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少爷中暑了,不如我们送他上路吧 崇祯十二年五月十九,芒种。 苏州太仓刘家港,一座八进深的豪宅内。 月初才刚从京城因公返乡的户部承运司主事沈廷扬,神色凝重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确认窗外没有人影,他才打开书桌暗格,拿出一封纸色尚新、但已被翻看得皱巴巴的密信,放在蜡烛上烧了。 直到火苗舐手,他才吃痛地甩了甩指头。 信是兵部尚书杨阁老写的,里面只交办了一件事:让他尽快做个表率,把他唯一成年的儿子送到南京国子监去。 本来么这也是好事,何况是为了大明江山,沈廷扬义不容辞。 但偏偏他那骄纵的儿子,前阵子因为跟家里闹别扭,瞎作践自己,中暑了。 沈廷扬怕路上有个闪失,就想等儿子病好再说。 谁知这一拖延,就生出了变故。 如今他也是悔不当初,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了。 …… 与此同时,沈家大少爷房中。 朱树人静静躺在一张罩着天青色软烟罗蚊帐的紫檀拔步床上,唯恐漏出破绽。 其实,他一刻钟之前就醒了,典型的穿越。 但刚开始脑子有点乱,所以多躺会儿缓口气。 昨天,他还是一个职场中年,在一家国际关系智库混。工作这些年,他勤勤恳恳,写过不少实事求是的内部参考。 但所长是个谄谀之臣,嫌他的文章总是提醒风险、首长看了可能会心情不好,经常卡着不让发。 和平年代,这种报喜不报忧的文科砖家很多,反正涨潮时看不出谁在果泳。但真到了多事之秋,铁定是要误大事的。 所以朱树人最终选择了辞职揭盖子。 不过,他心里也挺空落落的。 自己研究了十几年的历史军事、外交谋略、情报分析。到了社会上,没有民企老板会为这些屠龙之技买单的。 所以昨晚跟兄弟们吃散伙饭时,他难免长吁短叹多喝了几杯。 没想到醒来后就在明朝了、还夺舍了一个纨绔弟子。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还有点小兴奋——如今似乎已是崇祯年间,这等乱世,一身所学不就有用武之地了么。 前世那些烂在箱底的阴损毒招,正好翻出来晒一晒、往鞑子身上招呼,一点都不浪费。 回忆清楚前尘往事,朱树人又开始琢磨怎么适应新身份。 这肉身好像是叫沈林,虚岁十八,还没取字。 朱树人自然而然闪过一个念头:“林”和“树”也算勉强关联,自己可以设法取字“树人”,就能把前世的名字重新用上了。 至于姓,暂时没办法,暂时只好叫“沈树人”了。 好在朱是明朝国姓,历史上郑成功都能因功被朱聿键赐姓,自己将来肯定也有办法。 …… 沈树人刚接受了姓名设定、正在盘算以后怎么改回姓朱。 忽然门口一阵喧闹,屋里涌进好几个人。侍女们避让不及,连连行礼。 沈树人见状,脑袋稍稍往内侧一歪,决定先继续装晕,静观其变。 一阵凉风拂过,软烟罗蚊帐被掀开,一只枯瘦的手精准搭住他的手腕,显然是医生在把脉。 “沈公勿忧,令郎的脉象已比昨日调匀了不少,老朽再敷些藿香冰片油,多半就能好转。” 把完脉后,那医生一边解说,一边拿出药膏,麻利地涂抹起来。 沈树人还没弄清情况,就感觉额头和太阳穴阵阵凉热交替,有股介于万金油和藿香正气水的刺激气味。 他没忍住稍稍动弹了一下,立刻被医生发现了。 沈树人心念电转,也就顺势慢慢睁眼,假装刚被药力治醒。 “少爷醒了!”侍女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随着视线渐渐清晰,沈树人注意到屋内有三个男人和一些侍女。 除了那医生,剩下的两个男人,一个四十来岁,美髯齐整,容貌庄严。 另一个面目粗豪,有着钢针状的络腮短须,一时难以判断年龄。 沈树人心中暗忖:那美髯中年男,应该就是这具肉身的父亲、沈廷扬了。 沈林留给他的记忆稍稍有些缺失,但主要是近期的事情忘了,问题不大,家里有哪些人他还是记得的。 这也很符合失忆的一般症状,失忆往往都是越近的事情容易忘,而深层记忆则牢固得多。 而他前世作为智库参谋人员,自然熟读二十四史,知道《明史》上的沈廷扬是个大明忠臣,坚持抗清,最后在永历二年殉国了。 想到这儿,沈树人内心对“便宜父亲”的疏离感也减弱了一些。 毕竟将来生活起居之间、免不了要向这个便宜父亲行礼。他作为现代人,对封建礼教当然会排斥。 但既然沈廷扬是个抗清义士,那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敬他的民族气节好了。 另外,想清楚这些来龙去脉后,沈树人内心的抗清决心,也进一步坚定了——历史上,沈廷扬兵败殉国时,他全族连家丁在内七百余人,也都没有投降,全被鞑子杀了。 所以别看沈树人夺舍了一个有钱大少爷、貌似很赚。但他责任也大,必须玩命抗清,没有别的选择,否则就是全族七百口被杀光的下场。 …… 另一边,沈廷扬在发现儿子终于醒来后,果然大喜过望,别的烦恼都暂时抛在脑后,连声对医生道谢: “先生真乃杏林圣手,想必犬子很快便能彻底痊愈了吧。也多亏郑贤弟急公好义、寻医赠药,日后……” 沈廷扬后半句话是转向那个络腮胡男人说的,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 “沈兄何必急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世侄就算醒了,不得好好调养上几个月?王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医生犹豫了几秒,附和道:“沈公子身高体胖,邪火郁滞。用药后,虽然表面上发散了些,但酷暑将至,还是要小心。” 这话符合医理,让人没法质疑。 络腮胡男听了,摸着胡渣子哈哈大笑,对沈廷扬一拱手: “沈兄,你看王先生也这般说,你还是考虑考虑。礼物我就留下了,就当是给世侄的药资。天色已晚,我就告辞了,不耽误世侄调养。” 沈廷扬表情尴尬,但也不敢反对:“实在是有劳贤弟了,犬子哪受得起这等礼遇。今日他刚醒,难免礼数不全,来日定让他登门回拜。” 说着,沈廷扬只好先把客人和医生送出去。 沈廷扬一离开,房中的侍女连忙凑过来,给沈树人揉胸擦汗,心疼地嘘寒问暖:“少爷您可醒了,这几日可吓死我们了。” 沈树人无心美色,只想多了解情况,就顺势问道:“头还有点晕,昏迷前的情形都记不清了,我如何得的病?刚才的客人是谁?” 为首的侍女名叫青芷,闻言不由一愣,随后叹道: “还不是您想要一万两银子,买那个梨香院唱曲的姐儿做妾。老爷不肯,你就闹别扭,不知怎么就中暑了。 外头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您病倒后,刚巧南京国子监来信,说是朝廷优恤承运士绅、官员子弟,请你去南京,那客人或许跟这事有关。” 一万两买个唱曲的?!他闻言不由暗暗咋舌,这舌头是金子做的还是嘴唇是金子做的。 不过这都是沈林犯下的荒唐,不关他沈树人事儿,大概知道就行了,他也不想多聊。 青芷便乖巧地打住这话题,又问少爷饿不饿,去厨房弄了一碗虾子阳春面。 沈树人喝了几口清汤,觉得舒服了些。 另一边,沈廷扬也送完了客人,回屋查看儿子情况。见儿子能吃东西了,他也安心了些,挥手把侍女们都赶走。 沈树人放下碗,琢磨着该说些什么:“孩儿之前确实奢靡……好在如今已想通了。” 沈廷扬苦笑着摆摆手:“以后不许再作践自己!银子算什么,关键是你还没娶妻,不能太招摇纳妾。 罢了,这些都是小事。唉,原本收到国子监邀请,要送你去南京。如今只好先慢慢养病,真是耽误大事!” 这已是沈树人第二次听人提到国子监。 他心中暗忖:既然如今是崇祯年间,时间已然不多了,要拯救汉人文明,他肯定得尽快往上爬。 去国子监读书纯属浪费时间,但如果作为一个买官布局的跳板,占着茅坑不读书,倒是可以考虑。 沈树人便试探着表明心迹:“孩儿这病好得快,耽误不了。” 沈廷扬倒没拿儿子当外人,毫无防备地长叹:“晚了!” 沈树人不由暗暗警觉。 刚才他便觉得沈廷扬行事透着一股怪异,比如他和那访客看似称兄道弟,但仔细揣摩两人的潜台词,不难听出其中暗藏的交锋。 他眼珠子一转,问道:“父亲,不知刚才的贵客是何人?” 这个问题没什么好隐瞒的,沈廷扬就直说了:“那是福建来的郑鸿逵郑都司。知道福建海防总兵郑芝龙吧?郑都司就是他四弟。” 沈树人沉吟道:“父亲刚才说‘晚了’,莫非是那位郑都司阻挠、不希望父亲送我去南京么?还是说,是郑芝龙在背后阻挠?” “你听出来了?”沈廷扬略感意外,不过也没多想。 沈树人见猜中了,连忙追问:“我们沈家的事,与他郑芝龙何干?父亲为何要怕他?” 沈廷扬下意识自辩:“我怎会怕他!我是担心一时不慎误了大事!算了,国家大事和你说了也不懂,你先好好养病吧。” 沈树人知道信任不是一下子建立的,便暂且退让一步:“既如此,那封国子监的书信,我想亲自看看,这总可以吧?这关系到我将来的学业。” 沈廷扬转念一想,这倒是无妨。 送儿子去南京这件事,他前后收到了一暗一明两封信。 暗的那封是杨阁老送的,已经被他烧了。 明的那封是南京国子监司业寄的,纯粹公事公办,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阴谋。 于是他随口答应:“既然你想上进,一会儿我让沈福送到你书房来,你先歇着吧。”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开。 “父亲,孩儿还有一事相求。”沈树人连忙喊住他,趁机提最后一个要求。 沈廷扬回头:“又怎么了?” 沈树人:“我虽尚未及冠,但既然要入国子监,还当有个表字。刚才思量了一番,以为‘树人’不错,还请父亲赐予此字。” 沈廷扬想了想,点点头:“你既名林,取这字倒也贴切。管子曰‘十年树木,终生树人’,望你好自为之,对得起这个字。” 第2章 刚来就被逼到了死角 父亲离开后,沈树人倒也不急着做事。这具身体才大病初愈,欲速则不达。 他先在侍女青芷的服侍下把晚饭吃完、洗漱收拾一番,从头到脚换身干净衣服。 同时见缝插针,不着行迹地向青芷了解更多近况。 比如,自从刚才他回想起父亲的身份后,心中就有个疑问:父亲既是户部的主事,按说是京官,怎么会在苏州老家呢? 若是因公还乡,具体因的什么公? 还好青芷对自家的事情倒也清楚,就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沈廷扬上个月又给皇帝上了一次奏章,内容依然是建议“漕运改海”。 这类奏章沈廷扬已经上过好几次了,原先都会被漕运总督朱大典阻挠,说海上风高浪急不可控、百万漕民衣食所系云云,皇帝也不便强推。 但最近山东地界也有流贼出没,皇帝不得不考虑运河被掐断的风险,就批准沈廷扬先回乡调研、小范围组织试点。如果明年能确认海运效果更好、也更省钱,再大规模推广。 沈树人听完,跟脑子里那点《明史》知识一印证,也就释然了——明末确实有过“漕运改海”这档子事儿。 看来沈廷扬还乡,确系正常户部公务,与国子监来信事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时间上巧合撞一起了。 排除这一干扰选项后,沈树人也歇息够了,就让青芷领他去书房。 而他的新跟班沈福,也早已按老爷吩咐,把那封国子监来信,送到了少爷案头。 还有一些近日的朝廷邸报,也是沈树人刚才吩咐的,都准备好了放在一起。 沈福是府上老管家沈祥的儿子,原本已经外放、在一间经营朝鲜药材的店铺当掌柜。 少爷出事之后,老爷不放心儿子身边那些吃喝漂堵的帮闲,彻查清退了一些,换上靠谱老成的家人回来伺候。 沈树人听说这个情况后,心中也是暗喜:正好新跟班原先都跟少爷不熟,自己将来行事作风有变,他们也看不出破绽来。 一边想着这些,沈树人手头也不停,翻开文书仔细阅读起来。 很快,他就先从那封国子监“邀请函”里,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 “原来这次被邀请入监同学的,除我之外,还有漕运总督朱大典的侄儿朱光实,郑芝龙的长子郑森…… 理由是今年即将开征‘练饷’,各地财政转运会更加困难。朝廷对‘为国运饷’出力较多的官员、士绅子弟予以优待,希望各方同心为国。” 沈树人看到这儿,先琢磨了一下。 信上提到的事儿,应该都是真的。 如今是崇祯十二年,明末三饷的最后一根稻草“练饷”,确实是从这年开始加征的,每年有七八百万两银子。 漕运总督朱大典虽然不亲自经商,但他家人都经商,而且专做承包漕运的生意。 而沈家也是富商出身,家里有黄海大沙船百余艘,沈廷扬是崇祯初年才买官转行的——所以他一直力推“漕运改海”。 当然,“漕运改海”确实能为朝廷省很多钱,但同时也是为自家海船队争取订单。因此朱大典家和沈家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属于互相断人财路,这是最顶级的深仇大恨。 至于郑芝龙,地球人都知道,长江口以南的东亚海域都是他的,没必要多说。 说白了,信上提到的这三家都是当时的“水运物流巨头”,朝廷指望他们多出力呢。 但是, 如果沈树人一开始就先看到这封信的话,他倒是有可能轻信。 可现在他已亲眼目睹了郑鸿逵阻挠他去南京,事情真要这么简单,郑家紧张什么? 所以,这封信只能信一半。 事实部分可以信,动机部分不能信。 那么,真实动机到底是什么? 沈树人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单靠现有证据、还无法正面推导。 不过,倒是可以逆推出一些关节—— 比如,他很容易想到,这信函上同时邀请了他和郑森,那就说明,郑芝龙极有可能不是在“阻挠他沈树人去南京”,而是想“让沈家当出头鸟率先装病抗命,然后让郑森也可以随大流不去南京”。 毕竟郑芝龙跟沈家无冤无仇,犯不着对付他这种晚辈。如此煞费苦心,最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亲儿子。 但是,郑芝龙又为何惧怕送儿子去读书呢?沈树人愈发不解。 因为他熟读《明史》,知道历史上郑森在崇祯末年,就是去了南京国子监读书的,还拜在了钱谦益门下。 当然,或许没那么早——《明史》没直接写郑森去南京的年份,但钱谦益却是崇祯十四年才认识和娶的柳如是,当时钱谦益的案底还没销,依然在野。 所以郑森能拜师钱谦益,至少是崇祯十四年之后才去的。 如今,无非就是把这事儿提早了两三年。 难道郑芝龙是怕儿子被朝廷扣为人质?可为什么三年后他又不怕了呢? …… 沈树人抽丝剥茧,觉得孤证难以定案。于是把信搁在一边,准备先浮光掠影浏览一遍其他文书,争取找到更多启发。 越是擅长情报分析的人,越知道充分侦查比贸然推导更重要。 心中带着问题和猜想去看文书,效率果然很高,不过半炷香的工夫,沈树人就有了收获。 他从两张近期的朝廷邸报上,看到了两条重要的国家大事: “月初,张献忠复反于郧阳、劫罗汝才于襄阳,于是九营俱反,湖广糜烂。左良玉紧急派兵围堵,被张献忠击败。” “朝廷命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杨嗣昌南下督师、火速接替熊文灿统筹中原六省剿贼军务。” 崇祯十二年五月、张献忠等贼降而复反! 回想起这一重要讯息后,沈树人立刻绞尽脑汁、试图将其与郑芝龙的异常联系起来,然后还真就发现了一种猜测。 当然,也仅仅是猜测。 所以沈树人也没打算再亲自严密求证,那样太浪费时间了。 他拿上邸报和信函,就直奔沈廷扬书房。 …… “这么晚,怎还不歇息?” 沈廷扬正在挑灯查阅历年漕运账目,看到儿子求见,颇有些意外。 沈树人也不解释,直接开门见山诈了一下: “父亲,那郑家劝孩儿称病不去南京,是想让我们沈家带头抗命,然后他们郑家才好法不责众吧?这样既不会明着和朝廷撕破脸,又能防止他儿子被扣为人质,真是好算计。” 沈廷扬一愣,死死盯着儿子看,屋内安静得可怕。 良久之后,他才释然长叹:“一直以来倒是小看你了,你竟有如此眼光。罢了,说说吧,怎么看出来的。” 沈廷扬说着,还起身把书房门锁死。 若是平时,他只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别沾染这些阴谋诡计的破事。 但他最近有些焦头烂额,怕完不成使命,没法向杨阁老交代,所以有点病笃乱投医了。 今天儿子醒来之后,连续两次让他有些惊喜。他终于决定给个机会,关起门来坦诚交流。 沈树人见自己猜对了,更有信心地侃侃而谈: “月初张献忠、罗汝才等复反,而这些逆贼,当年正是熊文灿主张诏安的。如今朝廷让杨嗣昌代替熊文灿督师六省,虽然还没明说怎么处置熊文灿,但以陛下的‘嫉恶如仇’,多半是要下狱问斩的。 而熊文灿当年能从福建巡抚高升到督师六省,靠的就是在福建时成功诏安郑芝龙的功绩。可惜成也诏安,败也诏安,他想一招鲜吃遍天,最后栽在张献忠手上。 一旦熊文灿下狱,其他被他招降的军阀、贼将,难免会人人自危,怕被认定为其党羽。 所以,朝廷希望这些军阀送子侄进京为质,防止相互猜忌、狗急跳墙。郑芝龙也看准了这一点,怕儿子被扣,才想方设法避开这个风口浪尖。” 沈树人一气呵成,把这番推理说完。 沈廷扬脸色数变,越听表情越精彩,最终忍不住赞叹: “不错,这事你竟能猜出七八成准。不过,并不是‘朝廷’公论要扣降将质子——这是杨阁老私下交办的。 唉,陛下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根本想不到这种‘操切问罪熊文灿,会不会导致人心惶惶’的问题。 杨阁老却是没办法,六省剿贼军务都压在他身上。他唯恐再生出新的贼情,所以宁枉勿纵,能多拉一个军阀交出人质,就尽量多拉。 你生病之后的第六天,郑鸿逵就赶到咱府上探查虚实,因为他们也收到了国子监的邀请函,怀疑这只是幌子——他们还真没怀疑错。 如今大明海运,南有郑家,北有沈家。两家一起邀请,郑家便不易警觉。但我沈家忠于大明,也从不佣兵,所以你去南京,并不会被视为人质。真正的人质,只有郑森一人。当然,未来可能还有其他降将子弟。” 沈树人听到这儿,已经彻底明白杨嗣昌的局了。 说白了,拿《让子弹飞》来类比一下,杨嗣昌就是利用了沈家和郑家齐名、编个借口诱骗,拿沈家当“黄四郎”来打掩护,拿郑家当“城南两大家族”。 江湖惯例,“黄四郎出多少,城南两大家族也必须出多少。出得多、赚得多”。 事成之后,沈家的人质如数奉还,朝廷分郑家那点人质。 可惜,杨嗣昌计谋算得老辣,郑芝龙也不是吃素的。凭着天生的多疑和警觉,他依然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而沈家的拖延,也有一定的责任——杨嗣昌本想利用信息不对称、打个时间差,趁郑家还不知道熊文灿要倒台,就先把郑森骗上路、生米煮成熟饭。 但沈树人的病,白白把这几天信息差浪费掉了。 如果沈家不补救,就可能被杨阁老穿小鞋。 如果补救得漂亮,到时候再汇报一下其中的曲折、完成得比预期更漂亮,就能收获阁老的一个大人情。 一想到这,沈树人自然有些担忧,于是就忍不住动用穿越者的先知,冒险向父亲建议: “父亲,既然这事儿是杨阁老催办的,咱不如赌一把,别管郑家的劝说,继续强行送我去南京。我听说郑芝龙此人只想在海上称霸,并没有割据一方疆土的雄心,多半不敢造反。” 这是最容易想到也最直白的解决办法——沈树人知道历史上郑芝龙没反,所以他敢赌。 但沈廷扬眉头一皱,很不赞同儿子的眼光: “太冲动了!郑家没开口之前,这么做倒没什么。现在郑家开了口,我们却不给面子,郑家不会担心‘莫非朝廷真要对付我们,所以沈家得了风声,要撇清关系、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么?这岂不成了拱火浇油? 我沈廷扬一心忠于大明,我不担心郑家报复沈家,我担心的是害了大明江山!郑家一家虽不足惧,可如今已有那么多反贼同时起兵,东南财赋重地乱不得! 这事就算办不成,只要郑芝龙后续肯安分些,不送质子也没什么。无非就是我被杨阁老埋怨、以后没得升官罢了。但苟利大明江山,我的仕途又算得了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也只能暂时沉默了。 确实,只要他没法直说“我知道历史”,沈廷扬的谨慎态度就很难扭转。 而且,这种谨慎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受此启发,沈树人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带来的蝴蝶效应: 历史上郑芝龙确实没反,也确实拖了三年才送儿子去当人质。 但历史上也没他沈树人的插手啊! 说不定,这具肉身原本就在崇祯十二年中暑死了。然后一了百了,杨嗣昌也没再计较,和稀泥混过去了。 可如今沈树人还活着,沈家在跟郑家拉扯一番后,再强行送他去南京,性质就不一样了,说不定真就成了逼反郑芝龙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确实不能赌。 想到这儿,沈树人也微微捏了把冷汗。 自己仗着读过《明史》,仓促之间看问题多少有些僵化教条。 以后决策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可不能再一味盲信史书,而要实事求是地结合局势变化推演。 沈树人也算知错就改,立刻表态:“既如此,孩儿回去再慢慢想办法,只要不刺激到郑家、又能找到借口去南京,就行了吧?” 沈廷扬这才欣慰点头:“话是如此,但不好找啊。你有这份心就够了,先好好养病吧。” 沈树人行礼告辞,便转身回屋,内心一边自我安慰: 这次的事如果做不好,虽然会被杨嗣昌埋怨,但明面上倒也不会落下什么罪过。 毕竟这是秘密交办的差事,不是朝廷正差。 而且,历史上杨嗣昌在两年之后,就会被张献忠用袭杀藩王之计陷害,忧惧而死。到时候他“小本本”上那点私账,也就烟消云散了。 所以无论杨嗣昌的人情还是埋怨,都只有“两年保质期”。 当然,如今距离崇祯上吊都只有四年半了,自己得抓紧一切机会快速建立势力,为将来的拯救汉人江山大业布局。 如此紧要关头,两年也非常宝贵了。所以只要有一线机会,就要竭尽全力办成。 —— 新书期间求点推荐票,各种求票。 第3章 《大明律》任我玩弄 沈树人冷静下来,也知道想计策的事儿急不得,当晚回屋就先歇息了。 大病初愈,身体也确实疲劳,一沾床就睡着,第二天辰时才醒。 起床后他先活动锻炼一下身体,出一点汗,然后洗漱用膳。 青芷布菜时,沈树人看见一碗龟苓膏状的食物,但色泽浅亮通透,指着问:“此乃何物?” 青芷:“这是后厨用倭国琼脂、蒟蒻调制的凉糕,还加了大员的薄荷叶,说是消暑顺气——这些药材都是昨日来探病的客人送的。” 沈树人不置可否。 倭国的琼脂、蒟蒻工艺确有些独到之处,是用昆布、魔芋秘法熬制的。 但大灾之年,一点吃食还要倭国进口,过分了。 郑家为了稳住局面,还真是下本钱。 沈树人本着批判和不浪费的心态,快速吃完,味道倒是很不错。 …… 吃过早餐,沈树人宅在书房里,又开始琢磨昨晚的事儿。 他内心还是挺乐观的。 不就是找借口去南京么?自己这种纨绔子弟、巨富少爷的身份,要惹点别的事情跑路,备选项绝对不少。 他第一反应就联想到薛蟠打死了人,都能轻松跑路,让贾雨村给他善后,而且还不是畏罪潜逃。 毕竟《红楼梦》上这个段子知名度太高,语文课都教过,他这种学霸当然熟得不能再熟。偏偏他现在的人设,也跟薛蟠那种巨富恶少太相似了,而且同样是要去南京。 思路一旦被这条歪路吸引,后续的坏水就不可遏制地滔滔往外冒。 “我要是也学薛蟠那样,在苏州打死个人,然后‘畏罪潜逃’去南京,可不可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树人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还好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认真梳理一下,抛弃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薛蟠上京那是另有目的、是送薛宝钗选秀。而他沈树人要是犯了事想避一避,凭什么偏偏跑去南京?郑芝龙肯定会怀疑是故意的。 其次,犯罪这种事情,真要落下案底,还怎么入国子监啊。薛蟠那是冲动没过脑子,自己是谋定而后动,当然要做得更好。 沈树人顺着思路继续头脑风暴,很快酝酿出了一个改良版。 “虽然实打实的犯罪不可行,但要是钻研一下《大明律》,精心设计案情,找点违法性阻却事由,类似于‘见义勇为/正当防卫’,效果会如何呢? 只要能做到,在抠字眼套条文时,看起来像是犯罪。但如果‘春秋决狱,取其本意’来看,又不是犯罪,不就能向上申诉了?对了,得先确认一下是不是去南京申诉。” 调查了才有发言权,不能鲁莽。 沈树人思考问题时,有转笔的小毛病。此刻便随手一挥,手中湖笔敲在案头的玉磬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几秒种后跟班沈福就出现在门口,静候吩咐。 “去找一套《大明律》来,马上就要。” 沈福也不含糊:“少爷稍候,还有什么吩咐么?” 沈树人靠在红木太师椅上,用笔杆子揉了揉太阳穴:“那就再弄一套……那种规定朝廷各衙门职责范围的文书来。” 沈福想了想,有些不安地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书,不过,《大明律》里的‘吏律’,好像就有包含了这些内容。要不,我先把《大明律》找来,再找师爷确认一下?” 沈树人顿时有些尴尬,连忙改口:“行了那就先要《大明律》,别的等我看了再说。” 沈福转身就走,沈树人则暗暗检讨:自己对明朝法律的认识,居然还不如一个跟班,竟误以为《大明律》只是刑法。 看来父亲给他新选的跟班,都是家里认真培养过的,至少读过书。 不一会儿,沈福就陆续把《大明律》找来了,前后足有上百卷,看得沈树人一阵头大,但也只能硬上了。 他先提纲挈领翻了翻条目,大致确认了《大明律》其实是一部包含了相当于后世刑法、诉讼法和行政法的综合法律。民法内容也稍微有一点,主要是人身义务和田产认定方面的。 至于为什么篇幅会这么多,主要是沈福找来的这些书,不仅包括了洪武年间的本律,还有后来增加的条例—— 朱元璋特别厌恶嗣君“变乱成法”,所以《大明律》的条款,两百多年都没允许修改过。但早期法律又太简陋,很多新生事物压根儿没规定,嗣君只好律外加例。 洪武本律才三十卷,弘治年间的《问刑条例》又加了二十多卷,嘉靖、万历两代又各加三十多卷,合起来就足足一百二十卷了。 好在沈树人是带着具体问题刻意学习,读书时就像是用搜索引擎一样直击重点,没用的地方就哗哗哗翻过去。 这效率显然比那些大水漫灌的读书人,要高出不知多少倍。 不过半个时辰,他就把纲目梳理了一遍,顺带搞清楚了几个用得到的关键问题。 比如,他首先确认了,明朝如今早已没有《大诰》这种“司法解释”形式了,那是明早期比较常见的,尤其朱元璋最爱用。 但是,遇到疑难案件,地方上审判了之后、觉得有代表意义的,理论上仍然应该上报。省级的提刑按察使乃至中央的刑部复核之后,如果认为有推广价值,就会下发其他地方“学习样板案例”,完善对法律条文的理解。 有些基层组织做得好的地方,甚至会把下发案例贴在申明亭里给百姓讲解。 只不过,如今明朝都糜烂成这样了,这种可以“选择性裁量”的事儿,地方上一般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报可不报的都尽量不报。 但这不要紧,反正沈家有钱有势。沈树人到时候自然会有办法、让苏州府“自愿加班上报、请求复核”。 确定了制度之后,下一个问题就是确定执行制度的单位。 而沈树人在苏州,这一点上又很有利——在其他省的话,根据上报疑难案件的严重程度,有些是按察使管的,有些是刑部管的,还无法做到绝对可控。 但偏偏苏州属于南直隶。 明朝的南直隶地区,没有设置布政使、按察使等三使,相关工作,直接就归口到南京六部的对应衙门管。 所以,无论案子多复杂,最后都是南京刑部管。 妥了。 沈树人长出一口气。 虽然还没找到最终解决方案,但思路又往前拱了一步: 他需要设计一个看似犯法、实际不犯法、但确保能闹到南京刑部的案子。到时候,南京刑部就会把他提走,当面讯问复核。 而一旦最终确定他是无辜,比如属于“正当防卫/见义勇为”,那么就不会留下任何污点,还能顺势被发现“原来你病好了啊,那就进国子监吧”,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杨阁老交办的任务,也就算是保底完成了,郑家也没法阻挠。 剩下的问题,只是怎样设计具体案情。 …… 沈树人窝在书房里揣着《大明律》憋坏水,眼看到了午膳时间,都没有歇息的意思。 他如今还在养病,父亲也不要他晨昏请安,但饭点还是会让侍女过来探视一下,要是还没吃就顺便喊上。 沈树人只好在书里夹个书签,起身跟着侍女穿过三进院子、绕过一座有太湖石的池塘花园,来到吃饭的地方。 沈树人生母已死,父亲身边只有续弦的后妈和一众姨娘。 本着“食不言”的规矩,吃饭过程中大家一句话都没讲。 等吃完后、侍女端上茶来,沈廷扬挥手示意妻妾都退下。这才问起儿子的身体状况、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沈树人也顺便汇报了自己的思路。 听说儿子想钻点《大明律》的空子、设个局,沈廷扬第一反应是比较嫌弃的。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他就叮嘱儿子谋定而后动,先别鲁莽。 随后,沈廷扬又交办了一件事儿: “前阵子郑鸿逵虽是来刺探,但毕竟送了那么多重礼。大家明面上也没撕破脸,还是要回礼的。你哪天觉得好利索了,就去他下榻的地方回拜一下。” 这话倒是提醒了沈树人,他立刻心生一念:“父亲,既然我已打算另辟蹊径去南京,对郑家这边,也该先做些铺垫,以安其心。 另外,对于郑家打算如何操作郑森辞学,我们也该提前摸清底细,到时候才好有的放矢——难不成我们答应带头装病之后,他们就敢明着拒绝国子监的邀请了?” 沈廷扬听了这提问,倒是一点不担心,反而难得流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难得你也想到这个问题了,为父其实早就打探过了——郑家刚上门时,我便将计就计反问试探:‘如果大家都选择装病辞学,难免过于巧合,怕于事无补’。 郑鸿逵为了让我配合,也不得不吐露他们的计划底细。说是郑家明面上会回函国子监、答应让郑森去南京的,让我不必担心巧合。 只不过,他们把郑森送到苏州之后,就会让郑森在苏州盘桓休整、露面几次,然后以‘南人从未北上,水土不服’,在苏州就地装病。 郑家的势力都在海上,苏州好歹还在长江口,在这儿他们还有能力确保郑森无恙,一有风吹草动可以立刻出海逃窜。但要是深入内陆去了南京,他们就没那个把握了。” 沈树人点点头:“既如此,我们更应该尽快让郑家觉得我们已经跟他们一条心,促成他们尽快先把郑森弄来苏州,这样后续才有机会快刀斩乱麻。” 沈树人心里清楚,就算他最后瞒天过海、在不刺激郑家的情况下到了南京,也只是保底完成了杨嗣昌的任务,混个苦劳。 真要超额完成任务,还得让杨嗣昌意识到“就算沈家的人去了,郑家依然有可能推诿”。然后再通过沈家的操作,把郑森也骗到南京,这才算彻底大功告成、给杨嗣昌一个意外之喜。 事情既然都做了,就要彻底做漂亮。 沈廷扬听了儿子的话,觉得还是有些操切了。 前一步还没办妥,就已经要并行操作其他准备工作,不会太冒失么? 但沈树人舌颤莲花地分析:“父亲,时间上很紧迫,不能再慢悠悠来了。你想,杨阁老让南京国子监邀请我等,虽然只是临时起意。 可今年是三年一比的乡试之年,南直秀才八月就要到南京准备秋闱考举人。我刚才查了吏律,国子监监生中的前几类,是可以比照举人待遇、参加会试的,但都要求在秋闱之前一个月,截止注籍。 换句话说,今年七月份完成国子监入籍,才能比照今科举人待遇、参加明年的会试。朝廷要促成郑森尽快办理去南京,一个重要的诱饵,就是要他卡在七月完成注籍。 虽然郑森的学问不可能去参加会试。可一旦错过这个窗口期,郑家就可以长期称病,对外说‘反正已经错过了三年一轮的机会,不必急于一时’了。 现在已经五月底,七月份就要把事情彻底办成,还要留出路上耗费的时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个关键点,也是沈树人上午读大明律时,才刚想明白的: 历史上郑森能拖到崇祯十五年才去南京,说不定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反正错过了崇祯十二年那一届‘比照乡试过关待遇’的机会,那就索性多等三年”。 当然,这只是推理,没有证据。 沈廷扬闻言,眼神再次一亮,赞许地沉吟道: “确实……时不我待。唉,早知你如此精于推理人情,就该早些年锻炼你处理这些官场迎来送往的,这事儿先按你说的办起来吧。” 沈树人得到了支持,也算松了口气,连忙跟父亲合计了一下具体操作,然后立刻就开始安排。 只要能促成郑森尽快来苏州,这事儿离最终成功就又近了一步。 毕竟历史上郑森和郑芝龙父子,在对待大明朝廷的态度上,是截然不同的。郑芝龙只想要自己的家族利益,郑森好歹是真心抗清。 说不定郑家现在这种暗中算计朝廷的小伎俩,连郑森自己都不知道,只是他父亲在操盘。 郑家父子内部可能存在的潜在矛盾,也是未来沈树人操作空间的一部分。诱骗一个叛逆期少年反抗他父亲,总比直接对付老奸巨猾的军阀容易。 —— PS:有些书友问更新计划,这里统一说一下。签约上推之前,每天三千到四千字,签约上推之后就每天两更(这两天虽然都是早上一更,但都是四千字的,在这个2K党横行的年代,四千字已经不算少了) 目前是早上一更,签约上推后就是早晚各一更。 第4章 大家都是老狐狸 为了给郑家人放烟雾弹,沈树人让父亲假装写了一封给南京国子监的回信,还另外做了一些布局,花了整整一下午。 次日清晨,沈家一大早准备好了车驾,伺候大少爷出门。 穿越到明朝之后的第三天,沈树人总算是第一次出门了。 目的地也不远,就在太仓刘家港镇上、一处郑家商号。郑鸿逵在苏州期间,便是在那儿下榻。 明朝的刘家港,是长江口最大的江海转运港,也是当初郑和七下西洋的启航根据地。 而郑家号称拥有“山海五商”的商业网络,在苏、杭都有负责采购海贸货物的商行,这刘家港当然也少不了郑家的据点。 刚出门时,沈树人内心颇有些好奇。 虽然有肉身留给他的一部分记忆,让他能适应明末的生活方式,可亲眼看见市井百态,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苏州府如今正是天下繁华所在,下辖各县和散州,也都各领风骚。 作为府治的吴县,蚕桑刺绣、奢侈珍玩极为发达; 太仓是江海水运贸易重地,长途富商云集; 吴县和太仓之间的昆山,则是文化风尚的标杆,“昆曲”就诞生于此。 沈树人为了多熟悉一些情况,吩咐沈福特地让马车在镇子里稍微绕一绕,原本只是五六里的路程,愣是走了十几里。 港区沿江一溜儿都是各种商行、货栈,行人如云,最多的就是米铺和绸缎庄、棉布庄。 源源不断的运粮船从外地运来粮食,在刘家港卸货。再把苏湖的丝绸、松江的棉布装船,贩往大明各地,或是南下转运去福建后、再转卖海外。 沈树人看着这一切,也略微惊讶了一下:“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太有名了,哪有鱼米之乡还得从外面买米的道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一种可能性:估计是商业太发达,种别的经济作物收益更高吧。 他便用折扇掀开车帘,跟沈福确认道:“阿福,去问问如今米价几何。苏州府都得从外边买粮,周边府县的良田,莫不是都种桑养蚕了?” “少爷有所不知,这苏、湖二府的良田,确实种桑养蚕的多。只因湖丝和苏丝的质地特别细滑,天下数一数二,一担本地生丝的售价,能抵外地两担不止。 不过临近的松江府和扬州府,土质不如太湖周边肥沃,多是贫瘠沙壤,不宜种桑养蚕。好在灌溉依然充沛,所以广种木棉,松江棉布所用的棉料,倒有一小半是江北种的。” 沈福先回答了少爷的后半个问题,然后才去路边的米行询问行情,不一会儿就折回来补充道: “少爷,刚问过了,今年的米特别贵。往年早稻只要一两八钱银一石,晚稻贵些。但今年嘉兴府的余粮也不够了,还有从绍兴府贩过来的,足要三两四钱。连浙江都大旱了,入夏就没下过雨。” 沈树人听了这数字,也是触目惊心,苏州的物价确实贵得离谱。 再看这苏州府的繁华街景时,顿时觉得“滤镜”都不一样了。连街边那些奄奄一息的码头工人,都越看越像是流民。 崇祯后期的天灾,真的是太夸张了。 按《明史》的说法,从崇祯十年到十四年,居然连续五年、年年大旱——当然,不可能是全国范围同时大旱,但至少也是每年要轮到三四成的省份大旱。 今年连沿海气候温润的浙江都能大旱,以至于苏州从外面买粮都受到了影响,也算是邪门到头了。 好在江南早就普及了双季稻,浙江今年春天还算雨水充足,所以夏粮是收下来了,眼下的干旱只会导致后续秋粮绝收。 一年两季收成能保住一季,还不至于饿死太多人。 但北方那些只能种一季的省份,遇到同等级别的旱情,绝对会赤地千里,难怪张献忠随便一扯旗,又裹挟了那么多人。 沈树人长叹一声,放下车帘,也没心情继续逛了,吩咐沈福直接驱车去目的地。 沈福刚来不久,对少爷的脾气还不太了解。但他善于察言观色,便悄悄递了个台阶: “少爷若是觉得不忍,我安排人给码头上的饥民散些铜钱,或是明日着人来舍粥。” “不必,这种地方人太多,而且流窜频繁,会出乱子的。我宁可回去和父亲说,提高码头力工的计件工钱。但限制每天的工量,多用几个人便是。” 沈树人毕竟接受过系统的公共管理教育,知道直接撒钱肯定会引起升米恩斗米仇,而且管理成本太高。 沈福听了,内心颇为佩服,连忙表示一切按吩咐办。 马车很快就到了郑家商号所在的那条街。位于镇子东北角、浏河与长江交汇处,也是刘家港最热闹的所在。 浏河是苏州地界上一条重要的河流,连接了太湖和长江。吴县、昆山和太仓三处州县,也都是沿着浏河分布的。刘家港这个地名,也因位于浏河入江口而得名。 临近郑家商号,沈树人一路掀着车帘随意观望,不经意又看到一些奇怪现象,便随口问仆人: “沈福,此处已是港口最繁忙的所在,怎得路两旁货栈、店铺反而越少了,倒有那么多勾栏消闲之地。” 原来,沈树人看见路旁铺面很多都挂着彩灯笼,虽然大白天的没有点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娱乐场所。 而沈福听了这问题,立刻来了精神,用一种“男人都懂的”语气,滔滔不绝解释: “此地乃是苏松两府赶考秀才聚集之所,每到乡试之年,选择走长江水路去南京秋闱的,便在这候船。只是大船要凑够人数才肯启航。来得早的,便在此多盘桓几日。 这附近的堂会,价钱公道,多有本地豪绅贴钱经营,算是跟穷秀才们结个善缘——少爷,斜对面第三家,便是咱自己家开的。” 沈树人点点头,倒也没再横生枝节。无非是一些低端娱乐场所而已,不值得好奇。 …… 到了郑家商行,沈树人让人捧了礼物,便径直入内。 郑鸿逵闻报也出来嘘寒问暖,双方虚与委蛇了一会儿,外人见了肯定会误以为两家关系不错。 沈树人知道历史,所以他对郑家除了郑森以外的人,都没好感。 当然,反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沈树人也知道,郑鸿逵好歹比他三个哥哥有骨气一点,历史上没有直接降清,还跟着大侄儿郑森抗清,只是经常明哲保身、出工不出力。 双方先客套了几句沈树人的病情,进屋分宾主坐定,随后郑鸿逵就念念不忘地问起后续安排: “贤侄这精神看着不错,不过还是要调养……” 沈树人有备而来,见对方终于上钩聊到了戏肉,他也连忙摆出一副感激的表情: “说起这事儿,还真要感激世叔帮我忙。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我就不是读书的料,本就不想去南京,可惜家父严厉,一直逼着我念书。幸亏那日的郎中说我还需调养,又能逃学一段日子了。” 郑鸿逵一愣,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其中反转,顿时大喜,对沈树人也放松了几分戒心。 他心中暗忖:“果然是个纨绔草包、不爱读书,坊间关于这小子的顽劣传闻,多半是不虚的了。沈家需要担心的,只是一个沈廷扬而已。” 不过,他虽鄙夷沈树人草包,潜意识里也觉得这小子更亲近了些。毕竟郑家人也都不爱读书,包括他郑鸿逵,平时就喜欢结交狐朋狗友。 理顺了思路后,郑鸿逵还有几分不踏实,又进一步追问细节: “贤侄,说句不见外的话,以你们沈家的家业,读书还有什么用?难道将来还差你捐官那点银子不成?你去了南京一样可以逍遥,还远离家人管束,你就真心不想去?” 这个怀疑非常合理,沈树人来之前,当然也早就想到了。 所以他只是露出一个男人都能看懂的笑容,假装不好意思地解释: “唉,这事本不想多说,有些家丑外扬了。不过世叔也不是外人,你应该知道,我前阵子,就是跟家父闹了别扭,赌气之下,不慎中暑的。” 郑鸿逵不动声色地接话:“倒是略有耳闻。” 沈树人:“事情的起因,是我想要一万两买个姐儿做妾,父亲却不松口,还卡我的银子。如今虽然我病好了,那事儿却还依然不肯松口。 要是去了南京,这边又不能给那些相好的姐儿赎身,岂不是要分隔两地?虽说十里秦淮也多有烟柳,但我是个念旧的,总得等这边的放下了,才好动身。” 郑鸿逵一听,顿时又多信了五六分。 原来是在苏州这边还有一群女人放不下!沈廷扬也不让他给那些女人赎身,所以才不想去南京! 但转念一想,郑鸿逵还有最后一点疑虑:“你家怎会在买妾上这般悭啬?” 沈树人装作无奈地叹息:“其实我也想明白了,家父是为我好。他当初成亲时,还没有官身,家里只是巨富,所以娶不到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先妣出身卑微,只是一个宁波府秀才之女。 后来先妣亡故,家父续弦时,因为已经捐了户部的官职,所以我后母的家世反而显赫不少。 家父也是不想我走他的老路,就一直告诫我不许纳妾,也别急着早娶,等将来捐了官再成亲,才能跟高门大户联姻。至于狎玩侍女、寻花问柳,他倒是不管我的。”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的语气也像是毫无城府,完全是在跟狐朋狗友聊天一般,郑鸿逵便彻底信了。 明朝是有不少相信自己能高中或者买官的读书人,不急着娶妻纳妾,就想憋到出人头地,再娶个门当户对的。 反正没老婆又不等于不能玩女人,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方法解决生理需求的嘛。 郑家人彻底放松了警惕,双方又聊了一会儿,沈树人就留下礼物、有说有笑地起身告辞。 郑鸿逵送他出门,沈树人还虚拦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说:“世叔不必送了,小侄还有些事儿,不急着回府,要去码头一趟。” “去码头?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郑鸿逵随口客套。 沈树人:“不用,小事一桩——家父昨晚写了一封给国子监司业的回信,给我请病假的。今日我家恰好有船要去南京,我出门时就把信捎上了,送上船就回。” 沈树人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把袖子里一封用火漆封口、但并未在火漆上加盖印信的信封,在郑鸿逵眼前一晃,然后又收回袖子。 郑鸿逵原本已经对他彻底放心,闻言又警觉起来。 他唯恐沈树人送信上船后、跟着船就直接跑去南京,连忙表示:“这么巧?愚叔恰好也想起,今日要去码头上接一批货,一起走一趟吧。” 说着,沈家郑家两辆马车,就一前一后往码头驶去。 沈树人刚上车,伺候他上车的沈福也一个箭步跨了上来。沈树人微微有些意外,但还是镇定地问:“一切都按计划准备了吧?” 沈福脸色有些难看,解释道:“刚才稍稍出了点意外。老爷昨日吩咐下去,给码头上留守咱家船的水手,都放出去歇息,还给了他们银子听曲喝酒。 谁知今早我二哥去查验的时候,发现竟有个别过于勤勉的水手,明明给了假还守在船上。昨晚我们的人明明在船底一处打麻补桐油的位置坐了手脚,居然被勤勉巡查的水手又补好了。 我二哥刚才火急过来和我说了这事儿,让咱再拖一时半刻再去码头,否则怕是会被郑家那些行家里手看出破绽。” 沈树人听了,顿时暗暗叫糟。 他原本跟父亲定的计划,是昨晚把码头上沈家的船都派出去,今天只留一条。 然后这一条,也会恰好在启航前检查时,被临时发现“上次回坞保养时,船底打麻保养的位置,没有刷够桐油,遇到大风浪有可能渗水,必须重新检修延期起航”。 这样就能顺势给郑家人一个机会,让郑鸿逵主动提出“我们郑家刚好也有船要去南京,不如让咱帮你捎这封信”。 而这封信只加了火漆,却没在火漆上额外盖印信,只是一封密级不太高的普通私信。所以只要沈家的信使上了郑家的船,就肯定会被借机拆封、偷看完之后再重新另封火漆。 如此,“沈廷扬真心想让沈树人长期请病假”这个烟雾弹,也就实打实传递给了郑家。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沈家父子为了尽量保密,这种事情操作起来肯定知情的人越少越少,也就不可能让自己船上的普通水手都知道内幕。 他们原本以为只要给水手们一些钱、找借口放一天假,把他们调开,就能顺利搞破坏了。 谁知,水手中冒出一个自愿不拿加班费都主动为主人996的家伙,夜里也守在船上勤勉地巡查,结果把刚刚破坏了的桐油打麻部位临时补漆补上了! 沈福的二哥沈寿一大早去船上偷偷验收确认时,看见昨晚刚破坏的位置重新补好了,顿时傻眼,只好连忙把那个加班坏事的水手调开,然后再紧急二次搞破坏。 另一边,他也趁着沈树人跟郑鸿逵在聊天,火急通知了在外面等候的沈福,让他多拖住一段时间。 沈树人捋清了状况后,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眼下可如何拖延?” 还好沈福和沈寿刚才已经想过办法了,沈福连忙说:“好在刚才打听过了,今日表少爷刚好在咱家在码头上开的那家勾栏开堂会,请了不少客——少爷您还记得吧?就是一早来的路上,咱路过的那家自家开的勾栏。 一会儿马车还会从那儿过,您记得掀开车帘。我二哥已经通知了表少爷,到时候会刚好在送客出门、凑巧看见您,您就顺势跟郑家人告辞,说半路偶遇亲友,要顺道听几曲,反正送信的事儿不急,咱家的船要午后才出港。” “表少爷?哪个表少爷?”沈树人还有些发虚,他现在对家里亲戚还有些认不全。 沈福倒是不疑有他:“宁波张家的,先夫人的远房侄儿。” “行,那就这么办。”沈树人琢磨了一下,点头示意可行。多亏了沈家在太仓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备胎后手资源多得很。 刚定下计策,沈树人就掀开车厢帘子,假装观赏路两旁的娱乐场所街景。 走了没一会儿,马车缓缓路过一早见过的那家沈家自己开的勾栏,然后就看到几个年轻公子扣肩搭背地出来,拱手道别。 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东道主的公子,眼神顺便往沈树人这边一瞟,很自然地惊呼一声:“呦?车上可是沈家表弟?今日怎会来此,快请快请。” 沈树人也露出惊讶之色,连忙停车,后面的郑家马车自然也被堵路停了下来。 沈树人下车寒暄了一句,随后转向郑鸿逵:“世叔,您要是有事去码头,就不耽误您了,这位是我表哥,余姚张苍水,是准备去南京赶考的,暂时路过太仓在此候船。今日恰巧路遇,我顺便听两曲叙叙旧再走。” 郑鸿逵本来就是来监视沈树人的,哪里肯先走。 于是连忙表示他也不急,郑家的船也要下午才卸完货呢,他赶在卸完前到场就行。 于是,郑鸿逵也跟着厚着脸皮进了这座勾栏,一起听曲。 —— 五千字大章,求票求评论,如果觉得节奏慢可以喷可以提出。 第5章 见招拆招(再次五千字大章) 走进勾栏的那一刻,沈树人内心还有点不真实感。 “没想到,来到明朝,第一次涉足娱乐场所,居然是因为这种机缘巧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以后用计,还得多留一点后手余裕才是。” 如是自省一番后,沈树人总算调整了过来,顺便在表哥引见下,认识了些一起聚会的秀才。 沈树人的这位表哥,倒也算是一号人物,名叫张煌言,号苍水,宁波府人士。跟沈树人已故的母亲张氏,稍微有点远亲。所以刚才沈树人给郑鸿逵介绍时,报的是“张苍水”。 张煌言跟沈家的关系其实已经挺远了,论亲疏按说没法从沈家拿到多少资源。 不过沈廷扬为人仗义疏财,喜欢提携后进。他见亡妻的这个远房侄儿能文能武,颇有才干,不但读书好还能骑射,这些年一直多有资助。 张煌言比沈树人年长两岁,刚刚二十,身上也有秀才功名。 今年又到了乡试之年,他该去南京赶考,就提前几个月先到苏州姑父这里,一边在太仓候船,一边找自家勾栏包场子开堂会、结交其他候船的赶考士子。 历史上,这位张煌言也算青史留名了。永历二年沈廷扬兵败殉国那一战,张煌言与另一名将领张名振都在沈廷扬军中。但他们靠着易容换装,假扮成普通士卒、成功突围保住了性命——当然,他们突围并不全是为了活命,之后依然有坚持率领部队抗清。 张煌言在沈廷扬死后又坚持了十七年,坚持到连郑成功都病死了,他才自觉大势已去,不想让属下再白白送死,解散了残余部队。但他本人依然坚持不降清,而是在海外岛屿隐居,最后被清军抓获,宁死不屈被杀。 …… 想到这远房便宜表哥将来也算是一号民族英雄,沈树人在最初的生疏之后,也很快适应起来。 而张煌言并不知道姑父和表弟有什么计划,他只是临时得了沈府管事的请托,要他帮衬着拖住表弟和郑鸿逵一会儿。 好在他也是个机灵人,也不多问,很快就跟郑鸿逵谈笑风生起来,极大地减轻了沈树人的应酬压力。 尤其张煌言还有些武艺,跟郑鸿逵这种武官聊天时,并不会摆文人的架子,让郑鸿逵也生出几分知遇之感。 沈树人见情况一切可控,总算是放松下来。随后,出于第一次进勾栏的好奇,他很快便真的被台上的昆曲吸引,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明末的勾栏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关起门来唱私戏的,尺度就大一些,多有皮肉交易。而这种给文人敞开门做堂会的场子,则更像是后世的戏园子。 只不过明朝不存在“卖票看戏”,这种堂会都得先有一个恩主,肯付包场子的钱,攒好了局。然后以文会友,让别人蹭戏。 蹭戏的也不完全白漂,多少会拿几个钱给唱曲的打赏,但不强求。 君子言义不言利嘛,卖票就俗了。 今天是张煌言包的场子,所以他们几个都在二楼雅座,而蹭戏的都在楼下大厅。 此时此刻,楼下几个姐儿正在卖力演唱,她们身段长相一般,唱腔倒是颇为婉转凄切,看得出来这场子档次不高。 沈树人稍微听了一会儿,听出貌似是唱的本朝已故奸臣严嵩的黑段子。 这出戏实际上是有名头的,叫《鸣凤记》。乃万历初年、太仓本地文人王世贞所创作,所以在当地被表演得非常多。 尤其是今天这种正经的文人雅集,不适合唱淫词艳曲,就更喜欢选针砭朝政的戏了。 可惜沈树人文化不够,不太清楚这些掌故。 他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昆曲,又歇了好一会儿,期间几次偷偷朝窗外街上瞟。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树人见跟班的沈福又匆匆回来了,还在楼梯口给他使眼色,他便心领神会地借故去更衣,把郑鸿逵晾在原地陪张煌言聊天。 放完水之后,沈树人趁着洗手的工夫,轻声盘问:“码头那边都收拾利索了?” 沈福一边倒洗手水一边回答:“已经妥了,随时可以去。” 沈树人拿过手巾细细擦干:“那个惹出事儿来的水手呢?怎么处置的,他毕竟也没犯什么错,都是机缘不巧。” 沈福:“放心,已经调走了,对其他水手说是病假,暗中还赏了几个钱,奖励他忠于职守。” 沈树人点点头:“那就好,你先备好车,等这出曲唱完就走。” 沈树人说着,就回到了二楼雅座,继续听戏。 他心思缜密,知道听了一半出去更个衣后、就忽然闪人,容易引起郑鸿逵警觉。稍微有点情报工作常识的人都明白,这种时候至少得不动声色把眼前这一曲听完。 重新坐下没多久,眼前这一折《鸣凤记》也唱到了高潮部分,剧情大致是“嘉靖朝抗鞑靼名将、兵部侍郎曾铣,为严嵩所害,最终沉冤得雪”。 楼下蹭戏的秀才们纷纷叫好,忍不住高谈阔论抨击朝政。 毕竟眼下的大明,也面临多线作战。文官督师多有被崇祯定罪,这段剧情看得秀才们很有代入感,就开喷了,觉得皇帝不该滥杀士大夫。 只见一个秀才,往台上丢了把铜钱,一拍桌子,说得义愤填膺: “朝廷不辨功过,忠良蒙冤,可恨可叹!自月初左良玉败于张献忠,听说陛下已把六省督师熊文灿革职下狱。 如今贼势如此猖獗,那李贼张逆降而复反、反而复降,屡败不死。朝廷督师却是一败便立收问罪!长此以往,岂不寒心!这大明怕是要完!” 这本来不关沈树人事儿,但他听那秀才从嘉靖朝曾铣遇害案联想到熊文灿,顿时心中暗叫不妙,连忙用眼神余光偷觑郑鸿逵,唯恐郑家人多想。 三天前,沈树人刚穿越过来时,苏州这边还没得到熊文灿被下狱的消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局势显然在一天天恶化。 而郑鸿逵的表情果然也是微变,嘴角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显然是知道其中关窍的。 沈树人苦于自己要装小白装不懂,没法亲自开口劝说,情急之下,只好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表哥张煌言一脚,给他一个眼神,暗示他制止楼下那些开喷的秀才。 张煌言先是一愣,虽然他不明白沈家人在玩哪一出,但他才智不俗。加上刚才已经得了关照,要帮忙拖住郑鸿逵。 所以他略一揣摩,也意识到沈树人想制止的话题,多半是跟郑家人有关了。 于是张煌言起身告罪:“郑兄,我这人听不得人纵论朝政,一听就忍不住技痒与人辩驳。你们聊,我且下去看看。” 沈树人也顺势接梗:“既如此,我们也还有事去码头,不如今天就到这儿吧。” 张煌言配合地说:“也好,那就不送了,以后有空可要多走动。” 然而终究是晚了,郑鸿逵已经被那些秀才的议论吸引,语气冷淡地说:“不急,都聊了这么久了,不差这点工夫,听他们有何高见也好。” 沈树人无奈,为了维持人设,只好闭口不言看戏,任由表哥应付那些秀才。 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拉住郑鸿逵:“世叔既然有兴致,听听也无妨,不过我这人不学无术,就不下去丢人了。” 郑鸿逵也没什么文化,不耐烦跟秀才们掉书袋,这安排正合他意,就跟着沈树人在二楼凭栏看戏。 张煌言下楼后,对着刚才高谈阔论的秀才一拱手:“在下余姚张煌言,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兄台刚才的高谈阔论,小弟却是有些不解,还要请教。” 那秀才约摸二十五六岁年纪,也是在这儿等船的。他见张煌言是今日请客的东道,倒也没有无礼,只是冷漠地拱拱手: “昆山归庄!指教不敢当!我以为,熊文灿虽冒失轻信,可张献忠诈降也已逾年,期间朝廷没有任何举动补救,这难道是熊文灿一个人的过错么?若大臣都这般多做多错,不做不错,还不给戴罪立功的机会,以后谁还敢为朝廷出谋划策?” 张煌言静静听完,随口反驳:“归兄此言差矣。李、张等贼反复无常,世所共知。当初崇祯七年,陕西陈奇瑜便吃过这亏,误信诈降、纵贼出车厢峡绝地,随后便遭遇反复。熊文灿此番已有前车之鉴,还重蹈覆辙,下狱问罪也不算冤吧。” 那归庄听他拿出陈奇瑜的前车之鉴,一时没想到怎么反驳,暂时哑口无言。 不过他旁边另有一个秀才,看上去年纪相仿,相貌清癯,却是接过了话头,侃侃而谈: “张贤弟所言,令人颇受启发,在下昆山顾绛。愚以为熊文灿纵然罪有应得,但朝廷的处置,着实不是谋国之策。” 张煌言显然也听过对方名号,拱手回礼:“原来是亭林兄,正好请教亭林兄高见。” 顾绛也不客气,直截了当分析道:“熊文灿误国,属实确凿无疑。可如果仔细分辨,不难发现他这两年招降成功的流贼,先后有七八家之多。 而如今降而复反的,为首只有张献忠一人,其他诸贼,一开始还是想要图个安分的。这说明,熊文灿的眼光至少有七八分准。” 张煌言眉头一皱,纠正道:“亭林兄所说,似乎与事实不符吧?朝廷邸报明白写着,罗汝才、均州三营、革左五营,都反了,鄂豫皖一并糜烂。怎能说只有张献忠死不悔改?” 顾绛却摇摇头,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很有把握地如数家珍:“你们读邸报不仔细,原文明明写的是‘献忠反于谷城,劫汝才于房县,于是九营俱反’。 看出问题了么?罗汝才确实也反,但有先后之别,因果之故,关键在这个‘劫’字。如果朝廷清明、不会乱迁怒猜忌,那些降贼未必会因为‘与我一并受抚的其他流贼复反了’,就联想到‘朝廷会不会猜忌我也要反’,最后互相猜疑、被逼得不得不反。 由此观之,朝廷那么急切拿下熊文灿,是不是增加了其他被熊文灿诏安的流贼的恐惧呢? 张献忠劫罗汝才、劫革左五营时,说的裹挟之辞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以常理度之,多半就是上面这番道理了。所以我才说朝廷的鲁莽,助长了贼势。” 张煌言听到这儿,一时不知如何反驳,连表弟暗示他的任务,也暂时顾不得了。 他思前想后,暂时只能表示对顾绛的高见非常佩服,想请他喝几杯、关起门来再好好讨教讨教。 而在二楼凭栏观望的沈树人,心情也是愈发往下沉。 刚才他见张煌言制止归庄时,还觉得形势可控,主要是他也没听说过归庄这种无名之辈。 但顾绛出场、并且把张煌言反驳了之后,沈树人立刻暗叫不妙。 他听得出来,这顾绛学识非常渊博,而且看问题很辩证,不是易于之辈。 更关键的是,这是青史留名的大哲学家——顾绛就是顾炎武啊! 沈树人额角微微见汗,唯恐形势彻底失控。 而他旁边的郑鸿逵,也是表情越来越难看,最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忽然开口抨击:“楼下这位秀才倒是有见识,朝廷可不是卸磨杀驴、伴君如伴虎么!” 话说到这份上,沈树人心念电转,大脑飞速盘算,终于横下心来。 他知道继续装小白糊弄显得太假了,于是摆出一副刚刚才恍然大悟的样子: “世叔为何对熊文灿的遭遇如此不平?啊!想起来了,你们郑家当年好像也是靠熊文灿招抚的吧?难怪呢,见恩主落难而不平,倒也仗义。” 郑鸿逵不由一愣。 刚才沈树人要是继续装傻充愣,那他就该对沈家提高警觉了。 偏偏沈树人忽然把话彻底挑明,他反而有些拿不准了。还当沈树人真是不学无术、确实反应这么慢。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貌似粗豪地摸着自己的钢针络腮胡,哈哈大笑道:“被贤侄看出来了,不错,我们郑家当年也是熊巡抚诏安的,所以有些义愤呢。” 沈树人眼珠子一转,假装刚刚想到,压低声音惊呼:“既然你们也是熊文灿所招抚,那按照那位顾先生所言,你们最近也要小心呐,谨慎谦恭一些,才不会被朝廷猜忌。 对了,小侄前些日子,看了国子监请我去南京读书的那封信,那上面还请了朱总督的侄儿、还有令侄郑森。不知你们对令侄的学业如何安排的? 我已经告病了,令侄若是再拖延,国子监面子上怕也不好看。唉,原本还想和郑贤弟同窗的,可惜我放不下苏州这边的女人。” 郑鸿逵被这么坦荡地一敲打,反而有些下不了台阶,便一咬牙说道:“怎么可能,舍侄从小习武,身子康健得很,听说家里已经安排他即日北上了。不过南人不习北方水土,去南京之前,估计还要在苏州这边盘桓数日,习惯一下。到时候,可要跟贤侄多多走动了。” 沈树人拱手:“应该的应该的,见贤思齐,我求之不得。” 一番图穷匕见的试探,大家索性把话说开了,还逼得郑家表了态,不会直接明着拒绝朝廷宣召。 沈树人也是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变害为利,利用顾炎武把表哥张煌言驳倒的机会,反而把话挑明、把事儿往前推进了一步。 后续的安排也就顺理成章,台上的《鸣凤记》这一折已经唱完,郑鸿逵和沈树人先后上车,直奔码头而去。 出门之前,沈树人也顺便跟张煌言告辞,然后跟正在与张煌言讨论切磋的归庄、顾炎武互相认识了一下,也稍微说了几句自己的观点。 顾炎武听得眼前一亮,表示下次有机会定要好好请教。 …… 上车之后,不一会儿就到了码头。后续的计划,总算是一切顺利。 沈树人一下车,就招来一艘沈家客船的船长,堂而皇之把信交给他,让他捎去南京。 而那位沈家船长,也面露为难地说,今日启航前检查,刚刚发现上次保养时打麻泡桐油的工序没做到位,怕是打麻的部位会渗水,怕是要拖延启航的日子。 沈树人假装生气责备:“怎得如此误事?罢了,好在我这信也不急,你先收好了,过两天启航了再带去南京。” 郑鸿逵在一边,听了这话不由眼神一亮,主动大包大揽:“诶,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需要顺路船捎信,我们今日就有船去南京,贤侄,不如让你的信使坐咱的船吧。” 沈树人摆出一副要面子的表情:“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们沈家也是海船百艘的大户,其实往常每日在这刘家港码头的大船,少也有五六条。今天真是不巧,刚好昨日一大批船装了苏绣启航。其实等到明天就有别的船回来了。” 郑鸿逵抬手虚按,貌似善良地笑道:“知道知道,贤侄何必多心,没人不信你们沈家船多,不过一封信而已,举手之劳。” 沈树人这才恢复到“自尊心得到了满足”的样子:“既如此,就有劳了。” 说着,就让送信人上了郑家的船。 后续的一切,自然是顺理成章。信到了郑家船上后,没多久就被拆看了,而内容也果然是沈廷扬给沈树人请长假的。 说他身体不好,今年乡试之前是赶不到国子监入籍了。错过档期之后,反正后续三年什么时候入学籍都没差,所以也不用太急。 当然,这一切消息,郑鸿逵甚至远在福建的郑家人,是不会立刻知道的,因为得等这条郑家船抵达南京后再返航回苏州、才能把这个消息带回来,算算日子也得好几天。 另一边,确认了沈家如此合作,郑鸿逵也连夜把沈家的情况报了回去,并且把他自己的一些见闻、想法、坊间传言都写上。 建议大哥郑芝龙尽快先把大侄儿郑森送到苏州,好歹先摆出一个配合朝廷的诚意姿态,给朝廷一点面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沈树人希望他看到和听到的。 —— 再次五千字大章,请大家给点耐心,我尽快进入激烈的情节。刚开始有些人物需要出场和塑造,所以我只能靠堆高字数,确保每章都有往前推动一截主线。 