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 棺椁 傀儡 出牢 花家 疯子 虫动 朝圣 杀人 复生 原委 梦铃 探魂 明镜 点召 作死 有仇 仙墓 童女 装相 坟冢 供印 诘问 云骇 灵王 堕仙 问毕 自罚 片段 铃碎 玉精 劫期 封口 山市 客栈 夜半 逼供 夜半“鬼”爬床, 真是好大的福分。 乌行雪本想稍稍装一下文弱,但他在眨眼的工夫里探遍房间,没有探到一丝一毫属于天宿上仙的气息。 萧复暄真的不在。 也是, 如果他在, 怎么也不可能让这种丑东西出现在屋子里。 乌行雪这么想着,顿时没了装文弱的心思。人都不在,能装给谁看。 那个趴在床边的东西正要动, 有人的速度却比它更快——眨眼之间, 床铺空空如也, 乌行雪没了踪影。 那双泛着死白色的眼睛眨了一下, 飞速扫过床铺, 扫向两边,扫至床下……都没有找到丝毫乌行雪的痕迹。 那眼珠转得极快, 眼皮几乎包不住它们,边缘泛着青黑, 像是有些腐坏了。若是转得再快一些,简直能从眼窝中掉出来。 它正要抬头向上找,一道嗓音在它身后轻轻响起:“我在你背后。” 它猛地僵住, 泛白的眼珠一动不动。下一瞬,它手指一弓正要爆起!却觉得自己后颈命门连带头皮被人一把揪住。 那只手寒如冰霜,比死人的都要冷。 一阵天旋地转后,它被人拖拽着狠狠掼到地上。那双钳着他命门的手,已经移到了它的喉咙上。 它猛烈挣扎着, 力气大得连地板都被砸得砰砰作响, 裂开了许多道长口。 但那只洁白清瘦的手就是纹丝不动。 它在那只手上感受到了腾腾杀意。 “你运气实在不好,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现在还会的只剩杀招, 你最好老实一点,别乱动。”乌行雪轻轻说了一句。 这是它头一回作祟不成,反被压制得动弹不得,还在威胁中瑟缩了一下。 霎时间,寒风怒张,木窗砰地一声被风撞开。 乌行雪又在黑暗中开了口。他带着淡淡的笑音,说的话却叫人笑不出来:“窗外趴着的那个,我这会儿脾气并不算很好,你最好现在滚进屋里来,把灯点上。” “……” 窗外的人可能从未听过此等要求,沉默不语。 半晌,终于有人颤颤巍巍推开门,小心摸到桌边。 *** 熄灭许久的油灯亮了起来,那一豆烛火将房内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点灯的人是客店掌柜。 乌行雪则披着素衣半跪于地,手里掐着那个半夜爬床的东西…… 准确来说,那不是东西,而是人。 一个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的人。 他头脸脖颈有些肿胀,并非是因为生得臃肿,倒像是在某种汁液中泡了很久很久,泡得皮肉死白,铺陈开来。 乌行雪想到了棺液—— 民间有些地方为了保证死去的人尸身不腐,常会问仙门要一些特制的药汁,灌注于棺椁中。 乌行雪脸上登时没了表情。 他朝四周一瞥,看见那尸人腰间居然还有一柄佩剑。 于是他松开掐着对方脖颈的手,抽了那把剑站起来。 那尸人正欲趁机挣扎起身,就被剑尖抵住了额心。 “我让你起来了吗?”乌行雪问。 他语气从未有过凶恶之感,总是轻轻巧巧像在跟人聊些闲话。但那股杀意却从未撤离。以至于剑下的尸人不敢动,桌边的掌柜也不敢动。 “掌柜的,把那干净布巾递给我。”乌行雪说。 掌柜耷拉着硕大的眼袋,一脸畏惧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够到布巾,隔着一步多远递过来。 他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那么看着乌行雪接了布巾擦着手指。 他见对方擦着擦着便没了动作,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两只手腕筋骨匀长,干干净净,没沾一点脏东西,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掌柜心想。 更可怕的是,他看着看着还皱起了眉,确实是脾气很不好的样子。 掌柜又小心地缩了缩身子。 外人自然不知,正是因为两只手腕都空无一物,乌行雪才皱起了眉。 上一回在花家,萧复暄灵神离体独自去办事时在他手腕上系了丝线和铃铛。 他轻扯了几下,对方便回来了。 这回连能叫人的铃铛都没有,整个客店里又探不到任何萧复暄的气息。 他去哪儿了? 乌行雪把布巾丢回桌上,抬头盯向掌柜。 掌柜被他看得头皮一麻,背后凉气直窜。正要摆手解释,却听见乌行雪问他:“萧复暄呢。” 掌柜一愣,几乎没听清:“啊?谁?”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许多乌行雪可能会问的事情—— 地上这尸人是怎么回事?为何半夜出现在我房里?!你又为何会趴在窗边?你们如此这般,欲行何事? 任何一个半夜遭险的人最想问的总是这些问题,偏偏乌行雪问了最不相干的一句。 “我问。”乌行雪轻声道,“同我一道来的那个人呢,你看见了么?” 掌柜摇了一下头。 就见乌行雪脸色瞬间冷下去。 他不带表情时,微垂的眼尾便满是厌弃感,那股始终未收的杀意更盛了。 掌柜这下是真的被吓到了,喉咙滑动着,咽了咽唾沫:“我……我真没看见。” “你不是趴在窗外窥着么?”乌行雪声音更轻了。 “我、我、我是刚刚才上来的,我上来时,我上来时……”掌柜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上来没一会儿,就听见你说‘我在你后面’,接着……接着发生了何事,你都该知道了。” 乌行雪听了,脸色更不好看:“你说了我就信么?” 掌柜急了:“都是真话!真话!若是有一句虚言,我、我天打雷劈!” 乌行雪倒不是不信他这句话。 他其实在开口问之前就能猜到是这个结果——这掌柜稍一吓唬便是这副怂样,怎么看都不可能奈何得了一位上仙。 所以萧复暄的消失跟他应当没有关系。 乌行雪猜得到。 他只是找不到人,心下烦躁而已。 “那你呢?”他反手握剑,一剑钉下去—— 尸人猛地闭眼,只觉得剑锋堪堪蹭着头皮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裂开了一道细长口子。若是他还活着,一定有汩汩血液顺着长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不会死,却能骇得人涕泪泗流。 “你又是什么东西?何时来的房里,屋里另一个人呢?”乌行雪半蹲下来。 尸人死白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他,张了张口,又紧紧抿住了唇。然后摇了摇头。 乌行雪却看得眉心一皱。 他拇指食指捏住尸人脸颊两侧,猛一发力。 就听咔咔两声,尸人紧绷下颔骨松了一些,嘴巴自然张开,像豁开的山洞—— 他有两排细密的牙,却没有舌头。 乌行雪又顺着摁下来,发现他喉骨底下有一块突起,摸着硌手,似乎那里面还封了一颗钉。 又是无舌,又是封钉,恐怕就是这样才无法说话。 若是萧复暄在,定有办法让这尸人无舌也能开口。 可他就是不在。 乌行雪烦意更甚,随手拿了一杯茶,泼在尸人手边,低声道:“写。” 那尸人却手指发颤,在茶水痕迹间无意义地划着重复的动作。 “这东西,他……他答不出话的。”掌柜的没忍住,在旁边补了一句。 “那你能答出什么来?”乌行雪头也不抬道:“先前有人说过一句话……” 萧复暄说过,这里是幻境,最好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以免幻境受影响,不知会横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说,在这里最好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乌行雪转头看向掌柜,“这会儿他不见了,我也无人能问。你说……什么叫做大动静?打斗?杀人?” 掌柜听得面如菜色,忙不迭开口:“不不不,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哎!我说,我有什么说什么。” 掌柜说这事说来话长,他不知怎么讲清,只好从头说起。 *** “我这店在这落花山市里开了多少年了,一直好好的,不曾出过什么事。先前还有仙门中人替我瞧过,说我挑了落花台最好的位置,是个聚福聚气的宝地。后来有一日,我这店面后头的石缝里生出了玉枝,虽然只有这么一丁点儿……” 他抖着手指,小心比划了不足一寸的间距,道:“我心想,难道是宝地显灵?便又请了仙门来看,他们却说那不是吉兆,说我这宝地福气已经散了,要由盛转衰、由吉变凶了,还劝我最好换一处地方……” 他自然不信那个邪,明明之前还说他占了宝地,怎么突然就变成祸地了。于是他四处打探、询问,查了不知多少书册,看得懂的、看不懂的,统统翻了一遍,就连天道伊始的那些传说都不曾放过。 最终,他给自己找了个结果。 “我觉得,那应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一点玉精。”掌柜说。 听到萧复暄提过的“玉精”,乌行雪抬了眼。 “倘若真是玉精,那就是传说之物,大吉才对。怎么会由盛转衰呢!”掌柜道:“所以我没听那些仙长的话,也不打算搬离这里。结果……哎,没多久就出了事。” 掌柜的觑了一眼乌行雪的脸色,道:“有一位客人住着住着便消失了,怎么都找不见踪迹。” “他是带着闺女来的,那小姑娘年纪小,话都说不利索,哭得谁都不忍心瞧。我自然不能不问,便又请了仙门。落花山市人又多又杂,怕动静太大惹麻烦,那些仙长们都在我这住下,悄悄去查,结果……” 掌柜又觑了乌行雪一眼,欲言又止,似乎不敢往下说了。 乌行雪盯着他,道:“结果。” 掌柜咽了口唾沫,眼一闭认命道:“结果那些仙长们翻遍了整个落花山市,都没能把那位客人翻找出来。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再没出现过。” 想念 说来悲哀, 如果只是丢了一个人,在那个年代其实并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不见得每个人都死得明明白白。 那些仙门弟子没找到人, 也查不出缘由, 最终只能祭出一个最容易为人所接受的说法——邪魔作祟。 一定是某个隐匿得极好、不曾被发现的邪魔悄悄吃掉了那个失踪的男人。 于是,这件事从“找寻失踪之人”变成了“找寻隐匿的邪魔”。 接着,他们便发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果…… 掌柜至今想起那一幕依然会周身发冷, 头皮发麻, 他嗓音干涩地开口:“你……你见过那些仙长们用的那种探魔符吗, 就是点火烧成纸灰, 风一吹便全扬出去了, 若是遇到邪魔气息,那些纸灰就会飘聚过去。” “那天, 我就眼睁睁看着那些纸灰从我这客店的窗户飘出去。那些仙长们怕引起惊惶,都装作日常巡看或是闲逛模样, 跟着纸灰在落花山市绕了个来回,最终又绕回了我这客店……” 当时众人面面相觑,都以为是落花山市人太多了, 如此聚集的活人气足以盖过任何其他气息,所以探魔符不好用了。 他们正要收了纸灰,就见那些苍白灰屑打着旋儿,粘聚在了一个人身上。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失踪男人的小女儿。 那个姑娘年纪实在小, 店小二见不得她哭, 去集市上搜罗了一堆小玩意儿哄她, 还去灶上温了一碗红枣甜汤。 当时那小姑娘就坐在客店堂前, 一勺一勺地舀汤喝。 纸灰聚过去时, 她抬眼看向众人,舔了嘴角。 众人先是一片死寂,接着便觉得荒谬又难以置信—— 这小姑娘吞吃了自己的爹? 怎么可能…… 于是仙门的人又掏出了另一种觅魂符。 先前为了找寻失踪的男人,他们带着这觅魂符在落花山市各个角落都试过,一无所获。 这次再用,就见那觅魂符飘飘荡荡,最终落在小姑娘脚边。 如果觅魂符没有出错,那么失踪人残余的魂魄气味真的就在那小姑娘身上…… 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 后来仙门带走了那个小姑娘,“客人无故失踪”这件事便算是尘埃落定。 客店掌柜和店小二都被吓到了,病了好些天。病好之后一切如常,他们便慢慢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直到第二年,山市点灯开市没多久,客店又出了事—— 那日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他的伴读书童在店里住下,当时有说有笑,那书生看着也温和谦恭。 可到了第二日,书童便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和那对父女一模一样。 掌柜只觉得噩梦又临。 他看那书生“担忧焦急”的模样,都觉得那层皮囊下定然有个吃饱喝足的邪魔在舔着嘴角。 同上回一样,他又请来了那些仙长,看着他们先用了探魔符,又用了觅魂符。 果然不出所料,不论是探魔符,还是觅魂符,所指之人都是书生。 那书生被符纸黏上时,脸上缓慢浮起的惊骇和恐惧竟然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浓重。他疯狂掸着身上探魔符的纸灰,口中叫着“不是我”“不会是我”,吓得跌滚在地,斯文全无。 当时掌柜看着那场景,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这书生并非掩藏得太深,而是真的无意为之,是睡梦中被某种东西引诱的呢?倘若他本该好好的,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客店不对劲呢? 他又想起那些仙门中人的忠告,说他这里从福地变成了祸地,会有邪事频发。 掌柜当时就被这念头吓到了,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地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出事的都是客人,且两年也才两个,算不上多。可谁知道往后会变成何样,会不会某一日,出事的就成了他们自己? 那阵子掌柜日日噩梦缠身,不是梦见自己被店小二吃了,就是梦见自己吃了店小二。哪种都吓得他夜不能眠。 于是他不再执拗,求仙门之人帮他一把。 *** “他们应允得倒是很痛快,也派了不少有经验的人扮做来客模样,日日镇在我这小小的客店里。”掌柜一脸愁苦地说,“可那老天简直成了心要戏耍我,仙门来了,反倒没有异动了。一丁点儿都没有,风平浪静。” “人家诸事缠身,还要修□□不能整日在我这客店里耗着。后来便想了个两全的法子。”掌柜指着地上的尸人道,“就是它……” 那是他第一次知晓,原来仙门也会用“驱尸”这种看起来不那么光明正派的法子。 当时仙门的人冲他解释道:“不是万般无奈我们也不会如此,余掌柜有所不知,尸人对邪魔的感知其实要比咱们活人敏锐一些,比探魔符那些都要灵。倘若你这店里又进了邪魔,它一定能知道。若是再发生先前那种事,它能拦上一拦。” “然后呢?”掌柜听了也并不放心,“不能光是拦一拦啊,万一拦不住呢!” 仙门的人答道:“它身上留有符咒,若是真在这里动了手,我们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晓,一旦收到信便会即刻赶过来。到了那时,邪魔也好,凶祸也罢,都是气息最浓的时候,要找什么都容易得很。到时候便能看看,你这客店究竟哪一块土是祸土,又为何好端端成了祸土。” 虽然仙门中人再三保证,这尸人他们好生处理过,同那种邪魔歪道常用的阴尸不一样。但掌柜还是心有怯怯,将信将疑。 他依照仙长们的交代,平日就将那尸人置放在棺椁中,又将棺椁放在顶层的阁楼里,在棺盖上贴了好些封棺符咒。 他叮嘱店小二,每隔一阵子便换一批崭新的符纸,以免棺椁封得不严,尸人随意出来作妖。 *** 如此过了两年,客店没再出什么新的祸事,那尸人也始终安安分分没开过棺椁。 人总是这般,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掌柜慢慢又觉得所谓凶地、祸地也只是一时的。常言道小运三年、大运十年,就算之前气运不行,也该转运了。 店小二腌出了一股子尸味,他自己熬出了硕大眼袋,如今也能睡得着觉了。只是他这客店的生意还没能救回来。 明明知情人对那两件祸事守口如瓶,没有在落花山市里肆意流传,但他这客店就是日渐冷清,少有客来。 因为那两件祸事,掌柜和店小二养成了一个毛病—— 倘若来客只有一位,他们便欢迎得很。倘若是两位搭伴,他们便不甘不愿、提心吊胆,生怕再出现那种一觉醒来少一个的场景。 掌柜面怀恐惧地看了乌行雪一眼,又连忙收回去:“前一日你们要住店,我就怕死了,我真的怕死了!一整夜都没睡着觉,又不敢睁眼,生怕这夜里又不太平。” 掌柜的有一句话没敢说——他其实竖着耳朵注意了一整夜客房动静。不过这夜确实极为太平,他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听见,不论是交谈、走动或是旁的什么,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一度怀疑那两个客人给房间封了禁制或是结界。 第二日一大早,他就在柜台后面站着了,等着盼着那两位客人起床下楼来。 “我看见你们全须全尾下来时,心都落下来了。”掌柜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懊丧道:“所以,你们为何又要回来呢,若是不续这一晚,你也不会——” 掌柜满腹心事,话说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他猛地刹住话头,惊恐地抬起头。 