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 1 章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推窗看,满地落英掉进浅浅的浮光里,花瓣被浸湿了,软腻的折痕交织出纵横经纬,透出异常的胭红色。 张内人起身了,正由小宫人侍奉戴上“一年景”。“一年景”是眼下时兴的一种花冠,拿罗绢金玉制成四时花卉插在冠上,纷繁鲜亮的色彩衬托出一张玲珑粉面,大家都说小殿直张内人,是宫中戴一年景戴得最好看的。 侍奉她的小宫人刚满八岁,个子那么小,替她整理冠上像生花时,须站在凳子上。左边扶一下,右边再扶一下……自己小小的脸颊也倒映在铜镜里,有时拿自己和张内人比,比一回伤心一回,自己就像牡丹旁边误开的一朵小野花,叫不出明目,十分不起眼。 张内人的美是端正大气的美,不像一般宫内人画着细眉,束手束脚,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舒心的长相,不管什么差事交给她,都靠得住。她仔细、严谨、纹丝不乱,小殿直长行分三等,她是第一等,据说用不了多久,就要升作押班了。 小宫人又替她整整花冠,苦恼地问:“张内人,您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三等长行?” 小殿直是宫中高级女官,从一般宫人升上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张内人看了一眼门前横陈的油纸伞,这是小宫人带来的,没有仔细靠在门后,随手一摆,很快就倒地了。 显然有些不满意,张内人说:“等你更懂规矩,更有分寸的时候。” 小宫人会意了,立刻红了脸,匆忙收回手跳下凳子,扶起了门前的伞。 “今日官家办簪花宴,我随她们一起摆果子去。”小宫人说着行个礼,退到门外。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学大人样子走得像模像样,从窗下溜过后就撒起欢来,蹦蹦跳跳往长廊那头去了。 肃容的张内人看她走远才笑起来,遥想自己当年入禁中时,也是她这样的年纪。 一晃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张内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张肃柔,父亲张律从一个小小推官,一路做到兵部员外郎。后来四王争储,父亲辅弼有功又升枢密副使,在抚镇武威郡,护送武康王长子入上京的途中遇袭身亡,追赠了侍中。 如今宫人入宫,有好几种途径,采选之外还有敬献、请托。肃柔进宫算是请托吧,父亲去世后,刘太后看上她,想收她做养女,可惜还没等定下名分,刘太后就崩了,她只好如寻常采女一样从宫内人做起,一步步升上小殿直长行。 成为小殿直后,就可以侍奉高阶的嫔妃了,肃柔目下在延嘉阁伺候郑修媛起居。郑修媛原本也是宫人养女,偶然一次机会被官家相中晋封郡君,官家有宠,从郡君一跃成为修媛,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工夫。 整整冠服,一切预备妥当后,时辰正好。郑修媛向来起得晚,阁内侍奉的人也不必像其他宫人一样,天蒙蒙亮就在廊子上待命。 穿过长巷入延嘉门,院子里栽着一株海棠,进门便见满树繁茂撞进视野里来。 穿着小簇花锦袍的宫人向她欠身,阁前洗漱用的清水和器具都齐备了,肃柔逐一清点过后,便侧身进了微微开启的门缝。 穿过轻纱壁幔,上前打起帘子,郑修媛刚醒的时候有一副娇憨之态,抬起手遮住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肃柔温声道:“辰初三刻,前朝已经散了。” 郑修媛一惊,“官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肃柔笑道:“官家还未来,但今日有簪花宴,娘子快起身梳妆吧。” 对于美,郑修媛从来不落人后,晨间的一套妆容很精细,宴会用珍珠妆,斜红①处各以六颗珍珠替代,再戴上她的芙蓉冠子,立于后妃之间,是一眼就望得见的存在。 “你说,圣人②今日会怎么梳妆?”郑修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等肃柔回答,自己便嘟囔起来,“八成又是一副寡淡的装扮,我们是庸脂俗粉,就她清高。” 肃柔自然不会去评价皇后,只是迂回道:“娘子贵能逮下,忠以导君,官家都看在眼里呢。” 这下郑修媛高兴了,托着手,让人伺候她更衣去了。 肃柔从内寝退出来,在阁前侍立,看那株海棠的花叶,迎着清风簌簌招展。延嘉阁的海棠是后苑出了名的,虽没有香气,但繁盛壮美,一重枝干一重花,眯着眼睛看,几乎遮蔽了半边宫门…… 忽然见一袭青绿的袍裾出现在花底,那袍角绣满银丝云纹,是官家来了。 肃柔忙敛神,和阁内宫人一齐道万福。郑修媛受宠,官家往来得也多,头一次接驾大家都很慌张,但时候长了,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至于官家其人呢,少年英特,先帝登基后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彼时官家才十六岁。十六岁继承大宝,朝中也动荡了一阵子,但官家有手腕,连同几位外戚重臣平息了政局,连那些以批判为己任的言官,对官家也无可指摘。 年轻的帝王万众瞩目,是后宫大多女孩子心之所向,肃柔也曾窥探过天颜,确实冰魂雪魄,很有读书人的清正气象。但可惜,眉眼太过冷淡,即便时常笑着,看上去也不易亲近,或许帝王心,本来就凉薄吧! 皂靴从面前经过,官家的衣襟熏青栀,那是种淡雅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凝结在鼻尖,渗透进潮湿的空气里。肃柔只等他经过,就能直起身来,可是官家却在她面前顿住了步子,让她有些疑惑。 “朝中重新追封有功之臣,你父亲的灵位移进了圣祖殿,配享太庙了。” 官家那道淡漠的声线响起,肃柔略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同她说话。 配享太庙,无上荣光,但又好像离她很遥远。爹爹过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身后能得朝廷认可,总算不枉此生吧。 肃柔双手加眉,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暗里也惊奇,她一直以为官家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宫人,却没想到官家心思澄明,好像一直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官家嗯了声,转身往后寝去,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顿住步子问她:“你入禁中,有十年了吧?” 肃柔应了声是。 官家大约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应完这个字便没有下文了,多少令官家有些不解和意外。换了别的宫内人,就算没话也会找出两句话来,毕竟与官家搭话的机会不多,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然而张肃柔就是张肃柔,这些年一直谨守本分,像今天这样晤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官家轻牵了下唇角,负手进了内闱,郑修媛立刻迎上来,操着温存的语调俏声问:“官家是来接妾赴宴的吗?” 肃柔撤手起身,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了,没过多久就见打扮停当的郑修媛搀着官家的手,从后寝出来。平常这样的宴会都是肃柔随侍的,今天却例外,郑修媛淡淡吩咐:“张内人留下,内侍送了几匹缎子过来,我今日要做衣裳,你替我看一看,哪个花样做上襦好。” 肃柔呵腰领命,退到一旁恭送他们出宫门,其实这样更好,她并不喜欢随侍赴宴。禁中争奇斗艳的女人太多了,譬如显贵高门中的妻妾争宠,到了皇帝的后宫也一样。 小宫人来引她进偏阁,临窗的高案上码放着那些缎子,都是最近正时兴的,火焰纹啊,缠枝葡萄,还有龟背瑞花。郑修媛在吃穿用度上很考究,既然让她先来相看,就得想好式样和配色,以便到时作参考。 所谓的簪花宴是端午宴,后妃们齐聚一堂,宴上官家赏花,替妃嫔们点面靥,耗时很长。肃柔和宫人们闲来无事,就坐在邻水的台榭上挂香囊、吃角黍,也算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约摸宴到中途的时候,随侍的何内人回来取衣裳,说于美人失手把茶汤泼到了郑修媛裙子上。 “你是没看见,当即脸色就不好了,只是碍于官家在,强忍着,不过笑起来咬牙切齿,怪吓人的。”何内人边说边伸舌头,“还有簪花,官家把牡丹赏了圣人,郑娘子就抢着头一个描红,被其他娘子奚落了……”后面的话不用说,匆忙抱上衣裳赶了回去。 大家知道,这下子不能松散了,各自都绷紧了皮,等着郑修媛回来发脾气。不过后来大概因为官家替她找回了面子,回来的时候脸上倒并未见怒容。 照常拆了头,更了衣,坐在半开的窗前吃香饮子,吃了半盏偏头来问肃柔:“先前官家和你说了什么?” 肃柔正整理帔子,回身道:“官家提起我父亲,说朝中追封旧臣,把我父亲的灵位移进圣祖殿了。” 郑修媛哦了声,“配享太庙了?”说着泛起一点酸笑,“我一个小小的修媛,如何当得起你服侍,论资历,我怕是还没你老呢。” 她惯会绵里藏刀,其实官家和肃柔说的那些话,她未必不知道。一个独占欲极强的人,也具备敏锐的嗅觉,在她看来这位张内人长得美,且是显贵门户的良家子,这么多年没有晋封实在不寻常,因此打从肃柔调到延嘉阁起,她就格外留意她。 今日算是抓到把柄了,官家果然找她说话了。禁中内外那么多的宫人,官家知道她父亲是谁,前朝的决定竟亲口来告诉她,可见早就已经打探过她的出身了。 郑修媛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宫内宫外,官家不论要哪家的小娘子都不和她相干,唯独不能动她阁里的人。主仆一场最后要是弄得平起平坐,甚至越过她的次序去,那她岂不是要沦为全后宫的笑柄了? 所以为了杜绝这种情况,须得先下手为强,她招了招手,“张内人,你坐。” 肃柔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也还是依言坐到她身旁。 “你离家那么多年,想家吗?”郑修媛放下了建盏,倚着凭几问,“我听说你生母早就不在了,继母把你请托进宫,想必和你的感情不深吧?” 禁中常有人员调动,肃柔到延嘉阁供职也才三个月,并没有和人畅谈家事的必要,但郑修媛既然问起,自己总要敷衍敷衍,便道:“继母待我很好,只是因为父亲不在了,没人撑起家业,送进宫来,也是为了让我多长见识。” 结果郑修媛一抚掌,如梦初醒般道:“我想起来了,你差点就被太后收作养女,要是太后还在,你的境遇应当大不一样吧!”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张内人,既然家中继母对你很好,你何不回家去侍奉尽孝?你在我宫里这么久,我很喜欢你,自然要替你打算。你还年轻,不必春数落花秋数叶,白耽误青春。现在出宫,借着你父亲的哀荣许个公侯人家,不比在禁中强百倍?” 郑修媛两眼熠熠生辉,几句话,说得肃柔噤住了。 第 2 章 第 2 章 肃柔迟疑了下,“娘子,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郑修媛说不,“你哪里都做得好,好得不能再好。正因为你好,我不忍心让你在宫中蹉跎一生,趁我如今说得上话,放你出去,将来你自会感激我的。”说到兴起处,急切道,“这样吧,我即刻命人去你府上传话,明日一早宫门开启,你就出宫回家去吧。” 出宫回家,这是肃柔做梦都不敢想的。原本像她这样的宫人,除了老死宫中别无出路,天知道她多向往上京的繁华,仅仅一墙之隔,譬如中秋上元那样的佳节,静坐能听见瓦市上喧闹的人声,那是怎样一种人间烟火! 郑修媛的话,忽而点燃了她的希望,本朝立国数百年,只有过两次遣散宫人的先例,不是天灾祈福,就是节省浮费,如果真能在这样年纪出宫,实在不是一桩坏事。 但郑修媛这人喜怒无常,现在的决定,到了明日未必算数。也或者是为了试探,想看一看今日官家和她搭话后,会不会让她生出非分之想吧,毕竟郑修媛争宠善妒是出了名的,自己必须好好审度,才能让一切设想顺利实现。 于是肃柔跪了下来,俯首道:“娘子虽是为我好,可我是禁中登载在册的宫人,无缘无故出宫,恐怕难以立世为人。我日后一定更加尽心服侍娘子,还请娘子收回成命,让我继续留在禁中,听娘子差遣。” 谁知郑修媛哼笑了声,凤眼流转,讥诮着:“张内人不肯出宫,难道是这禁中有什么令你留恋的么?我也曾做过别人养女,有人照应还不免受委屈呢,何况你!难道你做宫人上瘾么?还是有鸿鹄之志,料准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肃柔说不,“我只愿服侍娘子,看着娘子高升。” 郑修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摆摆手,天青色的缭绫水般漾了漾,“你没说真话。” 肃柔沉默片刻,顺势道:“宫人名声最要紧,我若出宫,只怕满上京都会以为我是被撵出去的……” “怎么会!”郑修媛立刻打断她,很惊喜于捉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伸手搀了她一把道,“我会命人告知你家里人,张内人素有功劳,我怜你年幼离家,特放恩典,准你回家团聚。况且……你父亲不是刚升祔了太庙吗,这时候出去正好,绝不会有人嚼舌根的。” 肃柔抬起眼来望向她,她满心期望,到底费了那么多口舌,兴致也被高高吊起了,自己越是不情不愿,她就越是执意要她出宫。 再添一把柴,肃柔迂回着,“那么,明日我先去通禀押班和都知……” 郑修媛说不必,小殿直毕竟不是一般宫人,都知必定会惊动皇后。皇后是贤后,万一得知官家对张肃柔有些些意思,那这件事可就办不成了。 还是先斩后奏的好,她抿唇笑了笑,“这点主我还作得。你且出去,后面的事我来办,自然让你名正言顺。” 肃柔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到了最后无可奈何,裹着一点泪,低头道是,“一切听凭娘子做主。” 这下郑修媛称意了,仔细看看她,心想这样明艳的女郎,即便只是穿着小殿直的紫义襕窄衫,梨花带雨时都有撼气动魄的力量,要是换上后宫娘子的锦衣,金钗插满头,那又是怎样令男人欲罢不能的美态呢!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不给官家提拔她的机会。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间产生,只要断了联系,官家这样遍游花丛的人,一转眼也就忘了。 一切说定,没有后顾之忧,郑修媛闲适地抬了抬下巴,“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肃柔俯身道是,却行退到阁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时分,风里略带了一点暖意,夕阳宁静浩大,无边的橙黄铺满了整个宫苑——今天的落日,好像与平常不大一样。 回到值宿庐舍,禁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因此她要出宫的消息,很快震惊了同住的宫人们。 大家暗里为她抱屈,也明白为什么郑修媛一心要打发她,左不过就是因为今日官家和她说了两句话。 何内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贵妃吧,你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任郑娘子发落。” 肃柔还是无争的样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贵妃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人,得罪郑娘子。我是郑娘子的女官,既然她让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宫人微不足道,大家都感同身受。心尖的那点愁绪,还是因为大多宫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幼小时离家,经过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就算至亲父母,也可能因这样那样的为难无法庇佑你。一个女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掷,何内人知道肃柔没了父母,家中继母也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将来前途跌宕,总是免不了的。 “郑娘子这么着急,明日就要你离宫吗?”何内人拉着她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让官家知道……” 肃柔失笑,“官家哪里会管宫人的琐事。”边说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和官家扯上关系,即便官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二日,小宫人照常来侍奉她梳妆,可是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时所用的物件都收起来了,值舍中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张内人呢?”小宫人愣了下,转头问经过的人。 经过的宫内人淡漠地应了声,“承恩典,出宫去了。” 那厢深直的夹道里,挎着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几个小殿直从临华门上出来,彼此沉默着,一直将她送到拱宸门上。 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一握手,道一声“珍重”。 肃柔颔首,轻声道:“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他日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别忘了宫外的我。” 这话更显出离愁别绪来,其实若是再等一等,那个有远大前程的,应当是她。 大家含泪送别她,肃柔脚下徘徊着,迈出了宫门。 前一刻还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却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跃出盛大热烈的欢喜来。 终于出来了! 天清地广迎面向她扑来,有种垂死复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年禁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既然能离开,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身进去吧! 脚下轻快,穿过甬道就是北瓦子街,隐约听见热闹的人声,无所顾忌地吆喝笑谈着。她走得很急,迫切地想还阳,走进尘世里去。心下也盘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庙了,张家应当还在,那样一个大家族,总不至于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果然,远远就见街道边停着一辆七香车,车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踮足朝这里张望着,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来人,小心翼翼询问:“内人可是张肃柔,张娘子?” 肃柔说是,仔细打量他们,姑娘穿着玉色半臂、金花红裙,公子一身圆领襕袍,束着银带。两个人眉眼很像,一样地秀致出挑,见她应了,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姑娘高喊一声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来了!”然后孩子气地扑上来,一下子挂住了她的脖子。 肃柔被她撞得一趔趄,待站稳了才恍然,“你是至柔?”又去看那小公子,“颉之,三郎?” 小公子红了脸,拱起手向她长揖,“阿姐。” 太久没见了,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张颉之和张至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肃柔母亲闵夫人当年生她难产,刚出月子就过世了,两年后父亲迎娶继室潘夫人,一胎生下双生,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肃柔是八岁入禁中的,那年至柔和颉之刚满五岁,五岁的孩子还没长开,整天就知道追着阿姐跑。十年时间,其实足以令彼此变得陌生,却没想到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他们两个。 肃柔喜出望外,手足相见只顾叙旧,还是仆妇上前劝导,笑着说:“府中上下都在等着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细说不迟啊。” 颉之说对,忙跨马扬鞭在前引路,候在车旁的女使搬下脚凳,搀扶两位娘子上车,待坐定后才赧然叫了声小娘子,“您还记得奴婢么?” 肃柔偏头看她,张家是显贵之家,公子娘子们自落地就分派了专人伺候。她在入宫前有两个贴身女使,一个叫晴蓝,一个叫雀蓝,虽然多年未见,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笑了笑,“你是雀蓝。” 雀蓝红了眼眶,“小娘子没忘了奴婢,奴婢正是雀蓝。” 至柔说:“阿姐入宫后,原来院子里的女使都派到别处了,雀蓝给了我,现在阿姐回来,正好还给阿姐。至于晴蓝……前几年得了疟疾,让她兄嫂接出去调养,后来听说遇见个假郎中,给耽误死了……”言罢顿下来,叹了口气道,“十年间发生了好些事呢,祖父也不在了……不过祖母身子倒很康健,听说阿姐回家,高兴坏了。” 肃柔不免怅惘,十年啊,多少事悄然发生改变,生生死死,哪里由人。所幸活着的人都很好,又问了几位伯父叔父的现状,至柔说大伯张矩如今任节度观察留后,三叔张秩任幽州安抚使。因为父亲有功朝廷,他们的仕途也都通达,阖家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子还算过得平稳。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张宅是街巷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几乎一入巷口就能看见熟悉的门廊。 在宫中供职的女儿衔恩回来了,务必要营造出大声势,因此张灯结彩,好几个仆妇小厮在门前听信等候。 好不容易见派出去的马车返回了,一行人忙上前行礼迎接,一面兴兴隆隆向门内通传:“快回太夫人一声,二娘子回府了!” 第 3 章 第 3 章 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门内的仆妇上来引路,簇拥着肃柔往太夫人的岁华园去。园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唯一不同的是月洞门旁那棵香樟树已经长得参天,尤记得她当初离家时候,不过和她个头一样高矮。 往园内看,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站在廊庑底下听信,见人进来,忙上前道万福,笑着说:“小娘子终于回来了,老太太盼了好半天,一直催人去门上瞧着呢。”一面上来搀扶,把人引进了门槛。 肃柔脚下略缓,四下打量了一圈,上房的摆设依旧,前厅和花厅之间拿半垂的金丝竹帘隔断,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想是她回来的消息惊动了所有人,阖家的女眷都来了,听见冯嬷嬷说话,纷纷转回身来看。 肃柔不敢再耽搁,直入了花厅内,一眼便看见端坐上首的太夫人站起来,颤声叫着我的儿,“十年没见,一恍竟长得这么大了!” 至亲骨肉久别重逢,免不了悲喜交加,肃柔扶太夫人坐下,自己退到脚踏前,跪下给太夫人磕了个头,伏身说:“孙女不孝,这些年没能服侍祖母左右,向祖母请罪了。” 太夫人掖着泪说好,让边上女使把人搀扶起来,复伸手牵过她,悲戚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入宫侍奉身不由己,祖母哪里能怨你。”然后上下仔细打量,珍重地捧了捧她的脸感慨,“当初离家时候才那么点大,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原还担心禁中规矩严,你少不得吃苦,回来八成面黄肌瘦的……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边上的女眷们相视而笑,张矩的夫人元氏凑趣道:“老太太心疼孙女,唯恐小娘子在禁中受苦。可小娘子是正经的女官,不是一般宫人,既在阁内供职,面黄肌瘦的,修媛娘子面上也不好看啊。” 太夫人这才笑起来,“是我糊涂了,为这个竟愁得昨晚上没睡好。”说罢揽了揽肃柔,喃喃说,“这回哪儿都不去了,咱们家就算再艰难,一个女孩儿还是养得活的。那时候原是说好了给太后做养女的,谁知太后崩了,人也不送回来。十年啊,好好的贵女,去做那些伺候人的差事……”越说越心酸,眼泪又漫溢上来。 肃柔也有些心酸,祖母的双手干燥温暖,软软触着她的脸颊,袖中浅淡地飘散出木樨的清香,让她生出无比的眷恋来。 张家是大家族,父辈兄弟三人一共生了九个子女,只有肃柔没娘,因此格外受祖母宠爱。八岁之前她都是在岁华园度过的,祖母命人做好喝的香饮子和点心,夏天在偏厅放一张巨大的竹榻,她在榻上睡着,祖母就在一旁替她打扇子。 如果说年幼时离家最舍不得的是谁,当然是祖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偷偷闷在被褥里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难过。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她捏着手绢替祖母掖泪,尽力宽慰着:“祖母快别哭了,我回来得很是时候,自己年纪不算大,祖母身体也康健。往后我就在祖母跟前伺候,再也不离开祖母了。” 太夫人连声说好,惆怅过后,剩下就是团聚的欢喜。太夫人还拿她当孩子一样,指派她给长辈们见礼。肃柔向伯母元氏、婶婶凌氏道了万福,再接下来,便是继母潘夫人。 潘夫人闺名叫潘纵月,是寿昌县开国子家的庶女。当初嫁给爹爹做续弦,在家也闹了好大一通别扭,但因家中事务都是嫡母做主,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嫁进了张家。 若说先见之明,确实是有,也只过了四年舒心日子,转眼丈夫就殉了国。什么诰命,什么体面,其实都是身外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其中艰辛难以向外人吐露,加上平时话就不多,所以看上去人总显得有些冷漠。 肃柔小时候很怕她,且自己又养在祖母身边,对于这位继母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但人逐渐长大,在禁中这些年月也学会了圆融,所以再见潘夫人,自己先要摆正姿态,朝她肃拜下去,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母亲。 潘夫人还是那个样子,没有过多表示,微微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这时堂姊妹们方围过来,一递一声地唤她二姐。 肃柔这辈里有六个姐妹,肃柔排序行二,所以众人都称呼她二娘子。她上面还有个已经出阁的堂姐尚柔,许了荥阳郡开国侯嫡子,底下依次是三娘子晴柔、四娘子至柔、五娘子寄柔,和六娘子映柔。 只是多年不见,那些堂姐妹不像至柔一样有天生的亲近感,见了面生疏且羞赧。凌氏笑道:“姑娘都大了,见了阿姐还害臊呢。平时阿姐不在总是念起,人真的回来了,倒嘴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姑娘们的交情很快就能建立,一盏茶、一顿饭的工夫,便热络起来了。 这群女孩子里头,却有一个早前并不熟悉的,那姑娘长着一张红粉面,正巧笑嫣然望着她。等那些姐妹们都见过了礼,祖母才给肃柔引荐,说这是姑母的女儿,叫绵绵。 “你姑丈一向在江陵府做生意,你姑母也绊住了脚,回不得上京,就把绵绵送来让我调理一阵子,将来若是有好的门第便留在上京,也免得再去外埠。你回来得正好,往后姐妹在一处互相帮衬着,也好有个伴。” 肃柔道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这位表妹上来道福,笑着说:“阿姐,我早就听说过你,外祖母说阿姐在宫中做女官,阖家都以阿姐为荣。我刚来上京,京中一切都不大熟悉,规矩体统也学得不好,往后还要仰赖阿姐多教导我。阿姐是禁中出来的,行事必定一等一的端稳,有阿姐时刻提点,比嬷嬷们耳提面命强多了。” 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灵巧又讨乖的形象。 肃柔在禁中多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少不得客套虚应两句,然后便见寄柔撇了撇嘴,转动着手里团扇道:“表姐已经是咱们这些人里最齐全体面的了,我看二姐姐也未必能教你什么……” 结果被她母亲元氏扽了下袖子,压声道:“你可仔细,你阿姐刚回来,别给阿姐添堵。” 寄柔嘟囔了两声,不说话了,可肃柔却瞧出来了,绵绵在姐妹之间似乎并不受欢迎。 父辈的事,还要从头说起,祖父一生有三儿一女,除了行三的叔父张秩是庶出,余下三个都是祖母嫡出的。祖父彼时官至述古殿直学士,儿女亲家都是上京显贵,唯独姑母张趁锦嫁了个经商的郎子。商贾之家,在高门眼中向来不入流,姑母为了嫁给申可铮,不惜和家中父母反目,后来倒是如愿以偿了,但天长日久,两个阶级的悬殊也彻底暴露,姑母再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年轻姑娘了,到了女儿婚嫁的年纪,只好把孩子送到外祖家镀金,但愿将来能跻身上京贵女圈子,不必一辈复一辈和商贾通婚。 想来姊妹们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有些低看了绵绵,肃柔因在禁中接触过很多平民家的女儿,对于出身门第并不看重,因此待绵绵还是很和煦。 转眼到了中晌,嬷嬷们张罗着设了席面,太夫人笑着说:“两位伯父叔父衙门里忙,赶不及回来用饭,但都知道你今日回来,说晚间一定推了应酬,大家一齐吃一顿团圆饭。” 元氏招呼众人落座,肃柔刚回来,自然挨着祖母,另一侧不等谁指派,绵绵兀自也坐下了,殷勤地给太夫人布菜:“外祖母,这个入炉炕羊好吃……再尝尝这松花腰子。” 几个姊妹眼波流转,很是不屑,至柔转而和肃柔说话,笑吟吟道:“祖母说阿姐小时候最爱吃杏酪和蜜姜豉,特意命厨上备下的,阿姐快尝尝。” 这话被绵绵听见了,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道:“内侍省从各地酒楼挑选手艺最好的铛头③进宫,早前潘楼当红的掌勺就被选中了。阿姐在禁中这些年,山珍海味一定尝遍了,哪里还看得上民间的这些小食。” 肃柔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暗道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这绵绵看上去一副稚气娇憨的样子,其实锋芒毕露,并不讨喜。 当然,针锋相对大可不必,她抿唇笑了笑,“我在禁中做女官,富贵见得虽多,不过开开眼罢了。金莼玉粒不及家里粗茶淡饭,况且又是祖母特意预备的,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何来看不上一说。” 绵绵不由发讪,笑道也是,“禁中再好,哪及家里。” 姑娘们你来我往,全当小孩子斗嘴了,凌氏带着媳妇们安排上菜,一面招呼肃柔,“家里换了横塘的厨子,口味比以前更精细,二娘子试试如何。你二哥哥今早让人送了几个红梅匣子回来,里头盛着方宅园子的香糖果子,等饭罢,你们姐妹就着熟水消闲吃吧。” 肃柔嗳了声,和声道:“婶婶和阿嫂们也坐吧,快别忙了。” 凌氏应了,指派媳妇们坐下,太夫人看着这满桌儿孙,是再也没有牵挂了。 原先还惦念这个孙女,就算家里样样顺遂,心里也总觉得残缺。现在孩子回来了,就在她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前首要一桩,就是妥善安排肃柔的吃住用度,于是转头对潘氏道:“肃柔早前住的那个院子,腾出来仍旧还给她吧,替绵绵另安排个地方,我看沁香苑也挺好的。以前在千堆雪伺候的人,如今凑不齐全了,回头我这里拨两个一等的女使过去,重新把院子经营起来才好。” 潘夫人道是,“老太太不必挂心,掌事和粗使的婆子女使,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肃柔听她们部署,才知道她以前的院子住了绵绵。也是,谁也没想到她还有回来的一日,现成的院子空关了许久,恰好这位表姑娘来了,让她搬进去,两下里便宜④。 只是太夫人这话一出,绵绵显出些为难的样子,但外祖母面前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等到席散,肃柔回来认院子,她才期期艾艾对肃柔说:“阿姐,我挺喜欢你这院子的,住了也有阵子了,东西铺排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也不方便。还是阿姐搬到沁香苑去,反正一样从头开始张罗,不动这里,也省了我的手脚,阿姐看,好么?” 肃柔转头再打量这位表妹,初见时的一点好感,忽然荡然无存了。 世上就有这样的人,扮着最天真无邪的面孔,作最精致利己的算计。 “可这里原本就是我的院子呀。”她笑眯眯说。 “我知道。”绵绵颔首,娇声道,“阿姐,我是离了父母投奔外祖母来的,对外祖母很是依恋。这里离岁华园近,万一有什么事,让人通传起来也方便些。” 肃柔对她这种以弱势自居的态度不怎么欣赏,在禁中管辖小宫人的时候不容情,可面对家里人时总要留几分面子。斟酌了下正要松口答应,却见潘夫人已经站在门廊前,提溜着端午日留下的菖蒲蜀葵花环,随手往台阶前一扔。 大家都怔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潘夫人还是冷眉冷眼的模样,漠然道:“太夫人的话,小娘子没听见吗?”说罢拿眼一扫左右仆妇,“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替申娘子把东西搬到沁香苑去。” 第 4 章 第 4 章 绵绵和身边几个女使仆妇,被潘氏的举动镇唬住了。 看看落在阶前的花环,那是绵绵亲手编起来,端午日应景用的,就这么被摘下来,破烂一样扔在了地上。绵绵也是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孩子,遇见这样现状,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舅母这是干什么?”她红着脸,含着泪叫屈,“就算要我搬到别处,也不必扔我的东西啊。我知道,舅母一向不喜欢我……” 潘夫人显然不吃她那一套,回身看了一眼撸袖准备进屋的仆妇们,淡声道:“里头全是你的私物,恐怕婆子们粗手大脚,一不留神碰坏了。小娘子要是愿意,还是让身边人归置,等到了沁香苑,摆放起来也顺手。” 这潘夫人向来是张府中格格不入的存在,好像随时舍得一身剐,连太夫人她也不怕。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绵绵只好让贴身的女使和仆妇进去收拾,自己在一旁看着,到底老大的不情愿,有一点不顺心便嗔怪起来:“小心点儿,这瓶子可是龙窑的御品!” 她在那里吆五喝六,潘夫人懒得兜搭她,转头对肃柔道:“这几个婆子是我从园子里调过来,供你粗使用的。你离家多年,如今回来,一切从头开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女使去办。” 肃柔道是,调过视线看院子里的景致,日光暖暖穿过高大的梨树,从歧伸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满院光影斑驳。这院子叫千堆雪,就是得名于这棵树,她回来得略晚了,要是早一个月,正赶上花期,一簇簇繁花热闹拥挤在枝头,远远看上去就像雪落了满树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轻吁一口气,她含笑说:“这院子还是老样子,真好!只是兄弟姐妹们都大了,今日至柔和颉之来接我,当时乍一见他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潘夫人寥寥勾了下唇角,“日子过起来飞快……”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朝廷来人,说官家下令,让你爹爹升祔太庙,老太太得知后很高兴。司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一把灵位从家祠移出去,届时朝中会派人来主持。你和颉之是你爹爹长女长子,到时候随行参礼,代你爹爹谢恩。” 肃柔回过眼眸,稍稍怔忡了片刻。 这位继母大事上总是一碗水端平的,虽然平时严厉些,却从来不因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就处处压制,有意为难。 爹爹早年为先帝南征北战之初,官衔并不高,到后来朝廷大封有功之臣时,她母亲已经过世了,追封郡君只是让牌位上多了几个字,名头更光鲜罢了,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但到父亲迎娶了潘夫人后,内眷所得的诰封就是实打实的了,因此潘夫人虽然名义上是继室,其实在家中的地位,甚至远在元氏和凌氏之上。 自己和至柔同样是嫡女,其实她若有意偏私,让至柔露脸出头,别人也不好置喙。但最后还是遵了长幼之序,让长女护送爹爹灵位,这其中,自然有她更深一层的用意。 肃柔应了声是,“遵母亲的令。” 潘夫人微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才又道:“你从禁中出来,知道的说你衔恩放归,不知道的说你得罪了修媛娘子,日后各种议论多了,你心里要有数。既然别人的嘴堵不住,自己就要更加谨慎,千万别招人耻笑,坏了你爹爹名声。你今年十八,岁数有些大了,这些年贵女们的金翟筵不曾参加过,也没在上京名门的圈子里露过脸,日后婚事怕是没有那么顺利。”顿了顿道,“不过也不必担心,老太太自会替你留意,将来要是有了合适的,别一心求嫁高门,只要过得去,找到个归宿也就罢了。” 这番话并不婉转,肃柔知道她的脾气,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先兵后礼是一贯的做法。