厚颜无耻地求票求收藏求评论。 第6章 论买房后立刻办房产证过户登记的重要性 对郑家人使用过第一轮烟雾弹后,穿越以来一直神经紧绷的沈树人,总算可以稍微松懈几天,调整一下状态。 每天跟新结交的张煌言、顾炎武参加一些堂会、文会,进一步适应明末的社会生活,磨合一下言行举止。 闲下来的时候,就翻翻《大明律》,慢慢琢磨完善他的“学薛蟠那样假装犯事借故去南京”计划。 反正这些事情急也没用,沈树人已经想明白了,事情要分两手做: 一方面他要筹划好自己如何犯事、后续如何走司法程序。 另一方面他要静待郑家被挤兑中计后、先把郑森送来苏州,造成一定的既定事实。 如果后一方面还没影儿,前一方面就推进得太快,反而有可能引起对方警觉从而坏事。 所以,沈树人估计自己有半个月的时间,来慢慢琢磨谋划。 当然,这个过程中,他也不能完全放任事情自然发展,所以骗完郑家人后的第二天,他就跟父亲沈廷扬商量了一下,让父亲赶快回复一封密信给兵部尚书杨阁老,汇报一下眼下的项目进度—— 那种需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才能见成果的项目,中间定期向领导汇报,是很重要的。 可以强调任务遇到的新突发情况、新困难,并且表明自己已经想到办法解决这些困难。 人在职场,不仅要会做事,还得会来事。抓住一切机会在领导面前表现、多汇报几次PPT总没错。 不过,沈树人的这种风格,一开始着实让沈廷扬有些不适应。 沈廷扬这人官场觉悟其实不高,只是擅长做生意、擅长管理财务账目,属于这个时代偏理工科的人才,说白了就是数学好。 尤其沈家有几百万两的家产,沈廷扬这种人做官多年,始终不在乎巴结上官,反正不巴结日子也过得很好了,又不指望靠升官来贪污。 明朝的人工作节奏普遍也慢,通讯也不方便,“事中汇报”的习惯确实没形成。所以沈树人这种21世纪职场卷出来的汇报狂,看起来就很显眼了。 沈树人反复劝说,跟父亲强调: “杨阁老交办的这事儿,本来这个月就该有眉目的,现在至少又往后多拖了一个月,而且父亲还给国子监回复了一封帮我请病假的信。 这要是不跟杨阁老透个底让他安心,恐怕等不到这事儿办完,杨阁老就已经开始记恨我们了。 而且,我们自己送信主动汇报,还可以把郑家人描述得更加奸诈警觉一些,就说他们消息非常灵通,杨阁老的秘信刚送到我们沈家后不久、郑家就上门阻挠了。 如此,这事儿暂时没办成,罪责也可以往郑家的刁钻上推几分,而我们只是出于谨慎谋国,没敢妄动,但已经想尽办法在促成。” 如此苦口婆心,沈廷扬思量之后,觉得确实有理,就仔细斟酌写了一封密信,等个合适的时机,让绝对保密的心腹送去—— 当然,这次用的是沈家自己的船和人送信,神不知鬼不觉,郑家压根儿不知道沈家跟杨嗣昌有联络。 送信的过程,也是颇为周折,最后一直拖到六月初才到杨嗣昌手上。 这主要是因为杨嗣昌如今的住所也是飘忽不定。五月初时杨嗣昌还在京城,受命督师六省后就南下了。 原本杨嗣昌定下的驻地应该是在武昌或者襄阳,主要围堵张献忠或罗汝才。但他南下途中,就发生了好几次贼情糜烂扩大的状况,逼得杨嗣昌不得不一路走一路安排堵漏。 最新的贼情蔓延,往东已经到了淮南的大别山区,主要是马守应等人为首的“革左五营”。如果放着不管,就有可能一路蔓延到合肥,威胁到南京的江北地区周边。 所以杨嗣昌在半路上紧急调整了行程,先在合肥驻扎一段时间,督促驻守合肥的史可法堵住流贼的继续东扩,等稍稍稳住局势后,再去武昌和左良玉会合。 好在沈廷扬派去的信使也比较机灵,半路上一路打探消息,才没有错过杨嗣昌的驻地,把信送到了合肥。 杨嗣昌百忙之中,对之前交办的那些小事,其实都有些遗忘了。 如今看到沈廷扬的回信,里面强调了自己无论如何一定完成杨阁老的使命、还说了郑家有多么完善的情报网、消息多么灵通,得到熊文灿下狱讯息的时间,竟然不比杨阁老您晚多少…… 看完之后,沈廷扬好歹也在杨嗣昌心中留下了一个“勤勉”的影响,也充分认识到了这个任务确实有难度,要是后续能做好,一定得好好嘉奖。 …… 话分两头, 随着时间进入六月初,苏州这边,距离沈树人最初穿越也有十来天了。 十天《大明律》研究下来,他也总算把“如何犯一个需要被提到南京复核的案子”的计划,初步想出来了。 不得不说,沈树人的思路,最终还是被《红楼梦》的路径依赖所吸引。他想到的办法,也跟薛蟠“跟冯渊争买香菱、打死人命”比较相似。 但具体细节和违法性设计上,还是截然不同的。 因为沈树人毕竟有后世的法律思维,他对“物权和债权”的差异认识度,绝对比任何一个明朝人都深刻。 所以,他一开始就想设计一个“先买的人没有登记或者交付,只有契约,而他作为后买的人,有登记和交付,有官府登记过的公信力证据”, 这样一旦先买的人上门争夺,那就是“抢夺奴婢”,或者“私闯民宅”,如果对方主动挑起冲突,就算反击打死了也不犯法。 而且,沈树人还详细查阅了《大明律》,还真就找到了一些可以加以利用的边缘条款。 这事儿用法言法语说起来比较复杂,但是用人话翻译一下、举个例子,就很容易让人听懂了。 比如,就拿《红楼梦》上薛蟠打死冯渊的案子来说,曹雪芹原本写这个案子,是想抨击“封建豪强恶霸有多嚣张”, 但显然曹雪芹只是个文学家,同时也是法盲。这个案子只要稍微调整一些细节,薛蟠就可以无罪了。 中国古代虽然没有《物权法》,但物权高于债权的朴素思想还是有的。 冯渊买香菱、买了之后“要三日之后再来迎娶”,也就是说他买了人之后没有“交付动产”这个动作,没有事实上占有香菱。所以他对香菱的权益,还是一个“债权”,是一个相对的契约权。 薛蟠虽然是后买的,但他买的时候看到的香菱,还是一个没有被“占有”的状态,他就属于法律上的“不知情的善意第三人”。 而薛蟠并没有想娶香菱,他多半也不会有“三日后再来隆重迎娶”的仪式。以薛蟠这种呆霸王不重视侍女的脾气,多半是交了钱就要提人。 当然,《红楼梦》里没说薛蟠付了钱后就提人。但如果薛蟠提了人,那香菱这个“动产”的交易就被他“交付”了,“事实占有”了,“债权”就成功转化成了“物权”, 而物权是高于债权的,冯渊再拿着契约要到薛家上门要人,如果起了武力冲突,薛蟠就可以凭对方“私闯民宅、夺人奴婢”正当防卫。 这个法律逻辑,跟“一房二卖”类案子中,先买的人只签了合同却没过户房产证、后买的人过户了房产证、打官司到法院,法院就会把房子判给后买并办了房产证的人,是一个逻辑。 不动产物权看登记,动产物权看交付,没有登记和交付这个动作,债权就只是债权,是低一等的相对权。 有了交付或者登记这个动作,才上升到更尊贵的物权、绝对权。 明朝没有《物权法》,但明朝也是有人身和地产交易的登记/公证制度的,一般卖人卖房,都要地方上的里长乡贤、叫上左邻右舍一起为见证,登记明白、公示乡里。 《大明律.户律》还规定了典买田宅一定要公证缴纳契税,如果没有契税的要鞭笞四十。 而后来的买家如果公证缴纳了契税,那就当然保护后来手续全面的买主。先买而没公证没交契税的但凡上门争夺,就是私闯民宅了。 所以,沈树人如果设计一个案子,在苏州地界找一个“别人偷偷买了的女人或者产业,但还没来得及办理登记”,然后他也去买,打个时间差抢先做个公证登记,他就可以截胡成功。 如果对方再跟冯渊一样上门抢夺,他就可以正当防卫个痛快。 不过,思路虽然有了,如何具体实施、如何寻找目标,沈树人还是有些犹豫的。这才导致他从五月底一直拖到六月初,放弃了好几个潜在目标,迟迟不能出手。 毕竟他是21世纪来的人,是有道德底线的,不想对付那些苦哈哈的法盲。 如果一个买女人买产业的人,仅仅是因为不懂法律、没有及时登记,就设计引诱激怒对方、再反杀,沈树人在道德上也有些受不了。 他还是想找个行侠仗义的机会,最好被他反杀的人,本身就是一个欺男霸女的恶霸,他再去以毒攻毒、以阴制阴,那就完全没有心理负担了。 而且,如果对方不够恶霸的话,被截胡了之后很有可能直接选择认怂,都不会上门争斗,那沈树人还正当防卫个毛线? 你首先得做好情报调研,确保被你招惹的人是个一点就爆的炮仗,不能是胆小怕事之辈。 所以,沈树人才暂时放缓了节奏,不到最后关头,他宁可再等等,多找找看值得他惩戒的目标。 在这个寻找的过程中,沈树人数次失败、放手、转变目标,但这些失败尝试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果,至少让沈树人又总结出了几条选取目标的指标。 “看来,要选择那些至少涉及成千上万两银子的大额交易标的来截胡,同时这个交易标的价值还得是之前被严重低估了的、截胡之后有很大的溢价空间。 如此一来,被我截胡的人才有比较高的概率是有实力、不怕事的恶霸。同时也有足够强力的动机,来把被截胡的标的抢回去。 要是跟薛蟠买香菱的案子那样,花五两银子就能买到的丫头,那原买主可不就得是冯渊那种苦哈哈胆小怕事的小乡绅了?这种人一来杀他太无辜,二来多半也没胆子反抗。” 总结出这条宝贵经验后,下一步的问题,就成了:如何在苏州府地界,短期内就找一个涉及成千上万两的“不规范交易”来截胡呢? 涉及到这种金额,如果是买庄园田产,那多半能有良田、桑园数百亩以上,或者是有配套的绣纺、织纺等工场一并转让。这样的大交易,每年都不多见的,短时间内要找到,很不容易。 如果不是买庄园田产,而是买女人,那几千两银子基本上都是花魁赎身级别的交易了。要找到这样的女人刚好被赎身能打时间差、还有人争风吃醋,似乎也不容易。 偏偏沈树人打听这些消息时,还得拐弯抹角地打听,哪怕是动用父亲的势力和资源,他也不敢明说自己到底要找什么。毕竟这种卑鄙的手段不好彻头彻尾说出来。 …… 时间转眼来到六月初五。 这天按说又是轮到沈树人包场堂会请客,请张煌言、顾炎武等人文会切磋、讨论时政的日子。 沈树人知道憋在家里也无助于谋划,《大明律》上相关的篇目他也学得差不多了,便一大早就存着心事前去赴约。 没想到,堂会上表哥和顾炎武的几句随口起哄,倒是启发了他。 —— PS:签约了,下周开始上推,那就下周开始提升到每天两更,上下午各一更。 明天的那一更调整到下午两点上推以后。下周一的第一更会放在这周日半夜过后,下周二开始恢复完全正常时间。 求票求推荐求收藏评论,拜谢。 这周外面学生档在期末考试,看书的人也有所下降,下周估计也不多,下下周流量正常了,再加点字数吧。 第7章 迫不得已只好利用一下工具人陈圆圆 六月初五,午时。 刘家港码头附近、那家老地方的勾栏。 又是一天文人雅集、一边听曲一边切磋政见的清闲时光。 楼上沈树人、张煌言、顾炎武这几张老面孔如故,楼下蹭戏的秀才们,却是换了一波又一波。 大多数来太仓的秀才,都只是路过、候船结伴去南京赶考,凑够了人数就启程了。 张煌言顾炎武原本也该启程,但因为跟沈树人相谈甚欢,才跟着滞留。反正提前到南京也是每天跟别人文会,没什么差别。 这几日,沈树人内心一直存着事儿,在寻找可以做局用的案子。 但他也知道,创意型的工作闭门苦思是没用的,就是要多跟人聊多了解行情。而勾栏瓦舍本就是小道消息、市井新闻最多的地方。 另一方面,趁着这几日没那么紧张,他也有时间规划一下“杨嗣昌的事儿办妥了之后,该问杨阁老要什么好处、如何进入仕途快速爬升、为抗清布局”。 而跟顾炎武的数次聊天,也都深深地启发了沈树人,让他很有收获,逐步调整了自己的目标。对将来该讨要或者买个什么官做,心里有了目标。 比如,刚穿越来的那几天,沈树人就犹豫过一个问题:要不要救崇祯?以后要不要去北方前线做官、全力阻止李自成? 虽然沈树人知道崇祯是个坑货,会乱杀大臣,越是到了危急时刻,大臣们无力回天,谁跳出来做事谁就更容易有生命危险。 但作为一个汉人,沈树人内心显然也不希望清兵被放入关。 因为他知道,清兵一旦入关,影响可就不仅仅是北方同胞受苦受难那么简单了。更会导致人心的崩溃。 很多汉人在精神层面上会出现抵抗意志崩塌。会觉得“北方都守不住,凭什么南方就能守住,当年南宋不也亡了”。 那些随大流的墙头草,甚至会联想到“古往今来从南往北统一成功的例子很少,不如投了算了”。 战争和改朝换代,从来都不是打游戏。打游戏可以轻易操控“士气值”,而真实政治,人心信念是非常难运作的。 所以,沈树人这样的专业人士,对于未来是否放弃崇祯是非常慎重的。 得看未来几年,自己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好汉人的抵抗意志问题,确保人心不散,然后他才能实事求是地决策。 而认识顾炎武之后,经过几天的切磋,很快就让沈树人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面前的,可是明末清初最有实力的思想理论家,发明过“亡国者,肉食者谋之,亡天下者,匹夫有责”的理论。 只可惜,历史上顾炎武的这套理论来得晚了一点,没赶上大明主要领土沦陷前就提出来,人心的抵抗意志就已经散了。 但是,现在顾炎武提前认识了自己,是否有可能点拨一下、让他提前往这个方向努力,把这套鼓励人民抵抗意志的思想武器总结出来、并进一步优化完善呢? 如果可以做到,也就能抵消掉一部分北京沦陷带来的人心冲击。 所以,救不救崇祯,不能直接拍脑门,得先把对应选项的弥补后招安排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容不得半分主观好恶。 现在,这个问题渐渐想明白了,沈树人对未来买官或要官后的路线,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北方这个烂摊子,自己暂时还没力量去好高骛远。未来几年,先看看能不能帮杨嗣昌围堵张献忠系的流贼,尤其是先从那些外围的、被张献忠裹挟的、反意并不坚定的软柿子下手。 一来这样可以防止将来抗清的大后方根据地,被张献忠破坏得太惨。 毕竟历史上南明刚建立的时候,说是拥有南方半壁江山,实际上朝廷能控制的也就是江淮、浙赣而已,满打满算相当于四个省。而湖广、四川已经被张献忠系彻底搅烂了。 说白了,南方的“益、荆、扬”之地,南明朝廷能动用的只有“扬”,荆、益都是流贼的。 自己将来但凡能防止湖广、四川被严重破坏,全据长江团结人心、打起对抗“亡天下”的大旗,局面都能大不一样。 而且,如果走剿贼官员的路线出仕,只要初始辖区选的好,选一个与朝廷中枢交通沟通不便、被其他流贼敌占区阻隔的地方做官。 同时把控好对朝廷的态度、节奏,不要落下明显的口实。那就完全可以关起门来埋头种田建设根据地、打击流贼扩大地盘。 这样既得了大明旗号的大义名分,又能拥有彻底掌控地方的实利,名实双收,岂不美哉? …… 在跟张煌言、顾炎武的时政切磋中,偷偷把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想明白后,沈树人就差临门一脚、找杨嗣昌要官了。 而问题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如何尽快完成杨阁老的重任、然后上门邀功。 偏偏,在这一天的勾栏文会结束后,张煌言和顾炎武的几句戏谑谈笑之言,忽然点醒了沈树人。 原来,这帮家伙,是在这家沈家自营的勾栏开堂会开腻了,张煌言就开始调侃: “表弟,你家这般家财万贯,还回回在这办堂会,也不换个地方。” 顾炎武内心对张煌言的话也是认同的,不过他本来就是白漂,就帮着沈树人打圆场: “苍水贤弟何必纠结,咱纵论的是时政,此处有我等‘鸿儒’往来,虽是陋室,却也德馨,唱曲的姐儿就无所谓了。这里毕竟是树人贤弟自家的产业,方便就好。” 张煌言却知道沈树人家底,他便笑着解释:“亭林兄不必帮他省钱,他就是金屋藏娇、抠抠搜搜不丈夫。要是真心想另请我们听曲,哪里需要额外花钱? 你是不知道,听姑父说,他从年初就在昆山梨香院包了个姐儿,每月三百两,无论唱不唱曲都照给。 那次他中暑被家丁抬回来,听说就是在梨香院,想跟老鸨子求人情,推迟那姐儿的梳笼,给他些时间凑银子赎身。” 说到这儿,张煌言也是面带促狭地转向表弟,说道:“老实说,你是不是打了‘白交银子不开堂会、不让佳人再抛头露面’的心思? 表弟啊,不是我说,这事儿你确实得听姑父的,不能对那些姐儿太用心,你以后可是要买官娶大家闺秀的。这些花魁也好,头牌也好,就算你有银子赎身,她们至少也要当个妾吧?谁肯毫无名分当侍女?” 顾炎武听了这番八卦,也被激起了一些好奇心,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倒是沈树人自己,忽然被提醒得有些尴尬。 他哪里是舍不得女人抛头露面,他是自穿越以来,压根儿就忘了这事儿了。 正事那么忙,他操心都操不过来,哪里有工夫想女人。 此刻被表哥提醒,他才想起自己的侍女青芷好像也跟他提过,他在昆山梨香院包过一个唱曲的。自己穿越前那个肉身原主,似乎被那少女迷得不行,非要赎身纳她为妾,跟家里闹。 沈树人心念一转,一边应付狐朋狗友:“偶尔唱个曲有什么大不了,我这不是觉得远在昆山,得出远门么,就为了听个曲,怕你们嫌劳顿……” 张煌言听了,不由哈哈大笑:“有什么劳顿的,不过邻县而已,坐船走浏河半日就到了,顾兄就是昆山人,对他而言更是回乡转一圈罢了。” 顾炎武不好显得太殷切,但也跟着说道:“几位贤弟若是去昆山,愚兄自然是要尽地主之谊的,住我府上就是了。” 言语之间,沈树人已经把计划想明白了:在太仓这些日子,他没找到“抢买婢女/产业、打注册时间差”的案子来下手,那也是因为太仓这地方,娱乐业不够发达。 这种情况下,去昆山转转,说不定能有奇效。而且自己既然还包了一个圈内挺有地位的姐儿,说不定能从那个渠道打听到一些行业内幕消息, 比如“近期有没有什么身价不菲的美貌良家少女、因为家境滑落,已经挣扎在被卖边缘”,但凡能打听到一两个这样的案子,自己再挑一个时间进度合适的,一切不就妥了么? 当然了,买女人对他而言是次要的,他只是想作案做局、闹到南京刑部。 而且买女人惹事,比买田产庄园惹事,还有一点额外好处,那就是更符合他的恶少人设,将来挤兑郑家人时、更不容易被郑家人怀疑。 买回来的女人,也不必摧残人家、强行收为侍女,还可以见机行事。如果长得不够漂亮,就打发去照顾自己的后妈姨娘或者姐妹。 昆山是大明娱乐中心,每天都有被卖的扬州瘦马,总能找到案子碰瓷的。 想明白一切后,沈树人就约好了,过几日就在昆山,再请大家几次客,一起听曲论政。 约好之后,当天的文会也就散了。 …… 回到府上之后,沈树人立刻吩咐青芷给他准备行装,他要出门一趟,当天下午就赶去昆山。 还让负责外面事务的沈福备车。 青芷听到“昆山”二字时,内心不由自主酸楚了几秒,但还是忍住了,幽幽说道:“可是觉得自个儿身子已经大好了么?总算忍不住要去见见陈姑娘了?” 她是通房侍女,自然知道少爷之前在外面看上过哪些女人,要是弄回来了,肯定比她受宠。 沈树人为了保密,也懒得多解释,反正是内宅的侍女,不会跟外人沟通,没必要多说:“我另有正经事,这你别管。你只要好好跟着我,做事小心,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青芷毕竟身份卑微,没资格吃醋,也就默默准备好了一切,只是临了细心地问了一句: “少爷,自你中暑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少。我知道你忘了很多东西,那位陈姑娘的事儿,你总不至于忘吧?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么?” 沈树人心中一震,他还真的忘了,毕竟夺舍的时候,越是近期的记忆越是缺失。不过他知道青芷在吃醋,他就算说自己忘了,青芷也未必会相信,反而多生事端。 他就这么犹豫了几秒,没有说话,眼神却显示他陷入了沉思。 青芷很了解他,盯着他的表情察言观色,已然看出破绽,不由心中一暖: “没想到你还真把那位陈姑娘都忘了,看来,这次是真有正事了。放心,我不会误事的,这一点绝对不会对外说。我先把陈姑娘的身份来历,跟你说一遍吧……” 青芷心情大好,意识到主人忘了外面的狐狸精,心情能不好么。所以她也就很有风范地帮着沈树人回忆。 那位陈姑娘,是昆山梨香院的头牌,也是如今昆曲圈子里非常有名声的存在,名叫陈沅,她唱的一折《西厢记》,在昆曲界独步天下。 陈沅半年前刚满十五周岁,她养母陈氏就打算让苏州豪门名士来竞相出价梳笼。当时沈树人的前身想去赎身阻止,陈氏就开了一万两的高价。 可惜沈家阻挠不让沈树人纳梨园女为妾,卡他的银子,这事儿就作罢了。不过沈树人也靠自己手头的那点零花钱,先按每月三百两的价钱包场唱曲——只能听曲不能睡那种。 换取陈氏推迟陈沅的梳笼、给他时间凑银子,一包就包了好几个月,花出去一两千两。 听青芷说起这肉身原本做下的荒唐事,沈树人也是暗暗摇头,这连床都没上,就为一个女人花出去那么多钱,还真是舍得下本。 青芷那么配合帮他提供信息,沈树人也不是负心汉,就私下里跟侍女私语:“放心吧,这次去昆山,不会把她买回来的,我要买也是另外买。我只是跟她打听点消息。” 如果陈沅那儿打听不到,就再找老鸨子打听,总能打听到的。 午休过后,一切准备停当,沈树人就驱车沿着浏河,直奔昆山。 太仓到昆山不过三十余里路,马车一个多时辰就到了。找到梨香院的所在时,也不过傍晚时分,还赶得上找妹子陪着吃晚饭。 沈树人摇着折扇进门,立刻就感受到了一阵比之前在自家经营的勾栏里,还要宾至如归的感觉。 梨香院的姐儿们,似乎个个都认识他,还知道他是出手阔绰的大金主、家里有几百万两,每个都上来曲意逢迎讨好。 偶尔有几个姿色普通、挤不进来讨好他的,就破罐子破摔地拆台:“沈公子大老远来捧场,肯定是来找圆圆姐的,咱有点眼色,别碍了沈公子的事儿。 沈公子我们给您带路,您半个多月没来了,圆圆姐可担心您了,那天您中暑晕倒了被人抬回去,姐妹们都感动坏了。” “您那么富贵的身家,还对咱这儿的姐妹那么用心,真是罕见。” “是啊是啊,而且半月不见,沈公子您又俊朗了不少呢,整个人怕是瘦了十几斤吧。” 一群姐儿叽叽喳喳拉拉扯扯,簇拥着把沈树人往楼上引。 她们说的话倒也不完全算恭维,原本的沈树人肉身,确实高大白胖,毕竟是富贵之家营养太好,也不怎么锻炼。 不过中暑醒来之后,沈树人非常自律,每天锻炼,加上昏迷期间的消耗饿瘦了,确实轻了十几斤,看起来也就比原先帅了。 如果说当初的沈树人,只是仗着百万两家产让女人追捧,现在稍稍变帅之后,那些追捧逢迎,已经有几分真心了。 沈树人却来不及思考这些,他只觉得被挤得有些头晕,下意识撑开那些女人们,内心则是在琢磨她们的话语,试图提炼出更多有用信息,免得一会儿露出破绽。 尤其是听到那头牌的名字时,他心中微微一震警觉:“她们喊那陈沅‘圆圆姐’,那就是陈圆圆了? 我靠,我居然要跟陈圆圆商量‘你有没有听说什么朋友、姐妹即将被卖,我要来截胡’,这也太魔幻了。” 第8章 终于等到反派恶霸 沈树人就这样身不由已地被一群姑娘们、簇拥到了陈圆圆的闺房里。 直到在红木茶几前坐下、侍女斟上茶来,他还有点没回过神。 从头到尾,并没有人出面阻挠或者盘问,连陈圆圆的养母陈氏都没出现。显然梨香院里的所有人,都对沈树人来找陈圆圆觉得天经地义,毕竟已经给过一大笔长期包场的银子了。 这种情况,反而让沈树人微微有些失望——他今天是来打探消息行情为主,并不是找女人听曲的。如果老鸨肯出现,她的消息肯定比姐儿灵通,说不定打探起来事半功倍呢。 闺房很大,一看就是唱曲女伶住的地方,休息和会客听曲的区域之间,还用绣帘隔了开来。 內间放着拔步床,外间则是一圈茶几席案、还摆着各色丝竹管弦乐器,中间还空了一大片场地,铺设着舶来的绒毯,一看就是便于随时随地起舞之用。 正在沈树人踌躇恍惚、无意识地喝着茶。绣帘之后露出半张精致的脸庞,谨慎地确认了一眼。 随后一个弱柳扶风的清秀少女,才拿着轻绒团扇款款走来,目光中带着感激,靠着沈树人坐下,伸手捏了捏他的袖子。 “沈公子?你瘦了。这半个多月没来,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沈树人不动声色地观察。他毕竟是穿越者,早已见惯了美女,所以也不会一惊一乍。 陈圆圆确实是大美女,但以21世纪的标准,也不算长得太逆天。 不过,她身上那股曲艺名伶的气质,是掩饰不住的,谈不上清纯,但绝对优雅,举手投足都很有范,一步一款,步步生莲。 那种感觉,就像87版《红楼梦》里的妙玉,非得是一等一的越剧/昆曲女角儿扮演,才能出来这股气质——当然,如果单论外貌,陈圆圆显然比87版妙玉的演员要再漂亮不少。 只是短暂地失神后,沈树人很快収摄回情绪,得体地回应:“瘦一点好,以后就不容易中暑了。” 陈圆圆听到“中暑”二字,心中一酸:“沈公子这般说,奴家心中愈发愧疚了。虽然那日的经过奴家没有目睹,可公子毕竟是为奴家的事儿才中暑的,实在无以为报,万幸如今已无恙了吧。” 陈圆圆心情很是复杂,作为沦入优伶场中的女子,纵然尚未梳笼,她也不至于忸怩羞怯。沈树人对她有心,有诚意出大价钱捞她出苦海,她很想大大方方表达诚意。 不过,沈树人之前拿不出赎身银子,显然是家中有阻挠,都闹得中暑抬回去了。所以她也要体谅沈公子的难处,对方不开口,她也不暗示,免得伤了面子。只是眼神关切殷勤地看着对方,默默不语。 另一方面,那些自诩才情美貌绝世的女子,多多少少对未来的归宿有些憧憬。幻想过遇到个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其次才是家财、人品、体质年纪。 陈圆圆还是希望顺其自然一点,如果命中不该她选如此归宿,就算了,失之我命。 沈树人从陈圆圆的眼神中,还是看出了真心关切的,也就大致猜出了对方的心态。 既如此,他就主动把话挑明了:“家里对我管束太严,那事儿只能先拖下了。我家不比别的人家,家父根本就没指望我读书考个官做,就想等过几个月捐了监生后,就择机花钱再捐个官。 有了官身,再跟名门大户议亲,便容易的多,家父不会同意我成亲之前,就明着纳妾的。如果你只是不愿意被你母亲逼迫,我帮你再拖延一年半载,倒也无妨。 我今日就带了两千两银子,可以再包你半年的戏场子。我也明说了,家里阻挠我,不是因为银子的问题,是名分的问题。” 沈树人并不是种马之人,但既然回到了古代,他在男女问题上也不会暧昧吊着,还是爽快一点比较好。 作为将来要争霸天下、拯救民族危亡的人,最终三宫六院都是免不了的,多收一两个女人有什么好纠结? 但现在不能买陈圆圆,还是为了大业,为了给杨阁老办差的局——他之前欺骗郑鸿逵,说自己不能去南京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他贪恋陈圆圆的美色,舍不得走。 要是现在把陈圆圆买了,那计谋就运作不下去了,至少也会激起敌人更多的警觉,属于节外生枝。 所以,只要能买,他一定买,无非再拖几个月,一切绝对在掌控之中。 另一方面,直接买陈圆圆,也无法起到推动他所需设计的案子的作用,因为他之前已经太高调了,人人都知道苏州首富沈公子要争夺陈姑娘,其他人自觉财力势力不足,也不敢来抢,一个个都打了退堂鼓,那他还找谁去“正当防卫”? 所以,必须另选一个标的,一个外人还不知道他已经看上了的标的,悄悄的下手,扮猪吃虎,这样才能激起争斗,推动案情。 然而,沈树人的这番托词,却进一步引起了陈圆圆的希望。 虽然沈树人不完美,但他肯为你付出,捞你出苦海,诚意都表达到这个份上了,其他条件都是可以慢慢磨合的。 陈圆圆一咬牙,拉住他袖子哀婉倾诉:“你家里担心的只是名分问题?若只是如此……奴家可以不要妾的名分,便是先当一两年侍女也行。” 沈树人没想到陈圆圆还挺有诚意,心中也略微感动了一两分。不过大业和计策是不能被干扰的,他心念电转,想到了一个办法,很有担当地说: “你既有如此诚心,我也不能负你。不过眼下我在养病,病好了过几个月要入国子监,最近还是低调为好。这些银子,我还是先续几个月的场子,等入了国子监便立刻来赎你。 这事儿你知我知,别问为什么,藏心里就好,反正进国子监之前,我不想惹人注目。你如真心跟我,就一切照我说的做。说不定到时候还能有转机,让你离开时更体面一些。” 陈圆圆还想再问些问题,但看沈树人目光坚定,她决定还是相信对方。 沈树人见搞定了对方,立刻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你母亲呢?既然说好了要给你再续半年的夜场戏,不如今夜便把银子交割了,签下文书,免得后面半年你在这儿吃苦。若是她打算毁约,你也随时派人通知我,我定然护你周全。” 沈树人想趁机找到老鸨陈氏,一边给点银子续约,一边趁着对方收钱心情好,多打探点行情。 陈圆圆闻言却笑了:“妈妈今夜原本也在院中,听姐姐们说你来了,她就开溜躲了。前些日子害你中暑后,她可是提心吊胆,唯恐沈主事迁怒于她,派人来把这梨香院砸了。如今还怕你没消气呢。” 沈树人一愣,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自己还是太文明了,要是换了别的豪门大户,少爷在这儿吃了亏受了气,不管事情原委如何,肯定会过来找个场子。 既然陈氏不在,沈树人也懒得再弯弯绕了,他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直接跟陈圆圆先聊聊今天的主题。 “圆圆,我不会负你,这点你尽管放心,不过,还有个事儿要问,希望你能帮我。”沈树人很钢铁直男地转移了话题。 陈圆圆听他说得郑重,估摸着多半是个怕她吃醋的问题,便言笑晏晏地说:“只要我能帮上的,定然知无不言。” 沈树人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也算久在梨园一行,近日有没有听说什么良家闺秀,迫于形势不得不入你这行的?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大病一场之后,想积点德。买回去也是伺候我继母和姨娘们的,我赎你之前绝不会宠幸于她。此事我确是有些难言之隐。” 陈圆圆闻言,心中如遭巨震。 沈公子居然要她介绍其他正在滑落边缘的姐妹?这置她于何地? 短暂的伤心之后,她盯着沈树人的眼神看了良久,只看到了郑重凛然的眼神。 陈圆圆心中一动:沈公子都为自己中暑大病过一场了,自己也该回报以信任,说不定真是另有隐情。 她便忍住羞耻之心,慢慢细问沈树人的要求。沈树人也说得很谨慎,好一番试探之后,才彻底明确了需求。 “你想要找一个正在考虑要不要卖入这一行、但还在挣扎边缘的良家女子?最好还要身价能值几千两的、或者是家道败落连着家业一起买?最好还有其他人也看上了这笔买卖、想要争竞?” 陈圆圆听得有些晕乎,觉得条件太多了,实在难以梳理,或许还真得等她养母才知道了吧? 不过,沈树人悄悄说得那么细,也让她愈发放心了。 因为她判断出,沈郎应该不会是为了女色,否则不会开这样的筛选条件的。自己要对得起沈郎的信任,过了今晚,关于这事儿的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就当烂在肚子里彻底忘掉。 彻底跟沈树人一条心之后,陈圆圆思路倒是又开阔了些,两人一起悄悄密谋了小半个时辰后,还真就被她想到了一条线索。 “沈郎,奴家倒是想到了一个同岁的妹妹,只略小我几个月。她原本就是昆山本地商贾出身,家里开的绣庄。但家门不幸,其父四年前病故了,没有留下儿子,只有孤女寡母相依为命。 母女都不能张罗外间的事儿,不懂经营,生意便渐渐被其父留下的掌柜、管事侵吞,很快家道中落,还欠了债。 两年前她母亲也忧愤重病,她拿不出药资,就偷偷找了门路结识了我,向我学了一阵乐器唱曲,私下里去南京唱了几个月曲,卖艺不卖身,给母亲筹够药钱就回来了。 可是一年多前,她母亲还是重病死了。她如今一人在家守孝,被人吃绝户,剩下的房屋绣庄,连抵债都不够。 前阵子她还见过我一面,我问起她打算,她说她亡父当年留下的管事,想要侵占她的宅子和身子,承诺帮她还外债。她以母孝未过,不想辱没门楣,抵死不从,才说动对方宽限。 她还私下与我商量,说万一守孝不满就为人所逼,只好隐姓埋名出走,假装死了,到外地沦落卖唱维生,至少不至于被说不孝、辱没门楣。 你若是能答应,买下她之后,一年半载之内不碰她,让她继续在祖宅住,守满母孝,那也算是救人于水火了——说不定,这也是天意,她们家欠下的几千两外债,好像大头就有你们沈家的。你要买,都不用真给多少银子,直接抵债就好了。” 陈圆圆说完,内心也是不胜感慨。 这倒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沈家在苏州的生意实在做得太大,百余艘大海船往外地贩卖苏绣丝绸松江棉布。 但凡苏松一带的绣庄、织纺,只要有经营不善,欠了原料款、垫资的,其中多半都会欠沈家的钱。 沈树人仔细听完,越听越觉得这个案情很适合他操作:对方还没被卖,但已经有好多人盯上了,甚至说不定暗中下定了,只是碍于“守孝”这个礼法障碍没法“过户”。 所以,沈树人如果不亮明身份、扮猪吃虎悄悄截胡,对方多半会不甘心的,那就会引来争斗。如果沈树人再做局示弱,就更容易闹出事儿来了。 最后,沈树人也是有道德底线的,他之前有好几个比较勉强的机会,一直没下手,关键也是觉得争夺的相对方也是良善之辈,不够恶,他实在不想欺压良善。 但这个案子里,对方竞争者,是个吃绝户的背主刁奴。趁着雇主病亡、做假账掏空故主生意、欺负孤女寡母。看着主母病亡后,还想侵占主女。 这种黑心烂肺的家伙,被沈树人正当防卫干掉,也丝毫没有道德顾虑。 “圆圆,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放心,我说过绝不负你,此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几个月后,我必来接你。这两千两,也能护你这几个月绝对不会受迫。” 沈树人捋清楚脉络后,郑重向陈圆圆道谢。 陈圆圆默默点头,本着信任,最后把答案报了:“我那姐妹名叫董白,就住昆山城北、阳澄湖畔的董家绣庄。” —— PS:新的一周,上推了,求个收藏求个票求评论,唉。 第9章 入吾彀中(第二更,五千字大章) 从陈圆圆那儿打探到重要情报后,沈树人也没冲动。 两天之后在梨香院的文会照旧,沈树人请了不少苏州本地的文人才俊一起听曲论政。然后,跟陈圆圆的养母陈氏谈“再包场半年”的事儿也很顺利。 明末的勾栏梨园之类所在,花钱包姐儿的场子时,老鸨看的也不仅仅是银子,同时也会关注自家女儿未来的“曝光率”。 说白了,就是看重包场的恩主,会不会经常主持文会捧场、增加女儿跟知名文人互动的机会,进一步捧红她。 沈树人一开始不明白这个弯弯绕,但是他跟陈圆圆聊了几次之后,也很快适应了。所以,在谈“续费包月”之前这几天,他就得好好展现自己的号召力,让陈氏看见他能攒起多大的局捧场。 连着几场文会开下来,最后一场大约是六月十日。沈树人甚至连郑家的郑鸿逵也请了,还顺带请了刚刚被郑鸿逵接来苏州的郑森。 沈树人还一箭双雕,趁着这个机会,跟郑森先结下了一些私交。 郑森见这位沈大哥给他接风时,还让自己未来内定的小妾出来献舞唱曲,也是非常感动,心中暗忖这位大哥跟定了。 加上郑森年少、血气方刚,对朝廷的忠义之心也远在他爹郑芝龙之上,沈树人跟他相谈甚欢,没几天郑森就习惯了有想不明白的事就跟这位新大哥聊聊。 而陈氏见女儿能趁机认识那么多有钱优势的达官贵人,也是心花怒放。 但事实上,当沈树人意识到这个行业潜规则时,他已经做好了打算:一旦续约成功,将来就会尽快把陈圆圆雪藏起来,再也不在请客的时候让她露面唱曲。 这样就能反其道而行之,让她在梨园行内的人气尽快散了。 沈树人作为穿越者,后世见多了这种雪藏减损品牌价值的操作。所以对于将来怎么给陈圆圆赎身,他已经形成了很完备的计划: 他要像可口可乐买汇源果汁一样,买来就不经营,故意摆烂等品牌贬值。一旦陈圆圆不红了,陈氏将来也没底气狮子大开口要高价赎身款。 而且他在包月契约里也埋了一些雷,如果陈氏在他雪藏陈圆圆期间、非要让陈圆圆通过别的渠道曝光走红,那他就一纸官司告到苏州府,直接让陈氏违约,把陈圆圆以官价买回来。 陈氏这种老鸨虽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江湖,可哪里是沈树人这种多了几百年见识的老阴比对手,续约时被眼前的烈火烹油蒙了心,压根儿没想到后续风险。 看上去,这些日子里,沈树人还是原来那种轻浮浪子的做派,丝毫没有变化,外人根本没有多想。 …… 但另一边,沈树人已经偷偷安排心腹,一边回家查账,一边打探消息,把董家绣庄收购案的准备工作,统统搞定了。 首先,他先让沈福查了自家生意的外债账目,把欠沈家银子超过一千两的生意伙伴都罗列了一下。然后他自己也亲自过目,假装“不经意”就发现了董家绣庄的账目。 这个董白一家,还真是欠了沈家不少银子,是从两三年前开始,就已经营困难。她们原本是卖苏绣给沈家的供应商,周转不开之后,就问沈家赊欠原料款,前前后后赊欠了五十多担生丝。 光本金就两千多两银子了,平均账期两年左右,再算上利息,最终核定一共两千八百多两。 而董家绣庄基本上也没剩下什么固定资产,只有一座庄园,一些老旧的设备,外加董白自己,说白了就是“资不抵债,应该破产清算”。 看到这个结果时,沈树人也是暗暗感慨,要不后世的有钱人,都不怕子女吃喝玩乐,却怕子女想创业呢。 当初董白的父亲亡故后,要是直接把绣庄关了,种田收租吃利息,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原本的雇员欺凌。 做足功课之后,一直拖到六月十五日,也是郑森被骗到苏州后的第四天。 沈树人才悄咪咪隐藏身份,带着几个下属,来到了昆山城北、阳澄湖畔,找到董家绣庄。 …… “小姐不好了,有一伙人上门逼债了!说是还不上债就要拿你抵债呢。” 董家内宅,一个穿着素绢孝裙、容貌清丽脱俗的少女,原本正坐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刺绣。 绣出来的东西是否能卖出去,她心里根本没底,也没指望过,只是本能机械地绣着,似乎这样就能暂时忘忧,不去想那一大堆还不上的烂账。 听了粗使丫鬟的告急,她也是呆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脸色煞白: “逼债?哪家债主的?良叔不是说外面的债他都帮我们扛了么?他说过要扛到我守孝期满的,我都答应他了,到时候这庄子都是他的,他怎么能……” 她口中的良叔,是他父亲带出来的一个掌柜,当初投献跟着董父姓,名叫董良。 董父死后,董家绣庄的生意很快就衰败了,但董良自立门户另开字号,还是做绣庄生意,却蒸蒸日上。 按说董良既然改姓了董,他子孙也该姓董。然而故主死后,他就把自己的儿子都改回了原姓蔡,只有他本人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依然沿用董姓,显示自己不忘旧主的仁义。 而他的儿子们改姓回去之后,跟董白也就不同姓了,更不存在“同姓不婚”的禁忌。所以几个月前,当董白彻底资不抵债支撑不下去时,董良就跟她开了个条件: 董良一家帮董白扛外债,等她守孝期满,董家绣庄剩下的这点屋舍织机粗重之物,就都划归董良所有。她本人也得嫁给董良的儿子为妻。 董白一开始抵死不从,觉得传出去有辱门楣,岂能在母孝未满时就议论这些事儿?所以她也想过直接隐姓埋名逃亡,索性家里的房子也不要了。 后来董良见主女态度强硬,才退了一步,表示这事儿可以暂时只定个君子协议,不用公开,也不用把契书拿去见证完契税,也就不会损及董白家的名声。 董白这才暂时放下悬着的心,又在家里继续住几个月。 可没想到,今天逼债的人还是上门了,董良难道还没如约还清董家的外债么?难道之前只是暂时稳住了债主、让人暂缓逼债? 董白只觉头晕目眩,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先追着丫鬟问:“可听清楚来人说辞?他们是代表谁家来催债的?涉及多少银子。” 丫鬟也是抓瞎,只能含糊说道:“不知道,来人看着不善,也不肯透露身份,只说他们是典了沈家一些要不回来的死账,上门催收的。” 董白一听,愈发害怕。 她是知道太仓沈家是自己家最大的债主的,可沈家毕竟是体面人,如果亲自上门催收,还有求情宽限的余地。 但听丫鬟的说辞,显然是沈家已经觉得董家的银子要不回来了,都拖了两年了,所以把债权廉价转卖了。 这就好比后世的公司,把死账坏账卖给专门的讨债公司,让讨债公司上门要钱,那手段就狠辣得多。 “不好,赶紧把床上收拾好的那两包衣服细软拿上,别的都丢给他们吧,我们从后门跑!”董白深知落在专门讨债的恶人手上,不会有好下场,当机立断就跑。 …… 然而,幸运显然并不眷顾董白。 她和丫鬟来到后门,先是悄悄开了一条门缝,看外面似乎没人,就一下子把门大开,趁着黄昏的幽暗直接窜出去,想逃到阳澄湖边芦苇荡子里先行躲藏。 然而,刚出后门没走几十步,两边墙角就拐出来几个人。为首的男人身高步长,很快追上了小脚少女,一把提溜住董白,让她反抗不得。 “董小娘子,欠了我家几千两银子,要偷偷逃跑不说,还敢带走这几包细软首饰,不太地道吧。我就算不为难你,这些东西总该是我家的了。” 那个为首的高大男子,显然正是沈树人,不过为了做局,他现在暂时还得装作凶恶一点。 董白脸色煞白,心如死灰,奋力一挣,就要投阳澄湖自尽。 忙乱之间,沈树人一把抓住董白,死死摁住不让她寻短见,还大声呵斥其他手下过来帮着围堵,以免再发生意外。 家丁们自然不敢违拗,立刻按少爷的吩咐围成一圈。 可也正因如此,家丁们放松了对一旁原本已经被擒的那个粗使丫鬟的控制,那丫鬟见状,也是奋力挣脱,立刻逃了。 明代女人裹脚没有清朝那么残忍,但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多少少还是会裹一点的,尤其眼下都明末了。 但粗使丫鬟却完全不用裹脚,逃起来也就比董白要快得多。加上她不太重要,两个沈家家丁假装追了一会,就回来汇报说没追到。 沈树人也不以为意,摆摆手示意一会儿再说,然后就换了一副和颜悦色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先把董白礼送回屋。 董白看他倒没有其他过分举动,只是来逼债抵债的,也没脸反抗,局面一时陷入僵持。 沈树人挥手让下人们退出去,很有同理心地分析:“董姑娘,我们不过是来要债,何必走到这一步?你这般美貌,就算被抓去抵债,至不济也能做个妾。 若是逃了,可就只能隐姓埋名、全苏州都待不得了。难道你就仗着学过几个月昆曲,要去秦淮河上卖唱不成?在你心里,卖唱还不如做侍女惨么?” 董白一咬牙,心如死灰,双目紧闭,滴下泪来:“我若是隐姓埋名,再受辱也不会辱没亡故父母的名声,没人知道我是谁。 要是被人验明正身抓回去,却是连母孝都不得守期满,就会被逼做妾,董家的名声就完了!” 沈树人一愣,他倒是还没适应这种封建礼教的思维方式。 确实,在明末的人看来,尤其是有身份的人,肉身是否受辱,还不是最惨的。如果可以隐姓埋名,受了辱别人也不知道你是谁,至少好过连累死去父母的名声。 这是一个名大于实的时代。 沈树人一开始心中对于董白的选择,还是有点气愤的,因为他觉得,一个女子不愿意被有钱人买走,这可以理解。 但如果两害相权,宁可去卖唱,都不愿意做单一男人的玩物,那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现在得知只是因为家族名声的包袱,他也懒得再计较。 “即使如此,你先冷静一下,一会儿我再跟你细谈。” 沈树人先把董白晾着,而且让家丁盯着别让她有机会自尽。然后才走到一边,悄悄拉过刚才那个假装去追逃跑丫鬟的家丁,细细询问: “你们是真没追到、被甩开很远,还是一直有咬住盯着?” 那家丁很靠谱地低声回复:“少爷放心,都按您吩咐的,一直盯着她往哪儿逃呢,最后发现她逃到了两条街外的另一处绣庄,我们才回来的。” 沈树人点点头,一切都很顺利,丫鬟应该是去那户私下里跟董白约定“帮她扛债、守孝期满就连人带庄子收编”的买主处求救了。 这个诉讼标的选的好啊,一房二卖的先买主,这不就被搅进局了么。沈树人为了这一场,可是花了七八天时间,慢慢布局的案情。 那求救丫鬟直到逃跑,都还不知道沈树人身份,所以对方作为地头蛇,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沈树人捋了一下思路,然后就挥挥手,示意那个假装追丢丫鬟的家丁:“你们俩先回去吧,口风严一点,后面的事儿跟你们无关。” 沈树人非常谨慎,打手用打手家丁,跟踪用跟踪家丁,分工明确,互相保密,都不知道全局计划。 所以就算将来案发,这两个跟踪家丁也不会被翻出来,更不可能成为证人,他们跟案子的后续部分根本毫无关系。 布局完外间的事儿之后,沈树人就拿着债契,还有准备好的文书,重新跟董白交涉: “董姑娘,事到如今,我就跟你明说了。在下沈树人,太仓沈家的大少爷,今日我是亲自问你要债,你们董家绣庄欠我家五十担生丝的款子,本息合计两千八百多两。 如果你把这座庄园立刻过户给我们沈家,你本人也为我家为婢女五年,这债就一笔勾销了。 另外,你说了你是怕孝期未满、就被逼与人为妾,辱及门楣。那我可以在契书里明文约定,你在为婢期间,可以继续穿素娟孝服,为婢的内容,也不包括以色侍人。 你只要继续帮我家做绣品纺织、以劳力清偿即可。这一点,还可以请左邻右舍见证、拿这契约去完契税时,也可以注明。” 沈树人要抢时间,一口气就把他的条件彻底说完。 董白一开始求死的心都有了,听着听着,发现眼前这位刚认识的沈公子,居然还挺仁慈,不由松懈了下来。 她只是还有些不明白,沈家究竟有什么阴谋,为什么会给她这么优惠的条件——让她织五年绸缎刺五年苏绣,就能还清资不抵债的部分,沈家怎么看都划不来。 “沈公子不觉得这个条件太优厚了么?小女子德不配位,怕是受不起这样的条件。”董白最后坚持了一下。 沈树人笑了:“呵,还有嫌条件好的?也罢,看来你也不贪,那我就实说了。对我而言,几千两银子不算什么。我在昆山梨香院,包陈沅陈姑娘唱曲,几个月就有那么多花销了。 前阵子有一次,跟陈姑娘喝酒谈心时,她酒后神色愁苦,想起一个跟她学过曲艺的姐妹的遭遇,不由伤心。 我为了博佳人一笑,就想偷偷给她一个惊喜,趁着她那个姐妹还在崖边摇摇欲坠,就拉人一把,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董白听了这个理由后,才算彻底松了口气。 原来,给她这么优厚的条件让她免于遭难,只是为了讨圆圆姐开心,这倒是这种巨富纨绔子弟做得出来的事情。 “没想到圆圆姐自己还没脱离苦海,倒是能随口一言,便救我离此泥淖。你对圆圆姐那么好,我相信你,只要别辱没董家名声。” 沈树人微笑起身,拍了拍手,不一会儿,沈家家丁就麻溜找来离董家绣庄最近的左邻右舍,摆酒公证,立下文书。所有法律手续,不过半天就办完了。 一些需要到衙门报备的手续,原本会很慢,但沈家何等能量?不但是苏州首富,沈廷扬还是户部的主事。 稍微拿点银子开道,昆山本地的小吏一个个巴结得不行,工作效率前所未有的高。连原本因天黑下班的小吏,都被拽回来掌灯干活。 全程沈树人自己并没有露面,也没有签字,都是交给沈家的管事处置。 办完之后,既然董家绣庄已经是沈家的产业了,沈树人也不客气,当晚就表示天色已晚、在董家绣庄住下,不过他住前院,董白住后院,秋毫无犯。 门口的招牌,暂时不换。 一切果然没有让沈树人失望,第二天上午,之前跟董白有秘密君子约定、但并没有公证明契的董良一家,就派人找上门来。 “动作真慢,这帮人追回女人都不肯加夜班的么。”沈树人打个哈欠,心中如是暗忖。 —— PS:今天两更算了算竟然有九千字了,求大家追一下更,投一下票,发一点评。觉得不好,觉得节奏慢的,喷就是了。我加速,我加更。新的一周上推了,还PK不过其他上小推的新人,那就丢人丢大发了,我知道现在的新流行趋势节奏都比我快,我也认了。 第10章 私闯民宅,当场击毙 “董白,你给我出来!我父亲看你可怜,全你孝心,答应下帮你们家扛外债、等你服孝期满再收这座绣庄。如今我家已帮你挡了一年多的外债,你竟要毁约不成!” 董家绣庄之外,一群地头蛇一大早就出现在了那里,堵门鼓噪。 为首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好勇斗狠恶少,名叫蔡守信,正是董家原先掌柜董良的儿子。董良自立门户之后,就让他儿子们都改回本姓了。 蔡守信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家丁、帮闲,倒也算不上专业的打手,只是蔡家的绣工、织工,被少爷临时拉来唬人。 蔡守信一直馋那董白的身子,三番五次求着父亲把故主之女弄回家,只是碍于董白坚持守孝未曾得手,这肉到嘴边怎能容许他人截胡? 尤其那董白的姿色,好歹在这昆山地界上,算是罕有其匹。如此美色当前,哪怕有赌命的风险,很多血气方刚的男人依然愿意奋力相争。 蔡家人鼓噪了没一会儿,绣庄大门才缓缓打开。 里面走出一个相貌斯文的中年人,留着山羊胡须,看起来像是个账房先生,左右也并无打手。 那账房先生清了清嗓子,一脸傲慢,语气冷漠:“尔等竟敢在此聒噪!这董家小娘子欠了我家银子,数年不还。 昨日我家少爷亲自登门要账,她已经答应以绣庄和身子抵债了,还签了契约在此。你们再要闹腾,休怪我报官!” 蔡守信一听,那火腾地就往上冒。一时之间,他倒也没往沈家身上想,因为沈家在太仓,不在昆山县本地。 而董家绣庄前些年欠的外债其实也不止一家,而是有好几个债主,只是欠沈家的钱最多——这也是人之常情,任何生意在破产之前,肯定是病笃乱投医、把能借的钱都借过一遍了,债权关系会很复杂。 沈家那等势力,要是上门催债,怎么可能排场这么寒酸?连个打手都没有,光靠一个账房就指望把多年坏账死账收了?肯定是使诈了! 蔡守信脑子一热:“胡扯!董家绣庄欠了好多家银子,怎能由着你们耍诈、欺瞒少女乘人之危!给我上,把这宅子先夺回来还给董娘子!要分宅也得召集了全部债主公议才是!” 蔡守信发完话,便厉声指挥帮闲家丁往里冲。 那账房先生看似神色慌张,却还趁着左右已有邻人围观,缜密地堵漏大喊: “昨日我家少爷跟董小娘子立契时已经约明,董家欠别的债主的钱,我家少爷自会为她还的!你们再敢往里冲,便是私闯民宅、欲图行凶!” 账房先生嘴上喊得凌厉,一如后世的律师,身体却不肯吃亏,看到拿着木棍的帮闲冲来,立刻往旁边一闪,任由这些匪徒入内。 与此同时,因为之前互相斥责的拖延,左邻右舍已经有不少围观群众在看热闹了。 见蔡守信众人冲进去,左邻右舍纷纷摇头叹息,暗忖这姓蔡的今日怕不是要得手了。 “唉,世风日下,皇天不佑善人!这等欺主刁奴,竟也有反劫主女的一天,天不长眼呐!” “这等小事便看不下去了?这大明江山都乱成这样了,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 然而,众人还没叹息完,院子里忽然异变陡生。 因为大门半掩,外人也看不分明,只听得里面呼喝惨嚎之声不绝,不一会儿就有七八个头破血流之辈,狼狈不堪地跌出门外。 “杀人啦!杀人啦!有人劫买民宅还行凶杀人啦!快快报官!”受伤众人一边喊一边连滚带爬想要逃跑。 后面追出来的沈家家丁却不依不饶:“站住!尔等私闯民宅、上门行凶,还指望走脱不成!” “贼子!还想反咬一口,忒不要脸!” 沈家家丁手中拿的也都是长棍,并无使用利刃。不过这些棍子普遍比闹事帮闲的厉害,不仅更长,还有用镔铁打造的,不一会儿就把对面跑得慢的都制服扭送了。 围观群众看得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味儿来:这户昨晚买了董小娘子绣庄的债主,有点来头啊!这布置是外松内紧,早就防了一手。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人群中谁发出一声惊呼:“那蔡守信怕是不活了!脑袋都打歪了!” …… 次日午后,也就是案发后大约一天半。 苏州府治,吴县。 苏州知府衙门正堂上,张学曾料理完手头的公务,照例打算早早收工,把剩下那点俗务交给师爷们,自个儿回屋作画、陶冶情操。 张学曾出身富豪,性好书画。其绘画之名,历史上与吴伟业、董其昌等人同列,尤擅山水树木。政务上则不太上心,如今眼见大明江山风雨飘摇,他只想自己这一任内别出事。 然而,他刚起身,刑名师爷徐友亮就忽然冲进来,手头拿着一张卷宗,似乎是出了大案。 “府君,这里有个案子,可能会涉及数条人命,下面也比较急,您看是不是近日便安排过堂?” 张学曾画画的兴致被打断,心情很是不悦,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真是煞风景。 他眉头一皱:“人命案虽然也可州府提审,但若是不太重大,县里便可以先判、拿来复核便是,为何一上来便闹到府衙?” 徐友亮陪着笑解释:“这案子跨县了,杀人者是太仓的,遇害者则是昆山的,行凶地也在昆山。昆山县原本也想接,但太仓那边的被告依律申诉了,还在太仓反诉死者私闯民宅、抢夺奴婢,怕昆山县护短。 只因双方互不服管,且这申诉之人,乃是太仓大户、户部承运司沈主事家,下面便不敢擅专。府君,说句不中听的,沈主事好歹也是正六品的京官,涉及他们家的事儿,昆山县还真镇不住。” 张学曾回忆了一下,立刻知道这事儿小不了。沈廷扬虽然只是正六品,论官阶远比他这个苏州知府小,但沈家同时还是苏州巨富,势力不斐。 (注:明朝知府正四品、五品的都有,要按府的级别而定,标准是看税粮,二十万石以上的是上等府。苏州府的漕粮摊派为五十九万石,光这一项就三倍于上等府,所以张学曾是正四品。) 思前想后,张学曾只能叹息一声:“罢了,你去安排,尽快把相关众人缉传到案,人齐了明日或者后日便安排过堂吧。唉,一上来就是苏州府审,多半是跑不掉去南京刑部复查了,下面的人真是惹事。” “学生这便去安排。”师爷立刻领命而去。 明朝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两审终审制”,但初审的级别,显然也是会影响案子最终复查、核验的级别的。 …… 苏州府一切按照司法程序运作。 两天后,沈树人、董良双方,连同双方当天动了手的家丁、在场的其他下人,全都被提到了知府衙门。 董良不是当事人,只是苦主,也就是“受害者家属”。 董家绣庄那场冲突,最后不小心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董良的儿子蔡守信,另一个是蔡家那天打得最狠的一个帮闲、也是打手的领队。 除此之外,双方加起来还有七八个人受伤、其中三四个到了断手断脚的程度,剩下的皮肉伤。所有伤员自然也会带到大堂外候着。 死了的两个尸体就不用抬上堂了,因为是异地审理,时间也拖了好几天,夏天又热,苏州府的仵作出差验尸,查验、结具相关文书即可。本案的死因本来也没分歧,这些都不重要。 衙役、师爷各自就位之后,张学曾才踱着官步往中间一坐。 沈树人有秀才功名在身,所以也不跪,回话前只是拱手作揖。 张学曾问了他几句基本情况后,又确认同案其他各色人等的身份,见沈树人身边还有一个不跪的秀才帮腔,张学曾便问道: “沈林,你身边之人是何身份?为何上堂?” 那秀才礼貌拱手:“回张府台,学生乃昆山县生员顾绛,与沈林相友。案发前后几日,学生也恰好曾与沈林同游,略知前后因果。因沈林不善言辞,请学生代为申诉。” 明朝后期,讼师这个行当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没有严格的“律师资格”,基本上是个秀才、口才好擅长旁征博引,就能当讼师。临时客串也没人管。 沈树人一开始也没请顾炎武,毕竟这事儿很秘密。但是案发之后,他的朋友们也都很关心他,上门问这问那,想知道他有没有罪过。 沈树人为了朋友们安心,这时候才酌情假装“我也是案发后临时看了《大明律》,发现这事儿真不怪我,是对方犯罪在先”,然后把他的申诉思路说了一下。 沈树人的朋友中,读书最多的便是顾炎武了,他对于律法、历代经义、春秋决狱也都是有涉猎的。 顾炎武见沈树人的申诉理由曲径通幽、微言大义,顿时升起了一股正名的历史豪迈感。一时技痒,就提出由他帮朋友申诉。 而沈树人略一考察,也发现自己只是擅长法理,却不擅长引经据典、用儒家大义给法理正名包装。把自己的法理思路,跟顾炎武的旁征博引一结合,说不定效果更好,也就答应了这事儿。 张学曾确认身份之后,倒也没为难顾炎武,因为他听过顾炎武的学问名声,也知道他不是拿钱打官司的职业讼棍,确实是帮朋友忙。 张学曾一拍惊堂木,先责问沈树人:“沈林,昆山董良诉你劫夺他家订立契约在先的庄园、人口,其子蔡守信上门理论,还被你纵容豪奴活活打死,可有此事?” 沈树人不卑不亢辩解:“回府台,断无此事。涉案的董家绣庄,明明是欠了学生家中两千八百余两银子的生丝钱,逾期已近两年。 学生近日上门要债,发现董家故主、主母均已亡故,仅余孤女。学生出于怜悯,也敬其孝道,愿意以董家绣庄剩下的屋舍、织机,外加董小娘子将来的劳力为质,就此免除董家债务。 董小娘子也心甘情愿如此交易,当日便立下契券,不但过户了庄园,还完了契税,邻舍乡里具有见证。 次日,那蔡守信才上门挑衅,非说他们跟董小娘子另有密约在先,学生自然不能信他。学生也从未指使家丁殴伤人命。事实上当天一早,学生还在庄内就寝,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前一天晚上睡前,学生出于小心,关照过跟来的管事,说今日起这座董家绣庄,便是我们沈家的产业了,一律要按自家庄园那般严谨守护,遇到他人滋事擅闯,一定要严加驱逐。 后来,只因死者过于猖狂,率人执仗冲入院内,试图搜寻夺取董小娘子,我沈家家丁才出于护主之心,争斗中将为首贼徒击毙。” 第11章 浩然正气,大公无私 面对沈树人的一面之词,张学曾当然也不会直接听信,而是继续查问苦主董良的说法。 董良是个四五十岁的老者,当下演技颇佳地喊冤: “冤枉呐!这董小娘子本已欠债多年,而且欠了好多家的银子。自董家主母死后,一直是我家帮衬着应付抵挡那些债主,董小娘子明明已经与我家约定典房委质,有密约在先,还望明查!” 张学曾一个画家知府,对这些复杂的律令细节也不是很懂,权衡之后,便跟师爷切磋。 刑名师爷徐友亮悄声支招:“老爷,此案斗杀人命之实已明,双方均无异议,关键便在如何认定这董家绣庄,在案发时究竟是属于董家、还是属于蔡家、还是属于沈家。 名正则言顺,只要名分一定,就好判定究竟是私闯民宅、伤人者护主心切,还是蓄意豪夺、殴伤人命。” 张学曾也悄声追问:“那你倒是说说,依大明律这董家绣庄当时是不是算沈家的了?” 徐友亮:“这自然需要老爷查验双方关于买人、典屋的契券、邻舍乡里的证词了。” 张学曾点点头,随后便是一番繁冗的司法调查程序。 最后果然如沈树人预料,按《大明律》,当时董家绣庄基本上算是交割给沈家了。 之所以加个“基本上”,是因为还有一丁点可以被抗辩的瑕疵。 那董良在看完双方契券后,原本也已面如死灰,但丧子之仇也让他思路爆发,情急之下扯住最后一根稻草: “请府台明察!依《大明律》,纵然我家与董小娘子的契券不曾为邻舍乡里见证,但我家的契券毕竟在先。董小娘子对此心知肚明,她跟沈家立契时,难道不会告诉沈家? 所以,沈家这并不是‘事先不知已另有买主’,而是明知故犯、蓄意欺诈。这是他们设的局啊!后续的一切,怎能以‘户主心切、临时起意’而定?” 张学曾听了这番抗辩,心中也是纠结,又请教师爷,不想在这种大案上落下口实。 而徐友亮也不得不提醒:如果可以证明沈家并非“疏忽”而不知董家小娘子已经与人有约在先、而是“明知故犯”,那依照《大明律》就还得承担一部分罪过。 用后世的人话翻译一下,那就是“债权不得对抗第三人”,那也得是“善意第三人”。如果是明知故犯的第三人,是不受保护的。 《大明律.户律》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后世民法说得那么细,没解释为什么“公证契约优先”,只是直接给了个结论,背后原理只能由司法人员自己推理。 就在双方争执暂时陷入拉扯时,终于轮到顾炎武发力了。 顾炎武今日客串沈树人的讼师,之前还没表现机会呢。 只听他取得张学曾允许后,开始慷慨陈词: “请府台明察,这董良以他们家的密约在先为由抗辩,不仅违背《大明律》,也违背圣人之道,他说沈林事先知情、蓄意为之,更是纯属臆测污蔑。 朱子曰:一兔走衢,万人逐之。一人获之,余者悉止。盖言确权明责、定纷止争之要。天下女子、田宅,但凡看上去无主,又无邻舍乡里明示另有纠纷,那便如野兔在衢。 买主只要觉得有利可图,自可果断买下。如果非得反复查验,岂不是失了先机?还有谁人敢与人贸易?” 张学曾和师爷一听,果然很有道理。 商机便如追逐野兔,稍纵即逝,手快有手慢无,顾炎武引用朱子之言比喻,一下子就让他们想明白了《大明律》里那个“公证契约为先”的条款背后暗含的圣人道理。 原来这是为了名正言顺、定纷止争啊! 当然,这番话说是“朱子曰”,其实有点牵强。 在场其他人智商不够,听不出其中高明曲折之处。 唯有设计此案的沈树人,听完后暗赞顾炎武的急中生智、旁征博引。 这番话实际上是司马光在《资治通鉴》的原文里,发表的一段评论。但司马光的儒学地位不够高,所以顾炎武不引他。而南宋时,朱熹写过《资治通鉴纲目》,这几句话他并没有修改,直接把司马光的话抄过来了。 顾炎武不说是司马光说的而说是朱熹说的,给张学曾的台阶就顺畅多了。 “身边留个读书破万卷的家伙帮我要做的事情注释、寻找依据,看来还挺好用的。记得顾炎武历史上科举也是屡试不第,好像这次乡试考完后就放弃了,到时候趁着这个案子重谢他一下,延揽给我当师爷也挺不错。” 沈树人心中暗忖,已经动了把顾炎武因为正式幕僚的念头。 他自己擅长计谋,但读古书太少。找个人帮他把很多暗黑的谋略润色粉饰一下,名实兼收,绝对很有必要。 而另一边,董良还在左支右拙、试图做最后的抵挡,但也都被轻易瓦解。 只听顾炎武侃侃而谈地乘胜追击:“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我《大明律.户律》力求田宅典身须有公契、责罚私契,正为孟子恒产恒心之义。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至于董良说董小娘子知情、应该告知过沈林,但沈林确不知情——此事学生觉得也不奇怪,因为董小娘子与董良和沈林所签契约,内容本就不同。 请府台再细看这两份契约——董良要董小娘子在丧期内便偷偷议亲,此事有违孝道,董小娘子自然不敢明从,最多只是迫于形势,虚与委蛇。 沈林之契约,却只写明要董小娘子以将来劳力偿债,并不涉及娶纳或以色侍人,故而董小娘子公然允之亦不违孝道。古之孝子孝女,便多有‘卖身葬父、卖身葬母’之义举,只要卖身不是以娶纳淫乐为约,而是以出卖劳力为约,有何不可? 董小娘子只是一时喜从天降,忘了前约。纵然有毁约,也只需依《户律》责其退赔董良银钱即可,董小娘子与董家绣庄的归属,却是不容置疑的!” 听完顾炎武的滔滔雄辩后,苦主董良这下算是彻底傻了眼,再也说不出半句抗辩。 连知府张学曾都听得有些热血沸腾,差点儿以为自己判案是在为名教光大了。 对啊!这事儿说破天去,董白也不过是一个“违约”,违约就按户律让她赔钱好了!蔡守信夺什么人闯什么宅啊! 张学曾赶紧一查,然后又发现,董良和蔡守信父子,这几年其实也没为董白付过多少外债,只是在那儿拖延扯皮挡债主,简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太刁钻了。 所以,要想核定“董良一家因为董白的违约,而遭受的实际损失”,也很难界定出来,他们都没实际给钱,有什么好损失的? 这等有欺负故主孤女寡母嫌疑的恶徒,不彻查就不错了,所以连赔钱的环节,一番拷问后也是轻松揭过。 