就见乌行雪深浓的眸子看着他:“我也不会什么?” 掌柜深深咽了口唾沫,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继续往下说。 但就算噤声,乌行雪也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已经说了很多了——说那个小姑娘在这祸地的影响下,夜半三更吞吃了自己的亲爹。说那位书生在这祸地的影响下,吞吃了自己的书童。 到了乌行雪这,自然也是一样。在那掌柜看来,无非是有一场吞吃了自己人的祸事悲剧而已。 霎时间,乌行雪只觉得荒谬至极,荒谬得他简直想笑出声。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疯了。 他心想。 但很快,他又在那种荒谬中生出一种更为荒谬的后怕来…… 因为他真的是邪魔。 邪魔不讲分寸——那桑煜上一刻还在借人精气慰藉取暖,下一刻就喝空了对方的血。曾经是仙的云骇也会脱离控制,肆意妄为。 我呢? 乌行雪心想。 我有过这种时候么?失控过么?可曾过类似的事?还有…… 萧复暄看见过么? 他其实并不觉得堂堂天宿上仙会因为一家小小客店便凭空消失、再也不见,那些传闻和诡事吓不到他。 他就是忽然想见对方了,很想。 这念头闪过时,客房门外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一捧纸灰从敞开的窗外扑进屋来,聚到乌行雪身边。 或许是因为邪魔气太盛,那纸灰甚至翕张着迸出了火星。 一群穿着同色弟子袍的人追着纸灰而来,他们高束的发冠后面带着长长的飘带,一人一柄剑,每柄银色剑鞘上都用朱色镂着一个圆印“封”字。 正是常被请来落花山市的仙门,封家。 打头的是个年轻女子,生得一副伶俐相,口中说着:“尸人安稳不动有一会儿了,应当早就将那邪魔制得服服帖——” “…………帖。” 他们一踏进门,就看到了地上“安稳不动”的尸人,以及拎着剑“服服帖帖”的邪魔。 那邪魔有着煦如清风的嗓音,说的话却越琢磨越吓人:“劳驾各位帮我掘地三尺找个人,不然就别回去了。” 神木 封家的几个人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这些年世间纷乱不断,落花山市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如此热闹的盛景,都是仰仗封家的庇护。 是以, 山市里的人见到他们总是尊敬有加。 邪魔见到他们、尤其是见到他们的“封”字剑, 也总会露出忌惮神色,要么起手便打,要么拔腿就跑。 今日这位, 他们当真是头一回见。 这邪魔看到“封”字剑无动于衷也就罢了, 张口第一句竟然不是喊打喊杀, 而是叫他们做事。 真是活见鬼了! 那年轻女子张口结舌, 差点不知如何作答。她愣了一瞬, 杏目圆瞪道:“你是哪处污秽地里爬出来的东……人,好狂妄的口气!” 她原本可以更凶, 但这邪魔莫名带着一身矜贵之气,冲着这样的人, 确实说不出太难听的话。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出剑—— 邪魔威胁之言刚落下,那七八个封家弟子便同时拔出了腰间长剑! 锵锵—— 就听数道金鸣,那些长剑所带剑气已然化作尖锋, 直冲乌行雪而来! 下一刻,就见人影一虚——剑气贯穿而过,却没有击中那个邪魔,反倒直奔背后的卧榻而去。 只听木柱断裂声接连响起,木屑乱溅。 桌边的掌柜被惊得一蹦, 慌忙挪了几步, 朝封家弟子靠过去, 以保安全。 他刚挪完, 就听轰隆一声重响。 原本好好的卧榻因为四柱全部被剑气斩断, 整个垮塌在地,成了一堆废木。 封家众人悚然一惊。 “人呢?!”他们脱口问了一句,居然听到了回答。 “是在找我么?” 嗓音从背后传来。 众人身形一僵,猛地回头。就见那邪魔不知何时瞬移到了人群中。 他就站在一个倒霉弟子的身后,捏着那名弟子的手腕,逼着对方横剑向内,剑刃就架在那弟子自己的脖子上。 “你——”那弟子神情紧绷,脸色煞白泛青,手背青筋暴起。 他竭力跟捏着腕部的那只手较劲,却全无效果,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就听那邪魔的嗓音轻轻慢慢:“有人不让我弄出太大动静,那我就只能这样了。其实治住领头那位会更好一些,但你们领头是个姑娘,胡乱动手显得我像个登徒子,所以没法,只好委屈你了。” “……” 他说得很认真,那弟子却差点呕出血来。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们哪个我都治得住,就看挑谁而已。 几个弟子被激得面色一沉,又要抬剑。就听一声闷哼,被治住的弟子剑锋更近一厘,在咽喉上压出了一道浅印。 “都别动!”年轻女子又喝一声。 众人攥紧了剑柄,再不敢动。 那弟子脖子上的剑也跟着止住了,没有再下压。 掌柜的犹豫片刻,又默默动了几个小步,挪回桌边。 年轻女子盯着剑锋,片刻后终于开口:“我们进门时,你说要找人?” “对。” 年轻女子秀眉紧拧,面带不解地看着乌行雪。片刻后目光移到掌柜身上,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该跟先前的祸事一样么?” 掌柜一脸苦楚:“是一样啊。” 年轻女子又瞥了一眼乌行雪,再看向掌柜:“那找什么人?消失的人不是应该——” 掌柜连连摆手:“别说别说!仙姑仙长们,让、让找便找吧。” 年轻女子还有些不服,转头盯着乌行雪:“你既然如此能耐,想治住谁便治住谁,一副我们都不能奈你何的模样,那你……” 她眸光一动,似乎挑中了什么破绽,道:“那你又何必叫我们帮忙呢?找个人而已,自己动手便是。我想想……难不成,是因为身上有限制?有伤?因为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撑着威风唬我们一招?” 他们没少碰见虚张声势的邪魔,于是这话越说越觉得有理。 几位弟子又攥紧了剑,正努力寻找乌行雪身上的破绽,却听他说:“那倒不是。” 魔头浓黑的眸子看着他们,说:“因为我只会杀人,做不来其他。” 众人:“……” 乌行雪说的是实话,在其他人听来却又是一句威胁。而且这威胁清清楚楚,配上他那双眼睛,实在不像虚张声势。 掌柜在旁疯狂使眼色,封家弟子却还在僵持。 眼看着乌行雪皱了眉,显出了一丝不耐烦,那年轻女子道:“好,我们找。” 她从怀里掏出几张带着封家门章的纸符,也懒得跟掌柜讨要朱笔,手指一抹剑锋,带着血珠问道:“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 进店时候,掌柜问过来客,每一位都登名在册。他回想着这两位来客第一次进店时报的名姓,正要答话。 却听乌行雪道:“萧复暄。” 掌柜闭了嘴:“?” 封家弟子却张了嘴:“???” 店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掌柜颤颤巍巍:“啊?” 他又道:“你们进店报的不是这名字啊……这名字……这名字不是那位天宿上仙的吗……这……” 他轻声念叨的时候,神情本是一片震惊。 那其实十分正常,任谁听说天宿上仙在自家客店里住了两宿,恐怕都是这番模样。 可在某一刹那,他那震惊之中闪过一丝别的神色,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漏出过。 但乌行雪看见了。 那像是……欣喜? 但似乎又不至于到喜的程度。更像是蒙尘许久的琉璃珠,倏然亮了一瞬,聚集了精神。 乌行雪回想了一番,觉得那眼神竟然有些熟悉——就像当初在花家的时候,医梧生抓着他的袍摆对他说“救我”的那一刻。 难道这掌柜也被邪魔侵占了,在刚刚听到“天宿上仙”的那一瞬露出了原魂? 不对,不像,况且他身上没有丝毫邪魔气。 那是什么呢? 乌行雪心想。 他回想起先前掌柜说的那些话,忽然发现一个极为细微的问题—— 掌柜说,那书生和书童在店里出事后,他便想起了仙门中人的忠告,觉得自己这客店确实像个祸地,每一寸土地都透着诡异。以至于他噩梦缠身,夜不能寐。 于是他去求了仙门来帮忙。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现在想来却有些奇怪。 都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了,他为何不搬店换个地方呢?他宁愿在店里放着骇人的棺椁,养着一具不知会不会失控的尸人,却从未想过要换个地方。 为何? 是不想换?还是没法换? 是他舍不得这处地方?还是出于某种缘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乌行雪眯起了眸子。 *** 掌柜只是眨了一下眼,便感觉一阵料峭寒风从颈后扫过。紧接着,那吹发可断的剑刃就到了他喉咙口。 上一刻还挟着封家弟子的乌行雪,这一刻已经到了他身后,快如鬼魅。 他听见乌行雪低声问他:“害怕这里,又不离开这里……你是在守着什么吗?” 这一句问话,就像给封袋划出一道口子。 掌柜眼神又亮了一瞬,周身巨震,就像忽然从长久的梦中惊醒。 他抖着眼皮张了张口,似乎竭力想说出什么来,却又抿上了唇,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就好像他是想说的,却被某种东西束缚着不能说,甚至还得否认,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这反应着实诡异,却证实了乌行雪的猜测。 他先前听这掌柜絮絮叨叨,以为是对方天生多话。那小姑娘吞吃生父也好,少爷吞吃书童也好,明明几句话就能讲清,掌柜却偏偏要从“后院生出玉精”开始说起。 现在想来,就好像他在能说的界限之内竭力说着,试图让听的人明白背后隐晦的含义——这个地方不一般,但我却不能走。 乌行雪又问:“你是在守一样东西,还是一处地方?” “谁让你守的?” “还有……” 萧复暄会在那里吗…… 掌柜又竭力张了一下口。 或许在这些年里,他将同样的话絮絮叨叨说给过许多人听,但听到的人要么惊慌、要么忌惮,始终无人深想。 如今,他终于碰到一个问出这句话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得也要再多说一句。 就听掌柜用极为嘶哑的嗓音,艰涩开口,问了乌行雪一句话:“你知道……这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吗……” 乌行雪一怔,脑中跟着闪过一句: 「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 那是仙都的某一个长夜。 还是灵王的乌行雪办完事回到坐春风,打发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童子,带着一壶上好的玉醑,翻上了瑶宫高高的玉檐。 檐边浮着白雾,他支着一条腿倚靠其中,像是坐在游云之端。 他喝了三盏酒,有了些懒洋洋的困意,便枕着手肘仰躺下来,顺手掩上了常戴的面具。 结果没多久,他就听见玉檐有动静,像是有另一个人也上来了。 脚步从玉檐另一端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 过了片刻,他的面具被人掀开一些。没掀全,只从下颔处抬了一角。 接着,萧复暄的嗓音响在夜色里:“你喝了我的酒。” 乌行雪上半张脸依然掩在面具里,他懒得动,也没睁眼,就那么轻声慢语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讲道理,我这玉醑一共有三壶,两壶是我自己的,一壶是从你那里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喝的哪一壶。” 萧复暄答道:“闻得出来。” 仙都的夜风扫得人耳朵痒,面具也有点闹人,乌行雪眯了眯眼。 他撑坐起来,掀了面具,拎了酒壶递给身边的人:“还你。” 萧复暄没接,道:“下回还我整壶。” 乌行雪睨了他一眼,屈指敲了敲玉檐。两个小童子便从屋里颠颠跑出来,站在屋檐下仰着脸喊:“大人,有何吩咐?” 乌行雪冲他们道:“再给我拿一壶玉醑来,天宿让我还他。” 两个小童子揣着袖子,齐齐转眸看向萧复暄,深得他家大人真传,道:“堂堂天宿,如此小气。” 乌行雪支着腿在那笑。 萧复暄垂眸看着那俩小的,不咸不淡地说:“再大气点,我那南窗下要被人搬空了。” “……” 小童子理亏,回不了嘴,跑了。 乌行雪本着半壶也是还的道理,硬是给萧复暄也斟了三杯。 等萧复暄仰头喝完,却见乌行雪指着仙都之下的某处人间山野说:“落花台好像上灯了,今日是三月初三?” 萧复暄:“你说人间历?” 乌行雪道,“嗯,应当是,那个山市三月初三点灯开市,十分热闹,我偶尔碰见会去看看。” 萧复暄看向那片在灵王指点下隐约可见的灯火,他对那里有些印象,曾经不经意间进过那片群山,但当时不是季节,没见到山市。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道:“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萧复暄转头看他:“……为何?” 乌行雪说:“那里很久以前有过一棵神木,比灵台还要早,它所长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时候绵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台,现在那里还有一些玉精残留呢。” 许多神仙对神木都略有耳闻,但所知极少,有传闻说那神木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有传闻说那是假的。唯一不变的传闻是,灵台出现后,神木便不复存在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后来的世人常会纳闷,为何一片少有花木、后来以山市闻名的地方,会叫做“落花台”。 萧复暄看了乌行雪一眼,问:“那你是从何得知落花台的由来的?” 乌行雪说:“我最初就生在那里。” *** 因为掌柜那一句话,乌行雪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关于落花台的话,再联想掌柜客店后院突然新生的玉精…… 他顿时知道这里守的是什么东西了,也知道萧复暄身在何处了。 或许那棵神木并不是真的不复存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被灵台天道封禁了起来。 他不知道萧复暄是如何被纳进去的,只知道现如今再想进去,就只能找到那个禁地的入口了。 乌行雪猛地抬眼,问掌柜:“你那生出玉枝的石缝在哪里?” 既然玉精是跟着神木的,那么盯着那新生玉枝总不会出错。 掌柜干巴巴道:“院里。” 这家客店的院子也是依山而建,分三阶,绕着整个客店形成一个半包的圈。 一阶打了水井、搭了凉棚,四周都垒着山石。另两阶种了些多福多吉的树,树下也垒着山石。 偌大的院子到处都石头、石板,也到处都有石缝。 但他偏偏得找到最准确的位置,毕竟禁处若不想被人觉察,入口定然不会大。 乌行雪扫了一圈,问掌柜:“哪边石缝?” 掌柜伸手一指左处,乌行雪朝他所指方向看了一眼,干脆利落转头就走,朝一个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掌柜:“……” 既然是禁处,既然掌柜身受限制,不被允许说什么。那么他所指的地方定然是假的。 这种假地方,定然是离真地方越远越好。所以掌柜虽然不能直说,乌行雪却能推出个所以然来。 他走了一段距离,又问一次掌柜。 这次掌柜略顿了一下,指了偏东南处。 他本以为对方会朝偏西北处摸过去,结果这回乌行雪又信他了。不偏不倚,就朝他所指的东南处走去。 掌柜:“……” 几次三番下来,掌柜不行了,乌行雪倒是拿捏得精精准准。 最终,他站在了一处极不起眼的石堆边。 那就像是院墙常受风吹雨打剥落下来的石块,就那么乱糟糟地堆在角落里,无人打理,以至于爬满了苔藓,几乎见不到缝隙。 乌行雪抬手摸了一下那截断墙,转头问那几个封家弟子:“各位,会凭空开一道口子吗?动静小一些的那种。” 封家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还在消失之人是萧复暄的冲击中,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 尤其是领头那位姑娘。她手里拿着几张觅魂符,还没来得及写下萧复暄这个名字,就已经没有必要用了。 她听了乌行雪的问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可以试试,可若是开不了呢?” 乌行雪看着他们道:“那我就只能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了。” 索性大开大合,将幻境影响到快要崩塌破灭时,那些相对坚硬稳固之地,应当就是最蹊跷的了。 乌行雪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可行,当即便要动手。 那一瞬,落花山市高邈的夜晚忽然浓云疯涨,电闪雷鸣,就连那堵塌了一半的院墙也开始猛烈颤动,就像极寒冷时控制不住打颤的牙。 乌行雪苍白如寒冰的手指已经曲了起来。 