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姐夫是太子 大明永乐二年。 黄昏将近,坐落于南京城钟山脚下的紫禁城却已是灯火如昼。 连绵的琉璃屋脊宛如长龙,一直延伸至紫禁城一角的东宫。 东宫的院落起伏,此时却有人急得要跺脚,口里叫着:“站住,站住……” 说话的人气喘吁吁,脸都白了,他穿着衮服,衮服上绣着九章花纹,却因这衮服袖摆太长,跑动起来倒让他更显笨拙狼狈。 此时,那前头跑的人从月洞探出了脑袋来,却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这少年一脸心有余悸的样子道:“姐夫若不打我,我便不跑。” 于是,那在后头追赶得气喘吁吁的人刹那间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若不狠狠教训你,明日你岂不还要上房揭瓦?” 少年便立即高声道:“可你不是我爹啊。” 那穿着衮服的人顾不上斯文了,瞪大着眼睛高声道:“长兄如父。” “也不是我兄……” 于是穿着衮服的人又大喝道:“我是你姐夫!” 这少年显然还想辩解。 而此时,沿着月洞的墙壁,几个蹑手蹑脚的宦官趁着这少年在隔空对话的功夫,却是冷不防地到了少年的身后,其中一个如恶狗扑食一般,一把将少年拽住,口里惊喜地道:“殿下,太子殿下,人拿住了,拿住了。” 他这么一喊,少年便想挣扎,奈何其他宦官已一股脑地冲了上来,这个拽胳膊,那个抱腿,就像磁铁一般,生生将少年拽得动弹不得。 那被叫做太子的衮服之人,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不要伤他!” 太子这才想起了仪容,背着手,变得气定神闲起来,慢慢地踱步上前。 少年口里则甚不服气地叫道:“你们偷袭,混账东西,回头我收拾你们。” 似乎还不解恨,一面继续挣扎一面道:“阿姐,阿姐,救命啊!” 等那太子艴然不悦地走到了跟前。 少年已是被几个宦官拽得筋疲力尽,太子身材高大,且身体有些肥胖,犹如一堵墙一样堵在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这时脑袋啪的耷下,生脆地道:“姐夫,我错啦!” 太子本来还气势汹汹,骤然脸色微微温和一些,声调也明显平和了不少:“错在哪里?” “我不该打人。” “下次还敢吗?” 少年认怂道:“下次……再不敢了。” 太子挥挥手,宦官们退下,才又道:“去书斋说。” 眼前的这个太子,正是当朝太子殿下朱高炽。 而这个少年,则是太子妃张氏的同母弟张安世。 张安世的父亲死于永乐皇帝靖难的战争之中,所以疏于管教,又因为他的姐夫朱高炽是个和善的人,因此在这南京城,张安世小小年纪,已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了。 今日张安世又打了人,被东宫的属官状告到了太子朱高炽的面前,朱高炽勃然大怒,本是打算好好收拾这小舅子一番。 可最终他又心软了,虽然看着这小子就来气,等到了书斋里,落座之后,怒气就消散了一大半,却先叹一口气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爱胡闹,是本宫的过失啊。给我坐下。” “哦。”张安世不怕朱高炽,不过现在姐夫勃然大怒,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坐在一侧,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来到这个世界已有半年了,起初的时候,张安世震惊、惶恐、不安,可慢慢的……他开始融入这个时代,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这个世上,他有眼前这个太子姐夫和太子妃姐姐的关爱。 此时,朱高炽瞥了一眼,见他突然安份老实了,嘘了口气:“你为何打人?” “那人卖假药,我戳破了他。”张安世说到这里,便学着那药商的口气扯着嗓子道:“然后他便对我说:年轻人话不可乱说,如若不然,你要吃亏的。“ 张安世耸耸肩,露出无奈的样子,继续道:“我看他这样说,于是只好打他了。” 朱高炽:“……” 朱高炽脸抽了抽,最后板着脸道:“君子和气,小人斗气。世上有再不平的事,也不可……” 张安世立即道:“我知错了。” “我还没说完,你别打岔。” “啊……那姐夫慢慢说。” 朱高炽张口:“你是皇亲国戚,就更不能和人厮斗,如若不然,体统何在呢?你姐姐惯着你,可本宫是太子,怎么能纵容你?” 说着,朱高炽压低了一些声音:“何况宫中耳目众多,你又不争气,你可知道……父皇前些日子……还听了你的事……” 张安世心里说,当今皇帝朱棣不也是一个狠人吗?自己的侄子朱允文都照砍不误,我这是以他为榜样啊。 不过………自己的名声已经这么坏了吗,居然上达天听了? 这不禁让张安世担心起来。 要知道,当今皇帝有三个儿子,他的姐夫虽然是太子,可皇帝却更喜欢汉王朱高煦。 可这能怪他吗?他自从穿越来这个世上,绝大多数时候还是老实本分的,也就昨日打了一个卖假药的商贩。 而他恶名昭彰,一方面是身体原来的主人不是什么好鸟,另一方面,怕是有人故意在皇帝的面前进谗言的缘故。 看着姐夫朱高炽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安世心里一咯噔,不成,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我要重新做人,洗心革面,争取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朱高炽这时才道:“好了,下不为例。” “噢。”张安世老老实实地点头。 “饿了吧?” 张安世摇摇头。 朱高炽跪坐着,见张安世委屈巴巴的样子……他憨厚的脸上,沉吟片刻,才突然自言自语地道:“那几个伴伴没有伤着你吧?” 张安世摇摇头:“还好,就是胳膊有些疼。” 朱高炽道:“待会儿责罚他们,给你出出气。” 站在一旁道宦官身子微微一颤,错愕地微微抬头,又忙垂首下去。 朱高炽又让张安世跪坐自己一旁,随即用手抚摸着张安世的背,叹道:“你太糊涂啦,我虽是太子,可父皇对我并不满意,正因为如此,我位居东宫,却更要谨言慎行。安世,以后再不可胡闹了,万幸你阿姐还不知道此事,不然……” 张安世两世为人,一下子便明白了朱高炽的心思。 他现在是皇亲,却恶名昭彰,永乐皇帝对太子不满意,若是再有人拿他这个太子的小舅子的恶行到永乐皇帝面前添油加醋,对太子就大为不利了。 张安世能在这个世界慢慢适应,平日里多亏了太子姐夫的关照和厚爱。朱高炽未必是老实人,但是对他这个妻弟却是没话说的。 于是张安世立即振振有词地道:“姐夫放心,我决定啦,从明日起,我重新做人,以后再不让人说我恶贯满盈。” 朱高炽莞尔,只亲昵地抚着张安世的背:“你有此心便好。” 显然对于张安世的赌咒发誓,他是不相信的。 对此,张安世愤愤不平,这点信用都没有吗? 被朱高炽抓着,又教育了一番为人处事的道理,张安世这才被放出了东宫。 一出东宫,张安世立即像是出笼的鸟儿。 而在东宫外头,却早有人翘首以盼了,这人青衣小帽的打扮,一见张安世出来,立即迎了上来,打躬作揖道:“公子,公子没受罚吧?” “受罚,受什么罚?姐夫爱我还来不及。“张安世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小厮张三,这辈子有这么一个姐夫,倒也没白来这一遭。 将来姐夫还要做皇帝呢! 第二章:重新做人 话说回来,大明朝的皇帝一个个都是狠人,也亏得他的这个姐夫是后世的洪熙皇帝,若换做其他人,这么个小舅哥,早他娘的拉去沉塘了。 当然……话虽如此,张安世却还是将姐夫当作自己至亲的,为了姐夫,也得要改变自己的形象了,免得让自己的恶名成为姐夫被人攻击的口实。 好,决定了,重新做人,要立竿见影的那种! 翌日。 张安世起了个大早,那张三招呼人安排了洗漱。 张家的宅邸占地不大,南京城毕竟寸土寸金,再加上父亲早亡,而姐夫朱高炽虽然是太子,可是地位却颇为尴尬,靖难之役后,永乐皇帝论功行赏,也给许多功臣安排了宅邸,张家终究排不上号,就这宅子,却都还是朱高炽亲自过问讨来的。 洗漱一番后,张三探头探脑地进来,道:“公子,朱少爷来了。” 朱少爷…… 在大明,姓朱而不是皇亲,有资格被张三称之为少爷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当朝成国公之子——朱勇了。 这家伙一向是张安世的狐朋狗友。 果然,张安世还没反应,随即便听到了笑声,接着便见朱勇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此时的朱勇虽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材却很魁梧,只见他捋着袖子,手里拎着一个漆盒,高声道:“安世,安世,快看,我寻了一个好蝈蝈,嘻嘻……状的似头牛……” 张安世一见到朱勇,骤然之间,好像一下子通达了。 自己的名声……好像有救了。 一念至此,张安世看着朱勇的眼眸都明亮了几分,大笑道:“你来的正好,走,我们入学去。” “入学?”朱勇一听,眼珠子要了掉下来了,惊愕地道:“俺们兄弟二人,可逃学小半月了,安世没有疯吧……” 张安世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会吧,不会吧,这世上莫非还有你这种不爱学习的人?” 清晨的南京城,弥漫着霭霭雾气,这薄雾似吹不开,伴着朝露,给人一种清凉之感。 张安世和朱勇坐着马车,马车的车轱辘在这青石板的路上。 时候虽早,却已有许多人隐在薄雾之中,开始了一日的生计。 而张安世和朱勇从前读书的学堂其实就设在文庙不远的一处偏僻角落,此地也是国子监祭酒胡俨的居所,两进的院落,因为来读书的勋臣子弟并不多,书堂也只是临时性的,胡俨的教学,就在前院里进行。 永乐皇帝深感教育对于子弟的重要,所以特别下旨,命国子监祭酒胡俨在此开设了一个内学堂,招揽功臣勋贵子弟来此就读。 此时还是大清早,已有三三两两的少年来了。 照着规矩,这个时候胡俨坐在明伦堂中,稳稳坐定,所有来读书的少年则鱼贯而入,先去给胡俨行师礼。 张安世和朱勇一到,立即引发了一阵轰动,显然这二位是老油条,他们来学里就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 张安世不以为意,进入了明伦堂,也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朝胡俨行礼:“学生张安世,见过恩师。” “张安世……”胡俨依旧面无表情,这个太子的小舅子,一个纨绔子而已,从前也来读过几日的书,不过很快就没有来了。 当然胡俨也不在乎,此等皇亲国戚和功勋子弟,大多本就是凭借着祖荫混吃等死,陛下命他在此开课讲学,其实也不指望他们真正学到什么本事,别给这南京城的百姓添乱便好了。 胡俨于是木然地点点头。 从一开始,胡俨就好像一个木桩子一样,似乎看不到喜怒,面上也没有丝毫的波澜。 等三三两两的少年来了十七八个,胡俨方才道:“时辰到了,应到三十九人,实至十七人……” 胡俨似乎并没有因为缺课率过多而恼怒,依旧气定神闲。 涵养,懂不懂? 这一届学生,他是带不动的。 涵养不够,早就气死了。 胡俨随手捡起茶几上的书,道:“今日……依旧讲一讲《尚书》,尚书之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之意吧。” 胡俨宛如一个道德先生,似乎对于这些少年,最喜欢就是将四书五经之中关于道德的文章拿来讲一讲。 少年们一个个开始昏昏入睡。 张安世的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直到一声梆子响,张安世猛然惊醒。 似乎胡俨比张安世更加期待这个声音,他道:“好了,下课。”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踏步而去。 明伦堂里顿时传出欢呼。 一群少年各自寻觅自己相熟的人开始叽叽喳喳起来。 张安世也没想到,自己在学里居然颇受欢迎,立即有一群少年围了上来,张安世凭借着记忆,先是认出了一个小个子的少年张軏。 只见张軏道:“张兄咋今日来入学?” 这个张軏,在历史上当然默默无闻,不过他爹河间王张玉,却是永乐皇帝靖难时的名将,张玉在作战之中,为了保护永乐皇帝而战死,永乐皇帝大为悲痛,于是追封张玉为河间王。 张軏只是张玉的小儿子,他的兄长张辅,如今已是五军都督府的指挥使同知,除此之外,他的姑姑则是永乐皇帝的贵妃。 不过这小子年纪还小,在学里也属于小辈,此时还最是推崇张安世这样敢于逃学的人。 张安世笑呵呵地道:“入学当然是来读书的,我要学好文武艺,做个有用之人。” 他话音落下,一旁的朱勇已经从袖子里掏出了他的漆盒,口里道:“来,来,都来瞧瞧我的蝈蝈。” 众人便都被朱勇吸引。 张安世摇头道:“蝈蝈有什么好玩的。” 朱勇是张安世的死党,立即道:“咋,安世还有啥好玩的不成?” 张安世叹口气道:“我这些日子,在家中读书……” 少年们听到这里,顿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样子。 张安世又道:“在家中读书之后,猛然顿悟,突然想到,我等皇亲国戚,怎么能成日混吃等死呢?不能,我们将来是要干大事的。” 听说干大事,少年们一个个浑身热血上涌起来。 这些家伙们平日里养尊处优,又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唯恐天下不乱,尤其是那张軏,兴致勃勃地道:“干什么大事,算俺一个。” 张安世笑吟吟地看着张軏道:“你……年纪太小了,胆子也不够大……” 张軏闻言,立即大怒道:“我胆大的很。” 张安世只好叹了口气,从袖里变戏法似的,居然掏出一个炮仗出来。 这真的是个炮仗,此时鞭炮已经十分普遍,可张安世手中的炮仗,显然是加大款,足有小半的拳头一样大。 张安世道:“你玩过炮仗吗?” 张軏道:“咋没玩过?逢年过节,家里的炮仗都是俺亲自点的。” 张安世顿时一副终于寻到了一个人才的模样:“点炮仗不算本事,你敢拿炮仗炸粪坑吗?” 张軏一下子来了精神,喃喃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张大哥,我真钦佩你,你竟能想到这个。” 张安世笑呵呵地摇头:“拿炮仗炸粪坑其实也不算本事。” 学堂里此时已分为了两派,有七八人依旧坐在自己的课桌上认真地看着书,对此充耳不闻之外,其余几个少年,则是一个个好奇宝宝似地围着张安世,如饥似渴。 张安世压低声音道:“就是不晓得,有没有人敢在严先生出恭时……” 好家伙,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軏擦了擦即将要从鼻里流出来的鼻涕,也不禁心怯。 “算了……” “俺敢!”张軏较真起来。 第三章:竖子 国子监祭酒胡俨一如往常,在小憩片刻之后,便往茅厕出恭。 他是个慢性子,什么事都看得开,凡事都是从容不迫。 一切如常,进入茅坑,踩着茅坑里的垫脚板子,此时的胡俨,脑海里还想着今日所读的一篇文章,此时虽在茅坑,却是兴之所至,忍不住低声默读起来:“古君子立身行己,令人仰慕不置者,非……” 轰…… 胡俨的话戛然而止。 蹲在茅坑里的胡俨,先是脑袋一片空白,而后俯身,像一头豪猪一般,嗷嗷叫地提着自己的里裤便冲出来。 这茅坑乃是旱厕,蹲坑的地方又与下头的粪坑相连,那一声闷响之后,胡俨浑身都是金黄之物,既是狼狈,又觉得臭气熏天。 胡俨一面提着裤腰带,一面嚎叫:“谁,是谁?” 说话之间,便见一群少年胡啦啦的跑了。 胡俨站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等他渐渐开始接受现实的时候,这永乐朝原籍江西南昌府,且难得以涵养功夫著称的谦谦君子却禁不住怒骂:“戳大母娘!” ……… 足足沐浴了一个时辰的胡俨,气势汹汹地抵达了明伦堂,召集众生,他依旧余怒未消,厉声大喝:“谁干的。” 众少年噤若寒蝉,却又鸦雀无声。 这都是武将功臣的后代,还是讲义气的,出卖同窗?下贱! 张軏笔直地站着,禁不住洋洋自得,干出这样的大事,他不免骄傲了。 不过…… 虽然所有人都没有吱声。 此时少年们的眼睛,却都一个个的看向张軏。 张軏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出卖肯定是不会出卖的,不过少年嘛,心里藏不住事也是情理之中。 张軏下意识地道:“恩师……不是我!”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胡俨不只有愤怒,夹杂在愤怒之中的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羞辱。 他侮辱老夫的智商! 于是明伦堂里发出了一声怒吼:“诸生之中顽劣莫过尔这竖子也!” 声震瓦砾! 胡俨这大儒出身的国子监祭酒,此刻化身成了一名擅打王八拳的武术家。 张軏:“嗷呜……” 张安世是个善良的人,兔死狐悲,他不忍心看张軏受罚的场面。 不过……凡事都有好的一面,至少现在张安世……终于成功了。 他幸运地从最恶贯满盈的皇亲国戚,在自己的努力之下,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如今……成了倒数第二名。 看来再这样下去,南京城上下就会对他的形象改观,他……重新做人了! 张軏几乎被打烂了屁股,唧唧哼哼的,在众少年的搀扶下下了学。 虽然挨了打,可他红光满面,絮絮叨叨地道:“张大哥,我是不是讲义气?我没将大家一起招供出来。”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关云长再世,也不过如此。” 朱勇也小鸡啄米的点头,表达对张軏的赞许。 张安世又道:“难得我们都是有义气的人,既是脾气相投,又都是义薄云天,不如咱们几个烧黄纸,做兄弟咋样?” 张軏一瘸一拐,方才那一句话已是他最后的倔强了,实际上他现在已疼得说不出话来。 朱勇却是兴致勃勃:“好啊,好啊,咱们桃园结义。” 胡俨的学也不是每日都上的,毕竟他是国子监祭酒,照规矩是五日教授一天的功课。 五日之后,张安世兴冲冲的赶来了学堂,张軏和朱勇居然也早已来了,朱勇嗷嗷叫道:“结义,结义!” 连张軏也道:“胡师傅要开课了,需赶紧!” 张安世笑吟吟道:“我带来了黄纸。”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叠黄纸来。 “你们谁带鸡了?” “鸡?”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咋还要吃鸡?” 张安世叹口气道:“不是吃鸡,是杀鸡,咱们是正儿八经的结为异性兄弟,当然要名正言顺,杀鸡喝了鸡血,才是过命的交情。” 少年人恰恰是最讲究仪式感的,当然,这种仪式感大抵也可称为中二。 朱勇听罢,小鸡啄米地点头:“安世什么都懂,只是去哪里寻鸡呢?” 张安世咳嗽一声:“我方才还听到鸡叫。” 张軏眼睛一亮:“啊呀,这是胡师傅养的鸡。” 胡俨是个清流,毕竟是学官,而托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福,官员的待遇极低,在南京城生活颇为拮据,于是自家在后院里养了七只芦花鸡。 张安世叹息道:“事情紧急,该怎么办才好?” “可惜我现在伤还没好,不然……”张軏此时急迫起来。 二人目光都看向朱勇。 朱勇瞪大眼睛:“不会让俺偷**!” ………… 咯咯咯…… 啪唧一下,一刀斩下。 就在这学堂前院的墙角,一堆杂草之中,芦花鸡的脖子一歪,血便溅了出来。 朱勇提着刀,龇牙咧嘴,而后将刀收了,口里还骂着:“这定是一只母鸡,叽叽喳喳的。” 三人烧了黄纸,喝了鸡血,接着自然是俗套的表演,无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一套。 张安世的年纪最大,成了长兄。 朱勇次之,自是老二。 张軏年纪最小,不免做小。 等听到梆子响了,三人忙不迭的跑去明伦堂。 胡俨的心情居然格外的好。 他升华了。 毕竟时间总能冲淡不美妙的记忆。 诚如《尚书》所言,有容,德乃大也。 他又如从前一般,授课时不免露出矜持而有礼的微笑,仿佛从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 一堂课授完,他也不理少年们是否用心听了,凡事不能深究嘛,要是发现了一点啥呢? 于是下课后,最先提桶跑路的恰恰是胡俨。 又混了一堂课,不免心情愉快起来。 他回到了后宅,正待要回书斋。 却在此时,听到声音:“来,快来。“ 这是夫人周氏的声音。 胡俨蹙眉,他不喜欢夫人每日大惊小怪。 可是双腿却还是不争气地朝周氏的方向去。 “老爷,你……你……来数数……” 胡俨的目光便落在鸡笼处,他气定神闲地念着:“一、二……五、六、七……” 七字刚刚出了半截,却很快又缩了回去。 胡俨的呼吸开始急促,他这一次伸出了手指,生恐自己遗漏了,继续数着:“一……二……六……鸡呢,鸡呢?如何少了一只?” 周氏道:“会不会走失了?” “哪里的话,平时便在院落也不见走失……” 胡俨说到这里,身躯禁不住一颤,脸色蜡黄,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 “是了,是了,定是那些竖子!” “竖子?老爷说的莫非是那些孩子?可他们是孩子啊………何况还是你的门生…” 胡俨几乎要跳将起来:“就因为是老夫门生,老夫才感不妙,老夫为人师表,自己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难道还不知道吗?” 胡俨心疼了。 这不是鸡的事……不对,这就是鸡的事,一只鸡养的这么大,可值不少钱,快抵得上胡俨几日的俸禄了。 周氏这才恍然想起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今晨的时候,有一个个头不小的人,总是在后院这儿探头探脑……” “是不是黑面、额上有个痦子的?” “正是!” 胡俨捶胸跌足,嗷嗷叫道:“朱勇……不当人子!” 第四章:上达天听 大内,文华殿。 一个宦官碎步入殿,捧着一封奏疏,呈送至御案。 御案之后,永乐皇帝朱棣此时端坐着,正捧着一份奏疏默然看着,久久不语。 朱棣身材魁梧,脸色略带黑沉,眸子转动之间,却颇有几分锥入囊中一般的锐利。 陪侍在朱棣一旁的,却是一个穿戴着一袭黑衣的老和尚,老和尚气定神闲,很有几分气度。 文华殿乃是偏殿,所以格局并不大,却恰恰是朱棣平日里私下会见心腹大臣,召见翰林诸官的所在。 至于这老者,则是名震天下,先是做了和尚,法号道衍,此后在北平城里煽动朱棣谋反,最终一举定鼎天下的姚广孝。 朱棣称帝之后,敕命姚广孝为太子少师,又任用他主管僧录司,不过官职虽然不高,却因为是永乐皇帝朱棣的心腹肱骨,天下的许多决策,都有姚广孝参与的影子,因而在民间,人们称呼这和尚为‘黑衣宰相’。 朱棣拿起了奏疏后,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之后,脸色骤然阴沉下来,那锐利的目光隐隐带着怒气。 这怒气随即转眼即逝,而后他将奏疏丢在了御案上:“太子妇人之仁,子不类父也。” 气定神闲的姚广孝一听,骤然听出了弦外之音,朱棣马上得天下,和太祖高皇帝一样,性情刚猛。 而他对太子朱高炽的评价却是妇人之仁,这显然对太子极不满意了。 至于那子不类父四字,其实更为严重,因为这话的原意是这孩子不像我…… 姚广孝微微一笑,面对朱棣的牢骚,却是漠然无视。 他们父子的事,不是自己这和尚可以随意评价的。 朱棣却抬首,目光注视着姚广孝道:“一个妇人之仁,连自己的亲族都无法管教的人,怎么可以驾驭天下呢?” 若说前头子不类父,还只是个人情感的牢骚,那么如何驾驭天下,就关乎到了国家社稷的问题了。 姚广孝道:“敢问陛下,奏疏之中所言何事?” 朱棣见他终于吱声了,似乎寻到了共鸣,便冷哼道:“锦衣卫奏报,太子纵容妻弟,而此人不但无心进学,冥顽不灵,且还飞扬跋扈,因仗了东宫之势,人人对他避如蛇蝎。“ 一个少年胡闹……其实姚广孝并不在乎,毕竟只是皇亲国戚而已,这天底下有几个皇亲国戚会被说好人的? 姚广孝更关注的却是锦衣卫奏报的讯息上,很明显,锦衣卫的武臣当初大多是朱棣的亲兵出身,深受朱棣信任,当初这些亲兵,也曾追随汉王朱高煦征战,可以说他们有着过命的交情。 而现在锦衣卫密报太子的亲族不法,这背后一定不简单。 只是姚广孝是极聪明的人,他并不希望掺合进其中,姚广孝道:“皇亲不法,确实不可骄纵。” 朱棣点头,面上灰冷,只淡淡道:“下旨申饬太子吧,让他一定要严加管教,若是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那朕便亲自来管。” 姚广孝颔首。 朱棣却又忍不住道:“朕从未见过这般的恶少年!”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国子监祭酒胡俨求见。” 朱棣将奏疏合上,不露声色,却是何姚广孝对视一眼,似乎都在想,他来求见做什么? 朱棣道:“传进来吧。” 胡俨此前乃是名动天下的大儒,而且为人清廉,为人处事很有气度,因而朱棣也颇为器重。 只是片刻之后,却见胡俨快步入殿,哪里还有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一见朱棣,立即拜下,气喘吁吁道:“臣胡俨,见过陛下。” “卿家免礼。”朱棣勉强笑了笑,发现胡俨和从前有些不同寻常。 “陛下,臣此来,是恳请陛下开恩,准臣辞去教授勋臣子弟之责。” 朱棣脸色微微一变,立即道:“怎么,出了什么事?” 胡俨绷不住了:“陛下……臣没法教了,这些子弟,个个顽劣,前几日……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居然至臣的后宅……偷臣的鸡……” 朱棣脸色微微有些难看起来,不过定了定神:“孩子胡闹嘛,卿乃大贤,不必将此记挂在心上。” 胡俨一听,心都凉了,这偷的不是你家的鸡对吧? 于是又道:“更可气的是……那个张軏……” 一听张軏,朱棣脸色又变。 那个小子……朱棣可一直关注着呢,张軏的父亲乃是张玉,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被大军重重包围,张玉于是便假扮朱棣吸引敌军,救下了朱棣,而也在那一战之中,张玉战死。 可以说,朱棣的命几乎是张玉救下来的,没有张玉就没有朱棣的今日,张玉战死之后,就留下了这么几个孩子,张軏年纪最小,朱棣当然平日十分看重。 “他怎么了?” “他最是不肖,臣好端端的上茅坑,他竟拿鞭炮去炸粪……” 朱棣:“……” “陛下啊,臣管不了了,臣当时……真真斯文扫地,浑身都是粪水……臣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朱棣听到这里……拍案而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朕也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那张安世更坏的!张軏这个小子,还有那朱勇……卿家……你放心……朕绝不会姑息他们!” 胡俨还想再说点什么。 朱棣的脸已挂不住了,使了个眼色,胡俨才无奈的告退。 胡俨一走,朱棣看了姚广孝一眼,愤愤不平地道:“勋臣子弟糜烂至此,朕还以为……张安世已是无可救药,谁曾想……还有更坏的。” 姚广孝也皱眉起来:“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坐视不理,将来……” 朱棣狭长的眼睛微微阖起:“胡俨温良恭谦,要治这群臭小子只怕不易,你去一趟吧,狠狠查一查,看看他们平日里如何胡作非为,与此同时,也挑出几个拔尖的,朕还就不信了,这么多子弟之中,就没有一个拔尖的。” 姚广孝是当初靖难之役的总策划和幕后推手,莫说是那些少年,就算是他们的爹到了姚广孝的面前,只怕也要战战兢兢,对于朱棣而言,由姚广孝去是最合适的。 姚广孝微微一笑,道:“是。” ………… 张安世已经慢慢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他住在东宫外头,不过他那太子姐夫几乎每日都会派人来嘘寒问暖。 这让张安世有些心安。 又是一个清晨拂晓。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十一天。 他隐隐感觉到,在自己努力之下,自己的名声已经有浅浅转好的趋势。 很好。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谦虚,不能骄傲。 今日又是入学的时候,张安世在张三的安排之下,出发前往学堂。 与张軏和朱勇汇合之后,朱勇兴冲冲道:“大哥,你瞧三弟带了什么来。” 张安世低头一瞧,便见张軏贼兮兮的从袖里掏出一大包东西,揭开了一角,一团黑的东西露出来,然后又立即塞了回去,左右张望之后,便傻笑起来。 是火药,神机营专用的! 我靠! 张安世:“……” 第五章:上奏 拼命咳嗽之后,张安世道:“嗯……不谈这个……我现在有心事。” “心事,啥心事?”张軏见张安世对火药没有兴趣,禁不住心里有些失望,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从兄长的军营里偷来的。 张安世叹息道:“你们也知道,我很穷。所以我想若是有一笔银子,能去做一些小买卖就好了。”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买卖。”朱勇一脸鄙夷。 他们这样出身的人,对于商业自然是没兴趣的。 张安世却不然。 他很清楚,距离姐夫登基,还有许多年呢。 张家虽然有姐夫接济,可毕竟用的是姐夫的钱。 张世安上辈子是穷怕了,想到自己在这世上没有一笔银子,就觉得不安。 “主要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买卖,这等好事,也只有自家兄弟,我才肯说,要不……我们凑一点银子……” “银子……”一听到这个,朱勇脸都变了。 他爹朱能,可吝啬的很,怎么肯拿银子放在他这等孩子身上? 于是他拨浪鼓似的摇头道:“俺爹不肯给的,俺若去问,他得打俺不可。” 张安世道:“你去问你娘。” 朱勇想了想,又摇头:“迟早俺爹也要知道的,到时…少不得还要挨骂,说俺是个败家玩意…” 这话说的…… 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让大家放下心理包袱,年轻人嘛,毕竟思想还没滑坡。 于是张安世语重心长地道:“二弟啊……我来问问你,你们朱家将来是传给谁的……” 朱勇想也不想,便断然道:“当然是俺,家里就俺一个独苗,家业不传给俺,还能传给谁?“ 张安世循循善诱道:“对呀,这家业迟早都是你的,对不对?那么我再问你,既然家业是你的,你花自己的银子咋了?我不是挑拨离间,可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勇认真道:“你讲。” 张安世叹息道:“朱家就是你家,朱家的银子都是你的,现在是谁成天在花朱家的银子。” 此言听罢,朱勇突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身躯一颤:“哎呀,大哥不提醒,俺竟没想明白。对呀,这家都是俺的,倒是俺那爹……成日乱花银子,前日还花了一百多两银子去买了一柄好马呢,这败家玩意,他这是在花俺的钱,败俺的家啊。” 张安世安慰他:“算了,谁家不会出一个败家爷们呢,你就想开一些,就当你爹不懂事吧。” 朱勇道:“现在想来……俺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了,寻个时候,非要狠狠训斥他一通才好,张大哥说的对,俺自己的银子,倘若不花,岂不都便宜俺爹了?回头我去问俺娘,叫她拿银子来。” 张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哪里不对,可细细一想,道理似乎就是这个道理。 三人正说着,突然有一个少年匆匆进入了课堂,惊呼道:“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大家并不怕胡俨,可这少年一脸骇然的样子,却让人觉得奇怪,先生来就来了嘛,为何吓成这个样子? 却在此时,课堂外走进一个人来。 只是……不是胡俨。 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袈裟的老和尚。 老和尚一出现,方才还神气十足的朱勇、张軏二人,瞬间垂下头去,竟好像犯错的孩子,大气不敢出。 其他的少年,也一个个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老和尚正是姚广孝。 姚广孝进来之后,笑容可掬的样子,他似乎对自己的形象很自信,是那种和善的长者。 不过少年们的神色却让姚广孝略有尴尬。 当然,这和尚想来早就不知尴尬该怎么写了。 于是,他释然落座,依旧用一种慈眉善目的模样道:“听闻你们每日用功在此读书,贫僧甚是欣慰。” 胡俨的脸抽了抽。 少年们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 似乎他们从自己的父辈那里……听闻到了一些这和尚不太好的传闻,比如……杀人笑嘻嘻……或者每日苦口婆心的,就是劝大家造反之类。 姚广孝顾盼着众少年,依旧还是和蔼可亲,不断赞许的颔首:“不错,不错,都是好儿郎,我大明后继有人啊。” 见众人无动于衷。 姚广孝清了清嗓子,又道:“不过贫僧听胡公说,你们偶尔会嬉戏,是吗?不要怕,这也没什么打紧,少年人偶有过失也没有什么妨碍……” 胡俨急了:“姚公,不是偶有过失,是……” 姚广孝给他使了个眼色,胡俨这才住口。 姚广孝道:“今日贫僧来此,是来检验一下功课的,尔等都是功勋之后,将来少不得要做我大明栋梁,不妨……如此吧,你们拿起笔墨纸砚,索性就书写一封奏疏,将自己对朝廷的看法和得失写出来,贫僧不出题,你们大可随意,想写什么便写什么,权当是为朝廷建言献策。“ 建言献策? 这一下子,真是将所有人都搞懵了。 张安世也有些狐疑,不知姚广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是姚广孝话音落下,大家还是都乖乖地取了笔墨纸砚,一个个开始搔头摸耳起来。 明伦堂里很安静,落针可闻。 胡俨却是频频的皱眉,姚广孝这个人他了解,是很看不上那些死读书的腐儒的,所以考校学问,肯定不会让大家去默写四书五经,只是让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建言献策,这不是儿戏吗? 他趁机上前,和姚广孝窃窃私语,用极低的声音道:“姚公……朱勇、张軏这几个竖子不追究了?” “急什么?”姚广孝气定神闲,低声回应。 胡俨道:“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倘若轻轻放过……只怕……” 姚广孝微笑,轻声回应着道:“名正方才言顺吧。” “这是……” “若只是因为顽皮就惩罚他们,这惩罚未免轻巧,只怕他们记不住。“ “可是……这与考校有什么关系?” “考校不一样,他们下笔写了奏疏,这奏疏里就有文章可作了。” 胡俨还是有些不解:“什么文章?” 姚广孝轻描淡写地道:“当初陛下在北平时,欲清君侧,于是召集大军,誓师南下,只是那一日风雨大作,大风竟将王府的檐瓦吹落在地。风吹落瓦乃是不祥之兆,因此连陛下都不禁变色。可贫僧在那时却上前对陛下说:‘这是吉兆啊!自古飞龙在天,必有风雨相从。王府的青瓦堕地,这预示着殿下要用上皇帝的黄瓦了。’于是士气大振,陛下也是振奋不已!” 姚广孝顿了顿,继续别有深意地看了胡俨一眼:“你看……是非黑白的关键不在于它原本是什么样子,而是看你如何诠释。不教而诛为之虐也,少年们写奏疏,里头就有文章可作,总能从他们的文章之中摘出一些他们‘胆大包天’的证据来。如此一来,即算是证据确凿,名正言顺了。到时狠狠收拾一番,也就有了一个由头,总之……是非黑白,尽操持我手,待呈送陛下,雷霆雨露,自有分教!” 此言一出,胡俨居然没有丝毫的喜悦,而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他当然知道,姚广孝这只是敲打一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 可……为何自己却遍体生寒了呢? 姚广孝没有理会胡俨,继续怡然自得。 而少年们却是一个个绞尽脑汁,上奏……言事…… 这对于绝大多数少年而言,颇有挑战。 张安世倒是沉思了许久,心里有了腹稿,这才小心翼翼地下笔。 时间过去了小半时辰后,姚广孝起身收了卷子。 却也没有看,而是依旧和蔼地道:“好了,真是辛苦了你们,这些奏疏,我自当呈送陛下。” 说罢,施施然地走了,胡俨则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姚广孝,要亲自将他送出去。 这二人一走,少年们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顿时这明伦堂里便叽叽喳喳起来。 朱勇凑到张安世的面前,低声道:“大哥,你奏疏里写了什么?” 张安世道:“我乱写的。” 他这一说,朱勇和张軏都面露出狂喜之色,朱勇笑嘻嘻道:“俺也是,俺也是,俺也是胡写的。” 张軏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交了白卷哩,实在想不出该写点啥,原本还有担心,现在咱们都是胡写,这便放心不少了。到时我们兄弟三人,有难同当!” 张安世:“啊……这……” 张安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张軏。 第六章:天子守国门 姚广孝兴入宫。 他既是永乐皇帝的心腹,却又是僧人,有着这双重的身份,使他出入宫禁反而比寻常大臣要便利。 永乐皇帝今日摆驾文楼,刚刚结束了经筵。 很明显,对于经筵,朱棣很不满意,他不悦的模样,听闻姚广孝觐见,宣他进入文楼之后,便冷哼一声:“诸大臣言必称以身为教,而示民之可从;以道为治,而化民之弗率……这般的屁话…” 姚广孝却是贸然地打断朱棣道:“陛下,贫僧刚从胡俨家中回来。” 朱棣道:“如何?” “贫僧小试牛刀。” “嗯?” 说罢,姚广孝将自己在学堂的事说了一遍,随后,随来的宦官便抱着一叠‘奏疏’进来。 朱棣勉强笑了笑:“收拾几个竖子而已,何须这样大费周章。” 姚广孝笑而不语。 朱棣道:“也好,那就一起来看看,这些竖子到底有几分见识。” 无论是朱棣,还是姚广孝,对此都没有过高的预期,一群少年能写出什么真知灼见来? 这些‘奏疏’和他们所想的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味同嚼蜡,丝毫勾不起朱棣和姚广孝的兴趣。 因此,君臣二人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捡起奏疏看,一面闲聊:“申饬太子的旨意发出了吗?” “应当发出了。” 朱棣别有深意地抬头看了姚广孝一眼。 应当二字很有玄机。 言外之意是……这件事不是姚广孝经手的,他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朱棣收回目光,颔首要点头,却在下一刻,突然破口大骂:“满篇废话,这小子脑子里塞的是什么?稻草吗?” 姚广孝瞥了一眼,却是朱勇的奏疏。 朱棣脸色铁青,却还是忍住,接下来翻开下一本奏疏,再一看,眼睛都直了,胡子开始乱颤。 姚广孝:“……” 这一篇奏疏更是神奇,居然是一片空白。 只有两个字……张軏! 朱棣破防了。 他脸上微微胀红,胸膛起伏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姚广孝此时竟也是无言。 可片刻之后,朱棣虎目之中居然隐隐蒙上了一层雾,终究……一滴液体夺眶而出。 朱棣吸了吸鼻子,这个曾在乱军之中杀的血流成河也从未变色的人,居然老泪纵横。 朱棣用长袖掩面,哽咽道:“当年世美(张玉字)是何等的好汉,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个狗东西,他若在天有灵,知道子嗣不堪到这个地步,定会责怪朕没有看顾好张家……虎父犬子,虎父犬子啊!“ 姚广孝道:“陛下节哀,毕竟还是个孩子。” ”小小年纪就已这般,长大了还了得?”朱棣咬牙切齿,擦拭了涕泪,怒气冲冲道:“他父亲当初为了救朕,闯入敌军阵中,力竭战死。朕不能对不起他,张軏这竖子缺乏管教,朕就亲自管教。” 随即指着御案上散落的奏疏,忍不住大骂:“看看这些人……可有一个有出息的吗?他们的父兄,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可见平日里对他们的管教废弛到了何等的地步!” 说着,又捡起其中一份奏疏,打开,便恶狠狠地道:“看看,看看都写着什么……天子守国门,愚臣以为……大明国祚之要,在于迁都……” 念到了这里…… 一下子,朱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这本是随手捡起来的一份奏疏,可开头天子守国门五个字,却一下子直击朱棣和姚广孝的内心深处。 君臣二人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瞠目结舌。 尤其是姚广孝,神色极为凝重,他沉吟片刻,才道:“陛下,此子……怎知此事?” 朱棣也已收了眼泪,姚广孝这句话,就很有名堂了。 什么是天子守国门,那就是迁都北平。 为何要迁都北平?历史上曾有人说因为朱棣曾经被封燕王,驻地就在北平,所以对北平有感情。 当然,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像朱棣这样雄才大略之人,当然清楚当今天下最大的弊病在哪里。 大明虽然一统天下,可是腹心之患永远都在北方,北方的游牧民族虽然遭受了重创,可是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那么这个时候,整个大明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局面,要防备北方,必然要云集精锐大军。 而南京到辽东以及燕云一线足足上千里,皇帝对军队鞭长莫及,现在这些边军尚且可以控制,可说假以时日,难保不会出现唐朝后期藩镇林立的局面。 当然,到了宋朝的时候,为了防止边军坐大,倒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强干弱枝,也就是将天下最精锐的兵马编练为禁军,统统派驻京城驻扎,都在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也就不存在骄兵悍将的问题了。 而这样的弊病也是极大的,天下精兵都跑去了京城驻扎,边镇的实力肯定不足,于是乎,辽金和蒙古人崛起,而大宋朝廷,却不得不一味的对他们采取妥协退让,天下一统的局面付之一炬。 朱棣久在边镇,当然清楚将来大明一定会遭遇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几乎无解。 要嘛放任边军坐大,要嘛放弃大明的边防,无论是唐朝还是宋朝的军制,都让他无法接受。 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和姚广孝二人曾对这个问题有过讨论。 最终姚广孝提出了迁都北平的战略。 只要迁都北京,那么天下的精兵就可以布置在北平一线,这些兵将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不担心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与此同时,北平本来就是边镇,一旦有北方蛮族入侵,这天下的精兵既是拱卫皇帝的禁军,同时也是驻防边关的边军,可谓是一箭双雕。 朱棣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下定了迁都的决心。 只不过…… 朱棣手里拿着奏疏,依旧还在沉眉思索,因为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迁都事关重大,一旦开始迁都,不但要耗费无数的钱粮,更重要的是,皇帝去了北平,那么文武百官也要随之迁徙。 可这文武百官,还有无数勋贵大臣们,可都已经在南京城安居乐业,更不必说,相比于这繁华的金陵,北平几乎可以算是苦寒之地了。 而这个时候,朱棣刚刚登基不久,人心未定,此时若是提出迁都,只怕要天下大乱不可。 所以朱棣和姚广孝最终采取的策略是,这件事不能急,而且此事必须保密,绝不能透出一点风声,这天下真正有这个想法的,只有朱棣和姚广孝二人,绝不能传至第三人的耳朵里。 可现在……一个少年,居然上了这样的奏疏。 姚广孝看着朱棣,眼里似乎带着疑窦,仿佛在说,陛下是不是将此事泄露出去了? 朱棣也同样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姚广孝。 可转瞬之间,二人却都放下了疑心,因为他们彼此是了解的,他们都是行事慎重的人,而且事关重大,绝不会泄露出只言片语。 朱棣道:“难道是这小子……自己想出来的?” 姚广孝则问:“此人是谁?” 朱棣低头一看落款,又是瞠目结舌。 他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张安世……张安世是不是……是不是那……” 姚广孝清咳一声:“陛下所言的,莫非是太子殿下的妻弟……” 朱棣又垂头去看奏疏,奏疏里不但提出了天子守国门,而且将这理由说的一清二楚。 