安娜突然现身,露出惊喜之色,丢下铲子飞快跑了过来。 “李老师!您怎么来了?”他搓掉手上的干草,忸怩地看着安娜。 “听说你退学了?我来看看。”安娜笑道。 两人说话时,屋里徐兵的爸妈听到动静,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得知安娜的来意,徐兵妈道:“李老师,您对孩子好,我实在是感激。我也想让孩子继续上学的,只是他爸不同意,非要叫他回来!我跟他都吵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还上什么上!”徐兵爸粗声粗气地道,“书不读就不读了,回家帮我养牛也行!” “老徐!”徐兵妈眼圈一红,转身飞快进了屋,捧出来一个轮船模型递给安娜,“老师,你看,这是我儿子做的。人家都说我儿子脑子有问题。只是你看,他自己做的东西!” 这是一艘用无数大大小小的木片搭出来的军舰模型。安娜不知道徐兵在哪里看到过军舰样子,但这艘两层的军舰模型惟妙惟肖,每一片木片都用砂纸细细打磨过,做工精细,许多楔合细节处也非常完美,螺旋桨甚至可以自如转动。 安娜有点被震撼到,看着徐兵问:“你怎么做出来这个的?简直太棒了!” 徐兵有点害羞地摸了摸头,“我在别人家的电视里看到过一次军舰……” “行了!搞这个再好有什么用!”徐兵爸生气地道,“徐兵以后不会再去学校让人欺负了!” 安娜小心地把军舰模型还给徐兵,说道:“徐兵爸,我知道您的心情……” “你根本不知道!”徐兵爸突然吼了一声,“就是你们这些老师,看不起我儿子就算了,还三天两头拉我儿子站到教室外头罚站,有一回他回家小腿乌青,我逼他,他才说是被老师用皮鞋给踢的,就因为他写不出字!我儿子手好脚好的,干嘛要在学校里这样被人欺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赶紧走!” 安娜看向徐兵,问道:“徐兵,你告诉老师,你想继续上学,考上大学,以后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外面和这里有什么不同吗?” 之前上矫正课的时候,为了调动他的积极性,安娜给他描述万里长城的雄伟,非洲角马迁徙的壮观,还有现在刚在起步阶段的国际空间站计划。听这些时,徐兵的眼睛里露出的,是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激动。 徐兵看了眼父亲,嗫嚅道:“……想……” “您也听到了,”安娜对徐兵爸说道,“他自己也想继续上学,你不能就这样中止他的学业!” 徐兵爸生气地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自己儿子的事……” “他是你儿子,但他也是我学生!你儿子智力完全不比别人差,甚至比别人更聪明。他只是患了一种不大常见的阅读困难症。我知道你是不能容忍他在学校被人这样轻视才让他退学的。但是徐兵爸爸,我已经开始给徐兵上矫正课了,并且已经看到了进步。如果就这样结束,非常可惜。请你让他回去,再给我些时间,我会慢慢帮他纠正过来的。你也希望你儿子以后能有个好前途,是不是?” “徐兵他爸!”徐兵妈使劲推了丈夫一把,“人家李老师一个外人都这么关心孩子,你当爸的这样,对得起孩子吗?下星期我就送我儿子回学校,要我跪下去求,我也求校长再给他一次机会!” 徐兵爸脸色还是挺难看,张了张嘴,但终于没说话了。 “只要你们同意就行,”安娜微笑道,“周一让他自己回来就可以。我去跟李校长说一声就行。我跟孩子班主任关系也可以。她会同意的。” 徐兵爸不再说话,扭头走开。 安娜见目的达成了,告辞回去。徐兵妈对安娜感激万分,匆匆提了一壶灌在白色塑料壶里的牛奶,局促地道:“李老师,亏你好心特意跑这么大老远的路来帮我们孩子,家里也没啥东西,就只有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很干净的。你带回去煮一煮就能喝。” 安娜推辞,徐兵妈道:“没事,我是怕你路上重才没灌大壶。下次方便我亲自给你多送去些,自己喝不完,分邻居也行。” “这怎么行!你们要拿去卖的。”安娜还是不收。 徐兵妈把牛奶递给徐兵,叹了口气,“别提了。去年我们村有人养奶牛,县里奶站来收,家里盖起了瓦房,我们就都跟着养了。到了这会儿牛奶多的没人要,你不拿,过两天坏了也白白倒掉。我们想着把奶牛给卖了,这会儿也没人要。你就收下吧,不值钱的玩意!” 安娜见她这么说,只得道谢收了下来。 徐兵妈和徐兵一起送安娜到了村口等回去的拖拉机。安娜再三叫他们先回,不必陪自己一起等,两人这才终于掉头回去。 …… 太阳开始西斜。空气也渐渐变冷。 安娜把那壶鲜牛奶放在脚边,翘首等着拖拉机。好一会儿,倒是过去了一辆,一直没见回的拖拉机。正有点焦躁,忽然看到远处开来一辆小车。渐渐近了,认出是那辆派出所的吉普车。开车的好像就是陆中军。 安娜犹豫了下,还没决定要不要招手拦车,车已经呼的一声从她边上飞掠而过。隔着车窗玻璃,陆中军的侧影也一闪而过。 安娜望着转眼离自己老远的车屁股,懊恼地叹了口气。这时,车忽然竟又停了下来,很快调转头。接着,安娜看到陆中军开着车回来,嘎吱停在了自己边上,摇下了玻璃。 “要不要上来?”陆中军问。 第 12 章 安娜赶紧提起牛奶跑到后座门边,另只手拉门把。 车门好像卡住了,怎么拉也拉不开。 陆中军下来,绕过车头来到安娜边上,伸手一拽,门就开了。 安娜向他低声道了句谢,钻进了车里。 陆中军砰的关上门,回到驾驶位,发动车朝前开去,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哪过来的,这么站路边?” “有个学生辍学了,我去家访。” “先跟你说一声,不是直接回红石井。先要去一个通信基站送补给,完了再回去。估计要七八点才能到。” “没关系,没关系。随你方便。我反正也没别的事。”安娜忙点头。 陆中军再次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她,不再说话,踩下油门加速往前开去,过了一会儿,下了主道,开上一条羊肠小路。 路况越来越差,颠簸的厉害。大约是想在天黑前赶到,陆中军开的很快,好几次把安娜弹的头顶差点顶着了车篷。天朦胧黑时,终于开到了一座山边。通信基站就在山顶,这个距离,隐约已经能看到架在山顶的那截高高铁塔架子。 就在这时,车头引擎盖下忽然发出一声异响,随即熄火了。 陆中军试着发了几次,车都发不起来。 “妈的!” 陆中军低低诅咒了一声,下车打开引擎盖检查了一下,来到安娜边上,敲了敲车窗。 安娜赶紧摇下车窗。 “不好意思,油路出了故障。” “那怎么办?”安娜睁大眼睛。 “天太黑,这会儿没法检修了。你要么跟我上去,晚上在基站过一夜,等我明早修好车再回去。” 安娜愣了楞。看他一眼,见他说完就来到车后,打开车尾后盖,开始往下搬要送上去的东西,只得提着那罐牛奶,慢慢爬下了车。 陆中军把一卷电线套肩上,提了一个大箱子,留下其余东西,关上车门,掉头往山上去。 安娜只能跟了上去。 几百米外的山道入口处有个用煤渣填出来的小停车场,估计原本车应该停这里的。边上一条曲曲折折的用石头砌出来的狭窄山路。 这山看着好像并不很高,但真爬起来,却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天很快黑了。陆中军在前头,安娜跟着他往上。赶开始还能跟上,爬出去一百级石阶不到,就开始腿酸乏力,渐渐被他落下了段距离。至于手里的那罐牛奶,也变得重如石头。后悔自己干嘛一时脑抽要把它给带了出来。放车里过一夜,这样的温度下,也不会坏掉。 这一带山林还很茂盛。边上好像时不时发出什么咕噜咕噜的怪异声音,安娜感到后脑勺一阵发毛,如同背后随时会有一只什么洞穴里伸出来的黑手要把自己拖走一样,又拉不下脸叫他等,咬着牙使劲地追。 总算这男的还没忘记后头有她这个大活人,主动停了下来等她。等她赶到边上,问:“要休息一会儿吗?” 安娜见他说话中气平稳,丝毫没有后继乏力的样子,咬牙道:“不用。我行的。” 陆中军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把手里的那壶牛奶给自己。 要不是这是学生家长的心意而是自己买的,安娜早就丢掉不要了。见他主动要替自己拿,正中下怀,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道:“……哎……你还拿的动不……” “少废话了。拿来吧!” 安娜一愣,嘴张着闭不上了。 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遇到说话这么不客气的男的。心里一股无名火就冒了出来。 “别!您肯载我一程已经叫我感激不尽了。哪敢再麻烦您!” 安娜抬脚就往上爬。 陆中军停在原地,望着她飞快往上爬的背影,片刻后,跟了上去。 这回他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一直跟在安娜后头。 安娜撑着气,最后居然也叫她一口气不停顿地爬到了那座山顶基站。只是,整个人累的彻底成了一条狗,看到建在块被铲平了的地上的那两间平房时,腿已经在打颤,只剩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边上的一块石头上,把牛奶放地上,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平房窗户里亮着昏黄的灯。安娜刚坐下去,听到一声狗吠,扭头瞥见一条硕大的狼狗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闪了出来,正朝自己扑过来,顿时尖叫一声。 “闪电!” 陆中军叫了声狗的名字。大狼狗立刻停下来,改而朝着陆中军跑了过去,到了跟前,跳跃起来,两个爪子扒到他肩上,嗷嗷地叫,显得十分亲热。 安娜惊魂未定,坐着一动不动,看着陆中军掏出一截看起来像是肉条的东西喂狗。 平房门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穿着件羊皮袄的老汉,走路腿有点瘸,撩开嗓门道:“陆队长来啦?辛苦了辛苦了!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咋又不放个信号叫我自个儿下去拿啊!每次都给我这么扛上来。这是又喂它肉啊!我说人都吃不上,你咋老喂它吃肉?”说着话,人到了跟前,接过陆中军带上来的东西。 “老丁,我车坏了,晚上要在你这里过一夜了。还有些东西放车里拿不上来,明早再说吧。” 陆中军拍了拍狗的脑袋,狗立刻叼着嘴里的肉吧嗒吧嗒跑到了边上,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安娜。 “行,没问题——”老丁一扭头,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安娜,一愣。 “咦,这姑娘是……” 安娜急忙站起来,刚要自我介绍,陆中军已经道:“镇上的一个老师,姓李,跑大老远去学生家里家访,回来路上遇到我搭车,结果给搭到你这里来了。” 老丁哈哈大笑,忙安慰安娜:“小李姑娘没事儿!别担心!外头冷,赶紧进屋暖暖身子。还没吃晚饭吧,等着,大爷去打点野味过来,晚上给你们打打牙祭。” “要帮忙吗?”陆中军问。 “不用不用!你在这儿陪小李姑娘就行。”老丁说着,转身往里头去拿猎-枪,“你丁大爷年纪是大了,说句不吹牛的,准头不比你差多少,等下就回。”说着扛了枪,提了盏马灯,掉头离开。 “进去吧。晚上委屈你,在这里过夜了。” 老丁走后,陆中军对着还站在石头边上的安娜道。 安娜看都没看他一眼,扭头进了屋。 第 13 章 平房里外两间屋,里头应该是睡觉的地方。外间有桌椅板凳,墙上挂了几张皮子,角落一个铁皮筒炉,烟囱穿过窗户上方的一个口子通向外头,这会儿炉子里的煤球烧得正旺,上头放了个茶壶,里头咕嘟咕嘟,水刚烧开。 安娜刚才憋着口气爬到了这里,原本就热了,一进去,感觉更热,便脱了外套,找了个墙上的钉子挂了起来。 陆中军拿了两个碗,走到炉子边上,提起茶壶往碗里倒水。一碗应该是给自己倒的,直接冲满。另只碗先用开水烫了烫,转过头道:“口渴了吧……” 安娜刚挂好外套转身,陆中军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胸前,定了一定,随即迅速地挪开了目光。 “自己喝水吧!” 他把那只碗放在桌上,跟着走到窗户边,喝了声急着要进来所以一直扒拉在玻璃外兴奋地叫个不停的闪电。 闪电不知道为啥今晚不让自己跟进来了,委屈地呜呜了两声,终于消停下去。 安娜刚到时,行李箱里没一件冬天可以穿的衣服。李梅姑姑后来回过味来,有点奇怪,问了她一声。安娜推说冬□□服放另个袋子里,在车站被人偷了。李梅姑姑相信了,后来陪安娜去买了衣服。 安娜现在里头穿的这件米色羊毛衫就是那次买的,当时咬牙花了十块。说是内蒙羊毛衫。穿在身上的体感自然远远比不上纯羊绒衫,但挺保暖,弹性不错,套她身上,显得她身材凹凸有致。 安娜确实口渴死了,完全没留意陆中军刚才那一刻的反应,自己过去倒了水,端起来吹凉。 陆中军赶走了大狼狗,坐到条凳子上,没话找话地道:“老丁是个老革命,以前为了保护县里一个老校长,腿被打残了。如今一个人看着基站,也不乐意下山。每月固定送一次补给。有时候我去二所,顺便就来看一下他。” 安娜哦了一声,神情还是有点冷淡。 陆中军也闭了口。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哑巴似地相对关在这间不过十几平米的屋里。 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闷热。 陆中军忽然站了起来,“我还是去看看老丁回来了没……” 安娜闻言松了口气。 他刚开门,就听见外头一阵狗吠,老丁扛着枪,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 “晚上算你俩有口福,运气不错,掏了个野兔窝,逮着两只,我正想回,一只野鸡自己又撞我枪口上了,瞧瞧,这肥劲!” 老丁拎着串野兔和山鸡,乐呵呵地走了进来。 老丁一回来,刚才屋里的那种不自在气氛立刻就消散了。陆中军跟着老丁到了外头,就着引过来的山水宰杀剥皮掏膛洗干净野味,拿了把刀,把野兔和山鸡剁成块,一块放到一只双耳大铁锅里,倒上水和老酱油,往里头丢了一团野葱和老丁从山里采来晒干的香菇,再撒几搓盐巴,盖上锅盖,就这么炖了起来,边上又煮着一瓦罐的黄米饭。 锅里渐渐飘出肉的香味,等炖好了肉,汤汁也收了,打开锅盖,香气扑鼻而来,混合着黄米饭的清香,馋的闪电在外头又嗷嗷地使劲扒门。 老丁把大铁锅直接端到了一张矮脚桌上,招呼陆中军和安娜坐过来,乐呵呵地道:“好菜要有好酒配。我这里还有秋天酿的野蜂蜜酒,等着,我去拿来,让你们尝尝。” “老丁,你还藏了多少好东西,赶紧都拿出来!”陆中军过去拿碗筷,笑道。 “哈哈,没啦!就这是我的宝贝了。上好的玩意儿,一个秋天只弄了两罐。我喝了一罐了,剩下那罐舍不得喝。晚上难得你们来,一起喝掉!”说着出去拿酒。很快抱了个密封的罐子回来,拍开封泥,一股混合了蜂蜜香甜的酒味便飘了出来。 “小李姑娘,你也喝一点吧!甜的!醉了也不怕,晚上正好睡一觉。”说着往安娜前头的那个粗瓷碗里倒了一碗酒。 琥珀色的酒液盛在青色碗里,看起来挺诱人的。 安娜老爸爱喝酒,还只爱他老家产的一种绿豆曲土酒,在外应酬喝贵的,回家就喝土酒。安娜以前在家时,有时也会陪老爸上桌,老爸喝土酒,她陪着喝红酒。也不是完全不能喝。见老丁第一个给自己倒了,急忙站起来道谢。 “哎,坐下坐下!肚子饿了吧,赶紧吃。” 老丁又给陆中军和自己的碗里斟满酒,也坐了下来。 闪电不知道咋的,自己顶开门也晃了进来,瞅了安娜一眼,就趴到了陆中军脚下,仰头巴巴地等着剩骨头。 陆中军夹了个兔头丢给闪电,闪电一口咬住,吧嗒吧嗒地啃了起来。 “哎,这可是好东西啊!比肉还有滋味,咋给狗吃了?”老丁有点心疼。 “它不整天帮你看门。犒劳犒劳。” “得!亏了你,这狗今晚也有口福了。”老丁哈哈地笑。 陆中军也跟着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 安娜看着他,忽然觉得他仿佛有点面熟,自己从前在哪里见过一样。只是这感觉一晃而过,再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感觉挺难受的。安娜忍不住就又看了他好几眼,使劲回想。 陆中军似乎觉察到了她在看自己,视线瞥了过来,正对上她的目光。 安娜仿佛做贼心虚一样,赶紧垂下眼皮,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面前的碗,喝了一口酒。 果然,这酒甜甜的,十分好喝,于是又喝了一口,夹了块铁锅里的肉。 肉炖的非常入味,混合了蘑菇的鲜,极其好吃。 安娜不再看陆中军了,就着碗里的黄米饭,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对面老丁和陆中军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 两人起头说了些基站和派出所里的事,渐渐就扯到了两年前发生在西南边境的那场局部战争。 “……小陆啊,”几杯酒下肚,老丁称呼也改了,“听说你一枪崩了个俘虏脑袋,这才被下放了?到底咋回事啊?给说说呗!” 陆中军笑了笑。 “也没啥好说的,”他端起碗,喝了口酒,“当时我的小队四五个人执行完任务返航,天气恶劣迫降,遭遇了对方几十个人包围,我们利用地形和对方僵持了一天一夜,后来大部队赶到,对方投降了,我的一个副队很兴奋,去缴械时,突然被对方伏在另个方向的一个狙击手开枪打死了,正中心脏部位。随后那个狙击手才举着枪出来投降。” 安娜停下筷子抬头看向他,屏住了呼吸。 陆中军脸色如常,淡淡道:“那家伙走出来时,眼睛里露出残忍得意的眼神。我便到他跟前崩了他脑袋。” 老丁猛地一拍桌子,吼了一声:“就该这样!狗-日的,崩他脑袋一百次都不解气!” 地上的闪电以为出了什么事,停止啃骨头,猛地仰头竖着耳朵听动静。 “这也太可惜了吧!就为这个把你撸到这里给我这个瘸腿老汉送物资?国家培养个飞行人材不容易,”老丁又道,“照你这情节,我看也没啥,最多关上十天半个月的禁闭也就完了。你老子咋没替你说个话?” 陆中军仿佛不大愿意再说这个,喝完碗里的酒,笑道:“就这样了!没别的了。下来就下来,这里也挺好。” 老丁哈哈大笑,“也是!你要不来,我还找不着人来陪我喝酒!来,来,再喝!”说着又给他满酒,瞅见安娜碗里的酒也快没了,不顾她拦着,又给她倒了一碗。 “小李姑娘,别拘着!放开了吃喝!难得坐一起高兴,来,来,老汉我献丑,给你吼一嗓子助助兴。”说完站了起来,清了清喉咙,扯开嗓子唱起了智取威虎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老丁嗓子有点沙哑破音,但配着他的调,听起来反而别有一番豪迈味道。 屋里暖洋洋的,桌子底下的闪电呜呜地和着老丁的腔调。或许是两碗酒下了肚的缘故,安娜渐渐觉得大狼狗也没什么可怕了。闪电跑到她边上时,她甚至壮着胆子夹了块骨头去喂它。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对面的陆中军,见他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正看着,眼睛里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忽然让她感到不自然。 “呃……我吃饱了……丁大爷……你们慢慢吃吧……我去收拾外头……” 她一站起来,身子便微微晃了晃,觉得有点头晕。 野蜂蜜酒喝起来甜甜的,后劲其实非常大。 老丁知道她差不多了,赶紧叫陆中军扶她去睡觉。 陆中军立刻起来,扶住了安娜胳膊。 “谁要你扶了!”安娜甩开他手,“我自己能走!” 陆中军略微尴尬地看了眼老丁,再次握住她胳膊。 “乖,听话。” 他像哄闪电那样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带着她往里屋去。 安娜真不想让他扶自己,但是有他在边上撑着,走路好像是稳了点。最后晃悠悠地来到了一张床铺前,陆中军俯身下去,扶着她躺下,撒开她胳膊要直起身时,安娜感到头皮微微一扯,一绺长发居然缠到了他衣服扣子上。 第 14 章 安娜微窘,急忙坐起来解头发。越想解开,偏偏发丝越紧地缠在了铜扣上。陆中军为了照顾她,还一直不得不保持着弯腰姿势。虽然她没抬头,但也能感觉到两人挨的很近,她的脸几乎碰擦到他的一边肩膀,甚至能感觉到来自于他的温热呼吸,一急,就想强行扯断,于是拽住自己那绺发丝,刚要用力拉,陆中军忽然伸手过来,阻拦了她的动作,自己开始解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很快就解开了绕在扣子上的发丝,终于直起了身。 安娜脸有点热,也没敢抬头看他,低若蚊蝇地说了声“不好意思——”,也不知道陆中军听到了没有,他转身走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 “和对象咋闹别扭了?” 陆中军一出来,还坐在那儿的老丁喝了口酒,随口问道。 陆中军一怔,反应了过来。 “哪的话!”他也坐了下去,压低声应道,“我跟她没关系,就是半路捎上车的……” “嗨!”老丁不以为然地摇头,“别看我老丁头又老又瘸,这双眼睛看人还少有看走眼过的。我一瞧就知道,你俩肯定是小对象闹了别扭,人姑娘在生你气呢!在我跟前有啥不好意思承认的?搞对象又不犯法!我说小陆啊,搞对象可不能由着自己脾气来。这么漂亮的媳妇难找,你咋得罪她了,赶紧顺着说几句好话,哄她消气也就完了。” “老丁,真没那事!别瞎说了。叫她听见就不好了!”陆中军看了眼那扇门,赶紧压低声撇清关系。 “得得!你说没就没!”老丁笑呵呵地替他倒了罐子里的最后一点酒,“满上喝光!等下把炉子再捅捅旺,打个地铺,晚上咱俩就搁这过夜了。” …… 陆中军出去后,安娜和衣躺了下去,模模糊糊听到外头陆中军似乎和老丁在说话,但说什么,具体也听不大清楚。酒头涌了上来,过了一会儿,闭着眼睛稀里糊涂就睡了过去。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快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脸颊边上热乎乎的,仿佛有人在对着自己喘息,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道怎的就联想到了是陆中军,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吃力地睁开眼睛,赫然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妈啊尖叫一声,猛地从床铺上弹坐了起来。 昨晚那只大狼狗闪电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自己扒开她忘了反闩的门,这会儿蹲在她床前看着她,嘴巴张着,耷拉出一条湿乎乎的热舌头。 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进来的。感觉应该有一会儿了。 怪不得她朦胧中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应该就是闪电。 闪电似乎被她的反应吓住了,歪着脑袋傻乎乎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昨晚后来虽然和闪电有点熟了,安娜甚至还喂过它吃肉骨头。但前提是有陆中军和老丁在场。 这会儿就她一个人,闪电这体型实在吓人,蹲着就将近一米高了,见它和自己这么相对着,中间距离不过一米,安娜又紧张起来,想下去,又有点胆怯。正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迅速的脚步声,安娜抬起头,见陆中军一把推开了那扇原本已经被闪电拱的半开的门,见状,仿佛吁了口气,呼喝了一声闪电。 闪电回过头,立刻从安娜床前起来,低头乖乖地走了出去。 墙上那扇蒙了块旧棉布的小窗里透进光,光线还很亮,估计已经不早了。 安娜知道他应该是被自己刚才发出的那一声尖叫给引来了。不自然地拢了拢散乱垂到了胸前的长发,小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刚才不是故意地。一醒过来,突然看到闪电在我跟前……” 陆中军并没进来,依然站在门外,说道:“昨晚怎么没闩门?闪电自己拱开门进来的吧。吓到你了。不过别怕,它很聪明,是只退役军犬,认识你了,绝不会伤害你的。” 安娜原本有些担心他会嫌恶自己大惊小怪。没想到他这会儿的说话口气挺温和的,和昨晚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有点意外,抬眼看了他一下,见他靠在门边也正看着自己,神色和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一样,挺随和的,心神便定了下来,急忙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下来,一边找鞋穿,一边为自己的晚起道歉:“不好意思啊陆中军,我刚睡醒,没耽误你吧?你其实可以早点叫醒我的……” 陆中军脱下手上一只沾满了黑色机油的白色麻线粗手套,说道:“我也刚修好车。不急,你慢慢来吧。外头有洗脸水,老丁还熬了一锅粥,你去吃点,吃完了我们再走。”说完转身走了。 安娜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口,穿好鞋走出来,见角落的那个炉子上果然热着一个小锅,锅盖孔里冒出微微热气,但屋里空无一人,老丁也不在。 安娜拿了个碗舀了点热水,匆匆漱了漱口,又胡乱洗了把脸。老丁这里也没镜子,自己用手指抓顺头发,凭感觉编了根辫子,吃了半碗粥,自己洗干净碗后,开门走了出去。 太阳已经升的挺高,估计得有八九点钟的样子。陆中军和老丁站在外头那块平场地的尽头在说话,闪电趴在边上。看到安娜开门现身,一骨碌地从地上起来,摇头摆尾地朝她跑了过来。 有了陆中军刚才的解释,安娜终于彻底消除了对闪电的恐惧之情,任由它跑到自己边上挨挨擦擦着,朝陆中军和老丁微笑着各招呼了一声。 “小李姑娘,起来啦?”老丁笑呵呵地走了过来,“昨晚睡得咋样?委屈你啦!” “没有,我睡得很好!麻烦您了!多谢您,丁大爷!” 安娜猜测老丁和陆中军昨夜应该是在外屋守着炉子过了一夜,有点不好意思。 “好说好说!” “老丁,那我走了。下月我要有空,我再过来。”陆中军走了过来说道,“昨晚麻烦你了!” “哪里!难得有人陪我老头子唠了一夜的嗑,把我这一年的话都说光了!”老丁笑道,“你们是贵客,我盼都不来!路上开车小心!” 陆中军点了点头,看向安娜,示意她随自己走。 安娜忽然想起昨晚自己拎上来的那壶牛奶,忙道:“丁大爷,昨晚我拿了壶牛奶上来。是昨天刚挤的,留给您了。您趁新鲜把它煮一下就能喝了。不要放太久,久了会坏。” “哎,这可是好东西啊!说外国人天天喝这个,才长的一个顶咱们两个大?陆队说你辛辛苦苦自己抱上来的,还不要他帮忙。老头子我怎么好意思拿?” 安娜一顿,不觉看向陆中军。 陆中军仿佛没想到老丁忽然会提这茬,露出些微不自在的表情,扭过了脸去,避开安娜的注视。 安娜收回目光,笑道:“没事。是学生家长送我的。留给您正好。” “得!那老头子我就不客气了,也学洋人开开洋荤!多谢你了,小李姑娘!”老丁乐呵呵地道。 安娜笑着和老丁告别后,跟着陆中军下了山。老丁送到半山才回去,闪电则一直跟着陆中军来到了山脚,在他腿边打着转,依依不舍的样子。陆中军蹲下去揉了揉闪电地脸,又拍了拍它头,和它告了别,打开车门让安娜上去,自己也上了驾驶位。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安娜回头,见闪电还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影变得越来越小,心里忽然涌出一丝不舍的感觉。 陆中军一直开着车,路上没说什么话。 安娜有点意外于他昨晚后来居然跟老丁提了自己提牛奶上山不要他帮忙的事。心里虽然好奇他到底是怎么描述自己的,但估计应该不是什么好话。见他不说话,自己更不会主动开口。两人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回到了红石井。 抵达镇上时,已经十点多了。 今天是星期天,不少人不上班,学校也放假,路上人比平时这时候多了不少,经过全镇唯一的那个露天菜场边上时,透过车窗,安娜看到菜场里人头攒动,唯恐被熟人看到自己和陆中军在一起,等他开过了菜场,哎了一声:“放我下来吧!我这就下去。” “没事。顺便送你回家吧。”陆中军说道。 “不用不用!我正好要去菜场买点菜带回去。”安娜推脱。 陆中军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她,不置可否,把车慢慢停在了路边。 安娜打开车门。“谢谢你啦,陆中军!”说完扭头下了车。脚刚着地,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哎!哎!这不是李梅吗!你咋在这里啊!你姑说你昨晚没回来,急的不行!那车里头谁啊,昨晚你跟谁一起啊?” 安娜回头,看到邻居郭云她妈提了个装满茄子辣椒的菜篮子走了过来,眼睛扫雷似的盯着还坐在驾驶位里的陆中军后背,到了跟前,头凑过去看了一眼,哎呦了一声。 “这不是陆队长吗?你俩咋坐一车了!啊?” 第 15 章 到这时间虽然还不长,但之前安娜帮李梅姑姑看小卖部时,见识过附近这些七大姑八大姨们的嘴皮功夫。每天午后吃完饭,附近上了点年纪不上班的阿姨们就陆陆续续地聚到小卖部里织着毛衣开座谈会。座谈会内容范围覆盖面极广,既有区长、林场厂长、包括陆中军在内的这些人的各种小道消息,也津津乐道身边种种八卦。譬如某某家上个月新买了台进口的14吋三洋彩电;某某家儿子戴个□□镜穿喇叭裤,被他老子堵在门里拿剪刀剪了;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烧酒的张老太给某某家闺女介绍了个对象,男的提了对鸡鸭和两斤白糖上门了,最近就看到两人一起去十几公里外的电影院看电影了……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安娜刚才就是不想在家附近被人看到,免得过后被人盘问解释麻烦,所以特意挑在这个人少的地方下了车。没想到这么巧,居然还是撞到了郭云她妈。 郭云妈人挺热心的,但是嘴皮子功夫,在安娜认识的人里,绝对可以位列前三。见她站着不走了,怀疑目光在自己和陆中军之间扫来扫去,抢在陆中军之前开口道:“阿姨,昨天我不是去甘源村做家访吗?那边路挺远您也知道的,回来等不到拖拉机,我就在学生那里留宿了一晚上,早上回来,路上正好遇到了陆队长,他顺便就搭我回来。”说完盯着陆中军。 “哎哟是这样啊!感谢陆队长热心!”郭云妈头伸到车窗边,对着陆中军笑,谄媚的表情。 陆中军看了安娜一眼,眉头微微扬了扬,朝郭云妈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踩下油门就走了。 等车子跑的快看不见了,郭云她妈才收回目光,凑过来低声道:“梅梅啊,阿姨是关心你才提醒你一句啊,听说这个陆队长以前作风不好,亏得有后台才没咋样。你小心着他点。我跟说你啊,他以前哪……” “嗯嗯知道了知道了,您忙吧,我去菜场看看……” 安娜搪塞着,撇下郭云妈扭头就往菜场去。 菜场能买到的菜,种类少的可怜。两个猪肉摊,肉一块八一斤,边上吊着几块猪肝,一个羊肉摊,肉两块九一斤。边上一个卖翻了肚皮的手指大小的河鱼摊子,剩下就是从冰窖了拉出来的大白菜和茄子辣椒了。安娜转了一圈,最后提了块用稻草拴起来的肉回了家。快到时,远远就看到郭云她妈和李梅姑姑站在小卖部外头说话,郭云妈手里那个菜篮子放在脚下。于是快步走到近前,叫了一声。 “哟,梅梅回来啊,那我走了啊!有空再来聊!” 郭云她妈提起菜篮子走了。 李梅姑姑已经从郭云妈口中知道了安娜昨晚的去向,悬着的心放了下去。见她回来了,问了几声,埋怨道:“你这孩子心也忒大。你又不是什么正经的班主任,不过代课教教唱歌的,干嘛操这份心哪!昨晚我可担心死了,早上要再不回来,我自己可要去甘源村了!” 安娜昨晚也想到李梅姑姑会担心。只是这会儿通讯实在不便,根本没法及时传递自己昨晚耽搁了没法回来的消息,于是不住道歉。李梅姑姑埋怨了两声也就过去了,接过安娜手里的肉,问了价钱,看一眼,又摇头:“唉,你这孩子可愁死我了,咋这么缺心眼呢!一样的价钱,你咋不买后腿肉啊?” “卖肉的说给我最好的后腿肉了……” 安娜根本分不清猪肉哪跟哪儿,知道自己是被卖肉的给忽悠了,吐了吐舌头。 李梅姑姑噗嗤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中午拿辣椒炒炒吧!以后别自个儿去买菜,跟姑姑一起去,学着点,省得以后到了夫家还这样,招公婆嫌弃。” 安娜笑嘻嘻地点头。李梅姑姑提着肉往里走了两步,忽然想了起来,扭头道:“梅梅啊,刚才郭云妈说看到你从派出所那个陆队长的车上下来。咋回事啊?” 安娜赶紧又解释了一遍。 李梅姑姑点了点头,“这样啊,没事就好。姑姑先进屋,你帮我看下店。” 安娜哎了一声。 …… 第二天是周一,安娜一大早去了学校。徐兵妈不放心,亲自带着儿子又来了,正苦巴巴地等在校门口,看见安娜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安娜让徐兵先去教室,自己和徐兵妈去找李校长。 李校长有点头疼。原本徐兵他爸自己来退学,她正求之不得,这会儿她妈又来求了,犹豫道:“要么你去问问班主任王老师吧。她要是愿意要,就让他再回来。我说,这可真是的,一会儿自己退,一会儿又说要上,算怎么个回事啊——” 徐兵妈不住道歉说着好话,李校长挥了挥手让出去。安娜又和徐兵妈去找王赛英老师。王老师有点不乐意,只是碍不过安娜的面子,最后勉强答应了下来。 徐兵妈一走,王老师就叹气,“好容易走了个拖后腿的,没两天又回来了,还找着你说情。哎李梅,我听说你前些时候中午在单独辅导徐兵?你咋对他这么上心啊!” “不好意思啊王老师,本来应该提早跟你说一声的,”安娜解释道,“只是怕给徐兵带去压力,所以暂时没找你说,想等他进步大点再告诉你。是这样的,徐兵这个学生……” 安娜把徐兵的情况解释了一遍。 王老师听了,挺惊讶,“居然还有这样的病?不能读字?” “是啊,”安娜点头,“外国那种英语语系国家里,患阅读障碍的孩子比率更高。咱们中文里这个比率要低一些,不大常见,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徐兵就属于这种情况。我之前正好做过这方面的培训,正在帮他纠正。这种病,心理因素也占了很大比重,希望王老师您以后也能多多帮助一下他。等他慢慢纠正过来,以后成绩一定会有进步。” 安娜说完,见王老师还是很惊讶,不大相信的样子,便举了传说中的爱因斯坦和达芬奇的例子。 “……这两位名人小时候也经受过阅读障碍的困扰,在校成绩很差,但后来都被证明是天才。我也不是说徐兵和他们一样是天才,但这学生挺聪明的,在电视上看了一眼军舰的样子,回家自己就能做出来。以后要有航模比赛,让他去,我保证能拿名次。” 王老师这下终于相信了,哎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你咋不早跟我啊!我还以为这学生脑子不好,自己还不肯上进。原来是这样。以后多关心关心。” 王老师人其实还可以。安娜见她相信了自己的话,心里也挺高兴。 徐兵妈更是感激,当天晚上又找了过来,带着牛奶、两斤鱼干和两网兜的水果,一些给安娜,剩下的要去送给王老师。 安娜自己坚决不收东西。但考虑到给王老师送点东西拉拉关系,对徐兵来说也不算坏事,只要别让徐兵知道就行了。就把她家地址告诉了徐兵妈,叮嘱不要把送礼的事告诉徐兵。徐兵妈千恩万谢地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安娜忙的不行。一边忙着最后的排练,一边抽时间继续给徐兵上纠正课。时间晃眼过去,很快到了县文艺汇演比赛的日子。这天,安娜带着参加表演节目的学生,和学校的教导主任一起坐上一辆包车出发去往罗平县城里的大剧院参加比赛。 第 16 章 全县总共二十几所中小学参加了文艺汇演比赛。在这方面向来充当陪练角色的红石井工程处小学今年一鸣惊人,参演节目以新颖编排获得评委一致好评,和另一所中学一道获得了一等奖,下周将赴市里参加庆祝元旦的大型文艺汇演。 发奖时,教导主任代表学校上台领了奖,还和县教育局的领导合了影,下台后红光满面,显得挺激动。 “李老师啊,今天比赛虽然取得了空前的大好成绩,但不能骄傲,好成绩也离不开校领导的大力支持和指导,你说是吧?下周就是元旦了,到时候,市里领导也会出席观看,这可是我们学校展示自己的大好机会!任务紧,你回去了抓紧时间带着学生们再练练,务必确保到时候演出成功!” 主任说一句,安娜应一声,完了让主任带着学生们坐包车先回去,说自己还有点私事要办。 因为当天是周六,下午本来学校就不上课的,主任虽然有点不乐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再三叮嘱安娜要把下周市里的元旦文艺汇演摆在首要位置后,自己带着学生们先回了。 主任一走,安娜就打听县奶站,打听过来后,找了过去。 那天她跑了趟甘源村,除了把徐兵给叫了回来,村里养奶牛的现状也令安娜印象深刻。当时徐兵妈送她出村时,她就亲眼看到村里的养殖户把成桶成捅放坏了的牛奶给倒在了路边,说县奶站不来收。 徐兵妈告诉她,政府去年起鼓励专业户发展。大家见村里最早养奶牛的那个专业户赚了钱,都跟着养,一开始还好,后来不止他们村,还有附近几个村的人也跟着养。到现在,附近几个村总共养了五六百头的奶牛,每天产出的牛奶过剩,县里奶站根本要不了这么多,他们只能自己去找销路,困难重重,有人为了争客人,甚至在村里大打出手。徐兵家原先好容易联系了个红石井的单位幼儿园,每天凌晨两三点,徐兵爸就开着辆借来的拖拉机把当天的新鲜牛奶给运过去,赚那么一点辛苦钱。只是好景不长,半个月前,那家幼儿园不要他家的奶了,说另个养殖户的价格更便宜。反正到了现在,养一天就是亏一天。不养的话,之前投的那些钱又都打了水漂,进退两难。 徐兵妈说这个的时候,愁眉不展。 照理说,一个县的人口消费掉甘源村一带每天出的牛奶产量,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安娜当时特意还问了,得知全县集中养奶牛的就他们甘源村这一带,别的地方即便有养,也只是零散户。估计是运输或者销售渠道有问题。今天反正已经到了县城,安娜打算找过去看看情况。 县里奶站归农林局管,地方就在农林局边上,一排旧平房,门口挂了个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安娜过去时,里头冷冷清清的,墙角堆了一箱箱回收过来的空的牛奶玻璃瓶,一个挺年轻的姑娘趴在桌子后头打着午觉瞌睡。 安娜没立刻叫醒她,走到墙边,视线落在了贴在墙上的一张通知。 通知是半个月前下发的,盖着农林局的鲜红印章,内容大致是说为了响应国家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号召,促进本县农林牧副业的健康发展,决定在奶站实行承包责任制,有意承包的人员可以到农林局找相关办公室咨询报名,截止日期一月中旬。 安娜仔细看着通知时,那个打瞌睡的小姑娘也睁开了眼,打量了下安娜,问干什么的。安娜说自己是甘源村的奶牛养殖户,过来想问问牛奶收购情况。 小姑娘晃了晃脑袋,“我们站里收不了你们那么多的牛奶!再说了,站里现在要改承包了,要问,等以后落实了再来问!” 安娜见这小姑娘态度还挺好的,就朝她继续打听,最后终于听明白了。 确实和她先前猜测的差不多。奶站倒不是卖不出去牛奶,而是这么些年,奶站一直习惯当大爷坐着不动,没想着怎么收购更多的牛奶,更不去想怎么卖出去更多,站里就一辆开了十几年的解放卡,年年亏损,所以局里开会研究后,决定把奶站给承包出去以提高效益。 安娜问清楚情况,又问承包条件,小姑娘嗨了一声,“啥条件?通知出来都半个月了还没人报名。谁要承包就包给谁呗!” 安娜问了小姑娘的名字,知道她叫赵忠芬后,向她道了声谢离开,再去新华书店逛了逛,意外发现这时竟有许多三十年后根本见不到的各种外国翻译作品,忍不住买了好几本,最后到了汽车站,坐上一班要去红石井的汽车。 车上人还不多,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她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了下去,视线落在车窗玻璃外,陷入了沉思。 起先和奶站里那个姓赵的姑娘说话时,安娜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但这念头还只是个雏形,她还要再想想清楚。 “几点发车?” 前头车门口又上来一个,问了声售票员。 这声音…… 安娜抬起眼,果然,真的是陆中军。 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显得肩阔腿长,像外出回红石井的样子。 “还有十分钟。” 售票员应道,接过他的票撕了票根。 陆中军道了声谢,转身一眼看到了安娜,两人四目相对,他仿佛一怔,随即朝她点了点头。 安娜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了,招呼道:“好巧,这里遇到你。你也回去?” “是。” 陆中军简单应了声,并没坐到她边上的那个空位置上,而是坐在隔她两个位置的另侧后排空位上。 安娜和他打了招呼也就完了,继续想着自己的事。 十分钟很快过去。司机发动了车,售票员正要关门,车外头跑来了一个人。 “哎,等等,等等——” 门口扒上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打着发蜡,穿笔挺的哔叽呢外套,胸前衣兜里插了支镀金的钢笔,胳肢窝里夹个公文包,跑的气喘吁吁的,扒拉上来后,抬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只手表,嚷道:“不是还有一分钟吗?” 售票员本来有点不高兴了,但这男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像是吃公家饭的,管他要了票,嘀咕道:“是你表走不准了吧?” 那男的一听,把手上那块表抻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你自己看看,看看!全新雷达防水精钢表,香港带过来的!怎么可能不准!” “得了得了,看到了。您有好表,行了吧?”售票员翻了个白眼,“车开了,您自己找个位置坐好,摔了可不赖我!” 那男的很不高兴,正要反驳,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了坐后头的安娜,一亮,也不和售票员置气了,扶着位置摇摇晃晃径直朝安娜走了过来,到了她跟前。 “哎,你不就是工程处小学的那个李梅老师吗?我是刘哲,区文化宫主任,早上文艺汇演的评委里就有我啊!你还记得我吧?早上在礼堂,我看了你们学校表演的节目,印象深刻哪,尤其是你穿插在中间的几段小提琴演奏!完全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听说你还是带队负责的老师?太有才华了!” 安娜影影绰绰记得当时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个评委,似乎还和自己说过几句话来着,只是下台后场面挺乱的,当时她也没怎么留意对方。现在被他这么一说,仔细看了一眼,终于认了出来,于是朝他点了点头,微笑道:“刘同志,你好。” “李老师,不必这么拘束。我一向很平易近人的。” 刘哲笑容满面,一屁股坐到了安娜边上的位置上。 车上空位置其实挺多的。他一坐下来,安娜就闻到了一股发油和花露水混合起来的味道。只能干笑着,自己往窗户边微微挪了挪。 “李老师啊,你的节目能得一等奖,固然和你们节目本身的质量有密切关系,但我们评委的认可也是弥足重要的,”刘哲一坐下来,就露出两人很熟的样子,压低声音把头凑了些过来,“作为评委,我是格外欣赏你们这个节目的,我甚至用我的态度影响到了另位几个评委,最后评委组才做出了一致决定,把这样的荣誉授给了你们学校。” 安娜有点尴尬,再次往车窗靠了靠,又下意识地微微扭头,偷偷看了眼坐斜对角后排的陆中军。 陆中军侧着脸,视线投向车窗外,面无表情,似乎在看风景,并没留意到自己这边的状况。 安娜扭过头,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假装要看书,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 “什么书啊?” 刘哲凑了过来。 “没什么……” “《荒诞派戏剧集》?”刘哲已经看到了书名,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李老师,你应该也喜欢诗歌吧?”他兴致勃勃地问。 “还行吧……” 安娜知道这会儿是个诗歌的年代,著名诗人受到的追捧完全不亚于后来那些天皇巨星面对粉丝时的狂热。见了面不谈几句诗歌,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文青。 “我给你看我写的诗。” 刘哲变魔术一样,从携带的公文包里飞快掏出一本杂志,准确无误地翻到了其中一页,送到安娜面前,指着角落里一块豆腐干大小的页面说道:“看,这就是我其中的一首作品。发表于去年第八期诗刊。” 安娜瞄了一眼,称赞一声。 刘哲将那本诗刊塞到安娜手上:“送你吧。你拿回去慢慢看!现在很难买到了。” “不用不用!”安娜忙推辞,“这是你发表了作品的杂志,挺珍贵,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送你吧!”刘哲大方地道,“我当时买了几十本,家里还有!” 安娜呃了声,只好接过来。 刘哲大受鼓舞,继续旁若无人地跟安娜大谈普希金歌德北岛舒婷,安娜被困在他和车窗之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里正郁闷万分,忽然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似乎出了神。 安娜下意识摸了摸脸,迟疑了下:“刘同志……怎么了?” 刘哲从衣兜里迅速拔出那只钢笔,掏出一个本子,一边飞快地写字,一边说道:“李老师,刚才我看着你的眼睛,一下让我联想到了普希金的那首《她的眼睛》!你启发了我的灵感!题目就叫《我的缪斯》!你等等,我马上就写好!写完了我念给你听,你有什么意见跟我说。我相信这一定会是另一首我的代表作!” 安娜吓的不轻,再也顾不得别的了,扭头朝后道:“陆中军,上次我姑姑找你说的那个事,现在咋样了……” 陆中军看着她,表情有点古怪。 安娜对刘哲低声道:“不好意思打断下你,我有个事要问问他。说话声太大怕吵到别人。我换个位置。” 刘哲一愣。让了让。安娜赶紧站起来,改而坐到离陆中军近点的另个位置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 第 17 章 陆中军似乎微微皱了皱眉,视线再次投向车窗外,表情依旧冷淡。 犹如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安娜顿时巨尴尬,有点后悔自己一时脑抽,刚才怎么会想到向他求助,这下好了,坐着也不是,起来更不是。 前头的诗人刘哲灵感来袭,唰唰唰很快就写好了诗,兴致勃勃扭头找到了安娜。 “李老师,我写好了!你等等,我坐过来念给你听,咱们讨论讨论。这是以你为灵感源泉写的,更需要你给我提提宝贵意见和建议……” 他夹起公文包,起身要跟坐到安娜边上时,陆中军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刘哲边上,示意他往里头靠窗位子坐。 刘哲仰头看了一下,“车上空位置不是很多吗——” “叫你坐进去你就坐进去,废话那么多?”陆中军的语气很不耐烦。 “哎,这位同志,你怎么说话的——”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 陆中军从夹克内兜里掏出个本子,朝他晃了下。 “公安局的!给我坐进去,问你话!” 刘哲愣住了,虽然很不情愿,但也只能挪着慢慢坐了进去。他一进去,陆中军便坐到了他刚才那个靠走道的位置,长腿一伸,挡了过道。 刚才这一阵动静引得车上的人纷纷扭头看过来。刘哲脸涨得通红,扶了扶金边眼睛,“哎,公安同志,我说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叫刘哲,区文化宫主任……” “工作证!” 刘哲赶紧拉开公文包的拉链,使劲一阵翻找。 “没带出来……但是那位李梅老师她可以给我作证……”说着扭过头。 安娜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诗人,姓刘,区文化宫的,是吧?”陆中军打断了他。 “是,是!”刘哲赶紧点头,“我还在诗刊发表过诗歌。