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大概会为此伤心一番吧,但自己十年的经历,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一应也都能消化,便顺从道是,“母亲放心,我会寸步留心的。”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潘夫人转身瞥了屋内一眼,“等一切安排妥当,就回岁华园陪老太太说话。”言罢带着陪房杨妈妈离开了。 那头绵绵带来的女使婆子也把东西收拾完了,一行人从屋里退出来,绵绵脸上又挂上了爽朗的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淡忘了,热络地招呼着:“屋子让给阿姐使,我先过沁香苑去了,安顿好了再来找阿姐玩儿。” 肃柔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绵绵带着人出了千堆雪,迈出月洞门后脸便板了起来。那个沁香苑在院子东北角,离这里好长一段路,中间以一条廊道连通,虽说东西不必自己亲自搬,也不费什么力气,但她心里就是不舒坦,觉得潘氏是有意让她下不来台,那个张肃柔也不是什么好人。 贴身的女使最懂主子的心,荟儿亦步亦趋跟随着,一面开解道:“小娘子别气了,做什么和那个人一般见识。二房守了这些年的寡,心里攒着气呢,又不好对老太太发作。如今见老太太疼爱小娘子,存心替她家二娘子争宠,想借此打压娘子。” 绵绵哼笑了一声,“她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我的路还长着呢,怎么会跟她置气。只是这位二姐姐,年长我好几岁,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居然半分也不肯谦让,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姜嬷嬷说可不是么,“譬如捂热的被窝,哪有非叫人腾出来的道理。小娘子年轻,还敬她见过大世面,我却看出来了,什么修媛娘子放恩典,怕不是行差踏错,被人赶出来的吧!否则天子驾前,隔三差五能见着官家,官家怎么不瞧着祖辈功勋封她个才人美人,平白伺候了十年,说放归就放归了?太夫人那头,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多少要顾全她的颜面,弄得阖家迎贵客一样,其实内情不好摆在明面上说罢了,说不定这会儿正闹头疼呢。” 这话有理,大家着实嘲笑一番,心头气顺了,搬到沁香苑住,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那头肃柔安顿得差不多时,见至柔带着两个干练的女使进来,到了跟前比了比那个高个儿的说:“这是蕉月。”又比比圆脸的说,“这是结绿,都是祖母院子里的一等女使,祖母让我领她们过来拜见阿姐。” 那两个女使并排站着,脸上带着含蓄的笑,深深向肃柔纳了福。蕉月道:“小娘子往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奴婢们,奴婢们虽愚钝,手脚还算勤快,愿意受小娘子调理,听小娘子派遣。” 肃柔点了点头,请至柔坐下。底下女使端了紫苏熟水来,结绿忙接过茶盘伺候,蕉月也是极有眼力劲儿的,刚到便领了差事,指派粗使们布置庭院去了。 至柔端着建盏,浅浅抿了一口,一面问肃柔:“申表姐怕是不肯轻易让出院子吧?可说什么了?” 肃柔随口应了声,“也没费什么周章……” 边上的雀蓝接了话,笑道:“临走时候说把屋子让给二娘子使,大度得很呢。” 至柔笑起来,“我就知道少不了这一套。这位表姐向来倒驴不倒架子,瞧着得体得很,满肚子尽是小算盘,阿姐和她相处得久了就知道了。家里姐妹们都不喜欢她,兄弟们也不爱理她,不过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不好给她难堪。她到上京来,原就是想借着咱们家的门第,找个官宦人家的郎子,不过她的出身摆在那里,父母又健在,将来结亲也不能绕过姑丈和姑母。结果她竟想出个好办法,和祖母说愿意过继给大房,还想登张家的族谱。这么一来既难为了大伯母,又得罪了婶婶,大伯母有寄柔和映柔的婚事要操持,她一搅和就得先料理她。婶婶呢,存心挑刺,说她指名要过继给大房,嫌弃三房是庶出。这么一来她里外不是人,如今留在府里,全仗着祖母疼她。” 肃柔听至柔这么说,也觉得这事荒诞得很,原本女孩子在娘家不入族谱,自己是因为进宫当了女官,才放特例。现在绵绵这外甥女要入族谱,无论从哪一头论起,都是大大的僭越。 牵袖提起茶壶,又给至柔添了香饮子,肃柔垂眼道:“大伯和大伯母又不是没有儿女,天底下也没有过继外甥女的道理。”说罢想起嫁到开国侯家的尚柔,便问至柔,“长姐在陈家过得好吗?” 说起尚柔,至柔脸上露出怅惘的神情来,摇头说:“那位姐夫在迎娶长姐前,屋里就有两个通房,内情伯父伯母是知道的,伯父不大称意,让伯母再审度审度,可伯母软弱,又贪人家是公侯人家,劝长姐先出嫁,日后再好好调理那些姬妾,反正将来终究是主母当家。长姐听了嫁过去,可那两个通房得宠惯了,根本不拿长姐放在眼里,常把长姐气得犯胃疼。后来生了则安,月子里也没养好,到如今屋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呢。” 所以女孩子一生的沟坎真是太多了,就算娘家疼爱,保不定到了人家会受这样那样的气。肃柔原本以为尚柔是张家的嫡长女,又替陈家生了长孙,荥阳侯府上无论如何会善待她的,谁知到最后,还是不得舒心。 “侯爷和夫人就看着婢妾犯上作乱,也不管束管束儿子?” 至柔说管啊,“可惜管不住,那位姐夫最爱结交朋友,日日在外面起筵,很少着家。侯爵公子和角妓杂坐,行首打着红牙板唱曲,他和那些酒肉朋友打赌,输了就钻裙底……”说着厌恶地蹙了蹙眉,“为了这个,长姐和他吵了好几回,上次祖母生日她回来贺寿,额角上还带着淤青呢。婶婶说是叫姐夫打的,又不好向家里告状,吃罢了饭,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偷偷抹眼泪。” 肃柔听了,胸口一团气狠狠地堵住,很为尚柔抱屈。尚柔年长她两岁,在闺中的时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元氏虔心教养她,一切都是按着世家冢妇的标准来要求她的。后来自己进了宫,不知道尚柔如何说亲,但可以想见必定多家求娶。结果选来选去,选了这样一个郎子,不挣功名就罢了,吃喝嫖赌还一样都不落下,真是埋没了尚柔。 沉重的话题让人心情低落,且不去说他。至柔看看天色,搁下建盏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上祖母那儿去吧。” 肃柔道好,让她略等一等,自己进去换了身衣裳,檀色半臂配上一条沉香萱花缠枝旋裙,腰上系了条葱倩的裙带,这身打扮比起出宫时穿的圆领袍,更多了姑娘的秀美。 至柔上下打量,感叹着阿姐真好看,“禁中整日穿襕袍,姑娘也打扮得小郎君一样,还是这身衣裳得体。”边说边来牵她的手,姐妹两个相携着,过了岁华园。 待进门,兄弟们也都回来了,长房的绥之和三房的将之已经入仕,绥之任客省副使,将之任内殿承制。肃柔给两位哥哥见了礼,然后便是颉之领着成之来拱手长揖。这两位弟弟都在念书,今年预备科考,据说颉之书念得很好,但成之那文章,作得狗都摇头。 家中有喜事,檐下灯笼早早就挂了起来,将要入夜的时候,张矩和张秩也都回来了。男人们不像夫人那样感情外露,见了离家日久的孩子,眼中有伤情,到最后也不过一颔首,说回来就好。 花厅里准备开席了,一大家子男女分了两桌,隔空热热闹闹敬酒说笑。其实这些年虽没有分家,但各房都有各房的事,人要凑得那么齐全并不容易。 太夫人很高兴,笑道:“往后也要常在一起设宴才好……” 正说着,见院门上通传的婆子到了廊下,俯身在元夫人的陪房徐嬷嬷耳边说了什么。徐嬷嬷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听罢点了点头,打发她去了。 元氏搁下筷子,问怎么了,徐嬷嬷进来压声回话,眼见着元氏也白了脸。 一股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大家不约而同望过去,太夫人也有些忧心忡忡,“出什么事了?” 元氏踌躇了半晌,自知这件事掩不住,只好如实回禀,为难地说:“陈家那头传话过来,说尚柔打死了一个侍妾,陈郎子不依不饶,正大闹着要报官呢。” 第 5 章 第 5 章 一下子出了人命案子,把众人都惊呆了。 元氏是个无用的人,这个时候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掖着帕子喃喃自语:“真是糊涂,内宅妻妾争宠,闹出了人命,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尚柔是张家长房长女,她的好与不好,关系着底下妹妹的前程。张家的女孩子们年纪相差都不大,渐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将来哪个高门显贵,愿意和出过人命官司的人家结亲? 太夫人拍下筷子,焦躁道:“尚柔人呢,现在在哪里?她一向没什么脾气,怎么会打死人?” 张矩站了起来,躬身道:“母亲别着急,我命人再去探听探听……” 谁知太夫人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闹着要报官呢,你还等着打发人去探听?”边说边唤伺候的女使,“先春,把我的斗篷拿来。” 张矩愈发着急了,匆忙道:“母亲稍安勿躁,我这就过去瞧瞧,母亲留在家里听信儿吧,有什么进展我即刻命人回来通报。” 太夫人道:“这件事你要出面,我也要出面。你拦着外面别让报官,后宅的事你不便盘问,有我们在,也好替尚柔撑腰。” 在太夫人眼里,尚柔并不是那么强硬的孩子,甚至可说有些懦弱。因为她是长女,顾忌得太多,就算和丈夫不睦,也是点到为止,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心疼,如今在婆家孤立无援,不知吓成了什么样,这时候若是有娘家人到场,也不至于被陈家按着头欺负。 先春很快取来了斗篷,另一名女使次春伺候太夫人披上。其实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太夫人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也不能吹凉风,因此夜间要出门,防风是第一要紧的。 元氏出了事没有主心骨,太夫人愿意出面,她的心便定了,忙上前来搀扶太夫人。 众人送到廊庑上,太夫人回头叫了声肃柔,“你跟着一块儿去。” 肃柔应了,上前接替了冯嬷嬷,和元氏一起搀着太夫人出院子,往前面门廊上去。 往常倒也不觉得这抄手游廊长,待事情紧急的时候,才知道庭院竟然这么深。 太夫人一路紧紧抓着肃柔的手,走得步履匆匆。肃柔明白祖母为什么特意点了她随行,张家六个女儿,她排第二,接下来论婚嫁的就是她。尚柔的婚姻算是不幸的,头一个被坑了,第二个就不能重蹈覆辙。带上她,让她经历些波折,知道人家那碗饭不好吃,再也不要像以前的尚柔那样,把一切想得太美好——过日子,谁不是三个沟壑四个坎儿。 小厮得了令,早就预备好了马车,两驾油碧车在台阶前停着,仆妇搬了脚凳来,肃柔搀扶太夫人上了第一辆,元氏则和绥之的媳妇白氏上了第二辆。 上京的夜市灯火连天,是个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旧曹门街又在内城最繁华处,因此出门只需挑两盏灯笼,就能照亮前路。 太夫人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肃柔见状道:“祖母别着急,等见了长姐问清楚缘故,或者其中有内情也不一定。” 太夫人闻言叹了口气,“终究是出了人命,那两个侍妾早放了良,不同于一般的女使丫头。陈家那小子也是个混账,要是执意报官,事情就大了。”说着抚触膝头,愈发低沉下去,蹙眉道,“你长姐可怜,办事没什么主张,这回怕是吓坏了。当初我就说过,要仔细探清了郎子的人品才好出嫁,可惜你伯父和伯母嘴上应着,并不真听我的。现在闹到如此地步,往后的路可怎么走,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肃柔不能评断长辈的定夺,只好尽力劝慰太夫人,“长姐一个人在侯府,好些事想不周全,等祖母和伯父伯母到了,好歹能给她个辩解的机会。” 马车急急地赶,荥阳侯府在榆林巷,离旧曹门街有段路,约摸一柱香光景才能赶到。走了好一阵,肃柔打起窗上帘子往外看,隐约看见一座气派府邸坐落在巷子深处,张矩和绥之骑马开道,先行一步到了门前,因府里出了岔子,侯府大门半开着,想是正等张家来人料理吧。 张矩下马先来迎太夫人下车,又担心太夫人着急,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千万不要动怒。” 这时侯府内有人出来接应,呵着腰,把他们引进了内院。 空气里也带上了一点肃杀,一行人跟随仆妇引领穿过长长的木廊,进了月洞门。入内就见院子里躺着那个被打死的侍妾,拿一卷草席铺垫着,边上站了一圈人。肃柔一眼便瞧见白着脸的尚柔,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全靠女使搀扶,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体。 娘家人来了,尚柔终于见了救星,顿时哭出来。肃柔上前接应,叫了声长姐,尚柔怔了下才认出她来,讶然道:“二妹妹,你回来了?” 可这不是姐妹叙旧的时候,肃柔应了声,顺势站在她身边,给她壮胆。 荥阳侯夫妇倒还算客气,两家彼此见了礼,陈侯道:“家下的事,惊动了老太君和亲家,实在惭愧。” 陈盎则面色不豫,心浮气躁地拱了拱手,一指地上,“岳父大人,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置?” 肃柔抬眼看过去,这位荥阳侯公子倒有三分倜傥模样,当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尚柔心甘情愿过门的。但遇见了事,心不顺,风度也跟着消失了,嘴脸显得刻薄乖张,眼风像刀一样。 尚柔见状又哭起来,肃柔便在她耳边安抚,轻声说:“长姐别怕,有祖母和伯父在,你先把心定一定。” 尚柔颔首,低头掖了掖泪。 张矩拧眉看向陈盎,反问道:“依着贤婿,打算怎么处置?” 话音才落,边上一个妇人掩面哭起来,嘴里不知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侯爵夫人不由蹙眉,见张家人都望过来,只好向她拂了拂帕子,“这是侯爷屋子里伺候的,死了的那个,是她外甥女。” 这就明白了,有人不依不饶讨公道,才让这位大姐夫愈发卯足了劲儿追究。 陈盎听见哭声火上浇油,也不留岳父什么情面了,赌气说:“报官。” 太夫人抬了抬眉,“报官?孙女婿,咱们两家都是有头脸的人家,惊官动府恐怕不体面。再说经过还没问清楚,这就报官?报的哪门子官?” 陈盎噎了下,但夫妻间宿怨已久,早就让他烦不胜烦了,便道:“控绒司主管官宦女眷刑罪,娘子既然手上沾染了人命,就交给控绒司盘查吧。” 荥阳侯夫妇当然是不赞同儿子这么做的,侯爷气得呵斥:“你这混账,一口咬定了要报控绒司,为了一个侍妾,全家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结果自己的妾室又哭起来:“郎主,盼儿的命不是命吗?人死了,总要讨个公道吧!” 陈侯也有些为难,说实话人命关天,良妾不像婢妾,随意说一句“失手”就能遮掩过去。若是人家父母坚持报官,这件事照旧捂不住,到时候人人有份,个个惹得一身腥。 太夫人看陈侯夫妇也摇摆,自己就得站出来,先定住乾坤要紧,便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家里要是能决断最好,实在决断不了,再报官不迟。” 侯夫人说是,“站在院子里也议论不出结果来,老太君和亲家,还是里面请吧,大家坐下了好说话。” 众人便都移进了厅房里,太夫人坐定后才道:“我也明白孙女婿的心情,爱妾死于非命,哪能不心疼,但事有轻重,倘或张扬起来,我们张家颜面不保是小事,你们侯爵府难道就能置身事外?尚柔是我张家的女儿,可也是你陈家的少夫人,是则安的亲娘。若是把她送进控绒司,你们想过将来安哥儿的前程吗?荥阳侯府嫡长孙有个杀了人的娘,那么侯府日后在上京,恐怕也抬不起头来了。” 牵连甚广,这是一定的,但现在的陈盎红了眼,夫妻情分早就不想顾了,哪里还管其他。 “祖母不必拿安哥儿堵我的嘴,出了这种事,对不起安哥儿的是他母亲,不是我。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张家女儿也不能例外。” 太夫人说好,“你说得很好,我张家效忠朝廷从来不敢徇私,若是我孙女无缘无故打死了你的爱妾,不必你喊冤,我们自然将她扭送官府。”说罢转头看向尚柔,“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细细地说给大家听。你做错了事,应当受罚,但若是有人想趁机压你一头,那我们张家也不能依。” 尚柔哭得说不出话来,元氏在一旁干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哭,你倒是说呀!” 肃柔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道:“长姐,祖母的意思明明白白,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吧。”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为谁遮掩脸面了,尚柔抽泣着说:“这段时候我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院子里妾侍不守尊卑由来已久,鼓动女使和我带来的陪房斗嘴,指桑骂槐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些我都忍了。前日我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官人留在上房没有外出,盼儿假借送药百般挑逗,在我病榻边上公然和官人做苟且之事,难道当我死了不成!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原本不想说的,既然官人一心要送我进控绒司,那这话早晚要公之于众,不如现在就说明白。我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今日我身子略好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官人外出,让祝妈妈带人把盼儿捆了,传了几个粗使的婆子,着力打那贱人。可不曾想那贱人经不得板子,没打几下就死了,她才一断气,官人就进门,急急地要拿我送官。这半日我都想明白了,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一辈子关在控绒司吧,总好过日日在家,受这种说不出口的羞辱。”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众人皆惊,这些隐情尚柔先前并没有告诉公婆,直到娘家来了人才合盘托出,这下子闹得陈侯夫妇面红耳赤,只管冲着儿子咬牙,跺脚大骂畜牲。 张矩按捺住火气望向陈盎,“贤婿,尚柔没有冤枉你吧?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看报官的事,还是暂缓为宜。” 太夫人惨然摇头,“你们派个人满上京问问,哪家的夫人娘子受过这样的委屈!侯公子,你这回做得太过,太欺负人了。” 陈盎自知理亏,支吾着舍不下脸来辩解,可他身后却有人冒头,幽幽地说:“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安排在房里伺候郎主的,女君是名正言顺的夫人娘子,我们就是来路不正的么?虽说那事……摆在台面上确实不光彩,可也没有触犯律法,哪里值得女君动用私刑!脸面是脸面,人命是人命,从没听说脸面比人命要紧的……” 众人向那煽风点火的人望去,只见她眼波婉转,模样有些怯怯地,但不该说的话全说了,临了向陈盎瘪了瘪嘴,楚楚可怜地捏着手绢道:“家主面前,本来没有我多嘴的份儿,我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还望女君息怒,留我一命,千万不要打杀我。” 第 6 章 第 6 章 张家人都听出来了,这是陈盎的另外一位侍妾,叫念儿。 原本她是缩在后头一声不吭的,但见事态似乎有了转变,适时插上一句嘴,为陈盎解围之余,也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味道。 陈盎这人没有内秀,又好面子,正因尚柔抖露的内情羞愧不已,经念儿这么一点拨,忽而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说正是,“这院子里的妾室,难道我就亲近不得吗?娘子平时善妒,我懒得和你计较,现如今连人命都弄出来了,还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什么叫亲近不得?当着嫡妻的面和侍妾做那种龌龊的事,竟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若说张家以前还认可这门婚事,就算女婿出格些,也瞧着他的门第出身多有担待,但到了现在,确实发现这等人品配不上尚柔。 太夫人转头瞧了瞧儿子和儿媳,张矩和元氏面露尴尬,换来太夫人一声哼笑,“你们定的好亲!” 绥之旁听了半日,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冷冷道:“常听人说妹夫不爱读圣贤书,今日看来,果不其然,连礼义廉耻是什么,都快忘了吧!” 这种指责,对陈盎来说都不重要,自打娶了这位夫人,他就没有舒心过,这张氏整日拈酸吃醋、管天管地,他早就不耐烦了。现在既然有机会摆脱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吧,将来重新续弦,大丈夫何患无妻! 思及此,他也横了心,“如今是什么局面?”回身指向尚柔,“打死人的是她,怎么倒怪起我来?我知道你们偏私,但如此视人命为草芥,也太不将律法放在眼里了。” 尚柔颧骨潮红,本来就身子弱,被他这么一气,人几乎要瘫软下来。 肃柔忙和女使婆子架住了她,把她扶到圈椅里坐下。原本肃柔是不想插嘴的,毕竟侯府家务事,上头还有长辈做主,没有她亲家姑娘说话的份。但见那个念儿不住扯动陈盎的袖子催促,肃柔便有些忍不住了,转身对太夫人道:“祖母,这桩案子里头有蹊跷。原本夫人责罚侍妾是小事,我想大姐夫也未必在意这种内宅之争,必定是报信的人预知后果严重,或是直接呈报了盼儿的死讯,这才惊得大姐夫匆匆赶回来。前脚人刚断气,后脚主持公道的便进了门,分明是怕长姐动手脚,含糊盼儿的死因,要趁热拿个现形。再者要问一问长姐,可曾下令要了盼儿的命,如果没有,就该仔细审问那几个掌刑的婆子,毕竟轻重都在她们手上,是死是活,她们说了算。我想着,姐夫非要送长姐进控绒司,判下来至多是个误伤之罪,但事后姐夫不会后悔么?院中一妻二妾,死了一个,关了一个,连嫡子也受牵连前程尽毁,到最后,究竟如了谁的意?” 这话就值得品味了,三个折了两个,剩下那个,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念儿身上,念儿顿时有些发慌,嗫嚅着叫郎主,“盼儿姐姐死了,如今又要把火引到妾身上……” 太夫人不等陈盎开口,便截断了她的话,厉声问:“你家女君责罚盼儿的时候,你在哪里?” 念儿往陈盎身后缩了缩,“妾在自己屋子里。” 元氏最看不惯这等小妾扮柔弱,拉拢男人的做派,蹙眉对侯夫人道:“这妾室是个残疾吗?回话不能好好站着,竟像长在汉子身上似的?” 侍妾不问场合邀宠是内宅不修,愈发让亲家以为女儿在婆家受欺负了。侯夫人也不悦起来,喝道:“站好!老太君问话给我好生回答,还有,是不是你命人给公子报的信?” 念儿因侯夫人呵斥,吓得浑身一激灵,从陈盎身后移步出来,伶仃站着,双手绞着帕子道:“不……不是我让人报的信。” “这就奇怪了。”太夫人冷笑道,“内宅的事,按理外人是不能知道的,况且上京那么多消遣的地方,一时半刻要找到公子怕也不容易,如何消息走漏得这么快?” 张矩看了肃柔一眼,一团乱麻中似乎慢慢牵扯出一点头绪来,有老太太坐镇,这件事想来是不要紧的了。 长叹一口气,他转头对陈侯道:“亲家,若是暂且不报官,那咱们就不要过问了。” 陈侯如梦初醒般哦了两声,忙向张矩拱手,“我命人在花厅预备了好茶,请亲家移步过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内子处置吧。” 杀鸡自然用不上宰牛刀,陈侯临走向自己的夫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看着办,毕竟权衡利弊一番,不能因个侍妾得罪了张家。事到如今也怪自己没魄力,儿大不由爹,其实自家悄没声地掩过去就罢了,何必去惊动张家。 男人们都离开了后院,绥之临走一把拽上了陈盎。现在内宅只剩妇人,太夫人也不必再说话了,只听侯夫人愠声吩咐:“把掌刑的婆子都给我绑起来,一个个仔细审问,公子那头究竟是谁报的信,也务必盘查清楚。再叫几个人,把盼儿的尸首送到义庄去,找个仵作验一验,看看到底是不是被打死的。”说着调转视线看向念儿,“这件事最好与你无关,要是查出是你在里头兴风作浪,你的命也到头了。” 念儿顿时噤住了,一时小脸煞白,和外面躺着的那个一样。 侯府的仆妇们得令都行动起来,院子里着实骚乱了一番,侯夫人回身愧怍道:“今日是我们糊涂了,这件事原不该让人通禀亲家的,倒劳动老太君跑一趟。”忙招呼人上茶,勉力打着圆场,“请老太君和亲家消消气,侄媳妇和小娘子也请坐……是我管教不严,让尚柔在我家受了委屈,一切都怪我。那些刁奴未必那么快招认,我们自然着力地查,最后一定给老太君和亲家一个说法。” 太夫人点了点头,和气道:“我知道侯爵夫人的心,到底尚柔是你陈家正经迎娶进门的媳妇,无论如何都会还她一个清白的。” 话里话外,其实仍旧颇有责怪的意思,怪陈侯和夫人约束不了儿子,弄得内宅乌烟瘴气。 侯爵夫人自知理亏,碰两个软钉子,也只好认了。 那厢元氏心疼女儿,打量着尚柔直掉眼泪,“才两个月没见,怎么一下子瘦得这样!” 太夫人心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便和侯爵夫人打商量,“还是让尚柔和安哥儿跟我们回去住几日吧,今天的事让她受惊了,换个环境,兴许心境能开阔些。她二妹妹又刚从禁中回来,姊妹十多年不得见面,好容易有了机会,让她们团聚团聚。” 侯夫人这才醒过味来,刚才就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儿不一般,本以为是张家的外甥女,却没想到是嫡亲的孙女。 “早听说府上出了位女官,原来就是这位?”侯夫人笑道,“真是个齐全的孩子。” 太夫人应话应得漂亮,顺势道:“她爹爹承恩升祔太庙,禁中念她爹爹功勋,放她出宫侍奉移灵,这是官家的恩典。” 侯夫人长长哦了声,“难怪呢……”但对于她们要接尚柔回娘家,还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但又不好拒绝,便预先留了后路,斟酌一番道:“尚柔要回去调养……也好,就是要麻烦老太君和亲家了。我想着,小住上三五日的,到时候我和澄川再来接他们娘两个,老太君看使得吗?” 太夫人当然说好,也不等侯府审问下人了,站起身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我看尚柔也乏累得很,我们这就回去了,到家再听侯爷和夫人的信儿。” 侯爵夫人只得吩咐备车,让乳母抱上孩子,自己亲自把人送上了车舆。 回去的路上肃柔问太夫人,“侯府这样待长姐,还让长姐回去吗?” 车外的灯光透过雕花挡板,照在太夫人紧绷的面皮上,太夫人冷着眉眼说:“人在张家,将来能不能接回去,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略顿了顿,神色缓和下来,问肃柔,“你怎么料准了这事和另一个妾室有关?” 肃柔道:“我并未料准,只是觉得有这可能,顺便给侯爷夫妇一个台阶下。顶在风口浪尖上,大家都没有退路,真要是报了官,明日谣言满天飞,对谁都不好。先前侯爵夫人不是让仵作去验尸么,其实不论结果如何,这件案子都会给抹平的,陈家也会给长姐一个交代。我就是觉得,长姐在陈家过得太难了,就凭刚才那个妾室敢公然在大姐夫面前挑唆,就知道他们侯爵府素日是怎样尊卑不分,妾室又是如何犯上作乱的。” 太夫人怅然说是,“要是没出今天这事,你长姐活在水深火热里,咱们只能干看着。现在这样也好,不破不立,把人接回家,一切就好安排了。他陈家小子,要是不给你长姐下跪磕头,我绝不许你长姐回去。荥阳侯府若是不在乎长孙流落在外,我们张家怕什么?多个外甥,还能把家吃穷了不成!” 肃柔听太夫人这番话,庆幸自己生在这个家里。上京的显贵高门,大多只在乎自己的身份口碑,就算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过落两滴泪,一再劝解以名声为重,哪里像张家这样给女儿撑腰。 她兀自出神,太夫人探过手,在她膝上拍了拍,“你今日也看见了,女子要想过得顺心,何其难。荥阳侯夫妇还算好的,要是遇上了不讲理的公婆,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日后你也要出阁,千万带眼识人,别瞧着家世好人长得俊,就像你长姐似的糊里糊涂嫁过去。家下那么多姐妹,你长姐的婚事也就这样了,我盼着你给妹妹们做个好榜样,别让我和你继母担心。” 肃柔早过了说起婚事就害羞的年纪,祖母这么叮嘱,她便含笑应了。 今天这一番变故,在侯爵府耗费了两个时辰,返回张宅的时候,差不多将近子时了。 马车从御街上经过,白天热闹的气象消退殆尽,夜半时分显得有些冷清,但前面一家门庭豪奢的酒楼倒是开得正火热。走近些看,匾额上写着“潘楼”二字,那是上京最负盛名的酒楼,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们宴饮,大抵都来这里。 恰好有筵散场,酒酣耳热的官员们摇摇晃晃从门内出来,伯父好像遇上了同僚,只好牵住马缰停下,拱手与人寒暄两句。 拂动的帘底飘进一点淡淡的脂粉香,几个戴着幕篱的身影结伴走过,连席间的“赶趁⑤”也收工了。两个过卖⑥垂手倒退,又从门内引出个年轻人来,肃柔倚在窗边看,大门两掖高悬着红纱栀子灯,旖旎的胭脂色铺了满地,那人穿牙白的襕袍,领缘是沧浪的镶滚,革带束出了窄而挺拔的腰身,光看侧影,算得公子清贵。 不知过卖对他说了什么,他微摇了下头,转身接过马缰。肃柔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眉眼深浓,轮廓精致。向来过于好看的人,总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但他却不是,与人把臂周旋时,大有长袖善舞的圆融,能够准确巧妙地融于俗世。肃柔见过的男子不多,只觉这陌生人的清嘉有些许官家的味道,但又不尽相同,或者说,比官家更耐人寻味。 对方大概发现有人在观察他了,那双敏锐的眼睛朝油碧车望过来,银海微澜,端地令人一惊。肃柔才觉自己失礼了,忙坐正身子,面目也顺势匿进了暗处。 太夫人并未留意那些,扶着额问:“还不走吗?” 肃柔偏头朝伯父的方向望了眼,见伯父又向人拱起手,便回了祖母一声,“快了。” 第 7 章 第 7 章 张矩别过了同僚,引着马车返回旧曹门街,到家的时候众人还在等候,潘夫人和凌氏走到马车前接应,原要问一声究竟怎么样的,但见后面舆内尚柔抱着孩子出来,众人便知道,事情暂且是压下来了。 大家沉默着返回岁华园,先春伺候太夫人解下了斗篷。看看更漏,已经子正了,太夫人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大家硬熬到这会儿也累了,先回去歇着……”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见尚柔把孩子交到乳母手里,提着裙子在太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失声恸哭:“祖母……祖母……” 满心的委屈,全倾注入了这诉不尽的呜咽里。 大家鼻子都跟着发酸,遥想当年,她也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孩儿啊,雨天和肃柔一起坐在檐下,什么“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肃柔那时候很佩服她,才十来岁光景就读了那么多书,识了那么多字。结果摧毁一个才女,只需要一段失败的婚姻。 太夫人垂手搀她,颤声说:“你是张家的女儿,要有骨气,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爹爹顶着,你只管昂首挺胸过日子,知道么?” 尚柔哭得打噎,扒着太夫人的手说:“祖母,我太没用了,自己院子里的事都处置不好,让长辈们深更半夜来替我主持公道……我哪里还有脸活着!” 可太夫人说不,“没脸活着的应该是你丈夫,不是你,要是没有他宠妾灭妻,哪里来今日的种种!你听我说,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你还有安哥儿要操心呢,管那个陈盎做什么!既然回来了,就像以前在闺阁里一样,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走前已经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你且带着安哥儿歇下,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只怕撑不住……”说着看向乳母怀里的孩子,结果见安哥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众人。太夫人一下便笑了,“好小子,我还愁他要闹呢,他倒好,比咱们精神,不愧是年轻后生。” 大家被太夫人这么一说也都笑起来,屋子里凝重的气氛顿时散了一半。 几个女使上前,将尚柔扶了起来,她回身望望自己的儿子,似乎也看开了些。太夫人仍是劝慰:“回去歇着吧,明日再来,好好计较计较你的前程。” 尚柔道是,向太夫人及长辈们行了礼,方带着孩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一时众人都散了,至柔和肃柔从岁华园退出来,姐妹俩的院子离得不远,正好顺路走上一程,至柔道:“长姐在陈家总叫人提心吊胆,反倒是回来了,还让人放心些。说起那个陈盎,真憋得人满肚子气,我要是个男子,就联合家里兄弟,把他堵在巷子里臭揍一顿。” 至柔嫉恶如仇,这样的脾气不招人讨厌,肃柔笑着说:“可不是,先前在侯爵府,看见他那副无耻嘴脸,我也很想打他一顿。” 姐妹俩说笑着在小径上分了手,肃柔返回千堆雪,远远便见蕉月和结绿在院门前候着,女使们终于等到她回来,忙快步过来,将人接回了院子。 檐下灯笼摇晃着,照亮雅致的木柞亭廊,夜半回到以前的住处,思绪便又和小时候接上了。 雀蓝请她入内,忙着替她更衣,蕉月和结绿预备了巾栉伺候她梳洗,一面道:“小娘子今日刚回来,没想到就遇上这么大的事,奔走了半日,到这会儿还不得安置。” 肃柔淡然道:“禁中的贵人娘子们都睡得晚,我们侍奉娘子们歇下了,还得熏衣裳,准备明日的用度,不到子时也回不了值舍。” 总是人上有人吧,出身在官宦之家,也保不定一辈子只受人伺候。这些年在禁中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些小情小调和烦琐的规矩,譬如香该怎么燃,画该怎么挂,衣裳该怎么叠,被褥该怎么铺……民间女使哪里经过这些调理,干起活儿来总有令人挑剔的地方,她在边上看了一阵子,便笑着踱开了。 晚风席席,在临窗的榻上坐着,慢吞吞涂抹她的掌中莲。清幽的香气随风飘散,女使们好奇地围上来问:“小娘子擦的是什么?” 禁中的香方,凡是精巧的都流传到了民间,反倒是这类用得最多的欠缺了神秘感,没有人传扬。 肃柔扇了扇手,带起一阵香风,“宫内人身上不能有不洁的气味,身体发肤都得仔细作养。这是禁中平常擦手用的,拿丁香、黄丹、枯矾共研,时候久了香入肌理,能令双手洁净柔软。” 大家闻言仔细留意她的手,小娘子的双手真如仕女图中画的那样,十指匀称,且细长白净,指尖覆着嫣红的春冰,微微泛出饱满的光泽来。相较染了寇丹的手,那是另一种简单纯粹的美,毫不矫揉,坦坦荡荡,很符合少年人心中小青梅的设想。 蕉月笑道:“今日不早了,小娘子先歇下,等明日得闲,把方子抄下来,奴婢按着配方抓药,研好了大家都试试。” 肃柔说好,移进内室就寝,帐幔一重重放下来,她偎着熏了安神香的枕头叹息,从郑修媛施恩放归到现在,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内心安宁。红尘俗务缠身,人情往来困扰,可也正是这种人间烟火,才觉得自己从那个牢笼里挣脱出来,切切实实地活着了。 只是十来年的习惯不容易改变,卯正一到便翻身坐起来,心下飞快盘算该预备些什么,修媛娘子今日要换几套衣裳。 匆匆下床,扬声唤手下的小宫人,再定一定神才发现,周围的摆设和值舍不一样。 雀蓝应声进来查看,见小娘子站在地心,人还有些发懵,便笑起来,“娘子怎么了?做梦了么?” 肃柔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放归了,顿时失笑,“我糊涂了,以为还在宫里。” 看看外面天光,也该起身了,回家后虽没有主子要服侍,却有长辈要请安。府里还是原来的老规矩,晚辈晨间要进岁华园,陪着太夫人一起用早饭,因此小厨房不必开火,肃柔洗漱打扮停当,便带着蕉月往上房去了。 太夫人起得早,当年送太公上朝留下的习惯,多年改不过来,也不想改。肃柔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做完了早课,正坐在圈椅里饮蜜茶,见孙女进来,忙招呼次春,给二娘子也沏上一盏。 “蜜茶空腹饮,能润肺祛燥,上年我伤风,咳嗽个没完,这个法子还是宫里宋提领传授的呢。”说着放下建盏,含笑问,“昨晚半夜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肃柔道:“在禁中伺候,习惯了这个时辰起身,要是放恩典让我多睡一会儿,我还睡不着呢。” 太夫人有些怅然,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我的肃儿受苦了,这些年祖母没有一日不在想你。那年太后崩逝,我想过把你要回来的,可是……不能。帝王家,咱们得罪不起,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我活着的年月里,能看见你出宫,一定是你爹爹在天上保佑你。你打小没有娘,六岁又没了爹,我的孩子,这辈子吃了好些苦,往后剩下的日子,必定都是享福的了。” 祖孙两个促膝说着体己话,肃柔还是那样恬淡地笑着,往日的不顺心,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记。 祖母心疼,她反而来宽慰,“我倒是觉得有这段经历很好,祖母想,能出宫的内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傅母⑦,垂老放归,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呢。我现在正年轻,可以借着熟知宫中掌故,像那些女师一样,教授上京贵女们礼仪行止、制香插花。” 太夫人听了很惊讶,“你要开女学?” 肃柔笑道:“也不敢说是开设女学,就是切磋技艺罢了。” 太夫人相较一般人家长辈,要开明许多,她从不觉得女孩子就该相夫教子,把一辈子寄托在男人和孩子身上。有一点自己的抱负,怀揣远大的理想,不管能不能实现,反正比起庸常的人来,更多一些清醒和胆量。 “这个想法很好,大可试试。”太夫人很是赞同,转而又替她斟酌,“但你年轻,不像上了年纪的嬷嬷令人信服,不如自矜身份端起架子来,让那些慧眼识珠的主动登门请你出山。