朱棣忍不住道:“此人的字写的似狗爬一般,只是行文条理却甚是清晰,一个这样的浑小子,竟有此见识,他不是恶贯满盈吗?” 话说到了这份上,姚广孝想了想道:“陛下,百闻不如一见,市井流言,不足为信。只是……此事该如何善了?” 是啊,本来是一个摸底,结果摸出了一条大鱼。 朱棣背着手,他拧着眉,突然龇牙冷笑道:“一个这样的小子,不该有此见识,难道是太子……” 姚广孝听罢,顿时露出喜色:“那么,贫僧就要恭喜陛下了。” 朱棣听罢,也觉得大感宽慰。 他不喜欢太子,一方面是太子过于肥胖,不似人君,另一方面则是他认为太子喜欢和一群腐儒厮混一起,满口仁义,这样的人……可以做一个读书人,但是绝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做皇帝的,怎可妇人之仁? 可若当真这和太子的教诲有关的话,太子竟有这样的战略眼光,就难免教人刮目相看了。 只见朱棣摆摆手道:“此事,不必继续过问了,再过问,难免天下要传出迁都的传言,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些事,朕知,你知,太子知心照不宣即可。” 说罢,朱棣又禁不住露出怒容,愤愤不平地道:“其他的子弟,朕看都是混账,在里头寻几个特别混账的,给朕狠狠收拾,尤其是那张軏,朕不代他老子打断他的腿,意实难平!“ ”真打?“ 朱棣板着脸道:“打!” 二人计议定了,姚广孝冷不丁地道:“陛下是不是忘了,不久之前,陛下有一份旨意,申饬……太子殿下……” 朱棣的脸色骤然僵住了。 第七章:圣旨 南京城这几日下了一场雨,江南的雨总像是前列腺炎一般,总是欲下又止,下而不尽,又如半遮面的妇人一般,总是少了畅快。 天气骤冷了一些,东宫那边,有宦官给张世安送来了一件新衣,是太子和太子妃怕张安世不知冷热,特地命人送来的。 虽然张安世不缺衣衫,不过却也知道,每逢变天,东宫总会赐下衣物,其实是提醒张安世加一件衣衫的意思。 张安世又兴冲冲地去了学堂。 只是今日,学堂里却起了变化。 胡俨宅邸的院墙外,却见一个个穿着飞鱼衣的禁卫跨刀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院墙里头,竟还传出了惨呼。 张安世下了马车,两腿一紧。 骇然瞥向随来的张三:“呀……我恩师胡俨公被抄家了吗?” 张三眨眨眼,吞咽了口水,吓得不敢说话。 张安世孤身进了学堂,才发现在这前院里,十几个少年跪了一地。 朱勇更惨,耷拉着脑袋,居然还有人给他上了枷,这笨重的木枷套在他的脖子上,他一瞅见张安世,口里道:“大哥,快跑。”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却又听到了惨叫。 这一声惨叫渐渐清晰了,却见有人被按在木凳上,用皮鞭抽打。 张安世定睛一看,不是张軏是谁? 张軏一面嗷嗷叫,似乎也瞥见了张安世,便大吼道:“大哥,大哥,你赶紧跑,他们要来打你了。” 行刑的穿着飞鱼服,一旁还站着一个冷面的宦官。 张安世此时吓得两腿都有些哆嗦了。 他是两世为人不假,可第一次见这样肃杀的场面,实在是经验不足。 下意识的,张安世就想跑,可随即又想:这个时候跑会不会晚了? 就怕跑了,后果更惨。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后,张安世很乖巧地道:“我不跑,我认罚,我也罚跪去。” 说着一溜烟,就要往那跪了一地的少年中腾挪出一个位置。 可那宦官却是抬头看了张安世一眼:“你是哪个?” 张安世道:“张安世。” 宦官随即拿出了一个簿子,翻了翻,却道:“张安世?噢,你的奏疏颇好,可见是用功了的,不必受罚。” 张安世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此刻,又一道鞭子狠狠挥舞下去。 啪…… 张軏杀猪一般的嚎叫。 口里还含糊不清的说着:“大哥,你不是说胡写的吗?” 张安世几乎要留下同情的眼泪。 那宦官又道:“张公子既然不必受罚,今日这学堂也无课业,还是请回吧。” 张軏也唧唧哼哼道:“大哥,你留在此心里不忍,还是走吧,我挺得住。” “噢。”张安世点点头,一溜烟的跑了。 张軏:“……” 不过张軏来不及思考,很快又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 …… 张三在看顾着马车,正在外头探头探脑,旋即便见张安世如兔子一般从府邸里窜出来。 张三长松一口气,惊喜地上前:“少爷……咋啦,胡师傅真被抄家啦?” “事情比想象中严重,我几个兄弟怕是折在里头了。” “可是少爷您……” “我学业有成,自然不会受罚。” 张三耷拉着脑袋,似乎脑袋在高速的运转,推敲着这话里是不是有其他的歧义。 张安世道:“赶紧走为上策,不要在此啰嗦,我兄弟打成这个样子,我心疼得厉害,得给他们去抓药。” “噢。”张三愣愣地点点头。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近日听闻东宫太子亲眷胡作非为,皇亲国戚不得约束,猖狂如这般,实不像样。俺每思之,这定是东宫骄纵的缘故,太子不能管教亲眷,又怎生治理天下,今日俺下旨告诫于你,教你这太子知晓好歹,切不能再姑息罔纵,如有下次,绝不轻饶,钦哉!” 此时,在东宫里,一个宦官正扯着嗓子,唱诺着一份来自于宫中的旨意。 旨意中的话很粗俗,当然,其实这也一向是朱棣圣旨的风格。 太子朱高炽规矩地跪在地上,听完了圣旨,却已是诚惶诚恐,面无人色。 念旨的宦官宣读毕了,便小心翼翼地陪笑:“殿下……” 朱高炽叹了口气:“知晓了,你且去复旨。” 宦官去了。 朱高炽只是唏嘘,回了东宫内苑。 此时,太子妃张氏来迎太子。 朱高炽握着她的手,郁郁不乐。 张氏忧心仲仲地道:“安世又惹祸了?” 朱高炽点点头,叹道:“这一次不同,现在是上达天听了,父皇亲自下旨责骂……哎……” 张氏一听,顿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忙道:“陛下下了旨意,难免在百官看来,这是陛下厌恶殿下的信号,若是有心人借此落井下石,搜罗殿下其他的过失,只怕墙倒众人推……” 一般情况之下,皇帝是不会责骂太子的,毕竟太子是储君,需要树立一定的威信,那么申饬也会十分婉转,可这一次如此不客气,只怕陛下要动什么念头了。 朱高炽沉默了片刻,道:“本宫这里不担心,倒是安世……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未必敢动本宫,却可借着安世来做文章,对安世不利。” 张氏便如这南京城里难测的天气一般,转瞬之间便眼里含泪,泪水如珠链一般的啪嗒落下来,哽咽道:“可怜我这兄弟,早年便没了爹,我这做姐姐的,嫁入了宫门,宫门森严,也没法成日看顾管教。只剩他孑身一人在外头,年轻又不能晓事,身边只怕不少狐朋狗友诱骗他为非作歹……” 朱高炽为之动容,忙安慰道:“安世本心是好的,你且不哭,一切可以从长计议。” 张氏眼泪立即收住了,看着一旁的小宦官道:“去将我那兄弟叫来。” 于是宦官匆匆去了。 张安世这一次是真的受了刺激,尤其是看到张軏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更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被人召到了东宫,进入内苑。 匆匆入殿,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张氏,于是笑嘻嘻地道:“阿姐。” 张氏摆出不喜的样子:“你又做了什么事,我真可怜,娘家没有依靠也罢,你这做兄弟的不能分忧,却还成日惹事生非。” 朱高炽在旁道:“好了,好了……” 张氏道:“你瞧瞧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哎……”说罢,便伸手擦拭眼泪啜泣起来。 张安世见不得这样,忙收了笑,耷拉着脑袋道:“我又做错什么啦?” 张氏道:“今日陛下下了圣旨,申饬你的姐夫,说他管教无方,还说纵容包庇,他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被这样的训斥,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在看笑话呢!” “你这傻兄弟,难道还不晓得你姐夫有多为难吗?陛下不喜他,圣驾身边又不知有多少奸邪小人,每日挑拨是非,你看看你姐夫操心成了什么样子。” 张安世便去看朱高炽。 却见朱高炽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强打精神道:“我是人子,不能为君分忧,被训斥也是该当的……安世年纪还小,罢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第八章:褒奖 张安世道:“可我没做错什……”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却见一个宦官疾步进来,道:“宫中又有旨意。” 朱高炽一听,脸色骤变,刚刚训斥了一顿,难道现在又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连张氏也变得紧张起来,不禁担心地道:“莫非父皇……还是气不过,要追加罪责吗?”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无奈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叹道:“孤去接旨,你们……在此……” 张氏蹙眉,道:“殿下,夫妻本是同林鸟,岂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我们同去。” 张安世看了姐夫姐姐一眼,也坚定地道:“我也去。” 太子与太子妃穿着吉服,出了内苑,至东宫前院詹事府的正堂前去接旨。 而此时,供职于东宫的詹事府上下官吏也早已在此迎奉圣旨了。 詹事府的官吏都是太子的属官,前头一封陛下不留情面的旨意,已让他们心惊胆颤,如今突然又来旨意,骤然让这些人嗅到了一丝诡谲的气氛。 当今皇帝不喜太子,人所共知,可是这样公开的训斥却是少有的事。 莫不是……有人进谗……陛下又生换储的心思了? 因此,当太子和太子妃抵达的时候,所有人心思复杂。 而当大家发现张安世也灰溜溜地跟在后头,不少人禁不住咬牙切齿。 罪魁祸首,不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吗? 太子若有闪失,大家的前程也都完了。 朱高炽心思也是复杂无比,他肥胖,腿脚又不利索,勉强支撑着拜下行礼:“儿臣接旨。” 前来传旨的宦官取了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一听到这里,属官们虽一个个拜倒于地,鸦雀无声,只是许多人的心里却是狐疑起来。 是‘敕命’,这怎么回事?敕命是褒奖和加官晋爵才用的格式,难道不该是诫命吗? 朱高炽也一时懵了,只觉得云里雾里。 宦官道:“人非尧舜,谁能尽善?太子登储君位以来,克职尽忠,可谓矜矜业业……” 朱高炽虽然稳重,可此时却忍不住抬起了头,眼中满是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今太子管教子弟,别出心裁,颇具匠心。今特旨敕告,是宜褒编,以彰潜德,钦哉!” 宦官念完了。 殿中却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朱高炽此时是整个人都痴了。 他的父皇是马上得来天下的人,性情刚直,可是…… 今日他也算是开了眼界,上午还下旨狠狠的申饬他一通,说他管教不了子弟,到了正午,却又褒奖他,说他是孙子一般无赫赫之功,却善用兵的人……这到底演的哪一出? 这时身后有人清咳,原来是属官们提醒太子接旨了。 朱高炽这才反应过来,于是忙是拜谢,接了旨。 他细细咀嚼,一时还是无法体会父皇的深意。 张安世这时却喜滋滋地道:“姐夫,这是陛下夸你呢,说你教我教的好。” 朱高炽脸都吓白了,连忙四顾左右,道:“父皇心思难测,你不要妄言。” 虽然制止了张安世,不过他大抵算是明白了,于是忙拉着张安世到后苑,询问张安世近来做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我这几日,当真是在用心读书,上午的时候,学堂里还去了许多人,将那些平日顽劣的同窗打了个半死,唯独没有打我,宫里的人听了我叫张安世,还特意叫我走远一些,别溅的一身血。” “陛下真了不起啊,他老人家明察秋毫,一眼便知我是个老实可靠的人。” 朱高炽:“……” 张氏也取了圣旨,端详了许久,喜道:“殿下,没错的,这就是夸赞咱们安世的圣旨,别看是夸殿下,其实就是拐弯抹角的说咱们安世有出息。” 朱高炽似乎依旧难以置信,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张氏这时不乐意了:“我早说过,咱们安世是踏实本分的人,都是别人教唆,才偶尔出了一些岔子,可本心却是端方纯良的人。安世,你饿不饿,今日在此用膳……” 张安世摇摇头道:“不成,我还有事。” “什么事。”这方才还兴师问罪的姐姐,转过头却又露出了溺爱的样子。 张安世道:“我兄弟屁股都打烂了,我得去给他寻医问药。” 张安世说着,便连忙告辞。 看着张安世一阵风般的跑了。 朱高炽拿过圣旨,又看了看,突然大笑:“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咱们安世,倒也并非是一无是处。” 朱高炽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毕竟方才还如履薄冰,如今却又得了圣旨的嘉许,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 至于张安世,似乎近来真的是有所长进了,更值得欣慰。 ………… 张安世是个有良心的人。 起初对张軏和朱勇,说实话……还是有一些利用的成分。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这样的中二少年,你不去骗他,还是个人吗? 这两个家伙若放在后世,绝对是操着某省口音的电话诈骗份子们的目标用户啊。 可慢慢的相处,所谓的结拜兄弟,如今连他自己都信了。 现在张軏挨了打,也不知伤势怎么样,张世安不免心里记挂,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去探望的。 上午的时候,张軏被打的皮开肉绽,需得带着一些伤药才好。 药是现成的,张安世来到这个世界,最怕的就是死,毕竟在这个时代,随时一个感冒发烧或者炎症就可能要人的命。 张安世在适应了这个世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尝试着给自己提炼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 譬如……青霉素。 其实青霉素早在唐朝的时候,就有长安城的裁缝会把浆糊涂在被剪刀划破的手指来帮助愈合伤口,而这种绿毛产生的物质其实就是青霉素素菌,有杀菌的作用。 当然,这种最原始的素菌其实效果强差人意。 想要增强效果,那么就需要将里头的素菌提取出来,而后用营养液,增加素菌的数量,并且提纯。 至于这培养基溶液,其实简单的很,只需用米磨成的汁水和山芋磨成的汁水混合一起,而后将素菌植入,等待十天半个月即可。 之后,再用漏斗以及瓦罐还有棉花、碳粉进行提纯,最终便可得出真正意义的青霉素。 张安世拿了一个小瓷瓶,将自己培养的青霉素小心翼翼地装好,随即便兴冲冲的出发,往张家去了。 ………… 永乐皇帝在文楼里,则是满脸怒容。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偶尔……发出骂娘的声音:“朕没想到这些家伙们会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若朕是太祖高皇帝,非要将他们生生打死不可。“ 又看过了一遍那些奏疏,发现除了那个张安世之外,其余之人……大多都是混账,这不禁让永乐皇帝担忧起来。 ”尤其是那张軏,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他胆子大的很哪。“ 骂过之后,一个宦官在外头道:“陛下……奴婢来复旨了。” 永乐皇帝阴沉着脸道:“进来说话。” 这宦官便蹑手蹑脚地进来,拜下道:“陛下……奴婢遵奉您的旨意,已经做出了处罚。尤其是恶首张軏,抽打了二十鞭子。” “活该!”永乐皇帝朱棣气恼地道:“他爹若是在世,怕要将他打断腿。” 宦官伏地不敢接话。 永乐皇帝此时又道:“怎么样,这个小子知错了吗?” “这……” “这什么?” “鞭挞之后……张軏已……已……” 朱棣脸色更加的凝重起来,皱着眉道:“什么意思?” “已昏厥了过去……” 朱棣沉默了。 殿中出奇的安静。 宦官有些奇怪,小心翼翼地抬头瞄了朱棣一眼。 朱棣却突然声若洪钟道:“怎么,你们还真用刑了?” 宦官懵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朱棣急眼了,怒骂道:“入你娘,他还只是一个娃娃啊!” 第九章:好兄弟 宦官一时之间六神无主,浑身颤栗起来,小声辩解道:“陛下不是说……二十鞭子狠狠地打吗?” 朱棣更是勃然大怒,厉声大喝道:“你们这些狗东西,平日里行刑,便晓得糊弄朕,不是有假打和真打之分吗?” 这宦官彻底的傻眼了。 分明当初陛下大怒的时候,斩钉截铁的要求狠狠的打的。 朱棣眼里掠过了一丝急切:“现在人如何?” “奴婢自是不敢让人伤了他的筋骨,只是……只是……这鞭子还算打的结实,倒是见了血!” 朱棣:“……” 宦官早已吓得身如筛糠,瑟瑟发抖了。 他哪里知道陛下当初盛怒的时候,一边骂张軏的娘,一面吩咐着狠狠的打,实则却只是想吓唬吓唬,顺道让张軏那小子吃点苦头呢。 朱棣道:“一个娃娃,你们怎么下的了这样的狠手。” 宦官:“……” 朱棣眼中闪动着几分担忧,口里道:“还不快传御医去,让太医院的人,火速去张家看一看。” 宦官如蒙大赦,立即道:“是,是……” 说着,连滚带爬的跑了。 朱棣却是背着手,不安地在殿中转着圈圈,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喃喃自语。 “世美啊世美,这是你儿太糊涂啊,你看看他荒唐成什么样子……哎……”(张玉字:世美) 他念着念着,好像是为自己辩解似的。 可突然一种不安越发的强烈,猛然道:“来,来人……给朕备马!” ………… 张安世来到了张家,这张家的府邸很是气派。 荣国公张玉虽然战死,可是他的几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张辅,却很快得到了永乐皇帝的重用,如今已位列朝班,年轻轻的便被委任为五军都督府都指挥使同知。 不过张安世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先让张三去拍门,先问问张軏的兄长张辅在不在家。 至于原因嘛……可能是他的名声有点不好,根据他原来身体主人的记忆,反正那张辅见了他,就总是一副臭脸。 没一会,张三去而复返,兴冲冲地道:“少爷,问过了,张同知还在都督府当值呢。” 张安世直接舒了口气,颔首道:“好了,知道了,你在外头等着,望风。” 张三精神抖擞地道:“少爷,我懂的。” 主仆二人竟有默契。 张安世不禁想,莫非当初那个张安世……也是这般如过街老鼠一样的吗? 他一溜烟的进了张府,跟着下人的后头,果然在卧房里见到了张軏。 张軏是被人抬回来的,唧唧哼哼地趴在被褥上,嗷嗷叫了老半天,结果发现自己的祖母和娘亲一听自己在学里顽皮,让陛下收拾了,居然丢下了一句有愧祖宗便不理睬了。 一时之间,张軏便不嚎叫了,只唧唧哼哼地撅着屁股,一动不敢动。 这时,张安世左右张望,见里头没有张家的亲眷在,才一溜烟的小跑进来,口里道:“我来啦,我来探望你啦。” 张軏一听,身躯一颤,只可怜他这一颤,便牵扯到了伤口,于是龇牙咧嘴,又唧唧哼哼起来。 不过张軏却觉得是意外之喜,兴高采烈地道:“大哥,你竟来了。” 张安世到了榻前,看他趴在床榻上的‘奇怪’姿势,不禁唏嘘道:“三弟你受苦啦,我一见你受罚,便立即赶回家去,为你寻医访药。” 张軏一听,眼眶里便有泪水团团打转:“我祖母和我娘理也不理我,只晓得骂我不争气。上午挨鞭子的时候,见大哥走了,还以为大哥也不想睬我了。谁想到大哥竟记挂着我的伤……大哥心里有我,我真的……” 说着,泪水便夺眶而出。 张安世同情地看了一眼张軏。 人傻好像是傻了点,不过……是个实在人,能处。 张安世将自己的瓷瓶取了出来,道:“你这虽是皮外伤,可若是感染了,却也是要命的。这是我寻访来的神药,你一定要记得用,涂抹在患处就好了,知道了吗?“ 张軏一脸感动,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你能来看我,我的伤便好了一半。我……我没了爹,兄长对我又严厉,只有大哥对我好。” 张安世:“……” 张軏又道:“二哥就没义气,到现在也不见踪影。” 张安世便安慰他道:“你二哥不一样,他在学里也挨了罚,只怕回了家,他爹还要打他一顿,他现在正挨揍呢,自己都顾不上。” 张軏听罢,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破涕为笑:“对呀,我竟忘了……” 张安世又嘱咐张軏一定要记得用药,说了一些发炎之类生涩难懂的话。 不过张軏只是唧唧哼哼,也不知他有没有记下。 张安世没办法,只好将装了药的瓷瓶搁一边。 却在这个时候,两个仆从不约而同地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便是张三,还有一个,则是张軏的书童。 二人异口同声道:“张同知(大少爷)来了……” 张軏气不打一处来,咒骂道:“来了就来了,号丧什么,哎哟哟,哎哟哟……” 张安世却本能地生出了一种恐惧的情绪,就好像……从前那个张安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发作了一般,下意识地道:“兄弟保重,我先走一步。” 一刻都不敢再待,张安世一溜烟的便跑了。 只留下张軏张大嘴巴,竟连哼哼也忘了。 张安世也不想跑,他还想维持一下自己作为男人和皇亲的光辉形象。 可他这双腿不知咋的,就是不听使唤。 张辅在历史上,是永乐朝的名将,除此之外,此人脾气很坏,嫉恶如仇。 于是,张安世匆匆出了张軏的卧房,刚想要夺门而逃,那张軏的仆从道:“不能走这边,我家大少爷已到前堂了。” “我不怕他。”张安世骂骂咧咧道。 这话说着,他却往侧门走去,只可惜这里是内宅,所谓的侧门,其实是长年紧闭的,还上了锁,张安世无奈,只得寻了一处矮墙,翻墙而出。 从墙上一跃而下,却骤然听到有人大呼:“是哪里的小贼。” 张安世惊魂未定,错愕抬头起来,却见一小队人马恰好在这墙外巡过去。 为首之人和后头的扈从都骑着高头大马。 而骑在高头大马的那壮汉子,肤色略黑,续着长髯,一对蚕眉下的眼睛顾盼自雄。 张安世立即道:“与你何干。” 马上的汉子听罢,勃然大怒,手中舞着马鞭:“将他拿下。” 后头几个扈从个个龙精虎猛,便要催马上前。 张安世立即道:“我不是小贼,我是这宅里子弟的同窗,他犯了病,我来探望的。” 马上的人虎目只微微阖着,鞭子一横,阻止了后头扈从的动作。 来人正是朱棣,朱棣心里颇有些不安,原本只是想给张軏一点苦头吃,可听说人都打的昏死过去,这才料到可能出手重了一些。 他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倒也不遵守什么礼法,心里焦急之下,便穿了便衣出宫来探望。 等他经过这里,正好就看到张安世跳墙下来。 说起来,朱棣和张安世也算是亲戚,可朱棣不太喜欢朱高炽,对张安世也没有过多的厚爱,自然也不曾谋面。 张安世的样子,一看就不是贼人,毕竟光天化日的翻墙,而且这少年人肤色白皙,穿着的也是绫罗绸缎,一看就是贵公子的模样,怎么可能做贼。 朱棣脸色虽是微微一沉,不过此时,他却耐心下来。 这人是张軏的朋友,而且还已探问过病情了。 朱棣道:“你是张軏的朋友?你叫什么?” 张安世见朱棣随口说出张軏的名字,倒不意外,张家是靖难出身,张英虽然战死,却有不少靖难的勋贵与张家关系匪浅,眼前这个人……怕也是其中一位。 张安世道:“还能是哪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叫我郭得甘好了。” 朱棣脑子里搜寻着张軏是否有这样的同窗,不过很快他便没心思计较了,却是道:“张軏伤势如何?” “他是我郭得甘的兄弟,自然也是一条硬汉子,应该死不了。” 朱棣:“……” 第十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张安世的话倒是让朱棣稍稍舒了口气,死不了就好。 朱棣陡然想起了学里的事,他故作风轻云淡地道:“我听闻张軏在学里成日胡作非为,对了,还有朱勇和……一个叫张安世的,你既是他们朋友,这些可有假吗?”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张安世道:“这都是以讹传讹,我们同窗之间偶尔玩闹是有的,可要说胡作非为,这从何提起?他们都是忠勇之后,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却不知外头哪里有这样的流言。” 朱棣骑在马上,不置可否,显然未必相信张安世的话:“你是谁的后人?” “这……”张安世沉默了片刻:“我不敢说。” “为何?” “怕你告诉我爹。” 朱棣哈哈一笑:“我若要为难你,现在便抓你去应天府,让你爹来领人,看来你这浑人和那张軏、张安世几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都是一丘之貉。” 张安世:“……” 朱棣随即道:“似尔等这群目无王法的人,这天底下总有人能治一治你们。” 张安世则是满不在乎地道:“我还有事,不和你啰嗦。” 朱棣目视着张安世,脸上略有几分松动,他堂堂天子,似乎也不想和一个毛头小子计较。 张安世见朱棣稍稍迟疑的样子,却是急了,再这样僵持下去,让张辅察觉可就糟了,这位指挥同知,可不管张安世是什么太子小舅哥的,索性心一横,便从袖里掏啊掏,拿出了几两碎银来:“也罢,相遇也是有缘,难得相会,这点银子,请诸位壮士去吃杯茶水。” 谁料朱棣见那碎银,脸色骤然变了。 他突然厉声大喝道:“你如何来的碎银?” 张安世狐疑道:“我阿姐给的呀,说男人出门在外,不能无钱防身。” 朱棣的脸色却越来越冷厉:“我说的不是这个,你这娃娃难道不知,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就曾下旨,即所谓:‘由是物价踊贵,钞法益坏不行。乃谕户部令有司悉收民间钱归官,依数换钞,不论更用铜钱’。” 朱棣顿了一顿,又道:“当今皇帝遵太祖高皇帝祖训,这几日又发明诏,一切交割起讫,都需宝钞,不得更用铜钱、银两吗?”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张安世倒是想起来了。 在明朝初期,确实有一段时间,官府强令用纸钞,也就是朝廷发行的‘大明宝钞’进行买卖。 只不过纸钞到了洪武二十年的时候,就因为滥发,而开始不断地贬值,洪武二十年之后,这种情况就更加恶化了,譬如在洪武二十年的时候,一石米只需要一张一贯的宝钞就可购买,而到了现在永乐二年,一石米却成了十贯宝钞,区区十几年,纸钞的价值贬值了十倍。 当今皇帝朱棣,是打着靖难的名义进南京城的,除了说他的侄子建文皇帝身边有坏人之外,还有一个大义名分,就是说当时的皇帝朱允文推翻了太祖高皇帝的祖训,可他朱棣不一样,朱棣最爱自己的爹了,是祖宗之法的维护者,所以这位新皇帝在坐稳了江山之后,一琢磨,我爹当初不是禁绝了银钱流通吗? 那么作为最爱太祖高皇帝的儿子,朱棣当然决心贯彻这条法令,于是短短一个月之内,连发三道旨意,禁绝银钱,强令天下士农工商必须用宝钞进行采买和交割商品。 张安世想到这个,就忍不住乐了。 而朱棣此时虎目猛地一张,老子是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旨意都下达了,眼前这个少年居然还敢背旨行事,这岂不是对着姚广孝骂秃驴? “你笑什么?” 张安世道:“这个……有这样的旨意吗?呃……糟了,那我得赶紧将家里的宝钞换成金银才好。不然要吃大亏了。” 朱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不禁道:“你说什么?” 张安世很认真地道:“你我相遇也算是缘分,我这人心善,见不得人傻吃闷亏,我看这旨意下达之后,宝钞的价格又要暴跌了,若说再不换成金银,不出三五日,家里有宝钞的,怕是要赔得裤裆都不剩下。” 朱棣怒道:“皇帝的旨意也不遵行吗?” “皇帝的旨意自然无人敢违逆,可是皇帝的旨意,也无法左右市场,原本不强下旨倒也还好,现在一旦下旨,反而要坏事了,我看……宝钞的价值一定暴跌,这些事说来你也不懂,我有经验。” 张安世也不是吹牛,大明的百姓其实还算是淳朴的,没有见过世面,而他两世为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法币,什么津巴布韦,又或者是魏玛德国时期的马克,哪一个没见过? 朱棣听罢,忍不住大笑:“你一小儿,也敢信口雌黄,妄议国家大事。” 他面露不善,可随即却又笑了,如果说方才只是面露讥讽,可现在的笑,却更多了几分揶揄。 朱棣摇摇头,心里想,朕与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在此胡缠什么。 于是大手一挥:“走吧。” 张安世顿时健步如飞,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他心里不由得嘀咕,这人是谁,脾气不小。 好在张安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心里惦记着是不是该赶紧将张家的一些宝钞兑换成银子,不过很快却又释然了。 一方面其实他并不富裕,东宫虽然隔三差五都有赏赐,可毕竟现在自己的姐夫还没有当家作主,赏赐有限的很。 另一方面,他是太子的小舅子,皇帝这时下诏严禁银钱交易,他却率先兑换大量的银钱,这不是坑自己的姐夫吗? 要把持住自己啊。 千万别将姐夫坑了。 ………… 此时,朱棣跨步进了张軏的卧房。 张軏正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疼啊,疼啊,腰都断了。” 朱棣皱眉,箭步上前,一掀被子:“打的不是屁股上吗?何况用鞭子抽打,怎么会断了腰?” 只见张軏脑袋一歪,好像昏厥过去了。 站在一旁的张辅,本是冷着的脸,此时多了几分怒容,道:“陛下在此,你还要胡闹吗?” 张軏没反应。 朱棣压压手,示意张辅道:“别吓着他。” 这个时候的张辅,也正还年轻,脸上却总显得严肃,比同龄人更令人感到沉稳。 他本在五军都督府当值,听说自己的兄弟又惹了祸,连忙赶了回来,此时陛下又摆驾来此,行礼道:“陛下,愚弟无状,恳请陛下……” 朱棣吁了口气道:“他不听管教,朕已惩罚了他,好啦,你也别吓着他了。” 张辅冷肃的脸上难得的多了一点平日难见的沮丧,道:“是,不过……臣这兄弟,从前倒也还好,可自从和张安世、朱能他们厮混一起之后……” 朱棣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地道:“先让御医看看伤势。” 此时,几个随来的御医便开始忙碌起来。 朱棣背着手,在这卧房里闲走几步,目光落在了床塌边几子上的一个瓷瓶上:“此乃何物?” 张家的仆人其实早已吓得一个个魂不附体了,都不敢抬头,只有张軏的长随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是少爷的朋友送来的药。” 朱棣颔首,突而道:“他那朋友,可叫郭得甘?朕方才见他爬墙出去。” 仆从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时医学奇迹发生了,本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张軏猝然惊起,立即抢答道:“对,叫郭得甘。” 张軏是讲义气的,他不能出卖大哥,傻子都看得出来,能翻墙,还不肯自报家门的家伙,非大哥莫属了,大哥就是这样,做事从来不肯留名。 第十一章:神药 朱棣听罢,斜了张軏一眼。 奇迹又发生了,张軏就好像瞬间被人掐断了脖子的鸡,啪的一下脑袋耷拉下去。 即便是张辅这般沉稳的人,在旁也气得脸色略显发青。 张家也算是满门的英杰,不说张玉,就说张辅,年纪轻轻便开始崭露头角,谁料家里出了张軏这么个憨货,实在有辱家门。 朱棣只感到好气又好笑,检视过张軏的病情,却也无话,当日回宫。 只是对于张軏的病情,朱棣依旧关注。 谁料过了几日,情况却变得糟糕起来。 原本只是皮肉伤,不过近几日天气炎热,朱棣传召太医询问病情,太医却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朱棣察觉有些不对,是以厉声道:“有话直言无妨。” 这太医跪伏得更低,战战兢兢地道:“陛……陛下,张公子的病情似有恶化的迹象,臣见其患处……肿疡已生……只恐……只恐……” 所谓的肿疡,其实就是伤口发炎了,而且因为外伤比较严重,再加上天气炎热,伤口的炎症久治不愈的话,若是不能立即消炎,在这个时代,就可能危及生命了。 一听到肿疡二字,朱棣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是知道肿疡二字的分量的,毕竟是行伍出身的皇帝,当初靖难,不知道多少将士,往往就死在因刀伤导致的肿疡上头。 而让朱棣最记忆犹新的,莫过于朱棣的岳父徐达。 徐达一代名将,便是因为身发毒疮而死,而这所谓的毒疮和背疽,其实就是肿疡。 市井传闻,说是徐达生了毒疮和背疽,朱元璋命人赐下烧鹅,烧鹅是发物,因而将徐达害死。 当然……这是无稽之谈,且不说生了这玩意和吃烧鹅便导致病情恶化没有丝毫关联,最重要的是…背疽和毒疮亦或者肿疡,在这个时代的死亡率本就不低。 而且当时的徐达驻守北平,朱元璋却在南京城,从南京送烧鹅到北平去…… 朱棣冷冷地看着御医:“太医院可有对症良药?” 这太医也不傻,像这样的病,本就是完全凭借运气,说穿了,就看张軏自己能不能熬过去,这个时候若是打保票,到时出了意外,这不是找死吗? 这太医期期艾艾地道:“臣……臣只怕毒疮入体……到时便神仙也难救了。” 朱棣勃然大怒:“朕要尔等有何用?” 太医直接吓得魂不附体。 其实这天下并不是没有真正的良医。 不过大明宫廷的御医生们的水平却是良莠不齐。 这也怪不得别人,完全是因为太祖高皇帝整出来的一套机制出了问题,比如太医院的太医们……大多是世袭的。 没错……他是世袭。 眼前这个太医,之所以能成为太医,从而进入宫廷成为御医,是因为他爹就是御医。 一般的病,他倒是能处理,可遇到复杂一些的,就可能只能抓瞎了。 不过御医毕竟是御医,御医是有家学渊源的,他们可能治病不厉害,但是如何规避风险,却是耳熟能详。 有的御医可能技能点点在治病在,可这样的御医在宫廷之中未必长久。 而真正能长寿的御医,往往技能都点在了怎么撇清关系上。 “陛下,张公子遭受酷刑,创口实在太大,何况他毕竟年幼,身子赢弱,如今毒疮迸发,臣不敢说是不治之症,只是这生死却全要看天数了。” 上半句是告诉朱棣,那些行刑的人下手太重了,都怪这些人下如此狠手。 下半句则是直接说,这是老天爷的事,是生是死,全看老天爷的心情。 朱棣深吸一口气,竟是默然,良久之后,才道:“全力救治。” “喏。”御医如蒙大赦,自是匆匆告退。 ………… 张安世躲在张家的外头,直到张家的中门张开,紧接着那五军都督府都指挥同知张辅带着几个亲兵骑着马离了家,他才像箭一般冲出去,嗖的一下钻进了张府。 在入府的过程中,张安世居然发现自己的观察能力惊人,张家的院墙,哪一处高,哪一处矮,哪一个地方适合攀爬,哪一个地方紧靠某处无人街巷,竟只是眼睛一扫,便了然于胸。 都听说那些百战的将军无论到了哪里,只需一看地形,便能耳熟能详的排兵布阵,没想到他居然也有这方面的才能,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翻墙而出的有利地形,这样的天赋,不去做贼真的可惜。 几日不见,张軏的病情显然是更重了,远远超出了张安世的意料之外。 张軏这一次依旧还是唧唧哼哼的,只不过却有气无力。 “三弟,三弟……” “大……大哥……” 张軏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抬头,然后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张安世见他这样子,却是急了,皱起眉头道:“怎么啦,怎么啦?” 张軏断断续续道:“我头疼的厉害,伤口处没知觉了,他们说病的很重,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死啊。” 张安世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再掀开被褥,却发现趴在床塌上的张軏撅着自己的屁股,而伤口处却是不忍卒睹,分明是伤口化脓了。 若是一般的伤口倒也罢了,主要是伤口很大,因而显得触目惊心。 这很明显是感染和炎症导致的,同时引发了高烧。 张安世道:“我的药用了吗?” “没用,御医开了药方。” 张安世便挑眉道:“该用我的药。” 张軏抬头看一眼张安世。 张安世道:“你还信不过我?” “自然是信得过大哥的……我说的是大哥的品行。” 看着半死不活的张軏,张安世咬牙切齿地道:“我的医术比品行好。” 张軏虽然年少,却也不至于傻到连这个想不明白:“大哥有这份心便好了,我头昏沉沉的厉害,难受的很,大哥……我要死了,我昨夜一宿未睡……听御医们窃窃私语,说情况很糟糕,我……我难受极了。” 张安世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催促他用药,而是想办法先让他心情好起来:“你知不知道,老二朱勇回家,被他爹吊起来打。” 张軏一听,似乎来了兴趣,找回了一点气力似的,张大眼睛道:“呀。” “不骗你,朱家人都看到了。” “没想到二哥也这么惨。” “是啊,我们三兄弟太惨了。” “可是大哥……” “我也惨,虽然都是打在你们的身上,却疼在我的心里啊。”张安世道。 张軏此时显得疲惫极了,他脸色苍白,口里含糊不清地道:“大哥,俺真是命苦,俺没了爹,现在看来也活不成啦,兄长成日骂俺,说俺和大哥厮混,游手好闲,才有此祸。俺也知道,大哥有时也会糊弄俺做一些糊涂事,可是……不知怎的,跟着大哥结伴,总是自在,俺在府里便不开心,见了大哥便高兴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速越来越慢。 张安世禁不住吸了吸鼻子,道:“你歇着,我给你上药。” 说着去搜他上回送来的药瓶,寻到之后,便将药水倒出来,一点点地擦拭在张軏的患处。 这姿势和举动,显然是不雅的,不过现在也顾不得许多。 上过了药,张安世便道:“你好好歇着吧,我翻墙走了。” “翻……翻墙……” “诶,这不是练练手嘛,以后来看你的时候用得着。” 张軏意识模糊,眼皮子都显得沉重了,便没有再挽留。 第十二章:转危为安 只是这厢房里的两个少年都不知道,就在上药的时候,那窗户纸被人用手指捅了一个窟窿,一只眼睛朝里头默默地观察。 片刻之后,眼睛的主人收回了目光,这主人正是在此负责医治的太医。 等张安世一走,太医连忙入室,大抵了解了情况后,便似乎胸有成竹了。 到了傍晚,太医又被诏入宫中。 朱棣神色显得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病情如何?” “陛下……”这御医顿了顿,道:“臣……实在惭愧,虽下了几味猛药,可是却眼看着张公子病入膏盲……不过……不过……” 朱棣拧眉看着他:“不过什么。” “臣等的药,若想要做到药到病除,却也未必没有可能,只是现在……却为时已晚。” “这是何故?”朱棣的脸色越来越不善。 “怪只怪张公子误信他人,今日……居然听信了一个少年的话,胡乱下药。” “少年……下药……”朱棣的脸色骤然变了:“郭得甘?” “臣不知此人的名姓,只是那药……臣后头检验过,可谓闻所未闻,陛下……现在张公子病成了这个样子,胡乱用药,后果不堪设想。” 朱棣身躯不禁颤抖:“退下去吧。” 御医长长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蒙混过关了,到时那张軏一旦死了,那就真怪不得太医院,一切罪过可以推到那个少年上头。 …… 次日,朱棣一宿未睡。 等到宦官至寝殿为朱棣更衣的时候,却见朱棣披头散发,神色暗淡了许多。 朱棣的眼睛通红,一直在朱棣身边陪侍的宦官亦失哈道:“陛下的神色不好,是下头的奴婢有什么过失吗?” 亦失哈是海西女真人,很早就被送进大明宫廷,成为了宦官。 其实在明初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宦官都来自番邦,譬如乌斯藏的侯显,女真的亦失哈,还有安南国的阮安,除此之外,宦官和宫女的主要来源还有朝鲜等国。 朱棣抬头看了亦失哈一眼,亦失哈向来忠心耿耿,当值也是处处小心,见亦失哈关切,朱棣道:“朕一宿未睡,又梦见了张世美,世美当初为了救朕于万军之中,慨然战死,如今他的遗孤,朕非但没有照料好,却还因为朕的缘故,将他打成这个样子,生死未卜,倘若张軏真有什么闪失,世美有灵,百年之后朕有什么面目去见他啊。” 说着,朱棣眼眶更红。 自从登基做了天子,朱棣已经很少显露出自己的情绪了,可每每涉及到了名将张玉,却总是禁不住流泪满襟。 亦失哈自然知晓朱棣的心思,只能安慰道:“陛下,人有祸福,富贵在天。” 朱棣道:“朕敬天法祖,可事涉张軏,朕便逆天而行,也绝不可轻言放弃,亦失哈,你随朕再去一趟张家吧,听说……听说……他快不成了。” 亦失哈本想说,今日还有一场朝会,大臣们已经在午门外候见了。 可这话很快吞了回去,他点点头:“奴婢遵旨。” 朱棣先召了御医来,负责张軏的御医姓许,许太医如丧考妣的样子,昨天夜里,他又诊断过病情,毒疮显然已经难以逆转了。 朱棣看他的时候,让他心里发毛,为了防范未然,给自己买一个保险,许太医一再小心翼翼地表示:“原本施救,对症下药,虽未必能保全性命,却也可使张家小公子多活几日,只是张家公子的朋友……” 朱棣无言。 这一路,朱棣都是便衣骑马而行,脑子里所掠过的,却都是张玉的影子,心中潸然,又不禁泪下。 至张府,进入张家时候,居然一个踉跄,绊到了门槛,身子打了个趔趄。 亦失哈忙是搀扶住,也不由得哭丧着脸道:“陛下平日龙行虎步,何等雄壮,今日……今日……陛下要节哀。” 朱棣无奈地摆摆手,快接近张軏卧房的时候,朱棣脚步踌躇起来,此时内心矛盾,既想立即探视,可心里又担心见到半死不活的张軏。 良久,他终是叹了口气:“朕对不住世美……朕对不住……” 说到这里,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 却是听到卧房那边有人发出杀猪一般的歌声:”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点了火赶紧跑。轰隆一声……“ 朱棣:“……” 又听这声音道:“哈哈,我大哥是不是很有才,这歌真带劲,也只有大哥才能想出来。好啦,别在此总像木头一样,将那碗粥拿过来给我吃……” 他的大哥……张辅? 他们想炸什么来着? 朱棣加急脚步,冲了进去。 一看,见张軏依旧还趴在床榻上,却是精神颇足,呼噜噜地喝着粥。 朱棣:“……” 似乎因为伤口还是有些疼的,所以趴着的张軏不便拿粥勺子,于是便将碗搁在自己的榻上,嘴巴伸进去,似小猪拱槽一样吸食,那粥水同时还在冒着泡泡。 似乎他也听到了动静,错愕地抬头,见着了朱棣,于是方才欢快的样子便无影无踪了,变成了一种无所适从,想要昏厥,却又发现脑袋下的粥碗碍事,令他没办法歪了脖子耷拉下去的苦恼。 于是,他吸了吸鼻子,鼻上似乎也沾了粥水,这一呼吸之间,居然直接吹出了一个泡泡来。 朱棣:“……” 张軏:“……” 亦失哈道:“陛下,陛下,他……他……似乎……” 朱棣这才想起了什么,眼神甚是复杂,转瞬之间,焦灼、惊喜却又愤怒的神色在眼底掠过,想要张口,却是词穷,等他终于反应过来,才呵斥道:“你兄长何在?” 张軏道:“兄长见我无恙,怕……怕陛下担心,去宫里道喜了,怎么,兄长没有撞见陛下?” “你娘呢?” 张軏一脸愁容:“昨夜还哭哭啼啼的在榻前守了一宿呢,清早见我起来无恙了,又转了脸色,说怎么生了我这么一个憨货,骂了一顿,便不踩我啦。” 朱棣又陷入了沉默,却大步流星地到了张軏面前,掀开了被褥,一看,这本是生了毒疮的伤口,居然有愈合的征兆。 他又伸手摸了摸张軏的脑袋,似乎也不见高烧了,这才真正长松了口气:“怎的一夜之间便好了?” 张軏此时才露出了得意的样子:“当然是因为我大哥的灵丹妙药了。” 此时,朱棣想到居然不再是张辅,而是另一个人:“是郭得甘?” “……”张軏沉默了片刻:“是他。” 朱棣一脸狐疑。 没想到,那个叫郭得甘,竟真有灵药? 心中一颗大石落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此前他遇到郭得甘的时候,并没有将那浑少年放在心上。 说难听一些,在朱棣心目之中,那少年不啻是蝼蚁一般。 只是现在,这个少年却不由得浮现在朱棣的脑海,不经意生出一个念头……倒是多亏了此子。 