他运了满身气劲正要狂涌而出,便感觉一只手于山雾中伸出来,握住了他。 他怔然道:“萧复暄?” 下一瞬,他曲起紧绷的手指放松下来。 浓雾扑面而来——他被那只手拉进了禁地。 人面 一入禁地, 乌行雪正欲张口说话,就被扑面而来的烟火味呛到了,咳得脖颈脸侧都泛起了薄薄血色。 下一刻, 有人横挡于身前, 帮他避住了吹来的烟风,他才止住咳意缓和过来。 乌行雪抬眼一看,果然是萧复暄。 天宿上仙身上也带着烟气, 估计是在这禁地呆了一阵, 沾染上了。风扫过他衣袍时, 也很呛人。 但乌行雪却没吭声。 他只是轻眯了一下眼睛, 把咳意忍了回去, 忍得眼里都犯了热,少不了要泛红。 “此地风烟大, 杀机重,你不该——”萧复暄朝身后之地看了一眼, 又转回头来,话音便顿住了。 乌行雪被他看着,有些不解:“怎么了?” 萧复暄敛了眸光:“……无事。” 乌行雪:“?” 乌行雪:“我不该什么?” 萧复暄:“没什么。” 魔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猜测天宿上仙要说的多半是“你不该这时候来”, 于是忍不住开始找理由:“不是我要乱闯。你没在客店所以没看见,那客店掌柜热情好客,好大的阵仗。” 萧复暄看过来:“什么阵仗?” 魔头想了想,开始告瞎状:“他带着一个泡了不知多久的尸人,深更半夜不睡觉, 就蹲在我床边。我夜半惊醒, 转头就看见那么个东西, 那真是……吓得我魂不附体。” 萧复暄:“……” 天宿上仙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一点一言难尽。他动了动唇, 在魔头的眼神示意下不那么甘愿地开口, 给了个引子:“然后?” 魔头十分满意,继续道:“然后就起了些小小冲突,把封家的人引来了。他们上来就送了我一捧纸灰,说是探魔符,乱七八糟什么玩意,弄得我满身都是——” 他话语里有了几分抱怨的意思,低头掸了掸衣衫,当真掸出一些残余纸灰来。 他指尖沾了一点灰烬,伸出来:“看。” 天宿上仙觑着他那手指头,半晌“嗯”了一声,表示看见了。 魔头浑身上下连皮都没破一点,自然不可能在这事上受什么罪。萧复暄显然也知道,但架不住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他静默片刻,还是问了一句:“动手了么?” 乌行雪道:“他们动了一下剑。” 萧复暄:“……” 说到这里,魔头可能自知有点过分了,立马转了话头,道:“好在闹得不大,他们又听了我几句解释,便不再喊打喊杀,改了主意帮我找你了。” 听到这里,萧复暄眸光动了一下。 片刻后,他问道:“找了多久?” 或许是因为禁地风烟都带着灼热之气,他嗓音显得不那么冷了,居然显出几分温和来。 乌行雪听得怔住,心里倏忽一动。 很奇怪,先前已经摁下去的那抹无端想念又冒了头,冒得毫无道理,明明找了一夜的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嗯?”乌行雪轻轻应了一声,道:“倒也没多久,只是这禁地入口着实不起眼,那掌柜似乎被下了封口令,半天讲不出一句有用之词,还有那封家人本事也很有限,让他们给我开个口子,犹犹豫豫半天不成型,平白耽误时间——” 他说着说着,忽然没了话音。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萧复暄始终在看他。 乌行雪正想问“怎么了”,就见萧复暄忽然抬手,指弯轻碰了一下他的眼尾。 乌行雪瞬间没了话音。 他正近劫期,浑身冷如冰塑。对方手指靠过来时,那抹温热便鲜明至极,以至于许久之后,他眼尾都是热的。 或许是那一瞬间的触感太过相似,他又想起了一些零碎画面。好像自从离落花台越来越近,他便越来越频繁地想起过往。 他在那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里,看见近在咫尺的萧复暄脖颈上的“免”字印从底端亮上去,像翕张的金火。 他在亮色里眯起了眼睛,接着便被人轻碰了一下眼尾。 他看见萧复暄摩挲着指弯,低声说:“湿的。” …… 乌行雪眼睫一颤。 他下意识摸了摸眼尾,摸到了萧复暄手指的余温,顿时变得更安静下来,像一只被捋顺了皮毛的雪狸。 他微妙挣扎了一下,问道:“方才是我眼睛上沾了那封家的纸灰么?” 萧复暄低低疑问了一声,片刻后开口道:“不是。” 不是? 不是你为何忽然碰我一下? 乌行雪看向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萧复暄的嗓音温温沉沉响在风烟里:“那里易容消了,我改一下。” …… 乌行雪眸光一动。 *** 萧复暄身后的风烟稍稍散了一些,他这么一动眸光,便看见了百里焦土。 乌行雪蹙了一下眉,问道:“这里为何都是焦土?” 萧复暄转头看了一眼:“……不知,我来时便是如此。” 那灼烧的味道实在重,乌行雪有些纳闷,咕哝道:“是么?” 萧复暄目不斜视道:“是。” 乌行雪不疑有他,又问:“对了,你是如何来这禁地的?” 萧复暄道:“夜半时候,我听见了一道声音。” 乌行雪奇怪道:“什么声音?” 萧复暄道:“……你的声音。” 乌行雪:“?” “我的声音?”乌行雪更觉得奇怪了,“从哪儿传来的,说了什么?” 萧复暄答道:“院里,没说别的,只叫了我的名字。” 当时正值夜深,那一声“萧复暄”虽然很轻,却也极为清晰,他绝不可能听错。 起初,他以为是蜷在榻上的人太冷了所以叫他,还弯腰去探了探对方的体温。结果又听见了一声。 他又以为是腰间锦袋里的神像。 直到听见第三声,他才辨认出那声音是从院子的方向传来的。 若是平时,真正的乌行雪就躺在榻上,他无论如何不会被一句声音引走注意,只会一道剑风扫过去。 但这是在落花山市的幻境里,他便有些迟疑。因为山市里不止有现在的乌行雪,或许还有当年的乌行雪。 他不能贸然出剑。 于是他走到窗边,挑开一道窗缝,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全无光亮,看不见任何人影。 因为不算远,萧复暄便没有让灵神离体,而是只从指尖放了一缕灵识,想去院里探一探。 那声音是从院墙一角传来的,他那缕灵识刚触到墙角,就感觉一道罡风平地拔起,将他整个人裹进了风里。 等他劈手破开罡风,就已经站在这里了。 “那可真是奇怪。”乌行雪说,“房里明明两个人,为何只拉你一个人进来?这禁地难不成还认人么?” 就算认人,也该认他,而不是萧复暄吧? 毕竟他当年说过,自己生在这里。要论渊源,应该是他更重一些。 乌行雪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答案——不是这禁地自主拉的萧复暄,而是有人在此动过手脚,想把萧复暄拉进这禁地。 若是这样,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这世上有办法这么对天宿上仙的人,能有几个呢? 乌行雪正在脑中琢磨,就听萧复暄道:“你方才说,这是禁地?可是听说了什么?” 乌行雪愣了一下,想说:“你不知道?” 但他转而又意识到,客栈老板说的那些话,萧复暄一点也没听着。当年坐春风那句“落花台曾经有一株神木”,也是数百年之前的话语,不见得听的人还记得。就算记得,也不见得会想到这处。 更何况…… 乌行雪远眺一番,没在焦土上看见哪怕一根树枝。若不是他刚好想起坐春风那番话,他也不会觉得这里是封禁神木的地方。 而且,说是封禁,他也没看见有什么封禁之术。焦土上除了风烟呛人,简直算得上平静。 “你一进来,这里便是这么死气沉沉的模样?”乌行雪问。 萧复暄“嗯”了一声。 乌行雪又问:“没有惊动什么阵法之类的?” 萧复暄:“没有。” 乌行雪心说奇了怪了。他想起先前萧复暄说的那句“杀机太重”,纳闷道:“那你说的杀机在哪呢?” 萧复暄似乎噎了一下,淡声道:“吓唬你的。” 乌行雪:“?” “既然已经进来了……”萧复暄似乎有些头疼:“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乌行雪透过风烟,隐约看见远处有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眯起眼睛,拍了拍萧复暄:“那里……是一座屋子么?” 萧复暄:“应当是一座庙宇,我原本正要过去看。” 乌行雪:“后来呢?” 萧复暄:“……后来隐约听见有人在外面说‘若是开不了口子,就将动静闹大’。” 有人:“……” 乌行雪无言片刻,抬手将萧复暄往前推了一步:“走吧走吧,我不说话了。” *** 他们穿过那片奇怪的、空无一物的焦土,走到黑影面前。 萧复暄说得没错,那确实是一座庙宇,古怪而孤独地立在焦土之上。庙宇外边是木质,乌沉沉的,里面的龛台和地面却是白玉质地。 龛台上供着一个小小的雕像,也是白玉质地,跟常见的神像不同,没那么庄严拘谨悲天悯人,它雕的是个少年,倚着一棵极高的玉树。 雕像没有雕脸,看不出那少年模样如何,单看身形倒是修长挺拔。这雕像背后有块碑,碑上刻着字,最顶上应当是这少年的名讳。 有些奇怪,叫:白将。 乌行雪正要拿那玉碑来看,忽然听见一道幽幽的声音说:“不能动,你会死的……” 乌行雪手指一顿。 那声音来得奇怪,他四下里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声音来处。萧复暄一剑挑开供台布帘,台下除了一个注满香灰的大缸,什么人也没藏。 乌行雪思索片刻,忽然觉得不对劲。 那声音不像是周围传来的,倒像是…… 头顶上。 他眉心一蹙,抬头向上看。 就见高高的庙宇房梁上,密密麻麻全是人脸……就好像整个屋顶都吊满了人,脚冲上,头冲下,就那么悬在他们上方。 乌行雪:“……” 他想了想觉得,就这场景,他可以去抓一抓天宿上仙的袖子。 那人脸实在太多,男女老少皆有,又都是煞白面孔。他们在风中轻轻晃着,连带着吊他们的绳子也吱呀吱呀地轻响着。 一时间分辨不出,刚刚那句“不能动,你会死”究竟出自哪张脸。 他和萧复暄皱着眉仰头向上。 正找着,那道声音又幽幽响起来:“这封禁之地,刀阵火阵层层叠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居然这么快就破得干干净净……” 乌行雪:“?” 他愣了一下:“刀阵、火阵、九天玄雷?哪儿呢?” 那道声音又道:“他破完了,我们都看见了。” 乌行雪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个声音说的“他”是谁。 于是他张了张口,转头去看萧复暄。 “你……”乌行雪轻声问:“你不是说,一进来,这封禁之地便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萧复暄:“……” “说这里一个法阵都没有,一点东西都没见到?” “还说杀机重重是吓唬我的。” 密密麻麻的嗤笑声从头顶响起,那些人脸一个接一个咧开了嘴,声音都轻如风絮:“假的。” “假的。” “骗你的。” …… 确实是假的。 这禁地一进来便是刀山火海,密不透风,根本不给人任何喘息余地,但凡弱一些的人来到此地,除非以人墙作保,否则根本见不到任何生机。 以至于萧复暄根本无法再分灵识,去给客店里深眠的人传信。 直到杀机破了大半,禁地之外的声音才隐隐约约被他探到一二。 听见乌行雪跟封家人说话时,萧复暄正挡开最后几道玄雷。他长锋劈开火海,又以悍然之势荡开无边剑气,扫清了十余里猩红火焰。 待到最后一星火焰消失,凶地变为焦土,再看不到什么祸命杀招,他才甩了剑上的尘土,一步掠至禁地入口边。 他自然来不及看这禁地还有什么,也无暇去管那影影幢幢的庙宇,遑论去弄明白这是封禁何物的地方。 他用手背抹掉了下颔骨边溅到的一点残烬,还剑入鞘,这才伸手把外面那人拉进来。 假象 头顶上那些倒吊着的人重重叠叠地说着话。 他们听起来像是无数道回声, 相互附和着,又轻轻笑起来,那笑声在绳摆嘎吱嘎吱的摇晃中忽近忽远, 越来越尖, 最终仿佛整个禁地都在桀桀怪笑。 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又在天宿上仙并不好看的脸色中戛然而止。 整个庙宇便在那种无言对视中陷入死寂…… 虽然那场面极其诡异,但不妨碍魔头觉得好笑。 乌行雪在萧复暄看过来之前收了笑意, 正色问道:“你们是何人?” 吊绳晃着, 那些人便缓缓转着。因为吊得时间太久, 他们身躯、脖颈乃至脸都被拉得很长, 实在难以辨认原样。 “我们?” “我们是何人?” “哈哈哈哈哈。” 他们听到这问题, 不知为何又笑起来,片刻后再次戛然而止, 用一种与人耳语的嗓音悄悄道—— “我们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我们还活着。” “那就既死了, 也活着。” “哎……” 不知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所有人便跟着长叹起来,一声接一声, 听得人极不舒服。 乌行雪皱了皱眉,感觉这些人同他先前所见的邪魔、阴物、乃至大悲谷那些被点召的百姓都不一样。 邪魔阴物低劣的那种不会说话,混混沌沌像是未开智,只知道饿和吃。厉害的那些又与人无异,学起活人来以假乱真, 没点本事都分辨不出。至于被点召祸害的百姓, 没被揭穿时, 说话也清清楚楚。 他头一回碰到这样的, 聊起来着实费劲。 “他们算什么?”乌行雪扯了萧复暄一下, 悄声问。 “不知。”萧复暄说。 世间稀奇之物众多,形神各异,神仙也不可能事事都见过,一眼就认出来。天宿上仙本就话少,也不喜欢说虚词,只有臆测不能笃定之物,问就是“不知”。 这习惯在仙都闻名已久,却总在同一个人这里屡屡破功。 “那你胡说一个。”乌行雪道。 萧复暄:“……” 萧复暄:“缚。” 乌行雪:“哦?那是什么?” 这魔头就顶着一副“上仙果然厉害”的模样,在那洗耳恭听。 恭得天宿上仙破罐子破摔,开口道:“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殁亡,灵魄便进了下一轮。花开花落,循环往复。但灵魄和肉身并非总是一道。有些人肉身已死,但因为许过承诺执念未消,灵魄久久不走,还如活人一般过着日子,叫做执。还有些人,肉身未死就被活抽了灵魄,以某种缘由捆束起来,不能解脱,便成了缚。” 萧复暄说:“看他们模样,和缚有些像。” 乌行雪听到“执”时觉得还好,那毕竟是自身执念不散,不愿离开。听到“缚”时则淡了神色…… 他想了想,问道:“灵魄被捆束,那肉身呢?” 萧复暄道:“在他们常在的地方,不死不灭也不能离开,且十分难辨。” 乌行雪:“你都觉得难辨?为何?不像死人,没有尸气?” 萧复暄回忆曾经见过的零星几个“缚”,解释道:“那些缚的肉身总是不死,又不知自己发生了何事。久而久之便会自我欺瞒。” “怎么个欺瞒法?” “他们会反复生长。” 乌行雪听得一愣:“你是指……肉身自婴孩呱呱坠地起,再长一遍?” “不一定自婴孩起,也不一定能长到年老。个人各异。” 乌行雪想了想那种情形,确实有种诡异之感——一个连灵魄都没有的躯壳,与行尸走肉也无异,但他却能夹在活人堆里。他有生长的过程,他会随着岁月更换容貌,他会与人谈笑。 “那确实神仙难辨……”乌行雪说:“倒是身边亲近之人,过个数十年或许能发现。” 但发现之人,恐怕会吓去半条命吧! 试想枕边人、或是家里亲眷,抑或是左右近邻,原本日日见面谈笑,却在某一天忽然惊觉他可能早就不是活人了……寻常百姓有几个能承受如此惊吓? 不过,最痛苦的应当还是他们自己。 乌行雪忽然觉得这些倒吊者有些叫人怜悯了,他抬头问道:“你们吊在这多久了?” 那些人在风中转着,忽而背朝着他,忽而慢慢转到正面。因为倒吊的关系,他们的唇角都拉到了脸颊两侧,像是一种奇诡的、不受自己控制的笑。 “我……我不记得了。”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近百年?” 乌行雪心道:怪不得这些倒吊着的人说话是那副模样,一会儿说自己活着,又一会儿说自己死了,七嘴八舌却浑浑噩噩。任谁被抽了灵魄,拘在这种鬼地方,拘它个百来年,恐怕也是这般神神叨叨又浑浑噩噩的模样。 “那你们原本生在何地?”乌行雪又问。 他其实不曾抱什么指望,也没觉得这些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大抵又是“忘了”,“不记得了”之类的回答。 谁知他们居然纷纷开了口—— “阆州。” “瑰洲。” “西园人。” “不动山脚下。” …… 五花八门的回答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大魔头听得脑袋嗡嗡响。 “行……”乌行雪道,“我知道了。” 就是满天下,哪哪都有你们。 乌行雪在心里琢磨。 这里是庙宇,很容易叫人想到祭品、供奉之类的东西,这些被捆缚于此的灵,十有八·九是作此用途。 他还想问“谁将你们捆缚于此”,“又是为何挑中了你们”,正要张口,却被萧复暄摁住了。 天宿上仙似是能看穿他在想什么,主动道:“有些不能提,譬如……” 他顿了一下,偏过头靠近乌行雪耳边,低低道:“怨主。” 乌行雪:“……” 他知道这是不想让那些倒吊的人听见,但是…… 魔头闭了一下眼,片刻后又问:“为何?” 萧复暄淡淡的嗓音依然压得极低:“提了容易激起怨气,这禁地尚未弄明白,不宜贸然动手。” 魔头:“行……” 他老老实实听完话,等萧复暄站直后拢了大氅,狐裘将耳朵掩了大半。 两人耳语之时,那些倒悬于房梁上的人依然在缓缓轻荡着,无论怎么动,那些眼珠都盯着这两个人闯进禁地的人。他们眼尾拉得很长,从眼角斜看出去时,显得阴森又专注。 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其中几个忽然抖了抖肩膀。 