上京贵女多,贵女里的鱼眼睛也多,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你可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寻常显贵,咱们还得挑拣挑拣呢。” 有些自抬身价,但抬得高兴,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笑声都传进院子里去了。 门外众人陆续到了,元氏领着大家上前请安,尚柔也在其列。终究是心里有事,人又瘦弱憔悴,肃柔打量她,竟生出些陌生的感觉来。 太夫人怜惜她,压手让坐,又问:“安哥儿呢?还睡着?” 尚柔道是,“乳母五更里喂过他,这会儿还没醒呢。” 太夫人听了颔首,“孩子就要多睡,睡着了长脑子,将来会读书。” 这里正说着,冯嬷嬷带领女使鱼贯进来,笑道:“老太太说想喝七宝姜粥,今早特命厨上做的,大家且尝一尝吧。” 一只只荷叶盏送到夫人和小娘子们手上,就着各色奇巧的小点心,太夫人信奉的就是早上要吃得好,吃饱了,一天才有力气。 等饭罢,又上了香饮子,太夫人才对尚柔道:“过会儿请郎中进来开几副补药,调理好了身子,将来路还长着呢。今日当着你母亲和姐妹的面,祖母问你一句话,你如今是什么打算?还想不想回侯府去?” 尚柔略沉默了下,出了阁的女孩子,早不像原先在闺中时那样无所顾忌了,一个被篡改过的人生,洗不掉上面陈年的字迹。她有些犹豫,“外面人言可畏,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娘家……” “这你不用管,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今日你议论议论我,明日我再议论议论你,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罢了。”太夫人正色道,“我就想听你一句心里话,就说这个男人,你还要不要。” 尚柔抬起眼来,死灰般的眸中燃起一点奇异的光,望了望太夫人,又望向在场的众人。那个她反复想过很多遍,却从来不敢提起的字眼,忽然便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滚烫地,把她的心都燎得沸腾起来。 几个妹妹紧张地盯紧她,年轻姑娘们都为她的遭遇鸣不平,她受了鼓舞,那两个字差点冲口而出。然而再看几位长辈,她母亲眼神闪躲,凌氏眼观鼻鼻观心,潘夫人还是淡淡的模样……她们都有儿女,不像年轻人一腔热血,她们得顾全大局。 忽然一口气就这么散了,她是长姐,从小就受教导,要为门楣光辉、为家中姊妹们的前程作打算。 “安哥儿终归是张家的子孙,我不能让我儿子去给别人做继子。澄川糊涂,公婆待我却很好,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婚姻,都是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的。”尚柔惨然笑了笑,“祖母,我顾忌得太多了,也不甘心……祖母能体谅我么?” 那几个姐妹显出失望的神情来,太夫人却明白她的难处,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大了,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全由你自己决定。张家是你的娘家,娘家想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可惜有些话,作为祖母也不便说得太过透彻,激愤过后,又有多少人能不计代价?只能怨这世道吃人,女子始终无法随心所欲地活。 第 8 章 第 8 章 尚柔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来,向太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多谢祖母。” 无论如何,失意的时候娘家能站在身后,已经是大造化了。有时候想想,也许是命吧,命中注定她就是要在那墨汁子一样混浊的婚姻里浮沉。女人有两次投胎转世的机会,头一回不由她选,她托生在张家,来对了;第二回由着她自己选,她选错了,自寻死路,能怪谁呢,怪她自己没福气。 姐妹们显然不能理解,都围了过来,寄柔是她一母的同胞,尤其不平,气愤地说:“阿姐,那个侯府哪里还值得你回去,陈盎是个风流鬼,死了一个侍妾,将来还有更多的,要是他无所顾忌,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往院子里填,那阿姐的日子还怎么过?” 尚柔似乎已经看淡了,无情无绪道:“真要是这样,我也管不了,至多另辟一个院子,眼不见为净吧。” 这是对无望生活的妥协,大家面面相觑,只觉长姐太软弱,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脾气,怎么婚后变了个人似的。 肃柔比底下妹妹们想得更多些,也懂得尚柔的难处,牵了她的手,拉着在一旁坐下,低声道:“长姐顾全大局,但也不能葬送了自己,有些念头起了便起了,人活着不能光为别人考虑,也要想一想自己。” 尚柔没有应,叹息着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致。过了端午,已经入夏了,那些绿枝长得多繁茂,几乎要滴出油来。 过了好半晌,她才微微叹了口气,“我现在多羡慕你们啊,没有出嫁,在闺阁里自由自在,一点烦心事都没有……”忽然意识到总是围绕自己的处境等着人开解,不大合适,忙转移了话题,问起肃柔在禁中的时光,笑着说,“我先前在院子里就听见你和祖母的笑声,聊什么呢,聊得这么高兴?” 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话,其他姑娘就替冯嬷嬷预备茶局,煎桂花的煎桂花,剥杏仁的剥杏仁。 甜杏仁外面的一层膜须得剔除干净,才能上小磨盘研磨,几只青葱玉手泡在水里,心不在焉地搓洗着,至柔回头看看尚柔,怅然说:“长姐是因为有了安哥儿,才瞻前顾后不肯和离的。” 三房的晴柔和二房最小的映柔都是庶出,平时不像姐妹们那样有底气,想说什么冲口而出,只是一味跟着点头,嘴里嘟囔着:“就是、就是……” 绵绵垂着眼睛,把翘起的褐色杏仁衣掀掉了,露出里面白净的本体来,凉凉说:“也不光是为了安哥儿,到底现在不比前朝,你们听说上京有几家和离的来着?留在陈家,好歹是个少夫人,要是再嫁,恐怕也找不见比侯府更好的人家了。” 这话让寄柔听得很不舒服,“照你的意思,长姐是为了身份地位,才不愿意和离的吗?” 绵绵窒了下,自知失言了,嘀咕着:“我可没这么说。” 寄柔向来看她不顺眼,不依不饶道:“表姐真是眼皮子浅,好像满上京只有他荥阳侯府是好门第似的。再说谁能断言和离了就不能再嫁高门?当初唐惠仙离开陆家,还嫁了宗室呢……” “后来唐惠仙不是死了吗。”绵绵冷不丁接口,反正论斗嘴,她从来不落下乘。 结果这话惹怒了寄柔,她将大把的杏仁砸进水里,溅起的水泼了绵绵满身,横眉怒眼道:“你说什么?你敢咒我长姐?” 晴柔身子弱,映柔年纪小,顿时都吓得噤住了,一个个淋了雨的水鸡一样,直愣愣看着寄柔和绵绵。 绵绵弄湿了衣裙,气得大喊:“你干什么!” 至柔眼见她们起了争执,胡乱拿帕子擦了绵绵脸上的水珠,打着圆场道:“好了好了,两句话不对,还要打起来不成!寄柔少说两句,表姐你也是,何必在这节骨眼上捅人心窝子呢。” 竹帘那头的太夫人和夫人们听见了这里的动静,扬声问怎么了。冯嬷嬷过来看了一眼,又重新退回去,笑着说:“小孩子拌嘴,没什么要紧的。” 冯嬷嬷是太夫人陪房,在这府里几十年,也顶大半个长辈,绵绵见她息事宁人,心里盛了老大的气,一把推开至柔,让荟儿给她擦裙子,一面虎着脸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合起伙来排挤我。” 虽然是实情,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至柔端着手皮笑肉不笑,“表姐这是什么话,你是贵客,我们全家都让着你,你怎么还叫起屈来。” 刚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裙,绵绵看着这簇新的龟背瑞花缎子,气得七窍生烟,再也不愿意和她们多费口舌,急赤白脸地带着女使回去换衣裳了。 一路上还是满肚子火,气呼呼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可书香门第里的人,偏偏最听不进去的就是实话。你们说,有哪个和离出来的,嫁得比头婚更好?况且她还有孩子呢,日后是带着孩子嫁人,还是把孩子还回陈家?” 荟儿当然向着她,凑嘴道:“小娘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她们都长在蜜瓮里,哪知世道艰难。大娘子出了阁,是过来人,比她们可知道轻重多了,所以还愿意回侯爵府去,好赖不问,将来侯爵夫人没了,她照样是当家主母。” “她愿意回侯府,只怕人家侯公子还不愿意来接她呢,到时候又要发愁。这人是送回去好,还是不送回去好?”绵绵说着,讥嘲一笑,“等着吧,早晚还有一场好戏。等她们的亲事都被耽误了,我看寄柔和至柔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正义凛然。” 主仆两个边说边回到沁香苑,正倚着栏杆吃果子的蔚儿见小娘子回来了,忙上前迎接,一眼就发现小娘子的半臂和裙子上浸了好大的水渍,惊诧怨怪着:“刚做的新衣裳,还没穿上半日呢……一定是她们又欺负小娘子了。” 荟儿直摆手,“别说了,快取干净的来换上吧。”一面问绵绵,“小娘子还过岁华园吗?” “怎么不过?”绵绵赌气道,“我是奔着外祖母来的,又不是奔着她们来的,管她们做什么!她们仗着自己出身好,看不上我爹爹是经商的,所以外祖母疼我,她们就眼红。越是这样,我越要戳在她们眼窝子里,就叫她们难受!” 蔚儿打了手巾重新给她洗脸上粉,粉扑子按进盒子里蘸了蘸,扬起一蓬轻烟般的粉尘,一面道:“且让她们得意几日,等将来太夫人给小娘子说合了好亲事,再来比比谁的嫁妆多。这世上人人长着一双势利眼,出身好当得了饭吃吗,不过说出来名头好听罢了。过日子,到底还是真金白银实在,穷宗室还不如卖油郎呢。” 这么一想心头就敞亮了,无论如何她阿娘是张太公的女儿,申家家底子又厚,自己比起那几个柔来,也不差多少。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以后张家的嫁妆要是赶不上申家,那她可有话来消遣她们了。 换上一件夏籥的大襟短衫,扶了扶绾发的簪子,打扮好后重新返回岁华园,走到月洞门前时,正看见园里女使领着一个傅母打扮的人出来。绵绵不由多看了两眼,这傅母似乎是个有头脸的,衣着和普通仆妇不一样。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有礼地微微颔首,绵绵让了让,心里迟疑起来,才走开这一会儿,错过了什么吗?这傅母不会是荥阳侯府派过来传话的吧! 思及此,快步进了门廊,拦住一个经过的女使悄声追问:“刚送出去的是什么人?” 女使摇了摇头,“奴婢先前在外面伺候。”说罢端着托盘往廊子那头去了。 荟儿歪着头揣测:“不会是哪家打发人来,给府里小娘子说亲事的吧!” 啊,那更要进去探听探听了,绵绵拽着荟儿快步进了上房,入内见长辈们还像先前一样坐着说话,不过话题转到了华阳长公主身上。 这就值得琢磨了,虽说上京勋贵遍地,但皇亲国戚和一般官员之间,还是隔着天堑的。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阶层,富贵有之,尊荣更有之,即便与民同乐时参加金翟筵,也是被另眼相看,受尽优待的群体。 张家呢,二舅舅张律最后做到尚书仆射,官至从二品,但在宗室眼中,也仅仅只是臣僚而已。大舅舅正四品,三舅舅从四品,更是和皇亲国戚不沾边。一般要通婚,宗室大抵在外姓的有爵之家中挑选,绵绵开始畅想,难道这位长公主有庶子要娶亲?原来驸马也是可以纳妾的吗? 满怀好奇,她站在一旁观察那些表姐妹,试图从她们脸上窥出她错过的消息。一个个打量过来,轮到了寄柔,迎面吃了她送来的一记白眼,绵绵别开脸哼了哼,找了张圈椅坐了下来。 “这种显赫门第,只怕不好敷衍。华阳长公主是官家同胞,发起脾气来,连官家都要让她几分面子,依我的心里话说,是不愿意和她府上有牵扯的。”太夫人看了肃柔一眼,“不过最后还是在你,你自己思量思量,看看究竟怎么应对才好。” “可温国公府上都派人来了,推辞了不好吧!”凌氏道,“大家鼻子挨着眼睛,往后要是照了面,没的不好说话。” 绵绵终于听出了些端倪,原来长公主是瞧上肃柔了,心下不由啧啧,到底是进过宫的,俨然镀了层金似的,一出来就引得人登门求娶。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没想到皇帝的宫女也不愁嫁。 不过太夫人倒没有趋炎附势的心,只是很高兴温国公府来人,至少是给肃柔正了名,要不然还不知道外人背后怎么议论呢。年轻轻的放归,毕竟不像年老的内人,出宫顺理成章。 “不过是打发下人来支应了一声,我也推说下月要移牌位入太庙,初一之前不忙做决定。至于初一之后,倘或咱们这头没什么表示,长公主心里就有数了,不会再来为难的。” 绵绵看向肃柔,她八风不动,脸上居然没有半点得意之色,想了想道:“初一过后,或者试两日吧。” 绵绵听得稀里糊涂,不由咋舌,什么叫试两日?难道上京风气已经这样开化了,禁中出来的女官可以试婚? 太夫人听了她的意思,颔首说也好,转头对潘夫人道:“温国公府在上京也算拔尖了,不说旁的,至少挣了好听的名声。” 潘夫人说是,她是严厉出了名的,在太夫人面前也不装慈母,只是问肃柔:“你行吗?” 肃柔笑了笑,“母亲忘了,我在禁中待了十年。” 那就是说游刃有余,潘夫人这才放心。在她看来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要是拿捏不准,还不如在家读书绣花。 绵绵愈发茫然了,听她们说话,简直像在听天书。最后到底憋不住,拿手肘顶了顶边上的映柔,“六妹妹,温国公府来向二姐姐提亲了吗?” 第 9 章 第 9 章 映柔说不是,原本还在吃果子,抢出嘴来答道:“温国公府有位县主,正在挑女师,长公主听说二姐姐出宫了,命人来府里问好,话里话外有请二姐姐过府陪伴县主的意思。” 绵绵哦了声,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还以为肃柔要鱼跃龙门了呢,没想到人家不过是想聘个高级女使。 不过转念再一琢磨,毕竟是正经皇亲,温国公府和荥阳侯府可不一样,前者的当家主母是长公主,后者属外姓封赏的开国侯,光是爵位就相差了好几等。国公府往来交际的都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身处那样的环境,难免水涨船高……她甚至想到一个更靠谱的通天捷径,“温国公有儿子吗?” 这话问出口,连边上的晴柔都侧目了。晴柔平时不怎么爱管闲事,至柔和寄柔对绵绵乌眼鸡似的,她也觉得大可不必。但有时候,不得不说绵绵身上确实很有一种市侩气,她似乎时刻谨记自己来上京的目的,一有风吹草动,就爱往婚事方面考虑。 映柔还是小孩子,想得没那么多,她放下果子擦了擦嘴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反正肃柔的运气就是好,原还说她从禁中出来后,恐怕会招人议论一阵子,谁知第二天温国公府就打发人登门了。离初一还有五六日,期间也许有别家来示好,一个中途放归的宫人,莫名其妙就成了上京的香饽饽。 绵绵也会审时度势,自己在这府里没有特别交心的人,至柔和寄柔摆明了和她不对付,晴柔是个哑巴,映柔是个傻子,反倒是这位刚回来的表姐有前程,也有涵养,自己和她走得近些,有百利而无一害。 堂上的长辈们依旧闲谈,说着说着,又说起了金翟筵。所谓的金翟筵,是平遥郡主创建的筵宴,专门款待上京勋贵人家的女眷。和幽州繁花宴设在三月头上不同,金翟筵设在五月中,诸如这样的聚会,参加是有门槛的,常是正室夫人带着家中嫡女出席。说是为了方便贵女们结交闺阁朋友,实质更是一场大型的相亲活动。有女儿的物色好婆家,没女儿的物色好媳妇,席上大家寒暄说笑,等席散后挑个合适的日子走动探看,要是合适,接下来就可以托大媒说合下聘了。 太夫人对这件事很上心,切切地叮嘱三个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再不能像往年那样随意应付,颉之和成之虽在读书,等今年参加了科举,也该替他们说亲事了。还有家下几个女孩子,年纪都挨着,且有你们张罗的呢。”说着转头和肃柔商量,“索性过了金翟筵,再去应长公主的约吧,万一有人家来说亲,总是婚事要紧。你今年十八,议婚虽不算晚,但也不能再耽搁了,长公主想是知道内情的,无论如何也该体谅。” 长辈说起儿女婚事来,格外透着严谨,肃柔只好请祖母安心,“就算入了国公府,每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不像做女使那样,朝夕都在人家府上。” 太夫人哦了声,“也是,上年郑太宰街的樊嬷嬷开过一个月私学,至柔她们辰时过去,午时回来,并不逗留太久。” 潘夫人道:“樊嬷嬷教学收取佣金,二娘去国公府是卖长公主面子,本就不一样。咱们也不收人钱财,若和县主相处得好,日后多个手帕交,若是处不到一块儿去,随便找个藉口推让了就是了。” 只要没有利益往来,世上的事大多很简练,肃柔笑着颔首,“母亲说的是。” 这时门上进来个女使,向尚柔回禀,说安哥儿睡醒了,正四处找母亲呢。 尚柔听了站起身望向太夫人,太夫人忙道:“快去吧,收拾妥当了抱到这里来,我也好久没逗他玩儿了。” 尚柔道是,行礼退出去,肃柔跟了出来,上前挽了她的胳膊道:“我陪长姐一道过去。” 姐妹俩从岁华园退出来,并肩漫步在园中的小径上,尚柔无神地打量周遭,拍了拍肃柔的手道:“这么走一走,忽然想起小时候来。那时妹妹们都还小,只有咱们两个年纪相近,雨天蹲在芭蕉树下装无家可归,垒个巴掌大的土灶,还打算做饭吃。” 肃柔也想起来,笑道:“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转眼咱们都长大成人了。” 可惜各自缺席了对方的少女时光,尚柔道:“你在禁中,吃了好些苦吧?” 肃柔沉默了下,其实很多事她不愿意去回忆,在长辈们面前也是报喜不报忧。但背着长辈,似乎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与尚柔说说心里话,也不无不可。 “请托失败,是件很倒霉的事,投奔的人过世了,谁也顾不上你。我自小没有娘,进宫的时候爹爹又不在了,到了那样陌生的环境里,哪能不受人欺负。刚开始分派在年长的内人手下,做错了事就罚站饿肚子,若有一点反抗,挨骂挨打也是常事。里头有三四年光景吧,洒扫、浆洗衣裳,但凡繁重的活儿都是我去做。后来慢慢资历老了,升上了小殿直,熬到自己也带小宫人时,就好起来了。” 尚柔很心疼她,蹙眉说:“我的不顺心,和你一比就不算什么了,至少我在吃穿用度上不拘谨,衣食住行也有人伺候。倒是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 肃柔不喜欢自苦,摇了摇头,“都过去了……这次能回来,全仗郑娘子成全,你不知道,她那日说要放我出宫,我心里有多高兴。” 关于这点,尚柔想不明白,“不是因为二叔升祔太庙,才有意放你回家的吗?” 结果肃柔拿来当笑话说,掩唇道:“是修媛娘子的意思,因为那日官家和我说了两句话,郑娘子发现了,当天就放了恩典,准我归家。” 尚柔立刻明白过来,两个人相顾,笑得无奈无言。 相携着进了尚柔出阁前住的院子,院里小小的假山景观旁边,立着一架朱漆秋千,被风一吹,悠悠摇摆着。 乳母抱着安哥儿在木廊底下踱步,见尚柔回来了,转过身子引安哥儿看,捏着嗓子诱哄:“哥儿快瞧,是谁来了?”一面笑着向尚柔告状,“已经喂过奶了,谁知刚换上衣裳,冲天的一泡尿,浇了自己满身。” 孩子是可爱的,纯洁无瑕的,安哥儿才满周岁,正是好玩的时候,眉眼又长得漂亮,照着肃柔的眼光看来,比禁中几位小皇子还要好看。 尚柔接过孩子,啧啧道:“你可是又淘气了呀……”又引他看肃柔,“哥儿认认,这是二姨母。” 安哥儿有灵气,像听懂了似的,冲肃柔直笑。那小小的牙床上刚长出半粒米大小的乳牙,一咧嘴,口水淋漓而下。 乳母忙上来替他擦拭,尚柔凑趣说:“哥儿冲你笑了,你今年必有好运气。” 肃柔太喜欢这孩子了,伸手接过来,搂在怀里仔仔细细端详,感慨着:“果然是自己家孩子,瞧着就是比别人的好。” 尚柔却有点低落,“这么好的孩子,可惜不曾遇上个好父亲。” 这段婚姻走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绝望。尚柔输就输在性子太软弱,昨天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让人绑住了盼儿就开打,结果这绝无仅有的一次立威,最后居然以那种方式惨淡收场。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大概就这样了,管不住男人,也管不住内宅,将来做个挂名的侯爵府少夫人,熬到安哥儿长大,也就算了。 肃柔看她神色黯淡,便把孩子交给乳母,打发道:“今日的林檎绵得很,拿银匙刮给安哥儿吃吧。” 乳母道是,抱着孩子进去了,肃柔拉着尚柔在扇亭的鹅颈椅上坐下,温声道:“昨晚的种种我看在眼里,原是很赞同长姐和姐夫和离的,到底你还年轻,不值得把一辈子砸在那个家里。可长姐有顾虑,为了安哥儿也为了兄弟姐妹的前程,还愿意回去,我心里也替长姐委屈。我有一句话,想和长姐说,这么多的是是非非过后,不要再盼着姐夫能浪子回头了,这样的人除非死了写在牌位上,否则一辈子都不会收心的。你要回去,有桩顶要紧的事要办,侯府原来的老人不能用了,单留几个做粗使,剩下的全换成咱们家的人,这样便有了办事的心腹,让人钻不得空子。” 尚柔一时呆呆地,“全换成咱们家的人,怕会得罪婆母,里头大半的人是她送来的。” 肃柔看她摇摆,叹了口气道:“侯爵夫人再好,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要是她舍得拿捏姐夫,早就替你处置那两房妾室了。长姐可以借着身子不好,就说娘家女使婆子伺候更妥帖,从家里挑些得力的带过去镇宅,这么一来你就后顾无忧了。接下来可另置办一个院子,买几个女使放在屋里,一来挣个贤名,二来断绝了他养外宅的心,毕竟知根知底握着奴籍文书,比他弄些来路不正的强些。这一切安排妥当后,长姐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妾室一多,他自然忙于应付,届时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哪怕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只要不去烦你,就算掀了侯爵府的屋顶,也不和你相干。” 尚柔听她说完,凝结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冷却,逐渐干涸了。 “对……你说得对……”她如梦初醒般喃喃,“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每天只顾着和那两个妾室生气,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尚柔的脾气,和她母亲元氏有些像,只是她没有元氏这么好的运气,嫁进张家这样的人家。 张家算得清流门第,太爷和太夫人家风严谨,各院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尊卑分明,从来没有妾室犯上作乱的先例。元氏在张家二十多年,不懂得内宅争斗的厉害,因此女儿遇见了不公的待遇,她也只能跟着抹抹眼泪,叹一声全是命。 肃柔呢,在禁中见过太多的勾心斗角,她知道人要活下去,就得自己挣命。婚姻若是好,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婚姻若是不好,奢望眷恋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长姐心善,从来没想过把事做绝,我这也是破罐子破摔的办法,劝不得姐夫走正途,只好让长姐先自保。姐夫眼下因为那两个侍妾,必定会记恨你一阵子,与其让他找茬,不如投其所好,换个太平。”她牵了尚柔的手,娓娓道,“长姐眼下只需关心一件事,养好自己的身子,来日方长。你现在奈何不得陈盎,将来总有一日,他会落到你手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关起门来处置,也让他尝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肃柔的一番话,真是说到尚柔心窝子里去了,三年的憋闷,顿时吐出了一半。 人有了希望,才能活得专心,今日之前她真的觉得活着没了奔头,总有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不知能不能撑过二十五岁。但现在不一样了,肃柔手把手地教她,她那不懂得变通的脑子豁然开朗,才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绝处逢生的机会。 心酸、振奋、大梦大醒,让她重见了天日一般。她咬着槽牙道好,“我都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办。” 肃柔看她眼睛里重新燃起光,这才放心,好言道:“有钱有势想得开,活得越久胜算越大。今日咱们商议定了,长姐也有了主心骨,往后就振作起来,作自己的打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长姐出出主意。将来长姐要是遇上了难处,大可来找我商量,千万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愁坏了身子。” 尚柔连连点头,心下感慨自己命不该绝,这位中途回家的妹妹,能救她的命。 心里的大石头稳稳放下来,终于可以顺畅地喘上一口气了,姐妹两坐在木廊底下,暖风吹得画帛翻飞,才发现天高云淡,已是草木葱茏的好时节。 第 10 章 第 10 章 自有了这番谈话后,尚柔整个人像活过来了,再不是苦大仇深,昏昏噩噩的样子。 她和姊妹们在一处插花点茶,孩子有长辈和乳母女使照应,自己就敞开心胸,重温了一回未出阁时候的愉快时光。 当然,陈家死了妾室的消息,并未在上京流传,最后给了盼儿娘家一笔丰厚的银子,这件事就了结了。 不过其中内情,还是被绥之打听出来,让妻子白氏转告尚柔,说:“妹夫顾念那个念儿,明明查出口信是她命人传递的,掌刑的婆子之前也与她房里女使私下往来过,却点到为止,没有再深挖下去。想是因为跟了他多年吧,明知道其中有鬼,还是把事情压下去了,到底人死不能复生,倒不如保全活着的那个。” 尚柔正和姊妹们做四合香,拿绸带襻起袖子,站在桌前捏着戥子称香料。听见白氏的话,并不觉得意外,漠然说:“我早就料到了,我这正室娘子还不如他的通房有头脸,我是可以报官查办的,他的通房就算背了人命,他也照样心肝肉似的护着。” 几个妹妹都抬眼看她脸上神情,唯恐她动怒,轻声劝慰着:“长姐别生气。” 尚柔见她们满眼关切,自己也不因在陈盎面前受冷遇而难过,反倒感动于姊妹之间的情谊,便浮起一个笑容道:“我好得很,也不会生气。嫁进侯府三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哪里会在意这点小事。” 肃柔把倒进石臼里的沉香和檀香一齐碾碎,淡声道:“其实早就能料到事情会如此,既然姐夫舍不得处置那个侍妾,留在家里也好。” 寄柔愤愤不平,“那个念儿这次拾着一条命,至多收敛上十日八日的,往后必定更加得意,郎主可是为了她,把人命官司都按下去了呢。” 尚柔心里明白,这就到了肃柔说的,借力打力的时候。自己是体面的正室夫人,何必同婢妾一般见识,那婢妾不是愿意演么,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替她配上搭戏的伴儿,到时候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跟着姐姐学制香的映柔,把预备好的龙脑和麝香也加进了石臼里,杵子碾动的当口,浓郁的香气开始慢慢飘散。 绵绵在一旁揣手看着,也不来帮忙,只是凑嘴道:“一个妾室罢了,真怕她反了天呐。”一面看着臼里的香粉感慨,“麝香的市价,如今越来越高了,我听说极品麝香千金难求,谁手上有香料钞引,当下正是抛售的好时候。” 绵绵到底长于商贾之家,在做生意方面很有头脑。只是闺阁里的女孩子,手上至多有些金银钞引,什么茶盐、香料之类的难以涉及,要用的时候打发人上铺子里采买一些就行了,制香而已,用度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绵绵自觉没有说错什么,可寄柔又来和她打擂台,阴阳怪气说:“我们哪里比得表姐,家财万贯,随身带着家私呢。” 绵绵又挨了挤兑,气呼呼看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一让,转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来,探着身子和肃柔搭讪,“上京和幽州制香都成了风气,据说那些买不起香料的穷人还造出一套‘山林四合香’来,那香方儿姐姐听说过吗?” 肃柔哦了声道:“我在禁中听中黄门说起过,说是拿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晒干共研成粉,再调以梨汁搓成丸阴干,燃起来有股清淡的果香味。” 绵绵听了托腮嘀咕:“橙皮和荔枝壳勉强有点香味,梨和甘蔗又是个什么味道?” 至柔瞥了她一眼,“不是有鹅梨帐中香吗,鹅梨要是没味道,还拿它来装香料?” 绵绵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就算鹅梨有香味,那甘蔗呢?还有,表姐说话,你们不能总是呛我,我好歹是你们姑母的独女,多少得给姑母留些面子。” 尚柔和肃柔正和了蜂蜜搓丸子,闻言直发笑。寄柔和至柔发现她这句话还算有理,便没有继续挖苦她。 绵绵呢,家境殷实,很多时候确实不能理解穷人的想法,费劲地琢磨着,“锅都揭不开了,还制什么香啊,难道点着香喝粥,味道更好些吗?” 底下的妹妹们是不愿意再和这市侩说话了,一个个专心于手上的事务,转身走开了。 肃柔见尚柔也不出声,怕绵绵下不来台,只好应了她两句,“如今文人墨客都爱焚香,香是君子,是陶冶情操的雅好,杏花疏影,杨柳新晴,燃的是一种心境。平常百姓焚香,香不在贵,只求灵韵,且制香有大学问,就算是山林四合香,君臣佐使也纹丝不能乱。” 绵绵对这些话其实很不以为然,心说不就是穷讲究吗,没有富人的命,得了富人的病。这些书香门第的女孩子,一个个仿佛很能体会人间疾苦似的,她也不必刻意和她们争辩,总是一个注重肚子,一个注重精神,说来说去,鸡同鸭讲。 “唉……”她长叹一声转换了话题,摸了摸耳上白玉蝴蝶的坠子说,“今日的冰盆浸果还是各色桃和林檎,不知什么时候荔枝才入上京。” 这回没人应她了,要是和她谈论果子,她又能说出一大套来:平林檎不如蜜林檎、“陈紫”才是荔枝中第一等…… 肃柔和尚柔把香丸都搓好,整齐地摆放进松木匣子里,指派女使搬到背阴通风的地方。香丸是不能见日光的,暴晒过后干裂,香气也会损失大半,只能这样柔风吹拂着,等过上半个月,就可以堆起灰山,隔火焚香了。 收拾起用具,大家盥了手放下襻膊,挪到邻水的后廊上去。晴柔坐在桌前准备熟水,面前放一盏小火炉,上置银碟,把三九窖藏的腊梅取出来,耐心地炙烤。她是白净瘦弱的长相,穿一袭欧碧的衣裙,有风吹动鬓边垂落的发,人很有弱柳扶风的韵致。 等银碟上热度渐渐升高,腊梅也水汽氤氲时,牵袖倒扣上一只雨过天晴的葵口碗。这期间取紫笋茶来,沸水冲泡,半柱香后再取下葵口碗,碗壁上凝结了腊梅蒸出的水雾,注入茶,便碰撞出层次丰富的清香来,和姊妹们分饮,这入夏的时光,别有一种精致悠闲的情调。 大家也不闹了,说说笑笑,暂时相处很融洽。 闲聊时候又说起三叔张秩房里的妾室有了身孕,大夫看过脉相,说是个女孩儿,大家便来商议这最小的妹妹该叫什么名字才好。绵绵冲口而出,“叫善柔”,又善良又温顺,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善柔,从字面上看来好像没毛病,映柔抚掌说:“这个名字好听。” 绵绵沾沾自喜,结果招来寄柔的耻笑:“表姐,你该多读点书了。” 绵绵噎了下,气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寄柔才不惯着她,把典故直接扔到她脸上,“《御试制科策》上说屏去声色,放远善柔,凡此者勤之实也。善柔者,阿谀奉承貌,你取的这个好名字,说出去会招人笑话的。” 起先斗鸡一样的绵绵顿时偃旗息鼓了,支吾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到最后赌气地摆手,“哎呀,我回去读书就是了。” 所以起了争执有人退一步,就再也闹不起来了,熟水吃了两轮,大家闲谈一点听来的趣事,正说得高兴时,有婆子进来通传,说侯府上来人,接大娘子回去了。 大家闻言都站起身,尚柔脸上淡淡地,转头问女使:“安哥儿在老太太身边吗?” 女使说是,“夫人也在,正逗小郎君玩呢。” 尚柔点了点头,“先过岁华园去吧。” 于是众人一齐挪过去,肃柔记得当日侯爵夫人承诺过,会带着儿子亲自来接尚柔回府的,本以为进门就能看见陈家母子坐在堂上,结果好像是她想得过于顺利了,来的只是侯爵夫人身边掌事的仆妇,在太夫人面前舌灿莲花:“我们夫人正准备出门,不巧秦王妃和御史夫人造访,太夫人是知道的,那两位是我们夫人闺中的至交,来了不能慢待,只好命奴婢过来,接少夫人和安哥儿回府。” 这是折辱谁呢,以为尚柔上赶着要回去吗?太夫人放下手里的建盏,凉凉笑道:“侯爵夫人贵人事忙,只管先去款待王妃和御史夫人要紧。你们少夫人回娘家通共才四日,也不着急立刻来接嘛。” 仆妇有些迟疑,讪笑道:“话是这么说,就是侯爷想安哥儿想得紧,一日连着问两三回。我们夫人的意思是,一家子团团圆圆才是正理,况且也不好过多叨扰老太君和亲家夫人……” 还没说完,就见太夫人抬了抬手,“你们少夫人是我张家的女儿,安哥儿也是我张家至亲骨肉,她们在我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谈什么叨扰。倒是你们家侯公子,连接回夫人和儿子都不露面,知道的说侯公子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要这门亲,连自己的儿子也打算扔在外头了呢。” 几句话说得仆妇灰头土脸,愈发尴尬起来。 其实太夫人很在理,这本就不是寻常省亲,换了平时即便不来接,时候差不多了也会自己回去,这次是有了缘由才避难到娘家的,婆家不来人,张家哪里肯依。 不过侯爵夫人也有她的盘算,冷静下来再三思量,毕竟出了人命官司,理亏的又不是侯府,怎么弄得反倒要向媳妇低头。侯府里今日也不是真来了客,就是临出门时改了主意,倘或尚柔愿意自己回去,就说明她服了软,往后也不能再和澄川闹了。毕竟人争一口气嘛,张家上回太过强势,侯府也是要面子的,所以有心再给个下马威,就看张家肯不肯退一步。 仆妇事先也准备了一套说辞,小心翼翼搬了出来,“奴婢是侯爵夫人最信得过的人,这回夫人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才临时让奴婢跑一趟……” “我不管你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太夫人带着笑,说着最不容情的话,“我孙女的身子还没养好,且要在家多住两日,劳烦你回去带话给你家侯夫人,媳妇和孙子在我张家都好着呢,请她不必忧心。娘家的风水养人,尚柔的身子最要紧,等调理好了自然会回去的,可要是调理不好,住上一年半载的,也请亲家夫人担待。” 这下仆妇有点慌了,“老太君,这可难为奴婢了,奴婢回去没法交代……” 太夫人哪里管她能不能交代,转头吩咐冯嬷嬷:“小娘子们都来了,让里头准备开席。你打发人,送这位嬷嬷出去吧。” 第 11 章 第 11 章 那仆妇见太夫人下了逐客令,实在没有办法,望向站在一旁的尚柔叫了声少夫人,“您看……” 尚柔笑了笑,“我在这里挺好的,范妈妈带个口信给夫人,请她不必担心。”说完便招呼姐妹们,一同往花厅去了。 要说平常,侯府的这位少夫人没什么脾气,大多时候都是求和为主,就算自己占足了理,还没等到侯公子认错,自己就先让步了。这次却不一样,看她脸上气色,大大有异于在侯府时,甚至泛出一种健康的光泽来。范妈妈就知道,这回想让她自己回去是不能够了,恐怕侯爵夫人不出面,这件事就没法妥善解决。 冯嬷嬷奉命送她出去,见她不挪步,比了比手提醒:“妈妈请吧。” 范妈妈只好跟着她从岁华园退出来,路上少不得替侯爵夫人找个台阶下,见缝插针地说:“这是我第二回来贵府上,上回还是去年冬至前后呢,这园子收拾得真好,四时有四时的气象,难怪我们少夫人说在这里很好。我也瞧出来了,府上确实适合修养,家下解闷的姊妹多,老太君宽和,园子里又安静……不过娘家虽好,也不能太叨扰,我们夫人说了,回头可以给少夫人另外安排一个修养的院子,也是以调理少夫人的身子为主。” 冯嬷嬷是何等精干人,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却也不便得罪她,只是顺口应承着:“我们大娘子出阁之前的院子,一直替她留着呢,每日有女使仔细打扫,就是防着我们大娘子想家的时候回来常住。其实侯爵夫人大可不必替她另安排院子,府上吃住自然是最妥帖的,何必费那工夫。说句托大的话,我看着我们大娘子长起来,很知道她的脾气,她向来恬淡,只要没人给她气受,就算是粗茶淡饭她也不挑剔,照样高高兴兴的。” 范妈妈碰了软钉子,又不好再来掰扯,只得连连道是。 转眼到了月洞门前,冯嬷嬷又往长廊上送了两步,等前面有人来接应了,便含笑对范妈妈道:“妈妈慢走,我就不送你了。” 范妈妈挂着干干的笑,客套向她欠了欠身,她微微颔首,转身又回园子里去了。 得,白跑一趟。范妈妈无奈地迈出了张宅大门,台阶下停着两辆七香车,陪同前来的侯府管事朝她身后看了眼,“少夫人没跟着出来?” 大太阳照得脑门子发烫,范妈妈烦躁地抬手遮挡,也没答他的话,提着裙裾下了台阶,一面扇风一面道:“回去吧。” 两辆马车无功而返,回到侯府进了内院,陈侯和夫人都在厅堂里等消息,见范妈妈一个人回来,就知道这回的拿大是不成了,张家不吃这一套。 陈侯叹口气,左手砸右手,“我就说了,行不通。” 陈夫人听了范妈妈带回来的话,脸上木木地,“他张家倒是真横,不怕咱们休了她。” 可这所谓的休了她,其实也是气话,两败俱伤的事儿,不是疯了不能干。张家素来有个家风严谨的好名声,反倒是澄川花名在外,这门婚事要是不成了,将来也没有哪个好门第的姑娘,愿意嫁进侯府来。 陈侯听她说什么休不休,立刻火气便涌上来,冲她直戳手指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那杀才就是因为有你护着,才捅出这么多篓子来,慈母多败儿,再这么下去,你可要毁了你儿子了!” 陈夫人被丈夫横加指责,当即也不高兴了,叉着腰道:“我护着儿子,你就是好的?当初娶亲前,我说要处置了那两个通房,是谁发话让留着的?澄川那个风流品性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不说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倒反咬我一口,真真笑死人!” 陈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骂了句“悍妇”,气得拂袖走了。 夫妇间对骂获胜,不足以缓解陈夫人心里的愁绪,她郁塞地问范妈妈:“安哥儿好吗?” 范妈妈说:“进去只和张老太君说了几句话,没见着哥儿。” 陈夫人愈发想念孙子了,扶着脑袋直按太阳穴。 范妈妈看她心烦,上前搀了她坐下,和声道:“夫人别上火,先定定神。以我先前去张家的见闻看来,这回您和公子要是不一同登门去接,只怕少夫人不肯回来。我知道夫人心里也有气,可不看着少夫人,好歹看着安哥儿。如今他张家刚受朝廷褒奖,侍中又升祔了太庙,阖家都跟着水涨船高,自然气性也比往常大些。况且公子的院子还是得有人管着,少夫人不着家,说出去也不好听,夫人还是纡尊降贵去一趟吧,先把人哄回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陈夫人听了也觉有理,自己坐在圈椅里缓了两口气,才又道:“罢了,总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万一当真在娘家住上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我安哥儿连祖母都不认得了。