朱棣抬眼,看了一眼张軏,心里又难受了,这几日一想到这个小子,朱棣便百爪挠心,说不出的难受和心疼。 可现在见他病好转了不少,这一副畏畏缩缩却又带着藏不住的憨样,于是朱棣的目光便变成了嫌恶。 第十三章:君无戏言 只是朱棣深吸一口气,大病初愈,不,这病还没彻底好呢,现在不是敲打他的时候。 于是眼睛一瞥,便见那后头的许御医缩着脑袋,欲言又止的样子。 朱棣突然勃然大怒,捋起袖子,突而箭步冲到了这许御医的面前,抬起手,便一拳捣过去。 朱棣这样的武人,当初可是万军之中提着刀片亲自砍出过一条条血路的,这一拳虎虎生威,啪嗒一下,直中许御医面门。 许御医啊呀一声,骤然脸上血泪横流,人已打飞出去,啪的一下,似翻壳乌龟一般的落地。 朱棣又如疾风一般冲上前,口里骂道:“入你娘的驴球,你做个什么御医,杀千刀的庸医,差点害朕子弟的性命。” 说罢,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碎骨。 许御医发出惨烈的嚎叫,先是声音洪亮,后来这声音便渐渐的微弱了。 “驴球的连个娃娃都不如,还吃朕的俸禄!” “饶命,饶命……” 亦失哈站在一旁,纹丝不动,好像已经习惯了。 榻上的张軏却是身如筛糠,兔死狐悲一般。 朱棣打累了,地上的许御医也没了声响,朱棣起身,像没事人一般捋捋袖子,口里漫不经心地道:“朕都做天子了,还非要朕斯文扫地,亲自揍你不可,真是岂有此理,入你娘的。” 张軏:“……” 走到张軏的面前,朱棣拍拍张軏的胳膊。 张軏打了个颤。 朱棣道:”这一次,你死里逃生,往后一定要好好听话,要对得住你爹,知道吗?“ “知道,知道,再不敢了。” 朱棣眉一竖:“不要惹朕生气!” 张軏小鸡啄米点头:“不……不敢的……” 朱棣满意地点头,大笑道:“总算让朕悬着的心放下了,你这臭娃娃,今日看你有伤在身,就不敲打你了,你瞧瞧你,一点出息都没有,学学你的兄长,再学学你那同窗郭得甘!” “啊……” 朱棣眉一竖:“咋?” 张軏趴在榻上,连忙怂怂地道:“是,是,是。” 朱棣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朕听闻你总和张安世、朱勇厮混,朱勇这厮有爹管教的……你也和他们一样吗?多和郭得甘这样的同窗亲近,才有长进。” 张軏:“啊……是,是。” 朱棣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又不好继续责备了。 不过此时心情倒是爽快许多,龙行虎步道:“朕还有许多事要办,你好好养着。”说罢,头也不回,领着那亦失哈便走。 等那脚步走远,张軏才松了口气,杀鸡吓猴,让他现在还心有余悸,只觉得毛骨悚然。而且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两难的问题,自己是该和张安世(郭得甘)厮混呢,还是不该呢?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 猛的,倒在地上血泊之中的许御医倏的一下张开眼。 眼球乱转,似乎察觉到危险已经远去,这才可怜巴巴地看向张軏。 张軏瞪他一眼:“你还没死,方才你是装的。” “张公子不也擅长此道吗?” 张軏看了看地上醒目的血迹,道:“你没事吧。” “咳咳……”许御医边将口里的血丝咳出来,边道:“万幸还活着,这也不算什么,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说不定我全家都死光了,当今陛下已经很仁慈了。” 张軏:“……” 许御医这时道:“能不能请张公子帮我叫一下大夫,我……咳咳……我觉得我可以救一救……” 张軏:“啊……这……” 许御医道:“那个……那个郭得甘公子……咳咳……空闲吗?” 张軏:“我先静静,你再躺会。” 许御医:“……” 房中,两双刚刚经历过惊慌的眼睛对撞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 朱棣摆驾回宫,脸色却越显凝重。 虽然张軏的事让他的心里总算落下了一块大石,可随即……一件事却让他留心起来。 “召文渊阁解缙、杨荣、胡广来见。” “陛下不见百官了?” 朱棣阖目,若有所思地道:“郭得甘这个娃娃……朕本以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不过这一次……他这药倒是灵验的很,毒疮难愈,这样的病……便是当初中山王也无药可医,可这小子竟能寻访到此药,可见非同一般,这就让朕想到一件事了。“ ”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朱棣道:“宝钞!朕五日内连下了三道旨意,禁止银钱交易,市面流通,一律都用宝钞,可那小子……却是言之凿凿,说什么一定会引发问题,此事,朕还是请阁臣们来问一问才安心。” 亦失哈瞬间明白了朱棣的心思,陛下登基也不过一两年的时间,其实许多位政的举措还未铺开,而严禁宝钞算是陛下较为重大的一项举措,一旦这上头出了问题,只怕要贻笑大方。 朱棣毕竟是通过非寻常手段才登上大宝的天子,他的处境有些像唐太宗李世民,一个杀兄,一个干掉了自己的侄子,正因为有这样的污点,所以为了证明自己更适合做皇帝,就绝不可能出现太多的差错。 亦失哈安慰道:“陛下……那个什么郭得甘,终为孺子小儿,他的话,不可尽信。何况……就算他因为某种缘故而得了灵药,救治了张家的二公子,可即便妙手回春,又如何懂得治国安邦之道呢?严禁银钱,是内阁诸公们都首肯的,难道满朝公卿的见识,还不如区区一小儿?“ 朱棣道:“朕当然知晓,只是兹事体大,终有些不放心罢了。” 说话之间,在文渊阁值守的解缙、杨荣、胡广三人已匆匆而来。 行了大礼后,朱棣只朝他们颔首,随即道:“朕前些日子下旨,严禁银钱,如今如何了?” 解缙三人对视一眼,其实此时的内阁学士,权力远不如明朝中后期那般大。 这三人虽是入阁,却只是翰林出身,品级不高,现在更多的只是秘书的职责,负责为皇帝提一些建言,同时传递旨意而已。 杨荣的资历较浅,而胡广为人谨慎,寡言少语。 朱棣的目光落在解缙的身上。 解缙出自书香门第,打小就有神童之称,能言善辩,是内阁之中最耀眼的一个。 解缙便道:“陛下,此事臣昨日询问过户部,户部那边认为事情十分顺利,天下僧俗百姓也苦于银钱笨重,何况陛下外严内仁、知人善任,百姓无不拜服,因而都欣然接受宝钞,市面上银钱的交易显然有杜绝的迹象了。” 朱棣道:“这是户部说的?” 解缙道:“确为户部的奏报,虽然这天下偶也有一些无知百姓尚还囤积银钱,不过这些都不足为虑。而且臣的愚见,陛下已连下三旨,这普天下的臣民,谁敢不遵守呢?” 朱棣这才长长松了口气,笑了笑道:“看来是朕多虑了。” 解缙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是何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皇帝突然过问这件事,一定是有人在皇帝身边说了什么。 甚至解缙往深里去想,更是细思恐极,当初提议禁止银钱,就是他提出的建言,莫不是有人故意借这件事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表面上是非议禁止银钱,实际上……却是奔着他来的? 这样一想,解缙顿时忧心如焚起来。 朱棣察觉到了什么,道:“怎么,解卿似乎有话要说?” 解缙沉吟片刻:“臣……对陛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敢藏私。只是臣以为,陛下颁布的诏令既已公诸天下,所谓君无戏言,却有人胆敢非议此等家国大事,可谓心怀叵测,恳请陛下明察。” 朱棣却是淡淡一笑:“此一名郭得甘的小儿之语尔。” 解缙听到这里,方才知道原来只是误会,却还是不由道:“黄口小儿,也敢诽谤朝政。” 朱棣心放宽一些,也觉得是自己多虑,相比于自己身边的文臣,那郭得甘何德何能,能有什么见识。 疑心散去,也便就此作罢。 第十四章:猪队友 张安世这几日都乖乖地呆在家里,继续炼制他的药材。 这所谓的神药,其实不过是唐朝的时候有裁缝练出来的玩意罢了。 无非是让浆糊变质,生了绿毛,而这绿毛涂抹在人的手上,便可做到消炎的作用。 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青霉素。 不过唐朝的裁缝们虽然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对于这‘绿毛’一无所知,于是慢慢的,这种消炎的方法也就悄然失传了。 张安世对‘绿毛青霉素’进行了改良,在产生了原始的青霉素绿毛之后,再将它们放入培养液里继续培养,此后进行提取,如此一来,药效也就更强了。 张家那边派了人来报了平安,让张安世长长松了口气,以至于张安世甚至有了是不是该开一家药店来挣钱的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也就一闪即逝,因为这玩意不能大规模的提取,产量低的吓人,我张安世堂堂太子妻弟,我干点啥不好? 正在他老老实实呆在自家庭院的天井闭目眼神的时候。 此时有宦官来了,这宦官叫邓健,是东宫的人,当然……张安世没了父母,而姐姐在东宫又不能随时照顾这个兄弟,所以这张家的仆从几乎都是东宫指定,这东宫的宦官既是为张家管家,同时又帮着张安世掌管家业。 邓健笑嘻嘻地道:“少爷,奴婢刚从东宫回来,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叫奴婢来问,今日吃了吗?” “吃了,吃了。” “吃了什么?” “你怎的这么多事。” 邓健依旧保持着职业的笑:“少爷不要动怒嘛,这不是……殿下和娘娘心里惦记着您嘛?殿下说了,这几日你别乱跑。” 张安世不解道:“为啥?” 邓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前几日勃然大怒,收拾了不少似少爷这样的子弟,陛下性情如火,少爷要小心。” “噢。知道。” “尤其是那个朱勇和张軏,少爷可要少和他们来往,他们不是好人。” 却就在这时,一个森森的声音道:“谁说俺不是好人!” 邓健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一瘸一拐地进来。 邓健是认得朱勇的,立即缄默不言,退了开去。 一见朱勇来了,张安世大为惊喜:“怎么进来也不打招呼。” 朱勇道:“大哥的家就是我家,门房安敢拦我,我打断他的狗腿,我直接就冲进来啦。” 张安世打量朱勇,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不免关切地道:“二弟的伤……” 朱勇呸的吐了一口吐沫:“俺爹打的。” 张安世感同身受地看着张勇道:“成国公他老人家下手也太狠了,虎毒还不食子啊。” 朱勇便立马点头道:“俺爹要是有大哥这样懂事就好了,他一大把年纪,还是老糊涂虫一般不晓事。” 张安世:“你心里知道就好了,这些话别往外说。” “为啥?” 张安世深沉地凝视了朱勇一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朱勇晃了晃脑袋,随即道:“不过俺虽然挨了打,却也没吃亏,大哥,俺把俺爹的银子偷来了。” 张安世一听,顿时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什……什么……” 朱勇咧嘴笑,果然他背着一个包袱,将包袱取下来,顿时,银票和散碎的金银便抖落了出来。” 张安世:“……” 朱勇道:“以后我们不缺银子啦。”他边环顾四周,接着道:“大哥这地方,倒是局促的很,不似俺那成国公府,占地又大,装饰也新,大哥,我带你吃香喝辣。” 张安世低头看了看朱勇那‘瘸’着的腿,再看看这一包袱的金银:“二弟,你请回吧。” 朱勇纠结着眉心道:“这不是大哥说要银子吗?” “这……” 张安世想死,这是猪队友啊。 沉思良久,张安世咬咬牙道:“好吧,这银子……我们先算一算吧,我也搜一搜我们张家有多少银子,咱们做一笔买卖之后,等挣了钱,你要偷偷将银子还回去。” 邓健在远躬身站着,他对朱勇颇有防范之心,因而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里的时候,邓健的脸抽了抽。 ………… 一个时辰之后。 “殿下,不好啦,不好啦。”邓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东宫。 朱高炽正逗着儿子朱瞻基玩闹,一见邓健气喘吁吁地过来,便大腹便便地起身,背着手,朝一旁的宦官使一个眼色,宦官忙将朱瞻基抱走。 “怎么,安世出了什么事,他又不按时进食吗?” 邓健焦急地道:“成国公朱能之子朱勇,今日又去见安世公子……” 说着,邓健声音越来越轻,绘声绘色地将方才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禀告:“殿下啊,那银子,十之八九是窃来的,来路不正,安世公子昏了头,上了他的道,还说要将自己的银子也掏出来,一起做买卖……朱勇此人,獐头鼠目,一看就包藏祸心,他是要害安世公子啊。” 朱高炽皱起了眉,背着手来回踱步,口里边道:“成国公难道就不管教他的孩子吗?真是岂有此理,安世没了银子事小,大不了……东宫想办法补贴他一些。可若是又做了什么事,父皇若是再听到什么,可不会轻饶,不要忘了张軏的前车之鉴啊!” 邓健道:“是啊,是啊,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咱们安世公子,都是被张軏、朱勇这些人教坏了。”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道:“也罢,这件事事涉成国公,你不可声张,本宫自会想办法补救。” ………… 转眼到了深秋,南京城里添了几分凉意,落叶纷纷,一片片枯叶被风扫下,落入泥泞。 而今日城东的长盈仓,今日却来了不少人。 这是京官们领俸禄的日子。 如往常一样,长盈仓中门大开,户部一个主事亲自在此坐镇。 许多人鱼贯而入。 不过来者一大半都是青衣小帽之人,他们是代自己家的老爷来领俸的。 也有不少头戴翅帽,穿着青衣的底层官员来此,京官众多,境遇各有不同,位高权重的,可能并不将这些俸禄放在眼里。 而也有一些品级低的官员,家产丰厚,对于朝廷的俸禄不屑于顾。 自然…也未必人人都是如此,比如有一堆三五成群而来的人,虽都穿着官服,不过脸色却略显寒酸,他们往往年轻,品级不高,出身寒门,好不容易做了官,却并无权柄,在这南京城,就指着这些俸禄过日子。 如今这些人匆匆而来,带着期待,为首一个还与人说笑:“世贤兄……待会儿领了俸,难得又撞到了沐休,不妨我们去喝两杯。” “伯言……这……非是要扫你兴致,只是贱内脾气大,哎……” 众人就都笑了。 那被人称作伯言的人显得尴尬,他姓张,字伯言,张伯言摇摇头,随即跨入了长盈仓正堂。 紧接着,他取出了自己的名帖,交一旁的文吏,文吏取了算盘,啪啪几下,折算一番后,随即便取了几张宝钞出来,交这张伯言。 张伯言一看,脸色凝重起来,他扫了一眼手里的宝钞,随即道:“此月月俸怎么又将钱粮折算成了宝钞?” 文吏笑吟吟的回应道:“张编修,朝廷不是已禁了银钱吗?所以从现在起,钱粮统统折算成宝钞了,你看,你为七品,依太祖高皇帝定下来的规矩,年俸为米二百石,折算成宝钞为六十贯。年俸六十贯,这按月折算下来,可不就是五贯宝钞吗?” 第十五章:震动朝野 张伯言绷不住了,他抖了抖手上的五贯宝钞:“太祖高皇帝定下这规矩的时候,五贯宝钞可兑五千铜钱,可如今呢?如今五贯宝钞,连五百钱都兑不着,这几日,陛下下旨杜绝银钱,结果呢……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南京城东市和西市那儿……宝钞的价值大跌,僧俗百姓都已慌了,纷纷拿宝钞兑换成真金白银,如今……五贯宝钞,拿到了市面上,竟连两百个铜钱都兑不着了,两百个铜钱,我一家老小在此,你让我们喝西北风?” 身后,与张伯言同来的官员们也哗然了。 亲自来领俸的,大多都是清贫的官员,都指着俸禄过日子呢,朱棣没有发禁绝银钱的旨意之前,长盈仓还是发真金白银的,现在好了,直接发宝钞。 可一贯的宝钞放到外头价值立即就缩水十几倍,尤其这这几日,宝钞的价格暴跌,就说这张伯言,堂堂七品官,月俸折算下来,就变成了区区二百个铜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叫主事出来说话,岂有此理。” “这不是要饿死我们吗?” “我们要发银钱,不要宝钞。” 那书吏也有些慌了,苦笑道:“这……这与我们没有干系啊,诸公都是大臣,陛下的旨意难道会不知,银钱禁绝了,当然只能发宝钞,户部这边出入账目,张编修就是月俸六十贯,这……说什么都没用。” 张伯言脸色惨然,失魂落魄的样子,咬着牙瞪着书吏:“这……这是什么话,我们寒窗苦读了十年,鲤鱼跃龙门,每月靠这价值二百个铜钱的俸禄过日子吗?在南京城本就居不易,我的家小平日只能吃黄米,就这……在外头还赊欠了不少钱粮呢,现如今……你们还变本加厉,竟还拿宝钞来敷衍我等,你是要叫我死吗?” 书吏慌了:“息怒,息怒。” 张伯言一把将手里的宝钞摔下,悲愤道:“堂堂大臣,连市井小民都不如,小民尚可温饱,何至羞辱我如此,士可杀不可辱,我忍够了!” 二话不说,直接将书吏面前的长桌掀翻,哐当一下,这张伯言口里大呼道:“诸君还要忍气吞声吗?” 这群清贫的官员一下子躁动起来,长盈仓发宝钞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这事不能忍了,这是要叫人饿死啊,于是一个个大呼:“叫这里主事出来。” 又有人道:“区区主事如何能作主,叫户部侍郎出来说话。” 更有人大叫:“奸佞在朝,陛下误信奸言,诸君,清君……” 这人显然想要大喊清君侧的,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这话似乎犯着什么忌讳,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一时之间,长盈仓鸡飞狗跳,仓中的书吏和领俸的官员打将起来,一片狼藉。 片刻之后,有锦衣卫火速飞马入宫,至午门,将一份奏报传递宫中。 此时的宫城之内,朱棣却已至华盖殿宣见了姚广孝和几个阁臣。 朱棣心情还算不错,张口道:“朕听闻坊间有一灵药,对毒疮竟有奇效,这几日……张軏用药之后,已渐渐痊愈,诸卿啊,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生死之道也,朕久经沙场,最是清楚战场之上,一旦有了外伤,若是救治不及,难免就要滋生毒疮,当初靖难不知多少将士,因此而亡故,哎……朕今想来,至今抱憾。若是当初,他们也有此灵药,如何会没了性命。” 姚广孝似乎深有感触,道:“噢?却不知是哪位高人,竟有这样的起死回生之术。” 朱棣含笑:“此人是个娃娃。” “娃娃?” “想不到吧,朕也想不到。”朱棣似乎很满意大家惊诧的表情:“可事实就在眼前。朕犹记得,解卿家年少的时候,也是神童吧。” 解缙忙道:“乡人妄言,才使臣得此虚名,惭愧之至。” 朱棣道:“都是一样的娃娃,有人如解缙,还有如那郭得甘一般,也有人……却又如朱勇、张軏,对了,还要算上张安世这纨绔子弟,人与人的差别,真比人和狗要大。” 朱棣一番感慨之后,猛的又想起什么:“不过郭得甘此人,治病救人倒是好手,就是行事不谨,居然胆敢非议国家大政,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不知天高地厚。” 解缙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上一次陛下所说的那个少年是谁了,于是道:“陛下所言极是。”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跌跌撞撞地道:“陛下……” 朱棣原本面上含笑,似乎心情还算不错,此时脸色却微微一变,平静的道:“何事?” “陛下,长盈仓……出事了。” 此言一出,殿中鸦雀无声。 长盈仓乃是国库最重要的几个库房之一,不知储蓄了多少钱粮,关系重大。 朱棣豁然而起:“出了什么事?” 宦官道:“今日百官领俸,可是有一些官员,却大为不满,竟然……竟然成群结队,大闹长盈仓,打伤了不少人,锦衣卫已经调拨人弹压住了,只是兹事体大……” 朱棣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朝廷大臣还要造反吗?” 宦官支支吾吾起来。 朱棣瞪着他道:“说!” 宦官道:“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长盈仓用宝钞来做官俸,官员们说是指望宝钞根本养不活家小……” 朱棣厉声道:“每年数百贯钱,还养不活他们,他们贪婪到这个地步吗?” “他们说……说……宝钞不值一钱,每月的月俸,若是去市场采买,便连一家老小都养不活,还有一个七品官,口称他每月的官俸,能采买到的柴米油盐,不过价值区区数百文而已。“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尤其是朱棣,朱棣一时竟是哑口无言,他迅速地洞悉了什么:“这如何可能,就算是宝钞价值贬了一些,可十贯的宝钞,总还能买来一贯钱的柴米油盐吧。” 宦官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不过……闹事之人好像是说……说这几日,宝钞价格暴跌,现在便是二十贯的宝钞,也未必能兑一贯钱了。还说……自打陛下下旨之后,宝钞的价格,一日一跌,天下震动,百姓惶恐……” 朱棣虎躯一颤:“此前为何无人报朕?” 解缙等人,脸色也都惨然起来,显然他们没有意识到,分明朝廷颁布了旨意,可宝钞非但没有稳定,反而会急剧暴跌。 宦官道:“就这几日的事,得知此事之后,锦衣卫也已派出了缇骑彻查……从昨日起,宝钞就从原先的十贯变成了七百钱,到了今日……便更加恐怖,只剩下五百文了,百姓们得知不能用银钱交易,反而人人都在囤积银钱,根本无法制止。” 朱棣倒吸一口气:“这是什么缘故?” “奴婢不知。” 朱棣随即看向解缙人等:“你们呢?你们都是学富五车之人,更是朝廷栋梁,来告诉朕,为何如此?” 解缙的脸色很是难看,实际上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原本以为,制定出来的禁止银钱的章程可谓无懈可击,可哪里知道……引发了相反的后果。 于是他忙拜倒,战战兢兢道:“陛下,是不是有人从中作梗?” 朱棣冷笑道:“从中作梗?呵呵……这满天下的僧俗百姓,都在从中作梗吗?” “这……” 其实现在引发的后果,已经远远的超出了解缙的认知范畴了,毕竟他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即便为官,也是贵为翰林,而且他的运气极好,很快就得到了宫中的青睐,平步青云,这柴米油盐的事,他哪里知晓? 第十六章:凶神恶煞 朱棣则是猛的又想到了什么,不禁道:“这样说来……这样说来的话……那岂不是……岂不是郭得甘竟是对的?怎么可能?朕这么多的文臣武将,还不如一个娃娃吗?” 这话倒是扎了解缙的心,他似想反驳,可是很快又泄了气。 杨荣和胡广二人,倒还算镇定,当初他们虽然也参与了政策的拟定,不过现在更多的疑惑却是,为何宫中的旨意完全没有生效,反而还令宝钞的问题加剧了。 姚广孝依旧面带着微笑,他心里似乎也对此好奇,只是对于姚广孝而言,出问题并不是可怕的事,好好分析一下原因,在错误的基础上,拟定出新的策略即可。 朱棣瞪了解缙一眼,道:“退下吧。” 解缙如丧考妣,却也不敢多言,慌忙道:“臣……告退。” 杨荣与胡广二人,也告辞而出。 只有姚广孝还是如木桩子一般的站着,他似乎摸清了朱棣的秉性,知道这时候陛下有话要说。 朱棣扫了姚广孝一眼:“姚师傅……这少年郎有些深不可测啊。” 姚广孝道:“陛下,会不会是此子早就在市井之中察觉到了问题?” 朱棣摇头:“朕见他的时候,宝钞的价格还算稳定,并没有出什么差错,锦衣卫那边奏报上来的也没什么问题,所以……宝钞的问题就出在这两日。” 姚广孝道:“这就奇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奇才吗?陛下要不要让锦衣卫打探一下此子的底细。” 朱棣又摇头:“不必啦,别让缇骑们吓坏了他,一个孩子,何须对他刨根问底?不过……朕到现在还不明白,宝钞为何暴跌的如此厉害。” 姚广孝苦笑道:“陛下莫非要召此人觐见?” 朱棣再次摇头道:“那小子鬼鬼祟祟的,朕若是召他来觐见,还不吓死他?朕自己去找他便是。” 姚广孝一头雾水。 自己找?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素知朱棣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亲力亲为,当初靖难的时候,朱棣最爱干的事,不就是亲自骑着马,去打探敌军的虚实,屡屡使自己置身于险境,也在所不惜吗? 不过……姚广孝没有继续过问下去,有些事,自己不知道为妙,有时人贵在无知。 姚广孝和谢缙的聪明是不同的,一种是藏着锋芒,而另一种却是生怕别人不知道。 ………… 张安世这些时日忙碌开了,又是查自己家里的账,又是趁着宝钞价格还未暴跌之前,疯狂地订购了不少商货。 拿宝钞去购置银钱,这是触犯律法,可我拿宝钞去购物,总没有问题吧。 朱勇的银子,他也记下账来,总计折银是三千三百两,这在大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他将张家上下搜刮一空,也不过七百多两而已。 说来惭愧,张家殷实有余,可要说到富足,却还差得远了。 等这些忙碌完了,张安世才惦记起了那位烂屁股的好兄弟。 照例准备了一瓶新药,匆匆往张軏的府邸,张軏见了他,就立马哭丧着脸道:“大哥,我伤已好了,想要出府,家里却不让,每日就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你和二哥来看我呢。” 张安世安慰他:“大哥和二哥在忙呢,这几日怠慢了你,你好好养伤要紧,来,我看看你的伤。” 揭开被褥,看那白花花的xx又掺杂着红艳艳的疤痕,这才放心。 “你们在忙什么?”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等你伤好了再说。等再过一些时日,我还有借重你的地方。” “借重啥?” “打人你敢不敢?” 张軏沉默了,为啥一想到打人,他就想到了陛下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便咬牙道:“有啥不敢,大哥要打谁,俺便打破他的脑袋。” 张安世道:“诶,也不是打人,只是让你吓唬吓唬他们,我们要文明。 顿了一顿,又道:“而且我们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不过说到吓唬人,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可不成,不然镇不住场面。” 张軏一脸惊奇地道:“还有名号?” “叫京城二凶如何?” 重情重义的张軏同学不多想便道:“京城二凶?大哥和我?可是二哥呢,二哥咋没份?大哥,有好事不能忘了二哥呀。” 张安世便苦口婆心地道:“不,这京城二凶,说的不是我和贤弟,而是二弟和你。” “那大哥呢?” 张安世耐心地解释:“大哥不一样,咱们行走天下,不能一味的鲁莽,你和二哥负责做凶煞,大哥脑子活,专门负责出来说和,毕竟打人不是目的,打人的目的是和人讲道理,所以我负责讲道理,你们负责做凶煞。” 张軏:“……” 张安世叹口气道:“这其中,跟人讲道理的担子最重,不但要嘴巴巧,还需脑子灵活,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为兄愁死了,有时真羡慕你们。” 张軏:“……” “咋不说话?” 张軏很认真地想了想:“虽然俺觉得大哥的话不在理,不过俺听大哥的。” 到了正午的时候,张安世便告辞。 他如往常一样,没走正门出去,反正这儿已是一回生二回熟了,还不如勤练一下行走江湖的技巧,说不定以后用得着呢? 寻了墙根,一跃而上,呼啦啦地跳将下去。 犹如轻燕一般的轻松落地。 “技术又进步了。”张安世不无得意。 就在这时,迎面居然出现了一个汉子。 这汉子面带微笑,和颜悦色的样子:“敢问可是郭得甘……郭公子吗?” 张安世稍迟疑,道“对呀,你想怎样?” 须臾之间,突然一个大麻袋扑哧一下,直接罩住了张安世的脑袋,张安世立马口里大呼:“好汉饶命。” 这麻袋巨大,直接将张安世整个套住,似乎有五六个人,也不知从哪里窜出的,一个个矫健得很,很快,麻袋里的张安世便被一人背起,抬腿便走。 张安世挣扎了一会,便不动弹了,虽然这些日子,他已经苦练了翻墙、长跑、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绝技,本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这身体从前的主人如此恶臭,得罪了千儿八百人,被人报复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可他还是没有想到,他还是栽了,数月所学,竟一无用处。 背着他的人似乎脚步极快,而且似乎并没有什么避讳的直接走街串巷,哪怕张安世呼救的时候,似乎也对此不以为然。 就在张安世想着如何逃脱,或者怎么讨饶的时候,麻袋竟慢慢地放下了。 是慢慢地放下……而不是直接摔下。 而后有人打开了麻袋。 张安世脑袋探出来,大口地喘气,还不忘道:“诸位好汉,我还是一个孩子啊,从前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还请……” 世界开始变得明亮,眼睛张开,除了七八个孔武有力,面色僵硬的人之外,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荒废的宅院里。 倒是这宅院的正堂里,好像仓促地被人修葺了一番,有了桌椅,也有酒肉的扑鼻香气。 而坐在椅上的人,手正搭在桌上,面带微笑,另一手捋着长髯,笑道:“郭得甘,你没有受惊吧。” 张安世定睛一看那人,不正是上一次在张辅宅邸碰到的那人吗? 第十七章:惺惺相惜 见是熟人,张安世顿时火冒三丈,也不求饶了,气呼呼地骂道:“卑鄙无耻,原来还以为你们是好人,谁想到你们是强盗,光天化日,强抢民男,我告诉你们,你们惹错人了,我兄弟便是鼎鼎大名的京城二凶,今日我少了一根毫毛,到时仔细你的皮!” “住口!”一旁的七八个汉子,骤然之间杀气腾腾。 是真的有杀气,尤其是靠近张安世的那个汉子,看上去身材矮小,可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他浑身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动手:“你竟敢这般和……我家老爷说话!” 他家老爷,不是朱棣是谁? 朱棣依旧高坐着,似笑非笑的样子,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张安世见这一招不起效果,立即诚恳地道:“对不起,我错了,我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还请见谅。” 朱棣方才还一脸玩味的样子,见张安世转眼之间变得真诚起来,朱棣的眼里,不由得掠过一丝别样的神色。 朱棣道:“来,坐下喝酒。” “好。”张安世乖乖地上座。 朱棣道:”你方才说京城二凶是什么,却不知是哪二凶。” 张安世道:“我现在不便说,总之终有一日你能晓得他们的厉害。” 朱棣便道:“前些日子,你言之凿凿,说宝钞会暴跌,这几日,竟当真是一泻千里,郭得甘,我来问你,这是什么缘故?” 张安世心说……原来他是来问这个的,早说嘛,你好好的带着礼登门造访,来向我求教,难道我会不告诉你吗? 只是扫了一眼周边那几位凶神恶煞的汉子,张安世没多迟疑就道:“这个容易,这来源于预期,人们本就不信任宝钞,现在朝廷突然要禁绝银钱交易,对于僧俗百姓们而言,只怕朝廷又要滥印宝钞了,银钱交易历朝历代都不曾拒绝,于是……大家都想尽办法,赶紧将宝钞兑换成银钱再说,朝廷越是颁布禁令,人们反而越发恐慌,其实说到底,这是信用的问题。” 朱棣轻皱眉头:“难道旨意颁布出去,也无法取信天下人?” 张安世笑着道:“旨意颁布出去,天下百姓当然不敢不遵从,可是……” “可是啥?”朱棣继续追问。 张安世道:“可是百姓们真的储蓄了银钱啊。” 朱棣:“……” 张安世道:“只要不触及大家利益的事,这旨意一发,当然没有什么二话。可是这道旨意,涉及到的却是无数人一辈子的积蓄,是几代人的家业,只要有一人抢着去兑银钱,那么必然无数人跟从,说到底……即便是圣旨,也无法禁止天下百姓们的愿望,这就好像拿刀去断水一样,刀再锋利能够斩断河流吗?” 朱棣听罢,若有所思。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老兄不会是一大把的宝钞都砸手里了吧。” 一旁的护卫厉声大喝:“大胆!“ 朱棣瞪了护卫一眼,那护卫噤声。 朱棣道:“实不相瞒,还真有许多的宝钞砸在手里。” “有多少?” 朱棣瞥了张安世一眼,心想:朕随便能印几十万贯,你信吗? 见朱棣不言,张安世叹息道:“老兄节哀吧,吃亏是福。” 朱棣瞪他一眼:“吃亏的又不是你,你当然可以这样说。” “这……” “那你说,如何才能平抑宝钞的价值呢?” 张安世便道:“这……就比较复杂了,纸钞想要让人接受,首先就是建立信用,同时要和现实之中的某种必需品挂钩,比如……柴米油盐……除此之外,还要克制自己滥印的欲望,当然……还需有一个回收的机制,或者说……有一个蓄水的池子。” “蓄水的池子?” “这里头很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何况,这也不是你我可以操心的事。老兄,我瞧你不是寻常人,想来一定是南京城中某位大人物吧,是国公,还是侯爷?不会是皇亲吧。” 张安世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对方的口风,希望能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朱棣微笑道:“我不打听你,你也别打听我,你我萍水相逢,因缘际会于此而已。” 张安世忍住没给他翻个白眼,心里道,因你个头,我是被绑来的。 此时,朱棣又道:“对了,上一次听你说给张家人送药,怎么,药效如何?” 张安世道:“你竟不知道吗?我那药效实在好的出奇,一夜之间,我那朋友的伤便大好了。” 朱棣故作惊讶:“是吗?” “老兄不信,大可以去张家打听呀!不是我吹牛,我说这是灵丹妙药也不为过,这天底下……说到治病救人,谁可及得上我?你出门打听打听我郭得甘,没有人不佩服的!当然,我也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你还是别打听了。” 朱棣心念一动:“你这药只能治外伤的吧,若是有人咳嗽,久治不愈,且身体孱弱,难道也能治?” 张安世下意识的就道“你说的是肺炎?是否经常咳嗽,多痰,偶尔低热,没有胃口,人也消瘦?” 朱棣道:“这病叫肺炎?” 朱棣若有所思,此时似乎又想将太医院那些人拉出来揍一顿了,不过转瞬之间,他怦然心动起来,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瞥了一眼张安世,口里道:“此病……你那药管用?” “不管用!”张安世道:“我那药是外敷的,不能内服,治的是外伤。” 朱棣顿时失落起来。 张安世从朱棣的神色里看出了点什么,口里则道:“不过将此药进行改良,改为内服,或许可以有奇效。” “当真!”朱棣突然发出了低吼。 这一下,吓得张安世差一点又要将好汉饶命四字脱口而出。 “这……这……老兄,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来,小弟见老兄您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凡人,小弟心悦诚服,敬老兄一杯。” 张安世端起酒杯。 可朱棣却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死死地盯着张安世。 朱棣是万万没想到,这治毒疮的药,竟还可治内伤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结发妻子,也就是徐皇后,这一年多来,一直肺部不适,症状大抵和张安世所言的一模一样。 而朱棣与徐皇后可谓是夫妻情深,要知道,在永乐朝,朱棣的三个儿子,从太子朱高炽,到汉王朱高煦,还有赵王朱高燧,可都是徐皇后所生,自此之后朱棣便再没有其他儿子了,由此可见,他与徐皇后的关系到了何等地步。 更不必说,徐皇后乃是中山王徐达的女儿,而徐达在世的时候,几乎可以算是朱棣的恩师,是徐达教他兵法,甚至传授他为人处事、驾驭士兵的道理,他与徐皇后既是夫妻,也可以说是兄妹。 可这一年多来,徐皇后的身子越发的赢弱,常年咳嗽,导致身子日渐消瘦,甚至到了连续数月都卧床不起的地步。 朱棣自然是心急如焚,虽然寻医方药,却一直找不到痊愈的方法。 其实在历史上,徐皇后驾崩于永乐五年初,距离现在,也不过是两年功夫,临死的这几年,身子一直残弱不堪,被病痛所折磨。 如今朱棣好不容易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怎么肯放开? 朱棣死死地盯着张安世,令张安世心里直发毛。 第十八章:面圣 朱棣道:“药既可改良,几时可以制出来?” 张安世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不过……小弟想小小的问一下,制药不易,那个……你给钱吗?” 朱棣依旧还是虎目瞪着张安世,一字一句道:“我若是不给呢?” “哈哈……”张安世大笑:“我们是有缘人,钱不钱的,都没啥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朱棣道:“你先制药,若是果有奇效,还会亏待了你?” 朱棣此时心情爽朗了许多,大笑道:“来,喝酒。” 张安世也放松下来,对方求药就好办,至少不会害自己性命,这荒芜的宅邸里,若是这家伙起了歹意,那我这未来的国舅爷,岂不死得冤枉? 于是二人都轻松了,张安世举杯:“喝。” 几盏酒水下肚,朱棣觉得燥热,解下了自己的腰带,那大肚腩便突的一下子抖出来。 张安世瞧着这肚囊,发出啧啧的声音,手忍不住摸了摸朱棣的肚腩:“这肚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 朱棣满脸红光,笑道:“谈不上富贵,只是薄有家资而已,俺看你应该也是出身名门吧,不然怎么能学来一身的好本事,你师承何人?” 张安世道:“我?我这些东西……嗯……说来你可能不信,是我自学来的。” 朱棣果然不信的样子:“这如何自学?” 张安世真诚道:“老兄,你相信我,我郭得甘不骗人的,我郭得甘若是骗人,不得好死。” 朱棣便觉得有些古怪了:“既无师承,那么就没其他东西与你平生所学有关吗?比如你钦佩谁,曾有过什么志向。” “还真有!”张安世口里喷吐着酒气,不由道:“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便是当今皇帝陛下。” 朱棣微微动容,甚至心里咯噔了一下,此人莫不是猜出了朕的身份? 朱棣道:“哦?这是为何?你莫非以为吹嘘几句皇帝,皇帝还能给你一个官做。” 张安世摇头道:“我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 “那你钦佩皇帝什么?”朱棣面上带着些许期待之色。 张安世道:“他敢吃屎!” 扑哧…… 刚刚夹了一块肉入口的朱棣来不及下咽,直接喷出来。 朱棣心头大怒,却还是强忍着,道:“皇帝什么时候吃过……吃过粪?” 张安世道:“我不骗你,是真的,电视……啊不,市井里都这么说,说是当今陛下还在燕王的时候,朝廷想要削藩,为了安那建文皇帝的心,所以燕王殿下便故意装疯,在北平街头吃屎!” 朱棣气的七窍生烟:“胡说八道,他没吃。” 张安世一身酒劲,道:“吃了。” “没吃。” “吃了。” 朱棣啪的一下拍案而起,额上青筋曝出:“没吃,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当然是我清楚,我亲耳听来的,还能有假?” 朱棣道:“靖难之前,我就在北平城,他吃没吃,我会不知道?” 张安世一听,似乎觉得有道理,眼前这个人,一定身份不小,不然怎么会认识张家人?而且还有这么多护卫,看来……这靖难功臣是没跑了。 张安世便道:“噢,这样啊,如若是这样,你说没吃就没吃吧。” 朱棣咬牙切齿地道:“没吃就是没吃,这都是建文余孽的谣言中伤。” “对对对。”张安世道:“你说的对。” 朱棣骂骂咧咧道:“这群反贼,迟早有一日,要将他们统统诛灭。” 张安世忙举起酒杯:“没想到老兄还是从龙的壮士,来,小弟敬你一杯。” 朱棣大袖一摆:“不吃了,我再来问你,你不是说皇帝……皇帝吃那什么吗?你为何敬佩?” 张安世感慨道:“当然敬佩,这天底下,多少英杰,可而今这天下,论起大智大勇者,又谁比得过当今陛下呢?你看哈,韩信尚且还有胯下之辱呢,可见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而陛下呢……为麻痹建文皇帝,保全身家,为将来靖难准备,因而奋不顾身,还敢吃屎,这是何其大的气魄!” “我来问你,这屎你敢吃吗,我敢吃吗?我们都不敢吃,可陛下他敢,这是何等的了不起,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也!我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懂?” 朱棣:“……” “算了,不说这些,喝酒,喝酒!” “不喝了,今日就此作罢,你赶紧将你的药制好。” 张安世还想多说什么,护卫们却已将他拦住,而后又不知哪个天杀的,竟又从张安世的身后将麻袋套住了。 张安世大呼:“他妈的,能不能不要卸磨杀驴。喂,磨还没卸呢。” ………… 张安世被人背走了。 朱棣却坐在原地,内心久久不能平息。 一个护卫上前:“陛下,是不是打探一下此人……” 朱棣这才稍稍回过神来:“不必,他不知朕,朕不知他,这样最好。” 护卫颔首:“喏。” 朱棣又沉下脸来:“查两件事……”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道:“其一,这京城二凶是谁,朕倒要看看,天子脚下,是何方神圣,敢这样跋扈。还敢自称二凶……他娘的!” 护卫点头。 朱棣又道:“其二:去市井之中查一查,是谁污蔑朕吃………” 说到这里,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护卫一眼。 护卫打了个寒颤,立即道:“是,卑下明白。” 朱棣淡淡道:“今日发生的事,一字半句都不能传出去。” “是。” 朱棣起身,背着手,走出了大堂,在这屋檐之下,穿堂风迎面吹拂而过,面上带着微醉的朱棣眼神略有迷离。 今日接受到的讯息太多,他还需慢慢消化。 ………… 张安世被人放在小巷里,等他钻出麻袋的时候,顿时清醒了。 努力地复盘了一下今日发生的事,才发现实在匪夷所思。 对了,他还说了陛下吃屎… 不过细细一想,他又释然,关于皇家的各种秘闻,一直都是坊间孜孜不倦的话题,尤其是在南京,这城里的说书人们,哪一天不讲几个西宫娘娘烙大饼的段子? 太祖高皇帝之后,民风骤开,他所说的这点秘闻,算个什么? 何况那家伙将他绑了去,这是绑架皇亲国戚,那家伙要是敢乱嚷嚷,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人只知他是郭得甘。 哈哈…… 大笑一声,不过很快张安世就笑不出来了。 他立即赶往东宫。 第十九章:皇孙 张安世先见了自己的姐姐张氏,对着张氏抱头大哭:“阿姐,我被人绑架啦,那些贼人,个个凶神恶煞,我差一点便见不到阿姐……阿姐你快劝姐夫,派百八十个护卫保护我……” “我好惨啊,十几个人打我一个,要不是我以德服人,和他们讲道理,今日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张氏大惊失色,立即命宦官去叫朱高炽。 朱高炽大腹便便的进来,因为脚步急,入殿时差一点脚绊了门槛。 他打了个趔趄,惊呼道:“安世,没有事吧,本宫来看看。” 张安世一脸委屈地道:“也是我运气好,险些有事了。” 朱高炽仔细地端详了张安世,确定张安世没有外伤,不过很快,他这好脾气的太子,也勃然大怒起来:“世上竟有这么胆大包天的贼人,你在哪里被劫的?” 张安世道:“在张家不远,他们拿麻袋套我头上,背着我便跑。” 朱高炽道:“这件事绝不可不了了之,安世,你从今以后,一定要小心。本宫这就亲自去应天府,责令他们查明案由,这些贼子跑不了。” 张安世道:“姐夫,你得派百八十个护卫……” “这个等查明再说……” “护卫们还要吃喝,这么多人马……会不会养不起?要不……” 朱高炽道:“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本宫先要将贼子一网打尽。” ………… 张安世很悲催的发现,百八十个护卫没有捞着,结果到了次日,却被张氏叫到了寝殿。 张氏正抱着年幼的朱瞻基。 朱瞻基乃是皇孙,肉嘟嘟的,是太子和张氏的骨肉,张氏溺爱地看了一眼朱瞻基:“我儿真懂事,小小年纪,就已能背诗了。” 张安世笑盯着自己的外甥,心里也不禁生出亲切感:“是啊,是个好孩子,他将来一定比姐夫更有良心,对我更好。” 