接着,更多人悄悄动了起来——就见无数条肉色的枝蔓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无声垂落下来,像倒垂的密林。 倘若细看便能发现,那其实不是枝蔓,而是被拉长的状若无骨的手臂。 那些人慢慢张开了嘴,那些手臂便如蛇一般动了起来,直冲两人伸去。 整个庙宇依然十分安静,正在说话的人仿若未觉,连头都没有回过。 大魔头神色认真地说:“但我还有个问题。” 萧复暄眸光微动:“说。” “若是有人先动手招惹该怎么办?”魔头神色平静地问。 “那就只能……杀了。”萧复暄说着,拇指一挑剑柄,长剑在他手中划了一道极为漂亮的弧,凌冽剑气于那一瞬间怒张而开,形成无数道割风寒刃。 他头也没回,寒刃一扫。 就听无数道“噗呲”声同时响起,那数千条枝蔓似的长臂堪堪止于两人背后,只差了毫厘,却再不能近——它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掉落满地。 下一刻,那些寒刃剑芒一转,带着极为劲烈的杀意,直冲那些倒吊着的人而去。 他们疯狂扭动却根本逃避不开,在寒芒即将楔进头顶时不可抑制地嗥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那些寒芒又在抵住他们头皮的瞬间刹住!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即将被捅成对穿,却又迟迟不见剑芒更近一步,那种等待的滋味最为折磨。磨得他们浑身发抖,连带着绳子都嘎吱作响。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想捉了吊上去,把你们换下来?”乌行雪抬头问道。 “……” 那些人还在抖,却不发一言。整个庙宇一片死寂,代表着某种默认。 乌行雪倒也不算生气。这种场景他明明没碰过几回,却莫名有种见怪不怪之感。被塞进童子像的那些人如此,被捆缚在这的灵魄亦然,总想找点别的倒霉蛋来替一替。 就是不巧,都找错了人而已。 乌行雪朝萧复暄看了一眼,问道:“我能跟他们做个买卖么?” 萧复暄:“……我拦你了么。” 乌行雪满意地又仰起脸:“这么着吧,你们在这禁地呆得久,熟悉一些。你们老老实实把这禁地的状况说与我们听,我们便想办法给你们把灵缚解了。” 谁知那些人脸缓缓看向他:“你解不了的。” 乌行雪问:“为何如此笃定?” 那些人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些剑芒,又笃定地重复了一句:“你就是解不掉。” 乌行雪正要再问,忽然看见倒吊者的灵魄中有一位十分奇怪,那人比起其他倒吊者,似乎要清醒一些,眼珠没那么混沌污浊。 “你看那人。”乌行雪戳了萧复暄一下,示意他看那个特别者,“他怎么了?” 萧复暄道:“那应该是肉身快醒了,所以灵魄挣扎得厉害。” 肉身快醒? “你是说,那具肉身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活人了?”乌行雪问。 “不是快,可能已经意识到了。” 那人挣扎着,脸部扭曲得甚至要倒转过来,硕大的眼袋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他冲乌行雪和萧复暄的方向艰难地看过来,嘴巴张张合合,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又过了片刻,他叫了一句:“我好难受……” 乌行雪盯着那眼袋,忽然一愣。 “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抓住萧复暄低声道。 之前脸倒挂着,又拖得很长,所以极难辨认。这会儿他在抽搐中翻转过一瞬,又有那硕大的眼袋在,两人终于在他脸上找到了熟悉的影子。 那是客店的掌柜。 霎时间,乌行雪几乎反应不过来。 为何客店掌柜会出现在这里? 但他又想起来禁地之前,那客店掌柜想说什么又不能说的模样,一切似乎串了起来—— 如果这些捆缚的灵魄不是祭品呢?如果他们被抽离灵魄,是为了让他们肉身永在,长久地覆在某个地方,不死不灭不能离开呢? 如果封禁神木并非传说中那样轻描淡写,不是单单依靠一些阵局,一个禁地,而是要靠许多许多人呢?而客店掌柜只是刚好守在入口的那个。 乌行雪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萧复暄说,这些灵魄被抽离的“缚”,肉身会在原地继续生活,反复生长,乍一看与活人无异,连神仙都难辨,反倒是身边近邻更容易察觉。 可若是近邻也是“缚”呢?如果每日都见的邻里全都是“缚”呢? 那是不是就无人能即刻察觉了? 他忘了谁曾经说过,说落花台真是人间一个极好的地方,不论世间再乱,那里总还算得上安逸,热闹丰盛,人语喧嚣。 还有人说,那或许是当年神木灵气仍在,一直庇佑着那个地方。 现在想来,那其实并不正常。哪有活人不受乱世影响的道理。 但如果整个山市都是缚呢?如果那些热闹喧嚣早就死了,只是被永久地锁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演着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的场景呢? 就像那些没了灵魄的肉身,自我欺瞒地做着每一件事——生长、变老,与人谈笑。 乌行雪面沉如水,眸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人脸。 这次再看,他终于又找到了几个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客店那个胖子店小二,甚至刚进落花山市时,那个冲他吆喝不断的茶摊伙计、颧骨极高的说书先生、解释打翻了一车脂粉的堂倌…… 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此刻的自己正在辨认那些人。还是当年的乌行雪也这样一一辨认过那些人。 那都是在落花台上平添着热闹和喧嚣的面孔,他们曾经点着烛火,将十二里群山映照得昼夜彻亮,长灯如龙。 那是他曾经同许多人夸赞过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里。 因果 “啊啊啊……” 掌柜的灵魄发出虚弱的叫声, 半是哀切半是凄厉,他不断重复着:“我好难受,好难受, 好难受……” 最初是宣泄似的喊着, 又慢慢虚弱下来,最终变成了嘟哝。 就像一个因为沉疴缠身而昏睡的人,挣扎着短暂清醒片刻, 又不可控地陷入困倦里。他再也叫喊不动, 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其他倒吊者纷纷转向他。 原本他们还在窃窃私语, 有点动静便相互附和着, 说个不停。可这时, 他们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他们沉默着看向掌柜,明明嘴角的皮肉被扯到颧骨, 却因为倒挂的缘故,显得悲伤至极。 “他为何哭呢……”有人轻声问了一句。 这句话仿佛滴水入滚油, 那些被吊着的灵魄猛地一震,嗡地炸开了。 无数哭声响起,统统灌进乌行雪耳里。他忽然觉得这里风烟真的很呛人, 呛得他五脏六腑一片彻凉,一股毫无来由的厌弃感浮上心头。 乌行雪在那厌弃中想着:没有记忆都心冷至此了,若是有记忆呢?不知当年的自己知晓这些,究竟作何念想…… 锵—— 一道剑声骤然响起,直破风烟! 乌行雪乍然回神, 仰头看去。 就见萧复暄那柄免字剑带着金光, 从庙宇顶端狂扫而过。即便不看出剑人的脸色, 也能感觉到那剑意里凌冽又肃杀的严寒气。 都说天宿上仙一手掌刑一手掌赦。既然整个落花山市的人是无辜受困于此, 那么萧复暄出手, 应当能给这些人一个解脱。 乌行雪是这么想的,萧复暄显然也是如此。 那道澈洌金光震得整个禁地颤动不息,烟尘浮于苍天,成了灰蒙蒙的浓雾。它以势不可挡之力劈贯过去,将所有灵魄都笼在金光之下。重重叠叠的金色字印从金光中流动而过,像是被消除的俗世罪业。 那场景惊得那些灵魄都张了嘴,再顾不上哭。有一瞬间,他们直勾勾的眼里几乎要燃起希冀了。 可下个刹那,他们眼里的亮色又暗了下去—— 就见免字剑的寒刃横扫而过,那些密密麻麻捆缚灵魄的吊绳却依然在空中嘎吱嘎吱地荡着,没有丝毫变化。 乌行雪讶然转头,就见萧复暄也紧紧蹙着眉尖。 他抬手接住剑,垂眸看了一眼剑身上流转不息的金纹。下一刻,他又反手将剑扫了出去。 这次结果依然如故——剑刃直直穿过了那些吊绳,仿佛它们只是虚无之影,即便是天宿上仙的赦免也对它们起不了丝毫作用。 那些倒吊着的灵魄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吊绳。他们刚刚哭了许久,眼珠却并不见红,依然是那副浑浊模样,只是多了一层雾。良久之后,嗡嗡议论又响起来—— “看,我就说嘛,解不掉的。” “果然啊。” “算了,没指望了。” “可是我好难受啊。” …… 萧复暄再次接了剑,张握了一下手指,眉眼间浮出一丝恼意。他沉吟不语,似乎在想着为何赦不了这些人。 “萧复暄。”乌行雪叫了对方一声。 很奇怪,之前心肺彻凉之感在这一瞬居然好了一些。他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因为萧复暄先于他出了剑,在他惊觉自己除了杀招什么也做不了之前,就想还这些灵魄一个解脱。 只是可惜,没能成功。 “是因为幻境么?”乌行雪思索道,“是因为我们由幻境进了这处禁地,所以只能看着,做不了其他么?” 萧复暄抬了一下眼:“你在宽慰我?” 乌行雪确实有这心思,但他这话并不是为了宽慰强行说的,他其实始终没有明白,所谓的“境是幻境,景是真景”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见到了过去的落花山市,然后呢?能改变什么吗? 若是不能改变,起不了任何影响,那为何他能跟客店掌柜、小二说话,还能威胁封家人?仿佛他真的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落花山市一样。 可若是能改变…… 那这片幻境真的只是幻境么? “刚进山市时,我当这只是幻境,如今却有些存疑。”萧复暄蹙着眉顿了一下,依然不爱说存疑和猜测的部分,道:“即便是幻境,剑出手也不该是这结果。” “应该是哪样?”乌行雪疑问道。 “若是承受不住,幻境会破。若是承受得住,幻境会有所变化。总之不该如此。”萧复暄没再继续说,但他沉沉的脸色却若有所思。 乌行雪看着那张表情不太好的俊脸,就觉得上面写着“除非”两个大字。 他张口就问:“除非什么?” “除非——”萧复暄出声才意识到自己又被钓开了口:“……” 他抿了唇,深黑眸光看着乌行雪。 不知为何,乌行雪从那眸光中看出了一丝别的情绪,就好像他想到了缘由,却不太想说出来。 又过了片刻,萧复暄敛回眸光,不再看乌行雪的眼睛:“赦免不起作用,只有一个缘由。” 乌行雪:“什么?” 萧复暄轻蹙眉心,道:“我自己在这场因果里。” 庙宇再次静下来。 “我不明白。”半晌,乌行雪问道,“怎样才叫你在这场因果里?” 萧复暄缓缓开口:“落花台生有神木,神木因故被封,这里成了禁地,使得这些灵魄被困于此变成了缚。这些所有互成因果,而我……” 他声音滞了一瞬,依然紧紧拧着眉,沉声道:“我在其中一环里,所以赦不了他们。” 说完良久,他才重新抬眼。 乌行雪一转不转地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眸底看出了一丝迟疑和困惑,心里倏地松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绷得很紧。因为他知道,牵扯在这场因果里并不是什么好事。 谁会牵扯进来呢? 除了神木本身息息相关之人,恐怕就只有封禁这里的人,或是将这些灵魄困锁在这里的人了…… 乌行雪忽然有些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何会设法改掉萧复暄的记忆了,应当就跟这所谓的因果有关系。 萧复暄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看着乌行雪,却只说了一个“我……”字,便沉默下去。 “不会是那些因果。”乌行雪忽然开口。 萧复暄眼皮抬了一下,因为背光对着庙宇烛光的缘故,他的眸子显得更黑更沉。他总是冷的,又偶尔会显出几分傲气,那些锋芒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不论他如何敛锋入鞘,也总会在眼角眉梢显露出几分棱角来。 偏偏这一瞬,他看向乌行雪的目光里有着太多含义,唯独没有分毫扎手的东西。 乌行雪轻声道:“不会是怨主之类的因果。” “为何?”萧复暄专注地看着他。 乌行雪嘴唇动了一下。 “……为何这么笃定。”萧复暄又问。 天宿上仙一贯不言虚词,不妄信猜测,哪怕疑问落到了他自己头上,哪怕他不希望自己同某些答案扯上任何关系,他也不会言之凿凿地撇清自己。 仙都的人都知道,天宿上仙从不徇私,包括他自己。他可以容忍任何猜忌,冷静得就好像被妄加揣测的人不是他自己。 这同样像是与生俱来的,好像他天生就该如此,否则怎么会被点召成执掌刑赦的人呢。 可到了这种时候他又总会发现,他很在意某个人毫无来由的笃信。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条分缕析的结果,也并非仔细推察的答案,而是独属于那个人的,不加解释、不多思索的笃信。 他问了两遍,听见乌行雪开口说:“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我不是魔头么,魔头从来都不讲道理。” 那一刻,他们之间曾经不复相见的那些年就像禁地那些如雾的风烟,浮起又落下,有些呛人,但风扫一扫似乎也就飘散了,并没有那么形如天堑。 *** “啊!”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而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便有议论声嗡嗡响起。 “怎么会?” “那神像分明许久不曾有动静了。” “这……” 神像? 乌行雪心生疑惑,转头看去。 就见庙宇龛台上那尊写着“白将”二字的神像真的起了变化,那少年依然倚着树,手里的剑也分毫未动。动的是他背后玉雕的神木,就见那神木原本只有枝桠的树头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小小颗粒。 乌行雪倾身细看,发现那是叶芽中包裹的一朵朵花苞,遍数不清,好像只是一个瞬间,就缀满了枝头。 “这雕像是谁雕的,竟然是活的么?”乌行雪咕哝着。 他原本没指望听到回答,结果那些拘禁与此的灵魄居然开口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一愣,转头跟萧复暄面面相觑。 “神木自己?”乌行雪讶然问道,“神木居然会化人?” 灵魄们又摇了头,七嘴八舌道:“不知。” “似乎也不是化人。” “只是听说。” “传说故事里的。” 乌行雪又指着那玉雕少年问:“这是神木所化的人么?” 那些灵魄们又摇头道:“不是。” “那是谁?”乌行雪问。 旧缘 那些倒吊者道:“一个将军。” “少年将军。” “据说死在了神木之下。” “可为何玉雕会动呢?” “是因为刚刚那两剑吗?” “应当是……” 倒吊着的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剑的萧复暄, 满脸疑惑不解。 唯有乌行雪在听到那句“死在神木之下”时,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很奇怪,那一瞬间, 他居然从心里泛起一股难受之意, 就好像他曾经看见过那个人如何“死在神木之下”似的。 他怔然片刻,下意识冲玉雕伸了手。 那些倒吊者大惊失色,慌忙叫喊。 “那雕像不能碰!” “那可是神木自己所雕, 不能亵渎的……” “除了它自己, 谁碰了都会出——” “事”字未落, 他们又齐齐刹止住, 陷入了茫然的疑惑中。 因为他们看见乌行雪握住了玉雕, 却没有发生任何事。唯有一道长风从庙宇间横扫而过,就像那玉像中有什么东西苏醒了一瞬。 萧复暄捉着乌行雪的手腕, 看见对方眼睫轻颤了一下,问道:“怎么?” 良久之后, 乌行雪张了张口,道:“没。” 没什么。 他只是在握住玉像的瞬间,感觉到有一股灵识顺着指尖缠上来, 融进了身体。 就像他遗落在玉像中的一点残片,如今终于被找了回来。 灵识融进指尖的刹那,他想起了一些事。 关于神木,关于白将。 *** 很久以前,早在还没有灵台的时候, 落花台有一株参天巨树, 上承天, 下通地, 枝丫繁茂冠盖如云。人间的生死轮回都在这株巨树上—— 每当世间有婴孩呱呱坠地, 它就会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当有人肉·体殁亡,离开尘世,又会有一朵花从树上落下。 寻常人看不见它,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能在机缘之中见它一回。 曾经有些人死里逃生,侥幸捡回一条命,恢复之后便总说自己见过一株神木,就在落花台上。久而久之,便有了各色关于神木的传闻。 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的,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过。