沈树人没追究他赔沈家受伤家丁的汤药费,就很不错了。 …… 搞定大案之后,张学曾内心也是舒畅了些。 不过这个案子比较离奇,明明是一方死伤了人命,但被告最后却是无罪,这无论如何都是要上报南京刑部、全案详细复查的。 毕竟这个判决很曲折,跟常理之间的不同之处,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通。 平时就是审一年的案子,都没有涉及到名义定性那么复杂的。 回到后堂,他就跟徐友亮商议,后续流程该如何走、该缓还是急。 徐友亮想了想,斟酌到:“这手续学生倒是可以斟酌,缓急还需老爷自行裁处,只要不违背大明律的期限即可——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可不是光看律条,还得看各方的意思。” 张学曾立刻就懂了,移送期限方面,他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力。在这个期限内,时缓时急,可以看各方有没有人打招呼嘛! 这可是偷偷收银子的好时机。 “那就先搁下吧,看看有没有人申诉。” 张学曾还真没白等,仅仅结案后两天,户部主事沈廷扬就从太仓偷偷赶到吴县,连夜私下求见了张学曾。 沈廷扬官阶比张学曾整整低两品,张学曾见他时,却是满脸堆笑。 这可是苏州地面上的活财神啊!他儿子犯了事,哪怕最终无罪,也是能攥出不少银子的! 沈廷扬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不卑不亢地表示: “张兄为犬子的案子费心了,这十支朝鲜国的人参,权当给张兄安神醒脑、弥补心力。还有两千两银子,权当买些别处出产的药材滋补。 沈某向来也感慨犬子顽劣,只求张兄从速从严、秉公执法,不必给我面子——还有,此事毕竟瓜田李下。沈某所求虽然大公无私,但毕竟是私下有些礼尚往来,恐外人议论,还请张兄对沈某来访之事,无论对谁都要保密。” 沈廷扬最后半句话,其实如果只是为了保密,完全没必要说。 毕竟收银子的事儿,谁会大嘴往外宣扬?可不往虎口里探头么。 但张学曾也是人精,听他这么说,已经意识到,沈廷扬这是玩真的!不是跟他打哑谜说客气话! 他说的“从速从严、秉公执法”,估计是真要把他儿子往南京刑部送! 张学曾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沈贤弟……我没听错吧?”张学曾实在忍不住追问。 沈廷扬一脸正气:“沈某向来秉公无私、大义灭亲。” —— PS:明天开始固定更新时间,早上8点一更,下午5点前一更。 第12章 沈树人在大气层 张学曾当了数年苏州,最近这几天,却是他任期内最魔幻的。 接连的经历,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六月二十,沈树人的案子结案后两天,沈廷扬亲自找上门来、送钱给他秘密请他公事公办、大义灭亲。 但这根本不算什么,因为短短两三天之后,又有新一波出手更大方的访客来了,还是为了沈树人的案子。 这一次来人的目的,是让张学曾把卷宗行文尽量写得轻描淡写一点,避免把沈树人移送南京查问。 而来访者的身份,显然是张学曾这种局外人完全意料不到的——居然是福建海防总兵郑芝龙的四弟、有都司武职在身的郑鸿逵。 张学曾想破脑袋,都没想明白一个籍贯福建的海防军官,为什么会对沈树人那么关心? 他为了不让沈树人被移送南京,所付出的价码,竟比沈廷扬还多出数倍!这特么沈树人究竟是谁的儿子? 亲爹想出两千两加十条朝鲜人参公事公办,外人却出五千两加两箱安南灵芝换取高抬贵手?! 活久见啊。 好在,张学曾还是有政治敏感和阴谋嗅觉的,加上之前沈廷扬对他反复叮嘱,无论如何要行事保密,所以张学曾也没敢立刻就反复无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已经感觉到,能让这两方势力如此反常,背后肯定还有隐藏着的大人物在关注此事。 这银子拿着肯定烫手,谁也不知道反悔的下场自己能不能承受。 所以,郑鸿逵的银子送来时,他也只好假装明镜高悬、油盐不进,先用场面话虚与委蛇,稳住了郑鸿逵。 送走之后,他本着先来后到的职业道德,立刻把郑鸿逵来访的消息透给沈廷扬,看看沈廷扬的意思。 沈廷扬则是表示:知道张府台难做,之前给银子,也是怕有别人妨碍张府台秉公执法,别无他意。所以,只要张府台肯秉公执法,自会补足张府台的损失差额,希望张府台以国法为重。 至于沈廷扬背后有谁,沈廷扬的口风自然是很严的,无论张学曾怎么暗示,都不会透露。 …… 双方就这么拉扯着,时间很快又过去三四天。 沈树人这几天被苏州府下了文书,暂时不许他出城,必须等待最后的移送处理意见。 当然,在吴县城内,他还是很自由的,毕竟初审判定他没有问题。 沈树人每天都会受到张煌言、顾炎武、郑森等新老朋友的安慰。沈树人也不动声色地添柴加火,跟郑森进一步熟络起来,并渐渐摸清了郑森如今对朝廷、对家族的态度。 二十四日,也就是郑鸿逵给张学曾送银子、被张学曾打太极拖延并向沈廷扬告密后的次日。 沈廷扬既然来了吴县,自然也要见一见儿子。这也是案发之后,父子之间第一次可以堂而皇之会面。 会面的地点,无非是在吴县城内一座属于沈家的园林内——以沈家的豪奢,当然不可能只在太仓有园林府邸,在府治吴县也一样有园林,还不止一座。 沈廷扬忧心忡忡,依然对于郑家的阻挠能量有些忌惮,不过见到儿子时,他对儿子的信任,已经远非一个月前可比了。 虽然杨阁老交办的差事,还差最后临门一脚,可沈廷扬一看到儿子,就生出莫名的信心。 儿子实在是太能干了,这种微妙的操作都能布局下来,后续的麻烦,肯定也有办法解决吧? “郑鸿逵也给张学曾塞了银子,现在看来,张学曾还不敢因此就枉法。但我总担心张学曾拒绝郑鸿逵不得法,惹得郑家紧张冲动。 而且张学曾若是迟迟不下决断,再拖延几日,万一郑家立刻让郑森装病、甚至破罐子破摔借故离开苏州,还是有可能坏事的。” 沈廷扬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担心,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内心竟隐隐在期盼儿子再次创造奇迹。 沈树人果然没让他失望。 他对坐在父亲正面,悠闲地喝着茶:“父亲难道就没提前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么?以己度人,你会塞银子,别人就不会塞银子?” 沈廷扬一愣,竟有些惭愧:“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毕竟我们是自家的事儿,对郑家而言……好吧,其实也算是他们的事儿。不过,既已疏忽,关键是眼下如之奈何?莫非你竟能提前想到?” 沈树人放下茶盏,好整以暇地说:“其实,郑鸿逵还没去张学曾那里时,孩儿就已经提前知道他会去了——这几日,孩儿暗中结交笼络郑森,效果还不错。 郑鸿逵去送钱之前,郑森就已偷偷告诉我,让我安心,说他们家对我的事儿也很上心,他四叔已去疏通善后,让我免于被送去南京再遭审查盘问。 而且,郑森开口之前,我就已经为这种可能预留了对策——案发前我就调查过,苏州本地官员中,有苏松河道曹振德,是漕运总督朱大典一派的人。 父亲应该知道,江淮各地的管河道、水利道等衙门官员,本就跟漕运事务多有牵连、也有利益分润。曹振德掌管苏松地界的运河治理,听命于朱大典很正常。 只是曹振德此人,久居富庶之地,也不想升迁,不关心中枢朝政,所以之前对我家与朱大典家的矛盾,还没有彻底了解。毕竟父亲之前上‘漕运改海’的折子断朱大典财路,也不过是两个月前发生的,官场嗅觉差一些的,未必会机灵到想通其中关窍。 所以,孩儿就利用了这一点,在得知郑家出面后,孩儿通过私下渠道,塞银子暗示了曹振德的一个师爷,让他能提醒雇主、两头捞好处: 我们沈家,已然跟朱大典结仇。他作为朱大典在苏州的耳目,如果发现我们沈家有不法之举、就立刻搜罗消息向身在淮安的朱大典上报,那么必然能得到朱大典赏识。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此去两淮,往返不过数日路程。消息传到了朱大典耳朵里,他必然趁机借题发挥、尽量坑害我们沈家。 等朱大典出手向张学曾施压、让他公事公办后。张学曾也就有拒绝郑家的台阶了,他也不用担心破坏跟郑芝龙的关系。” 沈廷扬听完儿子洋洋洒洒的堵漏计策后,已然彻底震惊了。 这是什么神算鬼谋!这么一个局,居然把这些盘外招都算进去了! 张学曾在第一层,沈廷扬在第二层,郑芝龙在第三层,朱大典在第四层,上面还有杨嗣昌在第五层。 而沈树人这个操盘提线的,自然是在大气层了。他自己虽然什么实力都没有,但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却是玩得妙到毫巅。对利益的分析和拉扯,已然做到了极致。 沈廷扬震撼良久,才有些不敢置信地说:“我主张漕运改海,虽然损及朱家财路,但也是为了朝廷省钱为主,减少路途损耗,朱大典竟能如此恨我?若是他还有公心,不肯公报私仇,那怎么办?” “不可能,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些吸着漕运血的贪腐畜生,怎么可能放过咱家。父亲不信,那就再等两三天,必见分晓。”沈树人说得非常有信心。 沈廷扬一咬牙,决定再观望一下,反正时间也不久,眼下他也没别的操作可以做了。 …… 三日之后,一切果然如沈树人所料。 苏州知府张学曾,再次把郑鸿逵礼请上门。 郑鸿逵还以为是事情成了、张府台总算肯收银子了,神态颇为轻松。 然而关起门来后,张学曾那神色客气、态度却不容置疑的坚定说辞,立刻让郑鸿逵有些措手不及。 “郑都司,上次这些滋补的药材,实在是愧不敢当。本官体质也是虚不受补,你还是拿回去吧。” “张府台,你这是何意?”郑鸿逵立刻就站了起来。 张学曾作了个虚按的手势:“稍安勿躁,本官还是很想和令兄交好的,希望这次的事儿,不至于损及两家关系。 本官也是无奈,昨日得了漕运总督朱大典的暗示,我估摸着,朱总督必然是因为沈主事反复劝谏陛下漕运改海之事,对沈家深为记恨。 如今沈家有人出事,他们想小事化大,何况还占着《大明律》的理。本官也开罪不起,只能公事公办了。你们的关照,我为你们拖延了五六日,已是极限,这事儿就这样吧。” 似乎是为了证明事不关己、别把仇恨值往自己身上拉,张学曾还很没节操地偷偷给郑鸿逵看了一眼朱大典给他的信。 当然,也仅限于肉眼看一下,看完后,张学曾就把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郑鸿逵无奈,只好默认了这事儿,同时他也挺会做人,并没有收回那几千两银子。只说:“张府台高义,我们郑家记下了。区区几千两银子的滋补药材,张府台还是留下比较好,毕竟也帮我们拖了五六日了,该当的。” 张学曾也不是很想退银子,对方给了台阶,这事儿就顺水推舟。 郑鸿逵离开苏州知府衙门,立刻就开始琢磨如何换个法子完成大哥的嘱托、把大侄儿安全弄回福建。 然而这一次,郑鸿逵并没有机会完成任务了,因为仅仅两天之后,他还没想出计策,他侄儿郑森就忽然消失了。 当然,郑森也不算不告而别,他还给郑鸿逵留下了一封密信,解释了具体原因。 第13章 每一步计策至少同时骗到两家对手 郑森为什么会忽然自作主张溜掉,这事儿还得从两天前。 张学曾在被朱大典施压后,自然第一时间就通知了沈家,让沈树人准备启程去南京接受刑部的盘查。 而沈树人对这个消息,采取了半保密的措施,也就是只对身边亲近的人透露了一下。 郑森被家里送到苏州,前后不过半个多月,跟沈树人关系却已经处得不错。 郑森如今才十五岁,还是血气方刚锐意进取的年纪,做事情也还有点冲动。他见沈、顾、张都是学问不拘一格、文武谋略监视豁达之人,所以跟他们特别谈得来。 临走的前一天,沈树人就悄咪咪请了张煌言、顾炎武、郑森三个哥们儿,一起喝一顿,算是为自己践行。 张煌言、顾炎武对于他被移送一事,自然是有些愤慨的。 他们觉得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沈树人压根儿只是让家丁自卫,一点过错都没有,让南京刑部直接对着卷宗材料复核就是了,何必把人拉去有辱斯文呢? 沈树人却很大度:“几位兄长为我考虑,沈某心领了,不过国有国法,此次去也不算是拘押,只是问话而已。 估计只是这个案子太典型,情节又比较新颖,南京刑部那边想要整理归纳,好教谕各地,不会有事的。” 顾炎武闻言叹服不已:“沈贤弟真是豁达,那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望贤弟一路顺风,将来也不会影响仕途才好。” 大家酒到杯干,沈树人随即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趁机向郑森道歉: “此事沈某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郑贤弟。君子本该一诺千金,沈某最后却失信于人,愚兄敬你一杯,若是肯原谅愚兄,就满饮此杯。” 郑森不由惊讶:“沈兄何出此言?你去南京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沈树人演技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惊讶表情: “什么?贤弟家中的安排,你自己竟不知道么?你四叔之前来我家求了数次,让我装病不去南京。我现在却身不由己、只能失信了,可不是对不起你么。” 沈树人猜得没错,郑芝龙果然没把他担忧的那些弯弯绕理由,跟少年郑森彻底剖析过。 估计郑森最多只是知道家里不希望他去南京,但绝不知道家里为了这个局,付出了多少代价、有多重视。 郑森果然愕然,连忙追问,沈树人也就顺水推舟,把郑家人的说辞、以及他的后续推理说了。 郑森听完,内心颇有几分信仰崩塌的意味。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不似他原本以为的那么“忠义”了。 “……原来,父亲一直在猜忌朝廷?他是怕朝廷让我等去南京读书,是想扣押我当人质?我们郑家自从诏安以来,本本分分,为什么要这么多疑呢?就因为我们家跟张献忠一样、都是被熊文灿诏安的? 如果朝廷真有这份意思,我却称病不去,不是更让郑家多背嫌疑么?不行,我区区一介童子,个人安危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因为我,让父亲和朝廷生出嫌隙,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辈!” 他毕竟年轻,想到这些便血气上涌,觉得自己只要行得正做得直,朝廷怎么可能对他一个十五岁少年下手?那也太掉价了。 他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主要是他爹郑芝龙知道崇祯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不能以常理度之。 而郑森还完全还不知道崇祯有多多疑,十五岁还没到接触朝廷政治斗争的年纪。 沈树人一直在旁边暗中观察,趁郑森怀疑人生怀疑得差不多了,才故作为难地“为郑森着想”: “贤弟不愧是忠孝节义之人!不过你也别误会了令尊和令叔,他们也没有公然违抗朝廷的意思。我估计原先只是希望沈家当这个出头鸟、然后你家才好随大流和稀泥、法不责众。 可惜,家父因为倡议漕运改海的事情,得罪了漕运总督朱大典,朱大典这次借机作筏,非要恶心我们一下,却歪打正着连累了贤弟……” 沈树人说话很有分寸,他知道自古疏不间亲,如果直接说对方父亲、叔叔用心险恶,绝对会招来郑森本能地抗拒。 但他以捧为主,把郑芝龙的图谋说得看似“情有可原”,反而增加了这套说辞的可信度。 最后再铺垫上朱大典这个“意外不可抗力”,让郑家人再也不好意思怪沈家不配合。 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符合沈家父子的人设。 郑森思想斗争了一顿酒席的时间,最后终于借着酒劲,冲动了一把:“沈兄,我不会配合四叔装病的,事已至此,我们郑家人要是再当缩头乌龟,那就是往自己头上泼脏水! 不就是去南京读书么!我跟你们同船,先偷偷溜过去,我自己去南京国子监报到!等木已成舟,家父和四叔就是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沈树人故作大惊,一副诸葛亮在周瑜面前背诵完《铜雀台赋》后的表情:“贤弟三思啊!都怪沈某失言,可别因此损了父子亲情。” 郑森却越劝越上头,叹道:“家父出身寒微,少读圣人之书,我身为人子,看到父亲侍君有不当之处,自当弥补。 沈兄,我不是无船可坐,我只是怕坐自家的船会被送回来。所以才想借你们沈家的船避人耳目,这点小忙,对你不算什么吧?” 沈树人这才恰到好处小显摆一下:“我沈家虽不及你家一成,可海船百艘还是有的,搭船这种小事,何足道哉。” 郑森:“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明晚启航去南京时,我就偷偷来跟你们会合。但我会给四叔留信一封,说明其中道理,让他不要再想着抗拒朝廷、以免招来更多麻烦,他会理解的。 等他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走远了,茫茫大江,他们能去哪里寻?而且我会说明,这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我觉得这样对家族最好,他们不会怪你们沈家的。” 沈树人也摆出一副受了激将的豪迈之状: “这是什么话!我刚才不愿带你,只是怕损了你父子亲情,又岂是怕惹人怪罪!我沈家虽穷,这点恩怨还是扛得起的!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 郑森便是这样被沈树人半激将半拐骗,潜移默化骗到了南京。 郑鸿逵直到郑森搭船启程后的次日早上,才发现侄儿已经不在、带了一两个心腹家丁偷偷跑了,所以追之不及。 苏州到南京的水路,走长江逆流而上,足足走了五六日才到。 沈树人启航时已是六月末,上岸那天则是七月初三。 沈树人还特地没在人多的码头靠岸,唯恐郑家派出骑快马的家丁、走陆路抢先到码头堵截,毕竟水路逆流肯定比骑马要慢不少。 一路上这几天,倒也过得逍遥,张煌言、顾炎武也都是要参加乡试的,早点来晚点来都行,这次正好同船。 大家每天一起喝酒聊天、谈论政史,好不快活。 尤其张煌言文武双全,不太闲得住,嫌坐船运动量太少,竟在船甲板上立了几个临时标靶,每天射箭以为锻炼。 沈家的大沙船长约八丈,去掉头尾船舱,中间甲板不过五六丈,射射固定靶倒也不难。为了防止意外,都是敲掉金属箭头,只拿木杆子射草垛。 如今大明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秋,文举考试也有加考骑射的,只不过射不中也不影响中举,算是个额外加分项。 张煌言对今年的这项新政非常满意,射得兴起,偶尔也招呼沈树人、郑森一起锻炼、比试。只有顾炎武手无缚鸡之力,不会参加这种活动。 沈树人前世运动也不错,骑马射箭都是去那些专门运动场馆玩的,所以拿上弓箭也不算很生疏。 只是后世的弓箭都有专业的箭搭、瞄具,明朝的弓却光秃秃的,他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适应了这种传统弓。 郑森出身武家,射箭自然不在话下,只是还太年少,气力有亏,只能用软弓轻箭。几天切磋下来,郑森对张煌言和沈树人也是愈发佩服。没想到这些苏州文人当中,竟也能挑出这等射术娴熟的实干之才。 到了南京之后,张煌言、顾炎武并不需要入监,他们是来参加考试的,自顾自找去秦淮河,先寻找同乡继续文会切磋、打探乡试消息。 郑森直接跑去国子监,自证身份,等候国子监办理学籍。 新到任的国子监司业吴伟业,已经提前得了杨阁老打招呼,知道这事儿,自然没有推脱,以最快的速度帮着把手续办了。 郑森因为比历史上提前了两三年来南京,原本应该拜钱谦益为师的他,这一世却阴差阳错拜到了吴伟业门下。 沈树人下船之后,倒是没法立刻办入籍手续,他还得先料理南京刑部的盘问。 等南京刑部复核结束,彻底确认他的清白,前前后后又花了七八日,转眼就拖到了七月中旬。 南京刑部彻底结案后,沈树人拿着全部材料,再去国子监,拜见吴伟业。 吴伟业看了他的履历,又看了之前的邀请函,心中也有些犯嘀咕。 “看这沈树人履历,在苏州时怕是学问就不扎实。杨阁老虽然关照了让他入监,可如今形势有变,毕竟是惹过了官司,也不知杨阁老是否知道这一最新情况?若是知道之后,杨阁老还会要求照旧办理么?” 吴伟业合上材料后,便斟酌了一下措辞,用尽量委婉的说法,把自己的意思跟沈树人表述了一下。 那态度,就跟后世的公务办事人员,让人再去开个“无犯罪记录证明”似的。 沈树人何等洞察力,三言两语就把吴伟业的潜台词听明白了。 事实上,他对此也是有备案的,而且巴不得吴伟业如此。 于是,沈树人礼数非常周全地给了吴伟业一个台阶下:“学生能体会山长的难处,这样吧,不如把您的担忧,委婉作书一封,学生也好趁机拿到合肥,面见杨阁老。 毕竟时移则势异,当时杨阁老以为学生只是纯良赤子,这才荐我入监,如今形势有变,万一杨阁老不想与学生扯上关系了呢? 学生原本就另有差事,想跟杨阁老汇报,却苦于事情太小,不好意思上门。有了吴山长的书函,学生求见杨阁老也多些底气。” 吴伟业捋了几下山羊胡子,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反正他只负责写一封信,至于沈树人拿了信之后,能不能求见到杨嗣昌,就不关他的事了。 而他摆出了事事请示的谦恭态度,总归是小心无大错。 “你倒是做事稳重,好吧,我这就修书一封,请示一下。” 沈树人拿到介绍信后,非常满意,连夜又从南京马不停蹄直奔庐州府合肥县、六省督师杨嗣昌的驻地。 他这次把杨嗣昌的任务超额完成了,而且还克服了那么多杨嗣昌一开始没想到的额外困难。 办事儿办得这么漂亮,不趁机到老板面前狠狠汇报一下PPT露露脸要个大人情,那不就浪费了么! 原本还怕杨嗣昌嫌他显摆轻浮,但有了吴伟业的请示,一切都那么名正言顺。 只能说沈树人太能来事,左右逢源,不经意间又同时利用了吴伟业和杨嗣昌一把。 第14章 去合肥都能遇到流贼 虽然从长远来看,沈树人借着吴伟业的质疑、趁机找杨嗣昌邀功,是一个很事半功倍的选择。 事情办了两个月,办得这么漂亮,最后“核算绩效”的时候,怎能不奋力多捞一点奖励? 但是,富贵从来险中求,要多捞,就得付出相应的奔波劳碌和风险。 国子监在每一届乡试之前的入籍截止日期,并不会为沈树人一个人开后门。 说好了七月底之前入监的人、能够比照今年乡试过关人员待遇处理,那就是严格卡七月底,一天都不会多等的。 而眼下已经进入七月中旬,留给沈树人在南京和合肥之间打个来回的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半个月。 这期间还得考虑到杨嗣昌身居高位、求见不易可能要排队等。 江北之地如今已经兵荒马乱,流贼的斥候随时有可能出现、巡逻的明军也频繁盘查。 总之,还是挺不容易的。 沈树人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所以他离开南京渡江西进时,做了严密的安保措施。 一方面他能走水路的都尽量走水路。 沈家在水上的势力还是很庞大的,船上水手甚至都有携带鸟铳和斑鸠铳,跟着大少爷出门的沙船,也都是挑选最坚固犀利的。 就算遇见渗透的流贼,只要不下船,敌人也杀不上来。 遇到实在不得不走陆路的地段,沈树人也准备了几十匹马,还给精锐家丁人人穿了棉甲。 当然,所有这一切的武力准备,都得有个借口,沈树人也是早就想好了——就用他父亲沈廷扬从崇祯那儿得到的“筹备漕运改海试点”的名额。 明朝漕运自成化年间长运法改革后,都是有卫所承运、护卫的。沈廷扬那个试点,虽然只有几艘船的规模,但配置几百个漕兵还是合法的。 一路上,在通过南京周边的大胜关(在马鞍山)、当涂卫(在芜湖)等处沿江盘查时,沈树人用的都是“漕运试航”的借口,再稍微给些喝茶银子,武备松懈的明军全都一路放行。 渡过长江,经濡须水进入巢湖后,随着越来越靠近合肥前线,明军武备盘查看起来才严厉了些。 这一日,已经是七月十八,沈家的几条船,抵达了巢湖北岸的淝水河口。只要入了淝水,就可以逆流而上到合肥县了。 但是在淝水河口,船队也遇到了迄今为止最严密的一次排查,守卫河口的明军居然军纪还挺森严。 沈树人原本还想稍微给点银子、加快通关速度,没想到弄巧成拙。 那守关千户见他们拿出银子来,还以为沈树人有什么违禁,非要彻查。 好在沈树人手续齐全,只是耽误了半天时间,最后还是过了。 临了的时候,那守关千户还狐疑追问:“既是漕运试航、符合律法,为何一开始试图以银相贿!快点走,最近这淝水附近都不太平,革左五营流贼中的蔺养成部,已经流窜至此。 史抚台和黄总兵千叮万嘱,让我们小心提防,不可让流贼劫夺到坚固民船、偷渡淝水、濡须水。不然南京江北之地,怕是都不得安宁了。” 那千户后半句话,也是在为自己开脱,他已经知道沈家是有势力的,不想得罪,就多解释了一句。 沈树人也想多了解一些前线军情,当然不会跟他计较,还摆出一副折节下交的样子: “将军军法严明,小生佩服得紧,怎会责怪。如今国是日非,正要多些将军这样勤勉忠勇之士。不知将军如何称呼,何人麾下,我此去合肥,说不定能拜见到杨阁老,有机会一定将将军的勤勉严谨上达。” 那千户听得也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赔笑:“不敢不敢,敝姓左,左子雄,庐凤黄总兵麾下。我家黄总兵,如今正归安庐史抚台节制。” 沈树人稍微想了一想,才对应上,庐凤黄总兵应该是黄得功,而史抚台自然是安庐巡抚史可法了。 自从杨嗣昌南下,暂时驻扎合肥、安排东线围堵工作,目前他手下直属最得用的文武,正是黄得功史可法二人。 不过,听说这个千户姓左,沈树人内心还是有点担心,试探着补充了一问:“将军既姓左,跟武昌左总兵可有亲?” 沈树人知道历史,对黄得功的部下还是比较信任的,但对跟左良玉沾亲带故的就得警觉了。 毕竟历史上左良玉最后起兵进攻南京,试图“清君侧”,说白了就是想另立傀儡。沈树人将来要建功立业,肯定得提防左良玉。 还好,左子雄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恰巧姓左,跟左总兵素不相识。” 两人聊完,氛围还算和谐地就此道别,左子雄等人纷纷下船放行,沈树人也让水手重新拔碇启航。 但水手们刚绞完碇绳开出去没多久,淝水西岸远处忽然就奔来数骑斥候。 左子雄连忙登高瞭望,发现就是自己麾下派出去侦查的。 斥候到了近处,也顾不得入关,老远就高声呼喝示警:“千户小心,蔺养成部已奔袭到几里之外了,流贼也凑了马匹,我们不及拉开距离。” 左子雄只想了短短数秒,顿时一拍大腿:“不好!流贼的耳目肯定是早就盯上有船队从巢湖北上了!在巢湖里水面宽阔他们不好下手夺船,就等到进了淝水才下手! 快让那位沈公子回转,不可再前行了!快准备精锐准备出寨迎敌!如果蔺养成要抢船,就接应沈公子逃回来!” 左子雄麾下几个百户等人,无不面面相觑:“千户,流贼出动,向来声势浩大,我们这几百人,守住河口寨就不错了,哪能出寨野战。” “尔等要违抗军法不成!速去准备!”左子雄厉声喝令,先确保属下开始列队整备,他才一边抓紧时间讲道理鼓舞士气: “流贼虽然势众,但这般来势凶猛的,必然只有轻骑为先,不是我看不起蔺养成,这等贼军能凑出多少战马!他无非是狐假虎威,仗着其他四营把官军打得胆寒,所以来捞一把。 那姓沈的死活与我们无关,他们的船却是犀利,看着比江防的战船都好,要是落在流贼手上,导致他们轻易东窜到淝水、濡须以东,不知又有多少穷人被他们裹挟!” 在左子雄的鼓舞下,明军仅有的几十骑和三百可以参加野战的步兵,总算是鼓起了勇气,觉得敌人说不定没多少。 明军躲在寨门后,个个神色凝重地等着号令,左子雄也不贸然开寨门,只是在高处观望。 如果沈树人能自行逃脱折返,那他就不出去救援了,如果沈树人完蛋得太快,他也没必要救援。只有刚好差那么临门一脚的情况下,他才会去捞个战功。 远处的沈家船队,反应倒也快速,在狭窄的淝水中缓缓掉头,重新改成顺流而下。 而岸上那支革左五营蔺养成部骑兵部队的贼将,看到这一幕却是哈哈大笑: “儿郎们,这些船看着不错,估计还有不少财货,趁着此处河道狭窄,赶紧劫住,回去大王必然有重赏!杨老儿还想张网封锁大王,等跳过淝水,直逼滁州,看官军还怎么封锁! 船上的匹夫当真不知死,看到我军逼近,竟然还有时间掉头,而不是直接船尾改船头、顺流放下水去,活该他找死!” 古代的内河船,很多是两头都尖的梭子形,那种船船头船尾弄错不是很碍事,也是能开的,只要把帆桨的方向换一下。 但头尾错乱的话,适航性肯定会降低,航速、颠簸都有影响。 沈树人坚持让船掉头再撤,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另一方面,他也是对自己船上的鸟铳排枪有信心。 船队刚掉头返航,流贼骑兵就已经奔袭到淝水岸边、与船队相距一箭之地,看上去竟有超过两三百骑。 看来蔺养成也是下了本钱的,把相当一部分马匹集中起来,用于高机动流窜抢夺战略物资。 流贼骑兵一进入射程,就纷纷开始往船上抛射箭矢,还有下马涉水试图拦截攀援的,乱乱杂杂不一而足。只是骑兵马背上不好装填火药,所以倒是没看到火枪骑兵。 沈树人这么怕死的人,当然是老远就躲进木板保护严密的内舱了,只让跟随他的管家沈福指挥抵抗。 这沈福别看只是家丁出身,但他也是跑过海的,去朝鲜做过海贸,因为表现好,回来之后才被沈廷扬分管了家中的朝鲜药材店铺,最后又调来跟随大少爷。 跑过海贸水手,多半是刀头舐血杀过人的,这些家丁又都是沈廷扬精选,所以拿着火枪心中都还镇定。 沈福让家丁都在船板后面躲好示弱,不等命令不得随便开枪。 扮猪吃虎扮够了、等流贼骑兵误以为这船毫无抵抗武力,开始嚣张踏入河边泥泞、甚至下马试图攀船。 沈福这才一声大喝,让水手们拉开舷窗射孔上盖的木板,十几支西洋进口的原装斑鸠铳,和四五十支国产鸟铳,分成两批开火,顿时把陷入泥泞的流贼骑兵放倒了一片。 随后,家丁中那些手持长枪的,也都顶着藤牌冒死冲上甲板,一边偷窥有没有靠近船舷想要爬上来的,看见一个就单手持枪往下捅,如同守城一般。 流贼压根儿没想到几艘“漕船”有那么强的火力,猝不及防遭到了不小伤亡,关键是士气狂泻,都以为是中了官军的埋伏。 沈树人听沈福汇报,说杀伤了数十贼兵,脑中飞快思索,立刻吩咐:“别光用火枪打啊!让所有人呐喊,史抚台黄总兵大军数千已经杀到,蔺养成中了史抚台的诱敌之计!” 沈福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心中也是佩服少爷心智敏捷,这么损的招张口就来。 随着百余家丁呐喊,流贼骑兵果然愈发混乱。尤其是看到这几艘船上火器那么多,说是史可法的诱敌诱饵,流贼简直是一听一个信,都没人怀疑。 南边淝水河口水寨内的左子雄,见状也意识到机不可失,彻底不装了,连忙带着明军冲杀出来。 一边冲鼓噪呐喊,装作他们真的是史可法神机妙算留下的伏兵。 蔺养成这支出来抢劫战略物资的骑兵,就这样彻底溃散,被左子雄追击又砍了几十个人头、前后抢回近百匹无主马匹,这才收兵回营。 至于沈树人,他倒是没有让人下船追击,毕竟在回南京之前他的家丁死一个少一个,还是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没必要让下属离开掩体、上岸拼命。 左子雄捡了战功,对沈树人也是愈发感激佩服,把首级、战利品都处理好后,他分出数十骑兵,决定亲自护送沈树人去合肥县。 第15章 我可没说我是杨阁老的心腹,你们别瞎想 次日清晨,合肥县。 卯时刚到,一个黑矮精干、目光有神的文官,就亲自登上了城楼,巡视四门防务。 文官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粗豪的虬髯武将。那胡子不但浓密蜷曲,还很坚硬,简直就像后世洗碗用的钢丝球。 这两人,便是安庐巡抚史可法,和总兵黄得功了。 史可法腰悬佩剑,眉头紧锁,巡查得很仔细。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里是杨阁老安排的东线包围圈要害所在。在这儿卡住英霍山区贼军东进渗透的道路,才能确保南京江北不受兵灾。 杨嗣昌对流贼的围剿策略,乃是“四正六隅、十面张网”,贼情在上升期的时候,直接军事进攻不是最重要的。制造隔离带,防止蔓延扩散才是第一要务,毕竟张献忠太能裹挟无辜了。 史可法身边的黄得功,也按着兵刃一起巡查、目光凶狠。但他另一只手却拿着酒坛,史可法也不管他。 史可法很清楚,人都会有点小毛病,黄得功此人勇猛果敢,对朝廷也忠义,唯独嗜酒改不了,但只要不喝醉延误军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黄得功的嗜酒,在军中很出名。他是辽东人,家里本来是卖酒的。十二岁那年,他母亲借本钱酿了一批酒,还没来得及卖,就被黄得功偷喝了。 他母亲怕还不出债,急得大哭,黄得功却不以为意,安慰说:听说辽东各将出五十两银子收鞑子兵人头,杀鞑子就能还债了。 但他才十二岁,去参军别人也不要,他就自带干粮混进明军跟着杀鞑子,得了两颗人头,用赏钱还了酒债。 这事儿流传很广,连史可法都知道。当然,他麾下其他人就没这待遇了。 一旦有人质疑,史可法都会让质疑者下次作战时带领敢死队、身先士卒冲流贼的火器营。只要敢,那他也能跟黄得功一样,在军中饮酒。 史可法和黄得功巡了半圈,见今日没什么贼情,蔺养成的部队也没出现,这就准备回衙处理其他事务。 但就在此时,东门外淝水下游方向,忽然飞来数骑明军斥候,观其装束,应该是通报军情的信使。 史可法当时不在东门,远远看见,就沿着城墙朝东门楼快步跑去,想第一时间弄清情况。 但他才走出几百步,距离东门还有半里地,忽然听到东门楼上阵阵欢呼,士卒们大声喧哗、口耳相传,很快就传到了史可法面前。 “史抚台的妙计厉害啊!派人假装以漕船运粮到合肥、还故意不派兵马护送,诱蔺养成的剽掠骑军上钩,还让淝水卫左千户等部预埋左右伏兵夹击。” “这么轻松就斩获蔺贼骑兵百余级,夺马百匹,当真痛快!” 史可法听了,顿时一脸懵逼。 偏偏他旁边的黄得功也不知情,还当是史抚台瞒着他另外安排人用计了,也跟着一起恭贺:“抚台真是儒将,末将跟着你数日,也没见你安排,竟能谈笑破敌。” 被黄得功这么一说,史可法彻底不好意思起来:“先别以讹传讹,问问清楚,我并未安排诱敌。” 他脚下加速,冲到东门楼,逮住回来报捷的信使,连忙亲自盘问,好一会儿才弄清楚,原来是旁边的军官听他们炫耀捷报时、以讹传讹听岔了。 信使原本想回报的,只是“淝水卫将士假借史抚台黄总镇威名,吓退蔺养成一部,并掩杀获胜”。 搞清楚情况后,史可法也是颇为高兴,虽然不是他用计,但杀敌百余自身没什么损失,毕竟是打了个小胜仗。 史可法又盘问许久,得知左子雄这次立功也是适逢其会,恰好偶然遇到一个诱饵、把最近正在淝水沿岸搜集船只的蔺养成勾引了出来。同时,左子雄本人也即将护送船队抵达合肥,明日再回。 “等左子雄到了,到时要好好问问清楚,果然是敢战之士,就该赏赐拔擢。”史可法内心如是暗忖。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史可法不可能一直在城楼上等着,就先回衙处理别的政务,只是吩咐守门士兵等左子雄到了就带去见他。 但史可法并不知道,城楼上这一番以讹传讹,影响力终究是扩散了开来。 谣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哪个版本更猎奇更震惊、更能拍领导马屁,就更有传播活力。东城楼上的将士们都知道友军打了个小胜仗,就越传越邪乎,最后大家都坚持以为这就是史可法用的计。 到了正午时分,连在城中府衙办公的杨嗣昌杨阁老,都从往来幕僚亲卫口中,大致听说了这个似是而非的捷报。 杨嗣昌对于这种小胜倒是不以为意,但作为午膳时助助兴的谈资还是可以的。就请史可法黄得功上门汇报,赐他一起用餐。 史可法听说时,还有些羞愧,怕将来真相大白,被杨阁老当成贪功诿过的小人,暗暗决定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把话彻底说清楚。 …… 史可法和黄得功去杨嗣昌处吃午饭的点,沈树人和左子雄也沿着淝水,赶到了合肥县。 沈树人毕竟是走水路的,比左子雄派出的快马信使慢半天也很正常。 合肥县守军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胜利,确认左子雄身份后立刻就开门放人,还有不少将士们跟着一起道贺相庆。 守门军官得过史可法吩咐,说是左子雄到了就带去问话,此刻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人引路。得知史抚台在杨阁老那儿,也只好壮着胆子往杨阁老府上送。 大不了杨阁老不屑接见的话,就等在门口、等史抚台出来再汇报即可。从来都只有下属等上官,哪有上官等下属的道理。 沈树人还是第一次进这个时代的合肥县城,对于这种前线军事城池有些好奇,一路走马观花观察明军武备,很快来到阁老的临时驻地。 杨嗣昌府上的守门军官,果然对于这些求见史可法的人不予放行,最多让他们在门房等候、等史抚台出来。 左子雄也不以为意,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好歹史可法肯亲自接见他。他们这些没文化的武官,在文官面前从来不敢张扬,从没指望过当朝阁老能接见一个千户。 但旁边的沈树人,很快做出了一个让左子雄大为震惊的举动。 他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函,递给那守门军官,不卑不亢地说: “在下是南京国子监候补生源,持吴司业回函,求见杨阁老——信中所言之事,乃杨阁老亲自交办,只因情况有变,吴司业不得不紧急请示。我这才不辞刀兵,从南京送信至此。” 守门军官一听是杨嗣昌交办的事情、这是回信,立刻不敢阻拦了,马上先拿着信进去确认情况。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军官又小跑着出来:“沈公子,左千户,快快请进,杨阁老正在用膳,请你们顺便一起吃了。” 左子雄闻言,心中巨震:这沈公子究竟是何来头?就算是国子监候补生源,一封信能让当朝阁老请你吃饭? 而他自己,也很快被巨大的幸福感砸中,对他这种只会打仗不会钻营的低情商武将而言,这种事情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 “沈老弟,你可真是我的福星呐,以后有什么事儿我能办的,只要不违军法,尽管开口!”左子雄一边做梦一样往里走,一边跟沈树人攀交情抱大腿。 沈树人摇着折扇,一脸淡定:“左大哥是爽快人,些许小事不必如此。” 话虽如此,他内心也有点小得意。 利用吴伟业求见到杨嗣昌,这是他的计划。 但能额外跟史可法、黄得功混个脸熟,这已经超出他预期了。这不是智谋可以决定的,属于意外收获。 …… 沈树人很快进了内堂,看到屋内正中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白面无须肥胖老者,左右两边分别是两个三四十岁的文官武将。 沈树人连忙上前行礼,很快搞清楚三人身份。 杨嗣昌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居然都没多问,就先让人赐座,并另外摆好两案酒食。 趁着仆人上菜的工夫,史可法在一旁撇清道:“督师,今早关于属下诱敌破贼的讹传,实则便是这两位的功劳。” 以史可法的地位,他根本不屑于贪这种杀敌百骑的小军功,何况杨嗣昌都知道真相了。那还不如摆出磊落风度以避嫌。 杨嗣昌倒是很自在,在这些下级面前,他举手投足都不必顾忌,甚至一边喝酒一边说: “后生可畏呐,一介童子,竟能临危不惧,借势破敌。如此文武双全之人,吴梅村竟还畏畏缩缩,我看他的眼光也是不太行。” 沈树人连忙起身,拱手逊谢:“若非阁老天网恢恢、抚台治军严谨、总镇素有威名。那贼将也不至于一听说有伏兵,便如惊弓之鸟遁逃。 昔北人之畏昭奚恤,实畏楚王之百万雄师也。学生不过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岂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杨嗣昌、史可法听沈树人这前半段话时,都还下意识微微皱眉,以为他是个谄谀之人。 但听他后面半段说得确实符合兵法道理,立刻又回嗔作喜,不再计较。 拍马屁是不对的,可沈树人也没拍马屁,他这是实事求是。 好在,杨嗣昌也是有分寸的,知道有些话不适合公开问。所以他微笑着吃完饭,送走史可法、黄得功,这才单独留下沈树人,问南京那边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史可法不知其中内幕,也是暗暗惊诧:这秀才不过是送吴梅村的回信给阁老,半路上适逢其会破了个贼,竟能被阁老如此重视?他跟阁老要谈的事情,竟连我都不能与闻? 人都有好奇之心,史可法虽不想刺探内幕,但经此一事,他也对沈树人高看一眼。误会沈树人是阁老的秘密心腹,以后有机会可以结交结交。 第16章 没食明禄,没受国恩 以杨嗣昌的官场智慧,当然应该想到: 自己当着史可法、黄得功的面,接见一个生员,很有可能被揣摩上意的人过度解读。 如果沈树人出去之后狐假虎威、装作自己跟杨阁老很熟的样子,完全能引来下面的人巴结讨好。 可惜,杨嗣昌压根儿不在乎这些细微末节,他要想的事情太多了。而且他还完全不知道对面这个少年,在“打蛇随棍上”方面,有多么可怕。 看着史可法消失在门外,杨嗣昌才清了清嗓子,拿起面前那封吴伟业的密信,低声询问: “些许小事,竟生出这么多波折,好在你们倒是会办事,处置得不错——郑芝龙之子,已经在南京安分入学了吧?可不会再出纰漏?” 杨嗣昌对其他棋子的命运毫不关心,他最关心的,显然是郑芝龙这个当初同为熊文灿所招抚的军阀,有没有被妥善稳住。 把郑森弄到南京很重要,但弄的过程中,尽量平稳、不刺激到郑芝龙,也很重要。 如果拉到一个人质,关系却暗中出现了裂痕,那只能算惨胜。 沈树人当然知道杨嗣昌的关注,所以直击重点: “请阁老放心,学生全程不曾用强,郑芝龙之前也曾警觉,请我沈家配合。但我家与之虚与委蛇周旋,实则等待时机、另谋一个理由,造成了非来南京不可的骑虎难下之势。 同时,学生还揣摩了那郑森的心性,知道此人年少热血,比其父更有忠义之心,所以学生潜移默化、最终暗示其自作主张,前来南京。这事儿郑芝龙恨不到任何外人头上。” 杨嗣昌听了,非常满意。 这后生说话条理清晰,上官不在乎的部分他也不多显摆,干净利落,是个人才啊。 这么轻轻松松,就消弭了一省军阀的作乱之忧,要不是这功劳不能拿到台面上说,杨嗣昌现在就想给他一个官做。 而一旦生出好感,杨嗣昌也不吝多聊一会儿,他便安抚调侃道:“如此人才,吴梅村还要请示,我看他是读书读糊涂了。 好在你倒是有胆色,敢拿着信来合肥,没想到路上会遇见流贼吧。还是做成了事儿,急着显摆。” 这问话看似随意、和蔼,实则也是在考验心性。想知道沈树人究竟是鲁莽,还是热血,抑或是深思熟虑知道危险、但功名熏心。 沈树人想都没想,坦荡说道:“既然杨阁老看得起我们沈家,把这件事儿托付给家父,我们沈家做事自当有始有终。 吴山长不知其中曲折,见我在南京刑部惹了案子,担心有损国子监令誉,也是人之常情。所以学生才以为,此事只有亲自向阁老请示汇报,才既不担心泄密,又不让吴山长心生隔阂。 另外,我此番还想澄清我对监生名额并不在意。此事最终不得不办成这样,是我智谋不足,不能尽善尽美。我家颇有家财,将来想做官,直接买就是了。” 这番话颇为惊世骇俗,杨嗣昌也不由诧异,忍不住追问:“常人都看不起捐官,你竟觉得无所谓?” 沈树人:“圣人无改于父之道,家父便是捐官入仕,学生怎会看不起捐官?何况学生观摩家父为官之道多年,颇有心得。 世人鄙夷捐官,多因捐官者往往要图谋还本,一旦上任,便变本加厉搜刮民脂民膏、以权谋私。 可学生家财数百万,做官只为匡扶大明、威慑鞑虏、正华夏衣冠。家父在户部十年,每年差旅应酬还要倒贴钱——如此捐官,何鄙之有?” 沈树人很自然地引用了后世某臭名昭著外国政客的说辞伎俩:“我来选米国总统不是为了钱,因为我已经很有钱。” 虽然那人品被沈树人所不齿,但一条内裤一张卫生纸都有它的价值,能拿来利用的地方还是可以草草扔的。 杨嗣昌听完后,难得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他也是官场老江湖,情商上自然是人精。如果沈树人说出别的矫饰托词、来以退为进推辞赏赐,杨嗣昌立刻就能看穿他。 但偏偏沈树人说了一番惊世骇俗到儒家官员从来不敢说的话,以杨嗣昌的人生经验都从未听过。偏偏看起来还很契合他的身份、眼下的时势。 杨嗣昌思之再三,最后还是同理心占了上风,相信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实事求是。 是个难得的实干派啊,如今的大明,虚伪的读书人太多,这种人几乎没有了。 在思忖如何重赏对方时,他只是最后补充了一个问题:“既然这一切都是你深思熟虑的后果,那路上遇到流贼时,就一点都没害怕?” 沈树人想了想:“学生知道自家海船器械精良,家父选的试点漕兵也都是血性之士,所以也没太担心。 值此危难之秋,想建功立业就得多多少少冒一点险。苟利天下生死以,岂因刀兵避趋之。” “说得好,功业本就险中求。你倒也坦荡磊落,比那些虚伪之士好多了。”杨嗣昌彻底坚定了把对方引为心腹的决心。 他飞快地琢磨了一下如何赏赐,最后居然难得地用商量的口吻,跟沈树人说道: “吴梅村那儿,我自会给他回信,眼下你还是先回国子监,按监生入籍。监生也是分举贡荫捐三六九等的,我让吴梅村挑最好的给你。 这次劝诱郑森为质的事情,毕竟不好过明路,包括你来合肥求见于我,也不好明里张扬。不然让郑芝龙知道你们沈家早就为我所用,反而横生枝节。 所以,你如急着做官,回南京之后也可以先以监生捐官,我不管你。拖上三五个月,这事儿的风头过了,我再另寻借口升你。 如今已是七月末,最好是拖过明年二月春闱,到时候有一大批官员要授职,你夹带在其间,也不惹人注目。 看你也颇有实干之才,如果捐官之后靠自己的本事做出了功劳,我也会给吏部京察打招呼,让他们顶着格按最快的给你升。 另外,你既已是举/贡监生,按律能参加明年会试,如果对自己的学问有信心,捐官之后去考一次试试也行,总之各方面都会给你尽量方便。” 杨嗣昌也是真心提携后进,才跟他说了这么多,其实光是阁老的解释,就值不少人情了。 沈树人听完,心中也没有任何意外。他这次的任务都是秘密的,而秘密任务引出的述职自然也是秘密的,不能立刻兑现。 不过,按照最高级别的监生入学籍、再配套后续的“升官加速卡”暗箱操作,也绝对值回票价了,名声还好听。 沈树人看得出来,杨嗣昌并没有打算赖账,他只是为了做得隐秘。 沈树人仔细捋了一遍后,只是有一个疑问没能想通:“阁老,学生有一问不明,若是先以举监捐官,还能再去参加会试么?” 古代察举制选官下,倒是有先做官再察举的。可是科举制之后,这种情况几乎就没听说过了。 事实上,这也是沈树人读律法不仔细,在明清两朝,举人先做官然后再考进士,其实是有的,清朝时写《续资治通鉴》的毕沅就是举人先做官后考进士。明朝也有一些个案,但考中的人没什么名气罢了。 杨嗣昌深谙朝廷制度,自然是立刻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有何难?只不过,先捐官后会试,你要做好被那些腐儒鄙夷的准备。 而且我朝会试、殿试之法,本意是让天下读书人在中进士当官之时,都成为天子门生,得天子恩遇、从而生出知遇报恩之念。你若是先捐了官,再会试,那你的官已经是自己实打实花钱买的,也就不受天子恩惠,不是天子私人,这一点你要想清楚。” 沈树人琢磨了一下,很快想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就有点类似清朝之后,满臣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而汉臣只能自称“臣”。 你因为成为了天子门生、“屡受国恩”才得官,那你当然是天子私人,天子看你也亲近些,其他“天子门生”也会把你引为同类,是“自己人”。 如果是买的官,钱货两清、童叟无欺,哪有什么“恩”可言? 这个劣势乍一听似乎要跟着沈树人一辈子,但他转念一想,如今都明末了,这是好事啊! 如果他“屡受国恩”,那他将来不救崇祯,心理压力和舆论压力还大一些。但他没受国恩,按照顾炎武未来的“亡国/亡天下”理论,他不是为了救朱家才来当官的,他是为了救天下才来当官的。 “救天下”的理论,让一个仕途起步阶段没有受过明恩的人来提出,再合适不过了。 历史上顾炎武能提出,也跟他没考过明朝的举人、没当过明朝的官有关。如果他受了国恩,那他提出那些民族主义观点时,多多少少会有点障碍。 想到这儿,沈树人心中暗喜,这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为他量身定做的。 没说的!不仅这次入监之后捐官要给足钱,将来真要是去参加了会试,考过了之后依然要给足钱自己挑官缺,不能等吏部排缺,咱不欠吏部的人情!少受崇祯的恩! 最好将来做官那几年能欠薪!这样咱也不算“久食汉禄”或者说“久食明禄”了。 至于那些人觉得你“不是自己人”而生出的些许排挤之心,谁在乎?三四年之后就灰飞烟灭了。 沈树人彻底把道理想透,跟杨嗣昌真心道谢,心中已经对“如何最快事实上成为军阀”有了路线图。 第17章 入国子监 沈树人毕竟还身份低微,能捞到跟杨阁老吃顿饭的机会,就已经很不错了,时间也不容许他汇报得太细。 杨嗣昌年老体乏,饭后困倦,很快就让人送客了。 临了的时候,沈树人抓住最后的机会,阐述了一下自己求官的方向,表示他愿意为“剿灭张献忠等南方流贼添砖加瓦”的决心。 杨嗣昌对他的决心很欣赏,也稍微花了一盏茶的时间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告诉他稍安勿躁。 就算急着报效朝廷,也该先买点后勤文官,如果干几个月确有业绩,明年春闱之后,再考虑提拔他到前线。 沈树人梳理了一下思路,发现也有道理,就这么办了。 以国子监监生的身份直接捐官,哪怕花再多银子,充其量也就捐个八品小官,连县令都做不了,最大只能做主簿、典史。 而革左五营里随便一个贼头,都不是一个府的明军实力能解决得了的。县级官员丢进去就是找死,没人帮衬随时都可能成为炮灰。 还是先忍几个月吧,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过,沈树人心思缜密,他向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既然不得不回南京买几个月后勤官,他心中就会飞快把这个抉择的潜在风险也梳理一遍。 不想不知道,盘算一晚之后,还真被沈树人防微杜渐、预案到了几项风险—— 要在南直隶地区买个后勤类文官,多多少少会跟漕运总督朱大典扯上关系。毕竟南直隶所有的运军卫所、地方钱粮征收审计官员系统,都会归朱大典管。 而自己之前为了给杨嗣昌办差,还利用了父亲跟朱大典的矛盾,沈树人不能不提防后续几个月里,朱大典设计给他穿小鞋。 沈树人最后离开合肥之前,又托关系递话,把自己的这个担忧跟杨嗣昌诉苦了一下。 杨嗣昌倒也有担当,表示只要沈树人做事不出错,就不会让朱大典陷害他。 他这么说倒也不是给沈树人面子,而是要确保自己的威望。如果帮他跑腿做事的人,随便其他朝臣欺负,那以后谁还一心一意给他卖力? 历史上,杨嗣昌跟朱大典关系其实也确实不好,虽然朱大典不管杨嗣昌的后勤,可也多次迟滞拖延了安庐防区的军需。 后来,杨嗣昌在安庐防区的心腹史可法,因为家里长辈过世、服丧停职。 等史可法服丧回来之后,杨嗣昌就动用了自己的能量,让史可法升了一级、顶替朱大典的漕运总督之位,同时也兼顾筹措江北四镇明军的军需后勤。 沈树人前世读史倒是没那么细,也不知道其中关窍。 这次他纯粹是运气好,踩中了这个风口,跟史可法一样,成了杨、朱矛盾中的受益者。 …… 沈树人在合肥前后仅仅盘桓了两天,就又急匆匆赶回南京。 临走的时候,杨嗣昌太忙,也没再见他。 倒是史可法礼贤下士,请他喝了一顿践行酒,并让总兵黄得功作陪。 因为沈树人这次来合肥的理由,没法拿到台面上说。所以他杀贼立功的那份小功劳,对外宣传时也处理成了左子雄负责作战、史可法负责运筹,等将来再找别的借口奖励沈树人。 为了统一口径,杨嗣昌把史可法叫去,稍微吩咐了几句,但没解释原因。就是这几句“对口供”,让史可法愈发觉得沈树人是杨阁老的秘密心腹。 而且深入接触之后,史可法也发现这个少年确实有想法、有才干,还懂点谋略,两人也算彻底混了脸熟。 合肥回南京的水路,是顺流而下,速度比来时快得多,三天就到了。 算算日子,才七月二十六,还有四天留给吴伟业办手续。 吴伟业看了杨阁老的回信,自然不敢怠慢。 立刻给沈树人顶格办理了监生入籍,享受一切相当于今年秋闱中举举人的待遇。 沈树人又偷偷找人打听了“监生捐官”的事儿,被告知不要急,要等秋闱考完,今年的举人名单出来之后,再一起统计。 沈树人算了算时间,也就个把月了,先喘息一阵也好。 自从穿越至今,两个多月时间,他东奔西走,一直在为杨嗣昌的布局忙活,都没时间休息。 乡试的日期,是在每年的八月下旬初、中秋节刚过。 随着考试日期临近,张煌言、顾炎武、归庄这些要备考的秀才,也都减少了娱乐活动。就算要参加文会切磋文章,也都是很正经的,连一个唱曲的姐儿都不喊。 南京国子监和贡院的位置,正是后世的夫子庙。去过南京的游客都知道,那里正是秦淮河畔最繁华的所在。 可考前最后两周,连秦淮河上的画舫都变得清闲起来,没什么生意。河边一条街的勾栏青楼,人迹也稀疏了一大半。 沈树人那些同来南京的友人里,只剩下郑森跟他一样,算是“保送生”,不用复习功课。 郑森找不到其他人一起吃喝玩乐,就天天建议沈树人一起去秦淮河上长长见识,不过都被沈树人婉拒了。 之前为了做局,他欠了陈圆圆一番美意,还买了董小宛,这些都没收拾干净呢,再去秦淮河纯属贪多嚼不烂。 不过,他也趁机跟郑森聊了几次,了解一下郑家的后续反应。郑森对此自然是知无不言,说他父亲前几天已经另派信使来南京,了解了他的情况。 得知儿子在南京确实没受到限制,还在国子监结交到了不少朋友,郑芝龙也就渐渐放心,不再纠结。这事儿算是彻底揭过了。 …… 郑森请不动沈树人,便每天自己一个人去逛秦淮河。 沈树人宁可利用这半个月好好锻炼身体,在园子里射射箭修修心。又重金买了几匹好马,每天到城外策马奔驰。 将来要到流贼泛滥的地区做地方官,骑术好也是一项保命的技能,练练总不亏的,还能减肥呢。 练了五六天骑射,转眼已是八月中旬,还有最后十天就考试了。 这天一早,沈树人射完箭,就带着沈福等家丁出城骑马,直到傍晚才回住处。 沈家在南京置办的别墅位于白鹭洲,那是秦淮河下游一处达官显贵府邸的集中地。核心区便是魏国公徐弘基(徐达后人)的府邸,其他有钱人也围绕着这片湿地建园林。 沈树人回到家,才发现府里有不少人在迎候。 原来是父亲沈廷扬又派了两船家丁、管事来伺候他。 为首的是沈福的二哥沈寿,也就是“董家绣庄案”里、扮演成账房先生钓鱼的那位。沈寿跟他弟弟相比,完全没有武艺,也没出过海,不过算学倒是很好,是做账的一把好手。 沈树人跟管事们打过招呼,随口逊谢:“我父亲也太小心了,我不过来南京挂名读书,哪用那么多人伺候。” 沈寿却不敢托大,连忙殷勤解释:“老爷得知少爷在秋闱之后便要买官,还可能是帮杨阁老办差的钱粮官,怕少爷身边得用的幕僚不够,误了事儿,就派我们先过来听用。” 沈树人刚从合肥回南京时,就给家里捎了信,把与杨嗣昌讨论好的安排,都跟父亲说清楚了。 沈廷扬知道儿子很快能当官,心情自然很不错,就眼巴巴找了得力的人手来帮衬。 看这架势,要是换了别人,如果不贪污,绝对养不起这么多助理。 沈树人心中暗忖:这样也好,既然打定了倒贴钱做官的主意,那就贯彻到底,咱是为天下百姓而出仕!不受崇祯的恩惠! 沈寿见少爷接受,又低声说了个好消息:“少爷,那次买回来的董家小娘子,自从你因为案子被移送南京后,也是心怀愧疚,茶饭不思,觉得少爷您是为了救她出苦海、阴差阳错惹的官司。 这次她写了一封书信,苦苦哀求老爷让她来。说是她也懂些写写算算、纺织女红,可以做事报恩。老爷也准了,我就把她跟少爷的那几个贴身丫鬟一起送来了。 老爷还说,既然你要做官了,等官位落实后,就可以把昆山梨香院的陈姑娘也一起赎了给你送来,只要好好做官、用心为杨阁老办差。” 说完这些事儿,沈寿也很有眼色地没有再打扰,跟弟弟沈福一起退了出去,让少爷好处理内宅的事儿。 沈树人乍一听有些意外,随后就释然了。 董白并不知道他的计策,还以为他是“英雄救美”惹的官司,感动得稀里哗啦也实属正常。 要是不感动,那才叫没心没肺呢。 沈树人并不想趁人之危,但也不想解释。如今还没过保密期,轻重缓急必须分清,董白要误会就误会吧。 想好了应对之策后,沈树人好整以暇地踱回后宅,入眼便看到莺莺燕燕好几个侍女扑上来嘘寒问暖。 尤其是通了房的大丫头青芷,更是哭得稀里哗啦的,连连问少爷这阵子在南京刑部有没有吃苦。 “肯定吃了很多苦吧,都瘦了这么多了,可得好好补补,心疼死人了。”青芷摸着他比在苏州时又瘦了十几斤的身体,泪如雨下。 沈树人不由好笑,宠溺地宽慰:“没有的事儿,我既决心给杨阁老做事,如今兵荒马乱的,前几日去合肥还遇了流贼,还好家丁们的鸟铳犀利,杀了几十个。 练练骑射,让身体健壮精干些,总能多些保障。这都是我最近刻意锻炼减下去的,没吃什么苦。” 侍女们听说他还带着家丁杀了贼,更是吓得花容失色,梨花带雨。 一旁始终没敢上来凑热闹的董白,听到这儿也不由生出更多钦佩和愧疚,走到沈树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诶,这是何意。”沈树人连忙搀扶。 董白郑重地叩首:“少爷都是因为奴家惹上的官司,连带着国子监吴司业质疑你的入监资格,说到底也是因为那事儿。都是奴家害了少爷身涉险地,此生无以为报。 不过,奴家还在母孝期间,不愿违背本心,只求少爷先收留奴家在身边,做些写写算算、织绣打杂的活儿,偿还少爷的恩情。 另外,奴家能被少爷所救,说到底得感激圆圆姐指点撮合,奴家也不能对不起圆圆姐。等奴家出了孝、圆圆姐也被少爷赎回后,奴家自然任由少爷处置。” 这话说得很卑微,但也没得选择,董白本就是破产抵债的存在。 沈树人倒是无所谓,后续他或许也会有一些自己攀科技种田的私活儿,身边跟个体己的女人,做过点生意懂点纺织业常识,说不定能用上。 他只是想到一个问题,提醒道:“你要留在我身边,说是只为写写算算、织绣打杂,可万一传出去,外人未必会这么想,你这孝可就白守了。” 董白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奴家已经想过,求少爷对外宣称我已死了,父母遗名,也就不会再受损。从明日起,我改名叫小宛。” 第18章 乡试揭晓 把董小宛收留在身边后,沈树人也没有强人所难。反正他又不缺女人,身边的通房丫头想要就能要,没什么好多说的。 乡试前的最后十天,他每天依然是骑射健身为主,日子好不快活。 不过,董小宛那个“愿意先以写写算算、织绣打杂侍奉他”的表态,倒是启发了沈树人。 让他意识到眼下也不是无事可做,可以先安排些种田攀科技的闲棋,为将来做地方官提前布局些资源。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 流贼猖獗,说到底是太多百姓没法温饱,一切能提升生产力的事儿,能提速就要尽快提速。 而且沈家虽然有钱,但沈树人希望的立功买官升迁速度,绝对是父亲沈廷扬难以想象的。所以家里给他准备的那些钱财,将来也未必够用。自己攀科技弄点私房,也很有必要。 如今的沈树人,对自家的家底规模也基本上摸清了。沈家的家财,无非在区区两三百万两之间,还不到隔壁郑家的十分之一。 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家产里面一大半都是固定资产。比如沈家那一百多艘大海船,每艘平均造价数千两,所以光是船就占了三成家产了。 再把其他庄园田产工坊这些刨除掉,流动现金最多不超过五十万两。父亲自己今年为了试点漕运改海,还要留下相当一部分资金上下打点、垫资运作。能拨给沈树人这边十万两买官运作、补贴任期,就很不错了。 之前沈树人入国子监,虽是杨嗣昌打了招呼的,但钱还是得给,花了两千多两银子——这钱不是杨嗣昌收,也不是吴伟业收,是朝廷明码标价的。 至于未来买官所需的钱,沈树人也打听过了,监生捐官,哪怕是毫无实权的从八品虚衔官,也要大约四千两。因为白银大量流入、物价上涨等因素,明末的官还是比较贵的。 如果要副县级掌握实权的,那就至少五六千两起步。 正县甚至副府级别的,根据权力大小油水多寡,几万两的都有。 …… 沈树人前世是文科生,对炼钢造炮烧玻璃这些也不在行。 不过他知道君子不器的道理,自己只要学会找人才,重视人才,具体研发工作可以交给下面的人做,自己只要把控好大方向就行。 所以,每天骑射锻炼完后,下午回到府上,他就雷打不动抽出两三个时辰,宅在书房里做规划,把眼下相对紧迫、适合布局的种田项目,都罗列出来。 沈树人首先想到的是发展一点炼钢、造新式火药之类的军工技术,毕竟这玩意儿见效最快。但琢磨了两天之后,还是暂时搁置了。 在南京城里搞这些研究,动静太大,监生的身份也不合适延揽人才。还是等将来有了根据地,天高皇帝远,再攀军工科技比较好。 何况,他已经定下了小目标,将来做地方官后首先要对付的,只是革左五营,这些流贼武器也不好,对付他们不用多厉害的军火。 不搞军工,眼下能搞的也就是百姓日常衣食方面的科技,这些门槛比较低,沈家自己的资源也能尽量用上。 沈树人梳理了一遍后,第一阶段首先把目标定在了两个大方向上:布局引进各种高产物种,以及改良纺织劳动效率。 前者是最容易想到的,明末本就是美洲作物传入的爆发期,可惜历史上的大明没能快速普及、充分享受到这块红利,反而被满清捡了个便宜。 玉米传入中原已经有七八十年,土豆传入也有近二十年了。不过其他果实容易腐烂的美洲蔬菜,如番茄之类,国内目前还没有,辣椒倒是有,主要是辣椒易于晒干海运。 但即使是中原已经有的美洲粮食作物,继续引进优选品种、杂交培育提升产量,也是有好处的。 除此之外,沈树人熟读历史,知道明末这个节点,还有不少动物类的物种值得引进。 比如明朝的猪普遍还是黑毛土猪。虽然后世黑猪肉比较贵、更香更好吃,但生长速度和产肉效率显然是不如英国白猪。 哪怕17世纪的欧美白猪也没经过科学选育,但是把品种引进来,杂交处理、提供更多的基因多样性,优中选优,肯定是有帮助的。 