可转眼之间,张氏冷若寒霜:“我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日夜不安,没一日安生的日子,别人都羡慕我们张家,说我们张家大富大贵……可这期间多少辛苦,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啊……阿姐怎么说这样的话。” “你连瞻基都不如,你看看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却还每日信口雌黄。“ 张安世道:”我冤枉啊。“ “还说冤枉,亏得殿下昨日操心,先是去应天府,可应天府的差役们四处打探,也没听人说有人背着麻袋招摇过市的。更没见有什么歹人。后来殿下还不放心,又去问了五城兵马司和五军都督府,也没听人说过附近有什么歹人。安世啊,你真被朱勇和张軏那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教坏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说罢,便开始啜泣,用袖子擦拭眼泪:“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别人家的兄弟都好端端的,我该受这样的罪吗?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晓得你这样不晓事,我将来若是死了,该怎么面对他。” 张安世:“……” 朱瞻基在一旁皱着小眉毛,见母妃哭了,也一脸沉重的样子,摇一摇母亲的胳膊,道:“母妃,不怕,阿舅没出息,还有我。” 张安世:“……” 这一下子,其实连张安世都糊涂了。 总不可能大变活人吧。 那些护卫明明就是招摇过市,背着他……这么大一个麻袋,那些人都瞎了? 又或者说应天府敷衍了他家姐夫? 不,这绝不可能,他们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太子让查的事,他们也敢怠慢? 张安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他甚至想,莫非那位老兄,其实就在应天府里公干,是应天府尹,所以才能把事情遮下来? 不过,瞧那位老兄的样子,分明是个丘八,哪里有半点文臣的样子。 张氏一哭,张安世便觉得受不了,落荒而逃。 既然太子不愿抽调护卫保护他,张安世仔细想了想,家里倒有一些仆从,比如张三什么的。 当然……张三这样的人是指望不上的,对方七八个,还都像是杀过人的汉子,张三这种货色,就算有二三十个在他的身边,张安世也觉得不放心。 思来想去,既然没人保护他的安全,那就干脆……顺从好了。 所谓观念一变,天地宽,张安世感觉选择与那老兄共存,反而心宽了不少。 于是张安世用心地鼓捣了几日的药,尝试过几次之后,终于对那‘绿毛’进行了过滤和提取,这才小心翼翼地用瓷瓶装好,贴身藏在自己的身上。 东西是准备好了,可老不见那些人找上门,这反而让张安世心里不安起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于是细细一想,对方是在张軏的府邸劫了他的,莫非…… 一切都如张安世所料想的那样,在他探望张軏的时候,这一次出门没翻墙,不过刚刚出了中门,才转过了一条街,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位老兄不在,不过却是他身边的一个护卫,护卫抱着手,虽是一件寻常人的布衣在身,可是浑身上下,却有一种超脱常人的彪悍。 这人朝张安世微微一笑。 张安世立即道:“别套头,我要脸。” 这人却伸手:“药呢?” 张安世便从怀里取出了药来,交给这人道:“这药,我也不敢说有把握……” 说话间,这人已将药收了,他似乎沉默寡言,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对人的恩赐似的。 “老兄没来吗?” 这人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却没回话,转身便走了。 ………… 永乐二年八月十七。 琉球三国一同入贡,山南王卒,从弟应祖报丧,因山南王无子嗣,永乐皇帝敕其从弟应祖为山南王,赐山南王印。 同日,苏、松二府大水成患,吴江一带尤甚,低田尽没,农民车水救田,腹饥力竭,仰天而哭。壮者相率食糠杂菱荬荇藻,老幼入城行乞不得,多投于河。 奏疏送到了朱棣的案头,朱棣面露忧心之色。 苏州和松江都为江南最重要的产粮区,此地受灾,必然影响当年国库的收益。 此时,朱棣提着朱笔,若有所思,随即朱批下去:“定苏、松等府水淹处给米则例:每大口米一斗,六岁至十四岁六升,五岁以下不与。每户有大口十口以上者只与一石。其不属全灾内有缺食者定借米则例:一口借米一斗,二口至五口借米二斗,六口至八口借米三斗,九口至十口以上者借米四斗。候秋收后抵斗还官。” 朱批之后,朱棣抬头,却见亦失哈蹑手蹑脚地进来,佝偻着身子道:“陛下。” 朱棣将手搁在了御案,轻描淡写地道:“唔……” 亦失哈道:“锦衣卫有事奏。” ………… 新的一周,求一下支持! 第二十章:陛下 有个好消息 朱棣抬头瞥了亦失哈一眼:“说。” “陛下想知道的京城二凶,已彻查出来,此二凶者,一为朱勇………” 朱棣挑了挑眉,眼帘又垂下,看似平静,可他伸出长袖的手腕却爆出了青筋。 “这第二嘛……是张軏。” 朱棣又破防了:“朕不久之前才责罚过他们,好嘛,现在他们变本加厉,要上房揭瓦了。” “朕没有想到啊,子弟们居然不成器到这样的地步。他们若是学去了郭得甘的一成,朕也算他们有本事了。” 亦失哈缄默不言。 朱棣接着冷笑道:“怎么只是二凶,没有那个张安世,不是说他们情同手足吗?” “这……二凶就是二凶,若是有张安世,那就是三凶了。” “什么二凶、三凶,不过是二害、三害而已,一群臭虫,臭味相投!” 朱棣梳理得极好的长髯颤颤,不过他算是忍住了脾气,毕竟不久之前,才因为惩罚张軏而差点酿生大祸。 亦失哈见陛下气得不轻,勉强笑了笑道:“陛下,倒还有一个好消息。” “报来。” “回禀陛下,关于陛下在坊间的传闻……已经有结果了。” 朱棣一听到这个,喉结滚动,说实话……恶心! 见朱棣不吱声,亦失哈小心地道:“锦衣卫缇骑细细的深入街巷查问之后……并不曾见有人提及此事。” “没有人提及?”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各处的坐探、缇骑,撒下无数的眼线,确实无人提及,陛下……” 亦失哈绷着脸,他生怕这个时候自己笑出来,此时任何一个疑似带笑的表情,都可能引发误会。 他正色道:“锦衣卫那边,绝不敢拿这样的事欺瞒陛下。” 朱棣沉默了,他咀嚼了老半天,抬起虎目,凝视着亦失哈:“这是好消息?” “啊……这……陛下,奴婢以为……街头巷尾都无人提及……这应当算是……” 朱棣将御案拍的震天响,骂骂咧咧道:“这算个驴球的好消息,街头巷尾都没人传,这就说明,说朕吃屎的是郭得甘,就是他造的谣。” 亦失哈:“……” 朱棣豁然而起,背着手,开始踱步。 亦失哈道:“陛下,要不……将这郭得甘……” 朱棣怒道:“人家这是在夸朕,夸朕大智大勇!你还想将人拿下?” “啊……这……” 朱棣深吸一口气:“朕还能和一个少年郎计较?就因为他夸朕?” “对,陛下宽宏大量。” “宽宏个屁!” 这下子把亦失哈整不会了。 朱棣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似乎慢慢冷静了一些,亦失哈才不失时机地道:”要不,先查一查此子的身份。” 朱棣道:“朕知道郭得甘不是他的本名,不必去查了。” 亦失哈一愣:“陛下,只要顺藤摸瓜,这普天之下……” 朱棣打断他:“大可不必,你不懂,此人……也算是立了一些功劳,不说其他,治好了张軏,在朕心里就是大功一件,这小子混账是混账了一些,可是本事却还是有的,朕若是现在查访到了他真正的身份,那朕来问问你,朕要不要赏赐?大丈夫在世,恩怨分明,岂有得了别人的恩惠,不赏赐的道理?” 朱棣说罢又道:“可这小子年纪太轻了,不得不说,此人是个怪才,单单他能预测宝钞暴跌,就已非同龄人可比了。朕所思量的是,若是此时赏了他,他难免要恃宠而骄,这对少年人而言,不是好事。这少年还年轻,是块璞玉,不必急着雕琢。” 亦失哈道:“陛下神鬼莫测,圣明之至。” 可在这时,朱棣的脸还是抽了抽,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入他娘的,没想到这小子连造谣都是一把好手!” 亦失哈:“……” 朱棣坐下,此时又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取药来了。” 朱棣惊诧:“就将药取回来了?来,给朕看看。” 宦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将一个瓷瓶奉上。 朱棣把玩着瓷瓶,随即揭开瓶盖,轻轻嗅了一嗅…… 这味道……怪怪的。 于是他皱眉道:“那郭得甘怎么说。” “没说什么,只说每次数滴,内服,一日三次。” 朱棣颔首。 亦失哈道:“陛下,这是新药,是否请御医们先来查验……” 朱棣摇头:“这些御医……做官比做大夫强,学医的本事没有,可学怎么推卸职责就比谁的本领都强。” 亦失哈道:“就算不请御医查验,也请陛下让奴婢先行试药。” 朱棣道:“他郭得甘莫非还敢下毒?” 说着,不想理会亦失哈。 亦失哈却是扑通拜倒在地:“宫中已不再是当初的燕王府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恳请陛下从善如流。” 朱棣看了一眼亦失哈,叹道:“那就试试吧。” 亦失哈上前,轻轻取了瓷瓶,又让小宦官取来银勺,稍稍去了少许药,吞咽下去。 于是没多久,朱棣摆驾大内,至徐皇后的寝殿。 还未靠近寝殿,便听到里头的咳嗽声。 外头值守的宦官纷纷来见礼。 朱棣对一个老宦官道:“皇后今日还咳吗?” “是,入秋之后就越发厉害了,正午的时候低热,现在也没见好。” 朱棣的虎目里闪过忧色,只点点头,随即跨入寝殿。 徐皇后虽是将门之女,却是知书达理之人,她听到了动静,便想拼命忍住咳嗽,挣扎着坐起,勉强笑着道:“陛下……怎么来了?” 朱棣苦笑着上前,抓住她消瘦的双肩,一见她拼命忍着咳嗽的模样,这粗汉子也不禁露出怅然之色来:“哎呀,你起来做什么,你躺下……若想咳嗽,就咳出来,你与朕夫妻多年,何须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虽说久病多时,徐皇后努力地提起了几分精神气,道:“臣妾其实身子已好了些了,陛下不必挂心。” 朱棣眼眶微红:“哪里好了?你到现今还如此要强。朕这一趟来,是给你寻了一味好药。” 倒是这时候,徐皇后似乎终于忍不住了,拼命地咳嗽起来,于是朱棣忙抢过宦官端着的痰盂,送到徐皇后面前,一面轻抚徐皇后的腹背,希望她轻松一些。 在一阵的咳嗽之后,徐皇后道:“陛下费心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徐皇后对此倒是不抱什么期望,毕竟这两年,陛下确实访过许多药来,只是这些药……大多没有什么效果。 她面容温雅,柔声道:“许多事,都是天注定了的,陛下……就不必费心了。” 朱棣唏嘘道:“什么天定,若是天定的,那么朕如何靖难,又如何进了南京城,定于一尊?此药试试吧。” 徐皇后点头,不过很快便被频繁的咳嗽所取代,宦官取了巾帕来擦拭,朱棣瞥眼之间,却见那巾帕上染着血丝。 朱棣假装没有看到,依旧笑着道:“这几日,太子、汉王、赵王他们没来探望你吗?” “已来过了,他们都是至孝的孩子。” 朱棣朝亦失哈使了个眼色:“取此药,照着郭得甘说的方法用,速去准备。” 亦失哈点头:“奴婢遵旨。” 徐皇后对此当然是不抱任何期望的,不过似乎是不希望朱棣担心,因而强撑着点头,伴随而来的,又是一阵咳嗽。 朱棣宽慰几句,其实看徐皇后病成了这个样子,大抵也知道……这病不是所谓灵丹妙药能够治好的,因此心情更加沉重,说了一些闲话,便起身出了寝殿。 到了寝殿门口,朱棣召来了徐皇后殿中的老宦官,道:“这几日,皇后的饮食如何?” “每日进米不过一两,其他的食物……多难以下咽。” 朱棣道:“每日吃这些怎么能成?” “陛下,娘娘……这几日咳嗽更加剧烈了,尤其是夜间,夜里辗转难眠,更无胃口。” 朱棣沉默了。 他旋即抬头起来:“好好照料着,朕带来的药,药按方才交代的嘱咐,每日进用。” 老宦官道:“喏。” 朱棣这才背着手,疾步而去。 他依旧还是龙行虎步,行走起来虎虎生风,身边宦官如云,前拥后簇。 只不过那背影……却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孤独和清冷。 第二十一章:他们的恶名无人不晓 徐皇后用了药,依旧咳嗽着,她似乎已有了困意,于是暂时睡下。 只是没过半个时辰,陪侍的宦官和宫女们又听到了咳嗽的动静,对此,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皇后娘娘这些日子来睡觉从未踏实过,好不容易睡下,便又被咳醒。 宦官端来了米粥,希望徐皇后进用一二,只是徐皇后却是摆摆手:“不必进了,没有胃口。” 老宦官拜下,哭道:“娘娘……若是滴米未进,可怎么得了,娘娘是有大德之人,一定可以转危为安,奴婢还指着能伺候您一百年呢。” 徐皇后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不过她倒显得淡然,病痛的折磨,她早已习惯了,只是道:“本宫自然知道,你们是费了心思的,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本宫富贵已极,又有三个至孝的儿子,此生无憾,皇孙们也都平安,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看着他们长大。” 说着,叹息了一声,其实自己的身子她自己清楚,这么久的病痛折磨,能撑到现在,已算是难得了。 她深吸一口气,幽幽道:“哎……终究还是不能一直陪侍陛下啊……” 说罢,她又疲惫了,继续歇下。 ………… 这几日都没有课,张安世清闲下来,想到买卖的事,便忍不住想要去找朱勇。 索性挑了朱勇的父亲成国公朱能当值的时间,兴冲冲的到了朱府。 门子是认识张安世的,用奇怪的眼神看一眼张安世,却还是放了张安世进去。 有仆从给张安世领路,成国公府的占地确实不小,穿过一堂、二堂、三堂,等过了一个月洞,方才进去后宅。 只是刚到后宅,却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诶呀,诶呀,诶呀,不痛……诶呀……不痛……” 张安世很快看到了一幕场景。 却见那成国公朱能捋着袖子,将朱勇按在地上便是爆锤。 朱勇在地上,依旧还有着属于男人的坚持,虽然每一巴掌打下去,他发出惨呼,可总是夹杂着一句‘不痛’,结果引来了朱能的勃然大怒。 这朱能似乎打的更有劲了,他像一头肌肉紧绷的豹子,手上的力道更甚,一面打一面还叫骂:“京城二凶……好的很,若不是今个儿陛下将俺叫去提及此事,俺竟还不晓得,咱们南京城里,出了这么两个凶人。你这孽子,你的这些恶行都已上达天听了,好的很呐,今日老夫不打死你这逆子,便对不起列祖列宗。” 啪啪啪…… “诶呀,诶呀……” 朱能被按在地上,马裤被扯下,又是哀叫连连。 张安世:“……” “我怎的生了你这样的孽子,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游手好闲便罢了,还敢做什么京城二凶,你成日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也不想想,张安世那混账是太子的妻弟,另一个姓张的小子,陛下多宠幸着他,拿他当儿子一般的看待,你呢……你就晓得给俺朱家添乱,俺只问你,你还敢不敢了?” 按在地上的朱勇脑袋贴着地,含糊不清地道:“敢!” “畜生!”朱能更怒了,捋起袖子来,又是几巴掌朝朱勇的翘tun拍下去:“敢不敢?” “想了想,还是敢!” “打死你!” 那领着张安世进府的朱家仆从,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他淡定地回头,一面道:“张公子,我家老爷和少爷就是这样的,你不要见怪,待会儿见了我家老爷,烦请帮忙说说情……”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等他旋身转过头的时候,哪里还见张安世,一下子就没影了。 “……” ………… 张安世一溜烟地跑出了朱家,大口大口地喘气,好险啊,太可怕了。 此时此刻,他的耳畔似乎还响彻巴掌入肉的啪啪声,这令他的后颈禁不住凉飕飕的。 二弟太惨了。 我应该上前去阻拦的。 不过……还是下次吧。 从明天开始,我要做一个讲义气的人,一个合格的大哥。 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他决定这段时间不出去游手好闲了,为了姐夫,他要在家闭门读书,做一个贤明的人,不给姐夫添乱。 只是要读书,从哪里读起呢?不知金瓶梅是否已经成书了,好像是明朝中叶嘉靖年间才出现吧。 实在不行,看来只好搜一搜三国演义了。 ………… 翌日清晨拂晓,宫城还被薄雾所笼罩着。 太子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却已不约而同地入了宫,他们先拜见了自己的父皇。 这两兄弟二人,朱高炽肥胖,腿脚也不便利。 而朱高煦却是气宇轩昂,尤其是有一把和朱棣一模一样的长髯,英气逼人,走路虎虎生风。 这么一对照,朱高炽虽为太子,却像一个商贾,而朱高煦却如大将军。 二人行了礼。 朱棣手里却拿着一份御膳房送来的单子,一面看,一面忍不住流泪。 朱棣见他们来了,抬起了虎目,声音略带疲惫和沙哑道:“朕若是不看这个,还不知道……事情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啊,你们的母后,这几日……每日只能进用半碗米粥……哎……” 此言一出,朱高炽和朱高煦都禁不住潸然泪下。 朱高炽红着眼睛,拜下哽咽道:“儿臣这些日子,每每探视母后,见母后消瘦如此,病魔缠身,便……便……” 说着,朱高炽呜咽起来,忍痛道:“儿臣前些日子,请了翰林院侍讲周文真至南京城周遭勘查……” 朱高炽后头的话已经哽咽得含糊不清了。 不过朱棣却明白了朱高炽的意思,自己这个嫡长子的意思是,现在母后病成这样,应该早早确定陵墓的地址,未雨绸缪,否则母后将来迟迟不能入土为安,是做儿子的不孝。 这话有毛病吗?没毛病。 唯一的毛病就是,朱棣听了这话,面上掠过了一丝不喜之色,理性上,他是认同的,这样做无可厚非,可感性上他无法接受。 朱高煦则道:“父皇,儿臣……儿臣这些日子,一直都在遍访名医,前日,儿臣至栖霞寺为母后祈福,母后……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朱棣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道:“你们都是至孝之人……朕也为你们的母后寻医问药,哎,不说这些了,随朕去看看你们的母后吧。” 他起身,领着朱高炽和朱高煦入大内。 朱棣不喜欢在宫中坐撵,或许是因为当年戎马生涯的习惯,宁愿步行。 而朱高煦也健步如飞,紧紧地尾随着自己的父皇。 这就让太子朱高炽为难了,他腿脚不好,人又肥胖,没走几步,便开始挥汗如雨,只有不断地加急脚步,才能勉强地跟上。 第二十二章:大病初愈 等进入大内,朱棣回头看一眼,却见朱高炽已拉下了很远,便驻足,露出不喜的样子。 倒不是不喜朱高炽,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只是隐隐觉得……这儿子身体素质过于堪忧,而且形象上……也不似储君。 一边的朱高煦却是气宇轩昂,有龙虎气。 “父皇……”朱高炽终于走到了朱棣面前,很是狼狈,又惭愧地向朱棣行礼。 朱棣叹了口气道:“你呀,要节食。” “是,是。” 朱棣道:“你那妻弟张安世……近来没有惹事生非吧。” 朱高炽道:“安世还是个孩子……” 朱棣道:“这可未必。” 朱高炽连忙辩解:“父皇,安世的本心是好的,他……” 朱棣笑了笑:“听闻他和朱勇还有张軏乃是莫逆之交,可是朱勇和张軏现在有出息的很,都已被人称为京城二凶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京城三凶呢?“ 朱高炽瞠目结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朱高煦在旁,不禁微微露出一丝喜色,不过随即想到母后,却又垂头丧气起来。 朱棣背着手道:“走吧,到了你们母后面前,说一些好听的话。” 父子三人,信步至徐皇后的寝殿。 此时徐皇后还在安寝。 宦官想要去叫醒徐皇后,却见朱棣皱眉,却一下子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老宦官会意,知道陛下希望徐皇后能够再睡一会,便也轻手轻脚地告退。 朱棣到了卧榻前,轻轻坐下,垂下眼帘,看着酣睡之中的徐皇后。 徐皇后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同枯槁,朱棣的虎目凝视着她这个样子,又忍不住想要落泪。 朱高炽和朱高煦却忙侧立左右,不敢发出声息。 朱棣便如雕像一般,僵直坐着,纹丝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足足半个多时辰。 便是那外头的老宦官也觉得有些奇怪了,蹑手蹑脚地进来探视了一会儿,随即嘴唇嚅嗫,想说点什么,却又不敢发出响动。 寝殿外头,早有数十个宦官和宫娥拿着各种梳洗的器皿还有预备进食的餐食在那恭候着。 他们纹丝不动,没有声息。 只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不解的样子。 今日……有些不同寻常。 时间慢慢过去。 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 那预备好的膳食,已经送回温热多次。 原本用来梳洗的温水,也不得不重新更换了几次。 直到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就在连朱棣都觉得有些酸麻的时候。 徐皇后才幽幽的醒转,她眼眸微微张开一条线,便见到了朱棣,竟是有一丝茫然。 “你醒了。”朱棣笑了笑,这时他不像一个大老粗了。 徐皇后在短暂的茫然之后,温声道:“臣妾睡了几时了。” 不等朱棣回答,老宦官却匆匆进来,压低了尖细的嗓子道:“娘娘已睡了四个时辰了,陛下……陛下……娘娘这一年多来,从来没有今日这般睡的踏实……” 朱棣大惊,转而看向徐皇后,徐皇后的脸色自然还是苍白的,不过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精气。 老宦官激动道:“娘娘还咳吗……” “噢,对……”徐皇后这时也察觉出了异样,她轻轻憋了口气,依旧觉得喉咙隐隐有些闷,不过……确实气息比从前通畅了许多。 这…… 徐皇后露出不可思议的样子。 长久的病痛折磨,令她痛不欲生,已她已经忘记了从前健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可现在虽然依旧还是有些不适,却让她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本宫觉得缓解些许……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朱棣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瞠目结舌的样子。 老宦官道:“娘娘……您从前总是夜咳,连安稳觉都睡不好,可昨夜迄今,奴婢在殿外侍候的时候,虽偶有小咳,却没有太大的响动,娘娘难得睡了一个踏实觉,不知这时……是否想喝一些茶水,润润嗓子。” 徐皇后这时突然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起初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的,可现在……她努力的调匀呼吸,又吸了口气,道:“进一些茶水来吧,除此之外,本宫想要进膳。” “进膳……” 殿里的人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那老宦官立即欢天喜地,大概因为激动,用颤抖的嗓子道:”娘娘想吃什么。“ “本宫想起了当初在北平城时时长吃的……银耳羹,对了,再进一道‘禽八珍’吧。” 整个寝殿,已乱成了一锅粥。 原先预备进上来的米粥,速速被撤下,内膳房那边,几个炉灶统统开火。 徐皇后此时道:“陛下,之前您送来的那药……” 朱棣这才猛然醒悟,道:“对,对,是那药,那药竟真的起效了,竟……竟有如此奇效。” 一下子的,朱棣激动得嘴唇颤动,一时竟有些说不上话来。 朱高炽和朱高煦连忙见礼,朱高煦道:“母后吉人自有天相啊,这是上天护佑……” 朱棣这时打断他道:“上天护佑固然是有的,可也多亏了那郭得甘。” “郭得甘?” 朱棣激动地站起来,道:“亏得了此子的药,他这是救了贤妻一命啊。” 朱高炽小心翼翼地道:”父皇,这郭得甘是何人?” 朱棣瞪他一眼,这时候心里一块大石落下了,自然而然,又恢复了豪迈的性子,忍不住就想骂人:“郭得甘是何人,总之比你那妻弟强一百倍,那些子弟……还有你们,都该学学他,人家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大的本事。” 朱高炽:“……” 他讨了没趣,好在已经习惯了。 朱高煦见缝插针地道:“父皇说的是,现在的子弟,太不像话了。” 徐皇后洗漱之后,膳食总算进了上来,除了徐皇后亲点的银耳羹,还有禽八珍,其他的菜肴也一并上了,满满一大桌子。 徐皇后此时只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其实她这肺炎,凭借张安世的药,是没有这么快见效的,或许是因为她和后世人的体质不同,后世人毕竟对这药有一定的耐药性,而这药用在了徐皇后身上,效果显然更强。 当然,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咳嗽,不过对于之前的徐皇后而言,却已算是大病初愈。 她是真的饿了,当着父子三人的面,吃下了一碗银耳羹,一个饼子,还有半道禽八珍。 朱棣和朱高炽、朱高煦只在旁乐呵呵的。 此时此刻,竟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当初在北平的时候,那时朱棣还不是皇帝,儿子们也没有那么多心思。 一家人便围坐一起,朱棣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围猎的见闻,徐皇后则只负责微笑倾听。 徐皇后这时才道:“陛下……臣妾觉得身子好了不少,气息一下子通畅了,这药……果然不凡,献药的叫郭得甘吗?陛下一定要好好赏赐。” 朱棣眉飞色舞,哈哈笑道:“朕自有分寸。” 朱高炽道:“他救活了儿臣的母亲,儿臣不知该多感激。” 朱高煦道:“儿臣现在恨不能给他当牛做马。” 朱棣笑道:“你他娘的是个人才,倒是什么话都敢说。” 第二十三章:出入宫禁 朱高煦见父皇又对自己笑,很是赞许的样子,立即高兴地道:“这是大喜事,儿臣所以才口不择言,父皇,儿臣还有一个提议,不知父皇恩准不恩准。” 朱棣大手一挥:“说罢。” 朱高煦道:“以往母后在病中,宫中也清冷得很,这不是……很快就要到了万寿节吗,不如这样,万寿节那一天,索性就摆一桌家宴,让儿臣还有召皇亲国戚们,一道来给父皇祝寿,如何?” 所谓万寿节,其实就是皇帝的生日,在明代,皇帝的生日也可称为节日,譬如皇帝生日叫万寿节、太后生日圣诞节、皇后生日令节、太子生日则为千秋节。 朱棣其实并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从前做燕王的时候,他过生日甚至许多时间都在军中过的,如今做了天子,对此也颇为排斥。 不过现在朱高煦提议,朱棣正在兴头上,先看一眼徐皇后,道:“这个主意好,一来到时你母后将养了身子,再见了许多皇亲,心里也舒畅一些。二来嘛,是该热闹热闹,就摆一桌家宴,将皇亲们叫来。” 朱高煦喜滋滋地道:“皇兄的妻弟,那个叫张安世的也要叫来,皇兄一直说张安世老实本分,正好教父皇见见。” 朱高炽一听,顿时开始六神无主了。 虽然他口里永远都是张安世还是好的,不过自己的小舅子是什么人,难道他还不知道? 他又没聋没瞎。 汉王这样提议,分明是借故给他为难,到时安世见了父皇,应对的不得体,以父皇脾气火爆的性子,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朱棣这时道:“也好,朕正好瞧一瞧这个混账小子。” 朱高炽听罢,呆坐着,一时忧心忡忡。 不过终究今日母后病好了,寝殿之内,喜气依旧,时不时有欢声笑语流出来。 ………… 张安世是在傍晚的时候,被紧急召入东宫的。 而这时候的太子朱高炽,已从宫中回来了。 张安世乖巧地道:“姐夫……” 朱高炽让张安世坐下:“进食了没有。” 张安世道:“刚刚用过,你便催我来。” 朱高炽道:“好吧,是本宫的不是,这一次确实有些急了,实话告诉你,下月便是万寿节。” 张安世当然知道万寿节是什么,没多想就点头道:“这是喜事啊。” “父皇摆了家宴,打算让皇亲们入宫。” 张安世一愣,随即就明白了他的这个太子姐夫的话里意思,道:“我也去?” 朱高炽颔首:“本宫担心的就是这个,哎……这是汉王提出来的,本宫这兄弟……其他都很好……” 张安世打断道:“我看他坏得很。” “咳咳……”朱高炽认真地道:“他是本宫的至亲兄弟,你不要背后说他。” “我实话实说。” 张安世对于永乐朝的其他东西,可能见识不深,可是这位汉王是什么德行,他会不知道吗? 这位仁兄可是想做李世民,把他的哥哥当作是李建成的。 朱高炽拿张安世没办法,便继续道:“这是他提议的,本宫认为,可能他有其他的用心。” “啥用心?” “你想想呀,你进宫……父皇见了你,一定不喜。” 张安世急了:“凭啥陛下见了我就不喜,我每日照镜子,见着镜子里的自己,都是越看越喜欢。“ 朱高炽叹道:“本宫说的不是你的相貌,说的是……你的品行。” 张安世感觉自己被歧视了,立即就道:“我品行也很好啊,大家都说我人品很好,不信去问朱勇和张軏。” 朱高炽脸黑下来:“……” 张安世只好安抚姐夫道:“姐夫,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朱高炽的脸色才缓和一些,他想了想道:“姐夫不是想着你是否丢脸,而是你也知道,父皇脾气火爆,人又耿直,他对不喜的东西,不会留任何的颜面,只怕到时……哎……” 朱高炽最终说了实话,深深看了张安世一眼:“父皇对你成见甚深。” 脾气火爆……耿直……成见…… 张安世领会了姐夫的深意了,这岂不是说……这一趟,可能是鸿门宴? 若是边上再有一个汉王火上添油……看来姐夫是对的。 “要不,我不去了吧。”张安世道:“我可以装病,啥病都成,实在不行,我说我疯了,当然,是那种不必跑到大街上裸奔和吃x的那种疯。” “你说的什么话。”朱高炽道:“君子要有诚实,更不能弄虚作假。”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横竖都是我的错。” 朱高炽不得不宽慰张安世道:“本宫的意思是,这些日子你好生生的,本宫令邓健教授你一些宫中的礼仪,还有,要多看书……到时见了父皇也好奏对,如若不然……本宫怕你要吃大亏。” 张安世道:“这……” 还不等张安世反驳,朱高炽就板起脸来:“这是天大的事,事关你的生死荣辱,你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其他的事,本宫都依着你,可这事容不得商量,若是你不肯好好的学,本宫一定不轻饶你。” 张安世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于是道:“是。” 其实张安世对于入宫祝寿,还是有些担心的。 主要是他深知汉王和汉王的人肯定没少说他的坏话。 这汉王敢自称是李世民,还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比如宫廷之中就有不少宦官和他相交莫逆,更别提在军中,他也是众望所归了。 而朱棣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对于那些跟着自己一起打天下的军将,还是很照顾的。 所谓三人成虎。 摸着良心说,他张安世确实不怎么样,再加上被人各种抹黑,那永乐皇帝肯定不会对他有好印象。 于是……张安世开始吃苦头了。 那邓健几乎每日清早就从东宫赶到张家来,然后板着个脸,开始教授张安世宫中的礼仪。 “行礼要这样……”邓健给张安世做示范。 张安世看他行礼,禁不住瞪大眼睛:“还要翘兰花指啊?” 邓健急了:“哎呀,公子怎么羞辱奴婢。” 张安世道:“可是你分明翘了兰花指。” 邓健敢怒不敢言,拼命呼吸,才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呀,咱这是习惯,没了根的人就是这样子的,公子只学我这礼即好。” “噢。” “还有,出入宫禁,尽量少说话,要沉默寡言。” “这个我懂。” “还有……” 这日夜的学习,令张安世心里烦躁无比。 偏偏邓健从前对他也算是马首是瞻,可现在事关重大,却也板起脸来。 至于送来的四书五经,摆在了张安世的案头上,也是强逼着张安世去读。 甚至太子打算将翰林院的侍讲杨士奇请来,给他好好地补补课。 更糟糕的是,张安世书房里珍藏的几本市井演义话本,什么《娇妻如云》、《庶子风流》之类,统统收了去。 于是张安世心身疲惫,决心逃课。 趁着邓健不注意,一溜烟的翻墙而出,很快他便出现在了张軏的府邸。 不去找朱勇,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位二弟的感情淡薄,实在是被他老子锤儿子的手段吓着了,张軏的兄长张辅,虽然万一撞上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是想来不会挨锤。 只是…… 才刚到了张府的不远处,突然……张安世后颈一凉,他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然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麻袋套头。 张安世禁不住大骂:“他妈的,你们又来?” 第二十四章:重逢 虽然被套麻袋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等张安世又出现在那荒凉的老宅时,果然,那位‘老兄’已是久候多时了。 朱棣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相对而言,今日显然斯文了许多。 他朝张安世道:“请。” 张安世苦笑道:“老兄……怎可这样对待朋友。” 朱棣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毕竟不是生来就是天子,在北平的时候因为久在军中,更多的倒像一个武将,正因为如此,面对张安世的抱怨,朱棣道:“勿怪。” 张安世落座道:“我那药如何?” “妙得很。”朱棣喜笑颜开道:“这药一用,立即便见效了,只是小兄弟,接下来还要用药吗?” “当然要,一定要按时用药,直到彻底痊愈才成。”张安世道。 张安世心里也长长地松了口气,眼前这个人,喜怒无常,而且行踪很诡异,可怜他的太子的姐夫不相信他,如果有百八十个护卫,他就不用投鼠忌器了。 不过现如今,对方只要还需要有药,那么暂时就有求于他,倒也不必怕。 朱棣颔首,一脸信服的样子:“你送的那药,至多再能坚持三五日。” “这个……我身上还有一瓶,可以坚持十天半个月,只是接下来嘛……”张安世道:“我调制这药,可不容易,这天底下名贵的药材不知搁了多少,实不相瞒……” 朱棣微笑道:“这个放心,自然不亏待你。” 说罢,朝一边的护卫努努嘴,那护卫会意,从怀里掏出一沓宝钞来。 宝钞堆在张安世面前,张安世连忙捡起来,开始点验。 这都是百贯一张的大明宝钞,属于超大额的了,市面上很少见。 足足百张,那便是一万贯,按现在的市场价格而言……呃……大抵是在五百两纹银上下。 还是有些吃亏啊,就这? 张安世心里略略有些失望:“老兄,你这宝钞,怎么好像是新印出来的,你看……墨迹都没干呢。” 张安世捏了捏手指,手指上还有墨迹。 朱棣故作惊讶的样子:“是不是因为最近天气潮湿的缘故。” 张安世不计较这些,还是落袋为安的好,立即将宝钞揣进了自己的怀里,随即咧嘴又笑了:“哎,可怜我给你配药,居然还要亏本,算了,我不计较这些,谁让我和你一见如故呢。” 朱棣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来,高兴,咱们喝几杯。” 朱棣的酒量很大。 张安世的酒量……也尚可。 古代的水酒酒精度数低,嘎嘎乱喝便是。 几杯酒下肚,朱棣道:“用杯太不痛快,咱们用碗可好。” 张安世道:“我用杯,你用碗,我年纪还轻,喝酒影响发育。” “发育是啥?” 张安世想了想,觉得比较难解释。 不过朱棣没有计较,酒水下肚之后,他开始变得认真起来,拉着张安世的手腕道:“你算是救了我妻子的命啊。不过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 张安世道:“你说。” 朱棣极诚恳地道:“关于当今皇帝吃屎……不,吃粪的事,你愿听我一言吗?” 张安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肴,一时开始大倒胃口。 朱棣道:“你看,当初皇帝在北平对不对,那建文伪帝要削藩,既然那个时候起,皇帝在北平就已做好了清君侧的准备,那么首先要做是什么?” “啥?” “一方面固然是要麻痹建文伪帝,这其二,当然是要收拢人心对不对?麻痹建文,是争取时间,收拢人心,是为靖难做准备。” 张安世想了想,就点头道:“你说的对。” “既然如此……”朱棣这时更加来劲了,醉醺醺地拉着张安世道:“那我来问你,若是他为了自保,而装疯卖傻,竟还去吃粪,这北平上下的将士们见了,会怎么想?身居高位的人,怎么能让自己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呢。” “我实话说,你若要讲皇帝当初称病,麻痹建文,这是有的,可要说他吃……吃……粪,这断无可能。” 张安世摆摆手:“我早就不计较这个了,咱们还是好好喝酒了。” 朱棣的脸板下来:“不成,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 张安世道:“可是我觉得你说的没有道理。” “怎么没有道理?” 张安世道:“你看哈,既然陛下在乎自己的名誉,所以不敢裸奔,不敢吃屎……” 朱棣身躯一震,惊讶地道:“且慢,怎么还有裸奔了?” 朱棣脑海里开始浮现出自己在寒冬腊月的北平城里赤裸身体、披头散发狂奔,顺道还在路边吃x的场面。 “一个意思,我们不要计较细节。”张安世道:“若是如你所言,只因为在乎名誉,这说不通,那么孙膑装疯卖傻,韩信胯下之辱,还有司马懿为了麻痹曹爽,当着别人的面,口水都流的到处都是,难道他们就不要面子的吗?” 朱棣的脸抽了抽。 一旁的护卫眼睛朝上一翻,若是早几日,他肯定是要翻脸,然后骂一句大胆的,而现在……他习惯了。 张安世道:“而且你这样说,有损皇帝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像陛下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会在乎区区所谓的面子呢?” “真正的英雄,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行非常人之事,怎么还会在乎别人的眼光呢?那些靖难的将士,之所以追随皇帝,是因为平日里皇帝给他们的恩泽,所以他们才敢前仆后继,效之以死,又怎么因为区区吃x和裸奔的事,就不乐意了呢?” 朱棣:“……” 张安世道:“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裸奔和吃x也不算什么……” 朱棣感觉心口堵着一道气,拧着眉心道:“怎么又裸奔了呢?” 张安世道:“我们先不要细究这些字眼。” 朱棣瞪大了眼,努力耐心地道:“什么叫不要细究,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吗?” 张安世道:“我是针对你方才的那些话而言,只是觉得你方才的话来解释,实在没道理。” 朱棣道:“好,好,好,你真是颠倒黑白。你哪知眼睛见他裸奔和吃x?” 张安世道:“那你哪只眼睛见他没有裸奔和吃x?” 朱棣破防了。 本来是想好好讲道理,张安世毕竟算是恩人,而且此子虽然说话口无遮拦,可好歹朱棣还是很赏识这个家伙的。 若是换作其他人,早就剁碎喂狗了。 偏偏朱棣不能,既然不能,那么还是要扭正一下这小子奇葩的观念。 朱棣已经觉得自己极有耐心了,而且自己分析得也很有道理。 只要张安世能幡然悔悟,也不枉他的一番苦心。 谁晓得这家伙不但会抬杠,而且还又给这‘故事’的版本添加了一个新的‘裸奔’元素。 朱棣拍着桌子大骂:“入你娘!” “你怎么还骂人。”张安世怒了:“我看你年长,不和你计较,可你若是再骂人,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妈的,就你会骂人是吧?” 朱棣深呼吸:“来,你坐下,我再和你说道说道,你方才那样是不对的,皇帝他不是司马懿,也不是韩信和孙膑。” 张安世道:“你说的有道理,皇帝可比司马懿、孙膑和韩信厉害多了。” 朱棣脸色总算缓和一些:“这就对嘛,所以不能类比。” “可正因为皇帝在我心目中更厉害,所以皇帝才敢吃x和裸奔呀。” 朱棣的老脸开始抽搐,手按着桌子颤抖,以至于桌上的菜肴开始哐哐的作响。 张安世一见如此,便道:“好吧,就算你说的对。” 朱棣摇头,咬牙切齿道:“不是就算我说的对,你根本没有心悦诚服。” 张安世道:“我心悦诚服了。” 朱棣道:“你这是虚与委蛇!” 张安世委屈第看着他道:“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不是,老兄你一个大丈夫,怎么如妇人一般,何况皇帝有没有吃x和裸奔,与我们何干,我们何必较这个真,这不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 朱棣道:“这……这是我看不过去,不能这样凭空污蔑人。” 张安世道:“可我这是夸赞啊。” 朱棣终于不吭声了,他低头战术性喝酒,直接一口酒闷进肚里。 张安世道:“这就对了,咱们好好喝酒嘛,何必要为这些事争执呢,我当然知道,你是靖难旧人,当初跟着皇帝建功立业,心里仰慕着皇帝。可我也一样,我心里也仰慕陛下,咱们是一条道上的。” 朱棣道:“你少说几句吧,喝酒。” 张安世便重新落座,也豪迈的喝起了酒。 朱棣有了几分酒意,情绪总算好了一些,便道:“你应该出身自名门望族吧。” 这个其实根本不用猜。 张安世笑了笑道:“我看你也一样。” 第二十五章:才高八斗 朱棣颔首:“上一次宝钞,我是真没想到,皇帝下旨,非但僧俗百姓没有遵从,反而一切背道而驰,这真令人意外。” “照理来说,若是皇帝处在深宫,不了解实际的情况,可是那内阁,还有六部尚书、侍郎呢?哎……谁能想到,非但诏令没有起到效果,反而让市井恐慌。” 张安世笑着道:“看来老兄没少亏钱吧。” 朱棣:“……” “朝中衮衮诸公在想啥,其实我也不懂,不过许多大臣都是科举出身,极少接触实际的事务,其实也是情有可原。” 朱棣点头,二人总算是达成了一致。 朱棣道:“皇帝在军中的时候,尚且还晓得身先士卒,与士卒同甘共苦,所以靖难的军马每每遭遇挫折,将士们也依旧跟着皇帝不肯溃散。想来治军和治国是一样的道理,满朝的文臣,大多自恃清贵,不晓得民间疾苦,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大治天下呢?我看这文臣啊,大多无用。” 张安世道:“老兄不要这么偏激嘛。” 朱棣瞪他一眼:“怎么,你的家族莫非是文臣出身?”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人才总还是有的。” 朱棣来了兴致,笑吟吟地看着张安世:“那你来说说看,有哪一个是人才。” “这……这……”朱棣一时问起,张安世倒是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不过在张安世看来,自己和眼前这位老兄,现在干的就是键盘侠的勾当,和市井里那些喝了几口小酒,就开始指点江山的人没啥不同。 只是哪怕是吹水终也要有一些干货才是。 猛的,张安世道:“有一个叫杨士奇的,很有才干,这样的人,一定是治世之才。” 朱棣一头雾水:“杨士奇是何人?” 张安世之所以想起杨士奇,一方面是他的太子姐夫要请人教授他讲课,似乎请的就是东宫的一个翰林侍讲,叫杨士奇的人。 当然……这个名字,在后的世张安世也有耳闻,至少在各种小说和电视剧里都出现过,说是什么历经五朝,明初至明朝中叶的主要国策都有他的影子。 而且这人因为出身贫寒,深知民间疾苦。 你看……这不就对上了吗? 张安世道:“好了,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咱们操这个闲心做什么!” 朱棣颔首,不过却在心里嘀咕,这个家伙……只是信口胡说吗? 酒过三巡,张安世已有些吃醉了,这时朱棣似乎也预备离开,他摸了摸张安世的背,感慨道:“你这小娃娃不错,将来一定前程似锦。” 张安世爽朗地道:“那我也祝你前程似锦。” 