再说我还受人之托呢,早晚得登张家的门。” 范妈妈有些不解,“受人之托?受了谁之托呀?” 陈夫人道:“昨日不是去了安宁郡公夫人设的茶局吗,席上延康殿大学士的夫人私下和我说起,要给她家二郎说合一门亲事。” 范妈妈哦了声,一下便想起那位学士公子来,“上年入冬刚死了夫人,这就要续弦?” 陈夫人点了点头,“到底还年轻,总不能一直鳏着。” “这么说来,是瞧上张家的姑娘了?” 陈夫人说可不,“张家到底是清流人家,眼看金翟筵要到了,若是这会儿不托人说合,等姑娘参了筵,到时候说亲的人多了,怕没有胜算。” 诸如这种说亲做媒的事,在夫人中很是流行,高门大户间结亲,可不是随便找个媒婆上门送帖子就行的,非得托一有头脸的大媒,不说诰命在身,至少是官宦人家夫人。媒人越是有体面,则说明越是看重这门亲事,当然成功的几率便越高。 范妈妈接过了女使送来的香饮子,摆放在陈夫人手边,一面追问:“看上的是哪位小娘子?既是续弦,那门槛自然要放低了吧,难道是他们家三娘?” 三娘晴柔,父亲张秩本来就是庶出,且她自己也是妾室所生的,这样的出身,做个续弦夫人也不算辱没。 谁知陈夫人神秘一笑,说不是,“她家二娘不是刚放归吗,虽说是位嫡出的小娘子,但年纪毕竟大了,好亲事也不易找。学士夫人是看上她长于禁中,规矩体统比一般人大,迎娶回来执掌门庭,必定是一把好手。” 范妈妈听罢,咧嘴笑得犹疑,“这……人家父亲刚升祔太庙,怕是不愿意给人做继室吧!” 陈夫人对于做媒一向兴致高昂,且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喝了口熟水道:“人都不在了,身后哀荣有什么用。你上外头瞧瞧去,一般二娘子这样的年纪,哪个不是孩子的娘!” 这么说来倒也是,反正顺便提一嘴嘛,愿意的话正好促成一门婚,不愿意就此作罢,也没有什么妨碍。 陈夫人跃跃欲试,这会儿倒觉得接媳妇还在其次了,先去套套张家太夫人的话也好。于是让范妈妈重新预备起来,因着天热了,走在正午不合适,便点灯熬油磨蹭到未正。眼见太阳偏过去了,上儿子院子里把正在午睡的陈盎拽起来,让他快些换衣裳,一齐去张家接人。 陈盎很是不情愿,蹙眉道:“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也由得她,还要专程去接,真是给她脸了。” 陈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他背上抽了两下,“我因你不安分,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倒不情愿起来!”废话也不多说,厉声道,“你去不去?不去我这就叫个牙郎来,把念儿卖进勾栏。” 这下子陈盎没辙了,权衡了一番,只得转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陈夫人嘴里还在骂:“薄情寡义的东西,和你爹爹一个样!”等他收拾妥当,拿眼神驱策着他,一道出了侯府大门。 陈盎毕竟交游广阔,一路上遇见好几个熟人,纷纷冲他打招呼:“澄川,上哪儿去?” 他也要面子,堆笑糊弄:“夫人回娘家小住了几日,我去接她回家。” 未时的太阳照得人眼晕,他抹了把汗,心里却老大的不平,暗道这件事抹平了,也没伤尚柔分毫,真不知她拿的哪门子乔。 但是他不敢说,说了怕他娘的眼神把他就地正法。好不容易到了张宅大门前,门里出来迎接的小厮也不甚热络,只是按部就班地引路,说:“夫人请、公子请。” 好在太夫人还是赏脸的,见了面也算和颜悦色,陈夫人不住地致歉,说自己实在糊涂,“那两位夫人既登门说话,一时半会儿必是走不脱,我想着天热了,尚柔和安哥儿走在大中午,别中了暑气,这才命身边的妈妈先过来,结果倒引出大误会来了。” 这分明就是托词,哪里有什么误会,他陈家想摆谱,结果张家不接茬而已。 旁听的潘夫人不惯她的臭毛病,淡声问:“侄女婿也要作陪吗?” 陪坐的凌氏见陈家母子脸上不是颜色,差点没笑出声来。 算了,陈夫人想,这些都是小事,只要能把人接回家就行。张家要的面子她也给足了,大家各退一步,以后还要继续做亲家呢。 太夫人偏头吩咐冯嬷嬷:“把大娘子请来吧,就说亲家夫人和公子来了,看看她怎么说。” 冯嬷嬷道是,退到外间,伸手招来侍立的女使。也不需说什么,朝尚柔的院子方向努努嘴,女使便会意,快步走出了园子。 里面的太夫人也没有旁的话,只是静静坐着,淡声请陈夫人吃茶。 陈夫人知道太夫人气还没消,也有些如坐针毡,只好顺势说两句好话,尴尬道:“小夫妻闹别扭,常有的事,这回的事确实是因澄川荒唐而起,我也狠骂过他了,回头等尚柔来了,让他好好给尚柔赔礼。” 太夫人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们做长辈的,不过盼着孩子们好,谁也不愿意做恶人。尚柔回不回去,不由我说了算,还是得看尚柔的意思。过会儿她要是来了,就凭侯公子自己的本事吧,能说动她跟着回去,那是最好,要是不能……那就过阵子再议吧。” 陈夫人心下一跳,过阵子再说,能说出什么好来,怕是只有和离一条道可走了。遂转头瞪着儿子,“祖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说着一皱眉,“你还塌腰子坐着呢?给我站起来!” 陈盎被他母亲呼喝,只得讪讪站到一旁。 那厢尚柔带着孩子一块儿过来了,进门先向婆母行礼,至于丈夫,连多看一眼都嫌碍事。陈夫人只好干笑着撮合,“小夫妻相见,还不好意思似的。”然后大力给陈盎使眼色,“你不是有话要和尚柔说吗?” 陈盎没办法,只得向尚柔长揖下去,嘴里无情无绪地说着:“娘子,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糊涂纵容妾室,才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让娘子受委屈了。我往后一定自省自律,读书上进,再也不让娘子伤心,不让长辈们担心了。请娘子原谅我这一回,跟我回家吧。” 众人都看向尚柔,陈夫人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见尚柔沉默了好一会儿,微微别过脸去,说了句“去抱抱安哥儿吧”,终于云开雾散,大大地松了口气,直说,“好了好了……” 陈盎听了,伸手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安哥儿还不懂事,在陈盎怀里眉开眼笑,要是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一家子和美,小日子过得很甜蜜呢。 “终归是骨肉父子,瞧瞧我们哥儿,和他爹爹多亲!”陈夫人笑着打圆场,接下来就该谈一谈她此行的另一重要目的了,便又对太夫人道:“老太君,先前御史夫人来我们府上小坐,提起昨日安宁郡公府设茶局的事,我才想起孔大学士夫人曾托付过我一桩事。趁着今日得闲,且和老太君讨个主意。” 太夫人颔首,“侯爵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吧,都是一家人,这么客套做什么。” 陈夫人嗳了声,笑道:“孔学士府上有两位嫡出的公子,大郎外放青州做官了,二郎如今在侍卫司任都虞候,年轻轻的就是从五品,将来前程远大着呢。昨日席间孔夫人私下和我商谈,说想为二郎觅一门亲事,提及了贵府上二娘子,让我代为问二娘子的好。” 第 12 章 第 12 章 潘夫人听她提起肃柔,顿时抬起眼来。 上京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达官贵人的圈子,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那位孔大学士,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当初还是太公的门生呢。早年两家来往很多,后来太公过世,慢慢就不怎么走动了,这些年屡屡也会听闻他家一些变故,像上年,据说是死了个儿媳,就是这位二郎的夫人。原本大家都存着惋惜之情,然而这门亲事说合到张家头上来,就让太夫人有点不大受用了。 只是不好上脸,太夫人还保持着良好的修养,微微含着一点笑道:“这孔夫人,怎么想起我家二娘来?二娘在禁中多年,前几日才回来的。” 陈夫人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其实贸贸然跑来替一位鳏夫说亲,换了哪家都会觉得受了冒犯,因此仔细斟酌了下说辞,先将肃柔结结实实夸了一遍。 “正因是从禁中回来的,这才让孔家格外高看,可着这满上京问,谁家的规矩体统能胜过您家二娘子?莫说孔夫人喜欢,就连我,也是一眼就瞧出来,二娘子和一般的闺阁女孩儿不一样。那日家下出了糟心的事,二娘子跟着老太君一道来,那容貌、那身段,那说话办事的干练有条理,岂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能比的。”陈夫人说着,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又道,“只是孔二郎的境况,老太君也知道,才二十四岁就死了夫人,其实说出去不好听得很,纵是个青年才俊,不也是鳏夫么。因此那日孔夫人和我提起,真是存着一份小心翼翼,支吾了好半晌才说想与贵府上结亲,再三再四地问我,不知贵府上能不能看得上二郎。老太君您瞧,人家实在是稀罕二娘子,想迎娶回家,当定海神针呢。” 陈夫人还是很懂话术的,话里话外将孔家摆在一个卑微的处境上,就算招来太夫人的反感,至少不会立时做脸,让人下不来台。 果然,太夫人听她说完,面色虽有些微变,但并未显得不豫。手里慢慢盘弄着念珠,缓声道:“世上没有不爱惜儿子的父母,孔大学士夫妇要为儿子再觅一门好亲,这份心境我是能体谅的。” “可不是。”陈夫人道,“二郎那位过世的夫人,是管城县开国伯家的千金,虽不是长女,却也是嫡出,伯爵夫妇尤其偏爱,出阁的嫁妆比长女还高出许多。可惜天不假年,那么年轻就走了,老太君想,前头夫人是这样出身,再为二郎续弦,自然也是不肯将就的。” 太夫人颔首,倒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迂回地提了提,“我听说,正室娘子还留下个儿子?” 陈夫人说是,“那孩子两岁,孔夫人把他养在自己的院子里,就算将来继夫人过门,也不会扰了小夫妻的日子。” 堂上的人听她说完,神色各异,太夫人是知道的,孔家瞧准了肃柔,怕是不单觉得她出身好、规矩好,更要紧一桩她自小也没了娘,要是真能嫁进门,对继子绝不会苛待,孔家这算盘打得,怕是州外都听见了。 只可惜太夫人看不上这门亲事,倒不是说孔家二郎不是良配,是她觉得,以肃柔的人品才学,配得上更好的。 于是太夫人沉默下来,顿了顿才对陈夫人道:“侯爵夫人清楚咱们家的情况,我也不瞒你说,六个孙女里头,我最疼爱的就是肃柔,她刚满月就抱到我身边,夜里哭,我和冯嬷嬷整夜抱在怀里摇着,好不容易才带到八岁。八岁之后进宫侍奉,离家十来年,这才刚回来……”说着难为地笑了笑,“我还想留她一阵子呢,议亲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婉拒了,陈夫人自然明白,但受人之托,好歹还是得争取一下,便道:“我知道老太君舍不得二娘子,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底下还有四位妹妹呢,将来说合亲事,总不好越过姐姐的次序去。老太君若是想留小娘子几个月,先把亲事定了,婚期往后略延一延,也是不碍的。” 可这番话,似乎并不足以触动张太夫人,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垂着眼抚了抚膝上褶皱,看那样子,是不打算继续深谈了。 太夫人这里高墙壁立,陈夫人眼见无望,转而看了看对面的潘夫人。 普天之下,没有不存私心的后母,尤其这潘夫人,长的就是一张不好相与的脸。二娘子是太夫人带大的,太夫人心疼,这位继母可未必。留着一个年长的继女不许人家,自己亲生的女儿却到了议婚的年纪,要是按着长幼有序,岂不是连四娘都要被耽误了! 所以陈夫人换了个策略,打算围魏救赵,诚挚地游说潘夫人:“咱们是自家人,都盼着孩子好,孔家这门婚事虽不能说上乘,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这人说话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依我之见二娘子在禁中这些年,蹉跎了青春,也错过了说合亲事的好时机。如今孔家既然有意,老太君和二夫人不妨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绝人家,暂且敷衍着,看看形势再说。” 潘夫人一向不苟言笑,陈夫人这番话,没有换来她多余的表情,给足了面子,虚应了她一句,“二娘子是老太太带大的,婚事全由老太太做主。” 所以这个问题像蹴鞠,又被踢到太夫人面前。陈夫人一时有点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笑道:“我今日原就是顺便和老太君提一提,让府上知道有这个事罢了。过几日的金翟筵,老太君和夫人们总会带着小娘子们一齐去的,到时候让孔夫人亲自和老太君说吧,老太君也瞧一瞧孔家的诚意。” 说着转头瞧帘外,见陈盎已经把孩子给了乳母,自己正背着手站在月洞窗前,背影看上去无聊得很。 陈夫人此行虽然没能从太夫人嘴里套出个准话来,但自家的事总算圆满解决了,便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侯爷还在家等着抱孙子呢,我们这就回去了。请老太君放心,早前澄川糊涂,让尚柔受了很多委屈,往后不会了。院子里的妾室女使,我也会好好管束的,若是再生乱,不必老太君说,我自会清理门户,给老太君一个交代。” 太夫人对这门亲事,其实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尚柔既然不打算和离,往后也是凑合过日子而已,大可不必给这些虚头巴脑的承诺。 不过既然人家好意思说,自己也要当真话来听,便很承情地点头,“有侯爵夫人照应,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面叮嘱尚柔,“回去之后小心身子,宋提领开的药方,好生吃上一个月,千万不能怕苦就撂下了。” 尚柔道是,“我记住了,祖母放心吧。”说罢转身对陈夫人道,“母亲,先前院子里的婆子处置了好几个,人手怕是不够用,我在家时倒有几个用得惯的,这几日伺候得也很好,想带回去使唤,听母亲的意思。” 陈夫人一听要从娘家带人,有些迟疑,“担心不够用,从别处抽调就是了,这府里的人都是亲家产业,把人带回去,恐怕亲家不便。” 太夫人已经知道她们姐妹的打算了,肃柔替她长姐出的那些主意,太夫人也觉得很可以实行,因此自己先放了话,笑道:“本来就是尚柔院子里的老人,用着称手就行。回头让她母亲把那些人的身籍文书找出来,尚柔一并带回去。我们张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孩子要几个女使婆子,还是给得起的。“ 既然这样,陈夫人也不好推脱,毕竟娘家愿意赏人,收不收是尚柔自己的事。就是这回耳报神怕是留不住了,陈夫人心里多少有些懊恼。张家到底不是等闲的门庭,以前尚柔任人揉圆搓扁,这趟回了娘家几日,眼见有了主张,想必是太夫人替她筹谋妥当,打算在陈家自立为王了。 含含糊糊应下,又略坐了片刻,等着女使替尚柔收拾随行的东西。本来以为不过带上两三个婆子,结果一看好家伙,竟有四个女使,五六个仆妇。 陈夫人有点晃神,指着这些人,回头看尚柔,“要带这么多?” 尚柔轻描淡写,“都是以前伺候惯了的。这几年我身边的陪房女使都大了,连着放了三个出去,两个嬷嬷慢慢也上了年纪,办事不像早前利索了。这些人过了府,可以尽心看顾安哥儿,母亲也不必费心,她们的月钱由我自己出,不会动用公中的钱。” 陈夫人无计可施,和陈盎交换了下眼色。陈盎向来不管家务事,对他来说妻子带了娘家仆从到婆家,也算一种顾家的表现,没什么可指摘的。再说又不要侯府花钱,不过提供一日三餐,也不能把侯府吃穷了。 反正随她高兴,他懒得过问,等了半晌有点不耐烦,只关心一件事,“走不走?” 尚柔之前在院子里和姐妹们道过别了,回身向祖母行了礼,从园中退出来。她母亲和两位婶婶一并送她到门上,彼此又话了别,这才带着安哥儿登上了马车。 夏日的太阳,即便西斜了也有余威,大家目送马车走远,方踅身返回门内。 尚柔前脚离开,张矩后脚就回来了,元氏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剩下潘夫人和凌氏慢慢走在小径上,凌氏道:“侯爵夫人也怪可笑的,老太太分明不愿意提那桩婚事,她偏不依不饶。” 潘夫人对那母子俩很看不惯,“当初怎么和这样的人家结了亲。” “还是看准了人家有爵位,说出去也好听。”凌氏边说,边瞥了瞥她,“二娘的婚事,你怎么看?” 潘夫人不置可否,斜阳穿过树枝,偶而投影在她脸上,那脸像庙里观自在菩萨似的,一派肃穆。 凌氏知道她的为人,自她嫁进张家门就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时候甚至透出些冷漠来。凌氏自觉在肃柔婚嫁的问题上,她应该是不怎么热心的,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人心有厚薄也正常。譬如她自己,晴柔的婚事就有点三心二意,今天陈夫人来说合的是肃柔,要是换成晴柔,她甚至觉得不失为一门好亲。 潘夫人不应她,她便自问自答,“其实侯爵夫人说的也是实话,上京高门显贵的公子,十六七岁都已经定了亲,二娘出宫晚了,这个年纪想找个头婚,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依我说两下里相抵得过,定下来也不错。” 潘夫人闻言,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觉得这门亲事好吗?” “好啊。”凌氏道,“孔家还是孔圣人后人呢,就算是做续弦夫人,也未必吃亏。” 结果换来潘夫人一声冷哼。 “年纪大了就得由人作贱,哪怕人家有了长子,也该闭目塞耳嫁过去,进门就给人当继母。”她忽然站住了脚,大声道,“我倒是不明白了,肃柔怎么了,要落得这样田地?人家是堂堂女官放归,父亲是朝廷有功之臣,生母是诰命夫人,难道配不得一个好郎子,什么拖儿带女的鳏夫都敢来登门提亲?” 凌氏见她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抚着胸道:“你冲我大呼小叫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实情吗!姑娘年纪大了,门槛自然要放低些,遇见个合适的,嫁了就嫁了。又要年纪相称,又要没娶过亲,又要家世好,又要有前程……哪里去找这样的郎子!” 潘夫人听这些话似曾相识,肃柔回家当日自己就这样告诫过她,但有些话自己能说,旁人不能说。 “找不到就不嫁,凑合什么!”她断然道,这辈子和目光短浅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也不管凌氏了,板着脸边走边发牢骚,“世上就是有你这样的人,嫁人也没个挑拣。就当她在宫中没回来,一辈子不嫁又怎么样。一个尚柔已经够麻烦了,再来一个,还让不让老太太活……” 平时妯娌两个相处还算融洽,凌氏也没见过她翻脸的模样,结果今天说起肃柔的婚事,一蹦三尺高,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了?”凌氏发了一会儿呆,看她骂骂咧咧走远,茫然对身边的女使道,“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女使蹙眉微笑,“又是鳏夫,又是拖儿带女的……难怪二夫人生气。” 第 13 章 第 13 章 凌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门亲事犯了潘氏的大忌讳,她自己就是嫁了个鳏夫,进门即做继母。刚才陈夫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她八成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拍案而起,现在再来和她说孔家,难怪她会恼火。 凌氏忽然品咂出了她的不容易,这十几年来心里一定憋着一口气吧,勉勉强强嫁进门,丈夫说死就死了,自己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所以平时为什么整天板着脸呢,就是因为生活没什么乐子,笑不出来。肃柔虽不是她生的,但推己及人,也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凌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伤感地叹了口气,“潘纵月这人,心肠不算坏。” 女使说是,“就是平时看着严苛些,不大容易亲近。上回我听唐妈妈说,二夫人和贴身的婆子闲谈,提起将来为四娘子择婿,头一条就是不能找武将,要找个文人,安安稳稳在京做官就好。” 凌氏觉得很不解,“为什么不能找武将?难道就因为自己嫁的是武将,而这武将恰好殉国了?” 女使道:“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就奇了,大哥和三哥不都活着吗,有的武将还是很长命的。” 但人家的心思,终究不能感同身受,凌氏摇着团扇,拖动着慵懒的步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 因张家没有分家,家里人口实在多,所以平时没什么大事,晚间都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 肃柔的千堆雪离岁华园很近,太夫人特地发了话,让她不必单开伙仓。绵绵呢,不归那三家管,一日三餐也是跟着太夫人一起吃。 到了晚饭时间,肃柔带着雀蓝过了园子,路上正巧遇上绵绵。绵绵是个包打听,家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她都知道,今日荥阳侯府来接尚柔回家,碍于那位大姐夫也在,她们姐妹不好到太夫人园子里来,但接待侯爵夫人母子期间,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传进她耳朵里了。 她偏头问肃柔:“二姐姐,老太太打发人和你说什么了吗?” 肃柔在禁中多年,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她连看都没看绵绵一眼,只答了句:“没有。” 绵绵心下了然,这亲事实在折辱人,看来太夫人是打算瞒着她了。既然如此,自己不便多嘴,只管跟在她身后进了月洞门。 太阳落下去了,这园子逐渐沉入浩大的静谧里,只看见木廊子上点起了灯,橘黄的灯光映照着半开的支摘窗,窗下摆放的梅瓶里插着一枝海棠,花枝修剪得清隽,很有一种野鹤般独立的精神。搬着托盘的女使偶而走过,那身影透过疏疏的竹帘,看上去分外纤细美好。 先春已经在廊下等着了,看见两位小娘子进来,转头向厨房的婆子下令:“可以预备起来了。” 婆子得令,带着两个小女使下去了,先春便笑着向她们福福身,“老太太等着小娘子们呢,快进去吧。” 肃柔和绵绵进了内室,见太夫人刚喂了她的那缸鱼,正让人把鱼食收起来。回身看见她们,笑着招了招手,“今晚让她们做海鲜头羹,鱼虾要现加进去才好吃,咱们略等一等,先坐下说会儿话。” 来了来了,难道太夫人打算告诉她了吗?绵绵有点激动,偷偷觑了肃柔一眼。 肃柔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向太夫人打听:“侯爵夫人没有为难长姐吧?” 太夫人说没有,“毕竟媳妇不回家,家也不成个家,侯爵夫人这上头是闹得清的,无论你长姐说什么,都应承了。只是我瞧那个陈盎,半点悔改的心也没有,嘴上说得漂亮,行事还是照旧乖张,你长姐继续和他过日子,往后恐怕还是不能省心。” 肃柔道:“省不省心,就看长姐自己,只要是不想管,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也和长姐不相干。” 太夫人叹息,“你长姐心软,也不知能不能下定这个决心……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顿了顿,复又叫了声肃柔,倒也不是正经八百问她意思,不过闲谈式地提及,“今日你长姐婆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家的二公子。” 肃柔哦了声,“祖母替我拿主意吧。” 旁听的绵绵一阵纳罕,奇怪,她怎么不局促?怎么不脸红?难道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吗? 转头又看向太夫人,太夫人还是平淡的语气,缓声道:“门第倒是个好门第,可惜这二郎不是娶正室夫人,他前头结过一门亲,夫人上年病死了,如今要再续弦,孔夫人看中了你,特意托了侯爵夫人来说合。” 这些事情,并没有瞒着的必要,肃柔不是没经过事的无知孩子,既然从禁中出来了,往后势必会常遇各种令人不快的把戏。譬如男方这种情况的提亲,今日没有孔家,明日也有孟家,唯恐她伤心就不告诉她,日后要是自己面对了,岂不是更加措手不及? 所以太夫人有心看她的反应,也好探一探她对将来郎子的要求。 绵绵本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待字闺中的名门千金,又是嫡长女,头一个来提亲的竟是个鳏夫,对她的自尊来说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 谁知她好像没往心里去,甚至很认真地思忖了下,“若是人品好,才学佳,前头娶过亲也没什么。” 绵绵讶然,叫了声二姐姐道:“原配夫妻才情深呢,好好的,做什么要给人当填房?” 肃柔笑了笑,“长姐和姐夫是原配夫妻,我瞧长姐烦心事也一堆,所以好不好,还是要看郎子的人品。再说我在禁中十年,年纪确实大了,我料孔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托侯爵夫人来说亲的。” 她知道自己目下的情况,并不是说十八岁就老得要给人做填房了,不过是预先有了准备,才不会一次次难堪。 太夫人见她有这样胸襟,其实很高兴,人就怕好高骛远,越是自恃身份,境遇越是惨淡。倒不如这样的好,看清这个世道,对一切有准确的把握和衡量,选与不选自己拿捏,续弦的男人,未必都是不可靠的。 当然,姑娘不能随意屈就,这点太夫人已经替她划好界限了,“十八岁,又不是七老八十,郎子家世如何暂且不说,起码是头婚原配。孔家的提亲,我并未应准,下月的金翟筵上少不得碰见孔夫人,届时她要是再说什么,你心里要有个数。” 肃柔嗳了声,不答应也不得罪,就是了。 这时冯嬷嬷进来回话,说晚饭都预备好了,肃柔和绵绵便过去搀扶太夫人进了小花厅。三个人坐在微微的晚风里用饭,席间太夫人逗趣问绵绵:“绵儿将来要许什么样的人家?” 绵绵扭捏了下,也学肃柔的态度回太夫人,“请外祖母给我拿主意,外祖母瞧得上的,必定是好的。” 太夫人嗯了声,“倒也不必求门第多高,最要紧是通情达理,家中长辈不能捧高踩低,这样的人家,过起日子来不辛苦。” 绵绵听外祖母这么说,心里不由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既然投奔了外家来,就是为了跳出以前的圈子,找个有头脸的显贵之家。外祖母的择婿标准适合肃柔,却不一定适合她,门第不高的小吏,老家有很多,早前县丞家还动过结亲的心思,是阿娘推说上京外祖母已经替她看好了人家,要是嫁来嫁去还是个不入流,那这趟上京就白来了。 肃柔见她脸色黯然,知道她有自己的主张,不便明着安慰她,只道:“下月的金翟筵,出席的都是上京达官显贵的家眷,表妹长得漂亮,只要一露面,想必就被那些夫人相准了。” 太夫人活了这么大年纪,自然世事洞明,知道肃柔这么说,是为了替绵绵寻面子。都是自己的孙辈,她个个都疼爱,但人之性情大有不同,绵绵还年轻,远不如肃柔通透,只知道羡慕那些有爵之家,却不知道越是高门,倾轧越是厉害。她父亲纵然家底丰厚,在人家眼里还是商贾,将来妯娌之间要比出身,还没来得及论品性手段,就先被人压了一头。 但这些话,她现在未必听得进去,太夫人也觉得没有必要同她分辨,垂着眼自顾自道:“我有几个老姐妹,都在鼎盛之家做封君呢,底下几个年轻的孙辈还没说亲事,这次见面,要好好聊聊。” 绵绵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肃柔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到底是小孩子,喜怒都藏不住。 一时饭罢,撤下饭食,女使又上了熟水,太夫人捧着建盏道:“明日就是初一,你爹爹升祔太庙的正日子,朝中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宰相孙延年为奉迎使,主持移灵事宜。” 肃柔道是,心里却有些没底,本朝开国以来,配享太庙的功臣只有十二位,一般都是生前就有恩旨,死后灵位直入太庙,像这样身后十多年才又追赏的,只有她爹爹一位。既然没有先例,流程都是新拟的,一切就得见机行事。与朝廷有关的大场面,分毫不能马虎,这么一想,心头就沉甸甸地。 太夫人见她出神,偏头问她:“可是担心会出错?” 肃柔抬起眼,点了点头,笑道:“我怕自己莽撞,在场的都是朝中官员,万一哪里做错了,会令爹爹蒙羞。” 太夫人却眉舒目展,半点也不担心,“你既然能在禁中任职,就一定应付得了大典,你是个可靠的孩子,祖母相信你。届时场上有赞引,会一步步告诉你应当怎么做,胆大心细就成了,用不着战战兢兢的,越是怕出错,越是会出错。再说那些主事官员,都是你父亲的熟人,没有谁会刻意挑剔你。你只管带好颉之,照着赞引的指点把你爹爹灵位从家庙请出来,再送到太庙前,这事就算圆满了。” 太夫人向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肃柔也觉自己多虑了,灵位出祠堂的时候,家里长辈都要在场祭奠送行,到了太庙前又有专人引领,其实稳妥得很。反倒是颉之,长子为主,要论重压,他承受的更多些。 绵绵关心的则是另一桩,“官家会去太庙祭拜吗?” 太夫人说不会,“官家是君,没有君拜臣的道理,至多派遣内侍代为悼祭。” 绵绵有些失望,转而问肃柔:“二姐姐,官家长得好看吗?” 肃柔仔细回忆,竟发现有些记不清官家的长相了,大概因为早前正视的机会不多吧,就算在禁中,也不是人人能窥探天颜的。但绵绵既然追问,她也不好不答,便含糊搪塞:“好看啊,当然好看。天底下能做皇帝的,长得都很好看。” 第 14 章 第 14 章 绵绵一听这话就知道在敷衍,撅着嘴说:“我看历代帝王志上的画像,好像没几个好看的。” 肃柔讪讪道:“帝王一般在御极多年,有了些政绩后才会替自己留下画像。青春年少时哪个不是神采飞扬,等上了年纪,神情疲倦了,眉眼也耷拉了,自然好看不起来了。” 绵绵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依然为这位表姐感到惋惜,又开始质疑当今官家的眼神,很真挚地说:“其实我这个脾气,一向不服气任何人,但对阿姐的容貌还是甘拜下风的。禁中难道个个都是天仙吗,这么漂亮的阿姐,为什么官家不把你留下?要是阿姐能当上贵妃娘子,那咱们这些人不都身价倍增了吗。” 太夫人听她们姊妹聊天,听了半天不由蹙眉,“越说越不像话,难道当上内命妇就是好的吗?都说人各有命,你二姐姐的造化不在宫里,在宫外呢。” 可是宫外的造化,就是引得鳏夫托人来求亲吗?绵绵没看出这造化好在哪里,一切都是太夫人的安慰之词罢了。 绵绵看向肃柔的眼神是带着点同情的,肃柔心里明白,她还是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嫁给官家,在禁中做高高在上的贵人娘子。像自己这种中途被放出宫的,属于失败者,这种想法不单绵绵有,恐怕上京那些贵妇贵女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肃柔笑了笑,自己倒是很想得开,毕竟禁中宫人千万,能得官家垂青的又有几人呢,就算落败也不丢人。但雀蓝很为她抱不平,回去的路上嘀咕着:“这位申娘子,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又小气,目光又短浅,整天钻在钱财权势里头,看她将来嫁个什么样的郎子!” 对于这位表妹,肃柔刚回家那会儿确实觉得她过于市侩了,但多相处几日,又有了些新的发现,她现实是真现实,但好在性情还算直爽,坏起来明刀明枪,不会在背后使绊子。自己呢,从来没有因为不得官家眷顾就自怨自艾,反倒是庆幸有余地,能离开那座皇城。外面的世界不大吗?瓦市不热闹吗?自己的衣裳不好看吗?做什么非要留在禁中,像傀儡一样活着。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蕉月和结绿正忙着预备明日的素服,回身见她进来了,蕉月道:“二夫人刚派人送了衣裳来,说是照着娘子的尺寸裁制的,娘子试一试,若是哪里不合适,可以即刻为娘子修改。” 肃柔道好,让她们伺候着脱下罩衣,换上了素服。 站在镜前看,葭灰的窄袖襕袍,腰上束皦玉的素带,因为要奉安灵位,女子必须作男子打扮,别人称呼起来,也是管她叫女公子。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想起爹爹治丧时候的情景,那年她才六岁,原本略略记事,可能好多儿时的见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唯有那场骤变,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恐怖回忆。当时阖府上下一片缟素,那口又大又黑的棺材从外面运进来,停在大堂里,她的继母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自己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到处哭声震天,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她,最后是祖母替她换上孝服,牵了她的手到灵前,让她跪下。 女使们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忙着替她整理衣襟和腰带。结绿蹲在她脚边审视袍角,嘴里喃喃说着:“长了点儿……针线上的婆子们办事越来越含糊了,亏她们上回还私下议论,想让府里给她们涨月钱。” “涨月钱的事,哪年不要提上一提。”蕉月见怪不怪,替肃柔把素服换下来,顺手递给了结绿,“老太太心善,果真打算替她们每人涨上二十钱,还是二夫人厉害,说一个子儿不涨,乐意的留下,不乐意的上厨房倒泔水,她们也只配得二夫人整治。” “只是如今能蒙混就蒙混,办起事来也心不在焉了,等我得了闲,非得参她们一本不可。”结绿转身在窗下的小屉子里找出针线来,自己捧着袍子坐在灯下穿针篦头,一面嘀咕着,“总是不指望她们了,我自己改了就完了。” 肃柔听她们细声说话,也没去过问,自己挪进内寝里洗漱。雀蓝拿牙刷子蘸了青盐递过去,趁着她没空说话,十分真诚地劝导着:“小娘子,孔家的那门亲事,可千万不能答应啊。照我说,就该狠狠回绝,可您倒好,还说鳏夫不要紧,万一这话被人知道了,那往后真是什么人都敢登门提亲了。” 肃柔听她絮叨,自己不紧不慢地漱完口,拿手巾擦了嘴才道:“官宦门户都有往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罪别人不好。我也想找个二十出头还未娶过亲的郎子,这不是没有嘛。” 她说起来云淡风轻,仿佛婚姻大事没有关系到切身利益似的。雀蓝呆呆站在那里,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会没有,不过缘分不到,没遇上罢了。” 肃柔坐在镜前擦玉容膏,就着镜中倒影看雀蓝,这个幼时的玩伴,一直陪她长到八岁,小时候就是个爱操心的脾气,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其实她不愿意过多关心婚事,女孩子活着,也不是到了年纪就剩嫁人一条路。自己这种情况,和上京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不一样,她见过太多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相较之下婚姻渺小,小得如一粒黄豆,又有什么必要,在一粒黄豆上大做文章。 雀蓝忧心忡忡,她反倒来安慰她,“你还记得华阳长公主派人过来,请我给县主做女师么?禁中十年,再加上出入温国公府,有了这样的履历,我就能办女学,今日是张娘子,将来都要尊我一声张嬷嬷。” 雀蓝傻了眼,愕然说:“娘子的愿望是日后当嬷嬷?” 她想了想,自己笑起来,“对啊,全上京贵女的教席嬷嬷。十年之后贵女们都嫁入了高门,到时候我的人脉如何,你可敢想?” 雀蓝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她不理解,但凭着小娘子勾画的蓝图,好像前景很远大。毕竟在上京这座煌煌帝都中,地位名利须臾万变,只有稳定的人脉是永远的底气。就像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郎也可以瑰意琦行,不落庸常。 反正就是很高深很厉害,雀蓝晕头八脑看着她上床,举臂放下了帐幔。 大概屋子里的安息香燃得有些浓了,她隔着青纱幔子吩咐:“把窗开上三指宽。” 禁中的一切行止都有章程,甚至连窗户开启的缝隙都有精准的规定。雀蓝应了声是,走到窗前拿起支窗的小棍,仔细衡量着三指究竟有多宽,调整了好几遍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这才从内寝退出去。 只是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荡起一片沙沙的轻响。肃柔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关窗,看天还没有亮,又合了会儿眼,待到五更时候蟹壳青铺满窗纸,再推窗看外面天色,雨已经停了,树叶绿得油亮,空气里潮湿的凉意拂在脸上,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生机盎然。 深深吸口气,她喜欢雨后泥土的香气,这时院子里传来少年清澈的嗓音,大声叫着:“阿姐……阿姐……” 前厅的蕉月忙迎出去,纳福笑道:“公子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颉之意气风发,快步进了上房,“我怕阿姐睡过了头,特地来叫她起床。” 里间的肃柔听着,心里漫溢出一片温情,以前在禁中她是张内人,每日劳心带领着十几个小宫人,如今回了家,居然有人来操心她了,这种感觉才叫家。于是隔着屏风应了声:“我已经起来了,你略等我一会儿。”让结绿伺候换上素服,拿木笄绾起了头发。 从里间出来,刚洗过脸,鬓边的发丝湿了,弯弯垂落在颊畔,她拿手捋了捋,转头问颉之:“你吃过早饭了么?” 颉之说没有,“我不敢吃,今日那么要紧的场合,万一要如厕,那可就难堪了。” 肃柔颔首,让他摘下腰上的馔袋,往里面装了块麦糕。 颉之是男孩子,不懂姑娘的打算,奇道:“阿姐装这个做什么?” 肃柔告诉他,“禁中早前出过事,一个小宫人在侍奉大宴的时候忽然在官家面前晕倒,把官家吓了一大跳。后来为防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筵席伺候超过两个时辰的,准许宫人随身备一块糕饼充饥,以防万一。” 她说起话来,是那种娓娓的、平和的声调,不骄不躁,处处透出稳妥和熨帖。 颉之见姐姐一本正经解释,笑道:“阿姐在禁中时候,就是这么教导小宫人的吧?” 肃柔方回过神来,有时候好像确实改不过来这种习惯,每做一件事,都要交待清楚原委。