诗刊可是国家著名一级刊物,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在上头发表作品,我跟诗刊编辑都有通信往来,你一定是找错了人……” “找的就是你。前些天有个女的来报案,说被一个姓刘的诗人借口指导诗歌写作给骗了,具体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我就不说了,要求抓住他!” 刘哲脸色唰的大变。 “公安同志,你一定是搞错了!不可能是我!我作风一向正派,严于律己,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你找错人了!” 陆中军看着他:“真不是你干的?” “真的不是!我发誓!” “我看你倒挺会搭讪女的啊,”陆中军瞥了眼后头还闭着眼睛装睡的安娜,“刚一上来就起劲找女的说话,还什么缪斯的眼睛?” “误会了,误会了!”大冬天的,刘哲鼻尖都冒出了汗,掏出块手帕擦了擦,“公安同志,刚才我只是和李老师在讨论诗歌,绝对没别的意思!” “那就暂时这样吧,回去了我再调查调查。刘诗人,下次公共场合别这么跟女的咋咋忽忽的讨论什么缪斯眼睛,容易造成误会。” “是,是,您说的是……”刘哲不住点头,“同志啊,麻烦您回去了一定仔细调查,千万不要冤枉好人,这可是关系我名誉的大事!” 陆中军嗯了声,靠着座位闭上眼睛。刘哲也不敢再要求起身出来和安娜同坐了,把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诗本放回公文包里,老老实实一直坐到了终点。下了车还不放心,特意又找陆中军强调自己作风正派,完了朝边上的安娜露了个尴尬的笑容,转身匆匆走了。 等车站里的人渐渐散去,安娜紧赶着追上了沿着那条铁轨往另个方向去的陆中军,冲他背影哎了声,“陆中军!” 陆中军停在了铁路边上,回过了头。 “陆中军,刚才谢谢你啊!” 安娜追到了他跟前,停下来说道。 陆中军视线往她脸上扫了一下,淡淡道:“以后自己多注意着点吧!”说完掉头,迈开长腿继续往前走。 安娜站在原地,愣了一愣,半晌才回过味来。 他这口气……讽刺她自己不检点在先,这才招蜂惹蝶最后还要他替她擦屁股? 安娜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不住劝自己别跟他一般见识,但是那股受了冤枉的郁闷气却不住往上冒,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又追了上去,最后拦在了他前头。 “我说,你又怎么了?”陆中军皱眉。 “陆中军,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安娜喘了两口气,等跑出来的那阵喘气稍稍平息下来,问。 陆中军眉峰抬了抬,“说什么呢你?” “你刚才那口气,分明是说我——” 一辆火车咣当咣当从安娜身后的远处开了过来。很吵。安娜停了下来。 黑色火车头很快到了近前。地面也开始微微震颤起来。 “还傻站着干什么!火车来了都不知道躲着点?给我离远点!” 陆中军抬手抓住安娜一边胳膊,把她拽到了路基下自己身侧,随后松开了手。 伴随着一阵带着空气压力的风,火车很快从边上驰过,周围又安静了下来。 安娜脑海里忽然掠过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自己那个行李箱被打开时的情景。 估计从那会儿起,在他眼里,自己应该就不是个正经女人了吧?刚才在车上,那个李哲又强调什么因为他的态度才影响了别的评委让工程处小学的节目得了一等奖,落入陆中军耳中,十有八九以为她利用美色来给自己捞好处,所以刚才她向他道谢时,他才冒出来那么一句带了点讽刺意味的话吧? 安娜忍住就要冲口而出的话,改口道:“陆中军,刚才谢谢你帮我解了围。我感觉的到,你对我有成见。我也不想解释什么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就上次在菜场边上遇到郭云妈那次,我想解释下。我当时是不该撒谎。但我并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她们挺爱管闲事的,我怕跟她说了实情反而多事。后来我一直想向你道个歉的,也没遇到你。趁这会儿你在,我向你道个歉吧,希望你别介意。” 陆中军注视她片刻,最后扯了扯嘴角。 “算了。我就一瘟疫体,你那么说没错,离我远点就是了。什么道歉就算了。就这样吧。走了!”说完转身走了,身影连同伸向远处的铁轨,渐渐变得越来越小。 安娜觉得挺没趣,有点丧气地回了家,意外发现住县城的李梅姑姑的大女儿陈丽和她老公大宋以及陈春雷一起回了。 陈丽短发,长的和她妈挺像,脾气也像,属于口快心直类型,她老公大宋人高马大,看起来挺憨的。 见着安娜,陈丽挺高兴,说早就想回来看看女儿小妮,也和已经多年没见的堂妹碰个头。 安娜原本有点担心李梅姑姑的大女儿不好相处,见了人,松了口气,先前因为陆中军变得丧气的心情也好了过来。晚上一家人包饺子吃,安娜在边上打下手,听陈丽向她妈抱怨,说厂里绩效不好,弄的快发不出工资,就差发几匹布让工人抱回家顶工资了,现在稍微有点门路的都在考虑辞职不干了。她老公大宋所在施工队的活也是时有时无。 李梅姑姑劝女儿,让她放宽心,说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陈丽看了眼安娜,笑道:“算了,不提这些了,梅梅,有对象了没?还没的话,姐给你介绍一个?” 安娜正听她抱怨着日子不好过,忽然听她转了话题要给自己介绍对象,忙摇头说没考虑过。 “该考虑了啊!”陈丽笑道,“我一见着你,就觉得你太合适了!那家人姓高,是上次你姐夫去他家干活时认识的。家里儿子长得好,有文化,工作好,在县人武部上班,家庭条件更没的说,家里就他一个儿子。他妈是中学老师,爸是县里领导。他家儿子,那叫一个眼光高啊,介绍了多少姑娘都看不上眼。说了,要女的相貌好,性格好,有文化,这三样齐了,别的都好说,没正式工作也没关系,以后要是成了,他们能解决。我咋觉得这说的就是你啊!咋样,姐给你介绍介绍?就凭你这条件,保准能成!” “这么好啊!还等什么,赶紧的啊!”李梅姑姑一听,立刻热乎了起来。 “不用不用!”安娜赶紧推辞,“姐,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现在真的没考虑这个。” “就是你没考虑,所以姐才要替你介绍啊!”陈丽不以为然,“要不然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太可惜。等着啊,回去了姐就给你说去!” “是啊,你姐说的没错。要是对方也乐意,见一面也没啥。”李梅姑姑附和。 安娜知道说不通她俩,借口帮陈春雷辅导英语,溜了出来。 当晚,安娜把房间腾出来给陈丽夫妇小妮一家三口睡,自己和李梅姑姑睡一屋。第二天下午,陈丽几个要走了,临走前还记着介绍对象的事,管安娜要照片,说带去给高家人看。安娜自然说没有,陈丽这才作罢,和男人大宋还有弟弟陈春雷一块走了。 第 18 章 最后一个周末白天就这么过去,晚上六点不到,天就黑了,安娜约了徐兵六点过来继续给他上矫正课,正在准备课程内容,郭云穿了身挺潮的衣服,遮遮掩掩地找了过来,管安娜借丝巾。 郭云和李梅小时候是玩伴,两人关系挺好,她上完初中就没上学了,如今在家闲着,算是“待业青年”,安娜过来后,郭云就时常找她玩儿,向她打听上海的种种,十分向往的样子。除了有点虚荣心,郭云别的都挺好,两人就这么处了下来。郭云前些天看到李梅姑姑戴出去那条丝巾,虽然不认得牌子,但也觉得好看,知道是安娜送的,这会儿就过来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丝巾,说借一条晚上出去戴,明天就来还。 安娜是个丝巾控,当时带出来好几条。见她来借,也没问要去哪里,拖出箱子打开让她自己挑。 “哎妈呀,这么多的丝巾!还有太阳镜啊!口红?高跟鞋?” 郭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瞪大眼睛摸摸这个,试试那个,最后拿起安娜那瓶COCO小姐香水,朝自己喷了下。 “李梅,这是啥花露水啊?味道可真好闻!” 知道自己应该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时代后,安娜之前就悄悄处理了和自己身份有关的东西,剩下这些杂物,扔了还是舍不得,最后都留了下来,见郭云问,说道:“是香水。” “外国牌子的?怪不得呢!跟花露水的味道闻起来就是不一样!李梅你可真洋气,这么多的好东西!借我喷几下!”说着擦擦擦往身上使劲喷了好几下,喷完了挑丝巾,拿了这条又舍不得那条,最后还是安娜帮她挑了条配她衣服颜色的,完了郭云又管她借口红擦,最后架了墨镜,在镜子前照了照,心满意足,扭头说道:“李梅,你咋不问我晚上去哪儿啊?” “去哪儿?” “录像厅楼上。” “你去看录像?” 安娜知道现在录像厅生意火爆,一个人三毛钱,天天晚上挤满了人。 “不是!去跳舞!比看录像有意思多了!” 郭云摘下墨镜对着镜子整理自己刘海,“楼上有个舞厅,最近天天晚上开放,好多人从隔壁镇跑过来跳舞呢!里头还有人教,我跟你说啊——“ 她转过身凑过来,压低声音:“里头那个教跳舞的是录像厅老板的侄子,说是外地来的,长的可帅了,外号高仓健,跳的霹雳舞那叫一个帅啊!咋样,你要不要去开开眼界?我带你去,不用票的!” “你自己去吧,我不去。” “去吧!那男的真的可帅了,好多女的都迷他!” “真的去不了,”安娜摇头笑道,“等下我有个学生过来要上课。” “行,那我先走了,七点就开场。”郭云朝安娜晃了晃墨镜,“这个顺便也借我呗!” “行。你早点回!” “谢啦,那我先走了!”郭云乐滋滋地和安娜道了声别,扭头走了,遇到李梅姑姑,赶紧藏起墨镜,招呼了一声,快步离去。 “梅梅,郭云这是要去哪儿?”李梅姑姑目送郭云离去,嘴里说道,“你看她打扮的,大晚上的还管你借太阳镜?她妈天一黑就出去打牌,都不管管。我看她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说是跳舞去……”安娜含混说了声。 “就录像厅楼上那里?”李梅姑姑摇了摇头,“乌烟瘴气的,全是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梅梅,你可不要被她撺掇着也过去啊!” “我知道。”安娜点头。 六点,徐兵准时过来上课了。 班主任王赛英老师收了他妈送的礼,加上安娜那天的解释,最近对他态度好了不少,不但如此,还在课堂上向班级同学讲了情况,要求以后不许再欺负他。可能是心理压力解除了的缘故,最近徐兵不但进步迅速,性格也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上完课九点不到,安娜帮小妮洗了脸和手脚,让她上床睡觉,李梅姑姑也收了小卖部,闩了院门,熄灯睡了。 …… 李梅姑姑昨晚那话也不过顺口一说而已,没想到竟一语成谶。第二天中午,安娜学校放学回来,刚进门,就听李梅姑姑说郭云出事了。 “昨晚县里公安局搞统一行动,派出所突击检查,抓了舞厅里的几十个男男女女,郭云也在里头!昨夜她一夜没回家,早上才知道,被关在拘留所了!等着处理呢!” 安娜大惊:“跳舞也要抓?” “说他们跳的是啥贴面舞?”李梅姑姑撇嘴摇头,“哎妈呀!不但脸粘一起,浑身肉也贴一块啊!这哪叫跳舞,根本就是在搞流氓活动嘛!早就该抓了!昨晚我就说了,她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还真被我给说中了!” 安娜一时还没消化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李梅姑姑在边上又说开了。 “……梅梅,幸好你昨晚没跟她一块去啊!”她压低声音,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要是定个流氓罪,可是要判刑的啊!万一郭云也被判了,这可咋办?” 安娜沉默了,心情有点复杂。 这个年代,是个充满了矛盾的年代。各种突如其来的新潮生活方式和外来思想与原本的社会还处在磨合期。 她知道李梅姑姑并不是在危言耸听,确实有这种可能。 “唉,可惜了……郭云这孩子小时候挺乖的,如今咋也不学好了……” 李梅姑姑正在那里起劲叨咕着,外头有人喊。 “郭云妈来了!快别说了!” 说着赶紧迎了出去。 …… 郭云妈两个眼睛红肿,一进来就找安娜,说道:“李梅,你跟郭云从小玩到大,这次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阿姨求你了,无论如何,你得帮帮我们家郭云啊!要是给送到县里去,她这辈子可就完了啊!” 李梅姑姑赶紧给她搬了条凳子坐。郭云妈不坐,死死抓着安娜的手不放。 安娜有点惊讶,以为她急糊涂了,扶她坐了下去,为难地道:“阿姨,我要是能帮郭云,我肯定帮的。就是我初来乍到的也没什么门路,可怎么帮啊?您还是赶紧想想别的法子吧!” “你能啊!”郭云妈抹着眼泪说道,“你跟那个陆中军陆队长关系不是很好吗?你去帮我找找他,给郭云说说情啊!郭云可千万不能被判了刑啊!” 安娜踌躇了下,说道:“阿姨,我确实认识陆中军,但是跟他关系只是一般。我可以试着去问问,但不敢保证郭云会没事……” “李梅啊,都到了这份上了,你咋还见死不救啊!上回你在外头过了一夜,一大早的不是跟那个陆队长一起回的吗?你就别瞒了!外头都在说了,你那晚上是跟他一起过夜的!你说你们都这么好了,这个忙你咋就帮不了?” 安娜大惊:“你听谁说的?” 郭云妈一愣,看了眼安娜神色,擤把鼻涕,支吾了起来:“……外头不都这么传吗……我咋知道谁说的……” 安娜愣住了。 边上的李梅姑姑也是吃了一惊,“郭云她妈,你刚说什么呢?这种话可不能乱传!谁敢坏我家梅梅名声,我可跟她急!” 郭云妈拍了把大腿,“我的老妹啊,谁嚼舌根,我以后保证帮你揪出来,现在我家郭云的事儿要紧啊!郭云她爸快气死了,说要打死郭云!你看你家李梅都承认了。他俩关系这么好了,找过去说一说情还有啥为难的!李梅,阿姨求你了,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啊!” “梅梅,你阿姨说的都是真的?”李梅姑姑诧异地看着安娜,“那天晚上你不是说住在你学生那吗?怎么这会儿成了和陆中军一块了?” 安娜心里郁闷的不行,知道混不过去了,赶紧把经过解释了一遍。 “……基站里有个老丁,我睡里屋,他们在外头过夜。当时我怕招人闲话,没说实情。就是这么个经过,不信去问老丁!” 李梅姑姑生气了,嚷道:“不就这样吗?这有啥啊?这有啥!我家梅梅行得正坐得端,谁在背后乱嚼舌头,被我知道了,我非过去扇她个大嘴巴不可!” 郭云妈不吱声了,苦着张脸,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李梅,阿姨知道了,你放心,阿姨也会帮你澄清的……就是你看吧,你俩虽没啥,但也算有点交情是吧?估计你去也能说的上一两句话,这回帮帮阿姨啊,阿姨全家都感谢你!” 安娜忍住火气,总算把郭云妈给弄走了。 “梅梅,你跟那个陆中军过夜,你说这事谁传出去的?”郭云妈一走,李梅姑姑就在边上嘀咕起来,“那个老丁?不大可能啊!那就剩陆中军自己了。你可别说,真有这可能!听说这人道德品质……” “姑姑,我去学校了!”安娜打断了她。 “你还没吃饭哪——”李梅姑姑在后头叫。 “肚子不饿!” 安娜出了门直奔派出所,在门口正好遇到提了个饭盒进去的仇高贺,问他陆中军在不在。 仇高贺这些天没怎么去小卖部,突然看见安娜来了,有点兴奋,忙道:“陆队不在。说有点事,正好刚回宿舍没多久。哎呀昨晚我们所长亲自带队,抓了好些搞流氓活动的,早上忙死我了。你找他有事啊?我送你去啊!” 安娜婉拒了,问过来地址,掉头走了。 第 19 章 仇高贺说陆中军住在林务局食堂边的职工宿舍楼里。还有段路。这会儿正是中午吃饭时间,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拿着饭盒来来往往。 越靠近宿舍楼,安娜的脚步就越慢了下来。 起先乍听到郭云妈说别人传她和陆中军一起过夜的时候,安娜的第一反应就是陆中军那边漏出去的,心里恼火,噔噔噔跑出来就想找他质问。到了这会儿,胸中那阵火气降了下去,脑门也渐渐清晰了过来。 郭云妈说她和陆中军一起过夜时,语气挺笃定的,应该不是瞎猜,而是确实有消息来源。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陆中军说出去的。 感觉他不是这种人。 况且,即便是他有意或者无意怎么泄露出去的,她这样大中午的众目睽睽跑到宿舍楼找他,再落入什么熟人眼里,岂不是更落下口实? “同志,请问派出所怎么走?” 边上忽然有人向她问路。 安娜扭头,见是个年轻女孩。齐刘海,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双杏核眼,模样十分娇俏。起先似乎一直坐在路边那个种了几棵半死不活冬青树的水泥花坛边在歇脚。 安娜给她详细指点了方向,女孩子道了谢,自己又哎了一声,低声埋怨一句“这什么破地方啊”,转身走了。 安娜目送这女孩子背影消失,转头看了眼前方。 食堂边的那幢三层宿舍楼已经不远了。 安娜踌躇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回学校,掉头要走,瞥见花坛边的地上有个不大的行李包。 应该是刚才那个女孩子落下的。 安娜过去提了起来,快步朝前追了上去,发现那个女孩走的挺快,已经看不到人了。 她既然问派出所的路,自然是去派出所。 安娜本来也可以把这个包送到派出所还她的。只是这么来回一折腾,她再去学校,可能会赶不上第一节上课时间。 对面不远的马路边,摆了个修自行车兼配钥匙的地摊,摊主安娜认识,就住李梅姑姑家边上不远。 安娜犹豫了下,决定看看包里有没有贵重物品,要是没贵重的东西,就把包放修车摊那里,等那个女孩子自己想到丢包了,回来拿就是。 安娜拉开了拉链。见里头放了些衣物,几本书,还有一个嵌了张照片的相框。视线扫了眼照片,目光便定住了,几秒后,拿起了相框。 这是一张七寸的黑白照,背景是一架战斗机,战斗机的机头和机翼上,或坐或靠了四五个身穿飞行员服装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学员。 照片里的这几个人都非常年轻,每一张脸都洋溢着笑容,给人一种强烈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之感。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用黑色钢笔写的字:XX空军航空学院,197X年毕业留念。字体嶙峋奇正,极具个人风格。 安娜一眼就认了出来,中间那个坐在机头上的,就是陆中军。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这张照片上,渐渐地,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震惊里。 令她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么巧,刚才那个女孩子恰好就和陆中军有关系。而是她想了起来,她之前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张照片。 大概七八年前,她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曾带着她去了外地的一家高级疗养院探望一个快要去世的病重老人。 父亲告诉他,那个老人是她祖父的老战友,父亲早年还没转业前,也曾是那个老人的部下。这个老人原本有个儿子,是个立过多次功勋的一级飞行员。但可惜,有一次执行试飞任务,经过一个人烟区上空时,机体发生故障,他当时本来完全可以用降落伞弃机逃生,但放弃了机会,强行将战斗机驾驶到了无人的安全地带,最后来不及脱身,机毁人亡。 这是发生在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那个老人的儿子牺牲时,年仅27岁。 根据父亲的说法,那个老人深深以自己儿子为骄傲。但在他牺牲的头几年,因为一些别的事情,父子关系并不好,甚至到了断绝往来的地步,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噩耗传来的那一天。老人深受打击,这些年一直悲痛懊悔。所以父亲叮嘱安娜,见了面,一定要尽量哄他高兴。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年,那个老人在他们去探望过后的不久也辞世了。安娜原本已经淡忘了这事。 但是现在,她手里的这张照片,却一下将她的记忆又拉了回去。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和父亲去探望那个老人时,他病房的床头柜上,就摆着这张当时已经泛黄了的老照片。枯瘦的老人把它当做珍宝,当时面带微笑,用颤抖着的手指着坐中间机头的那个人告诉安娜,照片里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下面那一行字也是他写的。 当时写的时候,大概墨迹没干,手可能不小心拖了下,最后那两个“留念”,被拖出了一道墨痕。 而就是此刻,她手上的这张照片,最后的“留念”两个字,也有那么一道墨痕。 安娜盯着照片里的陆中军,绞尽脑汁回忆当年和父亲去探望那个老首长时的所有细节,终于记了起来,自己当时就是叫那个老人“陆爷爷”。 安娜完全惊呆。盯着手里的这张照片,一动不动,连什么时候那个女孩子回来了也没觉察。 “啊!你还在啊!”女孩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安娜抬眼,这才发现刚才那个女孩子已经找了回来。不但如此,陆中军也陪她一道出现了。 他就站在后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我的包!”女孩子看到包还在,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赶紧跑了过来。 安娜回过神,急忙把还捏在自己手上的那个相框给放回去,勉强定住心神,对那女孩子解释道:“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翻你包的。我刚看你落下了,我赶着去学校,没时间送派出所,刚才我是想看下里头有没有贵重东西,没的话就放对面修车摊等你回来取……” “哎呀,没事没事!我还要谢谢你啦!” 女孩子拿起相框,回头挥了挥,高兴地道:“陆中军,你看,我帮你把这张照片也带来了,还特意镶了个框!幸好没弄丢!刚才吓死我了!” 陆中军唇角露出宠溺般的一丝微笑,走到跟前看了眼照片,目光随后落到安娜脸上。 安娜还没从刚才这张照片带给她的巨大震惊里恢复过来,脸色不大好,一对上陆中军的目光,心里就泛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明的虚浮感,有点像在做梦似的,朝他胡乱点了下头,低头匆匆就走了。 陆中军转头,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 “看人家长得漂亮啊!你还看!”女孩啪的打了下他的肩膀,“我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看你,想给你个惊喜,你就只顾看别人?” 陆中军扭回头,屈指弹了下女孩的额头,“什么惊喜,惊吓才对!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我去接你!居然没走丢,也是奇迹了!” “臭陆中军!你还欺负我!”女孩嚷了起来。 陆中军哈哈大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提起她的行李。 “走吧,还没吃饭吧?带你吃饭去。先声明,这里只有食堂饭,你要嫌弃,那就饿着肚子!” “讨厌,这什么破地方啊!我说你怎么待的下去——” …… 安娜这整个下午都像在梦游,在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巧合而感到忐忑不安。 现在的这个陆中军,真的就是她在初中毕业那年听说的那个在二十年前牺牲了的姓陆的老人的儿子吗? 如果是的话,而关于陆中军的一切也照她所知道的发展下去的话,也就是说,再过个一两年吧,他就……那个了。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让她非常不舒服。 因为没几天就要去市里参加元旦汇演了,放学后,安娜强打起精神照原来的计划留下来再次排练了下节目,结束后让学生们先走,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又发呆了片刻,最后窗外天色开始发暗,她终于起身关了门窗,穿过已经空旷不见人影的校园来到校门口。出了校门,低头往李梅姑姑家的方向走去时,听到后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回头看了眼,见围墙角落边停着那辆她渐渐熟悉起来的车,不禁呆了呆。 陆中军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她边上。 “小仇说你中午去所里找过我?什么事?”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语气平淡地问。 安娜垂下眼皮:“没啥……我先回了……” 陆中军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眉头微微蹙了蹙,再次道:“你没出什么事吧?中午我见你就不对劲。要是有事找我,说就是了!” 安娜停下来,慢慢转身说道:“那个,是有点事……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昨晚你们不是抓了些人吗,里头有个叫郭云的女的,是我邻居……她人平时挺好的……可能是被人带了过去的……要是方便的话……”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叫郭云的是吧?”陆中军嗯了声,“我知道了。” 听他口气,似乎是答应了下来。 “那个……谢谢你了啊陆中军……那我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 安娜看了他一眼,低头转身离去。 “喂!你真没事?” 她走了几步,听到背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没事,真没事——”安娜头也没回,胡乱应了声。 “中午那个女的,是我妹妹,名叫陆小琳,过来看我的,”陆中军忽然说道。 安娜微微一愣,停下来,慢慢转过头。 陆中军说完话,表情有点不是很自然,又补充了一句:“是想谢谢你帮她拣了包。我妹妹挺粗心,这么大了还没半点改进。” “没事,应该的。” 陆中军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那就这样吧,走了,你也回去吧!”说完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大步上了车,很快离去。 第 20 章 “这女的到底谁啊!叫什么名?” 陆中军一上车,刚才一直坐在后排位置上的陆小琳就迫不及待地趴到前座椅背上追问。 “小孩子别管闲事。”陆中军发动车,踩下油门离开。 “陆中军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看人家漂亮,看上人家了?” “我找她有正事。为人民服务。” 陆小琳撇了撇嘴:“切!我怎么没见你这么服务过别人啊!有正事干嘛不许我下来和你一起过去?陆中军你还抵赖!快给我老实交待!” “陆小琳,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再陆中军陆中军的信不信我明天就找个男的把你嫁了让你祸害别人去!让我想想,谁比较合适……于叔叔家的儿子,呆是呆了点,但还凑合……要不我问问?” “哎呀讨厌!有你这么当哥的吗!”陆小琳急了,打了下陆中军的后背。 陆中军一笑:“总算知道我还是你哥了。你老实说,这次是不是瞒着家里溜出来的?待两天就老实回去吧,省得他们着急!” 陆小琳坐了回去,车里气氛沉默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陆中军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妹妹,“你在边上不吱吱喳喳的,我还真不习惯。” “哥,”陆小琳忽然抬起眼睛,“你那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不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你一定有苦衷!是那个女的赖上你的对不对?华兰姐到现在还挺伤心的。” 陆中军拧了拧眉:“关她什么事!得,你还是当哑巴吧,别说话了。” “行,我不提她。说爸。咱爸都快气死了!他是不该下手那么重抽你,但你当时为什么不向他解释清楚?他现在甚至不许我们在他跟前提你的名字。” 陆中军脸上笑意渐渐消去。 “没苦衷啊。就是那么一回事。”他淡淡道。 陆小琳呆呆看着陆中军的后脑勺。 “行行,就算真有那么一回事,那又怎么样?谁还没犯过一两个错的。哥,你回去好好向咱爸道个歉,他肯定会原谅你的。你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了!这破地方是你待的吗?你待的住吗?” “丫头片子,别搞地域歧视!”陆中军又笑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待不住了?说真的,这是个好地方啊,你哥我还真不想走了。” “你骗谁呢!”陆小琳嚷了起来,“开战机上天是你从小的梦想!莫斯科航院第一名毕业的优秀飞行员!上过战场的飞行英雄!你真就甘心一辈子在这里混?哥,我求你了,你别那么倔,回去好好向咱爸道个歉。真做了那事也没啥,你认个错,他肯定会原谅你的……看你们僵成这样,你不知道,我心里特难受……” 陆小琳眼圈忽然微微泛红。 陆中军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扭头,抬手捏了捏她脸颊:“好久没见你哭了,都忘了你哭起来鼻涕冒泡泡的样子了!赶紧哭一个给哥看看!哥去买糖豆哄你!” “讨厌!破陆中军!”陆小琳破涕为笑,使劲拧陆中军的胳膊,“你就不把我当大人!老这么不正经!我说真的!你到底要和咱爸拧到啥时候!” 陆中军目光微动,转身重新开车往前去,慢吞吞地道:“小琳,他怪我给他丢脸,见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扒了我的皮估计也不够他解气的,你就饶了你哥吧,别为难我了。我带你去吃顿好的,明天送你回北京。” …… 当天晚上,郭云就被放了回来。趁着天黑低头遮遮掩掩地进了门。但还是落入了眼尖的邻居眼中,有人就上门去表示关心,郭云妈借口自己头疼,没说两句就打发人走了,关了门。没一会儿,就有人聚到李梅姑姑小卖部里议论这事,说郭云运气好,不是主犯,被教育一通就放了回来。 李梅姑姑关了小卖部回屋,小妮已经睡了,过去推开安娜那屋的门探了一眼,见安娜还没睡,靠在炕头上似乎在出神,问道:“梅梅你咋了,晚上回来就见你缩屋里。不舒服啊?” 安娜说学校事多,今天回来有点累,就没出去。 “跟你说啊,郭云回家了知道不?是不是你去找那个陆队长说了情啊?” 安娜微微一顿,摇头:“没。原本是想找他说说的,但还没来得及。她回了就好。” “可不运气好啊。听说那些起头的,判个一两年也不在话下。”李梅姑姑摇了摇头,“不是你找那个陆队长说情也好,省得那些人又在那里编排你们。没事那你早点睡,我也回屋了。” 李梅姑姑关了门,脚步声消失在了门口。 …… 安娜这一晚上久久难以成眠。 白天无意发现的那件事给她带来的影响,到现在还在持续发酵,令她深感困扰。 难怪之前那天晚上在基站过夜,和陆中军面对面,看到他大笑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当时还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现在证明了,这原来不是错觉。而是自己从前确实见过他。在一张老照片里。 这个发现也让她更加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爸妈现在一定生活在S市。 …… 几天后就是元旦。在李副校长的带领下,安娜和学生们去了市里参加汇演。 汇演顺利结束,节目最后获得了二等奖,市电视台采访录像,李校长一高兴,宣布带着大家去植物园游玩一番。 C市植物园解放前就有了,最早是由一个来华外籍人士建起来的,历史久,到现在规模也很大,里头有许多国内外珍稀物种,这两年国内开放,园林部门也开始接到来自美国加拿大等国家相关部门的来函,要求与植物园交换资料,在国际上也算是有影响的大型植物园。 学生们听了都挺高兴,安娜自然也去了。 元旦放假,植物园里人很多。参观一种植物时,边上有个四十岁左右的老外背了个包,拿个相机,对着各种植物咔嚓咔嚓拍照。 这会儿国内刚开放不久,老外还是珍稀品种,尤其是C市这种内地,走在路上遭人围观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学生们看到老外,停止了叽叽喳喳,纷纷好奇地看着他。 那个老外见学生们盯着自己,停下拍照,朝安娜和学生们招了招手,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道:“我叫皮耶鲁,来自法国。我喜欢你们的国家。” 学生们见老外和自己说话,有点羞涩,不敢回话。安娜便微笑用中文应答一句:“欢迎您来到中国。” 和老外分开,安娜带着学生们继续参观,下午四点钟,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带着跟着自己的几个学生到门口等着和其余人汇合,这时看见刚才那个法国人皮耶鲁在植物园的值班室外和工作人员指手画脚地在说话,一会儿说法语,一会儿蹦出一两个英语单词,十分焦急的样子。 工作人员一脸懵,手足无措。边上渐渐围了不少的游客。 “有人会讲英语或法语吗?我需要帮助!”老外和工作人员沟通失败,扭头用英语问边上的人,焦急四下张望。 “皮耶鲁先生,我能帮你什么?” 安娜上前用法语问。 老外见安娜说法语,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赶紧跑了过来,哇啦哇啦说了起来。 他是个植物学家兼摄影师,在国外某著名大学任教,中文只会说一开始讲的那么一句。随团到中国进行学术交流,交流完毕,自己慕名到C市参观植物园。原本有个朋友一起,昨天已经来过一天了,意犹未尽,今天又来。但今天朋友有事没来,他就自己。刚要走时,才发现皮夹子不见了。钱之外,护照、和朋友的联系方式都在里头,所以急的不行。 “您确定是在这里丢的吗?”安娜问。 “是的,我很确定!进来时它还在我的口袋里!”老外不住点头。 安娜把情况跟值班室的人说了,工作人员赶紧通知了领导。一听外国来的植物学家在自己这里丢了钱包护照,领导高度重视,亲自赶了过来安慰,又在植物园喇叭里播出寻物启事。 过了一会儿,消息就有了。说皮夹子找着了。挺巧,就是安娜的一个学生在自由活动时,在一个花坛角落里看到的。当时就送到了植物园办公室。应该是他自己拍照时,东西拿来拿去不小心掉出来的。 皮耶鲁拿回皮夹,见里头东西都在,感激万分,对着植物园领导和那个捡到皮夹子的学生不住翘大拇指,又问安娜名字,安娜就告诉他自己英文名,皮耶鲁向她表示感谢,“安娜小姐,我遇到的会说法语的中国人寥寥无几。你的法语说的很地道。以前在法国生活过?” “确实住过几年。”安娜笑道,“希望您在中国有一趟愉快的旅程。下次记得皮夹放好,不要丢了。” 皮耶鲁大笑:“中国是个充满了神奇的国度,我很早就想来了。过两天我就回国,但很快还会回来的。” 老外拉着安娜、学生们以及植物园领导拍合照,完了才告辞走了。 植物园领导特意向李校长表示感谢,说今天亏了你们学校的好老师和好学生才帮助到了外宾,为了表达谢意,参观门票全退,免费赠送。 李校长与有荣焉,回来路上道:“李老师,你行啊,平时咋都没听你提,你居然还能说法语?” “以前自学过一点。”安娜谦虚道。 “人材啊!”李校长称赞。 …… 市里回来,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安娜并没放心上。元旦一过,学校接着准备期末考试了。最后几个星期一晃而过,这天放了寒假。 安娜从学校回来,一进门,李梅姑姑就让安娜带着小妮明天去县里找陈丽。 上个周末,陈丽叫安娜过去相亲,说已经给她说好了,那个高家的儿子也愿意和她见个面,当时被安娜借口学校事忙给推脱过去。 前两天,陈丽又叫人捎了口信,催安娜放假了过去。 安娜知道李梅姑姑这是催自己过去相亲,进屋后,对着李梅姑姑说道:“姑姑,不好意思我可能去不了。学校放假了,我想回一趟上海。” 李梅姑姑一愣:“回上海干嘛?你妈以前住的是单位房子,人没了,房子也被收了回去,你过去住哪儿?” “我那边还有朋友,您别担心,”安娜撒谎,“上次我来投奔您,有点急,那边还有些事没处理。我就想着趁放寒假了回一趟,把事情都处理一下。” “你回去一趟也行,就是这么急干嘛,先去相亲也不耽误啊!” “相亲等以后再说吧。那边事其实还挺急。我想明天就走。” “这样啊——”李梅姑姑想了下,“算了,那你先回吧。等回来了叫你姐再安排!我说梅梅,离过年也没几天了,记得别贪玩,一定要赶回来在姑这里过年!” 安娜答应,进屋收拾行李。 第 21 章 第二天一早,安娜出门,李梅姑姑给她准备了一大袋子路上吃的东西,还要送她去车站,安娜婉拒。姑姑便掏出两百块钱让她带着。 安娜没要。 “拿着啊,万一不够用!”姑姑说道,“再说了,这钱也不是我出的,是你来那会儿时交我这里代保管的。” “真的用不着,”安娜说道,“我起先身边就有一百多,还存了俩月的工资,够花了。” 李梅姑姑算了下,觉着也差不多,见她不拿,便收回了钱,再三叮嘱她年底前回来。安娜答应了,和看到过来问讯的几个邻居道了声别,便带着简单行李出了门。走出李梅姑姑住的那条新华南街时,街口遇到了仇高贺,正骑着辆自行车,应该是往派出所去上班,看到安娜手里提着件行李,赶紧停下来问:“李梅,你这是去哪儿啊?” “回上海。”安娜应了声。 “哎,这里离车站有点路,坐我自行车我送你去吧!” “不用不用,”安娜推辞,“谢你啦,不好耽误你上班。” 这会儿女的一般也就谈对象的才会坐男的自行车后座招摇过市,仇高贺也懂这个理,没敢再叫,只好看着她往车站方向去。 “啥时候回来啊,李梅?”他又扯着嗓喊了声。 安娜回头朝他笑了下,“看情况。” …… 安娜到了车站,坐上头班汽车来到罗平县的小火车站。 S市是个小城,离上海不远,也就是说,距离这里很远。卧铺票安娜舍不得买,也没本钱买,花三十多买了张硬座票,登上了那班绿皮火车。 经过漫长而难熬的几十个小时旅途,她在这天的清晨六点,抵达了S市的火车站。 南方的冬天天亮比北方早,但这个点,外头也依然是黑的。 八岁之前,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一踏上这个于她而言极其特殊的城市,小时候那几年和父母以及奶奶生活的种种记忆片段便扑面而来。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愫瞬间充盈在她胸间,令她情不自禁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百花巷十二号,这就是她那个院子里栽了木槿和藤萝的家的地址。 …… 天很快亮了,这个还看不到任何拆迁痕迹的古老南方小城也随着晨曦慢慢苏醒过来,开始了它步调悠缓的新一天。 一边凭记忆,一边向人打听,七点多,安娜穿过似是而非的小城,终于找到了自己家的附近。 百花胡同就在前头那座长满青苔的老拱桥桥头下。 在安娜的记忆里,拱桥桥头有个卖早点的摊子,摊主是对本地夫妇,做的苏式早点十分地道。韭菜蛋饼、葱油饼、豆浆、豆腐花、小馄饨,还有汤团。奶奶没去世前,经常带她到桥头吃早点。安娜最喜欢吃现包的甜汤团。皮子黏黏弹弹,一口咬下,黑色的芝麻馅儿就流了出来,满口香甜,鲜肉馅儿的也汤汁十足,卖的贵些,五分钱一个。但她不爱吃肉馅儿的,有时候奶奶就会黯然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你哥哥要是也在的话就好了,他可喜欢吃了……” 关于她那个名叫小光的哥哥的意外夭折,虽然家人一直都不大提,但随着安娜慢慢长大,她渐渐也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就是这一年九月,小光刚开始上中班的第一周,所在的街道幼儿园因为电线老化引发火灾。起火时,幼儿园正在午睡,小光和另外十几个孩子没能逃出来,不幸遭难。 这件事对全家的打击巨大无比。奶奶病了很久,当时是老师的安娜妈妈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以泪洗面,甚至到了不得不停薪留职的地步。安娜父亲原本常年驻外,一年也难得回家几趟,出了这事后,愧疚自责万分,终于决心要多抽时间陪着家人,这才有了他后来的转业。 …… 安娜已经看到小河对面的那个早点摊了。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雾气腾腾里,摊主夫妇正忙里忙外,七八个食客坐在摆外头路边的矮桌旁,面前一个饼,一碗豆腐花,空气里飘散着安娜久违了的醇正豆浆鲜甜味道。 安娜压抑住突然加快的心跳,下了桥头,视线掠过那对她记忆里的摊主夫妇,朝自己家的胡同慢慢走去。 忽然,她的脚步定住了。 她看到一个老太太一手挎了个菜篮,一手牵着个小男孩,正从胡同口走了出来。 老太太面容慈祥打扮利索,小男孩五六岁大,戴顶毛线帽,穿件蓝色外套,身上背了个小书包,蹦蹦跳跳。 “奶奶奶奶!我要吃肉馅汤团!” 小男孩直奔早点摊。 “好,好,”身后的祖母跟着到了摊子前。 “老唐家的,一碗小馄饨,两个肉汤团!” “稍等!” 老唐老婆手脚麻利,很快烧好了东西端上来,“小心烫,我给您孙子端过来。” “老婶儿,听说你家儿子昨天回家啦?”东西送上桌,老唐老婆顺口问。 老太太一边给钱,一边乐呵呵地点头:“是啊!我儿子昨天回家了!” “啥时候走啊?” “说就过一天,明天就走呢!” “哟,那今天可要做顿好饭了!” “是啊是啊!等送了我孙子去幼儿园,我就去买菜呢!” …… 安娜躲在电线杆后,定定注视着自己原本已经过世的奶奶和那个她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哥哥小光,竟然没有勇气迈出脚步。 小光是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比照片里的还要好看。额发略微带了点自然卷,有一双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睛。 汤团有点烫,他咬了一口,立马吐回勺子里,拉出一道口水丝,接着就鼓起腮帮子使劲呼呼地吹,忽然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扭头看向安娜的方向。 他一眼就看到了藏在电线杆后的安娜,对上了安娜的目光。 安娜注视着这个和自己有着相同血缘关系的小男孩,眼睛忽然发酸,强忍住了,朝他微微笑了笑。 小光仿佛有点害羞,立刻扭回头又继续吹起了汤团,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悄悄掉头,再次看了眼安娜。 “看什么呢?再不吃要凉了。” 奶奶和边上几个邻居闲聊完,回头见小光碗里的东西还没吃完,催了一声。 小光叽咕咽下嘴里的东西,回头指了指电线杆,含含糊糊地说道:“奶奶,那边有个姐姐刚才对我笑……” “谁啊——” 奶奶顺着小光的手指看过去。 安娜心脏一阵乱跳,慌忙背过身,再次躲在了电线杆后。 “不认识的呢!”奶奶看了眼,不在意地道,“好了没?好了自己擦干净嘴,奶奶送你去上学喽!” 小光拿起用别针别在衣服胸前的一块手帕,认认真真地擦干净嘴。 “阿姨再见!” 他背起书包从凳子上跳了下去,和摊主老唐家的挥手再见。 “哎,小光再见!真是个好孩子!” 老唐家的乐呵呵地道。 小光被奶奶牵着上桥,经过电线杆的边上时,忍不住扭头又看了眼还站那里的安娜,眼睛里带着好奇之色。 安娜目送被牵着的那个小小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在她小的时候,她总希望自己能像别的女孩那样,能有个哥哥,他会保护自己。 现在,小光真的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有这样一个和她身体里流着完全相同血脉的正太小哥哥让她去守护,未尝又不是另一种心愿得偿? …… 安娜在早点摊买了一碗小馄饨,慢慢吃完,随后就坐在那里,视线投向百花巷的巷口,久久没动。 这会儿快八点,吃早点的人不多了,老唐家的也没赶她走,只是觉得她有点奇怪,一边收拾,一边用听起来软糯糯的当地话和她搭讪:“姑娘,外地来的啊?什么事啊?” 安娜自然也会说一口本地软语,张嘴正要应答,忽然停住,浑身血液凝冻住了。 一个男人正推着辆三角杠自行车从巷口里走出来。 这男子三十出头的年纪,浓眉挺鼻,身材高大,浑身透出一股干练英气,边上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人。女人娇小白皙而美貌,打扮时兴,烫个现在流行的飞燕式短发,身上挎个包,和男的并排走着。 两人虽然没牵手,但看着就是透出一股黏腻的恩爱味道。 “国强,亲自送老婆去上班啊?小瑜今天出门可比平常晚了不少哪!” 老唐家的看见了,笑眯眯地招呼。 与他同行的女人虽然是少妇了,但眉眼里依稀还带着点少女韵味。听出老唐家嫂子话里的善意打趣意味,有点娇羞,悄悄伸手使劲掐了一把边上丈夫的胳膊。 做丈夫的神色丝毫不变,笑道:“是啊唐嫂子!小瑜早上说脚有点疼,出门耽误了。反正我也没事,送她过去。” “应该的,应该的!你难得在家,回来就该对小瑜好!”老唐家的笑呵呵点头,“刚你妈去买菜了。小瑜晚上也早点下班,你们一家好好吃个饭!” “谢啦!先走了!” 男人推着自行车,和妻子一道从安娜边上经过,最后双双上桥离去。 从他们出现在巷口时,安娜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们就是自己的父母安国强和萧瑜。 三十年前,她还没出生时,正当年华的父母! 第 22 章 安娜注视着父母上桥后渐渐远去的背影, 鬼使神差一般,从凳子上站起来, 尾随跟了过去。 安娜妈在学校教语文, 可能早上第一节没课,两人似乎不急着要赶过去,下了桥并没骑车, 依旧并肩沿着路边慢慢朝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安娜爸时不时低下头和妻子说上句什么, 安娜妈就笑, 两人光背影看起来就很亲昵了。 安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头两人的背影, 就这样一直尾随在他们的后头。 她知道她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冲上去告诉他们, 自己是他们将来的女儿。但是即便如此, 能这样近距离地和他们再次靠近, 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一种满足。 前头爸妈走了一段路,安娜妈大概脚累了,安娜爸就让她坐到了后座上, 自己骑上车, 等她坐稳后, 朝前蹬去。 安娜情不自禁加快脚步跟上。 安娜爸越骑越快, 渐渐将安娜抛在了后头, 安娜忍不住跑着追了上去, 没留神脚下一个地坑,一下摔在了地上。 “爸, 妈——” 摔倒的那一刻,完全没有过脑子的, 她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 直到发现自己摔在了地上,边上几个路人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这样是何等的愚蠢。 忍住心里忽然涌出的那种如同被彻底抛弃了的孤独绝望之感,忍住膝盖和手心的钻心疼痛,安娜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再次抬起眼睛时,前头的父母身影已经不见了。 无视路人的目光,安娜当场便泪眼模糊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蹲在路边一株老梧桐下,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女同志,你没事吧?” 安娜听到一个声音,抬起脸,见是个陌生的路人停在了自己面前。