朱棣一笑:“他娘的,和你在此啰嗦,耽误我的正事,就此别过,滚吧。” “你这人……”张安世咬牙切齿,又看一眼朱棣身边一个个精壮的护卫,只好露出笑容:“再会。” 虽然关系近了,可是程序还是要走的,比如张安世就很愉快的钻进了麻袋里。 有一句话说的好,生活就像xx,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学会享受好了。 那孔武有力的护卫背着张安世,不久之后出现在一处小巷,张安世钻出来。 护卫凝视了张安世一眼,突然道:“以后不要在他面前乱嚼舌根,有些人,是你惹不起的。” 张安世拍拍身上的尘土:“还不知道谁惹不起谁呢!” 拍拍屁股,直接走了。 留下那护卫,风中凌乱。 ………… 张安世正在回家的路上,不过这时的张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张安世是溜出去的,邓健当时兴冲冲地跑来打算好好教一教张安世该怎么在宫廷之中进用膳食,结果人不见了。 而那位翰林侍讲杨士奇,正好今日也赶了来,预备了一些关于四书五经的功课,打算好好给张安世补补课。 结果人到了之后……却发现那位张家少爷连个鬼影都不见。 杨士奇端坐在堂里,邓健则很尴尬,一次次对杨士奇说:“过一会儿,张公子就会回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来,杨侍讲,您喝口茶,喝口茶。” 于是,在杨士奇战术性的用喝茶掩饰自己的尴尬无数遍,同时跑了七八次茅坑之后,张安世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 杨士奇的脸色很糟糕,来之前,本来得到了太子的授意,他还是挺愉快的,毕竟自己区区一个侍讲,能得太子的青睐,实在三生有幸。 当然,这其实和杨士奇的出身有关系。 杨士奇自幼家贫,早早死了父亲,母亲改嫁,继父对他倒是不错,可是很快也死了。 于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他靠着给人做教书先生谋生。 明初的时候,朝廷需要大量的人才,于是在贵人的举荐之下,杨士奇才得以入朝为官。 也就是说,杨士奇并不是正经科举入仕的官员,这一点在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倒还没什么,可大明立国已经数十年之后,这就成了一个巨大的软肋了。 杨士奇的宦海生涯并不好,那些正途出身的进士们瞧不起他,而他出身贫寒,虽然偶有人看重他,可毕竟没有真正的朝廷重臣青睐,更无所谓同乡、同年之类的关系。 因此,他在永乐朝初年,不过是个透明人。 此时他才想到,难怪太子让他来教导这位张公子,敢情是好事轮不上,坏事让他来背锅啊。 杨士奇与张安世见礼。 张安世听说杨士奇来了,居然很热情:“来来来,杨侍讲,久闻大名,咱们坐下,杨侍讲吃了吗?” 杨士奇听到张安世说久仰大名四个字,心里无奈的苦笑。 若是别人久仰倒也罢了,你来久仰……哎……走霉运啊。 杨士奇板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公子,我们开始读书吧。” 张安世道:“好好好,我向来喜欢读书。” 于是,一部《尚书》摆在了张安世的面前。 张安世开始目瞪口呆,凭良心说,里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唯独组合起来,张安世就变成睁眼瞎了。 最可怕的是,杨士奇开始念书的时候,张安世就开始打瞌睡,犯困,眼皮子不停地打架。 好几次……杨士奇见张安世木然的样子,便拼命的咳嗽,提醒张安世打起精神来。 张安世一激灵,茫然地张眼看看周遭,起初一脸迷茫的想我是谁,我这是在哪。 下一刻,眼帘又开始垂下了。 如此几次之后,杨士奇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他想暴怒,想像当初自己在民间做教书先生一样,拿起戒尺狠狠抽打这个可恨的家伙一顿。 可他忍住了,为了自己的前途,告诫自己只能忍气吞声。 “张公子,方才我讲的那一篇《周书》,你能明白吗?” 张安世:“……” “不急,慢慢来,我来给你诠释一下《周书》的要义。” “好了,想来张公子对此已有掌握了吧。” 张安世瞪着眼,眼睛偶尔一眨一眨,看着杨士奇,脸色僵硬。 杨士奇深吸一口气,努力地维持着职业性微笑,道:“那我再讲一遍,这一次仔细听,不急,急不来的,很多人起初也都这样,等掌握了诀窍……便可水到渠成了。” 如此反复安慰了好几天。 到最后,杨士奇欲哭无泪。 因为这家伙不开窍。 你说他态度不好吧,他对你还挺尊敬的。 可你要说他乖巧吧,你讲了这么多四书五经,结果这家伙还是个睁眼瞎。 你还不能打他骂他,毕竟人家是太子殿下的妻弟,而且太子殿下似乎对这个妻弟极为看重,将来就是响当当的国舅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于是,几日之后,杨士奇去张家,大抵就成了上坟的心情了。 在几次几近崩溃和破防的时候,他一次次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来。 第二十六章:御前奏对 更可怕的事……当空闲时,杨士奇与邓健在张家的茶房闲聊。 邓健这种宦官,当然对人是很周到的,二人亲切交谈,杨士奇话锋一转,道:“邓公公,敢问当初为何太子殿下请下官来此授课?” 邓健呷了口茶,面带微笑:“杨公,这个嘛……据奴婢所知,好像是太子殿下听闻您在出仕之前曾做过许多年的教书先生,杨相公教了这么多年的书,一定很有心得吧。” 杨士奇:“……” 他青着脸,一言不发。 这一层的窗户纸捅破之前,他虽然隐隐觉得有这个可能,可现在有了真凭实据,他才知道原来太子对他的青睐只是一个笑话。 而且近来他还听到一些可怕的传闻,之所以要教授张安世读书,是因为汉王提议让皇亲去赴皇家的家宴,这里头……可大有玄妙。 只怕到时会有人故意要让张安世这个草包出洋相。 而届时陛下一旦震怒,追究下来,谁会倒霉? 他张安世就算是一头猪,那也是和太子有亲戚关系的猪啊。 而他杨士奇这办事不利的锅,就算是背定了。 于是,杨士奇拼命喝茶泄火,然后继续拼命的上茅坑。 完蛋了。 山雨欲来,雷霆将至,到时尸骨无存,一切美梦尽为泡影。 只是这时……还逃得开嘛? 杨士奇只得继续上坟,然后每天面对张安世关切地问他:“杨侍讲,吃了吗?” 杨士奇只想吃人。 又过几日,他依旧还去翰林点卯,而后准备启程去张家。 只不过到了翰林值房点卯的时候,那堂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杨士奇一眼,道:“是杨侍讲?杨侍讲,你可算来了,快,快入宫。” “入宫?” “对,陛下有诏,传你觐见。” 杨士奇:“……” 这是福是祸? ………… 南京紫禁城里。 朱棣正在殿中与姚广孝和解缙、杨荣几人说话。 不过今日却是连汉王朱高煦也来了。 朱高煦爱凑热闹,尤其是爱凑朱棣的热闹,他虽然自诩是李世民,却知道自己的父皇可不是李渊。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这位汉王殿下总能在合适与不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朱棣的身边。 “父皇……杨士奇此人,儿臣没有听闻过,不过听说,他是太子侍讲……” 朱高煦顿了顿又道:“他年岁已是不小了,却是如此默默无闻,听说连举人的功名都没有呢。” 听说朱棣要召杨士奇,朱高煦对此大发评论。 站在一旁的姚广孝只充耳不闻,他从不过问朱棣的家事。 至于解缙…… 解缙这个人和太子关系是极好的,当然,好归好,对于太子身边的人,他却有所提防。 这其实可以理解,同行是冤家嘛。 朱棣瞪朱高煦一眼道:“你就少说几句。” 说罢看向解缙,道:“解卿家可知这杨士奇吗?” 解缙虽是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可同时也在翰林院挂职,对于翰林院的情况倒是颇为了解。 解缙想了想道:“陛下,此人确实如汉王殿下所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国家缺少儒生,因此虽开科举取士,却也命大臣举荐儒生入朝,杨士奇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入朝出仕,只是他平日在翰林院沉默寡言,也没有表现出过人的才能,所以臣窃以为……” 解缙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没有功名的人进入仕途,是大明开国的时候权宜之计,等到数十年的科举之后,有了大量的进士入朝,这些人自然也就没人愿意看重了。 就比如解缙,着重的提及了科举,就是解缙是进士出身。 朱棣不露声色道:“朕听说这杨士奇是个人才,所以想见一见。” 解缙一听,立即住口,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说什么就是不识趣了。 汉王朱高煦却忍不住道:“父皇身边或出了奸人,父皇要明鉴啊。” 这汉王一向喜欢顶撞,当然,换作其他人这叫触怒圣颜,可朱棣喜欢这个儿子,却认为他是心直口快,因此不但不会加罪,反而屡屡称赞。 不过朱棣脸这次却是脸拉了下来,道:“你是藩王,国家大事,难道还要你做主?” 朱高煦:“……” “陛下,杨士奇觐见。” “宣。”朱棣道。 一会儿功夫,杨士奇忐忑入殿,行礼如仪,口呼万岁。 朱棣打量一眼杨士奇,见他其貌不扬,便道:“杨卿在翰林当值吗?” “是。” 朱棣道:“担负什么职责?” 杨士奇道:“撰写经义,或至东宫值守。” 朱棣不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家伙,却还是耐心道:“朝廷的公文往来,可有涉及。” “有,翰林负责抄录圣旨和奏疏,对其进行存档,臣对此略知一二。” 朱棣笑了笑道:“那么朕来问你,你既是常去东宫侍讲,你对詹事府有何看法?” 詹事府是东宫的机构,负责太子的教育以及起居。 杨士奇心里七上八下,他无法理解为何皇帝要召见自己,只是现在事到临头,只好应对了。 于是道:“詹事府给太子殿下讲授的时候,大多爱进讲诗词文法之术,臣以为不妥。” 朱棣来了兴趣:“噢?那么依卿所言,应该进讲什么呢?” 杨士奇道:“太子殿下应当留意学习《六经》,空暇时候则阅读两汉时期的诏令。至于诗歌文法乃雕虫小技,不足为学。” 朱棣听罢,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杨士奇。 此人……倒是和其他的文官不同,在许多文臣那儿,这诗词文法简直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样,可杨士奇却认为只是雕虫小技。 朱棣道:“学习两汉时期的诏令有什么用?” 杨士奇道:“历代天子,在应对不同的情况时所下达的诏令,都有得失。 杨士奇顿了顿继续道:“若是阅览这些圣旨,才可更加了解汉朝时各州县的局面,从而再比照《汉书》,就可得知诏令颁布之后的情况,从而得出诏令所产生的影响,对于国家是福是祸。再以此进行检讨,为何有的诏令无法实施,有的诏令实施之后反而导致天下的纲纪崩坏,有的诏令却可造福天下。如此一来,便可以史为鉴了。” 朱棣听罢,精神更足了,他凝视着杨士奇一会,转而看向解缙,道:“解卿家认为如何?” 解缙道:“臣对杨侍讲所言的通过诏令来了解民情和国策……有所疑惑。” 杨士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解缙,解缙是他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是文渊阁大学士,因此他忙道:“还请解公赐教。” 解缙道:“凭借于此,也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 杨士奇道:“所以才需进行比对,要对照《汉书》、《诏令》、《奏疏》不断的比对之后,才可找到事情的真相。” 解缙笑了笑:“你久在翰林,凭借这个,可以知道天下事吗?” “略知一二。” 第二十七章:朕之伯乐 解缙道:“那我来问你,当今天下,黄册在册人丁几何?” “洪武十四年,黄册在册的人口为九百零四万户。而自洪武十四年迄今,在册人口则增长至一千二百三十一万户。” 解缙:“……” 朱棣这时背着手起身,他有些觉得这个杨士奇不简单了,起座背着手踱了几步之后道:“只有这些吗?” 杨士奇道:“臣从洪武十四年的在册数目,与我永乐元年的数目进行了比对,发现户籍的情况,有一个巨大的问题。” “但说无妨。” “那就是北降南升,淮河以北的人口下降了三十七万户,而淮河以南的人口却得到了极大的增长。” 这些显然是许多人都没有察觉到的细节,朱棣皱眉道:“这又如何呢?” “这对朝廷而言,有着巨大的隐忧。陛下,一旦北方的在册人丁再这样下降下去,势必会引发马政崩坏,北方各处军屯的人丁和补给,都会出现巨大的问题,长此以往,百年之后……一旦大漠的异族趁势崛起,朝廷如何制之。” “……” 殿中落针可闻,便连朱棣也屏住了呼吸。 朱棣道:“如何得解?” “加强北平行在,拓宽南北运河。促使交流,迁徙民户至北平行在,或可暂缓。” 加强北京城…… 这显然和朱棣以及姚广孝密谋的定都北京有异曲同工之意,只不过杨士奇还没有脑洞大到直接定都,而只是希望加强两京的体制而已。 当然,以杨士奇的身份,所能采取的策略也只能如此,难道他还敢把皇帝赶去北京城? 朱棣这时候,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一步步走向杨士奇。 众人皆则看着朱棣。 杨士奇有些惶恐:“陛下,这只是臣的妄言,还请陛下……” 朱棣到了他面前,却一下子扶住了他道:“此谋国之言也,姚师傅以为呢?” 姚广孝平静地站出来,镇定自若道:“此人必能兴国。” 杨士奇错愕地抬头看一眼姚广孝。 他当然清楚这位平日里不与百官接触的老和尚的分量,此人在朝中几乎从不夸赞别人,当然,也不会随意的斥责别人,也正因为如此,才成为朱棣身边的肱骨之人。 杨士奇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朱棣却是哈哈大笑道:“姚师傅这样说,那么……杨卿确实是千里马了,哈哈……” 朱棣满面红光,忍不住道:“这样说来,那郭得甘真是朕之伯乐啊。” 杨士奇此时又是激动又是诧异。 朱棣道:“杨卿和郭得甘相熟吗?” 此话一出,杨士奇顿时明白了什么,莫非是一个叫郭得甘的人推荐了他? 可是他与这个叫郭得甘的是素未平生啊,为何要举荐他? 于是杨士奇的心里无限的感激起来,要知道,他本是默默无闻,若是没有机缘,可能这辈子,一眼就可看得到头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这种能够无私举荐自己的人,等于是给了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这说是再生父母都不为过。 杨士奇道:“陛下,臣不知郭得甘。” 朱棣依旧大笑:“是吗?你不认识他,他却认得你,说你乃是国士,今日朕这一试,果然郭得甘所言非虚,这郭得甘……确实很有一套。” 解缙在旁,心里五味杂陈。 朱棣随即又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少年,真是让人嫉妒,可惜啊……生子当如郭得甘也。” 朱高煦:“……” 随即,朱棣看向杨士奇:“你近来还在翰林院负责太子侍讲吗?” 杨士奇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道:“臣近来受太子殿下所托,为张安世讲授经学。” 朱棣一听张安世,忍不住道:“这个小子如何,有没有长进?” 杨士奇:“……” “说话呀。” 杨士奇:“……” 见杨士奇不言,朱棣火了:“为何不言?” 杨士奇道:“臣不可言也。” 这意思是:别问了,别问了…… 朱棣顿时明白了什么,于是勃然大怒道:“看来那个小子,确实烂泥扶不上墙。” 杨士奇:“……” 朱棣叹口气道:“哎……这是外戚啊,太子为人又优柔寡断,朕百年之后,以太子的软弱,似这样的人……岂不要充盈朝野,不知要滋生多少祸事。” 杨士奇想说点什么。 可发现安慰人好像不是自己擅长的。 这时,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脸上一副:‘来,来,来,大家都向我看齐,我宣布一个事’的模样。 “父皇勿怒,还有儿臣呢。” 朱棣却是冷冷地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身边的属臣有几个贤良的,亏得你长这么大,还不如一个郭得甘。” 朱高煦:“……” ………… 杨士奇没有升官。 不过他觉得快了。 身为翰林的他知道,官职的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得到皇帝的关注。 而现在拜那位恩公郭得甘的恩赐,他不但得到了巨大的关注,而且还得到了皇帝,甚至包括那位被人称之为黑衣宰相的姚广孝的一致好评。 这就意味着……一条康庄大道可能要出现在他的脚下,将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了。 但他心里觉得,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那位郭恩公,郭恩公如此无私举荐,实在让人感激涕零。 不过眼下,他还要去上坟……不,要去上课。 到了‘坟场’,却见张安世领着邓健和张三,很愉快地在庭院里摆了桌椅,桌上架起了一个‘铁锅’,锅下有个小火炉子。 张安世正美滋滋地在吃‘火锅’。 他一面指挥着手忙脚乱的张三给锅里加水和下料,瞥眼见了杨士奇来,兴冲冲地道:“杨师傅吃了吗?” 杨士奇:“……” “没吃那再好不过了,一起打边炉。” 杨士奇没见过有人拿锅上桌的,便道:“张公子,君子远庖厨。” 张安世道:“很好吃的,等会你尝一尝便知道。” 这边张三却是骂骂咧咧起来:“公子,这锅不成啊,这都烧红了,待会儿这锅会不会烂了啊,公子,这样的破锅……” 杨士奇突然眼眸大瞪,大喝道:“住口。” 张三诧异地看向杨士奇。 杨士奇冷若寒霜道:“老夫不许你这样骂锅。” 张三急了:“我骂锅又没骂你。” 杨士奇冷静少许,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去了理智。 “这本来就是破锅嘛。”张三觉得丢了面子。 在这张家,我张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公子,我嘎嘎乱杀的。 杨士奇心头却是有股道不明的无名业火:“总之,就是不能骂锅,你再骂!” “好啦,好啦。”张安世调解道:“不要因为一口锅就吵嚷嚷的嘛,要和气,和气生财。” 和气二字,杨士奇是能接受的,但是他无法理解这和气怎么就转到了生财上头去呢。 哎……误入贼穴了啊。 第二十八章:此卿家事 与朕何干 张安世觉得杨士奇今日有些不正常,以往虽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至少一直是理智的,从未失态。 张安世便笑吟吟地请杨士奇坐下,又让张三热了一壶黄酒,嬉皮笑脸道:“杨师傅怎么对这锅……不满?” 杨士奇沉吟不答。 张安世便道:“杨师傅出了什么事吗?若是家里出了事,你放心,这南京城没有我京城二凶的兄弟摆不平的人。” 杨士奇抬眸,以奇怪的眼神看了张安世一眼,不过他肚子里确实有许多话想说,顿了顿,道:“没有出事,反而是有一桩喜事。” “呀。”张安世高兴起来:“喜事?是娶了小妾,还是死了婆娘?” 杨士奇脸抽搐:“这是什么话。” 张安世道:“人生三大喜嘛,现在没开科,金榜题名肯定没戏;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洞房花烛娶头妻的年纪也过了,至于升官发财……也没听见朝中最近有什么变动。思来想去,只剩这样了。” 杨士奇本来不想把话说清楚,不过细细一想,他若是不赶紧澄清,以张安世的品行,肯定要满世界嚷嚷他死了婆娘。 于是杨士奇道:“我被人举荐了,上达天听。” “哈,这是好事,好事啊……”张安世高兴得合不拢嘴。 杨师傅一高兴,今天说不定不用读书了。 “那咱们得多喝几杯,杨师傅啊,方才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是人逢喜事,却怎么还和张三置气呢?张三傻是傻了点,可他也没做错什么。” 张三委屈巴巴的道:“少爷……我不傻……” 张安世压压手,张三识趣的去一边烧炉子。 杨士奇道:“他方才言辞之中,冲撞了举荐我的恩公。” “这……”张安世哭笑不得:“我怎么没听见,不要这么较真嘛。” “怎么叫较真?”杨士奇急眼了:“这是什么话,恩公与我素未平生,却肯举荐于我,这是何等的恩德,老朽若是不处处铭记,何以为人。” “言过了,言过了。”张安世表示不赞同:“犯不着这样。” 杨士奇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凛然道:“张公子,你的姐姐是太子妃,乃是皇亲,一辈子衣食无忧,将来自然是享用不尽的人间富贵。” 顿了一顿,杨士奇眼睛都红了:“所以你才无法感同身受。我杨某呢?我自幼丧父,母亲改嫁,此后继父又亡,于是颠沛流离,寒窗苦读十数年,辗转天下各处,这天下之大,竟没有我杨士奇的无立锥之地。幸赖太祖高皇帝时招揽人才入朝,这才谋了个一官半职,可我既无功名,又无至亲好友提携,在翰林院之中碌碌无为,孤灯为伴,这辈子……大抵是可以看到头了。” “可惜我读了这么多书,行了这么远的路,即便身份卑微,难道就没有宏图大志,没有满腔的抱负吗?大丈夫不能一展所长,不能辅佐圣君治国平天下,那么这圣贤书读了又有什么用处?只是这南京城里权门如林,位高权重者不知凡几,却有几人肯多看我一眼?可若无人举荐,这天下又有谁知世上还有一个杨士奇?” 说到这里,杨士奇潸然泪下:“正因为如此,杨某能得那位素昧平生的恩公厚爱,才显得弥足珍贵,如此大恩大德,真是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了。” 张安世道:“杨师傅早说,其实我也可以举荐的,我可以和我姐夫说……” “你别说。”刚刚还眼睛里泪水在打转的杨士奇打了个激灵。 张安世道:“杨师傅这是看不起我啊。” 杨士奇口里道:“你好好读书,等到万寿节入宫,之后能应对自如,使陛下对你刮目相看,我便知足了。” 张安世叹口气:“好吧。” 杨士奇顿了顿就道:“昨日我们讲授的是……” 张安世:“……” “是什么?” 张安世:“……” 杨士奇从感慨中慢慢走出来,忍不住道:“昨日讲了一日的《商风》,你都忘了?” “对对对,是《商风》。”张安世道:“杨师傅讲的很好。” “《商风》第一句是什么?” 张安世:“……” “诶……”杨士奇喝了一口闷酒,久久不语。 老师做到这个份上,真的很失败,丝毫没有成就感,闹心。 ………… 成国公朱能骑着高头大马,犹如旋风一般,飞马至午门前的御道。 随即,他翻身下马,火速抵达午门之后,里头便有宦官匆匆出来:“公爷您这是……” “快禀告陛下,出大事啦。” 宦官吓了一跳,立即去见朱棣。 朱棣听到大事,倒是临危不乱,背着手,踱了两步,朝左右看了一眼。 这左右站着的,还是汉王朱高煦和姚广孝。 朱棣道:“是漠北的边情,还是哪里出了民变吗?成国公一向稳重,今日怎的如此毛躁,看来……” 朱棣瞥了一眼姚广孝:“此事不小啊。” 姚广孝道:“请陛下立即传召成国公吧。” 朱棣颔首,朝宦官使了个眼色。 随即,朱棣不由得道:“朕登基以来,天下太平,是谁敢如此不开眼?” 片刻之后,成国公朱能便心急火燎地赶来,纳头便拜:“臣朱能见过陛下。” 朱棣一脸肃然地看着朱能道:“朱卿家,所为何事?” 朱能道:“臣……查到了一桩惊天的大案。” 朱棣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大案?” “臣家出内贼了!”朱能怒气冲冲地道。 朱棣:“……” 朱能痛心疾首地道:“臣家中钱财,被盗无数,家里的宝钞、细软,一扫而空,臣……臣……哎……” 朱棣脸上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脸上写满了你家被窃了关朕鸟事。 出门左拐,你可以去找五城兵马司或者应天府衙。 不过作为朱棣座下的骁将,又是靖难最重要的大功臣之一,朱棣勉强和颜悦色,没有跳起来骂人,尽力和蔼地道:“噢,查明了吗?” “查了,是臣的儿子干的。”朱能愤愤不平地道。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跑来皇帝这里亲自揭发自己儿子的,朱棣还是头一次见。 朱棣道:“既然已经查明,还有什么说的。”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朱能都要哭了:“老臣一大把年纪,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偏偏这儿子……如此不争气,他从前不服管教便罢了,没想到今日……竟对家里动手,做了内贼……” 朱棣终于忍不住地道:“此卿家事,与朕何干?” “问题就出在这里。” 朱能显然也不傻,自己儿子出了问题,倒还不至于跑来找朱棣大倒苦水,自己儿子没出息,自己知道就好,将来儿子还要进入朝廷为将,坑他们朱家皇帝呢。 朱能道:”臣还查到,这家贼之事,和张安世有关,是张安世教唆,陛下啊,臣苦啊……” 第十二九章:京城二凶威武 朱能开始哀嚎:“臣的儿子太实在了,忠厚老实,如今交友不慎,被糊弄的团团转,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朱棣:“……” 一旁的姚广孝脸上挂笑,不露声色的样子,他是何其聪明之人,立即就明白朱能这老狐狸的意思。 皇帝此前对朱勇的印象不佳,而这一次,朱勇更加荒唐,现在既然查出和张安世有关,那么就赶紧跑来向皇帝大倒苦水。 这意思表面上是骂自己儿子,实际上却是说:你看,我就说我家儿子老实,只是被人教坏了。 如此一来,朱勇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从一个荒唐胡闹的小子,就成了一个忠厚老实,被人欺骗的可怜虫了。 朱棣脸拉了下来:“怎么又是那个张安世。” 汉王朱高煦来了精神:“父皇,儿臣也在坊间听到一些传闻,说这张安世欺男霸女,仗着有东宫撑腰,谁都不放在眼里。” 朱棣瞥了朱高煦一眼,怒道:“你们这一个个,没一个好东西!太子如此,你是如此,张安世如此,朱勇和张軏也不是什么好货,朕承天命,却怎么身边都是你们这样的夯货!” 朱高煦瞠目结舌,怎么连他也骂了。 朱棣冷笑道:“你们几个加起来,也及不上一个郭得甘,郭得甘小小年纪,你们呢?” 朱高煦立即拜倒,战战兢兢地道:“儿臣万死。” 朱勇则辩解道:“陛下,朱勇是混账,他不是东西,可他只是误入歧途,是被人蒙蔽了啊。” 朱棣恶狠狠地一甩袖子,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了,你堂堂国公,家里遭了贼,你还好意思说?他娘的,这不等于是领兵在外,被人将大营给一锅端了吗?你既说是张安世教唆此事,那朕便敕你查办,有了结果,再来报朕。” 朱能大喜,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连忙谢恩:“陛下圣明。” 朱能匆匆出宫,不过还是忍不住骂骂咧咧。 张安世那个鸟人,真不是东西,糊弄俺儿子,俺儿子傻是傻了点,可也不能教他做贼啊! 此时,他已决心好好教训张安世这个小子了。 领了旨意,先点一群亲信的亲兵,让人先去张家寻人。 张家那边,却传来消息,张安世不在府上,清早就溜出去了,也不知去干什么。 于是朱勇无奈,只好命人搜检。 只是南京城这么大,他思来想去,却是去了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掌锦衣卫缇骑,让他们打探,最是方便。 很快,便有一个锦衣卫百户官传来了消息,张安世的行踪找到了。 ………… 南京夫子庙码头。 此处商铺林立,很是热闹,因为这里距离夫子庙较近,且还依着秦淮河,所以人流如织。 锦衣卫的百户官领着朱能到了一处青楼。 朱能一看青楼,脸都绿了,口里骂:“狗东西,小小年纪,光天化日,他还学老子逛青楼?人在里头吗?俺亲自去捉拿。” 百户官苦笑道:“公爷也说光天化日呢,这时人家都歇业了,人嘛……在上头。” 百户官指了指天上。 朱能一头雾水,抬头看天。 百户官此时又道:“在房上。” “房上?” 一旁一个亲兵道:“公爷,俺上去捉人。” “不可。”朱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今日发现自家儿子朱勇做了家贼的时候,朱勇也是一大清早就出门了,十之八九,自己那傻儿子极有可能和张安世在一起。 这群狗都嫌的东西凑在一起,又在青楼,还在房上,不会说揭了人家的瓦,看里头的姑娘们沐浴吧。 阿呀呀,真是脸都丢尽了,堂堂正正的国公世子,莫非还做这勾当。 所以这事,只能他去拿,不能假手于人,不然真的是丢人现眼。 于是他道:“你们在此守着,一只苍蝇也不得进出,俺上去。” 朱能身手矫健,一溜烟的便爬上了房梁。 房梁上果然有一个人,此时趴在屋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码头,口里呼呼喝喝道:“打呀,狠狠打,对,哈哈……我们三兄弟实在太厉害了。” 朱能冒着腰凑过去,趴在这小子的身边。 趴在这里的正是张安世,张安世侧目看到了朱能,打了个激灵,这人看着有点面熟:“你谁啊。” 朱能道:“你瞅啥?” 说着,朱能朝着张安世方才所眺望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码头处,两个汉子的手里正提着棍棒,与七八人厮打在一起,其中一个膀大腰圆,不理会那七八人的棍棒,拼了命的挥舞着棍子,打的嗷嗷叫。 另一个身材矮小一些,躲在那膀大腰圆的人身侧,竟也打的很有章法。 张安世这时已想起眼前之人是谁了,惊讶地道:“世伯。” 朱能瞪着他道:“你在干啥。” “没干啥。” 朱能继续眺望:“这两个小子,倒是可造之才,打起来很有章法,尤其是那虎背熊腰的,气势十足,须知这厮斗和行军布阵一样,打的就是气势,先要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方可势如破竹……哎呀……那不是俺儿子嘛?俺儿子被这么多人围着打?” 张安世已是吓尿了,战战兢兢地安慰朱能道:“世伯,我劝你……” 朱能目光落在张安世的身上,眼中升起火焰,一把揪着张安世的衣襟,拼命摇晃张安世的脑袋:“好小子,你教俺儿子做贼,你还教唆他们挨打。” “不,我们是在替天行道。” “俺的银子呢?” “做买卖了。” 朱能气的哆嗦,很想一下子将张安世摔下去。 当然,他也不傻,眼前这个人可是太子的妻弟,打打骂骂倒也无妨,太子性子温和,不会记仇。 可若是有什么闪失,就是另外一回事。 “天呐,我的银子啊……”朱能热泪盈眶地哀嚎一声。 张安世:“……” 他心说这位成国公也是挺狠的,儿子还在下头和人打成一团呢,他就想着银子。 “世伯,这里说话不方便。” “我和你这小子拼啦!” “且慢!” 朱能一把提着张安世,犹如猿猴一般,健步如飞地在这屋脊上行走。 这时张安世大叫:“世伯,银子……有,有……大把的银子,实不相瞒,我们发财啦。” 朱能冷笑:“大把的银子?我信你的鬼话,今日陛下命我来查你,果然……什么……谁发财了?” 张安世道:“你先放我下来。” 提着张安世的朱能竟是纵身一跃,随即便跳到了青楼的外廊上。 张安世脚落了地,只觉得一阵眩晕,心说好险。 “快说,谁发财了。” 张安世定了定神才道:“不是说了做买卖吗?这买卖不是做成了,现如今发财了。” 朱能可不蠢,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安世:“你拿走了我家三千两银子?” “现如今至少翻了十倍。” “十倍?”好家伙,朱能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张安世道:“世伯不信,随我去码头就知道。” 朱能便冷笑道:”你若是敢骗俺,有你好果子吃,俺是奉旨来的,还治不了你。” 张安世一脸无奈,下了这青楼,领着朱能到了码头。 而这时,一场厮斗刚刚落下了帷幕,这朱勇和张軏也算是狠人,这时候虽然遍体鳞伤,不过那七八人却更惨,有的带伤逃了,几个被打的狠的,在地上痛的嗷嗷叫。 “朱勇,你这畜生!”朱能一声暴喝。 刚刚才尝到胜利喜悦的朱勇打了个寒颤。 而张軏则忙不迭的撕着一团棉布,塞进自己的鼻腔里,堵住了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鼻血。 朱勇虽害怕却很倔强,脑袋一甩,一张肿的跟猪头一般的脸上带着桀骜不驯的模样:“爹,你来做什么,我们京城二凶办事,你凑什么热闹。” 第三十章:对症下药 朱能攥起拳头,额上青筋曝出,咬牙道:“你们三个……今日爷爷不狠狠收拾你们,你们就不知什么叫天高地厚,气煞俺也!” 可就在此时,码头上停靠的一艘艘乌篷船里探出一个个脑袋来。 等到大家见架打完了,这些躲在乌篷里的船夫们却一个个赤脚的跳下船,纷纷朝这边聚拢过来。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青色布衣,足有三四十人之多,待一拥而上,随即一齐行礼:“见过三位东家。” 朱能见这乌压压的人,已是瞠目结舌。 张安世背着手,神气十足的样子,随即大手一挥道:“散去吧,赶紧开工,不要偷懒。” “是。”众人一哄而散。 朱能:“……” 张安世笑着对朱能道:“世伯,我不是说了,咱们拿着银子做买卖了吗?” “这……这就是你们的买卖?”朱能指着码头上停靠的一艘艘船。 张安世道:“当然。” “买了多少?” “我一位老兄出了三万两银子,至于我们三人则一道出资七千四百两,买了大小船只百艘,再加上雇佣和其他的开支……大抵就这些。” 朱能冷笑:“这价格也没占多少便宜,你们难道还想学着寻常百姓,靠渡船做买卖,这能挣多少银子?” 张安世道:“我们买的是一百艘船,可谁说我们只有一百艘船了?朱勇,你来告诉你爹,我们现在名下有多少艘船。” 朱勇神气十足地叉着手道:“截至今日,有大小舰船四百三十一艘。” 这一下子,却将朱能吓着了。 他当初在北平,也是从中层武官一步步走到今日,寻常市井的情况,他是有所耳闻的。 于是他绷着脸道:“多出来的三百多艘船,是……哪里来的?抢来的?” “世伯这是什么话。”张安世气鼓鼓地道:“我们像强盗吗?” 朱能沉默了。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世伯,你误会我们啦,其实……这些船,都是大家主动来投靠我们的,上赶着要将船送到我们的名下。” 朱能依旧只默默地看着他,似乎依旧不信他的话。 张安世便道:“世伯知道这码头的情况吗?平日里,这南京城十一处码头,每一处的码头,都是舰船云集,这些……世伯想来是知道的吧。” 朱能道:“这又如何。” “可是码头的乱象,世伯知道吗?这江南水网密集,无数的人流和货物,都靠各处的码头和舟船迎来往送,因此,无数人都依靠码头为生,就说这夫子庙的码头吧……” 张安世顿了顿,继续道:“从前的时候,这里有三害,第一害呢,就是船夫们争相揽客,还有不少船家,巴不得自己的渡船装载的满当当的,才肯发船,如此一来,乘客们明明清早上了船,可船家却不肯发船,直到客满了,等到正午才肯动身,许多乘客饱受其苦。” “这第二害,就是码头里鱼龙混杂,各种会门和道门混迹其中,有的勒索船家,有的呢……自己手底下也有不少的船只,不少人手底不干净,甚至时有杀害船客,夺人财货的事发生,其中的纠纷,数不胜数。正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可不是虚言,因为涉及到这些行当的贼人实在太多,一个个舌尖嘴滑,哪一个手底下干净了?” “而第三害则是沿途的衙役和官差,他们或与会门勾结,借此勒索来往商户和乘客的财物。又或者转而勒索船家,老实本分的船家不胜其扰,可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张安世这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朱能没想到一个少年,居然对码头的情况了解如此清楚,这时他倒是认真起来:“这又如何?” “了解这些情况之后,那就好办了,只需要对症下药即可。所以小侄嘛,嘿嘿……同时做了三件事,这第一件,就是购置一百艘船,雇请人员,所有的舰船统统刷上统一的标识,船头也挂上统一的黑旗。这叫什么,这叫品牌,而后呢,我让这百艘船,定点发船。” “定点发船?” “对,譬如夫子庙渡口至栖霞渡口的船,半个时辰必须发一班出去,无论是否客满,哪怕这船上只有一个乘客,也照样发船,风雨无阻。” 朱能摸着自己的大胡子,紧锁着眉:“这岂不是要亏本?” “开始几日确实亏本了,不过后来,那些来往码头的常客很快发现,咱们这些悬挂黑旗的船往来永远都是准时准点,只要掐准了时辰到这夫子庙的渡口来,便可发船,如此一来,既不耽误功夫,而且对于许多人而言,挂了咱们旗号的船如此讲信用,那么也不担心半途被船家坑蒙拐骗,甚至还出现害人性命的情况,于是大家都争先来坐我们的船,整个江面上,现在我们的生意最是火爆。” 朱能是何等人,这种事,一点即通,忍不住暗暗点头,口里则道:“能挣多少?” “世伯先别急嘛,客运嘛,当然是要童叟无欺,价钱也要公道,所以其实只是挣一些蝇头小利罢了。真正挣的……是口碑。” 朱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道:“口碑?” “对,此后半月,咱们的口碑攒了起来,便开始邀揽货运的生意,你看这应天府一带,需要多少货物进出。只是却不是什么商贩,都敢将货物交给船家的,毕竟码头最是混乱,许多船家手脚也不干净。而这时候,不少人见我们如此讲信用,渐渐已有商家希望让我们帮忙代运货物了。” “你看这小小一艘船,便可运输几千斤的货物,且这货运的利润极大,一来二去,是不是挣了大钱?” 朱能心里诧异,他心里的算盘似乎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的打起来了。 张安世则是继续道:“当然,单靠这个,来钱还是太慢了,想要抢占先机,就必须迅速的扩充。于是有了口碑,有了货运,那么第三步,就是扩充。因为咱们这的生意最好,无论是船客还是商贩心里都有了口碑,其他的船家,生意一落千丈,这时……我们便开始邀请他们入伙。” “入伙很简单,将船挂靠我们名下,我们准许他们悬挂我们的旗号,同时让他们缴纳一定押金,并对他们统一培训,在这个过程之中,还要对他们进行约束,最后再根据他们所产生的利润,进行一定的抽成。你看,这才短短十几天,就有三百多艘舰船投靠我们了,我们的规模,就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 朱能再次提出疑问:“他们就这么甘心,让你们白白抽成?” “这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张安世信心十足地道:“这其实就是我们做的第二件事,也是为何咱们三兄弟,会张挂出京城二凶这名号的原因。” 第三十一章:京城横行 “船夫们行船,不但辛苦,而且买卖时好时坏,挂靠我们名下,第一解决了客流和货运量的问题。” “这其二,便是我们打出京城二凶的名号,震慑那些宵小之徒,方才咱们打的,就是这码头从前的会门泼皮,这些人以往惯常欺压船家,现在见我们来了,自然不忿,所以咱们京城二凶,自然要将他们打到服为止,我们不但给船家提供客流,同时还帮他们摆平泼皮的滋扰,如此一来,他们只需要安心行船即可。” “还有第三件事,那就是老实本分的船家,还需担心沿途的恶吏滋扰,可现在有了我们,但凡有人滋扰,便让我们的人去出面,我们的体量大,实力足,又有成国公的少爷,和荣国公的遗孤做后盾,哪个不开眼的,敢打旗下舰船的主意。” “世伯,你看,那些船家虽然挂靠,还需上缴一部分的利润,可是他们得到了安全,得到了客源,在这里行船,再不必战战兢兢,也不担心朝不保夕,换做是你,你肯不肯?实话告诉你吧,这几日,我们每日的利润,就已达到了纯利五百两……” “什么……”朱能抓住了张安世的手。 下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将张安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亲切和蔼地道:“贤侄啊,竟有这么多,这不是说,一个月就有一万五千两的纯利?” 腰缠万贯啊,一个月就有这么多?在明初,这绝对是一笔天文数字。 朱能眼里开始冒星星,再次道:“贤侄,真有这么多吗?” 张安世咳嗽一声道:“世伯……我说的是现在,现在咱们的业务扩张的很大,每日都有七八个船夫带船来投靠,而且未来我们还打算继续购船,打算开拓镇江以及南通州的业务,将来咱们的买卖,可能比今日要大十倍,甚至百倍。” “诶呀。”朱能激动得捧着张安世的手,哈喇子都快要流下来了:“不得了,不得了。” 张安世尴尬地笑了笑,将手抽回来:“世伯请自重。” 朱能觉得自己要激动得昏厥过去,他口里喃喃念着:“一个月即便一五两,一年便是二十万,十年两百万……一百年……” “世伯,世伯……” 朱能没反应,还愣在原地,一声不吭,下一刻,他一下子将张安世死死地抱住,搂在自己的怀里,咧嘴笑了:“哈哈,贤侄,难怪当初别人都在外头骂你的时候,老夫处处和人说,张安世乃是太子的妻弟,还能是坏人不成?我觉得贤侄你打小就聪明,将来一定有大出息,你看,被我言中了吧,贤侄啊,我没白疼你。” 朱勇在一旁忍不住道:“爹,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闭嘴。”朱能瞪他一眼,骂道:“你就长点脑子吧,哎呀,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朱能随即又喜滋滋地看向张安世:“那咱……咱们成国公府能分多少?” 张安世道:“当初出资的时候,我一位老兄出的最多,不过他出的银子多,却没出力,所以只算他五成股,其他的便是我们三兄弟,也不计较这些,剩余五成,我得两成,朱勇和三弟各得一成半。” 朱能一听,有些急了,手指着鼻青脸肿像猪头一般的朱勇道:“贤侄,话不能这样说啊,你看他虽然不聪明,可好歹也有苦劳啊,他为了这买卖连骨头都要被人打折了,怎么就不多给他分一点,哪怕多半成也好。” 张安世深深地看了朱能一眼:“世伯,话不能这样说,他的骨头就算不是在这里打折,回了家不也照样要给世伯打折吗?横竖在哪里都会被打折,这怎么好算钱?” “……” 朱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然后他居然觉得颇有道理,在哪儿不是折呢? 算了,做人要大度! 于是朱能又喜滋滋地道:“哎呀,一样,一样,走,我们去看船,看船。” 他还是留了心眼,亲自看过才放心。 果然在这渡口,有许多挂着黑旗的船来回穿梭,朱能心花怒放,他摸着朱能的脑袋,教训道:“打架不是这样打的,爹教你一个诀窍,保管你百战百胜。” 朱勇道:“爹肯教俺兵法啦,什么诀窍。” 朱能正色道:“人多,欺负他们人少。” 朱勇:“……” 朱能耐心地解释道:“兵法之道,就在于集结精兵,攻其薄弱,这里头的本质,其实就是人多往人少的地方打,等他们的防线崩溃,整个大军也就崩了。儿啊,你别听戏文里说的那些狗屁话,这等事,切切不可莽撞的,明日我给你调拨七八个当初跟着俺出生入死的老卒来,教他们跟着你,俺要看看这南京城各处渡口,哪个狗东西敢不开眼,敢欺到俺至亲至爱的张贤侄的头上来。” 张安世却是话锋一转道:“世伯方才说是奉旨而来?” “这……这……是啊,陛下对你早有成见,便命俺来查一查。” 张安世倒是认真起来:“就请世伯一定想方设法,为我美言。” “这……”朱能想了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却将张安世拽到了角落,低声道:“美言个屁,这事儿……不能说。” “不能说?” 朱能鬼鬼祟祟地道:“你想想看,这可是日进金斗斗好买卖,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横插一杠怎么办?老夫的日子过的已经很艰难了,现在才有了一点盼头……” 朱能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要流下‘贫穷’的眼泪。 张安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鲁莽的国公有些不简单,小心思倒是挺多的,张安世道:“世伯为陛下出生入死,怎么……” “这不一样。”朱能正色道:“俺出生入死,是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皇粮,难道还能临阵退缩吗?” 朱能顿了顿:“可命可以给陛下,咱的银子不能给他呀,哪里有送了命,还送钱的道理?你当老夫傻吗?” 张安世目光一震,随即道:“小侄受教了,不过……到时世伯怎么回旨?” “这个你放心,包在俺的身上,总不会教你吃亏,哎呀……谁让你是我的至亲的爱侄呢。” 张安世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有一种在监狱里捡肥皂的感觉。 好在朱能没有多留,心满意足地走了。 逃过一劫,张安世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过现在有了朱能的支持,事情就好办了,京城二凶,只怕当真要在这京城里横着走了。 