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抚着额头问:“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颉之说没有,“阿姐要是没话和我们说,那才叫人着急呢。” 他说的都是心里话,长姐比他和至柔大了三岁,她入禁中的时候,他们才刚开蒙。少时分别倒还是其次,最重要一点,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只怕心里会有隔阂。那日禁中遣黄门来通传,说长姐承恩放归了,他们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心,怕自己愚钝,入不得阿姐的眼。后来和至柔商议了一番,壮起胆亲自去接她,如今想来那天的决定是对的,只要你愿意迈前一步,长姐也会以真心待你。 肃柔呢,望了望弟弟那张稚气的脸,至亲骨肉之间有天然的亲近感,便笑着打趣:“今日说定了,以后可不要嫌我。” 颉之正要应,见仆妇上前来通禀,说时候快到了,肃柔忙重新抿头,整理了衣袍,和颉之一同去了前院。 前院中,伯父和叔父已经到了,穿着端严的公服,对插着两手站在一起闲谈朝中战事。 张矩嗟叹:“高庭仙实在是一员悍将,西军和金军在陕州大战,他领着五千将士打了野战打城战,打了城战打巷战,打到王端率军接应,最后喘气的只剩五人。” 张秩的视线落在前院的乌桕树顶端,目光空洞地说:“我记得高庭仙是二哥手下知军,当初要是有他随行护卫,说不定二哥现在还活着。” 家里三兄弟,痛失了一员,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巨大的遗憾。 张矩点了点头,“今日宰相为正使,太常寺卿及嗣武康王为副使。” 一旁站着的肃柔和颉之姐弟闻言,抬头怔怔望过去。 “嗣武康王?”张秩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哦了声,“当年二哥就是为了护送他才遇袭的,今日祫祭,他敬上三杯元酒⑧,也是应当。” 第 15 章 第 15 章 嗣武康王,也就是武康王世子,与一般的继承者不同,他有专门的封号——嗣王。 所谓的嗣王,是低于王,而高于郡王的一等爵位。本朝历来奉行爵位及身而止,即便封号传承,也是兄终弟及,不传子孙。然而上京城中,却有一人例外,就是这位嗣武康王。其中缘故很有一说,武康王赫连经纬常据陇右都护府,有拥兵自重的嫌疑,朝廷鞭长莫及,几番派遣宣谕使远赴武威施恩安抚,破格将赫连经纬从最初的河西节度使擢升为王,甚至给了他儿子一个连宗室都可望不可及的爵位,以保赫连氏的后人永世管辖陇右。 但这些恩封,都不是凭空赐予的,赫连经纬须得让嫡长子入上京,接受中原的礼仪教化。美其名曰一家亲,实际这位嗣王是作为质子,被扣押在上京的。 质子过得很艰难,日日如履薄冰?倒也不是。如今国家空前富庶,兵祸也在可控的范围内,且朝廷渐渐有了重文轻武的趋势,因此嗣王就如一般皇亲国戚一样,享受着上京一切的优待和安逸。 当然这位嗣王也不是吃空饷的,入京与官家一起在资善堂读书,长大成人后遥领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如今率领上四军,奉命拱卫上京。 肃柔依稀还记得当初的那个孩子,爹爹发丧当日,曾经来爹爹灵前磕过头,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光景,长着很高的个子,因有些西域的血统,眉眼也比一般人深邃。 年幼的自己,爱憎分明,她知道爹爹因他而死,咬牙切齿地恨着他。等他行完礼站起身,跪在一旁答礼的自己就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向他。可惜自己力气太小,不过把他撞得倒退了几步而已,并没有让他受到教训。 事后祖母训斥她,说她鲁莽失仪,不该这样对待人家,可肃柔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就算时至今日,她也还是坚定这个信念。 有点杀父之仇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有时候间接的凶手比执刀之人更可恨,要不是他一个人悄悄溜出马队,爹爹不会去找他,也不会遇袭身亡。如今想想,十二年过去了,依旧没能释怀,不过刻骨的恨化成心上一个惨淡的疤,不能触碰,触之生疼。 颉之是知道阿姐心思的,爹爹过世那年自己和至柔还小,不懂什么是丧父之痛,只是看见阿姐号啕大哭,他们也跟着阿姐哭。后来慢慢长大,有时也会听说一点关于那位嗣王的传闻,反正就是不屑和厌恶,记得赫连颂欠着爹爹一条命,最好一辈子不要打交道,更不希望他出现在阿姐面前。 “嗣武康王为副使,是官家有意任命的吗?”颉之看了肃柔一眼,对张矩道,“明明知道我们和他有芥蒂,为什么偏要派遣他来襄助入庙仪?” 张矩望向侄子和侄女,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道:“想必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吧!我知道你们姐弟心里有疙瘩,但你们爹爹那时是奉了朝廷之命,因公殉职的,难道还能连着朝廷一起憎恨吗?” 张秩叹了口气,“算了,以和为贵,今日妥善将你们爹爹的灵位移入太庙,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往来了。”一面叮嘱肃柔,“二娘,你要带好三郎。” 肃柔心里发酸,应了声是,“请伯父和叔父放心。”复对颉之笑了笑,“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对么?” 颉之见长姐这样说,只得点了点头。 这时月洞门内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太夫人领着三个媳妇来了,都是有诰封的内眷,大绶大带,隆重异常。 肃柔望向继母,潘夫人的神情和平时一样,只是眼中浮起了浓厚的哀伤。十二年了,丧夫十二年,每到生死忌都是一场浩劫。据说她每次都会在祠堂独坐上两个时辰,可惜今日爹爹的神位要移入太庙,往后她连寄托哀思的地方也没了,只能盼着每年的扫祭。 太夫人还是家里的主心骨,虽说儿子升祔太庙,是张家满门的荣耀,但却高兴不起来。老太太满脸肃穆,望向祠堂方向,“走吧。” 祠堂是张宅外单独的一个小院,离得不远,园内有直通的小径,一行人从幽深的竹林间穿过去,抵达时晨曦微露。 张矩看了看更漏,移灵的吉时快要到了,便与张秩一起将祖宗牌位前的香烛都点上。这里刚准备妥当,外面銮仪卫把迎灵的采亭停在了院门内,鸿胪寺官员先向张氏族人宣读了恩旨,众人谢恩后入祠堂内祭奠,等大礼行过,就开始正式移灵了。 颉之是长子,由他登高将父亲的灵位从神案上撤下来,鸿胪寺卿叫了声“女公子”,把引仗交到肃柔手上。 关于入庙仪的规制,有很详细的划分,比如王侯用吾仗,功臣用引仗。肃柔执引杖,将灵位引导至采亭前,颉之上前奉安,接下来由銮仪卫护持,送到太庙戟门前,届时才是正式的入庙大典,奉迎使及副使恭迎,代行三跪九拜大礼。 祠堂门外停着车辇,旧曹门街离瑞石山有段距离,须得乘车才能到达。肃柔和颉之登上马车,透过门扉向前看,浩浩荡荡的銮仪队伍一直延伸出去十来丈远。那样的大阵仗,平时难得遇见,御街两旁站满了观礼的百姓,达官贵人若是途径碰上了,也得下马让行,驻足行礼。 太阳渐渐升高,路上用了近半个时辰。窗上的帘子偶而被风吹起,光影短暂地投在颉之脸上,肃柔见他脸颊微红,便问他:“热么?” 他摇了摇头,“长姐,待会儿会有赞者来接引的吧?” 少年公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仪式,心里难免担忧,肃柔和声说会的,“只要脚下一步步走稳,就不会出错。” 颉之嗯了声,转头往前看,瑞石山铺天盖地撞进眼帘,已经能够望见太庙的正门了。 队伍终于停下来,他匀了口气先跳下车,再回身来搀扶肃柔。放眼往前看,采亭停在了太庙戟门前,朝中官员海海,都穿着差不多的公服,分列于中路两旁。采亭正前方站了三位奉迎的使节,因背身看不见脸,也分辨不清哪个是赫连颂。 赞者上前引导,将他们引至正副使身后,因太庙是皇家禁地,身无功名者和女子不能入内,“时享”便在戟门外举行。 赞者高唱行礼,所有人都抬手加眉,跪拜下去。配享太庙是臣子最高的荣誉,礼仪自然也是最隆重的,待跪拜完毕再移灵,肃柔这才发现采亭里多了一面神主,版文篆刻着爹爹的官爵和姓名。 赞者在一旁轻声指引:“请公子与女公子,将神主、灵位移入龛座内。” 肃柔和颉之趋身捧灵,这时就得万万小心了,双眼紧盯足尖,连一步都不能踏错。采亭和龛座相聚不过两丈远罢了,这短短的几小步,也走出了背上氤氲的汗气。 手中灵位有万钧重,也许这是自己与爹爹最后亲近的机会了,日后灵位在太庙,家里只能另做一面用以祭奠。不是当初举丧时用的那座,感情上差了点意思,但无论如何,还是感激朝廷的褒奖,官家的厚爱,父亲从此,也能名垂青史了。 肃柔和颉之并肩走到空置的龛座前,祭案左右有内侍接应,将神主灵位转交内侍,再由内侍高高供奉上去。到这里,儿女的职责尽完了,赞者把他们引到一旁,接下来由正使主持时享,再把龛座运入庙室,另行祫祭。 祭案上已经摆好了贡品和爵,太庙祭祀献酒三次,由副使执樽、举幂,正使酌酒。宰相年过四十了,人很清瘦,留了须髯,一副文人的清正风骨。两位副使,其中一位面向他们,眉眼很敦厚的样子,应当是太常寺卿刘昂。 剩下的那一位,始终背对着他们,是赫连颂无疑了。肃柔望着那背影思量,他会觉得心中有愧吗?应该会吧,否则今日不会出现在这里。时隔十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当初那个少年的长相,只记得从远方来,带着一脸的桀骜,像一匹驯不服的野马。 反正就是面目可憎,现在也许愈发野蛮了。肃柔轻轻叹了口气,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仪式还在进行,两遍元酒之后盥手、洗爵,祭祀的器具要交接,直到这个时候,赫连颂才终于转过身来。 和肃柔先前设想的不一样,他的身上没有西域人的犷悍,反倒长成了一种精致儒雅的汉化模样,只是那眼眸深如寒潭,五官也比一般人更为深刻。她不由怔了下,发现自己之前好像见过他,正是那天从萦阳侯府回来,在潘楼前看见的那个年轻人。 赫连颂也朝她望过来,探究地打量了她两眼。因为移灵的缘故,她一身男子的打扮,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那脸颊在日光下却白得通透,白得没遮没拦。儿时的厌恶延续到现在,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浮起隐约的轻慢之气,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担心她又冲过来,闷头顶他个倒仰。 还好,人长大了,行为举止也更合乎大家闺秀的标准,至少不会像儿时那么莽撞了。他一直知道她,在禁中当了十年的女官,所以上京贵女圈子中从来没有她这个人存在,却在今日,从天而降。 他的眼神轻漾了漾,避开了她的目光。 一切还在继续,入庙仪的最后一环是祫祭,需把龛座移入太庙内,供奉上神案。太常寺礼官抬起龛座进入戟门,正使执笏引领六品上官员入内,他能感觉到芒刺在背,但依旧矜重挺直了脊梁,稳稳地,亦步亦趋地,协助正使护持着神主灵位,正式进入太庙。 戟门外,众人还不能离开,顶着热辣的大日头,等候太庙内设馔、彻豆⑨,直到听见里面鸣鞭,这场大典才正式进入尾声。 王公大臣们依次退出太庙,在戟门外再行三叩礼,复退到三出阙外,然后就可以各自回家了。一时场外人头攒动,纷纷忙于寻找自己的车驾,那场景,简直像上京科考的放榜日。 张矩和张秩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在家送罢了灵位,还要随仪仗入太庙恭迎,大礼散后找到两个孩子,张秩抬手指了指,“马车就在前面。” 肃柔嗳了声,正要举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留台”。 回首望,日光大盛下,那人从三出阙前的阴影里走出来,满身的尊贵风仪,远远朝这里拱了拱手。 肃柔见状退后一步,向伯父和叔父欠身,也不需多言,长辈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张矩点了点头,“让三郎先送你回去。”言罢转身对赫连颂拱起手来,笑道,“今日辛苦王爷,大典功德圆满。” 赫连颂缓步而来,张家姐弟却匆忙离开了,他也不介意,坦诚地对张矩道:“侍中配享太庙,还了我多年的夙愿。蒙官家恩典,今日命我协理入庙仪,总算让我为侍中尽了一份心。” 张矩和张秩听他这样说,不由对望了一眼。 这些年彼此虽然同朝为官,交集却并不多,即便有些往来,也是公务上的牵扯,从来不会谈及私事。赫连颂这人,如一柄雕工精美的利刃,轻易还是不要结交为好。官场上惯用的太极手段,张矩也打得很漂亮,便道:“王爷有心,如今人已经配享太庙,虽然身故,朝廷与官家没有忘记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得安慰了。十二年转瞬即过,还请王爷勿要再牵挂。将臣奉命在外,生死本就难料,王爷若是因此耿耿于怀,反倒令我张家满门不安了。” 赫连颂略沉默了下,颔首道好。 故人的事办完了,生人之间好像也该走一走人情了,便又笑着说:“鄂国公驻军河湟,今日刚还朝,河湟是陇右辖下,我和几位指挥商议过后,打算在方宅园子设宴,为鄂国公接风洗尘。我听闻二位和国公交情匪浅,正好趁着机会大家聚一聚,就不具拜帖了,我亲口诚邀留台和连帅,还请赏光。” 这样的宴请,倒真不能推脱,官场上盘根错节,人脉是很需要维护的,既然人家诚意相邀,你就要懂得从善如流。 “一定一定。”张矩笑呵呵应承了。 张秩也凑了个趣,“上月一位好友从郢州回来,给我带了一壶叫‘汉泉’的美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正好借花献佛,大家畅饮三杯。” 赫连颂脸上笑靥加深,嘴上应承着,眼波流转望向张家儿女离开的方向。 那辆马车慢悠悠,往御街上去了。他不由微叹,想必张家的女儿,此刻正在心里咒骂他吧! 第 16 章 第 16 章 因为天热,回去的路上颉之仍旧与阿姐一同乘车。 阿姐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吃她的麦糕,看样子不大高兴似的。他不敢开口,惴惴地看了她半晌,见她快要吃完了,想起自己也有一块,忙翻了袋子递过去,说:“阿姐,吃吧。” 肃柔抬起眼来,纳罕道:“你怎么不吃?不饿吗?” 颉之摇了摇头,“我有时候起得晚,来不及吃早饭就得赶到宗学,早就习惯了。”边说边觑她的脸色,迟疑着问,“爹爹今日配享太庙了,阿姐不高兴吗?” 肃柔说没有,“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怎么能不高兴呢。先前一路走过御街,那么多人驻足观望,爹爹配享太庙的消息,满上京都知道了。” 颉之说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我明白了,你是因为见到了赫连颂,觉得心里不痛快。阿姐不要生气,这上京大得很,咱们家和他一向没有什么往来,日后也不会再遇上的。” 肃柔闻言笑了笑,颉之还年轻,安慰起人来果然简单直接。 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因为见到了赫连颂,心情才变得低落,因为有些人会勾起很不好的回忆,逼着人重新经历一遍陈年的痛苦。不过那些不愉快,在离开瑞石山的那刻就放下了,毕竟时间相隔得太久远,没有必要再为难自己。只是自己情绪控制不得当,在弟弟面前失态了,仔细想一想,确实有些不应该。 罢了,不去说他,肃柔复去叮嘱颉之:“日后出门之前,一定要吃些东西,否则饿上半日很伤身。你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是身上闹了亏空,将来人就长不高了。” 颉之难为情地咧了咧嘴,“阿娘也是这么说,我也想早起,可近来课业繁重,过阵子就要秋闱了,每天夜里读书读到深更半夜,早上起不来。” 男孩子生来肩上担子重,承载着家里的希望。尤其张家这样的人家,几乎满门入仕,自己要是落了榜,对不起长辈们和列祖列宗。 至于说长个子,颉之倒是不担心的,家下兄弟们都不矮,再去问问阿姐,“爹爹的个头高吗?我不记得爹爹的长相了,爹爹过世那年,我和至柔刚会走路。” “爹爹啊……”肃柔回忆起父亲,其实也只剩淡淡的一点轮廓,便照着依稀的印象给弟弟描述,“爹爹很高大,比伯父还要高一些,穿着铠甲兜鍪往那儿一站,像铜墙铁壁一样。” 颉之眼里浮起一片波光来,那是儿子对父亲的孺慕,“我一直想知道爹爹的事,可阿娘从来不说,但凡问起,她就冲我虎着脸,让我多读书,少打听。” 想来还是不忍回忆,肃柔是明白继母的,不过可以趁着没到家,和颉之说一说爹爹,说爹爹的脾气很好,对谁都和颜悦色。祖母曾提起爹爹,说他是兄弟之中最不像武将的,却没想到会远赴边关,领兵打仗。 “终究是爹爹的心不够狠。”颉之听罢怅然,“如果爹爹还在,阿姐也不会入禁中。” 肃柔并没有什么埋怨,反倒说:“太后也是一片好心,想替旧臣扶养遗孤,可没想到自己得了急症,一下子就走了。” 如果太后活着,她可能又是另一番境遇,也许成为官家的后宫,也许许给了王侯将相。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见过了世面,再回来重新开始。原本闺阁中春花秋月的闲暇,换成了对这世界的洞察,结交过各种各样的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对她来说不是耽误,是一种积累。 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转眼到了张宅大门前,女使和仆妇已经在阶前等候多时了,上前搬了脚凳搀他们下车,并不立刻迎进府里,先在门廊下搭起了步障。这是很要紧的事,像这样大族,最在乎的就是吉利,进门穿素服是大忌,须得换上常服,才能入内。 一切收拾停当后,仆妇们撤下步障,姐弟俩先进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问:“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都顺利,工部还替爹爹镌了神主,看上去气派得很。” 太夫人轻捺了下唇角,喃喃道:“气派么……”怕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伤感来,忙又重新振作了精神,招呼冯嬷嬷,“快把小食端上来。” 话音才落,冯嬷嬷已经领着女使进来了,从食盒里搬出各种花式点心和乳酪糕饼,又捧了两碗澄粉水团到他们姐弟手里,笑着说:“二娘子和三公子都爱吃的,老太太一早就让准备了。” 那圆溜溜的团子浮在碧清的汤里,顶上还有胭红的顶花,看着很是可爱。肃柔刚接过银匙,颉之的水团已经下肚了,太夫人哎哟了声,“慢点吃,不怕噎着!” 颉之站起身来擦了擦嘴,“男子汉怕什么噎着,我还要回去背书,先走一步了。”说着向太夫人和长姐拱了拱手,一溜烟地跑了。 太夫人对于这个孙子自然是很疼爱,透过月洞窗看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方转头问肃柔:“你伯父和叔叔没有一道回来?” 肃柔说没有,“临走的时候被嗣王叫住了,大概有什么事要商议吧。” 太夫人哦了声,知道她说的是嗣武康王赫连颂。提起他,就想起两人小时候的过节,太夫人只怕孙女还记仇,便切切地叮嘱:“君子不念旧恶,事情过去十几年了,就放下吧。日后万一再见,切记收敛脾气敬而远之,别再唐突人家了。” 肃柔听了失笑,“祖母还怕我去寻仇吗?”一面放下荷叶盏,掖了掖嘴道,“先前在太庙外见了那位嗣王,心里确实是有些愤恨的,但毕竟时过境迁了,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了。” 太夫人说这就好,“到底他和你伯父叔父同朝为官,如今又封了王爵,咱们不好去得罪人家。往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也就天下太平了。” 肃柔道是,顿了顿来征求太夫人的意思,“我想明日去拜访长公主和县主,不知祖母怎么看?” 说起这件事,倒一直在心上,太夫人抚膝思忖了下道:“去一去也好,人家毕竟遣人来过,要是一直不给回应,还以为咱们拿大。不过你要谨记一点,过去不是为女师,更不是做女使,只是还个礼,走动走动罢了。” 肃柔明白祖母的意思,皇亲国戚心高气傲,如果不好相处,宁愿只是礼节性地来往,不必有更深的接触。 她说是,“孙女记住了,那我回去准备拜帖,先遣人送过去。”说罢起身福了福,返回自己的院子了。 闺阁女子的拜帖和男人的不一样,并不经过门房勘验,而是直接送到内宅女眷手上,因此所用的纸张很讲究,须用熏香的泥金小笺写上拜访的时间,最后落款“张氏二娘敬拜”,就可以派遣仆妇送到温国公府上了。 待一切忙完,看看更漏,到了午正时分。外面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雀蓝进来换香,扭头见她掩口打呵欠,笑着说:“娘子睡一会儿吧,今日一定累坏了。” 累是真累,一上午谨小慎微,两条腿里沉沉地,像灌了铅一样。于是搁笔起身,自己解了半臂搭在椅背上,吁着气说:“你是没看见太庙的排场,我由头至尾都悬着心呢。” 雀蓝道:“这么大的事,哪能不悬心。奴婢没这个福气见识太庙,可光看咱们祠堂移灵,就够体面的了。”嘴里说着,回身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铺了一层绨锦,怕娘子睡着了受凉。另搬一个象牙枕来放好,这才招呼,“娘子快躺下吧。” 肃柔挪过去,崴身躺了下来,转过头看,窗前的帘子半卷着,偶而被风吹动,扣着窗框哒哒作响。 她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深且安稳,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悬在了西边的院墙上。 派去温国公府送拜帖的仆妇早回来了,隔着三折屏向内回禀,说华阳长公主发了话,静候二娘子莅临。 肃柔仰在榻上没有起身,应了声知道了,重新阖上了眼。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好像很少有清闲的时候,在禁中侍奉贵人娘子,每日都有劳不完的心,本以为出宫后应当只剩安稳自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还有些差距。 果然,回事的人又来了,蕉月唤了声小娘子,“大娘子派了个仆妇回来,向娘子禀报大娘子境况。” 肃柔的瞌睡立时就散了,坐起身趿了软鞋到外间,见那个仆妇掖着手在廊下站着,便发话,让蕉月把人传进来。 那仆妇进门先行个礼,垂着手道:“给二娘子纳福,奴婢是跟随大娘子过侯府伺候的,大娘子命奴婢回来,向二娘子回事。” 肃柔点了点头,“长姐回去之后,一切都好吗?” 仆妇神情别扭,支吾着说:“比起在咱们府里时……琐事多了些。大娘子回到侯府,就照着您的嘱咐,把原先院子里的女使婆子都遣了出去,但侯爵夫人不高兴,好说歹说也要留下两个,大娘子没办法,暂且只好放在茶水上伺候。昨夜陈郎子留宿勾栏,又是一夜未归,安哥儿病了也不过问。大娘子操心安哥儿还来不及,念儿那小妇一会儿说积了食,一会儿说肚子疼,赖在大娘子院子里不肯走。最后还是聂嬷嬷命人把她叉出去,扔回了自己的院子,今日她又在陈郎子面前告状,说大娘子不顾她死活,又哭又闹,要给自己配个女医。” 肃柔听得皱眉,心想尚柔这家务事,着实是叫人头疼得很,这婆母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家里带了人过去,要紧时候能替她挡煞,面对那个撒泼的妾室时,不至于吃亏。 “姐夫怎么说?是不是听了挑唆,又和长姐过不去了?” 仆妇说:“这个倒没有,还反问念儿,要不要给她配把龙椅。不过那小妇气不过,在院子里嚎丧,说什么胳膊折在袖子里,话里话外,替之前死了的那个妾室喊冤。” 肃柔冷哼了一声,“侯府保了她,她倒得了便宜还卖乖。”略忖了下道,“她闹归她闹,暂且不要管她,要是做得过了,大可拿出女君的身份来,罚她在祠堂跪上一夜。侯爵夫人留下的人,一定想办法打发出去,不能留在院子里。至于姐夫夜不归宿,你带话给长姐,请她别往心里去,暗暗命人出去打听,找到那个角妓,把她的身契买下来,带回府安顿进念儿的院子里。念儿必定不肯罢休,你们替长姐守好门户,不要让她进去打搅,倘或她闹个没完,就再买人回来,三个五个也不嫌多。侯爵夫人问起,长姐就说自己身子不好,照顾不了官人冷暖,愿意再替官人置办几房妾室,为侯府开枝散叶。” 仆妇听了,大松一口气,笑着俯身道是,“大娘子还是面嫩,不愿意把事做尽,总是瞻前顾后下不得决断,这才命奴婢来讨二娘子的主意。既然二娘子是这个意思,那奴婢即刻回去,把二娘子的话原原本本带给大娘子。” 肃柔颔首,又问:“安哥儿得了什么病?不要紧吧?” 仆妇道:“烧了一夜,今早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说着又福了福,“那奴婢这就回去了,若是大娘子还有请教,奴婢再来回二娘子。” 肃柔道好,坐在桌旁摇着团扇,看蕉月把人引出了上房。 第 17 章 第 17 章 待到第二日,肃柔仔细梳妆起来,进温国公府那样的门第,首先要端庄,不能过于刻意,也不能过于隆重。玉色的对襟褙子,加上红藤杖的旋裙,再薄薄施上一层粉,绾个利落的螺髻。站在镜前看,这一身配得很相宜,与她的身份也相称,总之很有种可靠实诚的味道。 一切收拾停当,先去岁华园回太夫人一声。太夫人正和元氏、凌氏说话,见她来了,转头问:“这就过去么?” 肃柔应了声是,“回来再和祖母详说。” 太夫人道好,复又叮嘱:“言行一定多留意。” 边上的元氏听了,笑着说:“老太太忘了二娘是从禁中回来的,官家圣人都见过,还应付不得一位长公主吗。“ 肃柔莞尔,欠身向她们纳个福,从岁华园退了出来。 门外的台阶下,马车已经预备好了,随行的仆妇站在车前候着,见人来了搬过脚凳,把肃柔和雀蓝扶上马车。小厮驾着辕,驱策顶马慢慢跑动起来,雀蓝歪着头问肃柔:“太夫人怎么没指派一位长辈,带着小娘子去国公府拜访?” 肃柔背靠着车围,夏季的马车门板上雕着镂空的花,外面的风能够轻幽地吹拂进来。鬓边一缕短发是新生的,梳不进发髻里,被风一吹便在耳畔摇曳,挠得脸颊上痒梭梭地。她穿过门扉向前看,曼声道:“温国公府那日派人来传话,是冲着我一个人的,今日自然是我自己过去答礼。再说我毕竟不像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似的,自小娇养在府里,出宫归家后反倒要长辈替我主持,岂不是让人看轻了吗。” 雀蓝哦了声,“也是,我算来算去,家里确实没有适合陪同小娘子的长辈。老太太出面,过于兴师动众了,大夫人和三夫人隔着一层,咱们夫人又是继母……这么想来,还是小娘子自己过去更妥当。” 是啊,反正这些年都习惯了,禁中的岁月没有教会她别的,教会她一个人披荆斩棘的孤勇。做宫内人那会儿,并不是戳在一个地方,就钉子似的一干到底,那个世界盘根错节,这个司那个司的,都有勾连,想在禁中走得顺畅,就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早前刚进去的时候她怕生,不敢和人说话,看谁都觉得很可怕,如今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最不怕的就是装亲厚,嘘寒问暖,甚至和上了年纪的嬷嬷论姐妹,都不带犯怵的。 不过这上京的景致啊,真是看之不尽,一程有一程的好,宽阔浩淼的汴河从城中蜿蜒而过,河上是往来不断的商船,码头上脚夫搬运匆忙。临河盖了成排的画楼,香糕砖路上的小摊就地售卖,什么衣物啊、书画珍玩啊,还有奇器古董、首饰鲜花……真是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肃柔看得有滋有味,艳羡地说:“雀蓝,咱们挑个日子,也出来逛逛。” 雀蓝说好哇,“这条路上铺面太少,要逛就得去中瓦子,那里酒楼多,匹帛铺也多……上回太夫人还说要给小娘子添衣呢,咱们自己去挑,比府里采买的更合心意。” 两个人说说笑笑,马蹄轻快地叩击着路面,再往前一程,就到了东鸡儿巷。 温国公的府邸坐落在晨晖门以东,巷子里的头一家,是座大而气派的宅邸。家主温国公虽然尚了长公主,但自身是实实在在有功勋的,因此并不依靠妻子发迹,也从没有阴盛阳衰一说。华阳长公主和一般出嫁从夫的女子一样,在府中安安稳稳地当着她的内当家,这也是府邸称为温国公府,而不是长公主府的原因。 终于到了大门前,下车看,门头比寻常府邸高三尺,这是有爵之家的特殊规制。肃柔把自己的名牌交给门房,请他先进去通禀,结果那门房一看就堆出了客气的笑脸,呵腰道:“张娘子来了?我们殿下早就吩咐过,张娘子到访不用通传,直接入府就是了。” 伸手招了招,一个精干的仆妇立刻过来行了礼,“殿下吩咐奴婢在此等候张娘子,请张娘子随我来。” 历来重礼的人家很得人心,长公主果然是要给女儿请女师,还没有半点眉目呢,就先尊师重道起来。 仆妇在前面引路,肃柔和雀蓝在她身后随行,一路看来,国公府内在的布局不像上京普通的宅邸,居然很有江南的婉约之美。譬如水石运用得很巧妙,木柞庭廊也有闲趣,穿过月洞门,就看见一座别致的花厅,仆妇将她们引进去,比着手道:“请张娘子安坐,奴婢这就命人进去禀报殿下。” 肃柔掖手说多谢,自此就不能再四下打量了,只管静心垂眼坐着。偶而听见庭院里传来女孩子的嬉笑声,也不能抬一下眼皮,这是禁中多年练就的本事,永远不好奇,永远不管身外事。 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磨得极薄的岫玉屏风后走过两个身影,一道温软的嗓音唤了声“张娘子”,肃柔便站起身来,抬手加眉行礼,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妾张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地位尊崇的人都是这样,先要看你这人值不值得被厚待,然后才与你结交。她的谨慎,自然换来了长公主的以礼相待。 长公主笑着说:“咱们两家素有往来,张娘子不必客气。”一边引荐身边的姑娘,“这是小女素节,官家御封了金乡县主,张娘子不是外人,往后就唤她的闺名吧。” 这算是一眼看准了这位女师,因此可以直呼其名。肃柔复又呵了呵腰,这才抬起眼来,华阳长公主是位雍容的贵妇,优渥的出身造就了她通身的气派,那种骨子里的尊贵,是后天如何培养都难以企及的。 身旁那位县主呢,和寄柔差不多年纪,娇小可人,笑起来唇角有两个细细的梨涡。没有体会过人间疾苦的姑娘,像最上等的玉器,通透、俏丽、一尘不染。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腼腆地朝肃柔微笑,“张娘子,我早就听我阿娘说起过你。” 肃柔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又向县主福了福身,长公主热情地招呼着:“别总站着说话,快请坐吧!” 一时大家都落座,外面女使鱼贯进来,撤下了先前奉上的茶汤,铺排好十二先生,现做七汤点茶。 这是招待贵客的礼仪,长公主含笑道:“禁中刚赏赐的小龙团,请张娘子尝一尝。说起禁中,其实咱们曾见过,今春官家万寿设宴,我记得张娘子也在场,不知张娘子还记不记得我?” 肃柔说是,“妾随侍修媛娘子赴宴,有幸目睹过殿下风采。” 长公主是个开朗的性子,掩口笑道:“一向听说张娘子行事稳重,没想到还这么会说话。前几日得知小娘子归家了,我就和素节说,一定要请小娘子来府里坐坐。” 肃柔微趋了趋身道:“原本早就应该来拜访殿下和县主的,但因家父升祔太庙的事,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专程登门,是来向殿下及县主告罪的。” 长公主摆了摆手道:“张娘子言重了,配享是头等大事,咱们要是因此怪罪小娘子,岂不是不通人情了吗!况且小娘子奉完了入庙仪,就差人送拜帖来,足见小娘子是将我们公府放在心上的,我和素节都很承小娘子的情。” 说话间女使将点好的茶放在肃柔面前,长公主笑着说:“女使的手法不得精髓,恐怕入不得小娘子的口,还请小娘子担待。”顿了顿又道,“小娘子既然来了,我就不绕弯子了,咱们的意思,上回已经命仆妇转达了,素节是我与国公的独女,平时娇纵,脾气也很古怪,急需一位有才有德的女师,来教导她规矩体统,引她磨砺性情,陶冶情操。小娘子在禁中十年,我曾打探过,小殿直内人们无一不对娘子赞赏有加。这次娘子归家,恰好成全了我们,我想着是不是能请得小娘子来我府上教授,也好让素节跟着进益些。” 肃柔当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但自己牢记祖母的话,这样的显贵之家打交道,是决不能以女师自居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若是教导得好,是县主聪慧伶俐,若是教导得不好,那么责任全在女师身上,将来要是有了嫌隙,谁也承受不起。 但就此推脱,又是不识抬举,她斟酌了下道:“殿下谬赞了,妾在禁中不过学得些皮毛,哪里敢承殿下这样的厚爱。上京城中老资历的出宫嬷嬷有很多,我年轻不沉稳,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县主不嫌弃,平时就陪着县主做些闺阁里的消遣,解解闷吧。” 话才说完,县主就接了口,连连说不嫌弃、不嫌弃,“张娘子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嬷嬷有多厉害,一句话不对,就去我阿娘面前告黑状,引得我阿娘来骂我。前几日我听说阿娘要请张娘子过来,心里原本还惴惴地呢,谁知今日一见娘子就觉得投缘,咱们年纪相近,往后一定能聊到一块儿去。” 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肃柔见她坦诚直接,对这位县主也多了几分好感。 长公主很高兴,揶揄道:“真是难得,还有我们县主看得上的人。张娘子往后和她多相处,就知道她的脾气了,不服管教,眼睛长在头顶上,给她找个良师益友,简直比找帝师还难。”言罢又叮嘱县主,“你要好好听话,张娘子出身名门,和你先前的教席嬷嬷可不一样。你往后要自省,说话要守礼,万万不能任性,更不能得罪人家。” 县主活像找到个玩伴似的,一口就答应下来,“我很喜欢张娘子,既然喜欢,怎么会得罪人家。”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张娘子,你比我大几岁,我往后叫你阿姐好吗?总是娘子长娘子短的,显得不亲近。” 肃柔抿唇笑了笑,“蒙县主不弃,我就托大了。”转而对长公主道,“我在家中行二,闺名叫肃柔,殿下也请直呼我的名字吧。” 一旁的县主倒欢喜起来,“肃柔,素节……咱们两个的名字叫起来也像姐妹。”可见缘分愈发深了。 彼此相谈甚欢,肃柔又坐着闲聊了会儿,方起身告辞。 县主有些依依不舍,追问着:“阿姐,你什么时候再来?明日来吗?” 肃柔温存道:“若是哪一日不来,一定提前命人给县主传话。县主喜欢插花吗?我在禁中学了些插花的手法,明日我插给你看,好吗?” 她说话的语气轻柔,很有引导的手段,县主本来不太喜欢女孩子那些细腻的小情调,但话经了她的口,一切就变得有意思起来,忙道好,“我最爱插花,之前跟着傅母学过,傅母插花篮,好大的一堆,插得花团锦簇。” 肃柔笑着说:“明日请县主看一看,我和傅母插的可一样。”说罢向长公主福了福,“那我先告退了。” 长公主说好,因县主对她极有兴致,自然分外地高看她两眼,忙唤贴身的女使:“替我送一送张娘子。” 彼此又让了一番礼,肃柔方带着雀蓝从内院退出来。 外面烈日炎炎,马车停在街对面的树荫底下。雀蓝撑了绸伞替她遮挡日光,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张娘子”。 肃柔只当是长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回身望了一眼,脸上起先还带着点轻盈的笑,但看清来人后,那笑容便一寸寸凉了下来。 第 18 章 第 18 章 气氛很怪异,连雀蓝都瞧出端倪来了。 寻常小娘子一副随和面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唯独这一回,好像调动起了全身的戒备,挺直脊梁,连袖笼下的双手都暗暗握了起来。 雀蓝有些纳罕,奇怪地回望过去,温国公府大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随从打扮,身上穿着青布圆领袍,腰上别着佩刀。另一个人就有一说了,以雀蓝有限的,只和府里小厮打过交道的眼光看来,那是个秀骨清像,却又不乏金石之韵的人。 难道是上京城中的宗室贵胄?仔细看,似乎又不大像,说不上哪里不像,或许是那双有故事的眼睛吧,如山巅晓月落入碧潭,渊色里浮起一线银光来,即便在烈日之下,也刺得人心头生凉。 雀蓝茫然望了望肃柔,嗫嚅着问:“小娘子,这是谁啊?” 肃柔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嗣武康王。” 嗣武康王,就是当初那个受郎主护送的少年?雀蓝有点发懵,但她知道小娘子和他有过节,因此见那人缓步走过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唯恐小娘子再和他起冲突,更害怕他有意刁难,来报以前的“一撞之仇”。 挡在前面?脑子里一瞬闪过这个念头,但她发现自己不敢,便巴巴地看着肃柔,紧张得脚下磋步。 肃柔不动声色望过去,伞外的日光煌煌,照在他腰间短刃的乌金刀柄上,折射出沉沉的光来。她垂下眼,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声“王爷”,“不知有何赐教?” 赫连颂倒觉得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情,至多是不打不相识,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愤恨,有没有减轻一些,遂忖了忖道:“一别多年,没想到会在昨日的入庙仪上遇见小娘子。” 肃柔在禁中多年,也曾有过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但你就能直撅撅地得罪人家么?不能!小时候的莽撞,如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还不知克制,那么就说明她这个人毫无进益了,所以她得忍着,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回答他:“家父承朝廷恩典配享太庙,儿女要谢恩移灵,恰好我在家中,就和舍弟一同侍奉了。” 赫连颂点了点头,“我倒是听说了,贵府上娘子与公子会一同移灵奉安,原本以为是令妹出面,不想竟是二娘子。昨日没和二娘子问好,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了……”说着回手指了指,“舍下就在不远……真是巧。” 肃柔额角一跳,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见不远处有个被巨大香樟挡住半边的气派府邸,先前没有在意,谁知那居然就是嗣王府。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干涩地应了声,“确实巧。” 其实这样的谈话处处透出尴尬,不单肃柔这样认为,他应该也有同感。彼此之间的情况,并不适用拐弯抹角的寒暄,说得越多越无趣,如果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就此别过了。 还好他也打算长话短说,直白道:“关于令尊过世,我心里一直有愧,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能为贵府做些什么,以表我的歉意。早年没有封嗣王,也不曾领实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随意打搅贵府。日后小娘子和贵府家眷,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还请小娘子不要客气,大可命人来我府上传话。” 