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盖十二里群山,漂在山间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着樱红色。于是落花台有一道盛景,闻名于世却少有人能见到,叫“白水进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尘生死,代表着整个人世间。 传闻越传越广,于是人们在落花台上修造了一座庙宇,供着那株寻常人看不见的巨树。 同生死相关的物什总是格外吸引人,那座庙宇一度是人间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太多人踏过那道门槛,在那里许下过各种各样的愿景。 起初,那些愿景大多事关生死——祈求新生降临、祈求沉疴痊愈、祈求平安无事或是百岁无忧。 到了后来,就越来越纷杂。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看什么树都觉得别有寓意。 传闻说,神木听了太多凡人的悲欢和祈愿,慢慢生出了人的一面。渐渐的,关于神木的传闻便多了一些词句 ——有缘得见神木的人说,他们曾看见神木郁郁葱葱的枝桠有一道虚影,像是有谁撑着树枝,就坐在繁花之间,垂眸看着日渐热闹的落花台。 因为神木的关系,落花台依山而建的屋舍越来越多,许多南来北往的人都会在万物生发的三月来到这里,慢慢便有了集市的雏形。 可世间有一个人人都不喜欢、却总会一语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长”。 哪怕是神木也逃不开这句话。 起初,听闻过神木的人还只是祈愿。到了后来,便开始有人贪得无厌,起了邪念。 既然神木代表生死轮回和滚滚向前的时岁,那么……若是能想法子借到一星半点神木之力呢? 能叫人起死回生吗,能让白活的年岁重来吗? 这说法使得太多人心笙摇动、垂涎三尺。于是,神木的存在便不再向以往一样,只有庇佑和安定了。 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引发了诸多麻烦——有人因神木而死,有人因神木害得别人身死…… 这些麻烦都成了因果挂碍,缠缚在神木之上。 传闻说,正是因为神木化出了人的一面,又缠上了这些因果挂碍,于是也逃不过人世间的规律——它有了劫数。 神木应劫的那一年,人间也不大好,战乱连天。 那时候还没有阆州、梦都之类的说法,四处都是散乱国境。 西南一片小国攒聚,是战火烧得最盛的地方,常常赤野百里、尸骸遍地。到了后来,连十来岁的少年都拎着冷冷的刀戈枪剑杀入战场。 那年秋夕,本该是月正圆的时候,西南却出现了一幅哀景—— 一边是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战事刚尽,残余的火光在广袤的荒野上烧着,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马匹的嘶声哀鸣顺着夜风散了百余里。 另一边是落花台上雷声隆动,电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风的网,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那个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那时从山野尽头朝神木走过来的…… 他看上去十七八岁,眉眼间依稀有着少年相,却被周身厉如冷铁的煞气盖住了。他腰腿颀长,身量应当很高,却因为血气耗尽又浑身是伤,站得并不很直。 一看就是从战火里杀出来的。 他一手杵着长剑,背上还背着一团血布。 翻过山野时,他攥着剑踉跄了一下,那团血布一动,垂下两只细瘦的手臂来,手臂上满是创口和瘢痕。有经验的人远远一看便知——那是一个瘦小的孩子,已经死了。 那两年在战场边缘总能碰到那样的孩子,家破人亡,无人看顾,要么被捋走,要么成了饿殍。 即便是饿殍也死不安生,会被野兽、阴邪之物或是其他饿极的人分而食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像这样死了还全须全尾的,屈指可数。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时,刚好是天雷的间隙,整个落花台陷在短暂的安宁里。 传闻都说,寻常人是看不见神木的,所以来到落花台的人,往往直奔庙宇,并不会真的抬头去找那一棵看不见的巨树。 但那个少年却并没有去往庙宇的方向,他就撑着剑站在树下,咽下唇间的血,抬起了头。 他眉眼生得极英俊,若是洗净血色和那一身煞气,应当是个冷白如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经没有那样的一天了。 因为他咽下鲜血后,哑着嗓子低声说了一句:“我看见你了……” 传说,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才能看见神木。 他看见了,就意味着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着青黑色的天光,动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样,看到树冠深处去。过了片刻,他艰难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声道:“跟传说里的不一样……” 那晚的神木确实跟传说里不一样,它承受了数十道天雷劫数,满身都是长长的沟壑。它枝头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满了已经枯萎的花瓣。没有像传说那样如云如霞,也没有将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气将尽,能撑到落花台已经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顺着剑半跪下去。用着最后的力气,在树底挖开了一些泥土,将背上背着的孩童尸骨埋进土里。 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他掩平了土,终于再撑不住,翻身跌坐下来。他依然一手攥着剑,低垂着头颅,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眯成了狭长的线。 血就从他额头流淌下来,流进深深的眼窝,再洇进眼里。 他那时候意识已经开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听不清。所以,当他隐约听见一道模糊的嗓音问他:“所埋之人是谁?”时,他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开口。 他自嘲地轻嗤一声,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临死前的幻觉。但他还是动了动唇,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道:“捡的……” 一个和他全无关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经过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应当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会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问话声来得莫名。 传说里提过,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经有人在树冠间看见过一道虚渺的影子。 少年握剑的手又攥紧了几分,他喘着气咽着喉间翻涌的血味,喉结滑动了好几下。他想睁眼看看那树冠间是否真有那样一个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觉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轻渺虚弱,似乎也受着痛苦,跟他相差无几。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电光,明白了几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长长的沟壑落在身上,应该也很疼吧。怪不得……声音那么轻。 他在心里想着,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听见似的,沙沙轻晃了几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声依然只是临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一阵骤亮,最后几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来,就冲着神木的根。少年在电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顺着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进泥土的刹那,那少年忽然长剑一撑,以肩背将天雷挡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脑中闪过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边的尸首,还有神木枯瓣满地的模样,他想: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体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长久地闭了眼,再没能睁开。 所以没能看见,在他死后,那高高树冠间的虚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后,人们依然看不见神木,却在神木所在之处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间有个军牌,军牌上标着“将”字,下面是一个姓氏“白”。 传闻,那是一个死在树下的将军,十七八岁,未及弱冠。 他死后,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洁的冷白色将整株神木围裹于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庙宇,也于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个倚着参天巨树的冷俊少年。 人们惊奇不已,不知那凭空出现的玉雕究竟从何而来。后来有人说,玉雕出现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进过庙宇,又像云雾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是人们说,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亲手雕的,为了那位死在树下、极年轻的将军。 现在想来,那些传说八·九不离十,唯有一件事,连传说也不曾知晓。 只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乌行雪记了起来,当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时,注了自己一抹灵神进去,还点进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来,如果那人转世重返人间,如果他有缘再来到这间庙宇,如果让玉像里的灵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灵魄……那棵少年倚着的参天玉树便会认出来。 他生于神木,自生时起,听到的唯一一句无关祈愿的话便是来自于那个人:“很疼么,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那时候的他没有料到,后来神木会被封,连同这座庙宇一并拘在这样一处禁地里。他同样没有料到,当年的那位少年将军再活一世时,会因为当年与神木之间的牵系,年纪轻轻便被点召成仙,受天赐字为“免”。 当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阶上,第一次看到萧复暄提着长剑走上来,嗅到那缕熟悉的灵魄气味时,心里还生出过一丝浅淡的遗憾。 倒不是遗憾转世再生之人不会有前世记忆,而是遗憾对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里面藏了他的一点谢礼呢。 那一点心思萧复暄不曾知晓,又被他自己遗忘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此时今日,居然会因为如此机缘和一缕灵识,想起这一点片段。 更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又站在了这座庙宇里。 所以……当萧复暄两道赦免剑意扫过整个庙宇时,那棵藏了谢礼的玉树认出灵魄,绽出了花苞。 那是只为他一个人所开的满树繁花。 因果 白玉雕像放进庙宇的第二年春天, 战火暂熄,落花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山市。 因为神木总是半枯半荣,华盖如云, 没有寻常草木的花期。而见过神木的人都说, 缀满枝头的花有点像凡间的红杏。 那时候的东江边,也就是后来梦都所在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亭山, 那里的杏花林绵延十里, 每年三月开得最盛。 于是人们以亭山杏花为据, 给神木定了个花期, 挑了三月初三这个好记的日子作为山市伊始。 人间第一场落花山市上灯时, 乌行雪是看着的。 他隐着身形倚在神木边,垂眸看着蜿蜒的山道自傍晚开始有了亮色, 一串灯笼接着一串灯笼,一捧烛火续着一捧烛火, 一直延续到群山尽头,几近天边。 他依稀记起了当时的心情…… 看着山市里行人如织、话语声嘈嘈切切,他是惬意且欢喜的。 他生于这里, 又因为一些缘故眷恋这里。他希望这落花山市总是这般热闹,一年比一年热闹,成为人间一处极好的地方,聚集着天南海北的来客,声名远扬。 因为这里越是热闹, 那位少年将军转世后便越有可能慕名而来…… 这心思他惦念了太久, 几乎成了习惯。 哪怕后来神木被封、庙宇不再, 他也没有改掉这个旧习。 他从未与人说过最初的原因。只要提到落花山市, 他总会说:“那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热闹得很。” 直到今日,乌行雪握着玉雕看向身边的人,怔然良久叫了对方一声:“萧复暄。” 萧复暄还攥着他的手腕,目光落在神木玉色的花枝上,有一瞬间的出神。他闻言眸光一动,朝乌行雪看过来。 那个刹那,乌行雪确实生出过一丝冲动—— 他有点希望对方想起当年的事,想起那个玄雷乍动的秋夜在神木底下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他就能指着满树的花笑着邀个功,说:萧复暄,你想看的花。 可那一夜之于对方而言,其实很痛苦吧。 他在战火中伤过多少人,又为多少人所伤?他的国都、家人、同僚可能都消散在那些满是风烟的长夜里了,他走向神木时穿过的那片荒野上有多少亡魂,哪些是敬他的,又有哪些是恨他的。 还有天雷劈骨、□□殁亡时,会有一瞬间的不舍和孤独么…… 只要想到这些,那些隐隐冒头的冲动就皆不见了。 还是别想起来了。 乌行雪心想。 于是他张了张口,又哑然一笑,最终只是平静道:“你看,神木开的花。”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不再看萧复暄,免得那点忽闪而过的遗憾被天宿上仙觉察出来。 谁知他刚转开眼,正要倾身将玉雕放下,就听见萧复暄的嗓音沉沉响起:“乌行雪。” “神木是你么?”他说。 乌行雪一顿。 萧复暄道:“他们说了,玉雕不能碰,除了神木自己。” 乌行雪转头看向他。 “你也说过,你生在落花台。” 乌行雪依然没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我……”萧复暄停了一下,朝那玉雕上倚着树的少年瞥了一眼又转回来:“是那个白将么?” 乌行雪生怕萧复暄想起了什么,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又在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气——应当只是猜测,不是记得。 他放了心,便开口答道:“他们说话颠三倒四,含含混混,不能全然当真。不过你为何问我,我应当是这里最糊涂的一个。” 