第三十二章:皇孙没舅舅了 次日一早,张安世兴冲冲地到东宫去。 他几乎是叉着手进入太子妃张氏的寝殿的。 此时,在太子妃张氏的寝殿里,朱瞻基正乖巧地跪坐在一旁。 而几个宦官则托着一个诺大的镏金如意,如意上,赫然一个寿字。 张安世一看到这玉如意,便两眼放光道:“阿姐,这是给我的吗?” 张氏此时正垂头端详着玉如意,听了张安世的话,不仅蹙眉又嫣然一笑,道:“你别胡闹,这……是送给母后的。” “送皇后娘娘的?”张安世不禁失望,随即就道:“阿姐,你不公啊,我这做兄弟的,为了阿姐,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老实本分,人见人夸,阿姐若不信,就问瞻基。” 被点名的朱瞻基,迷茫地抬着眼,一声不吭。 太子妃张氏就笑道:“是是是,你肯听话,不和朱勇和张軏这两个坏透了的家伙胡闹,阿姐自然也就心安了。不过嘛,你别打这如意的主意,母后大病初愈,我这做儿媳的,怎可不入宫陛见呢?这是大喜事,我需送一份好礼去,为了太子殿下,也要讨母后的欢心。” 张安世失望的噢了一声。 张氏又低声道:“汉王妃和其他的命妇也去……我听说,汉王妃备下了厚礼……” 张安世打了个激灵,立即和张氏进入同仇敌忾一般的战斗模式。 他道:“厚礼,有多厚?” “听说……是从汉王藩邸那儿搜罗来的。” 张安世一听,立即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其实在南京城,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那就是汉王比太子有钱,而且要有钱得多。 理由倒不是朱棣厚此薄彼,而是因为朱高炽是太子,太子嘛,自然是归詹事府供养的,说穿了,太子其实也相当于是领俸禄的,国库每年都会拿出一笔银子出来,供给东宫开销。 而这个数目,其实并不会夸张,毕竟太子是储君嘛,他和皇帝还不算分家,理论上,是皇帝和太子凑着一起过日子。 可汉王不一样,汉王虽然还死乞白赖地留在京城,可实际上……他封了汉王之后,就有藩地。 汉王的藩国是在云南,在那里,有大量朝廷赐予的田庄,还有当地财政的供养,也就是说,汉王在京城里,有举半个云南的军民百姓供养着,能穷吗? 张安世道:“所以阿姐打算拿这玉壁送给皇后娘娘,和汉王妃争一争?” 张氏蹙眉道:“倒也不是争,我乃长媳,怎好甘居人后呢?为人媳者,是最难的,既要侍奉公婆,教他们满意。又要亲近自己的夫君,教他安心,还要教好孩子,这每一处都不能出错。” 张安世便笑着道:“阿姐说的对,阿姐太厉害了,这些对别的无知妇人而言,当然是千难万难,可在阿姐这儿,算个什么。” 这话真不是吹捧,张安世的姐姐张氏,在历史上可不是省油的灯,被称为女中人杰。 张氏道:“不要油嘴滑舌,你年纪渐大了,要端庄肃穆,这才像个正儿八经的皇亲样子。” 张安世眼睛却瞅着玉如意,道:“阿姐,我能不能细细看看。” 张氏道:“你别想占为己有。” 张安世便凑上去,东看看,西看看:“这价格不低吧。” “花了两千三百两,你姐夫现在还心疼着呢?” 张安世说着,已将玉如意捧在手里。 张氏连忙道:“小心一些……” 可说到这里,那玉如意却是啪嗒一下,自张安世的手里滑落。 玉如意倒是结实,落地之后,弹跳而起,竟没有碎裂。 只是这一下子,却让张氏惊呼一声。 一旁的宦官则如恶狗扑食一般,一把将玉如意捡起,又跪下,口里称:“奴婢万死。”说罢,将玉如意高高捧起。 这玉如意虽没有摔碎,不过手柄的柄角却已磕破了一些。 在寻常人眼里,依旧还是奇珍异宝,可若是拿着一个有暇疵的玉如意入宫,显然是不合适的。 这礼算是……废了。 张氏眼里瞬间掠过一丝心疼,却是道:“安世,你……你……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 张安世则是很平静地道:“阿姐,我故意的。” 张氏原本眼里还满是关切,可听了张安世的话,骤然胸脯起伏,七窍生烟起来。 她禁不住瞪着这个亲兄弟,咬着牙根呵叱道:“张安世!” “阿姐。”张安世依旧嬉皮笑脸:“你先别急,听我说呀,这礼送过去,有个什么用,保管那汉王妃还是要压你一筹的。” “阿姐,你在东宫养尊处优惯了啊,平日里都是高高在上,送礼这样的事,你得问我。” 张氏恼怒地道:“所以你便将你姐夫好不容易得来的如意砸了?” 张安世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还不晓得姐夫和阿姐的性子?我若是不砸,你们无论如何也要将这礼送入宫去的。阿姐,你信我,皇后娘娘喜欢什么,天下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 似乎还怕张氏不信,便接着道:“阿姐不信,可以在外头打听打听,这南京城里的妇女之友是谁?” 张氏心疼地取了玉如意检视,她算是被自己的兄弟给气着了,姣好的面容上,眼帘垂着,虽看不到她要杀人的眸光,可怒气好像还在积攒。 “我张家真是撞了鬼,教我有你这种混账兄弟。” 张安世道:“阿姐,这礼的事交给我吧,我保管皇后娘娘到时喜欢得不得了,到时候天天夸你。咱们至亲至爱的皇帝陛下若要知晓,只怕也要对姐夫和你另眼相看。” “你别说啦,我不听。” “阿姐非听不可。” 张氏绷着脸,默不作声。 张安世有点无语,怎么和自己料想的不一样,这到底是不是亲姐啊。 不成,这礼非要他安排了才好,这可关系着姐夫的地位问题。 姐夫长得又不好,身材又差,腿脚又没人家利索,而且还是长子,那些做父母的,不都更亲近自己的幼子? 堂堂太子,能处处被人压着吗? 徐皇后和陛下感情之深,人所共知,所以徐皇后对太子的态度,对皇帝的影响必是极大的。 张安世便梗着脖子道:“阿姐,这是你说的,你教我死的,那我死,我死给你看,你不答应,今日我便不活了,我上吊。” 说罢,嗷嗷叫的开始解自己的腰带,一面要寻房梁。 张氏只款款坐着,冷漠地看着张安世。 宦官们却是吓坏了,一个个要拦着,这个道:“哎呀,公子别闹啦。” “公子,有话好好说,娘娘见你这样,该多伤心。” 张安世不理他们,寻了一个觉得较为安全的地方,便要开始系腰带,一面道:“谁都别拦我,都别拦我。” 说罢,朝向一旁的朱瞻基道:“瞻基,你睁大眼睛看着,看一看你娘是怎么逼死你的亲舅舅的,你好好做个见证,以后你没舅舅啦。” 第三十三章:入宫 朱瞻基依旧跪坐着,靠着小几案子托腮,一脸无奈的样子,却没吱声,好像习惯了。 张安世此时则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张氏道:“阿姐,我最后问你一句,你肯不肯答应。” 张氏的眼眸由冷漠渐渐开始眼泪婆娑起来,脸上浮上伤心之色,擦拭着眼泪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兄弟,你现在就敢这样,将来指不定会是什么样子,这事我不管啦,由着你去,你自己干的这些混账事,你自个儿去和你姐夫说……” 张安世心里又怕张氏伤心过度又是惊喜,搞定了阿姐,姐夫那边就没问题了。 但是看着一贯十分疼爱自己的姐姐,那伤心的样子,还是心里愧疚的,于是便道:“阿姐,你别哭,你听我的,保管有用,我们让皇后娘娘见识一下我们的厉害。” 张氏擦了眼泪,别过头去,不理睬张安世。 张安世有点无奈,只好走到朱瞻基的跟前,摸摸他的头道:“瞻基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懂事,不要惹你母妃生气,你不知道阿姐为你哭过多少回了。” 朱瞻基昂着头,看张安世,作痴呆状。 张安世又讨了个没趣,便讪讪道:“那我走啦,我去准备大礼去。” 说罢,看了姐姐一眼,便转身而去。 他有信心,只要这事办好了,姐姐就会高兴了! ………… 深秋时节,南京城落叶飘零,靠着东宫这边,宦官们争相在门前的街巷处清扫着腐叶。 一顶轿子已在太子妃张氏的寝殿前等着了。 宦官和宫娥们则在此躬身等候。 太子朱高炽却是坐立不安,时而背着手站起,时而又坐下,端起茶盏来想喝一口,下一刻却又将茶盏捧在手心里,最终,茶水凉了,便又放回茶几上。 “安世的礼呢,怎么还没送来,待会儿就要入宫了,不会耽误事吧。”朱高炽垂头丧气。 他知道张安世闹着要送礼。 也知道张安世要上吊。 还知道张安世这几日不见影踪,似乎是在张罗着什么。 对此,朱高炽很无奈。 能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明知这个家伙上吊是假,可不顺着这个小子,朱高炽还真怕有个什么好歹。 朱高炽只能长吁短叹。 到了现在,重新备礼已经来不及了。 母后身子刚好,礼物不是随便送的,必须得表现出儿子和儿媳的孝心。 那一柄玉如意,寓意就极好,尤其是那铭刻的‘寿’字,是从汉文帝留下来的墨宝里拓印下来的,再由能工巧匠雕琢而出。 之所以选择汉文帝的行书,是因为汉文帝乃是有名的孝子,汉文帝以仁孝之名,闻于天下,侍奉母亲从不懈怠。母亲卧病三年,他常常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母亲所服的汤药,他亲口尝过后才放心让母亲服用。 朱高炽正是想借此来寓意,自己和汉文帝一样孝顺自己的母亲。 只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朱高炽心情郁郁地摇头。 一旁的张氏终于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恐怕得赶紧入宫觐见,再迟就怕来不及了,总不能教父皇和母后多等。” 朱高炽面露难色道:“只是这礼……” 张氏道:“要不想办法,在内库里选一件?” 朱高炽露出苦笑:“哎……还是再等等吧。” 若是内库有适合的,当时就无需特意买回那柄难得的玉如意了。 张氏看了看太子的脸色,忍不住温声道:“请殿下不要责怪安世,他虽总是爱胡闹,可本心是好的,不过是希望能够为殿下分忧而已,只是他年纪还小,做事不懂掌握分寸。” 一旁的朱瞻基道:“不对,母妃前日还哭着说怎么有这样的兄弟……” 张氏斜视朱瞻基一眼。 朱瞻基便立即垂下头,耷拉着脑袋继续嘀咕:“可母妃就是这样说的呀。” 张氏道:“我能说,你不能说,他是你舅舅。你在这世上,至亲的除了你的皇爷、皇祖母,还有父母,便是你的娘舅了。对你的舅舅,你可以私下里觉得他有不妥的地方,但对人不能这样说,你要维护他。” 在张氏认真的目光下,朱瞻基似懂非懂地点头。 朱高炽在旁便笑了笑道:“本宫自然晓得的安世的本心一直都是很好的,爱妃放心,本宫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性,本宫岂会不知吗?” 朱瞻基道:“我懂父亲和母妃的意思啦,舅舅是个混账和糊涂虫,可他也是我们家的混账和糊涂虫,所以不能责怪他。” 朱高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急切的碎步声。 紧接着,有宦官来报:“禀殿下,邓健来了。” 朱高炽摆出威严的样子:“叫他进来说话。” 不一会,邓健便匆匆进来,行了礼。 朱高炽道:“安世呢,怎么不见他踪影?” “安世公子说,时间有些赶,他已备好了礼物,但是担心时候来不及,所以先行让人送去午门,这样的话,也不耽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的功夫,他还吩咐奴婢,让奴婢也随太子殿下和娘娘入宫,以备不时之需。” 朱高炽一听,一时又是无语。 张氏便道:“你看看,这办的是什么糊涂的事。” 朱高炽皱眉道:“时间来不及了,宜速速入宫,爱妃,出发吧。” 张氏无奈,颔首微微点头。 于是,太子和太子妃的王驾出发,入午门,进入大内。 太子朱高炽其实并不喜欢来皇城,因为皇城是不允许坐轿和骑马的,除了皇帝和皇后,谁都没有资格。 且这里占地太大了,朱高炽肥胖,腿脚又不便,这一路到徐皇后的寝宫,将他累得气喘吁吁。 偏偏在宫中耳目众多,他又不能让人搀扶,需保持着太子的形象。 因此,抵达寝殿的时候,朱高炽已是挥汗如雨,脸憋的通红。 张氏看在眼里,急在眼里,却又必须显得得体,依旧是端庄大方地随朱高炽一道,率众宦官和宫娥们到了寝殿外。 一番通报之后,夫妇二人才鱼贯入殿。 寝殿里,徐皇后正端坐着,今日气色好了许多,她难得的露出喜色。 汉王朱高煦和汉王妃韦氏早已到了,韦氏正伴着徐皇后,说笑着什么,惹得徐皇后喜上眉梢。 除此之外,来的还有怀庆公主。 朱高煦显得健壮,他人站在那儿,就好像鹤立鸡群一般,永远都是受人瞩目的焦点,不过在许皇后的面前,他却温顺得像一只小猫,虽然不怎么开口插话,但总适当的配合笑一笑。 朱棣也已来了,他背着手站在一边,摆出冷酷的样子,大家都害怕和畏惧他。 而朱棣其实很享受这种家庭带来的温暖。 可他又不得不摆出一副天子气度和严父的模样来,显得和这阖家欢乐的场面格格不入。 第三十四章:大礼 朱高炽进来,和张氏一道先向朱棣行礼。朱棣瞥了一眼朱高炽,目光又落在张氏的身上,心里似在嘀咕,那张安世像一只马猴一般,怎么和儿媳的端庄完全不一样,是一个爹生的吗? 朱棣只冷冷点头。 于是朱高炽和张氏又向徐皇后行礼。 对徐皇后而言,无论是朱高炽,还是朱高煦,手心手背都是肉,自然欢喜地道:“来,坐下说话。” 那汉王妃韦氏旋即和怀庆公主对视一眼,韦氏便笑吟吟地道:“大嫂,你来的正好,快瞧一瞧这一尊玉佛,这是怀庆公主亲自搜罗来的,正是好宝贝,这雕工,只怕天下寻不到第二个来。” 说着,她捧起一尊玉佛,这玉佛晶体剔透,显然是用了最上等的玉材,她夸赞的雕工,其实但凡有眼力劲的人,也能看出这绝非俗物。 张氏便也微笑盈盈地上前,细细打量一二,便道:“呀,真是不一般呢。” 怀庆公主道:“皇嫂礼佛,这宫中的明堂里,总要有一尊栩栩如生的菩萨才好,说起来,这东西……可是搜罗不易,亏得驸马四处奔走,才好不容易寻了来。” 她这意思,颇有一些为驸马王宁邀功的意思。 徐皇后抬起眼,瞥了一眼依旧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朱棣,只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韦氏便在旁道:“王宁倒是用了心了,想当初啊,咱父皇在北平靖难的时候,他在南京,冒着性命的风险给父皇传递南京的军情,以此便可见他的忠心。” 说罢,韦氏眼眸一转,看向张氏道:“嫂子,你说是不是。” 张氏还能怎么说,嫣然一笑,颔首道:“是呢,只不过呢,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多少赤胆忠心的人功勋卓著,可进了京城,便嚣张跋扈起来,侵害百姓,争权夺利,栽赃构陷,不最终都没有落到好下场吗?” 听到这里,怀庆公主和韦氏脸微微一僵。 张氏则又道:“由此可见,人要善始善终,就必须常怀谨慎之心,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最忌的便是一时得意忘形。父皇打下来的江山,不易啊,可不能因为我们儿女们不肖,让人非议。” 她表面上是提醒自己,实际上却是意有所指。 此言一出,殿中安静极了。 朱高煦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怀庆公主脸上的笑容僵硬,忙垂头低眉,掩饰自己眼里的不善。 驸马王宁确实在京城也以跋扈著称,而且和汉王朱高煦的关系也是极好。 韦氏嘴角还微微勾着笑,只是心情如何,却又是另一重模样了。 朱棣倒是在这个时候道:“说的好,靖难成功算什么,立了大功又算什么,做人要求一个善始善终,要知进退,太子妃是个明事理的。” 徐皇后倒是没有朱棣这般鲁莽,她似乎瞧出了什么,微微一笑道:“好啦,陛下,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在此絮絮叨叨的,陛下是天下之主,这妇人家的事,陛下就不要多言了。都是自己的儿女和姐妹们在侧,不要总讲大道理,关起门来,咱们就是一个家,和寻常老百姓一样,哪里有这么多道理讲呢。” 朱棣吹了胡子,眼睛一瞪,却又气馁地摇摇头,不吭声了。 韦氏这才脸色缓和一些:“母后,汉王殿下也给您备了一份大礼,恭祝母后无疆。” 徐皇后便道:“拿来瞧瞧。” 随即,韦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宦官会意,匆匆去了,过一会儿便见一群宦官抬着一个巨大红绸子盖着的东西来。 等这东西搁在了地上,韦氏上前,掀开了红绸子,随即,整个殿中褶褶生辉起来。 这是一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枝条繁茂,树干四处延伸,一经显露形态,整个寝殿的人便都被它夺去了目光。 徐皇后也觉得惊喜,看着这珊瑚,不由道:“这样的珊瑚,只有书中才见。” 见徐皇后滋生出兴趣,韦氏立即道:“是呢,母后,这可是银子也买不着的。” 这珊瑚通体发红,而红珊瑚在古人眼里,乃是权力、富贵和吉祥的象征,区区一个珊瑚所制的珠子,可能都价值不菲,而似这等天然的红珊瑚,且还有两尺高,可谓是无价之宝, 连朱棣也不由得背着手,在旁瞅了瞅,忍不住道了句:“汉王用心了。” 徐皇后笑着道:“是用心了,这得费多少气力啊,虽说咱们皇家富有四海,可似这样不该在人间的宝物,也确实难得。” 汉王夫妇顿时心里如蜜似的,这汉王妃韦氏便趁热打铁道:“其实从前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异宝,之所以重新现世,还不是因为父皇应了天命,于是生了祥瑞吗?所以合该它今日献给母后,这是因为母后有大福气的缘故啊。” 朱棣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不过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开口。 徐皇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道:“好好好,有心,有心。” 韦氏这才抬眸子,笑吟吟地看着张氏:“不晓得皇兄和嫂子带来了什么礼,今儿母后高兴,咱们做儿女的,得让她多高兴高兴。皇兄和嫂子的礼,一定别出心裁。” 站在一旁木桩子似的朱高炽一时无言。 太子妃张氏也显得尴尬起来。 ”咳咳……” 见所有人目光都在自己的身上,张氏还是定了定神,很有气度的样子,嫣然一笑道:“礼呢,已经备好了,率先送到了午门,来人,去取来。” 这汉王妃摸不透张氏的心思,只是见她不显山露水,也不知是不是故布疑阵。 随来的宦官邓健一直在外头候着,一听吩咐,便匆匆而去。 过一会儿,同样有七八个宦官抬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来。 这东西也蒙着红绸子,众人朝这东西看去,张氏先在心里捏了一把汗,说不忐忑是假的,也不知自己的兄弟弄来了什么名堂。 只是现在,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 而汉王妃韦氏面上却是带着揶揄之色,她很清楚,太子夫妇平日里用度紧张,再如何筹措,也不可能有他们的礼丰厚的,现在她的珠玉在前,他们的礼……只恐要贻笑大方了。 就在此时,张氏掀开了红绸子。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木制物件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居然是……一堆木头。 “噗嗤……”汉王妃韦氏没憋出,轻笑了出来,道:“呀,这便是皇兄和皇嫂的厚礼吗?倒稀罕得很哪。” 怀庆公主心里还记着太子妃挤兑自己的驸马,也跟着帮腔:“是呢,这倒是稀罕。” 朱高炽:“……” 张氏:“……” 朱高炽其实还好,他其实本来就不擅长争宠,丢人也就丢人了。 可张氏却有些破防了。 这就是自己那兄弟用心鼓捣来的东西? 她俏脸微微一红,不过这一抹红光转瞬即逝,即便是到了这样的尴尬境地,她依旧还保持着太子妃应有的雍容。 “嗯?”只是在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徐皇后的眼睛亮了。 她徐徐地站起身,慢慢的朝这一堆‘木头’走去。 徐皇后的脸色略带几许凝重,上下打量之后,眼里既有狐疑,又有一些不解,不过……显然对此物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而一旁的朱棣,也不禁来了兴趣,绕着这一堆‘木头’踱步走了一圈。 驻足之后,朱棣和徐皇后对视了一眼。 而后徐皇后朝邓健道:“这是……” 邓健道:“娘娘,这是织机。” “呀。”徐皇后口里惊呼一声,而后又道:“本宫看着确实像织机,只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款式。” 第三十五章:如获至宝 邓健道:“这是专为娘娘定制的,娘娘母仪天下,如今身体又康健了,自然……” 邓健说到此处,那韦氏却是冷笑,呵叱道:“住口,你这奴婢……母后大病初愈,你还想教她织布吗?” 邓健吓了一跳,抬头看一眼张氏。 而张氏似乎也回过劲来,朝邓健鼓励地点点头。 邓健便状着胆子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一直说,这天底下,他们最为敬爱的,其中一个是孝慈高皇后,孝慈高皇后她老人家是何等贤明之人,哪怕是做了皇后,也每日养桑织布,崇尚节俭,这天底下的臣民百姓,提起孝慈高皇后,谁不景仰?” 徐皇后听到这里,顿时动容。 邓健所提的孝慈高皇后,就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发妻马皇后。 这位马皇后,对于此时大明宫廷的影响是极深的。 因为她的心性极好,而且一向以身作则,甚至在宫廷之中亲做表率,养桑织布,可谓是节俭持家。 这朱元璋的后代,无论是不是马皇后生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对她敬爱有加呢? 就算是朱棣,靖难之役后做了皇帝,也咬死了自己是马皇后所生,似乎只有自己是马皇后生出来的孩子,在这大明才有继承大统的合法性。 此时,邓健又道:“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还说了,皇后娘娘打小就一直陪伴在孝慈高皇后娘娘身边,深得孝慈高皇后的喜爱,日夜教导,因此咱们的皇后娘娘,也如慈孝高皇后一般,是真正母仪天下,万人敬爱的。 “皇后娘娘虽久在宫中,也是奉行节俭,从不爱奢华之物,太子殿下说,记得小时侯,在北平的王府里,娘娘还亲自织布,给陛下和太子殿下、汉王殿下裁剪衣衫呢。娘娘……如此贤明圣德,是天下人的福气。所以……太子殿下才奉上这织布机,知母莫若子,太子殿下何尝不知娘娘的心思呢?娘娘身体痊愈,自是闲不住的。“ 其实提到了马皇后的时候,徐皇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她是徐达的女儿,打小被徐达培养,养成了节俭和知书达理的性格。此后又送入宫中,在马皇后身边,得到了马皇后亲自教导。 在徐皇后的心目中,马皇后既相当于自己的婆婆,也是自己的母亲,更是自己一生所要追求的榜样。 而马皇后当初在宫廷,确实亲自养桑织布,如今……太子送来了这么一个织布机,岂不是对她的心思再体贴不过了? “好、好、好!”徐皇后眼眶都红了,因为想到了马皇后,她心里只有感触万千。 徐皇后走上前,摩挲着这织布机道:“太子最知为娘的心思,这样的礼,真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 “咱们这些宫里的女人,凭借着父兄的恩惠,如今享受这样大的富贵,怎么能心安理得呢?当初孝慈高皇后在的时候,一直教诲我们,说寻常的百姓苦着呢,他们养桑养蚕,织布耕种,一年四季下来,操劳无休,可身上却没有华美的衣衫,吃不上一顿饱饭。咱们能有这样的福气,就更要体恤百姓的辛苦,要竭尽所能,相夫教子之余,也要力所能及的做一些事,这样才不失贤惠之名。” 说罢,徐皇后又哽咽道:“慈孝高皇后的教诲,迄今有言在耳,每每思之,本宫无一日不感念她老人家。” 紧接着,啜泣起来。 朱高炽听到这里,满是震惊,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张安世搞的什么名堂,一时之间,心里击节叫好。 张氏也很快回过神来,这礼真是送得妙到了极点,一方面不费钱,就给徐皇后留下了一个她也贤惠节俭的印象,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恭维徐皇后,将徐皇后当作马皇后那样的圣贤娘娘一样看待。 她的这个兄弟……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汉王朱高煦和汉王妃脸色微微又些僵硬起来,可这时,却大气不敢出。 朱高炽忙上前去,想要请母后节哀。 可徐皇后还没止住啜泣呢。 突然,一个响动,却见一旁的朱棣狠狠一拳,砸在了殿柱子上。 朱棣一脸悲痛道:“母后在天有灵,晓得俺们这些子孙,还记得她的教诲,该不知有多欣慰……朕……朕打小被母后恩养长大成人,如今音容笑貌,到今犹如昨日一般,哎……哎……” 朱棣这不是伪装,无论他的生母是不是马皇后,可在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将马皇后当作是自己的亲母看待的。 而这时候看着这织布机,想到了马皇后生前的模样,他便再也忍不住,涕泪横流,可在自己的子弟们面前,又想强忍着情绪的爆发,于是攥着拳头,终是没有忍住的时候,一拳砸了柱子。 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便忙拜倒道:“父皇和母后节哀。” 徐皇后眼里噙着泪,摇着头道:“不,本宫虽是悼念慈孝高皇后,可心里头啊,高兴,高兴的很,太子和太子妃,能将这织布机送到本宫这儿来,可见你们是没有忘本的,咱们宫里的女人,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啊!本宫和陛下没有忘记高皇帝和高皇后的教诲,而你们也没有忘记陛下和本宫的教诲,这才是最令人欣慰的事!” 朱高炽因为是长子,所以父母对他的两个弟弟更多一些偏爱,他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夸奖,一时之间,也是感触万千,哽咽着行礼道:“是,是,儿臣今日更谨记母后的教诲。” 张氏心里已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满脑子想的却是张安世,最令她惊喜的是,安世……当真是开窍了,可以做太子的帮手了,若是他们的父母还在世,知道安世这样,该不知多好,于是,她的泪水,也如细雨一般落下。 朱棣又哭又笑,他和徐皇后的心情是一样的,想到太子能有这样的心思,还有自己的儿媳张氏……她能想到这一层,想必也是将马皇后当作自己的榜样,心里大为宽慰。 他围着这织布机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二之后,才突然道:“只是这织布机……似乎和朕平时所见的不一样。” 邓健在旁,立即道:“陛下,这织布机,是经过了改良的。” “改良?”朱棣越发的来了兴趣:“是谁改良的?” 不等邓健说话,张氏便回答道:“回陛下,是儿媳的兄弟张安世!” “张安世?”朱棣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脸上闪过不可置信:“是这个家伙?会是他?” 终究看着太子妃张氏的一脸喜意,朱棣又露出了和蔼的样子:“是他呀,没想到他还擅长木工吗?这倒是让朕又开了眼界,来,告诉朕,这织布机有何不同。” 邓健道:“要不……奴婢给陛下和娘娘试一试。” ….. 新书期,更新是慢一点,很快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褒奖 徐皇后也是跟着马皇后织过布的人,对织布机倒是颇为了解,于是颔首:“好。” 于是邓健再不犹豫,随即开始上手起来。 其实邓健虽然称呼它为纺织机,不如说是‘纺纱机’。 在大明,最流行的是三锭脚踏纺车,此车来源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黄道婆,在宋朝的黄道婆之后,又经改良,于是出现了四锭脚纺纱。 也正因为有了这个,整个大明朝,其实也经历过纺织业的大发展,尤其是在松江府一带,纺纱蔚然成风。 不过显然邓健所演示的纺纱机,却和踏纺车不同,一个纺轮带动八个竖直纱锭的新纺纱机,只见他开始轻车熟路的动作起来。 徐皇后越看越觉得稀罕,不由得道:“这纺机,比本宫以往用的好,速度快许多,也轻便。” 朱棣站在一旁,显然对于妇人纺织的玩意不是很懂,不过既然徐氏说好,那肯定是好的了。 于是朱棣叹息道:“太子和太子妃太费心思了,太子……” “儿臣在。” 朱棣道:“高皇帝乃淮右布衣,能得天下,而我大明能够一统四海,这都是因为得了高皇帝都遗德,正因为如此,我们做子孙的,才需要慎之又慎,朕见你有此心,甚是宽慰。你是太子,乃国家储君,将来迟早要克继大统,要牢记高皇帝,更要牢记高皇后的教诲。” 朱棣虽然已经册封朱高炽为太子,不过对于太子将来是不是做皇帝的事,却表现出模棱两可的态度,今日却直接说将来太子要克继大统,这其中只怕别有心思。 汉王朱高煦在一旁听了,脸色惨然,那汉王妃也是面如猪肝。 朱棣又背着手道:“朕的儿子们要谨记这些,还有那些功臣子弟们,也该要谨记,不要老是再闹出什么笑话来,祖宗们打江山不易,若是人人都像什么京城二凶那样,那还了得?还有你的妻弟,你也要适当的管束,需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哎……但愿你们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这些子弟里,张軏也就罢了,他没了父亲,疏于管教,也情有可原。张安世那小子,朕已当着你这太子的面正告,还有一个朱勇……” 他想起了朱勇,目光便落在了亦失哈的身上,道:“朕前些日子,不是交代了让人去给成国公递个话吗?让他好好的管一管这个小子。” 亦失哈一脸尴尬,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朱棣蚕眉一拧:“又怎么了?”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成国公乃是陛下心腹爱将,可谓是肱骨腹心之人,陛下让奴婢找人私下里去说,其实也是为了保住成国公的颜面,所以奴婢思来想去,便请了和成国公交好的泰宁侯陈圭去规劝。” 朱棣道:“后来怎么了?” “起初规劝的时候,成国公还支支吾吾的,不过再后来,成国公他急了。” 朱棣露出不解:“他急了,他怎么急了?” “成国公当面便骂泰宁侯,说老子的儿子怎么管教关你鸟事。” 朱棣一脸懵逼。 这是直接被干沉默了。 老半天,才咬着牙根道:“有其子必有其父,朕早知道这老混账不是好东西。” 显然,朱棣此时的心情还不错,随即便又道:“罢了,不理他们。” 当夜,儿女们已是走了,方才还热闹的寝殿里,骤然清幽起来。 徐皇后坐在织机旁,摆弄着这织机。 朱棣则在窗前踱步,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这素来刚劲肃然的脸,却多了几分愁容:“哎……你说……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如郭得甘一般,该有多好?” 徐皇后嫣然一笑,道:“郭得甘算是救了臣妾的一条命,可世上哪里有希望自己的孩子像别人的孩子的。这些子弟,都是他们爹娘养出来的,就算再坏,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别人的再好,也只能羡慕,却绝不愿替代自己的孩子。” 朱棣温和一笑,自顾自的走到坐在织机前的徐皇后身后,轻轻地给她捏着肩,一面道:“这话在理,哎,只是终究有些可惜罢了。就说太子,那个妻弟就不安分,将来太子若当真做了皇帝,这张安世就是国舅啊。太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为人和善,说难听一些,叫妇人之仁,只怕到时候,那张安世残民害民,太子也会纵容着。” 徐皇后也蹙眉起来,颇有担忧,她时刻记得马皇后的教诲,知道皇亲国戚若是害人,不知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于是也颔首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子弟们若不肖,危害甚大。这样说来,臣妾倒是觉得,若是这些子弟,都如陛下所言的这个郭得甘一般,倒是好了,哪怕有一半也好。“ 朱棣失笑起来,便又道:“其实郭得甘也没这么好,古灵精怪的,胆子也大得很,且最擅长造谣生事,无事生非,他还糊弄走了朕不少银子呢。” 徐皇后已听说过许多次郭得甘的事,她只细心地倾听朱棣的话,突然道:“陛下不是说,他也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吗?何不寻访一下他的家族,且看看来路。” 朱棣脸上有些动容,稍一思索之后,却是认真地道:“锦衣校尉查访的该是获罪之人,若朕派人缇骑出去打探这郭得甘,就未免过头了。锦衣卫是一柄刀,可以用,但是它的刀刃,是对付那些乱臣贼子,却绝不可用在不该当用的地方。” 说罢,朱棣又道:“朕其实也知道,锦衣卫有人跃跃欲试,可朕早已私下让人去告诫过,谁若是敢妄动,朕绝不轻饶。手里的刀子若是不听使唤了,才是最可怕的。” 徐皇后深有同感,不禁颔首。 夜幕落下,寝殿的烛火也渐渐熄了,一夜有话。 ………… 朱高炽近来心里舒坦了许多,父皇开始让他慢慢的接触朝政,对他的态度也有所改观。 张安世最近也老实本分,为了万寿节入宫给陛下祝寿,杨士奇和邓健二人几乎将张安世盯得死死的。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过了几日,皇帝下旨,命太子前去孝陵祭祀高皇帝。 这也是一个重要的讯号,父皇得了天下,唯一的合法性来源,就在于他是高皇帝的儿子,因此孝顺自己的父亲,是天大的事。 一般这样的事,都是朱棣亲自主持,不过这一次,却放手让朱高炽去了。 朱高炽前往孝陵,主持祭祀之后,等到月末时节,回到了东宫。 只是…… 嗯? 朱高炽觉得东宫有些不一样。 当然,不是说詹事府机构有什么不同,问题出在东宫的后苑。 这后苑清冷了许多,平日里来回穿梭的宫娥和宦官……似乎都不见影踪了。 甚至,平日里连负责迎接和伺候他的宦官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个养在东宫里驼背、眼花的老宦官坐在门禁之后,扬着一柄拂尘驱赶着苍蝇,悠然地晒着太阳。 见到了朱高炽,微微颤颤地来行礼。 第三十七章:皇孙的烦恼 朱高炽道:“这东宫怎么了?” “啊……殿下您说什么?” “东宫怎么了?” “噢,噢,殿下您万福,奴婢也念着殿下呢,殿下……当初在北平燕王府的时候啊,就乖巧懂事,奴婢那时候……” 朱高炽:“……” 朱高炽索性不理他了,加急脚步,匆匆进入了大内深处。 远处……诺大的几处殿宇里,却是传出了喧闹的声音。 朱高炽进了一处殿,这一看……差一点没背过气去。 只见一台台纺织机摆着,上百个宫娥和宦官都娴熟地在抽丝织纱。 角落里,一捆捆制好的纱布堆得老高。 殿内的柱子上,挂着一张张的红纸,红纸上写着:“安全生产大于天!” 又或:“小心火烛,杜绝火种。” 朱高炽:“……” 朱高炽还见到了邓健。 邓健笑嘻嘻的,脚不沾地的穿梭于各处的织机里,偶尔停留,在某个笨手笨脚的宫女面前停下,而后亲自给她做示范。 又或者,跑去堆积如山的成品那里,检验纱布的质量。 朱高炽几乎要昏厥过去,勉强地撑住了身体。 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朱高炽,于是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其余人听到动静,也都大气不敢出地起身行礼。 朱高炽此时的心情真的很不好,只朝邓健怒吼:“来!” 邓健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跟着朱高炽出去。 朱高炽怒气冲冲,手指着殿内道:“这像话吗?这还是不是东宫?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 邓健道:“这是太子妃娘娘和张公子决定的,奴婢……奴婢……” 他本来想说,奴婢也反对,当然,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作为奴婢,是不该将责任推诿到主子头上,于是忙道:“奴婢万死。” 朱高炽道:“去将张安世叫来,去叫他来。” 邓健应了,一溜烟的去叫人。 到了偏殿,朱高炽落座抱着茶盏,等到张安世来了,方才他还想绷着脸骂人,不过见张安世气喘吁吁的样子,来了便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姐夫。 朱高炽的脸色微微缓和下来,道:“你坐下。” “哦。”张安世乖乖的欠着身子坐。 朱高炽道:“东宫是怎么回事?” 张安世自然明白姐夫问的什么,便道:“纺织啊,姐夫,你看哈,天下纺纱出松江,不过真要说生产棉纱,这天底下,谁能比得过宫里,要说人力,宫中人力充足,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要说人力的素质,这宫中的女子,既乖巧又听话……“ 张安世这话是有道理的,明朝中后期,在江南区域,才发现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究其原因,便是大量手工业的出现,不少商人开始聚集女工进行生产。 现在在松江一带,其实也零星出现了这样的苗头,不过规模极小,大多数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 这天下,哪里还有比东宫更适合做作坊的吗? 想想看,里头数百个闲散的宫女和宦官,且都是心灵手巧之人,年纪也适当,最重要的是,场地上不缺的,东宫多的是空旷的殿宇,最适合做作坊了。 朱高炽压压手:“你别和本宫说这个,本宫就问你,这像话吗?” 张安世道:“像话呀,怎么不像话,姐夫你忘了,慈孝高皇后在的时候,就在宫中纺纱,姐夫和阿姐送了织机去宫里,徐娘娘不也很高兴吗?这说明啥?” 朱高炽:“……” 张安世道:“我还听阿姐说,见了那纺纱机,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很高兴,说姐夫和阿姐不忘本。姐夫……你看,咱们不能忘本啊。” 朱高炽竟无言以对。 张安世又道:“所以我便和阿姐商量了,咱们也得纺织,要效仿慈孝高皇后,不只我阿姐要亲自表率,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要动起手来,太祖高皇帝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听听,这话多好。” 朱高炽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可东宫这样子,实在不像样,本宫还是要禁止。” 张安世急了:“姐夫,别啊,我银子都投进去了,就等产出挣银子……” “什么?” 张安世耷拉着脑袋道:“我请了许多匠人,制造这纺纱机,还买入了许多道棉花,足足花了一万多两银子,这可不只我一个人的钱,都是我几个好兄弟入了股的,还有一个老兄,见我生的不凡,虽和我萍水相逢,便大手一挥,给了我不少银子,我拿他的银子做买卖,要是姐夫不肯,我就全折进去了,自己亏了本倒好,可不能对不起人啊!姐夫,你也不希望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吧。” 朱高炽的眉头一下子拧得深深的,道:“你还做买卖?你拿东宫做买卖?” 张安世道:“姐夫,不能这样说,这是自力更生,是不忘高皇帝和慈孝高皇后的遗训,何况我是给钱的呀,棉纱按每斤三十文来给,这钱都给我阿姐了。” 朱高炽一脸怒容,听到这里,神色微微有些僵,他站起来,沉默了很久,终究只是道:“本宫刚从孝陵回来,有些疲惫,且去沐浴休憩。” …… 东宫各殿生产繁忙。 张安世舒服惬意地坐在殿门前的高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冰棍。 这冰棍放在市井里是稀罕物,可在东宫,却是再容易制作不过了,东宫里有专门的冰窖,张安世拿了绿豆汤在冰窖里冰冻,这冰棍便算制成了。 他舒服地舔舐着带着丝丝甜味儿的绿豆冰棍,一面看着一个个纺纱机传出来的丝线和梭子转动声音,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和张安世并肩坐在门槛上的,是朱瞻基。 朱瞻基侧目盯着张安世手里的冰棍,不断地吞咽着吐沫。 张安世摸摸他的头:“瞻基啊,这个你不能吃,吃了会肚子凉,你年纪小,不能生病。” 朱瞻基皱起小眉头。 张安世则指着远处制纱的宦官和宫娥,豪情万丈的道:“从前的踏织机,一昼夜一个人才产一两斤纱,可阿舅的这纺纱机,一昼夜可产八斤至十斤。瞻基,你不能总想着吃,你要有大志向,要像阿舅这样。” 朱瞻基拧着眉毛,托腮道:“阿舅,我很担心。” “担心将来不能做大事业吗?” 朱瞻基摇摇头:“我总觉得迟早有一日,你会被皇爷爷打死的。” 张安世恼羞成怒了,立即绷着脸道:“这是什么话,陛下是何等圣明的人,会不分忠奸吗?罚你三日不许和我说话。” 朱瞻基:“……” …… 张安世重新做人的第三十三天。 东宫的库房,很快棉纱便已堆积如山,张安世取了样品,召集了张軏和朱勇。 三人先在张家集合。 张軏来的最早,兴冲冲的样子。 朱勇却是一瘸一拐的来,脸上还有鲜红的巴掌印。 张安世一见朱勇如此,不由道:“二弟,你咋了?” 朱勇梗着脖子,倔强地道:“也没啥,就是昨日教训了一下俺爹,让他多和大哥学一学,不要成日稀里糊涂的过日子。” 张安世用一种关注智障儿童的眼神扫了朱勇一眼:“然后你爹就打你了?” 朱勇骄傲地道:“我爹他哪敢打俺,俺教训他,他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乖乖受着,不然到时分红的时候,一个子儿都不给他。” 张安世看了看他的脸,狐疑道:“那你被谁打了?” “俺爹是没打……”朱勇顿了顿,沮丧地道:“不过俺娘在旁拉着俺一顿好打,说俺翅膀硬了,还敢教训俺爹,俺娘下手太狠了,大哥,你这有没有药,俺觉得治一治比较好。” 张安世:“……” 敢情朱家最狠的是朱勇他娘?嗯,这个要记下,以后有用。 第三十八章:打的就是汉王 三兄弟寒暄一番之后,张安世向二人宣布:“今日,我约了几个商人,咱们京城二凶,有活干了,事不宜迟,现在时候不早了,我们要赶紧出发,你们给我记住了,见了那几个商贾,要凶一些,不要堕了我们京城二凶的威名!” 一听有事干,张軏和朱勇顿时跃跃欲试起来,都小鸡啄米地道:“听大哥的。” 新的纺纱机产量太大了。 而且几百个宦官、宫娥昼夜纺纱,带来的生产效率是极为惊人的。 在京城,因为绝大多数的纱布不得不从松江府运来,而这时候运输成本居高不下的原因,所以棉纱的价格一向不低。 当然,南京城的棉纱产量也不是没有,只是绝大多数都是零星小户,像张安世这样短时间就积压了几万斤货的,却是屈指可数。 指着拿这些棉纱去零售是不可能的,只能寻几个大商家让他们吃下,自己专心生产即可。 张安世花钱请了一个保人,请了南京城里的几个大商贾来洽谈。当然,唯一的麻烦就是不能打东宫的招牌,毕竟东宫出面做买卖终究不好。 只是那些商贾个个狡猾得很,难保他们不会压价,或者采取其他的手段,为了保险起见,这京城二凶就有用了。 张安世领着朱勇和张軏二人招摇过市,到了此前约定的一处酒肆,酒肆的二楼是清净之所。 张安世三人噔噔噔的上楼,张安世不忘嘱咐:“待会儿拿出一点气势出来。” 朱勇的眼睛立即瞪着比铜铃大,叉着腰道:“这样行不行。” 张安世就满意地道:“二弟总能令我放心。” 而在二楼的雅间里,已有三个商贾在此闲坐了。 这三个商贾,一个叫梁武,是南京城里新近蹿升起来的商贾,做的买卖很多,可谓富甲一方。 另一个叫朱金,此时正抱着茶盏喝茶。 最后一个人,很是不起眼,见人就堆笑。 张安世三人进来。 一见到约自己来的竟只是三个少年,这三个商贾首先便露出了不满意的样子。 尤其是梁武,板着脸,一副随时要起身走的样子。 不过显然张安世请的保人面子比较大,再加上张安世后头站着一个黑脸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牙切齿的样子,这小牛犊子一般的人,好像见了杀人父母的仇人一样,让人心里发怵,这本想转身便走的人,才勉强留下。 张安世和他们见礼。 朱金笑嘻嘻地道:“久仰,久仰。” 张安世也道:“久仰,久仰。” 梁武只淡淡道:“你们三个娃娃,要做什么买卖?” “我们手头有一些棉纱,不多,两万斤……” 一听两万斤,这三个商贾都动容了。 梁武显得不信的样子,道:“两万斤,你可知道两万斤棉纱是多少?” 张安世和颜悦色地道:“当然知道,你们看,样品都带来了,现在只想打通货源,若是哪位有兴趣,可以从我们这儿拿货,我晓得你们都是有实力的人,如果合作愉快,大家商量好了价钱,我这货充足得很,要多少有多少。” 说罢,张安世取出了怀里的棉纱来。 梁武不屑于顾的样子依旧端坐着,端着架子,不过他已经开始信以为真了,只是越这个时候,他越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只有这样,到时若真要将这货吃下,才有杀价的空间。 