同样的道理,也对鸡的饲养品种适用。明末的地球上,虽然还没有产肉效率极高的白羽鸡,但白羽鸡的某些自然基因源头,肯定已经有了。 历史上英国人是1800年代,在印度斗鸡的基础上,弄出了鸡胸肉特别肥厚、生长较快的品种。 沈树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去哪儿找这些品种,但只要方向思路对、专门盯着跟后世肯德基吮指原味鸡块那样鸡胸肉特别肥厚的品种引进,总能找到。鸡要产肉效率高,唯一的出路就必须是鸡胸肉肥厚,其他部位不可能再发达了。 至于中国人不爱吃鸡胸肉、觉得太柴太干,这不是明末乱世该考虑的,能让更多百姓活下去是第一目标,口味是可以牺牲的。 除了猪和鸡鸭,鱼类也有一些可以改良的品种。沈树人稍微想了想,后世吃到的那些大块肥厚鱼排肉、还没什么骨头的品种,只要是如今大明不养的,都要想尽办法引进。 不管是东南亚的龙利鱼、沙巴鱼,还是非洲的罗非鱼,美洲的清江鱼。不管肉好不好吃,只要符合长肉快、没有生态危害,都要想尽办法引进。 而且这个领域,可以操作的空间也是最大的。因为跨大洲运输淡水鱼,是之前的航海家们几乎不会考虑的事情。在海船上要让活鱼不死、经常换淡水,成本太高了。 只有沈树人理解物种引进的巨大价值,一开始哪怕不惜血本,只要种进来了,后续几何级数繁殖,绝对一本万利。 一圈罗列下来之后,谷物、蔬菜、猪鸡鸭鱼全部在着力引进之列,唯独牛羊他没考虑。 牛在大明是用来种田的,吃肉太浪费了。而羊价格高昂,比猪肉贵很多,明末羊已经不算是平民食物了,犯不着引进。 何况牛羊都是北方草原畜牧民族的强项,沈树人也怕太早把精力花在牛羊改良上、万一扩散开来之后,先便宜了鞑子,那就划不来了。 把这方面要做的事情都整理好之后,沈树人也不客气,一方面找到郑森,跟郑家商量,让他们想办法寻找符合这些条件的海外物种,一旦找到,沈家愿意出重金购买,或者双方一起开发,分享其利。 另一方面,沈树人也琢磨着让自己家里弄几条新式大海船,甚至可以问郑家或者红毛洋夷买,然后再雇一些郑家的水手做领航、配上沈家自己的人手,出去贸易探险。 这条路如果是倒退半年,沈家也是不可能走通的。因为自崇祯初年以来,大明的海贸版图就已经划分得很清晰了,长江口以北归沈家,长江口以南归郑家,互相不捞过界,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现在么,郑森已经被沈树人劝诱,还弄到了南京做人质。恩威并施之下,要求郑家允许沈家的少量海船去南方探险,想来郑芝龙也不敢拒绝。大不了沈家也给点船旗银子,让郑芝龙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算算航程,就算一切顺利,去印度寻找新物种,至少也要大半年才能回程,去非洲的话至少一年多,欧美可能要两三年。 沈树人列好计划之后,一方面给父亲写信买新船、调水手,一边就跟郑森商量。 郑森如今也是热血少年,知道这种事情利国利民,便全力借用家族资源帮沈树人一起弄。 反正郑家也不亏,新物种弄到手之后他们自己也能繁殖的。 …… 种一棵树最好的时机是在十年前,其次就是现在。 有些事情虽然见效慢,但不开始就永远不会有结果。 安排完物种引进这步闲棋后,农业方面的创新,暂时也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剩下这点时间,沈树人把目光重新投回手工业方面。 炼钢造炮不会,那就从手头资源、人才最充足的领域做起。 沈树人手头目前也没有别人可用,就一个董小宛,是开绣庄出身的,闲着也是闲着,沈树人就把目光盯到了纺织业上。 明末小冰期,气候比正常环境更寒冷一点,穷苦百姓的纺织品肯定也是不够穿的,不存在产能过剩。如果能提高一点生产效率、解放出劳动力,就能让更多人手去打仗和种田。 当然,沈树人不会再让董小宛去琢磨那些高端的苏绣,那些奢侈品技术的进步,对乱世毫无价值。要改良纺织业,也得从松江棉布这些普通穷人的衣服面料上动手。 沈树人让人拿来家里贩卖的各色面料样品,还有现有的织机,每天观摩生产工艺和成品。短短几天之内,他也发现了不少问题。 明朝的棉布普遍比较窄,正常的棉布才一尺八寸的幅面宽,松江棉布中有一种叫“三梭布”的,也只能达到四尺宽,但是需要非常繁琐的织机才能织出来,一个女工还搞不定。 一尺八寸宽、五丈长的一匹棉布,要银子两钱。 四尺宽的三梭布,面积大约是普通布的二点三倍,但售价可以达到六钱银子,也就是普通布的三倍,可见多出来的零点七倍溢价,就是为布匹的额外宽度买单的。 更宽的布做衣服做被子的时候需要的裁剪缝合工序会更少,边角废料也少,利用率高。 见到这个现状后,沈树人也免不了让董小宛想想办法,每天跟他一起切磋,看能不能改良一下机器。 毕竟沈树人在21世纪时也找裁缝定做过衣服、看到过21世纪的布匹。后世的纺织品根本不存在宽幅限制,想织几米宽一卷的布都行。 按历史书的说法,是1730年代英国率先出现了“飞梭”,才把布匹宽度受手工投梭长度制约的问题解决了。 只要把布匹加宽,织工在同等投梭、提经劳动频次下,可以生产的纺织成品就能成倍提升,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沈树人把发明“飞梭”的思路大致安排了一下,他自己就当起了甩手掌柜,任由董小宛自行琢磨。 …… 把一圈种田攀科技任务全部交代下去之后,十几天时间很快就过完了。 崇祯十二年的乡试,也在沈树人的忙碌中过去。直到张榜贴成绩的日子,沈树人才想起这事儿,陪着张煌言和顾炎武、归庄去看榜。 张煌言原本历史上应该崇祯十五年才中举,但或许是跟沈树人结交后,沈树人给他提供了不少新的思路、让张煌言的答题风格、政见态度更符合了这一年的录取倾向。 总而言之,张煌言阴差阳错,还真就提前三年中举了。 归庄学问本来就不错,也没顾炎武那么惊世骇俗,一切如常考中。 而顾炎武则是跟历史上一样落榜了,落榜之后,顾炎武还非常愤慨,觉得如今的八股风格太死板,跟沈树人抱怨说将来再也不考了。 沈树人心中暗喜,顾炎武不考了,正好拉他去给自己做幕僚。 至于表哥张煌言考中了,也可以想办法给张煌言买个官,先去史可法那儿谋个差事,帮沈树人先在安徽地区建立一个立足点,作为未来跟流贼作战的根据地。 “恭喜表哥高中,顾兄你也别气馁,考都考完了,咱去秦淮河上痛饮几日散散心。如今这乱世,不管中不中,都有机会报国救民。” 沈树人一边琢磨,还一边安慰落榜的顾炎武。 —— PS:因为有些见效慢的琐碎种田情节,就一股脑儿流水账塞进来了。快速过掉。看历史文的读者,基本上科技种田都看了几十几百遍了,我写多了肯定会被嫌灌水、拿资料凑数。所以只写个布局思考逻辑,其他都略过。 第19章 站着把官买了 沈树人原本想私下里请顾炎武、张煌言喝喝花酒散散心,安慰一下落榜的顾炎武。 没想到乡试结束之后,新晋举人和举监生、贡监生的社交活动还挺多,时间上撞一起了。 国子监司业吴伟业亲自下了帖子,请相关人等后日到白鹭洲泛舟游园、聚饮文会,勉励诸生再接再厉。 沈树人拿到帖子后,翻来覆去仔细看,上面也没写“只允许考中的人去赴会”,就向顾炎武建议: “去哪儿喝酒不是喝,要不顾兄一起吧。你的学问,大家也是知道的,参加这种文会没人会不服。” 张煌言阅历也不深,同样没看出猫腻,便跟着附和。 唯有顾炎武已经参加过好几次乡试,知道乡试结束后的猫腻,自嘲道:“我去凑什么热闹,这种文会都会有吏部的掮客,来暗中兜售官职。有意向的,就先私下交了定金,后续再正式纳捐。” 沈树人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果然,哪怕到了崇祯年间、朝廷允许明着卖官,吏部的人也还是要搜刮一遍好处的。 买官前后要交两次钱,第一次进私人腰包,第二次才是给朝廷。而且吏部贪走的钱,绝对比给到皇帝的还多。 得知真相后,沈树人继续坚持道: “顾兄,虽然如此,可小弟和表哥毕竟阅历不足,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一起去喝几杯吧。我想尽快买个官,有你这种见多识广的盯着,才不容易被坑嘛。” 好说歹说之下,顾炎武也只好拉下面子,帮兄弟把把关。沈树人大喜,表示将来定有后报。 …… 两天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就到了八月二十七。 不少举人都提前作了些显摆文采用的诗词作品,力求应景白鹭洲的深秋氛围,好找个机会吟哦,在吴山长或其他文坛前辈面前露脸。 沈树人和张煌言当然没作。 沈树人是完全不会写诗,他花钱买的监生,这么做完全没意义,迟早会穿帮。 张煌言倒是勉强能写一点,但也知道出不了彩,索性藏拙。 到了地方之后,张煌言也很是好奇,他们本就来得早,是自己包了船的,可以趁着人没到齐,四处观望。 白鹭洲内,港汊纵横,芦苇蒹葭苍苍。岸上长堤摆了无数席案,水中汀洲则有兰舟往返,还有歌女在汀洲上抚琴唱曲助兴,若隐若现。 “这金陵繁华地,到底奢靡颓废。新举人文会,有前辈师长同在,竟还要请歌女助兴。这要是师生都看上了同一个女人,不知如何收场。” 张煌言观摩之后,忍不住如是吐槽。 沈树人在一旁听了,也是会心大笑,内心鄙夷那些腐儒的虚伪。 顾炎武相对懂行些,就又客串了一把解说员: “这白鹭洲文会,也是历年琢磨出来的玩法。此处港汊纵横,水面却不宽阔。让歌女登洲抚琴,岸边的人照样能看清楚,却摸不着够不到。 暗合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便是师生同乐,也不辱斯文。” 沈树人听了,内心颇为不屑,这些噱头说到底还是虚伪。 不过,他随便看了几眼,汀洲芦苇之后,颇有几个弹琴的女子,长得确实漂亮,估计都是反复精挑细选的。 文会的客人很快就到齐了,沈树人认识的人不多,需要顾炎武在旁指点: “今日的东道,是你们国子监的吴山长,左右这两位贵客,看来就是跟吴梅村齐名的钱谦益、龚鼎孳。” 沈树人和张煌言都是第一次见到钱、龚等人。但沈树人知道历史,所以对此并不意外。 张煌言则是非常惊讶:“他们三人是怎么并称的?那龚鼎孳看起来也不比我们老多少,钱谦益却是五旬老者了。” 顾炎武点点头:“龚鼎孳确实年纪不大,他是崇祯六年的举人、次年的进士,也就是前两届,三甲第九十七名。惭愧呐,他中举人那次,我也来考了,咱至今还没考过呢,也不打算考了。” 随着参会举子一一到齐,文会很快正式开始。 吴伟业率先起身,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无非是让众人学成之后、一心报国,致辞多难之秋,读书人更该以天下为己任云云。 钱谦益如今还是戴罪之身,去职在野,说以没有公开发言,只是接受部分士子的私下请教。 “江左三大家”中最年轻的龚鼎孳,倒是年底就会去京城赴任,属于实权派,这种场合下,他也免不了被人恭维,致辞了一番。 龚鼎孳之前是湖北的地方官,据说是去年熊文灿围堵、逼降张献忠的过程中立了功,所以被吏部京察考评政绩为最优等,提拔去兵部当六品主事。 文会上其他举子对这个说法都没有质疑,但沈树人、张煌言却觉得很不正常: 但如今张献忠明明都降而复反了,熊文灿本人都被下狱,去年给熊文灿打下手的人却依然能靠这件旧功顺利升官,要说没有欺上瞒下,那就太假了。 “估计是陛下太忙,抓大放小,大官的升降都要亲自过问,小官就没精力一个个看了,被下面的人夹带私货混了过去。” 沈树人不无恶意地低声揣测道,张煌言闻言也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两人看向龚鼎孳的眼神,也没一开始那么尊敬了。 尤其沈树人知道历史,他知道所谓的“江左三大家”,也就吴伟业人品稍微好一点,坚持多年没有仕清(但顺治十年后还是被武力威胁,去做了官,干了三年后辞职),而其余钱谦益、龚鼎孳,那都是人品更加不堪的。 钱谦益在南京城破时主动迎降,龚鼎孳则是崇祯死时在北京,先降李自成后降多尔衮,直接三姓家奴走起。 沈树人戴起有色眼镜后,再看向那些在钱谦益、龚鼎孳旁边显摆文章的举子时,就愈发觉得恶心了。 很快,他注意到龚鼎孳旁边有两个年轻人围绕。其中一个看上去精瘦、面容凹陷,如同嫖过度了的痨病鬼,另一个则是满脸横肉,望之不似读书人。 而旁边很多乡试录取名次不太高的新晋举人们,也都渐渐自然而然围着那几个人,吟诗作对、互相恭维吹捧。 “龚鼎孳旁边那俩人是谁?他们学问很好么?如此受人追捧?”沈树人虚心向顾炎武打探。 顾炎武观察了一下,摇头哂笑:“这两位,应该就是今天负责牵线搭桥卖官的吧,怎么,沈贤弟居然一个都不认识? 那满脸横肉凶相的,便是朱光实,我记得令尊和漕运总督朱大典有些过节吧?这朱光实是朱总督的侄儿,跟你们同期入的国子监,你竟至今还没见过?” 沈树人尴尬一笑,他入国子监也有二十多天了,但确实是一天课都没去上过,一点四书五经学问都没补。除了那些老朋友以外,其他国子监的同学他是一个都不认识。 顾炎武便继续给他扫盲:“听说杨阁老在安、庐部署兵力围堵流贼东犯,今年需要增补不少钱粮军需官员。这些缺除了吏部之外,还得跟户部、漕运商议着办。 今日这会,买官的意向多半就是这几个人帮着牵线了。朱光实能走漕运总督的门路,龚鼎孳要进京,在吏部有朋友,他这次是帮着来收银子的。 还有那个痨病鬼一样的,叫侯方域,他父亲是前户部尚书侯恂——说起来,侯恂被罢官之前,还是令尊的顶头上司呢。 侯恂四年前被温体仁以靡费粮饷之罪弹劾入狱后,侯家就失了势力。最近这几年,原本也没人烧侯方域这口冷灶。 但去年温体仁被罢官病死了,朝中没了刻意打压侯恂的人,说是有不少故旧想要搭救于他。 另外,湖北左良玉当年就是侯恂的人,侯勋违规‘靡饷’一案,所浪费的那些饷银,多半也是拨给了左良玉。这次张献忠复反,左良玉出工不出力,围而不击。 听说朝中已经有人建议陛下,把侯恂放出来,让他利用故旧恩主的身份去督促左良玉。这事儿要是成了,侯家就又风光了。 侯恂任户部尚书多年,户部下属的钱粮官要补缺,他很能说上话。眼下那么多人围着侯方域烧冷灶,多半都是看清楚了这一点。” 吏部、户部、漕运,对于杨嗣昌所需的新一批后勤官的选拔。能说得上话的三方势力的代言人,都到齐了。 还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大明朝这卖官的一条龙服务,果然到位。 不过,这三人里面,有一个是沈家的仇人。 另外两个虽然没仇,但沈树人对那些未来会积极仕清的没骨气之辈,也谈不到一起去,沈树人也不想巴结讨好这些软骨头。 这个官,怕是不好买啊。 “有没有办法,不用给这三人好脸色,也不用讨好他们,站着就把这个官买了?”沈树人的大脑高速运转,一条条备选计策从脑海中划过,却暂时想不到合适的。 没办法,他决定还是再观望一下,看看别人是怎么买官的。 第20章 鲜廉寡耻 以沈树人的手腕,如果他想斡旋,肯定是有办法解决掉与龚鼎孳或者侯方域的人际关系问题的。 但是,能不能做到,和愿不愿意做,是两码事。 沈树人之前可以和杨嗣昌、和史可法好生结交,那是因为杨嗣昌、史可法历史上没有降贼的污名。 可龚鼎孳、侯方域不同,这些人有的是历史上做了汉奸,有些至少是积极图谋仕清(但是未遂,清不要他做官) 沈树人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图谋大业的,作为中兴伟人,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履历上就留下“你结交过的朋友,有些后来当了汉奸”的瑕疵,太划不来了。 所以,这场卖官文会上,他始终保持观望态度,绝不去巴结那些人。他相信问题总有别的解决办法。 这一观望,还真就被他发现了一些办法。 随着文会过半,围在龚、侯、朱三人旁边的奉承者越来越少。后来,甚至出现了几个看似跟他们不太谈得拢的中年人,一番暗语讨价还价之后,拂袖而去,说是要另找出路。 沈树人一开始也听不懂这些人打哑谜——因为他们买官从来不明说,都是夹带在时政话题里暗示。 还是顾炎武见多识广,悄悄帮沈树人翻译,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沈树人不由好奇: “诶?顾兄,你刚才不是说,要想买官实授缺额的,都得跟着三人好好疏通打点。如若不打点,就算公事公办交够了钱,也只会被丢到无权虚职上去。 可为何还有这几个看起来挺硬骨头的前辈,跟他们谈崩之后,依然指望另行买官呢?” 顾炎武一脸习以为常:“凡事总有例外嘛,若是早些年,在这南直隶买官,基本上逃不脱掮客牵线。 但如今国是日非,流贼泛滥。自崇祯八年张献忠捣毁凤阳皇陵后,江南士子多以去江北做官为畏徒。越是靠近流贼前线的地方官,就越不值钱。 加上被流贼杀害出缺的位置较多,最后总有卖不完的。这些不值钱的缺,就不用讨好那些掮客了,直接公事公办给足钱就能做——贤弟不会也是想去做那些险官吧?若真是如此,你直接和你们吴山长说就行了。” 沈树人恍然,原来官位也不是都供不应求的,紧俏的只是那些肥缺。 “你不早说!”沈树人心情舒畅,当下长身而起,毫不掩饰地端着一杯酒上前,直接走到吴伟业面前。 “山长,适逢今日盛会,学生也想谋个为国效力的机会,请山长玉成。” 沈树人大大方方,直接当着一群人的面,直说要买官。 吴伟业原本正在跟钱谦益聊天,忽然听他这样直来直去,也是心中一惊。 他当然知道今天很多人都是来谈买官的,可没人会这么挑明了来的。那还怎么帮忙运作缺额肥瘦、怎么侃价? 吴伟业还想帮他,朝旁边使使眼色,想把沈树人介绍给龚鼎孳,给个台阶下: “树人,你入监以来,我还不曾指点你学问。今日却是难得,你也是第一次见芝麓先生吧?他比你长不了几岁,却是早有文名素著,这位侯公子也是家学渊源,你可不要错过,向他们请教请教诗词文章才是。” 说完,吴伟业又转向龚鼎孳、侯方域,看似不经意地说:“贤弟、贤侄,今日文会,你们各自得遇佳人,可不能沉溺于温柔乡中,还是要以提携后进学问为要。” 龚鼎孳心领神会:“吴兄取笑了,我辈清贫持身,何必说这些。佳人才女,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顺其自然便好。” 吴伟业摸着胡须:“诶,君子有成人之美,沈生便是急公好义、仗义疏财之人。其父户部沈主事的名头,你们都听过吧?” 龚鼎孳假装刚刚得知,佯笑着对沈树人点了点头。 这番话看似是在说要以学问为重、别在乎今天文会上看到的那几个抚琴歌舞女子。但潜台词摆明了是帮忙拉关系,让沈树人掏钱各赎一个女人送给龚、侯,以为“中介费”。 沈树人心下雪亮,不由好笑: 清朝孔尚任写的戏曲《桃花扇》里,就提过侯方域梳笼李香君时,就是因为家道还未恢复,出不起银子,是朋友杨文骢给他掏的漂资。 今日这场景,何其相似!原来所谓的“友人请客”,是看准了他爹那个前户部尚书、有机会因为左良玉的要挟而出狱复职! 沈树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要是牵扯进这种肮脏事儿,将来就算历史书不屑于写,要是被写进花边昆曲,那也受不了啊。 当下他非常明确地回怼:“山长美意,学生心领了。不过如今乱世,诗词修饰,于国无补,学生无暇学那些东西。学生今日来,就是想要依律捐官,请山长上报。” 他说得非常坦荡,而且音量都提高了一分,顿时语惊四座。 刚才那么多人卖弄诗文,引起了好多次互相吹捧,但都没有这一次来得猛烈。 “你……有辱斯文!”被拂了面子的龚鼎孳等人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果然是商人之子,听说他爹就是崇祯二年朝廷正式允许捐官后,立刻捐了。”远处还有些声音在那窃窃私语,听不分明是谁说的。 连汀洲上抚琴歌舞的秦淮美女们,都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停下了奏乐,好奇地看着这场直来直去不顾斯文的闹剧。 沈树人依然面不改色,如沐春风:“吴山长,您也这么认为么?我一切按朝廷律法办事,何辱斯文之有?” 吴伟业毕竟还有良知,他跟那些人也不是完全一路货,当下老脸一红:“我没说你有辱斯文,既然人各有志,我也不拦你。 看你这样子,这么急于捐官,以后也不会去参加会试了吧。你可要想清楚,行事如此标新立异,将来多半要坏了人缘。” 坏了人缘?不斯文就会坏了人缘么?沈树人对此是不认同的。 历史上再过六年,等多尔衮多铎的刀子架到他们脖子上时,吴伟业身边这一群人里,除了吴伟业本人,其他三个都投降了。 也没见多尔衮的人缘有多差,还不是让他们歌颂他们就得歌颂。 “山长,恕我直言,千百年来,天下人捐官都忸忸怩怩,不好意思直说,却又有几人真心细想过其中道理? 无非是觉得买官后会以权谋私、搜刮民脂民膏、或是无能之辈得了官位不称其职误了国家大事。但只要确有才干、为官又不图财,那有什么好羞愧的?学生这官,捐得光明磊落。” 沈树人应付了吴伟业,随后又云淡风轻地转向龚鼎孳,礼貌地说: “龚先生,你不会因为我没向你请教诗文修辞,就报复我吧?莫非打算在庐州府或者安庆府,找个最穷山恶水靠近流贼的县,分给我赴任?” 沈树人主动拿话挤兑,一时让龚鼎孳也不好发作,侯方域也是同样的情况。 三掮客中,唯独朱光实跟沈家已经撕破脸,而且深知相关职缺的内幕,当下他眼珠子一转,立刻拦住龚鼎孳,皮笑肉不笑地说: “龚先生天下大儒,你可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心吧,不会让你捐到沦陷之地的地方官的。这边还有些给安庐诸军督办军需的缺口,那可是肥缺。就看你有没有能耐为国出力了。” 沈树人听了,也不会受激。他当然知道朱大典一家和沈家的恩怨,朱光实忽然跳出来,肯定是要对付他。 不过,只要是给杨嗣昌办差,朱大典就陷害不到他。就算到时候后勤出现了纰漏,也会彻查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 这事儿朱家在明,沈家在暗,朱家并不知道杨嗣昌对沈家的保护和看重。 沈家看似危如累卵,但只要自身办事能力过硬就不怕。 沈树人大大方方应下这个挑战,跟吴伟业敲定了捐官的事儿,还顺便给表哥张煌言也捐了一个。 然后兄弟俩就飘然而去,没有再跟那些腐儒多废话。 这做派,堪称当天场中一股清流,买官都买得这么硬气,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 而且场中还有一些没打算买官、还想好好考秀才的举人、监生,竟隐隐然对沈树人生出些许敬佩之心。 …… 文会结束之后,又候了不过十余日,期间还交了银子,任命很快就下来了。 沈树人花了八千两银子,被扔到了“苏松管河道”当典吏。 明末的河道官根据辖区级别大小,四品和五品的都有,管运河水利,也管物资运输。战乱年代,还临时兼着相当于清朝“督粮道”的一部分工作。 管河道衙门级别虽不低,但道台官底下还有库使、攒典等中层官员,普遍是六到七品。再往下的典吏,既然都带着“吏”字,其实是八品小官了,分管一个或数个县辖区的粮食交接、运输、清账。 沈家就是苏州本地人,沈树人被丢回老家负责运粮,按说是很轻松的。哪怕考虑到现在打仗,需要把粮食运到安徽的杨嗣昌史可法军前听用,也不会有什么风险。 但沈树人很清楚,朱大典一家肯让他做到这个位置上,肯定是想对付他,并且借着对付他来对付父亲沈廷扬。 事情做好了,容易出成绩,事情做不好,等着穿小鞋,就看朱家人有什么栽赃伎俩了。 而沈树人的表哥张煌言,就没沈树人那么高待遇了。 他姑父只肯出五千两给他捐官,最后捐了安庆府桐城县典史,负责一个县的治安、武装。 桐城县距离革左五营盘踞的霍山已经不足一百里,属于大别山区边缘。那儿的县令县丞典史等官员,之前六月份的时候都被流贼杀了,出现了缺口。 那些掌握分配职务权力的狗官,就把交了钱但没托关系的新人往那些危险岗位上塞。好在等张煌言上任时,差不多也快入冬了,流贼应该不至于寒冬腊月在山区激进用兵攻城。 第21章 科学家方以智 表兄弟俩买完官后,没过几天就要各自上任了。 沈树人来南京前后只住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要各奔东西。 九月初的一天,沈树人在秦淮河上租了条船,给张煌言践行。还有几个新认识的朋友,也跟着来凑热闹。 张煌言也算是沈树人来到这个世界后,认识的第一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儿,此去虽然风险不大,但乱世谁也不敢保证绝对安全。 沈树人本着今朝就有今朝醉的心态,请来的歌舞奏乐女子都是最上成,不惜重金。其中好几个还是之前白鹭洲买官大会时、吴伟业请过的当红花魁。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去桐城,表哥可要小心谨守城池,不要轻动。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春闱之后,只要我表现好,杨阁老就会想办法给我挪位置。到时候我们再联手对付革左五营,立个大功! 张献忠最擅长的就是以流贼细作假装难民、溃兵混进城内,里应外合取城。其强攻坚城的实力则远不如李自成。革左五营是张献忠裹挟出来的,但也学了张献忠的风格,一定要小心呐。” 张煌言端着面前的酒杯,满饮而尽:“贤弟放心!我一定每日盘查进出城的百姓、士卒。倒是你,朱大典明明跟你们家有仇,还给你肥缺,背后必然有诈。这些暗处的损招才可怕呢。” 张煌言说着,又满斟了一杯,对旁边另一个来送行的举人朋友道谢:“方兄,别的客气话就不说了,你的盛意拳拳相助,张某定当谨守地方,以为报答。” 对面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胡须浓密的举人,也跟着拱拱手,陪了一杯:“该当的,诠选官职,本就是朝廷公器,岂可恩谢私门。 方某跟侯朝宗略有交情,也不过是帮你说了几句话而已。月前乡试时,苍水贤弟你的骑射工夫可是惊艳得很呐。 朝廷既然要选几个新官去镇守桐城,方某当然希望选去的是实干之才,而不是手无缚鸡、不谙韬略的庸才,助人便是助己。” 原来,这人名叫方以智,是今科南直隶乡试的头名解元,也是前几天买官文会结束后,主动来跟张煌言、沈树人结交的。 而沈树人知道方以智历史上并没有当汉奸,对这种正派文人伸来的橄榄枝,他当然不会拒绝。 (注:历史上,方以智在次年的会试、殿试也成功高中了,最后录取为崇祯十三年二甲进士出身第五十四名。) 方以智就是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人,这次革左五营的泛滥,把他老家也祸害得不轻,县令典史这些官都死于兵灾,周边好几个县都要选新官填补。 而送钱买官的人,也大多不愿意去那些地方。 桐城的情况好歹比隔壁的潜山、霍山稍好一些,反正三个县的缺都空着,方以智就利用他跟侯方域的那点旧交,帮忙说和,最后上面才把张煌言弄到了桐城。 对方以智而言,这么安排也不亏。张煌言能文能武,看起来比别的书生靠谱,他去桐城,方家人的安全也多点保障。 今年的乡试是第一次加考骑射,张煌言在考试时连射三箭都上靶了,其中一箭还命中了靶心。 这种武艺在武将当中虽然不算什么,但在秀才里绝对算鹤立鸡群,给方以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 三人酒到杯干,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 张煌言也搭着几条沈家的船、带着百来个有武艺、带火枪的家丁,扬帆起航。 目送表哥离开后,沈树人也难得颇有礼貌地对方以智拱拱手,客气道: “方兄,我这人读书不行,向来不喜欢跟死读书的人打交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身为今科解元,竟肯与我们这些买官之人折节下交。” 方以智也是温润如玉地报以微笑:“以言取人,失之宰予。我不买官,不代表我不能跟买官的人做朋友。 你虽然学问不行,但观你言行,也算是君子坦荡荡,那天公然跟吴山长说买官的事儿,还说得挺有道理,真是惊世骇俗。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这人爱好广泛,奇技淫巧,物理通识,无所不好。我看你也是个不拘一格的,以后有机会多多切磋。” 沈树人点点头,对方以智又多了一层认识,也算是彻底认下了这个朋友。 方以智这番话倒还真不是吹牛,他历史上写过《物理小识》、《通雅》,都是些百科类的书籍。 当然他这个“物理”并不是牛顿的物理,书的内容大约包括天文、地理、生物、机械、矿藏冶炼等等知识。 《物理小识》如今应该还在萌芽状态,不出意外的话崇祯十六年才能写成。而《通雅》涉猎更杂,是明亡之后闭门谢客才写出来的。 沈树人之前就在琢磨当地方官后、攀科技种田造福百姓的事儿,如今得知方以智对这些感兴趣,他也忍不住试探一下对方的水平。 沈树人一边喝着酒,一边用酒水在桌案上比划,随口挑了一个问题:“方兄既然对天文地理、工农机巧都有兴趣,不知可看过徐阁老的《农政全书》、宋长庚的《天工开物》?” 方以智原本只是觉得沈树人不拘一格,并没有期待他能懂多少理工科知识。听沈树人随口说出两本书来,顿时更增几分惊讶,对沈树人又额外高看一眼。 方以智正色道:“徐阁老前辈大贤,他的《农政全书》当然全部拜读过。不过宋长庚的《天工开物》,我也只是略有耳闻,没听说那书有刊印,难道贤弟竟然看过?” 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生前并没有写完,一部分遗稿还是徐家后人整理的。不过徐光启家有钱,地位显赫,所以拿去雕版印刷比较快捷,此书如今已问世五六年,热爱科学和生产食实务的读书人多少会看。 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崇祯十年才完本,距今不过两年,宋应星家还穷,雕不起这种赔本卖不出去的书,至今没有印刷。 沈树人仅仅一两句话,就大致摸清了方以智的水平,然后微笑着问了一个问题: “那方兄可知,我们苏松一带,种植棉花、织造棉布时,如果在棉花生长时,不慎‘摘心’掐掉了棉花的冲天顶芽,那棉花可能存活?” 方以智眉头一皱:“故老相传,棉花的冲天星要好生保护,棉株才能生长得更高大。如果顶芽被摘,棉株必然矮小瘦弱,徐阁老的《农政全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沈贤弟故有此问,莫非是宋长庚的《天工开物》上,另有奇说妙论?” 沈树人轻摇折扇,随口揭开谜底: “方兄大才,反应果然很快。没错,棉花摘顶芽之后,虽会矮小,但水肥之力都往开花结桃上倾注,产出的花朵也更多。不摘心只是看着高大,养料都浪费在空长个子上、多些无用的秸秆而已。” 沈树人本能就想到举这个例子,也是因为这个例子是《天工开物》上被吹得最有名的。 他记得小时候看《十万个为什么》,里面就有引用介绍,说“农作物的顶端优势”是中国科学家宋应星最早发现的,比西方还早。 方以智果然没听说过,一时觉得眼前这个不学无术的新朋友,在杂学方面竟比自己更强。 他的好奇心被充分激发:“那你怎知道是徐阁老对还是宋长庚对?” 沈树人笑了,两手一摊:“我亲手试过啊,我们沈家在苏州,庄园千顷、海船百艘,苏绣丝茶、松江棉布,都是我家做得最大宗的生意。 我当初一读到《天工开物》里这一段,就立刻让庄子里的家丁试了,当年果然多收了两三成棉花,生长期反而还缩短了。我家一年就靠这条多收了几万匹棉布的棉花,多赚了几千两银子,你说我的证据够不够铁? 后来我推而广之,还发现其他农作,有不少可以触类旁通,套用宋长庚这个发现,把顶尖的芽掐了、不让秸秆一直长高,水肥养分就专注到灌浆果肉谷穗上了,能吃的部分产量反而上升。” 方以智彻底愣在了原地,他没想到沈树人是这么直接的实干派。 什么理论都能骗人,唯独实打实赚回来的银子不会骗人。沈家能靠摘心白白多收那么多棉花,可谓铁证如山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古人诚不我欺,贤弟雷厉风行,愚兄佩服。”方以智也不管自己是解元了,坦坦荡荡起身一揖,算是服了沈树人。 沈树人打蛇随棍上,趁机劝诱:“那不知方兄此番乡试之后,久留南京可还有别的事务要办?还是就在南京等到年底、届时直接北上参加会试? 若是有暇,小弟愿请方兄去苏州游历数月,我们一见如故,也好切磋一下天文地理、工农机巧。” 沈树人对于拉拢这个时代的科学家和理工人才,向来是不遗余力的,既然遇到了方以智,没有放过的道理,哪怕只是交个朋友先义务切磋一下也好。 将来等他官做得大了,肯定要把宋应星也挖过来。 方以智想了想,后续三四个月在南京也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沈树人还有些不好意思,善意提醒一句:“方兄,八股文章还是不能丢,否则明年春闱要是过不了,可别怪我。” 方以智被激发了傲气,傲然道:“我今科能考解元,就算四个月不写文章,明年春闱照样过! 我如今算是看出来了,这两届的乡试会试,八股文章的重要性是越来越低了,原先拉不开差距的时政策论,反而值钱起来,要不然,我这种学问驳杂之人,也考不了解元。 贤弟,不是我说,你虽然八股文章不太好,但时势造英雄,如今的抡才标准,渐渐也对你有利了,明年春闱,你也该试试,既然捐了监生,不考白不考。” 方以智说的都是事实。 历史上,明年春闱最后是魏藻德为状元,按《明史》的说法,这个魏藻德的八股文章也不算出众,但是他的时政策论比较对崇祯的口味,就脱颖而出了,还在短短四年之内当到了内阁首辅,堪称升官神速(崇祯上吊自杀前的最后一个首辅)。 可见在大明危亡的最后两届,崇祯在科举上也不得不做出重大让步和改革。 沈树人如果真想去考考,只要稍微恶补一下八股基础,也不是完全没机会。 毕竟沈树人看过《明史》的魏藻德列传,而崇祯十三年会试殿试的时政策论题考什么,就在这篇列传上写着,无非是一些如何平定流贼的策问,沈树人等于是开天眼泄题的。 如果让他考乡试,绝对毫无希望,谁让乡试级别太低,考题不会写上《明史》。而更高级的会试,却反而有可能出现反转。 不过,沈树人也不刻意追求这些,他眼下的目的,只是劝诱方以智先跟他回去游历切磋一阵子,别的以后再说。 两人彻底把话说开,方以智也回去收拾了一番行李,说走就走跟着沈树人一起上任游历。 一旁那几个歌舞助兴的花魁,看到顶级大才子方解元竟能被这位土豪沈公子折服,也是啧啧称奇。 第22章 朱大典也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船总是开得特别快。 从南京回苏州,不过短短两天半,五百多里的水路就走完了。 沈树人拐到了方以智这个通才,跟自己同游赴任、盘桓数月,也算是意外之喜。 船队刚到太仓刘家港,提前得到了消息的沈廷扬,就亲自到码头接儿子。 他已经两个半月没见着儿子了,也知道儿子这次是在为家族的利益奔波,为杨阁老办差,心中很是感慨。 谁能想到,那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家伙,第一次出远门办正事,竟能办得这么干净。 沈树人一下船,自然免不了上前行礼,还跟父亲介绍了方以智的身份。 听说方以智是今科解元后,沈廷扬立刻肃然起敬,还颇有几分窃喜。 他虽有五六品的官身在,但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是个秀才买监生再捐官的履历。论学问,一个解元就足够他仰望了。 “久仰方解元之才名,方解元竟肯折节与犬子下交,实在是我沈家之幸。” 方以智也连忙谦虚:“实不敢当,久闻沈家一门皆有实干之才,树人贤弟的博学广识,方某这些日子也已领教过了,着实受益匪浅。” 沈树人也居中解释,说方以智兴趣广泛、交友不看八股学问,沈廷扬这才恍然。 沈家有的是钱,招待客人自然不遗余力,方以智等人被让回府上设宴洗尘,海陆鲜汇毕集。方以智虽是官宦人家之后,也着实看得眼花缭乱。 宴席之间,沈廷扬问起正事,让儿子说一下新买到的官职职责如何,可需要家里帮衬。 沈树人也一五一十说了:“……这官职,在管河道曹振德下面办差,往年多半是做些漕运的辅助工作。 但今年南直隶本地都爆发了贼乱,河道典吏的职责,就改为把苏松数县的粮草运到庐州军前。” 沈廷扬自己就是户部的官,跟漕运打了多年交道,听儿子一说,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摸着胡子沉吟道:“把苏松的粮草运去庐州?那不是舍近求远么。难道今年江西完全不用承担朝廷漕运摊派不成了?江西上缴的粮食,都运到军前了? 否则只要江西还有多的余粮,由那边运到庐州,再把苏松的粮食直接运往北方,不是能省一番周折?” 沈廷扬的规划,非常符合地理常识。明朝时,湖广和江西的粮食要漕运往北方,也得先沿着长江顺流而下,运到扬州之后过江北上,经邗沟段运河至淮河边的淮安。 明朝成化年间长运法改革后,南方各省的漕粮最终集结交割点,也都设在淮安。 从淮安再往北的运河运输成本,朝廷会提前统一定额加征、由漕运总督负责使用调度,盈亏由朝廷负责。而到淮安之前的运费,要地方上直接承担。 所以,在沈廷扬看来,如果是安徽地区需要军粮,直接从江西或者湖广运到安徽就地使用,绝对比从苏州征调浪费更少。而苏湖地区可以把江西的北上漕粮配额置换过来。 好在沈树人一路上显然也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还调查过,立刻解答了这个疑惑: “父亲有所不知,张献忠之势已极为猖獗,今年两湖被破坏甚重,许多良田都已处在沦陷区,杨阁老已经请求以两湖之粮自守,不会北运京城了。 江西的余粮,多半也要供给安庆府军需,堵住霍山以南。更北的庐州府、凤阳府军需,就只有靠南直隶了。 今年苏湖松江等地的摊派,又临时涨了好几成,苏州这边已经翻倍了,最后好像是加到一百二十万石。” 沈廷扬听了这个数字,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苏州的粮税本就是明朝最重,往年定额是五十九万石,但考虑到运输损耗加派,实际上要运到淮安交割的,有八十多万石。 现在漕粮和军粮加起来一百二十万,实际征收肯定要超过一百五十万。这么多粮食苏州是产出不了的,说到底还是要靠去浙江买,或者在南直隶其他产粮区买。 苏松湖三府的土地,一多半都种了蚕桑和棉花这些经济作物,原本就要靠经济作物的高价,卖丝绸棉布买粮。 但浙江今年又大旱,沈树人刚穿越过来时,就听说浙江今年只有夏粮正常收获,秋粮要减产一大半,米价已经从往年的一两八钱涨到了三两多,靠买肯定是不行的。就算硬凑,粮价继续暴涨下去,苏州本地恐怕都得饿死一些穷人。 另外,按照朝廷旧制,苏州对朝廷输送的每一石漕粮,按例还要加征一钱三分的“过江银”和五钱的“漕运银”。 漕运银是跟着漕粮一起运到淮安交割的,交给漕运总督下属衙门,作为漕丁和护粮卫所军从淮安到北京的饷银。(前面加派的粮食,是给运粮的人路上吃和鼠雀各种损耗,银子则是给运粮的人发的钱和管理费用。钱、粮都要同时加派,不是二选一的关系) 而“过江银”则是地方上自行征收自己用的,是到江北交割之前,给本地运粮卫所兵丁的饷银,还包括长江、运河各处换船装卸的码头工人费用。 实际上这一钱三分银子肯定不够用,地方上还有各种潜规则摊派加收。 而且从成化年到崇祯,每过几十年,之前的超耗摊派项就会被各种经手的利益集团挪用贪墨干净,然后再巧立名目额外加征一项。 只是明面上对朝廷上报的“过江银”始终是一钱三分,一百多年没动,其他都是地方上暗箱操作分肥。 沈树人原先对这些不是很了解,但沈廷扬跟漕运打了十年交道,当然会把这些细节毫无保留地教给儿子。 他说的都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也不怕外人听,所以方以智在场也不必回避。 沈树人听完后,也生出一个疑惑:“既如此,父亲觉得朱大典这次会如何陷害我们父子呢?我买官的时候,没给龚鼎孳、侯方域这些小人留面子,朱光实就更是仇家之子。 按说最后我得了这个缺,肯定是朱大典另有阴谋的。难道,他是打算让孩儿亏空、完不成筹措运输军粮的任务?堵今年苏松一带买粮腾贵,凑不齐? 这不太可能吧,作为河道官,只需跟长运卫所的运军一起,在交割水次仓口清点粮食、确保全程无碍,至于本地的粮食是怎么来的,应该不关我事吧?” 沈树人虽然还没想到对手的阴谋,但他知道阴谋肯定是存在的,把人得罪得那么狠,不报复怎么可能。 沈廷扬捋着胡子思索了很久:“从粮食来源上动手确实不太可能,那些环节就算出了问题,苏州知府和下属各县的罪过,也远比你这种负责运输的人要重。张学曾不会拿自己的官位开玩笑的。 要让负责运粮的人担罪过,无非是在两次交割环节出点纰漏,比如地方上以次充好、缺斤短两,你验收时却没发现,最后运到庐州府后,却无法通过驻军验收。 除此之外,就是运输途中,运费超耗。预先多征的部分、填补不上民夫一路吃用、或是船只颠簸沉没过水、鼠雀米虫病害。 但这一块要想陷害到我们沈家,也不太可能。我们沈家跑海数十年,从你曾祖那辈开始就做水运的生意了,这方面管事经验丰富,损耗灾害都能防患未然。就算有些许意外损失,大不了我们沈家自行赔补,也不是扛不起。” 沈廷扬思前想后,也没想出政敌怎么害他,常见容易出问题的环节,他都已经罗列过一遍了。 然而,或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沈树人对这方面还不太专业,本着一个局外人的冷静视角审视,还真就被他看出了一些可能性。 作为后世之人,沈树人的财务常识肯定比古人丰富,他虽没做过会计,却也知道账目出错的严重后果—— 后世的会计,要是做账错了几块钱,也会很抓狂地把票据重新对一遍,哪怕付出的劳动时间工资价值远超过这几块钱,也不可能自己掏钱把亏空补上。不然的话,被税务机关核查出假账,问题就严重了。 明朝的财务账目肯定没有后世严格,假账这种事情,只要结果好了,说不定不会细看过程。但如今朱大典正盯着他们想陷害呢,事出反常必有妖,会不会是…… 沈树人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灵感,又往那个方向深入琢磨,还真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他慎重地咬了咬嘴唇,用探讨的语气虚心道:“父亲,有没有可能,朱大典所谋者大,要对付的不仅仅是我?” 沈廷扬看儿子说得郑重,也严肃起来:“此话怎讲?” 沈树人剖析道:“父亲您看,您今年回乡,便是被陛下授权试点‘漕运改海’,将来这个试点是否成功,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漕粮海运之后,实际运费开支的账目,是否比同等重量的粮食走运河北运要便宜。 既如此,陛下难道不怕父亲‘先给点甜头、后收网’么? 要是父亲今年试点的时候,故意压低成本,亏钱帮朝廷承办,把账做漂亮,让陛下觉得划算,把漕运改海的事儿生米煮成熟饭。 等实际大规模使用后,将来再‘慢慢发现’大规模应用带来的额外损耗、跟往年长运法每隔数十年就加派漕运银、过江银一样,钝刀割肉追加预算…… 所以,陛下要防着这事儿,肯定会严查试点期的账目,不仅不许亏,甚至不许你暗中贴钱。 而我们父子一家,我也恰好被朱大典安排了做运粮官,虽然是给杨阁老运军粮。相信到时候我的账目肯定会被朱大典的反复用放大镜盯着查。 不但不许我亏,也不许我们沈家贴钱,只要贴钱了,他就会上报,说我们做假账。到时候,陛下对父亲漕运改海部分的账目真实性,多少也会怀疑!” 沈树人说的这番揣测,在现代社会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沈廷扬和沈树人是各做各的官、各管各的事儿,不能乱株连。 可是在古代人治的环境下,一个官的儿子做假账,很有可能让皇帝联想到这家人的家教门风就是贪墨造假横行,那他爹的账多半也不能信。 哪怕这种联想不合法,你也阻止不了崇祯的大脑非要往这上面联想。 沈廷扬听完,顿时有些不寒而栗。儿子那点小事,可不能坏了他利国利民的“漕运改海”大计啊! 沈廷扬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林儿,你可要小心了,你给杨阁老运粮,不但不能贪,还不能亏,还不能有任何明账上不该有的加派超耗,咱自己贴钱都不行!否则都有可能被朱大典抓住把柄!” 第23章 哥最不怕的就是古人在我面前显摆理工科水平 沈树人从来不是怕事之人,哪怕任务再难,只要是对事不对人,他总有执行力去见招拆招。 跟父亲请教复盘了河道典吏的职责风险、想明白了朱大典的诡计后,沈树人心情反而轻松了不少。 不就是既不能贪钱、也不能贴钱、甚至不能用往年潜规则能用的收入,也要把粮食足额运到么!干就完了! 比理工科技术创新,比财务管理,现代人是最不怕古人的。 回苏州后的第二天,沈树人就大大方方去找了顶头上司、苏松河道曹振德,点卯上任、交割手续,领受了自己的任务。 如今是九月,百姓的秋粮已经收上来了,不过纳税工作还没完成。大约拖到十月,粮食分批入库清账后,就可以启运去庐州前线。 沈树人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梳理账目、确保征收、革新运输技术。 跟他同来苏州游玩观摩的方以智,对沈树人的淡定很是好奇,两人闲暇切磋之余,方以智多次提醒: “沈贤弟,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急,莫非有什么妙招成竹在胸?这事儿我一个外行都看得出不好办。 过往那么多年,没有一个河道典吏,是光靠每石一钱三分的过江银,就把粮食运到江北的,全都会额外加收。你被朱大典盯得这么紧,法外加严,别人能用的陋规你还不能用,能做成么?” 沈树人淡定一笑:“水运的成本,主要在换船、装卸,以及湍急之处需要撑篙、拉纤。真在江河湖海上靠风力航行,就是走上一千里地,能花几个银子? 只要我能稳住粮食的收储,有规律地集中装船,再用点工巧手段,把装卸的使费降下来,少折腾几次,一钱三分也足够了!” 方以智听了,显然还不敢相信,他最近也问过行情了,知道按照原先的潜规则,实际消耗打点的“过江银”,已经超出明面上一倍不止。 别人把同样多的粮食运到扬州,都要花费三钱多每石。 沈树人现在是不加价,一钱三分运费就要运到合肥,比到扬州还多走了三百里长江江面、二百里濡须水、淝水和巢湖水面,一共是五百里水路。 虽说船在水上漂着花费不多,主要是装卸贵,但这个账是怎么都算不过来的。 沈树人知道他还不信,就鼓励道:“方兄,你不是很想知道宋长庚的《天工开物》内容么?我好歹看过,只是有些东西做不出来,你跟我一起切磋鼓捣,说不定能颇有收获。” 方以智也被激起了好胜之心:“那就试试看吧。” …… 此后一个多月,沈树人也不含糊,带着方以智,再动用了沈家在苏州能动用的一切资源, 一边鼓捣新式机械、设计水运装卸的管理制度,看看能不能从各种角度降低成本。 另一方面,沈树人也不忘想点办法,平抑苏州本地的粮价——粮价本来跟他没有直接关系,是知府张学曾的政绩。但沈树人知道,粮价平稳,才能让他更快更稳地大批拿到粮食。 否则,就算地方上配合、该征的军粮都征到了,但只要是分批、分水次仓口交货,那也会大大降低沈树人的装运效率。 作为现代人,沈树人很清楚一个朴素的道理:规模带来效益,任何事情规模越大,各环节的损耗成本摊销下去才越便宜。 十万石粮食,分三个时间点、五个码头,分批交给你。和一次性、在同一个码头交货。承运人的接收成本,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偏偏这两种交付方式,都挑不出错来,都符合朝廷的律法要求,谁让法规没定得那么细呢。 …… 时间很快来到十月中旬,这一个多月里,沈树人不显山不露水,外人也不知道他在鼓捣些什么。 这天一早,已经做好充分准备的沈树人,终于托了关系,备上一份礼物,亲自去趟吴县,求见苏州知府张学曾。 想请张府台出面,帮他与苏州各县豪绅大户打个招呼。 张学曾本不想接见这种八品小官,但最后还是看了沈廷扬的面子。一见面,他也是觉得挺感慨: “贤侄真是后生可畏呐,三个月没见,不但没被之前的官司所扰,反而还进了国子监、捐了官,可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多亏府台玉成,”沈树人很客气地放下礼物,然后就开门见山, “卑职此来,是有一事相求——不知府台以为,如今苏州粮价如何?民间豪绅巨室抢购屯粮的趋势,府台可希望缓解?” 这问到了张学曾的担忧处,他立刻被勾起了兴趣。 “谁说不是呢,浙江大旱,从外面买来的米,到苏州要每石三两多!富户倒是没什么,贫寒百姓可怎么办。贤侄莫非能解此顽疾?” 张学曾的语气中,隐隐然有些期待,却又不敢过分奢望。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刚刚做官,怎么可能解决这样的大患!有这本事,还会是八品小官? 沈树人便诚恳分析道:“卑职以为,苏湖素来是天下富庶、鱼米之乡,本地大户常年积贮,就算今年遇到浙江旱灾,外购变贵,苏州本地的存粮,也是绝对够吃的。 关键是人心浮动,让大家有了预期,觉得‘将来粮食还会更紧缺、灾害也会越来越多、粮价还要涨’,如此,便催生了买涨不买跌。 在府台而言,本地的赤贫百姓会因粮价上涨受害。对河道衙门而言,各乡粮长能拖则拖、分批分地交割,平添许多损耗不便。所以,双方应该同气连枝、并力解决此事。” 张学曾:“这是你们曹道台的意思?” 沈树人也不隐瞒:“曹道台是朱总督的人,朱总督跟我们沈家不对付,府台应该是知道的。但这事儿做成了,对双方都有利。” 张学曾想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的政绩比较重要。 曹振德他是得罪得起的,大不了别外人知道他和沈树人有深度合作、别得罪朱大典就好。 张学曾深呼吸了一口:“那你有什么办法?” 沈树人图穷匕见:“之前几个月,卑职在太仓、昆山等地的自家庄园,和亲友故旧的庄园里,试点了一些增产之法。 虽然仅凭我们一己之力,出产不了多少食物。但如果这些奇思妙想能够推而广之,让苏湖富户竞相效法。 绝对能让人产生‘未来本地粮肉自给会提高、需要外购的粮食会变少’的预期。这种预期一变,供求自然舒缓,囤积拖延纳粮的情况也会变少。” 张学曾终于眼前一亮:“还有这种妙法?那本官倒是要看看。如果确有实效,本官自然会动用职权,在苏州各县推广。” 沈树人:“那就请府台明日到昆山一行,观摩我沈家的庄园。” …… 第二天一早,张学曾就带了不少幕僚,还有心腹属吏,坐船沿着浏河,从吴县抵达昆山。 沈树人没让他直接去太仓,那样路途太遥远,知府也没耐心。 样板试点的庄园,其实就是沈树人几个月前刚刚从董小宛手上抵债弄来的“董家绣庄”。 当时他弄到的庄园,也包括绣庄附近一些桑园田地。后来反正沈家钱多,沈树人又兼并了周边一些桑田,如今颇具规模。 十月深秋,阳澄湖边寒风瑟瑟。此处港汊泥淖纵横,田园也都被自然的低洼地势分割成小块。 张学曾稍微走了一会儿,进入沈家的庄园地界后,发现地形愈发复杂。 一行一行稠密的桑林,和一道道长条状的浅水池塘交替错杂,每一道田垄的宽度都不超过三丈。 张学曾不由觉得奇怪:“本官也知道阳澄湖边低洼泥淖之处甚多,但印象里也不至于如此复杂难走,你们这是又围湖造田了么?” 沈树人在旁边指点道:“好教府台得知,这是卑职与几个同年,根据徐阁老《农政全书》、宋长庚《天工开物》所述之法,再加改良,弄的‘桑基鱼塘’。 苏湖两府,如今民生上最大的弊病,便是因为蚕桑之利数倍于种稻,苏丝湖丝售价又是天下最贵,所以多半良田都成了桑园。 但卑职钻研之后,发现桑林只是所需水肥较多。只要灌溉充沛、肥力足够,桑树完全可以种得比目前农家惯用的种法更密集。 而苏州地势低洼,泥淖湿地众多,只要把低处稍作深挖、挖出之土堆在两边高处,把沟、垄之间的高度差拉大,完全可以沟内养鱼,垄上种桑。 像这样每一道垄上种两行树,确保每一株桑树离岸边不超过八尺,完全可以连灌溉的辛劳都省却,桑树的根系足以吸到旁边池底的渗水,鱼粪还可直接肥桑。 如此,在桑树总量不减的情况下,就能比原本的旱田多养一茬鱼。鱼虽不便运输、保存,好歹能补贴本地百姓吃食,让百姓少吃一些稻米。挤出更多的外购粮米用于缴纳漕粮、军粮。” 明末大规模养鱼还是比较罕见的,天然水体没法养,人工家养也多半只是在小池塘里。商业化程度高的鱼类贩售,主要是靠捕鱼。 毕竟古代人口少,捕捞器械也差,自然资源都没枯竭,也就懒得人工繁育了。 张学曾还有些狐疑,就随便挑了一个长条形的池子,让沈树人兜底拦网,想确认一下单位面积的产量。 沈树人也不含糊,他的操作很快让张学曾大开眼界:这些阳澄湖岸边的桑基鱼塘,甚至还基于自然地势高低,做出了好几层梯度。 虽然每一个阶梯之间的水位落差只有几尺,谁让苏州这地方平坦呢,但也够用了。 沈树人在一条池塘的尽头,用渔网拦住口子,然后扒开封土,让池水自然流到下面一级阶梯的鱼池中。当上面一阶的池沟水位下降了两尺后,很多鱼已经被冲刷缠在了拦水渔网上了,连捕捞的劲儿都省了。 还有很多并非沈树人投苗养殖、而是当初从阳澄湖引水时自然流进来的大闸蟹,经过一两个月的育肥,到了这深秋时分,也是颇为饱满。 可惜对明朝的人而言,大闸蟹显然不如鱼值钱,这玩意儿肉太少了。 “这么方便?看来让百姓养鱼,确实比在太湖、阳澄湖上捕捞要省力得多了。苏州种桑园的人那么多,也不用专门给鱼备食,简直一本万利。” 张学曾想明白这个道理后,简直喜出望外。 沈家这点鱼蟹根本不顶事,但这个技术思路太值钱了。沈树人肯拿出来让大家学习,苏、湖两府人民对于粮价走势的心理预期,就会发生变化。 “期货空头消息”算是被沈树人玩明白了。 第24章 彻底盘活存量资源 张学曾去昆山董家绣庄视察后的第三天。 苏松河道衙门内,身兼管河与督粮职责的曹振德,最近小日子过得着实闲适,完全看不见往年这时候该有的焦躁忙碌。 按大明旧制,九月秋粮入库之后,十月就是漕粮征收的重点攻坚阶段,何况今年朝廷还新加征了“练饷”。 可六省督师杨阁老的一份奏章,请求皇帝延后漕粮北运,把江南地区第一批税粮先运往安庐前线供应军需。 这个命令算是让曹振德缓了口气,而且他很快又发现,今年新增补进来的几个属官,做事还特别卖力,唯恐误事,这就进一步减轻了上官的压力。 曹振德的顶头上司朱大典,还特地来书关照,让他对其中一个新来的、名叫沈树人的下属多多关照,一定要公事公办,拿着放大镜查他的办差账目。 如此曹振德就更淡定了,往年该动用自己的能量去出面催办的事情,也不急着催了。 他知道哪怕稍微出点延误,朱大典也会帮他兜着的。只要错处全出在沈树人身上,就算是为朱总督立了大功一件。 …… “吃了蟹粉滚豆腐,皇帝老子不及吾。” 此刻又是午饭时分,小日子过得很不错的曹振德,一个人躲在后堂,旁边也没有侍女伺候。 面前只有一个砂锅炭炉,咕噜噜地冒着泡泡,锅内翻滚着拆烩的蟹粉蟹黄豆腐,还撒了无骨的太湖银鱼。 吃着如此美食,酌着会稽黄酒,曹振德忍不住低声吟哦,内心也产生了一种对时局的错觉。 今年百姓的日子,哪有外面说的那么难过! 听买菜的仆人说,最近苏州的鱼价又稍微下跌了,已经比白米价格高不了多少。 肉更少、更不经吃的大闸蟹,则是暴跌到比白米还略低——白米还要三两四钱银子一石,大闸蟹只要两分多一斤,一百斤也才二两多。草鱼好歹还要三分五厘银子一斤呢。 曹振德并不是苏州本地人,他是外地考过来捞钱的。他从小的饮食习惯,也不喜欢吃大闸蟹。 但苏州是明朝的风尚标杆,这些年下来他已彻底沦陷,比本地人更想标榜“苏州生活方式”,拆烩蟹粉豆腐不可不吃呐。 曹振德堪堪吃到酒足饭饱,他的一个师爷忽然神色匆匆跑进来,附耳说了几条消息: “老爷,明日张府台要宴请各县豪绅,还有咱河道、漕运相关各衙门的人,说是有些惠民的举措要推广,勉励大家同心协力,共度时艰。” 曹振德正拿着一根蟹脚的脚尖剔牙呢,听说张学曾要劝农勉励、让大家加快纳税纳粮,他倒也没有不识好歹。 “罢了,那就去听听呗,反正是咱职权之内的事儿,有人肯帮忙,也乐得清闲。”曹振德把蟹脚一丢,吩咐师爷自去准备。 …… 次日上午,曹振德就跟着其他一些豪绅、官员,赴了张学曾的约。而张学曾设宴的位置,还是在昆山董家绣庄。 这是沈树人各种技术革新试点的地头,很多措施比较方便展示。 客人到齐之后,张学曾只是略说了些场面话,然后就直奔主题: “诸位,今年浙江大旱,大家应该都知道了。我苏松湖三府,多种棉桑、衣被天下,口粮难以自给,也是众所周知的。 今日请大家来,乃是因为苏松河道衙门的沈树人沈典吏,想出了一些因地制宜、提振苏湖两地口粮自给的法子,愿意献出来供大家参详。 本府已经亲自勘察了数日,发现确实有效。如今产量虽还不多,只要推广开来,却能很快让百姓恢复信心。 大家应该也看到了,这座董家绣庄周边百余顷桑园,都因地制宜,利用阳澄湖的天然港汊、湿地,堰浅挖深,整顿成了一排排鱼塘,两端还堰塞堵水、便于收获。 每亩桑林每年可额外产鱼百斤,桑树水肥也更好,桑叶产量说是能不减反增。各位想学的,沈典吏家会派人指点,本府也会将此善法上报,为沈典吏请功,以便推广到隔壁的湖州。” 张学曾说完后,本地豪绅官员都是颇为惊讶,大伙儿一开始也不敢直接信,所以照样学着观摩了一圈。 沈树人也让人又开挖了几口鱼塘的放水围堰,以为示范。大家看里面的鱼果然不少,听说才养了两个多月就能初具规模,都啧啧称奇。 苏州人虽不缺鱼,可是长江和太湖里的鱼毕竟要辛苦捕捞。自家桑园水沟里就能直接放水捞,却比靠天吃饭稳定多了。 更关键的是,很多人都已想到:如今即将到隆冬农闲,蚕农本就无事,正好将富余劳力用来挖沟堆垄、整顿田地,冬天也能多产些鱼,这是白捡的额外收成。 而对沈树人来说,农业工程经验在明朝也不受法律保护,也没法申请专利,还不如拿出来,买个好名声。张学曾如实上奏请功的话,说不定还能给杨嗣昌提供点借口,帮沈树人快速升官。 考察官员人群中,最震惊的莫过于曹振德了。 此刻他已然心下雪亮:难怪最近买菜的仆人天天跟他说鱼价下跌,大闸蟹更是比白米都便宜了,原来是增加了新的供给来源。 曹振德如是暗忖,却不知他这个想法,属于又中计了。 沈家目前试点的那点面积,根本没那么大能量、产量。沈家人最近几天只是组织笼络了一批渔民,偷偷给他们补贴,让他们低价出货,以压低行情。 反正鱼鲜这种东西保质期短,也不怕别人逢低吸纳后囤起来玩对手盘,要暂时压价肯定是压得下去的。 说白了,沈树人这一招,放在后世绝对属于非法经营,会跟并夕夕的非法补贴一样遭到反不正当竞争调查的。 但谁让明朝没有《反不正当竞争法》呢?靠着非法补贴放烟雾弹制造市场恐慌,压根儿就没人管。 一连串盘外招下来,再加上张学曾今天的高调宣布,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们,还以为沈树人家这项新技术已经偷偷憋了好久的大招、推广了成千上万顷了,出货才会有这么大威力。 众豪绅面面相觑,张学曾看说辞有效,连忙趁机加一把火: “诸位,苏湖两地凭空多出那么多供给,后续粮价肯定不会涨了。各家私库存粮多的,及时集中完税,为朝廷省点事,本府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等粮价回落一些,你们再买点存着,岂不两全其美?” 很快,就有个别愿意妥协的豪绅松口了,反正自己也不亏,就当卖知府和沈家一个人情。 沈树人原本一直没机会开口,这时也跳了出来,取得了张学曾的授权后,才宣布了一个要求: “诸位,大家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有些话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依朝廷成法,各县乡粮长交割漕粮、军粮,本该是在各县的水次仓口交割。 不过,时移则势异,当年苏州本地稻田十余万顷,粮食都是大家田里打的,在各县水次仓口交割,是省了大家的转运装卸之劳。 如今苏州各县上缴的粮食,说白了都是外地买来的,有的是从太仓刘家港卸货,有的是从太湖吴江口卸货,运到各县水次仓口,负责漕运的卫所运军收了之后,还要重新装船集中,或走运河。 今年开始,浙江大旱,走江南河至吴江口的粮船几乎没了,都是从浙南走东海而来的大船。咱便都省点事,允许各县直接到太仓刘家港统一交割,诸位以为如何?” 沈树人这番话,不搞漕运的人乍一听容易迷糊,稍微解释一句就明白了:往年买粮,有大船有小船,大船走沿海,小船是走大运河的江南段。 漕粮北去的时候,也有走长江到扬州,也有走运河到镇江再渡江的——现在沈树人让他们统一一下,也别走运河了,统一走长江,省事,免得大小船换来换去。 沈树人说完后,各县豪绅便更加动摇了。集中交付的话,他们也省点事,可以少请一些码头工人装卸,这是双赢互惠的。 唯独一旁的曹振德,听到这儿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彻底看明白沈树人的连环招会有什么下场——朱大典要陷害沈家在运输成本上做假账,最大的操作空间就在码头装卸费上! 如果这部分钱被省掉一大半,说不定还真就让沈树人仅靠“每石一钱三分”的过江银,把粮食运到庐州前线了! 那朱总督交给他的陷害沈家任务,可就彻底失败了啊! “且慢!沈林,你不过河道衙门一介区区八品典吏,你眼中还有没有上官、有没有朝廷法度!自成化以来,朝廷实施长运法,在各县水次仓口交割便是定律,你竟敢私自妄改?” 沈树人到了这一步,也不会惯着曹振德。 虽然对方四品他才八品,但他这事儿是为了杨嗣昌的前线军粮不延误,他相信只要财务上不造假,这些执行方式上的变通,杨嗣昌一定会帮他兜底的。 而自己也不会在曹振德手下干多久,到年底把今年的军粮和漕运差事办完,他就可以升官走人了。 他便毫不客气:“属下不敢目无上官!只是杨阁老在安庐急需军粮。我建议如此,也是为了加快周转,军情如火。 如有请示不周,还请道台见谅!那我现在就请示了,不知道台可肯批准?” 曹振德气得脑门都要冒烟了,但这时张学曾却出来打圆场:“曹贤弟,小沈这也是急于求成,为了国事,些许手续不周、失礼之处,你就当给我一个面子。你也不想杨阁老那边等不及吧。” 曹振德级别不如张学曾,人家还是地方上的一把手,他也只能无奈隐忍。 张学曾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连忙又续上一套组合招:“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本府也不吝告诉大家,愿意早点跟沈典吏合作、早日交割漕粮、军粮的,还会另有奖励。 沈典吏在工巧技艺方面颇有建树,曾苦学先徐阁老《农政全书》,并宋长庚《天工开物》,他能教给大家的增产之法,可不止这桑基鱼塘一招。谁勤于国事,便先教给谁。” 有张学曾的官声担保,这样一番拉扯之下,苏松本地豪绅纷纷倒戈,全部期待与沈家通力合作。 要说沈家拿得出绝密干货,他们是绝对相信的。谁让沈家本来就是苏州首富,怎么可能没点生财秘法奇技淫巧。 第25章 曹振德:寄了!我彻底开摆了! 在张学曾出面施压的情况下,曹振德压根儿没能掀起什么风浪,就直接服软了。 