萧复暄却垂眸看着他,片刻后开口道:“你并不高兴,像是想起了一些事。” 乌行雪僵了一下。 又过片刻,他看见萧复暄微微低了头,抬手用指弯碰了碰他的脸,温温沉沉地问道:“为何会开花?” …… 堂堂魔头,忽然没了话。 那一瞬间,遗憾也好、可惜也罢,万般滋味倏地没了踪影。倒是另一个念头没头没尾地闪了过去——这天宿上仙在仙都怕不是个祸害。 乌行雪正要张口回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躁动。 他和萧复暄同时一愣,转头朝躁动来处看去,就见那些倒吊者耸着鼻尖,似乎在嗅着什么气味。他们所冲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那玉雕。 如此一来,乌行雪也轻嗅了几下。 这庙宇间确实有股味道散了开来,像是……血味。 他起初还有些纳闷,目光扫过玉雕时忽然记起来,当初这玉雕里注过萧复暄上一世的血。方才玉雕忽然苏醒,那股血味便慢慢透了出来。 而灵魄向来敏感,闻见了也不稀奇。 奇怪的是他们嗅到那血味后的反应…… 就见那些倒吊者一边耸着鼻尖,一边露出迷茫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回想什么,却没能即刻记起。但咕哝声却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 “这味道……” “血味我似乎在哪儿闻过。” “是啊,好熟悉。” “我也是,我也觉得有些熟悉。” “可是……在哪儿闻过呢?” …… 他们不断议论着,吸气的动作越来越明显,模样也显露出几分诡异。 “他们怎么了?”乌行雪不解,但他直觉有些不妙。 那血来自上一世的萧复暄,而这些倒吊者皆来自于落花山市。落花山市是在白将死后才有的,不论这些人是哪一年在山市落的脚,都不该对这血味有什么反应,更不该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他忽然想起先前萧复暄说过的一句话:凡人以灵魄生死轮转。 居于落花山市的,是他们这一世的肉·身,肉·身一世归一世,自然不可能跟上一世的萧复暄有什么牵连瓜葛。但这里不同,这些倒吊者是灵魄,灵魄不管轮转几世都不会变,始终还是当年那个。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面色一紧。 就听萧复暄忽然开口:“玉雕里的血是你的么?” 乌行雪下意识道:“不是。” 答完他便“啧”了一声,有些恼。 这不就变相承认他想起一些事了么? 不过眼下形势并不太妙,萧复暄也没多言,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道:“那就好。” 乌行雪一愣:“为何这么说?” 萧复暄道:“能让灵魄记住的,绝非好事。” 乌行雪心头一跳,正要问,就听萧复暄又道:“凡人死后不会有上一世的记忆,剥离出来的灵魄也是如此,倘若依然残留一些印象,必定是极深刻之事。” 他顿了顿,沉声道:“多半离不开死。” 不用他再多解释,乌行雪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想来十分好懂——于已死之人而言,总是死的那一瞬间记忆最为深刻。那既是最后的一刹那,也常常是最痛苦的一刹那,而痛又总比欢愉长久。 这些倒吊着的灵魄因为是生生抽离的,记得这一世的事十分正常。若是记得再之前的事,恐怕……真的只会同“死”有关。 换句话而言…… 就是萧复暄上一世的血,同这些倒吊者曾经某一世的死有关?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只觉得一阵寒凉窜上头顶。 这念头闪过的一瞬,他忽然听见了熟悉的剑鸣。 余光里,萧复暄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猛地一抬眼,就见天宿上仙的剑尖已经抵上了近处一个倒吊者的额心。 就听萧复暄低低说了一句:“得罪。” 那倒吊者眼珠骤缩,在剑尖触顶的一刻凄声尖啸起来,啸声直窜云霄,听得乌行雪脑中“嗡”地震了一下。 既然是与“死”相关的印象,一定是在死亡又一次逼近时最容易被激起来。那倒吊者在剑鸣和尖啸的余音中双目圆睁,惊叫道:“我想起那血味了!” “我想起来了……” 萧复暄那一招并非真正的“诘问”,却与“诘问”有异曲同工之妙。 下一刻,支离破碎的画面疾速闪过—— 那是一处暗无天际的荒野,夹杂着马匹嘶鸣和惊天的喊杀声。 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乌行雪便明白了,那是战场…… 那是白将曾经穿行而过战场,而那位倒吊者之所以觉得血味似曾相识,是因为那一世他就在那个战场上,与白将相对,死于那柄长剑下。 他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闻到的是白将满身的血味。 …… 尖啸声依然萦绕于庙宇间,乌行雪匆忙抬眼,穿过消散的画面看向萧复暄。 那些零碎的画面激起了其他倒吊者的记忆,于是相似的话语一句一句砸下来,潮水般的声音朝萧复暄淹过去—— “我想起来了……” “我也想起来了。” “是你。” “是你杀的我。” …… 之前乌行雪曾经闪过一分疑惑,为何封禁神木偏偏挑中了这些人,为何会用凡人灵魄来压一株参天神木。若是要牵扯上因果,这些人同神木也没什么因果关联,为何偏偏是他们。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过来—— 上一世的萧复暄死前给过神木以庇护,他是同神木牵连最深之人。而他又曾是少年将军,穿行于战火中,剑底有亡魂。 有人……特地找来了那些前世死于战场、死于将军剑下的人,一点点将他们聚于落花山市,最终又抽了他们的灵魄,将他们拘在这里。 借着他们和萧复暄之间充满“杀障”的因果,来封禁那株被萧复暄庇护过的神木。 怪不得! 怪不得萧复暄的赦免也无法让这些灵魄解脱。有那样的因果横在前面,怎么可能让他们解脱。若是强行要动,就得动到萧复暄身上去。 乌行雪瞬间冷了脸色。 他看见萧复暄一贯俊冷的脸上极为罕见地显出一瞬间的空茫。看见皎如白玉的天宿收了剑,拎着剑柄,沉默地看向那些受困的灵魄…… 乌行雪心里被细细密密的东西扎了一下。 绑匪 这些早已淹没在生死轮回里的事情, 凭何被翻找出来成为负累?又凭什么是萧复暄? 就因为挡了那一下天劫? 一件被他惦念多年的事情,却被人利用至此……真是不讲道理。 乌行雪想。 如果萧复暄不记得这一夜就好了。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来,并在那一刻感到似曾相识。大约数百年前的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仅希望萧复暄不记得, 还希望这些被捆缚的灵魄也忘掉这一刻。 灵魄不是活人, 不会去盘算这一世、那一世的区别,在有心人的利用下只剩本能——谁杀过它们,谁给它们带来了此时此刻的痛苦, 它们就恨谁。 “是你!” “是你!” “你害得我好苦啊……” “你方才还斩了我的手!” 陷入痛苦和仇恨的灵魄尖声嗥叫着, 拼命朝萧复暄涌去。 它们之前企图偷袭, 被萧复暄斩过手臂。眼下恨意正浓, 它们忽然又有了精气, 肉白色的胳膊从断口处伸出来,像疯长的柳条, 密密麻麻源源不断地伸向那一个人。 那架势,可不是再斩一回手臂能了结的。 斩了再长, 长了再斩,恨意越积越深,那就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往复循环, 直到将他们耗死在这里。 还是忘了吧。 千钧之际,乌行雪下意识摸向腰间。 手指触到白玉梦铃的刹那,他才反应过来,这会儿的梦铃是裂损的,而且他还忘了怎么用。 突然! 一阵模糊的铃铛声响起, 不知从何处而来, 却笼罩了整个禁地。 霎时间, 整个禁地连风烟都停住了, 不再流动。 那些灵魄也骤然冻住, 保持着冲向萧复暄的姿态凝固于尘烟中。那些肉色藤蔓似的胳膊不再疯长,刹止在距离萧复暄只有毫厘的地方。 而萧复暄提剑的动作一顿,猛地转头朝乌行雪看过来。 “你摇的铃?”萧复暄怔然张口,看向乌行雪腰间。 乌行雪也有点懵:“我没有。” 他那枚白玉铃铛还安静挂在腰边,裂纹依然存在,声音并不是从这发出来的,但那听起来又与梦铃十分相似。 会是哪儿?谁做的? 乌行雪仔细听着铃音,试图找到来处。却因为听得太仔细了,自己也在铃声作用之下有了一瞬间的迷糊。某一刻,他甚至想起了鹊都。 他连忙挣脱出来,再抬头,就见那数以千计的灵魄看着自己长长的胳膊,又看了看萧复暄,顶着满头困惑,缓缓将手收回来。 “我的手怎么这么长了?” “我的也是,真是奇怪。” “我方才要作甚?” “不知,我也有些迷糊。” “你们又是何人?!” “此乃禁地,你们怎么进来的?” 那些灵魄又缓缓扭头,看向萧复暄和乌行雪,仿佛从未见过他们一样恐吓道:“这封禁之地,刀阵火阵层层叠加,九天玄雷八十一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乌行雪:“……” 忘得真快。如此效果,确实像是梦铃。 他忽然想起刚进客店时,看见客店柜台边挂着一只极似梦铃的白玉铃铛。 紧接着,他又在铃声里恍然想起另一个画面—— 他想起自己拎着那个白玉小铃铛,递给那眼袋硕大的客店掌柜说:“听闻掌柜夜里总不得安眠,送你个小玩意儿。” 掌柜接过那铃铛,尴尬又疑惑:“公子是仙门中人?这铃铛……是什么法宝么?” “我偶得仙缘,学来的制法。能不能算法宝不清楚,但多少有些作用。” “有何作用?” 他想了想,扯了个浅淡笑意:“能……驱魔辟邪,聊保平安。” 掌柜将信将疑,但“保平安”的东西左右不会嫌多,于是他将那玉铃铛挂在了客店柜台边。 …… 乌行雪猛地回神。 他先前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家客店不寻常,就是因为门口挂着的简易版梦铃。他当时还纳闷,这梦铃从何而来。 现在想来,恐怕是百年前的自己在这住了一夜,发现了禁地中的种种,一时间没有想到妥当的解决办法,又担心灵魄之后再为人利用、想起那些仇恨过往,引起祸端。便留了一个极似梦铃的东西在店里,在灵魄骚动时能镇一下。 但那毕竟不是真的梦铃,似乎也无需催使仙力亲自摇动。更像是灵魄一疯,它就有了反应。 那铃音也是对灵魄最为有效,对他和萧复暄这样的人而言,则没那么立竿见影。 但他依然会受到影响,头脑在铃音中变得有些昏沉。 “小小玩意儿,这么大威力……”乌行雪拎着腰间的小铃铛咕哝了一句。他咕哝完,抬眸看向萧复暄。却见对方垂眸站在原地听着铃声,轻蹙着眉有些出神。 良久之后,萧复暄抬手摸了一下唇沿。 乌行雪:“?” 他有些不明所以,正要发问,就见萧复暄突然抬眼看向他,眯着长眸,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乌行雪莫名有些心虚,把问话咽了回去。 他被对方盯着,忽然闪过一个猜测——他怀疑萧复暄听着这铃音,可能想起了数百年前是如何放松警惕,被梦铃修改记忆的。 至于为何摸唇…… 嗯…… 然而乌行雪没能继续想,因为铃声始终没停,不仅灵魄受影响,连他的迷糊都变重了。再在这铃声里呆上一会儿,恐怕他又要满口“鹊都”了。 “我们是不是得暂避一下——”乌行雪话音未落,就感觉一道高影瞬间到了面前。 他被人拢了一下,撞进了天宿上仙的气息里。 接着眼前一暗、脚下一空,他被人带出了这方禁地。 穿过禁地入口的瞬间,萧复暄的嗓音就响在他鼻尖前:“我总在想,当初为何会一时不察让人改了记忆。” 他呼吸几乎就落在乌行雪唇间,有些痒。乌行雪抿了一下唇,听见他低声说:“你算计我。” 我…… 乌行雪舔了舔唇间,正欲开口,却见眼前骤然一亮——他们暂时从禁地里出来了。 出禁地看到的第一拨人,就是封家那几个弟子。他们个个手持长剑,面色紧绷地守着入口,一副想进又不敢贸然进入的模样。 乌行雪看着他们的姿态表情,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落花山市的人都是缚,在这里反反复复生长了百年甚至更久,像当年的他或是萧复暄这种偶尔下人间的仙确实很难看出来,每年循着热闹来逛上一圈的真凡人也难看出来,但有一群人则不然…… 不是旁人,正是封家。 封家弟子照看着整个落花山市,每每这里出了岔子,总会请他们前来。三番五次之下,他们应当同山市里的人十分熟稔,也应当认得他们不同年纪的样貌。 三年五年便罢了,长久之下,怎么可能看不出端倪?若是看出端倪,却装作平安无事的模样,那就不一般了。 如此看来,封家显然是有问题的。 他们是知道点什么,出于一些缘由在帮忙掩盖?还是直接参与过什么? 但这种与神木、禁地相关的事,应当不至于随便一个小弟子都清清楚楚,真要有关联,必然得是封家做主的那些人。只是……怎么把面前这些年轻小弟子,变成封家做主的人呢? 大魔头想了个主意。 “萧复暄。”他借着姿势方便,冲天宿上仙耳语道:“能把面前这群小鬼绑了么?” 萧复暄:“……” *** 宁怀衫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家门口中了邪。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在落花山市这种幻境里迷了路,既找不到他家城主,也找不到方储。 他一边在十二里街市中寻寻觅觅,一边自嘲地想:若是头一个找到的是天宿上仙,那他娘的该怎么办?扭头就跑会不会显得太怂了? 希望老天长眼,城主保佑,别让我单独面对天宿上仙。 宁怀衫这么祈愿了一夜,老天果然开了眼…… 他没有碰到萧复暄,他碰到了医梧生。 那是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也不知打翻了多少东西,惹得小半条街都是脂粉香。宁怀衫连打了十个喷嚏,差点把脑仁子都打出去。 他不过就是扭头揉了揉鼻子的功夫,再转回来,就看见了医梧生。 就见那人布巾掩过半截鼻梁,露出来的眉眼带着几分苍白病气,颇有点文弱书生的意思。半点看不出是个大门大派、名气响当当的人物。 宁怀衫撇了撇嘴。 原本医梧生还没注意到这个角落有人,偏偏被那一串喷嚏引了过来。 他见到宁怀衫时怔了一下,有一瞬间的尴尬,但很快便消失了,说道:“可算见到一个人了。” 听语气还挺高兴。 宁怀衫在心里嗤了一声,心说你怎么还在呢?一口残魂命比我都长。 他很想把这点嗤嘲表现在脸上,偏偏喷嚏打个不停,一点凶神恶煞的劲都摆不出来。 医梧生见他那模样,开始掏他的药囊。 宁怀衫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别,你别掏,我不要!我又不是病了,吃的哪门子药。我这是被活活熏出来的……” 医梧生找了一颗药丸出来:“我门偏方杂丸数不胜数,不单单管病,熏出来的也有办法止。一吃就停,你试试。” 宁怀衫并不想试。 但他喷嚏确实越打越厉害,再这么下去就要鼻涕眼泪乱飞了。他一个邪魔,可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他不甘不愿地拿了药丸,生吞下去。 刚仰了脖子,就听见前面街市一片嘈杂,还有七零八落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 宁怀衫一边朝那边瞥看,一边问医梧生:“你见着我家城主了么?还有方储。我找他们好久,按理说不应该啊,明明咱们是前后脚进的落花台。怎么一进幻境就被分得七零八落找不着人了……” 医梧生摇了摇头:“没见到,我也找了许久。原本都打算画个符寻人了,被一些动静打断了。” 他捏着的纸藏在袖间,乍听起来就像能正常说话似的,与活人也无异。 那些脚步声听起来匆匆忙忙,越来越近。 宁怀衫又勾头看了一眼,嘀咕道:“这听着不像是逛山市的……” “是封家的人。”医梧生答道,“我方才就是从那边来的,见到了一大群封家弟子,面色不虞,不知要做什么。” 花家与封家世代交好,不过这些封家弟子不是他常打交道的那些。应当也是这落花山市幻境中的人,属于数百年前。 正说着话,一群穿着统一门派衣袍的人便过来了。 打头的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子,模样倒是俊朗,只是沉着脸色显得有些老气横秋。 宁怀衫生为邪魔,对血味最是敏感。他耸着鼻尖嗅了几下,看向那男子的手,这才发现他握着剑的手背上有几条蜿蜒血痕,似乎刚刚经历过一些不甚愉快的事,还受了伤。 那男子抬头看向胭脂铺旁边的客店,冷着脸问身边的人:“殊兰,你收到的求救符当真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那位叫做殊兰的是个高挑女子,腰间挂着双剑,侧脸十分妍丽,天生一副笑唇。但她说的话却并不带分毫笑意:“错不了,若不是这家店,我也没必要劳您来一趟。” 这女子的名字说出来时,医梧生微微有些讶异。 宁怀衫瞥了他一眼:“怎么?认识啊?” 医梧生道:“那是……封家上一任家主,封殊兰。当然,她很早就不在了。” 显然,眼下看来,这封殊兰在封家还不是顶头的人物。应当跟幻境里其他人一样,是数百年前了。 那领头的男子又问:“求救符可有说过,是被何人所困?” 殊兰犹豫了片刻,道:“说了。” 男人沉声问:“谁。” 殊兰:“……” 男人不耐地转头看她:“怎的支支吾吾的?围困仙门中人的,无非是些邪魔妖物,这些年横行的魔物,哪个咱们没打过交道,至于如此?” 殊兰想了想,轻声说:“……不是魔物呢。” 男人:“那是什么?” 殊兰:“说是天宿上仙萧复暄。” 男人:“……” 谁?????? 宁怀衫一听那名号,先是一喜。