这番话说得很突然,有些超出肃柔的预料了,她一直以为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练就了一套圆滑处世的方式,即便是出于真心,也难免遮遮掩掩,兜兜转转。 爹爹的死,虽然是因他而起,但若是他有心推诿,或者活得旁若无人些,十年过去,旧债早就消了,用不着特地跑来说这一番话。现在看来,这人还算有心,肃柔虽然照样忌惮他,不喜他,但看在他还算真诚的面子上,勉强还愿意敷衍敷衍。 有点可笑,这人世间的道德标准就是这么低,害死了人,只要心存愧疚,好像就有要求被原谅的权力。 可是怎么办呢,就如祖母说的,今时不同往日了,彼此身份天差地别,人得学得识时务些,才能避免碰得鼻青脸肿。 所以她定了下神,淡声道:“王爷言重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不管有多少恩怨,也都该散了,请王爷无需再放在心上。家父是奉了朝廷之命出征,和王爷个人没有牵扯,武将殉国,朝廷自有褒奖,昨日不是配享了太庙吗,我想已经告慰了家父在天之灵,王爷也要释怀才好。” 她一点都没有和他过多纠缠的意思,言语间也都是粉饰太平的话术,赫连颂有些迟疑了,难道昨天责难的目光,都是他的错觉吗? 但不管是不是错觉,他对张家终究有亏欠,这些年张矩张秩的仕途,他在背后多少都使了点劲,但对于真正的苦主,好像一直难以找到弥补的机会。 张律的夫人潘氏和幼女,囿于内宅,鲜少与外面接触,儿子年轻没有入仕,今年八月才参加乡试。至于长女,八岁入禁中,几乎已经和这红尘割席了,他空有报答的心,也找不到出力的地方。 好在如今情况又有了一点转机,张肃柔从禁中出来了,一个放归的宫内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他对张律的亏欠,倒可以弥补在她身上,如此多年的负罪感,也就能够得以减轻了。 轻舒一口气,他抬起眼望了望她,凉伞下的人纤秾得宜,皮肤在日光的映照下,细腻如同缎帛。她抿着唇,略有些倔强,虽然禁中多年的打磨,磨光了棱角,但还是隐约能看出小时候的风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为侍中家眷略尽些绵力。” 肃柔说:“多谢王爷好意,实在是家下日子过得还不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一面转头看向伞外,耳畔那小小的碧玉坠子在颈间摇曳,荡出了一弯翠色,“我出来有阵子了,家下祖母一定在盼着我回去,就不多耽搁了。天气炎热,王爷善自珍摄。”说完福了福,带着雀蓝转身离开了。 从举步到马车,也不过短短的两丈距离,雀蓝因为小娘子拒嗣王于千里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边走边觑肃柔神色,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无喜无悲,老僧入定了一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搀扶她登上马车,雀蓝随后也坐了进来,伸手放下垂帘的时候朝外看了一眼,那位嗣王还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小厮驾着马车跑动起来,跑出了西鸡儿巷,雀蓝这才小声唤娘子,“您不高兴了吗?” 肃柔回过神来,眉间的严霜慢慢消融了,抬手掖了掖脸颊道:“天太热了,我心里有些烦躁。” 至于烦躁从何而来,当然就是因为那位嗣王。 雀蓝不敢再提及了,就大力地替她打扇子,边打边说:“等到了家,让她们给小娘子准备鸡头穰冰雪,吃了好煞煞火气。” 肃柔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凶巴巴的,对那位嗣王的声气也不好?” 雀蓝说不,“小娘子进退有度,并没有哪句话得罪那位王爷。不过依奴婢看,他也是一片好心,因为觉得对不住我们郎主,就想着在家眷身上弥补。” 肃柔惨淡地牵动了下唇角,“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弥补的……回去别同祖母说起,免得祖母烦恼。” 雀蓝应了声是,又说起明日要给县主插花,肃柔因在禁中多年,不知道城中哪里有时令鲜花卖,但雀蓝却如数家珍,絮絮说着:“一处在孙羊正店门口,一处在城门外道边。城中的小娘子买花,多在孙羊正店,那里的花虽贵些,但品貌好,花叶也有精神。城外的花摊价钱便宜,但花枝没有好好修剪,看上去乱糟糟的,瓦市里的脚店、妓馆等为了妆点门面,常去那里采买。” 两个人闲谈着这些小琐碎,先前的那点不悦,很快就淡忘了。 等回到张宅,先去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让女使端了香饮子来,招呼着说:“快润润喉咙,大日头底下走了半日,别中了暑气。”又问,“可见着长公主了?” 肃柔说见着了,“长公主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待人很温存,县主也端庄灵巧,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们客气得很,说了好些挽留我的话,我推不过,就应下了。” 太夫人听罢,想了想说也好,“和那样的高门大户常走动,不是什么坏事。正巧过几日有金翟筵,这个消息很快就会在贵妇之间传开的,这可比费尽口舌自吹自擂强多了。届时自然有人来示好,孔夫人见了,也就知难而退了。” 肃柔唔了声,“到时候再说吧,也不知县主参不参加,若是她不去,那我只怕也不得闲。”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她想推脱,忙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事,就算缺了一日,我料长公主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你年纪到了,谈婚论嫁就在眼前,要是不借机露个脸,那可就得等到明年了。明年多大啦?十九啦,就算你不急,家里伯母和婶婶不急?你继母不急?”说罢又怅然,“你长姐做什么要这样将就呢,还不是为了顾念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吗。你可不能辜负了你长姐,一定要好好找个郎子,把二房的门头重新撑起来。” 肃柔见祖母着急,忙来宽解:“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祖母别当真。离起筵还有好几日呢,等时候到了,不管县主去不去,我都得去。什么挂画插花,难道比我找郎子还要紧吗?” 她油嘴滑舌,太夫人一下就没了脾气,只是戳了下她的脑门道:“在外头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在家就这么没成算!我同你说,我都打听过了,给事中沈黯家有位公子很不错,和你差不多年纪,先是一门心思读书,耽误了娶亲,上年进士及第,现承旨修缮金明池,也算小有功名。他父亲呢,和你大伯是同窗,人很沉稳端方,据说与夫人是青梅竹马,一辈子没有纳过妾,只守着一位夫人过日子。你想想,这样人口简单,家风又正的诗礼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越说越高兴,仔仔细细盘算着,“等金翟筵那天,我得寻沈夫人好好说说话,倘或两下里都觉得合适,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姻缘,肃儿,你说是不是?” 肃柔听着祖母为她打算,虽然给事中是个四品官,上京之中算不得头一等高门显贵,但在祖母看来,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通房小妾,公子又正直上进,就是对孙女姻缘最好的安排。 门第不高怕什么,功名靠自己去挣。家中钱帛也不必多丰盈,能安稳地过日子就行。所以啊,嫁人找郎子,就得擦亮眼睛,尚柔嫁的那个算是反面的标杆了,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除了一个还算说得响的门第,别的什么也不剩。 祖孙两个合计了一阵,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这件亲事已经定下了。 肃柔只管笑着应承,反正自己对将来的婚事并没有过多的要求,祖母是有了年纪的人,阅历自然也深,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己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和雀蓝一道去了孙羊正店前的鲜花铺子买花,所谓的正店,是上京数得出名号的酒店,如同潘楼一样,可以自己酿酒,不像那些脚店、食店,卖酒还需去正店采买。这样大规模的店铺,依附它而生的小铺也尤其多,就说这鲜花铺子,不过占据了极小的一处角落,买卖却也做得红红火火。 主仆两个在花丛间相看,雀蓝看花了眼,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欢欢喜喜挑了一大堆,送到肃柔面前问:“小娘子看,这些够不够?” 肃柔说够了,复又去挑了些菖蒲和刚草,待付过了钱,店家十分客气地饶了一枝棠棣,两个人便怀抱着这些花草出门,往温国公府上去。 孙羊正店离西鸡儿巷不远,不必乘车,慢慢走过去正好。 汴河边上栽种着连绵的柳树,从底下走过并不晒人,吹着河风,反倒适宜得很。 渐渐走近,没想到县主已经在门内候着了,发现人来了便快步到廊下接应,只见她的新女师一袭天青的衣裙,手里擎着一枝棠棣。这个时节,棠棣已经成熟了,小小的红果子缀满枝头,衬着秋水一样素淡的人,分外有种娴静淡泊的美好。 第 19 章 第 19 章 县主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母亲要为她找这样一位女师,学什么焚香插花,那都是次要的,要紧是学一学人家身上的气韵,即便学不到精髓,哪怕沾染沾染也好。 仔细打量她两眼,这位张娘子确实不与常人同,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特质,庄重、稳定,知道自己每一步该做什么。她昨日说要插花,今日便抱着花如约而至,那种悠然和气定神闲,让她想起积云山上不肯入世的女冠,忽然就让人自惭形秽起来。 “阿姐。”县主快步过去,亲亲热热挽上了她的臂弯,“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你可算来了。” 其实人对不对胃口只在一瞬,只要想去结交,身份地位都可以含糊。到了一起,亲兄热弟般凑趣,县主接过她手里的菖蒲摆弄着,“这不是端午挂在门上的草吗,难道也能用来插花?” 肃柔嗯了声道:“菖蒲清隽,线条也好,单拿在手里没什么稀奇,等放进花器里,县主就能看见它的美了。” 说着相携往后院去,长公主特意僻出一个单独的廊亭供县主习学,那亭廊建在临水处,四面垂着金丝竹帘,地上铺了织锦的地簟,布置得十分雅致。至于要用的器具更是一应俱全,譬如胆瓶、折肩瓶、玉壶春瓶等,放在一旁低矮的长案上,随需随取。 县主呢,虽然觉得花很好看,但对插花一窍不通,束手无策地站在地心,看着雀蓝把花放在矮几上,带着迟迟的笑,绞着手指头说:“阿姐,你不觉得花长在土里才最好看吗?迎着风霜雨露,想开就开,想谢就谢。” 倒也算独特的见解,肃柔道:“县主说得很对,没有雕琢过的花,就像开蒙前的孩子,无忧无虑,向阳而生。然而自由虽自由,缺了管束,长得没有章法。没有章法就杂乱,杂乱便生贼枝,这样东一簇西一簇地胡长,还美吗?”言罢又笑了笑,“我觉得花就如人一样,寒冷的时候,种子在土里蛰伏着,等到阳春一来,就热热闹闹地盛开。花期那么短,趁着最美的时候供人欣赏,比开在角落孤芳自赏好。所以我们用一双手来雕琢它,让它或美得疏淡孤高,或美得盛气凌人,摆在屋子里妆点心情,看见它就觉得高兴。” 好奇怪,有的人偏有这种神奇的手段,能通过三言两语,勾起人对无趣事物的兴趣。县主听了她的描述,霎时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转变一下看法,有时候太过无拘无束,可能也不是件好事。 肃柔做人有宗旨,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尽心尽力做好。取了丝带来,高高将袖子绑起,帘外的日光在矮几上投下一串斑斓的光点,那白净的手腕就在光影中往来忙碌,衬着花叶,愈发显得青嫩无暇。 县主在一旁捧腮看着,发现看插花并不在插花本身,也在过程,在人。 “上回县主提过,教席嬷嬷把花插得缤纷,今日我也给县主插个隆盛篮吧。”肃柔慢悠悠地说,将一个带着提梁的花篮放在面前,往篮中放入了花泥,从一堆花中挑出两支五针松来,略加调整,一高一低插了进去,“这隆盛花篮,是四司六局⑩中排办局常用的插花手法,以色彩艳丽,枝繁叶茂见长。但花团虽繁盛,主从却分明,比如咱们这个花篮,以松作使枝,珍珠梅做客枝,牡丹为主花,如此层层递进,将花底韵脚填满……” 她低着头,那纤长的脖颈拉伸出曼妙的线条,轻声细语间,一只圆满丰盛的花篮,在她手中慢慢呈现。 隆盛花篮,县主以前当然也见过,之前家中有宴会,就请排办局妆点,一车车地往家里运送。数量过多,当然就欠缺了美感,不如这现插出来的鲜活。 县主看了一阵子,摩拳擦掌,很有大显身手的兴致。于是肃柔便让到边上,另让女使取了花篮来供她练手。结果看着那么容易的布排,到她手里却变成了四不像 。 县主很挫败,“我手笨,跟着学都学不好。” 肃柔看着这张牙舞爪的一篮花,违心地说:“初学都是这样,县主已经插得很好了……至少这花色的搭配很高雅。” 高雅吗?县主看看篮子里插得笔直的白色芍药和紫绣球,觉得勉勉强强,能配得上她一句夸。 当然,接下来还是要她手把手地传授,这里须得高矮错落,那里又得稠密有度,等调整了一遍,就大概可以看出一点雏形来了。 县主很高兴,转动提梁看了又看,大手一挥,“送到我屋子里摆着。” 不过这里头的功劳有张娘子一半,不大纯粹,所以决定自己重做一个,请张娘子在边上偶而指点。 因为入了门,手上的确也娴熟了,于是边插边闲聊起来,问:“阿姐,过几日的金翟筵,你参加么?” 肃柔原本也打算问她呢,恰好她先提起了,便道:“昨日我祖母叮嘱过我,说一定要赴宴……县主呢?” 县主一本正经地摆弄着花枝,嘴里应道:“我可不去,到了那里被人相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说着转过头来,对肃柔眨了眨眼,“只有急着挑选好门第的姑娘,才去参加那个金翟筵,阿姐不用愁,我都替你瞧着呢,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肃柔不由发笑,这样的话从年轻的县主口中说出来,实在带着和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大富大贵?”她打趣问她。 县主狡黠地一笑,“我当然知道,阿姐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吧。”说罢又嘟囔起来,“我管你叫阿姐,你却一口一个县主,难道是不愿意和我深交吗?” 肃柔忙说不,“我只是怕唐突了县主……”这话引得人家愈发不高兴了,也只好妥协,“那往后,我就叫你素节了。” 素节说“这才对”,手上修剪花枝,修剪得兴致盎然。这回果然精进了很多,客枝拧出了曼妙的姿态,也懂得以主花来点题了,最后完成,比着手说:“阿姐快看,这个插得怎么样?” 肃柔很实在地夸奖了她一番,“你是我见过学得最快,悟性最高的。这花篮只要再加雕琢,就能媲美排办局的手艺了。” 也就是说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素节还有些孩子气,一高兴就吩咐女使:“快把这个送给阿娘过目。”一面对肃柔道,“原本阿娘是要来看我学插花的,但今日来了贵客,抽不空来了。” 她说起贵客的时候,眉眼弯弯笑得很有深意,肃柔不查,只是随口应了声,让雀蓝取了一只梅瓶放到矮几上,“先前咱们插了隆盛篮,接下来就试试最简单的。这里有一枝棠棣,你觉得怎么安排才妥当?“ 怎么安排?不就是放进瓶子里吗……素节投壶一样,随手往里面一投,才发现梅瓶太高,棠棣太矮,就像靴子里插了支鸡毛掸子,没有任何美感。 肃柔见她愁了眉,便探手给她做示范,“花枝不够长,或是瓶口太粗,就得借助横撒。”取过花剪,剪开了棠棣的枝干,撅了一只竹签横嵌进去,再放进壶中,竹签两端抵住瓶壁,就已经将花枝大致固定住了,再略加调整,口中喃喃道,“梅瓶插花,讲究的是‘清’且‘疏’,花枝有屈曲婀娜之感。” 素节看着那歪在一边的棠棣,感到有些茫然,正想问她怎么个清疏法,她探过花剪咔嚓几下,刚才还四仰八叉的枝干,顿时就变得洒脱飘逸起来。 素节不由赞叹,心想有这么一双手,恐怕狗尾草都能变得别有韵致吧!可她却有些唏嘘,“瓶插最难的不是技法,而是取舍。做人也如插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成就大美。可是 取舍何其难啊,有的人瞻前顾后,有的人不假思索,所以同样一枝花,在不同的人手里,会呈现不一样的形态。”她说罢,放下花剪淡然笑了笑,“大道至简,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只要记住这一条,那么往后插梅也好,插松也好,就能挺秀,不落俗套了。” 结果这话好像引出了素节更深层次的思考,她怔怔看了她半晌,“果真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吗?” 肃柔见她茫然,脸上的神情也忽而变得忧伤起来,简直要怀疑自己这话是不是说错了。虽然交浅言深是大忌,但也不能视而不见,便试探着追问:“可是因我这话让你想起了什么?如果愿意,大可同我说说。” 素节抬起眼来,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语调轻快地说:“素节的隆盛篮插得果然好,我让人送给你爹爹过目了,你爹爹也对你大加赞赏呢。” 于是快要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素节站起身,重新换上了一张笑脸,说全是阿姐教导得好。言罢又朝外望了望,“贵客走了吗?” 长公主哦了声道:“走了,说事忙得很,等过几日再来。”复向肃柔比手,“张娘子别站着,快请坐。” 肃柔应了声,由女使伺候着盥了手,方在矮几前坐下,面前的花材都被收拾下去,换上了熟水和点心。 长公主笑着说:“忙了这半日,辛苦娘子了,先前我还担心素节不服管教,又把花弄得一团糟呢。后来看见她插的花篮,我就知道这回算是请对人了,往后这恼人的孩子还要请小娘子多费心,若是她有什么不好的,小娘子只管告诉我。” 一旁的素节听得嗔起来,“阿娘总爱替我打圆场,弄得人家以为我多愚顽似的。” 肃柔自然也要说些客套话,笑道:“殿下言重了,县主天资聪颖,我不过示范过一遍,她就悟出了精髓,日后学成了彼此切磋,我也好有个伴。” 长公主听她言辞,既自谦自矜,也会替人留有余地,这样的上佳人品,难怪令人念念不忘。 反正人邀在了自己府上,感情大可通过一来一往的攀谈增进,长公主亲手替她斟了熟水,将面前的鲍螺滴酥往前推了推,和煦道:“这是我们府上做的,味道比潘楼的还要好些呢,请小娘子尝一尝。” 素节大尽地主之谊,忙递了银匙过来,言之凿凿地说:“真的,我吃过潘楼的点心,外面的人都说好吃,我却觉得乳糖放得太多了,腻得慌。阿姐尝尝这个,我们府上的厨子,是我爹爹从临安请来的,手艺比潘楼强多了。” 肃柔盛情难却,只好浅浅尝了一口,在素节期待的眼神里颔首,真挚地说:“果然。” 长公主见她们相处融洽,摇着团扇感慨:“我们素节啊,看来是真的喜欢张娘子呢,以前从没见她对人这么温存过。”顿了顿又问,“小娘子出宫快半个月了,在家一切都还习惯吧?我昨日入禁中拜访圣人,回来遇见了郑娘子,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据说小娘子出宫后,官家就再也没去过延嘉阁。郑娘子得知小娘子在我府上教习,话里话外满是懊恼,说小娘子是她的福星,后悔放小娘子出宫了。” 第 20 章 第 20 章 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留意着肃柔的神情,很想从那一眨眼、一低头里,窥出些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然而她似乎对这些话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恬静的笑着,和声道:“郑娘子抬爱了,我是微末之人,哪里能配得上福星一说。早前在禁中伺候的时候,也不过尽我所能令修媛娘子舒心,修媛娘子念我年幼入宫,才准我回家和家人团聚的,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这是以退为进的一种说辞,意思是既然放了恩典,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帝王后苑,当有严明的规矩,后妃行止即是君恩,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然而这些话在长公主听来,却是有些为难的,她思忖了下又道:“郑娘子的话大可不去听她的,禁中那么多的贵人娘子,官家偏爱谁都可以,花儿还无百日红呢,何况是她。不过我见了圣人,圣人也同我说起你,说那时郑娘子放你出宫,连小殿直都知都蒙在鼓里,这郑娘子办事实在荒唐,惹得圣人也老大的不高兴。圣人说,前朝定下令尊配享太庙,你的身份也与往日大大不同,原本是要抬举你的,结果手令不如郑娘子的口令快,等到圣人要召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出宫了。” 长公主脸上带着遗憾的笑,可是这笑,却让肃柔不寒而栗。 既然已经出宫了,现在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果真要重新召她入宫吗?一个人如果已经灰了心,认命地打算烂在一个地方,那么长久困在那里,也感觉不到痛苦。可若是有心让你吸上一口气,让你看见生的希望,再重新把你按回水底,那真是过于残忍的一件事,不是对功臣后人的恩恤,而是一种迫害了。 暗暗吸上一口气,背后起了一层热汗,热气暾暾地从领口翻涌上来。心潮澎湃,却不能乱了方寸,肃柔只好堆砌起一点笑,迂回道:“朝廷对父亲的嘉奖,那是父亲的功勋,我何德何能,敢受父亲这样的庇荫。圣人的厚爱,我心中很是感激,但家中祖母年迈了,父亲这些年不能侍奉祖母膝下,我若是能为父亲尽孝,也能安慰父亲在天之灵。” 她说话滴水不漏,看着很谦和,却连一点空子都不让人钻。长公主听罢,口干舌燥得很,低头喝了半盏熟水,碍于受人之托,只好再勉力游说,“我听说令尊后来又续弦了一位夫人,那位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其实就算小娘子不在家,弟妹们也可替你父亲尽孝。我是想着,你在禁中长大,如今忽而回来,怕是多少有些不便。我和素节一样喜欢你,倘或你愿意,我再替你斡旋斡旋,重入禁中也不是难事。当然了,如今再进宫,可不是去做什么小殿直了,直封个才人美人也不为过。家中能出一位内命妇,对阖家来说都是荣耀,不单你自己日后享福,连姐妹们的婚事也会水涨船高。要是能得官家宠爱,那就愈发好了,连家中兄弟仕途也会有帮衬……你瞧,这种机会求都求不来,小娘子可别平白错过了。” 肃柔不置可否,她听得懂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牺牲一个自己,换来全家都受益。可是家里已经出了一个尚柔了,难道自己也要去学她的舍身成仁吗?她自觉恐怕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既然已经出了宫,就再也没有重返禁中的勇气了。 但长公主为什么会对她说这番话呢,难道请她过府教习,就是为了探她的口风吗?奇怪,自己明明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能引得皇亲国戚费这样的周章?思来想去,大约是长公主想在禁中培植自己贴心的人吧,现在的贵人娘子们都不易拉拢,若是能得一个不忘初心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公主见她不说话,看了素节一眼,素节自顾自说:“我知道,阿姐一定是在禁中多年,呆怕了。好好的贵女,干了十年伺候人的买卖。” 长公主原本想让她帮着说合说合,谁知道那丫头帮倒忙,便也不指望她 了。关于禁中多年,为什么只是个小殿直,长公主也有一说,“原本张娘子这样的功臣之后,是不应当在禁中做内人的,还是当初太后走得匆忙,小娘子又不在宫人之列,内侍省报名单的时候将娘子遗漏了,这才委屈娘子这些年一直是个散职。昨日圣人也同我说呢,怪自己不周全,若是早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让小娘子埋没在宫人堆儿里。” 所以最可怕就是两头不沾边,谁也不来安排你。不过肃柔也看得明白,早些年确实没人在意她,但后来升了小殿直,圣人不可能不知情。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若看上了就提拔,看不上,让她一辈子伺候那些贵人娘子也没什么。唯一没想到的是十二年后她父亲升祔了太庙,便急急发现了她,结果郑修媛又抢先一步把她放出宫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些闲篇。 肃柔掖着袖子,微微欠了欠身,“多谢长公主殿下的一片美意,也感念圣人厚待功臣家眷的心,但我既然已经出宫了,若是再回去,怕会给圣人招来非议。毕竟宫人放归是天恩浩荡,今日施恩,明日又收回成命,那么禁中的森严规矩也就成了儿戏了。”她含蓄地微微一笑,“因此我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啊,还请长公主殿下见谅。” 好了,这回是连嘴都堵上了,长公主不由泄气,什么“不能回”,不过是托词罢了,终究还是不想回。 肃柔呢,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过头看了看外面天色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今日我就先告退了。” “哦……”长公主迟迟应了声,复又转了个话锋,笑道,“先前那些话,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小娘子别往心里去。眼看着要晌午了,小娘子就在这里用饭吧,我叫厨上做几个拿手的菜来。” 素节希冀地拽了拽她的袖子,“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但肃柔还是摇头,笑道:“今日是头一次给县主演示插花,家下祖母势必担心我能不能胜任,一直在家盼着我呢。多谢殿下盛情,等日后我再叨扰吧。” 她执意要走,长公主也不便挽留,便道好,吩咐素节:“你送张娘子出去吧。”复又对肃柔道,“今日辛苦娘子,明日花材咱们自己预备。请娘子过府教习,竟让娘子破费,实在是我们的不周。” 这些倒是小事,肃柔又说两句客套话,方从内院退出来。 素节领了命送肃柔,路上还怕肃柔不高兴,眼巴巴地问:“我阿娘那些话,让阿姐反感了吗?明日你还会来吗?” 这样的权贵之家,等闲是不能慢待的,肃柔说来啊,“明日插花,后日制香。夏至的丸香窨藏起来,等立冬拿出来用,时候正好。”不过也有心从素节口中探听些什么,偏头问,“先前你一口咬定我将来必会大富大贵,就是因为这个吧?” 素节心头一跳,这种事当然不能承认,承认了岂不是变成蓄谋了吗。于是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姐千万不要误会,我说你将来大富大贵,是因为……因为我会相面。况且阿姐是清流门第出身,自身品性又高洁,这样的人难道不配入公侯之家,做当家的主母吗?”说完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往前一指,“那是阿姐家的马车吧?” 肃柔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正要点头,才发现那辆马车陌生,并不是张家的。 雀蓝咦了声,纳罕道:“先前在孙羊正店买了花,我就让四儿把车停在街对面,等着咱们的呀。” 可是自家的车确确实实不在,出得大门四下张望,公府对面除了那一辆,就没有旁的了。肃柔有些无奈,对雀蓝说:“反正离得不算多远,咱们走回去吧。” 话音才落,就听见素节叫了声“阿叔”。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马车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来,穿着玄色的襕袍,腰上束着玉带。 因是王爵,那膝襕层叠绣有饕餮和云气纹,光天化日之下金银丝相交,绽放出跳跃的碎芒。 又是赫连颂,果然是住得太近的缘故吗,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要说涵养,人家是绝对无可挑剔的,不会有意唐突,对素节笑了笑,然后向肃柔颔首致意。 肃柔虽然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遇上了也没办法,只好欠身回礼,复对素节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县主相送。” 可正要下台阶,却听赫连颂说:“贵府马车的车辖脱落,折在西榆林巷了,若是小娘子不嫌弃,就乘我的马车吧。” 所谓的车辖,是固定车轮的一根销钉,就如钥匙般一车一辖,丢了不容易找回来。折在西榆林巷了,看来从孙羊正店过来,没走多远就不能动了。这样大热的天,日头不像来时温和,热辣辣地高悬在头顶,林荫下行走倒还好,若是没有遮挡,那暴晒之下可够人喝一壶的。 肃柔是不爱晒太阳,但更不想和这位嗣王打交道,便客气地婉拒了,“多谢王爷,我正好去瓦市采买些东西,慢慢走回去就行了,不敢劳烦王爷。” 边上的素节听了,自然不能让女师就这样回去,拦住了道:“这里距离贵宅好几里远呢,走要走到什么时候!要不阿姐少待片刻,我让我们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 有现成的不坐,偏要麻烦人家重新套车,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肃柔说不必,“其实不算多远……” 素节说那不行,扬声就要吩咐门内,肃柔没办法,回身看了看赫连颂,只得松口,“那就劳烦王爷了。” 第 21 章 第 21 章 赫连颂道好,比了比手,请她上车。王爵的车辇比起寻常家用的香根车要宽绰许多,车里铺着细细的簟子,车门前挂着个镂空鎏金香球,那香球里燃着香,随风幽幽地飘散出来,是读书人常用的窗前省读香。 王公贵族不用金香,不用内府降真香,却用这种醒神的香,说来也有些奇怪。马车慢慢向前,那香风迎面而来,让人想起春日里经过资善堂前,书室隐约漫溢出来的馥郁味道。 说起资善堂,难免又忆起禁中,刚才长公主的一席话反复在她心头研磨,她不知道究竟只是随口一提,还是背后别有深意,反正不敢细想,想起来就烦恼得很。还有前面骑马引路的赫连颂,明明不想见的人,却一次次出现在面前,还令她忌惮身份不得不应付,所以人活于世,真是处处都有不顺意。 赫连颂当然也知道她并不待见自己,本想回头,到底按捺住了。他放眼望向前面熙攘的人群,扬声说:“小娘子不必有所顾忌,我只是顺路经过公府门前,正巧送小娘子一程罢了。” 是啊,离得这么近,往后碰巧的机会只怕多了。 肃柔知道他是有心想为张家人做些什么,但这样琐碎的亲近,其实大可不必。还有一桩,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开口问他:“王爷公务不忙吗?听说现任四军都指挥使,难道不用坐镇军中?”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大概是想探明他的作息,以便精准地避让开吧! 前面的人淡然应了声:“天下太平,军中除了按时操练和轮班戍守,并不需要时时坐镇。” 难怪日日回家,常有不期而遇。 肃柔的想法是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如果他能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对爹爹最大的报答了。但不能直截了当说不想看见他,人情还是得留一线的,便诚恳道:“王爷,今日多谢你相送,我也知道王爷的所思所想,但你不该为少年时候的疏忽自责一辈子。王爷还有更要紧的大事要做,张家人如今过得也很好……” 结果他忽然接了口,“张娘子还打算进宫吗?” 肃柔愣住了,一时和雀蓝面面相觑,“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马背上的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肃柔向前望去,那人信马由缰,一副从容之姿,雪白的中单领缘勾勒出肩颈利落的线条,这样有些桀骜的人,要是换作平时,应当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吧!可是眼下形势逼人,她必须弄明白里头的原委,有了提防,才好早做打算。 “王爷……”她又唤了声,好言好语道,“是不是朝中有人提起张氏后人,提起了我?这件事于我要紧得很,还望王爷知无不言。” 他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反倒来问她:“如果有人奏请褒奖小娘子,小娘子会怎么样呢?” 果然猜得没错,想必言官们愤愤不平,要为功臣之女十年的禁中生涯讨要个公道了。然而自己是半点也不想要所谓的褒奖,郑修媛当初准她出宫,本来就是先斩后奏悄悄行事,如今弄得连皇后都知道她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她叹了口气,“是因为入庙仪上我为爹爹捧灵,走到人前来,被言官们看见了……” 前面的人终于回了回头,看见车内人怅然若失,视线在她脸上略一流转,复又调开了,悠闲地摇着马鞭道:“小娘子果然聪明,确实猜着了几分,但也不尽然……总之小娘子若是不愿意重入禁中,就多加留意吧。” 可这种事是多加留意就能避免的吗,雀蓝见她忧心忡忡,细声道:“小娘子还是得想想办法……”一面向前递了递眼色,意思是让她求得赫连颂的帮助。 肃柔摇头,人家提醒你,已经是尽了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恐怕没人能帮得上忙。 马车缓缓经过瓦市,再往前不多远,就到旧曹门街了,赫连颂下马后原本要来接应的,但见她由女使搀下了马车,自己便让到了一旁。 肃柔再三向他道谢,“今日麻烦王爷了,这样热的天,偏劳王爷专程跑一趟。” 赫连颂寥寥牵了下唇角,“不过举手之劳,小娘子别客气。我先前同你说的话,还请仔细斟酌。上回的承诺也依然有效,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肃柔道好,本想就此别过,但又觉得礼不周全,便客气地说了句:“王爷可要入内小坐?吃杯茶再走吧。” 心里是担心的,怕他顺水推舟应了,自己还要继续和他周旋。他呢,没有立时回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着头若有所思,闹得肃柔的心都杳杳提了起来。 想必她的故作镇定被他看穿了吧,他忽然一笑,说不必了,“今日匆忙,等下次具了拜帖,再来贵府上叨扰。” 肃柔总算松了口气,虽然那一笑颇有风流蕴藉,但也并未让她对他有任何改观,不过礼貌地微颔首,转身便和雀蓝迈进了府门。 走了不多远,雀蓝回首张望,轻声道:“嗣王走了……” 肃柔点了点头,两个人刚迈上长廊,迎面遇见了驾车的四儿,他快步迎上来叉手,“还好二娘子回来了,小人正打算上西鸡儿巷瞧瞧去呢。” 雀蓝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这么当差的,车坏了,不知道回来重换一辆?一个大活人,难道给钉在车轮子上,走不脱了吗?” 四儿很委屈的样子,辩解着:“二娘子千万别动怒,雀蓝姐姐也消消气,原本小人是要回来换车的,路上不是遇见了嗣王吗。那位嗣王说他有车,可以送二娘子回来,小人不敢答应,说接送二娘子是小人的差事,结果他身边长随把眼一瞪,牛眼那么老大,说嗣王的话敢不听,就要请我吃斗大的拳头。”说着瓢了下嘴,欲哭无泪道,“人家到底是王爵,小人不敢得罪,只好先去修车了。好在二娘子无惊无险回来了,要不然小人就是万死的罪过,没法和家主交待。” “你也知道不好交待!”雀蓝啐了他一口,“多少事就是因你这种糊涂虫坏的,二娘子这是平安到家了,让你捡着一条命,要是有个长短,你离死就不远了!” “是是是……”四儿一迭声道,“往后小人再也不敢了,就是拿脑袋当车轮子,也把二娘子驮回家。” 肃柔没心思追究,只说算了,快步往后院去了。 四儿却还是想不明白,挠着后脑勺嘀咕:“这车辖昨日刚紧过,怎么说掉就掉了呢……” 那厢肃柔进了岁华园,先春正在廊庑底下吩咐女使搬花盆,见她进来忙纳了个福说:“二娘子回来了?”一面向上房内望了眼,“大郎主来了,正在里头和老太太说话呢。” 肃柔迟疑了下,既然大伯父在和祖母议事,自己不便进去,正打算过会儿再来,却听次春在门上唤了声二娘子,“老太太传二娘子进来说话。” 她哦了声,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料想这件事恐怕不必她来说,祖母已经得了消息了。 果然一进门,就见祖母正和大伯促膝说话,见她进来,低落地道一声“肃柔回来了”,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坐吧。” 肃柔看伯父神色也凝重,心头不由发沉,行过礼后敛裙坐下,小心翼翼道:“伯父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早。” 张矩嗯了声,抬眼看了看她,“去温国公府上教习,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顺利。”复觑觑太夫人,轻声道,“祖母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太夫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略沉吟了下方道:“你伯父回来,带回一个消息,谏议大夫今早在朝堂上向官家谏言,理应厚待功臣之后。说你在禁中多年,充当宫人本就是谬误,为了彰显天恩,请官家册封郡君,收回放归的成命。”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但真正亲耳听见,还是让肃柔恍了好一会儿的神。 太夫人见她不说话,脸色也隐隐发白,忙好言安抚着:“肃儿,你先不要着急,事情还未定准,未必没有转机。” 张矩也来宽她的怀,只道:“这是谏议大夫的谏言,官家可以采纳,也可以置之不理。我今日看官家神色,好像并没有恩准的意思,毕竟禁中条律严明,不可儿戏……再说,当初放归是郑修媛定夺的,郑修媛的祖父是三朝元老,多少还需顾及一下郑修媛的脸面。” 其实这些都是长辈对她的垂怜,肃柔心里很明白。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哭哭啼啼,惹得长辈们担心,便道:“我今日在长公主府上,长公主也和我提及了回宫的事,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莫名,现在想想,郑修媛是背着人把我放出宫的,若是禁中追究,也无可厚非。祖母和伯父不用担心我,暂且只是言官奏请,到底怎么样,还需听官家的意思,我心里并不着急。就算最后还是要回去,对全家来说未必是坏事,请祖母和伯父稍安勿躁。” 她说这番话,倒让张矩有些心酸起来。 家里的女孩子,都是个顶个的懂事,尚柔在婆家不顺心,为了兄弟姐妹的前程咬牙硬熬着,到了肃柔这里,也是一样。