事后曹振德也只是派出心腹家人,给朱大典捎了一个口信,把苏州这边面临的实际困难,跟朱大典说明了一下。顺带着还表示今年苏松一带的漕运、军粮绝不会误事。 曹振德很鬼,他甚至连纸面证据都不愿意留下,只是让信使随身带个信物证明身份。 此后十几天内,苏州府和松江府各县,都顺利展开了交粮工作。 沈树人也没食言,说好了“谁抢先交粮,谁就有好处”,就足额兑现。 他拿出了一些最近几个月刚靠方以智和董小宛鼓捣出来的小机械小发明,实打实地笼络人心。 出乎外人意料的是,第一家响应沈树人号召的,居然不是苏州府本地的豪绅,而是隔壁松江府的人士——华亭县徐家,也就是徐光启的后人。 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沈树人那天在宴会上,说他有很多增产惠民的创新,是受徐光启《农政全书》启发。 既然如此,沈树人做戏做全套,把徐家拉到自己的战车上。利用徐家的势力,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权益。 谁让明朝没有专利法呢,新技术新发明要想绝对不让人抄,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先跟当地的权威头面人物结盟,靠着潜规则来维护势力范围。 …… 徐光启已经过世六年,连他儿子也已致仕养老。 如今负责徐家产业的,是徐光启的一个孙子,名叫徐熙烈。 五天前,他在沈树人府上见识了一台由传统织机改造而来的机器。当时只是远远看着,看不分明机械细节。 但是沈树人让董小宛演示了用新机器织布织绸的效果,速度比普通织机快了不少,而且能织出六梭宽的布匹,比目前市面上最宽的三梭布还宽了一倍。 看到那台机器的一瞬间,得知沈树人说“徐家只要带头把之前超囤的粮食缴纳完税,并且督促松江府其他豪绅跟进。就可以得到沈家的传授、免费仿制自用这种机器,而且还能得到新技术在松江府范围内的分销权”, 徐熙烈立刻就背叛了自己的同乡,成了沈家在松江府的“战略合作伙伴”,外加最凶恶的帮凶。 随着徐家把本家囤积的存粮、以及目前还在海上返程的粮船,都调到太仓刘家港去转运,沈树人也非常守约,亲自把第一台织布样机送到了徐家厍(she)的庄园。 徐家厍是华亭县下属的一个乡镇级别区划,就是从徐光启在此设立庄园得名的,后世改名徐家汇。也就是说,徐汇区如今都是徐阁老家的庄田。 松江沿海的土地相对盐碱,没法种桑养蚕,种棉花倒是没那么挑剔。所以光靠“桑基鱼塘”的法子,是吸引不到徐家合作的,只有新式棉布织机才有足够诱惑力。 东西到手后,徐熙烈看得两眼放光,抚摸着那竹木结构的机身,小心翼翼得如同在抚摸一个美女。 沈树人也不藏私,直接指着织布机的关键解说: “这个织机,说白了就两方面改进,一个是把提纵经线的机构加宽了一倍、也增加了一倍提脚。这是笨功夫,没什么好说的。 真正的关窍在第二点:这个梭子下面加了一条滑槽导轨,从此纬线投梭不再是手拿,而是在导轨上划来划去。 两头还各有两片弯曲蓄力的竹片,一旦解开机扩就可以把梭子弹出去,不过目前还不太稳定,遇到弹不到位的,需要手动拨上面的连杆复位。但是只要十次有九次能弹过去,也省了不少力了。原本三梭布就要两个织工操作,现在五梭布都只需一人……” 徐熙烈没继承到祖父的理工科才华,估计连《几何原本》都没读完,所以也没太听明白设计原理。不过没关系,直观感受过了用法,剩下的交给府上的工匠就行。 后续沈树人又不厌其烦讲了更多,不必赘述,反正就是跟历史上英国人1730年代弄出来的飞梭差不多原理。 目前可靠性差、经常需要人工复位,也只是因为明末的冶金技术不行,造不了九十年后英式飞梭所需的弹簧钢。 织机结构的调整,是董小宛在沈树人点拨下弄出来的。 而弹梭锁止材料,是方以智想的。方以智也没见过“弹簧”,听了功能描述后,就用倭弓的思路,靠竹木弯片积蓄弹力,可靠性自然比真的弹簧差远了,只能算勉强可用。 (日本弓和英式长弓都是靠竹木弹性形变蓄能的,它们用的弓弦材料只是麻纤维,弹力不足。蒙古和中国的复合弓才靠筋弦的弹性形变为主提供势能。) 徐熙烈彻底弄清楚新机器的功效后,非常热切地跟沈树人商量,该如何靠这个东西牟利:“树人贤弟,你觉得这新机器该怎么**较好?” 沈树人早就想好了:“你们家若是想用,可以自己造,也可以让我们沈家的工匠造,造好后每台只按两台旧式织机的价钱算就成。 对外卖的话,每台比旧式织机的两倍再加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就是飞梭、卡簧和导轨的钱,我知道材料便宜,但这主意金贵不是?能省下一个织工的人手,几个月工钱就赚回来了。 虽说外地我们控制不了,但是苏松地界上,我们两家联手,对外统一说法,控制住一大半的豪绅还是做得到的。 如果别人要自己造,也成,每台也给几两银子,非要偷学的话,那咱沈家就不运不进他们的绸缎布匹。我还会跟福建郑家的少主商量好,让他们来苏松进货时,别进那些不长眼的人家的布。到时候大明水运海贸全在我们手上,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徐熙烈听了,也是倒抽一口凉气。 确实,换个人还真没这势力,可要是沈家能说服郑家统一态度,他们作为苏松纺织商的主要下家客户,纺织商们还真没本事乱来。 这样至少可以抓大放小,对那些织机数上千台的大商人全部控制起来。要不受约束偷用的,也就是那种只有几台几十台机器的贫农中农小作坊。 沈树人这一手,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只赚有钱大商人的“专利费”,不收个人穷苦用户的专利费。 沈树人还说了:松江府地界上的新机器授权,徐家出面搞定,销售利润双方四六分成,沈家六徐家四。 苏州市场,自然是沈家自己搞定,利润也全归沈家,跟徐家没关系。 徐熙烈只负责销售工作,外加搞定松江地面上不信邪的愣头青,就能拿到最终纯利的四成,也很满足了。 另外,沈树人还非常尊重技术的实际研发人。 他为了这事儿,送了方以智一千两银子,还有苏州城里的一所小宅子,让方以智以后可以经常来苏州做客、有个自己落脚的地方住。 对于董小宛,他则是大笔一挥,把董小宛的卖身契烧了,告诉董小宛以后不用以奴婢身份自居,可以留在沈家作为客人身份,或者将来纳她为妾。 而董家绣庄的老宅产权,沈树人也把房契还给她了。田庄桑园和工坊就不用还了。 …… 随着越来越多的苏松豪绅服软加盟,沈树人光是新式织机的定金,就收了好几万两。同时数以百计的粮船,也陆续来到太仓刘家港码头,集中交割今年需要缴纳的漕粮和军粮。 沈家为了这事儿也是严阵以待,把别的生意都稍稍放缓,挤出足够多的大沙船,每天在码头上排队等着进港装货。 沈廷扬甚至又给自家船厂下了单子,要多造一些海船。 十月的最后一天,徐熙烈亲自带着一大批粮船,抵达刘家港交货。 码头上,早就有一大群其他苏松豪绅派来的眼线,也都来悄悄观摩。 一来是看看徐阁老家有多配合沈树人。二来也是因为他们听说、沈树人在港口装卸技术方面,也鼓捣了一些很好用的玩意儿。 码头上有不少泊位,过去两个月都被布幔和脚手架围着,似乎是在施工加盖。 如今围挡都已撤去,可以看到好多泊位的栈桥都变得更加宽大、深入河中。栈桥末端中央还立了一些跟水车轮似的大家伙,上面有绞盘、麻索、挂钩。 码头上堆着一堆堆的木板格子。如果有后世来客看见,就会发现这些木格子都跟仓库里的铲车托盘差不多样子,只不过边上还有很多穿麻绳套钩子的固定位。 随着装卸开始,这些机械如何运作,也终于一目了然。 只见几个码头工人把装粮食的大麻袋一个个堆叠整齐在木头格子上,然后套上麻索挂钩。 在栈桥那个大水车轮状的机器里,也有几个工人用体重踩着轮子边缘,加上省力滑轮的原理,把整个铲车托盘状的木格子绞起来。 然后再在另一个工人的操作下,把悬臂的方向扭转半圈,装到栈桥另一侧平行泊位的另一条船上,轻轻松松就实现了几十石重货的过驳。 这种改良版的鼠笼式起重机,欧洲人一直用到蒸汽起重机出现之前。 沈树人又仗着现代人的思维,加入了一些“模块化、标准化”思维,配合了铲车托盘,轻轻松松就省掉了码头工人一包一包扛上扛下的大部分劳动量。 而为了更充分地利用这项技术节约成本,沈树人甚至还提前在千里之外布局了——他运给杨嗣昌和史可法的军粮,是苏州起运,庐州卸货的。 如果庐州那边还用原始生产方式,那就意味着至少一半的装卸费省不下来。 所以,实际上早在一个半月前,沈树人刚琢磨明白起重机这事儿,他就已经悄悄派了家丁坐船去庐州。 还找了在安徽桐城做官的表哥张煌言,由沈家出钱、张煌言出面,帮衬着组织民夫改造淝水河畔的合肥码头设施。确保粮食到了合肥后,也是这样直接铲车托盘式卸货。 这些木格子托盘的大小和容量,沈树人也是精心算过的,一盘刚好就是一辆牛车能拖动的重量。 所以卸船的时候,直接连木格子放到牛车上,一抽鞭子就能跑。这思路,也跟“集装箱船和集装箱卡车精准对接”差不多了。 用了那么多现代物流管理优化思路,沈树人最终算下来,他全程所需的“过江银”,只要九分银子就能搞定,还不用做假账。 往年,明面上收的“过江银”就达到了一钱三分,而实际上因为明中后期物价上升、工钱上升、摊派超耗,地方上真实征收的过江银早已达到了四钱银子。 沈树人用了别人四分之一的银子,就把事儿办了,还白白多运了两百里水路的里程,这活儿不能说办得不漂亮。 当然了,改造码头栈桥、造吊车、造铲车木格托盘……这些“固定资产”投资的成本,沈树人并没有算进去。 好在明朝也没有会计准则,不存在“固定投资的折旧必须摊销到成本里”的规定。沈树人只要说这些东西是沈家的固定资产,不存在“使用贬值”,也没人能抓他把柄。 看到沈家的船队押着徐阁老家的粮食、前往合肥,河道衙门的曹振德彻底面如死灰。 他知道,朱总督交给他的差事,已经彻底办砸了。 “朱兄,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要是被陛下知道,漕运装卸次数简化后,能省那么多银子。而你却阻挠漕运改海阻挠了那么多年,陛下能给你好脸色看么?” 这么一想,曹振德倒也不怕了。只要朱大典不再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也就没能力报复办事不力的属下了。 自己似乎应该及时两边下注,修复一下跟沈家之间的关系…… —— PS:求点票,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新书榜上那么惨。现在连活粉数都没那么重要了,网站排榜单只看追更率,追更率的权重被加到了无以复加。 养肥的人一多,书立刻就掉到百名开外,有盟主都没用,毫无曝光率。 按照现在的新政,以后的书必须疯狂加快开头节奏,比如明朝文最好前三章就炮决皇太极这种,否则大多数人都会养肥,然后书就在榜单上消失了。 大家翻翻现在的新书榜,凡是被养肥的书,一本都没有。 第26章 沈公子升官谁敢不服 征粮、运粮的工作,只要把流程梳理顺畅、技术革新部署到位、成本管理确保能做下来。 后面都是体力活,简单重复劳动,没什么好赘述的。 十月到十二月,三个月的时间里,沈树人不停复制着自己的工作模式,把一批批从苏松两府筹措的军粮,以史低的物流成本运到合肥前线。 最初两次运粮,他是亲自随船押运的。第三批开始,他熟悉了相关操作后,觉得再押下去也学不到什么新东西,本人就完全转入文职,把押运的活儿交给下属和家人。 这几个月里,沈树人靠着推广棉桑摘顶芽、推广飞梭织布机、桑基鱼塘,在苏松两府也是获利数十万两之巨。 毕竟苏州本地织机几千台上万台的超级工场主就有不少,慑于沈家和徐阁老家的权势地位、下游供应链的卡脖子,很多人都不得不服软买沈树人的技术授权,每台机器净赚取好几两的授权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可不得有几十万两了。 沈廷扬一开始只是拿了十万两现银出来支持儿子做官和配套设施投资花销。这些钱虽然都花到了各处码头建设了桑基鱼塘开挖施工上,但后续赚进来的钱源源不断填补,最终沈树人手头能直接支配的钱,反而多了数倍。 等沈树人的最后一批储备军粮、运到合肥的时候,杨嗣昌已经离开合肥、前往武昌部署围堵防务了。 后续负责合肥这边防务和接收工作的,是史可法以及总兵黄得功。 这三个月里,史、黄麾下的部队也跟革左五营交战过几场,还打了些小胜仗,可惜没能实现任何包围歼灭性的战果。 革左五营每次离开英霍山区(大别山区)、深入合肥平原的机动纵深都不太远,都是抢一把就走。 明军就算击溃了出来抢劫的部队,流贼也能很快四散而逃、回到英霍山区,明军无力进入复杂地形追击,便只能作罢。安庐战区的战事,也就拖入了相持阶段。 沈树人的表哥张煌言,在帮史可法做后勤的过程中,也稍微捞了点苦劳。 主要是沿途组织徭役人手兴建了一些港口设施、码头机械,打了一些辅助。 另外就是带着桐城的壮丁运粮时,配合淝水卫所千户左子雄的护粮卫军一起,击退过几股蔺养成和刘希尧手下的抢粮部队。 流贼的组织形式非常松散,革左五大贼首对麾下部将的控制,远不如官军那么严密,更像是各自为战的游击。 那些试图抢粮食的作战行动,也不是出自蔺养成等人的统一指挥。完全是各防区的山大王,根据探查到的情报,自行拍脑门随机应变。 他们能动用的兵力往往较少,也没有友军打配合,这才给了张煌言立功的机会。 杨嗣昌临走时关照了史可法,要盯着点沈树人、张煌言,看看是否是值得提拔的干才。 史可法也记在心里,把两人的功劳都顶格记录、及时上奏,尤其是要赶在年底吏部京察之前,尽量多美言几句,算是帮杨阁老还人情。 虽然史可法至今为止,都还不知道沈树人最初到底是帮杨阁老办了什么事儿,得了这么大一个人情。 但史可法很有分寸,领导不让问的事儿就坚决不好奇,执行就是了。沈树人和张煌言也确实有实干之才,值得他这么栽培。 腊月底的时候,史可法自己也盘算了一下,估计这几个月沈树人所立的功,应该够他从八品升到七品了。 如果继续在苏松河道衙门办差,那就能升正七品的库使了。 张煌言的功劳没沈树人那么显眼,最多升到从七品,就这还得稍微花点钱打点,从县里的典史升到县丞就不错了。 史可法上奏报功之后,也私下里给沈树人写了一封信,托沈家运粮去合肥的心腹家人带回。 信中无非是说些勉励的话,暗示他好好努力继续为国效力。 …… 身在苏州的沈树人,收到史可法的回信时,已经是腊月过半,没多久就要过年了。 沈家人知道大少爷做官考绩卓著、年底京察后就有可能升迁,也是非常欢欣鼓舞,阖门上下都觉得面子上有光。 连沈树人新结交的友人方以智、徐熙烈,登门拜访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也由衷地表示了祝贺。 “沈贤弟真是福星高照,官运亨通,入仕短短三四个月,便能升迁了,还不是半级半级升,愚兄年后春闱就算高中,出来最多也就跟贤弟平级而已,这进士考与不考,看来也没那么值钱了。”方以智调侃着自嘲。 一旁的徐熙烈则是觉得理所应当:“诶,话不能这么说,沈贤弟这些功劳建树,那是实打实能服众的。他改良了的漕运装卸之法,如今已经全面推广到苏松两府。 将来如果再推广到整个南直隶、整个江南,能为朝廷省下多少劳力?我们南直隶这边的漕粮,只要加征过江银就能运到淮安,可江西、湖广的呢?还要加征过湖营,因为航道水情的变化、大小船更换次数更多。 要是再在淮安、山东临清、北直隶通州三处也推广,节约数十万漕民劳力简直是轻轻松松,那是多大一笔开支呢。要我说这么大的功劳,就是直接升到从六品也不为过了,正七品那都是朝廷吝啬!” 三人当中,最觉得意外和不适应的,反而是沈树人自己。他也没料到,回到明末,官员的升迁幅度居然能拉得这么快,似乎有点不合理,像写小说似的。 但冷静下来之后自己盘算,也就接受了这个设定——明朝大部分时候官员升迁确实慢,可明末是个特例,尤其是崇祯最后几年。 流贼和鞑子太猖獗了,各地官员武将被杀害出缺的太多。 就拿年后那场春闱上、会拿到状元之位的魏藻德来举例,他崇祯十三年才状元入仕,顶格配到从六品,进翰林院体系修撰。而短短三年之后,到崇祯十六年末,这人已经官拜尚书、入阁了! 再翻篇到崇祯上吊自杀前的最后一个月,随着前一任首辅因为组织作战不力被罢免,魏藻德更是直接成为首辅! 从新人当官到首辅,仅仅四年,正常年月谁敢信? 而且,等崇祯死后,南明朝廷的官职其实也是乱发。多少人只要肯继续忠于南明,弘光也好,永历也好,疯狂给官给爵位,因为大明的官职爵位已经不值钱了,主要只剩下大义名分。 实际的权力是要做官的人自己靠真本事硬实力从鞑子、流贼手上夺回来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明末这最后几年才切入穿越,走官场路线极速升迁捞取资本、再配合上自身有钱有人有实力把虚官的权力兑换出来,其实是非常划算的。 唯一要注意的是,这个升迁无论怎么升,都不能最终升到京城的中枢官,那样就完了,跟魏藻德一样成了崇祯的陪葬了。 最划算的升法,就是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总兵藩镇,但绝不进中枢。 当然,这一招也仅限于沈树人这样本身有钱有势的豪门。 要是他家没有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家产打底、百艘大海船、上万水手家丁帮衬,那他拿到了官面上的大义名分,也没能力去掌握实际权力。 两者缺一不可。 …… 在跟朋友们的切磋中,进一步明朗了自己要走的道路后,沈树人对于下一步的布局,也看得更加清晰了。 他忽然觉得,似乎可以考虑,再加一把火,把自己的升官速度再加码一下。 隆冬时节,因为北方运河结冰,渤海的沿海地区也结冰,负责漕运和河道工作的衙门,本来也清闲下来,没什么公务可以操心。 沈树人意识到,未来两个月他可能闲着也是闲着,离开苏州请假两个月也没事,脑海中一个大胆的想法,也冒了出来。 既然按《明史》的说法,明朝最后两届科举,八股文章的权重被空前降低,而时政策论的权重被加码、导致了魏藻德那种大谈炎炎的人也能当状元。 自己读过明史的魏藻德列传、直接知道这一年会试大致的考察思路,提前准备之下,说不定还真能捞一票呢? 当然,自己的八股文章确实不咋滴,也就是个秀才的水平。当国子监监生以来,也没训练过八股文。 所以就算提前知道大部分题目,他也不敢奢望一甲二甲,但稍微走点门路、迎合一下上面阅卷者的政见,混个三甲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最重要的是,自己跟方以智交友的这三个月里,言谈措辞方面,多多少少有些潜移默化的进步。方以智毕竟是南直隶解元,哪怕每天只是跟他谈论文化、切磋哲学科技,进步也是很全面的。 反正后续运河结冰的两个月,他这种文官闲着也是闲着,试试又不亏,最多无功而返。 于是,三人喝着酒、聊完了升迁的事儿之后,沈树人就把话题切回方以智身上:“方兄,年关将近,你可要回桐城与家人团聚过年?还是早日北上,准备二月底的春闱?” 方以智听他提到家人,也是情绪苦闷,喝了一大杯闷酒,叹道:“夏天革左五营肆虐时,桐城周边也多遭破坏,我族中有些亲人就失散了,还有被蔺养成刘希尧贼军杀害的。 说来惭愧,我家那些人还不如苍水贤弟勇毅果敢,苍水贤弟敢冒险去桐城做官,我族中亲眷,却有三分之二都离家到南京逃难寓居。 我就算要回去过年,也不过是回南京而已,桐城是回不去了——所以我才不急,从这里想回南京,五六天就够了。 而且我还不太想回,如今兵荒马乱,道路不靖。从南京去北京,一个半月也未必走得到,路上遇到些贼乱,就更凶险了。我在想是不是该提前北上,多留些余量,如果情形不对,也得另找出路进京。” 方以智这番话,沈树人和徐熙烈也是充分理解。 古人交通不便,游子远行在外,过年也不回家很正常,乱世就更是如此。 沈树人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建议道:“既然方兄不用回家过年,只是担心北上进京路途不宁,小弟倒有一个法子—— 不如走海路,跟着家父明春渤海解冻后第一批漕粮海船北上。等漕粮卸货后,可以顺道在天津上岸,直达京城。家父跑黄海、渤海十余年,对海况极为熟悉,哪怕没有顺风,不过十余日就能到。” “走海陆由天津去京城?”方以智一个祖籍徽地之人,这辈子还真没出过海,听了也有些后怕。 不过听说沈廷扬走了十几年了,他也稍稍放心些,觉得似乎真能考虑。 第27章 终离苦海陈圆圆 方以智听说沈树人也打算去会试碰碰运气,一开始还是挺意外的。 不过想通之后,他也能理解,还挺支持这个特立独行的好朋友。表示可以帮他临阵磨枪、恶补一下八股文。 在方以智看来,大明朝到了今天这地步,再指望找些腐儒当官,是绝对救不回来了。 科举就该不拘一格地录用实干之才!沈树人和顾炎武就是其中代表。 事情定下之后,方以智也不回南京过年了,让亲随捎了一封信回去,说明情况,准备在苏州过完元宵节,就坐海船北上赶考。 他在南京那些家人,倒是有些担心,对他的行程表示了质疑。说渤海冬天也会结冰,元宵节北上,怕是到了天津海面都还没解冻。 方以智开始没想到这问题,看了家人回信后,才去问沈树人。 沈树人也是笑了:“方兄,你家人也忒谨慎。这事儿我本不想多说,也是为了公务机密,不过眼下启程在即,方兄也是自己人。” 方以智一听,连忙谦逊:“既事关机密,不说也罢,愚兄相信你。说来惭愧,是我二姑多心了。我祖父曾为京官,姑姑也在北方居住多年,颇为了解地理,但她婚后不久就回南方守寡了,平时总是絮叨说教我们。” 方以智的三个姑姑,包括堂姑,都是少年嫁人就死了丈夫守寡,在当时颇为著称,算是“吃人的封建礼教标杆”。 二姑方维仪还是著名的女诗人,见多识广,方以智小时候多靠她教导学问。 沈树人理解方家长辈的关心,便解说道:“这事儿,令姑倒是有所不知。渤海冬季封冻,确实为期两个多月,不过主要是在天津、山东沿岸水浅之处。辽西到山海关一带,却是不会封冻的。 家父上个月又给陛下秘奏了一封,恳请进一步调整漕粮北运的方式——不要再像往常一样,把所有粮食运到通州、再到京城入库。而是分出一部分,直接运到山海关军前。” 沈树人解说着,怕方以智听不懂,又随手拿来一张海图,指点道: “方兄请看地图,山海关与辽西各地驻军的军粮,除了靠当地屯田自给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靠北运到京城的漕粮再行分拨的。 当初漕运走运河的时候,运河只到通州,所以是没办法,只能在通州卸了货,再走渤海沿岸,甚至是走陆路运去山海关,耗费极为巨大。 家父筹措海运之后,查遍历年卷宗,这才发现海路运输一个最大的优势,在于往大运河最北端更北处的各地运粮时,成本会大大降低。这一块的省钱疗效,远比运到京城的那部分更显著数倍! 陛下看了奏折,也觉得有理,已经秘准了。所以这次我们跟粮船北上,实际上并不是直扑天津,而要先到山海关,给吴三桂运军粮。然后再从辽西折返京城。 如果今年气候寒冷、天津附近的海面迟迟不解冻,大不了从山海关走陆路回京城赶考,也用不了几日。” 方以智顺着地图往上看,心中也是叹服沈家父子的规划确实做得好。 运河航运,最大的弊端是到了北京就到头了。那些比北京更北方的边关,粮食供应成本是非常巨大的。 海运虽然解决不了内陆边关的运输成本,但是直达山海关却是非常轻松。 方以智想着想着,忍不住扼腕叹息:“可惜!要是沈主事早个十年甚至二十年主持漕运,辽西关外各地也不至于因为转运困难而放弃!辽东之地,走陆路艰难,走海路却是畅通无阻。要是辽东敌后各镇一直能保持牵制,这些年哪会让建奴猖獗至此!” 这都是大明只重陆、不重海的恶果之一啊! …… 安排好元宵节后北上赶考、顺便运粮的事儿,崇祯十二年该忙的事儿基本上也算忙完了。 沈树人去曹振德处,走正规流程请了假期,说自己要赶考,曹振德也没为难他。 请完假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四。 从吴县的河道衙门出来时,沈树人内心竟有些空虚,剩下就是回家安度春节,没别的事儿了。 此刻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崇祯末年的冬天尤其冷,苏州都下起了大雪。 道路积雪难行,就更没人骑马、坐车赶路了。 沈家是水运世家,沈树人自然是坐船沿着浏河顺流而下,经昆山回太仓。船舱里放着炭炉,煮着热水温酒,还有取暖的炖菜烧烤,好不惬意,跟船外的萧瑟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 船开了半天,午后时分路过昆山,稍稍停船歇息。 沈树人总觉得心里有些事儿没了断,停船时才想起,自己对陈圆圆有过承诺,让她等自己半年,这次包场银子到期之前,要给她赎身的。 大丈夫不可失信于人,这次要是不赎,过了年关去了京城赶考、还要被升官,就不知何时才能回苏州了。 沈树人立刻吩咐跟班沈福,准备一些银子,还有一些原本打算过年时送给继母和姨娘们的珠宝首饰,让几个精干有武艺的家丁跟着,上岸去一趟梨香院。 “沈公子来了!圆圆妹妹是沈公子来了!” 他将近半年没出现,一露面立刻引来了院中姑娘大呼小叫。 沈树人对笑脸恭维、曲意逢迎的姑娘,也都一律给几两银子打赏,走到陈圆圆闺房门口时,已经撒出去几十两了。 反正也不常来,难得阔绰一次就当结个善缘。 也免得他给陈圆圆赎身时,有人从旁作梗,这种事情都是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 沈树人的钱还真没白花,几十两撒出去后,很快就有姑娘为他通风报信:“沈公子,圆圆妹妹上个月被妈妈关了一阵子,也不给她好饭菜吃,都是隔夜剩的。 那时候你去庐州运粮了,有几个权贵客人夜里来听曲儿。妈妈见你很久没来捧圆圆的场,她都不红了,就想逼她多露露脸。 圆圆妹妹不肯,跟客人挑明说她的场子都被公子您包下了,得罪了客人,妈妈就责罚她。” 沈树人一听,立刻就怒了。虽然他当初把陈圆圆包下又晾着,确实是存了不愿被人讹的心态,就是希望陈圆圆不红、身价下跌,但这并不代表他希望看到陈圆圆受苦。 自古梨园一行,男方想赎一个女人脱身,越是痴情就越是会被老鸨拿捏,不把你家财榨干不算完。而如果女方能痴情一些,自己想办法配合,让自己不红,情况就会好很多。 沈树人也不及多想,立刻冲进陈圆圆的房间。陈圆圆看到他时,反应还有些呆滞,似乎是不敢相信,许久才扑过来,死命拥抱了许久,泪水扑簌而下。 “沈郎你可来了,奴家这些日子一直都听你的,可你要是再不来,奴家都怕你忘了人家。”陈圆圆哭泣了一会儿,情绪发泄了出来,这才觉得腿有些软,缓缓坐倒在地。 沈树人一把拦住她的腰,不让她着地,霸气地抱到床上依偎着,这才卷起她的襦裙,帮她揉着小腿。 “你这是坐太久没起身,腿麻了吧。比半年前瘦了不少,这半年,我也没新找过女人,只是确实有官司、学业、公务在身,没有办法。不过今晚我就给你赎身。” 陈圆圆的脸庞还是稍稍有些圆润的,比较像薛宝钗的风格,史书说她“额秀颐丰”,就是脸蛋线条饱满。不过半年孤寂下来瘦了不少,比初见时另有一番韵味。 而陈圆圆看他的眼神,也有几分痴迷不解,忍不住上手反复抚摸沈树人的脸庞胸膛、宽阔的肩膀。 沈树人的肉身原本是纨绔恶少,半年多奔波劳碌、劳心劳力下来,比当初至少瘦了三十多斤,而且肌肉含量也增加不少。 陈圆圆倾心于他,原本只是觉得梨园女子,能得一个有情郎对自己如痴如醉、不惜中暑相求,已经很难能可贵了。如今发现对方比原先更英俊了很多,自是意外狂喜。 缱绻许久,陈圆圆幽幽说道: “奴家没事的,奴家知道沈郎是在忙正事儿,听姐妹们说,近日来的客人,有不少都在传说沈典吏筹办军需的善法良举,连苏父母都称赞你是能吏。听到这些,奴家也很开心呢。” 两人说着话,屋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一脸谄媚笑容地进屋,手上拿着扇子和绢帕: “呦,这不是沈公子么,您可是快半年没来了,真是稀客啊。虽说圆圆至今还未梳笼,不能留客人过夜,不过沈公子你总算跟圆圆有缘,还那么痴情,老身也不忍拆散你们……” 圆圆的养母陈氏看到沈树人时,已经伏低示弱,想把沈树人糊弄过去。 但沈树人岂会让她如愿,当下脸色一冷,把陈圆圆安稳放在床上,起身逼过去: “咱可是签了契约的,说好了半年之内,只要我不来,不能让圆圆登台唱曲。我可是都问明白了,明日你就等着去昆山县过堂吧。” 陈氏也是被吓得颇为局促,饶是她这方面见多识广,好不容易才赔笑解释:“沈公子,老身也不是故意违契,这不是说好了你包圆圆半年、让她在文人雅集上多露露脸,可你花了两千两银子,便一走了之,老身还以为你不要她了……” 沈树人直接打断:“我要不要,是我的事。敢惹我官司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家丁打死了一个争买侍女的,我去了趟南京,毫发无伤,还进了国子监,捐了官。跟我们沈家斗,想想清楚下场。” 话说到这份上,陈氏完全知道沈家势大,如果自己占理,说不定还能找其他主顾撑腰,但这次的事儿,连理都在沈树人那边,对方一较真,她绝对不可能有胜算。 她表情立刻垮了下来,还想回本,连忙说道: “沈公子赎罪!老身知道错了,咱也不敢奢求一万两了。你就出五千两,今晚就能把圆圆带走,咱就算两清了!反正圆圆也没真给人唱曲,她也拒绝了,您没有损失。” 沈树人冷笑不止,陈氏心中发毛,一咬牙解释道:“您之前给圆圆包场半年的银子,反正你也没让她真唱几场,大不了也算在这五千两之内,你再给三千两就带她走吧?” 一番挤兑之后,沈树人也意识到还是给点钱、走个正规手续,免得以后再生事。拉扯之后,交了两千两银子,烧了卖身契,另外写了文书,把陈圆圆带走了。 …… 一番手续折腾完,已是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大了,也不适合开夜船回太仓。 陈圆圆冰冷的小手抓着沈树人,顶着雪走在浏河边,还有几分不真实感。 她很小就被卖到了梨香院,由养母陈氏调教,如今才得自由,竟有些不知所措。 天气虽然寒冷,她却大口大口地贪婪喘气,似乎这夹杂着白雪的寒风,都比梨香院里温柔香软的甜腻芬芳要好闻。 “沈郎,今晚我们就歇在码头船上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沈树人霸道地紧了紧妹子的腰:“睡船你你不怕冷?” 陈圆圆娇俏一笑:“沈家的船,怎么可能冷?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车上都烧着炉子吧,何况是船。只要沈郎肯裹着奴家,就是陪你窝破庙都不会冷的。” 沈树人笑了,他可不想晚上睡在烧了炭盆的船舱里一氧化碳中毒,住宿当然要住在通风好的地方了。 “走,去沈家绣庄,我怎么舍得冻着你。”沈树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家丁弄来车马,去董家绣庄过夜。 谁让沈家在苏州各县,统统都有庄园别墅呢。 陈圆圆眼神一闪,又有些忐忑,上了车之后才敢问:“沈家绣庄……可是原先的董家绣庄么?小白妹妹应该也早就被郎君赎身了吧?她现在可好,一定很得郎君宠幸吧。” 沈树人襟怀坦荡地一笑: “她很努力,也挺讲节义。几个月前,她每日琢磨鼓捣,在我的点拨下,发明出了飞梭,获利不少。我已经奖赏她恢复自由身了,不过她家也早就没有家人了,她自愿以客身继续跟着我。 她一直念念不忘你的恩情,知道是你指点我去给她赎身的,坚持不肯在你脱离苦海之前、跟我发生私情。何况她之前还背着母孝未曾期满,我怎会强她做那等龌龊苟且之事。” 第28章 睡完陈圆圆,去见吴三桂 董家绣庄在昆山城北,阳澄湖畔。 从浏河边的码头过去,马车也要个把时辰,抵达时已是深夜。 董小宛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她还穿着素色绫裙,在屋里掌灯夜读,研究《梦溪笔谈》和《天工开物》,琢磨如何进一步改良织机和纺车。 最近她独居在此,沈家也分拨了些侍女伺候她,并且专门调来一个做素菜和鱼虾手艺好的厨娘,确保她衣食住行并无缺漏。 董小宛从中感受到了相当的尊重,内心很是温暖。 她二十七个月的母孝尚未期满,不该吃禽畜肉食。但吃点太湖银鱼、阳澄湖大闸蟹,倒是无妨。 古人觉得没有红色血液、不用屠宰的东西也都不算荤。 沈树人买她以来,从不做越礼之事,连手足之欲都没逞过,尊重她的孝道,这让她觉得自己更有责任好好努力。 冷静下来之后,她也想明白了:前些年自己经营董家绣庄失败,只是因为自己女流之辈,不好过问外面的事,故而被掌柜欺压诈骗。 但自己的手艺,和对纺织刺绣的理解,还是非常不错的。现在公子主外,自己主内,把一直在漏水的短板补上,未来大有可为。 把绣庄振兴起来,倒也不是为了钱。更是为了告慰父母在天之灵,让他们知道毕生心血没有在女儿手上倒掉。 “爹,快过年了,女儿不能给别人拜年。不过如今苏州最大的三四家织坊,都开始用女儿雕凿研制的飞梭织绸缎,你看到了,一定会开心的吧。” 董小宛看书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心中默默念叨,似乎回忆一下过世的亲人,就能让生活更有年味。 就在这时,庄子外面传来车马的响动,让她微微一惊,还以为自己思念亲人产生幻觉了。 “黛兰、纹竹,打上灯笼,跟我到院子里看看。”董小宛心中害怕,连忙喊上沈树人分给她的贴身大丫鬟壮胆。 她们刚走到院子里,看门的家丁已把来客放了进来,正是沈树人一行。 董小宛心中忐忑,还有些不知所措。旁边的黛兰、纹竹却抢先扑了上去:“少爷您怎么来了,过年把我们接回去好不好嘛,这里怪冷清的。” “有什么冷清的,这里是少你们吃穿用度了不成?你们陪董姑娘多说说话不就好了,她不方便给人拜年,要体谅。”沈树人对外放的贴身丫鬟还是很随和的,并不给脸色。 董小宛正要道谢,沈树人身后转过一个穿着粉红色绫罗襦裙、外面罩着斗篷的娇俏身影。 董小宛一开始看不清对方面容,对方轻盈地走到她面前,放下兜帽抖了一下积雪,巧笑倩兮地招呼:“小白,还认得我么。” 董小宛下意识捂住了嘴,又惊又喜,扑上去一把拥抱住: “圆圆姐?公子终于救你出来了?太好了,我总算踏实了。当初要不是你跟公子说起,我如今怕已遭了那些欺主刁奴的毒手。我能有今天,第一要感谢公子,第二就是要谢你。” “没事了,都过去了。你也不用谢我,虽然我当初不知道沈郎想干什么,但我知道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他要我介绍一个符合条件的姐妹,我就介绍了。” 陈圆圆也不居功,拍抚着董小宛的背安慰。 因为当初沈树人找到她时,本来就是另一番说辞,陈圆圆根本不知道董小宛会这么感激她。 董小宛听了之后,身子也是微微一震,但她心思灵窍,没有表现出来。当下只是跟旁边的沈树人客套几句,表示她跟圆圆姐有很多话要叙旧,沈树人也没阻拦。 黛兰、纹竹也乐得如此,连忙吩咐准备木桶热水,伺候奔波劳碌的少爷先泡澡解乏。 沈树人泡澡的当口,董小宛拉着陈圆圆回屋,躲进书房把门关上,这才细细追问: “姐姐,你再说一遍,当初公子是怎么和你说的?不是你主动提到说你有一个姐妹,如今困顿不堪、为豪奴所逼、还欠着沈家的钱么?” 陈圆圆一愣,回忆了一下:“不是我主动说的,是公子求我的,让我介绍个窘迫的姐妹,还说买回去后也不会宠幸,他另有难言之隐。” 董小宛也是聪明人,关键她也是当初沈树人去南京那个案子的当事人之一,对前因后果很清楚。如今听了陈圆圆这话,再略一琢磨,顿时脸色煞白。 “原来……难道……公子买我,是为了故意给我家那些欺主刁奴下套?他反杀那恶奴,并不是为了我?” 董小宛不由有些伤心,好久才平复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管怎么说,沈树人客观上还是帮到她脱离苦海了,有些事情,论迹不论心,自己也没立场去质疑。 姐妹俩聊了一会儿,氛围也渐渐沉寂尴尬起来。陈圆圆也是心思灵透之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肯定哪里说错话了。 过了许久,沈树人在黛兰纹竹服侍下,沐浴更衣完毕,来到书房陪二女聊天。 一进门,他也注意到氛围有些怪异,陈圆圆也连忙提醒了几句,沈树人立刻猜到了原委。 这事儿倒也不是他不谨慎,而是他知道,任何机密都是有保密期限的。这事儿如今再泄露,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郑森已经在南京国子监住得很习惯了,郑家人与杨嗣昌之间的猜疑链也已经被切断。就算沈树人的计谋最终为这两方所知,也不会大惊小怪的,只会接受这个“善意的谎言”。 所以,沈树人也坦荡地承认了:“小宛,我最初和你说的那些话,确实有所文饰。不过我和圆圆说过的话,天日可鉴,半句也没有虚言。 我也可以保证,我做那个局,不是为了个人荣华富贵,当时确实是事急从权,为了大明江山—— 国家大事你们也不懂,我简单说吧,张献忠初反时,熊文灿被下狱,其他受熊文灿招抚的军阀,都很紧张,剑拔弩张唯恐朝廷清算。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把郑家人弄去南京。 现在一切都已过去,相互猜忌也快刀斩乱麻解开了。我跟你们说了也无妨,你们尽量守口如瓶,相信你们也不喜欢多嘴朝政军务。” 哪怕情报机构的秘密档案,都有解禁的那天。沈树人这个秘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原来是为了大明江山……小妹何德何能,能为这事儿略尽绵力,还有什么不足的。多谢公子不瞒小妹,小妹会誓死守口如瓶的。以后公子的事儿,绝不多问,你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肯定有你的道理。” 董小宛不卑不亢地说,态度很诚恳,语气却少了几分崇拜,似乎还在彷徨寻找自己的定位。 陈圆圆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今天的话,坏了沈郎和小白的情分恩义,连忙悄悄对着董小宛说和: “妹妹别多心了,自古论迹不论心,不管沈郎当初怎么找上你的。这些日子他护你疼你,不欺暗室,总是真的。 对了,听说你一直守身如玉,不让沈郎宠幸,是因为我还没脱离苦海,你不忍抢先。如今我也出来了,你可不得好好的,怎么反而多起心了。” 董小宛很有原则地掰开陈圆圆的手:“姐姐不必如此,我母孝至今未满,还差着一两个月呢,本来就不能苟且,并不是等姐姐。 今日是姐姐的好日子,姐姐带公子先走吧。我没事的,只是一时知道了太多东西,心乱得很需要慢慢想。” 董小宛执拗地把沈树人和陈圆圆推到另一间卧室,自己回房关上屋门,静静抱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学之夜,她一身素白,和陈圆圆今晚特地挑选的一身粉红,对比得分外鲜明。 明朝时进过优伶行当的女子,纵然是只唱曲的清倌人,赎身为妾后,也只能夜里用小轿子偷偷抬走,身上只能穿粉色,不能穿大红。如果是进豪门大宅,轿子还得走边门或后门,不能走正门。 陈圆圆今夜连纳妾之礼都没有,只是赎身,连夜轿都省了,她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特地穿上浑身粉红,挽留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 一夜无话,董小宛的心乱如麻,也省了双方的尴尬。 陈圆圆初经人事,不胜缱绻眷恋。 极端的疲惫之后,闻着爱郎身上的男人味,如痴如醉,一整夜迷迷糊糊,不辨醒睡。 沈树人同样欲仙欲死,虽然已跟数个通房侍女尝过滋味,事到临头也不得不感慨,这个时代的人间绝色陈圆圆,到底与众不同,非凡脂俗粉可比。 原本他打算住一夜就回太仓家中过年,沉溺温柔乡中之后,难免不能自拔,又多待了几日,拖到腊月二十八才启程。 陈圆圆跟他不分昼夜缱绻数日,还依依不舍:“相公,能带奴家回家过年么?以侍女身份也行。” 沈树人也很有担当:“我若是过完年还留在苏州,带你回去自然不妨。可我最多元宵节后,就要出海去山海关运粮、随后进京赶考。外面兵荒马乱,不可能带你一起的。 你现在去了我家,家中亲戚长辈一时也不能接受你。一旦我走了,我继母或者姨娘们对你不好,谁来护着你? 还不如陪着小宛一起解闷,我出远门后,会把身边贴身丫鬟都派来,跟你们一起玩耍,也好有个照应。 等我从京城回来,定能得个外放官职,到时候我带着你们上任,自立门户,也不用担心大宅门里是非多、有人欺负你们了。” 沈树人说得句句在理,陈圆圆也没有再坚持。后来沈树人也确实说到做到,他回家陪家人过了年,仅仅年初五后,就又跑到昆山绣庄来住了七八日,一直到元宵节前要启程,才恋恋不舍离开。 元宵节次日,陈圆圆和董小宛都坐着沈家提供的小乌篷船,沿着浏河顺流而下,一直送沈树人到刘家港。 两女依然一个粉红、一个素白,一个眉目媚态,一个端庄肃穆,俏立船头,目送公子登上大海船,扬帆而去。 大海船上,另有沈家的水手、家丁、漕运小吏、护卫,还有沈树人一些一起进京赶考的朋友。 方以智也跟着沈树人一起靠在船舷上,很是好奇地登高观望海景,拿着折扇指指点点。看到旁边小船上两个佳人送行,方以智也是瞠目结舌。 “沈贤弟真是好艳福,原先鼓捣飞梭的时候,见过一面董姑娘,已惊为天人。没想到旁边那位粉色裙袄的佳人,更是……方某真是才疏学浅了,竟也有词穷之时。那也是贤弟的爱妾么?” “算是吧,不过请去掉这个‘也’字。” 他和董小宛之间,至今还是很清白的,一直保持了互相尊重,相敬如宾。 “也罢,不说这些了,方某活了这些年,也还是第一次出海。这等四野茫茫,海天一色,还真是让人诗兴大发。苏州真是好地方啊,相出海便能出海。 不知我们抵达京城时,能不能打听到贤弟的好消息呢。贤弟去年立了那么多功,吏部京察一定已经为你拟好了升迁吧,可惜在海上这些日子听不到消息。” 方以智猜得也没错,因为就在他们出海“离线模式”的这段时间,远在京城的崇祯,已经先后数次看到了给沈树人表功的大臣奏折。 第29章 简在帝心 时间线回溯半个月。 崇祯十二年腊月末,京城。 例行的吏部京察工作已临近尾声,各衙门上上下下送钱走门路的人络绎不绝,谁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数以百万两计的白银,在各方势力之间涌动流转,化作一纸纸升迁调令,或是遮掩无能、文过饰非用的赦书。 该升的升,该保的保,该逃离战区火坑的赶紧逃,皆大欢喜。 大明已糜烂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对于这一切,崇祯皇帝朱由检,其实心里多多少少也清楚,要不然也不会两度下罪己诏了。 他只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 这天,又已是深夜时分,朱由检照例在乾清宫内批阅奏折。年仅二十九岁的他,鬓角已经有些白发。 不得不承认,不管政治手腕如何,朱由检的工作态度还是很好的,非常勤政。 这一年里,他最关心的政事,当然是对张献忠的围剿军情。 崇祯十二年,算是李自成和清军比较消停的一年,全国上下的主要矛盾,恰恰是张献忠—— 李自成自崇祯十一年兵败后,就在河南、陕西一带转入防守,化整为零退守各处山区,虽然在积极招兵买马扩大势力,但暂时还没敢转入强势进攻。 关外的鞑子军队,去年破关杀进河北平原、在河间杀死了卢象升,导致明军损失惨重。 但卢象升死后,洪承畴、孙传庭都被从剿李自成的战场上撤走,调往蓟门、宣大、辽西堵口,清军暂时也讨不到好处。 所以北方地区在整个崇祯十二年里、反而处在一个短暂的微妙平衡中。李自成和清军都不想啃硬骨头,都希望明廷把主要精力用于对付另一方。 但谁都能预料到,一旦洪承畴或孙传庭中任何一部出了问题,那清兵和李自成绝对会第一时间跳出来抢人头。 相比于北方的微妙平衡,南方地区从五月张献忠复反以来,已经有两三个省被打烂了。 杨嗣昌殚精竭虑,也只是稳住局面、不让更多百姓和地方被裹挟,要说反攻进剿,目前还力有未逮。 “张逆狗贼,朕誓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报凤阳祖陵之仇!” 朱由检看着一条条战报,暗暗咒骂,却又不敢高声。 唯恐被旁边的宫女宦官听见,失了皇帝威仪,让人看穿他内心的无助。 张献忠四年前打到凤阳府时,曾把老朱家的祖坟毁了,朱由检不得不下了人生中第一道罪己诏,向祖宗忏悔,还杀了很多围剿张献忠不利的大臣武将泄愤。 他本以为,去年自己宽宏大量,熊文灿招降张献忠时,他承诺赦免了其毁祖陵之罪,张献忠总该感恩戴德了,谁知这厮竟还要再反! 看了一大堆破坏心情的奏折后,朱由检只觉胸口憋闷,如同离水的鱼,想要找点能顺顺气的好消息。 翻来翻去,最后才翻到安庐巡抚史可法的一份奏折,乍一看似乎还不错。 史可法虽不用直接面对张献忠,但好歹也面对了被张献忠裹挟复反的革左五营。奏折上禀报了最近的几场小胜仗,是跟蔺养成、刘希尧打的,消灭数千贼军,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奏章最后还感激了一番同僚,说是给安庐前线提供军需后勤的部门,工作做得不错,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听说还节省了不少开支。 难得一条好消息,朱由检立刻专心地往下读,随后就注意到了几个名字,还有一串数据。 “朝廷军粮转运、漕粮漕运,往年靡费竟如此巨大?每石米过江、过湖便要数钱装卸银?今年实施新法,却能降到九分一石?这史可法的数字,不会有错吧?” 朱由检生性多疑,看到这儿还不敢信,就咳嗽了一声。 旁边立刻有一个眼色很好的宦官王承恩过来听用:“陛下有何吩咐?” “去户部找个人来,朕有事要问——让他们准备一下,是关于漕运的。”崇祯本不想说得太清楚,还想突击检查一下。 但一想到户部那群人的惫赖无能,他就有些泄气,还是挑明了算了。 户部尚书程国祥,是个能躲就躲的和事佬,也不揽权,也不想做事,崇祯去年任命他以来,稍微用了一阵子,就觉得这人不行。 历史上,程国祥也确实没干多久,明年就要成功告老还乡、逃离京城了。估计也是一个看到大明大厦将倾、伴君如伴虎,想早点跑路的。 过了好一会儿,略显老态龙钟的程国祥,果然从当值的阁房慢吞吞赶来了,表情还有些不情愿,似乎在怨念皇帝为什么不白天办公。 为了怕回答不清楚,他还特地带了几个助理,不过都没资格进殿,只是在廊外候着。 朱由检开门见山:“程卿,往年漕运军粮,在正数之外,各地还要加征过江银、过湖银的么?朕在户部账目上怎么没见过?” 程国祥松了口气,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他连忙抖擞精神: “陛下,漕粮在淮北运河各段的运费,是朝廷明列开支、提前加征,最后也由漕运总督统一使用。 但南方各地,抵达淮安的远近不同、道路难易不同,需要自行筹措,朝廷只要确保漕粮是在淮安与漕运衙门交割就行,其他并不查账。” 朱由检听了,稍稍回忆了一下,这番说辞好像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解读。 想了许久,他才想起是年中时被他外放到南方去试点漕运改海的沈廷扬,说过这个弊端。 朱由检立刻追问:“想起来了,这事儿是不是你们户部一个叫沈廷扬的也跟朕抱怨过?说是如今各地管束过于粗放,靡费民脂民膏?” 程国祥应声回答:“陛下博闻强识,令臣汗颜。沈廷扬确是我户部承运司的一名主事,如今在苏州公干。” 朱由检:“那你再说说,往年名义上,各地收的过江银、过湖银有多少?” 程国祥有些答不上来,只好请求让候在殿外的助手拿来账目,然后一五一十说了。 朱由检听说还真需要多征每石好几钱银子,也是颇为心疼: “朝廷今年加派练饷,也不过得七百余万两收入。而京城每年需要南方运入漕粮四百余万石,现在看来,光是过江银、过湖银等运费,就有数百万两了,要是地方上能把这些钱省掉一半,那也相当于练饷总额的两三成了! 这些钱要是拿来给朝廷当练饷多好!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户部与漕运总督衙门,就从没想过革除这方面的弊政么?想想办法省着点银子!” “陛下,《孙子兵法》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运粮的耗费,自古便极为巨大。运河行船虽然俭省,可运河各段水位高低不一,需要逐段换船,这钱实在是省不下来。” 程国祥被骂得一脸懵逼,也只好这样应对,心中还暗忖皇帝今天是吃错药了? 而且漕运损耗虽然巨大,可也养活了那么多人呢。 京杭大运河各段的枢纽装卸节点,哪个不是百万人口的大城? 就说山东临清,一个县城,只因为在大运河穿黄河的枢纽上,有人口两百万。或许其中一百万是老弱妇孺、配套家属,可码头工人漕丁至少也有五六十万。 另外三大运河节点通州、淮安、扬州,也一个个不遑多让,只是不像临清那么产业结构单一罢了。 然而,朱由检并不会放任程国祥的慢性子,他见这个老朽的户部尚书毫无觉悟,直接把史可法的奏章丢到他面前: “别说什么可不可能,安庐巡抚史可法的折子都写得清清楚楚,苏松河道给庐州军前运粮,过江银耗费才九分银子!你们户部回去好好查查,如果属实,能学则学!” 程国祥一惊,连忙捡起来仔细看,心中暗暗有点懊悔自己最近的怠政。 临近年关,他确实不太想干活,很多事情都交给下面随便处置。皇帝任命他当户部尚书以来,也不太重视他,最多的时候连续四五个月不召对,他也就麻痹大意了。 谁能想到皇帝今天忽然就心血来潮,找他问得这么细。 程国祥只好免冠请罪,表示立刻去查清楚。 …… 程国祥这一查不要紧,立刻给了户部一名副职的侍郎蒋德璟捞到了表现机会。 那蒋德璟平时比养老尚书勤勉些,当晚得了消息,也不管自己并不当值,眼巴巴快马加鞭赶到宫里求见,帮皇帝解惑,还递交了另一份留档备案的地方上报文书。 朱由检看蒋德璟勤快,总算心情好了一些,温言问道:“蒋卿所呈的这份文书,所言何事?” 蒋德璟:“回陛下,这是苏州知府张学曾上报的今年开支节要,原本是给户部备案,强调苏州府今年财政方面的建树。 其中便提到,苏州府实施了新规管理漕运、还改良工法,让漕运装卸转载花费大大降低,希望能推广到南直隶各府。 张学曾所述,比史可法奏折详细得多,臣仔细核验,还请托工部按照所述之法实验,发现确实可行。只是此奏来得仓促,臣也刚刚核验完效果,故而未曾上报。” 史可法的奏章,是给皇帝禀报军情、顺带提了一嘴后勤的事儿,自然不可能在正文中说技术和管理细节,那样读者绝对会不耐烦的。 张学曾上报的文书,却不是给皇帝的,而是专门给有关主管部门,内容也就详细得多。 朱由检听了,立刻精神一振,对蒋德璟也高看了一眼,觉得这个侍郎似乎比老尚书还勤勉一些。 他连忙结果张学曾的文书,仔细通读。 最后看到张学曾表功的“苏松河道衙门沈林”这个名字时,忍不住问了一声: “朕记得你们承运司的沈廷扬便是苏州人吧?这又来一个姓沈的苏州人,也是管水运粮草。二沈之间,莫非有些关联?” 蒋德璟对本部的同事还比较熟,立刻应声回答:“回陛下,据臣所知,承运司沈廷扬有一子,似乎就叫沈林。不过拿沈林尚且年少,或许是今年才刚刚得以为朝廷效力。” 朱由检叹了口气:“你们再去好好核验一下这个新法,如果确实能省下大笔银子,这样的少年英才就该重用。” 第30章 两千年来的儒生不行,不代表我不行 崇祯吩咐的事儿,户部侍郎蒋德璟当然很上心。 回去之后又好生严密复核、让人做实验、精细测算。最后确认沈树人那套粮船装卸的技术优化、管理优化,确实能比目前的旧办法,至少省掉一大半成本。 不过做实验也要花些时间,所以蒋德璟最后来回报时,已经是年后了。大年初六朝会之后,蒋德璟才排到时间私下求见皇帝,陈述情况。 这些日子里,他也额外做了不少功课,主要是搜集那个沈树人的更多官场履历信息、看看吏部那边京察的结果、后续的安排。 蒋德璟很了解崇祯,知道这次再面君时,陛下说不定会多问一些问题,准备全面一点总没有错的。 果不其然,听完这次汇报后,朱由检心情颇为不错,也顺便问起了沈树人的情况。 蒋德璟连忙回奏:“陛下,臣也觉得那沈林是个实干之才,特地去吏部了解了一下。这沈林之前只有秀才功名在身。 是去年七月刚刚被南京国子监司业吴伟业拔擢,纳捐了一个举监生,随后捐官入仕,为正八品苏松河道典吏。 刚刚过去的考绩,酌定其去年表现为上等,拟破格提拔为正七品河道库使。陛下若是觉得没什么不妥,吏部便会照此办理。” 正八品只干了四个月,就提拔到正七品,中间跳过了从七品,确实是非常破格的快速升迁了。 不过朱由检显然不是很满意,他想到的,是这种小官都能为朝廷省下那么巨量的钱,为什么不能更不拘一格用人才呢? “如今国难之秋,当有非常之法用人,怎能一味拘泥于成例?” 蒋德璟心中一凛,连忙中规中矩地说: “陛下锐意进取,自是正理。不过臣以为,吏部的举措,也是老成持重之法。此事毕竟事涉数十万漕民、百万两国帑。对涉事官员循序渐进地奖励,也是应该的。 我大明幅员辽阔,各地民风、地理都有不同。户部小范围试点能复现,不代表推行全国也能如此。一项政策在江左是善政,到了民风彪悍之地,说不定就打了折扣。 陛下如果只是想拔擢幽隐、勉励才智擅算之士为国尽忠。何不让各地先行尝试,待实效反馈之后,若是果然高效,再给相关人等后续加赏。” 朱由检一听,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个事儿功劳可以很大,但还没全面验证。那完全可以把赏赐和升迁拆分开来。 目前只是苏松两府相关工作卓异,就已经给沈林升了正七品。将来推广到整个江南,如果都受益,那就再升一级好了。 一件大功劳升两级,也算皇恩浩荡了。 而且这番话也提醒了他:这种革新,牵扯太多,目前第一阶段可能只是报喜不报忧,后续说不定会有弊端暴露出来。 想明白之后,朱由检便拍板:“既如此,蒋卿你立刻安排各地推广试用,有情况及时上奏。” 蒋德璟连忙谢恩退下,也松了口气。 他作为户部侍郎,是知道户部和漕运总督之间的矛盾的。沈树人这些试探,显然是沈家漕运改革的一步投石问路。 如今这策略还没推广全国,朱大典的反击也还不明显。但一旦强推,反弹必然出现。 自己夹在中间,可不能因为皇帝临时脑子一热,就听风是雨。得等朱家反击完、皇帝给出最终盖棺定论,他才好往上冲。 这是在崇祯身边为官多年、才总结出来的“防背锅铁律”。 …… 京城吏部、户部在处理沈树人升迁安排的时候,身在茫茫大海上的他,并不知道这一切。 自从元宵节次日登船出海以来,十二天的时间里,沈树人一直处在“离线模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当然,离线模式也有离线模式适合干的事情,比如可以每天窝在船舱里,跟大学霸方以智切磋切磋文章、谈论一下学问。 顺便打打“八股文”这个不需要用到联网功能的单机游戏。 还别说,关在海船上专心做学问,那效率还真是高。 简直可以和后世写手被锁了手机、电脑开启小黑屋软件码字的效率媲美,日更两万不是梦。 十几天的高专注度磨炼下来,身边还是方以智这种解元级名师,沈树人别的不说,对于八股答题应试技巧、高分套路,基本上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文笔修辞水平还略颇有欠缺,这也是没办法的。那些玩意儿需要日积月累,非一朝一夕可成。 方以智并不知道今年考试的风向变化,也不知道历史书上的时政策论真题。他本着对沈树人文章真实实力的评估,颇有几分泄气。 这一日,已经临近山海关快靠岸了,大家也无心再写文章,方以智就感慨地劝说他: “贤弟,你不会真觉得自己今科能行吧?我看你也就走走过场,长长见识差不多了。反正你已捐官,还立了功,说不定很快升迁。再考下去,也不能拿到更好的官职了。 不是愚兄打击你,这些日子看下来,你这文章就算经我临阵磨枪调教,最多也就勉强到举人的水平,离进士真是差远了。” “能有实打实的举人实力,我也很满意了,不试试怎么知道。我这监生都是买来的,说白了原先也就一个中等偏上的秀才水平,能到举人很好了。” 沈树人也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打着马虎眼,掩饰自己早已根据《明史.魏藻德传》知道真题这一事实。 在海上这些日子,他一边学文章,一边也静下心来,忽然想明白了一个大问题,进一步坚定了他去考一次科举的决心。 实话实说,沈树人不是为了做更大的官,也不是为了将来“在科班出身的同僚之间,更能融入团队、不遭人冷眼排挤”。 如果只是要升官,买官加立功绝对也够快,考个进士只是锦上添花。 腐儒文人的认同,也不过就剩三四年有效期了,未来是刀把子硬说话就硬气的时代。 他坚持考试的真正原因,是他想到了王莽和赵匡胤的历史教训——为什么历史上汉唐武德充沛?宋朝却怂得一逼? 这里面固然有很多很复杂的原因,但一个重要原因,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 汉朝中断,是因为王莽这个“儒家道德楷模”玩了一把禅让、是没有掌握军权的高层贵族政客的和平政变。 所以王莽被推翻之后,汉朝觉得最大的威胁依然不是来自武将,而是来自贵族政治,没必要太提防着武将。 宋朝代周,却是靠的“陈桥兵变”,赵匡胤之前的身份是节度使、禁军将领。再加上宋朝是第一个真正从上到下全面贯彻科举制的朝代,文人士大夫地位空前提高, 士大夫想要打压某个功勋卓著的武臣时,每每都可以拿“太祖皇帝当年也是大周忠臣呐”来恶心人,屡试不爽。 明朝虽然没有宋朝那么严重,但以文制武的问题多多少少也是存在的。 倒不是说防止武将叛乱不对,但关键是很多儒生文科阶级把这个当成了排除异己、抱团结党的工具,那就祸国了。 沈树人是存了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中原驱除鞑虏的志向的,所以在船上这些天他想明白了: 那些腐儒不就是仗着“历史上从没有儒生窃取最高权力成功过”这种丢人的历史战绩,对着皇帝摇尾乞怜、换取皇帝最放心重用他们么? 但这个逻辑是不通的,如果在造反问题上越无能、皇帝就越要重用科举官,那宦官在造反方面更无能,是不是皇帝就更该重用宦官?明朝的宦官干政底层逻辑就是这么来的。 指望依靠让最高统治者相信你威胁低而用你,而不是因为你能力强能做好事而用你,这逻辑本身就很无耻。 那他沈树人偏偏就要破掉儒生两千年来这个性无能的处,让后世历史书明明白白写下: 儒生也是能夺权成功的,皇帝没必要因为儒生特别无能、用着放心、翻不起浪来,而给他们额外优待。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未来世界或许科技进步、连武臣都不重要了,打仗靠科技。那时候,说不定沈树人这一世的操作,能进一步压低那些文科生官僚仗着“我无能”而换取最高统治者信任的操作空间, 防止文科生压过理科生,弄到米国人那样“法学生当总统”的垃圾政体。最终实现“工人阶级领导”的理工科生治国善政。 儒生仗着自己性无能保持了两千年的处,他沈树人破定了,孔子也留不住。 …… 带着这份壮怀激烈,海船队渐渐靠近了大陆,秦皇岛也出现在了海平面上。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山海关守军的哨船,迎上来巡查盘问,确认是大明的军粮运输船队后,守军立刻恭敬地引导船队到秦皇岛靠岸。 明末的秦皇岛,实际上已经是个半岛,与陆地之间有淤积的沙洲连接,守军还特地夯实铺设了一条路,便于车马通行。 如此一来,秦皇岛南岸的深水区,就很适合作为港口锚地,货物装卸上岸后,再用牛车拉到山海关的粮仓里。 因为船队规模庞大,装卸交割足足需要好几天时间,码头上民夫不够用,不少山海关守军也被将领们抓来当苦力。 沈树人原本还以为能见到吴三桂,但最后稍微问了一下,得知吴三桂如今还是宁远总兵,驻扎在关外的宁远。山海关这边只有一个监军太监高起潜负责。 这也怪明末关外的各方势力范围变化太快,沈树人读史时稍微记错也是有的。如今明军在关外还有几个据点,似乎要后年洪承畴彻底覆没后,才全部丢掉。 高起潜表示,把粮食卸下来之后,他们还要另外想办法运去宁远。 沈树人当然觉得这样太麻烦,主动跟对方请示建议,让其中一部分海船别卸货、沿着海岸继续往东北关外挺近,分别到宁远锦州等地卸货。 高起潜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水推舟就给沈树人出了文书授权。 沈树人拿着文书,又耽误了数日,往返于宁远等地,把所有军粮分批运到。 反正春闱要二月下旬才考,自己还有二十多天赶回京城,绝对是来得及的。 第31章 拉拢关宁军 沈树人给山海关和关外明军运完粮,最后一站抵达宁远时,已经是二月初二。 船队在宁远城外的觉华岛码头把粮食卸下,由宁远守将带着士卒搬运入仓,整个过程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如今清军的海上力量还极为孱弱,完全没法给明军添堵。 随行的方以智,对沈树人非要亲自押粮来宁远,还是有点不理解的。 但他还算讲义气,没有多问,一路陪着,每天闲下来就辅导八股文功课。 沈树人内心,当然是早就有了成算。他坚持亲自认识一下吴三桂,也是在为将来布局—— 按他的计划,既然将来救不了崇祯,京城注定要被李自成攻破。按照历史惯性,吴三桂未来降清的概率也是不小的。 沈树人能做的,只是尽量扭转、减少汉人的损失,缓解明军精锐降清的问题。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他也不敢保证,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父亲沈廷扬的漕运改海,让沈家捞到了一个“走海路直接为山海关和辽西明军运军粮”的契机。 如果可以利用这几年,好好结交吴三桂手下的部将。将来变天之时,就能把那些不愿意投降鞑子的关宁军将领撤往南方,至少是撤往登莱。 能拉一个是一个。 当然,沈树人很清楚,这事儿真要运作起来,绝对没那么容易。 辽西将门的盘根错节、听调不听宣也不是一两年了,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些骨子里有铁杆汉奸潜质的,也不能指望随便劝降,最后该下狠手还得下狠手。 这次只是先牵线搭桥,日后再从长计议。 …… 计划很美好,但具体如何实施,沈树人心里也没底。 仅仅八品的官职,成了他结交人脉最大的障碍。品级高一点的官员,他根本就见不到。 进了宁远城后,沈树人只能是广撒网,对见到的每一个关宁军军官,都陪着笑脸套近乎。 好在明朝有文尊武卑的传统,那些武官看他这么笑脸迎人,倒也挺感激。 哪怕是武职五六品的游击、都司,在八品文官面前也不会跋扈。 跟沈树人交接工作的,是吴三桂属下一个五品的海道都司,名叫张国柱,平时负责觉华岛附近海面的巡逻防务,如今自然也要负责给粮船队引水领航、卸货验收。 沈树人很客气,在对方签收粮草的过程中,还送了几锭大银,悄悄请求: “张都司,海路漂泊半月有余,才得从苏州到此,难免有风浪潮气。外层有些粮袋可能受潮了,你们先费心分拣一下,挑个好天气晒干再入库。” 