接着又扭头想跑——他家城主不在的情况下,先找到天宿可不是什么美事。 他正要溜走,假装没听见这名讳。就感觉一道澈洌气劲于客店中横扫而出,那气劲犹如一道看不见的长鞭,扫得众人猝不及防,一阵剧痛。 下一刻,那金光剑气便化作裹着玄雷的长绳,将赶到客店门口的人一下捆了个扎实,以一副邪魔妖道才有的悍匪气势,猛地拖进了店里。 宁怀衫和医梧生不幸离封家众人太近,被一并捆了进去。 宁怀衫横进去的时候,脸上挂满了问号:这天宿的行事做派怎么那么不像个仙呢?! 恶霸 谁都不喜欢被捆着, 更何况宁怀衫这个火暴脾气…… 更更何况他还同他最不喜欢的医梧生捆在一块儿。 他气不打一处来,被拖进客店时张口就要骂人,结果一个“干”字刚出口, 就对上了天宿上仙冷冰冰的脸。 “……” 宁怀衫还是怂了。他抻了抻嘴, 讪讪把“干”后面的祖宗称谓拗回去,冲医梧生来了句:“干什么挤我?” 医梧生简直无妄之灾,也凶不过他, 便没跟他一般见识, 道:“我也不想, 着实是人有些多。” 人确实很多。 这间客店规模本就不大, 带阁楼一共三层, 最宽敞的地方是一楼大堂,他们此时就扎堆在这里。 医梧生粗略一扫, 发现这大堂拢共四根长柱,每根都捆着几个人, 看衣着打扮都是封家弟子,每人脑门上还贴着一张符,看起来滑稽又屈辱—— 年纪小的那些一个比一个脸皮红, 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 年纪稍大一些的索性闭目不见人,脸拉得比驴长。 这还没算上刚被捆上来的这一波…… 而罪魁祸首天宿上仙则抱剑而立,宽肩窄腰靠在柜台前,手上还缠绕着那道捆人的剑气。 他手指没动,剑气倒是在他指间来来回回地绕着。这若是在别人手指上, 会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在他这里, 却是在那一身冷硬之外, 凭添了几分高深莫测的压迫感来。 那些呼喝的封家人一进大堂便收了音, 在这种压迫之下噤声不语。 就连医梧生都很少碰到这么恶霸的场面, 一时间张口结舌,轻声喃喃:“这……这真是……” 宁怀衫倒是适应得不错,小声嘀咕道:“这可真不像是一个上仙干得出来的。” 医梧生想了想说:“是……照夜城的做派?” 宁怀衫:“放屁!照夜城的做派就不是头上贴个符了,有没有头都不一定。” “……” 医梧生心说也是。 宁怀衫“唔”了一声,开始伸头探脑,他感觉他家城主十有八·九也在。 他一点都不知道安分,近处几个封家人心里却要疯了…… 气疯的。 纵观全场,捆着封家弟子的绳子,是封家自己的缚灵索。贴在封家弟子脑门上的符纸,是封家自己的封喉符。 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那位名叫封殊兰的女子细长手指捏了个决,不动声色地弹了领头的男人一下。 男人拧着眉心,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不远处的萧复暄,看上去就像毫无所觉。但捆在身后的手指却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以示回音。 那是封家的传音秘法。 男人敲得冷静,脸色却一片铁青。 他以秘法问道:“怎会有这么多弟子折在这里?!” 封殊兰同样以秘法回道:“徽铭长老,我先前同您说过的……” 她虽生得妍丽,但操心过多,脸上显出了一点疲色。尤其是被男子质问时,笑唇的弧度都要向下撇了。 封徽铭牙关动了一下,抹掉自己手背上的血,道:“你传话过来时,我那有客来访,没能分心顾及。” 封殊兰:“真是客么?我方才就想问了,长老您身上似乎有伤?” 封徽铭:“无事,旧伤。你说你的。” 封殊兰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抿着殷红的唇,但也没再多问。而是将先前发生的事又解释了一番:“原本落花山市这边只是一点小麻烦,以往也有过,照例是几个小弟子过来看看,收拾残局。” 谁知小弟子一去不复返。 而后没多久,封家弟子堂收到一份求救符,里面是一副颇为潇洒的字体—— 「你家小弟子被绑了,来救人。」 封家怎么说也是个颇有名望的仙门大家,什么场面没见过?但看到那种风格的求救符,还是懵了好一会儿。 这种小弟子受困的事,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弟子堂处理起来颇有经验,当即又遣了七八个大一些的弟子去寻。 结果梅开二度。 弟子堂又收到一封求救符,还是那潇洒字体—— 「这几个也绑了,别再送小孩儿了,来点能做主的。」 封殊兰身为弟子堂的仙长,就属于能做主的人之一。 但她近些日子身体抱恙,众弟子一来不想惊动她,二来也受了一点激将,当即不信邪地遣了四个金纹弟子来寻。 金纹弟子都是年轻弟子里的翘楚,随便来一个都能独当一面,更何况四个呢! 结果四个全折进去了。 第三封求救符送到封家时,弟子堂不敢不往上递了。那求救符上字体依然—— 「看来你家弟子嫌多啊。」 递给封殊兰之前,弟子堂那边回了一封符问—— 「究竟是何人作祟?」 他们本以为这封要没有回音了,谁知居然收到了。这次符纸上的字体换了一种,凌厉如刀,只回了三个字—— 「萧复暄」 别说弟子堂了,连封殊兰收到的时候都呆如木鸡。 直到此时此刻,封殊兰被金光剑气薅进客店里,她都横竖想不明白:“这天宿上仙只奉天诏行事,打交道的从来都是至凶至恶的魔头,为何会跟咱们这种人间仙门过不去?没道理啊。” 封徽铭听她囫囵说了个大概,脸色愈发难看。 封殊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用秘法问:“徽铭长老,我一贯只带弟子,不问旁事,更无意于其他。但……若是真有些什么门门道道,劳烦还是知会我一声。我可不想做个冤死的鬼。” 封徽铭:“什么话,怎么就扯到冤死的鬼了。” 他静默片刻,稍稍换了语气,宽慰道:“咱们好好一个仙门,能有什么门门道道跟仙过不去,不要多想。就我所耳闻,这位天宿上仙的行事做派本就同灵台诸仙不同,不讲垂怜悲悯,能用剑解决的事,从来懒得多费口舌。想来……倒是同人间那些将门中人有些相似,你想想那些人的脾性,有时候一出手,确实让人觉得敌友难辨。但仙都同咱们仙门,总归是一边的,莫慌。” 他这么说着,当真松了脸色,乍看起来似乎已经笃定是误会一场了。 封殊兰对他这番话存疑,但有一句她也觉得没错——仙都同仙门总归是一边的,萧复暄不论如何是个上仙。 上仙嘛,哪怕行事做派再冷硬唬人,也有个限度。 往好了想,客店掌柜和小二不就没被捆么! 封殊兰心里这么想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和胖子小二看去,结果发现那两个揣着袖子在那哆嗦。 封殊兰:“……”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丝丝不详的预感。 这种预感很快就又重了一层—— 她注意到被捆的人里有两个不是封家弟子。她起初以为那是不小心被误捆进来的。后来嗅探了一番,觉察到了不寻常。 其中一个显然是邪魔,另一个也没什么活人气。 刚注意到这一点,她就看见天宿上仙的剑动了一下。 一道明晃晃的剑气破风而来,直奔着那两人而去! 封殊兰也好,封徽铭也好,那一刻都是平静无波、见怪不怪的。人群中发现了邪魔,打得过的前提下直接斩杀,简直再正常不过。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全懵了。 因为萧复暄那道剑气楔进人群,分毫不差地落在那个明显是邪魔的人身上,就听锵——的一声,金光迸溅。邪魔身上捆束一松,毫发无损地站起来了…… 满大堂的封家弟子:“???” 紧接着又是一道锵然声响,邪魔旁边那个没有活人气的捆束一松,也跟着站了起来…… 最吓人的是,那生得一副少年相的邪魔一蹦而起,没有夺门而出,反而穿过众人朝天宿走去,边走边问:“大人,我家城主也在店里么?” 而传说中惜字如金的萧复暄居然答他了,抬了抬下巴道:“楼上。” 封殊兰人都看傻了。 封家弟子们被这一出弄得手足无措,不论是贴了封喉符的还是没贴封喉符的,纷纷朝封殊兰和封徽铭看过来。骚乱之下,谁是主心骨就很明显了。 封殊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天宿上仙抬了眼皮,朝这边看过来。 一阵罡风突然横扫过来。 封殊兰偏头避了一下,再睁眼,就见身边捆缚的小弟子全被扫去了墙边,偌大的店堂瞬间空出来一大片,只剩下她和封徽铭两个人…… 动弹不得、孤立无援。 而原本在柜台前的萧复暄已然站在他们面前。 他剑尖朝地一支,冷声道:“做主的来了?” 那一刻,封殊兰感觉到了万千威压。 她嗓子发紧,说不出话来,而是转头看了封徽铭一眼。封家家主不便的情况下,一向是封徽铭这个长老做主。 然而封徽铭此时面如金纸,嘴唇泛白。他抬头看着萧复暄,嘴唇开开合合好几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知……不知天宿找我门……有何要事?” “你说呢。”萧复暄握着剑柄,半蹲下来,他淡漠的眸光扫了一圈客店,意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都在这家店里了,你觉得我所问何事。 他不蹲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之感,蹲下来,威压居然不减反增,因为他那双眸子更近了,就那么半垂着看着你, 封徽铭被看了一会儿,整个人就凝固成了山石,僵硬至极。 他朝旁边移了一下眸光,试图避一避缓口气,却发现还不如不避…… 因为他瞥见了另一个人,正从客店二楼下来。 那人披着氅衣,远远朝这里看了一眼说:“做主的总算坐不住了?” 楼梯那边灯烛没照到,有些暗,看不清下楼之人的五官。直到那人走到近处,封徽铭才看清他的眉眼…… 看清的那一瞬,封徽铭直接就崩溃了。 那崩溃遮都遮不住,直接显露在脸上,以至于乌行雪都看得一愣。 他跟萧复暄对视一眼,有些纳闷地用口型说:我这么吓人? 他搂着手炉弯腰看向封徽铭,把纳闷和奇怪统统掩去,不动声色地趁势恐吓了一句:“唔,把你们引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你们封家同这客店后头的封禁之地有何关系?” 结果就见封徽铭攥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顶着一种“你不如鲨了我”的表情看着他,说:“一个多时辰前,你明明刚问过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毛病?!! 封徽铭心想。 封家 乌行雪:“你说谁问过你, 我么?” 封徽铭动了动唇,不答,但脸色说明了一切。 乌行雪转头看向萧复暄, 眼里闪过一片困惑。 但他很快又转回来, 再看向封徽铭时,表情依然不动如山。他声音压得很稳,语调又慢悠悠的, 不曾显露出什么诧异。 即便是刚刚那句“我么”, 都像是别有深意。 封徽铭喉咙咽了一下, 紧着嗓子低声道:“明知故问。” 冲他这副模样, 也能料定他没有胡说——确实有人一个时辰前找过他, 问过一模一样的话。 跟现在的我长得一模一样? 乌行雪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里飞快盘算着。 萧复暄名讳都报出来了, 易容自然也已经撤了,但他不同。他还顶着萧复暄帮忙调整的脸。能跟这张脸长得一模一样的, 就只有当年同样易了容的乌行雪自己 这点本身并不难猜。 但细想之下,这事其实很有问题—— 前夜刚到客店时,掌柜说他们不久之前才退房。这没什么, 毕竟整个落花山市都是幻境,他们在幻境中偶然得见数百年前的自己,倒也正常,不失为一种难得的机缘。 可现在,封徽铭又说“一个时辰前你明明刚找过我”。 这话乍一听, 同掌柜那句异曲同工。无非是数百年前的乌行雪在离开客店之后, 易容未撤就动身去了一趟封家, 扣了封徽铭询问禁地细则。 而这倒霉蛋前脚刚被盘问完, 后脚又被现在的乌行雪和萧复暄逮住了, 才会说出这句话,连时间都衔接得刚刚好。 然而,正是由于事件、时间都衔接得刚好,才更不对劲。因为落花山市是幻境,封家却不是,它理应在幻境范围之外。 幻境内发生的事情,还能同幻境外发生的事连贯上么? 不可能。 起码不可能连贯得如此自然。 乌行雪心思一转,只能想到一种解释:这落花山市并非幻境,而是真正的过去!他们从踏进落花台的那一刻起,就站在了数百年前的这里。 如此一来,掌柜也好、封家众人也好,种种反应便说得通了。 在掌柜看来,真的有两个人,刚在这落脚一夜,又来住了第二夜。 而在封徽铭看来,他就是一日之内被同一个人找上了两回,问了同样的内容。 确实诡异,也确实叫人崩溃。 若是给封徽铭多一点时间,让他细想一番,或是多探一探,便能发现一些蹊跷——譬如虽是同一个人,衣着打扮却并不相同,而这中间仅仅间隔一个时辰。再譬如一个时辰前,这人身上还带着仙气。一个时辰后,怎么就成了邪魔? 偏偏此时的封徽铭没有细想的工夫,乌行雪也不可能留这个工夫。 他同萧复暄对视一眼,决定在封徽铭反应过来之前趁热打铁。他摸了摸手炉,半垂了眸光开始演—— “既然问过一遍,那刚好啊,不用我再费口舌了。我想听什么,你心里清清楚楚。喏,这会儿又多了些看客——”乌行雪抬了抬下巴,“你就把一个时辰前对我说过的,再来上一遍,也说给他们听听。” “你!”封徽铭脸色更难看了。他下颔线绷得很紧,牙关处的骨骼轻动着,警惕地瞪着乌行雪,哑声道:“我该说的都说了,何故要再来一遍?” 乌行雪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你管我何故呢?我先前答应过你只问一遍吗?” 封徽铭气结,半晌憋出一句:“没有。” 乌行雪:“那不就成了。” 封徽铭:“……” 成什么啊成??? 封徽铭正要开口再辩,却听得萧复暄在旁手指一动,支在地上的长剑发出一声轻响。 他脸皮一紧,朝萧复暄看去。就见天宿偏头看向他,沉声补了一句:“若是真话,说上十七八遍又有何妨?” 封徽铭:“……” 天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泛着生冷的光:“还是说,你自己也重复不了了?” 封徽铭神情瞬间僵硬。 乌行雪将他的变化看在眼中,眉尖一挑。 他一直觉得堂堂天宿,能装一回恶霸已是纡尊降贵、万分不易了。没想到某人看着冷俊正经,居然能举一反三—— 不仅绑了人,还学会了逼供,而且说出来的话十分唬人。 以至于封徽铭被那一句话弄乱了阵脚,嘴唇开开合合,根本接不住话。 乌行雪想了想,忽然觉得自己身边这位天宿上仙同世人口中的那个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的天宿上仙转眸朝他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乌行雪:“?” 他试着领悟那一眼的意思,没领悟成。 又过了良久,忽然闪过一个十分诡异的念头。 就好像是……天宿大人头一回干这么不像上仙的事,拿捏不准尺度,所以觑他一眼,看看合适不合适。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实在没忍住,瞄了萧复暄一眼。 那张冷俊的脸看上去依然锋芒狂张,浑身的压迫感也依然重若千钧。但乌行雪越看越觉得……好像真是那么个意思。 于是他看了一会儿,笑了。 笑意从长长的眸间流露出来,乌行雪遮掩不住,索性便不掩了。 萧复暄似有所觉,朝他看过来,怔了片刻。 至于封徽铭…… 封徽铭快被磨疯了。 世人总是如此,喜欢以己度人。心肠直的,看别人便没那么些弯弯绕绕。心思多的,看别人便觉得百转千回,点满了算计。 若是再藏一点事,心里带着虚,便更是如此。 此时此刻的封徽铭正是这样—— 乌行雪和萧复暄对视一眼。 封徽铭心想:我方才一定是说错了什么话,引起怀疑了。 乌行雪让他再说一遍。 封徽铭心想:这是抓住了我的破绽,想要试探我。 萧复暄说真话不怕重复。 封徽铭心想:这都不是试探了,这简直是明嘲。 乌行雪再这么一笑…… 封徽铭—— 封徽铭觉得自己完犊子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被拨玩的蝼蚁,左撞右撞,来来回回,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已,丑态百出。 那么多封家小弟子在场,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封殊兰也在场,同样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太难熬了。 他本该是习惯这种瞩目之感的——他在封家地位超然,不仅仅是一个“长老”而已。封家家主膝下无子无女,他和封殊兰皆由家主收养,他来封家很早,比封殊兰早得多,进门时还不足八岁。 家主曾经说过:“八岁是刚好的年纪。” 刚好懂得一些事,又刚好不那么懂。 起初封徽铭不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后来过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终于慢慢悟了个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脉,知道家主并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后再怎么得意、再怎么备受关爱,也会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宠而骄,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绝非理所当然。 