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安娜擦了擦眼睛,从树根下站了起来,朝对方勉强笑了笑,掉头离去。 …… 整个白天,安娜都徘徊在小光所在的那个街道幼儿园边上。 到了傍晚,幼儿园放学,家长们陆续来接孩子了,她终于看到父母再次推着那辆老凤凰自行车出现了。应该是父亲接了母亲下班,又一起来这里接小光回家。 小光被父亲抱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前杠上,安娜爸把稳车头,推着自行车,和安娜妈妈从站在几步之外的安娜面前走了过去。 “国强…我们学校明天放假,幼儿园也快放了……可惜你明天又要走……年底是不是又不能回了……” 边上唧唧咋咋很吵,但安娜爸带着妻儿经过安娜面前时,母亲特有的甜糯的、带了点撒娇和埋怨口吻的说话声还是传到了安娜的耳朵里。 父亲露出愧疚的神色,低头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便笑了,眉眼弯弯,漂亮的不行。 小光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到安娜。应该是认出了她,一下睁大了眼睛,出去老远了,还是不住回头张望。 父亲推着自行车,很快随着人流远去,再次消失在了安娜的视线里。 …… 天黑了下来。 安娜像个幽灵一样地徘徊在自己家门口的那条巷子里,好几次,在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门前走来走去。 这扇门里头的一切,她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来。 今年冬天仿佛特别的冷,里面却亮着温暖的灯光。 爬满了那面墙的常青藤即便是冬天,依然青翠,高过人顶的木槿却已经落叶了。但再等一两个月,它就会回青抽出嫩叶,然后开满一院的紫。 她仿佛听到了厨房里菜下油锅时发出的欢快滋啦滋啦声,闻到了飘出来的熟悉酱香味。 老妈是个厨房杀手,做出来的饭菜有让人一看就饱的功效。老爸却是个烹饪高手,甚至比奶奶的手艺还要好。 一闻到这种熟悉的酱香味,安娜就知道厨房里一定在炖他拿手的鸡爪肘子锅。 安娜暗暗吞了一口口水,闭着眼睛,贪婪地闻着这种熟悉的味道。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是谁呢?这么猫这里?干嘛的?” 一个声音随之传来。 安娜回头,借着巷子口透过来的昏暗路灯光,看见邻居林叔手里提了瓶酒,正朝自己家走来,吓了一跳,讪讪地让开,往后退了几步。 林叔狐疑地看了眼安娜,推开门进去,喊道:“老安,给你捎了瓶绿豆曲,陈了十年的!平时你可别想喝到这么好的酒!” “那还藏什么,赶紧拿来呀!”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晚上烧了几个菜,坐下来一起吃!” “老安,刚你们家外头有个女的,是不是找你们的啊?” “女的?没人找啊!我去看看——” 父亲熟悉的脚步声传了过来,越来越近。 安娜心脏一阵狂跳,转身就狂奔落荒而逃,跑出巷子口,一直跑到气喘吁吁,这才终于停了下来,弯腰撑住肚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 第二天一大早,路上人还稀稀拉拉的。安娜躲在昨天桥头下的那根电线杆后,目睹父亲被家人送出了门。 奶奶叮嘱了一番父亲,父亲抱起小光,摸了摸他的头,放下来,奶奶随后牵着小光先回了。剩下母亲和父亲两人站在巷子口。 母亲仿佛刚刚哭过了,虽然已经极力加以掩饰,但眼圈依然有点红。父亲也是一脸不舍。两人相对站在那里。最后母亲抬起父亲手腕上的那只上海表看了一眼,似乎催促他离开。 父亲忽然顺势抓住母亲的手,用力握住,又朝她点了点头,倏然松开了,转头朝拱桥方向大步离去。 “国强,这就走了啊?”老唐夫妇和经过的父亲打招呼。 “是,走了!”父亲回答。 “走好啊,下次几时回啊?” “看情况……” 应答之间,父亲已经从安娜藏身的电线杆前走过,上了桥,身影最后渐渐消失在了晨曦里。 安娜回头看向母亲,见她回过了身,朝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老妈在老爸跟前特娇气,永远像个小女孩,还老爱哭鼻子。安娜记得就前几年,她都上大学了,有一天在家一大早的想找她商量件事,到她卧室拧了拧把手,见门没锁,随手就推开,进去了才发现昨晚不知道啥时候出差的老爸回了,正搂着老妈并头在少儿不宜。 当时她倒没啥特别感觉,当做没看见扭头就出来了。反正他俩感情好,啥子她都不奇怪。倒是老爸老妈挺不好意思,当时就跟做贼一样立刻分开,起床了看到她还讪讪的,估计心里后悔死了,怎么就忘了把门给反锁。 三十年后,他俩的感情还这么好。更不用说现在了。 安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文青老妈回去了肯定又在屋里掉泪。 她强行忍住了想跟上去安慰她的念头,目送年轻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母亲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 安娜在这里已经停留了三天。 这三天,她像个变态狂一样地尾随着母亲、奶奶和小光,看着她们进进出出,一次次生出想要靠近的念头,最后却又退缩了回去。 安娜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 如果可以,她想一直就这么留在这里,哪怕都像现在这样,他们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而她也只能这样在暗地里悄悄看到他们,她也甘之如饴。 但是现实让她不得不打断这一切。 虽然她已经很省了,但带出来的钱,已经不足以支撑她再继续像现在这样留在这里——这个时候的S市,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能让没有正当身份的她留下来找到足以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工作——即便去国营饭店里当个服务员,也是抢手岗位,没熟人介绍不可能进去。 她只能先回红石井,想办法再多赚点钱,让自己能更久地待在父母身边。 她会小光可能会出事之前提早回来的。 现在,终于亲眼看到了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存在,这对她而言,已经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 幼儿园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安娜到S市最高级的商场里买了现在还属于高消费的大白兔奶糖,再次来到了街道幼儿园。 这家街道幼儿园是十年前由一个废弃厂房仓库改建而成的,房屋陈旧,顶上拉满了横七竖八的电线,里头的几个所谓老师其实更类似于保育阿姨。但即便这样,这会儿也只有那些父母在正式单位里上班的孩子才能进,完全的卖方市场。 学期的最后一天,孩子们都很开心,在围墙里一块填了黑色煤渣的空地上跑来跑去,吱吱喳喳,到处是吵闹声。 安娜总觉的小光似乎和自己有心灵感应。只要她出现在他边上,他总是很快就能觉察到她的到来。 现在也是一样。安娜趴在铁门边往里看,在一堆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小孩里终于找着小光后,他很快也发现了她,扭头看着她。 安娜面露微笑,朝他招了招手。 小光犹豫了下,终于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停在铁门里头。 “让我猜下,你叫安小光,对不对?” 隔着扇铁门,安娜弯腰下去微笑道。 小光咦了声,微微歪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安娜微笑,“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你叫什么?” “我也姓安,我叫安娜。” “安娜姐姐。” “是,我是安娜姐姐。我很喜欢你,等下我就要走了,给你买了包大白兔,你拿去吧。”安娜递过纸包。 小光看了眼她手里的糖,咽了口唾沫,随后摇了摇头:“我不能要。我妈妈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更不能馋嘴吃。” “我知道,我妈妈小时候也这么教过我,”安娜柔声道,“别人给你东西吃,你记住一定不能要,他们可能是坏人。但是姐姐的东西你可以拿。姐姐买了两包糖。一包给一个比你大点的小姐姐,这包给你……” “妈妈——” 小光忽然朝安娜身后叫了一声。 安娜慢慢回过头,看见自己老妈骑了那辆老爸三天前回家给她新买的女式凤凰自行车过来接小光了。 安娜呆呆地近距离看着年轻时代比电影明星还要漂亮的老妈,屏住了呼吸。 第 23 章 “萧老师, 来接小光了啊?” 操场上的一个幼儿园老师认得安娜妈,过来开门。 萧瑜和老师笑着打了招呼, 拿过小光的书包, 等小光和老师说了再见,便抱着小光坐到装在后座上的椅子里。 “妈妈,刚才这个姐姐给我糖, 好多大白兔!” 小光忽然回头指着安娜说道。 安娜心脏猛地剧烈跳动, 见老妈看向自己,慌忙把手里那包糖藏到身后, 又觉得不对, 赶紧把糖又拿了出来, 对上老妈略带疑虑的目光, 慌忙解释道:“妈——呃, 萧老师, 您别误会……你们家以前帮过我……我今天正好顺便路过这里,就买了包糖送给小光表示感谢……” 萧瑜哦了一声,脸上露出微笑, “你父母是谁啊?” “……也姓安……”安娜吞吞吐吐。 安这个姓不多见, 萧瑜并不记得自家和另家姓安的有什么往来, 觉得这年轻女孩奇怪, 便礼貌微笑道:“心意领了, 糖我们不能要。” “萧老师, 您就给小光吧。我是真心诚意的!这糖绝对没问题,不信我吃给您看!”安娜苦苦哀求, 为了让她放心,拿了一颗剥开糖纸塞到自己嘴里。 萧瑜碍不过情面, 踌躇了下, 最后笑道:“那就拿一颗吧。剩下的真的不能要。” 安娜知道老妈虽然在老爸面前娇娇软软动不动就哭鼻子,但其实很有原则。知道这应该是她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只好作罢,把糖包送到了小光面前。 小光乖乖地拿了一颗。说道:“谢谢姐姐!” “跟姐姐说再见,”萧瑜笑道,“我们要回家了。” “姐姐再见!” 小光攥着手里的那颗大白兔,扭头和安娜挥手道别。 萧瑜和安娜点了点头,推着自行车带着小光走出去几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她一样。 萧瑜脚步停了停,回过头,看了安娜一眼。 安娜见她突然回头看自己,心跳再次一阵加速,情不自禁要朝她走去。脚刚刚抬起来,就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随即骑上车走了。 安娜定定地看着老妈载着小光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惆怅和失落,半晌,终于回过头,叫了声那个还站在门口放行孩子的幼儿园老师,指着屋子上头的电线说道:“老师,你们这里电线拉的不规范,年头也久了,安全起见,该叫电力部门来检修下了吧?” 那个老师瞥了眼安娜,冷冷道:“你谁啊,管闲事?人学生家长都没提,你管什么管?” 安娜顿时火了。 “这叫管闲事吗?你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屋顶乱拉,里头电线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换了,这里是幼儿园!那么多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这责任吗?”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红口白牙的你咒谁呢?” “我没咒谁,我在提醒你们!”安娜扭头对着边上几个来接孩子的家长说道,“家长你们评评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在管闲事?” 几个家长似乎也认同她的看法,只是碍于老师情面不好意思多说,其中一个迟疑地道:“幼儿园有数的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园长听到门口吵架,过来问了声。 “园长啊,我觉着这位女同志说的有道理。趁着放假,是不是该叫电力的来看看?”一个家长终于说道。 有人开头,边上的家长便也纷纷附和。 园长推了推眼镜,说道:“这问题我们园方也注意到了,正准备反映上去。请家长们放心。” 家长见园长这么说,纷纷点头,各自接着孩子便走了。 “什么德行!” 那个女老师冲安娜哼了声,扭头往里走去。 安娜依然不放心。这个园长刚才即便不是敷衍,现在有关部门的办事效率也是让人不敢恭维。没有理睬女老师,追上了园长:“园长,请您务必一定要将情况反映上去,并催他们尽快来检修更换线路!我有个亲戚小孩在这里,这样我很不放心。” “哎呀这位女同志,看你年纪轻轻,怎么疑心病这么重?我都说了,你放心就是了!”园长有点不高兴了,“家长把孩子交到这里,都是祖国的花朵。你想的到的,我们也一定能想到!” 安娜知道也就只能和她说到这地步了。希望这个园长被她这么提醒后,真的能及时消除隐患。 再不济,现在她先回去,到今年暑假,无论如何一定会再来一趟的。如果那时候还没更换线路,她再联系老爸帮忙给幼儿园施压。事关孩子们的安全,以她对老爸的了解,只要被人提醒了,意识到有重大隐患,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 当天晚上,安娜坐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第二天找到李梅生前代课的学校,假托是她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打听李梅之前的消息。 李梅生前的最后半年,和李梅姑姑有过通信往来,说了些自己生活上的事。李梅姑姑收着她的信。安娜有一天看了信,从信上知道了她在上海的工作单位。 李梅在火车站离奇自杀,令安娜感到非常不解,心里也一直存了个疙瘩。虽然她不得不继续假借死者身份让自己落脚下去,但这个疙瘩不解,始终如鲠在喉。 在市内跑了一天,离开那所学校时,安娜的心情异常沉重。 她找到了一个和李梅生前关系还算可以的同事。那个女老师起先告诉安娜,李梅妈死了后,李梅无依无靠,所以数月前就去了北方一个小地方投靠亲戚。但随后,又偷偷告诉安娜,李梅之所以离开这里,除了母亲死了的缘故,另一半,也是因为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 “……她之前有个对象,谈的好好的,本来我听李梅说,两人已经谈论要结婚了,有一阵李梅还问我喜糖怎么派发。那个男的去年下半年考上了大学,就看不起李梅了,没多久就听说在大学里新谈了个对象,要把她给甩了……” “这还不是最惨,最惨的是,几个月前,李梅在学校例行体检时被查出有了孩子……那个男的好像不认,还说李梅诬赖她。哎,你说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出了这样的丑事,叫她在这里还怎么做人?所以我也劝她,干脆把肚子里的给打掉去投奔亲戚重新开始的好。当时我看李梅好像还没死心,还在想着那个男的能回头,也不知道她后来到底打了没……” 安娜问了那个男的姓名和所在的大学,告辞后离开了学校。 她会牢牢记住这个负心汉的姓名,等有朝一日,如果她有了能力,她一定会替那个用绑起来的两根鞋带把自己吊死在火车站厕所里的女孩子报上这个仇,让那个渣男尝一尝活着还如死了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样! …… 算上头尾路上的车程,安娜是在离开罗平县的第十天回去的。 离年底已经没有几天了。 她走的时候,罗平县还到处可见干燥的煤渣路。回去的那个傍晚,四下已经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她走后没几天,这里就下起了雪。大雪时下时停,路上积起了厚厚的雪。汽车站里从前天开始就停发了跑郊区的车,汽车站里滞留了不少从外地回来要回家过年的旅客,不少心急的干脆就徒步回乡,大不了走上几十公里也就到了。 安娜效仿不来那些徒步回乡者,身边又没多少钱能让她住旅馆了,只好找去陈丽家借宿。 陈丽住在城关东的一片职工老楼里,房子有几十年历史,毛三十平,没厕所,里头有个火柴盒大小的厨房,剩下被隔成了两个屋。一屋陈丽大宋夫妇住,另个屋给平时的陈春雷或者过来的大宋他妈住。这会儿放寒假,陈春雷回红石井了。陈丽厂里七八天前就放假了,把宋小妮接了回来。安娜找过去时,宋小妮高兴的不得了,紧紧抱着安娜不放。 陈丽看见安娜回来了,也挺高兴。见女儿腻着安娜不放,笑道:“别说,你走了后,小妮可伤心了好几天,就怕你不回来了。” “哪能呢!”安娜拿出带回来的大白兔送给小妮。小妮眼睛发亮,想拿又不敢,看着自己妈。 “看什么,姐买给你的。”安娜剥了颗糖,送到小妮嘴里。 “买这么多高级奶糖干什么!多浪费钱哪!” “给小孩吃。又花不了多少。”安娜笑道,又从行李里拿出一件机器织的开司米毛衫。 “姐,这是上海带来的,送你的,这天气穿有点冷,等开春了就能穿。别嫌弃不好啊!” 开司米毛衫并不贵,贵的话安娜现在也买不起。但比这里人习惯穿的手工织的厚毛衣配色花纹都要漂亮,看起来洋气倒是真的。 “哎呀你去上海就去上海,买这些干什么呀!太破费了!路上累了吧,赶紧歇歇脚,我去炒两个菜,等下你姐夫回家就能吃饭了。” 陈丽挺高兴,把衣服放好,一头钻进小厨房就忙碌了起来。 晚上大宋回来,饭桌上又说起到了这会儿还欠工薪的事。 安娜在离开前曾顺路去了趟离车站并不远的奶站,从那个名叫赵忠芬的女孩子口里得知,奶站到这会儿还没人承包,估计要拖到明年了。便提了一句。 “这能赚钱?能赚钱也不用承包出去了。”陈丽不住摇头,“承包下来可就风险自担了。咱们小老百姓没那个本事,还是老老实实赚辛苦钱好。” 大宋看起来似乎有点兴趣,只是见陈丽这么说,也就不吱声了。 安娜笑了笑,也没提了。晚上和小妮睡一屋。第二天路还是不通,到了第三天下午,车站终于开始有车发出去了。安娜赶紧回来想跟陈丽说一声坐车回红石井,省得这样一直挤在她家。走到单元楼门口,正好陈丽从对面过来,边上带了个男的。这男的略瘦,比自己大了几岁的样子,脸容长,看起来挺斯文的。穿身哔叽呢衣服,皮鞋擦的铮亮,整体看起来还挺派头。 陈丽似乎对这男的有点巴结,看起来在力邀他进屋坐的样子。只是这男的态度有点敷衍。 “哎,梅梅!巧了,正好你回来了!快过来快过来!” 陈丽抬眼看到安娜,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急忙朝她招手。 安娜走了过去,“姐,车站好像通车了,我……” “别的先给我放放。我给你介绍介绍。高伟,县人武部的。” 说着凑到安娜耳边压低声,“就上次我说要给你介绍对象的那个,他爸是县人事局里的处长!” 安娜一愣。 “小高啊,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堂妹李梅,上海来的,不是我吹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上次还代表学校去参加了市里文艺汇演得了奖……” 陈丽起劲往安娜脸上贴金。安娜这才醒悟过来,这男的就是她之前想给自己介绍的对象。赶紧扯了扯她胳膊,拉她到边上压低声道:“姐,快别说了,我还不想谈……” “李梅同志,认识你很高兴。我叫高伟。高山的高,伟大的伟。” 安娜还没说完,就听到高伟在后头跟自己打招呼了,只得转过身去。 “您好,高同志!”安娜朝他胡乱点了点头,转向陈丽,“姐,我回来是想你跟说一声,车通了,我走了。” “哎,等等啊!那么急干什么!明天再走也不迟啊!再说你还没吃晚饭哪!” 陈丽在她后头叫。 “我还有事,急着要回去。肚子不饿!” 安娜跑到三楼陈丽家里拿了自己东西,和小妮告了声别,匆匆下楼。看见高伟和陈丽还站在那里。 安娜向陈丽道了声别,转身往车站快步走去。 “李梅同志!要不我送你去吧!”后头高伟追了上来。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您。我自己认得路。谢谢你啦。姐,我真走了,晚了怕没车!” 安娜头也不回,撇下后头还在挽留自己的陈丽,急匆匆往汽车站走去。总算让她赶上最后一班车,挤在一个角落位置里,往红石井的方向开了出去。 第 24 章 车上满员, 路上走走停停,路况本就不好, 还祸不单行, 半路居然还抛了一会儿的锚,这一路折腾,等终于抵达红石井的时候, 已经晚上九点了。天空里也再次开始飘起雪花。 车站门口的一盏破路灯亮着, 站牌附近挂了几盏写有欢度春节字样的红灯笼。远处镇区也模模糊糊能看到亮着几盏鬼火一样的灯,但中间那一段路, 黑糊糊的就跟旷野没什么区别, 远处还有呜呜的北风呼号之声, 细听起来, 就跟有鬼在惨叫似的。 安娜本来以为最晚六七点就能到。没想到这么晚才抵达。虽说这小地方治安好像还挺不错, 至少她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 没听到过发生什么强-奸抢劫之类的案子,但碰到这样的情景,心里还是禁不住有点发毛。 还好和安娜在这一站一起下来的还有另外三四个人, 看样子都往镇区去。见这几个人出了车站, 赶紧也跟了上去。 刚才在车上, 安娜双脚就冻得发僵。这会儿一出站, 迎面刺骨而来的寒风差点没把她当场给吹成冰棍。急忙拿围巾蒙住脸, 低头冒着越下越大的雪抬脚往前去。 就在这时,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有什么追了上来。安娜回头, 借了黯淡路灯的光,认出是只体型很大的狗在朝自己跑来。 虽然她和基站里的闪电算认识了, 但这并不表示她完全不怕狗了, 何况还是这种情况下,大吃一惊,刚要尖叫,忽然感觉这条狗有点面熟。 对面那条狗似乎原本就认得她,跑到她近处就停了下来,轻轻呜呜了两声。 安娜这下终于认了出来,这条狗就是闪电,终于松了口气,轻轻叫了声它的名字。 闪电立刻跑到她边上,亲热地用脖子蹭她腿。 安娜摸了摸闪电脖子上的毛,心里感到奇怪。 听陆中军那天的意思,闪电似乎一直都在基站陪着老丁的。怎么这会儿突然下了山,还独自跑到了这里来? 或者,闪电并不是独自下来的,老丁带它下了山? 闪电掉转头,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咬着安娜裤管,似乎是想让安娜跟着自己。 自从知道闪电是只退役军犬后,安娜就对它很是信任。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跟着它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了几十步,最后来到铁路边上,终于看到有个人背对自己坐在铁轨上抽着烟,烟头红蒂在昏暗的雪夜里一明一灭。 头顶雪片纷飞,四下万籁俱寂,这人好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始终如同一尊雕像。 闪电跑到那人边上,汪汪了两声。那人仿佛被它唤醒了,改把烟头叼在嘴里,腾出手揉了揉闪电毛茸茸的脑袋,忽然瞥到站在身后的安娜身影,似乎微微一怔,扭过脸,看清人后,立刻从铁轨上站了起来,顺手把烟头丢到雪地里,抬脚飞快踢了些雪盖住。 这人没回脸前,安娜就感觉到应该是陆中军了。借了雪光反射,她已经看到他脚下的雪地里横七竖八丢了至少十来个烟头。 也不知道他这样在这里已经坐了多久。 “……你回来了?” 他问了她这么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安娜感觉到陆中军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有点嘶哑。 “嗯。刚到的。路上抛锚了,被整的够呛。”安娜应道。 陆中军没有接腔,依旧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雪夜夜色里的他的脸容模糊,看不大清五官,但安娜依然感觉的到他的视线就投在自己脸上,不禁感到微微窘迫,垂下视线,看着边上闪电顺口问:“老丁呢?闪电怎么和你在一起呀?” 陆中军依旧沉默着。安娜凭了直觉,忽然感到有点不对劲,抬眼看向他。 “老丁死了,”陆中军低声道,“前两天我去看他,才发现他一个人死在山顶,已经好几天了。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安娜愣住了。 “我去的时候,闪电正趴在山脚路口雪地里在舔雪。它也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它应该也知道老丁死了,想叫人上去吧。”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陆中军……”安娜叫了声他的名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无牵无挂。” 陆中军忽然朝蹲在雪地里的闪电吆喝一声,闪电立刻站了起来。 “不早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陆中军迈步朝她走了过来,非常自然地就把自己的那顶大棉帽扣在了她头上。 棉帽带着他的体温。一被戴上,安娜立刻感到暖。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顺手拿过了她手上的行李。 他没戴手套,安娜的手套在路上也被她弄丢了。他拿她行李包时,手擦过了她的手,两人肌肤相触,安娜感觉到一阵异乎寻常的热,顿时觉得不对劲。 “你发烧了?” “没。”陆中军拿过她的行李包,迈开腿朝前走去,“走吧。”转眼就走出了七八步外,闪电也跟了上去。 安娜追了上去,忍不住抬手碰他额头。陆中军停下来头往仰了仰,嘴里说道:“哎,你一女的干嘛呢,动手动脚的!” 安娜摸到了他额头,果然触手滚烫,急忙把他刚给自己戴的棉帽摘下来要扣回他头上。 他个子高,安娜刚抬起胳膊,陆中军就拿过帽子,又罩回她脑袋上。 “你明明发烧了!死撑什么呀!我不冷。你赶紧戴回去!” “死不了。你别变冰棍就成。” 陆中军掉头继续朝前大步走去,脚上那双旧麂皮棉军靴踩在厚及脚腕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发烧几天了,吃药了没啊?” 安娜再次追上去问。 “哟,高傲公主什么时候也关心上我这种人了?”陆中军的口吻听起来有点讥嘲,又似乎带了那么点轻佻意味。 “你正经点!”安娜板着脸。 陆中军突然停下脚步。 他腿长,步子迈的挺大,安娜还不大适应这样的厚雪地行走,刚才一直在追他后头快步走,他冷不丁这么停下来,她一时没防备,差点撞到他身上。 “你干嘛呢!” “你真关心我啊?” 雪光反射在他脸上,他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眼睛里似乎跳跃着点微微的闪亮。 安娜一顿。 “你是我什么人呀!少臭美了!懒得理你。” 她哼了声,绕过他朝前快步走去。 他似乎停在了原地。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咯吱咯吱踏雪声,陆中军追了上来,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叹了口气:“昨天就发烧了,没吃药呢。早上起到现在也没吃过饭。” 安娜停下脚步:“陆中军你干嘛呢!不吃药,不吃饭,还抽那么多烟在这里吹冷风,嫌自己没早死是吧……” 话刚出口,她忽然想起那张照片,立刻打住了。 “过年了,全都放假走了,宿舍楼一层就剩我一个,食堂昨天也关门,我囤的馒头太硬了,不想吃……” 他这口吻,不知道为什么,安娜竟然感觉到了一丝撒娇的味道。忍不住起了身鸡皮疙瘩。 “你猪啊,自己不会热一下?” 不知不觉间,连她都没察觉自己和他说话竟然这么随便了。 “我一个人懒得弄。”陆中军慢吞吞地说道,“要不你帮帮我?” “要不要再帮你在脖子上套个饼啊!”安娜哼了声,“饿死了活该!” 陆中军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捂住肚子,慢慢蹲了下去。 闪电冲安娜汪汪地叫。安娜停下来。 “喂,你干嘛?” “胃……有点不舒服……”他的声音听起来挺痛苦的。 安娜迟疑了下,见他一直蹲在那里,看起来不像是装的,走了回去。 “我就说你有病吧!发烧两天不吃药,还不吃东西,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陆中军抬起头,“……没事……老毛病了,以前在老毛子航校,打了一架被关了半个月禁闭落下的……我吃口雪镇一下就好……”说着真抓了把雪要往嘴里送,被安娜一巴掌给拍掉了。 “你是闪电啊,也学它吃雪!” 闪电听到自己名字,跑到安娜脚边仰头看她。边上的陆中军也抬起头,和闪电一起仰脸巴巴地看她。 安娜自问和这个男人并没什么交情,原本根本就不用管他这么多。但是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他那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将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点硬不下心肠来,犹豫了下,终于说道:“行了行了,装什么可怜!你先去卫生所配点药,完了我给你弄点吃的。” “行啊!”陆中军从地上一蹦而起,提起她的行李包就往前大步走去。 安娜目瞪口呆。 “陆中军你胃到底疼不疼啊?” “还是疼,”陆中军回头冲她笑,“但是能忍。我都往自己腿上缝过针,这点痛算什么。” “那你刚才干嘛不忍忍……” 安娜嘀咕了一声,见他背影越走越远,闪电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自己叫唤,拔腿追了上去。 第 25 章 镇里那个唯一的卫生院晚上有人值班, 一个五十多岁的扑克脸老头,穿件疑似几个月没洗的大褂, 一边搓着花生米衣一边嘬着小酒, 边上放个收音机。见了陆中军,呶了呶嘴让他坐下,手也不洗, 油乎乎的拿了个体温计凑到水龙头冲了冲就让他张嘴。 “医生, 不是该酒精消毒的吗?”安娜有点看不下去,插了一句。 “又没拿小孩塞肛-门的!水冲冲一样干净!” 老头有点不高兴。 那边陆中军已经接了过来要放嘴里。 “你放腋下量吧, 比放嘴里准, 还干净!”安娜小声提醒。 陆中军一笑, 照她的话解开衣扣照做。 老头斜睨了眼安娜。 安娜装没看见, 扭头朝外面。 过了一会儿, 体温量出来了, 39度5。老头包了几包退烧药让陆中军吃,说明后天还不好的话再来。 陆中军笑着道了声谢:“老王,谢啦!走了!” “陆队长, 这你对象啊?管你挺严啊!” 安娜已经走到门口了, 冷不丁听到后头那个老头和陆中军说话, 顿时满脸黑线。 “没的事!喝你的小酒去吧!” 陆中军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挺愉快, 自己倒了杯水, 仰脖子吞了包药, 拿了剩下的出来了。 安娜郁闷。没想到这俩居然认识的。早知道这样,就算那老头把插肛-门的给陆中军放嘴里她也绝不开口, 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她什么事呀! “怎么了?” 走了两步, 陆中军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情绪, 稍稍靠过来问了声。 安娜决定无视那个特适合搞接头地下情报工作的老头,摇了摇头:“赶紧回去吧!” 39度5挺高烧了。安娜记得自己去年发烧39度,整个人就昏昏沉沉有气没力的,过了一个礼拜才痊愈。也不知道这个陆中军是什么构造的,居然这么顶了两天,今天还空腹跑去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 林务局食堂边的那幢宿舍楼总共五层,每层十几个房间。上次安娜过来时,远远看到走廊上晒满乱七八糟的衣服和棉被,人进进出出的。这会儿就零星几个窗户透出点灯光,其余地方黑漆漆的,整幢楼几乎都空了。 陆中军住二楼最里头那间。整个二楼没一个窗户亮灯,连上去的楼梯灯也是坏的。陆中军说刚前几天爆了,还没来得及换。 安娜几乎是摸着跟他爬上了二楼,行到他房间门口。 他房门也没锁,蹦在前头的闪电一顶,门就开了。 其实刚才爬楼梯时,安娜就有点后悔了。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脑抽,一开始居然同意跟他去他宿舍。 但是人都已经站这里了,这会儿也不好反悔。见陆中军拉亮了电灯,只得跟他进去。 闪电已经趴在门后,两只眼睛睁的滚圆地看着安娜和陆中军。 安娜站在门口扫了眼房间。 房间半个教室大小,角落一张铁床,边上床头柜,一个简陋衣柜、一个炉子,外加一套洗漱用具,就是全部东西了。 对了,还没窗帘,就这么光秃秃一面窗户对着外头。但是房间整理的十分干净,一床军用铺盖也折叠的整整齐齐——话说,被子要是再弄出点棱角,安娜差点会以为自己进了个军训寝室。 刚才她原本已经做好了踏进单身狗窝的准备,没想到里头却整齐干净到了这样的地步,连洗漱架上的剃须刀、香皂、牙杯和牙刷也在脸盆里摆的整整齐齐,那个角度,一丝不苟。相比之下,自己的卧室倒真邋遢了。不禁看了他一眼。转念一想,自己老爸虽然没他这么一丝不苟,但对个人要求也挺高,估计他们长期职业习惯形成的。 “随便坐。” 陆中军招呼她一声,就从外头走廊上搬进来个煤油炉,点着了火。 他点火时,安娜到桌子边随手掀开一个锅盖,居然真看到里头囤了至少有二十个馒头,估计都是他趁食堂关门前买的。拿手指戳了戳,果然硬邦邦像石头。边上有筒开了封的挂面。这就是全部东西了,连油盐也找不着。就这筒面,陆中军还说是隔壁那人昨天走了,怕放屋里被老鼠咬,把剩下的给了他。正好可以烧锅水煮面吃。 “这怎么煮啊?” “水煮啊!”陆中军笑,“你煮多少我吃多少,绝不浪费。” 安娜翻他个白眼。 这还真中了吃方便面没调料包的诅咒了。也只能这样。等水烧开,丢下了面。 安娜继承了老妈的美貌,也继承了她厨房杀手的天赋。别的不行,对于但煮方便面还是挺有信心的。没想到这挂面像要和她作对,先是感觉水放少了,赶紧又加水,等加了水再烧开,揭开锅盖就成了满满一锅的胖虫子——白白胖胖的虫子,筷子一捋就断。 对面陆中军一直看着她煮,啥也没说。等揭开锅,肩膀抽了抽,闷笑起来。 “你什么意思啊?” 安娜原本还想露一手的。就算没调料,好歹也要出来一锅正常面,没想到这不知道啥破面,膨胀体积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正有点郁闷,见陆中军还露出这副表情,顿时恼羞成怒。 “嫌弃算了,我给倒掉,我走了!” “别啊!”陆中军赶紧一脸正色拦住了她,“我就喜欢吃糊面!”说着拿来个饭盒。 “你也饿了吧?我给你捞一点?” “不用。我不饿。” 安娜晚饭也没吃,就在车上吃了半包身边带着的饼干,其实到了这会儿也有点饿了。但是看着这锅东西,实在没胃口。 “那我不客气了。” 陆中军送一点放到了闪电跟前的碗里,“尝尝,好吃。” 闪电凑近闻了闻,冷漠脸地趴回了地上。 “嘴还挺刁的?”陆中军敲了敲它脑袋,回来捞上面,低头吃了起来。 安娜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他吃的挺欢,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好吃吗?”忍不住问了一句。 “好吃呀,”陆中军一本正经的,“你也吃一点吧,这么好吃的东西,不吃太可惜了。” 安娜终于还是拿了双筷子,捞了点,吃了一口。 男人果然都是谎话精。 安娜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啊?”陆中军停下来,抬头看她。 “难吃。”安娜如实发表感观。 “那就吃一口看我一眼啊!老祖宗说了,秀色可餐。”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不带改色,说完了还冲她呲牙一笑,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 安娜瞠目。 这货长的是挺好看的,但这么自恋,安娜还是有点招架不住。 “陆中军你还真是臭不要脸啊!” “说错了,我改正。应该是我吃一口面,看你一眼才对。” 安娜从小到大听过各种夸她漂亮的称赞方式,包括哪些追求她的人。原本早就没感觉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听他迂回夸她漂亮,心里居然还挺受用的。 “臭流氓!”她绷着脸,不知不觉就冒出了这会儿特有的这个词语,“你们所长上月整顿流氓活动抓了那么多人,当时怎么没把你一块儿给抓了呀!我看你就是个祸害,平时装的还人模狗样的!” 陆中军哈哈大笑。 门后的闪电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听到他笑声,突然惊醒,从地上抬起头看过来,高高竖起两只耳朵。 安娜不理睬他了,站起来走到他床边,视线落到摆在床头柜上的那个相框,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后头陆中军吃完了面,自己简单收拾了下,说道:“我吃饱了。” 安娜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慢慢直起身,指着照片问:“陆中军,这上头的都是你同学?” 陆中军唔了声。“也一起共事。左边那个是我后来的副队,姓魏。牺牲了。” 安娜看了一眼。 照片里他左边的那个飞行员一手叉腰,另条胳膊搭他肩上,两人看起来关系很亲近的样子。 安娜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基站里他跟老丁说自己从前犯的“错误”,心里微微一动。 “……那天你跟老丁说你崩了个俘虏脑袋,当时就是他牺牲了?” “嗯。” 陆中军似乎不大想提这事,“不早了,我该送你回去了!”说完拿了他那顶棉帽再次扣她头上,等她穿好外套,提起她的东西领着她走了出去。闪电立刻也跟了出来。 骤然从有电灯的房间出来,视线更是不好。走到黑漆漆的楼梯口,安娜摸着下去时,脚被在边上挤来挤去的闪电绊了下,打了个趔趄,被陆中军一把托住了腰,等她站稳,迅速放开,改握住了她的手。 “我扶你。” 安娜听到他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嗯了声。任由他这样牵着自己走完了楼梯。 他的手心还带着没有褪下的异常炽热体温。但在这样的冬夜,包覆住她的手时,竟让她意外的产生了一种很熨贴的舒适感。走完楼梯,他便松开了她手,递给她一双自己的皮手套,让他戴起来。 安娜默默戴了上去。 他的手套很大,她戴起来还留了许多空间,但挺暖,一戴上,就完全感觉不到外面的冰冷空气。 已经快十一点。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整个红石井已经漆黑一片,只剩主路上亮着的几盏昏黄路灯。 一路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陆中军一直送安娜到了李梅姑姑家门口。两人路上都没说话。 “进去吧。”陆中军开口低声道,“晚上谢谢你了。” 安娜停住脚步,回过头把棉帽还给他。 “你回去了早点睡觉,记得多喝水,明天自己去买点菜,按时吃饭吃药,不要抽烟了。要是明天体温还下不去,一定再过去看。别死顶着。” “好。我听你的。”他慢吞吞地应道。 夜色模糊了他的脸容,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却异常的低沉和温柔。 安娜话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通,就跟他什么人似的,至于他的回答,更是让她捕捉到了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意味,不禁有点不自在了,没再开口,拿过他手上自己的包,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拍门喊李梅姑姑。 陈春雷寒假回家,这个点儿还在刻苦学习,听到外头拍门声,辨出是安娜,急忙出来开门。李梅姑姑也刚躺下去没一会儿,听到动静披着棉袄出来,见安娜回来了,十分高兴,急忙叫她进来,问着路上情况。 “怎么这么晚才到啊!今晚咋不住你姐家,明天白天回来也成啊!下这么大雪,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乱跑。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 李梅姑姑一边提起她的东西,一边埋怨。 “没事儿,车上有同路的人呢……” 安娜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下意识地回过头,身后空荡荡的,刚才的一人一狗已经不见了。 第 26 章 安娜这趟回来, 心里就有了找机会向李梅姑姑坦白自己是假冒李梅的念头。她清楚自己在这里最多也就只待半年了。到暑假她一定会离开,并且, 不管以后怎么样, 应该也也不大可能会再回来了。 李梅姑姑对她是真的不错。她越对她好,安娜就越感到对不住她,就好像在欺骗她的感情。还有那个已经死去的李梅。虽然安娜也是迫于无奈, 但她这样隐瞒她的死讯冒用她身份在这里生活, 于死者总是一种不敬。 安娜倒不担心她向李梅姑姑坦白后会被立刻赶走。一种直觉,李梅姑姑即便知道了她不是自己侄女, 应该也会继续收留她的。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快过年, 李梅姑姑家里里外打扫, 贴新春联, 门口还挂两盏红灯笼讨喜庆, 这时候跟她说这种事, 仿佛也不太合适。 安娜决定暂时再隐瞒一段时间,等过完年再看。 很快到了农历二十八,过两天就过年了, 李梅姑姑却遭遇了倒霉事。昨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小卖部靠街的那扇窗竟然被毛贼给撬了, 小偷光顾了一番。 值钱点的香烟和酒, 李梅姑姑每天晚上打烊后都会搬进屋, 所以损失不是很大, 被偷了几条便宜的烟和另些杂物,还扫走了抽屉里的一些零钱, 总计大约损失了一百块钱。 第二天一大早,李梅姑姑发现小卖部被偷, 气的要命, 立马要去派出所报案。安娜见她怒气冲冲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骂那个还不知道是谁的毛贼,放心不下,让陈春雷留着在家,自己赶紧追了上去,陪着到了派出所。 快年底了,派出所里上班的人也比平时要少,只有几个轮班的在。上次那个方脸小公安罗成接待了安娜和姑姑。记录下情况后,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情况我记下了。有消息及时通知你们。” 安娜向他道谢,李梅姑姑不想走,左右张望:“你们陆队长呢?出了这样的事,他不管管啊!” “陆队去县里开会了!”罗成的态度还算可以。 “不就几条破烟吗?咋什么鸡毛蒜皮都要我们陆队长管啊!他就两手两脚,管的了这么多吗?” 身后一个女的声音传了过来。安娜回头,见是上次那个户籍警,好像叫什么刘红梅的。 李梅姑姑知道这挺拽的姑娘是派出所所长的女儿,见她开腔这么说了,也不敢再说什么,掉头走了。出来了才生气地呸了一声:“德行!没一个好东西!” 安娜哭笑不得。 李梅姑姑回家叫了个木匠来修窗户。一直忙到傍晚,总算把活给做好了。给了木匠工钱和木料钱,送走了人,李梅姑姑站在门口啪啦啪啦地和邻居诉着苦,埋怨公安吃饭不干事,忽然看到开来一辆吉普,停在了小卖部边上,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早上接待了自己的罗公安,另个就是陆中军。 “哎呀陆队长,你怎么来了?” 李梅姑姑有点惊讶,赶紧停下来迎了上去。 陆中军看了眼正好从门里出来的安娜,神色还挺严肃,问了李梅姑姑几句情况后说道:“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家遭了损失。我接受群众批评。” 李梅姑姑赶紧说道:“这话怎么说的!你们公安同志一年忙到头也不容易,就我们家这点事儿,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啊——” 陆中军过去打开后车门,脖子上拴了根链的闪电便从车上跳了下来。陆中军牵着闪电过来,说道:“李阿姨,我了解了下情况,你们家就俩女的,外加一个小孩,年底了,治安确实比平时要差。这是只军犬,很聪明,名叫闪电,我先借你们看家,晚上保险点。”说完也不等李梅姑姑答应,让罗成牵过去便拴院子里。闪电看见安娜,冲她汪汪地叫,摇头摆尾。 李梅姑姑愣了愣,有点没回过神儿。 “李阿姨,先这样了。我去查查。有消息告诉你。走了。”说完掉头要走。 “陆队长,天冷,先进来喝口茶呀——” 李梅姑姑终于反应过来,客套了一句,又冲靠在门口的安娜喊,“梅梅,快谢谢陆队长和罗公安!” 陆中军从一出现,就始终一张严肃脸,好像压根儿就和安娜不认识一样。安娜忍住想笑的感觉,走过去说道:“谢谢陆队长了。还有小罗公安。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罗成忙道。 陆中军视线在安娜略微上翘的嘴唇上停留了几秒,朝她略微点了点头,转身上车走了。 他这正儿八经的严肃样儿,要不是他那双手套还留在安娜这里,安娜真要怀疑那天晚上自己是不是见着了鬼。 陆中军和罗成走了,李梅姑姑憋了一天的气也终于顺了下去,打饭拌了点汤汁拿过来喂闪电。 “梅梅,这个陆队长想的还挺周到的啊!就冲他这态度,就算抓不着小偷,我也认了。” …… 第二天,派出所就来了消息,让李梅姑姑去领赃物。说小偷已经抓着了,就是住附近的一个二流子。年底没钱想偷点东西换钱过年。那天晚上除了李梅姑姑这里,还去偷了另外好几个地方。李梅姑姑小卖部里丢的东西,除了些吃的,其余的来不及销赃都还在。 安娜没陪李梅姑姑去派出所。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回来兴高采烈,把陆中军夸个不停。再一晚上过去,就是大年三十了。 今年陈丽全家要到娘家过年。中午,夫妇俩便提着些吃食带着小妮来了。下午,大宋出去串门,安娜帮着李梅姑姑母女在厨房里忙着包饺子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陈春雷和小妮在院子里和闪电玩,屋里听到动静,李梅姑姑便又和陈丽说起小卖部失窃的事。 “……以前老听人说这陆队长不咋的,我看都是瞎说。人明明挺好的!” 安娜想起陆中军宿舍里屯的那几十个大馒头,便装作随口地插了一句:“他好像一个人过年吧?听说食堂放假前买了几十个馒头存着。” 李梅姑姑说道:“他咋不回家去啊!咋能让他这样过年啊!干脆再多包些饺子,等蒸熟了给他送些去。反正他帮了咱的忙,咱们这么送些吃的过去,人家也不会说什么。” 安娜想的就是这样,点头说好。等饺子包好蒸熟了,看看四五点差不多,估计他应该已经回宿舍了,便用块棉袄布包了装好的吃的,叫了小妮和自己一起送过去。两人到了那幢宿舍楼边上,安娜自己不上去,告诉小妮位置,让小妮送上去,又特意叮嘱让她说是自己外婆叫她送来的。 过了一会儿,小妮拿着饺子下来了,说宿舍门关了,敲门没人应。 安娜看见底层有扇门里正好出来个人,便上去问了声,对方说道:“陆队长啊,刚刘所长和他女儿过来了,叫去他家过年了吧。” 安娜一愣,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户籍警刘红梅的样子。 “表姨,饺子咋办?要不我去挂他门锁上?” 小妮仰头问安娜。 “回家吧!拿回去表姨自己吃!” 安娜接过吃食,带着小妮扭头回去了。 …… 过完年,李红和丈夫回了县城,小妮留了下来。 红石井是个小地方,正月元宵前空闲没事,天气也不好,时不时下雪,邻居们便相互串门摸骨牌打发时间。安娜这几天哪儿都没出去,在家除了辅导陈春雷英语,就是帮李梅姑姑看小卖部,让她去打牌。 这天中午,李梅姑姑一吃完饭又被人叫去打牌。安娜坐在小卖部里看一本去年买来还没看完的书,郭云过来玩,和小妮翻着花绳,闪电趴在炉子边上取暖。 “买包烟。” 小卖部窗口外来了个人,站到挡雪棚子下,跺了跺脚上的积雪。 郭云抬头,认出是派出所的那个陆中军。 自从出了上次那事儿,郭云回来后好久躲在家里没出来。直到最近才又慢慢露面。突然看到陆中军过来,还是有点心有余悸,赶紧站了起来。 “李梅,我有事,先走了啊——”说完转身匆匆走了。 