那朱金倒是起身,接过了棉纱,开始把玩起来,他眼睛一亮,因为这棉纱纺的极为绵密,而且触摸起来也十分柔软,相比于市面上绝大多数的棉纱,堪称上等之上等。 朱金笑了笑,将棉纱拿给一旁的梁武看:“梁兄看看。” 梁武只瞄了一眼,他是行家,心里骤然意识到对方若当真有这么一大笔货,而且质量也如样品一般,是绝对不愁销路的。 有利可图。 “怎么样,我这棉纱整个京城也找不到更好的来。” “你想卖什么价?” 张安世道:“我年纪小,对行情不甚清楚,还请诸位指点。” 朱金犹豫着,开始琢磨价格,棉纱在这个时代是必需品,永远不愁卖的,要知道……有时候官员的俸禄,都用布匹来替代呢,而棉纱乃是布匹的原材料,收购多少都不亏。 且这棉纱的质量颇好…… 朱金心思一动,看着眼前这三个少年。 商人嘛,当然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 他摆出了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而另一边,梁武显然也是这个心思,不屑于顾的一笑:“这样的棉纱……不值几个钱。我看一斤一百钱都不值。” 张安世瞪大眼睛:“一百钱?可在外头,就算是寻常的纱布,也值一百五十钱,我这纱布可是上等……” 梁武嘿嘿一笑,鄙夷地看了张安世一眼:“年轻人不要信口开河,也不要不识抬举,在这儿,纱布就是这价,若是不然,你卖别人去,且看这京城里有几个布商敢要你的货。” 朱金坐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了梁武一眼。 他很快意识到,梁武不是想压价,分明是想黑吃黑。 张安世脸色微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在这南京城,这么大的买卖,老夫在这行当里还有一些声誉,我不许人收,你这货便烂在手里吧。” 张安世冷冷地盯着他道:“你这是要仗势欺人?” 梁武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而后轻描淡写地用茶盖慢慢的抹去茶盏中浮起了的茶沫,淡淡然地道:“年轻人不可乱说话,如若不然,你要吃亏的。” 这话……怎么听的耳熟? 张安世一脸懵逼地看着梁武,他原以为自己凭借着纱布出色的质量,这买卖做的很轻松。 而现实有点打脸,看来……南京城的许多生意,没有这样简单。 梁武似笑非笑地抬头起来看着张安世,又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明说了吧,我的内兄在汉王府里任百户,汉王是什么来头,你知道的吧,我放出了话,就没人敢要你的货。” 说罢,他好像生怕张安世不信的样子,转过头看向朱金,道:“朱贤弟,这货,你敢要吗?” 朱金吓得脸都白了,立即摇头:“不敢的,不敢的。” “我给你八十个钱怎么样?八十钱一斤。”梁武步步紧逼。 张安世这时才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梁武:“汉王,原来你是汉王的走狗。” 一听走狗二字,梁武顿时怒了,喝道:“放肆,你这小娃娃……” 张安世却已开始捋起袖子来:“你他娘的知道我们是谁吗?” 梁武道:“你们……” 张安世自顾自地答道:“我们是京城二凶,他妈的,老子打的就是汉王,兄弟们,给我上!” 梁武:“……” 第三十九章:京城二凶办事 这梁武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将靠山报了出来,对方还敢如此不客气的。 而朱勇和张軏两个家伙,早就按耐不住了。 一下子冲上去,朱勇提起拳头,便先砸在梁武的眼窝上。 “诶呀!”梁武发出惨叫。 张軏抓着他的发髻,便按着他的脑袋,将他按在地上一顿乱锤。 朱勇更狠,口里叫道:“捶他骨头,锤他骨头,俺挨打有经验,打那块骨头最疼。” 说着,一脚脚踹下去。 一时之间,这雅座之中,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梁武被追着打了足足打了一盏茶功夫,早已面无全非,只剩下一口气在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张安世上去补上了几脚,骂骂咧咧:“汉王……你他娘的也敢在我们京城二凶面前提汉王,小爷我本本分分跟你做买卖,你还敢不识抬举!” 朱金坐在一旁,早已吓得脸都白了。 还有一个商贾,趁人不注意,一溜烟的跳窗而逃。 张安世一面骂骂咧咧,一面走向朱金,冷冷地瞪着他。 朱金身如筛糠,期期艾艾地道:“饶……饶命……” 张安世恶狠狠地道:“生意还做不做?” “做……做……我做……” “你出个价。” “爷爷饶命!”朱金哭了,顺势从椅上滑落,啪嗒一下跪在地上。 张安世道:“二百五十钱一斤,你买不买?” 朱金一愣。 二百五十钱……市面上的棉纱一般情况是一百五十钱一斤,可这棉纱的质量好,二百五十钱,其实是很公道的价钱。 而且今年松江府还发生了水灾,棉纱和布匹的价格本就有上涨的趋势,他若是以这样的价格收购,是绝对不亏的。 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三个土匪一样的人,居然开的价钱这样公道。 朱金磕磕巴巴地点头:“好,收,有多少收多少,只是……爷爷您得罪了汉王殿下……” 张安世大手一挥:“汉王是个锤子,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京城二凶的威名,过一些日子,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朱金听说过一些日子,倒是淡定下来,心说你们得罪了汉王,若是没死,自然交易,可若是死了,那就别怪我不讲信用了。 他忙不迭的答应,说着抱头鼠窜。 倒在地上的梁武身子还在抽搐,口里吐着血泡泡,他的嘴蠕动,勉强发出了一些气息,好像是想骂点什么。 朱勇却已一脚又将他踹趴下:“狗东西,京城二凶也敢惹!” 说罢,三人出了雅间。 这雅间外头,两个梁武的护卫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着。 作为护卫,他们确实是练家子。 所以第一时间听到梁武有难,便想冲进去保护梁武,可随后看到张軏和朱勇两个的身手。 专业人士嘛,立即掂量出这两个少年也是练家子,而且这身手,显然是比自己只高不低。 于是,他们立即做出了最专业的研判,在这雅间外头喊的惊天动地,这个说:“保护老爷。” 另一个道:“休走了贼子,我们和他们拼啦。” 这语气神气活现,宛如大军围剿,浩浩荡荡的铁骑即将要踏破几个毛贼。 可惜他们光打雷不下雨,直到这自称京城二凶的人打累了,飞扬跋扈的走出来,这两家伙立即噤声,低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 张安世走在大街上,想到打了一个汉王家臣的什么兄弟,倒是吐气扬眉。 这汉王成日说他家姐夫的坏话,今日京城二凶,也算是为他家姐夫出气了。 张軏和朱勇两个,在后头嘀嘀咕咕。 “三弟,你说咱们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毕竟是汉王。” “管他什么汉王不汉王,大哥说打便打。” “你说的有理,大哥晓得分寸的,他觉得能打,肯定能打。” “那当然,我越来越觉得咱们大哥不是一般人。” “嗯?” 张軏道:“咱们明明可以去抢那些商贾,大哥却带咱们去和他们做生意,什么叫做仁义,这就是仁义。咱们不愧是桃园三结义过的,和那刘关张一样,爱民如子!想当初,那刘备携民渡江,也是一条好汉子,和咱们大哥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啊……这……”朱勇低垂着头,想了老半天,一拍脑门:“对呀!” ………… 不过朱勇不傻。 他回到了成国公府,第一个就跑去了中堂寻自己的父亲朱能。 朱能此时正坐在中堂的官帽椅上,气定神闲,温柔地看着朱勇道:“啊,儿啊,回来啦,来,坐,坐。” 朱勇却没有坐下,而是道:“爹,俺今日又打架了。” “打就打嘛。”朱能叉着腿,满不在乎地道:“为啥打人。” “买卖的事。”朱勇道。 “呀。”朱能眼里放光,热切地道:“诶,该打,该打,怎么样,伤着了哪里没有?爹给你上伤药,我儿有出息了,开始顾家了。” 朱勇道:“就是……打的那人……自称是汉王府的……” 朱能一听,顿时脸色就微微变了,下意识的就道:“汉王你也敢打?” “不不不,是汉王家臣的一个亲戚。” 朱能顿时又脸色好了起来,满不在乎地道:“怕他个鸟,一个狗一样的家臣,还只是个什么亲戚,打了也就打了便是,咋的,他们还敢不服气?” 朱勇依旧皱着眉,若有所思。 朱能道:“还有什么屁,能不能一口气都放完。” 朱勇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打的时候,咱们说:打的就是汉王……爹,这应该不会有事吧?” 朱能依旧笑咪咪的样子:“傻儿子,这都动了手,还不能叫嚣几句吗?想当初的时候,你爹俺跟着陛下,连建文那狗皇帝都敢反,你看你爹可有皱过眉头吗?你长大了,越发的像你爹了。” 朱勇这才如释重负,也乐了:“俺本来还有些顾虑呢,听爹这样一说,俺就放心了。” 倒是朱能站了起来,开始在堂里搜寻着什么。 朱勇瞪着他:“爹,你要找什么?” “没事,没事。”朱能摇头:“你等一会儿。” 说着,朱能终于从堂中的兵器架子上,寻到了一根棒子,这是一根短棒,在手上颠了颠,手感还行。 朱勇眼睛瞪着又比牛眼大,嚎叫道:“爹,你不是说俺没做错吗?” 朱能上前,一手提着棍子,一手将朱勇轻易的拎了起来,笑嘻嘻的道:“没错,没错,我儿子出去挣钱,补贴家用,能有什么错?” 说罢,一下将朱勇按在了地上,朱勇哀嚎道:“没错,你还打俺。” 朱能已扒了朱勇的裤头,一棍子下去,一面和颜悦色地道:“你爹俺做人最公道,你是好孩子,没做错就是没做错。可打还是要打,你们都叫嚣打的是汉王了了,俺不打你一顿,陛下那边交代不过去,你忍着点,爹收一点劲。” 瞬间,成国公府的中堂里传出杀猪一样的哀嚎。 又是熟悉的声音:“啊……不疼……啊……不疼……啊呀……” 第四十章:你教朕怎么办 应天府上下早已乱做了一团,本来一场小小的殴斗,当然不起眼,随便派一个都头,带几个差役便可解决。 可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味了。 于是,应天府按兵不动,只是这事瞒也瞒不住,因为涉事的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只怕吃亏的一方,肯定要去状告。 应天府连忙上了一道奏疏,而风闻奏事的御史闻讯,同时也上奏弹劾。 宫中开始忙碌起来。 走马灯似的人一个个拜见。 朱棣闻讯,勃然大怒,先召了应天府尹询问案由,又召御史来见。 事情大致有了一些眉目。 姚广孝见朱棣黑着脸,知道陛下气得不轻。 就在此时,汉王朱高煦求见。 朱高煦一见到自己的父皇,便委屈巴巴地道:“父皇,儿臣没脸做人了。” 朱棣瞪着他,道:“事情朕已清楚了。” “请父皇立即严惩凶徒,给儿臣府上的人一个公道,如若不然……儿臣的脸往哪里搁?这些恶徒,居然声称打的就是汉王,父皇,儿臣是你的儿子啊,他们这样挑衅儿臣,就是不将父皇放在眼里啊!” 朱棣凝视着朱高煦:“你要朕为你做主?” 朱高煦道:“是。” 朱棣道:“打人的是京城二凶,你知道吧。” “儿臣听说过。” “京城二凶,其中一个叫张軏,他的爹为了救朕战死了,现在你让朕因为张軏打了你一个家臣的亲戚,便要治他的罪?” “这……” 朱棣又道:“还有一个是朱勇……朱勇这个不当人子的东西!” 朱高煦道:“是啊,父皇不能再纵容这不肖子了。” 朱棣坐着,冷冷道:“朱勇的父亲已经来见过朕了。他说,他已将朱勇打了个半死,现在已经捆绑起来了,请朕这就下旨,命缇骑拿了他儿子朱勇治罪,而且还请朕严惩不贷,一定要以儆效尤。” “啊……” 朱棣凝视着他:“你说,朕该不该下这旨?” 成国公把事办到了这个地步,朱高煦当然清楚,他若是还让父皇继续严惩,反而显得他无情了。 “可是……可是……被打的那人说,当时有三个人,儿臣听闻,这两子与张安世关系最是亲密,儿臣看……这一定是张安世怂恿的,恳请父皇彻查……到时便可水落石出。” “住口!”朱棣一脸怒意,恶狠狠地瞪着他:“张安世是谁,这个混账和张軏还有朱勇这两个家伙厮混在一起,还能有好吗?可是你不要忘了,他是你兄长的妻弟,你要让朕彻查吗?让天下人都看看,东宫的人和汉王府的人打作了一团?” 朱高煦有点懵逼。 被欺负的是他啊。 那些叫嚣着打的就是汉王的人……才是加害者啊。 可现在…… 只见朱棣痛心疾首地道:“你与太子都是朕的骨肉,兄弟不和,做父亲的要痛心到什么地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们皇家呢?你这家伙……几个娃娃胡闹一下,你就喊打喊杀,还想闹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脸,朕还要脸。” 朱高煦:“……” 沉默了一下,朱高煦只好拜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儿臣万死。” “哎……”朱棣叹息,似乎气的不轻:“没有张世美,朕还能活到现在吗?还有朱能,当初靖难的时候,他身经百战,朕指到哪里,他便冲杀到哪里,浑身伤痕累累,却从未有过怨言。更不必说你的兄长了,他与你血脉相连,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三个坏家伙,朕可以治他们的罪,朕治罪是代表朝廷,整肃纲纪。可是这些话你不能说,因为一个家臣的亲戚,你便跑来见朕说出这些话,可还有良心吗?你说出来,就是不仁不义了啊!” 朱高煦忙道:“儿臣再不敢说了。” 朱棣冷哼一声:“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再问了。” 朱高煦耷拉着脑袋道:“是。” 朱棣背着手,气咻咻的又道:“真没王法了,儿子们不省心,还有这几个家伙……也没一个好的,朕不求他们是郭得甘,现在只求他们能做个人。” 朱高煦好端端的挨了一顿骂,心里不甘,便道:“父皇,其实子弟之中,也不是没有忠厚老实的,就说淇国公丘福的儿子丘松,便向来沉稳。” 淇国公丘福与成国公朱能,还有战死的张玉三人,并称为靖难三名将,都是朱棣的心腹。 而众将之中,淇国公丘福与汉王朱高煦的关系最好,他们是生死之交,朱棣靖难成功之后,丘福曾经力劝朱棣立朱高煦为太子,而朱棣显然考虑到朱高炽是嫡长子,还是选择了朱高炽。 即便如此,丘福与朱高煦的关系依然十分亲密,朱高煦特意夸奖丘福的儿子丘松,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唔……”朱棣点了点头。 丘松……确实从没闹过什么事。 那小子,听人说是不错。 难道能成为小郭得甘的是这个小子吗? ………… 张安世一点都不担心皇帝怪罪。 毕竟打人的是京城二凶,一个成国公府,一个张玉的儿子,皇帝能怎么样? 当今皇帝,对功臣可是没得说的。 不说其他的,比如历史上,他家姐夫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二人争夺大位,文臣解缙干预储位的问题。 这个文渊阁大学士,一直受朱棣信任的才子,很快便被朱棣认为是挑拨父子和兄弟的关系,于是被治罪处死。 可与此同时,同样热衷于干预储位问题的淇国公丘福,也是每日到朱棣面前逼逼叨叨。 结果呢? 朱棣虽然没有接纳他的意见,立了朱高炽做太子,却又担心淇国公因为支持汉王,等他驾崩之后,太子登基对淇国公不利,还特别敕命淇国公丘福为太子太师。 让淇国公为太子朱高炽的老师,如此一来……便断绝了将来太子报复淇国公丘福的可能。 虽说这个老师只是一个名份,并没有什么师徒之实,可有了这个名义,太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丘福如何。 同样的事,文臣直接被弄死,而对待勋臣,朱棣却是为此操碎了心,生怕自己的子孙对不住自己的这些老兄弟。 因此…… 我京城二凶,干你汉王一下又咋了? 张安世这几日马不停蹄,都是去探望朱勇和张軏,朱勇被打得很惨,张軏情况好一些,他的兄长张辅得知此事之后,虽不敢打他,害怕又打出事来,却也让他跪了一夜,膝盖都直不起来了。 面对张安世的探望,张軏表示很感动,可是当得知张安世竟没有被太子责骂时,他一脸震惊。 张安世甚至不愿意告诉他,他家姐夫知道这件事之后,虽然痛骂了他,但同时还痛骂了朱勇和张軏。 说都怪这两个家伙,否则老实的张安世断不会牵涉其中。 真相是残酷的,张安世还是不告诉张軏为好。 第四十一章:老兄威武 这一日,张安世出府,却撞到了老熟人。 正是那位老兄的护卫。 张安世眼眸一抬,就直接质问他:“麻袋呢?” 却是见护卫摇头。 张安世道:“没有麻袋是什么意思?” “请登车。” 这才发现,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 张安世倒也没有什么畏惧,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马车一路出了朝阳门。 朝阳门外,便是紫金山山麓。 等张安世下了车,却发现自己处于一处叫半山寺的山门之外。 在这里,朱棣一身戎装,带着几个护卫,久候多时的样子。 张安世笑脸迎人地上前,对朱棣道:“老兄威武的很。” 朱棣给护卫一个眼色。 那护卫会意,给张安世牵来了一匹矮马。 张安世便小心翼翼地翻身上马,又问:“这是去哪里?” 朱棣道:“城中闷得慌,出城走一走。” 张安世道:“我很忙的。” 朱棣不容拒绝地道:“走。” 张安世无奈,只得晃晃悠悠的骑马勉强跟上。 一路上,朱棣询问:“你喜欢吃什么?” 张安世想了想:“鸡。” 朱棣便再不打话了。 张安世明显感觉到,这老兄有心事,他惯于察言观色,一般这种情况,他还是少刺激这家伙为好。 就在半途,突然朱棣精神紧绷,转瞬之间,取了腰间悬挂的画雀弓,搭上利箭,弯弓搭箭一气呵成,最后朝着二十丈外一处草丛射去。 下一刻,那草丛里一只山鸡扑腾而起,只可惜,这是它最后一次蹦跶了,箭矢贯穿了它的脖子。 身后的护卫立即打马上前,将这野鸡捡起来,还有人寻了一处有水源的地方,默默地开始搭起土灶、升起篝火。 朱棣也下马,领着张安世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朱棣眉一挑:“我这箭术如何?” “很好,比我厉害一点点。”张安世道:“不过嘛……” 朱棣皱眉道:“不过什么?” 张安世道:“不过射箭再厉害,在我眼里,也不如火铳。” “火铳?”朱棣先是一愣,随即不屑地笑了笑:“火铳可射不了这么长,也没这样的准头。大明的神机营,确实颇有用处,可真论起来,火铳的弊端也极多,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力,其实都不如箭矢。当然,它也未必没有好处,只若是骑射功夫了得,弓箭的作用远强于火铳。” 朱棣是久经沙场的人,对于各种武器的优势和缺点如数家珍。 大明不是不重视火器,甚至朱棣还专门建立了神机营,这是一支专门使用火铳和火炮的军马。 而朱棣之所以对张安世的话不以为然,却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火药技术确实很糟糕。 因为火药的威力小,所以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都很差,而且威力也十分有限,反而因为火药携带不方便,而且容易受潮等等特点,远不如弓箭好使。 此时,朱棣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安世,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火铳唯一的用处,就在于对许多新卒而已,可以轻易上手。可若是弓马娴熟的老卒,则弓箭的威力和杀伤,不知是火药的多少倍。所以大明的军马,虽有神机营,但是神机营必须左右有骑兵拱卫,后队还需有步弓手散射,前头还需布置车阵,方才可勉强不至被敌军冲散,所以火铳虽然有用,可用处终究有限,强军之道,终究还是要培养更多弓马娴熟的健卒方为正道。” 张安世摇摇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你认为火器用处并不大,在实际情况下可能有许多问题,认为弓箭更强,可是有没有想过,弓箭再如何改良,终究也只是弓箭而已。这弓箭就如垂垂老矣的老人,行将就木,再无增长的空间。可火药呢?火药现在虽有万般的不济,现在却还只是一个孩子,未来可提升的空间极大,现在抱着弓箭,倒不如花一些精力在火器上,到了将来,这火器一定能远超弓箭的作用。” 张安世觉得朱棣固步自封,我特么的两世为人,我会不懂历史的趋势? 朱棣则斜了张安世一眼,觉得张安世是纸上谈兵。 你懂个锤子的打仗,朕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身经百战,这天下有几人比朕更懂? 于是相看两厌,彼此将目光错开,都一副不屑的样子。 “哎……”朱棣叹口气。 张安世道:“你认输了?” 朱棣摇头:“我没有认输,我只是有些烦心事。” “说来听听吧。”张安世道。 朱棣道:“你还年轻,不会懂,朕已至壮年,家中妻儿老小,还有那些子弟的事……实在令人担心,我的儿子们亲近我,可我总觉得他们未必出于孝心,他们都太争强好胜了。至于那些不肖子弟,每每想到他们一个个没出息的样子,我便总是焦虑难当,做人难啊,为人父母、为人尊长的就更难了。” 张安世笑了:“不成器的人哪里都有,你想开一些。” 朱棣并没有得到宽慰,忍不住看着张安世道:“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一定很令你的父母为之吐气扬眉吧。” 张安世面不红心不跳,道:“对,我最烦恼的就是自己太优秀了,有时候觉得人应该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才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过于优秀并不是好事。” 朱棣认真地道:“你小小年纪能懂这样的道理,已是十分罕见了,像你这样年纪的少年,一个个本事没有几个,却都眼高于顶,飞扬跋扈的很。我的子弟若如你这样,该有多好。” 张安世便道:“其实我也很羡慕那些没心没肺的人,什么都不用多想,也不必像我这样操心,活的舒服自在。” 正说着,那几个护卫已将野鸡烧好了。 肉香扑鼻。 朱棣亲自取了一柄小匕首,割下一只鸡腿,递给张安世。 张安世也不客气,当下吃了,这鸡腿肉香嫩可口,不禁让张安世一脸满足地道:“真香。” “好吃?” 张安世点头,继续大快朵颐。 朱棣索性将另一个鸡腿也割下又递给了张安世,自己则割下胸脯肉,又命护卫取了两壶酒。 二人痛饮一番,朱棣才打起了精神,道:“很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你这小子不错,以后也做我的子侄吧。” 张安世惊讶地道:“子侄?我们不是兄弟吗,老兄,你害臊不害臊?” 朱棣顿时瞪大了眼,怒道:“入你娘,老子可以做你爹。” 张安世不高兴了,也骂道:“妈的,你又骂人,你这……” 他还要骂,却见不远处的护卫神情紧绷,有人开始用手去摸腰间的刀柄。 再一扫周遭的荒野,张安世脖子一凉,顿时表情一顿,接着毕恭毕敬地道:“对不起,我方才说脏话了,下次我一定改。” 朱棣:“……” 朱棣倒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并没多计较,二人又闲聊了一会,才是骑马回城。 张安世回到家的时候,总是看到杨士奇和邓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 这二人每日督促他的礼仪和功课,不过张安世实在学不进去,因此隔三差五地偷偷溜出去,回来的时候,他也不狡辩,乖乖认错。 就是不改! 杨士奇觉得张安世已经无药可救了,可这种事就是这样,人慢慢的降低了自己的预期,也就开始安慰自己,比如现在他至少能往好的地方想一想,至少张安世还晓得认错。 一晃数日,眼看着万寿节的日子越来越近。 伤好了的朱勇、张軏兴冲冲的来张家寻到张安世。 这一次,他们还带了一个少年。 第四十二章:京城三凶 这少年看着不聪明的样子。 年纪比张軏还小一些,十一岁左右。 看上去很晚熟。 他傻愣愣地站在张軏的后头,呼吸之间,鼻子里似乎鼻水没清干净,于是总偶尔有泡泡从鼻里吹出来。 张安世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好兄弟,为兄想死你们了,你们的伤无碍了吧。” “无碍了。”朱勇兴冲冲地道:“俺扛揍得很,不是俺吹嘘,只要一天俺爹没打死俺,俺都不怕这些皮外伤。” 张安世视线一转,指着那鼻子里总冒泡的少年道:“他是谁。” “噢。”张軏就道:“这是俺的小兄弟,一直久闻大哥大名,仰慕的很,非要俺带来见见大哥,他叫丘松,淇国公府的。” 张安世一听淇国公,心里猛然警觉起来。 淇国公可是汉王的死党啊! 莫非是奸细? 可细细看这丘松,实在是不聪明的样子,就这……还细作? 这时,只见丘松磨磨蹭蹭地上前,朝张安世作了个揖:“俺常听说张大哥义薄云天,是一条好汉子,一直想要见识见识。” 张安世没理他,却是朝张軏道:“他鼻子怎么总冒泡泡。” 张軏便尴尬地道:“他前几日得了一些风寒,刚刚才好。” 张安世颔首,继续打量丘松。 丘松则呆若木鸡地张大眼睛看着张安世。 短暂的沉默之后,张安世道:“丘松对吧,淇国公是你爹?” 丘松道:“是呀。” 张安世直直地盯着他道:“你讲义气吗?” 丘松点头:“讲。” 张安世又道:“你敢偷鸡吗?” 丘松道:“敢。” 张安世道:“敢不敢炸粪坑?” 丘松的情绪稍有波动,木讷的脸上似乎多了神采,显然张軏早就在他面前吹嘘过无数次炸粪坑的光荣事迹了 下一刻,他就脆生生地道:“有何不敢。” 张安世表示满意,又问:“你敢裸奔去大街上吃屎吗?” 丘松骤然像大脑短路一样,双目僵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张安世叹口气:“看来是不敢的,不过这不打紧,不是每一个都有这样的大智大勇。” 丘松:“……” 他继续呆如木鸡地站在那,好像时间在他身上定格了。 倒是朱勇这时候道:“大哥,我们特来寻你,是因为出了一件事。” “出事?”张安世道:“能出什么事?” 朱勇道:“这几日,咱们的船在江面上,隔三差五便遭了汉王卫的人盘查。为首的是汉王卫的一个百户官,但凡只要挂了我们旗号的船,他都要在江面上搜查,说是要捉拿凶徒,许多船工不堪其扰,还有好几个船工挨了打。” 张安世一听,顿世皱眉起来。 他没想到,有人敢摸老虎屁股,京城二凶的名字都镇不住场子了。 朱勇又道:“从前许多人愿意带船来投靠我们,可这些日子……来投靠的人就少了,还有不少船工希望退出咱们的买卖,说是以往虽也受官府刁难,进咱们这儿,是希望得到保护,谁晓得现在日子反而越发的难过,有一个船工,因为顶撞,还被汉王卫的人打了个半死,命没了半截,他的婆娘每日都来码头哭闹。” 张安世勃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若是这样,咱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是啊。” 张安世冷着脸道:“这百户叫什么?” “梁文。” 张安世皱眉起来:“上一次打的那个商贾叫梁武对吧。” “正是。” 看来是梁武的兄弟来寻仇了。 当然,张安世可不相信,区区一个百户,敢寻仇到京城二凶头上,就算别人不知道,可他作为汉王卫的人,难道不知道京城二凶背后是什么人? 那么唯一的可能……这是汉王授意的。 “那就打回去。”张安世毫不客气地道:“京城二凶的恶名,不能折在一个百户的手里。” “打不过呀。”朱勇很实在地道:“汉王卫的人有不少都是靖难的士卒,是杀过人见过血的,这百户的下头有数十个汉子。” 张安世冷哼一声道:“抓着一个人打就好,如果是我,我他娘的就将那梁文的宅子给炸了。” 朱勇和张軏一听,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他们眼里散发着崇拜的光,大哥……怎么连这个都想得到。 “好呀,好呀,咱们这就去炸他娘的,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咱们。” 张安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二人,道:“我说的是如果……如果是我,我就炸他娘的。” 于是,二人又垂头丧气起来。 张安世道:“哎呀,如果是我就好了,可惜我毕竟是做大哥的,平日里总要和人讲道理,总还要注意一下自身的形象,我真羡慕你们啊,做事可以没有顾忌。“ 朱勇和张軏面面相觑。 短暂的沉默之后。 二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落在了丘松的身上。 丘松此时恰好从鼻孔里吹出了一个泡泡,然后张大了嘴,眼睛呆滞地看着张安世。 朱勇搂着丘松的肩道:“我一直在想,咱们京城二凶的名号不够响亮,如果叫京城三凶就好了。” 一旁的张軏小鸡啄米地点头:“烧黄纸吧,都是自家兄弟,咱们打小就认识,你的为人,俺们都信得过,大哥,俺这小兄弟一向讲义气的,俺拿人头作保。” 丘松:“……” 张安世不免奇怪地打量着丘松:“他咋老半天不说话呀。” 张軏便笑着道:“我这小兄弟打小就聪明,他比较稳重。” 朱勇感慨道:“我早听说淇国公的后人了不起,俺爹也这样说的,他说:‘这天底下,就没佩服几个人,可论起义气,没几个人比得过淇国公。’今日见了丘松小兄弟,真觉得虎父无犬子。” 丘松鼻子继续吹着泡泡,歪着脖子想了半天,道:“是吗,你爹真这样说?” 朱勇立即点头:“是呀,是呀,俺还能骗你?” 丘松又道:“你们真和俺结拜?” “咱们一世做兄弟。”三人异口同声。 丘松咧嘴笑了:“成,俺也讲义气的,不骗你们。” 张安世摸着丘松的脑袋,不过摸他头的手弓起来,免得自己的袖子沾到了丘松的鼻涕:“好兄弟,我早看出你不是一般人。” 第四十三章:炸上天 这时张軏道:“那俺去俺兄长的军营里偷火药来。” 张安世摇头:“不用了,我这儿有,上一次没收了你的火药,为兄回家之后,倒是重新炼了炼,当然,这纯属是学术研究。” 这倒不是骗人,张安世对火药的研究一直有兴趣,当然,这只是个人爱好而已。 两世为人的人,谁不知道火药的厉害。 不过在研究过张軏上一次带来的火药之后,张安世便发现了明朝火药的许多问题。 一方面是硝石、碳之类的配比不对,在后世,但凡有一丁点化学技术的人,都能将一硫二硝三木炭之类的配比朗朗上口的念出来。 可对于古人而言,其实他们只能凭借匠人的经验来配比的,就比如张軏带来的火药,炭的比例就过大了,无法充分反应。 另一个问题,就是火药之中杂质过多的问题,因为含有过多的杂质,也大大的影响了这火药的威力。 张安世针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一些改良,一方面是进行了更合理的配比,另一方面,则是在原材料提取的时候,提高了不同材料的纯度。 解决了这些问题之后,显然还不够……因为即便再完美的黑火药,威力也是有限的。 张安世则在这火药之中,掺杂了一些白糖,不是有一句话说的好吗?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 这白糖能大大的提升火药的威力。 当然,现在的大明,其实还没有白糖,真正的白砂糖直到嘉靖年间才出现。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大,制白糖的工艺很简单,只需用黄泥水脱色糖法即可解决。 只不过这玩意,制出来容易,可想要拿出来试一试,却有些难。 现在,终于有用了。 张安世溺爱地看着丘松道:“我这里有一种火药,你敢不敢试一试?” 丘松木然地盯着张安世:“咋不敢?俺讲义气的。”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如果出了点啥事,你会不会供我出来?” 丘松鼻下的一个泡泡气破裂,口里道:“俺不是这样的人!” 张安世感慨:“真是好兄弟啊,不过你谨记着,咱们只吓人,不要伤人,咱们靠这个先声夺人,不是教你去害人性命的,晓得吗?” 丘松想了想,便道:“晓得。” 于是众人约定之后,过了两日,大家清早集结。 先是在张家庭院里烧了黄纸做了兄弟,一起喝了鸡血。 接着,张安世便取了两个自己精心调配的炸药包挂在了丘松的身上,拍拍他的肩:“打的一拳来,免的百拳开,今日我们京城二凶就是要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 朱勇和张軏看着丘松身上挂着的两个火药包,吓得脸有些不自然,却不约而同地道:“是啊,是啊,听大哥的。” 丘松的伤寒似乎还没好,依旧鼻子里总是吹出泡泡,他吸吸鼻子:“不是京城二凶,现在是京城三凶!” 张安世翘起大拇指,一脸钦佩的道:“好样的,就是要有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三弟,你很有前途,继续保持。” 当下,四人出发。 走出中门的时候,丘松突然身子一顿,不动了。 张安世催促道:“咋了,走呀。” 丘松沉默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俺在想,你们不会骗俺吧。” 朱勇急了,跺脚道:“这是什么话,我们都做了兄弟,发过誓的,做兄弟的会骗兄弟吗?” 丘松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噢。” ……………… 张安世四人到了夫子庙不远的一处小宅。 这个时候,因是清晨,所以街上行人寥寥。 这小宅便是张安世等人打听到的梁家家宅。 此时,这里大门紧闭。 张安世叉着手,口里先大骂,然后指着朱勇三人道:“狗娘养的梁文,你平日里不是很横吗?你这么有本事,有胆便出来打他们呀!” 朱勇:“……” 张軏:“……” 丘松:“……” 骂了一句,张安世转头对身后的三兄弟道:“好了,大哥肚子饿了,先去吃个早点,你们继续,给我记住了,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京城二凶。” 丘松抱着火药包道:“是京城三凶。” “对。”张安世道:“总之,大哥不允许,好了,你们继续。” 说罢,一溜烟的便走。 不是张安世不讲义气,只是他深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姐夫是太子,不能给姐夫抹黑。 朱勇三人就不一样,在永乐朝真正能横着走的,恰恰是他们这样的勋臣之后。 那梁文当初乃是朱高煦的部将,等到跟着朱高煦进了南京城,被敕封为了汉王,便也进入了汉王府担任百户官。 汉王对待部众极好,甚至可以用纵容来形容。 但凡他汉王卫的人,都是极力庇护。 正因为如此,在南京城里,汉王卫的人一向无法无天,即便犯了罪,只要汉王出面,应天府的人也不敢管束。 所以梁文自然而然也借此机会,仗着汉王府的声势,让自己的兄弟梁武做买卖,积蓄家财,又在南京城,置办下家产,甚至还养起了几房小妾。 不过梁文的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情况是支持不了多久的,汉王只要一日是汉王,那么迟早都要回到藩地去。 到了那时候,他这个汉王卫的武官,也得灰溜溜地跟着汉王前去云南,这南京城的花花世界,便和他无关了。 这也是为何,汉王府上下一个个满心希望汉王能够成为太子的原因。 前些日子,他家兄弟被打了个半死,而且这些人嚣张跋扈之极,居然敢口口声声说什么打的就是汉王。 汉王知道后,果然勃然大怒,对他只交代了一件事,这京城二凶……身份当然非同小可,不过关于京城二凶的其他人,便无需客气,狠狠收拾便是。 梁文得令,当然是摩拳擦掌。 于是他急不可耐地带着一干部众,开始在码头滋事,但凡是京城二凶关系极深的船,动辄便是打砸,那些依附于京城二凶的船工,则随意殴打,反正只要有汉王在,谁也不能奈何他们。 这些日子痛快得很,在强烈的报复心之下,梁文也算是为自己兄弟出了一口恶气。 昨夜,他邀了自己十几个部下在家中喝酒,到了清晨,醉醺醺地醒来,此时听到外头有人大骂,门子又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有人滋事。 这一下子,梁文火冒三丈,当下带着十几个弟兄开门出来。 于是……便看到三个少年站在门口,一个个气势凌人,口里各种问候他的母亲。 梁文一看便知晓对方的来路,不是那传闻中的京城二凶是谁? 当初就是这些人,打了他家兄弟吧。 梁文是知道内情的,这三人身份不一般,害他们性命是绝对不敢的。 不过对方挑衅到了自己头上,他也绝不能堕了汉王的威名,真打一场,只要适可而止,揍这些人一顿,有汉王做靠山,倒也无妨。 想明白后,他冷冷地盯着朱勇三人,厉声道:“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打的便是汉王吗?” 朱勇叉腰:“是又如何。” “你再说一遍!” “打的便是汉王!” 梁文怒气腾腾的样子,其实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呼喝一声道:“弟兄们,汉王殿下平日里关照我等,还等什么,给我他娘的打!” 一声令下。 十几个精壮的汉王卫老卒再不犹豫,便要冲上来。 朱勇和张軏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看着眼前这阵势,却也有些担心起来。 倒是在二人后头,一脸呆滞的丘松,不慌不忙地取下了一个挂在身上的火药包,又拿出了火折子,朝火折子一吹,火折立即发出红光。 而后,将火折子对准了火药包的引线。 滋滋滋滋…… 第四十四章:惊天动地 引线上开始火花四溅。 可丘松还是很淡定地继续抱着火药包。 这时候……一个鼻涕泡泡从他鼻子里冒出来,然后,波的一下破开。 引线即将燃尽。 朱勇和张軏已和前头的几个汉王卫的人拳脚相交在了一起。 朱勇大骂:“四弟,你他娘的……哎哟……” 丘松依旧淡定,他又呼出了一个泡泡。 而就在这个泡泡开始膨胀之际。 引线的火花距离火药包越来越近。 这时候…… 十几个人已将朱勇和张軏按倒在地了。 只是这些人…… 那梁文更是叫嚣道:“小屁孩子,竟敢太岁头上动土,汉王殿下也是你们说凌辱就可凌辱的?今日不给你们见识见识厉害,你们也不晓得汉王殿下的厉害!” 这话刚落下,那头丘松丢出了火药包。 火药包在虚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线。 那弧线的落脚……却是越过了围墙,直接摔进了梁文的宅子。 “打,给我打……” “拼了!” 嘈杂声中。 丘松叉着手,昂首扩胸,鼻里的泡泡瞬为泡影。 就在这一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 地动山摇。 要说火药,梁文这些当初上过战场的人,并非没有见识过,沙场之上,那轰隆的火炮,还有那如珠的火铳,他们早就习以为常。 可就在这一刹那。 他们却是慌了神。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骤然之间身子摇晃,那刺破耳膜的轰鸣,更是令他们色变。 而就在这如惊雷的响动声中,一团巨大的火焰,腾地自院墙之内升腾而起,火光四溅。 那一堵梁家的高墙……也在这一刻,轰隆一下轰隆垮塌。 巨大的焰火翻滚着乌焰,滚滚冲上云霄。 那四散的火焰,开始蔓延。 不久之后,院墙里的几处屋子火起。 浓烟更盛。 靠近梁家宅邸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要窒息了,一时失聪,脑海里刹那之间空白。 方才那如天崩地裂一般的场景,令所有人浑身都是恐惧蔓延。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趴下,紧接着,灰尘和泥土、碎石便在他们身上覆了一层。 只有丘松,叉着手,昂首扩胸,脑袋以倾斜七十五度的角度侧对天空,呆滞的眼里,此刻带着光! 等轰鸣过去,耳朵略略恢复了一些听觉。 所有人慌张地面面相觑。 那十几个老卒,恐惧之下,竟是四散而逃。 只有梁文从泥灰里爬出来,看着垮塌的围墙,看着那轰鸣和浓烟之内,家中的建筑在噼里啪啦的燃烧。 因为事先炸开的地方靠近围墙,所以宅里的人有提早逃跑的空间,一个个哭爹喊娘,往后门跑了。 只是可惜了他的家当,此时宅子火起,无可遏制,大火依旧还在熊熊燃烧,那焰火依旧窜向天穹,节节攀高。 梁文没跑,他两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朝着那火焰深处,心疼万分地大吼:“俺的宅子啊,俺的……宅子啊……” 而这时候,朱勇和张軏也翻身起来。 他们很快定了定神,随即大骂:“梁文,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不是欺负俺们的船夫吗?不是不将我们京城二凶放在眼里吗?兄弟们,一起上,打!” 一声打字,二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梁文左右已没有了助手,于是被踹翻,万念俱灰的他,开始迎接雨点一般的拳脚。 这梁文还是大意了,和这种下手没有轻重的少年人作为,其实是最惨的,因为但凡是成人,下手总还留有余地,可朱勇二人,却是处处都下死手。 “啊……” ………… 轰隆…… 当梁文宅邸方向爆炸的时候。 张安世就在两条街之外的一处晨起的茶摊里吃着早点。 他点了四份糕点,主要是担心另外的三个小兄弟饿了,自己可以先帮他们吃,垫垫肚子。 茶摊的主人……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阔绰的公子哥,自然很殷勤,熟络地和张安世打招呼。 张安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西斜街的那个宅子我看不小,那是哪一家人的?” “那个?”茶摊的主人露出忌讳莫深之色:“这可不能乱问,公子,小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那啊……” 他顿了顿,低声道:“那是汉王府的人……我告诉你,在这南京城,千万不要惹他们,他们可凶得很,谁惹了他们,保准死无全尸。” 张安世道:“他们比京城二凶还凶?” “什么京城二凶?”这茶摊主人一脸迷茫:“没听说过,总之,但凡是汉王府的,要绕着道走,如若不然,灭门破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安世心凉了半截,这就难怪码头的生意前段时间有停滞扩张的迹象了,敢情还是名号不够响啊。 也就在这时,一声爆炸巨响。 哪怕是两条街外,张安世也觉得大地在颤,身前的茶桌哐当地剧响。 张安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地崩了。 于是他毫不犹豫,纵身钻进桌下。 可他随后看到了远处的火光,自两条街之外升腾而起时,一切都明白了。 这玩意威力居然这么大? 张安世虽然在后世听人说照着这方子,堪比‘大伊万’的效果。 可毕竟只是黑火药,再怎样,在张安世心目中,大抵也应该只是一个威力加强版的大炮仗的威力罢了。 直到这个时候,张安世脸都黑了。 卧槽! 这不是大炮仗,这他娘的是小号榴弹啊。 张安世几乎一屁股跌坐在地。 这一下子要完了。 于是下一刻,他心急火燎的丢了一张宝钞在桌上,而后疯了似的朝火光处狂奔。 要是他那三个兄弟出了事,可不是好玩的,卧槽……… 就在张安世过了半条街之后,便发现街尾处,三个少年的身影。 隐隐约约的看着朱勇和张軏二人,拖拽着还不愿走的丘松往隔壁街狂奔而去。 张安世一下子驻足。 没死? 他长长松了口气。 可见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专业人士使用的必要。 算起来,这三人的父祖久经战阵,火药肯定接触不少,四舍五入一下,他们也应该算专业人士吧。 张安世没有去追赶三人。 紧接着,冒出第二个念头。 卧槽,这事太大了。 于是,脚下一转,毫不犹豫地往他家方向狂奔。 一路气喘吁吁,终于回到了张家。 张三恰好迎面而来,口里道:“少爷,方才轰的一下,你听到了吗?哎呀,还起了火呢,少爷不去看看热闹?” 张安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随后,张安世一溜烟地跑到了张家的书斋。 书斋这里,杨士奇和邓健正施施然地端坐着。 杨士奇起初每日来张家,给张安世‘补课’,心里压力是很大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淡然了。 就这样吧。 不都是混日子吗? 哪里不是混。 第四十五章:龙颜震怒 你还能让这张安世转了性子? 教不好就是教不好。 于是慢慢的调整自己,内心也得到了平静和安宁。 虽然每日还是如常来张家,可张安世绝大多数都不见人影,他也不在乎,就在这书斋里,看看书,或与邓健闲谈。 邓健也是一个妙人。 他对宫廷的生活了如指掌,大大的满足了杨士奇的好奇心。 可就在二人相谈甚欢的时候。 突然,一个人影窜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杨先生,杨先生……” 杨士奇很平静,很镇定地呷了一口手中的茶水。 “何事?” 张安世道:“杨先生要教我读书呀。” “嗯?” “我要读书。” “这……是何故?” “现在就读,什么《尚书》,《礼记》、《春秋》,我都读。” 