而不那么懂,是指那个年纪的孩童总是渴求安稳,渴求关切,渴求一处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只要养他的人对他足够好,他依然会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兰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样是被收养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从来不当自己是“女儿”,只当自己是一个渊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越大越冷,无意参与过多家事,只领了个“弟子堂仙长”的名号,安安静静地教授剑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觉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爱。是因为他天分极高、根骨不错,是个绝好的苗子,远远优于封殊兰这个“妹妹”。所以很多不能对外言说的事情,家主会告诉他。很多不能让弟子跟着的事情,家主会带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仅次于家主的人。 后来,只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当然成了做主的那个。 再后来,哪怕家主在场,他也不落下风了。就好像……家主年纪越来越大,而他正值当年,所以渐渐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于是时间久了,他便习惯于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场合能让他露怯,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应对自如,甚至有点稳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识到……其他门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远不近,与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没有哪个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当家主。 因为还不够格。 他以为自己够格,其实只是碰到的人不够多,见到的场面也不够多。毕竟他仗剑驰骋,也都只是在人间。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么都不是。 一个多时辰前,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书阁时,封徽铭手指按着书桌上的剑,心想:这人委实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话没多问,快如雷霆般出了剑。看见对方甚至连剑都没碰上,心想:就这反应,居然也敢擅闯封家的百宝书阁。 直到他一剑刺到近处,才终于觉察到不妙—— 因为他发现那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眸光半垂,正看着他的剑尖。 换句话而言,所谓的雷霆之势在那人眼中其实并不够快,他甚至能看清剑尖的走势。 可封徽铭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见那公子眉眼轻抬,同他对上了视线。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剑尖并没能刺进任何皮肉中去,反而像是被卷进了浩瀚汪洋中,进不得、退不得。 紧接着,如无端阔海一般的威压从那公子身上倾泻而出。 封徽铭握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血脉纹路自手指浮现出来,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剧痛之中松了手指,吃痛地闷哼一声,长剑当啷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殷红的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在地上滴成了一洼。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血脉崩裂了几处,同时他也清晰地知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结果…… 因为以那威压的冲击之势,他活不活着都难说,只受这一点伤,已经是万幸了。 那一刻,封徽铭几乎是恐惧的。 任谁当了近百年的天之骄子、少有敌手,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蝼蚁,那种冲击并非常人能够承受。 百宝书阁不远处,有众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妹妹”封殊兰。 只要他想,他可以瞬间召聚数千人来百宝书阁。 但当时的封徽铭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一来,他觉得毫无意义。二来……长久的自负心作祟,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连剑都没拿住的样子。 他只是浑身僵硬地看着来客,问对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却道:“我是何人与你干系不大,我来叨扰只是想问些问题。” 封徽铭道:“……什么问题?” 那人从头至尾没动过腰间的剑,手里拎着一个镂着银丝的面具,在灯火之下闪着微如碎星的光。他捏着面具边缘,歪了一下头问封徽铭:“落花山市千百人皆为灵缚,你知晓么?” 封徽铭瞬间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还没答,那人便点了点头道:“看来知道,那我便没来错地方。” 封徽铭张了张口:“我……” 那人没等他说完,又道:“我再问你,那些缚的灵魄被拘在一处禁地,你知晓么?” 封徽铭喉咙动了一下。 那人漆黑的眸光盯着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他怀疑那人易过容,因为五官虽然俊秀,却并不太过出挑。跟那双眉眼实在不搭。 那笑意融在眉眼里,应当是极好看的,却并没有落到眼尾,笑得并不真切,像摸不透的雾。 “看来也知道。”那人又说。 封徽铭脑中飞速转着,想着这人来历,想着他的目的,想着……他们掩藏许久的落花山市。 然而对方并不给他太多时间思考。 他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这一次,罩顶的威压里便不存在“万幸”了。那人道:“落花山市那些人……那数以千计的缚,是你们封家聚来的么?” 等封徽铭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下意识点了头,答道:“是……” 凭依 那个“是”字刚出口, 封徽铭便怔在原地。 我为何会说“是”? 封徽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他便舔了舔发干的双唇,想摇头分辨:不是!我刚刚那句作不得准, 不是我家聚来的! 然而他脖颈就像被人钳住了, 一动不能动。舌尖也仿佛被人点了咒,一个“不”字都吐不出。 他站在自家百宝书阁里,同那个威压如瀚海的陌生公子目光相接, 居然连一句辩解之词都说不出来。 封徽铭急出了一身湿汗, 眼珠都因为用力犯了红。 他嘴巴开开合合数次, 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了拳, 最后只挤出一句:“我……我封家并非有意如此。” 我日。 封徽铭生平第一次在心里爆了如此粗口。 一方面是冲他挣扎未果的状态。 一方面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 就好像在说话时,唇舌不受自己操控一般, 说着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 这若是在民间,那妥妥会被认为是中邪。 可他不是寻常百姓, 他是封家仅次于家主之人,谁能动到他的头上,谁又敢乱动到他头上? 封徽铭眼珠微凸, 盯着面前这位陌生公子。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对方干的。 有着如此浩瀚威压的人,又是如此近的距离,想要操控他似乎不算难事。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这人显然是来问话的,他想要问明白的就是这些事, 又何必来操控他说出答案?这讲不通啊。 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封徽铭看着那位公子, 试图告诉对方:我方才所言皆是假话, 那并非是我想说的, 而是有人给我动了手脚, 不要听信! 但这句话,他依然讲不出口。 而那位公子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似乎将所有挣扎都看了进去。对方轻轻蹙了一下眉,复又松开。 过了片刻,那人问道:“这样吧,我换个问题。” 听到这句话时,封徽铭眼泪差点淌下来。 他感觉对方应当看出了他隐藏在表情和话语之下的挣扎,但不能确定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那位公子又问:“你们封家同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 封徽铭在心里喊得声嘶力竭。 他做好了又要说不出口的准备,却见那位公子眯了眯眼,轻声重复道:“没有关系?” 直到这是,封徽铭才发现自己这次居然说出了声,而且并未被更改,原话原样地说了出来。 他先是一喜,心说总算将实话讲了出来。但他转瞬又是一惊…… 因为他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倘若他这次也说了相反的话,说“关系深重”,那么他相信那位公子定能看出来他不对劲,并且十分笃定。 可偏偏他这次说了真话。 这在对方眼里,“被操控”一说就很难成立了。 真被操控,为何一句真一句假呢? 这样半真不假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是他自己在故作玄虚。 封徽铭僵在原地,这次他是真的满身冷汗了。 明明没说几句话,他却感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一团乱麻。他开始试图给那位公子解释:“落花山市众人皆为灵缚,这点我家确实知晓。那灵魄镇在封禁之地,我们也确实有些耳闻。毕竟整个落花山市都由我家照看。但为何挑中那些灵魄,又是从何将他们聚在一块儿,我……我封家真的一无所知。” 他飞快地说着。 为了解释一句,便不得不从头开始讲述。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年幼,这些事大多是从父……从家主那里听来的……” *** 一个时辰前,那位年轻公子未及眼底的笑意还在眼前。这会儿封徽铭又在乌行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笑,那种慌乱和恐惧简直变本加厉。 他不再挣扎,扫了一眼封家众弟子,又看了一眼封殊兰,攥紧手指长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好……好,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 他试图回忆自自己慌乱之下,在百宝书阁都说了些什么。却发现脑中一片空白,十分混乱,只能记起只言片语。但他在萧复暄和乌行雪两人的目光下,多沉默一刻都觉得喘不上来气,于是只能循着那点只言片语,说道:“家父……家主说过,当年神木常为一些心思不正的人所用,引来诸多祸端。以至于有人无辜惨死,还有人无辜受连累。虽然那些心术不正之人最终也没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也遭了报应,但几经扰乱之下,众人皆知神木确实不适合如此生长在人间,应当藏匿与世人触碰不到的地方。这便是封禁的由来。” “而我封家最早其实不姓‘封’,据家主说,早先的俗家姓氏被更改过。更改的缘由就是神木……” “因为神木被封禁于落花台,而我门受托照看这一带,以防神木禁地被人误闯,再生祸端。所以我门改姓为‘封’,虽然不像上仙那般受天赐字,但算有几分相似了。” “所以,这落花山市的人如何……我们确实知晓。封禁之地在何处,我们也确实知晓。但这就是全部牵连了。至于其他,真的与我们无关。” 封徽铭又道:“至于灵魄……” 他下意识朝掌柜那边看了一眼,似乎有所顾忌,像是不想在“缚”面前提起这茬。但他最终还是一咬牙,继续说道:“那些灵魄为何聚集与此,又禁锢与此,那就得问真正给神木落封的人了。” 他说道“给神木落封的人”并没有什么迟疑犹豫,就好像他知道是谁落的封。 倘若真如他所说,封家是受命在此照看禁地,还因此得姓为“封”,那他们便算和神木息息相关,所知比仙都诸仙多倒也正常。 乌行雪想了想,问道:“给神木落封之人是谁?灵台?” “不是。”封徽铭摇了摇头,沉声道:“最先决定要将神木封禁的,正是神木自己。” 听到这句,乌行雪眸光一动:“神木自己?” 封徽铭顿了一下,看向他,表情也有一丝怔愣:“是……” 先前在百宝书阁,这位公子听到这句话时,就没有这样的反应,只是沉静如水地听着。 两次反应不同,封徽铭便又有些不安。他心想:这又是在诈我了! “确实是神木自己,绝无半分虚言!”封徽铭差点竖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但他又想到,这话他也是从家主那边听来的,并没有亲眼见过。于是迟疑一瞬,还是没有发这个誓。 “我所听闻的确实如此。”封徽铭道,“封禁神木,其实是神木自己所为。禁地是他自己圈的,禁地内的刀阵火阵乃至玄雷,也是他看着布下的。整个禁地里的所有,都是神木所知悉的。” “他看着神木被封得严严实实,不再给人以可乘之机,才离开落花台,去了仙都。”封徽铭煞有介事地说着。 说完一抬头,看到了乌行雪一言难尽的脸。 封徽铭:“……” 他犹豫片刻,终于顾不上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了,竖起两根手指道:“我对天发誓,一个字都不曾编纂。确实如此。” 说完这句,又过了良久,他听见对方轻声问了一句:“你说对天发誓,这誓我能当场发上十个八个,有什么用呢?我不信这个。不如你告诉我,谁能给你作证?” 谁知封徽铭怔了片刻,居然点了点头说:“有凭依的。” 乌行雪:“?” 这下,乌行雪是真的被挑起了无边好奇。 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封徽铭,包括封殊兰。她皱起眉道:“你在说些什么话?” 封徽铭一日之内被人磨了两回,第一回还能靠口舌功夫,第二回只觉得心力交瘁,说不动了。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良久之后,像是做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 他垂眸良久,冲乌行雪和萧复暄说:“我知道,你们既然一次又一次这么问询,即便我舌灿莲花,反复说上数十遍,你们也难全然相信。不若这样吧……” 他说:“同我回封家,我带你们去看。毕竟……眼见为实。” 乌行雪愣了一下。 他着实没想到封徽铭会主动说要请他们去封家,于是他下意识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先前他通过种种,推测断定这落花山市应当不是幻境,而是真正的过去。 但再笃定也只是推测,若是推测错了,那么当他们踏出落花山市的那一刻,幻境就会支离破碎崩塌消失。 封家也好,禁地也罢,都会同幻境一并消失在山雾里。 想到这一点,乌行雪其实有些迟疑。 却听见萧复暄借着扣住他的剑气,淡声开口:“真是幻境也无妨,禁地我进得了一回便进得了第二回,封家你既然问了两次,便能让你问第三次。” 乌行雪愣了一下,笑起来。 他忽然觉得,眼下自己魔气缠身、锁链缚体,除了杀招什么都使不出来。本该障碍重重,每走一步都两手带血。 可因为某个人的存在,他居然来去自由、百无禁忌。 分灵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