闪电看到陆中军,高兴地从炉子边站起来,冲他摇头摆尾。 安娜抬起眼皮儿:“什么烟?” “随便。”陆中军看着她,往外掏钱。 “不好意思,这里没有随便。” 陆中军一愣。 “白芙蓉吧。” “没了。” 陆中军看了眼摆在显眼位置的烟,顿了一下。 “那就大前门。” “没了!” “迎春。” “也没了!” 陆中军眉头一拧:“怎么着了,不卖我?” “哪敢。都有人预定了。不好意思您了,去别家买吧!” 安娜说完,低头继续看起了书。 “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就是没烟卖给你。” 陆中军仿佛被呛住了,盯着表情冷淡的安娜,脸色挺难看。 小妮有点不明所以,呆呆看着陆中军和安娜隔着扇窗对峙,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外头道:“表姨,我妈来了!” 安娜抬头,果然看见陈丽远远走了过来,边上还同行个男的,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等两人走的近了些,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前些天在县城她家楼下见过一面的那个叫高伟的男的。 第 27 章 高伟好像认得陆中军。走到近前, 发现陆中军站在小卖部棚子下,微微一怔, 脸上随即露出笑容, 急忙放下手里东西过来快步朝他走去,到了跟前,热情地伸出一只手:“陆队长!我正要去你们所里, 怎么你也在这里?真是太巧了!” 陆中军刚才盯着安娜时的那种表情已经消失, 脸上露出客套微笑,和他握了握手:“高同志, 下来有事?” “部里要我到你们这里进行今年入伍工作的摸底, 我可能要在招待所住两天了。正想着去你们所里找你。” 高伟在县里人武部工作, 级别比陆中军要高, 但对陆中军却似乎有些巴结, 脸上笑容堆的厉害。 陆中军笑了笑:“所里有人, 你随时可以过去。需要什么配合,跟他们说就是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有了陆队长的支持,我在基层工作何愁不顺!” 这边两个男的寒暄, 那边陈丽和起身出来迎接她的安娜打完招呼, 笑道:“梅梅, 你说巧不巧, 我正要过来找我妈, 正好遇到小高同志也下基层, 就顺路一起过来了。小高同志辛苦,我就硬拽他到家先坐坐。”说完看向高伟, 热情招呼他进去坐,又对陆中军说道:“陆队长, 你也一起进来坐啊, 抽个烟再走。” 高伟忙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包烟,朝陆中军递了过去:“陆队长抽烟。” 陆中军摆了摆手,看了眼后头的安娜。 “你们聊吧,我有事先走了。”说完掉头走了。 高伟目送陆中军背影消失,这才转头看向安娜,面带笑容道:“李梅同志,今天正好下基层,你姐让我过来坐,我就不客气了。没打扰你忙吧?” “打扰啥啊,你可是稀客呢!” 陈丽抢着帮安娜答了话,差小妮去把李梅姑姑叫回来,自己把高伟热情迎了进去。 李梅姑姑很快回来了。听陈丽说这人就是高家的那个儿子。见他相貌谈吐斯文,彬彬有礼,心里十分中意,硬是把安娜叫进屋来一起坐着。过了一会儿,借故出去,剩俩人在屋里让谈话。 …… 高伟今年二十八岁,大学专科文凭,干部家庭,工作后写一手好文章被领导赏识,参加工作也好几年,就快要被提拔成副指导员了,所以一向自视颇高。他干的虽然是行政,内心深处却一直怀了古代文人的情怀,憧憬“绿鬓视草,红袖添香”,关于找对象,一般姑娘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这些年陆陆续续至少相了几十个,没一个成功的,年龄也就渐渐上去了。 去年底陈丽跑过来找他妈,说给他介绍自己上海来的堂妹李梅。高伟知道陈丽家情况,心想这种家庭出身,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原本不抱什么兴趣,只是听陈丽把李梅夸的实在是厉害,便也抱着可有可无见一面也无所谓的心态点了头。起先一直没约好时间,后来快年底,那天无意在街上遇到了陈丽,被她拉去见堂妹,一见之下,顿如惊见天人,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当时就动了心。可惜对方好像对他并不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高伟对自己条件颇自信,这么多年,难得终于遇到一个入的了眼的,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今天下基层,正好遇到陈丽,一个有心撮合,一个顺水推舟,于是就这么过来了。 …… 屋里只剩下安娜和高伟。高伟便开始谈话,问安娜的业余爱好兴趣特长等等,又自我介绍起来,话里话外强调自己家里有给人调动落实工作户口的能力。 安娜知道李梅姑姑和陈丽想撮合自己和高伟,出于礼貌客套地应答了几句便借故起身出了屋。高伟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这是女性该有的矜持,虽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却也觉的她谈吐落落举止大方,令人赏心悦目,反而更加欣赏起来,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追求到手,李梅姑姑留他吃点心,他也不客气,吃了后留下自己路上买的罐头等随手礼,这才告辞先离去。 “梅梅,送一下小高!” 李梅姑姑喊着安娜。 安娜见高伟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也不好扭头就走,想了下,走了出去,送他到了路上,便和他再见。 “等一下。”高伟叫住她。 安娜停下脚步。 “以后你叫我高伟吧,”高伟说道,“叫同志太见外了。我以后也能叫你李梅吧?” “可以啊。”安娜笑了笑。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去看个电影。” “不好意思啊,明天晚上我要帮个学生上辅导,抽不出时间。” “那这个周末晚上呢?文化宫有舞会。你别误会,是正当交际舞的舞会。还挺有意思,去吧?” “应该也没时间出去。” 高伟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之色。 安娜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李梅,你觉得我这人咋样?” 高伟忽然问道。见安娜看着自己,搓了搓手,解释道:“我就直说了。是这样的,我年龄呢也到了,家里催的比较急。你也应该知道,你姑姑和堂姐想把你介绍给我。我也不隐瞒你,我对你感觉还挺好。你觉着我这人咋样?”停了停,又补充道:“李梅,你别误会,我可不是那种随便会对女的说这种话的人。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我呢,年龄比你大些,社会阅历也比你多。我就实话和你说吧,你外在条件什么的都挺好,但父母过世,自己也没正式工作,这是你很大的软肋,以后谈对象,别人难保不会嫌弃你这两点。但是,以后我们要谈成了,这些完全不是问题。我不在乎这些,我也有能力帮你解决工作。” 这个高伟,勉强和她算第二次见面,居然这么直白,倒有点出乎安娜的意料之外。但也让她松了口气。于是说道:“高伟,挺抱歉的,我姑姑堂姐他们给你造成了个错觉。你条件确实很好,但我本人并没想要谈对象的意愿。谢谢你的好意,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合适的对象。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您请走好。” 说完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进屋了。 高伟望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说不失望惆怅,自然是假的。抬头见不远处有人看着自己,夹了夹公文包,转身往派出所方向去。到了派出所,找着了陆中军,说完了事,见边上没别的人,想和他套近乎,便笑道:“陆队长,听刘所长说,你父亲……” “打住!”陆中军站了起来,“高同志,你事完了的话,我走了!” “哎,再坐坐!”高伟赶紧把香烟递了过去,“给个面子,抽一支。带过滤嘴的上海凤凰烟,特供的,有钱也难买。” 陆中军看了他一眼,抽了支出来。高伟替他点着,问道:“陆队长,你一直待在基层,情况了解比我多。我想麻烦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陆中军靠在椅子上吸了口烟,顺口问。 “就是下午我过去时你也在的那户人家,除了是寡妇外,家风怎么样?家庭成员里,有没有啥丑闻之类的闹出来过?” “你什么意思?”陆中军瞥了他一眼。 “是这样的,”高伟起来关上门,“他家的女儿呢,给我介绍她堂妹李梅认识,想撮合我跟她谈对象。我下午过去坐了坐,和李梅也处了处,基本感觉还行。我寻思着,要是她家里和她本人没啥丑闻,比如家风不好之类的事,我就怎么尽快把事情给定了。这不,事关重大,向你打听打听!” 陆中军看他一眼,把没抽几口的香烟掷到地上,鞋底碾了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外走去。 “哎陆队长,你去哪儿?” 高伟追问。 陆中军停下来,扭头看了眼他,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我说高同志,你这样不大厚道啊,刚和人姑娘见面谈完,一转身就在背后问这些。我说你这么不放心你还谈什么对象?” “哎,陆队长你误会了!”高伟有点面红耳热,“我又不是谈着玩儿,我是想正式确定下来。关系一辈子的大事,我打听打听,也是人之常情嘛!” “得,也是!我说高同志,这女的你真看上,她也点头了?” 陆中军看着他,漫不经心般地问了一句。 “差不多就那意思吧……” 高伟含含糊糊地应。 陆中军眼睛微微眯了眯,掉头打开门走了出去,边上所长办公室里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户籍科的王姐见没人接,过去接了起来。接完冲着已经走到外面走廊的陆中军喊道:“陆队,区长那边打来的电话,说县里汪副县长让咱们把工程处小学里一个叫李梅的老师赶紧送到县里去,有急事!” 第 28 章 安娜送走高伟转身进去, 李梅姑姑和陈丽便问刚才两人谈的如何。安娜不想让她俩空抱什么希望,如实相告。得知安娜已经拒绝了高伟, 两人都挺惊讶, 尤其是陈丽,不但惊讶,更掩饰不住失望。在边上说了几句, 见安娜态度挺坚决, 只好作罢,再坐了一会儿, 便起身走了。 陈丽之所以对撮合安娜和高伟这事这么上心, 除了想帮堂妹解决婚姻问题之外, 其实也存了点私心。纺织厂效益差, 大宋施工队的活也不稳定。她是想着要是这事儿能成, 往后自己家遇到什么困难, 高家肯定也会帮一把的。照她起先的想法,只担心高伟看不上自己堂妹,压根儿就没想过堂妹会拒绝。人到了外头, 想起刚才高伟的样子, 似乎对堂妹挺上心的, 终究不甘心就这么错过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唯恐高伟被拒心灰意冷就此放弃, 思忖了下, 掉头又往镇里去。 陈丽走了,李梅姑姑还在那里念叨着:“梅梅呀, 不是姑多嘴,我看那个小高挺好的呀, 瞧着他对你也挺满意。男的这么好的条件, 你咋说拒绝就拒绝了呢?” 安娜决定就趁这个机会把自己的事跟李梅姑姑说了,反正迟早都要挨这一刀的。叫小妮出去和陈春雷一起看着小卖部,等屋里只剩自己和李梅姑姑两个人了,硬着头皮说道:“姑姑,对不起,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你侄女李梅。” 李梅姑姑一愣,瞪了安娜一眼:“说什么呢?姑姑只是这么一说而已,又不是逼你非要和那个小高谈对象,你咋连姑都不认了?” “我真的不是李梅。我姓安,我的名字叫安娜。” 李梅姑姑这下彻底愣住了,看安娜并不像是在开玩笑,抬手摸了摸她额头:“你这孩子,也没发烧啊,说什么糊涂话?” “我说的是真的。” 安娜拿出去年李梅留给自己的那张写了遗言的报纸一角,递了过去。 李梅姑姑字认不全,但大概也看懂了意思,脸色刷的变白了。 “到底咋回事?”她抬起眼睁大眼睛看着安娜。 安娜把当时自己和李梅偶遇的情况说了一遍。 “姑姑,实在对不起你。一开始我并没想着要冒充李梅的。只是我过来送钱的那天晚上遇到公安查房,我拿不出证件,他们又怀疑我和那伙儿抢劫的人有关系,我一时情急就只好冒充李梅了。在你家也小半年了,姑姑你人是真好,这事我也不能一直瞒着你,所以趁着今天把事跟你说了。” 李梅姑姑眼眶渐渐泛红,愣在那里不动。 安娜扶她坐到了炕上。 “这么说,你真不是我侄女李梅了?那我家李梅到底怎么了?她好好的怎么会在火车站自杀了?” 安娜踌躇了下,说道:“我也一直想不通,所以就年底前我离开那次,特意去了她以前工作的地方,打听到了点消息……” 安娜把听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害了我家李梅的命呀!”李梅姑姑气的用力不停拍打床帮,“去年她妈没死前,跟我提过一回,她在上海有个谈的对象,还说打算结婚了。后来就没消息了。有一回我叫-春雷帮我写信问情况,她回信说事情黄了。对了,就是这个男的!我还以为真的就这么过去了!怎么也没想到,我家李梅竟然糊涂到了这样的地步,白白害了自己的命呀——” 安娜沉默着。等李梅姑姑情绪有点稳定下来后,低声说道:“李梅出事后,当时我去了殡仪馆,帮她把后事理了,骨灰也收了,在殡仪馆那里租了个位置暂时放着。现在还在那里。我把收据给你,你什么时候过去,把她带回来,我的事也就算完了。我骗了你这么久,希望你不要怪我。” 李梅姑姑抬头:“唉,这叫我怎么说呢!还好你也是厚道人,当时你没丢下她不管,我家李梅才没被当做无人认领的给处理了……”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红,拿块手帕擦了擦眼角,“姑娘,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安娜。” “安娜姑娘,这我就不懂了,你当时咋就非要冒充我家李梅不可?你老家哪的?” 安娜暗暗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最难向别人解释的一点了。 “其实说起来,我和李梅也差不多,算是同病相怜,”安娜说道,“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我失去了父母,户口也出了点问题,无家可归。就像李梅千里迢迢来投奔你一样,我本来也打算去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但是到了地方,我却找不着了,亲戚一家已经搬走去了别的地方,失了联系。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我在火车站遇到了李梅。到你这里后,你认下了我,对我就跟对亲生女儿一样,我真的十分感激。” “闺女啊,你那什么亲戚咋这么不靠谱啊!那你以后咋办?”李梅姑姑立刻替她担心起来。 安娜苦笑:“姑姑,我想求你件事。能不能继续再收留我一段时间。最多半年,到今年暑假,我就会离开的。” 李梅姑姑想都没想,立刻点头:“不用你说,我肯定也不能赶你走啊!说真的,你这孩子和我也有缘分,虽然不是我侄女,这么些时间处下来,我真觉着你贴心。你也别想着什么半年后走不走的了,你那亲戚要是一直联系不着,姑就把你当另个侄女,你安心住下来就是!” “姑姑,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再住一段时间。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说什么呢!”李梅姑姑嗔怪她,“你过来这些时日也帮我不少忙,春雷说英语成绩提高了不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安娜十分感激,真的感激,鼻子微微发酸。 遇到李梅姑姑这样的好人,真的是她的福气。 “姑姑……” 就在这时,外头小妮跑了进来,撩开门帘子嚷道:“外婆,表姨,派出所那个陆队长又来了!叫表姨出去,说有事找!” 李梅姑姑吓了一跳,从炕上一下蹦了下来。 “陆队长这又是来干嘛?不会是知道了你冒充我侄女的事吧?” “应该不会。”安娜说道,“我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哎,等下,”李梅姑姑一把拽住她,压低声音,“我侄女那事,说起来不好听。等过些时日,我悄悄去把她接回来。别的暂时不好叫别人知道,免得闲话。你出去也别跟别人多说什么,我就把你当我侄女,咱们还跟以前一样,懂不?” 安娜点头:“我知道的。谢谢姑姑。” “唉,走吧,我陪你出去,看看那个陆队长又要干什么。” 李梅姑姑带着安娜出来,看见陆中军开了那辆车过来,正坐在驾驶位里。 “陆队长,找我家李梅干什么啊?”李梅姑姑问。 陆中军看了眼跟在后头的安娜。 “县里让送她过去!” 不止李梅姑姑,安娜也是一愣,抬眼看向陆中军。 “县里?去干什么呀?” 李梅姑姑顿时想到刚才安娜跟自己说的那件事,不禁有点慌。 “具体没说,去了就知道了。”陆中军扬了扬下巴,“上来吧!”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去啊——”李梅姑姑有点不安。 安娜看了眼陆中军,转身低声安慰她:“别担心,真要是什么坏事,直接把我抓了不就完了?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梅姑姑觉得也有理。这才稍放下心。 安娜进去换了身衣服,拿了个包出来,跟李梅姑姑和小妮道了别,上了车的后座,在边上邻居的注目中离开。 …… 刚才在屋里时,安娜眼睛红过一会儿,虽然刚才进屋对着镜子已经整理过了,但这会儿还是依稀带了点痕迹。上车后便一直低着头,想着刚才和李梅姑姑坦白的事,压在心里许久的秘密终于得到释放,还获得了她的谅解,这会儿感觉轻松了不少。 陆中军不时看一眼后视镜里的她,等开出去镇区了,说道:“怎么了这是,不就去一趟县里吗,搞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安娜没吭声。 “还是我哪儿招惹你了,你见我心烦?” 安娜默默从包里拿出一双皮手套,俯身放到前座副驾驶位上。 “那天你借我的手套,当时忘了还你。谢谢你了。” 陆中军看了眼手套:“不容易啊,总算和我说话了。我还以为我成了空气。” 安娜没接腔,扭头看着车窗外头。 陆中军再次看了眼她,突然一脚踩下刹车。 安娜没提防,人往前扑去,差点扑到驾驶座后靠背上,定住神,气恼地抬眼看向扭头回望过来的陆中军,嚷道:“你干什么呢?有你这么开车的吗?” “问你自己啊!”陆中军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到底哪儿得罪大小姐你了,好好的突然给我甩脸子看?” 安娜知道他指的是下午他过来买烟她不卖给他的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就脑抽了,一看到他,居然就跟他顶起了杠。细细想来,或许大概是她自己在气自己,看到他出现,一时控制不住就把怒气转移到了他头上。其实大年三十那天她原本就不该多事想着给他送什么饺子的。他一派出所里的红人,她居然还担心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宿舍里吃馒头过大年。现在想想,根本就是自己脑补过多。幸好没被他知道,否则真要钻个地洞进去了。要多尴尬有多尴尬,要多后悔有多后悔。 “是说中午不卖你烟是吧?我当时发神经了,我经常这样的。我给你道个歉。” 安娜看着他,平淡地说道。 第 29 章 陆中军眼角抽搐了下, 盯了她片刻,转过身, 松开刹车继续往前开去。 “我说, 你一转头,对着那个高伟同志怎么看着又挺正常的?说你们俩要搞对象了?” 片刻后,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 “这好像不归你们派出所管吧?” 安娜眼皮都没抬, 回了一句。 陆中军脸一黑, 一踩油门,引擎轰的一声, 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前飞了出去。两人路上没再说一句话, 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县城, 陆中军直接把安娜开到了县政府, 领着她到了去年刚上任的汪副县长办公室门口, 抬手扣了扣半开着的门, 里头汪副县长正坐在办公桌后,抬头看到陆中军,仿佛有点意外。 “小军啊, 怎么是你?” 他四十多岁, 剃了个板寸, 身上仿佛带了点军人特质, 好像和陆中军挺熟。 “汪叔叔, 人我给你送过来了。” 陆中军朝站他后头的安娜撇了撇头。 汪副县长看了过去。 “汪副县长您好。我是工程处小学的李梅。” 安娜从陆中军后头走出来, 面带微笑朝副县长礼貌地打招呼。 “你就是李梅老师?” 汪副县长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从桌子后站起来走了过来。 “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进来坐!还有小军, 你这个大忙人,几次叫你来你都不来, 今天怎么有空亲自出马送了李梅老师过来?刚才我还以为谁呢!进来进来!” 陆中军笑吟吟跟着安娜进去了。 “领导有任务, 我们下面跑腿的自然要尽力,没空也得有空。” “严肃点啊!别嬉皮笑脸的!” 汪副县长板着脸跟着坐了下去,转向安娜,就露出了笑脸,说道:“李老师,是这样的情况,说你会法语是不是?能胜任翻译工作吗?” 安娜微微一怔。迟疑了下,说道:“……会一点……汪副县长,您问这个干什么?” “是这样的,市里来了个法国文化经济交流代表团,成员有市政官员,大学教授,还有巴黎植物园的园方代表,其中有项重要内容,就是和我市的动植物园建立友好交流合作关系。他们随行有个翻译,非常不巧,翻译今天出了点意外进了医院。市里英语俄语翻译现成是有的,但一时要找个能胜任交流的法语翻译却难啊,C大有个学过法语的讲师,但只能进行书面交流,口语能力不行。还有一个放假回了老家还没回来,现在叫也来不及。市里相关部门听说代表团里的法国人大多能讲英语,原本想着如果实在找不着合适的翻译,也就只能和他们商议用英语来交流了,但又听说有个说法,法国人似乎不大乐意讲英文,正为难着,还是他们代表团里的一个成员推荐你,说之前他曾来过我们植物园,当时丢了皮夹,正巧遇到你,还是你帮他找回来的,推荐让你来帮忙。市里领导就叫我赶紧带你过去救场。李梅老师啊,你一定要充分重视这项任务!国家实行改革开放,这是几十年来我们市迎来的第一个外国经济文化交流团,市领导非常重视,务必要保证一切顺利,为以后工作开一个好头。怎么样,你有信心吗?” 来的路上,安娜百思不解,实在想不出来县里为什么点名让自己过去。说知道了她冒用李梅身份把她叫过去调查太扯了,可能性几乎为零,剩下的唯一可能要么就是和上次的文艺活动有关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让她救场当翻译! 见汪副县长用殷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人都到了这里,也只能过去了。 安娜于是点了点头:“普通交流应该没问题。如果真的需要我,我一定会尽量做好工作。” “太好了!问题解决了!”汪副县长笑容满面,立刻站了起来,“我已经叫人留了今晚去市里的火车票,大概晚上十一点到,到了就住进市府招待所。我亲自和你过去,车票是卧铺。虽然才几个小时,但这样有助于你休息,以最充分的精力迎接明天的工作。我们现在就动身!”说着站起来到门口叫自己的秘书。 刚才安娜和汪副县长说话时,陆中军在边上一语不发。这会儿站了起来说道:“汪叔叔,人送到了,没我事了,那我先走了。”说着往外走去。 “正好来了,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汪副县长叫住了他,“好几次想找你谈话。不是我没时间,就是你小子躲着不来!这会儿你自己送上门了,跟我走。路上正好谈个话。” “有什么好谈的呀?” 陆中军瞥了眼安娜,嘴上这么说,脚却停了下来,站在了门口。 “谈完你就知道了!这次别想溜!” 秘书送来公文包,汪副县长和市里打了个电话,穿上外套领安娜出去。 陆中军双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后头也出来了。最后一起上了辆县府车直奔火车站,坐上那班预定的火车往市里去。 就在早几年,坐火车也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地方十三级干部以上或者师级别才能有资格坐软卧。到这会儿虽然略有放松,但软卧依然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到的。车长被打过招呼,提前已经预留了个软卧包间出来。里头四张床铺,铺着浆洗过的雪白床单和枕头,上去后没一会儿,列车服务员还送来了夜间点心:一碗加了个鸡蛋的挂面。 汪副县长把包间留给安娜一个人,自己和陆中军去了外头,估计是找他谈话了。安娜吃了面,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占四个人位置的包间,晚上十一点到了站。下来时,也不知道汪副县长跟陆中军刚才路上那一番长谈到底谈了什么,感觉他好像脸色不大好,汪副县长则一脸无奈的样子。 市里已经有人开车过来在车站外等接了,陆中军没一起上,说自己另有事,去别的地方住就行了。汪副县长叫都叫不住,见他掉头就走,无奈只好招呼安娜上车,往市府招待所路上去时,自己摇了摇头,有感而发道:“李梅老师,你们这个陆队长啊,要放在过去,那就是个敢把天都捅个窟窿出来的公子哥儿!我干行政前呢,在他家老头子下面干了十几年,年底前他爹打电话给我,叫我招呼他到我家过年吃个饭,我叫他,他跟我说已经有地儿安排了,去他们刘所长家过。我心想这也好,反正只要不是一个人过就成。前两天开会我遇到他们刘所长,随口问了声,人刘所长说还以为他去了我家过。说自己当时特意去叫,他跟人刘所长说正准备出门去我家,跟他们一块儿出来就走了。这可真是……叫我说啥才好!”说着叹了口气。 安娜一怔。 “不说这个了!”汪副县长又把话题带回明天的事情上,“李梅老师,你应该也懂英语吧?县里正准备筹备成立经贸局,由我一手负责。像你这样的人材,留在个小学里教音乐实在可惜。怎么样,到时候你有没有兴趣过来?” 安娜笑道:“汪副县长您实在是过奖了。我对正经的经贸工作不在行,去了也只能给您添乱。不过,县里奶站不是一直承包不出去吗,最近我倒想着去把它承包下来。一来,积极响应县政府号召,二来,也是想帮一下甘源村那些奶牛专业户。” “奶牛专业户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一听这个,汪副县长神色立刻专注起来。 前几天遇到徐兵,安娜再次问过情况,依然还是和之前差不多,局面并没有什么改善。便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汪副县长沉思片刻。 “国家下发一号文件,积极支持农民搞多种经营,发展商品生产,有的地方非常积极,已经见到了成效,我们县里思想保守,起步原本就比别的地方慢,现在还出了这样的问题,一边是广大市民没有牛奶喝,一边是没有足够能力的收购站,奶牛专业户的牛奶运不出去白白倒掉,这是我这个主管经济的副县长的失职啊!李梅同志,你的想法是值得肯定的,但你懂承包奶站这些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娜知道这个汪副县长不相信自己。说道:“汪副县长,您别看我年龄不大,来这里前,我在沿海城市也住过,对那一套挺熟悉的。只要你们敢信任我,我就有信心搞好这件事。” 汪副县长哈哈笑了起来:“好啊,有志不在年高,巾帼胜过须眉。你要真想搞,回去给我送份详细计划来我看看,要是成,能帮专业户们解决问题,不管是贷款还是别的什么,县里一定全力支持!” 安娜从S市回来后,就一直想着承包奶站的事。一来帮像徐兵父母那样的奶牛专业户,二来赚点钱,为以后去S市做准备。只是她现在两手空空,起步资金不大好解决,所以一直在顾虑。没想到这么巧,就这么恰好认识了主管这种事的副县长,还得了他这样的承诺,大喜过望,急忙点头:“汪副县长您放心,我一定会做好这件事,不让你失望的!回去了我就尽快提交给您一个承包计划书!” “好,好……”汪副县长点头。 抵达市府招待所,安娜入住个标间。汪副县长叫人送来了洗漱用具,安娜洗漱过后上床休息了,第二天一早,接她的车便到了,安娜跟着汪副县长一起出了发。 第 30 章 安娜和法国交流团以及随行的市府官员还有本市电视台和报纸记者一行人汇合。 果然, 上次遇到过的那位皮耶鲁也在,见到安娜, 皮耶鲁很是高兴, 向同行的人介绍安娜。整个白天,安娜陪着这一行人参观了动植物园,又去了一个综合农场和本市一家全国有名的大型机械国有企业, 走的腿都断了, 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到招待所,洗洗倒头就睡了下去。第二天上午继续安排活动, 下午一行人到市府会议厅开会, 初步谈妥了交流合作意向, 晚上市府举行招待宴会, 两天的活动终于结束。 安娜这趟差事完成的相当漂亮:形象就不用说了, 整个过程保持微笑, 站出来足以当C市形象代言人,如果这会儿有这样的概念的话;翻译流利,举止得体;中间还穿插着向市府随行官员介绍一些法国人的风俗和生活习惯, 两天下来, 无论是法国人还是市府这边的, 对安娜的表现都十分满意。当晚宴会结束, 一道出席的市长甚至还特意向汪副县长问了安娜名字, 称赞汪副县长有伯乐风范, 看得出来汪副县长挺高兴,晚上送安娜回招待所, 还特意勉励了她一番。 明天早上只要送走客人,安娜这趟差事就算完成了。回到招待所房间, 整个人放松下来, 打算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没想到洗着洗着,腿间一热,发现大姨妈居然提前造访了。 这会儿国内造姨妈巾的企业才刚出现没多久,姨妈巾这种东西还没得到普遍使用,大多数女人依然还离不开月经带。安娜刚来时,李梅姑姑的小卖部就没卖这种女人每月都离不开的亲密用品。后来还是在安娜的建议下,李梅姑姑找了好些地方,最后才进了些卖。 安娜出来的急,也没想到这个月大姨妈会提前来,身边自然没有带着。好在市府招待所条件还算不错,厕所里备有比较软的卫生纸,洗完澡只能先垫上几层柔软的卫生纸,出来找到服务员问有没有姨妈巾。服务员摇头说没有。无可奈何,安娜只能出去买姨妈巾。 这里虽然是市中心,但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安娜记得离招待所不远的街上有家杂货店,唯恐再晚要关门,头发也来不及扎,胡乱抓了抓披散着穿好外套带了点钱就出来了,找到那家店,门虽然还开着,居然说没有。 晚上无论如何也是要买到东西的。白天进出时,安娜看到过离这里大概五六百米远的地方有家挺大的百货商店,赶紧又赶了过去,运气还算好,竟让她在打烊前的几分钟赶到,最后在售货员不耐烦的白眼中买到了一包救命的姨妈巾,出来时,终于松了口气。 这会儿虽然不是很晚,这里地段也属于市中心,但因为天气冷,大街上人已经不多了。安娜裹紧外套匆匆往招待所回去,经过一家门口闪着乱七八糟霓虹灯的类似歌舞厅门前时,里头出来了四五个男的,勾肩搭背,嘴里哼着模仿粤语的“浪奔,浪流……”,走路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喝了酒。 安娜赶紧让到了路边,加快脚步低头往前走,想快点错开这几个人。路灯正好照出她披下来的长卷发和半张侧脸,几个男的看见了,相互做了个眼色,朝她围了过来。 安娜大惊失色,赶紧撒开腿跑,只是她有大姨妈来了肚子就不舒服,有时甚至疼的毛病,实在跑不快,后头几个小流氓追了上来,很快就将她围堵在了路灯电线杆下,其中一个笑嘻嘻地朝安娜走过来,走的近了些,嘴里“哟”了一声,“快来看同志们!这妞不错呀,比真由美还要漂亮哪!” 真由美是头两年风靡全国的《追捕》里的女主角,电影上映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真由美成为国内男青年的审美标准和梦中情人。 剩下几个人凑了过来,嘻嘻哈哈地笑着,嘴里说道:“女同志叫什么来着?认识一下呀!别害臊啊,走,哥带你唱歌跳舞去!” “救命——” 安娜见状不妙,扯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几个小流氓笑得更加厉害,最前头的那个伸出手,强行要拽安娜跟自己走,手刚碰到安娜胳膊,“砰”的一声,边上一记重拳,小流氓跟只面袋似的摔在了地上,痛苦地扭了起来。 剩下几个人一愣,抬头看去,这才发现身后多了个男的。男的个子挺高,穿件皮夹克,头顶的路灯光在他脸上打出一道阴影,目光无比阴沉。 “陆中军!” 安娜喊了出来,整个人突然就放松下来,赶紧跑到了他身后。 “哪里来的滚哪里去!别他妈多管闲事!”一个小平头摘掉蛤-蟆镜,“知道我谁不?我爸市法院——” “我的妈呀——” 一声惨叫,小平头话还没说完,已经被陆中军抬脚一脚踹的飞了出去,慢慢爬坐起来捂住肚子,瞪着陆中军,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捅!捅死了我保着!我后头有人!”小平头恶狠狠说道。 几个小流氓立刻摸出折叠刀甩开,朝陆中军围了过来。 “你小心!” 安娜胆战心惊,扭头想向路人求助,偏偏附近没有人,不远处有几个人正骑车过来,见状也立刻停下不肯靠近。 “你给我离远点!” 陆中军目中寒光微动,朝安娜说了一声。 安娜心知自己留下也帮不了忙,说不定还碍手碍脚,抖着两条腿扭头就往有人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 一个小流氓举刀朝陆中军刺过来。陆中军飞起一脚踢中他手腕,手里刀飞了出去。边上另个继续朝他刺来,几乎就在同时,被他反手擒住胳膊一扭,伴随着“咔嚓”骨节脱落的清脆声响,小流氓惨叫,整只胳膊被卸了下来,五指无力松开,手里的刀也随之掉落。 “狗-日的跟我比狠?” 陆中军膝盖压着小流氓后颈,咔嚓一声,如法炮制卸了他另条胳膊。 “老子宰人的时候,你他妈的还不知道在哪玩儿蛋!” 小流氓像堆烂泥瘫倒在了地上,两条胳膊用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惨叫声已经变成鬼叫。 边上剩下的两个小流氓没料到他这么狠,脸上露出恐惧,见他站了起来,立刻后退几步,突然掉头跑了,剩下刚开始那个小平头还坐地上,见陆中军朝自己走来,慌慌张张伸手到衣服里,最后竟然摸出来一把枪。 “你别过来!”小平头举起枪对着陆中军,声音有点发抖,“我可告诉你,我真敢打死你!我爸——” 他话还没说完,陆中军已经走到他跟前,抬脚就把他踹翻在地,手里的枪也飞了出去。陆中军过去拣了回来,熟练地卸下弹-夹,退掉里面的六发子-弹,再把空弹-夹上了回去。 “你爸很牛是吧?这玩意儿也是他的是吧?” 陆中军走到小平头边上,蹲下去反手用枪柄狠狠捣了下他脑袋,枪柄上立刻沾上暗红色的血迹。 小平头抱头惨叫。 “老子就爱揍你这号人!皮实欠揍!我叫你再在大街上随便动人!” 陆中军目露凶光,又狠狠砸了下他脑袋。 “陆中军!你要打死他了!” 安娜见情况不对,慌忙跑了回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枪。 小平头一脸的血污,嚎啕大哭。 陆中军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冲着终于慢慢围了过来的路人说道:“还看什么看?去报案!就说有人当街携带重武器搞流氓活动!” 一个中年男人哎了声。 “边上就有治安点!我这就去报案!”说着赶紧骑上车飞也似地蹬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有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警察分开人走了过来。 陆中军摸出证件出示了下。两个警察露出原来是同行的亲切表情。 陆中军把枪和退下的六发子弹递过去,两个警察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听陆中军把情况说了,竖眉上去踢了踢还在地上倒着的小平头:“死了没?没死起来跟我们走一趟!胆子不小啊,竟敢带着家伙搞流氓!哪里来的!” 小平头惊恐地看一眼陆中军,张了张嘴,不敢说话。 “这家伙说自己爸是市法院里的,估计是个什么官。”陆中军说道。 两个警察仿佛有点惊讶,迟疑了下。 “人是我打的,还有边上那个卸了胳膊的。我证件你们带过去,有事找我就行。” 陆中军把自己证件递过去。看了眼安娜。 “这女的刚才受了惊吓,就不用跟你们去录口供了,具体情况我刚才都说了。我先把她带回去。” 警察见陆中军把责任都扛了,便放心下来,接过来爽快地道:“行,陆同志,那我们先把这俩家伙拷回去,有情况的话联系你。” 陆中军点了点头,抓住安娜胳膊,带着她分开渐渐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走了出去。 安娜腿依然有点软。他步子迈的很大,她有点赶不上,被他几乎是拖着走出了一段路,来到前头人少了的地方,哎了声,“陆中军,刚才谢谢你了……” “你没什么事吧?”陆中军停了下来,问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有点沉。 “我没事。你呢,有没有受伤——” “没事儿你他妈的一个人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 安娜还没表达完对他的谢意,陆中军忽然厉声呵斥起她。 路灯照着他的脸,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厉,甚至有点凶恶的样子。 安娜不禁一愣,呆呆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我骂你骂错了?上月市里有个女的半夜被人拖到巷子里先-奸-后杀你知不知道?” 安娜咬了咬唇,低声道:“我……出来买点东西……” “人生地不熟的,什么东西这么急你非得一个人大晚上的跑出来,明天就不行?” “……我……我是那个来了……明天真不行……” 安娜被他骂的有点晕,也顾不得别的了,嗫嚅着说道。 “什么那个来了!”陆中军口气还是很差。 安娜赶紧翻出刚才捡回来的放袋子里的东西给他看。 “……就这个……招待所边上没有卖……陆中军你别骂我了行不行?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你这样子太吓人了!” 陆中军视线扫了眼包装袋一角。 “这什么破玩意儿?” “卫……卫生巾……”安娜硬着头皮说道。 陆中军一顿,挪开了视线。 “走吧,我送你回去!” 第 31 章 回来路上, 陆中军一语不发,但一直走在离安娜几步远的边上, 脚步慢了许多。安娜手里紧紧攥着那包装了姨妈巾的袋子, 时不时偷偷看一眼边上的他,跟个委屈小媳妇似的。终于回到市府招待所,陆中军送安娜到了她房间门口。 “陆中军, 晚上的事你不会有责任吧?要不我还是去公安局替你作证吧?” 安娜终于还是忍不住, 见他似乎掉头要走了,赶紧说了一句。 刚才他下手确实狠, 她看着都心惊肉跳。那个小平头看起来好像挺有后台, 万一使阴报复, 安娜担心他要背处分。 “不是你的事!进去睡你觉去!” 陆中军硬邦邦地甩回一句, 掉头就走。 他转身时, 安娜正好看到他右手手背指节处破了皮, 有血沿着他手背皮肤渗了出来。应该是刚才打人时蹭破的。 “哎,你手破了!你等等,我管服务员要点红药水给你擦擦——” “你省点事吧!死不了!” 陆中军甩了甩手背上的血珠子, 掉头走了。 安娜望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背影, 压下心里涌出的委屈之情, 无精打采地拿出钥匙开了门, 进去换好惹出今晚一大堆是非的姨妈巾后, 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的呆, 终于忍不住去又跑了出去,找到汪副县长的房号敲了敲门。 汪副县长还没睡, 正在屋里看着工作文件,出来见是安娜, 问她有事, 安娜便把刚才自己出去买东西遭遇流氓陆中军正好路过救了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汪副县长,那个身上携带了枪-支的男的说自己爸是市法院的,我怕他们会不会为难陆队长啊?” 汪副县长有点惊讶,又问了些细节,知道那俩人已经被警察带走,安慰道:“这没问题呀,别担心。法院的也不能胡来!李梅老师,你都还好吧?这可太险了,幸好小军路过那里了。下次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你需要什么,跟我说就是,别自己一个人跑出去。” “汪副县长,你不知道,我是怕那人找理由报复……陆队长他打人打的……有点重……” 安娜吞吞吐吐地描述了下当时的情景。汪副县长听到他把人俩胳膊卸了下来,还拿枪托砸对方脑袋,脸色凝重了起来,咳了一声,摇了摇头:“这小子,下手也够狠的……”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了。你先放心回去休息吧,明天好好把法国人送走。我去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估计问题不大。” “汪副县长,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去作证的地方,尽管叫我,”安娜说道,“毕竟,我是当事人,陆队长是为了帮我。” “行。你先回去休息。” 安娜满腹心事地回了房间。上床后根本睡不着觉,躺下去没一会儿,小腹又隐隐作痛起来,比以前更难受,像有什么针在麻麻地刺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受不了了,最后又爬起来,去向楼层服务员借了个热水袋,回屋泡了热水捂肚子,也没什么用,就这样抱着肚子蜷在床上,一直折腾到了凌晨两三点,最后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又被外头走廊上别的房间的客人来回走动的响声给惊醒,也睡不着觉了。爬起来照了照镜子,见镜子里的自己两眼浮肿,眼睛下面泛出两个黑眼圈,颜色要再深点,就跟熊猫差不多了。 安娜去吃早餐,遇到了汪副县长。急忙打听昨晚后来的消息。汪副县长笑道:“没事儿。我给市长反映了下情况,市长非常重视,指示公安严肃处理,那小子的爸是市法院副手,知道儿子惹事,昨晚赶了过去要公安严惩,说那枪是自己配发的,什么时候被儿子偷出去也不知道,说绝不包庇。他老婆还说要过来要找你赔礼道歉什么的。” 安娜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说道:“算了,不需要。” “对了李梅老师,我还要在市里留两天有事。看你精神不大好,这两天是太累了吧?今天送走客人后,我让小军先送你回去吧,你回去了好好休息下。” 安娜一愣,眼前浮现出昨晚陆中军对着自己时的那张冷漠脸,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 安娜陪着市长办公室的张秘书等人将法国代表团送到了机场,和皮耶鲁等告别,回来到达市府招待所门口时,看到市长那辆车停在那里,市长正站在路边和陆中军在说话,边上是汪副县长。市长脸上带笑,最后还拍了拍他肩膀,看着好像在鼓励的样子。看到安娜和张秘书回来了,朝她招了招手。 安娜走了过去。 “林市长!汪副县长!” 娜到了近前,跟几个领导打招呼,最后看向陆中军,顿了顿,“陆……队长。” 陆中军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冷淡地点了点头,算回应。 张秘书急忙向林市长汇报送走客人的情况。 林市长点了点头,对着安娜说道:“小李,这两天辛苦你了,等下小陆同志会送你回去。昨晚出了那种事,令人发指。我已经指示下去以此为典型严加惩罚,以整顿越来越抬头的少数干部家庭子女带头违法乱纪的不良风气!希望你不要因此心灰意冷,要时刻准备着再次发挥作用,为我市的经济文化建设做出更多贡献!” 安娜急忙点头。市长又鼓励了她几句,最后和汪副县长林秘书几个人上了车走了,剩下她和陆中军俩个人大眼瞪着小眼。 “陆……” “可以走了吗?”陆中军问。 安娜只好把要说的话给吞了回去,点了点头。 “你去收拾东西下来吧,我在这里等你。” 安娜转身默默进去,收拾了自己简单的随身物品出来,跟着他到了火车站坐上了火车,一路无话地回到了罗平县。陆中军前天送安娜开出来的那辆车还停在县府里,两人先过去县府。陆中军去开车时,安娜站在大院路边等着。正等着,忽然看到高伟夹着只公文包从大门外走了进来。 安娜不大想和他打招呼,赶紧侧过身想避开他,但高伟眼尖,已经看到安娜,脸上露出惊喜表情,立刻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李梅,这么巧,你怎么也在这里?” 安娜只好转回来,朝他点了点头:“是啊,有点事,正要走,您忙着啊,我走了……”说完朝大门走去。 高伟迅速看了下四周,见边上没人,抬脚追了上去。 “李梅,我有话和你说。” 安娜只好再次停下脚步。 “是这样的……” 高伟走到安娜面前,迟疑了下,“上回你那么表态了,我本来也算了,又不是找不着乐意的人儿。但你堂姐找我,说希望我能再考虑考虑。我考虑了下,决定还是再给咱们之间一个机会,希望你也能慎重考虑。你现在不还是工程处小学代课的吗?县一中现在正好有个音乐老师位置空缺出来,是正式的,你要是有兴趣,我能帮你活动活动调过去……” 他正说着话,身后甬道开出来一辆车,嘎吱一下停在十几步外的边上,汽车喇叭滴滴了两声,听着有点突兀尖锐。 安娜扭脸,见是陆中军开出来车了,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冷淡地看着这边。 “高同志,谢谢你了,但真的不用你费心了!我堂姐怎么跟你说的我不知道,但我的事我自己说了算。祝你早日找到合适的。我要搭陆队长的车回去,再见!”安娜说完,撇下他赶紧上了陆中军的车。 高伟尴尬,扭脸见开车的是陆中军,定了定神儿,脸上迅速恢复了镇定的神色,走过去笑着和他招呼:“陆队长,这么巧你也在啊?我来县府办点事儿,刚正遇到了李梅。这两天把我忙的哟,抽烟吧?”说着要往外摸香烟。 陆中军摆了摆手,似笑非笑地和他点了点头。 “我还有事,走了!”说着一踩油门,大门口的警卫急忙打开供小车进出的铁门,车子便开了出去。 路上他就没说一句话。车里气氛诡异的难受。安娜起先也装作看车窗外风景,后来实在受不了,看着他专注开车一动不动的后脑勺,带了点讨好语气地问:“陆中军,你一个人去年底在哪儿过年的啊?过的怎么样?” “过的挺好。”陆中军说完就没了下文。 安娜一顿。 “这两天市里你都住哪儿呀,起先都没看到你。汪副县长还挺关心你的,你们以前就认识啊?” 陆中军没有吭声。 “对了,昨晚怎么那么巧,正好你就在边上经过?幸好遇到了你,要不然……” “你有完没完?”陆中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叨叨个不停?烦不烦?” 安娜一愣,牙齿死死咬住唇,盯着他后脑勺,眼睛控制不住地渐渐热了起来。 “你干嘛这种态度对我?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就是,我向你赔礼道歉也行啊!昨晚你是救了我,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怎么知道会出那样的事?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什么人呀!” 陆中军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安娜。 安娜眼圈已经红了。 “停车!” “你干嘛?”陆中军扭头问。 “我下去!不坐你车了!” “行了……” “我叫你停车!你给我停车!” “我怎么着你了,才说一句你就哭?”陆中军语气立刻软了下来,“不知道的还当我欺负你了。” “你这是说我一句吗?你就是在欺负我!”安娜极力忍着就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嚷道,“我本来就不舒服了,你还这么欺负我!” “我没呀——” “你不停车是吧?” 安娜绷着脸抬手去开车门。 