张国柱摸着手上那两个银锭,都是五十两的大元宝。一个文官肯给他送一百两好处费让他高抬贵手,也是给足面子了。 张国柱本以为沈树人这么下本,估计是送来的粮食以次充好、缺斤短两,有很多问题需要他掩盖。 仔细查了一下之后,发现居然还真的只是些许受潮,其他并无克扣,顿时大为惊讶。 “兄弟,不过是些许潮气而已,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你第一次运粮吧?这也忒小心了。不瞒你说,咱也在关外五六年了,头一次见关内运粮来的文官,这么足额足量不克扣的。 原先那帮败类,出了户部就巴不得先砍你两三成,最后能到一半就不错了。要不是咱也吃空饷,实际上没那么多人要养,还有就是关内能自己屯点田,否则早特么饿死了。” 张国柱见沈树人投缘,又仗义疏财,便不跟他见外,连吃空饷这种公开的秘密,都随口说了出来。 当然,这种随口闲聊的事儿,本来就空口无凭,也不怕被抓把柄,只要别透露具体数据就好。 沈树人一听,立刻就懂了,心说自己和父亲这趟差办得实在是太良心了。 原先那些狗官居然这么贪!军粮还要反复盘剥!难怪大明要完。 心里这么想,他嘴上说的却是:“诶,我家世居苏州,对北方九边军中辛苦不甚了然。不过咱也知道一个道理: 江南能安享太平,全靠九边将士顶住了鞑子。否则就算我们有万贯家财,也守不住呐。” 张国柱一听,大为感慨:“兄弟!你是个明白人!这大明朝的文官,但凡有一两成有你这么明白,也到不了今天这地步! 可惜了,你这样体恤边军的做不了大官,只是个八品。要是咱这种老粗说了算,咱巴不得你进户部。” “诶,慎言,可不敢当。” 一番拉扯之后,沈树人很快跟一群军官建立起人脉,他们粗略验收过粮草后,都觉得沈树人太仗义了,纷纷把他的善举上报。 …… 不到半天工夫,不光吴三桂知道了,甚至连驻扎在宁远的辽东巡抚丘民仰都知道了。 明朝的巡抚大多是从二品,但部分辖区只有几个府、不满一个省的临时性巡抚,则是正三品。 丘民仰这个辽东巡抚,如今的辖区只剩下几座城池,但怎么说至少也是正三品待遇,正常情况下当然看都不会看沈树人一眼。 但今天听说了朝廷重新整顿了关宁军的后勤、改善了军粮供应,还有吴三桂的部将帮着吹嘘赞美, 丘民仰也就礼贤下士了一把,亲自设宴款待沈树人一行,一点都没摆架子。宁远总兵吴三桂及其麾下一些部将,也全部作陪。 辽地苦寒,蔬菜禽畜都比较珍贵,将士们的生活条件也不好,所以酒席上主要靠海味和野味撑场子。 酒水也非常寡淡,最后还是沈树人拿来船队自载的好酒,跟辽东文武一起痛饮。 入席之后,沈树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吴三桂,忍不住偷偷打量了许久。 毕竟,这是他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个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人物。之前见到的杨嗣昌、史可法虽然也是名人,可毕竟没掀起多大浪来。 吴三桂如今也才二十九岁,但已是满脸络腮胡子,上唇还留了修饰非常整齐的八字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不少。 或许是二十多岁就做到总兵官,不得不让自己面貌看起来尽量粗豪一些,才好压服众人吧。 沈树人怎么看,也无法直接从这张脸上看出分毫“汉奸”的特征,真是人不可貌相。 酒过数巡之后,辽东巡抚丘民仰率先挑起了话题: “沈贤侄,这次的差事,你们办得着实良心,本官为众将士谢过了。朝廷以后,可是都要改成从江南直接运粮到辽东军前么?” 沈树人连忙谦虚:“不敢当,下官本分而已。朝廷法度,也不是我辈能揣测的。下官只知道,这次是试点,如若确实能节省靡费、辽东军前对此也满意,那多半会成为常法。 所以,如若丘抚台与吴总兵确实觉得我们苏松军粮直运更好,还请不吝上奏朝廷。如此,这事儿才能推进得更快。” 丘民仰是文官,不好表现得太没城府,当下只是捋着胡须琢磨措辞。 另一边的吴三桂却没这些顾忌,已经端着酒杯起身,走到沈树人面前: “兄弟这是什么话,张国柱都禀报过了,你们苏松军粮能足额拨付,还不用被户部盘剥。我们关宁军上上下下,都巴不得如此。军中谁敢说这样不好,我吴三桂第一个收拾他。” 沈树人不卑不亢:“吴总镇明辨是非,治军严明,下官佩服。” 吴三桂也没文官那么多虚礼,加上这宁远基本上是他的势力范围,丘民仰其实也拿他没什么办法,所以他喝酒之后说话也比较随性。 他拉住沈树人一条胳膊,跟他喝了一杯后,直截了当问:“兄弟,我就一个疑问,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大明上上下下都一样。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给户部办差一点不捞不扣的,那你图什么?” 沈树人知道,这种情况下说漂亮话是没用的,这帮老粗根本不相信礼义廉耻。 于是他眼珠子一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借着回答吴三桂,顺便向其他在座的关宁军将领,也都传达一个信息: “吴总镇谬赞了,我哪里是不爱钱。实不相瞒,我们沈家是苏州首富,海船数百艘,生意大得很,连朝鲜都做得。 家父十年前捐官入仕,在户部历任至今,敢摸着良心说一两银子都没贪过——咱姑苏沈家真看不上户部过手那点油水。 咱只希望天下太平,东海沿岸各州都控制在大明手中,咱才可以货通四海,生意不断。鞑子这种狗东西,当然是能帮着挤兑就帮着挤兑了。” 话说到这份上,吴三桂才恍然大悟:“苏州沈家?想起来了,令尊是户部沈廷扬是吧?” 沈廷扬的六品户部主事官职并不值钱,别人认识他也不是因为他的官位。但沈家是黄海渤海第一大势力,北方但凡接触跑海的,都知道沈家,吴三桂也是因为这层才联想到的。 想通之后,吴三桂也是大奇:“沈主事倒是公忠体国,这种风里来浪里去的苦差,还让自己儿子亲自押运。兄弟,你是个爽快人,我敬你一杯。 你们几个,也过来敬一杯,这苏州沈家,可是出了名的急公好义,仗义疏财,今日能见沈公子,是你们福气。” 沈树人也丝毫没被捧迷糊,他一边喝酒,一边心里清楚得很:至今为止,别人跟他客气,都不是因为官位,纯粹是为了他家那几百万两银子、几百艘大海船。 “吴总镇谬赞了,小弟这次随船押运,也是适逢其会,要进京赶考春闱,顺路而已。山东道路不靖,走运河容易被流贼劫害。” 吴三桂等将领颇为惊讶:“你还只是个举人功名?已经做官了还要再考?” 沈树人也不隐瞒:“不怕笑话,只是个监生而已。我这个监生,买来的。” 第32章 帮过乡试的神秘力量 大老远亲自来一趟宁远也不容易。以后沈家船队再承运朝廷的军粮,也不会让沈树人亲自随船押运了。 所以这次既然搭上了丘民仰、吴三桂这条线,沈树人也不吝稍微多花两三天休整补给,多摸摸底细。 该花的小银子,沈树人也绝不吝惜,所以很快人人都知道了他仗义疏财的名声。 他还表示,以后沈家运粮的船队,如果运力有富余,还可以给关宁军诸将带点丝绸棉布奢侈用度的私货,运费只算成本。这样关宁军将领如果有渠道出货,也能自己赚点私房。 当然,在这事儿上沈树人是很有分寸的,他只会卖南方的日用消费奢侈之物,绝对不会涉及任何战略物资。如此就算落到了鞑子手上,也无非是多腐蚀几个鞑子文武的生活作风,不至于提高了鞑子的军事潜力。 几天时间下来,他基本上把吴三桂手下都司、游击级别以上的军官,都混了个脸熟,也掌握了不少光靠看历史书绝对无法了解到的军情。 如今吴三桂手下的部将,要么是史书没记载的无名之辈,要么就是未来两年松山、杏山之役会被洪承畴、祖大寿送掉的。 后世“三藩之乱”时吴三桂麾下的十大战将,除了那天负责引水接粮的海防都司张国柱之外,一个都还没出现。 估计那些人很多也不是吴三桂的原始嫡系,有些是后来农民军投降过来的,还有从其他渠道降清的明将。 这个事实,让沈树人也冷静了不少,不得不重新评估一下吴三桂的实力—— 来之前,他高估了关宁军的规模,以为怎么着也能有五六万精锐战兵,再加上山海关高第的兵,七八万是肯定有的。 他会这么想,也是从几年后那场“一片石大战”逆推回来的。毕竟史书记载一片石大战时双方都号称有近二十万众,哪怕打点折,吴三桂五万人总要有。 而事实上,如今宁远城里满打满算有两万兵额,实际上吃空饷吃到还剩一万多一点儿,这都已经把吴家家丁也算上了。 把关外各城的正规战兵全算上,估摸着也就两万出头。 山海关高第那边虽然还有不少人,可是考虑到辽地明军未来还会被洪承畴送一波,两相抵消,最后能给吴三桂的,也就两万人了。 未来一片石大战的五万关宁军,估计有一半多是临时抓的壮丁乡勇,还有几千是密云总兵唐通来劝降吴三桂时、被吴三桂夺军收编的人马。 “闹了半天,忙死忙活设计笼络,最后拉拢的目标总共就只有两万人,还不可能全拉走。亏大了,以为有五万人呢。” 沈树人稍稍有些郁闷,好在很快就把心态调整过来了。 也罢,人少好歹灵活一点。自己只要在未来三年半做到巡抚级别,再加上沈家的家财、未来几年疯狂种田积蓄财力,收编两万人还是做得到的。 真要是五万人,到时候还得跟南明朝廷分润更多。 …… 在宁远待到二月初六,渤海西部浅水区的封冻也基本上化尽了。 沈树人一行也省去了陆路车马劳顿之苦,可以直接从宁远沿着海岸线返航到天津卫,再登岸陆路进京。 当然,运粮船队中绝大多数的船,早已原路返航回江南。或是在天津、登莱附近进点北方特产的货物,再折返南方。 沈家是海贸世家,百余艘大海船返程不可能跑空趟。北方的毛皮、药材、山珍干货,能收多少就收多少。高价货物凑不够载重,再拿晒干的羊肉脯之类凑数。 海上行程三天,陆路再走两日,抵达京城已是二月十一,还有五六天就要春闱会试了。 应考的举人、监生还要提前留出几天时间确认参考资格,沈树人和方以智便马不停蹄先后赶去贡院和礼部办手续。 礼部的管事官吏验明他们身份时,还吃了一惊:“南直隶解元方以智?还有几日便要开考了,如何这等不上心,现在才到京办理?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早点出门。” 方以智也礼貌地解释了几句,得知他是走海路北上进京的,礼部官吏再次惊讶了一下,颇为佩服方以智的胆色。 如今敢走海路的读书人可是不多,绝大多数手无缚鸡之辈都视大海为畏途。 办完方以智之后,轮到沈树人,那礼部官吏稍微检查了一下,顿时发现刚才那点惊讶简直不值得惊讶。 真是活久见。 “你便是苏州沈林沈树人?本朝第一个靠着监生入仕就官居七品、却还要再来考进士的?” 这一问,就轮到沈树人不会了,他陪着笑脸和气地说:“下官确是监生入仕,不过是在苏松河道衙门为八品典吏。” 礼部办事官员立刻笑了: “你也是海路进京的吧?难怪消息不灵通。吏部京察已报了你的绩优,听说还上达天听、跟户部复核了,拔擢你为正七品河道库使。 前几天考生履历送来时,我们看了都称奇,陛下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你要是再升一点,这科也不用考了。考出来能授的官,说不定比之前的还小呢。” 沈树人听完,心中也是一块石头落地,之前的付出果然没白费,看样子杨阁老的能量还是大,自己稍微立了点功,立刻能被放大宣传、足额兑现升官,不用担心被人昧了。 眼前这个礼部官员,按说不用操心他的事儿,但实在是沈树人的事迹太离奇,经办人只要看一眼履历,就难以忘记。 明朝制度,会试殿试哪怕考第一,最后得了状元,也只是授予翰林院修撰,正七品。 既然沈树人现在已经是正七品,考中了最多也就是平调,换个更加清贵一点的位置,但升级是不太可能了,除非又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 办完手续,距离考试也没多少时间了,沈树人和方以智也来不及跟其他赶考举人文会切磋。只是刚刚调整好状态,适应京城的水土气候,考试就开始了。 明朝的会试分三场,而且还不是连在一起的三天三场,中间有间隔。考完已经二月下旬了。 这三场里,也不是每场都考八股文,也有时政策论和公文写作、经义理解。只不过会试的时政策论分值占比被压得比较低,以免考生靠迎合主考官的政治立场来拍马屁上位。 而公文写作和经义理解对于走到这一步的读书人来说,又拉不开差距,大家都能基本满分,这才导致主要靠八股文来拉开分差。 考中的人,三月份还要考殿试,殿试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刷人的,只负责重新排定名次。考试内容是论、疏、诗,论的比重有所提升。 这是皇帝亲自考的,皇帝不用担心别人“迎合执政的政见”,也就不在乎主观偏差。 所以八股文质量能决定一个人能不能排进全国前三百名、做到进士, 时政策论的眼光见识,则能影响你进了前三百名后,具体怎么排序。 很多一辈子只求高中、不在乎排序的人,也就可以在时政策论上少花点精力。 就好比如果连保证高考进北大都做不到,那就专心刷高考大纲范围内的题即可,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学“北大入学后,内部的实验班选拔加试”。 那不是普通人有资格操心的。 沈树人的学问,全靠这一个多月来,跟着南直隶解元方以智的恶补,再加上他对《明史.魏藻德传》的理解,提前暗暗打磨过了文章。 进了考场之后,基本题简单答一下,八股文就直接靠自己预先打磨好的背诵默写下来,倒也不费事。 关键是沈树人心态很好,反正尽力就行,他也不指望考中才能升官、当地方实权派。 几天下来,别的不说,那雍容闲雅的态度,就让监考的礼部官员觉得这人不错。 而事实上,沈树人背后还有一道他自己都没敢确信的神秘力量帮衬——远在武昌的杨嗣昌杨阁老,之前就有关注他,听说他立功表现好,还多次给京中同僚写信夸过他,让京中好友帮衬。 如今已是崇祯十三年,天下有多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科举制度说是礼崩乐坏泥沙俱下,也一点不为过。 礼部里那些跟杨嗣昌关系好的,当然都知道如今服务前线最重要,这沈树人既是杨阁老要重用的,能松手就松手。 …… 会试考完之后五天,眼看便是张榜的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联袂去看榜,发现两人都轻松过关。 方以智颇为惊讶,他是唯一知道沈树人八股文真实实力的人,看到沈树人的名字,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贤弟,你真是福星高照,这都能给你过。这下好了,会试一过,以你的实干之才,殿试反而没那么难了。 陛下策问,最喜欢问平贼事略,我们其他考生,只能空谈大道理,可不比你有实际的见解。” 方以智最终也只能叹服。 “多亏方兄帮我临阵磨枪,否则,也走不到这一步。走,今日得好好谢师,我做东。”沈树人说着,就请方以智去了京城最好的酒楼盛宴款待。 一众人等休憩数日,转眼来到三月份,便是殿试的日子了。 —— PS:非常感谢盟主“云哥的Fa s”的打赏!鞠躬! 很惭愧,我过了三天才知道这个消息,迟到的感谢。 说来你们都不信,主要是这本书目前没上榜,慢热型的书比较难起来,所以我已经养成了习惯,一周多没看后台数据了,以至于都不知道“云哥的Fa s”的盟主。 现在看后台容易影响心情,一看到每天才三四百个收藏,容易破坏自己坚持下去的毅力,不看最好,可以做到不管成绩好不好都坚持写下去。 (这本书我是一定要好好写完的,大家绝对放心。这跟上一本《重生之我全都要》情况不同,那本书不坚持,是因为我发现严肃的都市奋斗文这整条赛道都完蛋了,全都市改走躺平摆烂不劳而获流,所以我坚持没意义。 历史文还是有读者基础的,起点也还有相当一部分严肃的老白读者在看。只要这类读者还在,我就要对得起这部分读者。哪怕这本书成绩不好,就当给后面的同类历史文攒人品攒人气。 我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边界,我这辈子也只能写智谋流的历史文了,如果哪天智谋流读者基础完全消失了,我只能退出网文界,回去当我的全职专利律师。所以只要我还在网文界一天,我就不可能背叛这个流派,除非我被时代淘汰直接逼出网文界。) 另外,我之前也说过目前起点的新规了,大家也别像之前的书那样破费盟主了。现在有盟主都救不回新书榜,大家省点钱吧。 起点这也是怕刷子,因为钱和票容易刷,现在榜单的最高权重数据就是追更,一旦有养肥的,一律被APP判定为僵尸粉。我对这个新政也谈不上不喜欢,因为从客观来说确实对于花钱买刷有一定的打击效果,追更最难造假,这也是给新人多条出路。 我这种慢热文虽然受损了,但我也理解这个规定的进步意义。 所以,大家也省点钱吧,我现在连一块钱的活粉都不求的,原先我都求了好几年了。大家现在就业形势也不好,钱也不好赚,盟主这种真没必要,以后订阅就好。 我也经常很久才看后台,有了盟主都没法第一时间发现,怪不好意思的,实在受之有愧。 “云哥的Fa s”的盟主加更,上架后一定还。 第33章 皇帝的道德洁癖 明朝的科举殿试,有三月初一考的,也有三月十五考的,不同时期调整过几次。 到了崇祯年间,国家各方面也都拮据得很,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大部分读书人未必经得起京城昂贵物价的长期消耗。 所以朝廷也图个省事,统一改回三月初一就考,好缩短举子们会试后滞留京城的时间,早考早超生。 沈树人和方以智都是第一次参加春闱,这么紧迫的日程,也让他们没时间结交新朋友。 基本上看完榜知道自己有殿试资格,立刻就回去闭门准备。 …… 殿试前一天傍晚,紫禁城内。 结束了白天的办公之后,朱由检伸了个懒腰,趁着礼部尚书方逢年过来奏事未走、他便顺便关心一下殿试的名单: “方卿,这次会试,可有发现什么卓异贤才。明日的殿试名单,朕刚刚看了,你们给的评语,都是些老生常谈,如何看得出举子的人品!” 方逢年是来给皇帝送材料的,被这么质问也是无可奈何: “陛下,人品易作伪,学问却做不得假。礼部取仕,只能评学问,至于举子的人品,陛下明日可自行定夺。 科举之道,本就是为革汉魏六朝察举、中正之弊,杜绝虚情矫饰之辈。文章里说得忠孝的,做人未必就真的忠孝。” 朱由检一听就挺不高兴的,不过眼下殿试在即,他也不想跟方逢年计较。 如今这批六部官员里,户部、礼部、刑部三个部的尚书,皇帝都不太满意。 那些尚书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觉得伴君如伴虎,萌生退意,很多问题上也不给皇帝面子。如果被逮到点小错,正好罢官回家、逃离火坑。只要别犯大错被杀就好。 大明朝的战局形势,大伙儿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京官真没那么值钱了,两年换一拨尚书都属于基本操作。 之前的户部尚书程国祥就不用说了,如算盘珠子般拨一拨动一动,朱由检让户部查点事儿,还得靠侍郎蒋德璟操持。 眼前这个礼部方逢年,之前则是和刑部尚书刘之凤一起,为了一些司法意见,跟皇帝闹了别扭。 主要是他们觉得崇祯去年出台的一系列处置贪官的新法太残酷,不但杀本人,还株连杀家人。他们就劝谏皇帝,说按照现在的局面,这样严格执法恐怕人心离散—— 但崇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见他们求情,就以为方、刘二人收了钱想捞人。 于是,去年年底,崇祯就把直接责任人刘之凤罢免、下狱调查。刑部尚书的位置,现在还空着,由刑部的侍郎代理工作。 (注:历史上崇祯最后也没抓住刘之凤的明确罪证,刘之凤是被饿死在牢里的,不了了之。) 方逢年也知道,等刘之凤被处理完之后、盖棺定论,说不定就会轮到他了。 当然,他不是刑部的,那事儿上他只是帮着劝谏几句而已,还不至于被治罪,但罢官却是大概率事件。 今天皇帝问起殿试名单,又说礼部做事儿不重视考生人品、评语不够全面,方逢年便摆出大道理跟皇帝分析,头铁得很。 他知道,皇帝最近是被刘之凤等一系列案子、搞得对全体朝臣的忠义都产生了怀疑。以至于皇帝都不在乎文官的学问了,只想找点道德君子帮他做事,才有了这样的偏执。 而他作为礼部尚书,必须提醒皇帝:自古指望道德约束是不可能的,汉魏六朝以人品选官,最后的下场就是各种虚伪作秀,攀比谁父母死了陪葬多、守孝久、卧冰求鲤,其实都是假的! 朱由检被搞得心情恶劣,果然生出了“等春闱工作结束后就罢免方逢年”的想法。 不过,眼下这几天,还得忍。要是殿试录取结果出来之前,礼部尚书被皇帝拿下了,那朝廷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朱由检便强压怒火,耐着性子,硬逼方逢年非要从殿试名单里举出几个人品正直的人才,并且把之前的卷子送给他过目确认。 方逢年被逼得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报了几个名字: “京城魏藻德,天津高尔俨,文章俱有正气。不过臣还是那句话,人品是不能从文章措辞中看出来的,请陛下慎之! 另外,还有宁波葛世振、桐城方以智、苏州沈林等人,文章措辞朴实,策论持重,有老成谋国之见,这几人,在会试时取在中游,陛下若有兴致,也可一看。” 方逢年也不敢乱说,毕竟皇帝是要看原卷的。 朱由检果然立刻让人拿来卷子,挑出这几个人,好好读了一遍。八股修辞的好坏、起承转合的优劣,皇帝也不是很专业,所以主要看每个人的政治态度。 魏藻德的文章,果然全篇都在唱道德高调,而且还唱得比较巧妙,立刻赢得了皇帝的好感。 而其他几个,有些就比较务实,让皇帝有一种道德幻灭感。 看到沈树人的卷子时,朱由检又留了个心,忽然想起来,问道: “这个沈林看着眼熟,是户部下面革新漕运的吧?朕记得两个月前就关照户部推广试点漕运革新,程国祥怎么也不上报近况!” 看着看着,朱由检又让人去找户部的人,问些情况,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 次日,殿试的正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一大早跟着另外两百九十八个同届生一起,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逐进入宫,来到建极殿。 建极殿便是后来的保和殿,左有文渊阁,右有武英殿,历来是殿试的考场所在。 大殿里摆着整整三百张几案,东西十五列、南北二十行,排得方方正正,很是齐整。桌上一色的文房四宝,也不用考生自备。 崇祯坐在中央御座上,开考之前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沈树人也大胆偷偷观察了一下,崇祯的形象也挺出乎他意料的,看上去有些皱纹、枯瘦,须发斑驳凌乱,不像是刚要三十岁的人。 很快,崇祯亲口公布了考题,沈树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果然考的是如何整顿吏治、以应对内外交讧,防止百官不忠降贼、被建奴流贼裹挟。 沈树人很清楚,怎样拍马屁才能拿高分,但他到了这最后一步,并没有打算完全按部就班。 因为今天答卷上的观点,是有可能被载入史书的,他可不希望后人提到时,说他殿试的观点纯粹是幼稚的唱高调、伪君子。 好在他已经为这个答案准备了很久,有多个备胎选项,知道如何折衷才能既不得罪崇祯,又言之有物。 下定决心之后,沈树人行云流水,很快就把卷子答完。单论交卷的速度,他绝对是排在前百分之十的。 因为大部分人还没考完,崇祯对最先交的几张也能抽空亲自阅卷一下、再交给礼部官员。等后面交卷的人多了,皇帝看不过来,基本上就不会看了。 殿试一共考了三个时辰,也不会立刻出结果,理论上还要留出两天时间阅卷。所以考完后,沈树人等人就回去了。 但是在这两天里,皇帝也可以提前把他觉得还不错的考生面试策问。 策问的结果,也是有可能影响最终成绩的,并不完全靠卷面决定排名。 于是,仅仅第二天,三月初二,在礼部官员连夜粗略阅卷一遍、大致把能进一二甲的六十人名单筛选出来后。崇祯就亲自召集这六十人,挑一些问题面试。 至于后面三甲的两百四十个人,皇帝是没空问的。说是皇帝亲自取,其实礼部官员自行就决定了、走个流程而已。 沈树人得知自己进了六十人面试范围后,就知道二甲“进士出身”是有了,不至于沦落到“同进士”。至于“进士及第”,他压根儿就没想,也知道自己没实力。 面试的地点跟前一天的建极殿相距不远,就在西边一些的文华殿。 众人行礼后,崇祯率先问了他最看好的魏藻德: “如今内外交讧,朝廷百官降贼者甚众,坚贞为国者日稀,诸卿以为当如何整顿?魏藻德,你先说。” 魏藻德抖擞精神,连忙出列:“陛下,臣以为,文武心志不坚、不能勤于国事,多因朝廷选官注重虚文,不能砥砺仁人节操、恢弘志士之气。 正所谓知耻近乎勇,可如今朝中风气,不以贪鄙软弱为耻。甚至颇有朝廷重臣,觉得应该宽宥各地府县降贼之人,给他们所谓‘自新’的机会。 殊不知,此恶例一开,虽能挽回一二迷途失足之人,却也让天下风气颓败,知耻清正之士羞于与之为伍。长此以往,朝廷风气日下,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 沈树人在旁边,心中毫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崇祯十三年科举时,皇帝本人喜欢听到的政治态度。 果不其然,崇祯立刻大喜,出言褒奖了魏藻德这个“对恶劣官员零容忍”的道德楷模。 旁边其他准进士听了皇帝的态度,再被崇祯问到时,很多没骨头的也就纷纷附和,变着花儿强调“整肃朝廷风气”的重要性。 有些激进的考生,唯恐自己的发言不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很快就把发言往实证举措上歪楼了。 说着说着,有几个考生义正词严地说,应该把目前关在大牢里的原六省督师熊文灿尽快问斩! 以警戒那些原则性不强、对那些降贼后反正人员心怀期待、指望反贼改过自新的官员!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原则性问题不能含糊! 很快,持这类观点的准进士,都给崇祯留下了好印象。可惜他们人太多,说辞雷同,不太变得出花来,最后识别度也就不太高。 在沈树人身边,他的同伴方以智听到这种应对,已经暗暗摇头,还趁着别人不注意,跟沈树人窃窃私语: “陛下亲自策问,怎么就成了所有人一起唱高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实在是危险。如今天下人有几个敢说自己从未对不起大明过? 如今领兵抵抗流贼和建奴的将领,有些是流贼反正,有些曾拥兵自重、保存实力、陷长官于不救……问题太多了。真要责之以无耻、论迹又论心,怕不是有千军万马要逼到李闯建奴那边。” 沈树人也叹息着微微摇头,示意方以智别急: “兄所言甚是,不过今日是陛下策问,不是御前辩论。兄若觉魏藻德所言不妥,也该另想一套举措、就事论事。不能直接反驳、破而不立。” 策问和辩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辩论可以只驳倒对方,自己提不出解决方法。 而策问必须是“你行你上啊”,上不了就免开尊口,否则绝对是君前失仪,还会被皇帝严惩。 方以智觉得魏藻德无耻,但他还真想不到另一套解决办法,只能忍了。 第34章 被皇帝骂也是一种资本 相比于方以智的忿忿不平,沉树人对魏藻德发言的耐受力还是更高一些。 他知道御前策问不能搞成辩论,攻击别人毫无意义。 所以他先以谦虚的心态,认真听完了魏藻德等人的全部观点。 《明史》只说魏藻德向皇帝强调“要知耻”,但具体怎么做,史书不可能写很细。 如今全场听完,沉树人居然颇有收获。也不得不承认,魏藻德确实有一点刷子,不是纯粹起高调喊口号。 总结下来,就是他意识到大明如今的“官场潜规则”对全体官员有非常恶劣的裹挟,有不少官员其实本性不坏,只是被陷在这个网里不得独善其身。 因此他力谏皇帝无论压力多大,绝不能放松道德批判的口风。要反复强调是非之心,塑造“知耻”的官场氛围,以挽救一些“身不由己”的人。 这是魏藻德高于同年的地方,也是他能被点为状元的关键。 沉树人听到这一部分时,也是认同的。 这让他想起了《道咸宦海见闻录》:张集馨当陕西督粮道时,给所有上司都得送例行银子,包括陕甘总督林则徐——林则徐贪么?当然不。但没办法,那种氛围下,不收就会被排挤。 明末官场潜规则,绝对比清末还可怕。到最后很多人被崇祯逼捐家产助军,他们死活不捐,宁可亡国了被拷饷——这里面也不是人人都不想捐,有些是怕后续灾祸不断,被清算,被同僚群起攻之,以至骑虎难下。 沉树人穿越前也混过体制,他知道这种无奈。 举个后世最简单的例子:不允许公务宴请喝茅台。这一条在沉树人看来,就非常有用。 因为像他这种80后,原先就是为了陪领导高兴,不得不忍辱负重。把茅台打为不正之风后,对酒鬼当然是没用的,但厌酒的人就找到挡箭牌了。 崇祯如果真能好好塑造“知耻”的氛围,多少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 …… 当然,沉树人的耐心听讲,并不是为了给魏藻德叫好的。 他的最终目的,也是知己知彼,找到查漏补缺、指出问题的关键。 所以,他静静地听其他人奏对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等那些附和魏藻德的人都说得差不多了。 崇祯几次让人补充、也没人可以再补充,只剩下一些标新立异的反对派,包括方以智,说的话崇祯也不爱听,随口训斥了几句。 这时,崇祯似乎终于想起:昨晚从礼部尚书方逢年那儿阅卷过的几个人,好像还有一个沉林没有问到。 于是崇祯终于主动点名提问。 旁边好几个准进士,都对沉树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能等主流观点都说完后,还被皇帝专门点名,这待遇不一般呐。 沉树人却是胸有成竹,他知道自己肯定等得到这一刻——并不是他自大,而是他比其他考生有个最大的优势,他已经是正七品朝廷官员,而且之前的业绩也曾上达天听。 崇祯能记住的考生没几个,他绝对是其中之一,所以肯定会被问到。 沉树人深呼吸了一口,侃侃而谈: “陛下,恰才诸位同年所言,令臣颇受启发。子曰:为政之先,必也正名乎。名正言顺,荣辱是非既分,君子才能了无牵挂地忠君爱国。 但臣以为,此法只可防止君子被小人裹挟,却不能挽救小人、挽救蒙昧百姓、士卒。安天下需要天下人出力,只靠君子是不够的。 当今之世,国难频仍,人心已略有涣散,需不拘一格聚拢人心,让天下人意识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才能事半功倍。” 沉树人这番话一出口,皇帝和同年们都不是很满意。 崇祯的第一反应,就是给沉树人打上了“这是一个道德底线灵活的人”的标签。 怎么一开口,就像是劝皇帝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赦免那些小错小罪之人、尽量团结大多数? 好在沉树人前半句还是肯定了“知耻”的价值,没直接反对,让崇祯多少耐住了性子。 而旁边的同年们,则是觉得他自称“臣”颇为刺耳——准进士都还没被授官呢,哪能自称臣?人群当中,几乎就有人要跳出来斥责他君前失仪。 好在有几个知道内幕的考生,窃窃私语传说,大伙才知道:这人是先做官后考试的,有资格称臣,议论才平息下去。 御座上的崇祯,调整好情绪之后,才继续追问:“那依卿只见,当如何挽救天下那部分蒙昧之人的人心呢?” 沉树人始终保持不卑不亢的语气:“臣不敢妄言,天下至难测者,人心也。要挽救人心,并无常法,需要审时度势、势异则事异。 昔秦时天下汹汹,人心苦于严刑苛法,刘邦约法三章而得人心。 汉时黄巾四起,皇甫嵩、卢植等辈奉诏讨贼,曰:今海内一统,唯黄巾造反,若容其降,无以劝善,遂不依约法三章轻省之策,亦得灭贼。 故宽严皆有可用之处,关键是选择策略之前,要认清所面对的敌人,是陈胜吴广之流,还是张角黄巢之辈。” 崇祯耐着性子听到这儿,虽然还是碍于道德洁癖抹不下面子,但对沉树人的人品,倒是多赞同了一两分。 他也看出来了,沉树人不是单纯地道德灵活,而是实事求是地分析现实困难,至少态度是忠君爱国的。 崇祯深吸了一口气,追问:“那你觉得,操贼李闯张逆,是陈胜吴广、还是张角黄巢?” 他口中的“操贼”是罗汝才。罗汝才自比曹操,以至于当时的朝廷公文提到他都会写匪号而非真名。 崇祯把罗汝才摆在前面,是因为崇祯十三年时,这三家巨寇看起来地位实力是差不多的,罗汝才并不比另两家弱。 后世人习惯只强调李自成张献忠的强大,无非是事后诸葛亮,拿着历史书结论逆推。 沉树人仔细想了想,审慎地说:“臣以为,这三人还不可归为一类,李闯、操贼擅长攻战、威逼,对付他们,需要堂堂之阵,文武与之交战时,朝廷切不可姑息其中怯战者。 张逆则擅长裹挟,当初崇祯八年,毁凤阳皇陵时,张逆为首,逼迫其余十二家流贼一同手染此罪,为投名状。 此后熊文灿虽招抚张逆,然他终究可以利用当初的投名状,勾起罗汝才、均州四营、革左五营等惧怕清算的心理,降而复反。 臣久在南方,还曾为庐州守军运送军粮、亲自与革左五营流贼交战过,也曾抓获俘虏拷问情由。这些流贼虽与张逆一起复反,有些只是内心出于恐惧,唯恐无法向朝廷自证他们与张逆不是一路人,只能孤注一掷。” 沉树人这番话,是充分借鉴了后世的历史研究结果的。 李自成和张献忠在组局的时候,风格确实不同。李自成、罗汝才拉人最喜欢用的办法,是蒙古式的威逼: 攻打一座城池时,如果直接投降,就不杀不抢。如果抵抗两天后再破城,那就杀掉三成军民以为警告,坚守抵抗越久,城破后杀掠越狠。 如果十天半个月都不投降的城,最后被攻破,那就鸡犬不留彻底屠城,吓住后面的明朝官员。 张献忠的风格则是:我先逼着拉你也做一件对不起崇祯的事儿,而且我告诉你,崇祯这人眼里不揉沙子,你只要一点没做好,最后就会被清算杀头抄家,所以索性投了吧。 他挖凤阳皇陵逼死当年围剿他的将领、后来偷袭杀楚王来逼死杨嗣昌,都是充分利用了崇祯人性的弱点。 李自成是Δ,自身毒性强。张献忠是Ο,毒性隐蔽,传染裹挟性强。 当然,沉树人当着皇帝的面,不能说得这么直白,所以他措辞上还是稍加修饰的。但潜台词的意思,就是希望皇帝认清: 对付李自成的将领,一定要严明军法,激得下面的人同仇敌忾,不能被吓住。“只要你打了李自成第一下,你就得打到底,因为李自成对于打了他再投降的人,不会饶恕”。 对付张献忠的将领,则要宽容一些,不能让张献忠玩“只要你对不起了崇祯一下,你就只能彻底摆烂对不起到底,因为崇祯对于对不起过他的人,不会饶恕”。 崇祯原先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这些年,他换了那么多个追剿流贼的兵部尚书、五省总督。 但也没人跟他分析过流贼内部、还有那么多思想纲领各不相同的派别。 听完沉树人的宽严相济之道,他之道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但面子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首先,皇帝不可能承认当年的政策有错,其次,皇帝也不好当众服软、改弦更张。 崇祯又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挣扎了一会儿后,实在是越想越气。 思前想后,他眼珠子一转,还是决定先把沉树人这家伙黜落得名次低一点!不管将来用不用,现在不能当着六十个进士的面承认。 他一咬牙,说道:“沉卿,你这番话让朕太失望了!难道你觉得这些年围剿张献忠不利的文武,就不该责罚么?你刚才还说必也正名、要分是非荣辱,没想到做事却是毫无义理。 今日就到这里吧,朕看魏藻德、高尔俨便表现不错,你们也要见贤思齐,这就退下吧。沉林留下,朕要你好好反省!要不是殿试不黜落,你连这二甲最后一名都保不住!” 旁边众人一听,都有些幸灾乐祸。这六十人当中的第六十名,看来已经水落石出了,正是这位沉树人。 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录在桉:沉树人因为崇祯十三年殿试,劝谏皇帝时发生政见争执,触怒皇帝,被评为二甲最后一名。 沉树人却是一点不担心,他心中雪亮,知道崇祯这是要面子,先罚他最后一名,然后留下他私下请教,才不会公然丢面子。 至于被崇祯责罚,这种事儿等崇祯死后,就成政治资本了——看吧,当年咱力劝先帝,先帝不听,最后完了吧? 第35章 杀张献忠者封侯 随着其他五十九个准进士,在皇帝的要求下离开。 文华殿内仅剩崇祯和沈树人,以及一些宫女宦官。 为首的宦官王承恩对眼下的状况还没什么觉悟,依然站在那儿。 不过崇祯很快就吩咐:“王大伴,你们也退下吧。” 让王承恩颇为错愕。 沈树人在下面听了,才意识到皇帝身边站的是王承恩。他原本还以为,今天这么正式的场合,应该是曹化淳陪着呢。 这也怪沈树人读书不仔细——曹化淳去年刚刚告老还乡了。 《明史》上说四年后李自成打进京城、曹化淳献门,他一个退休老头儿也没这权力呐。估计是另外负责守门的宦官献的,但不出名,只好找个有名字的背锅,充当整个太监群体的代号。 宦官们都走了之后,崇祯才开口:“依卿之见,对围剿张逆的诸文武,又该如何节制,才能激励他们用命?你刚才敢如此顶撞朕,必然是有把握的吧? 如今左右无人,朕也不妨说句心里话,朕恨张逆,过于李闯。此贼五年前毁凤阳祖陵,逼得朕下罪己诏,向列祖列宗请罪,古今罪孽,无有过此。” 沈树人确认现在说话不会让皇帝当众丢脸,才颇敢仗义执言:“陛下,臣不敢说把握。不过臣有肺腑之言,敢说张逆复反之后,南方其余各家复反流贼,许多都是被逼无奈, 怕陛下觉得‘他们与张逆,都是被熊文灿一同招抚的,张逆之复反,会让陛下猜忌他们也复反’,互相猜忌之下,遂至糜烂,彻底不可收拾,说到底,是恐惧之心作祟。” 崇祯脸色一冷:“卿这是在怪朕的严厉、逼反了他们不成?” 沈树人:“臣不敢!那些流贼头目内心所想,没人可以揣测,臣也不能。但事已至此,臣觉得一切还是应该往前看,竭尽所能,修复朝廷与悔过之贼之间的信任,能挽救几个就挽救几个。只有让张逆不能裹挟到更多的人,才有彻底平贼的希望。” 崇祯调节了一下呼吸,忍着嘴角神经的抽搐,耐心追问:“如何修复?” 沈树人应声而达:“古有商鞅徙木立信,为今之计,首先应当重赏其他曾经与张逆一起作乱、后与张逆一并被熊文灿招抚、如今张逆复反后他们却不为所动、坚持效忠朝廷的降将。 如此,可以立下一个朝廷对改过自新、忠贞不二的将领绝对不离不弃的榜样,昭示君臣相得之盛轨。” 沈树人的建议很具体,很有操作性。 说到这儿,总算让崇祯的神色稍稍有些回暖,也意识到眼前这个臣子是真心为了天下的稳定,在帮他出主意。 “有这样的例子么?就算有,他们对朝廷的忠心是否可靠?” 沈树人是有备而来,还知道历史,所以他立刻很笃定地说: “有!前年跟着张逆等人一并被熊文灿招抚的刘国能,张逆复反后,他并未跟着反,还坚持与之作战。 至今为止,刘国能还在南阳为国抗贼,与左良玉协力。请陛下试想,如果一个曾经的流贼,因为害怕被张逆牵连而遭朝廷猜忌、选择复反,那他最晚去年秋天就该反了。 张逆复反至今已九个月,还坚持不跟着一起反的,自然是想要史书留个美名、真心忠于朝廷了,这样的榜样不该立、不该救么?如果放任朝廷文武轻视于他们、不给他们粮饷、支援,反而会寒了人心,以后再要分化瓦解流贼,就难了。” 这刘国能原先匪号“闯塌天”,做流贼的时候也很凶顽,甚至在陕西陈奇瑜手上就诈降复反过一次。 但沈树人敢举这个例子,是因为他知道《明史》上刘国能最后是跟李自成张献忠死磕、被击败后全家殉国了的。 他要阐明自己的观点,也举不出更好的例子,只能用刘国能当标杆——总不能劝皇帝优待郑芝龙吧?毕竟郑芝龙历史上可是当过汉奸的。 还是刘国能将来相对容易控制,雪中送炭也比锦上添花更容易让人感恩。 崇祯听完后,良久不语。 他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只好亲自走到殿门口,把王承恩喊回来,让他去把降将刘国能的履历资料拿来,他要亲自好好查验。 王承恩不知道文华殿里聊了些什么,看这架势也是暗暗心惊: 陛下不是说要数落责问这个沈林么?怎么骂着骂着还要拿武将的履历资料?这是骂人还是问计呢? 好在他作为资深宦官,知道不该问的就别猜,做好本分就行。 崇祯拿到履历后,反复阅读,讨论了很久,最后不得不承认,沈树人给他出的这一个主意,绝对是正确的,有益无害,没有任何后遗症。 “卿倒是个实干之才。虽不识大体,不能留在馆阁坐而论道。却是个放到地方上抚民理财、分化流贼的好手。”崇祯憋了许久,才憋出这么一句表扬。 沈树人做具体工作的实事求是,再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他联想到了之前户部漕运改革那个案例。 这些话如果人多,崇祯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但现在没人,难得让皇帝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直伪装也是很累的。 氛围和谐下来之后,崇祯也不吝趁机多追问一些问题,聊着聊着,就专注到了如何彻底解决张献忠上面。 沈树人见火候到了,也给了皇帝第二条建议:“陛下,臣一贯以为,张逆之猖獗,首要在于他擅长裹挟良善从贼。要解决张逆,必须斩断他拉扯攀咬裹挟他人的能力。 陛下既然都已经肯嘉奖、重用刘国能,何不再多做一步,开下重赏、昭告天下,勉励一切可用之人围堵张逆?” 崇祯想了想,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你的意思是,哪怕目前是流贼中人,只要杀了张逆,以首级来献,朝廷都会赦免其前罪?还要朕对天下盟誓、保证兑现不成?” 沈树人摇摇头:“这样也行,但效果恐怕不够。赏罚出自陛下,臣不敢妄议。” 崇祯森然道:“这还不够?难道还要保证给杀张逆之人封什么官爵不成?如果是张逆身边的贼将、甚至义子,见他大势已去,想要捞一票功劳呢?这种人也要宽恕兑现不成? 若是李闯、操贼杀了张逆呢?也要封侯?如此朝廷颜面何存,天下人将来都会轻言作乱、反正最后只要杀个贼首便能洗去罪愆!” 沈树人知道,崇祯最抹不过的是面子,他赶紧趁热打铁:“陛下!天下人不会耻笑的,我大明也素重孝道。张逆之罪,与诸贼本不相同,五年前凤阳毁陵,他是元凶首恶,其余不过是被裹挟。如今降而复反,他又是首恶。 陛下仁孝,为了对得起列祖列宗,连罪己诏都下过了,给杀张逆者开出额外赏赐、对天盟誓必然兑现,也是孝道的体现,天下人只会觉得陛下是仁君! 如若实在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臣知道陛下不太愿意饶恕如今还在狱中的熊文灿,不如在给熊文灿下判词时,明确其罪过范围: 熊文灿招抚其他诸贼,并无过错,其错只是在于信了张逆。陛下无论怎么惩戒熊文灿,把罪状咬死在这一条,也能让其他降将安心,让其他复反者看到再次反正的希望。 如此,最后不管是李闯操贼势穷自相图害,还是张逆的心腹为求脱罪、被官军逼到走投无路时再杀主归降,好歹能除此大患。” 沈树人的思路很明确:张献忠崛起的最大助力,就是崇祯会乱杀灭不掉张献忠的人,自毁长城。 所以对付张献忠就得反其道而行之,让一辈子刻薄寡恩的皇帝,唯独在这个问题上不择手段一把。 “不管其他人原先犯了多大罪,杀了张献忠就免罪!还封侯!” 而且,如果是孙可望、李定国,在将来某个张献忠穷途末路的时刻,选择了杀父自保,沈树人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孙可望李定国还能挽救一下,没必要给张献忠陪葬。 历史上大西军下面的将领,还是有一定抗清民族气节的,只诛首恶是最好的。 听到这一步,崇祯终于动摇了。 确实,沈树人帮他解决了面子的问题,给了个台阶下:张献忠是有高于其他流贼头目罪恶程度的理由的,对张献忠特别痛恨,并不会让皇帝额外丢人。 皇陵被毁罪己诏都下过了,该丢的脸早就丢过了。 熊文灿案的最终盖棺定论,也还能操作,怎么看面子都能保住。 最关键的是,沈树人这个策略,是私底下献的,皇帝不丢脸。 “十户之邑,必有忠信。朕受教了,你先退下吧,朕好好想想。”崇祯不想当面做决定,他不想在臣子面前丢人。 沈树人知道这时候不能再劝,也就顺势退下。 …… 两天之后,殿试正式揭榜的日子。 魏藻德果然当了状元,高尔俨这个历史上后来降清当了汉奸的家伙,也因为蝴蝶效应,被从探花提到了榜眼。 原本的榜眼葛世振,则因为言辞比较务实,被黜落到了二甲,变成了传胪。 原本第五十七名的方以智,被沈树人连累,因为政治态度比原本更务实了一些,也不受皇帝待见,落到了五十九名。 沈树人则光荣地垫底,总榜第六十名,二甲最后一名。 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了他被黜落的原因:他对皇帝犯颜直谏、实事求是,才导致排名靠后了。 一番忙活下来,沈树人最终还是顺利得了进士出身。 而他也知道,皇帝后续会给他升官的,只是升官的理由要遮掩一下,这样才能给皇帝遮羞。自己的实际前途,绝对比那些徒有虚名的状元还好得多。毕竟自己是偷偷帮皇帝干脏活的人,还不为外人所知。 又过了几天之后,崇祯悄咪咪下了一道旨意,假装跟之前任何臣子的劝谏都没关系、完全是皇帝自己想到的。 旨意的前因后果,无非是这样的: 皇帝说自己被祖宗托梦,说凤阳祖陵被毁已有五年,列祖列宗魂魄不得安稳。他愧为人子孙,觉得五年前下的那道关于祖陵问题的罪己诏还不够透彻,所以追加了一些盟誓。 崇祯在太庙对列祖列宗盟誓: 凡诛杀张献忠者,若自始为明臣,可封公爵。 若曾从贼者、后来反正,亦可封侯。 此誓对除张献忠亲子之外,天下一切人有效。(张献忠目前也没亲生儿子) 也就是说,哪怕是李自成杀了张献忠拿人头来献,也能封侯。 崇祯到这一步也是彻底想通了:赦免李自成有什么好怕的?他真要是杀了张献忠,好歹也是把流贼势力削弱了一半,赦免就赦免了呗。 大不了李自成要是真的再有狼子野心,下次再作乱时再讨伐他好了。不管怎么说能拿到这赏赐,张献忠已经先死了,流贼也分化内斗了,朝廷又不亏,何必吝惜赏格呢。 做皇帝不能太刻薄寡恩。 当然,崇祯还是有点忸怩,在太庙盟誓的最后加了一句: 若是将来张逆已经兵败陷入绝境被围,其麾下贼子因势穷才临时起意、杀主来投。那就不能封侯,只能免除前罪、保证绝不追究。 这也是崇祯最后的遮羞布,防止流贼“能抵抗就抵抗,到最后实在抵抗不了再杀主投降”刷功劳骗取侯爵。 写得这么详细,也大大增加了太庙盟誓的可信度。相信天下流贼看到之后,但凡想求朝廷饶恕的,多少会掂量掂量。 发布了太庙盟誓后,崇祯又补了一个后手堵漏: 他让刑部侍郎加快对熊文灿案的审判。把熊文灿的罪名,坐实在“勾结张献忠”上,而把熊文灿招抚其他流贼后复反的罪名,统统删掉。 也就是说,其他流贼的复反,也被皇帝钦定为“遭到张献忠裹挟”,而不是“本身就蓄谋已久想反”。所以熊文灿诏安他们的行为,也就不算是罪。 熊文灿历史上要到崇祯十三年秋决的时候,才被最终问斩。现在皇帝为了遮羞,也是提前几个月春天就杀了。 斩立决,不待期。 斩杀当天,京城菜市口围满了人,水泄不通。 皇帝的旨意说得明明白白:熊文灿其他诸多行为都无罪,唯独勾结张献忠一条罪不可赦。 斩完之后,熊文灿的罪状细节,明发九边和中原闹贼六省,昭告天下。 行刑那天,沈树人也在京城菜市口围观了。天地良心,杀熊文灿真不是他撺掇的,他甚至还有点想救对方。 他跟崇祯提熊文灿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只提罪名、不提量刑,希望把熊文灿的罪状变少、皇帝能给减刑。 但崇祯为了面子一意孤行,哪怕只留这一条罪状,也非要孤罪斩决,以强调这条罪名的严重性,沈树人也没办法。 崇祯这人,在某些方面网开一面了,总得让他在其他方面刻薄寡恩一点、找补回心理平衡。 第36章 别把明朝文官想得太有节操,赏赐再高他们也只想补刀抢人头 崇祯修改了当初为凤阳祖陵被毁而下的罪己诏,也开出了新的赏格。 这个举措,让在京城的新科进士们,都觉得大为振奋,似乎吃到了一个“即将有人能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大瓜。 民间百姓、乃至各路流贼,反应也差不多激动,纷纷开始八卦“张献忠还能活多久”。 据说,后来当这个消息昭告各省,传到陕、豫边界的商洛山区时,连如今还躲在商洛山区收集人马打游击的李自成,都眼红不已,甚至生出了一个念头: “靠!张献忠的人头凭什么这么值钱?那咱要是把他剁了,是不是也能封侯拜将、洗清前罪了?” 千万别觉得李自成这么想很奇怪,历史上李自成这人对于攻城略地其实也谈不上多少远见,也没有想过好好建设根据地,都是打到哪算哪。 最后打出山西、在宁武关攻破周遇吉之前,李自成都还在求崇祯给册封洗白, 完全就是一副“我已经占了一个省,你崇祯认不认我割据吧。不认我就再打一个省,展示肌**你认,再不认再打一个省”,最后遇上崇祯是个宁死不屈的,硬生生打到了京城。 (注:这一点上没有黑崇祯的意思,崇祯有很多错误,但誓死不降是对的。大明主权领土完整不容屈服) 任何人的野心都是逐步膨胀的,刚起步的时候都是想先赚一个小目标,或者当个征西将军就够了。 当然,如今的李自成,意淫归意淫,还不至于立刻就动手。他也是有城府的,知道观望形势。 想看看皇帝的新盟誓公布之后,天下人有没有真的对张献忠群起而攻。如果张献忠日子确实不好过了,李自成也不是不能下山摘桃子抢人头。如果张献忠还没到绝境,那就先让别人上。 除了李自成之外,其他如罗汝才和均州各营、革左五营,暂时也都还是这么想的,都想等官军先动手,看看风向。 结果一圈闹腾下来,最积极最激动的,反而是那些新晋官员和进士们。这些人没有官场经验,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轻敌之心溢于言表。 …… 京城这边,三月初十,也是殿试揭榜后一周。 三百名新进士的官职委任工作,总算完成了一小半。前六十名的一甲、二甲人员,除了极个别情况特殊的以外,其他都被排了缺—— 而沈树人这个二甲吊车尾,还“得罪”了皇帝,显然属于“情况特殊”的范畴。 剩下二百四十人的三甲同进士,量太大,吏部也没那么多缺,暂时只排了一个开头。 考前紧张读书的同年们,趁着等职缺的空闲,也都在京城各处秦楼楚馆潇洒,每日聚饮文会,听曲狎女支。 这种环境下,众人闲聊的话题,自然三句离不了前程。 每天不是听说这个同年进了翰林当编修,便是说那个同年外放地方、到了南方富庶之地,还有个别被放到了河南、湖广、安庐,那些被流贼杀了不少官员、出缺严重的地方。 如果是往年,听说同年被分配到流贼肆虐地区,其他人多半会觉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但今年情况却截然不同,那些被分去张献忠肆虐地区的官员,很多都颇为自信,觉得是个捞功劳的好机会。 跟沈树人难兄难弟的方以智,就被分配回了原籍、到南直隶桐城当县令,守土抗贼,很快就得上任。 这种情况在太平年月是很难想象的,明代虽没有严格执行“官员异地任用”,但一般都会尽量错开。 如今也是贼情太严重,皇帝和吏部觉得本乡本土的官员更容易保卫家乡、不太可能卖了父老乡亲跟流贼合作,才不得已原籍授官。 这天,正是给方以智践行的日子,沈树人选了京城最有名的青楼摆了几桌,还有十几个近日来刚刚混熟的二甲进士,也都来喝酒听曲。 殿试揭榜之后,前两甲进士们也自然而然根据政见倾向,分成了三群各自比较玩得来的小团体。 最大的一群,以魏藻德、高尔俨等及第者为首,占了一半多,足有三四十个。都是那天御前策问时,主张道德绑架唱高调的。 其次两群,各自只有十来个,各占两成左右。一派就是沈树人这样主张劝谏皇帝务实、别图虚名的。还有一派则是和稀泥,没什么主张的。 务实派里,又以沈树人、方以智和传胪葛世振为首,其他七八个则是跟班的。 葛世振不太喜欢谈道德教化,做事风格朴素,喜欢定量算计,考虑成本,是个务实之才。他原本该中榜眼的,现在因为蝴蝶效应降到传胪,名次依然足以赢得这群人的尊敬。 沈树人名次垫底,却依然受人尊敬、被人推戴,则是因为他敢于犯颜直谏。明朝文官对于挨了皇帝廷杖的同僚都有种崇拜,沈树人倒是没挨廷杖,但效果差不多。 这群人里,剩下还有泉州蔡肱明,汉中马鸣騄,安庆颜浑,临沂孙一脉、宋鸣珂,湖州姚序之、武昌任弘震。 虽然沈树人穿越前读的史书不可能写太细,这些人他原本多半也不认识。 但事实上,这批官员历史上反而比较有气节。 这些人里,蔡肱明本该战死于将来张献忠攻四川之役;马鸣騄跟随史可法守城,死于扬州十日多铎之手; 颜浑、孙一脉、宋鸣珂、姚序之、任弘震,或外放地方官,或在南京六部做事。历史上至少也能做到明亡后拒绝出仕、或忧愤而死、或绝食而死。 其中最惨的应该是宋鸣珂,他在多铎南下时,就死于登莱守城战。但他留下了一些仇清的文学作品,多年后被清朝的吕留良引用修改,在雍正年间引发了文字狱。 清朝皇帝把吕留良劈棺戮尸后还不解恨,就把吕留良引用过的前朝文人也挖出来。宋鸣珂当时都死了八十多年了,肉身腐烂完没法戮尸,清帝就下令改为挫骨扬灰。 相比之下,魏藻德那一派如今声势烜赫,未来却是出了一甲三汉奸,还有好多都是主动降清求官的。 当然,那些唱高调的人也不可能都是汉奸,也有个别确实是真心信仰道德洁癖的。 如永州陈纯德,就是这一届进士里道德洁癖口号喊得最响的,因此被任命为御史言官留京,专门负责喷人。 但他做人确实硬气,历史上李自成攻破北京时,他听说崇祯上吊自尽后,也跟着上吊殉国,算是对得起皇帝了。 可惜陈纯德这样的人,在道德楷模派里最多只占一两成,剩下全是空喊口号的伪君子。 …… 沈树人纵然不知道太多历史细节,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一个人有没有骨气,从日常行事作风中,多少能看出一二。 对这批志同道合的同年,他肯定会仗义疏财、结交笼络,将来到了地方上,也好多些朋友帮衬。 今日给的践行酒席上,蔡肱明、马鸣騄、孙一脉、宋鸣珂这四个同样被外放地方的,便纷纷给方以智敬酒道贺,祝他能被分配到与张献忠系流贼交战的前沿。 “方贤弟,你年少高中,还能去桐城跟蔺养成厮杀,将来定然前途无量,不是咱这些老朽能比的。 陛下如此宽宏,说不定你到了桐城,蔺养成刘希尧就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给朝廷天兵带路、反戈去杀张献忠呢。” 这四人被外放的地方,要么是四川,要么是山东,都不如方以智那么靠近战区。 他们刚踏入仕途还有些狂热,都觉得张献忠很快就要完蛋了,谁上都能有功劳。 其中孙一脉、宋鸣珂都四十好几岁了,胡子都有些花白,会试考了四五次才中,却也跟年轻人一样没有政治经验,态度比较轻敌。 方以智跟沈树人接触比较多,而且他老家在前线,也知道流贼的战斗力,并不敢轻敌,喝完酒之后,他也只是审慎地回应: “诸位年兄过誉了。张献忠反反复复,为祸多年,岂是陛下一纸盟誓便能收拾的。我辈此去,尚且任重道远。大家一起共勉,为国尽力便是。” 方以智这种略显泼冷水的话,让其他几人稍稍有些不痛快,还以为方以智是谦虚到近乎虚伪。 被分到扬州做县令的马鸣騄闻言,便拉着一旁的沈树人,让他说句公道话: “沈贤弟,咱明人不说暗话,这儿都是自己人,我知道陛下的太庙盟誓,其实就是你给出的主意。你倒是说说,张献忠多久能授首? 以你的才干,陛下虽然黜你为二甲末位,但绝对是会外放地方重用的。你会试之前便是正七品了,这次外放必然比方贤弟更受重用。你就不想也捞个与张献忠交战的差事?” 沈树人也没料到话题歪到他这儿了,只是淡泊地摇摇头:“吏部至今没有给我任命,可能有些变数吧,谁让我是二甲末位呢。 至于张献忠,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敢笃定,如今觉得此贼不日将平的,多半是普通百姓、朝中新官,或是流贼中其他派系的头目。 但朝中老臣宿将,多半不会这么乐观——只有他们才知道朝臣对陛下的旨意,有多么推诿搪塞。杀张献忠能封侯不假,可谁去当出头鸟呢? 以我观之,除了杨阁老没办法,身兼统筹之责,不得不用命,其余人,不知有多少想避开硬骨头,专挑软肉吃呢。几个月一过,风头退去,说不定又是老方一贴。” 沈树人的语气冷冰冰地,也听得其他同年颇为沮丧。 确实,要论对官场风气的理解,这些刚考中的人,确实远不如沈树人这种已经当了半年多官的。 杀敌的赏赐再高,以明朝现在的颓废,也没人想做先输出的人,都等着最后补刀那一下呢。 酒局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下来。 就在众人想要另找一些好消息安慰时,勾栏门口忽然进来一个客人,问了老鸨找到地方,直奔沈树人等人聚会的花厅。 众人定睛一看,这人倒也是今科的二甲同年,九江黄云师。此人之前比较沉默,崇祯御前问对的时候也不太发言,算是中间派。 这黄云师走到沈树人面前,拱手告诉他一个消息:“沈贤弟,吏部今日把最后一批二甲待授职的人也分配好了,你我都在这一批里。 我是来给你报个信,你被暂时调到翰林院修撰,跟一甲及第的人一起,你负责史鉴。我也不知为何最后会如此安排。不过吏部透了点消息,说是你这个修撰应该做不久,很快还会被外放,让你耐心点。” 旁边众人听了,不由很是惊讶,有为沈树人高兴的,也有为他不值的。 为他不值,是因为如今圈子已经形成,他们这批人都觉得魏藻德高尔俨是趋炎附势之徒,不想跟那些人为伍。沈树人就算去了,估计也会被排挤。 为沈树人高兴的,则是觉得翰林修撰毕竟是一甲及第才有的待遇,沈树人这时破格享受高规格了。 只有沈树人自己清楚,当下面对纷纷扰扰的同年友人或恭喜、或不值,他都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不必担心,也不必祝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吏部既然说了我这修撰做不久,应该就是陛下要等各地漕运改革结果回报呢。 我这次来京,本就是押运送到山海关和宁远的军粮,顺路赶考。如今运河、渤海早已彻底解冻,三四月间正是去年冬季征粮北运的旺季。陛下这是留我在京观察,要看漕运改革的功过省费,才最终决定我的外放官职呢。” 听他这么说,马鸣騄、宋鸣珂等人纷纷祝贺他:“原来如此,那就祝贤弟顺利过关,到时候直接得一个能在围堵张献忠之事上大展拳脚的实缺。” “就是就是,纵然那些老朽文武明着保身,相信贤弟这种忠义之士,只要有机会,肯定会全力以赴。贤弟也正好给天下忠君之士做个榜样!” 面对这些恭维,沈树人也是微微苦笑,这些人还是把对付张献忠想得那么容易,果然还没经历过官场和战场的毒打呀。 第37章 先给我憋着 同年好友都为沈树人被留京修撰、错过了“第一时间放回地方抢张献忠人头”的机会,而惋惜不已。 沈树人自己却是毫不着急,他很笃定张献忠不会就这么完蛋的。 崇祯要他修撰两三个月,那就修呗。正好到时候下放地方,起步还能略高半级。 于是乎,从三月中旬开始,沈树人就做了好几手准备。 一方面,他静静等待各地的漕运改革账目送到、准备迎接各方抵制者的质疑,应对御前的辩论。 另一方面,他也给南方老家去了几封书信。 第一封信是给父亲沈廷扬的,让他先做好钱粮方面的准备,为他将来到徽地当剿贼地方官铺垫些物质基础。 第二封信是给刚刚改了学名“成功”的郑森的,是催问去年让郑成功留心的海外物种搜集工作,进度如何了。 最后一封信,是给如今宅在昆山老家无所事事的好友顾炎武的,请顾炎武速来京城,帮他当一阵子幕僚枪手,把这两三个月的翰林院修撰任期搪塞过去。 沈树人也没打算浪费时间,既然皇帝让他当修撰过渡一下,这几个月里,能做点成绩就做点成绩出来。 去年沈树人刚笼络顾炎武时,就想过将来要利用顾炎武的水平,撰写一些鼓舞人心士气的理论文章。让天下人将来能振作起来,相信“以南统北也能成功”,总结前朝历代汉族抵御外敌成功经验,哪怕崇祯死了都不至于让人民失去抵抗意志。 这事儿一直搁着,也没时间重点部署,算是一步优先级比较低的闲棋。 现在当了翰林修撰,这个职务的职责就跟修史有关,也可以学宋朝司马光那样写点“以史为鉴”的评论文章。所以沈树人当然要抓住机会,趁着自己有“学术权威”背书的时候,高产一点。 至于实际操作,他当然只负责政治哲学思想,具体文采措辞组织、论据充实,全靠顾炎武当枪手了。 沈树人的三封信都是快马加急往南送的,分别只花了八天和十天的时间,就送到了南京、苏州。 顾炎武去年乡试落榜之后,就立志宅家做学问,再也不想考试了。 如今收到故友来信,得知沈树人居然中了二甲进士、还进了翰林院当修撰,盛意拳拳重金请他当幕僚一起参详学问、品评历史,他当然是乐于奉陪的。 博览群书的鸿儒,谁不想写些指点江山、褒贬古人的东西。有翰林院修撰这种学术权威,不用白不用啊! 顾炎武非常积极,选择直接坐沈家的海船北上,这样可以快一点到京城,估计四月初就能到。 …… 而沈树人的另一封家书、送到太仓老家的时候,沈廷扬更是惊讶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那天是三月十九,沈廷扬正在府上核算今年第二批运往天津的漕粮海船运费。 如前所述,沈家的一百多条海船,正月过半的时候,就踏上了北上给关宁军运军粮的征途。 以当时的航海技术,到北方航行就要半个月,还要装卸补给、等候风向休整四五日,往返一趟就得四十天。 所以如今这个时间节点,刚好是当时那批船返航、重新装上南方的粮食后再次运抵天津的日子。 沈廷扬本人也准备等账目彻底核算清楚、给皇帝出一份详尽的报告之后,就回京城户部述职—— 历史上,他大约是崇祯十三年六七月份时,因为这项大功、为朝廷省了很多钱,而被崇祯提拔为户部承运司的员外郎、郎中,算是一年内升了两级(从处级到副司级再到正司级) 如今,因为他儿子的蝴蝶效应,帮衬着推动加速漕运改革,他也能提前两个多月交差皇命、提前升官。 大功在即,沈廷扬也非常振奋,最近每天加班熬到深夜,海量的成本核算都要亲自抓,精力不济就让妻子小妾每晚给他熬独参汤提神。 反正沈家掌握了黄海贸易,如今要说这大明朝地界上,谁家能拿出的朝鲜人参最多,那肯定非沈家莫属了。 只要沈廷扬不怕吃坏身体,就是拿高丽参当饭吃都吃得起。 这天上午,沈廷扬正伏案奋笔疾书,忽然就听到外面一进进地喧哗如潮而至,打断了他的思路。 “何人吵闹!说了这几日府上不得喧哗!” 沈廷扬被打断了核算的思路,气得直接摔断了一根碧玉笔管,作势便要让管家把闹事的人抓来给点教训。 他最受宠的一个小妾,平时得以在书房隔壁伺候,听到老爷大怒,也连忙走过来,拿着手绢扇风擦拭安慰: “老爷消消气,奴家出去问问,祥叔也是,怎得调教出如此不晓事的下人。” 沈廷扬稍稍顺了口气,觉得不如索性休息一会儿,结果刚起身,那股喧闹就蔓延到这第六进院子了,简直比大海涨潮还快。 沈廷扬看到老管家沈祥气喘吁吁在儿子沈寿搀扶下,三步并两步半拖半拽往里冲,旁边还拥着一大群各色等级的仆人、侍女。 