十多年的青春荒废在深宫,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被重新召回去,那回光返照般短暂的喜悦,愈发让人伤心。这一回宫,位分自然是有着落的,但宫中生活又会如何呢?官家后宫娘子众多,得不得宠也是天差地别,还要每日经受倾轧……单是这样想想,简直不比尚柔强多少。至少尚柔受了委屈还能回娘家,肃柔呢,只能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哀叹命运不公吧! 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他站起身道:“我想法子再去探一探,你们且等我的消息。” 太夫人看着他走出上房,外面太阳辣辣地照着,假山石子都泛出了白光。 收回视线,太夫人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自言自语着:“天底下哪来这样的事,说放归就放归,说收回就收回,瓦市上买菜都不兴这样的。”一面哀伤地望了望肃柔道,“你要是再回那个牢笼,让祖母余生可怎么好,非得牵挂你,牵挂到咽气的那一日了。” 肃柔挪过去,揽了揽太夫人道:“祖母别伤心,禁中还没颁旨,自己倒先愁起来,愁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那些言官们,每日向官家奏请多少事,未见得每一件事官家都恩准。已然放归的宫人再召回去,就是出尔反尔,官家是英主,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太夫人却摇头,“官家重名声,既然有人提出,势必会谨慎考虑。我如今真是恨死那些多管闲事的言官了,他们的女儿要是愿意进宫,只管送进去就是了,做什么要来祸害别人!我生平最厌恶那等打着善心幌子办恶事的人,明着是为你好,实则坑人一辈子,这种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肃柔见太夫人义愤填膺,气得直捶坐榻,自己反倒笑起来,打趣说:“我要是进宫做了贵人娘子,其实也很好,至少对兄弟姐妹们的婚事有些帮衬。况且凭我的机灵,日后一定能得官家宠爱,到时候可不是什么郡君夫人了,一跃就是贵妃,祖母这么一想,可不就开怀了吗。” 她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担忧,却先要来宽慰别人。 太夫人捋捋她的头发,感慨着:“咱们家女孩子都是宝贝,祖母愿你们一个个都能有好姻缘,那我将来就是死了,也能昂首挺胸去见你祖父了。可如今你长姐在婆家受委屈,你又前途未卜,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哪里能舒心!都说禁中娘子们风光,可是再风光,不过是个妾,有句话说宁做穷□□,不做富人妾,官家虽是人上人,人上人的小老婆就不是妾了么?” 太夫人越说越恼恨,肃柔只好撒娇摇了摇她道:“过两日不是有金翟筵吗,万一有人家愿意聘我呢。实在不行,咱们就答应了孔家的提亲吧,只要亲事定下来,言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抬手慢慢摩挲她的手背,半晌才道:“各家都有人在朝为官,如今怕是咱们答应,人家也未必想娶了。” 这就是最尴尬的一种情况,大家都在观望,有意结亲的也不敢贸然出手。譬如一场豪赌,赌官家心里的想法,要是官家不以为意,聘了肃柔是为官家解困。但要是官家也有重新把人迎回禁中的打算,那么无异于抢人,闹得不好可就得罪官家了。 若是换成你,赌还是不赌? 第 22 章 第 22 章 太夫人垂下了头,不知肃柔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多舛,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转眼又到头了。那个谏议大夫徐阐真是缺了大德,早前还说让颉之聘他家小女儿呢,如今看来是不必了,这样无事生非的亲家,张家门头高攀不起。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去管那些。”太夫人低落了一会儿,重又振奋起精神来,“事在人为,我在这上京经营了几十年的名声,偏不信到了我嫁孙女的时候,就无人敢娶了。”说着捧了捧肃柔的脸道,“好孩子,你也不许不高兴,只要禁中一日不下令,咱们就有一日的机会。官家是仁人君子,绝不会强人所难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咱们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成了。” 肃柔应了声是,那点愁绪因祖母的开解,渐渐也就淡了。 回去的路上雀蓝还在担心她愁闷,嘴上不敢说什么,只是一味悄悄觑她的脸色。 肃柔发现了,笑着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雀蓝说不是,蹙眉嗫嚅着:“好不容易才又重新伺候小娘子,怕一眨眼,小娘子又不见了。” 这两句话勾出一点惆怅来,肃柔转头望向天际,苍穹很蓝,蓝得像倒扣的湖水一样,偶而飘来几朵云彩,也是被风追逐着,很快便飘向了天的彼端。 她带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慢吞吞道:“做人最忌苦大仇深,越是发愁,路就越窄。我料想先前长公主和我说的那些话,绝不是信口闲谈,必定有她的用意。圣人是贤后,最能体谅宫人的不易,或者是先让长公主来探一探我的意思,再决定是否重新召我入禁中吧!” 雀蓝一听,觉得这个倒是大有可能的,明明一道诏命的事,还用得着费长公主那么多口舌么!既然如此就想开些吧,反正事已至此,光是发愁也不顶用。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月牙桌上摆了好些缎子和香料,正奇怪哪里来的东西,蕉月端着熟水过来,笑着说:“温国公府命人送来的,想是县主的谢师礼吧,不好送钱财,就送些小娘子用得上的物件,以表心意。” 这倒是大大地不好意思了,第二日再去温国公府,肃柔专程向长公主表达了谢意,长公主摆手道:“都是些零碎小物,不值什么。千金难买良师益友,日后有你和素节做伴,我心里就踏实了。” 素节呢,很不愿意她母亲一直在边上看着,手里盘弄着花枝,扭头对她母亲道:“阿娘快走吧,让我和阿姐说说体己话。” 长公主失笑,“你有什么话,还要背着阿娘?”见素节要嗔起来了,也不好逗留,直说罢了罢了,“我找人下棋去。” 长公主带着贴身的女官离开了,素节探身看,看她沿着木廊慢慢走远,才缩回身子来,扭头问肃柔:“阿姐,昨日赫连阿叔要送你回去,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是因为当初你爹爹因他而死,你记恨他吗?” 说的都是实情,可是怎么能够承认呢,肃柔说:“县主多虑了,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因为男女有别,需得避嫌呀。”她把手里的刚草拢在一起舂平,比着花器量出长度,一面说,“我给县主插个鹊桥仙吧。” 素节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草,那细而硬的草茎根根挺拔,简直像钢针一样。再看看这敞口的花盘,那么阔大的器口,怎么看都没办法插花,倒不如摘几颗茱萸扔在清水里,也许还显得有意境些。 “又要做横撒?”素节茫然问,“做了也没用吧,盘子太浅,插不得花。” 肃柔道:“横撒也可以变通,不是非得拿树枝来做。”说着将齐整剪断的刚草两头撑进花器,做出一个拱形的桥梁来,然后在一端卡进一朵小兰花,再高高嵌入一枝铁线蕨,那蕨顶圆圆的小叶像雨天街头层叠的伞面,底下的兰花就是羞涩的姑娘,简简单单三种花材,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 素节讶然,“阿姐竟有这样的巧思!” 肃柔将花盘往前推了推,“花草也有各自的调性,要善于发现它的奇特之处,稍加点缀,它就活起来了。” 这话似乎又勾起了素节的思绪,她看着花盘,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吧!” 还是昨天的话题,说了一半因长公主来了,就没能继续。肃柔总觉得她心里有事,但再三追问又怕失礼,便颔首道:“美不在花团锦簇,有时候简单的一点,就有别样的生趣。” 素节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吩咐身边的女使:“你先下去,预备些果子来。” 肃柔知道她有话要说,顺势也打发雀蓝,“你跟着去吧,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女使们领了命,福身行礼后退了下去,素节见人都走远了,方扭扭捏捏道:“阿姐,我心里有件事,不能同我阿娘说,贴身的女使又不敢出主意,憋得我不知怎么才好。阿姐是最端稳的人,又比我年长三岁,我想听听阿姐的意思,请阿姐为我指点迷津。” 肃柔是个审慎的人,答话自然也不能信口开河,便道:“指点迷津不敢当,不过尽我所能,替你排解排解罢了。” 无论怎么都好吧,素节现在也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是家中独女,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心里有了事,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对于母亲,别看平时温和体下,其实自己还是有些怕她的。尤其遇上了明知不能得母亲赞同的事,更是害怕和她开口了。 好在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人,虽说只不过见了三次面,但张家的门风也好,她本人的涵养也好,都让人觉得安心。所以素节鼓起了勇气冲口而出,“阿姐,我遇上了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在她专注的凝视下怏怏红了脸,低下头道,“可是这人还未入仕,不过是个举人,出身门第也不高,自小没有父母,是靠着哥嫂养大的……阿姐你说,这样的人若是和我爹娘提亲,我爹娘能答应吗?” 肃柔有些呆住了,没想到困扰她的竟然是这种事。照着素节的描述来看,两个人身份的悬殊有些大了,如果换作一般人家择婿,举人出身已经很不错了,参加会试之后鱼跃龙门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岳家换成了温国公府,这样的自身情况显然是不够格的,毕竟皇亲国戚要脸面,哪里能容得女儿下嫁寒门。就算是招个入赘的郎子,上京城中大把名流出身的才子可供选择,何必去找那个人。 然而素节的殷殷期盼,倒让她有些开不了口。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抓住那句“要得越少,心境越开阔”不放,或者是觉得从她这里找到了共鸣,想求得她的赞同吧! 但这种关乎人一辈子的话,须得斟酌复斟酌,才能给她提供一点参考。肃柔道:“人的出身门第不是顶要紧的,自古寒门宰相也不少,要紧的是他的才能和德行,还有为人处世的学问手段。不过这些话,只适用于门当户对时,若是两家门第相差过大,恐怕县主还是三思为好。你说他现在只是个举人,那何不等明年春闱放榜过后,再去商议提亲的事?若是能高中,至少在殿下和国公面前有个交待,提亲也好有名目,县主以为呢?” 素节支吾起来,陷在小情小爱里的女孩子,似乎对这种长远之计没有任何考虑。对方家世不好,她不嫌弃,对方穷,穷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认准了这个人,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了。 她甚至说:“我阿娘是长公主,我爹爹是公爵,这满上京能超过我们家的,屈指可数,做什么非要人家家世也显赫呢。” 肃柔看得出来,她如今是一心向着人家的,其实再多的话去劝解也没有用,只说:“你的出身,就如身怀珍宝,不可轻易示人。这世上固然有君子坦荡,却也有小人浅狭,人心之深,深不可测,我们女孩儿家小心为上,总不会错的。我是同你说过,梅瓶中花枝的取舍,要得越少便越开阔,那是因为精髓都留下了,去掉的只是劣枝。但若是把点睛之笔也剪除,那么就不是插花,只是一根树枝罢了,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素节到底也不愚钝,她的话哪能听不懂,只是人在迷局身不由己,也不想挣出来而已。 她低着头,神情难受到极点,轻声说:“我看他很好,为人很坦诚,家中的情况都据实告诉我,从来不会诓骗我。” 可是有一种坦诚叫破罐子破摔,正因为无法令自己更好,反倒期望别人放低要求来迁就自己。 肃柔叹了口气,“你先前说起提亲,这是谁的意思呢?” 素节愈发局促了,摩挲着手里的花枝道:“是他阿嫂的意思。到底我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万一有人来提亲,只怕这件事就不成了。” 仅凭这句话,就能勾勒出一个十分不好的印象了。肃柔哦了声道:“长嫂为母,他一应都要听他阿嫂的安排吗?” 素节点了点头,“他三岁丧父,四岁丧母,从小是阿嫂把他带大的。我见过他阿嫂,是个很热心的人,且精明能干,家里大事小情全是她在操持。” “那他大哥身上有功名吗?在哪里供职呢?” 素节道:“他大哥在天武军做通判,俸禄不高,日子勉强过得。” 一个勉强过得日子的人家,要是攀上了温国公府,那便是鸡犬升天的好事,难怪那位阿嫂要着急。 后来素节又说起和那人的相识,那人叫叶逢时,上年初雪时和朋友在南山寺赏雪,恰好素节跟随长公主去山里进香,惊鸿一面,从此就念念不忘了。年轻公子生得潇洒倜傥,又温柔多情,素节这样单纯的女孩子,陷进去很容易。肃柔听她描述和叶逢时相处的点滴,脸上那种欢喜藏也藏不住,可见她是很喜欢这位少年郎君的。但两家家境悬殊也是实情,如果换作上进的人,至少有自知之明,不说进士及第,哪怕考上个贡士,面对温国公夫妇也好说话些啊。现在却贸贸然想登门提亲,这恐怕不是口头许诺日后如何爱护素节,就能令温国公夫妇动容的。 肃柔又问:“你与叶家那位夫人相处过吗?平时有没有什么往来?” 素节想了想道:“见过几次面,她家里不宽裕,我添东西的时候,偶而也会让人送些缎子什么的过去。” “她收吗?” “起先再三推辞,后来见我执意要送,就收下了。” 素节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并未感觉有什么不妥,可肃柔心里却了然了,不便一径规劝,只道:“与那位叶公子再商议商议吧,就算要提亲,也得拿出些诚意来。和显贵之家联姻,不是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议定的,请什么人保媒,预备多少聘金,这些都得想好。你且看看他怎么说,再去打算以后的事不迟。” 第 23 章 第 23 章 素节听后虽应了,脸上却流露出一点犹豫来,看样子之前未必没有商议过,只是叶家没给出准信儿,所以闹得素节心里也没底吧! 其实她应当是知道的,以叶家的情况,怕是连寻常官宦人家娶妻一半的聘金都拿不出来,所谓的上门提亲,不过是指望素节在父母面前美言,看在女儿一心要嫁的份上,该减免的都减免了。可是人家捧在手里养大的独女,难道是能平白送给别人的吗?所以素节一面担心叶家凑不出求亲的聘金来,一面又铁了心的想和叶逢时长相厮守,两下里一对冲,可就愁煞了金枝玉叶。 肃柔的建议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素节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自己沉吟,“只怕他也做不得主,还要去找他阿嫂商量……” 肃柔道:“那就让他们去商量,既然长嫂为母,叶夫人自然为这个小郎操持。该有的礼数是不能少的,现如今他们艰难些,若是这门亲事能成,日后你再好好回报这位长嫂就是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莫如等到明年春闱过后,叶公子身上有了像样的功名,再来提亲不迟。这样将来国公爷若是想提拔他,也好师出有名啊。” 素节听了肃柔的话,似乎略略找到了使劲的方向,嘴里重复着:“最好是到明年春闱过后再来提亲……若是等不及,那就预备好三书六礼,先试试也无妨。” 肃柔点了点头,虽然这一试,注定要在温国公府掀起轩然大波,但早些让长公主夫妇知道,总比等县主吃亏上当了再后知后觉的好。 素节到底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讨着了主意之后,就觉得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一大半,重新高高兴兴跟着肃柔学插花了。但肃柔心里悬着的问题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伯父那头好像也没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唯一能替她答疑解惑的,就只剩素节了。 素节心无旁骛,拿剪子把花枝剪断,插进了花瓶里,左右调整半日,始终不怎么满意,肃柔递了一枝蜀葵过去,“色调过于素净了,添上这枝花,看看怎么样。” 结果放到一起,果真变得出挑了好多,层次也分明了。素节摇头晃脑,“阿姐的造诣,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 肃柔的心思并不在插花上,放下了手里的百子莲,又唤了声素节,“我有件事,想请县主为我指点迷津,若县主当我是朋友,就请据实相告。” 素节怔了下,抬头道:“阿姐有什么要紧事吗,这样一本正经。” 肃柔说是,“很要紧,非常要紧。”把朝中言官向官家上表的事都和她说了,末了道,“昨日殿下和我商谈的时候,县主也在场,你一定是知道其中缘故的,对吗?我不问其他,只想知道,殿下那些规劝我的话,是不是禁中圣人的意思?” 这下素节有点迟疑了,眼神左顾右盼着,“这个……这个……” 肃柔不让她躲闪,拽了她的手道:“请县主据实告诉我,今日你帮了我,将来县主若有事,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你。” 素节见她态度坚决,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本来自己也愿意交这样知心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走漏点消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罪过吧…… 不过出卖至亲这种事,还是令人有些负罪感的,她舔了舔唇道:“阿姐,你是真的不愿意进宫吗?不愿意像那些娘子一样陪王伴驾吗?”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大可不必再遮遮掩掩说什么场面话了,肃柔真情实感道:“我八岁入宫,在禁中呆了十年,整整十年,从小宫人做起,一直做到小殿直一等长行,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磨难吗?禁中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个安乐的去处,我愿意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没关系。我可以游历名山大川,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可是禁廷就像一个牢笼,绑住我的身子,把我的脑子也束缚起来,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所以我很怕,怕那些言官谏言,把我又送回禁中,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边说边摇头,“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一点都不想。” 素节看她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如果回到禁中,一生有宠,阿姐也不愿意吗?” 肃柔失笑,笑她年轻不懂得,“十年间我看到很多娘子盛宠辉煌,也看到她们从云端跌入尘土里,谁能保证自己一生有宠?那地方人太多太拥挤了,缺我一个也没什么。我是想着,若殿下是受圣人之托来打听我的想法,就劳烦殿下替我回圣人,我不愿意再入宫了。” “可是……”素节歪了脑袋道,“阿姐,你没想过吗,就算是圣人托我阿娘打听,那也是奉了官家之命啊,如果官家要你回禁中,你怎么办?” 怎么办,似乎有些难办。肃柔垂下眼道:“官家是听了那些言官的上奏,不得不给满朝文武一个交待,长公主殿下若是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圣人和官家……” 结果素节缓缓摇头,意有所指地感慨,“阿姐一定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 肃柔讶然抬起眼来,“什么?” 素节尴尬地笑了笑,“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多明白,就是……事情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你在郑娘子宫中伺候时,没有见过官家吗?官家正年轻,长得仪表堂堂,就算照着金翟筵上寻郎子的眼光来看,也是家家看得上的乘龙快婿啊。” 然而这乘龙快婿,谁家有福消受?能称官家为女婿的,只有皇后的母家。 不过这些还是其次,肃柔从素节的话里窥出了一点端倪,越想心头越打鼓,索性作了个大胆的推测:“难道官家已经采纳言官的谏言了吗?” 素节眼神闪烁,支吾了半晌才道:“谏议大夫不是昨日早朝才谏言的吗,其实这件事,早在十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十日之前?肃柔有些发懵,仔细算一算,就在她放归之后没多久啊。 她的心忽地吊到了嗓子眼,怔怔望着素节道:“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你能给我个准话吗?” 素节被她步步紧逼,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又是个不擅撒谎的人,发现避无可避了,最后也就豁出去了,嗐了声道:“不管了,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有什么可隐瞒的!阿姐猜猜昨日府上来的贵客是谁吧……”然后在肃柔逐渐惊恐的眼神里点了点头,“正是官家!” 肃柔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虽然自己隐约有预感,但总也不敢往那上头想。官家是谁?是垂治天下的帝王啊,怎么会留意她这个小小的宫人。再说自己和他从来没有交集,唯一说过一次话,就是那日延嘉阁告知她爹爹配享太庙的事。父辈立下功勋,未见得女儿就该入宫,难道官家从来不知道,在他的后宫中做妃嫔,并不是件多愉快的事吗? 素节呢,好像嫌她受的惊吓还不够大,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阿娘之所以请你来我们府里,也是受了官家所托,怎么样,意外吧?” 意外,着实很意外! 肃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恍惚看见自己挥泪告别长辈和兄弟姊妹们,一步三回头重入禁中的场景,简直五内俱焚,让她茫茫然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官家喜欢你,又不是天塌下来了,你莫怕。”素节很好心地安慰她,“想开些,你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惦念着,这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吗?” 自己被人喜欢着,自己不知道,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种震撼让她回不过神来,事情之棘手,也超乎了她的想象。 “怎么?”素节看她怔忡着,轻轻摇了她一下,“阿姐,你眨眨眼啊,这模样叫我害怕。你也不必如临大敌,至少官家没有不管不顾直接下旨册封你,既然让我阿娘先探你口风,足见官家是尊重你的,将来说不定封你当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说完,甚至“嘿”了一声,凡夫俗子的梦想,不就是立于山巅,俯瞰人间吗。 然而肃柔的目光并没有因此被点亮,她说:“我不喜欢官家。” 素节讶然,“你不喜欢官家?官家是我舅舅,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不喜欢官家呢,明明全上京的姑娘都很钦慕官家啊。” 确实,官家少年即位,中兴国家,又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哪个少女怀春时,心里仰望的不是官家。可肃柔却少了这根筋,也可能因为在禁中多年的缘故,官家的家务事看得太多,已经全然没有那种朦胧的美感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官家本人没有任何向往,更害怕禁中的生活。既然无法为爱奋不顾身,那为什么还要再入禁中,迎接随时会到来的无边寂寞呢。 反正她是连半点女孩子的羞涩都没有,素节看她心不在焉,一贯的沉稳从容也不见了,可见官家的垂青,没有让她小鹿乱撞。 她怅然问她:“你就那么忌惮官家?” 肃柔反问:“若是现在有人来府里提亲,让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青年才俊,你会高兴吗?” 这样推己及人一番,果真是可以体谅的了。 素节托着下巴,和她一起发愁,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就想到一个好办法,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拍桌面,“嗣武康王!” 肃柔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想起赫连颂来。 素节抚掌说:“昨日官家来府里和阿娘说话,那时候嗣王就在府门外,他应当是知道官家的行踪和目的的。阿姐,你要是不想入禁中,何不借助嗣王?他欠着你们张家的情,你要是有求于他,他一定会帮忙的。你听我说,官家和他不单是君臣,也是同窗好友,当年嗣王从陇右入上京,就在资善堂做官家伴读。你想想,若是你和他定了亲,那么官家总不好君夺臣妻吧!就算再气恼,也得看在年少的情谊上就此作罢。至于这门亲事呢,过阵子退了就好,反正和嗣王定过亲不丢人,日后也不耽误你再嫁高门。” 肃柔简直被她的天马行空惊着了,连连摇头道:“说笑了、说笑了……这种事怎么好胡来!”说罢奇怪地看了素节两眼,“你这回竟不帮着你舅舅吗?” 素节道:“我也想明白了,舅舅不缺后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只有这个办法。官家的脾气,我多少知道一些,他虽然不会强人所难,但终究是帝王,到了没有耐心的时候,强扭的瓜也非甜不可。所以咱们得先下手为强,把自己许出去,就找嗣王,拿他欠着你爹爹一条命来要挟他,让他不得不陪你演这出戏。” 肃柔讶然看着她,看了半晌,无奈地笑起来,“多谢你替我出主意,但这种事我不能做,做了就愧对爹爹了。当初我爹爹为护送他丢了一条命,不是今日拿来换他回报的,就算最后要进宫,我也不能打这样的主意。” 素节顿时很怅惘,“可你不是不喜欢官家吗。” 肃柔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呢,嫁人也多是盲婚哑嫁。能不入禁中,自然是最好的,我喜欢外面天地广阔,能时时看见家里人。可要是实在没有办法,过去十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再熬上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这话说得,连素节都觉得不是滋味,于是横下一条心道:“阿姐先别着急,回头我和阿娘说说,求她在官家面前替你周全。” 有她这句话,肃柔心里也有了几分寄托,牵着她的手道:“那就拜托县主了。长公主殿下和官家是同胞的姐弟,殿下一句话,胜过我说千万句。” 素节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让人忍痛割爱本来就难,尤其这人还是官家,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说不准。 肃柔再三谢过了她,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到家之后心里惴惴地,不知该不该和祖母说。一直延捱到吃罢了晚饭,这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晚间回到千堆雪,至柔过来送她新做的香囊,和女使一同往门窗上挂,嘴里说着:“里头加了驱虫的方子,蚊虫闻见这味道,直飞都得绕道。” 肃柔刚洗过头,长发沉甸甸地披在身后,一路走过来,发梢的水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别忙了。”她站在灯畔道,“来坐下,陪我说说话。” 至柔回头望了眼,见她神色凝重,忙把剩下的香囊交给结绿,自己扑了手过来,挨着她坐下了。“阿姐怎么了?”至柔仔细打量她,“是不是在温国公府上受委屈了?既这么,下回不去了,她们显赫人家,咱们还不伺候了呢!” 至柔的脾气,很像进宫前的她,恼火起来莽撞得很。肃柔看她义愤填膺,觉得有些好笑,忙安抚着说不是,略顿了会儿,才把从县主那里听来的一切告诉她。 至柔惊得瞠大了眼睛,“还要让你进宫?这还有天理吗?禁中十年不来提拔,让阿姐吃了好多苦,如今出来了,倒成了香饽饽,这官家真是奇怪得紧!” 她咋咋呼呼,肃柔只好让她小声些,殷殷叮嘱她:“万一我逃不脱入宫的命,你就代我好好侍奉祖母和母亲,关照幼弟吧!” 仿佛交代后事一样,让至柔五味杂陈,于是仔细思忖了下道:“依我看,县主那个主意虽然馊,但确实管用。请人家帮个忙,暂且应付过去,只要官家那里作罢,再退婚就是了。我想着那个赫连颂一把年纪都没娶亲,想必是有什么毛病,阿姐和他假装定个亲,不也替他解了燃眉之急,免得叫人闲话吗。” 肃柔拧眉笑道:“人家没有毛病,不过是将来要回陇右,不在上京娶亲,免得夫人跟着他远赴边陲罢了。” 至柔摆了下手道:“这个且不管,反正只是做做样子,又不会伤筋动骨。” 但是这个提议,肃柔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只是对至柔说:“万一禁中来了口谕,我怕没有时间再同你细说。刚才的话你要记在心上,千万别忘了。” 至柔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不过阿姐先别急,后日的金翟筵上,说不定会有转机。” 肃柔涩然笑了笑,这就得看那些当家的夫人们,有没有得罪官家的胆量了。 *** 隔上一日,终于到了金翟筵的正日子。 太夫人已经多年没有参加这个宴会了,早前年轻时候,倒还愿意和闺中的密友们聚在一起捶丸、投壶,或是打打马球什么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自觉那种花团锦簇的场合不适合自己,待儿女婚事都安顿好之后,孙子辈娶亲由儿媳张罗,自己放了手,乐得做一个闲散的老太太。可是如今到了孙女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子嫁人犹如转世投胎,好与不好关系着下半辈子的幸福,她也没法袖手旁观了。当初尚柔的婚事就是她过问得太少,由得她母亲做主,才弄得这般田地,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底下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得亲自出马把关。 家中女眷们都已经预备妥当,纷纷到了前院,太夫人一个个望过来,张家的女孩子们在姑娘堆里算得上出挑的,再加上一个绵绵,真如六朵花儿一样。 太夫人心下满意,吩咐孙女们:“到了那里谨言慎行,不要过于张扬,但也不必压抑心性。先去结交一些闺阁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将来各有机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这份人脉。至于一旁观察你们的那些夫人们,若是有来搭讪的,浅浅应上几句就好,姑娘自矜自重最要紧,倘或有要深谈的话,人家自然来寻长辈们,用不着你们应付。” 大家都应了声是,其实女孩子们此行还是游玩为主,并没有谁完全只冲着露脸给人相看去的。 太夫人见一应都齐全了,便吩咐大家登车。侧门小巷子里停了四辆妆点精美的香根车,各房带着名下的女孩子乘坐,太夫人则领了肃柔和绵绵同乘。 马车慢慢动起来,往城中最大的园林进发,当初平遥郡主创办金翟筵的时候,款待的只是上京达官贵人的夫人和嫡女,圈子里的嫡庶划分很分明。后来时间越久,逐渐也就放宽了,最后只要是嫡母看重的,庶女甚至是外戚女子,也可带着一同参加。 太夫人在车里盘算着:“你们姊妹年纪相差不大,除了映柔还小,其余几个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接下来府里怕是有一阵子可忙的,要过礼,要预备姑娘出阁……”说着怅然看了肃柔和绵绵一眼,“寻常在身边,倒不觉得什么,倘或一个个嫁出去了,家里可就一下子冷清了。” 绵绵对婚嫁这种事,一直满怀热情,她体会不到外祖母的惆怅,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出了阁也可以回家,又不是去了天南海北。再说颉之和成之明年也要说亲事了,别人家姑娘嫁进门来,家里也添人口,外祖母不必伤心。” 太夫人叹了口气,“那倒也是。”肃柔和声道:“几位妹妹出阁都有各自的母亲张罗,表妹要是说定了亲事,姑母也会过问的,到时候各家作各家的打算,纵然忙些,也能运转得过来。” 太夫人颔首,复看了绵绵一眼,“回头你就和几位姐妹在一处吧,这金翟筵你是头一回参加,各家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千万不能唐突了。” 绵绵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满意祖母特意叮嘱她,拿眼一斜肃柔,“二姐姐不也是头一回吗。” 肃柔倒是散淡得很,“那表妹就和我在一起吧。” 绵绵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着这位二姐姐更靠谱些。晴柔是庶出,和她凑在一起自贬身价,至柔和寄柔一向不喜欢她,映柔又是小孩子,倒不如寸步不离和肃柔一起陪着太夫人,这样有什么消息,还能头一个获得。 一切说定了,就照着实施,绵绵先前以为,不过是上京贵妇贵女的盛宴罢了,有权有势的人,自己也见了不少,然而真正进了园子,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是个珠光宝气,满目锦绣的宴会,上京的贵胄女眷,远比她想象的更高雅,也更多。早前一直听说这个伯,那个侯的,满以为这些有爵人家已属上流了,却不知道,上京还有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公爵王爵家的诰命,是她触之不及的阶层,但因为二舅舅不久前刚配享太庙的缘故,大家见了太夫人,也格外地礼遇。 “这位是靖王妃……这位是永安郡王夫人……”太夫人引着孙女们,逐个地见礼请安,结交这些有头脸的贵妇们,对女孩子们将来的前程大有好处,就算她们自己家里没有适龄的儿子可婚配,各家不还有侄子外甥吗,只要留意了,牵线搭桥不过一句话的事,一来二去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产生了。 靖王妃笑呵呵看着小娘子们向自己纳福,抬手说不必多礼,一面感慨着,“哎呀,时间过起来真快,前两年看着都还小,如今一转眼,都成了大姑娘了!老太君真有福气,家中人丁兴旺,看看这些小娘子们,个个都体面,将来必定各得其所,各有好前程。” 太夫人自然要客套一番,笑着说:“借殿下的吉言了,孩子们平时不怎么外出,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带到人前给夫人们请个安,往后还要请诸位夫人多多提携。” 这时起筵的平遥郡主过来了,热热闹闹又是一通寒暄,然后目光从女孩子们脸上逐个流转过来,最后停在了肃柔身上,转头问太夫人,“这位就是老太君家的二娘子吧?” 太夫人颔首,“正是我家二娘。”复示意肃柔,“快来见过郡主。” 肃柔敛神,端端行了个礼,平遥郡主忙虚扶了一把,含笑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真非一般人可比啊。”说着亲亲热热招呼大家,“外头热得慌,快请里面坐吧!我已经命人备了上好的龙凤团茶,请王妃和夫人娘子们品尝。” 于是众人都挪进去,刚到的一拨人坐下品茶闲谈,年轻的姑娘们陪坐了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寻找相熟的朋友去了。 肃柔和绵绵也相携在外转了一圈,只觉这园子真是大,处处繁花和绿树,望也望不尽。那些盛装的贵妇和贵女们点缀其间,人倒成了陪衬,东一簇西一簇地,像画中勾勒山水的云光翠影。 绵绵向东眺望,看见不远处的场地外围起了步障,忙唤二姐姐,“你瞧,那儿有马球场!” 场上还有策马奔腾的小娘子们,臂上襻膊的红绸在身后猎猎招展,这是最好的时代,女孩子们也可像男人一样飒爽。马蹄声和呼喝声隐约传过来,肃柔含笑望着,随口问绵绵:“表妹会骑马吗?” 绵绵挺了挺胸,十分骄傲的模样,“当然会。以前在江陵府的时候,爹爹常陪我练习骑术。爹爹说学会了骑马,将来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跑也跑得快些。” 几句话说得肃柔笑起来,果真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啊,未雨绸缪,作着那么长远的打算。 绵绵问:“阿姐呢?你会不会骑马?” 肃柔摇了摇头,“禁中女官的一举一动都须娴静,我没有机会学骑马。”照着姑父的道理反推,也许不让骑马,是为了防止逃脱吧!两个人说笑了几句,都是头一回参加金翟筵,和谁也不熟悉,在外站了一会儿,便返回太夫人身边了。 进去的时候,恰好听见祖母正和几位贵妇说起姑母,“趁锦在江陵府置办了宅子,说那里风景好,气候也宜人,好几年不曾回幽州老宅了。今年修书回来,说年下要来上京瞧我,先遣了孩子在我跟前尽孝,我看着外甥女,也诚如看见了趁锦一样。” 张趁锦年轻那会儿聪明伶俐,也是贵女圈子里颇有名气的姑娘,人人以为她会嫁得高官之主,却没想到最后竟嫁了个生意人。倒不是说生意人不好,不过按着士农工商的排序,商贾的地位确实是最低的。如今女儿到了婚嫁的年纪,才发现重回上流何其难,饶是太夫人话里话外推举绵绵,几位贵妇也不过凑嘴说几句顺风话,并不显得十分热络。 至于肃柔呢,女官出身,勾起了贵妇们的兴趣,拉着她谈论禁中的香方用度等,也有出了嫔妃娘子的人家,打听人在禁中是否安好。 其实很多内命妇都是报喜不报忧,传话回来千好万好,但在那个地方生活着,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肃柔自然不会去说禁中艰难,人家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尊崇地位,当然应该是无可诟病的。