陆中军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安娜已经打开车门。陆中军迅速下车,在她一脚踩到地上时,伸出胳膊架在车门旁,把她堵在了座位上。 “你哪儿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你管!你给我走开!” “别!”陆中军死死抵住她,“领导要我送你回家。不是我吓你,我跟你说,你要是下去了,这半道的很难再搭上车。” “不用你管!反正我自己回去!”安娜忍了好久的一包眼泪噗倏一下掉了下来。 陆中军看着她掉金豆的样子,有点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全是我不对!你别哭了!全是我不好!我是欺负你了!我他妈禽兽不如,不是个东西!你坐回去吧,我保证不再那样对你了。你别哭了啊……” 他和刚才的拽样天差地别,语气带了点讨好的味道,低三下四地哄着安娜。 他越这样,安娜就觉感到委屈,眼泪控制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得这么娇气了。 “别哭了,我给你擦……” 陆中军伸手过来要擦她眼泪,被安娜啪的一巴掌拍开了,自己掏出块手帕,低头擦眼睛。 陆中军那只手僵在半空,有点讪讪地缩了回去,人依旧那样抵在车门口看着她。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过年是吧?三十晚上我一个人过的,就泡了点馒头吃了,早早就睡了。还有前两天,我住招待所边上。昨晚……” 他迟疑了下。 “昨晚我本来是想去找汪副县长的,看到你从里头出来,我心想你刚来市里,万一不认识路走丢了不好,所以就跟了上去……” 安娜擦完眼泪,眼睛还红红的,扭过脸不去看他。 陆中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侧脸。“你刚问的几个问题我都回答了,你不下去了是吧?不下去的话我们能不能走了啊?” 安娜不吭声。 陆中军慢慢直起身体。 “刚县府里那个高伟跟你又说什么了啊?”关车门前,陆中军仿似无意般地说了一句,“你俩还挺有缘分的啊,到哪儿都能碰上。” “关他什么事?什么缘分!”安娜冷冷说道,“你干嘛老把我和他扯一块儿?我跟他没半点关系!” 陆中军一怔,迅速瞥了她一眼,见她视线依旧看着对面车窗外头,神色也冷若冰霜的,但心情却意外地突然轻快了起来。 “行!那我们走了。你坐好,千万别再乱动。” 陆中军关上车门走到前头上了驾驶位,重新发动车朝前开去。 第 32 章 陆中军把车一直开到了李梅姑姑小卖部前。今天太阳晒的挺暖, 停下来时,小卖部搭篷外正坐了五六个邻居在晒太阳闲聊, 看见安娜回来, 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问东问西。 李梅姑姑赶紧问安娜县里叫去干什么了,安娜简单说了下。 “不但见了外国人, 也见着县长市长了?”郭云妈在边上露出羡慕表情, “老妹,你们家李梅这回可露了大脸了啊!” 李梅姑姑看向陆中军, 招呼道:“陆队长, 麻烦你了接来送去了。进来坐会儿啊!你那条狗可聪明了, 我喂的挺好。你要是有用, 带回去也成。” 陆中军脸上露出笑。 “没事儿, 先养在你这里吧!”说着看了眼站边上的安娜, “我还有事,不坐了,先走了。” “哎, 那你开好!” 陆中军掉头开走了。安娜也进去了。等邻居们渐渐散了, 李梅姑姑进屋, 见安娜坐在屋里写东西, 问了一声。 安娜停下了笔, 把自己打算承包县奶站的事给李梅姑姑说了。李梅姑姑十分惊讶, 过来坐到了边上。 “安娜姑娘,我知道你和我们这边人不大一样, 那个见识能力也是少见的。只是这事你真有谱?” 安娜笑着点了点头,把自己和汪副县长的谈话说了下, “我尽快把计划书做出来上交, 要是通过了,就把事情干起来。” “真的啊,汪副县长都这么表态了?有县里支持,那靠谱多了呀!”李梅姑姑惊诧不已。 “是。姑姑,要是做成了的话,等运转正常了,我想着以后等我走了,也可以留给大宋继续干,赚多少不知道,但肯定比他现在好。到时候看他乐不乐意接手。” 李梅姑姑一愣,“安娜姑娘,这怎么好意思啊!你真的过些时候就走?” “是。”安娜点头。 “唉,这可真是……叫我怎么说啊,你要真走了,这么好的事,他干嘛不乐意接手。” 安娜微笑道:“姑姑,这话你先别跟大宋说,现在怎么样还不知道,等有点眉目了再说。” “是是,这我知道!安娜姑娘,你可真能干!都去市里见过市长了!让你这样留在我家,真是委屈你了。” 安娜感觉的出来,李梅姑姑知道自己身份后,这趟回来后,对着她说话就多了点客气,没以前那么随便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安娜自然理解。她对自己好,安娜也想在离开前对她有所回报。于是笑道:“姑姑你别这么说。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反正以后不管我去了哪里,有空我一定还会回来看你的。” “好,好,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李梅姑姑高兴地走了出去。 安娜继续写计划。过了两天,去了趟县里把计划书交给已经从市里回来的汪副县长。没几天就得到了消息,汪副县长肯定了她的计划书,指示当地信用社给奶站贷款,还另拨了两辆解放过来,说正考虑在县火车站增加两节专门的支农车皮,以后如果有需要,奶站牛奶也可以和别的农产品一起运到市里去。 安娜立刻着手承包奶站招聘人手等一系列事宜。 奶站并不缺客户,原来就一直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不少小饭店小客户为了能拿到奶制品,还不得不低三下四来求。最大的问题就是收购和运输能力。现在有了贷款,又加了两辆解放,问题便迎刃而解。安娜最需要做的,就是改变奶站那些人原本吃着大锅饭坐着不动的经营方式。 她对这一套确实不陌生。以前她虽然学的是艺术,但安爸就她一个女儿,以后事情都要交给她,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培养她的管理能力,现在经营这个奶站,不过是小试能力。安娜制定出了新的奖惩条例,宣布想走的自己可以走,想继续干的就留下来,以后严格按照新条例实行工资奖金制度。 奶站有附带加工厂,把每天的生奶加工后装瓶出运,里头管理员和负责技术的技术员原本正打算不干了,见情况发生了变化,安娜又许诺有效益后加工资发奖金,前提是必须保证每天出去的奶制品卫生安全。两人看安娜年纪虽轻,还是个女的,但知道现在奶站和以前不一样了,承包了出去,还有县政府的支持,即便是冲着保底加奖金这一条也舍不得走了,当即签了保证书,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大宋很快也知道安娜承包了县奶站的事,心里便发痒,和陈丽商量干脆离开施工队去帮她干,反正她那边现在在招人。陈丽知道安娜彻底回绝了高伟后,原本心里失望,觉得自己这个堂妹有点一根筋不知好歹,现在见安娜竟然自己承包了奶站,似乎和县里关系搞的也很好,又回了趟红石井向李梅姑姑打听情况。 李梅姑姑已经得到过安娜的叮嘱,答应在她离开前帮她保守身份秘密,忍着没告诉女儿安娜的事,只说奶站应该有前途,让女婿去帮安娜做事就对了。陈丽被说动,回去了终于点头。安娜就让大宋进来先帮忙跑运输熟悉情况。大宋力气大,干活勤快,很快就对新工作得心应手了起来。 安娜承包奶站时,就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很忙,无数头绪等着自己要去理,恐怕没什么多余时间再去学校教音乐了,便在第一时间就和校长打了声招呼,让尽快找个新的代替自己的老师。好在音乐课不是必须,学校对这方面原本也不是特别重视,平时本来就经常有音乐课被别的课程给挤占掉的事,便答应了下来。 转眼出了正月底,安娜忙了差不多半个月,终于把奶站的事情初步理清了头绪,奶站里的工作人员,无论是原来的还是新进来的,都对新的工资加奖金制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做事空前积极。那个叫赵忠芬的女孩子,安娜依旧安排她做前台文书的事,负责记录每天奶制品的进出情况。 赵忠芬听说了安娜前些时候被汪副县长点名接去市里为外国交流团担任翻译的事,自从安娜承包了奶站后,没两天就就被安娜魅力征服,对她崇拜的五体投地,每天李梅姐李梅姐地叫个不停,知道安娜来回县里和红石井不方便,主动提出说自己一个亲戚有间不大的空屋子,就在自家边上,离奶站也近,安娜要是住就搬过去住。 这么来回在红石井和县城之间,安娜也确实感到很不方便。陈丽虽然一直叫她住到自己家里去,只是一来她家实在小,二来安娜也不想过多麻烦她,所以婉拒了,正想租个地方住,听赵忠芬这么叫,就跟她去看了看。屋子内外两间,外头做饭,里头睡觉,带个独门小院,确实挺适合的,于是租了下来,一个月八块钱。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赵忠芬亲戚自然乐意租出去,过去打扫收拾了一番,通了炉子,里外弄的干干净净,给了钥匙离开。 有了住的地方,安娜就不用老是往来县城和红石井之间,跟李梅姑姑说了一声,去买了些日用品搬进去,这就算是在县城里有了个落脚。这天忙完奶站里的事,打算回红石井一趟,明天一早再出发去甘源村回访奶农。出了奶站来到马路边,在一个站台等着去红石井的郊县车时,后头开过来一辆眼熟的车,嘎吱停在了站台边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坐副驾驶位的仇公安探出脑袋热情招呼安娜:“李梅,回红石井是吧?快上来!” 安娜看了眼他边上,陆中军坐在驾驶位上,扭脸正看着自己。 …… 自从上次市里回来后,安娜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奶站的事,就没怎么遇到陆中军了。只是上次回去时,听李梅姑姑说他曾到家里来了一趟看闪电,给闪电带了吃的肉,站了一会儿就走了。现在这样遇到他,安娜顿时想起那天回来路上两人闹了一通的事,有点不自然,正好看到后头那辆汽车来了,急忙说道:“不用了,你们管自己忙吧,我坐后头车就好。”说完跟人挤上了汽车。 仇高贺看着安娜上了汽车,汽车从边上突突突地开了过去,车屁股后头冒出一阵黑烟儿,说道:“这李梅也真怪,有咱们的顺路车舒舒服服不坐,非跟人挤汽车去!不过说真的陆队,我原来还想着怎么追李梅,现在是知道了,人家就是天上的仙女儿。长得跟明星似的不说,有艺术特长,能当翻译,现在还承包起了奶站!听说县人武部那个高伟想和她搞对象她也看不上眼。我算是死了这条心了。也不知道啥样的男的才能搞的上她这样的对象!” 陆中军看着前头那辆跑走了的汽车,没有作声。 …… 回了红石井,晚上安娜在李梅姑姑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和约好了的技术员一起去了甘源村。 县里奶站发生了巨大变化,现在他们每天产出的奶都能及时被收走,说好收购款每月一清,奶农们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为寻找买家跑断了腿,更没再出现卖不出去变坏倒掉的事,全都十分高兴。知道安娜和技术员过来了,徐兵他爸妈还有附近许多养奶牛的专业户纷纷赶了过来,感谢的感谢,提问题的提问题,场面十分热闹。安娜带了笔记本,把奶农们遇到的问题一一记下,又走访了几家规模较大的专业户家,傍晚的时候回了红石井,叫上小妮,两人一起去林务局下的一个职工澡堂子去洗澡。 到这里后,冬天的洗澡问题一开始挺困扰安娜的。因为天气冷,好多人一个礼拜洗一次澡还算讲卫生的了,这让以前即便是冬天也天天洗澡的安娜有点难以适应。刚来时,隔个两三天就烧热水端进屋子里,脱了衣服自己擦一下,热水也不多,就那么一两个脸盆,很快就凉了,总觉的洗不干净。李梅姑姑见她爱干净,就让她也去澡堂子里洗,说小卖部里以前有人拿澡堂子票抵账,现在还积了些。安娜起先不想去,觉得那么多人脱光衣服一起洗澡有点难以接受。后来有一次因为天气太冷了,试着去了一趟,去了后,发现情况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令人难以接受。里头雾气腾腾,大家全都光溜溜的,也没人留意到谁和谁,加上那里有一排单间淋浴头,完全可以裹着大毛巾进去,等空间腾出来后进去单独洗,比在家里洗的舒服多了,于是就常常过去。 今年天气格外冷,出了正月了,前两天还下了场雹子雪,阴地上到现在还积着层薄雪。安娜回到李梅姑姑家,感觉全身发冷,就叫上小妮,带了内里换洗衣物和洗澡的东西,拿个袋子装了,一起往澡堂子去。 林务局澡堂离李梅姑姑家不远也不近,走路二十来分钟。安娜和小妮过去了,拿票换了两个储物柜钥匙,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到柜子里锁了,鞋子没地方放,和别人一样摆在地上,进去洗完澡,出来穿衣服时,傻了眼,她的鞋竟然不见了! 安娜脚上的鞋,还是那双去年她去机场时穿的爱步运动休闲鞋,十分耐磨,四季皆宜,因为今天要走远路,所以又穿了,往里套双厚袜子也不太冷。款式和摆在边上的另些鞋比起来,确实好看了许多,应该是被不知道哪个人给顺走了。 安娜在边上找了一下,找不着,去问坐门口收票的大妈,大妈态度不好,一听鞋丢了,立马说人进进出出这么多,她怎么知道她鞋哪里去了。 安娜心知是找不回来了,边上又没有什么卖鞋的地方,无可奈何,只能套回袜子,管大妈借双拖鞋先穿回去,说明天就还回来。大妈起先还不肯,安娜掏出五毛钱当押金,大妈这才勉强接受。 安娜穿着拖鞋跟小妮出来往李梅姑姑家去,没走几步,脚趾头就冷飕飕的。拖鞋质量也很差,鞋底软薄不说,鞋面也就两根薄薄的塑料带,一不小心,鞋底在地上一滑,鞋带就起脱了,跟鞋底分了家。 安娜没法再走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断了的鞋带,郁闷的要死。 “表姨表姨,快看!” 小妮忽然拉了拉安娜胳膊,安娜抬头,看见陆中军居然就站在男澡堂的门口,正在和人说着话。 “陆队长!”小妮立刻冲他嚷了起来,安娜拦都拦不住,“我表姨鞋子被人偷了!回不了家了!” 第 33 章 陆中军回头看了一眼, 和边上的人握了握手,便走了过来, 视线落到安娜的脚上。 “怎么了, 这是?” “陆队长陆叔叔,我和我表姨过来洗澡,洗完了出来, 我表姨的鞋子不见了!被人偷了!我表姨就管里头看门大妈借了双拖鞋还押了五毛钱, 这会儿拖鞋也破了!我表姨回不了家了!咋办?”小妮巴拉巴拉一口气说完了经过,仰头期盼地看着陆中军。 “哎没事, 我再去借双拖鞋好了!别麻烦陆队长了。” 安娜急忙把小妮拉到身后, 朝陆中军胡乱点了点头, 扭身要回去。 “你行吗?”陆中军开腔了, “这里头的破拖鞋全都一个样!这里到你家至少也得走个二三十分钟吧, 你是不是要管里头大妈借上个十双备用呀?” 安娜一愣, 低头看了眼脚上那只坏了的拖鞋,说不出话了。 “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我开车过来到附近办点事,车子就停不远。等着, 我把车开过来!” “有车坐啊?是那辆小车吗?” 小妮最喜欢坐车了, 一听就乐了。 “是啊, 等着!叔马上开过来!” “谢谢陆叔叔!”小妮响亮地道谢。 陆中军扯了扯小妮头发, 笑着转身走了。 安娜没办法了, 只好等在那里。没几分钟, 就看见陆中军把车开过来了,停在边上。 “要我搀你一把吗?”陆中军头伸出来问。 “不用不用!” 安娜捡起地上那只破拖鞋, 搀着小妮跳着到了车边上。后头那扇破门怎么开,她已经有经验了, 顺利打开, 让小妮先进去,自己也跟着爬了进去,然后关上了车门。 “拿来!”陆中军扭头朝她伸出手。 “什么?”安娜不明所以。 “破拖鞋啊!你还当宝贝带回家去?” 安娜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把那只破了的拖鞋递了过去。 “还有一只!” 安娜默默地又从脚上脱下另一只好的,也递了过去。 陆中军拿了两只拖鞋,随手就从车窗丢到了路边上。 安娜一愣。 “陆叔叔,我们老师说五讲四美!不能随手乱丢东西!”小妮看见嚷道。 “是,叔叔错了,下回改正!”陆中军笑嘻嘻地应了声,又从前座上丢过来一件好像是他的外套。 “脚冷盖住。”说完启动了车,朝前开了过去。 小妮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小车,挺兴奋的,坐在位子上东看西看。安娜直觉拿他衣服盖自己脚不妥,把两脚伸到座位上蜷起来,然后把那件衣服虚搭在见自己腿上。 路上陆中军和小妮说了句,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听住我下面老王说,去年大年三十晚上有个女的给我送饺子去了,是不是你啊?” 安娜闪过神,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跟自己说话,瞥见边上小妮张嘴似乎要讲,急忙抢着道:“是啊,你不是帮我姑姑抓到了小偷吗?我姑姑觉着应该表示下感谢,正巧那天包饺子,就多包了些,叫我跟小妮送过去给你。” “陆叔叔,你不在,我们就拿回来了,饺子全被我表姨给吃光了,她都快吃撑了!” 安娜没想到小妮又补了这么一句,略微有点尴尬,解释道:“我姑姑馅料调的好,挺好吃的。” 陆中军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她,没再说话。开到一半的时候,车子忽然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了路边。 “怎么了?” 安娜问。 “没油了。” 陆中军的口气听起来很无奈,“昨天所长开出去跑了一百多公里,回来没加油,我下午事急,开出来前也忘了加。不好意思啊!” 安娜看了眼油表,果然到了最低点。 “那怎么办哪?”小妮睁大眼睛问,“这里离我家还有些路呢,我表姨那只好的拖鞋刚也被你扔了,不能这么光俩脚走回去呀!” 陆中军回头看了眼安娜,“要不,我背你回去?” “不用不用!”安娜赶紧拒绝,“剩下我自己走回去好了,反正路不远了,我还穿了袜子!” “地上全是石头渣,还有雪,你能走吗!”陆中军断然否定,“要不我鞋给你穿?也不好——”他刚说出来,自己就摇头,“我鞋太大,你打脚。” “那怎么办?”小妮又着急了。 “真不要我背?”陆中军问,“我真没事儿!” “真的不用!谢谢你了!”安娜态度很坚决,推开车门要下去,“我自己走好了,我可以的。” “等下!”陆中军拦住她,扭头看了眼车窗外,下了车,过去拦住了一个正骑车过来的男的,说了几句话,那个男的回头看了眼,立刻点头,把自行车让给了陆中军。 陆中军推着自行车过来,敲了敲车窗,安娜摇下去。 “我借了辆自行车,小妮坐前头,你坐后头,我送你们先回家。” “谢谢陆叔叔!”小妮爬了下去。 陆中军把自行车停在车门边,打稳脚杠,抱小妮先坐上了前杠,回头见安娜试探着要踩地上,过来扶了一把。安娜被他几乎半抱着给送上了自行车后座,坐稳后,陆中军拿出刚才那件外套,蹲到安娜脚前,不由分说就裹在了她脚上,两只袖子打了个结,把她一双脚捂得严严实实,然后砰的关上车门,自己上了座,把住车头,一踩踏脚,自行车便载着三人朝前而去。 靠他靠得这么近,虽然隔着冬□□服,安娜似乎也感觉到了来自他衣服下的坟起肌理的隐含力量,不禁略别扭,尽量绷直身体不和他发生肢体接触,忽然又想起上次离他这么近时在山顶的基站,自己头发不小心缠到了他扣子上……只是那时候老丁还好好的,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后就去世了……又想到那张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法再忘记的陆中军的航校合照,他是不是也会像自己所知道的那样,不久的将来,死于一场空难? 想到这里,安娜忽然觉得有点难受,心里被什么堵住的感觉。 “小妮,前头路不平,抓牢叔叔胳膊!” 安娜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陆中军这么说了一句,还没反应过来,自行车已经颠簸起来,身体一晃,下意识地伸出两只胳膊,一把揪住了陆中军的腰身。 自行车继续颠簸着前行,小妮在前头咯咯地笑,陆中军似乎也骑的挺开心的,安娜揪他揪了一会儿,感觉路渐渐又好了,正要松开手,听见陆中军又说了声“小心”,赶紧又牢牢揪了回去,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预料中的颠簸,自行车依旧很平稳朝前骑行而去,感觉前头陆中军身体微微抖动,似乎在闷笑,这才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被他戏弄了,忍不住握拳捶了下他后背,发出咚的沉闷一声。 陆中军哈哈大笑,小妮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这么坐前头也挺开心,跟着他笑,伴随着自行车叮铃铃声,一路骑到了李梅姑姑家小卖部的附近。 这会儿天已经有点黑了,李梅姑姑和小卖部边上的几个人抬头看见三人这么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愣了一愣。 陆中军停了下来,不等他或者安娜开口,小妮已经从自行车上下去,跑进去把发生在安娜身上的倒霉事给说了一遍。 李梅姑姑恍然,“什么人哪,怎么连别人鞋都偷!”一边说着,一边出来向陆中军道谢。小妮飞快跑到屋里,拿了双棉拖鞋出来。安娜把裹在脚上的那件外套拿下来,穿上拖鞋下了地,对着陆中军说道:“不好意思啊把你衣服弄脏了,我给你洗洗再还给你吧……” 陆中军从她手里拿过衣服搭在手臂上,“没那么多讲究!” “那个……那就多谢你了……”安娜低声向他道谢。 “没事,谁叫我正好遇上了,能帮的自然要帮。”陆中军语气挺轻松的。 “陆队长,进来坐会儿吧!亏得你热心帮忙!”李梅姑姑在边上叫。 “不用了!我先走了!还得把自行车还给人家!” 陆中军冲安娜笑了笑,推着自行车掉头,骑上去很快就走了。 安娜站在那里,看着他背影渐渐远去。 “这个陆队长真还挺热心,你说是吧?“李梅姑姑在边上说了一句。 …… 第二天,安娜收拾了些东西离开红石井去了县城,跟李梅姑姑说可能要住上个几天才回来。到了县城,把东西放到租来的屋里后就去了奶站,一直忙碌到下午五点,奶站快下班了,安娜还在办公桌后看着老会计给的最近一段时间的成本收入核算,不计贷款的话,账面已经有了盈余,再照这个势头,估计很快就能还上贷款了,心里挺高兴的。 “李梅姐,外头有个男的来找你!” 赵忠芬的声音传来,安娜抬头,见她探身进来了。 “有个男的来找你!长的比佐罗还要带劲儿!”赵忠芬又补充了一句。 安娜想不出自己认识那个的哪个男的长得比年轻时代的阿兰德龙还带劲儿,带了点狐疑地起身出去,看到陆中军穿了身便服站在门边,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看着墙上贴出来的业绩报表,脚上穿双黑色的皮制齐踝军靴,显得两腿格外修长。 “李梅姐,就这男的。这谁啊?” 赵忠芬跟了出来,在安娜边上小声问道。 陆中军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陆队长,找我有事吗?” 有了上次坐他自行车的经历,安娜现在看到他,感觉已经自然了许多。 陆中军朝她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汪副县长老婆想请你晚上去她家,一起吃个便饭。” 安娜一愣。 “是这样的,”陆中军解释道,“她听说你不但会法语,英语也挺厉害,他家正好有个上高一的女儿,成绩不行,想趁高中刚开始补补,问你有没有空抽空辅导下?你要是没空也没事儿,晚上也一起去吃个饭,她挺想认识你的。” 安娜略一迟疑,“补课倒不是不行……可以在晚上抽时间给她补。” “行,”陆中军点了点头,“那就一起去吧?她叫我也去吃饭,正好没吃,过去蹭一顿。” “陆中军,我能不能不用去啊,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是诚心想请你吃顿饭而已,都已经快做好了,你不去,菜就剩了。” 安娜只好答应。 第 34 章 汪副县长老婆姓胡, 在当地报社当编辑,人利索, 很好说话, 完全没有令安娜感觉到一般高级干部家属自带的那种优越性,管安娜叫名字李梅,安娜便称呼她胡大姐, 跟着陆中军进门后, 就递上自己路上买的一点水果。 “李梅,这么客气干什么!吃个家常饭就吃个家常饭, 还买什么水果!”胡大姐看着边上的陆中军, “小军你咋不拦她?浪费什么钱哪!” “她非要买, 说第一次来, 买就买了呗, 又花不了多少。你不吃等下我吃!”陆中军笑嘻嘻说道。 其实这水果钱是陆中军付的。安娜买时, 他抢着掏了钱,安娜不好意思在摊子那边和他争,就打算等吃完饭离开再还他。 “进来进来!”胡大姐把水果放桌上, 招呼安娜进来, 又扭头喊自己女儿, “汪慧丽, 你给我出来见客!李梅姐和你陆哥来了!” 汪慧丽很快出来了, 冲安娜和陆中军问了声好。剪个短发, 还没怎么发育,看着就跟个男孩似的, 陆中军说安娜答应给汪慧丽辅导英语,胡大姐挺高兴, 训导女儿:“汪慧丽, 你李梅姐可厉害着,上次市里来了法国人就是她去当翻译的。亏得她愿意教你,你可得给我好好学!” 汪慧丽眼睛盯着安娜说道:“李梅姐,你可真漂亮哪!你跟我陆哥啥关系啊?我跟你说,他老叫我假小子假小子的,你得帮我好好管他!” 陆中军迅速看了眼安娜,作势要敲她脑袋,汪慧丽赶紧躲。 安娜略尴尬,刚要解释,胡大姐已经呵斥起了女儿:“去去,瞎说什么!帮我去厨房端菜出来,再炒个就能吃饭了!” 汪慧丽做了个鬼脸,跑到厨房去了。 “胡大姐我帮你吧——”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还头回来,哪能叫你进厨房!你坐着,我马上就好!小军,你陪李梅说会儿话!” 胡大姐冲上两杯茶,自己就进了厨房。 汪副县长今天出差不在家。客厅里就剩安娜和陆中军,气氛就有点微妙起来。安娜看见桌上有几份报纸,拿了起来假装翻看。陆中军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话。客厅里有个十四吋的黑白电视。陆中军干坐了一会儿,过去打开电视,啪啪啪地拧着频道,回来坐了回去。就这样两个人一个看报纸一个看电视。 好在胡大姐动作挺快,很快就炒好了菜上了桌,招呼吃饭。 安娜松了口气,赶紧放下报纸走了过去。饭桌上气氛挺好,胡大姐问了些奶站情况,感叹安娜能干,说着说着,就显露出了中年妇女特有的兴趣爱好:“李梅,有对象没?没的话大姐给你介绍个啊!” 安娜正在喝一口汤,差点呛住,赶紧咽下去,飞快看了眼陆中军,见他眼睛盯着面前盘子里的一块红烧排骨,正在专心致志地用筷子做着斗争,说道:“对象还没。但现在不想考虑这个。谢谢胡大姐关心。” “真不用啊?”胡大姐笑,瞥了眼坐边上的陆中军,“什么时候想谈了,跟大姐说,大姐倒有个不错的现成人选。” “行,行,一定。多谢胡大姐。”安娜混了过去。 吃完饭,安娜正想告辞,汪慧丽说想去看电影,让安娜一块儿和自己去。胡大姐点了下女儿额头。 “妈,求你了!我都好久没看了!这两天在放一部很好看的,我好多同学都去看了!再说这次考试我不是有进步吗?你上次答应过的,可不能言而无信!” “行,行,说不过你!”胡大姐看向安娜,“李梅,你要不要和汪慧丽去看啊?” 安娜自然点头。边上陆中军说道:“那我也去吧,看完了送她俩回家。” “行,那麻烦你了小军!” 陆中军笑着点了点头。几个人便一起出来了。汪慧丽像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路上说说笑笑,挽着安娜胳膊两人走在前头,陆中军跟在她俩后头。 “李梅姐,托你的福,我妈才让我出来看电影。你不知道,她管我管的可严了!我快要烦死了!” 安娜笑。 电影院离的不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到了电影院,晚上在放一部看着像谈恋爱的电影。陆中军过去买了票。等着开场的时候,安娜内急,边上有个公共厕所,于是过去了。剩下陆中军和汪慧丽等着。陆中军看了眼安娜去的方向,摸出一张五块,递了过去。 “干嘛?”汪慧丽盯着钱。 “给你的,”陆中军说道,压低声音,“但有条件,等下她回来了,你跟她说你不想看了,先回家。” “干嘛啊!”汪慧丽看着挺心动,但有点舍不得。“我干嘛不能看啊!” “嫌少?”陆中军又摸出一张五块,两张一起递过去,“要不要?这可够你看二十场了!” 汪慧丽经过一番短暂艰难思想斗争,终于经受不住糖衣炮弹的巨大威力,见陆中军似乎要收回去了,赶紧一把夺了过来塞进衣兜里。 “你可不能告诉我妈!” “你看我像这种人吗?”陆中军笑,“说好了啊,等下你就直接回家,听见没?” 汪慧丽点头,眼睛看着厕所方向。过了一会儿,安娜出来了,汪慧丽迎了上去说道:“李梅姐,我陆哥刚给了我十块钱,叫我不用看电影了。我答应了。我先走了哈!”说完掉头要走。 陆中军脸唰的黑了,见安娜看向自己,赶紧解释:“别误会啊,我是看这电影不适合小孩看,所以打发她先回家去!” “那我也不看了。本来就是陪她的。慧丽,咱们回去吧。”安娜也转过了身。 “别啊!都到了这!一起看吧,票都买了!”陆中军赶紧拦。 “真的啊?”汪慧丽高兴死了,死死捂住兜里的十块钱,“陆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你不会管我把钱要回来吧?” “你留着吧!走了,快开场了!” “太好了!谢谢我陆哥啊!”汪慧丽唯恐他改主意,撒腿拽着安娜就往电影院跑,“李梅姐,快点,别迟到了!” 陆中军后头跟了上去,满脸黑线。 三个人进去,找到座位,汪慧丽一屁股就坐到了安娜边上。“陆哥,你坐我边上那位置!”坐完了还冲陆中军热情招呼。 陆中军摸了摸鼻子,坐了下去。 电影院黑了下来,电影开场。 这会儿电影业刚蓬勃发展,还没那么严格的审查管理制度,连露点都不管,更不会切接吻镜头。电影拍的其实还不错,剧情也挺好。汪慧丽眼睛紧紧盯着电影屏幕,看得津津有味,终于看到男女主角接吻,还有一段几秒的床戏,哇了一声,吓了安娜一跳,扭脸时,正好撞到陆中军隔着汪慧丽看自己的视线,心微微一跳,赶紧看回电影去。 可惜电影悲剧,最后男主角为国壮烈牺牲,女主角带着孩子在家乡守望终老。汪慧丽哭的简直快撞了气,出来了眼睛还红红的,跟安娜讨论着刚才的剧情,伤心不已。陆中军一语不发地跟在两人后头。 送汪慧丽回家已经九点多了,胡大姐谢过陆中军和安娜,让陆中军送安娜回去。陆中军答应了。两人出来,陆中军问了安娜的住处,两人便慢慢走路回去,中间隔了三四步的距离。快到时,原本一直没开口的陆中军忽然说道:“你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去?我知道个地方还不错。” “不饿!”安娜摇头,“晚饭吃的挺多的,这会儿还撑着。哦对了陆中军,我还你买水果的钱,刚才一直没机会……”说着拿出预先准备好的钱递过去。 “行了!”陆中军撇过了脸,“就这么点零钱,你跟我递什么!” “……” 安娜见他不收,也不好强行塞他兜里去,只好慢慢收了回来,回头看了眼自己出租屋的门,“我到了,就那里。晚上谢谢你了啊,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吧。”说完转身到了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关上院门,顺便上了锁,因为今天感到有点累,进屋拉了窗帘洗漱完毕就准备上床。换了件睡觉衣服,松开头发拿梳子刷了十几遍就上了床,靠在床头柜拧亮台灯看了一会儿的书,渐渐感到有点困,合上书伸手出去正准备拧灭台灯睡觉,忽然想起白天洗了晒小院里的内衣裤和袜子还没收进来,打了个哈欠,下床披了件厚外套开门出去。门刚打开,就看到一个黑糊糊的人影靠坐在赵忠芬亲戚堆在院子角落里还没搬走的一堆砖头上,面向自己卧室窗户,正在抽着烟。 安娜浑身汗毛唰的竖了起来,刚要大叫,砖头堆上的那人迅速站了起来,丢掉烟头用鞋底踩灭。 “是我!” 熟悉的声音。 他刚站起来那会儿,安娜就已经认出了是他。只是即便如此,刚才那一吓还是非同小可,这会儿心脏还怦怦地跳,见他朝自己走了来,生气地质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回事?你想吓死人吗?” “我不知道你会出来。” “你不是回去了吗?” “又回来了。” “你怎么进来的?我锁门了!” “翻墙。” 安娜看了眼几乎有三米高墙头还嵌着碎玻璃的院墙,气不打一处来:“你干嘛呢陆中军?你还是不是公安啊?江洋大盗也没你这么干的!” “李梅,我想我他妈的是喜欢上你了,迷你迷的神魂颠倒,你说,怎么个解决法?” 陆中军停在了安娜面前,慢吞吞地说道。 第 35 章 安娜脸迅速地热了起来, “你有病啊?你赶紧给我走!” 陆中军抬脚迈开步子。 “你干嘛!”安娜伸手拦他,“我是叫你给我走外面去!” 她话还没说完, 陆中军便已经过了她进了屋, 掀开安娜新钉上去的那面分隔了里外间的粉红色门帘子,弯腰进她睡觉的屋。 安娜转身一把掀开门帘子追了进去。 “陆中军你想干嘛,有你这样的公安吗, 比流氓还流氓!你快给我滚!要不我叫人了!边上可都是邻居!” 安娜气的脸都红了, 瞪着他。 “外头说真的挺冷,你穿的少, 冻了你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 他的视线位置有点不对, 好像落到她的两条光腿上。 安娜睡觉习惯穿个宽大T恤, 冬天也一样。这里的普通民宅一般都带火炕或者火墙以备冬天取暖, 安娜租的这房子也一样, 外头虽然冷,但外屋有炉,里屋有道和外头炉子相连的火墙, 到这里这么久了, 她也学会了怎么烧炉, 加上屋子小, 里头暖洋洋的, 所以睡觉也和以前一样没裹那么多, 刚才起来懒得套棉裤,想着也就一个进出的功夫, 咬一咬牙就忍了过去,所以只身上只套了件外套, 这会儿一大截的大腿都还露外头。她全身皮肤白嫩, 腿型又修长笔直,看着是挺招眼的。 安娜顺他视线低头看了眼,骂了声不要脸,赶紧抓起放边上的裤子套起来,完了才转身,冷着脸:“你快滚出去!再不走我真叫人了!” 陆中军站在屋子中间,双手插裤兜里,神色看起来还挺严肃。 “我先跟你自我介绍下,我叫陆中军,今年25,北京的,我妈我小时候就没了,现在家里有爸,还有个妹,就你上次见过的那个。之前没跟女的谈过,纯处男——自己解决的可以不算,是吧……” “神经病啊,我管你这么多!” 安娜脸涨得都快滴出血了,赶紧打断他,想上去拽他出去,又有点忌惮。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立马给我滚出去!再不走我真叫人了,我叫了——”说着扭头跑了出去。 安娜跑到外头院子里,半晌也没听到里头有动静。其实刚才说喊人也不过吓唬他,哪里真敢这么大半夜地放开嗓子叫,等了一会儿,外头冷的要死,冷风不住飕飕地从裤管口往里头钻,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没办法硬着头皮又回来,掀开门帘探头进去看了眼。 陆中军居然已经脱了外套,闭着眼睛仰面横躺在她那张床上,两条大长腿伸出来交叠着挂在床沿外,双手枕在脑后——就好像这是他的地盘一样。 安娜目瞪口呆,再也忍不住了,跑了进去拽住他胳膊死命往外拖。 “陆中军你给我起来!” 他挺重的,加上可能故意沉着,安娜使劲拉他也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见他睁开眼睛,冲自己呲牙一笑:“你这床还挺舒服的,闻着也香,比我宿舍里那张床舒服多了,刚才我差点睡着。我跟你说,前两天你不是没见着我吗?我被抽调去了外地抓捕去年那帮抢劫烟酒公司的龟儿子,熬了好几宿,累死我了,今天一回来,又陪你去胡大姐家吃饭看电影的,都这么晚了,实在没力气再开车回红石井了。晚上你让我在你这里睡一下,醒了我就走。” 安娜气结。 “陆中军,有你这么无赖的吗?我这里又不是旅馆!” “旅馆我才不稀罕睡,我就想睡你这里!” “不行,你给我走!”安娜又拽他。 这回陆中军终于被她拽着离开枕头坐了起来,顺手拿起安娜刚才脱下来随手放在枕头边的一个蕾丝胸罩,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你平时里头就穿这个的啊?” 安娜劈手夺了过来塞到被子下。 “陆中军你个臭流氓,快点给我滚!” 陆中军懒洋洋地坐在床上不动。 “李梅,上次在市里要不是我舍身忘死见义勇为救了你,那几个小流氓还不知道会怎么的你,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我手都破了我没瞎说吧?回去还流了好些血!这个就不说了,就说前几天,你澡堂子里洗澡鞋没了,是不是我辛辛苦苦送你回家的啊?” 安娜一顿,语气没了刚才的硬气。 “陆中军,你是帮了我好几回,但有你这么无赖的吗?我一女的你一男的,你这样你合适吗?算我求你了,你赶紧起来出去行不行?” “你女的我男的不正好?”陆中军跟没了骨头一样又躺回了安娜枕上,“反正是你勾我在先,我现在入了套了,你认最好,不认也得认。” “你要不要脸啊,我怎么勾引你在先了?”安娜站在边上冷笑。 “去年你头回来红石井,小仇小罗把你带去所里叫我过去,你自己想想,当时你那种眼神可怜巴巴地瞅我,是个男的都会被你勾了。” “你给我滚蛋!”安娜再次冒火,见床头柜上有杯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水,端了起来对准他脑袋:“陆中军你起不起来?你不起来我把水浇你头上啊,我说到做到。” “别!我正口渴——”陆中军伸手拿过杯子一口气喝光,放了回去。 “我说你一女的,脾气怎么这么冲?除了我,以后谁受得了你?” 安娜气得七窍生烟,一时又无计可施,怒道:“行,你陆大爷最牛了,大不了我把地方让给你,我走就是了!”说完抓起自己剩下衣服和包,扭头往外走去。刚转过身,一边胳膊就被后头陆中军拉住一拽,人就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转了个身扑在了床上,好死不死正好压在他身上,胸对胸地贴了上去。 她身上外套没扣扣子,里头就一件薄T,那一瞬间,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胸前柔软扑到他坚实胸膛时的那种强烈对比感。他应该也是感觉到了,喉结微微动了动。 “大半夜的你给我去哪儿啊你去!上回事还不记教训是吧?老实躺边上睡觉就好了!” 安娜还没稳住神,发现自己已经被陆中军给拖到了床里侧,扯过被子把她盖了起来,接着拿走她刚才摔脱了手的衣服和包,起身下床放到边上,又去关了门,这才回来,蹬掉脚上的鞋,重新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安娜要坐起来。边上伸过来一只胳膊,压在了被子上。 “警告你啊,别乱动!我挺累的,就想这么在你这里睡一觉而已,睡完了就走。别的暂时还没想法。你要在我边上动来动去,我可是个正常男的,再累也有兴趣干那事儿,你自己知道的。” 安娜瞪着他闭着眼睛说话的一张侧脸,无语到了极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还不睡啊?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 过了一会儿,陆中军似乎感觉到了安娜在瞪着自己,忽然说道,眼睛还闭着。 “陆中军,你妈怎么生出你怎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安娜真的不敢乱动,只是把自己缩在被子里,贴着靠墙床沿边。 陆中军忽然睁开眼睛,扭脸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这就不要脸了?我说,要不要我再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不要脸啊?” 安娜见他似乎要朝自己凑过来了,吓的赶紧说道:“别,你别乱来啊!” 陆中军伸出一只手,强行把她拖到自己边上,把她脑袋摁在了枕头上。 “躲那么里头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关灯睡觉了啊!”说着关了台灯。 “这可真舒服啊……” 安娜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 黑暗里,安娜一动也不敢动,浑身紧绷着,打定主意要是他敢把手伸过来的什么的,她就真撕破了脸皮大声喊救命。反正边上就是赵忠芬家,两家就隔了个院墙,不信他就不顾身份真不要脸皮了。 过了一会儿,他一直没动,再过了一会儿,安娜听到他呼吸变得均匀起来,悄悄往里头缩了缩,他也没反应,似乎真的是睡了过去,紧紧绷着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就这样安娜一直醒着,耳畔听着他放松的呼吸,还有时不时发出的吵死人的打呼噜声,烦的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床去,过了好久,困意袭来,这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安娜醒了过来,意识还迷迷糊糊着,忽然想到了昨晚的事,猛地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发现边上是空的,床上就只剩自己一个人,陆中军已经不见了。 安娜拧亮台灯,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五点多。 安娜拥被坐了起来,在床上发了一会儿的呆,下来披了衣服出去,见院子的门锁还反锁着。要不是墙角那堆砖头边上还丢着几个烟蒂,昨晚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不是真的一样。 第 36 章 天亮后安娜收拾了出门, 锁门时抬头看了眼院墙,见墙头有一片剐蹭痕迹。有些担心陆中军晚上又会□□而入, 打算今天早点把事情弄完, 晚上回红石井,宁可辛苦点也不想再搞出昨晚那样的事。没想到奶站里事情有点多,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 等全搞完, 已经傍晚五点多,没多久天也要黑了, 只能回去。 赵忠芬家有台黑白电视, 之前叫了好几次, 让安娜晚上没事去她家看电视, 她爸妈也挺热情的, 安娜住进来这么几天, 她妈就已经送了好几趟吃的给她。回去后看看天黑了,安娜便去了赵忠芬家看电视,一直看到十点多, 把电视正剧都看完了, 不好意思再打扰人家休息, 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外头院子的门防不住他, 就靠进屋的那扇了。安娜把那扇门反锁的死死, 窗户也闩牢了。上床后也不敢脱衣服, 起先一直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所幸这夜里一直很安静,并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接下来几天, 陆中军一直没再露面,就好像那天晚上是个意外一样。安娜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转眼又到了周六。陈春雷学校功课更加紧, 现在周六下午也不大回红石井了, 就在陈丽家过。中午过后,安娜跟赵忠芬说了一声,出去给陈春雷买了点吃的去了陈丽家,在陈丽家吃过午饭,出来站在附近一个乘车点等着回红石井的车。等了二十几分钟,渐渐有点不耐烦起来,扭头张望时,忽然远远看见那辆军绿色的212出现在了视线里,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了乘车点站台后的一根电线柱子后。但那辆车还是嘎吱一声,停在了供上下客的水泥台子边。 陆中军俯身过来,摇下副驾驶位的车窗,冲着安娜喊道:“早看见你了!你躲什么躲!回去是吧,上来!” 安娜回到了站台上,说道:“不用。我坐公交。” “你多不多事啊,叫你上来你就上来,矫情什么!”陆中军的语气听着居然仿佛有点不耐烦了,“我前几天有事,所以一直没来找你,今天才有空。刚去了奶站,里头那个女的说你去了陈丽家,我就找来了,正巧这里遇到。赶紧上来吧,别磨蹭了!” “陆中军你挺烦的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叫我上来我就上来啊?我就喜欢坐公交。车来了!” 安娜掉头,上了那辆刚过来的郊县车。 安娜上去后,售票员关了车门。 因为是周末,坐车的人挺多,车上差不多满员,只有最后排有空位置。安娜过去坐了下来。汽车启动后,回头看了眼,见陆中军从他那辆车上跳了下来,站在打开的车门边看着前头自己这辆车的方向。 公交车开出去几百米远时,司机忽然听到后头传来一阵呜哩呜哩的警笛声,看了眼后视镜,见刚才那辆停在前头的军绿色吉普上竖了盏警灯追了上来,开车的男的经过旁边时还朝自己做了个停车的手势,急忙把车停在了路边。看着车里下来一个男的,售票员赶紧打开车门,陆中军上来,朝司机展了下证件,说道:“便衣。不好意思同志们,借用两分钟时间。你们车上有个人,我要带走配合调查。” 司机哎了声,赶紧点头,“哪个啊!” 陆中军视线落到安娜头上,指了指,“就最后排那个女的。” 满车的人顿时齐齐扭头,视线唰的落到安娜头上,纷纷露出惊疑戒备之色。 安娜脸顿时热了起来,僵在位置上。 “哎,我说那位女同志,警察都找你找到我们车上了,你还磨蹭,躲的过去吗?赶紧麻利地下去,该咋咋的,别耽误了一车人的功夫啊!” 售票员阿姨用一种鄙夷的语气催促安娜。车上剩余乘客也低声附和。 “是啊……是啊……” “还真看不出来,长的那么文静,居然被警察找……” 安娜脸一阵红一阵白,只好起来先下了车。一下去,身后那扇公交车的门就啪的合上,汽车开走了。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陆中军拿过安娜身上的包,自己掉头回到车边上,把那盏还呜哩呜哩着的警灯关掉拿了下去。 安娜咬着牙上了车。 “早这样不就结了!”陆中军开车朝前而去。开出来一段路后,扔过来一个包装的还挺洋气的扁平盒子。 “巧克力。德国货。给你的!” “无功不受禄。您收回去吧。”安娜冷冷说道。 陆中军看了眼后视镜的安娜,“生气啊?嫌我给你丢脸了?刚才你痛快上来不就行了!没事儿,反正车上的人都不认识!” 安娜郁闷的简直到了极点,看向前头的男人:“陆中军,你怎么一直自说自话啊?我和你根本没什么关系,你别用这种态度对我,更不要这样和我说话行不行?” “都一起一个被窝睡一晚上了,你说我们什么关系?”陆中军没回头,但口气听起来很愉快,“李梅,我对你可是认真的。我陆中军活了二十几年,除了歼6之外,还没什么别的能让我像对你这样上心的。我就想对你好。你别不识好歹。” “你当你什么人呀,滚蛋!”安娜实在忍不住了,爆了个粗口,“陆中军你对我上什么心呀,你当我不知道,你搞这么多花样,不就是想睡我吗?别把自己当情圣了。真受不了!” “哟,说话还挺直接的呀!”陆中军回头,冲着安娜呲了下白牙,“我是想睡你,那又怎么了,喜欢你才想睡你啊,一般人就算送上门我还看不上!” 安娜彻底无语了。 遇到这么一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脸皮超级厚自我感觉又爆棚的男的,她此前人生的所有经验加起来也不足以找出怎么对付的有效方法,最后只能一脸冷漠地看着窗外,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予回应。到了镇区入口那面四个现代化宣传墙附近时,安娜让他停车。 “不让我送你到家啊?怕被人知道咱俩关系?” 安娜不吭声。 陆中军看了眼她,想了下,终于还是慢慢停了下来。 他一停车,安娜立刻拿了包下去。陆中军跟着下车,从后座上拿了那盒巧克力递了过去。 “我不要!”安娜躲。 陆中军伸手拦了下,把她拦住,自己靠在车身上,低声说道:“还生气啊?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我跟你说,这几天我干什么都没心思,吃饭睡觉出任务脑子里都是你,昨天出去,路边看到个女的背影和你有点像,边上走了个男的,一个闪神把车给开进了路边一个大坑里,叫了工程队拖车才吊出来的。车上坐着我们所长和县公安局局长哪,吓出了一身冷汗,局长说至少仨月不坐我车了,怕犯心脏病。昨晚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再一想,我又大晚上的去,敲你门你肯定不理我,再□□也不大好,这事干一回还能算脑抽,也就差不多了,再干就成下流,我还挺正派的人,干不来那事儿。好容易今天能跑出来了,你还这么躲我,你说我什么心情啊!我承认我就是犯贱,求你了,这东西拿去吧,我都带出来了,你实在讨厌我,自己不吃带回去给小妮,再不济扔了也随便你,我拿回去我一大男人也吃不来这个……” 他说着,把盒子往她包里塞了进去。对面正好走来几个人,安娜唯恐和他纠缠落入人眼,急忙低头绕过他朝镇里快步走去。