看到老管家出现的那一刻,沈廷扬倒是有所觉悟了,知道多半是有正经大事发生,怒气也收敛不少,板着个脸问:“何事如此失惊,好好说便是了。” 沈祥还想喘两口气,但是看旁边的侍女抢先要开口,他也连忙把第二口气暂时憋了,抢着说:“大少爷高中了!老爷大喜啊!” 他说得太急,以至于用了道喜后置句式,前后两个半句之间,还夹杂了一口大喘气。 “高中了?高中什么?”沈廷扬身体微微一晃,下意识就问出一句很不着调的话。 他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去进京赶考的,只是“帮着家里押运军粮到山海关”。 既然来都来了,就顺路再拐个弯去京城考一考。 儿子的学问水平,他非常清楚。 当年考秀才,宗师都是看了他的身份,阅卷时手松一点。至于监生,完全是买的。 后来虽然本事见长,那也只是施政实务的本事,不是涨的四书五经。 看老爷呆滞在那里,刚才被老管家抢了先的普通仆人、侍女连忙纷纷扰扰道喜: “还能是什么高中?就是会试殿试高中了呀!” “大少爷是二甲第五十七名、总榜第六十名,进士出身,听说还破例授了翰林院修撰,少爷让人送了急信回来的。朝廷的公文估计都没那么快。” 沈树人的信其实比朝廷的正式报告还晚送出六七天,因为他是等到自己的授官结果出来,才给家里报喜。 只是沈树人的家书可以快马日行三四百里,而朝廷的喜报不算紧急公文,驿站每天才送一百多里,最后才差不多同时到苏州。 沈廷扬在众多仆役侍女喧闹下足足震惊了好一会儿,连他爱妾都开始变着法儿贺喜,他才彻底接受了这个现实。 “林儿居然高中了!居然高中了!这是什么祖宗庇佑、神明显灵!我沈家自隆庆开关,五世海商,竟能实打实考出进士!” 沈廷扬表情扭曲得厉害,时而想要狂笑,时而又必须保持仪态憋笑,竟比范进还一惊一乍。 他家从八十多年前、他高祖父开始做海商,钱是从来不差的。但秀才以上的功名,就没一个是实打实考出来的。 沈廷扬狂喜之下,竟觉得比多赚一百万两银子都爽。 “快,立刻让绣庄把准备装船的上等彩缎,挑最好的出来!府上全部门廊都要结彩!沈寿,给你半天时间,入夜之前每根柱子都要挂上金丝红绡灯笼!” 沈寿得令,立刻就要去办。 “回来!”沈廷扬又患得患失喊住他,搓了搓手,“也不差这半刻钟,先把林儿的家书拿来我看!” 他至今还有点不真实感,唯恐吹牛吹大了丢人。这才想起一定要亲眼看信,不能光听口头转述。 众人也只好站着,等老爷慢慢一个字一个字把信反复看完。沈廷扬这才彻底长出一口气,最后追加了一条叮嘱: 张灯结彩的时候要由内到外,不到最后一刻,大门外面不要声张! 这样,好歹能有大半天时间差,等院子里装修完了,如果听到风声变故,外头门面还能及时收手。 安排完之后,沈廷扬攥着家书就往书房走,他的爱妾也跟在身后,还带了两个磨墨的侍女,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便温言劝慰: “老爷,还要核算这些户部账目么?今日如此大喜,不如歇息一下安安神吧。” “谁还算这些破账,给我好好叠好拿走!”沈廷扬随手一挥。 磨墨侍女便上来仔细整理账簿,刚收拾得差不多,沈廷扬又神经质一样地改变主意了:“不对,林儿这点小事,怎能耽误皇命!这账我还是要核的,你们都出去别烦我!滚远一点!” 侍女被老爷的一惊一乍弄得无所适从,只好退下。 沈廷扬端坐案头,假装真的认真算账,直到侍女把书房门掩上的那一刻,他又偷笑着把已经揉皱了的家书掏出来,看着悄悄傻乐。 侍女们已经被赶得很远了,估计就算傻笑出声,也不会被听见的吧。 沈廷扬不知偷笑了多久,估计连午饭都没吃,直到午后时分,门外才又有管家过来通报,差点又挨了沈廷扬一顿批。 “让你们滚远一点别来打搅,又怎么了?”沈廷扬还担心自己失了威严,被下人听见了自己的偷笑。 “老爷,是南京国子监的吴司业来访,吴司业前天特地从南京赶来道喜的,说是今科他门下监生,唯有少爷进了前二甲。” 沈廷扬这才回嗔作喜,连忙整顿了一下衣冠。 吴伟业那可是“江左三大家”之一,江南学问泰斗、崇祯五年的榜眼。 沈树人毕竟挂了南京国子监监生的名头,虽然没跟吴伟业念过书,名义上却跑不了吴氏门生的标签。 沈廷扬自己当年也是南京国子监监生,那都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听说吴伟业上门,这就等于是母校的新校长上门、拜访老校友,他当然要给足礼遇。 “吴山长来了?快请快请!”沈廷扬匆匆忙忙整理好衣冠,满面春风出门迎客。 一见到吴伟业,他就拱手长揖:“吴山长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吴山长不愧江左学宗、一时泰斗。犬子能有今日成绩,都是吴山长教导有方!” 第38章 穿越至今遇到的第一个大BOSS “沈兄过誉了,令郎入国子监不过月余,便捐官赴任,小弟实在没教导他多久。他能高中,全仗家学渊源、天赋异禀,怎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面对沈廷扬的花花轿子人抬人,吴伟业不好意思贪功,连忙说了一车逊谢谦辞的话。 他可是“江左三大家”,还是历史上江左三大家里唯一没当汉奸的,比较要脸。 沈家是苏州首富,他今日来报喜,要是不把话挑明了,别人还当他是来蹭喜钱的。 果不其然,对面的沈廷扬完全无视了他的谦虚,也不听吴伟业说什么,直接就让沈寿拿来一盘朝鲜珍珠: “贤弟无需谦逊,授业不在时日长短。知子莫若父,犬子原先的学问,我素有所知。他能有今日,定是贤弟的点拨让他开窍了。” “这如何使得,当不得当不得!”吴伟业被挤兑得瞠目结舌,再三推辞。 他心中是真心推辞,指头却不听使唤,似是忽然得了帕金森,手指蜷曲僵硬得厉害,勾住珍珠盘沿怎么也松不开。 目光虽然清澈,但珍珠的天然反光,却在眼珠子上映出点点白芒。 “当得!当得!”沈廷扬顺势一番硬塞,终于得逞。 吴伟业端着珍珠尴尬许久,这才想起让随身书童找个袋子装起来。一边心中暗忖:你就是心情好、变着法儿找理由撒钱吧! 苏州首富家里出了进士,这出手就是阔气啊。 收完之后,两人分宾主坐定、侍女端上今春刚摘的明前头一道龙井。 吴伟业抿了一口,这才有机会挑明自己的敬意:“沈兄,小弟此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咱国子监出了个二甲进士。若只是寻常科道有成,咱也不会眼巴巴赶来。 小弟是希望你不要在意令郎的名次,他这次虽是二甲最后一名,却事出有因,听说御前问对时,魏藻德等人逢迎媚上,才得了头筹。 令郎却是实事求是、不肯趋炎附势,犯颜直谏,才被黜落到二甲最后一名。但在小弟心中,这个门生便是进入一甲,也绝无不妥!这都是沈兄门风家教正直。” 沈廷扬今天受到的惊讶已经够多了,但听完这话,还是忍不住大喘气了几下,久久才平复。 这一点,儿子给他的家书里并没有写! 毕竟沈树人写信的目的,是让父亲提前准备好相关资源,以便他回来当地方官时能用,肯定是报喜不报忧。 至于自己“为什么只有二甲最后一名、原本有可能更好”,当然没必要写出来让人惋惜。 也多亏他没写,让沈廷扬今天可以多一个缓冲期,上午接到一条好消息、下午再接到一条升级版的好消息。 否则一股脑儿堆过来,说不定沈廷扬已经高血压发作了。 沈廷扬扬眉吐气道:“原来还有这些曲折,他这学问不咋滴,人品倒是像我,我一直教他,不要学那些伪君子阿谀谄媚,咱沈家人有什么说什么。吏部能授他翰林院修撰,估计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说这话时,他语气硬气得不得了。这也是有钱人的特长,他们本来就不需要拍别人马屁,比“直爽”,当然远胜于穷酸读书人。 沈廷扬硬气完后,就轮到吴伟业震惊了——他的消息渠道,是朝廷的正式通报,比沈树人的家书早五六日送出,里面并没有提沈树人被授了什么官职。 故而“翰林院修撰”这个消息点,他远不如沈廷扬灵通。 “二甲末位还能授翰林院修撰?能得庶吉士便是天大的恩德了,看来朝中还是有骨鲠之臣呐,肯优待犯颜直谏的晚辈。莫非是杨阁老托人力排众议?”吴伟业倒吸着凉气分析。 两人又是一顿互相吹捧标榜,无非是你说我有个好门生、我说你有个好儿子,一团和气。 得了吴伟业报信后,沈家出手也没那么畏畏缩缩了,张灯结彩的效率也明显提高了一截。 沈廷扬留吴伟业连日饮宴,还说起自己不日也要进京述职。吴伟业如有什么劝勉得意门生的言语,他可以帮着带到。 …… 以沈廷扬的排场和效率,苏州地界自然很快就全知道他儿子高中了。 老管家沈祥请示是不是该与家里的下人、部属同乐。 沈廷扬也非常慷慨,大笔一挥,给自家的四千户佃户,全部免除了今年的地租。如今粮价贵,光这一项就值好几万两银子,也是够下血本。 至于从沈家领工钱的水手,每人赏五两银子。一两百条船,好几千水手,加起来又是几万两。家丁、亲信赏赐就更多了。 没两天工夫,苏州知府张学曾,还有松江那边徐阁老的后人,统统都来庆贺,还有不少客人特地从南京赶来。 苏松地界上,也就河道衙门的曹振德,因为是朱大典的人,没有来凑热闹。 沈廷扬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质疑他们家“不就是有几个臭钱,连做官都全靠买”。 庆贺期间,沈树人的故友顾炎武也上门道喜,沈廷扬知道顾炎武的学问名声,非常客气地接待了。顾炎武也拿出沈树人给他的信,上面是请他去京城当幕僚。 沈廷扬看后,立刻非常重视,表示他近日也要进京,会安排最好的快船跟顾炎武一道启程。 虽然儿子中了进士,沈廷扬对其学问斤两还是了解的,并不敢飘。儿子请顾炎武,肯定是知道翰林院修撰不好当,需要找个笔头当枪手。 沈廷扬自己请师爷就很舍得下血本,当下直接给顾炎武开了每月三百两银子的高薪,年节还有好处,业绩好了还单给润笔。 一番张罗后,就启航北上了。 …… 沈树人在京城,这些日子也没闲着。 他一方面日夜整理准备写的那些政治哲学文章大纲,以便顾炎武到京后,可以立刻上手。 另一方面,每日去翰林院点卯,熟悉环境,做些日常工作,顺便利用职权查询一下古籍、了解当时其他“政治哲学学术权威”的思想倾向。 顺便再应付一下崇祯隔三岔五的召见,对答关于漕运改革的弊端质疑。 一个月的时间倏忽而过,沈树人可以明显感受到来自环境的压力越来越大——自从他进了翰林院之后,魏藻德、高尔俨等人对他冷嘲热讽, 话里话外无非是“一个二甲末位都能当修撰,连庶吉士都不配”。 漕运总督朱大典下属的官员,近日对漕运改海弊端、假账的质疑也越来越多,需要见招拆招。 这天,已是四月十二,也是沈廷扬和顾炎武抵京的日子。沈家的快马信使,在老爷到天津的时候,就下船飞马报讯,好让少爷提前一天得到消息。 沈树人也早早做了准备,特地请了一天假期,备了车马,出京城东南六十里,到通州迎接。 父子见面,繁文缛节还是少不了,不过沈廷扬一把拉住儿子,让他免礼。 沈树人再跟顾炎武见礼:“顾兄,小弟知你耿介,但是翰林院的差事,小弟力有不逮,只好烦劳你入此俗场了。” 顾炎武也是一脸正气:“你我知己,说这些作甚,我是听说你对陛下犯颜直谏、不肯迎合陛下好大喜功,敬你人品,才帮你做事。” “了解,顾兄人品,小弟岂能不知。”沈树人并不摆有钱人的臭架子。他知道顾炎武家也算昆山小富之家,日常并不差钱花。 区区每月三百两,怎么可能靠买赢得大贤——当初包陈圆圆唱曲,都要三百两一个月呢。 几人分乘马车回京,沈树人一路上就交代顾炎武一番,如此如此,让他可以尽快开工。 …… 回到京城后,沈廷扬也没能歇息多久。 仅仅花了一两天调养适应水土,四月十五朝议之日,他就跟着上朝面君。大朝会上不便详谈细政,崇祯就留他在宫中赐宴,午后再奏对述职。 沈树人原本不需要列席,他已经不再是河道钱粮官。 不过翰林修撰也可以被调到皇帝身边、随时听知制诰,崇祯考虑到这差事他们父子都有经手,了解情况,就留了沈树人听用。 说白了,就是一会儿他父亲述职完后、皇帝如果需要下什么旨意,那就由皇帝口述个大概意思,沈树人起草。 还别说,这事儿对沈树人颇有挑战,因为他挂翰林修撰一个月以来,一直都是混日子干私活为主,还没给皇帝起草过旨意呢。 好在他对此也有心理准备,提前几天偷偷恶补了各种范文,还私下请教了顾炎武,一起切磋辞藻。顾炎武都没见识过的部分,沈树人就偷偷请教同年的葛世振。 午宴过后,沈廷扬至文华殿面君奏事。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文华殿看到了一个数年没有见面、但一直给沈家使绊子的重臣——漕运总督朱大典。 朱大典的衙门驻节淮安,路途遥远,平时很少进京述职。需要先走黄淮之间的运河河段至山东临清,再从临清穿黄到通州。 沈廷扬就算这次立了大功,也无非就是做到户部的郎中,上面还有侍郎、尚书。起码到了尚书级别,才有可能跟总督级别的封疆大吏掰掰腕子。 如今不得不直面朱大典,也是让沈廷扬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哪怕他确实给朝廷省了钱、账目很清晰,也依然很紧张。 朱大典敢亲自来阻击,也不知道这些日子搜集了海运派多少黑料,莫非是想在皇帝面前搞“证据偷袭”、一鼓作气把海运派彻底搞臭? 想到这儿,沈廷扬还没开口,便先有些怯场了。 没办法,该来的总得来,他为这事儿准备了数年了。 连沈树人穿越之初,也第一时间面对了朱大典的压力。今天要么搬开这座大山,彻底把那些盘根错节的恩怨快刀斩乱麻,要么就别混了。 —— PS:换地图过渡章节,稍微有点流水账节奏慢。这两天过掉,就可以外放地方了。历史文就是这样,每个阶段得给个交代收尾。 第39章 百万漕民衣食所系 文华殿内,沈廷扬控制住最初的情绪波动,向崇祯行礼后,就开始侃侃而谈,如实汇报他的漕运改海成绩。 一旦说到自己的专业擅长领域、用数据证明,沈廷扬也不紧张了,越说越顺畅。 “……陛下,经过为期数月、前后三轮的实践,从苏松宁绍转运军粮至关宁前线,全部运费仅每石五钱五分,超耗、鼠雀耗共计两斗四升。 原先关宁军每石军粮,由江南辗转而来,累计耗费漕运银七钱,过江银、过湖银累计四钱五分,天津转运换船银两钱,后续损耗四钱。此外,漕粮超耗四斗,过江过湖超耗两斗七升,鼠雀耗……” “由此观之,关宁军军粮改用海运之后,可比走原运河漕运节省四分之三运费。京城本地所需漕粮,也可节省四成运费。” 沈廷扬一气呵成,把基础账目和总体成效先概括了一下。整个过程中,也没人打断他,显然政敌并不打算在具体数字上跟他较量。 旁边的朱大典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谁让明朝科举不用考数学呢,以至于大多数“正人君子”,都没本事在算账问题上,正面硬怼商人出身的同僚。 …… 站在旁边秘书位上的沈树人,整个过程中始终在仔细观察,既观察父亲的表现,也观察另一边的朱大典。 他今天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朱大典,虽然内心早已想过无数次要搬开这块拦路石,但见到真人之后,沈树人还是难免有一些错觉。 朱大典是万历四十几年的进士,都快六十岁了。看上去一脸正气,有一部整齐纯白的山羊胡子,眼窝凹陷,精神矍铄。 如果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那沈树人对付他时,还能不择手段一点。 偏偏朱大典只是贪婪,但在大是大非上,倒没什么问题——按《明史》记载,朱大典虽没打过胜仗,但抗清态度很不错。多铎打到金华时,他无力守城,放火烧家投火而死。 那时他已经快七十岁,受了一辈子明朝国恩,或许是想保住晚节吧——但不管动机如何,能殉国就算有骨气。不然钱谦益还跟朱大典同岁呢,此后不还有滋有味活了十几年。 “不管了,世界是复杂的,好人的对手不一定得是坏人,也可以是另一个好人。如今漕运改海可以给朝廷省钱,战乱多年人口锐减、富余劳动力我们也另有办法解决,这事儿就该推行!” 沈树人内心最终下定了决心,不再纠结。 而另一边,随着沈廷扬账目汇报结束,崇祯也转向朱大典询问意见:“朱卿,沈卿的结论你也听到了,朕觉得这是善政,漕运总督衙门以后每年可以分出多少份额、率先改海?” 朱大典胡子微微抽搐了一下,终于开始了弹劾和反击: “陛下!臣不敢奉诏!臣以为,沈廷扬所谓俭省漕运开支之说,纯属误国!臣这数月来,派人暗访下属各处河道衙门,收集民情。访得漕运改海后的多处造假、扰民、害民罪状,请陛下明察!” 崇祯显然有些不敢相信:“竟有此事?容你慢慢说来。” 朱大典抖擞精神:“首先,沈廷扬宣称漕粮海运,只需每石五钱多银子,可据臣暗查,这个价钱目前只有他们沈家的船队敢如此报,实际上普天之下,并无第二家应此低价。 朝廷如果想自建船队、自练水手,也能做到那么低价么?海运需要培训大量能跑海的水手,目前的内河漕丁如果不经严加操练,根本无法出海。 但如今天下能号召出数千上万海船水手的,仅有苏州沈廷扬与福建郑芝龙。朝廷若是让他们为朝廷练海船水手、他们肯么?练出来,还是这个价么? 而如果朝廷不自行练卫所运军、自造海船,那便是把国之重器,操于官员之手,将来谁知会不会尾大不掉?这种险,臣以为陛下冒不得! 自成化年间,朝廷改行长运法以来,祖宗定法反复强调漕运必须以卫所运军承运,不能以民间自运,怕的便是命脉操于人手! 等朝廷依赖了他沈廷扬之后,他要是借口涨价,编造一些风浪谎言,说五钱银子办不下来,要一两银子,二两银子,涨到和原先内河漕运一样昂贵,到时候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现在根本就是在拿赔本的低价赚取陛下答应他改制,一旦得逞、陛下依赖于他之后,这个价钱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的!” 朱大典的反击,也是一气呵成,先对着最重要的一个点,狂打猛攻。 这番道理,用现代语境翻译一下,就是“国家战略命脉必须国资国企,不能给民资插手的机会”。 沈廷扬现在是户部官员,他也是为朝廷办事,把自家资源拿出来优化重组。但怎么说也只是类似于晚晴的“官办民营”,资源出资是民间的,只是接受政府的管理和监督。 崇祯在这些问题上也不专业,听了朱大典的奋力驳斥,他也立刻犹豫了下来,转向沈廷扬:“沈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沈廷扬连忙谦恭回答:“陛下!黄海航运,天下并非只有臣族中一家!只是其他各家小一些。朝廷在登莱也多有卫所水师、得用官船,怎能说臣有要挟朝廷之力? 最多只是臣家自隆庆开关以来,八十多年五世跑海,造船训练水手有些心得。若是朝廷担心,臣愿将臣家中造船技艺的独到之处,全部传授给工部相关衙门、绝不藏私!水手操练经验心得,也可全部与登莱、天津等处水师卫所交流! 更何况,朱大典说臣承包朝廷运粮给的是亏本价、是在欺骗陛下答应变法,这更是无稽之谈!哪怕每石五钱银子,还是略微有利可图的。找别的海商,只要量大,也能答应下这个价格!何来欺君!” 沈廷扬的答辩很有分寸,先把问题分成两块,一块是定性分析,说他“垄断”、“威胁朝廷漕运命脉”,这个必须严格澄清,证明自己不垄断,而且朝廷想学什么,他愿意“倾囊相授”。 第二块,则是定量的,也就是朱大典质疑他“先赔本价抢占市场再涨价”,这个问题没第一个那么致命,回答思路也比较稳妥。 之前他就跟儿子商量过,而沈树人作为穿越者,对于“企业如何证明自己没倾销”,当然是非常有经验的。按沈树人点拨的说辞应对,绝对足够反击朱大典这种门外汉。 崇祯听了之后,果然对第一部分的忧虑,立刻就消散了。 他心中暗忖:“对啊!朱大典说朝廷命脉不可操于人手,但怎么可能操于沈廷扬之手?运河只有一条,一家占了运河另一家就用不了。 可大海茫茫,谁都去得,沈廷扬竟愿意与朝廷共享造船、训练水手等全部秘诀,那就是朝廷将来想扩大多少运力就能扩大多少运力,还怕什么?这沈廷扬没有自珍其技,当真忠不可言。” 朱大典在旁边听了,也是脸色灰败,知道最重要的一击已经被挡了下来,没想到沈廷扬那么果决,敢把自家积攒了五代人八十多年的技术优势公开献给朝廷,这还怎么攻击? 一番拉扯之后,这个问题被彻底搁置,崇祯就盯着第二点质疑朱大典:“朱卿,国之命脉什么的就别提了,沈卿的反问你倒是回答呀。你质疑他赔本接活,你倒是拿出铁证来。” 朱大典其实也没太多证据,因为他的衙门最北边只到通州,比通州更东北方向,就没有他的势力了。 沈家父子最早两批粮食主要是运往山海关和宁远,那地方朱大典根本不了解。 因此他的证据来源,主要就靠苏松河道衙门、提供的是在苏州港装运时的暗访数据。 事到如今,朱大典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进攻: “沈廷扬,你说一石只要五钱银子运费,可按朝廷定例,往年过江银、过湖银便约等于两次装卸转运的开支、码头漕丁的人力。这一块就要至少两钱多银子了,难不成你只用剩下的两钱多,就能把粮食从苏州运到山海关?” 听到这个问题,沈廷扬立刻大喜,终于逮到一个直接撞枪口的问题。 他连忙对崇祯辩解:“陛下,朱大典有此质疑,只因他不明最新的工巧之技和管理之法,臣的装卸使费、码头管理,比漕运卫所旧法,高效何止数倍。” 说着,他就有备而来地拿出几份图纸,当着皇帝的面,试图解释他的码头管理,以及用到的新的起重机械、栈桥布局如何修改以减少过舷次数…… 这一部分,他讲得也不是很明白,就恳求崇祯恩准由沈树人来解说。 崇祯听了一愣:“沈卿!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何让他人代劳!” 沈廷扬难得老脸一红,羞愧道:“陛下恕罪,臣会用这些,但说不清其中道理……实不相瞒,这些工巧之物,都是犬子一时巧思,偶然想出来的。” 崇祯闻言,对旁边站在秘书位上的沈树人投去了一个略带意外的欣赏眼神,心说这小子不但能考进士、当修撰,竟然还懂奇技淫巧? 但他也不会阻拦,当下就让沈树人显摆一下,把新式的起重机和码头栈桥设计、码头工人管理措施,解释得清清楚楚。 崇祯其实也没完全听懂,但他听得出来这个新办法貌似很厉害的样子,应该确实能省钱。 听完之后,他脸色一板,质问朱大典:“朱卿,你可听懂了?若是听懂了,可有什么新的质疑?” 朱大典哪能质疑?只好把技术部分的疑问统统放过,另寻进攻点。 朱大典紧张之下,冷汗乱冒,好不容易又抓住一个点:“陛下!臣确实听不懂这些奇技淫巧能省多少银子,但臣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 如果沈廷扬真有法子把运费降到那么低,那他做别的营生时定的运费为何如此暴利!据臣所知,沈家跑海,无论运输丝绸、棉布、茶叶等物,到天津或是朝鲜,每石货至少要留出三五两银子的运费利钱!给朝廷运粮,他却只收五钱,这是故意向陛下示好、欺骗于陛下!” 朱大典这样反驳时,崇祯内心其实已经有点不高兴了:朕的臣子,愿意让利给朕,到了你这厮嘴里,怎么反而成欺君了? 给皇家的生意打折,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崇祯还没开口训斥,另一边的沈廷扬已经抢着解释: “陛下,臣给朝廷的价钱,确实是最优惠的,以后也不会借故涨价。但臣能证明,只给朝廷五钱,确实是有利可图的——因为朝廷的单子,规模巨大。 臣平时贩卖丝茶棉布药材,确实利润丰厚十余倍,可那些生意也少呀,无法让臣的船队每天有货拉,当然要提高单价,弥补无货可拉的闲置时间。 而朝廷的漕粮,一年四百万石,够臣全部的海船别的不干每年跑三十趟了——实际上每年时间只够跑七八趟。 所以就算朝廷现在把所有漕运都转包给臣,臣也运不了。把其他生意都停了,最多也就运三成漕粮。得把臣的船队扩大三倍,或者组织朝廷和其他海商一起来,才能吃下。 如此巨大的规模,前面提到的那些装卸机械、码头栈桥建设的本钱,便能平摊到每船粮食上,摊得薄了,也就能保证薄利多销,依然有赚。” 产业规模越大,前期固定资产投入的折旧摊销就越划算,这是稍微有点资本注意经济常识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可惜明朝的腐儒不知道,朱大典这种道德君子压根儿脑子里就没有“固定成本摊销”的概念,才觉得这其中有诈。 结果兴致勃勃地质疑,最后还是一脚踩到专业人士的坑里了。 崇祯的脸色再一次变得难看,看得出来,他对朱大典胡搅蛮缠的耐心,正在逐步耗尽。 要不是朱大典官居二品、对面的对手却只是五六品的小角色,崇祯根本就不会给朱大典那么多机会。 “朱卿,都听清楚了吧?若是想不到什么不妥,这事儿便这么定了。” 朱大典脸色灰败,不甘心到此为止,一阵血气上涌,决定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最后搏一把: “陛下不可啊!就算沈廷扬没做假账!就算沈廷扬确实有理财俭省之能!可漕运乃百万漕民衣食所系! 如今天下汹汹,灾荒不断,数十万无田之人被夺了生计,后果不堪设想!难道陛下要眼睁睁看着给李闯张逆输送更多附逆乱民么?” 第40章 管杀也管埋 凭心而论,朱大典这番话虽然屁股不正,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只可惜,崇祯这人的脾气,是典型地先闭门造车出一套治国原则、然后宣布“原则高于一切,不允许根据实际情况实事求是”—— 实在万不得已,那也得有大臣愿意背“破坏原则”的锅,事后斩了血祭。这样说起来皇帝始终是坚持原则的,是某些奸佞欺上瞒下、随机应变了。 而且这大臣级别还不能低,不借个阁老级的项上人头一用,还想指望“永远正确”的崇祯陛下通融?做梦呢你。 果不其然,崇祯听完朱大典的话后,立刻就是勃然大怒。 “放肆!朱大典!户部制定方略,自然以俭省开支为先!如今为了练兵剿贼、驱除建奴,又加了近八百万两练饷,要是沈卿刚才说的数能实现,省下来的钱也有小半个练饷了! 难道在你眼里,那些漕丁的命是命,那些被练饷压得衣食无措的天下百姓就不是命了!人浮于事,就该另想办法找出路,而不是让冗员趴在朝廷身上吸血!” 说句实话,崇祯内心至今没觉得他当年裁撤驿站、或者是严厉军纪有什么错。 不能因为吃财政饭的人缩编、出了李自成,就否定裁减冗员。也不能因为挨军棍的张献忠怀恨在心投贼,就否定执行军纪。 朱大典刚才也是一时情急,现在听皇帝这么说,也是口中发苦,知道自己已经说错话了。他自问真不是为了全家的钱,而是为了这几十万靠财政养活的人。 他心思飞速运转,终于意识到此刻必须稍稍认怂——如果皇帝杀了他,能够阻止漕运改海,那还能青史留名,被史书认定为仗义执言的诤臣。 关键是崇祯现在杀了他,铁定是要继续强推漕运改海的,那就白死了,青史留名都换不到。 他连忙跪下叩首谢罪:“臣一时失言,请陛下恕罪,但臣所言也是为了国家,陛下非要强推漕运改海,至少请沈廷扬拿出一个安置冗余漕民的策略来! 如果他拿不出来,那就是管杀不管埋、陷陛下于不仁!陛下非要严惩臣,臣无话可说,只要陛下同时也严惩这等陷君之贼,臣死而无憾!” 朱大典这一辈子都跟漕运利益绑在一起了,当下他也是热血上涌,觉得只要诛了沈廷扬这个坏祖宗法度的国贼,一命换一命他也干了。 反正自己都六十岁了,没多久好活了,对方才刚刚四十,换了他也不亏!最好两人都死了之后,家族和身边门生幕僚整个利益集团的好处还能继续、国家旧法也能稳住,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每年几百万两银子的财路,就是能让人如此疯狂,赌命都在所不惜。 崇祯闻言不由一愣,他没想到朱大典忽然变得这么诚恳、让步那么大,还以退为进到连死都不怕了,看上去似乎真是大忠臣。 崇祯也难免出现了动摇,觉得确实不能管杀不管埋,就算要实施变法,也要做好更多后手准备。 他沉默许久,转向沈廷扬: “沈卿,朱大典的话你也听到了,确实不无道理,有些事情就算是对的,做之前也要思虑周全。你坚持漕运改海,要导致多少漕民失业、又该如何安置,你可曾想过?” 沈廷扬刚才一直在看朱大典和崇祯表演,眼看问题在逐步向着儿子之前和他演练过的方向靠拢,他内心也是又紧张又期待。 还好自己悲天悯人、儿子也思虑周全,这个问题他竟有提前准备过! 沈廷扬立刻抖擞精神:“陛下,臣算过漕运改海,会对多少人的生计有影响。如今朝廷漕运总费用,每石漕粮成本超过一两五钱,不到二两。按照四百万石的量计算,彻底改海运之后,可以节省三四百万两,相当于练饷的一半。 如今全国依靠漕运的民夫,约有数十万。卫所巡防护军编制七个营卫,每卫编制三千五百人,总计两万四千士卒负责巡防运河,但实际上据臣所知多有吃空饷,有些巡防营卫,那是两千人都不到! 除了民夫、巡防漕兵之外,还有承运卫军,涉及沿河府县三十余处卫所,累计运军编制十余万人,但实际也多有空饷。 漕运改海之后,臣粗略估算,既然能省四成费用,按每个人丁所耗钱粮相等、粗略平均估算,挤出的冗员大致也有四成。主要集中在山东临清、南直隶淮安两府。 总数大约是巡防兵丁一万一千人、卫所运军六万人、民夫五十余万人。这部分人中,巡防兵丁和卫所运军,是全年全额靠朝廷拨款养着的。五十万民夫,则是闲季另有营生补贴家用、忙季为朝廷所用。所以这六十万人,才能只靠三四百万两银子谋生。” 沈廷扬一口气把他能省的钱、要安置的人口数量,都分析得明明白白。虽然还没说到具体解决方案,但至少问题是调研得很清楚的。 以明末的物价,如果六十万人都是全职脱产为漕运服务,那当然不可能三四百万两就够了。 那等于每个人每月才五钱银子。这些人还是壮劳力,还要养老弱妇孺,五钱银子根本不够全家人吃饭。 此外,沈廷扬这番话里还把要解决的问题的地理范围,给限定得非常清晰——主要是临清和淮安,其他地方不影响。 这一点崇祯一开始没听明白原理,又追问了一下,沈廷扬也就深入分析,说得很清楚:另外两大漕民聚集地通州和扬州,都是可以简单消化的。 通州作为最后的漕粮接收地,影响本来就最小。就算升级了码头装卸设施、生产效率提高,多出来的人也可以挪到天津卫去,搬迁距离也不远,成本也不高。 改海之后,天津需要的劳动力反而是上升的,刚好要通州人过去补足缺口。 扬州的情况比通州稍微复杂一点,但也可以解决,江南地区因为漕运改海也会创造出新的劳动力缺口,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些点搞清楚之后,崇祯心情大定:这沈爱卿想事情还是很慎重的嘛!对于自己可能惹来的长远后果,这不算得很明白,还解决了至少一小半了! 沈廷扬看皇帝高兴,连忙继续趁热打铁分析:“陛下,何况临清、淮安的六十万人,也不是一下子要解决的。如今臣的船队数量不足,其他各家海商能为朝廷所用的,也需要时间调度整顿。 漕运改海,今年只能涉及全部运能的两成,剩下八成还是要走运河。此后如果一切顺利,每年可以增加两成,所以需要五年的时间,循序渐进把这个改革完成。 这五年里能为朝廷省下的银子,按每年八十万两递增,五年后才达到四百万两。需要安排的冗员,也不过是每年十一二万,五年之后才把这六十万人全部挤出。 细算下来,只要每年给临清、淮安周边各安排五万多劳力的出路就够了。如果当地不便找到出路,还可以移民一部分人。” 沈廷扬的账做得非常细,崇祯听到这里,已经愿意了七八成了。 而且沈廷扬做规划时,沈树人显然没把历史的先知先觉告诉他,所以沈廷扬是按照“五年彻底完成改革”的进度算的,他并不知道崇祯还有不到四年就要死了。 但不管怎么说,就算改革没法彻底完成,未来四年里,分别每年节约八十万到三百万两,也是好事。 钱省下来能练更多兵、减轻更多百姓的负担,这事儿哪怕皇帝死了也得干。 崇祯越想越振奋,忍不住刨根问底追着多想一些细节:“沈卿,还有呢?快说,这临清、淮安两府每年五万壮劳力,如何安置,具体可有想过?” 沈廷扬看了一眼在旁边做书记员的儿子,颇有底气地说:“臣倒也设想过一些法子。首先,运河巡防士卒,是可以直接转为地方剿贼兵丁的,如今杨阁老在中原各省作战,本就缺乏兵力,这些人严加训练管束后,可以作战。 卫所运军,可以调往南方和天津,负责港口建设,虽然也要花钱,但这个钱花了后,可以实打实留下更好的码头、机械,不像每年运粮,运完后什么实物都没剩下。 最后的普通季节性漕民,可以把大部分人迁走,剩下的小部分人就地耕种迁走者空下来的佃租田地,也能解决一部分。他们本就是农闲帮工补贴家用,只要人少田多之后,就地多种几亩就行。 被迁走的这部分,也是人数最多的一部分,每年每府应该不超过三四万人。臣近年来与犬子以及江南一些开明士绅核计、应对灾荒,想出了一些法子,可以让现有田亩、桑园更加精耕细作、吸纳更多劳力、总产出也更加高产,应该能吸纳每年六七万人。” 说着,沈廷扬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些图纸,给崇祯讲解了“在蚕桑行业发达的府县,搞桑基鱼塘”的办法。 原本只能种桑养蚕的地方,增加一点土地整备的开挖工作、尤其是利用沼泽湿地比较多的地区的天然资源,堆高挖深,又可以让田地增产,还能多产一茬鱼。就算不放饲料,一亩鱼塘一年也能自然产出几十斤到百来斤鱼。 历史上桑基鱼塘在晚清和近代出现,倒也不是在苏州率先搞的,而是在广东那边。但沈树人现在提前开了点技术上的挂,让单位面积田地更高产吸纳更多劳力,先从苏州开始也没问题。 第41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介绍完“桑基鱼塘”的法子之后,沈廷扬手头还准备了好几个备胎方案。 随着崇祯的深入追问,沈廷扬又建议:对南方丘陵较多的地带,推广红夷人近年来带到大明的新作物,扩大南方丘陵可用耕地的面积、多吸纳人口。 历史上万历年间国内就有玉米了,红薯土豆进来倒是更晚一些,但崇祯十二年也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官府大规模组织耕种,后来白白便宜了清朝。 沈树人如今更是跟郑成功联手,交代了要各种想办法引进新品种、扩大规模、优选育种。这项工作如今也有点眉目,已经稍微弄到一些良种了,具体等他回南方做地方官时再说。 只要能拿到政策,在南方丘陵、湿地这些原本不适合传统农业的地方,投入整治,绝对能挖掘出潜力,每年几万人的安置根本不算什么。 崇祯全部听完之后,终于大喜,已经是实打实地准备彻底支持沈廷扬的改革。 他冷着脸转向朱大典,训斥着问:“朱卿,你说沈卿‘管杀不管埋’,那他如今罗列的这种种‘埋法’,你觉得如何?还要继续反对不成?” 朱大典面色苍白,这些专业话题他根本听不懂,也不知道可行性。 他都六十岁了,这种思想僵化的老头儿,你跟他说技术方面的先进生产力,完全就是对牛弹琴。 他只能是不变应万变,用圣人之学来应对:“陛下,臣实在听不懂那些奇技淫巧之策,但臣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 既然这些人换个地方还是要想办法给他们找事做、还是要朝廷想办法养,那为何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臣只知道,司马公说过‘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一切号称变法可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人,最后实则都是在与民争利,都是桑弘羊、王安石之流的奸佞小人。 他们用古拙淳朴之人看不懂的技巧,变着法儿折腾,最后的结果是什么都没办成,经手之人却满手油水! 奇技淫巧,难道还能让天下的总财富变多不成?能凭空变出钱来?变不出!所以不管怎么花里胡哨,就是为了中饱私囊!” 朱大典没法跟人辩论科学技术问题,只好请出自宋以来天下保守派尊奉的总精神领袖司马光,摆出“天下总财富不会变多”来硬扛。 沈树人在旁边听了,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冷笑。 不管司马光派的私德如何,政治态度对不对。这一派人最大的毛病,“不承认科学技术的进步能增加社会总财富”,那就已经错得不能再错了。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啊! 天下财富,要想着靠理工科的进步把蛋糕做大,而不是只想着用文科的方法分蛋糕。 明朝终究没法萌芽成功资本注意,跟儒家不相信财富创造、只相信财富分配,是分不开的。 沈树人内心很是感慨,也想驳斥朱大典的歪理邪说。 可惜现在是御前奏对,他只是个负责书记和草诏的翰林修撰,不是辩论的其中一方,只好先忍着。 好在不远处的崇祯,听到侧方传来一声轻微而不屑的冷哼,循声看去,便注意到了沈树人。 崇祯也很不待见朱大典这种丧气保守的论调,便没有在乎沈树人的君前失仪,公允地递话: “沈林,你是翰林修撰,经义学问自然是不错的。你倒是评评,圣人可曾说过‘天下之财止有此数’,司马光说得对不对。” 沈树人深呼吸一口,抖擞精神丝毫不给朱大典留面子:“陛下,臣以为司马光此言大谬,朱总督引用此歪理邪说,自然也是大谬!” 朱大典闻言正要大怒,崇祯却继续力挺捧哏:“哦?愿闻其详。” 沈树人不卑不亢地说:“天下财富,从古至今,都是在增长的,不然上古之时,普天之下为何只能养活数百万人?到了先秦,人口也不到两千万。 汉唐至五六千万,宋有上亿,至于我大明,因为投献、隐户,外加如今部分百姓沦于流贼控制的州府,如今不太好说。但以常理度之,超过宋是应该的。 历朝历代人口增多,难道只是靠垦荒增加田亩总数么?就算是,那我们今日的做法,也是在把原本浪费于漕运的人口,用于精耕细作、挖潜田地产出,怎么能说‘天下之财只有此数’呢? 秦用牛耕,汉用轮作,唐用曲辕犁,宋有占城稻,从此淮河以南稻作一年两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可见工巧之进步,让一时的天下财富陡增数成都不为过。如果不承认这些,如今天下还只能如秦时、只养得活两千万人而已!” 明朝后期账面上的实际人口数是很低的,所以沈树人引用时,本朝没有具体说。 万历前期、张居正变法时核查人口,核查出来也只有七千万人,不知有多少被投献隐匿了。再往后的数据,就更不可信。 但到了清朝顺治末年,人口普查有一点二亿多。按常理度之,万历末明朝人口巅峰怎么也有接近一亿五。天启加崇祯前十几年,年因为战乱灾害,如今估计跌到一亿二。 再往后二十年,前十年里还有两次巨大战乱和灾荒叠加、农民军清军洗地,估计会再跌两三千万。后十年大致恢复和平、增长繁衍,估计再涨回来那么多,才有顺治时的普查结果。 所以总体而言,万历末至今,天下已经死了两三千万人了。未来如果不改变,还得再死那么多,才能穿越谷底。 崇祯并不在乎考证具体人口数据,他就是听个大概,听完之后,对沈树人的说法也是非常赞同。 朱大典太迂腐了!这种道理都不懂! 崇祯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决定拍板下旨:“漕运改海的事儿,就这么定了,从今年起,每年减少两成运河漕粮的量,改走海路,五年内完成改革! 沈廷扬,朕先升你为户部承运司郎中,筹措安置漕民、改造港务、督造新船诸事。此事牵涉甚广,你要小心办事,这三方每一处都不能有差错!只要做得好,确保今年安置的漕民都能够妥善谋生,朕明年自然还会重赏! 朱大典,你既然想不明白这些需要算细账的事儿,朕看你也不要太劳心了。给你一年时间,把你漕运总督份内那些需要运筹钱粮账目的活儿,逐步移交给安庐巡抚史可法。 你只保留巡防军务等职权,协助杨嗣昌围堵流贼东窜的事儿吧。希望你好生办差,戴罪立功,否则一并严惩不贷!” 崇祯虽然刻薄寡恩,但也不至于因为政见不合、直接因言罪人就罢免一个总督。 朱大典只是提了反对意见,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直接罢免朝臣绝对会不服的。 所以崇祯的处置意见,只是保留头衔、但削夺其财政方面的实权,转给左近的史可法来管。 未来史可法会配合沈廷扬,逐步把运河漕粮按每年两成的速度分批次转向海运。 而漕运总督这个官职,还有其他一些权力,比如负责运河沿线的防务,以及其他一些协调地方的琐事,这些还是要求稳,让朱大典慢慢过渡,也是防止地方不稳。 但如果朱大典放弃财权只留军政权、还是不能把事做好,那崇祯就得追加严惩了。 历史上,朱大典也是到了崇祯十四年底,因为贪腐和堵贼不力,被给事中方士亮、御史郑昆贞弹劾,才彻底免职抄家,由史可法全权代替漕运总督。 如今,算是提前一年多,先把财权单独拿出来削了。这点蝴蝶效应,倒也不算离谱。 崇祯吩咐完之后,就问沈树人有没有起草好诏书。 沈树人笔头倒也利索,几乎是一气呵成,交给皇帝过目。崇祯点头后,就去内阁走流程。 随着皇帝和沈家父子离开,呆滞在原地的朱大典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 他知道,这事儿没人会帮他了,皇帝没有直接褫夺他的官职,只是砍了他的实权,其他东林文官想帮他说话都说不上。 …… 当晚,沈廷扬回到他在京城的旧宅。 在户部干了七八年,终于从主事、员外郎,进一步升到郎中了! 虽然大灾之年,遇到这种可喜可贺的大事,沈廷扬还是要稍微摆摆排场,准备过几天宴请一下知交好友和户部的上司、同僚。 沈树人因为在翰林办差,下班更晚一些。 一到家,他就被父亲拉住,先小酌一番,顺便商量起升迁请客的事儿。 “真是皇恩浩荡,咱沈家也出郎中了。林儿,你比为父早回京城几个月,应该了解近期京中形势。如今户部尚书之职尚有空缺,不知陛下会请谁递补呢?咱家宴请上官,有没有什么忌讳?” 沈廷扬刚回京城两三天,对官场近况的了解肯定不如儿子,觉得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官场上,哪怕有皇帝的赏识,也依然得重视上司站队。如果烧冷灶抱了个快过气的大腿,也容易走弯路。 沈树人倒是对这些不太在意,在他看来,这些京城的破规矩还能维持多久? 他便直截了当回话:“听说陛下见户部侍郎蒋德璟勤勉干练,原本是属意提拔他为尚书的。不过,最近有些新的变化,这事儿就拖着。 湖广方面,如今杨阁老与张献忠、罗汝才交战,并未得利。听说是左良玉挟军自重,有些尾大不掉,执行杨阁老军令时,偶有拖延,还总能找到借口,让杨阁老投鼠忌器不敢拿下他。 朝中有人向陛下秘奏,说左良玉是已经下狱多年的前户部尚书侯恂的人,他这是以养贼自重要挟朝廷,想要逼迫朝廷让侯恂复出。陛下这才迟疑,怕把左良玉逼到铤而走险,想看看户部这边的差事、和南边的贼情,后续进展如何,再确定户部尚书人选。” 沈廷扬听了,不由皱眉:“侯恂,清谈客耳!其才干连朱大典都不一定超得过,让他回来,怎么比得上蒋侍郎。 再说,为父听说你在南京国子监、拜在吴梅村门下时,就跟龚鼎孳、侯方域起过冲突吧?他俩不是跟朱大典的侄儿一伙的么?” 这事儿沈廷扬听儿子提过,是沈树人在乡试之后处理买官的问题时,结下的梁子。 好在沈树人当时不怕公事公办、买了个朱大典一派故意塞给他、想陷害他的职务,苏松河道衙门典吏,后来还变废为宝用这个职务做出了功劳、得到了升迁。 既然侯恂跟朱大典一方有过共同利益,那不管侯恂是否有跟朱大典正式联盟,沈廷扬都不可能站他了。 未来的户部尚书人选,沈廷扬必须立场坚定地站目前的上司、蒋德璟蒋侍郎! 当然,这事儿需要正反两方面发力。 首先,他在户部要做出成效来,在蒋侍郎支持下拿出更好的业绩。 另一方面,听说京城这边事了后,儿子会被皇帝放回南方做地方官,有可能参与到围堵流贼的军事行动中去。如果儿子在南方打得好、配合杨阁老把局面扭转、让左良玉没资格再挟寇自重,那崇祯也就不用受侯恂的威胁了。 到时候,侯恂和左良玉只会死得更惨。哪怕左良玉有兵力、一时拿不下,但侯恂肯定是死定了! 沈廷扬思忖再三,吩咐道:“帮我写几个帖子,后日的宴请,就以蒋侍郎为主宾,还有一些户部的同僚,你看着写。” 第42章 同知黄州兼团练副使 数日之后,京城,沈府。 沈家上上下下,已经做好了庆贺升迁的准备,今天是大摆宴席的日子。 低调起见,府邸的大门外并未张灯结彩,只是在内院略作装饰,阖府上下一片喜庆氛围。 沈廷扬的任命已经正式走完流程。连沈树人的最新去向,也已经确定。沈家父子高枕无忧,面对来贺宾客也有了更多的底气。 “蒋侍郎快请上座。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沈廷扬对着一群户部的同僚,春风满面地一个个往里让。 “葛兄,宋兄,快请快请,小弟不日也要出京,预祝你们在京中继续大展宏图。” 沈廷扬在另一边,也把葛世振、宋鸣珂、颜浑这些同科年兄一个个招呼得很得体。 府上累计摆了几十桌,内院的七八桌都是各路官员、同僚,外面还有二十几桌给众亲随、幕僚。 席上的酒,是京城本地的上等莲花白,还有山西来的汾酒。 菜式则根据上中下席分出档次。 上官和同僚吃的上席,有鹿肉烧烤、山珍野味、渤海的海产干货,最后还得确保每桌有一尾活杀的鲟鳇鱼。蒋侍郎那桌的还得是三尺长的,其他桌也要两尺长。 下属、幕僚吃的中席,可以省掉鹿肉烧烤和鲟鳇鱼,别的还得有。 至于亲随们吃的下席,野味都不需要了,直接鸡鸭鱼肉管够就好。 看着这一切准备,沈树人自己也颇为感慨:越到末世,规矩越复杂,繁文缛节还错不得,否则别人就觉得你办事不地道。 客人们其实也知道,并不图这一口吃,但同僚升迁请客,就得是这个规矩,不能坏了官场体面。 酒宴还未正式开席,所以沈家父子也是各自招呼自己的客人,各桌先上果碟看盘,方便大家叙旧聊天。 沈树人也被葛世振和颜浑等人围着,聊起他的最新任命。 这些同年已经得知他即将升任六品,不过对更多的详情并不太了解。有为他高兴的,也有觉得这个赏赐并不足以表彰沈家的功劳。 葛世振叹道:“若是换做别人,升正六品已是意外之喜。但贤弟你会试之前已经做到正七品的人,考完之后基本上只是平调。 现在核算漕运安置之功劳,多升一点也是应该的。怎么听说朝廷还让你使了银子,这多损名声,事情办得乱七八糟。” 一旁的颜浑如今被分到吏部当给事中,他的态度显然持重一些,闻言也劝道: “葛兄何必不平,朝廷自然有难处。关键沈贤弟还年轻嘛,骤升太快不好服众,未必是福。” 沈树人心态很好,云淡风轻地说:“陛下恩遇已属非常,我的任命,毕竟是吏部最终根据实缺定的,授我正六品黄州同知。 黄州在安、庐以西,深入英霍山区,也更靠近革左五营贼巢。也正因如此,原先的黄州知州、同知或是殉国、或是被俘降贼。 所以,我虽只是六品同知,实则与五品知州职权并无二致,上面的正职空着,也没人敢去。一个个都怕死,不敢深入贼巢为官。” 明朝的“地级市”一级的地方官,是知府和知州并存的。州一般是巡抚直辖,但下面有的就不再设限,知州级别一律是正五品,知府的话有正四品也有正五品。 同知是副职,对应知府/知州再降一品,上等府同知正五品,下等府同知正六品。 沈树人这个同知黄州,是下等府的副职、实际全面主持工作。 他说到底还是吃了年纪的亏,穿越至今一年,也才十九岁。再过两个月正式到任,最多堪堪够虚岁二十。 这么年轻,给知府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给个副职,说起来是战时事急从权,也不伤朝廷体面。 葛世振颜浑等人讨论了一下这个任命,不无担心地关切道: “若是没有正职,同知倒也能料理政务。可贼乱之地,节制军权为重,同知能管得住地方上的团练乡勇、节制守土士卒么?也没有根据贼情自行募兵之权吧?黄州可是个烂摊子啊。” 沈树人很有把握地说:“所以吏部还给了我一个团练副使的差事,这就可以节制乡勇了。反正实权都是有的,只是品级不能高于同知,所以才加个副字,实际上上面也没有正职。” 明朝的团练制度继承自宋朝,各地战乱时也有乡勇、民兵,但不常设。一般情况下没有团练使,最多以“团练总兵”之类的临时性武职替代,上面由省级的按察使监督。 但沈树人是纯粹的文官,不可能去当团练总兵,吏部核计后,决定灵活变通一下,把那些犄角旮旯的冷门官名拿出来用用。 几位年兄听了这个名号,也是不由笑了:“黄州还设团练副使,这是奔着苏子瞻的名头去了,吏部怎么想的。” “贤弟耿介、犯颜劝谏触怒陛下,可比东坡先生触怒宋神宗,这名头倒也当得。罢了,不说这些丧气话,来,咱一起敬沈贤弟一杯,算是祝他追迹古人了。” 沈树人陪众人满饮一杯,谈笑自若:“诸兄不必为我担心,我此去黄州,听说府治黄冈县还未光复,还在流贼之手。只有府东临近安、庐的蕲州、蕲水、黄梅、罗田等县还在官军手上。 吏部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只要我讨伐蔺养成、刘希尧有功,灭其一部,光复黄冈县,就可实授我黄州知府。若是能光复黄州全境、把蔺刘等贼全歼,便是授兵备道佥事、协防汉北各府,也不是不能考虑。 到了地方上,那就是实打实靠功绩升迁了,能者上庸者下,自古军功最做不得假。也省去了在朝中尔虞我诈,跟政敌纠缠。” 沈树人要去的黄州,属于湖广省,也是湖广和南直隶边界上的州府。因为湖广省太大,战时不好协防,所以在省和府之间,会拆分设置一些“兵备道”。 比如汉水以北的襄阳、德安(今随州)、黄州三府归一个兵备道佥事管, 汉南江北的荆州等地再归一个兵备道, 长江以南部分再划一个兵备道。 吏部给沈树人画的大饼已经非常清晰了,提前告诉他也是为了打鸡血,让他到了地方努力建功。 葛世振等人看他说得这么云淡风轻,也是暗暗佩服: 多少文官畏贼如虎,听说有流贼的地方就不敢去做官。沈贤弟居然视流贼如无物,把革左五营视为建功立业的工具,这是何等气概! 众人反省对比了一下,纷纷觉得自己完全比不上。 他们给沈树人敬酒时,态度也愈发钦佩,愈发把沈树人视为他们这一届的精神领袖。 …… 另一边,沈廷扬和蒋德璟等人喝酒的主桌上,沈廷扬也把和上官、同僚们的交情维护得很不错。 户部的侍郎不止一人,各个侍郎理论上是平级的。但实际上,就跟后世一堆副部长里,总有一个“常务副”一样,蒋德璟如今就是主持户部工作的常务副。 沈廷扬原本员外郎的时候,和他差了很远,现在升到郎中,还是各司当中陛下最赏识的一个司的郎中,跟蒋德璟离得也不远了。 所以,沈廷扬一边要站队,一边也要维护好上官的情绪,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并无打算最终抢蒋德璟的位置。 酒过三巡之后,沈廷扬就借着一个机会,跟蒋德璟说起了几年前下狱的侯恂的事儿。 “蒋侍郎,你可听说近日朝中的风传,说是武昌左良玉的养寇自重、畏葸不前,与尚在狱中的前尚书侯恂有关?” 蒋德璟还是很想“上进”的,老尚书程国祥出工不出力,刚刚被皇帝免掉,他当然想直接取而代之,听了关于侯恂的话题,当然有些不快。 怎么可以让“上上届”的老领导再复出呢?再说这侯恂也没什么真本事,无非就是东林内部地位比较高,吹捧得名声比较好。 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压低声音: “本官倒是不曾听说,对了,沈贤弟你在户部也有七八年了吧,当年侯尚书下狱之前,你就已经在户部了,当时还只是个给事中,莫非你当时就颇得侯尚书赏识?” 沈廷扬:“哪里,犬子之前在南京时,入监捐官,跟侯尚书的公子侯方域、还有朱大典的侄儿朱光实,结下了些过节,还有那个江左名士龚鼎孳。 听说侯尚书已经暗中让人跟朱大典结交,若是他能被左良玉、朱大典搭救复职,自然要投桃报李,让户部阻挠漕运改海的推进。 下官也不瞒侍郎,这漕运改海,乃是我毕生所愿,户部若是被那些已经离任多年、搞不清楚状况的老朽接手,实在非天下之福呐。要是能由侍郎这样锐意进取、明镜高悬的楷模接手,才能利国利民。” “诶,这是什么话,本官何德何能,尚书是当不得的。”蒋德璟闻言大喜,嘴上却非常谦逊。 沈廷扬虽然官位不高,但人家有钱啊,户部其他官员就算贪个十几年,也没沈廷扬这种不用贪的人钱多。 沈廷扬只要肯帮他疏通关节,何愁不能进步? 不过,蒋德璟还有一点疑虑,他不太了解沈廷扬自身的最终官场期望会有多高,于是谦虚之后,又旁敲侧击了一番: “沈贤弟此番为陛下俭省了那么多银子,将来漕运改海五年之期到了,若果是政绩卓著,说不定也能望一望尚书了。” 沈廷扬也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于是也把他儿子通过吏部打听到的消息说了:“说来惭愧,陛下给下官升迁的诏书,是犬子草拟的,也是犬子拿去内阁和吏部办理。 他帮着打听了一下,陛下的也知道,漕运改革成功后,功劳不是一个郎中便能打发的。如今先给郎中,也是怕我后续安置漕民不力,要观望一下。 如果今年做下来,安置漕民没出乱子,陛下考虑破格提拔我去南京户部担任侍郎,并分管江南司。下官并非科道出身,只是捐官,要在京城走到台阁,这辈子都是不可能的。 南京六部,常人觉得不过是养老之地,但对下官这种胸无大志的富家翁,却是刚好,毕竟级别也够清贵。下官只想力所能及为朝廷办事、换个清贵显位,至于实权,非我所求。” 这番话说完,蒋德璟彻底把沈廷扬引为心腹了。 明朝南北京各有六部,南京的六部说起来级别待遇也是不低的,只是实权小得多,才被视为发配政斗失败者的收容所。 这沈廷扬富商出身,想要的是政治地位和名声待遇够高,而不是实打实揽权,这就跟蒋德璟毫无冲突了。 如果沈廷扬非要留北京,还真不可能在刚升郎中后一两年,就再升侍郎。不过到南京当侍郎,竞争压力就小得多,同僚也都乐见其成,巴不得把北京这边有实权的承运司郎中空出来。 蒋德璟立刻开始许愿:“这有何难,这边事成之后,自然户部上下都会全力帮衬贤弟去南京当侍郎的。” 他说的“事成之后”,当然是指他本人当上尚书之后。 沈廷扬跟上官达成了交易,内心却还有些狐疑:为什么儿子一定要运作他以“去南京六部”为手段、实现快速升迁呢? 第43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摆完庆贺升迁的酒宴、料理完那些官场迎来送往之后。沈廷扬这边继续留京、执掌户部承运司,推进漕运改革,一切自不必提。 沈树人那边,再有半个多月的工作交接,也该南下赴任黄州了。 对于这个结果,沈树人也是颇为感慨,至今仍有几分不真实感,也为自己的抉择而庆幸。 如果去年八月、刚入国子监买官时,就直接买个沦陷区的地方官。那充其量只能是副县级,说不定如今已经白给流贼送人头了。 多拖了九个月时间,拖到第二年五月,期间自己巧立了那么多功勋,还考了会试,一通加成把自己硬生生提到正六品、实掌一个府的资源。这才真正有了跟一方豪强掰腕子的实力。 当然,离京之前,他还有最后一项工作必须交接—— 枪手幕僚顾炎武,已经被沈树人请进京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顾炎武一直在按照沈树人提供的理论思路,埋头著书立说。 现在,沈树人要趁着自己翰林修撰的头衔还没拿掉,抓紧最后时机,把这部政治理论著作发表出来。将来也能更好地鼓舞人心士气、激发大明百姓的民族注意抵抗意志。 自从穿越之初、决定将来不救崇祯之后,沈树人就把这项工作提高了一个非常重视的高度。他知道未来北方如果沦陷,对人民的打击会有多大。必须做些堵漏工作,才好扭转这一切。 …… 这天已是四月下旬,为漕运验收和庆祝升官忙碌许久的沈树人,总算得闲,回到翰林院办公。 顾炎武也在那儿,沈树人进门时他还在埋头奋笔疾书。 作为沈树人正式雇佣的幕僚,他当然也有权在翰林院的值房里做事,并且可以查阅本院收藏的一切史料著作。 顾炎武对这儿的工作环境很满意,虽然他已经决定一辈子不再参加科举了,可是能到翰林院办办公,哪怕是“实习”,也是很过瘾的。 这儿的杂书又那么多,还有不少是昆山顾家也没见过的藏书。顾炎武这人喜欢读三教九流乱七八糟的书又是出了名的,堪称嗜书如命,所以也就非常积极。 每天上班跟打了鸡血一样,晚上还秉烛夜读。一个月下来顾炎武都能瘦上十几斤,看上去眼窝和脸颊都凹陷进去了。 他很清楚东家这个翰林修撰当不久。东家调任之后,他也不能蹭翰林藏书了,怎能不抓紧机会。 “顾兄,不日前天喝酒的时候就说写完了么,怎么还在忙呢。手稿能借我一观么。”沈树人随性地在旁边坐下,拿起几张稿子。 “精益求精嘛,有时间就能继续改。你想刊印,随时都可以。”顾炎武也不抬头,还在那儿推敲揣摩。 沈树人就自顾自看了起来。 他手上这份稿子,有相当一部分细节内容,跟历史上顾炎武自己写的《日知录》里、涉及“民族大义、天下兴亡”的部分差不多。 比如,顾炎武提前多年提出了“一姓之兴衰,食禄者谋之。亡天下者,匹夫有责”。 文章里的具体措辞,当然跟另一个时空的《日知录》有所差异,毕竟如今崇祯还活着,大明也没亡,不好说“兴亡”,只能说“兴衰”。 诸如此类的调整还有不少,总的原则都是修饰得更加委婉、确保不犯禁。 顾炎武很系统地阐述了朝廷抵抗外敌有保种卫族、保卫文明,防止野蛮率兽食人的意义。所以即使形势再艰难,天下百姓也该为本民族尽一份力,这不是为了统治者。 沈树人看得很仔细,对这部分也比较满意。 历史上顾炎武的政治哲学水平就很不错,如今靠着翰林藏书随他查阅,竟能提前那么多年、达到这样的理论高度,也是很可喜可贺了。 除了顾炎武自己想到的这些素材以外,这部书里还有一些内容,是沈树人交办的命题作文。 主要涉及的问题,是论证南北民风尚武程度的差异、北伐中原还我河山的历史成功经验。 这个问题,沈树人觉得也是非常有必要正视听的。因为他作为现代穿越回来的人,知道后世有不少攻击明该亡的言论,拿出“以南统北很难,所以清灭明、金元灭宋都是应该的”来说事。 来到明朝之后,沈树人跟一些喜欢纵论历史的朋友探讨,也注意到了这种倾向。这种思维惯性对于未来的民族抵抗意志当然是大毒草,必须正本清源。 所以,他要顾炎武系统性地梳理历史上“以南伐北、成功光复中原”的成功例子,并总结其共同点,说明“符合哪些条件下,则以南伐北可以成功”。 明朝人最熟悉的例子,自然就是朱元璋了,他成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个不用多说,直接让人歌颂太祖功绩就行。 如果是现代人,那还能拿清末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再拿来说一次事儿,可如今这些事情都没发生,也就没法提。 于是乎,只有朱元璋一个孤证,貌似不太好用。 好在,沈树人自己也很会总结,元末和清末,那都是民族注意凝聚力最强盛的时候,说白了,南方不是不能打,而是要扛起民族大义的旗帜,就能无往而不利。 如果不扛民族的大旗,只是为了皇帝一家一姓而奋斗,那才会万分艰难。 总结出这个原理后,再往古代历史上套,多多少少也能找出几个不那么严谨、但也可以用的例子来。 沈树人和顾炎武切磋后,就把刘邦项羽拿来用了一下——秦灭六国时,天下人的民族认同并不统一,也不认为自己是秦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周人,只认同自己的封国。 所以可以推而广之一下,认为秦灭六国是民族征服战争,是“西戎南蛮和中原华夏融合的过程”。 而项羽刘邦都是楚人,以楚灭秦,当然是以南伐北,也是推翻“文明程度更低的西戎商鞅暴政”。 刘邦破咸阳走的可是武关道,是从南阳经商洛杀进咸阳的,这当然是北伐。后来被封为汉王后,从汉中走陈仓道杀回关中,这也是一次北伐。 可以说刘邦是连续北伐成功了两次、分别干掉了秦王子婴和项羽新封的章邯等三秦封君。 所以,扛起民族大义的旗帜,防止“亡天下”、防止“野蛮战胜文明”的战争,而非为了皇帝一家一姓,北伐都能成功! 除此之外,顾炎武还自己考据添油加醋,再往前追溯,恨不能把武王伐纣也加上—— 毕竟严格看地图,商朝的殷墟也好,朝歌也好,都在后世安阳附近,是黄河以北不少距离,都靠近漳水了。相比之下周人的根据地岐山(陈仓/宝鸡)纬度上来说还偏南一些。 当然,要把这个论据往上套,光有胜负和南北还不够,还得证明“周罚商是文明战胜了野蛮”。 这一点对于沈树人来说是有难度的,因为他作为现代人不觉得商周的经济制度上层建筑有明显优劣。 但对顾炎武这样的大儒来说,这种论证简直是信手拈来——儒家最早尊奉圣人时,拜的可不是孔子,而是周公。周公最大的功绩,就是创造了礼乐,把商人的“鬼神崇拜”往周朝的“圣人崇拜”转型。 不管商周经济制度的优劣,周人的人殉、人祭比商朝少得多,减少鬼神献祭、改为崇拜先贤,这总归是一大进步。 顾炎武有备而来,就揪着这些点严密考据、大书特书,最后把古今民族大义、以文明反击野蛮的种种举措都说了,最后证明: 如今的建奴也不例外,最终胜利必然属于大明!以文明抗野蛮,为了天下的文明,北伐也能成功! 最后几句话,当然是为了让这个观点能在如今崇祯十三年的形势下顺利发表、别被皇帝查,才必须加上的。 虽然“不是为了保护姓朱的”这个说辞对崇祯会比较刺耳,但尽量淡化这方面,着重强调“大明对建奴必胜”的信念,对皇帝也是有好处的。 只要总体来说对皇帝利大于弊,皇帝就会默许这玩意儿出版。 沈树人把这本由他授意创作动机和选才思路、顾炎武捉刀执笔的小册子,反复通读了好几遍,心中也是颇感意外之喜。 顾炎武的政治哲学功底果然了得,很多论证和论据,真是沈树人自己都没想到的。 “顾兄真乃博学鸿儒,小弟这个二甲进士,都是自愧不如呐。这书,小弟也无颜独自署名,不如便算是你我合著,以付雕印吧。” 看完之后,沈树人诚恳地表示,不会夺取顾炎武的署名权。 顾炎武听了,也有感于沈树人的通达,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单独署名,因为他只是个秀才功名,以他的名字单独雕版刻印,只会让这本书的知名度和号召力大大降低。沈树人有翰林院修撰的名头,不傍白不傍。 就好比后世一个野路子网文作者,就算觉得自己才高八斗、有超强的政治哲学著作功底。但如果他写出来的书,有个社科院院士肯跟他联署,那网文作者绝对巴不得抱大腿。 “这事儿就依贤弟所言,愚兄求之不得。”顾炎武直接就应了。 “既如此,这几天我就让人分页雕出来。”沈树人说着,收集好稿子,立刻去找了个京城的刻书商,做雕版印刷。 明末的读书人,对于一辈子能雕一部自己的稿,还是很看重的,哪怕没东西出,出自己的诗集也好。 如果不考虑销量的话,刻书是很贵的,需要长时间雇佣工匠,薄薄的诗集都能要三五百两,靠卖书至少要卖出好几千册才能勉强摊销回本。 但对沈树人而言,这都不叫事,他为了加快进度,甚至特地同时请了一大堆工匠、每人只雕刻几页,以确保最快速度成书。 请大量临时工的成本,当然比请一两个长期工更贵。最后算下来,沈树人为了刻这部《日知史鉴》,一共花了一两千两银子。 好处则是短短十天之内,就把样刊印出来了,堪称砸钱买施工进度。 转眼就快到沈树人这个翰林修撰离任的日子,他把这部书的样稿往上一献,算是他当修撰这两个月的工作成果。 也学司马光写史鉴一样,“鉴”了一下历史上的民族大义之战、北伐成功率。 崇祯亲自过目了这部稿子,据说刚看的时候忍不住想拍桌子怒斥。但看到后来,发现确实是处心积虑为了鼓舞大明军民抗清的意志,其中稍有忤逆也就忍了。 皇帝都没说什么,其他几个跟沈树人不对付的翰林编修,也就暂时掀不起什么浪来。 魏藻德、高尔俨背地里痛批沈树人不知天高地厚,但骂完也就没下文了。 这部《日知史鉴》很快开始传播、扩散,大量朝臣和读书人听说是那位耿介敢谏的硬骨头翰林修撰所著,纷纷给个面子看一下。 沈树人收拾好行李,坐船南下。一路无话,走了半个多月,终于抵达合肥,拜会了上官史可法后,又入长江、逆流而上,到黄州赴任。 第44章 初到黄州 长江之上,一支二三十艘大沙船组成的船队,鼓满风帆逆流而上。 