杨士奇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终于露出了惊愕之色:“张公子,你这是……” 张安世这回倒是镇定了下来,认真地道:“我要重新做人!” 于是张家的书斋里,终于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杨士奇和邓健,却是匪夷所思。 邓健狐疑的嘀咕道:“杨公,方才你听到了一声轰隆的爆炸声响吗?” 杨士奇道:“倒是听见了,还以为是惊雷呢。” 邓健道:“莫不是我家少爷惹出事来了吧?” 杨士奇皱眉:“不会吧,我看张公子虽然也爱胡闹,可终不至如此十恶不赦,这样的事,他也敢干?” 二人都沉默,各怀心事,只有张安世很是认真读着书。 ………… 此前的时候,朱棣的心情不错。 因为淇国公丘福给他送来了一匹烈马。 朱棣对这马可谓是爱不释手,等带着一行人回到了文楼,他高兴地道:“丘爱卿有心了。” 汉王朱高煦也在一旁。 朱高煦和丘福靖难之时曾一同领军,所以关系格外的近,彼此之间可谓是亲密无间,对他来说,父皇夸奖淇国公丘福,其实就相当于是在夸奖他。 朱高煦眉开眼笑地道:“父皇,儿臣听闻淇国公为了寻此马,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他四处寻访,还花了重金。” 朱棣心里暖呵呵的,丘福这个老兄弟,当初跟着他靖难,劳苦功高,他帐下三大将,张玉战死,令人扼腕。而成国公朱能,这货有时精明得像贼,有时糊涂得像鬼。 只有丘福,最是稳重。 朱棣道:“丘卿家也是爱马之人,今日肯割爱,将宝马进献给朕,可见丘卿家赤胆忠心。” 丘福道:“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陛下勇冠三军,这千里马,也只有在陛下的胯下,才不算辱没。” 朱棣听罢,哈哈大笑。 一旁的姚广孝,也不禁为之莞尔起来,他深深地看了丘福一眼,又看看乐开花的汉王。 朱棣道:“丘卿家的马好,朕听汉王说,你这儿子也养得好,老实忠厚,有乃父之风。” 丘福一听到朱棣夸奖自己的儿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他年纪大了,可儿子却还小,老来得子,当然格外的希望将来自己若是有什么不测,陛下能对丘松更加垂爱。 他道:“犬子其他还好,就是人太老实了。” 汉王朱高煦也跟着道:“是啊,是啊,父皇,丘松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却极懂事,在众子弟之中,儿臣觉得非要比的话,说他为少年俊杰都不为过。” 朱棣也微笑,表示赞同:“朕从未听说过邱松闹出什么事来,可见丘卿家教子有方,说起这个,朕确实担心子弟们太不成器了,要好好管教才好,若是不然,迟早这些个东西,一个个都要成祸害。” 丘福心里高兴坏了,表面上却谦虚道:“陛下谬赞。” 正说着…… 轰隆…… 一声轰响,殿中君臣色变。 朱棣皱眉:“这是什么响动?” 听方向,那应该是夫子庙传来的。 而夫子庙那里,距离紫禁城距离远着呢,是什么样的响动,连紫禁城竟都惊动了。 丘福大吃一惊:“陛下,是不是武库……炸了。” 他是老将,这响动一听,似乎像火药炸出来的。 不过这么大的动静……至少也是武库里的火药仓发生了爆炸才可能发生。 朱棣一听,顿时就心凉了半截。 夫子庙附近……好像确实有一处专供码头转运的武库,若是那儿炸了,这武库可就不保了,这损失得有多惨重啊! 于是朱棣再也待不住,连忙动身出了文楼,远远朝那夫子庙方向眺望。 果然……只见夫子庙的方向,浓烟滚滚,隐见火光。 朱棣大怒道:“武库竟如此疏漏吗,来人,来人,给朕立即去武库,去查!有任何损失,立即奏报。” 朱棣愤怒地又回到了文楼,不由道:“怎么会如此的疏忽大意,这些入他娘的狗官……” 汉王朱高煦和丘福也是面面相觑。 两炷香之后,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查明了……是……是在夫子庙那儿,有人殴斗……还动用了火药。” 朱棣一听,却是冷笑:“大胆,你们这样欺君吗?以为朕老糊涂了,若是有人殴斗,动用火药,如何会有如此大的响动,莫非是有人想掩盖什么?” 丘福也不禁道:“这么大的响动,怎只会因殴斗而发生,陛下……依臣之见,或是有人想要官官相护。” 姚广孝微笑,却是不语,因为他虽觉得里头有许多可疑之处,只是……这么大的事,谁敢掩盖?还是先看看再说。 那宦官战战兢兢,磕磕巴巴地道:“是……是真的有人殴斗……殴斗的双方……一个是汉王卫的百户官梁文……他带了十几个老卒,还有一方……是京城二凶。” 此言一出,朱棣瞠目结舌,眼睛都直了。 朱高煦也大惊失色,不过他第一时间道:“父皇……儿臣……” “住口!”朱棣怒不可遏:“好啊,好啊,真的没有王法啦,京城二凶,还有汉王卫,朕早就一直听说,汉王卫跋扈,只是念他们当初也是靖难功臣,是以隐忍不发。” “还有这京城二凶,这狗东西,当初朕还有账没和他们算呢,他们倒好,现在是自投罗网了。拿人,立即拿人,当初在那的人,给朕一网打尽,立即押送至御前,今日就把帐算清楚。” 朱棣气得胸膛起伏,交代完之后,便拼命的咳嗽,骂声不绝。 只是,事情显然还有蹊跷,若真只是殴斗,怎么可能有如此大量的火药?这些火药的威力来看,是如此小规模的殴斗会引发的吗? “陛下息怒。”丘福道:“有什么事,依律处置便是,不要大动肝火。” 朱棣叹了口气,对丘福道:“丘卿家啊,朕怎么能不生气,这些不肖子弟,现在连王法都不在乎了,朕现在还在,他们就敢如此,就算朕一味的包庇他们,可等到有一日朕不在了呢?他们这样目无王法,朕的子孙难道能容得下他们?” 朱棣说着,露出了苦笑,接着又道:“这样说来,还是你好,你教了一个好儿子,总不致教朕操心,最坏的就是朱勇、张軏这二人,哎……气死朕了!” 丘福听罢,道:“张軏乃功勋遗孤,朱勇为人虽然鲁莽,之所以如此乖戾,想来是因为当初他们的父兄们在军中厮杀,无暇管教,所以才致今日这个地步。” “陛下宅心仁厚,一定还铭记他们父兄的功劳,所以臣以为,对待他们稍稍惩戒即可。子侄们的教育问题,确实令人头痛,臣其实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幸好犬子还算老实,能令陛下不必为之操心,已是万幸了。” 邱福还是谦虚了,不过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看看别人,再看看他家儿子? 于是他又道:“有一句话说的好,为人父者,自己有多高的成就,立下多少的功勋,其实都只是眼下的,最重要的还是言传身教,教育好自己的子弟,才是齐家良方啊。” 第四十六章:殿前审问 朱棣只是唉声叹气。 朱高煦倒是在旁窃喜。 不过丘福虽颇为欣慰,却也有些担心,其实他和战死的张玉以及成国公朱能都是好兄弟,他一直将张軏和朱勇当自家子侄看待的,没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干出这样大逆之事。 为人叔伯的,除了庆幸自己儿子总还算听话,却也不免为之遗憾。 最先被带来的,乃是汉王卫百户梁文。 梁文是被抬来的,早已被朱勇兄弟打的面无全非,连牙都掉了一半。 人一抬到了殿里,挣扎着想要行礼,可只见身体蠕动,人却站不起来,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也只见嘴巴嚅嗫,听不到响动。 朱高煦一看,顿时就怒了,立即道:“父皇……” 朱棣瞪他一眼:“住口。” 朱棣却也勃然大怒,厉声道:“怎么人给打成了这个样子,是谁动的手,这是汉王卫的武官,他们也太放肆大胆了!” 宦官们怯怯不敢答。 直到又有三个人被抓了进来。 先进来的乃是张軏和朱勇。 这两个家伙,也知道事大了,原以为玩的是大炮仗,没想到他娘的直接来了个爆破! 于是两个人一进来,便开始挤眼睛,尤其是张軏,倒像是自己挨了打,受了万千委屈一样。 丘福一见他们两个进来,作为叔伯,也不禁气不打一出来,先呵斥道:“你们两个坏家伙,犯下弥天大罪,还不赶紧……” 话说到了这里。 丘福还张着嘴,接下里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只见他的眼睛猛地张大了,瞳孔开始收缩,他的眼底,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却见第三个人……几乎是被人拎着过来的,这小子一脸倔强的样子,被人拎着,还恶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鼻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丘福张口,发出狂吼。 声震瓦砾。 殿中之人,尽都面面相觑。 连朱棣也有点懵逼。 “小畜生!”丘福再没有了方才的稳重气度,张口就是骂娘:“你这小畜生去干了什么?你怎么也在这里!” 此时此刻,丘福感觉自己的头沉得厉害。 气血翻涌,几乎两眼黑乎乎的看不清,要昏厥过去。 被拎着进来的,正是丘松。 丘松呆滞地看着自己的爹丘福。 用沉默回应丘福的怒吼。 朱棣脸已彻底的垮了下来:“又是你们,又是你们京城二凶,好啊,好的很啊!朕对你们如此关照,可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朕的?” 陛下的怒容还是很有震慑力的,张軏和朱勇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只有丘松歪头想了想,吐出了两字:“不对!” 此言一出,这殿中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有谁敢在陛下盛怒之时,敢直接顶撞陛下。 朱棣也懵了,说实话,他有点不太适应,入你娘的,到底我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 丘福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眩晕,双腿轻浮得有些站不稳。 “不对什么,怎么,朕哪里说错了?” “是说错了。”鼻涕如面条一般从丘松的鼻里流出来,他也不擦拭,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一字一句地道:“不是京城二凶,现在是京城三凶了,俺和兄弟们烧了黄纸,做了兄弟!” “……” 殿中安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朱棣的老脸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 只听这时,便是‘啊呀’一声,站在一旁的丘福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于是忙有宦官前去搀扶丘福,丘福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道:“陛下,陛下……臣没有这样的儿子,臣没有这样的儿子啊!这狗东西,任凭陛下处置吧……我丘福便是断子绝孙,也不要这不肖子了。” 丘松不服,他呆滞的眼睛,带着倔强,擦了擦鼻涕,凝视朱棣。 朱棣:“……” “陛下饶命!”张軏和朱勇这时异口同声道:“再不敢了。” 朱棣冷笑,因为他没办法和丘松这货较真,于是怒喝道:“你们……很好,告诉朕,你们为何打人。” 张軏道:“是他们先欺负咱们,咱们好端端的,这人说要为汉王报仇。” 张軏楚楚可怜的样子,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样。 躺在地上的梁文似乎还有神识,听了这话,身躯开始剧烈的抽搐,嘴巴一张一合,似乎想要反驳。 只可怜他发不出声音,只是哼哼的。 朱棣继续怒问:“好,就算退一万步,他先欺负了你们,可他是武臣,乃是百户官,你们袭击官差,将人打成这样,可还有王法吗?到了现在,还想狡辩?”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袭击官差也罢了,朕来问你们,你们从武库里偷了多少的火药,闹出如此的动静,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弄了百斤的火药,当着天下人的面,弄出这样的事……今日你们不说清楚,朕绝不饶你们,朕以往对你们过于纵容,才有今日之恨,如今绝不网开一面了。” 三人都沉默。 朱棣大喝:“说,给朕说!” 张軏和朱勇都被这一声怒喝吓的身子一抖,张軏这才期期艾艾地道:“我们没有盗窃武库的火药啊。” 朱棣冷笑:“没有盗窃武库的火药,那这火药哪里来的?”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是讲义气的,当然不能背叛大哥。 看着他们的神色,朱棣感觉自己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咬牙切齿地道:“难道………不只你们三人?还有一人是谁?是张安世?是张安世盗取了火药?” 张軏和朱勇连忙摇头,朱勇道:“不是,绝不是他。” 朱棣怒视向丘松:“你来说,你告诉朕,是谁给你们提供的火药。” 丘松:“……” 他抬着眼,无惧地和朱棣对视。 鼻下又吹起了一个泡泡,这泡泡今日异常的持久,竟是坚而不破。 “陛下……是郭得甘!”张軏突然道。 “郭得甘?”朱棣喃喃自语。 朱勇惊讶地看一眼张軏,似乎在说,郭得甘是谁? 不过……只要不是大哥,卖谁不是卖? 于是朱勇配合地忙小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是郭得甘。” 丘松有点懵逼,呆滞的眼神更呆滞了。 朱棣皱眉道:“是郭得甘将火药给了你们?” “对呀,对呀。”张軏道:“我拿人头作保,真是郭得甘!” 朱棣随即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 张軏又给吓得瑟瑟发抖。 朱棣怒道:“郭得甘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他敢这样胆大包天,将数百斤火药交给你们?你们这是欺君罔上,十恶不赦!” 张軏:“……” 朱棣冷冷地看着他们道:“这定是你们从郭得甘那儿偷来的吧?” “啊………”张軏自己都懵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转不过弯。 踟躇了片刻,他猛的点头:“对对对,陛下圣明啊,陛下明察秋毫!” 朱棣又冷笑连连,咬着牙道:“呵……那么郭得甘哪里来的数百斤火药?” 对呀,数百斤火药呢? 这火药哪里来的? 第四十七章:炸的好啊 “没有几百斤啊。”张軏连忙道。 汉王朱高煦在旁趁此道:“大胆,你们死到临头,竟还敢欺君罔上?这么大的威力,没有大量的火药,如何有此效果?父皇马上得天下,驰骋天下,难道用了多少火药也不知道?” 张軏战战兢兢地道:“真没有这么多,就几斤而已。” 猛的,张軏想起了什么,眼睛看向丘松。 却见丘松还抱着一个包裹。 当时,张安世给的可是两个火药包。 炸了一个。 丘松的身上还挂着一个。 张軏手指着丘松:“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就是这个………” 众人看去。 其实丘松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奇怪,因为这家伙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好像一床小棉被一样。 当然……大家并没有太关注,即便是捉拿他的禁卫,也急着入宫复命,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棉包袱。 朱棣狐疑地看着那玩意:“这是什么?” “这是火药呀,郭得甘那儿来的!” 此言一出,殿内的宦官顿时两股战战,火……还她娘的药? 押解三人的禁卫,也顿时色变,一个个作势要将丘松扑倒。 丘松这时淡定地道:“很厉害,你们不要过来!” 朱棣和朱高煦对视一眼。 丘福也渐渐的恢复了神智。 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是很清楚的,丘松不是那种胡闹的人,一定是被人蒙蔽了。 丘福冷冷道:“这是火药?就这么一点点火药?呵……” 他冷笑,毕竟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对于火器耳熟能详,怎么会信这样的鬼话。 “陛下,我们绝不敢欺瞒,您若是不信,自己试试便知道。” “父皇,不要再听他们的鬼话了……”朱高煦看着地上的梁文,心里只有怒火中烧。 朱棣却是沉着脸,他表情格外的凝重。 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就这么一点火药? 可是……张軏等人提到了郭得甘的时候,还是让朱棣心思一动。 况且这火药的事,不搞清楚,实在令人寝食难安。 于是朱棣道:“来人,将这火药给朕在殿外点了,朕要看看,这些人是不是死到临头,还要欺瞒朕!” 有宦官应了,碎步至丘松面前,将这丘松抱着的火药包几乎是抢了来,随即和几个禁卫出殿。 倒是张軏磕磕巴巴地道:“陛下,让他们离远一些点,别令你……” “住口。”朱棣恶狠狠地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朕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入你……” 说到这里,朱棣顿了顿,决心还是用文明用语,便继续咆哮道:“朕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你们当朕是鼠辈。” “哼!”他冷哼一声,心里又不由得越想越气。 怎么他身边的子弟,都是这样的货色。 这些狗东西,若是皇考还在的时候,只怕早就一个个抓去剥皮充草了。 或许就是因为朕过于纵容,所以他们才有如此大的胆子。 “父皇……”此时,汉王朱高煦道:“父皇这一次,可不能轻饶他们。” 说着,朱高煦瞥了一眼丘福。 他和丘福是好兄弟。 可他万万没想到,丘福的儿子居然…… 这背后到底是什么隐情? 丘福见汉王朱高煦投来的复杂目光,心里只是发苦,他想解释,想说清楚。 可是这时候……他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而且也不方便说。 朱棣听了朱高煦的话,却是不言。 此事很严重,断然不可这样就算了。 只是…… 轰隆…… 猛的一下,殿外火光冲天。 好像一下子……似乎无形之中,有什么冲击波一下子袭来。 那无形的力量,顷刻之间,便教文楼屋脊上的琉璃瓦哗啦啦的掉下来。 宛如天崩地裂一般,那一声惊雷,让人心悸。 似有一股热浪在朱棣面前刮过。 门窗哐哐哐的发出剧烈的颤声。 一刹那之间的光之后,随即那光迅速熄灭。 随之而来的,便是外头传出了宦官们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得了,不得了,李公公被炸飞啦。” “飞到树上去啦。” “快,快救火,救火啊……” 朱棣:“……” 殿中几乎所有人,腿都软了,不说别人,哪怕是丘福竟也没站稳,打了个趔趄。 而后……浑身的手脚还在不断的颤抖。 不过丘福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即朝向朱棣跨前一步,大呼:“陛下……陛下……” 朱棣则是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甚至方才背着手,现在依旧还是背着手伫立。 朱高煦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殿内的宦官已是个个东倒西歪。 倒是张軏三人,居然很镇定,毕竟已经有过经验了,还扛得住,不过张軏和朱勇本就跪着,此时却都趴下,臀部翘得老高。 只有一个丘福,依旧还昂首,用鼻子玩弄着泡泡。 他似乎有一种娘胎里带来的无畏基因。 只是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 朱棣已急步冲出了文楼。 丘福也拼了命的追了上来。 这君臣二人,很快看到文楼之外一片狼藉的场景。 许多宦官东倒西歪。 漫天的焰火伴随着浓烟四溅,有一些建筑开始着火。 一个宦官挂在树上,哭天喊娘。 当然……即便是这树,也有一小半的枝叶烧成了杆子。 宦官和禁卫乱作一团,有吓得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有趴下的,也有人匆忙要去取水救火的。 地上……似乎还被砸出了一个坑,直接将石砖崩裂了一小片。 刺鼻的硝烟熏的朱棣不停的眨眼。 朱棣随即目光落在了丘福的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惊讶,那一抹惊讶之中,竟还夹杂着惊喜。 “丘卿家……” “在,臣在。” “你……”朱棣吸了一口气:“朕……不是在做梦吧?” 丘福道:“臣……臣也以为在做梦。” “若非亲眼所见,朕一定想不到,火药竟有如此威力。”朱棣吸气连连。 这种震惊实在让朱棣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他是带兵打仗出身,知道不同武器的长处和短板,而眼下……他所见到的东西,让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便是战争的形式,可能要稍作调整了。 一包这么个东西,有如此威力,如果有更多呢? 没有人比朱棣更清楚这玩意将给大明的军队带来什么了。 丘福现在顾不得自己的儿子了。 这时候儿子是个屁。 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太清楚这种玩意可以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这意味着,从前亲眼看到老兄弟的惨剧,会更多的避免。 也意味着……明军在未来的战争之中,获得更大的优势。 紫禁城火起。 文楼损毁了一角。 门窗震碎了无数。 即便是地砖,亦是碎裂十七块。 受伤的宦官、禁卫九人。 可在这焰火和硝烟之中。 朱棣和丘福相视大笑。 “哈哈哈哈哈……” “好得很,好得很,炸的好,炸的太好了。” “痛快,臣好久没有这样的痛快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自此之后,朕一举灭亡北元,又多了几分胜算。” “陛下圣明,理应立即命造作坊日夜制造,五军都督府,则督促神机营,研习掌握这火药操练之法。” 朱棣痛快地点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对啦,朕想起来了,那郭得甘……还和朕讨论过,火药与弓箭的问题,现在看来……这个小子是对的,难怪……这就难怪了,那三个臭小子,将这玩意从郭得甘那儿偷来了。这郭得甘,真是上天赐予朕的,小小年纪,如此了不起。” 朱棣豪气万千,冷冷道:“那些建文余孽,四处散播谣言,说朕非天命,是窃取大位。哈哈,今日朕才深切感受到,天命在朕!若无天命,朕如何能得此良才。” 第四十八章:圣裁 “陛下,这个郭得甘,到底何方神圣?不如……陛下立即命人搜寻此人,索要火药药方?” 朱棣稍稍沉默,随即摇头:“不可,此人乃国士,当以国士待之,朕自会寻他,卿等稍待便是。” 丘福自然点头。 朱棣又道:“这几个小子当如何处置?” 丘福道:“陛下不必看臣的面上,这狗儿子陛下随意处置便是。” 朱棣:“……” 于是朱棣回到了文楼,此时他脑子里只想着那火药,看着这三个跪在地上的小子便有气。 随即又低头看那只顾着在地上的梁文。 便听汉王道:“父皇……” 朱棣冷冷地盯着汉王。 他为汉王的不稳重而有些迁怒。 汉王确实很像他,不只是外貌上,在疆场上也同样的骁勇。 只是……这种帝王应有的稳重,汉王却全然没有,没有大局观。 朱棣厉声打断道:”你还在袒护你的护卫吗?” 汉王朱高煦连忙道:“父皇,梁文他……被打伤了。” “他好歹也是靖难的老卒,朕还听说,他们是十几人对三个少年,就这样……看看这熊样子,你还好意思为他争辩吗?哼!” 朱高煦见父皇动怒,便忙拜下道:“儿臣死罪。” 朱棣面带怒色道:“不要来死罪这一套,这梁文先养伤,不过……等伤养好了,给朕告诫他,从今往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再无事生非。” 朱高煦万念俱焚,平日里,他的护卫做了什么事,只要他出面,父皇一定会偏向一些他,何况这一次……分明是他占理而且还吃了亏。 他不甘心,却还是咬着牙道:“儿臣知道了。” 朱棣随即看向地上挤眉弄眼的张軏和朱勇,还有那吹着泡泡的丘松。 朱棣一脸嫌弃地看着丘松道:“鼻涕擦一擦。” 丘松想了想,拿袖子擦了擦鼻水。 朱棣恶狠狠地道:“你们三个很了不起,竟还自称是京城三凶,而且还胆大包天,敢在京城里动用火器,你们可知道,私藏动用火器者……当以大逆论处,朕念你们无知,网开一面,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将这三个混账给朕立即押送刑部大牢,给朕好好地看起来,不得朕的准许,不可放人!” 禁卫们心有余悸,外头还是嘈杂,依旧还是救火和救治伤员的响动。 “喏。” 三人被拖拽了出去。 朱棣余怒未消,骂骂咧咧:“入他娘,这是将我大明的京城当成什么了,他们家的茅坑吗?这三个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该杀的货。” 可是等朱棣眼睛看着殿外……那滚滚的硝烟,却又咧嘴笑了:“真他娘的带劲!” …… 朱勇三人,直接被丢进了大牢。 似乎刑部这边,也不敢给这三凶什么关照,虽是三人一间牢房,待遇却和其他囚徒没什么不同。 朱勇抓着铁栅栏,口里呼喊了许久,也没人来理会。 这一下子,朱勇和张軏急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二哥,刚才好险,差一点脑袋就要掉了。” “我们兄弟,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一旁的丘松沉默着,突然冒出一句:“大哥呢?”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尴尬。 张軏和朱勇面面相觑。 他们没办法回答。 当初烧黄纸做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没有错。 不过有福的时候好像总有大哥,有难的时候…… 朱勇一拍丘松的脑壳:“你闭嘴,都怪你,若不是你,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丘松又沉默了,低垂着脑袋。 “哎,不知何时能出去。” “陛下会不会不管我们?” “俺想俺娘了。” ………… 杨士奇觉得很惊奇。 因为张安世居然格外的安分。 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焕然一新。 不但收了心,居然还智力见长。 比如说永远叫不会的尚书《周书翩》,今日只一上午,他竟可以背出个七七八八来。 这令杨士奇很感慨,作为一个教书先生,毕竟还是需要成就感的,当你碰到一个榆木脑袋,你想拍死,可你还得憋着。 这种感受,真比尿频尿急尿不尽还难受。 可现在……那种感觉回来了。 杨士奇振奋精神,决定今日再接再厉,将周书的精髓再讲一遍,除此之外,还要将东汉时的今文学派对于周书篇的理解,也好好地诠释出来。 正午的时候,照例留在张安世家用茶点。 他与邓健这个老搭档各自落座。 古人用餐,各有不同,譬如寻常的农夫,往往一日两餐,早上一顿,晚上一顿。 可若是像较为殷实的人家,或者像杨士奇这样的士大夫,则进用早晚两个大餐,正午往往都是用茶点对付。 这是因为公门之中,其实也没有午休这个概念,早上吃饱了,中午就着茶水吃一些糕点便对付过去。 此时,杨士奇喜滋滋地道:“张公子今日转了性,真是孺子可教啊。” 邓健没有他这样乐观,轻轻地呷了口茶,翘着兰花指,尖声细语地道:“咱却总觉得眼皮子在眨,感觉要出事。” 杨士奇道:“孩子长大了,就会懂事,我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很多孩子都是一夜之间开窍的,张公子开窍虽然是晚了点,不过亡羊补牢,倒也不迟。” 邓健便微笑不语。 倒是杨士奇感慨的样子:“哎……” 邓健抬头:“怎么,杨先生有什么心事吗?” “我心里总有一块石头,放不下,上一次,我不是和你提过我的恩公吗?可惜到现在……只听过其人,却无缘谋面,受人恩惠,却无法酬谢,实在遗憾。” 邓健不吝赞道:“杨先生是知恩图报的人啊。” 杨士奇振奋精神道:“不管如何,先办好眼下的事吧,走,去教张公子读书去。” 于是他又兴冲冲地去了书斋。 却发现书斋里的人已没影了。 杨士奇有点懵,方才那位张公子还当着他的面说要留在这里看书,说要悬梁刺股的,可是转眼之间…… 人呢…… “来人,来人……” 这时一个女婢匆匆过来。 这女婢生的不好看,是个黄毛丫头。 据说都是太子妃选的,专挑面目丑陋的来张府,就是害怕自己的兄弟沉迷女色,小小年纪,熬坏了身体。 杨士奇绷着脸道:“张公子人呢?” “方才……方才张三匆匆的进去,和少爷说了一会儿话,少爷便口里说:我‘至亲至爱’的好兄弟啊,然后就拔腿跑了。” 杨士奇:“……” ………… 张安世听说是刑部大牢,既是心疼,又是庆幸。 还好关押的不是锦衣卫大狱,据说那儿格外的恐怖,只是刑部的话,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太大了,哪怕是国公的儿子,只怕事情也没有这么简单结束。 想到兄弟们在大牢里受苦,张安世急在心里,先去采买了一些吃食,随即才到大牢里。 一切都很顺利,以东宫的名义打了招呼,狱卒们也很客气。 很快,在这幽暗的牢室里,张安世看到关在栅栏里的三个兄弟。 “兄弟们,我可想死你们了。”张安世激动地道。 栅栏后的三人,本是借着牢房里幽暗的火把光线捉着虱子,或是逗弄着蚂蚁,一听张安世的声音,朱勇率先激动起来:“大哥,你……你来看我们啦。” 张安世隔着栅栏,放下带来的食盒,道:“听说你们进了大牢,大哥心急如焚,便立即来见你们,怎么样,现在情况如何?陛下有没有震怒,有没有牵涉到其他人,你们招供了没有?” 第四十九章:发财 张軏道:“大哥放心,俺们将火药推到了郭得甘的身上。” 张安世不由得翘起大拇指:“三弟果然聪明伶俐。” 视线一转,见丘福在鼻里扣着鼻屎,这似乎有点对他这个大哥不太尊重。 张安世道:“四弟,要文明。” 朱勇道:“大哥,你别理他,他就是这样,玩了大半天了。” “噢。”张安世点头:“你们的家人来了没有,有没有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去请陛下放你们出来?” 张軏和朱勇都沮丧起来:“俺们自打进了大牢,家里便没有人来探望我们,只有大哥赶来。” 张安世安慰他们道:“就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别记在心上。” 张軏嚅嗫道:“只有大哥对我们最好,不过……大哥……那个时候,你跑哪里去了,你说吃早饭,却一直没见人。” 张安世感叹道:“哎,所以说当初我这一步棋走对了,你们看,你们是京城三凶,而大哥呢,脑子活一些,专门负责和人讲道理,与人说和,你们是刘关张,大哥就是诸葛亮,懂吗?” 刘关张肯定是刘关张的,不过这个刘,肯定不是刘备,多半是刘禅,当然,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张安世耐心解释道:“你看现在,好处不就显现了吗?若是我们都抓进了牢里,以后谁来关照我们?现在大哥人在外头,你们虽在里头吃苦,可总还有大哥时常来探望,不教你们吃亏。” 朱勇一拍大腿:“对呀,俺怎么没想到,大哥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没想到大哥算无遗策,早就想好了。” 张軏一歪脑袋,居然也觉得很有道理。 张安世又道:“鸡蛋不可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你们一个篮子,大哥一个篮子,只要大哥还在,我们京城三凶,便威名永在。” 说着,张安世便取出食盒里的食物来,给他们吃了。 这才叹息道:“想到兄弟们在这里受苦,我便吃不香睡不着,你们好好保重身体,等过个三年五年,陛下火气消了,大哥再为你们想办法,将你们解救出来。退一万步,等我姐夫……” 张安世的声音越来越低:“等我姐夫克继大统……还怕出不来吗?这不过一句话的事,有大哥在,不教你们吃亏的。” “大哥……你顾好自己的事,俺们在这儿吃不了什么苦,你放心去吧。” 张安世点点头,这些兄弟都是实在人,能处。 不过他心里沉甸甸的,毕竟这一次是自己玩砸了,哪里晓得‘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竟是真的。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只是将他们关押进了大牢,他们都是功臣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虞,后面总有办法让他们早些出来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悲痛的时候。 他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兄弟们的遗志……不对,继承他们敢打敢拼的精神,要将兄弟们的买卖做好。 张安世又安排了保人,让他将朱金请出来。 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酒肆。 只是张安世出现的时候,酒肆的东家像见了鬼似的。 当初就是这个家伙,在这儿打的人半死,上头的雅间,也差点砸了个稀巴烂。 你还来? 不过,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得罪。 于是张安世顺利地上了二楼。 一进雅间。 里头背着手如热锅蚂蚁急得团团转的朱金一见张安世出现,下意识的两腿一软,跪了。 不得不跪啊。 当初那梁武……被打了个半死,朱金还以为……这几个恶少年死定了。 得罪了梁武,还能有个什么好? 可过了几日,却又听说,汉王卫的百户梁文,也就是这梁武的兄弟,宅子都给人炸了,人也成了残废。 想想看,这南京城里,谁有这样的胆子啊,天王老子都没有这么凶吧。 这样的人不抓去灭族? 可现在呢?人家却是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一点事都没有。 于是,从前被人小看的少年郎,现如今在朱金的眼里,已成了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那梁文兄弟得罪了此人都死的这样难看,何况是他,只怕对方捏捏手指,便可将他灰飞烟灭。 “小……小人朱金,见……见过………公子……” 张安世和气地搀扶他起来,温声道:“哎呀,为何要这样客气,来,坐下说话。“ “不。”朱金道:“小人觉得跪着比较舒服一些。” 张安世皱了皱眉,道:“让你站着就站着!” 朱金立即起身,站着一动不动。 张安世道:“买卖的事,你想的如何了?” “做,当然要做。”朱金道:“不过小人打听到,外头的寻常棉纱,都要两百钱一斤,公子这样上等的棉纱,两百五十钱价格太低了,小人就算三百钱收了贩卖出去,也是有利可图。“ 利润,他大抵已折算过了,三百钱确实是微利,可没办法啊,他不敢在张安世身上赚取暴利,不然睡不着的啊! ”三百钱?”张安世也有点意外,道:“这样朱兄岂不是要吃亏?” “不亏,不亏。”朱金干笑道:“做买卖嘛,讲的是长久。” 张安世便道:“只是我可能一年十万斤以上的货,你吃得下吗?” “面纱这东西,现在各州府都紧缺,不愁卖的。” 张安世颔首:“还有……就是我希望能进一些棉花来,你那边有没有渠道?” 朱金毫不犹豫地道:“这个好说,小人和棉商也有交道。现在外头的行情,棉价在七十钱一斤上下,当然……若是采购量大,价格可以压到六十钱,甚至更低。” “好,这个也交给你。”张安世满意地点头。 这个时代,还没有所谓的规模优势的概念。 而张安世的王牌就是规模优势,寻常的棉花商人给人供货可能是百斤、千斤,价格七十文、八十文都有可能。 而张安世可是真正的纺织大户,在这个时代,绝对是大规模的生产了,动辄就要拿十万二十万斤的货,那么棉商就算是六十文,甚至是五十五文的价格也乐于兜售! 原因很简单,大规模稳定的供货,减少了大量不必要的售卖成本,而且也大大减轻了棉商们周转、储存的压力。 张安世心情很好地道:“好得很。这样说来,我们便一言为定了?” 朱金小鸡啄米似地点头:“对,对,一言为定。不过……棉花的事,只怕暂时供应不足。” 张安世便奇怪地道:“这是什么缘故?” 朱金苦笑道:“哎,这……难道公子不知道吗?苏、松二府大水成患,吴江一带尤甚,哎……真是惨啊,这江南鱼米之乡,如今却是饿殍无数,听说饥肠辘辘的百姓,因为没有吃食,又告贷不到粮食,想要入城行乞又不可得,于是饿死于道边,更有入投于河。这发了大水之后,棉产大跌,除此之外,便是河道也阻塞住了,运输困难。” 张安世很吃惊,他不禁道:“朝廷没有救援吗?” “陛下倒是下旨救济了,可如此大祸,凭借朝廷也是杯水车薪,饿殍实在太多了。” 张安世低着头,他所想象中的松江、苏杭,一定和南京城一样,热闹繁华,哪里想到……居然如此糟糕。 第五十章:兄弟 张安世沉吟道:“朱兄,你得帮我一个忙。带着人,运粮食去,想办法将一些人带回来……” 朱金眼睛一亮:”公子想要购置奴婢?” “啊……”张安世一脸震惊。 朱金道:“公子果然很有生意头脑啊,现在松江、苏州一带,人如草芥,这奴婢的价格暴跌,许多人……莫说是给银子,只要给一口饭,她就肯跟你走。” 张安世脸上表情肃然了几分,认真道:“我不管你怎么样,你把人先救了。不如这样,棉布我先交货给你,就不必先急着结算了,你拿着银子去松江和苏州一趟,到最后,我们再进行结算。” 朱金想了想,却犹豫着道:“其实人力适可而止即可,这世道,粮食比人金贵。” 张安世怒视他一眼:“老子说话,有你他娘的说话的份?” 不得不说,张安世的话还是很有效果,朱金立即三缄其口,只是道:“小人去办,嘿嘿……小人知道怎么做了。” 说罢,二人道别。 朱金这边,张安世倒是不担心,这家伙再狡猾,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耍马虎眼,历朝历代都轻贱商贾,朱金这样的人,在见识过了张安世的手段之后,已经清楚张安世的能量了。 和张安世合作,可能是赚钱多少的问题。 可不和张安世合作,或者对张安世阳奉阴违,那么考虑的就是生死的问题了。 ………… 熟悉的长街上,一个护卫正如老僧一般在此站定,纹丝不动。 这个时候,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只手正准备往他肩上拍下,护卫猛的神经紧绷,下意识的握刀,猛地一转身,随即,目光便落在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身上。 “哈哈……”张安世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地道:“是我,没想到吧。” 护卫脸色稍稍缓和,手上紧握刀柄的手放松了下来。 张安世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在这里等我吗?” 护卫定定地看着他,点头。 张安世道:“算起来,我也好些天没见那老兄了,有事要谈,你肯定没想到此次是我自投罗网。” 护卫:“……” 张安世又道:“你一直在这里等?为什么不去找我?你家主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想要四处搜寻我,应该也不难吧。” 护卫沉默了一下,道:“我家老爷只命我在此等候。” 张安世叹了口气,道:“看来老兄也想见我了,哎……我也很怀念他,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凋零,只剩他这老家伙了。” 护卫脸抽了抽,没说话。 很快,一辆马车过来。 张安世还在念念有词:“你说别人家的护卫,都是那种一看就很凶狠的样子,大大咧咧,你为啥总是沉默不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护卫这样做是没有前途的,换做是我,就捋起袖子来,把自己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露出来,再见人都瞪着眼,一副很凶残的模样,走在大街上,人见人怕。如此一来,大家一见你就晓得你一定是个高人,走到哪里,人家不要给你长工钱?” “护卫还需要有一个技能,就是要善于和人沟通,你别小看做跟班,这里头有大学问呢,你半天不憋出来一个屁,怎么教人晓得老兄的威名?” 张安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可护卫却依旧抿着唇,惜字如金。 这让张安世很气馁,乖乖地登上了车。 这一次又出了城,马车来到了河畔边,就停了下来,只是并没有见到那位老兄的身影。 那护卫只告诉张安世,让他在此耐心等候,已经有人去通报了。 张安世百无聊赖,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耐心消磨干净,正要发火,远处,却见有人骑着一匹通体通红的骏马疾驰而来。 不是那老兄是谁? 朱棣到了张安世的面前,翻身下马,今日不知是什么原因,朱棣兴高采烈的样子,见到了张安世,尤其的亲近。 “来……郭得甘,看看这匹马,如何?” 张安世不高兴的心情,总算在朱棣的话语里转移了注意力。 打量着马,他懵逼地摇头:“这马咋了?” “哎呀,这可是一匹好马,你晓得不晓得,为了寻访这么一匹马,可是我走了十几处塞北的马场精挑细选来的,全天下不敢说万中无一,却也绝对称得上是千里驹。” 张安世啧啧地道:“不错,不错。” “送你了。”朱棣大气地道:“这是我至爱之物,当今日的见面礼。” 张安世想也不想就摇头:“不要。” “为何?”朱棣有点糊涂。 张安世叹息道:“虽说这是你的心头好,可我不喜欢马呀,再说这马越厉害,我越骑不得啊!我喜欢骑温顺的驽马,或者驴子和骡子也成。” 朱棣:“……” 朱棣有点懵了,说实话,他以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人可以拒绝宝马的诱惑。 张安世叹口气道:“其实……如果你当我是朋友,不用送马也可以,折现便好,现在我正好有点穷,手头紧。” 朱棣瞳孔收缩:“手头紧?那我的银子呢,当初不是给了你三万两银子?” “啊……这个,说到了银子,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老兄,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我的大股东,我还不知你名讳呢?” “不,我们先将银子的事说清楚。”朱棣这时候有些急了。 这才几天啊,送了这家伙三万两现银,口口声声说要带他发财的,可才几日功夫……这家伙居然就说手头紧了? 张安世道:“你到底叫什么?大丈夫怎们能无名无姓,藏头露尾,你看我叫郭得甘,我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棣稍稍犹豫,最后带着一点点心虚道:“我叫郑亨。” “郑亨?”张安世不由道:“武安侯郑亨?” “你也知道?” 张安世点头道:“靖难功臣嘛,我怎么会不知道?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朱棣只唔了一声,表情有一点点的不自然,不过他很快想到了正经事:“好了,少说这些,你那火药……是怎么回事?” “火药?”张安世其实已经知道,朱勇这些家伙将火药的事都推到了郭得甘的身上。 没错……还是他自己的身上。 像武安侯这样的军中顶级武臣,不可能不知道。 张安世便笑嘻嘻地道:“郑老兄,你想要我的火药药方?” 朱棣很直接地点头:“这药方用处甚大,当然要来讨要。” 张安世便笑道:“你这老兄鬼得很啊,想拿我的药方去邀功,到了皇帝老子面前,就是大功一件。” 朱棣脸抽了抽,沉默片刻道:“你就当是这样吧。” “真想要?”张安世道。 朱棣道:“这是当然,你怎的这样啰嗦。” 张安世急了:“现在是你求我,竟还这样的口气,你甚至不愿叫我一声大哥。” 大哥…… 朱棣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承载量过高。 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朱棣便瞪着他,骂道:“入你娘,给便给,不给便不给!” 朱棣膀大腰圆,像小鸡崽子一样把张安世拎了起来。 不过显然他还尚存理智,又将张安世原封不动地放下,张安世惊魂未定,立即毕恭毕敬地使了一个倭式鞠躬:“对不起,我没大没小,以后再不敢啦。” 朱棣努力平抑了自己的怒火,接着便道:“这火药的药方,关系重大,并非是我一己之私向你讨要。你这小鸡娃子,还敢做我的什么大哥,你呼我为兄还勉强接受。” “可你也没称过我为弟啊。” 朱棣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