过了一会儿,身后他开车追了上来,缓行跟着她说道:“喂,今天星期六,晚上我们去看电影,六点半,我在你家那条街尾的布告栏那边等你,不见不散。记住就你一个人,别想着带小妮!你要是不来,我就去你姑姑家找你!我可说到做到!”说完呼的开车走了,车屁股很快就消失在了安娜视线里。 …… 安娜回到李梅姑姑家,人还没走到,小妮远远看到她就飞快地跑了出来,拽住安娜手兴高采烈地说道:“表姨!我爸昨天送来了一个大的彩色电视机,说是你给家里买的!外婆把电视机摆在小卖部里,昨天晚上来了好多人,可热闹了!” 小妮一直很想家里有个电视机,安娜也一直想着给她买一个。前几天手里有了点钱,第一件事就是去县城最大的友谊商场买了个十八吋的彩色电视机让大宋送回来。李梅姑姑把彩电摆在小卖部里面,装起了天线。附近的邻居很快就知道她家新买了个大的彩色电视机,还放在了小卖部里,随便谁都能去看,不用像以前那样去张家,还要看人家脸色行事。昨晚才六点多,大人小孩就纷纷搬着小凳子来看电视了,小卖部里空前热闹,大人小孩多了,难免要买点糖豆汽水瓜子什么的,连带着营业额也上去了,一直开到十二点,直到电视节目全部放完了,屏幕打出“再见”字样才打烊,把电视机当宝贝一样小心翼翼给搬进屋过夜。 梅姑姑昨晚高兴的差点失眠,远远看到安娜回来了,赶紧跑了出来迎接,打发小妮去看小卖部后,说道:“安娜姑娘,昨天大宋送来电视机,还是那么大的彩电,说是你买的,真是过意不去……” 安娜微笑道:“姑姑别这么说,小妮爱看电视,我早就想着买了。小妮高兴就好,再说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别跟我客气了!再客气我怪不好意思的。” 李梅姑姑又感谢了几句,高高兴兴地和安娜一起进了屋。 天擦黑,六点钟还不到,那些早早吃了饭的附近邻居就开始搬着小凳子陆陆续续地过来了。李梅姑姑打开电视机和人说说笑笑,小卖部前热闹的不行。 安娜吃完了饭,想了下,还是把那盒巧克力给了小妮。听着外头小卖部里发出的热闹声,看了眼闹钟,见快六点半了,心里忽上忽下,有点打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赴约。 第 37 章 七点多, 李梅姑姑小卖部里的新电视机里还在放着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但前头已经坐了好几排的人, 有人看的专心致志, 有人聊天,有人嗑着瓜子,还有小孩在边上跑来跑去。李梅姑姑看到住街尾的吴老太一手提着杆烟枪, 一手拄着拐杖, 也颤巍巍地过来了,赶紧出去搀扶住, 把她让到了里头来。 吴老太是个老寡妇, 两个儿子以前都上战场牺牲了, 现在就孤零零一个, 人很和善, 偶尔有时候会来李梅姑姑小卖部里坐坐。安娜见她来了, 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吴老太,坐到了她边上角落里的一条矮凳子上。吴老太平时对小妮挺好的,小妮站在边上, 犹豫了半晌, 终于还是掏出放在外套兜里一颗巧克力, 递到了吴老太手边, 说道:“吴奶奶, 你吃巧克力!” “什么力?” 吴老太太没听清楚。 “牛奶巧克力!外国的糖!很好吃的!” “哎呦小妮真是好孩子, 这么高级的糖,奶奶不吃, 你自个儿吃!” “没关系,奶奶你吃一颗吧, 我还有好多!”说着剥开包金糖纸送到了吴老太嘴边。吴老太便张开嘴吃了进去。 “可真甜啊!谢谢小妮子, 哪来的啊?” “派出所里的陆队长让我表姨带过来给我的。” “哎哟陆队长对你真好……” 这一老一小在说话,安娜坐在角落里,看着电视屏幕上切出来的还非常年轻的播音员罗京,正热闹的时候,李梅姑姑一抬头,看见又来了个人,赶紧又招呼了声:“陆队长啊,你咋来了?快坐快坐,看电视!” 边上的人见他来了,纷纷扭头和他各种招呼,陆中军脸上露出笑容,打完招呼,眼睛便看向坐里头角落里的安娜。 安娜依然看着电视里的罗京。 “陆队长啊,你可是个大忙人,来有事吗?闪电这几天咋样啊,这狗别说,还真聪明,走了还有点舍不得,就可惜,我家院子太小了。”李梅姑姑问了声。 李梅姑姑家院子太小,又没多少时间可以带闪电出去遛,整天这么把它关在院子里,安娜感觉闪电挺可怜,甚至似乎有点抑郁了,于是让李梅姑姑把闪电送回给陆中军。 陆中军呃了下,“没事……我就是听说你家新买了个彩电,所以来看看……” “是吗,连你都知道了啊!”李梅姑姑心里挺美的,“这电视不错是吧,刚买过来没两天,还是我家……梅梅买的!你别站啊,快进来坐!” “不进来了,”陆中军摆了摆手,“能把你们家李梅叫出来吗,我找她有点事。” 李梅姑姑一愣,回头看了眼安娜,小心翼翼地问:“啥事啊?” “就一点小事,需要问问她。”陆中军含含糊糊地说道。 李梅姑姑见他样子不像是来找茬的,这才放了心,扭头叫安娜出来。 安娜看了陆中军一眼,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陆中军已经退到边上安静了点地方。 “为什么没去?”陆中军问,“我可……” “行了,”安娜打断了他,“我就是不想去!你爱怎么样怎么样,随便你。”说完掉头回去,走了两步,回头又道,“哦对了,谢谢你的巧克力,小妮挺喜欢的。”说完撇下他回去了。 “陆叔叔,谢谢你带给我巧克力!可好吃了!” 小妮终于看见外头的陆中军,赶紧跑出来向他道谢。 李梅姑姑远远看了眼正和小妮说话的陆中军,疑惑地低声问安娜:“陆队长找你啥事?” “就一点小事,”安娜说道,“前几天他问我给汪副县长女儿补习英语,就这个。” 李梅姑姑点头哦了声。 新闻联播完了就有小妮想看的电视,和陆中军道完谢就回来了。安娜瞥了眼陆中军,见他一个人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了。 …… 经过这么几个月的矫正,徐兵的阅读障碍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最近成绩也提高了不少。前几天上完最后一次课,安娜给了徐兵一套自己编出来的练习让他回去有空继续练,出现问题再来找自己,这事情就算暂时告一段落了。第二天是周日,和汪慧丽说好要去替她补习,跟李梅姑姑说了声可能要几天后才回来,七点多就出门了。出去没多远,就看到陆中军的那辆车停在路边,径直走了过去。 陆中军按了声喇叭。安娜看了他一眼,自己打开车门上去了。 陆中军有点惊讶,回头。 “看什么看?不是等我的吗?那我下去了!”说完要下去。 “别!哪敢啊!可算你大小姐肯给我这面子了,我求都求不来。走了!” 陆中军显得挺高兴的,赶紧开车朝前去了。 “慢点,过去点,再过去点,对了对了,先停下来——” 车子经过汽车站的时候,安娜指挥陆中军停靠在汽车站门口。陆中军有点迷迷糊糊,但还是照她吩咐做了。等车停下来,安娜打开车门,冲里面几个正等着去县城的乘客喊道:“陆队长正好要去县城,说你们谁要去的,可以免费顺路搭他的车!” 里头正等了五六个人,一听,全都哗啦啦地跑了出来,纷纷向陆中军表示感谢。 陆中军神色尴尬,张着嘴说不上话。 “谢他干什么呀,”安娜下来搀着个老太太上去,“您坐好啊。陆队长为人民服务那是他应尽的职责。车反正空了也是空着,正好搭你们过去,不浪费油钱。” “哎哟,谢谢陆队长啊,真是我们百姓的好队长!托你的福,我今儿也能坐一回免费小汽车。” 老太太坐稳了,乐呵呵地说道。 剩下几个人唯恐没位置了,也挤着都爬了进去,转眼就把剩下的位置塞满了。 “哎哟姑娘,你都没位置了,要不和我们挤挤——”老太太嚷道。 “超载不安全。我没事儿!年轻,坐站里的车就行!” 安娜关好车门,笑眯眯地说道。 陆中军盯着安娜,安娜朝他挥了挥手,扭头进了车站。 “陆队长,你咋还不开车啊?” 坐副驾驶位的一个老头催。 陆中军收回盯着安娜背影的目光,踩下了油门。轰的一声,车体微微抖了抖。 “这小车就是不一样啊!”前排老头称赞,“力气就是足!” …… 安娜晚些到了县城来到胡大姐家。胡大姐和汪慧丽正在等着,看见安娜来了,赶紧来迎接。 “李梅,真是不好意思,还要你自己来上门。下回我让汪慧丽去你那边。” “没事儿,”安娜笑道,“还是让慧丽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学习好。我那边奶站吵,住的地方小,不适合上课。” 胡大姐连声感谢。安娜和她打过招呼,就和汪慧丽一起去了她房间辅导她英语。上了两个小时的课,中间休息了十分钟,和她谈了谈心,出来时快中午了,看到陆中军正坐在客厅里,两条大长腿伸了出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见安娜和汪慧丽出来,立刻从沙发上蹦了起来。 胡大姐正在厨房里烧菜,闻声出来留安娜吃饭,安娜婉拒,胡大姐挽留不住她,只得送她走。陆中军立马也跟了上去。 “哎,小军,你不是说在我这吃饭吗?”胡大姐叫。 “不吃了。” “我饭都煮了啊——” “留着我下回来!” 胡大姐看着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楼梯下去,站在门口,自己笑了起来。 “妈,你笑什么?”汪慧丽问。 “小孩子家家,别管闲事!” “不就我陆哥喜欢李梅姐,想追求她么!” “嘿,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谁胡说了!”汪慧丽撇了撇嘴,“我告诉你妈,我可什么都懂!陆哥以前一年也难得来我们家一趟,去年年底你跟爸叫他来我们家过年他也不来。这会儿只要李梅姐一来,他就肯定也跟着来,还有上回看电影,他想打发掉我,还给了我……” 汪慧丽忽然闭了口。 “给了你什么呀?” “没什么!” 汪慧丽嘻嘻一笑,扭头跑进了房间。 …… 汪副县长家住四楼。后头胡大姐门一关,后头陆中军就几步跨了下来,追上了她。 “李梅,你早上可不厚道啊!”陆中军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挺郁闷的,“到了县城,那个老太太还非要我送她直接去她女儿家,我还以为不远,好家伙,居然开出去二十多公里,来回四五十公里!” “活该!”安娜讥笑,“让你公车私用!有你这么薅社会主义羊毛的吗?服务一下人民也好!” “我是这号人吗?这车我是开着,每月油钱我自己可都有补贴进去的!”陆中军喊冤,“就你早上那一下,吃了我至少十公升油你知道不?” “要不要我赔你啊陆队长?” 陆中军看了安娜一眼,忽然坏笑。 安娜停住脚步,防备地看着他。 “你笑什么?” “油钱是不用赔了,昨晚你欠我一场电影,今天早上这事,折合一下我吃点亏,算一场好了,你欠我两场电影了。你自己说,什么时候陪我去看?” “滚蛋!”安娜白了他一眼,继续下楼梯,“下辈子吧你!” 正好到了二楼楼梯角,陆中军伸手咚的压在了墙上,就把安娜堵在墙角里。 “别狂啊,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是吧?说,什么时候?” “就不去!”安娜鄙夷。 陆中军盯着她,脸色渐渐难看下来。 “你想干嘛?”安娜压低声,“这可全是县府住户啊。反正我全不认识,你自己看着办。”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爬楼梯和说话的声音,陆中军迅速拿开手,扭过了脸。 汪副县长正和秘书上来,冷不丁看到陆中军和安娜在二楼拐角处,咦了一声。 安娜赶紧解释了下,说早上辅导完汪慧丽刚下来,边上这个陆中军是顺路一起离开的。 汪副县长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说安娜辛苦了,随即招呼陆中军道:“正想找你呢,走,跟我上去。” “别,”陆中军拒绝,“什么事啊非要这时候?” “工作的事!还有你李梅,也一起上去吃了饭再走啊!” 安娜急忙推辞,说自己另有事。汪副县长同意了,继续向上往自己家去。走了几步,见陆中军没跟上,停下来扭过头:“怎么了这是?快上来!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谈!” 陆中军露出略微懊恼表情,看了眼已经下到一楼的安娜,慢吞吞地跟着汪副县长又上去了。 …… 过了几天,安娜叫上大宋陪自己一起去了趟加工厂。 现在已经三月了。天气也开始渐渐变暖。安娜知道自己再过几个月肯定是要走的,回不回还难讲,和县里签的承包合同到期也还早,所以现在开始就有意识地培养大宋,好让他以后可以代替自己继续把奶站搞下去。大宋不但吃苦耐劳,脑子也灵活,安娜觉得挺靠谱的。 从加工厂回来时,赵忠芬说道:“李梅姐,有个男的来找,我说你不在,他说等,自己就进了你办公室,我拦都拦不住。” 安娜立刻想到了陆中军。 上个周六他强行要约她看电影,安娜犹豫过后,决定无视他。 她打赌他那句话只是在恐吓自己。就算她不去,他找来了,也不会真的怎么样。除非他真的不想在红石井混了。 她果然一击即中,陆中军在她显露出无所谓态度后,一下就没了原来的嚣张气焰。 抓住了他的这个脉门,让安娜顿时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再遇到他,心里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没底了。 上个周日分开后,前两天她一直住在县城里,也没再看到他了。这会儿突然又听到他来了,还赖在自己办公室不走,心里有点懊丧,但似乎,又有点别的什么细微的情绪。理了理心情,走了进去,看到一个头发梳的油亮的男的交翘着两条腿,坐在里头看报纸,愣了一愣。 “李梅老师……哦不对,应该叫你李梅同志,你已经从工程处小学辞职了!” 这男的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安娜进来了,赶紧放下报纸笑呵呵站起来迎了过来。 “我是刘哲,县文化宫主任刘哲呀,上回我们在车上碰到过一次,还有印象哇?” 第 38 章 安娜早就认出他了, 点头:“找我有事吗刘主任?” 刘主任打量了下安娜,感叹道:“几日不见, 李梅同志你变化可真不小。你一女同志, 好好的在学校当老师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承包起了奶站?” “刘主任,不好意思啊, 您有事说事, 我其实还挺忙的。” “行,行, ”刘主任忙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 “李梅同志, 是这样的, 不是快三八妇女节了吗, 为了庆祝三八节, 同时也是为了丰富我们区里广大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区里决定举办一台庆祝三八妇女节的晚会,具体就由我们文化宫主导负责, 到时候表演场地呢, 也在我们文化宫礼堂。你不是区里文艺骨干吗, 我希望你能出份力气, 给我们广大妇女同志的三八晚会出个节目。” 安娜立刻拒绝:“不好意思啊刘主任, 你们这个晚会挺好的, 但我真的很忙,恐怕抽不出时间。” 刘主任嗳了一声, 摇头:“李梅同志,怎么能这么消极呢?妇女能顶半边天, 你也是广大妇女同志中的光荣一员嘛, 这是庆祝你自己的节日,再忙也要参加啊!” 安娜有点为难,想了下,说道:“刘主任,那我要么以我们奶站为单位让女同志出个集体节目行不行?” “行啊!”刘主任点头,“这更体现了妇女同志团结一致的精神面貌,你的这个想法很好!” “那行,那就这样,我接下任务了,尽快安排。” 刘主任向安娜表达了她对自己工作支持的感谢之情。临走前看了眼安娜,搓了搓手,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递给安娜。 安娜瞥了一眼,见是本上月出的诗刊,一顿,“刘主任,谢谢你啊,但我不看诗刊。” “里头有我新发表的一篇诗歌,题目叫缪斯之瞳,刊载在第25页,我已经帮你折了页面,你一翻就到。就是那天我来了灵感后的拙作,几经琢磨推敲后投稿,有幸再次付梓,李梅同志,你可以拿去看看,”刘主任的语气,谦虚里又带了得意,“你以前对诗歌没兴趣也没关系,现在开始可以慢慢培养兴趣嘛!诗歌可以陶冶人的情操,净化人的心灵,你应该勇敢尝试去写,我很看好你!要是你有作品出来,尽管来找我,我可以对你加以指导,相信很快就能提高水平的!” “行行……” 安娜赶紧起身喊外头赵忠芬过来送客。刘主任把那本诗刊放在安娜桌上,面带微笑,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这才走了。 …… 现在已经三月出头了,离8号没剩几天,刘主任一走,安娜就拿了那张通知出去,跟奶站里的几个女员工说了刚才那事。一听要出集体节目参加文化宫的庆祝三八节晚会,顿时热闹了起来,有的赶紧摇头推说不好意思,有的跃跃欲试的,赵忠芬第一个举手报名,说自己等下就去通知加工厂的女工,看谁愿意就报名,完了问安娜出什么节目。 时间就这么几天了,奶站里的女员工除了赵忠芬年龄小点,剩下的都奔四十了,看着也是五音不全的样子,让她们上台唱歌跳舞,实在是难为她们。正沉吟着,忽然想起刚才刘哲放自己桌上的那本诗刊,眼前一亮。 “集体朗诵诗歌吧!” 一听是集体朗诵诗歌,通知上说参加了还有纪念品拿,刚才还摇头推脱的也立刻来了兴趣,没两下全都报了名,赵忠芬兴高采烈地去了加工厂通知,安娜回自己那间小办公室,拿过那本诗刊找,最后找了篇颂扬边防战士在中秋望月思念家乡思念亲人但为了祖国边防事业依然长年驻守岗位的诗歌,不短,但也不是很长,太长的话怕大妈大婶们背不下来,朗诵完大概三分钟的样子。 节目要求至少五分钟,而且,光是朗诵,形式有点单调。安娜想了下,决定搞成配乐朗诵,由自己在后台穿插配上背景乐曲,更能打动人心。 赵忠芬很快就回来,兴冲冲地告诉安娜,总共有十来个人报名了。安娜把想法和她说了一遍,赵忠芬连声说好。 她初中毕业,认字,安娜就把培训大家背诗歌的任务交给了她。赵忠芬接过任务,充满热情地干了起来,组织大妈晚上六点集中学习,三天内背不会的就取消参加资格,为了能得到纪念品,大家卯足了劲使劲背,三天后竟然全都背会了。 安娜平时生活上的小细节有点马马虎虎,但做正事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既然答应了要出节目,也算为奶站打个广告,到时候台下观众没个几千至少也会有几百,所以挺重视,力求完美表现,等大家都会背了,就由自己亲自带领她们进行情感朗诵。哪里要停顿,哪里要重音,一一标记出来,要求整齐划一。 这是大家生平第一回登台表演,既兴奋,又紧张,全都十分重视,一个个学的极其认真。看看差不多了,安娜就去文化宫借上次自己用过的小提琴,准备进行最后的排练。顺利借了过来,带回去时,赵忠芬一见到她,就兴奋无比地划拉起手指着她里头那间小办公室说道:“李梅姐,佐罗来了!佐罗来了!我让他到你里头等你!” 安娜一愣,反应过来,知道她说的应该是已经几天没见着的陆中军,脚步微微一顿。 她那间小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安娜抱着借来的小提琴盒走到门口,看见陆中军坐在自己办公桌的那张椅子里,两脚架在桌上,人往后靠在椅子里,手里哗啦哗啦地在翻那本诗刊。抬眼看见安娜站在门口,放下脚,拿着那本诗刊起身就朝她走了过来。 “这什么玩意儿?”陆中军到了她跟前,指着署名刘哲的那首诗,“就文化宫那个刘哲写的吧,缪斯之瞳?什么意思?” 安娜回头,见赵忠芬往这边不住地看,一脸好奇,急忙推他进去关上了门。 “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你想学诗歌?自己拜刘哲为师去!” 安娜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小提琴。 “嘴巴还挺会狡辩的啊!” 陆中军对着那首诗念了起来: “她的眼睛,善感的下雨,多愁的南方天空飘着的北国雪,一片一片,融进了我的心波。当她笑,露珠,花影,云的留痕,浪的柔波,不,不,这一切都应在她的脚下匍匐。女神的微笑……” 陆中军啪的把那本诗刊扔到了桌上。 “写的是你是吧?我说李梅,你跟那个刘哲到底怎么回事?还女神的微笑上了?” “陆中军你有病啊,突然跑过来就找茬!你说我跟他怎么回事?他爱写什么我怎么管得着?” 安娜不理他了,转身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调试音阶。 陆中军一顿,晃到了安娜边上,看着她调试琴弦,把脸凑了过来。 “我说,他这么肉麻地起了劲夸你,你心里是不是挺得意啊?要不怎么把那页给折起来了?” “他自己折的!就你刚才念了我才知道写的是什么!你再找事我赶你出去了!” 陆中军眉头耸了耸,“那还留着干什么,我给你扔掉!”说着拿过那本诗刊要丢到垃圾桶。 “别!我们过两天参加三八节晚会,里头有首诗歌要朗诵,你给我留着备用!” “哪首?” 安娜说了题目。陆中军找到那一页,哗啦一声,撕了下来放桌上,顺手把剩下的撕成两半,准确无误地投到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总算不碍眼了!”扔完了还嘀咕一句。 安娜见他不来烦自己了,也就不管他了。拿松香擦完好久没用的琴弦,顺口问了句:“你来干什么?” “好几天没看你了,想你了啊!还能是什么!”陆中军坐回她椅子,看着她弯腰忙碌的背影说道。 安娜擦着琴弦的手微微停了下。 “我挺忙的,等下就要和她们合起来排练了。时间没剩两天了。你要没事先回去吧?” 安娜原本也没指望他真就这么听话地走,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站了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头说道:“李梅,你心里是不是特想我从红石井滚蛋,以后再也不要来烦你啊?” 安娜抬头看向他。 “什么意思?” 陆中军顿了下,“没什么!随便说说。算了,不打扰你,先走了。”说完转身打开门离开了。 …… 陆中军从奶站出来,径直去了县府,来到汪副县长办公室,敲了敲门进去。 汪副县长正在和人说话,等说完话打发人走了,过去关上门,坐到了陆中军边上,关切地问道:“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 汪副县长露出高兴之色。 “行,那太好了!我这就给你上报——” “我不去了。就留这里吧。”陆中军打断了汪副县长。 汪副县长愣住了,仿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军,你说什么呢?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就不去?” 上次汪副县长叫了陆中军谈话,告诉他一个消息。新成立没多久的XX陆航学院点名要把陆中军调过去担任教官。当时陆中军说要考虑几天。汪副县长满心以为他铁定会点头,没想到最后竟然说不去。 “你怎么想的?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告诉你,这可是中央直属单位,培养的都是高级飞行人才。他们知道你保持着最长的夜航记录,欣赏你,所以才破格调了你档案。只要你去了,就有机会恢复校衔。你不是做梦也想再回去飞吗?怎么现在说变就变?” “没怎么的,就是不想去。我走了汪叔叔。”陆中军站了起来往门口去。 “你给我站住!” 汪副县长气的不行,跟着站了起来。 “你个臭小子,你有毛病啊!哪根筋搭错了你要拒绝这么好的机会?怎么,窝在红石井那种小地方当个派出所队长你还当出了滋味?我告诉你,这也是你爸的意思!你敢不去?” “汪叔叔,天王老子的意思我也不去。就这样啊,谢谢您费心了,我走了。” 陆中军开门走了出去。 番外 三天之前, 陆中军从汪副县长口中得知了自己可以被调走的消息。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陆中军有点错愕。 来这个叫红石井的地方已经差不多一年半了。如果是在几个月之前, 他听到这样的消息, 毫无疑问,他绝对会立刻点头。 离开原来的一切太久了,他实在太想念驾着战机在天空翱翔的那种感觉了。 记得从前在莫斯科时, 那个非常赏识他的大胡子教官说过一句话:小伙子们, 把你身下的座驾当成情人,用你全部本领对它进行开发和调-教, 你会爱上这种感觉。 他爱上了这种感觉, 歼6就是他的情人, 离开后会唯一想念的情人。 但是现在, 情况却发生了改变。就在他下意识要点头时, 他又犹豫了。 从汪副县长家出来, 陆中军就陷入了深刻的矛盾里。 汪副县长虽然没有明说,但陆中军也能猜到,这大概也是自己父亲所希望的。倘若他能接受这种安排, 不但可以脱离这个囚禁着他的闭塞落后小区镇, 于父子关系, 或许也是一种冰冻缓解的好迹象。 他的父亲, 是个典型的从战火年代走过来的铁腕式人物。母亲据说当年是重庆一位高官的女儿, 曾在宋氏三姐妹求学过的美国卫斯理女子学院留学, 后来背弃家庭到了解放区当护士。父亲看上了她,母亲接受组织安排结了婚。 在幼年陆中军的印象里, 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虽然留洋归来,她却是个传统女性, 结婚后任劳任怨地付出一切, 照顾长辈,但父亲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却不多,以致于结婚多年后,才终于陆续生出了自己和妹妹。至少,在他看来,家庭于父亲而言不过是个附属,从小父子感情就淡薄,父亲即便回家了,也只会抱着妹妹陆小琳让她坐膝盖上,对他却永远一副严肃脸。陆中军渐渐也习惯了。但接着,不幸来临。风暴席卷之初,组织要求父亲和母亲离婚。母亲得知了消息,没多久就自杀了。当时陆中军才十几岁。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像平时一样从外面回来,家里却空荡荡的,母亲不见了,别人告诉他,她喝了敌敌畏被送进了医院。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后来他看到的那一幕。母亲笔直地躺在太平间的冰冷铁床上,原本一双美丽的眼睛紧紧闭着,脸色青白,腹部因为灌水洗胃来不及排出而高高地隆起,就像一个孕妇。 他把嚎啕大哭的妹妹紧紧抱在怀里,不让她再多看一眼。 父亲后来终于赶了回来,是在母亲出事的半个月后。 陆中军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有别于往日威严的表情,那是一种充满了无力悲伤和深深愧疚的表情。他甚至对陆中军软语安慰。但这些已经无法打动儿子了。做儿子的不需要这些了。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鄙视,甚至痛恨上了自己的父亲。 他没有尽到保护母亲的义务,不配得到他的尊重。 …… 陆中军第一次见到安娜的时候,必须承认,他也被她惊艳了下,尤其是她用她那双仿佛会说话般的漂亮眼睛恳求地看着他的那一刻。但短暂的惊艳感过后,她的全身上下以及携带的东西看起来全部都是那么可疑。甚至在她说出李红时,他也依然觉得不对劲。 她解释说,她来投奔姑姑李红,李红也知道她近日要来。既然如此,两人之前应该有过通信往来。既然有通信,她再健忘,也不可能忘记李红家的地址。 但是,或许这个陌生外来女人身上带着的那种感觉,让他联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看到过的母亲年轻时烫着长发穿着漂亮西式裙装戴着考究珍珠项链的相片,他迟疑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忽略自己的疑虑,第二天冷眼看着她和李红姑侄女相认,被带了回去。 凭他的直觉,这个女的即便那晚上没说实话,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威胁性。红石井只是个落后的小地方,他也没必要必须去把事事都查的一清二楚,所以留意了些天,感觉她没什么大的情况,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了过去。 令他开始对她产生不一样感觉的,是在山顶基站过的那一夜。 当时他从二所回来,看到她在路口等车。原本不想多事,开出去一段路后,又看了眼后视镜,见她小小身影孤单单站在路边,身后暮色渐浓,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把车开了回来,后来车出了点意外被迫在基站过夜,她喝了酒,起身进屋时脚步不稳,他就扶她进去。她的长发不小心勾到了他衣服扣子上,她怎么解也解不开,露出又羞又窘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女人靠的这么近,他清楚地闻到了她身上带着的一种很难令他可以用言语去描述的属于女人才有的那种暖香的味道,可能是自己也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当时他竟然有点熏熏然,身体里的血液似乎也突然加快了流动。出来后,老丁误会他和她是那种关系。他虽然立刻否认了,但心底里,老实说竟有一种并不怎么排斥的感觉。后来,无意或者有意,陆中军渐渐和她更加熟悉起来。 这女的脾气不大好,有点娇娇大小姐的味道,但陆中军意外发现,自己居然还挺享受这种感觉,甚至乐此不疲,特意绕个远路去她姑姑家的小卖部买包烟,为的就是看上她一眼,或者搭上一两句的讪。工程处小学放假后,他连着几天没看到她,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又去了小卖部买烟,她不在,里头是她姑姑李红。他不好意思开口问她的去向,当时回来了。然后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小仇顺口带出了她的消息,说前两天看到她走了,回上海去了。 “有说回来吗?” 他记得自己当时若无其事,随口似的问了一句。 “她说不一定,看情况。” 小仇当时这样回答他。 当时他的心情就低落了下去,顿时觉得吃饭也没了胃口。就如同一个一直行走在荒野孤道上的旅人,终于在前方遇到了一个或许可以结伴的同行之人,正当他想去靠近时,突然间,对方就撇下他消失了。 陆中军开始感到了被抛弃的孤独感。 他从来不是个多愁善感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即便是刚到红石井的那段时间,巨大落差之下,日子也照样过。 但很奇怪,这一次,他居然真的有了这种如同被她抛弃了的孤独感,虽然他和她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这种孤独感在几天后他去看老丁却发现他死在山顶之后,达到了高峰。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常,少年时代母亲突然死去的那段记忆也再次向他袭来。 那天晚上,整个红石井的人都在准备过年了。他带着闪电出来遛,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来到了汽车站旁的铁路边上。 夜色越来越浓,天上也开始飘起雪花,但他却不想离开。 在他小时候起,他就对铁路怀有一种神秘的向往。在他看来,铁路的尽头,可以通向未知的远方。 天地空旷,四下无人,边上只有闪电在雪地里蹦跳撒欢,他就这样独自坐在铁轨边,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任凭雪花渐渐积在自己肩头。 他的意识有点散漫,心情也恶劣至极,就想这么一直坐下去。 事情突然有了奇妙的改变,她被闪电引领着,带到了他的面前。 当他转过头,突然看到她真真切切站在雪地里的样子,听到她叫自己名字时,多日来的那种恶劣心情竟然在瞬间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新奇的兴奋和幸福之感。 是的,确实是幸福感。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了一点,或许,他这样来到这里,原本就是在期待着能发生什么。 而现在,他所隐隐盼望的,真的就这么发生了,如同奇迹一样。 就在那一刻开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想要把她占为己有。 …… 歼6曾是他最爱的情人,但现在,位置已经发生了动摇。 陆中军一直在犹豫。 接受这个调任,等待他的毫无疑问是重新开始的前程。那也曾是他所痴迷的一切。 但接受,也就意味着离开。离开,也就意味着他将错过这个能让他想到夜不成寐的女人。甚至,闭塞而落后的红石井因为有了这个女人,现在在他眼里也变的妩媚多情了起来。 他不是君王,自然谈不上江山美人之难。但在歼6和她之间,他竟然也难以抉择了。 昨夜,陆中军经过了她住的地方,在门外徘徊了许久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现在不想走了。 他只想留在这个有她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第 40 章 两天后就是三八妇女节, 区文化宫前头拉出了庆祝标语,一派热闹的景象。到了五点多, 就有观众开始陆陆续续地来到文化宫的礼堂, 等着晚会节目的开始。 文化宫礼堂里头两百多座位,没一会儿,除了前头留给领导的几排, 剩下位置就全被坐满了。节目还没开始, 连走道和出入口也挤满了人。 六点半,伴随着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 区镇里的领导在如雷掌声里入场入座, 区长发表了一通感想之后, 节目就正式开演。 安娜的这个诗歌朗诵节目被安排在中间。所有参加的人都穿了借来的整齐的服装, 还画眉毛染胭脂涂口红。后台等着上台的大妈大婶们化完妆, 这个说哎呀老妖精来了, 那个说妈呀就缺个唐僧,嘻嘻哈哈乐个不停,赵忠芬挺紧张的, 板着脸要求大家严肃, 趁上台前赶紧再把台词背背, 别万一到时候上去怂了忘词给奶站丢脸。受了她的影响, 大家也变得紧张起来, 正好刚结束的一个节目, 里头有个女的还真的紧张忘了词,回后台就趴在墙上呜呜地哭, 大妈大婶们见状更加紧张,也不说笑了, 赶紧抓紧时间默默背诵。 终于轮到诗歌朗诵节目了, 报幕员报完幕,在台下热烈的掌声里,大家排队上台。安娜也带着小提琴到了舞台侧的入口。等安静下来后,借以表达思乡的《寂色》便响了起来。 寂色又名巴卡贝尔的忧伤,是安娜非常喜欢的一支曲子,婉转、悠扬、舒缓的曲调配上小提琴特有的迷人音色,立刻便捕捉了观众的耳朵,几十秒的开场音乐后,台上的赵忠芬开始按照预定的排练领着大家充满感情地朗诵,安娜在边上继续穿插着演奏另几段配合朗诵内容的曲子,整个节目顺利完成,算不上今晚最吸引眼球的,但也挺出彩,完了安娜出来和大家一块儿向观众鞠躬致谢,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还有人在角落里抱团起哄要她再来一个。 下台后,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赵忠芬原本一直绷着的脸也彻底放松了下来,不住拍着胸脯说“哎呀妈呀刚才可紧张死我了,两条腿现在还在抖!”大家哈哈大笑乐的不行。平时根本没机会化妆,晚上终于能名正言顺地画上一回,大妈大婶们也爱美,舍不得洗,一直留在脸上,说说笑笑个不停,就等着结束了领纪念品了,据说这回区里没那么抠门只送个杯子毛巾什么的,总算大方了一把,发的有搪瓷脸盆、暖水瓶,锅子等等,大家议论着,都还挺期待的。 那把小提琴是从文化宫借来的,带回去也不方便,节目结束下了台后,安娜问了声人,说刚看到文化宫负责管理仓储的小张在办公室三楼,便拿了小提琴过去想找他还,经过一道走廊时,边上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安娜没有防备,吓了一跳,扭头看了过去,发现是陆中军。 她猜他晚上应该也来看晚会了,只是刚才台下那么多人,台上灯光又刺目,乱哄哄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这会儿见他突然冒出来吓了自己一跳,白了他一眼。“你就不会好好打招呼?想吓死我吗?” 陆中军靠在墙边,看着她。 “那个……刚才你那个节目我看了,还挺好的……” 他仿佛有点在没话找话。 “谢谢您夸奖了。” 安娜随口应了声。 晚上文化宫里人很多,外头还有游园活动,这条走廊又是必经通道,人来来往往不绝,安娜说完,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不想手一紧,竟然被陆中军给抓住了。 “你……” 她刚要质问,人已经被他拽进了边上一扇半开着的门里,一进去,咔嚓一声,陆中军就把门给反锁了。 里头灯没开,有点黑,但从门上方嵌着玻璃的透气窗里照进来了走廊灯光,依稀能看到仿佛是个储存戏服的试衣间,里头有股淡淡的霉尘味道。 安娜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腾空抱了起来,放坐到了一张桌子上。 安娜赶紧要跳下去,他双手搭她肩膀,一沉,就把她压住了,人就起不来,被禁锢在他和桌子之间。 两人距离靠得很近,她的膝盖就紧紧地顶在了他的大腿上,甚至连对方的呼吸似乎也能感觉的到。 安娜紧张起来,心怦怦地跳,仰头看着他那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眼睛。 可能是光线昏暗的缘故,他的眼睛看起来有点暗沉。 “陆中军你要干嘛!放开我!”她扭了扭身子,抬手掰他压住自己肩膀的手。 他的手拿走了,安娜感觉肩膀一轻,正要推开他,他忽然又抬起手,用手背的指节轻轻碰触了下她的脸庞。 “李梅我想亲一下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安娜脸唰的热了起来。 “你要不要脸啊,快走——” 她压低声斥骂他,见他低头下来,似乎眼看着就要朝自己压过来了,赶紧屏住呼吸身体后仰,使劲往后躲他。 陆中军已经靠过来些了,忽然又停了下来,慢慢直起了身体,叹了口气。 “那你说,你什么时候才让我亲?” “你滚远点!” 安娜趁机赶紧一把推开了他,从桌子上跳了下去,扭头就往门口跑,手搭上门锁时,停了下来。 她已经听到了,外头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和说说笑笑的声音。 “……咋办,我现在紧张死了……刚奶站那个节目那么好,我们会不会被比下去啊?” “哎妈呀我也是……” “上次我试那个裙子太大了,老掉,得换掉,看又没小点的……” “哎你帮我看看我的口红掉了没……” 声音越来越近,安娜现在自然不敢开门,停了下来,想等这波人过去了再离开。没想到竟然这么巧,这波人就是要来这里的。最后停在了门外,有人推门,发现门是锁着的,埋怨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小张不是说自己刚离开,门特意留着,叫我们来这里拿衣服吗?门怎么锁着啊!” “都快轮到我们了!没衣服我们怎么上台表演啊?” “你们等着,我去看看,找小张来开门!” 有人跑去叫管钥匙的小张。 安娜紧张的要死,不敢再发出声音,唯恐被外头的人听到。转头见陆中军还两手抱胸地靠在桌子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轻手轻脚回到他边上,抬手就捶了他一下。 “都怪你!现在怎么办?”她压低了声音。 陆中军竟然闷笑了起来。 “你给我正经点行不行?” 安娜紧张的后背都有点汗意了。已经没心情和他计较,现在只想赶紧怎么的脱身,万一门被打开,被人看到她和陆中军两个人关在里头,明天估计她就能成红石井的一号新闻人物了。 “我爬窗户下去好了。”陆中军看着终于正经了起来,“你帮我把窗户关回去,然后就去开门,说刚才进来换了下衣服就好了。” 安娜看了眼黑漆漆的窗外。 “这是三楼啊……” 陆中军走到窗户边,打开窗户,探出去看了眼。 “没问题,边上有管道。” “你行不行啊!真不行别勉强,再想想别的法子……” 虽然挺想把这人摁地上使劲踩脸的,但逼他干这么危险的事,安娜还是有点不放心。 “没事。好了我走了,记住照我话说。” 陆中军说着,打开窗户就爬了出去。 “那你小心点!慢点……” 安娜探身出去,紧张地看着他探手出去在试管道牢度。 “挺牢的,没问题。”陆中军扭头冲她笑了下,顺手把一张小纸片塞到了她手上。 “什么?” “明天晚上电影票啊,你不是还欠我两场电影吗?我老地方等你。我可跟你说,这次你要是不来,我也不去找你了,我就在那儿一直等着。你自己看着办!”说完一跃,人就攀附到了边上的那根管道上,像壁虎一样地滑了下去,滑到二楼的时候,纵身跳了下去,从地上站了起来,朝还探身看着的安娜比了个手势。 安娜见他安全落地了,这才吁了口气,赶紧关上窗户,定了定神,快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和外头一帮妇女同志们面面相对。 “怎么你在里头啊,李梅?” 门口有个安娜认识的,见安娜突然开门现身,惊讶地问。 “不好意思啊大家,我刚表演完节目下来,身上衣服有点不合适,穿着不舒服,就过来调整了下,刚才还没弄好,耽误你们时间了。” 安娜态度诚恳地向她们道歉。 “这样啊,我说呢,小张说门开着的,没事没事!” 大家见门开了,急着要赶时间,也没人和她纠结那么多,一窝蜂就涌了进来。 安娜吁了口气,见状赶紧拿了小提琴溜之大吉。 第 41 章 陆中军回去时, 晚上九点多,一到宿舍楼, 走廊里遇到他的住户看着眼神就都不对, 一个一个笑嘻嘻的,弄的陆中军汗毛直竖,差点以为自己刚才在文化宫干的那事曝光了。 他倒希望能早点让人家知道李梅是自己的, 只是现在就曝的话, 她那边肯定翻脸,老实说, 他有这贼心, 没这胆儿。 陆中军上了二楼继续往里走了几间, 遇到个住边上的林务局小罗, 拽住他胳膊一脸羡慕:“陆哥, 你可真好福气啊, 家里有那么个漂亮能干的对象,咋一直藏着不说啊!” 陆中军一愣,抬头看向自己宿舍门口, 看见傍晚冲了凉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不知道谁给洗了, 已经一件件地晾了出来, 连他内裤袜子也挂那儿。 “胡说什么!” 陆中军忽然有所顿悟。 就在这时, 他宿舍的门开了, 里头出来个年轻女的, 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挺漂亮, 看见陆中军,脸上立刻露出微笑。 “陆中军, 你回来了?”说着迎了过来。 “就她啊!还装!”小罗笑嘻嘻的, “嫂子多贤惠啊,一来就给我们分发带过来的吃的,还给你洗衣服。陆哥你好福气。” 陆中军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撇下小罗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硬。 华兰看了眼几步外张望着的小罗,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低声道:“傍晚来的。能进去说吗?” 陆中军一语不发进了宿舍,华兰依然笑容满面地和小罗打了个招呼,跟着陆中军进去。 一进去,华兰关上门就说道:“你看到我可能意外吧。是这样的,我也听说了你拒绝了陆航学院的事。你爸很生气,就叫我来看看……” “华兰,不是我说话难听,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家老头子对你再好,也不敢这时候叫你来找我,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陆中军一屁股坐到床边,看着华兰冷淡地说道。 华兰脸微微一热,轻咳了声,也坐到了张凳子上。 “是,我这趟过来,确实是我自己的意思。中军,咱们两家父母关系好,我们认识也这么多年,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以前你犯了那样的错,有一段时间我确实挺伤心的,但是后来我又想通了,决定还是原谅你,人谁都犯错的时候,包括我。上次我听你妹妹小琳说,她偷偷来看过你一回,你过得好像不大好。你被下到这里时间也不短了,现在好容易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放弃?” “华兰,你能原谅我,我本来应该感激你的,但真没这必要。我在这儿过的不知道有多好。谢谢你看在我家老头子面上这么大老远的来看我。不早了,我送你去招待所开个房间,明天你就回去吧。” 陆中军说着,站了起来。 华兰脸涨得通红,跟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陆中军,你真的令我失望。我一直相信你是一个心怀远志的人,即便遭受挫折,很快也会重新振作起来。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在这里完全就是消磨意志!算我求你了,你就接受这样的机会,离开这个地方吧!新的环境会让你重新树立起对生活的理想的!” 陆中军从抽屉里拿出车钥匙,回头看了眼华兰,扯了扯唇角:“怎么,在文工团当辅导主任没当够,特意还跑到我这里来给我说教了?” “陆中军!我是真心想为你好!你就不能好好听一回人劝吗……” “你还真说对了华兰,咱们认识也十几年了吧,你什么时候见我听人劝过?” 陆中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话。 “走吧!我这地方小,不方便留你,谢谢你替我洗了衣服,难为你了。”说着往门口去。 华兰突然快步走到门后,把门反锁了,转过身看着陆中军。 陆中军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看着她。 华兰胸脯一起一伏,眼睛看着陆中军,慢慢地脱去自己的外套。 她里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圆领汗衫,领口很低,汗衫也挺裹身,露出沟,能清晰地看到内里高高隆起的乳-房形状。 “你什么意思啊?”陆中军皱了皱眉。 “中军,”华兰脸红红的,声音很轻柔,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我一直就喜欢你,你心里清楚的。你爸对我很满意,他也希望我能改变你……我愿意献身给你,只要你以后能好好听你爸的话……” “华兰,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陆中军冷冷看着她,“身材还挺好,不过我告诉你,我要是有兴趣睡你,还会留到现在?” 华兰脸色微微一变,停住了脚步,呆呆看着陆中军,嘴唇渐渐开始发抖。 “陆中军……你不要太欺负人了……” “没兴趣欺负你。赶紧把衣服穿回去吧!我送你走。” 陆中军已经走到了门边。 “我就不走!”华兰咬着嘴唇,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了下来,“你就这样对我!你还有良心吗!” 陆中军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非要住这儿也随便你,那我走了。提醒你一声,晚上睡觉拴好门,边上可都是光棍。明早我再来接你,送你去车站。”说着打开门走了出去。 …… 第二天是星期天,奶站里现在运作正常,她也没必要天天过去,所以没去县城。睡了个懒觉,起来后还是有点神思恍惚。 昨晚陆中军塞给她的那张电影票被她藏在了枕头下。她已经翻出来看了好几次。想着昨晚发生的事,心里有点乱。待在屋里也懒得出去。忽然听到外头小妮喊自己,应了一声,懒洋洋地走了出去。 “表姨,有个阿姨来找你!” 安娜抬头,看见胡大姐居然来了,正和李梅姑姑在说话,笑容满面的。 李梅姑姑不认识胡大姐,不知道她是汪副县长的老婆。胡大姐似乎也没说自己是谁,两人正在那里搭话。 安娜有点惊讶,急忙迎了出去。 “胡大姐,你怎么来这里了?慧丽早上学校有活动,说好晚上再补课……” “不是这个,”胡大姐笑眯眯道,“我找你是另有件事。去了奶站,里头一小姑娘说你没来,我反正也空着,干脆就找来这里了,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您赶紧进来。” 安娜急忙将她让了进来,对李梅姑姑说道,“姑姑,她是汪副县长家的,姓胡。我叫她胡大姐。” “哎呀!原来是贵客啊!”李梅姑姑吃了一惊,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您赶紧进屋坐,我去给您泡茶!” “没事没事,随意就行。我就过来找李梅说会儿话。” 胡大姐朝李梅姑姑点了点头,跟着安娜进去了。 李梅姑姑赶紧去泡了茶,又抓了花生瓜子放满一个托盘送了进来,这才出去。 “胡大姐,什么事这么急你要自己跑过来找我啊?” 请胡大姐坐下后,安娜疑惑地问。 胡大姐看着安娜,微笑着道:“是为了小军的事。” 安娜一愣,随即像是做贼心虚,耳朵就热了起来,面上还强作镇定。 “他的事关我什么事啊,您怎么想起来找我?” “还真关你的事!”胡大姐笑道,“我人都来了,就不和你打哑谜了。你跟小军发展到了啥地步,我确实不知道。