沈树人独立船头,看着两岸群山次第倒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他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到内陆省份。亲眼见到时的视觉冲击力,教科书上那些地理知识还是远不能比的。 “嘶……我这是到湖广做官么?要不是地图上明明白白说这里是黄州,我都以为是途经三峡要入川了。”沈树人忍不住感慨。 “少爷除了去京城,还没出过远门吧,这也正常,我们跑惯了长江的,都知道过湖险要,不然江西漕粮何必再加征两钱的过湖银呢。”他的跟班沈福跑过远航,长江各省都去过,不以为意地解说着。 此时此刻,船队已经进入黄州地界,大约过了鄱阳湖口对岸的黄梅、广济二县,再往前就是蕲州了。 府治黄冈还在流贼控制下,所以沈树人为自己这个黄州同知选择的临时办公地点,就在蕲州了。蕲州再往上游经过蕲水县,更远处就都是敌占区。 昨日经过黄梅、广济时,沈树人还以为黄州地界也有不少平原,现在才知道那两个县只是特例,是千万年来鄱阳湖水涨落淤积出来的平原。 过了鄱阳湖口后,长江两岸都是高山,南岸是湘赣边界的罗霄山脉,北岸是鄂豫皖边界的大别山。 整个黄州绝大部分都在大别山区。只有一条条从大别山上流下来、注入长江的小河,两岸有些狭窄的河谷平原。 各个县城都分布在这些河谷平原上,以至于相互之间陆路不通,需要翻很险恶的山。 当地人去邻县,一贯以来都是先坐船顺流而下进入长江、然后再航行到另一条小河的河口、再逆流而上。最终的实际里程,可能比两县之间的直线距离远三五倍还多。 但即使如此,走水路也是划算的,谁让水运成本低呢。 “我这是自投罗网,到了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做官呐,这不光是流贼的问题,连环境都这么恶劣。” 眼看着前面蕲州县的码头、出现在江平面上,沈树人忍不住自嘲了一句。 好在他很会自我安慰,稍微一琢磨,也就想通了——如果不是地处大别山区险恶之地,他还怎么仗着天高皇帝远搞自己的根据地? 肥沃平原确实爽,但朝廷将来看你种田种得好,一纸调令就能把你调走。山川闭塞之地,朝廷的控制力也弱。 否则要不说《三国志》上,汉末最早动了割据之心的军阀刘焉,要自请为益州牧呢,不就是因为山里皇帝管不到嘛。 别人要等190年董卓乱政后才能从官场逻辑转向争霸逻辑,转得早的都被朝廷剿灭了。而刘焉只要放出米贼张鲁截杀汉使,可以187年就切换到割据争霸逻辑,当自己的土皇帝。 空间,是可以换取时间的。交通越不便,能打的时间差越久。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在交通便利地区想当军阀割据的,最晚到崇祯十五年都会被皇帝干掉——《明史》上记载贺人龙保存实力、失陷二督,不就是在崇祯十五年被孙传庭遵旨砍了么? 可见崇祯一直到十五年,还是有能力乱杀地方武将的。杨嗣昌历史上更是在崇祯十四年底因为陷藩忧惧而死,可见皇帝的控制力。 左良玉的狼子野心暴露得比贺人龙晚,崇祯十六年初之后,再也没听说皇帝有杀戮地方大将的控制力,所以后来左良玉尾大不掉、成了南明一害。 可见天下到了那一年,才算是完全转入了“你割据朝廷也拿你没办法,还只能捧着你”的争霸逻辑。 但沈树人不用等到崇祯十六年初再割据!他就可以用空间换时间,提前两年半开始以争霸思维布局! 先定一个小目标,在崇祯十五年做到大别山地区霸主!把根据地经营扎实了,确保皇帝的控制力废了之后,再大摇大摆往平原地区扩大地盘! 以崇祯斩贺人龙为号,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风口”,节奏绝对不能乱。 超前时代节奏半步,还有可能成为先驱。超前时代节奏一步,那就直接成先烈了。之前堆砌的一切忠义演技,也会白白付诸东流。 没想清楚底层逻辑就随随便便乱割据的鲨臂,都是找死。 …… 船队很快靠上了蕲州码头。 沈树人下船时,岸上已经有一群官员和士卒在那儿列队迎接了。看来沈家之前派出报信的哨船还挺给力。 不过黄州终究是穷苦之地,没有搞什么排场,码头上没有任何陈列铺设,栈桥的木板看着都有些朽痕,只是该到的人都到了,仅此而已。 毕竟哪怕到了21世纪,黄冈也是湖北比较穷苦的一个市。不然自古也不会被作为苏轼之类政斗失败官员的流放地。 “蕲州知县赵云帆/黄梅知县江城,见过同知。” 沈树人踩着一步一抖的栈桥,刚刚上岸站稳,旁边几个县级官员就过来问候,态度也算不上很积极。 估计是看惯了来这儿的上官都是落魄失势之人,没必要太巴结。 “流贼猖獗,诸位谨守地方不易。本官至此,受皇命驱除刘希尧,日后还请诸位勠力同心,共报国恩。” 沈树人和善地朝大家点点头,也不拿架子。这些知县级别的小官,他当然是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可能在史书上留名。 那几个官员听沈树人说话语气颇有锐意,这才仔细观察他形貌,意识到这位上官实在是年轻得不像话—— 之前他们接到的上官履历里面,并没有写明年庚这种不重要的信息。这些山区小地方信息又闭塞,官员对于外界的朝政变化不是很灵通。 为首的赵云帆叹道:“大人血气方刚,锐意进取,应该不是被政敌驱赶到黄州来的吧?敢主动接这儿的差事,下官佩服。 不过黄州钱粮稀少,人丁流散,如今能勉强维持四县已是不易。如果非要加派军粮、强征乡勇,只怕把更多百姓逼到难以聊生。到时候别说是驱逐刘希尧了,连……唉。” 后面的话太过丧气,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沈树人表情依然不变,只是温和地确认情况: “如何说是‘勉强维持四县’,本官上任之前,兵部说黄州九县有四县落入贼手,东南五县相对富庶之地,还由朝廷掌控。莫非就在本官赴任这半个多月里,又丢了一个县?” 赵云帆无奈摇头:“大人非要说五个县,也行——罗田县位于巴水上游,据说如今还在当地典史坚守之下,没有降贼。因为过于穷乡僻壤,流贼也没去进攻。 不过罗田县下游、巴水河口的府治黄冈,如今被刘希尧夺占。故而黄州其余四县沿长江、巴水航道通往罗田的道路已绝。大人要光复黄州全境,罗田那点人丁钱粮是调度不到的。” 沈树人点点头,这就相当于是一块山中飞地了,确实指望不上。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鼓舞道:“看来形势确实不容乐观,不过既然我来了,你们也放心,我会带着你们驱逐刘希尧,一起建功立业。至于搜刮民脂民膏,本官是不会做的。 凡是募集的乡勇、原有的卫所士卒,军粮军饷也不会让他们吃亏,他们只要操心努力训练,好好作战即可。本官已经做好了倒贴钱做官的打算!” 沈树人已经想明白了,目前地盘太小太穷,要靠种田自行造血来维持剿贼的运转,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只能靠沈家自己贴钱,先把最初的难关渡过去,把信心建立起来。 种田也是要种,但是自给自足的造血能力,花上一两年时间慢慢建立,也还来得及。现在的关键是尽快扩大地盘。否则就几个县,种了也没多大收益。 赵云帆和江城闻言,都是颇为惊讶:这位上官到底什么来头?大明朝还有倒贴钱做官的好人? “行了,也别愣着了,站在这儿不累么,先去县衙,本官随船带了些许薄酒,请诸位同僚一起喝一杯。” 沈树人连接风宴都没打算让当地官员破费,他知道他们请不起。 说着,沈家船队上陆续搬下来不少武器、货物、钱粮,各种问郑成功要来的海外作物种子、禽蛋、幼崽,还有几百个武装的家丁。 沈家有海船一两百艘,平时就养着七八千水手、一千多武装家丁。 沈树人最近表现又那么好,父亲当然给了他彻底授权,不会让儿子孤身犯险的。所以家里至少给了他几十万两现银调度,还拨给了五六百个武装家丁、五六百个陪了武器的水手。 说白了,沈树人这个同知,是带了一千人的武装上任的,这也是沈家能调动的最大资源了。如果再多,海路漕运那边的安全也没法保障,会出乱子的。 赵云帆和江城直接看呆了,又不敢直接多问他本人,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找沈树人身边的亲随,问明他的身份: “这位小哥,这沈同知究竟是何出身?为何能出手如此豪阔?我们久居山僻,着实是眼拙了。” 沈树人的跟班沈福看着几个知县都对他陪着笑脸,不由很是自豪: “你们连这都不知道?要不说你们没见识呢,咱家是苏州首富,朝廷海运都是沈家承接的。我家少爷这是为国为民,明明是两榜进士、翰林修撰,还主动请求外放,来这儿做官的!” 赵云帆肃然起敬,满脸的不可思议:“苏州首富之家,还能出两榜进士、翰林修撰?这么好的前程还主动来黄州这地方?这不自个儿往坑里跳么?真是……高风亮节!” 几个官员内心居然升起一股绝望。什么叫“比你有钱的人还比你努力”,估计就是这种感受吧。 人家都苏州首富了,还能考成翰林修撰!这要说没有鬼神庇佑、星宿加持,可能么? —— PS:换地图需要查询设计的东西比较多,写慢了点,抱歉。早上写了一半看到弹窗新闻安倍被打死了,结果耽误了不少时间刷新闻…… 第45章 我说这是无主之地这就是无主之地 沈树人原本还担心自己太年轻,骤然做到同知,下面管着一群四十来岁的知县、众人会不服气。 但是,在得知他身为苏州首富沈家的大少、还中二甲进翰林、却依然主动愿意外放前线剿贼后,所有下属的怨念都消失了。 闹得沈树人原本想得很好的扮猪吃虎、打脸立威,一招都没用上。 这样也好,省了内斗的心思,专心于种田和外敌吧。 此后半个月,沈树人视察了蕲州县、黄梅县,大致摸清了黄州的情况。 至于那些靠近前线的县,和深入山区的乡镇,他暂时没去,个人安全始终还是最重要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来之前,他看过户部那边关于黄州的档案资料,账面上和平年代总计有人口二十多万(实际上按照大明末期的惯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隐户、投献瞒报),分布在九个县。 如今还没沦陷的五个县,人口最多的是蕲州县,有六千多户,四万多人,最少的是已经沦为敌后飞地的罗田县,居然才七八千人。 其他三县各一到三万人不等,五县加起来理论上应该有十一万人口。 实际上的数字,因为战乱流亡逃散,按赵云帆、江城等知县上报,只有六万多了。 那些隐户、逃民如果能算上,估计还是能凑出十一二万的。但怎么把他们弄回来齐民编户是个大问题,如果处理不好逼到流贼那边就麻烦了。 而整个黄州府在户部鱼鳞册上应该缴纳的税粮是六万多石,拥有在籍田地五十余万亩(明朝后期正额田税被压到每亩1~2斗,平均八亩地缴一石税粮)。 按朝廷制度,税粮十万石以下的府是下等府,黄州才六万多,毫无疑问是湖广地区下等府里都比较穷的。 好在这五十多万亩田地,属于未沦陷五县的足有三十五万亩——虽然府治黄冈还未收复,但黄州最肥沃的平原却不是黄冈所在的巴水河谷,而是南边鄱阳湖对岸的湖口冲积扇,那块地方在沈树人控制下,所以田地还是够种的。 如今人数变少之后,唯一的利好消息是劳动力可以被充分利用。大部分百姓如果想种田,都能有足够的田种才对,只要那些地主愿意给他们一个合理的租佃价格。 总共才不到十万人,种三十五万亩地,连老人小孩女人都算上,每人都能摊到四亩耕地了。 沈树人做完这番全局调研,立刻意识到当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稳住恢复生产,把战乱暂时逃荒的田都用起来。 …… 沈树人赶到黄州时已是五月过半,摸底调研完已是六月初,到夏粮抢收的季节了。 他能做的,也就是先劝农保证各地抢收,然后对那些春耕时抛荒的田地,组织秋粮的耕种。夏粮收获完之后,也要组织抢种。 南方夏天的双抢,从来都是最繁忙的时候,流贼那边也没敢顶着大热天骚扰,双方都安心组织生产。 六月初,沈树人先找来几个知县,还有本地的一些豪绅,让他们指认蕲州、黄梅等地那些成片抛荒田地中、有哪些是地主逃亡而空下来的。 赵云帆和本地豪绅们见同知大人只是挑软柿子捏,倒也很配合。把那些因为户主逃去对岸江西而抛荒的田庄都指认了出来。 沈树人立刻分拨了几百个从苏州带来的沈家佃农,以及几千新组织起来的无地农民,在这些地皮上抢种土豆、红薯和玉米。 部分低洼地带就种点水稻,实在是淤泥沼泽地形地就组织种芋头、莲藕。 后世湖北地区本来就是莲藕的重要产区,因为这儿小湖洼地沼泽特别多。后世黄冈的巴水莲藕跟武昌的莲藕,都是很有名的。 芋头则算是湖北人种得比较少的湿地作物,但在苏州、崇明一带很多,沈树人带来的苏州佃农都会种芋头,可以手把手教本地农民。 沈树人按照自己心腹佃农一户、带领本地农民五到十户的比例,组织起生产。本地百姓虽然不愿意被人管,但听说同知老爷带来的人会教他们种这些没见过作物的技术,也都很积极学习,没有闹事。 不过,农民们乐见其成,不代表没有其他方面的阻力。 沈树人组织起生产后,赵云帆就提醒他:“大人,不知你想过没有。这些田地因为故主逃难而暂时抛荒,您来之前那些失地农民不敢乱种,必然是有道理的。 只因占有这些田地的豪绅,很多势力都不局限于一乡一县。这黄州地界一贯以来形势复杂,倚靠英霍山区,又是三省交界。很多豪绅在江西户口、南直隶安庆池州都有庄园、故旧势力。 现在他们看刘希尧猖獗,怕江北之地都不安全,才逃去湖口、池州。他们是笃定了流贼没有可以渡过长江的水师,南岸武昌那边又有左良玉,所以觉得到了江南就安全了。 如果得知在黄州的田地被人随便分给贫民耕种,将来秋收时他们回来闹事、纠纷分润不匀,又该如何处置?那些势力横跨数省的望族,您可得罪不起呐。” 赵云帆说这番话时,是真心为沈树人好。他在本地当官多年,知道那些战时避贼的豪门望族,到了秋收之后肯定是回来看看的,因为去年就这样。 黄州地处大别山区,一旦到了冬天,陆路就更难走了,所以不用担心流贼冬天会翻山来袭。只要秋天没被流贼侵扰的县乡,冬天就绝对是完全的。 那些豪绅就能回乡看看有没有人偷种自己抛荒的田地,如果有就要仗着势力狮子大开口收租。 去年初冬,赵云帆就亲自经历过几个案子,一些偷种抛荒田地的贫民,被还乡团的豪绅逮来打官司,因为不是事先签订好租佃契约,所以豪绅几乎想开多大口就开多大口,要分收成的四分之三,贫农也无力抵抗。 而如果是提前签订佃契,那最多也就是“倒四六”,地主拿六成,农民拿四成,不可能黑到七成五的。 当时的黄州知府还支持了豪绅们的这一系列案子诉求,这才导致今年再出现“开春后豪绅们逃避战乱去江西,田地抛荒,贫民却再也不敢来偷种”,因为贫民们吃了一次亏,知道偷种到冬天时会被还乡团清算,到时候还不如老老实实种手续齐全的有主田地呢。 沈树人听完赵云帆转述的这一系列案子之后,不由拍案怒骂:“真是荒唐!就算是偷种,也不能因为没提前契约约定、就任由豪绅乱开价啊!前任知府和下面其中几个知县,就是这么定案的?他们就不怕激起民愤?” 赵云帆叹道:“这不已经激起过了么,不然哪轮得到大人您来这上任——就是那批案子断完之后,去年吃了亏的那批贫农,好多都投刘希尧了,他们当中很多就在府治黄冈。 刘希尧听说严知府不得人心,杀到黄冈,原本流贼也没什么攻城器械,按说笼城死守也能撑住。 但城内先乱了起来,那些被判给七成五地租的贫民四处放火,乱中打开城门,刘希尧杀进城内,把严知府和其他府中官吏、黄冈知县、还有几个当时留在黄冈的豪绅都杀了全家。 不过,那些豪绅也没都死完,很多当时不在黄冈,还在江西,所以今年贫民们仍然不敢擅种无主之地,直到大人您出面主持。但即使如此,如今民意显然还在观望之中,还不知道秋收之后会不会被清算呢。” 沈树人听完,心中只是冷笑:“那严知府也算求死得死了,这种节骨眼还敢激起民愤。哼,他怕那些江西豪绅,我却不怕。给我召集蕲州和周边各县的官员、豪绅,我要明令宣布我的决策。 凡是抛荒田地逃亡的,一律两年内不得回来主张对擅种自己田地的农户收租。这些人逃离家乡,抛荒田地,本就导致朝廷税源枯竭、当纳粮的份额没有缴纳,本官让人帮他们种,他们还有脸回来闹事?” 赵云帆闻言,对这位上官的魄力倒是多了几分佩服,但他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不由苦笑道: “大人爱民,远非前任严知府可比。但这番说辞,如果真被人攻讦,也是不太站得住脚。很多逃荒之人都是有功名的,还有免税额度,甚至相当一部分都是江西籍贯的进士家族的旁支。 他们利用各省土地鱼鳞册账目不清,在江西那边免税过两千亩,到湖广这边再冒减,甚至再到南直隶池州、安庆设计减免,一功名多减,也没人能管。 这些人既然不用纳税,您非要说他们抛荒田地是‘导致朝廷税源枯竭’、才让外人耕种,怕是说不通,他们在上面也有人的。” 沈树人听了,也是大开眼界,心说特么原来明朝人就有这种跨几个省到处骗补骗退税的垃圾了。 这不就跟后世大学毕业生、利用各地引进人才的补贴政策,在多个省骗补一个道理嘛? 多少人在南京就业拿了补贴,然后发现自家公司在杭州或者合肥也有子公司,就运作到那些子公司缴社保和个税,然后把杭州合肥的人才引进补贴也骗一遍。 更典型的就是那些突破多套房限购钻空子的——虽然国家出台了限购,可全国不动产大数据没打通啊!在一个城市限购了不代表不能到其他地方再买。 明朝的土地登记只会比21世纪的不动产登记落后不知多少倍。这种三省交界的州府,豪绅把自己的功名免税面积在三个省都骗一遍的,简直不要太多。 可惜,已经死了的严知府怕他们,沈树人却不怕。 不就是比上面有人么,事实上主持户部尚书工作的蒋德璟都是咱这一派的人,咱还怕这些家伙掀起浪来? 沈树人很笃定地下令:“别管这些人,我说让你请客,你请就是了。敢不服的,到时候我自会处置。” 赵云帆看沈同知这么有底气,也估计到他上面也有人了,便领命而去。 第46章 忠臣的家属未必不是坏人 夏季双抢的农忙时节,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时间转眼进入了七月,也熬过了最炎热的日子。 无论是朝廷控制的地区,还是流贼控制的地区,都相安无事地注重恢复生产,不然到了冬天就得大面积饿死人。 崇祯十三年的流贼,还没普遍喊出“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何况革左五营也不算李自成派系的。 他们都知道粮食要靠自己占领区的百姓种出来,光靠抢是养不活那么多人的,没法以战养战。 经过沈树人一个多月的劝农,蕲州、黄梅等地青苗处处,莲藕萌发,芋头也开始抽芽。 很多原本当地人懒于打理的沼泽湿地,在沈树人带来的苏湖农民的教导下,也尽量充分利用起来。 尤其是蕲县周边、那些沈家直属佃农打理的荷塘沼泽,还被放入了沈树人几个月前刚从郑成功手上弄到的一些东南亚、印度乃至东非鱼苗,外加印度的一些外来鸡鸭品种。 明末的航海商路已经非常发达了,欧洲殖民者对于从东非到印度再到东南亚的航线,都跑了好几百年。 郑家虽然跑得少,但随便找些红夷、重金让他们领航,也能到东南亚和印度转转。所以这些物种的获取,完全是顺理成章。 沈树人还非常注意项目统筹的节奏,把这些繁殖工作的优先级,安排得比夏季双抢低一些,等农忙结束后、才利用闲季安排的。 繁殖动物不像种植农作物那样需要考虑季节气候,一年四季都能养,也就不存在错过农时。 这些外来物种的数量如今还很少,饶是郑成功前前后后派出将近十艘海船到各地帮沈树人搜罗,最后活着拿回来的,也不过每种活鱼百余尾。 跨洲带回淡水鱼,从来都是古代最挑战的运输难题,因为需要在海船里另外设置密闭船舱放入淡水养活,还得每隔最多十天就靠岸、找港口换淡水。水质变化还有可能死掉不少,要及时捞走扔掉。 总之郑成功过去大半年应该是花了不少资源,有时一条大海船能带着淡水运几千尾鱼,最后运到活下来的也就两三百条。 好在这些鱼在途中也会产鱼子,鱼子在船舱水里可以保存比较久,回来后慢慢育种也能养出一部分。 相比于鱼类,倒是印度鸡鸭这些家禽,存活率高得多。在海上航行数月带回来的,还能活好几成。郑家商人在找殖民者采购的时候,母禽尽量选会下蛋的,这样回程路上下的蛋,还能有一部分保留孵化活性。 正因为数量稀少,沈树人没让本地贫农养,而是先全部分给沈家嫡系的佃农,让他们精心饲育—— 当然,就算养死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救。至少郑成功长了个心眼,他让人弄回来这些品种的时候,在福建就已经先自行繁育留了一手。 所以哪怕沈树人这边全部养死,过几个月还能再去福建要一批留种的。 东非弄回来的罗非鱼、东南亚的巴沙鱼,这些可以在淡水和低盐度半咸水里存活的鱼类,很快都在蕲县周边的荷塘、芋圩间顽强生存下来。 这两种鱼普遍生长较快,产肉高,鱼刺还少一些。也是目前沈树人能弄到的最适合品种了。 其余比如南亚的龙利鱼,虽然肉质比巴沙鱼更好,但只能在沿海养,内陆淡水没办法。郑成功搞到龙利鱼之后主要是在福建自己养,给沈树人的那部分也只能在苏州沿海的崇明县养,黄州这边没法普及。 而原产美洲的清江鱼,暂时做不到跨越太平洋把活鱼用淡水养着运回来,西班牙人也做不到。 与此同时,带有一部分后世白羽鸡父系基因的印度大XIONG鸡,也开始在蕲县周边农家的林间散养繁育。 (就是鸡胸肉特别厚实、产肉率很高的一种鸡,从长肉结构来说已经接近白羽鸡了。但没有后世白羽鸡那种六周长成的快速生长基因,依然要养好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能长大。同期国内土鸡要养一年。) 看到这些样子颇为怪异的鸡鸭和活鱼,本地官员和乡绅一开始都持着怀疑态度。经过个把月之后,见沈同知真能养活住,而且似乎长肉确实快,也都开始心服口服。 “大人劝农之才,真是不亚于当年徐阁老、宋长庚。属下佩服,这真是能者无所不能。”赵云帆和江城两位知县亲自参观过沈树人的“示范农庄”后,发自肺腑地赞叹。 沈树人也不摆架子,很诚恳地释放善意: “身为一方父母,能为民多办点事,就尽量多办点,这都是本分。你们只要和下面豪绅说清楚,跟本官同心协力、共度时艰,别盯着那点蝇头小利,最后肯定能皆大欢喜。 我这里刚好有几只最早一批的老母鸡,已经不能下蛋了。正好过几日杀了请周边三县豪绅吃饭,让他们知道谁跟官府合作好,我就把这些良种优先分发给他们。” 虽然这个时代不存在专利和生物品种保护,最终这些优质品种都会无偿扩散给百姓。但现在数量还少,谁先得谁后得,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早一两年能种植高产作物、养殖高产禽鱼,就能先获利,相信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 沈树人摆鸿门宴的日子,最后定在了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州各县的豪绅,都提前五六天得到通知,急忙赶来蕲县,听取同知大人的点拨。 当然,这些士绅也不会眼巴巴看着新来的同知为所欲为占种逃绅荒田、或是强行摊派军粮助捐。来赴宴的路上,众人自然而然形成了抱团,互相打探消息。 七月十三这天,蕲水河口的黄颡口镇码头。 几队从南边黄梅、广济等县而来的船只,陆续来到码头上停靠,不少衣冠楚楚的豪奢乡绅纷纷下船,在镇上盘桓歇息,却不忙着进蕲州城。 蕲州城在蕲水岸边、距离蕲水入长江的河口往上游大约二十余里。黄颡口镇则是附近相对比较繁华的一个贸易集镇,江河转运都在这里换船。 如果是平常日子,货运客商才会在黄颡口停歇、等待装卸货。而旅客一般会直接进蕲州城,反正才二十里路,受点累多走几步就到了,犯不着在镇子上过夜。 但今天的情况却大不一样,刚从江西匆匆赶来的豪绅袁忠义,才带着从人、在黄颡口码头下船,就注意到镇子上的客栈似乎爆满了,过往旅客都在此滞留,却不急着进城。 “看来黄州各县的豪绅,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呢,不太敢直接去面见那位新来的同知。这是打算在这儿先碰个头、统一一下说辞呢?” 袁忠义毕竟是个跟官府斗了多年的不纳税大户,这方面很有经验。看到河口镇上客栈爆满,立刻就判断出了大伙儿的畏葸不前。 他冷笑着缓缓策马穿镇而过,还没走几步,立刻被街两边客栈里陆陆续续冒出来的熟人围住了。 “袁公子!您可算来了,今年听说新来的沈同知要征收逃难乡绅留下的田庄、白给留守佃农租住,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大伙儿可都指望着你们马首是瞻了!” “就是就是,袁公子仗义,去年要不是你们家顶着严知府。咱的田早就被那帮泥腿子白种了,您可要帮我们做主啊。您说该如何,咱就如何,全凭您拿主意。” 原来,这位袁忠义袁公子,是对岸的江西省九江府人士,当地望族,在湖广、江西、南直隶交界的三座州府,都有利用家族功名免税的田庄额度,加起来总面积绝对是超过朝廷法度的。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出过几个进士、举人,田产家财丰足,那袁家也不至于被黄州地界各豪绅如此推戴,他家显然还有其他底蕴。 这位袁忠义有个远房叔父,名叫袁继咸。 两年前熊文灿招抚流贼时,袁继咸官居湖北兵备佥事,就负责襄阳、德安、黄州三府的防务—— 吏部给沈树人画的大饼、就是如果他能消灭刘希尧、蔺养成,就可以让他的黄州同知转正为知府、并且加授湖北兵备佥事。所以这个职务恰好在沈树人未来上升通道上,在当地很有权力。 黄州府如今的府治黄冈县城,就是在袁继咸的任期内筑城起来的,袁继咸还再黄冈击败过当时革左五营里最强大的马守应。 去年张献忠复反、熊文灿被下狱后,袁继咸一开始也遭到了一些牵连。 好在杨嗣昌到任后,意识到袁继咸人才可用,才把他调到西线,负责郧阳、襄阳防区,导致德安、黄州两府空虚下来,由新来的那位只干了大半年就被流贼杀死的严知府接任坐镇黄州。 明后期江西那些科举家族势力都很强大,因为江西籍的进士、举人非常多,在占据免税田地方面,也是非常有经验。 这位袁忠义既是九江科举豪绅之后,又有个两年前刚在黄州、德安做过大官的远房叔父,本地想要抗税和多搜刮佃租的豪绅,当然要唯他马首是瞻。 袁忠义看了大伙儿的表态后,也是心中大定,很骚包地保证:“诸位放心,不管这新同知是什么来头,总不能让他坏了朝廷法度、士绅体面。 咱也不坑朝廷,但朝廷法度许了我们的,我们也绝对一文不少要拿到!否则日后随便来个外地官,都以为咱江西士绅好欺负呢!” “袁公子威武!”众人看他说得慷慨,瞬间有了主心骨。 一时之间,众豪绅不是帮袁忠义牵马,就是请他喝酒、让出镇上最好的客房请他下榻,一起仔细商量对策。 当然,这里必须澄清一句,这位袁忠义的所作所为,他的远方叔父袁继咸并不清楚。按照《明史》,袁继咸是大明忠臣。 历史上最后在左良玉谋反的时候,他还被南明朝廷派去劝降左良玉,但最后左良玉病死、他儿子左梦庚降清,把袁继咸绑了献给清廷,袁继咸不降就被多尔衮杀了。 只能说,明末很多有气节的大臣,在贪钱方面也是没办法的,当时已经是几乎人人都贪了。按明朝的俸禄,如果没有其他合法收入来源,不贪也养不活一大家族。 朱大典也有气节,但最后“贪墨百万”也是事实。袁继咸本人没有明证说他贪,但那些江西科举望族家大业大,族人各种作福作威巧取豪夺,至少是骗税抗税搜刮,他们根本管不住。 第47章 我讲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七月十五中元节很快就到了。 蕲县县衙内,沈树人摆开了几十桌朴素的宴席,宴请各县官员和有头面的士绅。 众人都知道,同知大人今天要聊军粮摊派和减免租税的事儿。 好在那些豪绅,都已经团结在有后台的袁忠义周围,想好如何跟官府扯皮、搞“非暴力不合作”了。 傍晚时分,袁忠义和几十家士绅准时来到县衙。 “赵父母,江知县,别来无恙,两位真是勤政爱民呐,听说新来的沈同知年少,没少让二位操心吧。” 一见到赵云帆和江城这几个知县,袁忠义也不见外,直接跟他们套起了近乎。 他远房叔父是前任道台,正四品的大员,还在黄州击败过马守应。虽然已经调走了,可余威还在。他作为江西袁家的代言人,根本不用在知县们面前谨小慎微。 江城见状,一时也是有些唯唯诺诺,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被袁道台压制的日子。 赵云帆则明显更有骨气一些,挺着腰杆正色说道:“袁公子,莫欺沈同知年少,他可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施政也是真有本事的,不然也不会被吏部破格重用。 今日之事,还请你约束各家以大局为重,我尽量帮着周旋,好歹周全你们双方面子。” 袁忠义听了,心情便有三四分不悦。 但赵云帆官声不错,做事谨慎,当初袁继咸做湖北兵备道的时候,赵云帆帮着筹措后勤颇有苦劳,袁忠义也就暂时不跟他计较。 “看来这沈树人有点本事,这么快就让赵云帆折服了,一会儿倒是不能托大。原先只听说沈树人很年轻,家里又有钱,该是撒钱走门路弄的官才对。”袁忠义心中暗忖。 客人很快就到得差不多了,沈树人也恰到好处出现,众官员和士绅连忙跟他见礼。 沈树人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就宣布开宴。 众人心情忐忑,总希望同知大人先把价码挑明,他们才好安心吃喝。但沈树人坚持不说,他们也只好食不甘味。 不过,袁忠义等人很快还是察觉到了异常。 今晚的席面看起来很朴素,酒水是很单薄的浊酒,已近乎醪糟。 菜也是蔬菜为主,本地产的莲藕、芋头被变着法儿弄出了三五种做法,仅有的荤菜,也只是一道鸡、一道鱼。 鸡的数量比较少,每桌才一只鸡。鱼倒是多些,一桌能有好几条,还是变着法儿烹饪了数种口味。 其实,大灾之年,这已经不差了,只是跟那些高高在上吸血豪绅的生活方式颇有落差。原先其他官员要摊派时,怎么也会请好一点。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是装穷哭穷,逼我们多捐少收租?罢了,那咱也装穷,就假装平时在家连这些鸡、鱼都吃不到!” 袁忠义为首的众豪绅们都是这么想的,于是假装抓起鸡肋啃得很香,又用筷子小心挑着鱼肉细细品尝。 他们其实也想假装吃鱼吃得狼吞虎咽,但这不是怕被鱼刺扎死得不偿失么,只好退求其次。 “这鸡肉好柴好干,也没什么一丝一丝的嚼劲,跟吃豆渣似的,世上哪有这样的鸡?” 袁忠义吃了一口鸡肋后,脸色不由自主就垮了下来。他家锦衣玉食,从没吃过这么又笨又没纤维感的鸡肉,一时出乎意料,自然会露出破绽。 其他豪绅也多半如此,入口之后都流露出难吃的神色,随后才意识到应该假装好吃、装穷。 他们唯恐露出破绽,尝了之后纷纷偷偷抬头观察沈树人。却见沈树人也是与民同甘共苦,吃的也是这种鸡和鱼,并没有搞特殊化。而且沈树人吃这种鸡肉时,表情非常平静,只有一丝欣慰之色,看起来完全没嫌肉柴。 “这沈树人表面功夫倒是有一手嘛,听说是苏州首富之家,连这么烂糟糟的鸡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众豪绅对他的印象,也稍稍有点改观。 不过,这鸡肉虽然难吃,很快众人也发现了这种奇怪鸡的另一个好处——那鸡肋上的肉着实是厚得可以。 众人连忙补救式装穷,纷纷赞美: “古有杨德祖说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话今日算是过时了,这鸡肋上的胸肉可真是够厚的,这一只鸡得多少肉呢。” “要不是在同知大人这儿,咱一辈子也见不着这种肉质肥厚的美味啊!” 吃着吃着,众人似乎是为了弥补一开始吃到印度鸡时流露出的难吃表情,吃相也越来越难看。 鸡吃完后纷纷开始集中吃鱼,同样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 一开始大家还怕被鱼刺卡,演戏时还小心翼翼,但多吃几口之后,很快就发现这种鱼肉质肥厚,而且只有肋骨大刺,并不似其他鲫鱼之类有细碎小刺。 于是众人演技更加夸张,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罗非鱼全部啃食殆尽,连鱼汤都没剩下。罗非鱼的口感也确实可以,并不像刚才的印度鸡一样只有分量没有口味。 沈树人等大伙儿静静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说正事儿。 他首先呵呵一笑,旁敲侧击地说:“诸位,你们都是黄州各县排得上号的体面人,本官早就知道你们锦衣玉食。 不过,大灾之年,连陛下在京城都节省开支、让诸文武共度时艰,本官请客,也只好拿这些高产一点的鸡、鱼搪塞。 刚才我也看到了,大家吃到这种新鸡时面露难色,但是本官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这种鸡产肉高于土鸡数成,生长时日也短得多,也一样可以散养。普通佃农家稍微养上三五只,也不用操心饲料,让鸡自寻虫蚓就够了。 至于这种鱼,大家也知道其肉质鲜美、肉厚少刺,而且从产鱼籽算起,不过五个月便能长成。 这都是本官委托福建海防郑总兵家、与海外红夷商人贸易来的良种,原产地可以追溯到当年郑和下西洋去过的最远的地方‘竹步’。这些鱼可以适应微咸之水,却不能完全在海中长期生存。 这万里迢迢弄回来,可是要连着竹步的淡水一起运,中间途径天竺和满剌加还补充换了两次淡水、前后半年多,来之不易呐。 不过,本官今日要为平刘希尧、蔺养成筹措军粮,所以给诸位一个机会,谁更能响应朝廷号召,这些良种将来就优先给他们培育。 除此之外,本官还带来了如今在福建已经有不少地方引种的红夷土豆、玉米。我看这湖广之地罕有人种植,本官就帮人帮到底。” 沈树人提到的“竹步”,就是后世东非索马里的“朱巴”城,郑和下西洋时纪录的译音还是“竹步”。 同知大人提出了这么优厚的条件,一些心思比较活、能理解新物种引进好处的豪绅,立刻就动摇了。 若是未来能提前养殖高产作物,眼下这两年放弃一些佃租、或者多给官府摊派一些军粮,总的算下来还是赚的。 至于那些红夷原产的农作物,虽说福建就有,但这些本地豪绅多半也没能力组织船队去福建进货,沈树人给他们省了事儿,何不各退一步争取双赢呢? 一时之间,众多乡绅都开始主动询价,想试探一下沈树人的要求:“不知同知大人,要我等如何配合。” 沈树人也不客气,终于图穷匕见。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本官也不多要,如今黄州还在与流贼交战的战区,朝廷也不用黄州上缴税赋。本官只照原本国税和剿饷,一亩地累计征四斗军粮,用于和刘希尧等作战。 另外,本官过去一个半月,已经组织新附流民恢复屯垦,把之前因乡绅逃亡而荒弃的田庄重新种上了庄稼。具体这种土地有多少,都已登记在册。希望你们认领,凡是在册土地,两年内不许向农民收租,这些农民只承担官府的军粮! 另外,打仗不光需要粮食,也需要军资、火药、钢铁。在纳粮之外,还愿意摊派这些军资的,本官就优先给他们鸡、鱼、土豆良种。” 他的条件开完,剩下就看谁支持,谁反对。 一些蕲州、蕲水等县的豪绅们,听完条件后窃窃私语,很快有一批服软了,随后黄梅县来的乡绅也有些服软了,眼看就有被各个击破、扩散瓦解的趋势。 袁忠义一看心中大急,连忙仗义执言: “同知大人!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哪有因为家主离开、田地暂时搁置,就让人两年不得回来收租的道理!哪怕按《大明律》,按户部多年的成法,这也说不过去! 咱也不是不肯捐这几斗粮食,是那些占田的刁民一旦两年不交租,将来怕是腰杆子就硬了,要想方设法耍赖扯皮,这种事儿古已有之,不可不防呐! 至于摊派军资,自然是我等应该的,这点您放心!” 袁忠义也没敢直接全面拒绝,所以最后才用“愿意摊派”堵住沈树人的嘴,好歹同知大人的要求,他们也是配合了的。 但实际上谁都知道,明末的“士绅摊派”就跟崇祯让朝臣捐款一样,最后象征性给点就好了。 袁忠义真心也不是差这点粮食,他是怕那些穷人缓过气来,以后趁着灾荒土地兼并更不好办了。而且穷人一旦站稳脚跟,说不定就会变成钉子户,占着田生出其他想法来,将来不利于统治。 而就算沈树人要按照摊派捐款多少来排序新物种的推广,他袁忠义也是不怕的。 那些没有水路商贸渠道的普通乡绅,或许得指望着沈树人给他们鸡蛋鱼种玉米。 可他九江袁家,那可是在江西颇有水路商贸实力的,九江湖口那些富商,货通整个赣江流域,最南边的商贸范围已经靠近福建了。 既然沈树人都说了这些东西他也是托了福建郑家弄回来的,那袁忠义没必要受沈树人的勒索啊!他完全可以让自家内河商船队,利用赣江内河贸易,把福建货弄来嘛! 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卖给其他不愿意跟沈树人合作的豪绅,让他们继续唯袁家马首是瞻。 整个湖广与江西交界的数座州府,谁不知道他们袁家的船队是有兵备道的后台的。沈树人能弄到的东西他们也能弄到。 沈树人并不知道他内心的心理活动,但是看了他的表态,就知道这厮是有恃无恐了。 他也动了真怒,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 “今日请大家商议,本来就是可以谈的。大家畅所欲言。不过,如今刘希尧猖獗,不比往年。朝廷也没钱在黄州、武昌部署江防水师,本官筹措军粮军资,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第48章 说了让你们别离开同知大人的保护范围,结果死了吧 中元节之夜的鸿门宴结束后,敌我划分基本上就已经明朗了。 沈树人很清楚,袁忠义这一小撮“土豪劣绅”是不会跟官府合作的,他们还想敲骨吸髓、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就跟那些被崇祯逼捐的官员一样,他们在乎的或许不是眼下这点钱粮,而是开了这个口子之后,贫民会当钉子户、官府会觉得他们好欺负。 这也算是古代社会法治缺失、私有财产保护缺失带来的一系列后遗症吧。有钱人心里想的都是“我对强盗服软了第一次,强盗以后还会盯着我薅”,不到拷饷绝不服软。 不过,袁忠义他们至少还没敢跟沈树人直接撕破脸,沈树人也不急于撕破脸——真正的矛盾,要到征收秋粮的时候,才会彻底集中爆发。 眼下这些人最多搞搞其他非直接对抗的小动作。 至于具体是什么小动作,以沈树人的智商基本上也能猜到。 …… 鸿门宴结束后第二天,沈树人就喊来了自己的心腹沈福,问了他几个问题:“原先在海上厮混那些年,杀过人么?带手下杀过人么?” 沈福倒是不含糊,一改之前给大少爷当跟班时的谨慎样,难得露出几分凶光: “杀过,三年前我还在跑朝鲜,有一次贩人参回程遇到台风,航线偏离往南漂到了济州。从济州再回宁波时,半路在海上遇到肥前松仓藩的朱印船,咱还杀过真倭。” 沈树人差点露出惊讶之色,好在他城府深,很快控制住了,还掩饰地追问: “哦?你还有这本事?看来父亲把你安排到我身边,也是深知你们的能耐嘛。难怪去年给史抚台运粮的时候表现不错。对了,这种事儿松仓藩后来怎么没报复?而且那地方不是郑芝龙的地盘么?” 沈福难得露出一个放肆的笑容,像是回忆起了平生得意之事,如数家珍地说: “那年不是乱么,郑芝龙为了避嫌,约束属下停航了肥前肥后几个港,免得得罪江户幕府、被误会成通贼。 结果来年九州当地就爆发了岛原之乱,藩主松仓胜家因为引发叛乱,都被德川家光抓回江户斩首问罪了,哪还管得了手下吃这点小亏。” 沈树人历史不错,而且前世也爱打游戏,略一回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岛原之乱”是1637~1638年日本北九州地区一场天ZHU教徒反抗幕府统治的大乱。造反的首脑“天草四郎时贞”,就是《侍魂》系列游戏里那个大BOSS的原型。 沈家这“黄海霸主”的地位,果然不是白混的。哪怕只有郑家二十分之一的势力,如今要对付这些内河商人,那也是绰绰有余。 沈树人放心之后,就直接跟下属摊牌了:“我昨晚鸿门宴上,跟那些豪绅吐露了罗非鱼、印度鸡和玉米土豆的种子来源。这也是我故意示人以诚、投石问路。 那些肯跟官府合作的豪绅,应该这几日就会赶紧输诚纳款,积极摊派、补签租契,好换取我手上的鸡鱼良种。 而那些不肯合作的,听说了这些东西高产,肯定也不会闲着,估计会想办法自己从江西去福建寻找、绕过我这个‘中间商’,不让我赚差价。 你们都是老跑海的了,咱的船也快,这几日把蕲水、巴水、浠水河口那几个码头镇子盯紧了。看看有哪些豪绅想要绕开我。 另外,既然钱粮的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募兵练兵的事儿也要上心起来。可以先招募本地穷苦失地、转为渔民的贫苦百姓,筛选一下人品,以老带新编入咱沈家船队。 船只方面,也可以拿点银子,扩大收编民船,再让苏州老家那边调一点来。反正我要卡死黄州各县商旅走长江水道,凡是要去江西,我都得有数。” 沈福听了,面露难色:“如果不择手段,只是要盯住,到也不难。不过如果要暗着来,咱这点人手和船只还远远不够。少爷,您这次来,可只带了二三十条大船、五百水手、五百精锐家丁。” 沈树人一摆手:“不用完全暗着来,明的也行。过几日,我就会适时宣布,刘希尧进一步猖獗,在黄冈搜刮了民船,要走水路外出各县劫粮。我要加强戒备,在各处河口设置炒关盘查,顺便临时收取护航厘金。” 少爷这话,让沈福吓了一大跳,他好歹也是知道一点朝廷户律,知道钱粮正税有哪些。 大明确实是有收商业税的,不过占总财政收入的比例很低,临清、扬州、苏州之类漕运枢纽节点的大钞关,每年也不过十几万两到二三十万两银子的商业税,其他钞关能有几万两就很不错了。 但是“厘金”这种制度,显然是大明从未有过的,朝廷也没允许在法定钞关以外的地方收商业贸易流通税。 沈福担心少爷这会犯了国法,连忙委婉提醒。 沈树人却不以为意,只是轻松地摆摆手:“这有什么,首先,如今是战时,地方为了养兵剿贼,事急从权怎么了? 其次,原本朝廷在武昌也有税卡,但不是刘希尧等贼截断长江,武昌那边也多有走漏、事实上收不上来么? 最后,咱收的不是‘税’,只是为百姓商船队护航的钱,这太天经地义了,说破大天去,朝中蒋侍郎也会帮我们的。 陛下就算担忧,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看看疗效。如果疗效不好,或者激起了更大的问题,陛下倒是有可能降罪于我平息绅愤。如果疗效好、局势可控,陛下巴不得顺水推舟呢。 再说了,护航收钱,福建郑家早就在干了,我们又不是出头鸟。” 沈树人话说到这儿,后续不用说完,沈福已经知道少爷在对标什么了。 按照郑家的船旗银子的模式、收事实上的商业流通税,那不就是“你给了保护费,我就给你护航,确保你安全。你不给保护费,保证你肯定会被江贼抢劫”么。 郑芝龙的家业,大头都是这么来的——郑家自有大海船一两千艘,东亚东南亚海域其他国家的海船加起来也有一两千艘,每艘每年给郑家交三千两银子的船旗银子,也就是保护费。 这一块每年有一千到一千二百万两,相当于朝廷三饷中的两饷。 沈家在黄海,其实也有类似的模式,无非规模只有郑家二十分之一,但操作流程大家都是很熟的。 沈福深呼吸了一口,慎重地请求少爷给个最后的尺度:“少爷,若是真按‘船旗银子’的法子操作,遇到了死硬抵抗之人,能推到‘死于刘希尧江贼之手’头上么? 这内地可不比海上,容易穿帮呐。老爷还在京城做官,不会给老爷添麻烦吧?” 沈树人脸色一沉:“真到了万不得已,注意尺度,注意保密。流贼那么乱,有些事情说不清楚的。 黄州这地方又闭塞,只要你能控制住江上的通航,他们还想翻天,就得走陆路翻英霍山区去安、庐。 刘希尧在北,蔺养成在东,这些豪绅要真有这本事突破流贼的防区,那还会被打得只剩四五个县?” 沈树人想得非常清楚,他赌的就是这些人干不过流贼、杀不出一条血路来。就算他在黄州作威作福,这些人也会暂时被他的淫威吓住。 反抗者吃过苦头后,或许不会放弃仇恨,但绝对会搁置仇恨,想着“现在消息闭塞,不能把沈同知的无法无天消息送出去。 但只要隐忍一年半载,等朝廷大军肃清刘希尧蔺养成,打通道路”。那他们不就能出去报案、指望到青天了么!犯不着为了“抢报案时间差”而白白冒险。 而只有沈树人知道,如今的大明,一年一个形势。今年朝廷还能管管地方上为了剿贼乱收税或者乱压榨乡绅,但明年就又更乱、尺度更大了。 到时候只要自己有功勋,沈树人根本不怕这些小鱼小虾翻起浪来。 汉灵帝死前两年,张鲁就杀得汉使。崇祯死前两年,他沈树人难道杀不得那些虫豸! 想翻大别山报案,自己请便啊。能杀出一条血路算他们本事。 …… 沈树人心里很清楚,在如今的偏远闭塞山区,大明官场那套威慑,已经不好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可惜,袁忠义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还死死抱着官场法则那一套,疯狂为自己捞利益。 沈福按少爷的吩咐,组织船队巡逻布防,排查了不过半个月,就发现了袁忠义这些家伙有问题。 他们居然真的跑了一趟赣南,还试图从福建人那里弄回优良品种的作物种子和鸡蛋。 关键是这些人有的还不配合同知大人的警告。 同知大人反复跟他们说,最近刘希尧得到了很多民船,黄冈县又发生了饥荒,刘希尧有组织人水路出来抢劫解决自己的饥荒。但这些家伙偏偏把同知大人的警告、当成是收取厘金保护费的借口!还拒不参保! 风险可以一时不爆发,但最后肯定是要爆发的。 这不,八月上旬的一天,大约距离中秋节只剩一周左右,袁家一支试图回乡串联的船队,就出了事儿。 船队是运完玉米和鸡蛋来蕲州后、返航回江西的路上。袁道台的远房侄儿袁忠义,这天也打算亲自随船队回江西,好跟老家人报信商量些事儿。 谁知船队刚出浠水河口,就在长江江面上遇到了刘希尧部流贼水师的截杀。 袁忠义以下袁家商船队百十号人,统统被江贼杀死,一个活口都没剩下。偏偏他们家还没交厘金保护费,所以当时并没有沈同知的水师巡防船护航。 尽管如此,出于爱民如子的心态和人道注意的考虑,沈同知得到消息后还是第一时间带兵带船赶到现场了解情况、指导善后工作。 并且宣布了对黄州地界江面的戒严。不许本地民船出江,以免为刘希尧所害。 非要出远门的,请走陆路翻越大别山、穿越革左五营的防区。 第49章 黄州的天,是沈老爷的天 袁忠义死了! 这个大新闻,在本就闭塞穷僻的黄州地界上,很快激起了千层浪。余波在大别群山之间阵阵回荡,勾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反应最快的,是那些原本就没有通航于长江的商船队、已经选择与同知大人合作、换取新物种种子的乡绅们。 这些人也不多问,立刻进一步团结在同知大人周围,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连摊派纳捐都顺利了一些。 而那些原本选择唯袁忠义马首是瞻的乡绅,则产生了分裂。 一小部分选择了立刻见风使舵,不管袁忠义到底是怎么死的、杀他的人是不是刘希尧的江贼,就当他是刘希尧干的,然后立刻对同知大人输诚纳款,表示合作。 另一部分则头稍微铁一点,想要刨根问底、试着寻求真相。 不过这也好办,因为他们来到黄颡口镇等河口码头时,都会被沈家家丁的巡逻船队拦下来。 而且沈树人还利用职权,给自己身边的心腹管事、船长,都安上了“团练千户”、“团练百户”的官职,这样他们执法起来就更有底气了。 按朝廷法度,这种层次的人事任命,也不会留下任何程序瑕疵的。因为团练卫所的编制官员,本就不值钱,也不像正规军官那样需要朝廷发饷银。 沈树人顶着黄州团练的名头,本来就有权在战时拼凑兵源、任命军官。他就是明着任人唯亲,也没人能说他。 何况沈家这些在黄海上刀头舐血混了多年的船长,也确实有本事管好家丁私兵。 那些想要水路离开黄州的乡绅,无不得到这样的答复:“不许出江!以后黄州地界民船只许在浠水、蕲水里航行,一律不得上长江!” 面对阻拦,个别不信邪的豪绅试图讲道理:“百户大人,我们跟袁公子的船队不一样,我们一开始就有交过两次厘金,同知大人说过交了厘金的都会被保护的,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拦路的沈家百户立刻油盐不进地反驳:“晚了!那是袁公子出事儿之前的老黄历了!厘金本来就是一趟一收的,出了这事儿,同知大人下令,暂时也不再收你们厘金了。 只要求严锁江防,谁也不许出江贸易。本地短缺什么物资的,由团练水师负责武装押运。非要出江的,一律按图谋通贼资敌论处!” 面对明晃晃的刀子,这些豪绅唯有被吓住,却也不甘心地分辨:“这位百户大人请你冷静一点!我们不过是想去江西进点短缺,怎么就扯上通贼了呢?你们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沈家百户一脸理所当然:“怎么没有通贼嫌疑?就说袁忠义,他死了不要紧,可他船队上的物资都被刘希尧的人劫了! 听说里面还有一些从福建弄回来的良种!这要是被刘希尧推广种植养殖,那可是大大的资敌! 如今刘希尧猖獗,就是因为黄冈百姓都被他抢穷了,他养不活那么多兵丁,只好继续侵扰我们蕲水等县。 现在最重要的是坚壁清野!你们死不要紧,随船财物资了敌,不是坏了同知大人的大局!再不退就别怪刀枪伺候了!” 话说到这份上,所有人都知道这道坎肯定是过不去了。袁氏余党纷纷回县,关起门来商议对策。 一位蕲县姓王的首富说道:“要不,还是彻底跟同知大人合作吧,就当忍两年,他要啥咱给就是了。” 旁边一位黄梅县姓许的首富担忧地反驳:“那以后怎么办?官府吃相从来都是越来越难看的,见我们好欺负,只会变本加厉啊。” 王首富摇摇头:“我没说彻底服软,只是忍两年。我看沈树人是摆明了要封锁长江,就差明着扯旗了。听说沈家可是黄海一霸,在水上势力远非我等小地方人可比,他要封锁肯定能封住。如今我们反抗,那就是找死。 不如等他击退了刘希尧,或者朝廷其他州府的官军把刘希尧、蔺养成一锅端了,打通陆路,我们再走英霍山区小道出去报官。在此之前,忍忍也就是了。 听说北边山对面驻扎在叶县的刘国能,就跟革左五营颇有旧仇。那刘国能虽是流贼反正,但自从被陛下信任重用,打了鸡血一样要为朝廷效命,说不定他真能打破刘希尧解救我们呢? 就算刘国能指望不上,还有东边山对面的安庐巡抚史可法,还有史抚台帐下的黄得功黄总镇,听说也都是忠义勇猛的忠臣,熬一两年,他们怎么也打穿英山灭掉蔺养成了。” 许首富听了,不屑地摇摇头,显然是他有比蕲县首富更灵通的消息,叹道: “指望史可法倒还好说,你还敢指望刘国能?说你家朝中没人,消息不灵通呢。早就听说今年早些时候,就是会试那阵子,陛下对当初熊文灿招抚的反正诸将,多有疑虑。 那刘国能当时被猜忌得厉害,根本不得朝廷拨给军饷钱粮。后来就是那沈树人在殿试奏对时犯言直谏,劝皇帝只诛首恶,褒奖反正,皇帝才黜了他一个二甲末名吊车尾。 但后来听说陛下还是部分听取了,给刘国能部恢复了一部分供给,还让刘国能的独子去南京国子监读书。听说刘国能对那沈树人感恩得紧呢,你指望刘国能打通桐柏山道路、跟沈树人对着干,还是迟早收了这个心吧!” 既然这些乌合之众内部还互相谈不拢、谁也不服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们果断选择了各自为政,分别按自己觉得最靠谱的办法与沈树人周旋。 可惜,事实证明,选择对抗的那一伙不会有好下场。 黄梅县许首富因为觉得等其他朝廷大军打通道路不可行,选择了自己派人翻越大别山出去报信告官、至少是想先通知身在郧阳的袁继咸袁道台。 毕竟他们也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袁忠义不是刘希尧江贼所杀”,直接告沈树人横行地方证据也不足,第一步还是得先找到有势力的苦主、澄清其中疑点让苦主出头调查。 可惜,许首富的打探尝试,最终以送信亲随全部被流贼或抓获、或截杀告终。 后来蕲县王首富听说许首富派出了信使、但是失败了,就果断选择了出卖同伙向沈树人纳投名状,把对方试图对外联络这事儿告诉了沈树人,以撇清自己。 沈树人也不含糊,立刻开设公堂行军法,把许首富抓来,责问他的通贼嫌疑,是不是想派人去英山深处勾结流贼、出卖黄州各县军情、勾引流贼前来攻打。 对方拼命抵赖,但人证具在,他家已死的心腹家人也不可能变活出来作证。 战时自然需要雷霆手腕,沈树人查明对方行为后,也没必要再细查具体动机、为什么派出使者翻山。 直接就把许首富以通贼之名当众行军法处斩,家产田地全部抄没充作军资。 袁忠义还只是可疑横死,这位许乡绅却是实打实被同知大人以军法杀了全家的。一暗一明两个血淋淋的案例摆在面前,剩下的人也彻底醒悟过来,知道这黄州的天,是沈老爷的天。 长江一封,黄州山区已经彻底进入了刀把子说话的逻辑,一切为剿贼服务! 想要重新回归太平盛世的逻辑,那也得先跟沈大人同仇敌忾,把盘踞周边山区要道的流贼全部歼灭,否则一切免谈! 这两年是无论如何都要忍过去的,千万不能当出头鸟。 …… 连续拿了两波人头祭刀立威,前后也不过花了沈树人半个月时间而已。 算算日子,还没到中秋佳节呢。 今年的秋粮虽然还没到收获季节,但是各县该缴纳的军粮,却是预先统计得非常顺利,各县都心悦诚服表示绝不拖欠一丁点。 核算下来,沈树人很快能得到十五万石的摊派军粮——考虑到黄州如今被官府控制的耕地,不过三十五万亩,能拿十五万石军粮已经是非常好的成绩了。 按照往年的朝廷正税,全府也不过才六七万石,沈树人手头这点田地更是只有四万多正税。 哪怕把加派的三饷都算上,也就正税的四倍,沈树人手头的地盘,总征收也不会到二十万石的,何况这些山区穷府往往还收不齐。 沈树人能在年成不太好的时候,把粮食彻底收齐,也要拜今年各大豪绅束手束脚、暂时隐忍合作,很多豪绅都听了沈树人的勒令,把自家佃租降了一些,逃荒田地更是彻底免租,确保农民能活下来后,剩下的大头都给了官府。 有了足够的粮袋子,沈树人底气也足了,虽然眼下还没到秋收后农闲,但沈树人也已经开始筹备招兵买马,扩充团练军备。 最近蕲州知县赵云帆表现比较好,沈树人就逐步把钱粮军需后勤的活儿转给他帮着处置,并且让他核算一下,黄州全境可以扩军到什么规模比较合适。 赵云帆也是忧心忡忡,连夜帮同知核算了一番,愁眉苦脸地来汇报: “大人,按照每个士卒每月耗粮一石半计算,十五万石军粮够十万人月耗费,也就是八千人吃一年。 但团练也不能完全不给养家糊口的口粮,若是再给家里一些补贴,您要全年无休的常备团练,最多不过维持五六千人。 下官已经反复探查了,刘希尧部在侵占黄冈之前,就已经有一万好几千人了。最近他四处劫掠、不事生产,还强拉沦陷区青壮入伍,怕是凑出两万人都轻轻松松。 之前黄梅县许乡绅被杀时,又有一些许乡绅的姻亲故旧亲随,畏罪逃跑了,说不定就是投了刘希尧报信。若是让刘希尧得知大人您在蕲县各处如此施为,怕是会抢在秋收之前入寇,把咱种了一季的粮食都抢收了。 如今团练正卒才那么点人,光靠大人带来的水手、家丁,怕是也不敢与刘希尧野战护粮吧。形势严峻不可不虑呐!如今兵源虽然好说,可军械武备严重不足,下官之前也曾数次提醒大人,大人却……” 沈树人很有把握地一摆手:“放心,这些我早有安排。” 第50章 整军备战 以沈树人的智商,他当然不会只顾埋头种田、建设领地,却不注重对流贼邻居的提防。 他之所以能那么笃定,完全按自己的节奏操盘。 一方面是因为他对手头现有的家丁、水手、原先本地剩下那点团练力量,有一定的信心,知道仅靠这点兵力,遇到意外情况时笼城死守绝对没问题。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他的情报工作和欺骗工作做得也都不错。而对面的刘希尧只是一个粗鄙贼头,根本没念过书,也不知道什么深远谋略,所以沈树人略施小计,就能先换取两三个月时间站稳脚跟、拖住敌人。 早在沈树人到任之初、深入各县体察民情时,沈树人就注意到了,黄州各县因为连年战乱,早就凋敝贫穷,处处都没有余粮—— 尤其是两年前革左五营被熊文灿招抚前,就已经在当地跟袁继咸打过很久了,能打烂的地方都打烂了。那么多人吃马嚼折腾下来,外围没城墙保护的乡镇,统统都穷得不能再穷,打过来也搜刮不到东西。 所以流贼要想抢东西,只能是趁着秋粮收割之前入寇。因为只有地里面还没来得及割的庄稼,官府才没时间转移。 流贼就算攻城能力弱,没法搜夺到城里的军粮,好歹能在野外驻扎个十天半个月、等粮食彻底成熟,就地收割抢走。 沈树人此前还刻意严抓坚壁清野、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行为、故意让刘希尧知道这一切。 还放出风声,说今年黄州各县有些地区,已经开种了海外来的高产粮食作物。 如果流贼在粮食成熟之前入寇,就要求当地驻军、把那些还未成熟的新种高产作物全部割了铲了,不能让流贼拿到成熟的种子! 大字不识一个的刘希尧,在财政算计能力方面显然是极为缺乏的,他身边仅有的几个读书人也不知用谋,便被这一串串的措施骗蒙了,按兵不动乖乖等到秋收再出兵。 …… 沈树人争取到这几个月准备期,当然不会白白浪费。 八月中旬,彻底搞定军粮和内部派系问题后,他立刻就全力着手整顿军备。 因为一年两季的农作,南方的秋收比北方还晚一点,加上明末小冰期作物积温攒得慢,山区拖到十月份秋收都有。所以沈树人有至少一个半月处理军备。 中秋佳节前三天,他让赵云帆、江城两个知县把各县的团练都拉出来,集中整训了一番。 团练兵都是平时要干农活的,之前为了尽快恢复生产,沈树人也没太折腾。 明代一个团练卫所的编制,满额也是三千五百人,但黄州这边的团练,自四年前成立,明面上都从来没满额过,因为钱粮撑不住,报满了也不会足额批军饷的。 账面上黄州每年承担两千几百人的开支,实际上一个个挨着清点人头,也就八百来号人。剩下都被各级军官和地方官吃了空饷。 三分之二的空饷,也是够丧心病狂。 好在沈树人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粮食,而钱他可以让家里补贴,这就大笔一挥,要求足额招满。 要保家卫国就不能吝惜倒贴钱,历史上郑成功想光复大明,不也得拿着郑家的银子往里砸、化家为国。沈树人今天也是一个道理。 黄州被沈树人这么一整顿,如今就算筹集两个卫的军粮都做得到。但关键朝廷给的编制只有一个卫,他也不好明着超编“拥兵自重”。 所以养足三千五团练后,多出来的粮食就养家丁好了,明朝也是允许武将和地方镇守官员养家丁的。沈树人上任时就带了一千人,后续还能扩编。 …… 第二天,募兵的通告就在蕲州、蕲水下属各乡张贴开了。 十里八乡的百姓,今年因为得了减免地租的好处,对日子还是挺有盼头的,所以听说是同知大人的旗号,立刻就来响应凑热闹了。 沈树人招兵的假象对象,还是比较明确的,黄州这地方没什么矿藏资源,所以不可能学戚家军那样招矿工。 那就优先找码头工人和猎户,其次是良家子农民。 至于那些游荡之人,沈树人宁可不用。或者等他把码头工人招走之后、抓那些游荡子先去给官府当一年半载码头工人,把脾气纪律磨砺好了,再考虑择优弄进军队。 明确了对象之后,募兵的主要地点也就呼之欲出了:最重要的两个募兵地,分别是蕲水河口的黄颡口镇,和浠水河口的兰溪镇。 这两个镇子都在黄州境内主要河流汇入长江的交通要道上,码头工人云集。 山区的猎户要交易皮毛肉脯,也多半会用小车推着野兽来河口镇贸易,换取粮食布匹生活物资。 兰溪镇的码头上,告示贴出没多久、摊位刚刚支好,很快就被一群群看着精瘦、但平时绝对经常干重体力活的汉子围住了。 他们对沈同知普遍有些信任,因为最近这阵子,随着袁忠义被杀、沈树人开了江禁后,黄州这段长江江面上,已经没有其他民船往来了,都是沈家的船垄断了生意。这些码头工人也只有给沈家扛活。 只是沈家的船毕竟不如民间其他势力加起来那么多,如今物流稍微有些萧条,码头工人接活总是接不够分量,早已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来点兼职。 “诶?这是沈同知要募兵了么?好事啊,最近半个月只有沈家的船往来,感觉活都少了很多,总算能当兵吃粮了!” 一些壮汉听旁人解说完,就跃跃欲试。 也有些稳重的良民比较审慎,围着设摊的军官询问:“将军,这新募的兵可是要送去前线打刘贼的?不会都不操练就拉上去送死吧?” 今日坐镇兰溪镇募兵的,正是沈树人身边的亲随沈福。他如今已经挂了一个团练千户,完全是沈树人只手遮天任人唯亲的结果,穿着盔甲很是威武。因为兰溪镇这边比较重要,才把他派来。 被人称呼为将军,沈福心情也很不错,语气威严地说:“大伙儿放心!都听好了!同知大人绝对比你们原先见过的官都爱民如子,不会随便用兵的。 凡是被选中的,都能经过两个月操练,再派去守城守营、提防刘希尧进犯,不会主动进攻的。不过刘希尧要是真打来了,咱也得反击,不过肯定另有赏钱和安家银子。 你们也别嫌苦累,同知大人的团练兵不是你们想当就能当的。一年之内犯过法的都不要,身体不好的也不要。进了军中,除了管饭、管家里每月五斗口粮,还有五钱银子军饷!” 宣布完军饷待遇之后,许多人果然跃跃欲试,对于有可能被送上前线当炮灰,也不是那么担心了。 这世道,能活着就不容易。 另一边,沈福说完大概条件后,他手下几个家丁百户才开始宣传更多细节——毕竟也不好让千户大人直接跟泥腿子们讨价还价,不然军威就没了。 “想报名的从速啊!同知大人说了今年不主动进攻刘希尧,那就是不会主动进攻的。真要是战死了,五斗口粮和五钱银子照发,发给你的家人,继续发满三年,算是抚恤。” 这句话一说,犹豫的人也都彻底从了。他们算了算,就算死了,家里人差不多能拿十八两银子、十八石粮食,一条命能值这么多很好了。 当然,粮食具体发什么品种,官府没说。以如今昂贵的米价,估计不会发白米,可能就是用新引进的玉米土豆来凑数。 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岁月,能吃就行,还要什么白米啊。 “招我招我!” “算我一个!” 一群头脑相对简单的码头工人,很快就上套了,率先冲到征兵旗下列队。 其他一些想法多些的,还在犹豫盘算条件的真实性,怕被坑了。 就在这时,千户沈福又发话了,他先随手拿过一根短棍、敲了几下旁边的锣,示意众人安静: “静一静!同知大人有令,想从军还得经过考核呢。刚才那批最先站过去的,可以优待。后面还在犹豫的,统统要经过考核! 一盏茶的时间,能游到浠水对岸的;或者是能用无簇箭、三箭至少射中一箭靶子的;又或者是能拎起这个八十斤石锁、左右手各十次的。 三项里能完成至少一项,可以先从辅兵做起,只有口粮,但饷银减半,以后训练得好,再转为正兵。能做到两项的,直接募为正兵。三项都能做到的,额外给三两银子安家费。” 沈福宣布的这个考核标准,也是沈树人亲自仔细斟酌过的,算是不偏不倚。 拎石锁完全是考验力气,对谁都公平。而游泳是利于码头工人的考核,射箭是利于猎户的考核,只要之前的本职工作有好好干,应该都不难通过。 众人听说有三两银子的安家费、通过考核就可以当天兑现,对这个政策的信任度顿时大增。 犹豫观望的人也纷纷过来排队,在沈家家丁的监督下,一排排地跳下浠水,游到对岸。又排着队拎那些沉重的石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