但有一点我还是能肯定的,他对你是真挺上心的,甚至为了你,还拒绝了去陆航学院的事。” 安娜这下真的有点蒙了,看着胡大姐,“什么陆航学院?” “你还不知道?”胡大姐摇了摇头,“这个小军,叫我说什么好……” “到底怎么了?”安娜一头雾水。 胡大姐便把事情经过给说了一遍。 “……按说有这样的好机会,他肯定是一千一百个愿意的。这回却突然不肯走了,我们家老汪回来我跟说,我起先也是百思不解,后来自己琢磨,我猜他是因为你,这才舍不得走的!” 安娜呆住了,愣愣地看着胡大姐。 “李梅,这个也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没问小军,也没跟我家老汪提。原本也不该我说话的,只是这事确实挺重要,能影响小军一辈子,所以我想着把情况和你说一下,你看能不能找个时间问问他?他要真的是舍不得你才留下,你能不能劝劝他?要和你无关,那更方便,说不定他肯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咱们知道了具体原因,也能对症下药,你说是不是?” 安娜心有点乱,赶紧说道:“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话说出口,想起这些天两人的纠缠,顿时又觉得没了底气。 “那他就是单相思了。” 胡大姐摇了摇头,想了下,轻轻拍拍她手。 “李梅,大姐看着也就你能治住小军,要是你跟小军好上了,大姐一千一百个支持。但这回这事,真的关系到小军未来,咱们不能让他意气用事。你们就算好上了,我是说就算,现在暂时分开,那也没什么,只要你们是真心喜欢对方,也完全可以通信保持联系,前途毕竟还是很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安娜沉默半晌,只好应道:“我知道了胡大姐。虽然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您这么说了,我可以去找他问问。” “行,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谢谢你了李梅!” 胡大姐露出笑容。 …… 胡大姐和安娜谈完话,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晚上天黑下来,小卖部里电视放着,又开始热闹起来。 看看时间差不多六点半,天也黑了下来,安娜终于下定决心,过去跟李梅姑姑说了声,出门往街口的那个布告牌走去。到了后,布告牌边上黑糊糊的也看不大清楚,张望了下,看见对面一根电线杆边上停了辆自行车,有个男人靠在电线杆边上,低头正在点着支香烟,认出是陆中军,轻声咳嗽了下。 陆中军抬头见是安娜来了,立刻丢掉香烟,朝她快步走了过来,停在她面前,脸上带着微笑。 “没想到你居然准时来了?我以为我又要空等。” 他的声音听起来挺愉快的。 安娜抬起头,看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咬了咬唇,顾左右而言他:“你烟瘾挺大啊,老见你抽烟。” “怎么,你准备和我接吻了?想的话就说一声,我立马戒!”他应了一句。 安娜实在无力,闭上了嘴,一语不发。 “想什么呢,刚和你玩笑的。”陆中军解下围巾,很自然地绑到了安娜脖子上,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来吧,去电影院了。” 第 42 章 安娜站着没动。 “陆中军, 我不是和你去看电影。我有话要和你说。” 陆中军微微一愣,扭头看了她一眼, 随即干脆地点了点头。 “行, 那就不看了。” “去前头滩边吧,那里人少点。” 安娜朝着河滩的方向走去,陆中军在后头跟了上来。 …… 河滩十来米宽, 但水不深, 现在也就到膝盖的深度,滩边是些乱石头, 靠路边一排树后, 稀稀落落安了几张破旧的长椅供夏天乘凉。今晚天气晴朗, 月光也好, 但这样的温度, 附近见不着半个人。 安娜坐到了一张长椅上, 陆中军也跟着坐了下来。 “怎么了,这么严肃?”陆中军侧头看着她。 安娜沉吟着。 白天胡大姐的那一番话,再一次提醒了安娜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个男人以后可能会面临的一道大槛。 照她所知, 那个槛应该还要过个一两年才到来, 而现在, 她最关心的还是自己暑假回S市的事, 所以之前也没怎么多想这个。 但今天胡大姐的到来, 让那种压迫感忽然就提早来临了。 对于此刻这个正坐自己边上注视着她的男人, 安娜对他的感觉,说实话挺复杂的。但至少, 她不讨厌他,这一点她自己心里清楚。否则对着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她绝不可能容忍他这么久。 他喜欢自己, 她当然也知道。 胡大姐的话毫无疑问是对的。倘若她不知道陆中军以后会有那样一个槛,她现在绝对会站在胡大姐的一边,力劝他抓住这个机会。但问题就出在她知道他有那样一个槛。 现在劝他去陆航学院,是否就是将他送上了那条日后的不归之路? 安娜踌躇犹豫了整整一个下午,但到现在,依然还是不知道如何做出决定。 该让他走,还是劝他留? “你别不说话啊!我可紧张在等着呢。”陆中军在边上催了她一声。 安娜终于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听说你拒绝了去陆航学院的机会?” 陆中军似乎微微一怔。 “原来说这个啊!”他随即漫不经心地靠在了椅背上,往外伸直了两条腿。 “谁告诉你的?胡大姐?她来找你,让你劝我去?” 话都被他抢着说光了,安娜只好应道:“是。胡大姐是有那个意思。” “你是不是也巴不得我去啊?”陆中军扭脸看她,“李梅我告诉你,我对你可是认真的。” 安娜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我没这意思。你不去也好。” 陆中军咦了一声,收回腿坐直了身体对着她,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我没听错吧,你不希望我去?” “不是,你别曲解我的意思!”安娜赶紧解释,“不是我不希望你去,而是我觉得,你不去也不是不行……” 陆中军的脑子直接就忽略了她后半句的绕口令,眼睛里顿时放出兴奋之色。 “你不想我去,是不是你也喜欢上我了啊?” “没……” “别不好意思承认。没事儿,慢慢就习惯了。”陆中军一副强忍着才没有当场笑出来的表情。 “陆中军你真的误会了!其实我早就想和你好好谈谈,只是之前一直没机会。正好现在跟你说清楚。我承认我确实不讨厌你,但我真的没有想要和你发展成对象关系的想法,半点也没有!你这样一直纠缠我不放,真的让我感到很困扰!” 安娜说这段话的时候,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都前有未有的加重。 陆中军仿佛怔了怔。 “怎么了你这是?好好的突然又作了起来?”他靠过来些,借了月光仔细打量她脸。 “不是我突然又作,而是之前一直是你在自说自话。陆中军你用脑子想想,我们根本就不合适!” 安娜说着,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朝前走去。 陆中军跟着她站了起来。 “还没一起过,你怎么就知道合不合适了?你自己不也说了,你不讨厌我。既然你不讨厌我,我又喜欢你喜欢的要死,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 “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安娜停下来,转身终于冲他嚷了起来,“陆中军,别总对我那么嬉皮笑脸自以为是,我是认真的!如果你真喜欢我,那就别拿你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头上。我讨厌这样。请你也尊重我的意愿!” 陆中军停下脚步注视着她。 月光把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照的半明半暗,他神色里的笑意消失,渐渐变成一反常态的郑重,像是变回了她以前刚认识时的那个陆中军。 他忽然朝她微微一笑。 “李梅,老实说我感觉的到,你还是有点喜欢我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沉吟了下。 “行,你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等你好了。我别的没有,耐心谁也比不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谈恋爱了,第一个考虑我就行。” 安娜微怔,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的是真的?” “是。我陆中军说过的话,说到做到!” 安娜微微吐出一口气。 “……那谢谢你了……”她低声说道,“那你是决定去陆航学院了?” “不去。”陆中军双手插-进裤兜,踢了脚河滩上的小石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去。” 不管他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执意不去陆航学院,只要他能走上和以往不一样的一条轨迹,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安娜沉默。 “……电影也看不成了,算了,我送你回家吧。” 陆中军忽然迈开脚步,领着她朝上走去。 “哦对了李梅,”走了几步,他像是突然想了起来,转过身说道,“昨天我宿舍来了个我以前认识的女的,名叫华兰。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昨晚她不走,我就让她住宿舍,我在所里过了一夜,今天一早我已经送她走了。以后万一你听到什么我跟这个女的传言,别相信。我先跟你打个招呼!” 安娜错愕了下,停下脚步。 “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陆中军冲她一笑。 …… 第二天,安娜借着给汪慧丽辅导的机会跟胡大姐提了下自己与陆中军谈话的事。只说他听不进劝,执意不去。胡大姐露出失望之色。安娜唯恐她怪罪自己,急忙又解释道:“胡大姐,我跟他的关系,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已经拒绝他了,他也没再勉强。” 胡大姐有点意外,想了下,摇头笑道:“算了,小军的事,我也是在瞎操心。他个性挺强,要不然也不会被放到这里。不去就不去吧。我那天也只是想让你试试,没别的意思,你别有心理压力。” 胡大姐的善解人意让安娜挺感激的,急忙道谢。 “李梅,小军其实挺的啊,你们俩年龄也相当,怎么你就不考虑一下他?”末了胡大姐问了这么一声。 “我……跟他性格有点合不来……他那样的性格,不是我理想中的样子。”安娜找了个借口。 胡大姐一怔,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原因呢,我倒觉得你俩挺合的,感觉你治能他。不过你要真有顾虑,再考虑考虑也好。毕竟这是人生大事。” “是,谢谢您理解……” 安娜在边上胡乱点头。 …… 那天晚上过后,陆中军真的就没有再来扰她了。一连半个月,安娜只在有天晚上回红石井的时候,在小卖部里遇到他过来买香烟。当时人挺多,电视里乒乒乓乓放的热闹,他也没坐,站边上抽完一支烟就走了。 等他一走,边上郭云她妈和另几个女的就开始议论起来。 “听说了没,前些天陆队长宿舍里来了个女的,一来就洗衣服晒被子的,还给边上的人分吃的。晚上还不走,就住他宿舍了!” 最近红石井少了点八卦,这猛料顿时勾出了大家兴趣,几个大妈大婶全都来了精神。 “哎呀妈啊,这是真的啊?没听说他有爱人啊,这也太随便了!像什么话啊!他还是派出所队长呢!” “就是。以前不是说他就不正派吗,我还不信。原来真是这号人……” 安娜想起他刚才临走前看了自己一眼的样子,听到郭云妈和这些个人在议论他,心里顿时窝了火。 “郭云妈,那女的就他一认识的!他也没留宿舍,在外头过了一夜好不好?” 郭云妈一愣。 “这样啊。你咋知道啊李梅?” 安娜一顿,“有天坐车回来遇到小仇公安,闲聊时他正好跟我提了句。” 郭云妈顿时露出扫兴神色,怀疑目光在安娜身上扫了眼。 陆中军突然这样态度大变,一开始,安娜自然感到庆幸。但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居然仿佛有点空落起来,似乎少了什么。现在给陆中军辩护完,才惊觉自己这样挺突兀的,见郭云妈视线扫向自己,心里又感觉似乎有点烦恼。 又一个周六中午,安娜和正好也要回家的陈春雷一起从县城回红石井。坐完车,从汽车站里出来。 现在已经四月多了,陈春雷就快要高考。两人一边往镇区去,一边谈论着他的高考志愿。忽然,身后有辆车追了上来,到了近旁停了下来,喇叭滴了一声。 安娜心跳骤然加快,回头看去,心里不禁略有点失落。 是辆陌生的小汽车。车窗里探出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人的头,向安娜和陈春雷问红石井派出所的路。 陈春雷给指点了方向,那男的道了声谢,小车就朝前开走了。 第 43 章 陆中军回到所里, 看见大门口停了辆陌生的车。迎面仇高贺走了出来。 “这谁来了?”陆中军问了句。 “陆队,我正要去找你!来了个姓田的男的, 说话嗓门很洪亮。说是你以前的领导……” 陆中军赶紧转过身。 “我还有事先走了。别提你看到我了听见没……” “陆中军你个小兔崽子!知道我来了你还溜?你自己数数, 我之前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有接过一个吗?叫你给我装死!这回我自己来了,看你躲哪里去!” 他刚转过身, 后头就传来一个响亮的嗓门, 随即是一阵快步而来的脚步声。 陆中军迅速转过身,朝正大步朝自己走来的那个人敬了礼, 大声道:“领导好!”随即笑嘻嘻解释, “我这不是忙吗?您别看这地方小, 事情还真的多……话说, 您什么时候给我打过电话啊?” “还给我装!” 对方走到陆中军面前, 握拳便敲了下他肩膀,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着点头:“不错,不错, 这么久不见, 还保持着原来的精气神儿。本来我还有点担心, 怕你小子就此一蹶不振, 看来是我多虑了。” 身后刘所长跟了出来, 笑道:“田主任, 你别说,自从小陆来了我们所, 帮了我不少忙啊。这回你要带他走,老实说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他没给你捅娄子吧?”田刚哈哈大笑, “以前他可没少给我惹麻烦……” “哪里哪里……” 这两人在边上自顾说话, 把陆中军当成空气一样。陆中军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插了一句:“不好意思领导,刚我们所长叫您什么来着?什么你要带我走?” 刘所长笑道:“小陆你还不知道吧,你的田领导现在已经被调到了新成立的那个陆航学院担任政教部主任了。你该改叫他主任。” 陆中军一怔。 “愣什么愣?跟我进来,有话跟你说!” 田主任转身往里头去。 陆中军迟疑了下,跟了上去。 …… “你是怎么回事?拒绝了这么好的机会?” 一进去关上门,田主任就开门见山地问。 “没怎么,就是不想去。”陆中军语气挺轻松的,“这里挺好,我待出感情了。” “放你娘的狗屁!”田主任张嘴就骂,“狗屁感情!比的过你开那么多年战机的感情?国家培养你出来,就是让你窝在这地方抓毛贼?” “领导,你这认识不对啊,分工不同而已,都是为人民服务!” 陆中军依然嬉皮笑脸。 “滚你的蛋!” 田主任沉下脸,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啪的拍到了桌上。 “什么?”陆中军凑过去看了一眼,眼神微微一定。 “看见了?调任命!” “领导,我能不能不去啊——”陆中军苦着脸。 “还敢垂死挣扎?”田主任虎着脸,“先前对你客气,没想到你小子给你脸你不要脸。行,这回我带了命令来。你虽然被撸了下来,但档案还保留在原单位,只要这身份没变,你就必须尽到你应该担当的职责和义务!你敢不去,那就是抗命!” 陆中军脸上刚才的嬉笑表情消失了,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张纸,沉默了几秒钟。 “陆中军,新成立的这个单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知道吗?” “田主任,我能问一句吗,是不是我爸要这样干的?” “扯你的蛋!你小子要是个饭桶废物,你老子就算拿枪顶我头,我也不会答应!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把话都跟你讲明白了,我还有事,今天就要走。我给你七天时间,七天后,你要是没去报道,你知道后果!” 田主任的神色非常严肃。 “别啊!”陆中军差点跳起来,“七天太短了!至少要一个……两个月的时间我才能准备好!” “还跟我讨价还价?要不要给你一年时间先让你去生个孩子出来啊?”田主任绷着脸,“看来七天还太多了。五天时间吧!” “一个月!” “三天!” “别啊,算我求您了领导!您也要讲点人性是不是?二十天,我保证二十天后我去报道,这样行了吧?” 田主任看来陆中军一眼,想了下。 “算了算了,破例给你半个月时间。我可先跟你说好,半个月后你要是没去报道,你自己知道的!” “知道知道……您放心,我去就是了!” 田主任这才露出满意笑容,上来拍来拍陆中军肩膀。 “这才像话!有什么具体困难,尽管跟我提,我会帮你解决。” 陆中军苦笑。 他的困难,这位领导还真的帮不上忙。 …… 过了两天,傍晚时分,安娜从奶站出来去找胡大姐说点事,说完事告辞离开,胡大姐送她出门时提了句:“李梅,你应该也知道了吧,小军过几天就要走了。” 安娜一愣:“去哪儿?” “就去先前提过的那个陆航学院啊!”胡大姐看着挺高兴的,“说他以前的一个领导调了过去,知道他不去,特意亲自跑了一趟。这不,他答应了。应该过两天就走吧。我想着这个周末请他吃个饭。你要是有空,到时候也过来。” 安娜这两天没看到他,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点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哦了一声,说到时候看情况,告辞后离开。 胡大姐家跟她租住的地方不是很远。安娜一路慢慢走了回去,有点无精打采的。晚饭也懒得自己做了,看到路边有家卖拉面的,进去随便叫了碗,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从面店出来,天微微擦黑了。安娜走到自己租屋门口,低头伸手到包里摸钥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了你这是?看着像霜打的茄子,还是晚饭没吃啊?” 安娜手一顿,蓦地回头,看到陆中军就站在自己身后,穿了身便服,头发刚理过的样子,人看着挺精神的,正冲着她笑。 “是你啊!” 一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安娜心跳忽然就有点加快,转过了身。 “嗯,是我,“陆中军微笑着,“吃过了吗?” “吃了。”安娜低声应。 “我还没吃。肚子有点饿……” 他仿佛有点试探地看着她。 “……其实我刚才也没吃饱……” 安娜不知不觉地就说了出来。 陆中军咳了声,“那正好,我们一起去吃点?” “嗯。” 安娜轻轻应了声。 “那走吧。” 陆中军转过了身。 安娜跟着他去吃东西,一家很简单但看起来挺干净的饭馆。两人吃着的时候,安娜问他最近都在忙什么。 “没几天就要走了,这两天到处赶着去吃饭喝酒,昨天还喝吐了。” “你少喝点啊,”安娜说道,“意思一下就差不多了。” “人家不放啊!不喝就是不给面子。”陆中军看着她,“我记着以前你给我送过一次饺子是吧,我能不能说啊,其实我挺想吃你包的饺子的,上次没吃着,我到现在还惦着。” 安娜心微微一跳。抬起眼,见坐对面的他正看着自己。赶紧又垂下眼睛。 “……我包的不好……” “我也没指望你包的有多好吃,就是想吃你做的。” 安娜有点不敢看他,嗯哼了声,“……你要真想吃,那哪天有空我给你包……” “行,”陆中军立刻接道,“不许反悔啊!” 安娜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嗯了声,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陆中军赶紧低头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吃光,看了眼她的碗。 “不是还有点剩吗?” “我吃不下了……” “我给你吃掉。浪费了多可惜。”说着端过她的碗,几口吃光,连剩下的汤水也给喝了,最后剩个大白碗,放了回去。 “我吃饱了。” 他冲她笑。 两人从饭馆里出来,站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陆中军看了眼手上的表,“才六点多。要不,去看电影?” “嗯。” 安娜嗯了声。 两人去了上次和汪慧丽一起看电影的那家电影院。晚上放的是一部武打片,里头乒乒乓乓打的热闹,看完了出来,已经快九点了。陆中军送安娜回去。快到她住的地方时,对面吧嗒吧嗒跑过来一只大狗。安娜下意识地往边上靠了靠,没留神脚下有个坑,脚崴了一下,身体一歪,边上的陆中军立刻扶住了她。 “没事吧?”他问。 “没事……”安娜有点窘,“就刚脚崴了一下。” “能走路吗?”陆中军立刻问。 “能。我揉下就好。” 她刚说完,就见陆中军蹲了下去,略微褪下点袜管,手指握住她刚扭了一下的脚腕,轻轻揉捏,一边揉,一边问轻重。 安娜原本想阻止他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动,任由他帮自己揉脚腕。过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好了,不疼了。谢谢你了。” 陆中军帮她拉好刚褪了些下去的袜子,站了起来。两人继续朝前慢慢走去。 一段不过几百米远的路,竟然也走了差不多七八分钟。最后终于走到她住的房门口。安娜掏出钥匙笑道:“谢谢你请我看电影。挺好看的。我先进去了。你走好啊——” 陆中军没回答。依旧站在那里。 安娜转过身,用钥匙打开院门,抬脚进去,转身看了他一眼,轻轻合上门,上了锁。 回到屋里开了灯,安娜心神不宁。原本以为这一次,他会有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回到了原路上。 以前追她的人虽然不少,关系好的异性朋友也有,但她从没谈过正儿八经的恋爱,也没体会过和人谈恋爱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现在这种感觉挺奇怪的。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表现出坠入情网的迹象,在突然得知陆中军就要离开的前夕。 她叹了口气,把包甩在床上,无精打采地脱掉了外套,解开头发。正在拿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长发,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叩门声。 安娜心跳一下加快。侧耳又听了下。 敲门声再次响了一下,然后就安静了。 安娜屏住呼吸,慢慢走到院子里,来到门后,轻声问道:“谁?” “我。” 陆中军的声音传了过来。 安娜打开了门。 陆中军果然还站在她门外。 “还有事吗?”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事。” 陆中军跨了进来,抬脚合上门,伸手便握住了她两侧胳膊,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拽到了怀里,紧紧抱住。 他的气息瞬间就充盈在她呼吸里。安娜浑身血液流速加快,在他怀里扭了两下。 “陆中军你要干什么啊?” 她的质问听起来娇弱而无力,与其说是质问,倒更像是在邀请。 陆中军一手依然紧紧箍住她腰身,另只手已经抬起来,插-进她后脑勺头发里,将她整个人禁锢住。 “我想亲你。” 他低声说了一句,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第 45 章 刚才安娜被他抱着听他唠唠叨叨,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时,整个人昏昏欲睡的, 现在送走了这尊话唠大神, 她倒反而没了睡意。回来趴在床上,想着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一会儿甜蜜, 一会儿又烦恼。 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但是又仿佛顺理成章,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己稀里糊涂就成了“他的人”了…… 她知道自己本来不该任由这事这么发展下去的。横亘在她和陆中军之间的问题还有一大箩筐。就算不去考虑他的将来, 她现在的身份、她暑假要离开以及离开以后…… 这一切,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但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当他去而复返, 跨进院子对她说他想吻她的时候, 当时她根本没法拒绝! …… 陆中军就快要走了, 第二天开始,两人抓住一切机会开始频频约会。他载着她骑了二十公里的自行车,就是为了去赶一场露天电影。他带着她逛遍了附近公园的角角落落,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一毛五一瓶的北冰洋汽水, 趁着边上没人, 在公园的角落里偷偷地接吻……每一次的约会, 除了甜蜜, 还是甜蜜。安娜被他带着, 做遍了这个时代年青男女谈恋爱时能做的一切事情。每天睁开眼睛,脑子里想的就是他, 晚上睡觉闭上眼睛之前,也在为刚刚分开前他依依不舍的那个甜蜜热吻而感到脸红心跳…… 安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 越是甜蜜的时光, 就过的越快。一转眼就到了月底, 明天陆中军就不得不走了。 他和这边朋友同事的践行应酬都已经差不多了。胡大姐叫他晚上去吃饭,让安娜也去。下午四点多,陆中军就开了那辆212吉普去奶站外头等她。安娜把剩下事情跟赵忠芬交待了下就离开,上了他的车,坐到了副驾驶位上。 车子开上了一条林荫道。 “我说,我们这是在搞地下党工作啊?” 陆中军对她坚持不让他公开两人关系的做法感到挺郁闷的。原先他还能溜达去她上班的奶站。现在她干脆就不让他来了,她回红石井时,也严禁他靠近小卖部。等她上来开出去一段路后,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安娜确实有顾虑。在自己身份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之前,她原本就不该谈恋爱的。现在既然没法控制地谈了,她总觉得这么快就公开不大妥当,坚持要他保密,谁也不能说。见他抱怨自己,看了下路边前后,见没什么车和人,飞快探身过去在他脸上吧地亲了一口,央求道:“别逼我好不好?我们才刚好,你要给我点时间让我适应啊!你明天就要走了,你想你一走,大家要是知道我们的关系,肯定会在背后议论的,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人的议论?” 毕竟这会儿没有父母同意的自由恋爱还挺招人议论的,陆中军顿时觉得不忍心了。 “就这样完了?再亲一下!” “讨厌。”安娜嘴里说着讨厌,但还是乖乖凑过去又亲了他一口。陆中军这才高兴起来。两人一起到了胡大姐家单元楼的下面,安娜提着路上买的水果先上去了,陆中军在车里等着,过了一会儿才上去,敲了敲门,给他开门的是汪慧丽。 “陆哥你来了?”汪慧丽笑嘻嘻地让他进来。 “我李梅姐和我妈在厨房里包饺子呢!我爸知道你晚上来吃饭,特意也回来吃,等下就到家。” 陆中军进来,晃到厨房门口,看见安娜也在和胡大姐一起包饺子。 “小军你先去坐会儿,老汪等下就回来!” 陆中军答应。 汪副县长比平时提早回来了,等晚饭做好,上桌时拿出了一瓶茅台。 这会儿茅台卖九块钱一瓶,一般人一个月工资可以买个三四瓶的样子,汪副县长这瓶还是头几年藏的,平时舍不得喝,晚上拿了出来,给陆中军满上一杯,两人干了下去,一边吃,一边说着陆航学院的事。 “说那边还带基地,完全军事化管理?” “好像是……” 陆中军眼睛看着坐对面的安娜,应了一声。 “小军啊,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去了后可得好好干,争取立功知道不?” “知道……” 眼睛还落到安娜脸上。 安娜受不了了,伸出脚踢了他小腿一下。她今天穿了双尖头皮鞋,陆中军嘶了一声。 “怎么了陆哥?牙疼啊?”汪慧丽关心地问。 “不是……”陆中军赶紧收回目光,给汪副县长倒了酒敬他,感谢他之前对自己的照顾。 汪副县长挺高兴,一口喝了。最后一顿饭吃完,汪副县长喝的醉醺醺的去睡觉了。 胡大姐送陆中军和安娜,叮嘱他等下开车小心,问明天的火车时间,知道是上午九点多,说道:“那我去送送你。” “不用,”陆中军赶紧婉拒,“我又不是小孩了,自己能走。别到时候大姐你眼泪汪汪回去了我叔要骂我。” “油嘴滑舌!”胡大姐拍了他一下,笑道,“行,那也好。那我就不送了。你自己路上小心,以后保持联系!” 陆中军点头答应。安娜和胡大姐道别后,两人一起离开。 “妈,你说我陆哥是不是和我李梅姐是一对儿啊?” 等他俩走了,汪慧丽帮她妈收拾碗筷时嘀咕了一句,“我看刚才我陆哥吃饺子,就拣我李梅姐包的吃。我李梅姐包的是不是特好吃啊?我还夹了一个,也没吃出什么。” 安娜现在包饺子技术虽然已经有所进步,但比起胡大姐包出来的,放边上样子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胡大姐笑着敲了下女儿的脑袋:“就你没事儿光瞎琢磨这些了!把心思多用在学习上就好了!” …… 陆中军晚上还要回红石井拿办好了放在刘所长那里的手续。 因为明天就要走,恨不得分分钟黏在一起,陆中军原本打算吃完饭先送安娜回租的地方,自己回红石井,等事情办完了再回来。只是安娜见他刚才喝了酒,虽然不是很多,叫他一个人开车还是不放心,便说陪他一块儿回去。陆中军自然求之不得,两人上了车往红石井去。出发后,一开始陆中军话还挺多,渐渐的,沉默了下来。 之前几天,虽然两人谁都没提,但离别的不舍和愁绪还是越来越浓重。心里都明白,这次分开,等下次再见面,就要好久了。 快开到红石井,两边是平坦旷野,路边分散分布了些民居,这会儿大多数人已经睡了,房子里也没什么灯光。走一段上坡的缓路时,安娜看了眼边上一语不发开着车的陆中军,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啊?我觉着你就是个话唠才对。我跟你说,明天早上我就不去送你了,反正这些天我们待一块儿待的也够了……” 陆中军猛地打了个下方向盘,把车嘎吱一下停在了路边,熄火停好。 安娜没提防,被甩了一下,扭头刚要骂他,他伸手就将安娜从副驾驶位置拖到了自己这边,另手将座位旁的扳手拉了下,将椅背粗暴地往后压了下去。 边上虽然没有路灯,光线挺暗的,但路边就有民宅。安娜被他突然举动吓了一跳,挣扎了起来。 陆中军仰躺在被放下来的椅背上,不由分说将她紧紧按在自己胸膛上,箍住她后脑勺不让她动。 “你刚才什么意思啊?明天我就走了,你不送我?还什么待在一块儿待的也够了?谁跟你说够了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不快。 “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生气了?你快松开我……路边就有人住着呢……” 安娜使劲挣扎,膝盖不小心顶到他已经有点反应硬了起来的下-身,陆中军嘶了一声。 “刚才桌子下踢我,现在还要人道灭了我是不是?” 安娜又羞又窘。“你别胡搅蛮缠了!刚吃饭时谁叫你一直盯着我。胡大姐他们看到会怀疑的!” “我不管——” 陆中军吻住了她的嘴。安娜使劲拍打他,一只脚不小心撞了下手刹。手刹离开了原来的位置,车子开始沿着缓坡慢慢地后退。车里的两人却丝毫没有觉察,还在那张放下去的椅子上纠缠着,突然,车后传来一声似乎撞到了什么的沉闷响声,车体微微一抖,停了下来。 安娜吓了一大跳,陆中军也终于觉察到不对,松开了她。两人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手刹移了位置,车子沿着缓坡下滑撞到了一堵土墙。 陆中军赶紧下车去看,安娜也跟着下去,顿时傻了眼。 车屁股撞到了路边一户人家的猪圈墙上。墙是黄泥垒的,不大牢,被车屁股撞榻了一个角,里头关着的两只猪吓的缩到另一头哼哼个不停。 这家屋主本来已经睡了,听到外头响动,赶紧拉灯起床,出来见自家猪圈墙被一辆车给撞坏了,顿时火冒三丈。这人不认识陆中军,陆中军打死也不敢说自己是谁,赶紧答应赔钱。偏偏一摸身边忘了带钱包。安娜晚上原本是要回租住地方的,身边带出来的钱也不够那人开口要的数目,只好把车先停在这里抵押,等带了钱再来开走。这屋主答应了,两人便拿了车上随身东西,在身后屋主的不满抱怨声中离开。 一脱身,陆中军就赶紧诚惶诚恐地向安娜道歉,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安娜虽然还心有余悸,但想起刚才陆中军被那人抓住时一脸尴尬的样子,忽然觉得挺想笑的,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陆中军一愣,随即也跟着她笑。 那个屋主见车押这里了,也就放心了。原本已经打算要进屋了,突然听到这一男一女在那里笑,回头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声:“神经病啊!撞了车还这么高兴!” 第 46 章 这里离红石井大概还有两公里路的样子, 反正没了车,两人也不急着赶过去了, 手牵手沿着路边在月光下朝着红石井步行过去。走了一段路.安娜脚上皮鞋有点不便, 陆中军就要背安娜。安娜起先不肯。 “你躲什么啊!”陆中军抓住她手蹲下去非要她上来,“上回你澡堂子里鞋被偷了的那次我就想背你回去了,你就是不肯。这回你可躲不过去了。快点上来, 别磨蹭!” 安娜只好爬了上去。 “你要背不动了就放我下来。” “嗯。” 陆中军背起安娜继续朝前走。 安娜两手扒在他肩膀上, 把脸贴靠在他后脖颈上,心里甜滋滋。一会儿, 对面来了个骑自行车的男的, 看着像是下了夜班从红石井回家的, 看到一个男的背着个女的走夜路, 不停地看, 过去了还扭头回来看。 “看什么看?”陆中军冲他喊了声, “没见过背媳妇的?” 那男的见陆中军挺凶的,吓了一跳,赶紧扭过头骑走了。 安娜趴在他后背上, 吃吃地笑。 “我走了后, 你会不会很快就忘了我啊?”陆中军的声音听起来挺苦恼的。 “不会。” “那别的男的要是追你怎么办?我真的不放心。就你这小白兔样, 三两下还不就被人拐跑了……” “滚!”安娜打了下他, “就你脸皮太厚, 太不要脸, 我没办法才答应和你好。你说谁还比得上你?” “那倒也是,”陆中军声音听起来居然还挺得意, “那你说一遍我教你的话给我听。” 安娜不肯说。 “记性这么差?”陆中军作势要放下她,“那我再亲亲你, 教你记住我的话。” “我就喜欢你陆中军一个, 心里也只有你陆中军一个。满意了吧?” 安娜赶紧说他之前逼她学的话。 “这才差不多。”陆中军嘀咕了一声,“也要真的给我记住了。要是以后让我知道你变了心,看我怎么整你!” “我哪敢啊,就你这土匪转世投胎的,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 “知道我土匪怕我就好。” “陆中军你累了没?还是让我下来吧,我真能走……” “别,我才走了多远——” 他这么背她,两人胸背难免就要贴在一起。估计他也有感觉,看他样子,倒还真的挺享受。 这十来天,安娜和他虽然时常独处,被他扑倒亲个嘴什么的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他手从没主动放到过不该放的地方,最过火的一次也就隔着衣服脸埋在了她胸上,就在安娜以为他要有下一步动作时,他居然又硬生生地忍住,从她身下翻了下去。 说真的当时安娜有点惊讶,也不是没有感动,甚至想着他要是真受不了了就随他好了。 只是他自己停了下一步的动作。 陆中军这个人看着放荡不羁,嘴里什么话都说的面不改色的,甚至还干出过深夜爬墙进来要和她睡一张床的事,但也仅此。 他骨子里似乎是个挺克制的人。 想到过了今夜,明天两人就要分开,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虽然猜到了他这会儿的小小心思,安娜还是不忍心打断,由着他继续这么背。 “哎,你挺重啊,最近是不是被我喂胖了。”说着掂了背上的她一下。 “讨厌!说我胖!”安娜直起身体打了他一巴掌,“让我下去!” “我错了我错了,再背一会儿!” 安娜又趴了回去。 “就你那些穿里头的小衣服呢,放着别丢了,以后等成了我老婆了,天天穿给我看。想看。” 安娜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嗯了一声。 “我看你迷迷糊糊的我真有点不放心。我走了后,你别缺心眼,自己一定注意安全,千万别再干出前几天那样的事。” 前几天一直阴天,安娜晚上衣服洗了想着反正晒不干,就起了炉火放边上烤,正好隔壁赵忠芬妈在腌蒜头,她前些天说要学,就叫她过去学。安娜跑过去,结果就忘了衣服。还是陆中军过来找她,进屋才发现她衣服已经被烤焦。再迟点说不定就要起火了。 “我不缺心眼……” 两人就这样一路喁喁私语着,终于来到了那面四个现代化的宣传墙下。 安娜要他放自己下来。 这回他终于放下了她,牵着她手朝镇区中心去。 已经挺晚了,过了十点半了。 原本安娜打算晚上再跟他回县城的。但现在车没了,只能回李梅姑姑家。 陆中军送安娜到了小卖部边上。 最近天气转暖,小卖部里有了电视,李梅姑姑打烊也晚了,一般要过十一点等电视节目演的差不多了。 两人停在了路边的阴影里。 边上很安静,静的能听到前头一百多米外小卖部里电视机传来的声响。 进入镇区后,陆中军就变得异常沉默。这会儿停下来了,也没说话,只是依旧紧紧和她紧紧十指交握在一起,没有松开。 安娜压下心里涌出的不舍之情,慢慢抽出自己的手,低声说道:“那我先进去了……明早我到火车站送你……” 陆中军没有应答。忽然说道:“李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安娜一愣,心跳忽然加快,抬眼望着他。 “可能是我瞎猜吧……”陆中军迟疑了下,“去年你刚来这里时,我总觉你不大对劲……你要真有什么事为难不方便让别人知道,可以跟我说。无论什么困难,我都能帮你解决。” 安娜压下有点乱了的心跳,勉强笑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我挺好的,没事……” “没事就好。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陆中军抬手摸了摸她头发,靠过来亲了亲额头。 “那你进去吧。明早见。” “你先走。” “你先进去——” “我要你先走——” 陆中军没办法,只好转过身,“那我先走了。” 安娜目送那个转过身,一步三回头,挥手示意让自己赶紧进去的男人的背影,忽然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陆中军一愣,随即反手圈住了她,一下将她压在了边上那堵砖墙上,低头就亲吻住了她的嘴。 两人呼吸很快变得紊乱。陆中军松开了她的嘴,改而亲吻咬啮她的耳垂和脖颈,安娜气喘吁吁,摸着找到他的一只手,按到了自己胸前。 “陆中军,你刚才不是说想看我穿小衣服的样子吗?”她喘息着,嘴唇贴到了他的耳边低声耳语,“我现在里头就穿着,你要不要看?” 陆中军浑身僵了一下。 安娜说完,自己脸热的就要滴出血了。见他不动,咬了咬唇,一把拿开他那只手,“你不要就算了……” 边上一扇门里传来走路声和咳嗽声,住里头的人似乎要开门出来了。 陆中军忽然抓住她胳膊,带着她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两人之前约过的那个布告栏电线杆边上,这才停了下来。把她按到了电线杆上,低头再次亲她。 “……你说真的?你真愿意?” 亲了她一下,他问。声音沙哑紧结的不像他了。 “……嗯……但是要有套……不是安全期……” 陆中军一语不发,拽着她扭头就走。两人来到了去年曾来过一次的卫生所外。陆中军让安娜在外面等,自己走了进去。 安娜躲在树影后,屏住呼吸偷看卫生所里头。 晚上还是上次那个姓王的老头在值班,好像和上次一样,也在喝酒吃花生米。 陆中军进去,老王头懒洋洋瞅了他一眼,“怎么,又发烧了?” “不是。”陆中军看了下四周,“有套吗?” 这会儿国家开始实行严格计划生育没多久,这种卫生所里都有避孕套备着供人领取。 老王头抬起了眼皮,“你用啊?跟你那个对象啊?” “管那么多?”陆中军自己去翻抽屉找。 “脾气挺大啊!” 老王头嗬了一声,抬脚勾开一扇柜门,露出一个盒子。 “听说你要走了?” 陆中军过去拿了一个。想了下,又拿了一个。 “再拿几个呗!我帮你记别人名下,”老王头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两个够啊?你别看我家那个疯婆子现在傻乎乎,年轻时也是一朵花。我跟她刚好那会儿,中间分开了一个月,回来那晚上,我可用了三四个套。看你这身板儿,也不比我当年差多少啊!” “少来!怎么跟你比!” 陆中军笑嘻嘻地把套放进了兜里,“谢了,走了。” “明白了,第一回啊,”老王头望着他匆匆要走的背影,“第一回可得悠着点,别蛮干,要不人家姑娘受不了。两个是差不多了。” 陆中军抬脚要走出去了。 “我说,你那么急干什么。算我老头子没事干瞎操心,你晚上去哪儿过夜啊?”身后老王头忽然问了声。 陆中军脚步一停。 “女的家里肯定不成,人家人要知道了,拿把菜刀砍死你的心都有。你那宿舍也算了,说句话隔壁都能听,你不要脸,人家姑娘还要脸呢。招待所要证明,你也不想人都抱一块儿了服务员过来敲门是吧?” 陆中军回过头来。 “得了,看在你小子以前不要命冲进火里救过我老婆的份上,我就把我那地儿让给你了!”说着丢过来一把钥匙,“我老婆送去治病了。家里没人。独门独户,清静,随便你怎么折腾,别给我弄出人命就行!” 陆中军一把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转身走了出去。 “刚那个老头和你说什么了?” 陆中军出来,安娜狐疑地问了声。 陆中军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安娜握拳狠狠捶他。陆中军哈哈大笑,拉着她手朝前而去。 第 48 章 离暑假也没剩两三个月了。陆中军离开后, 安娜便收起别的心思,一心扑在了奶站事上, 也没怎么回红石井了。这天觉着差不多了, 去了趟陈丽家,把自己七月份要走,走了后想把奶站转给大宋的事说了。 大宋突然听到这消息, 有点发愣, 陈丽愣了愣后,又惊又喜, 问安娜怎么突然要走, 要去哪里。安娜推说自己有点私事。 “那你以后还回不回来啊?”陈丽高兴之余, 看起来又有点担心, “我怕我家大宋扛不起这事儿。再说了, 县里当初也是因为你的缘故才给了这么多支持, 现在你要走了,会不会不支持了啊?” 安娜笑道:“姐,我跟县里签的合同还没到期, 以后会定期来看一下的。但事情就全交托给大宋了。等合同期满, 再由大宋顶上去就行。姐你放心, 办好奶站不但有利于甘源村那些奶农, 也解决了县里人民群众喝牛奶难的问题, 是县里支农创新的一个重要事项, 只要能办好事,县里怎么会因为我不在了就不支持了?前些天我找了汪副县长问车皮的事, 汪副县长说,市里牛奶短缺, 正需要奶源, 和车站快商议好了,等决定下来,牛奶就可以用车皮从县里运到市里,当夜送出去当夜就到。以后事情会更好办。” “那太好了!”陈丽十分欢喜,“怎么感谢你啊梅梅!姐太感激了!你这是帮我家的大忙啊!” 奶站现在在赚钱,陈丽自然也知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安娜微笑道:“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何况我刚来那会儿,姑姑和姐你也帮了我许多,反正我要走了,不留给你们留给谁?” “是,是,我们家大宋一定会好好干的。那你和大宋聊,我去做饭。”陈丽高高兴兴地去了厨房。 大宋看起来也是既高兴,又有点忐忑,说道:“李梅,我真能行啊?” 安娜笑道:“我挺看好你的。勤劳肯吃苦,脑子也灵活,和大家关系也处的好,有了这几样,什么事干不成?你现在就缺个自信。你看我一个女的都能把事情干起来,何况你一个大老爷们?” 大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行,李梅你既然这么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绝不会给你抹黑。” 安娜点头道:“别的我倒不怕,咱们做食品的,最重要的就是卫生干净,尤其是牛奶,现在天气变热,也更容易坏。加工厂那边管理员和技术人员已经给我签了保证书,奶站里也建立了报废制度,但咱们自己一定也要高度重视,过了期的奶制品,哪怕超过一个小时,也一定要及时报废,决不能有任何觉得可惜的想法。” 大宋严肃了起来,郑重说道:“李梅你放心,我也不是这么不靠谱的人。肯定会严格照报废制度执行的!” 安娜笑道:“行,那明天起你就跟我一起上班,我慢慢把事情交接给你,哪天我跟汪副县长说一声,把你也介绍给他认识。” 大宋赶紧道谢。 安娜在陈丽家吃了饭回到奶站,一进去,赵忠芬就递给她一封信,说是邮递员刚送来的。 安娜一看信封上极具个人风格的字,心跳就加快了,拿了信向赵忠芬道了声谢就快步回到自己那个小办公室,关上门,心情挺激动的。 信是陆中军写来的,这也是他离开半个月后安娜收到的第一封信。信写的很长,满满四大张的信纸,除了前头向她简单汇报了下自己那边情况,剩下的就全是怎么怎么想她的各种肉麻话了,最后霸道无比地要她收到信后立刻给他写回信,还要求至少写满两页信纸。安娜看了好几遍,看的脸热心跳浑身冒汗,听话地立刻拿出信纸和笔开始给他写回信,涂涂改改,一封信写了好久才写完,最后还誊抄了一遍,拿了个信封装起来,自己亲自跑到距离好几条街的邮局,趁着下午五点前邮递员开邮箱之前买了邮票贴上,把信给投了进去。 …… 安娜就这样和陆中军靠着写信保持联系,平均一个星期能收到他一封信。在安娜手上聚存了十来封来自于他的信件之后,这一年的七月暑假就要到来了。 距离陆中军离开,也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这会儿电话还没普及,普通人家里根本不会有,也就一些正式单位才有电话。考虑到联系方便,安娜上个月时申请在奶站里装电话,前几天才刚装好,在上次通信时把电话号码告诉了陆中军。没几天他就打来了第一个电话。一番倾诉相思之后,他告诉安娜,自己马上就要带着一批学员去基地做封闭训练,半个月后才能出来,这半个月里既不能通信,也没法通话。怕她担心,这才在出发前潜到通讯室给她偷偷打了个电话。安娜说知道了,让他快挂了电话离开。 “我可想你了,想的要死,你说怎么办?”他还赖着不肯挂,“本来就快放假,我正计划着去找你,突然来了这任务,之后还有另个衔接项目,两个月的假期就这么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郁闷。 安娜赶紧安慰他。 “那你有没有想我?” “有想。” “怎么个想法?” “每天都想……” “亲一下我!” 安娜脸有点热了。“怎么亲啊——隔着电话呢!” “我不管,反正我要你亲我!” 对着这么个厚颜耍赖的货,安娜拗不过,只好对着空气吧了下,那头才终于好像有点满意了。 “我出来了就给你打电话。记着多吃饭,早点睡觉,不要累着了,下次见面了我要摸着你肉少了我饶不了你……” “知道啦!”安娜嗔怪了他一声,迟疑了下,正想跟他提一句自己最近可能要离开红石井的事,忽然听到他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 “通讯员说领导来了!要切我电话了!”陆中军的声音传了过来,“李梅,我……” 话还没说完,通话中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嘟嘟的声音。 安娜挂了电话,坐到椅子上,嘴角带了笑意,想了许久。 之前通信的时候,他曾提过一句,那所学院允许亲朋探亲。 现在已经七月了。她原本就计划这几天离开红石井去S市。 或许她可以算好时间,先去他那里探望他,把自己要去S市的事告诉他。完了再回S市。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夜深人静之时,每当脑海里回闪过他临走前夜两人相处时的亲密情景,她依然还会有一种耳热心悸之感。 她其实也挺想念他的。 …… 奶站里的工作人员已经知道了她要离开接下来把事情全委托给大宋的事,大家全都依依不舍,尤其是赵忠芬,眼睛都红了。安娜安慰她说以后和保持联系,还会回来看她,她才破涕为笑。 大宋也被安娜带着去拜访过汪副县长了。汪副县长对安娜离开表示挺遗憾的,勉励了她一番,表示县里会继续支持奶站发展。 安娜和胡大姐也告了别。临行前,请奶站里的工作人员去县城最好的一家饭店里搓了一顿,散了后回到红石井,和李梅姑姑小妮一起过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小妮知道她明天就要走了,哭了起来。李梅姑姑和安娜处了这么久,虽然后来知道她不是自己侄女,但也真的有了感情,见她真要走了,依依不舍。安娜哄好了小妮,三人一起包了最后一顿饺子,吃完后李梅姑姑说道:“安娜姑娘,我前些天已经去把我家李梅给带回来了。你帮了我家李梅,给我们买了彩电,临走还给我女婿留了这么好的业,说什么都真是感激不尽。你去了上海,要是找不着你的亲戚,只要你不嫌弃,姑姑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安娜没跟李梅姑姑提明天先要去看望陆中军,李梅姑姑一直以为她要去的地方是上海,安娜便也没特意纠正是S市。知道李梅姑姑和自己有感情,她也早把她当成除了父母之外的另一个亲人了,心里也有点不舍,点头答应不管找不找的着亲戚,以后一定会再回来看她和小妮的。 当晚一些平时关系还好的邻居知道安娜明天要走了,也都纷纷来坐了一会儿,安娜在小卖部里和大家说说笑笑,渐渐也冲散了离别之情。 第二天一早,安娜与李梅姑姑小妮告别,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和这半年赚过来的几千块钱到了县城火车站,登上了去往陆航学院所在的那个城市的火车。 那个城市靠近首都北京,现在还没有直达的火车。需要先坐火车到北京,然后转汽车。 经过一天一夜的路程,第二天,安娜抵达了北京火车站。 这时候的首都,还带着浓浓的老北京味道。天-安-门广场前也远远没有后来那么游人如织。能站到这里分开两脚一只手叉腰地摆拍一张照片,还是绝大多数国人的梦想。但是安娜并没有心思去领略这时候老北京的魅力。 上次她和陆中军通话时,陆中军告诉他,他要半个月后回学院。 算着时间,就是这两天了。 越靠近他所在的城市,她就越激动,恨不得能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想象他突然见到自己时的那种惊喜表情,想想也挺过瘾的。 第二天下午,安娜抵达了陆航学院所在的那个城市。 这个城市一直是以京畿的方式存在着的,并不著名。陆航学院因为其性质特殊,坐落的挺偏远。也没有直达公交。安娜找了许久,问了不少路,最后才找到了地方。 学院占地广大,围墙很高,大门前有神情肃穆的荷枪警卫。安娜过去,说明自己来找陆中军。对方要介绍信。安娜犯了难,最后只能掏出印有学院标记的信封,说自己是陆中军的家人,这些信都是他写给她的,她是特意过来探望他的。 见她拿出了信封,警卫看了她一眼,让她稍等片刻,过去打了个内线电话,回来说道:“陆教官不在!” 第 49 章 越靠近他所在的城市, 她就越激动,恨不得能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想象他突然见到自己时的那种惊喜表情, 想想也挺过瘾的。 第二天下午, 安娜抵达了陆航学院所在的那个城市。 这个城市一直是以京畿的方式存在着的,并不著名。陆航学院因为其性质特殊,坐落的挺偏远。也没有直达公交。安娜找了许久, 问了不少路, 最后才找到了地方。 学院占地广大,围墙很高, 大门前有神情肃穆的荷枪警卫。安娜过去, 说明自己来找陆中军。对方要介绍信。安娜犯了难, 最后只能掏出印有学院标记的信封, 说自己是陆中军的家人, 这些信都是他写给她的, 她是特意过来探望他的。 见她拿出了信封,警卫看了她一眼,让她稍等片刻, 过去打了个内线电话, 回来说道:“陆教官不在!” 上次通话时, 他只说这两天回来, 并没说具体时间。现在不在安娜觉得也正常, 只是略有点失望。知道自己即便再问下去, 出于保密制度这个警卫也不会透漏什么,想起刚才来时, 在几公里之外的路边看到有一家叫做红旗的小旅馆,便说道:“谢谢您我知道了。我名字叫李梅, 我住这边上一家叫红旗的旅馆里, 陆中军什么时候回来,麻烦您帮我转达一下消息。” 警卫答应下来。安娜再次朝他道谢,转身离开了。回来找到那家小旅馆,进去问住宿。 这小旅馆是座民宅,看起来新开没多久,不是国营性质,对入住也没那么多盘问,随便登记了下,收了钱就给了把房间钥匙。 因为现在钱比较宽裕了,安娜便要了间好点的。房间在二楼,收拾的挺干净,除了床,里头还有张老式带柜桌,床头柜上甚至有个收音机。老板娘也很热心,带着安娜上来问:“姑娘,外地来的吧,来干什么啊?” 安娜说有个家人在陆航学院里,过来是探亲的。 老板娘笑道:“是吗?那里头管的可严了,就跟部队没啥区别。那里头的知道你过来吗?” “已经留口讯了。” 老板娘又唠了两句,指点了厕所方位,说吃饭可以搭伙,一顿交五毛钱就行,说着出去了。 安娜关了门,稍微整理了下行李,出去到附近溜达了一圈。 这里不是市中心,也没什么可逛的地方,遇到一个当地人在路边卖自家种的橘子,看着橘子还行,买了几个就回来了,晚饭就在老板娘搭伙了,吃完回到房间关了门上锁,看了看时间,五点半。也不知道陆中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那个警卫会不会忘了传话,心里有点没底。坐在床上翻着本带出来的书,也没心思看,正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速的噔噔噔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几步并作一步地上来。很快,脚步声就停在了安娜房间门口,接着,门被拍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李梅!” 安娜心跳猛地加快,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好,趿着就翻身下床跑过去开了门锁。 一开门,果然看到陆中军站在门口。 几个月不见,他黑了些,显得一张英挺脸庞更添了几分坚毅。上身常服,下面却还是条制服裤和飞行靴,看起来倒像是一回来听说了她的消息,来不及换完衣服就跑了出来的样子。 “陆中军!” 安娜惊喜地叫了一声,张开手就朝他扑了过去。 陆中军咧嘴一笑,张臂一把接住她,进来一脚带上了门,顺便咔嚓一声反锁掉,把她像个袋子似的扛了起来丢到床上,转身拉了窗帘。 “哪学来的啊,跟我玩这一套?不声不响居然就跑了过来?”他朝她俯下了脸。 安娜双眼亮晶晶就像宝石,嘟了嘟嘴:“你不高兴啊……”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压了下来的陆中军给攫住了。 陆中军忽然停止了和她的接吻,撑起上半身,抬手够到床头柜上,打开了收音机,调高音量,收音机里立刻传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铿锵有力的播报新闻声音。 …… 安娜老爸最早是靠经营一家服装厂而起家的,后来虽然生意扩展到了别的领域,但一直拥有一个非常著名的服装品牌。旗下男装会请一些著名男模担任代言人或走秀。 安娜在公司里见过不少身材一流的男模。 现在她面前的这个拥有古铜色完美流线型男性躯体的男人,完全可以担当得起任何的秀场,只要他愿意。 …… 窗帘外的天色由明亮渐渐地转为昏暗,收音机里的持续不间断播音,节目也从一开始的新闻播报变成了评书。 “……先锋尉迟恭日抢三关,夜夺八寨,威震四方……” 在评书员抑扬顿挫的说书声里,周围安静了下来。 陆中军把她一把拖到自己胸膛上,伸手出去,关掉了一直在响的收音机。 房间里没有开灯,从不怎么遮光的窗帘里透进来些外面的昏黄灯光。能听得到外头别人说话或者走路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动静。 安娜躺在了陆中军的怀里,闭着眼睛,感觉着他的心跳和呼吸。 …… “你过来就是为了看我啊?” 过了一会儿,安娜耳畔传来他沙哑的低低说话声。 “要不然呢?” “我老婆对我真好——”他凑过来亲了一下。 “我热死了,你别老靠过来——”安娜推他,要从他胸膛上爬下来。 “你给我躺着——”陆中军把她按了回去。 安娜抬起眼,借了屋里透进来的朦胧光线,见他睁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陆中军你讨厌不讨厌!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安娜狠狠扭了他一把。 陆中军嘶了一声。 “好好,那我换个说法。我陆中军这辈子算是彻底栽你手里了!你可要对我负责到底。” “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可不就是你——”安娜唇角微微上翘。 “我说我他妈怎么的就这么喜欢你啊——” 他收紧了手臂,嘴唇又找了过来。两人再次接吻到了一块儿。 外头楼下忽然传来老板娘呼喝上初中的儿子的声音:“……都快九点了!你作业给我写了几个?想害老娘明天再被你班主任叫去训话是不是?” 陆中军手一定,从床上弹坐起来。 “怎么了?” 安娜被他吓了一跳。 陆中军翻身下去,匆忙拉亮电灯,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我那边八点有个会要开。下午一回来,听说你来找我,我就跑了出来……哎,我皮带呢——” 安娜也紧张了起来,赶紧套上件衣服,下来帮他找刚才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皮带,最后在床底下看见了,赶紧递给他。 “糟了,都八点多了,你会不会被记过啊?” “没事别担心,”陆中军赶紧一边系皮带一边安慰她,“就本来要我会上做个前段时间工作总结报告。” “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不一看到你就什么都忘光了嘛!”陆中军弯腰下去系鞋带。 “还赖上我了!真受不了你!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 “嗯——” 陆中军直起身,转头又抱住了安娜。 “你还干嘛啊!还不走?”安娜推他。 “我晚上出不来。你一个人住这里不好。等下我回去了就让个姓吴的人过来送你去我们招待所。你住进去。我明天或者后天请个假出来,再陪你。” “不用麻烦了,这里挺好的——” “听我的就是了!” “行行,随你的便。你赶紧给我走吧!” 安娜推他到了门口,打开了门。 “哦对了,先别跟人说我和你的关系。”安娜说道。 陆中军看她一眼。 “你听我的就是!我下次解释给你听。”安娜娇嗔。 “行行,听你的。” 陆中军匆匆香了她一口,这才匆匆离去。 …… 九点半的时候,下面果然来了一个姓吴的人,说找安娜。 安娜已经收拾好东西了,见人来而来,下来和老板娘说了声,坐上那人的车走了。 招待所在市区。那个姓吴的男的给安娜办好了手续,安娜便住了进去。向那个姓吴的道谢。对方挺客气的,说没关系。安娜洗了个澡就睡了,等着陆中军请假出来找自己。 陆中军急匆匆跑在去往会议室的走廊上,一边跑,一边套着刚从宿舍拿来的上衣,到了会议室边上,改为轻手轻脚靠近后门,悄悄推开一道缝,溜到后门边上一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台上主持会议的田主任已经在总结发言。 ……………………………………………………………………………………………………………………………………………………………………………………………………………………………………………………………………………………………………………………………………………… …………………………………………………………………………………………………… 第 50 章 陆中军急匆匆跑在去往会议室的走廊上, 一边跑,一边套着刚从宿舍拿来的上衣, 到了会议室边上, 改为轻手轻脚靠近后门,悄悄推开一道缝,溜到后门边上一个空位置坐了下来。 台上主持会议的田主任已经在总结发言。 “……今晚会议就开到这里, 同志们回去了都好好总结下前段时间的经验和教训, 争取下周模拟实况演习取得圆满成功!” 掌声里大家纷纷站起来,依次退出了会议室。 陆中军也赶紧随众站了起来, 刚想从后门再溜出去, 前头正在和行政处处长以及华兰说话的田主任头也没回, 喝了一声:“陆中军你给我留下!” 陆中军停下了脚步。 华兰扭头看了眼陆中军, 脸上露出夹杂了矜持的隐隐担忧神色。 “先就这样。”田主任对着处长说道, “下周模拟演习非常重要, 到时候有重要领导亲自前来观看。你们行政处务必安排好一切后勤保障。” 处长笑道:“田主任啊,别看华兰刚来不久,但办事你放心, 非常能干。” 华兰说道:“请田主任放心, 我保证安排好一切事情!” 田主任点头, “行, 那你们先去吧。” 华兰再次看了眼陆中军, 收起笔记本跟着处长走了出去。 陆中军笑嘻嘻朝板着脸的田主任走了过去。 “……不是说会议还要我发言的嘛……怎么这么早就结束了?” “我正要问你呢, 陆上尉!” 田主任一拍桌子,“你给我跑哪儿去了!竟然现在才晃过来!你看看你, 衣服穿成什么样子!有你这样的吗?” 陆中军急忙正了正刚才还没弄好的衣领,扣上第一个扣子。 “田主任您别生气, 我刚才实在来不了。我挺怕当众发言的, 你非要我讲话,我辛辛苦苦写了发言稿,谁知道开会前发言稿找不着了。我就一直在找,刚刚才找到着……”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张纸。 “狗屁!我看你是钻到女人裤裆里找了吧!” “领导,五讲四美,注意语言美啊!” “滚你的蛋!你到底给我干什么去了?不说清楚我立刻记你一个处分!”田主任咆哮。 “别啊!”陆中军赶紧哀求,“我那份档案,你也知道的,本来就不能看了,你再为这么点小事记我一个过,我以后还怎么翻身啊!” “你小子还想着能翻身?我看你是破罐子破摔,没有半点组织纪律性!你晚上去干什么了?” “……我跟您坦白吧,我有个关系很铁的老朋友千里迢迢地来看我,本来我是想着趁着开会前那么点时间见个面先叙叙旧,没想到就忘了时间。领导我错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您这次大人大量就饶了我吧!” 田主任狐疑地看着他,“什么老朋友来了?” “我的领导哎,要饭的还有兄弟帮呢,我怎么就没有老朋友了?您要这么追问,我可真说到明早都说不完!” “算了算了,”田主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在这次是内部会议,我就饶你一回。下次要再这样,你给我等着!” “多谢领导,我就知道您对我最好了!”陆中军笑嘻嘻凑过去,“那我明后天能不能再请假两天哪,反正这两天我也没事了……” 田主任眼睛一瞪。 “领导您听我说,”陆中军赶紧抢着道,“我那个老朋友真的很久没见面了,知道我好容易从红石井那种旮旯地儿出来了,特意千里迢迢来看我,您说我怎么好意思撂下不管?我就请个两天假而已!” 田主任瞪着他,“明天不行。明天你要跟我去试飞场!下周的演习非常重要,第一次有新机型上阵。学院最高直属领导全部都会出席观战。到时候决不能有任何差错!你必须给我保证试飞打击目标战的成功,要非常成功!要是你能做到,后天我可以给你一天假,晚上十点前归队!” “您可真比我亲爹还要亲!” 陆中军赶紧向他立正敬礼:“陆中军在此向您保证圆满完成试飞打击任务,绝对不给田主任您丢脸!” “滚!” 田主任吼了一声。 …… 陆中军脚步轻快地从会议室出来,走下走廊台阶时,看到华兰站在边上,淡淡点了个头,走了过去。 “陆中军!”华兰追了上来,“晚上开会你怎么没来?大家等了你好一会儿。” “有事!”陆中军继续朝前走去。 “我知道我说话你不爱听,但我真的是为你好。你不能再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散漫下去……” “看不惯去风纪组提意见!” 陆中军撇下她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路灯下。 华兰站在原地片刻,转身回去,迎面遇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吴干事,吴干事和她打了个招呼。 “外面有事回来啊?”华兰顺口问了声。 “是啊,”吴干事笑道,“晚上陆教官的妹妹来了,我给她送到招待所安排了住宿,刚回来。“ “陆小琳?”华兰惊喜不已,“她怎么来了?她住什么房号?我赶紧要去看下她。” “不叫陆小琳。说是表妹,叫什么李梅的。” 华兰停了下来,又问了几声,和吴干事道别分开。 …… 第二天,华兰来到档管科,递上一份名单,要求调阅上头人员的档案,当天归档,说是处里工作需要。 档管科隶属于行政处,华兰虽然刚调到行政处不久,但一来就属于空降,职位高,档管负责人没多想别的,让她签了字,便将名单上的几份档案提了出来交给她。 华兰领了档案回去。 …… 昨天傍晚的那两个小时让安娜累的差点成了狗,而且,当时因为爱ye丰沛,加上情浓意动什么的,倒没什么不适感觉,事后等消了肿才觉得那里又火辣辣地疼,就像被刀来回刮了一样。毕竟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昨晚除了没那层膜的阻隔,别的其实也差不了多少,女人那里皮肤又是最幼嫩的,遇到陆中军这种好像恨不得要把她揉碎了才好的对象,磨破皮都有可能。累,加上略感不适,上了床就不想起来,睡了长长一个觉,第二天早上很晚才懒洋洋地爬了起来。 也不知道陆中军哪天能请出假来。快中午的时候,安娜感到肚子有点饿了,穿了件衣服想去餐厅先吃个饭。正要出去,听到敲门声。心微微一跳,以为是陆中军来了,赶紧到镜子前照了照,把头发弄弄好,自己觉得也挺美,这才过去开了门。 “陆……” 她刚叫了个姓,就停了下来。 门外不是陆中军,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穿着身军装。 安娜一愣。 “请问您是李梅同志吧?”华兰微笑道,“我叫华兰,在陆航学院行政处工作。” 安娜听这名字就觉得有点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里听过。正在想,听见这女的又说道,“我和陆中军陆上尉认识了很多年,现在一起工作。” 安娜可算想了起来。 就之前陆中军跟她提过一次的,说有个女的去红石井找他睡他宿舍一晚上。好像就是叫华兰。 “您好。” 安娜礼貌地和她招呼,“找我有事吗?” “我能进来说吗?”华兰问。 安娜让她进来。 华兰坐下去后,说道:“李梅同志,我就开门见山和你说明情况了。我们单位呢,已经知道了你和陆中军在谈对象的事,这原本也没什么,应该说还是好事,就等着他提交报告了。但是我刚才也说过,我和陆中军认识多年,两家家长关系也好,无论出于哪方面原因,我觉着我都该帮你们相互把情况说明一下,这样有助于你们相互了解,以后关系也更健康地发展,更有利于陆上尉现在的工作。你大概不知道吧,他现在不但是教官,也是学院基地一号试飞员,领导对他很器重,他肩上任务很重,不能因为恋爱而分心。” 安娜一愣,压下心里因为突然听到试飞员三个字而涌出的异样心情,看向面前的女的。 “华同志,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行。”华兰笑着从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打开袋口说道,“李梅同志,我想你应该是在红石井和陆中军认识并建立了恋爱关系的吧?陆中军原来衔职比现在还要高,是个功勋飞行队长。他被下放是有原因的。除了不恰当地处置了俘虏,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作风出了严重问题。” 安娜看着华兰从档案袋里拿出一叠文件。翻开找到了其中一页。 “你可以自己看看。” 安娜看了过去。 这份表格就是有关陆中军两年前旧事的。记录显示他除了私决俘虏外,没多久,又承认和一个名叫徐芳的文工团女团员有私情,并导致对方怀孕流产。 “这里还有陆中军亲笔签字的一份检查书。你也可以看下。” 华兰把那份检查书拿了出来。 安娜死死盯着纸张上的黑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检讨书的字体确实是陆中军的,打死她也不会认错。 “当时是这样的,任务结束后陆中军的飞行大队归队,但是没过多久,这个叫徐芳的女文工团员在一次活动中晕倒,被送进了医院,随后检查却发现有早孕流产的征兆。你应该知道的,团里是绝对不允许发生这种事的,徐芳随后指认男方是陆中军,而陆中军也承认他和这个徐芳保持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这是非常严重的一个错误,比私决俘虏性质更要恶劣。是绝对不能被允许的。就是因为犯了这个错,所以他才被革职下放。” 安娜盯着手里的那份检讨书,骤然头晕眼花胸闷气短的感觉。 她知道文件完全真实,不可能作假。 真实,那么更加令人无法接受。 意味着陆中军之前对她说的一切,全都是欺骗。 这个男人现在就算真的爱她,再怎么爱她,她也绝对没法容忍这样的欺骗。 简直令人恶心透顶。 除了恶心,就是愤怒。 “这个徐芳两年前就已经被开除了,现在回了老家。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你自己可以去问……” 安娜定了定神,放下手里的文件,冷淡地说道:“麻烦你走一趟。你可以走了。” 她的反应,令华兰感到有点意外,更是失望。 她之所以走这么一趟,除了要破坏这女人和陆中军的关系,更想看到这个女人遭到羞辱的反应。譬如失声痛哭,或者类似于这样的表现。 想到之前自己去红石井,陆中军对待自己的方式,她的内心就无法控制地燃烧着嫉妒和愤怒的火焰。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陆中军才对那样对待自己。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这么平静,除了脸色比刚开始苍白了点外,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反应。 华兰感到很不甘心。 “李梅同志,我今天来呢,主要目的不是让你和陆中军怎么样,只是出于负责,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 “华兰,你喜欢陆中军吧?” 安娜打断了她的话。 华兰一愣,否认。 安娜冷冷一笑。 “你以为你在我面前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知道你之前来红石井找陆中军,自己一个人赖在他宿舍过夜的事?你今天带着陆中军档案特意跑过来找我,不就是想破坏我和他的关系吗?恭喜你,目的达成了,你也不必再惺惺作态,带着东西走吧。祝你心想事成吧!” 华兰脸有点涨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梅同志,你怎么这么说话……” “滚出去!” 安娜过去打开了门。 华兰收起档案,看了她一眼,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 白天过去,晚点十点钟,回到陆航学院的陆中军换了衣服便迫不及待地离开往招待所去。 白天田主任挺满意,一高兴,就又同意让他今晚在外过夜了,不但批准外宿,还大方地借了车。 陆中军开车到了招待所,找到安娜住的房号,却发现里头已经换了个人。是个陌生男的。 陆中军找到招待所服务员问,服务员说里头那个女的中午就退房走了。 “走了?”陆中军一愣,“去哪儿了?” “这个没说。”服务员摇头。 “有没有留什么口信?” “没有。” 陆中军扭头就走,赶回学院找到了吴干事问情况。 吴干事在宿舍里,正准备洗洗睡了,见陆中军突然找过来问李梅情况,说道:“没听她说什么呀!昨晚送她过去住进去看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陆中军皱眉,想了下,“你再给我想想,真的没什么事?” 吴干事想了下,“哦对了,就昨晚我回来,遇到华兰提了几句。她问了房号。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嘛。” 陆中军脸色一沉,向吴干事道了声谢,转身就去华兰住的宿舍。 华兰也正准备睡觉了,听到敲门声,开门见是陆中军,脸色微微一变,随后带了微笑道:“是你啊,这么晚找我干什么?” “你他妈的别给我装了!” 走廊灯光照着陆中军的脸,他的表情显得阴沉无比,“你白天是不是去找了李梅?你跟她说什么了?” 华兰看了眼左右几个听到动静开门探头出来查看的教员,露出尴尬之色。 “出去说吧。” 陆中军掉头就走。华兰冲边上的人解释了几句,急忙跟了出来。到了外头,定了定神,说道:“是,中午我是去找她了。带着你的档案。” 陆中军沉默了几秒,忽然转身,撇下华兰大步朝刚才停车的地方去。 “陆中军!”华兰扭头喊,“你听我说!她要是真的爱你,她就该原谅你的!现在她不原谅你,那就说明她并不适合你……” 陆中军仿佛没听到,身影很快变小。 华兰快步追了上去。 “陆中军!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索性问你一句,当初你和那个徐芳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你只是在替褚伟背黑锅,是不是?” 陆中军突然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华兰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面前,停在一盏路灯下。 “陆中军,当初你闹出这事儿,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很失望,也很伤心。我认识你这么久,我觉着你不像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后来我偶尔听人说,褚伟出事前,和那个徐芳有一次被人看到一起逛街。我就开始怀疑了。我问过财务科,财务科的人说你每月工资里都固定拨出十块钱和褚伟的抚恤金一起汇给他那个在老家的寡母。陆中军,你是不是在替褚伟背黑锅?是,褚伟是你的生死战友好兄弟,以前也救过你,他不幸牺牲我也很难过,但你为他先是私决俘虏,后来又背了这样一个罪名,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有没想到因为这个污点,你父亲有多失望?这个污点也将会伴随你的一生!无论你到哪里都会抬不起头!只要你同意,我愿意帮你向组织递交申诉,帮你恢复你该有的名誉……” “我去你妈啊华兰,你当你是哪根葱?” 陆中军忽然伸手抓住华兰的衣领,像提小鸡一样地把她整个人揪起来摁在了边上的那根电线杆上,表情狰狞无比。 华兰拼命挣扎,悬空的两脚胡乱蹬着,连脚上鞋子都掉了一只。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给我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我整死你?” 身后不远处正好走过来两个教员,见状吃了一惊,急忙跑过来劝。 “是你那个哥哥找关系把你调到这里来的吧?他贪污公款你当我不知道?今天李梅的事我先记着。你要是敢再靠近她一步,你他妈给我等着瞧!” 陆中军松开了掐住华兰脖子的手。华兰噗通一声掉到了地上,捂住脖子痛苦地咳嗽。 “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两个教员都是文职,见陆中军凶神恶煞的模样,心惊,等华兰脱身了,一个去扶,另个劝陆中军息怒。 陆中军扭头大步到了车边,启动开了出去,直奔车站而去。 第 52 章 事实证明安娜那一脚对陆中军丝毫没有什么影响, 等他折腾够了,抱着安娜一起去洗了个澡, 又抱她回到床上, 两人最后总算并头躺了下来。 “嗳我说你身上怎么这么香啊——”陆中军依然兴致勃勃地抱着安娜咬耳朵,“我闻着就想咬你一口。” “你敢——” “说,刚才弄的你舒服不舒服, 还想我怎么弄你——” “收起你满脑子的色-情, 我问你……” 安娜刚开口,陆中军忽然咦了一声, 单臂撑着肩膀支起了上身, 眼睛盯着安娜肚子, 表情显得既紧张又激动。 “你怎么了?” 安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昨天和刚才我没都没套!你会不会有了啊李梅?我是不是要当爸了?” 安娜白了他一眼。 “想多了, 安全期。” 陆中军露出失望之色, 哦了声, 躺了回去。 “我刚还想着你要是给我生个什么出来也挺不错的……上月学院里一个教员老婆生了个儿子满月,拿着照片到处显摆……” “陆中军我问你,”安娜正色打断了他,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当试飞员的吗?怎么又成了基地的试飞员?” “……没啊, 你听谁胡说的……你口渴不, 我给你倒水去……” 他嘴里说着, 从床上坐了起来就要下去。 “你给我躺回去!” 安娜把他摁了回去, 自己用被单裹着胸口坐了起来, 盯着枕头上的他。 “你别想给我混过去!你不但是试飞员,还是什么一号!你自己给我说,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陆中军干笑:“李梅别这样啊,此一时彼一时。领导分派任务给我, 我不能不接, 你说是不是?” “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的事就要做到!你不能做试飞员!” “嗳,这样就不好了啊!”陆中军又嬉皮笑脸起来,抬手探到她胸口去捏,“别绷着脸啊,笑一个才好看。对了,你刚才不还嚷身上酸吗,赶紧躺下来吧,我给你捏捏……” 啪的一声,安娜打掉了他的手,下床拿过自己衣服穿了回去,坐到了边上的一张椅子上。 陆中军一怔,慢慢坐了起来。床单滑到他胯部。他就这么坐床上光着上身看着她。 “李梅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他试探地问。 “你说呢?”安娜冷冷道,“上次你明明答应我的,现在又出尔反尔!” “不会吧!”陆中军显得有点困惑,“不就你一胡思乱想吗,怎么你还当真了?人吃饭还有噎死的,都照你这么干,是不是饭也不用吃了?懂事点啊,别跟我胡闹。” “你什么意思?”安娜真的有点火了,“我上次就是认真的!这次更认真!陆中军你给我一句话,你是不是非要当那个什么试飞员不可?” “为什么不当啊!”陆中军抓了抓头发,“李梅我跟你说,下周我们有个大型地对空演习,投入最新型战机,那个新的设计……” “别跟我说这个!”安娜打断了他,“我就问你,你是不是非要当试飞员不可?” “你什么意思啊,叫我不用参加下周演习了是不是?” 安娜望着他。“陆中军,我知道下周的你肯定来不及退出。我也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下周你可以参加。但之后你必须要退出,永远不能再当试飞员了!” 陆中军盯着她,渐渐皱起了眉。 “李梅,我觉得你有点霸道了啊!上次你跟我这么说,我觉着你也就是说说,所以顺你口风应了句,你怎么还真钻起了牛角尖?你要真这么坚持,我也实话跟你说吧,你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听你的,就这个我不能听。既然过来了,我也又摸着了感觉,你就别强迫我了行不行?我一男人,有自己想干的事,你也不想要个整天绑你裤腰带上的男的,你说是不是?” “陆中军,你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实话跟你说,别的什么我都能商量,就这个没有商量!你必须听我的!” 陆中军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胳膊,把安娜一把拽住就拖上了床。安娜挣扎,陆中军大腿一伸,压着她不让动。 “睡觉睡觉,先睡觉。都一点多了,咱们再吵影响隔壁不好。有话等明天再说。”说着关了灯。 “陆……” “你不累啊,听话先睡觉吧。有话明天再说。我明天还请假的!”黑暗里传来他的话声。 安娜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忍着闭了上嘴,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晚上她没怎么睡好。边上陆中军大概是真累了,没心没肺地居然很快就睡了过去,不但如此,还睡的还挺舒坦的样子。安娜听着黑暗中耳边他传来的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一会儿心烦,恨不得把他推醒让他和自己一样睡不着觉,一会儿又意乱,想起他刚才的态度,心里总觉得没底。 虽然两人已经渐渐开始熟悉彼此的身体,在床上他那些情话也总说的让她脸红耳热心神动摇,但想让他在这件事上向自己让步,或许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开始感到一种仿佛无法掌控般的沮丧和焦虑,对身边的这个男人。 第二天一大早,安娜带着昨夜情绪还还凌乱睡梦里,模模糊糊觉得一只带着温热体温的手掌探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一重,有人压了上来,带着清早男人特有的那种浓重欲望。 他亲吻着她的脸。 安娜睁开眼睛。 “陆中军昨晚的事你想好没?” 陆中军一顿,没回答,继续吻着她,吻到她的嘴唇上。 安娜偏过脸,“我求你了,这件事你就听我的好不好?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男人在她身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翻身从她身上滚了下去。 “李梅你烦不烦啊,一大早刚睁开眼睛就又跟我叨叨这个!你就不能理解支持我吗?” “我能理解!但我不能支持你!”安娜朝他翻身过去对着他,“我知道你喜欢飞行,这也是你的事业,但我真的怕你会出事……” “你想多了。”陆中军看了她一眼,“今天我请假,我想下,等下我们吃了早饭,我带你去玩。” “陆中军我求求你了,你听我的好不好?” 陆中军看了她一眼,哄小孩般地拍了拍她臀部,从床上翻身下去往卫生间走去。 “陆中军,以后你会因为试飞事故死去的!”安娜坐了起来,“这也是我为什么阻止你当试飞员的原因!” “又来了!”陆中军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安娜,表情显得克制而无奈。 “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是李梅,我真名就叫安娜,我也不是你这个时代的人,我从三十年后到了你这里!我以前看过你那张和褚伟的合照,我知道你会因为试飞事故而牺牲!所以我不能让你做这件事!你必须要听我的!” 安娜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陆中军走了过来,趴到安娜头上,抬手困惑地摸了摸她额头,“没发烧啊!” “我说的是真的!” 安娜忽然后悔起以前自己把所有带了原来时间烙印的东西都给处理了,现在没法向他出示。忽然想起一样东西,急忙下床从箱子里拿出那只自己在到这里前赎了回来的手表。 当时找过去时,那个老头说手表已经卖给了个熟人。安娜央求他带自己找了过去找到买主,加了两百块钱,终于把手表给买了回来。 “这是我那个时代才有的一只百达翡丽手表,现在国外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款号,不信你可以去查!” “手表还行。”陆中军瞥了一眼。 “陆中军你相信我!那张照片我就是在你爸那里看到的。当时……” “行了行了!别说你是三十年后来的,就算你是我妈,这事我也不能听你摆布,懂了没?” 陆中军开始穿衣服。 “你躺回去吧,我给你打早饭带回来,吃完了我们出去玩,你别给我胡说八道了!”说着转身要出去。 “陆中军你给我站住!”安娜冲他背影喊了一声,“我告诉你,你想和我在一起的话,你就必须得听我的,别去当什么试飞员!” 陆中军停下脚步,转过了头。 “你什么意思啊?” “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们就分手!” “干什么呢,都我的人!”他的表情阴沉了下来。 “你不信是不是” “你有病啊,就为这个突然跟我这么闹?” “你再给我说一遍?” “分什么手?我今天陪你,回去后下周有个演习,完了我去把事情跟老头子讲,然后准备结婚的事。你既然来了,先就不要走,就住这里,我接下来可能有点忙,我让我妹妹陆小琳过来陪你,反正不远,半天功夫也就到了……” 安娜冷冷看着他,“陆中军,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想清楚了。你真的不肯放弃当试飞员?” 陆中军停了下来,也看着她。 “不会!”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余地。 “哪怕以后会因为试飞而死?” “我乐意!行了吗?” “好,好,”安娜点头,“算我多管闲事了。我不阻拦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陆中军迟疑了下,又走了回来,伸手要拉她的手。 “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病,莫名其妙就为这个吵……” 安娜冷漠地看着他。 “你过了啊,你自己知道不?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出事的……” “你听我的,我们还继续。你不听,我们就完!我不想整天为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命的男的牵肠挂肚!” 安娜冷冷说道。 陆中军停在边上,脸色黑了。 “靠!你个傻娘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懒得跟你吵了!” 他突然抄起椅背上的一件外套转头开门就出去了,砰一声关了门,撇下安娜就走了。 …… 陆中军出了招待所,开车往陆航学院疾驰而去。快到时,忽然嘎吱踩下刹车,从车里放着的一包香烟里拿出支烟,点着抽了一口。 片刻后,他丢掉香烟,调转车头又开了回去,上到昨晚那个房间,扭了下门把,发现门没反锁。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迅速打开了门。 房间里已经空了,她不在了,只剩桌上烟灰缸下压着的一张纸条。 …… 安娜知道陆中军会再去车站找自己,没有立刻去,而是来到附近一座公园,坐在角落里,陷入了沉思。 就和自己预料的一样,他不相信她的话。 她心里也非常清楚,看他今天的反应,他是不会轻易在这件事上向自己让步的。 坦白说,不是没有失望。对于自己在他心目里的位置。 如果一切真的照她知道的发展,现在离他出事也还有一两年时间。 她也没必要这么跟他继续较劲下去。 或许分开一段时间,让两人都冷静一下,是个更好的处理方法。 何况现在,比起陆中军,她更急着要去处理小光的事。 快七月底了,九月幼儿园就开学。她不能在磨蹭下去,也没有时间了。 所以她给他留了张纸条,让他注意飞行安全,慎重考虑自己的话,以后有缘再见,收拾了东西就走了。 …… 天擦黑的时候,在陆中军赶到北京火车站到处找她的时候,安娜坐上汽车去了附近一个城市,然后上了趟南下的火车,去往S市。 第 53 章 一周后的演习进行得非常顺利, 取得圆满成功,得到领导层的一致满意和高度评价。结束后举行的表彰总结会上, 陆中军被指名作为飞行员代表接受了领导的亲切接见和勉励。 表彰会结束送走领导一行人后, 田主任还沉浸在刚才气氛里,和学院几个领导在那里说笑着,看见陆中军朝自己走了过来。 “今天的表现还算可以啊, ”田主任从来不会夸他, 说可以就已经是给了他天大面子了,“算是没有丢脸。不许骄傲, 还要继续努力!” “是!”陆中军把他拉到一边, “主任, 那个我问下, 我能请几天假吗?” “怎么又要请假?”田主任眼睛一瞪, “不行!后续任务还很重, 你不能走!” “不是,我真有急事,只要三天就行了, 我保证我三天后准时归队, 绝不会耽误任务。” “我说你到底什么事啊?三天两头的请假!” 陆中军迟疑了下。“报告主任, 我对象跑了, 我需要去一趟, 把事情给解决一下。” 田主任一愣, “对象?什么对象?” “女人!” 陆中军干脆说道。 田主任看了下边上,把他扯出了会议室。 “你什么意思?” “报告主任, 我在红石井谈了个女的。上星期她来看我,跟我吵了一架, 跑了, 估计是回红石井了。我要去见她一面。” 田主任盯着他,忽然抬手抽了他一记脑袋。 “好你个陆中军!上周开会缺席,找我请假,还说什么一个老朋友来了!你他妈都是在扯蛋诓我哪!” “主任你就说吧,批不批!” “还敢催我?不批!”田主任转身要走。 “你要不批,我自己走!” 田主任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臭小子?” “主任,求你了,给我批了吧。你要真不批,我自己也会走的!大不了再被开除一次。我跟你说,我是非去不可的。她上次跟我闹,我一生气,骂了她一句傻娘们。那个娘们挺傲的,我估计她接受不了。我要不亲自去找她解释解释估计就没戏了。你也不希望看我打一辈子光棍是吧?” 田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我说陆中军,你怎么就这么点出息,被个女的牵着鼻子跑?天仙啊?” “差不多吧。” “臭美吧你!” 田主任想了下。 “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算是这次演习奖励,给你三天假好了。” 陆中军露出喜色,道了声谢转身就走。 “站住!” 陆中军回过头。 田主任走到他边上,低声问:“那个女的一个系统的吗?什么面貌?靠谱吗?这事你家老头子知道不?” “不是一个系统的,就普通人。靠谱。还没来得及说。” “陆中军,个人的事固然是很重要。但是千万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犯错误了。懂了没?”说这话时,田主任是语重心长的。 田主任虽然嗓门大,动不动就对着陆中军咆哮,但其实最护犊子了,心也软。以前陆中军闹丑闻时,把家里老子气的半死,拿皮带抽他抽的鲜血淋漓,当时也是陆中军上司的田主任亲自赶了过去劝阻,回去把事情给平息了下去,尽量降低影响。后来陆中军请他帮忙安置那个被开除的女的,他也答应了下来。 “主任你放心,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有数!” 陆中军露出郑重之色,说道。 “行,我相信你。”田主任拍了拍他肩膀,“早去早回。去把娘们哄回来。我就等着你提交结婚报告。等结了婚,你就定下心给我好好飞,前途广阔着呢!” “是!” 陆中军朝他敬了个礼,转身快步走了。 …… 安娜回到S市,已经一个星期了。 那天到达,找了家旅馆住了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街道幼儿园察看电线线路情况。 情况依然和去年她看到的样子没什么改变。也不知道是幼儿园根本没有提交上申请,还是电力所没有及时来处理。 这个景象令安娜感到生气又无力,庆幸自己幸好现在就过来了。 幼儿园放假,大门被一把铁将军锁住,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安娜回到旅馆想了想,决定明天先去电力所看一看。第二天过去,问了问,果然,幼儿园根本就没有来报过修。 那场火灾,不止夺去了小光,一起出事的还有另些和他同在屋里睡午觉的孩子。 所有都是鲜活无辜的生命,唯一,也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电力所来更新线路。 安娜把街道幼儿园的情况跟里头工作人员说了,请求能不能派人过去察看。 对方态度很不耐烦,回了一句:“幼儿园自己都没来说,我们很忙的!” 安娜看了眼电力所窗口里那几个围在角落里打着扑克的工作人员,转身离开了。 …… 第二天晚上,趁着夜色,安娜提着两瓶茅台酒,两条牡丹软壳香烟,一块能做两件衣服的最近正流行的乔其纱布料,还有一块全毛呢料,敲开了电力所杨所长家的门,找杨所长的老婆黄梅。 黄梅自然不认识安娜。见她提着厚礼上门,说一口本地话,打扮也体面,态度就挺客气,让她进来后问干什么。 安娜报上名字,把礼物放到桌上,笑道:“黄大姐,是这样的,我今天来,有事想求您帮个忙。我家有个小孩放在街道幼儿园里,前几天有个亲戚过来,亲戚是个电工,路过幼儿园,回来说里头线路严重老化,存在隐患。他也就那么一说,但我真的是不放心了。去年寒假前,我也跟幼儿园的园长反映过这个问题,当时她说正准备向电力所报修的。但现在还没动静。我知道杨所长很忙,也不敢打扰他。听说黄大姐你乐于助人,邻居没一个不说好的,我就想着过来求您帮个忙,能不能跟杨所长说一声,让他派人去幼儿园重新布个线?” “是吗,有这样的事?”黄梅说道,“孩子的安全重要啊!难得你这么有心,既然来找大姐帮忙了,行,这个忙我帮了!我们家老杨回来我就跟他说,让尽快安排人去!” 安娜向她再三道谢。黄梅摆了摆手,让她不用客气。 再说几句,安娜便起身告辞。黄梅让她把东西都带回去。安娜自然不听,两人你争我夺了一会儿,最后安娜赢了,黄梅半推半就地收了礼,送了安娜出来。 第二天,安娜早早就来到幼儿园边上等。到了九点多的时候,果然等来了两个电工,边上是幼儿园那个上次和安娜吵过架的女老师。开门后,电工看了看,就说不合格。 “线路严重老化,还乱接!你们怎么一直没来报修?你这里是幼儿园,万一要是出了事,害我们也要连带负责任!” 一个年纪大点的电工训斥女老师。 这个电工话说的其实挺准。以前出了火灾后,因为影响太过恶劣,那个杨所长当时就被革职了。 女老师神色尴尬,在边上哎个不停。 “进去再看看。” 电工又进到里面察看,在纸上写写画画的,出来后说明天带设备过来换修,让通知园长去电力所里办手续。女老师答应了。 …… 没两天,幼儿园里的电路就被重新拉了一遍。 安娜一直担心着的隐患得到消除,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长长松了一口气。 九月份回来上幼儿园的小光,应该能够平安度过他生命里的那一个劫难了。 想到那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漂亮小男孩,安娜就恨不得立刻过去向父母坦白,告诉他们自己是他们的女儿。 她从三十年后的世界莫名其妙这样来到了这里,那个世界的父母就这样凭空失去了她的消息,想来现在还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 她没法和他们联系,告诉他们他们的女儿一切平安。 也正因为这样,现在她更想和年轻时代的爸妈接近,甚至能和他们相认。 他们真的是她在这个三十年前世界里的发自内心的深深依恋。一种有别于和陆中军之间感情的另一种血浓于水的自然天性渴望。 昨天晚上,她悄悄去了自己家,但发现门扉紧闭。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连奶奶也不在。 一大早的她又过去,等到九点,还是没见到小光或者母亲出来,忍不住向桥头早点摊的老唐老婆打听。 老唐老婆居然对她还有印象。告诉她萧瑜带着放暑假的小光去了安国强那里探亲,奶奶也回了老家。要过些天才能回来。 得知爸妈现在正一起,安娜心里也挺高兴,仿佛终于得到了些安慰。 她一直觉得自己爸妈天生就是一对,无论性格还是别的方面,互补的不要不要的。一个是英伟顾家大男人,一个是小鸟依人小碧玉。看到他们恩爱,自己跟着仿佛也幸福了起来。 安娜向老唐老婆道谢,顺便叫了份早点。坐下来吃着的时候,老唐老婆盯着安娜忽然说道:“姑娘,我看你总觉得眼熟。刚才想了出来。别说,你和小光妈还挺像的,这眉眼……就跟姐妹似的。你是来找他们的是吧?小光妈的亲戚?” 安娜急忙否认。 “看着真挺像的。”老唐老婆嘀咕了一句,转身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