就这么美化着,敷衍着,有意炫耀的人家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带着一点矜持的笑,昂首挺胸往别处去了。 可惜说得热闹,终究没有人家来刻意示好,太夫人耐着性子,气定神闲地和平遥郡主及靖王妃说笑,又过一会儿,见荥阳侯夫人和一位贵妇一同过来,大家先见了礼,陈夫人便打了圆场,说:“原本尚柔也是要来的,可安哥儿近来有些疰夏,她不放心,因此今日留在家中看护孩子,让我替她向老太君问好。” 太夫人哦了声,“安哥儿怎么疰夏了?请大夫调理没有?” 陈夫人道:“已经请过了,小孩儿疰夏常有的事,太夫人不必担心。” 她们说话间,侯爵夫人身旁的贵妇上下打量了肃柔一遍,笑着问:“小娘子就是张府上二娘子不是?” 肃柔福了福身,这才听太夫人介绍:“这位是延康殿孔大学士家的夫人。” 就是那日托了陈夫人来说亲的孔大学士家啊,绵绵悄悄拽了拽肃柔的衣袖,肃柔还是寻常的样子,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致意。 原以为早前有过结亲的意愿,张家没有答应,今日见了会找准时机再提一嘴,谁知那位孔夫人确认过身份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只是在一旁坐定,视线又调转到绵绵身上来,笑着问太夫人:“这位是申家小娘子吧?当初她母亲在上京的时候,我们闺中常有往来的,后来她去了外埠,这一别,倒有好几年未见了。”一面说,一面来牵绵绵的手,万分和气地问,“小娘子今年多大了?你母亲在家可好啊?” 绵绵乌云罩顶,心说真倒霉,不会是娶不了肃柔,转而来打她的主意了吧!一个鳏夫,求娶庶女还差不多,金翟筵上这样身份的不少,为什么偏要在张家门里打转! 不过不满虽不满,脸上还是装出了乖巧的样子,毕竟这宴会上不单只有孔家,还有许多旁观的显赫门第。绵绵堆出一个温婉的笑来,俏声应道:“我母亲一应都好,多谢夫人垂询。” 边上的太夫人替她接了口,笑道:“我们家三个孩子是一年生的,她和三娘、四娘都满十六了。” 陈夫人在一旁接了话,又问:“这么标志的小娘子,想必已经许了人家了吧?” 太夫人说暂且还没有,“我只这一个宝贝的外甥女,将来挑郎子,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 太夫人的意思摆在这里,既是宝贝的外甥女,又要慎之又慎,那么像孔家二公子这样的情况,必定也是不考虑的了。 孔夫人笑得讪讪,没有出口的话也不必再出口了,复又寒暄了几句,便和陈夫人借故离开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绵绵简直要兜天翻一个白眼,她家那个鳏夫儿子难道是个活龙吗,一会儿瞧上你,一会儿瞧上她,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反正这场燕集,就是迎来送往联系感情的盛宴,先前停留的人也起身交际去了,太夫人依旧端坐在那里,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难免有些低落。果真谏议大夫办了好事,朝堂上的两句谏言,耽误了姑娘一辈子。连先前有意结亲的孔家都调转了风向,其他人就算有心,只怕也要仔仔细细权衡再三了。转头看看肃柔,她和绵绵坐在一旁端着建盏呡茶,仍旧是落落大方的样子,迎上祖母的目光,甚至给了个安抚的微笑。譬如参筵就是来散心的,也不是说非要这个时候立时找到婆家,有人垂青固然好,没人垂青,来见识了一回,也不算白跑一趟。 太夫人见她这样,便也宽怀了,祖孙三个坐在一起谈论这密云小凤团,倒也谈得兴高采烈。 略过了一会儿,郡主府上女使又引了贵客进来,太夫人远远看见便站起了身。进门的老夫人亦是伸出手来接应,都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老姐妹,见了依旧如年轻时候一样,好一顿亲热。 “哎呀,长远不见了,你身子可好吗?”太夫人笑着说,一面引了肃柔和绵绵来,“快见过王家太夫人,她是祖母至交,见了她,就如见了自家祖母是一样的。” 肃柔和绵绵忙上前见礼,肃柔小时候是见过这位王家太夫人的,记得王家老太爷策勋十一转,御封了柱国,家中子孙也都在朝为官,是个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 王太夫人打量了绵绵,含笑说:“这孩子的眉眼,和她母亲很像啊。”说着又来看肃柔,牵着手好生感慨了一番,“肃儿长得这么大了!当初入禁中时候才八岁,没想到还有相见的一日……”说着又引荐了自己身边带着的两个姑娘,都是自己的孙女,让孙辈结交结交,好延续祖辈的感情。 女孩子们彼此见了礼,恰好外面热闹起来,说赶趁演起了悬丝傀儡。两位祖母都发了话,让她们结伴玩去,待把她们打发了,彼此才好安心说上体己话。 太夫人闲谈的时候,眉心也拧着,王太夫人看出来了,便追问可是遇上了难事。 太夫人沉默了下,把前因后果和她说了,末了道:“如今是要耽误死人了,肃柔今年十八,我原想着带她来了金翟筵,要是有合适的人家,把亲事定下,我的一桩心事就了了。可谁想到,那位刘大夫这样坑人,官家那头不发话,谁家敢贸然来提亲?肃柔好好的女孩儿,在禁中十年受了恁多的苦,本以为回来了能安安稳稳过上舒心的日子,结果你瞧……竟又弄得这样。” 王太夫人听了,也不由叹气,“最愁的就是官家不定夺,否则这样的姑娘,真是家家抢着要呢。依我的意思,你且再等一等,看看回去之后可有人家上门来提亲。” 太夫人听罢,叹息着摇了摇头,“前几日孔家的二郎要娶续弦夫人,托了尚柔的婆母来说合过,今日见了人,绝口不提这件事,连他家都得了风声,旁人自然更忌惮了。” 王太夫人不说话了,沉吟了片刻道:“半个月内朝中若是没有个准信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会耽误后头人家来说亲事的。这样,我先同你说一声,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到时候千万先紧着我们家。” 太夫人讶然,“你们家?谁啊?” 王太夫人道:“我家四郎啊,今年刚升了市舶司①提举。家下几个兄弟,只有他还未成婚,究竟是一直外放泉州,头几年衙门里倾轧得厉害,实在顾不上私事,现如今总算安定下来了,人也拖到了二十七……”说着讪讪笑了笑,“年纪大了些,望你不要嫌弃。再者,就是将来要跟着一道去泉州,又怕你舍不得。” 太夫人经老友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 市舶司提举啊,那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年轻轻便做到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太夫人先前还在惦念着给事中家的公子,打算托个靠得住的人,上人家家里露些口风,如今有了王太夫人的孙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太夫人把消息告诉了肃柔,满心欢喜的样子,絮絮道:“王家太夫人在闺中时候就与我交好,算起来相识四十年了,就算后来各自嫁了人,彼此之间也常有往来。她这个人啊,正直,心性也好,王家有她坐镇,上下也如咱们家一样和睦。你要是能嫁进王家,我真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她家四郎虽然比你大了八九岁,但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至少不让你受那些腌臜气。就是外放泉州远了些,寻常也不那么轻易能回上京来……不过日后未必没有升迁调职的机会,年轻人么,哪个不是趁着年华大好,打拼出一番事业来。” 肃柔听祖母思虑得周全,心里反倒愈发沉重了。 其实照着她的希望,是有合适的人家,赶在官家行事之前定亲,这样便能断了官家的念想。但大多数人家还是心存顾虑的,就连王家太夫人的意思也是如此,半个月内若是朝廷没有动静,再来考虑为孙子提亲。太夫人不知其中缘故,觉得万一运气好,扛过了这半个月,孙女就能正常婚配了,但这半个月对肃柔来说何其艰难,她甚至有些不敢再去温国公府了,害怕哪一日会遇见官家,会听见最不想听见的话。 望一望祖母,她脸上的笑容掩不住,已经开始为她考虑将来婚后的安排了,然而这份心,怕是要白尽了。 肃柔原先不想告诉她的,说了怕徒增烦恼,可见祖母对她的婚事那么上心,再瞒下去,日后出了变故,难免大伤人心。于是她微微挪过去一些,轻声道:“祖母,暂且不要去想那些吧,一切顺其自然反倒更好。” 太夫人原先兴高采烈,但听她这样说,便有了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下道:“怎么了?嫌王家四郎年纪大么?” 肃柔说不是,见绵绵愕着两眼望自己,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绵绵耿直起来不带拐弯,冲口道:“阿姐先前连鳏夫都能接受,这个没成过亲的,怎么反倒推三阻四起来?” 大家都不解,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肃柔支吾了半晌才把实情告诉太夫人,末了道:“谏议大夫进言,其实只是说中了官家的打算而已,并不是官家碍于朝中风向,才考虑让我重入禁中。所以咱们如今做什么都是枉然,事到临头,该进宫还是得进宫,祖母别再为我操心了。” 这番话说得太夫人愣住了,一时车内静默下来,只听见车外蝉鸣声震天,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直到回了岁华园,太夫人也不得展颜,元氏同她说起金翟筵上的所见所闻,说有两家对寄柔很有些意思,请太夫人参详参详,太夫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到最后沉沉叹了口气,让在场的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起来。 “祖母……”肃柔轻轻唤了太夫人一声。 太夫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合时宜了,忙换了个笑脸道:“今日孩子们露了面,有心的人家自然会陆续登门,且不用着急,婚姻关乎一辈子,仔细再三比对了才好。”心里惆怅得厉害,也不能应付太多了,便发了话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一面嘱咐元氏,“尚柔的婆婆说安哥儿这几日疰夏得厉害,你打发人过府问一问,看看究竟怎么样了。” 元氏应了个是,带着众人行礼退出上房,才刚要出园子,次春从里面追出来,唤了声大夫人道:“老太太吩咐,等大郎主回来了,请大郎主来岁华园一趟。” 元氏哦了声,不知道太夫人有什么打算,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衣裳,等着张矩下职回家,却左等又等不见人影。派到侯府去的婆子倒回来了,说安哥儿已经好些了,愿意吃些东西了,复又道:“侯府内宅确实乱得很,奴婢才去了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妾室院里吵闹。我们大娘子倒很从容,只说不必管她们,让带话给夫人,安哥儿一应都好,请老太太也不必担心。” 元氏叹息:“遇见了这样人家,都是命,或者等孩子大些,陈郎子收了性子,慢慢就会好起来吧!” 反正就是一切看老天的,等着时间去平息一切。 这头正说着话,听见廊上女使回禀,说郎主回来了。元氏忙起身迎出去,见张矩脸上酡红,身上还带着酒气,那味道难闻得很,直冲鼻子,便嘟囔着抱怨:“大白天的,又上哪儿喝去了。” 张矩道:“一个同年要上外埠任职,大家起了筵,替他送行。” 元氏把老太太召见的消息告诉他,他不敢怠慢,但又忌惮自己身上不洁净,擦洗过后换了衣裳,等酒气散些了才入岁华园。 女使引他进花厅,绕过屏风就见太夫人闭着眼,撑额坐在榻上。他上前唤了声母亲,太夫人方睁开眼,指了指边上圈椅让坐。待他坐下,又是半晌无语,闹得他都彷徨起来,忍了又忍方道:“母亲有什么话要吩咐儿子,只管说罢,就算遇上了难事,一家子齐心协力,没有度不过的难关。” 太夫人听了,垂着眼点了点头,结果把实情一说,连张矩都愣住了,才发现有的难关,真不是靠决心就能撑过去的。 “这事情……棘手得很。”张矩对插着袖子愁了眉,“既然官家有心,咱们又能怎么样呢。” 太夫人道:“就没有办法可想了吗?你与苏贵妃的兄长不是交好吗,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向贵妃递个话。” 张矩连连摆手,“男人家,哪里会过问这种事。况且贵妃掺合,岂不有争宠的嫌疑?”太夫人窒住了,良久才长叹:“是我糊涂了,实在是没了办法,病急乱投医起来。” 张矩看太夫人烦恼,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来劝慰:“二娘若当真是个入宫的命,咱们也只能再送她一回,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太夫人一听这话便来了气,“就因她不是寄柔,刀没割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疼?她爹爹没了,你是伯父,理应担负起父亲的重任来,结果你倒好,说的都是什么话!她在禁中十年,好不容易回来,像样日子没过上几天,再把她送进宫去,你倒忍心?” 张矩被母亲一通责骂,简直有点发懵,嗫嚅了下道:“官家不是没看上寄柔和映柔嘛……”眼见太夫人又要发火,忙急急来安抚,“母亲别恼,先消消气,容我再想办法。” 太夫人怨怼地看着他,十分嫌弃地说:“官做到今日,连一点门道都没有,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张矩哑口无言,关于该不该羞死这个问题,自己也好好自省了一番,但与盛怒中的老母亲,有什么好辩驳的呢,便闷着头道是,让老太太息怒,又说了好多下保的话,才从上房退出来。 走出岁华园,迎面便遇上了张秩,张秩叫了声大哥,刚想进园子,便被张矩叫住了。 “别进去,进去了就是挨骂。”张矩叹着气说,“官家有意让二娘进宫,老太太命我想办法,可那是官家啊,又不是寻常王公大臣,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秩听了,也是束手无策,背靠着院墙抱怨,“在禁中十年,早怎么不提拔?” 这谁知道呢,或者发现失之交臂,忽然回过神来了吧! 兄弟两个在园子外面商议了半晌,也没能想出解决的办法,这件事暂且只好搁置。第二日散朝,张矩在三出阙前徘徊,思忖着是不是找温国公再想想办法,可巧温国公和宰相一同出来,张矩见状,便也没好开口。 无可奈何,唯有等得了机会再说,正怅然要登车,忽然见赫连颂和殿前司的人经过,就是那么灵光一闪,他扬声唤了声“王爷”,赫连颂顿住了步子,转头望过来,“留台叫我么?” 张矩点了点头,神情里不免透出几分尴尬。他其实从未想过因私麻烦这位嗣王,毕竟谁也不会拿兄弟的命,作为走人情的工具,但如今是没有办法了,虽然最终的结果也许并没有什么改变,但至少作过努力,也尽了伯父的责任了。 他慢慢搓步过去,拱了拱手道:“在下今日在潘楼设筵,请王爷赏光。” 赫连颂哦了声,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倒有好几个设宴的。” 张矩忙堆了个笑脸道:“上回蒙王爷宴请,这回换我做东,无论如何,请王爷一定赏脸。我听说潘楼近日刚酿出了一批好酒,因此邀上王爷,一同赏鉴赏鉴。” 赫连颂素来是个有内秀的人,闻言不过一笑,倒也没有说其他,拱了拱手道:“留台有心,那今日就劳留台破费了,晚间我一定赴约。” “好好好……”张矩暗暗松了口气,这也算走投无路时的一点曙光吧!他知道赫连颂和官家的交情,与其通过后宫的那些贵人娘子使劲,倒不如托付赫连颂,成与不成,就在此一博。 一切说定,各自别过,因惦记着这件事,张矩在衙门里也静不下心来,索性早早回去换了衣裳,时候差不多了,便先去潘楼等待。 临街的酒阁子包上一间,让人燃了香,上了茶饮,自己独自在垂帘前坐着。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些暑气,他烦闷地扯动了一下领口,俯身朝下望。天将要暗下来时,出入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有好多熟面孔,拱手抱拳寒暄,上京的夜,一向如此繁华热闹。 又等良久,还是不见赫连颂的身影,心里揣度着是不是人家临时绊住了脚,来不了了,这时小厮唤了声郎主,朝楼下指了指,张矩顺势望过去,见人已经到了门前,年轻的嗣王一表人才,连将手里马鞭抛给随从,也透着几分风流潇洒。张矩忙站起身,到阁子前相迎,见贵客从辉煌的甬道里信步而来,那眉眼经灯火晕染,显出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和煦与温存。 彼此拱手作揖,张矩殷勤地将人引进了酒阁子,阁内空空,没有旁人,赫连颂那英挺的眉宇微微挑动了下,回身笑道:“想必留台今日,是有话要同在下说了。” 张矩道是,比了比手,“王爷请坐。” 阁子里有细篾编制的垫子,过卖也揭开了冰鉴,微微的凉意贴地扩散开来,赫连颂一手搭着凭几坐下,复向张矩道:“留台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矩“嗳”了声,转头吩咐门外上酒菜,一面道:“天热起来,王爷且凉快凉快,先不忙说事,咱们边吃边聊。” 上好的玉液酒送上来,另摆上了一盘杏酪蒸羔及十来个小菜,过卖将银匙摆放在客人面前,又往蒸烂的羊肉上浇了杏仁糊,笑着说:“贵客尝尝,这是刚出笼的永州羔羊,比之一般的羔羊更鲜美。” 张矩摆了摆手,让过卖退下,亲自替两人杯中斟了酒,一面客气地劝饮,“王爷请。” 对面的人亦向他举起了杯,白净修长的指节上套着虎纹的赤金筒戒,倒让那不沾阳春水的手,显出另一种优雅与峥嵘并存的奇异之感来。 对饮过后,张矩方道:“今日我有些唐突了,原本不该和王爷说这些的,但……确实是无可奈何,便斗胆,请王爷为我想想对策。” 赫连颂对于张家人,一向好脾气,微微颔首道:“我与留台同朝为官,留台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张矩道了谢,略顿了顿才道:“我家二娘……就是张律长女,在禁中做了十年女官,前几日衔恩放归,她父亲的入庙仪上,王爷曾见过她。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祖母也预备替她安排婚事了,可谁知……官家好像有意重新将她召回禁中,这么一来愁煞了家中太夫人,直说让我再想想办法。”语毕,大约发现自己过于直白了,忙又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迂回道,“当然,能得官家垂青,是张家满门荣耀,这上京的官宦之家,哪一家不盼着这样的荣宠,但……二娘一心在祖母跟前尽孝,不敢领受官家厚爱,又苦于无法向官家陈情,这几日竟是愁得不知怎么才好。家下太夫人心疼孙女,昨日传我过去想办法,可王爷知道,我们为臣子的,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今日请王爷来,实属无奈之举,想求教王爷,是否有什么可行的法子,能够让官家打消念头?” 其实他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只差一句实话,就是求这位嗣王看在肃柔父亲的份上,能够替她斡旋斡旋。 对面的赫连颂也不知听出其中深意没有,微垂的眼睫轻轻一颤,将酒盏放在面前的桌上,只道:“官家的心意,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留台在朝为官多年,知道官家的脾气。” 张矩原先是带着一点期望的,可是听他这样回答,忽然就泄了气,不过不便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低头应承着:“是是……这个我自然知道。” 对面的人高深地望了他一眼,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我承着侍中的恩情,二娘子又是侍中长女,似乎不能袖手旁观。” 此话一出,让对面原本已经有些萎顿的人,忽地又活了过来。 张矩“啊”了声,“王爷是说……” 赫连颂抿唇笑了笑,“留台王爷长王爷短地,太见外了,叫我介然吧。先前留台的话,我也思忖了再三,虽然侍中家小娘子对我颇有成见,但这样大事上,我却不能斤斤计较。不瞒留台,其实官家有此意,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曾提醒过二娘子,但二娘子因侍中的缘故,并不愿意对我多加理会。今日留台既然找上我,我也同留台交个底,想让官家改变主意,难如登天,若是有可能,尽早为二娘子觅一门亲事,这才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张矩愈发苦恼了,“家下太夫人就是这个意思,可前几日谏议大夫的话,满朝文武都听见了,如今哪里有人家,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如此……”赫连颂沉吟起来,“确实难办得很。” 张矩怅然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对面的人似乎也很困扰,凝眉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提起酒壶,牵袖替张矩斟了一杯酒,慢吞吞说:“若是留台不反对,介然可以来解这燃眉之急。” 第 24 章 第 24 章 张矩起先还在嗟叹,到底保不住兄弟的长女,二娘似乎确实只有进宫一条路可走了,但乍然听见赫连颂口中说出这话来,怔愣过后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望向对面的人,“王爷刚才说什么?我一时耳背没听清,王爷是说……” 对面的人含蓄地笑了笑,“我说这燃眉之急,在下可以试着解一解。只是,官家终究是帝王,这个办法究竟可不可行,我也不敢作担保,不过尽人事罢了,万一不成,还请留台不要怪罪。” 张矩霎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匆匆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我们张家满门感激还来不及……”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简直连做都坐不住了,挺起身子忙来抓赫连颂的手,颤声道,“神天菩萨,王爷就是我们张家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张矩没齿难忘。” 赫连颂还是淡淡笑着,何为君子如玉,在那张精致的脸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留台不必客气,二娘子并非留台的骨肉,但留台能为侄女如此尽心,介然深为佩服。”言罢比手,“留台请坐,坐下了好说话。” “好好好……”张矩坐回竹垫上,匀了口气端起酒盏,千言万语无法表达,唯有请人满饮。 赫连颂捏着杯盏回敬,掩于桌下的右手,在袍裾上仔细擦了擦。 “不过话虽如此……”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无奈的笑,“贵府上二娘子对我,似乎成见颇深,只怕我愿意尽心相帮,二娘子未必愿意接受。” 张矩“嗳”了声,压手道:“这点王爷不必担心,我家二娘最是知礼,岂是那种分不清好赖的人。”说着顿下来,晦然望了赫连颂一眼,“我唯一担心的,是王爷会因此得罪官家,若是给王爷带来不便,那就是我们张家的罪过了。” 对面的人略沉默了下,倒也不讳言,温吞颔首,“若官家果真一心要让二娘子入宫,我这样横刀夺爱,自然会引得官家不满。但官家是明君,纵然一时心里有疙瘩,时候一长便会转过弯来的。退一步讲……就算官家从此怨恨我,我也在所不惜,终究侍中当初是因我而死的,如今他的爱女遇上了难事,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还侍中当年的恩情。” 如此一唱三叹的答复,让张矩的心情也不免跟着跌宕。 这位嗣王,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他心中暗想,如今这世道,明哲保身的人随处可见,恩将仇报的也不少,但他这样身份,能冒如此大险救肃柔于水火,就冲这份心,当年的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反正就是道不尽的感激,张矩忙又斟酒,笑道:“张某是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今日找王爷相商,果然找对了人,这下家中太夫人也能放心了。”说着又来布菜,恳切道,“王爷今后就是我张家的恩人。王爷先前说,二娘对你有成见,那是小孩子家糊涂,待这件事过后,我一定让二娘向王爷道谢,多谢今日王爷的援手。” 赫连颂含蓄地笑了笑,“留台言重了,既然咱们之间已经商定,那我过两日就预备起来。” 过两日,这词本身就充满了变数,张矩忙道:“要快啊,王爷,万一咱们的计划赶不上官家的诏命,那一切就都晚了。我想着,大媒就不必了,恐怕此刻也没人敢来担此重责,三书六礼一切从简,只要换了婚书,事就成了。” 赫连颂却并不赞同,“虽说这件事是受留台托付,却也不能慢待了二娘子,叫人说我嗣王府不知礼数,戏也做得过于草率了。”忖了忖道,“我回去便命人预备,左不过这两日吧,还请留台回去禀报老太君一声,免得我唐突登门,惊扰了老太君。”张矩连连说好,这下子心里的巨石终于放下了,一顿饭吃得四平八稳。等到饭罢送别了赫连颂,急忙赶回岁华园,彼时太夫人刚洗漱完毕预备就寝,见先春引了人进来,纳罕地顿住了步子问:“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张矩道:“要紧,很要紧,儿子宴请了嗣武康王,才从外面回来,有个消息要告知母亲,等不到明日了,今日就得说明白。” 太夫人愈发疑惑了,既然他有话要回禀,便让他坐下,自己在上首落了座,偏身问:“究竟什么事,快说吧。” 张矩笑道:“母亲昨日和我说的事,我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只要有人赶在官家之前向肃柔下聘,官家总不好从中作梗,强逼肃柔悔婚进宫。”说着欢欢喜喜挪动了一下身子,“母亲可是在愁,没有人这时候敢出这个头?” 太夫人蹙眉看他,“你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偏要留半截,等着我来追问?” 张矩讪讪笑了笑,“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是说,找到了这么个人,愿意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母亲猜这个人是谁?”见太夫人启唇又要数落,忙道,“这个人就是嗣武康王!” 这下子连太夫人都愣住了,“他?怎么是他?” 张矩眉飞色舞,“儿子也不曾想到,他居然能这么仗义。母亲想,如今哪个有胆子,敢在官家碗里抢饭吃?也只有他,心里亏欠二弟,苦于补偿无门,才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 可太夫人却犹豫起来,“他这身份,怎么能同官家为敌呢……明着说是送到上京来求学的,其实不就是个质子吗!” 张矩觉得母亲实在是多虑了,“您有所不知,撇开官家和他的私交,更要紧的是朝廷还需倚仗赫连经纬镇守陇右。赫连颂日后是要子承父业的,难道官家会为了一个肃柔放弃陇右,将那良马产地拱手让人?所以母亲且宽怀吧,无论如何先过了这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太夫人听罢,叹了口气,“那你同他说明白了吗,待事情过去,这桩婚事就作罢。” 张矩先前觉得万无一失,高兴还来不及,被太夫人这么一问,顿时噤住了,半晌才道:“我竟给忘了……明日,明日我再去和他商议。不过母亲也无需多虑,人家就是帮咱们一个忙而已,特意再去说一遍,倒弄得堂堂嗣王,要来讹咱们家似的。” 话虽没错,但事关重大,太夫人道:“男女婚事不是儿戏,不能含糊着,还是说明白为好。” 张矩只好应了声是,“今日不早了,母亲安睡吧,等明日我抽空去他府里一趟,一定把话交代清楚。”说罢行个礼,退出了岁华园。 他走之后,太夫人其实还是想不通,嗣武康王对张律虽然有愧,但这份恩情,当真用得上冒这么大的险来报答吗?这一晚上带着疑虑入睡,睡得并不踏实,等第二日肃柔来园子里请安,便把消息转达了她,谁知肃柔当即就否决了,毅然道:“人家纵是一片好意,我也不敢领受。祖母,这不是小事,闹得不好不光咱们家出乱子,还要连累无辜。爹爹一辈子清清白白,不能因为一个我,往他脸上抹黑。” 太夫人也彷徨起来,“那可怎么办呢,难道果然要让你进宫吗!” 关于进宫,肃柔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也不能用这么不靠谱的办法避险。太夫人发愁,她只好暂且安抚她,“县主那日答应我,会求长公主替我向官家陈情的。不管结果如何,总是个希望,且等一等吧。”太夫人迟疑,“那嗣王那里……” “还是请伯父婉拒了吧。”肃柔道,“这样的大恩,咱们承受不起。” 可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思忖了再三方道:“昨日宴请人家的是你伯父,今日又改主意,怕在人家面上不好交待。我心里是不愿意让你再入禁中的,昨天夜里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件事虽然荒唐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听我说,今日你再去温国公府上,看看县主那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倘或禁中搁置下来了,那最好,不必麻烦人家了,若是没有,做上一场戏,也无伤大雅。” 肃柔原本是极力反对的,但见祖母这样说,也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应了。 这时众人来请安,大家一起吃了早饭,倒也热闹。饭后肃柔别过众人,往温国公府去,素节因没有参加金翟筵,对她前日的见闻很好奇,追着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登门提亲。 肃柔今日教她做四时清味香,站在桌前拿戥子称量丁香,垂着眼道:“我祖母有个闺中好友,愿意为她孙子说合,不过要等半个月后再来登门。” 素节听了怅惘,“要等半个月啊,半个月后还不知是怎样光景呢。” 肃柔笑了笑,没把赫连颂愿意救急的事告诉她,总觉得说不出口,虽然她早就这样提议过。略顿了会儿,试探着问她:“长公主殿下这两日可曾入禁中?” 素节摇了摇头,“昨日孙相公家夫人做寿,我阿娘上宰相府拜寿去了,暂且没得闲。”心里当然知道肃柔的意思,见她眉眼黯然,便来安慰她,“阿姐别着急,我阿娘这两日会进宫的,到时候自然把阿姐的意思转达官家。” 肃柔点了点头,重新撑起一个笑容来,“我这几日因这件事心烦,在县主面前失态了。” “哪里。”素节揽过石臼道,“阿姐已经很沉得住气了,要是换了我,只怕早像个没头的苍蝇了。” 两个人说笑着,将丁香、乳香、零陵香等倒在一处研磨,素节平时是个静不下心的,哪里有那分沉稳,坐在亭子里杵这些东西,但就如母亲说的那样,和一个人走得近了,自然会沾染她身上的气息。这位女师有强大的,令人平静的能力,你在她面前心浮气躁,不必她说,你自己就自惭形秽起来。 她襻住袖子,捏着木匙往香粉里添加蜂蜜,因天气渐热,那细腻的皮肤出了一点汗,愈发显得干净通透。素节歪着头看了她半晌,细声道:“阿姐,我明日想与叶公子商谈,可我心里没底,你能陪我一道去么?”见她回眼望过来,又担心她不答应,忙又添了句,“你不必出面,让在一旁听我们说话,替我参详参详就好。” 肃柔想了想道好,人家信她才有求于她,要是一口回绝了,就显得自己太无情了。 素节很高兴,探过胳膊来搂她,“阿姐最好……”话没说完,语调却慢下来,然后仓促地摇了她一下。 肃柔起先没察觉,被她这一摇,方问“怎么了”。见她两眼直勾勾地,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这一望不要紧,才发现对面的廊庑上站着个穿天水碧圆领袍的人,还是一贯淡漠的姿态,那双眼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似的望过来。肃柔心下一惊,忙拉了素节到亭外见礼,心头只管惆怅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官家到底还是露面了。 袍角翩然,到了面前,官家说免礼吧,声线依旧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肃柔和素节直起身来,素节平常那样活泼的性子,见了官家也只有老老实实,心里期盼着救兵出现,不住往官家身后张望,“官家驾临,我阿娘没来迎接么?” 官家的目光从肃柔脸上划过,嘴里曼应了一声,“你阿娘让你去花厅,有话要吩咐。” 这分明就是打发啊,大家心下都了然。素节看了肃柔一眼,也不好说旁的,福身道是,带着贴身的女使离开了。 肃柔的心境,倏忽回到了禁中时候,那种深植于内心的窒息感又漫溢上来,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明白自己惧怕的,并非是那个让人不得自由的环境,而是眼前这个人。这世上人分千万种,有的人令人愉悦,有的人令人压抑,而官家其人,恰好是后者。 当然官家并不了解她的感受,语调平淡一如往常,“你出宫,我并不知情。” 肃柔道是,“郑娘子怜妾年幼入宫,不能与家人团聚,特放了恩典让妾归家。这是郑娘子慈悲,更是官家皇恩浩荡,妾在家中,无一日不感念官家,遥遥向禁中祝祷,求神佛保佑我主万年吉昌。” 所以她是聪明人,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想法说清了。能够出宫归家,对上感恩戴德,如果现在再让她重回禁中,她的这份感激之情必定荡然无存,官家为了保住自己的仁慈面貌,也不能逼她进宫。 可是这样的盘算,并不能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知难而退,他说:“我传内侍省的官员查阅卷宗,发现你八岁入禁中,今年正满十年。十年在禁中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你父亲升祔太庙,是朝廷有功之臣,前几日言官将我数落了一顿,说我有负张侍中,刻意慢待功臣之后。” 这话说得肃柔隐隐起了冷汗,心道言官果真是百姓喉舌,国之栋梁,连官家都敢直言指责。虽然本意不坏,但有时候这种一厢情愿的正义,反而会给人带来烦恼。主要是处境不一样了,如果她还在禁中,顺便封个郡君、美人之类的,至少保她不再伺候人,也挺好。但她如今已经出宫了,再来追究这些,无异于重新把她投入火坑,因为对她来说宫外的自在,远比在禁中“活着”强。 但真话伤人,得学会拐弯,于是定住心神,掖着手道:“妾在禁中受了多年教化,是官家与圣人的体恤,并没有受慢待一说。家父当年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妾虽为女子,也有报效官家之心。如今官家隆恩,放妾归家得享骨肉天伦,是官家对张家一门的恩典。至于言官的谏言,妾是不敢苟同的,也请官家宽怀,切勿放在心上。” 官家听她字字句句都是冠冕堂皇的托词,唇角不由轻轻牵动了下。 “在禁中多年,官话确实学了不少,但那是场面应付用的,私下与我说话,大可不必这样。”他言罢,轻轻打量了她一眼,“你在长公主府上教学,一切都好吗?” 肃柔道是,“长公主殿下抬爱,县主待我也颇为礼遇……一切都是托了官家的福。” 他哦了声,“看来县主说漏了嘴,把内情都告诉你了。”倒也不生气,负起手来慢慢踱了两步,“那日前朝决定让你父亲配享太庙,原本第二日我要来交待入庙安排的,没想到到了延嘉阁,你已经不在了。郑修媛私作主张处置宫人,连皇后都没有通禀,皇后亦很恼火,同我说起,想重新将你召入禁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肃柔只觉背上小衣都湿了,帝王轻描淡写的几句,改变的却是她的一辈子。 她惶恐,知道他有意将皇后推出来说事,大约是为了给自己留一线余地。这个时候她的态度要是模棱两可,那么紧接着就会接到圣人懿旨,果真宣她入宫了。 两手加于眉上,她俯首道:“圣人贤德,宽厚体下,既是为妾不平,更是为成就官家英名。郑娘子不经授意将妾放归,固然违背了禁中规矩,但郑娘子也是一番好意,还请圣人息怒。妾如今在家中侍奉祖母,闲来做些自己喜欢的零碎小事,对外常念官家恩典,若是此刻将妾召回,恐怕又落了有心之人的口实,说官家忌惮言官,受谏诤封驳左右,反倒有损官家威仪。” 这番话说完,肃柔自觉很圆融,就算不能令官家改变心意,也截断了他的后路,让他无法再借皇后之名,暗示让她回宫。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官家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听完了她的顾全大局,最后不过简单撂下一句话:“这不单是皇后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第 25 章 第 25 章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官家等着她大惊失色,可谁知她岿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没听见。 官家微蹙了蹙眉,“张内人……”这个称呼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了,哦了声又道,“如今应该称呼你张娘子。不知你对重回禁中,有什么看法?” 肃柔发现好言好语半日,最后都是无用功,果真皇帝一意孤行起来,并不在乎别人的死活。现在又来问她的看法,她的看法重要吗?如果她说不愿意,难道就能让她免于进宫吗? 她叹了口气,做小伏低,试图用委婉的手法来暗示自己不想进宫,这个方法可能打从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此路不通,或许换个更直接的方式,让官家正视她的想法也好。 “官家。”她抬起眼来,这是自己头一次不卑不亢地直视他,原来平视的时候,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官家神色如常,迎上了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样很好,能够清楚看清她的五官,和眸底深藏的变化万千。 “我不愿意再入禁中了。”她直言道,“或许这话有些不识抬举,但确实是我心里的想法。官家厚爱,我感激不尽,也明白官家觉得这十年来让我埋没在宫人之中,辜负了报效朝廷的故臣,但官家,我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怨恨,反倒觉得禁中多年,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经历,一朝踏出拱宸门,也让我更为感激现在的生活,更珍惜与家人骨肉团聚的日子。官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上京城中鱼龙混杂,固然不如禁中纯粹,但我就喜欢这样混浊的红尘,也从不为自己经受了不平而愤愤。所以官家和圣人的美意,恕我不能领受,如果官家果真要恩泽张家后人,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做伴吧。” 这话总算说得很透彻了,一字一句交代完,心头的重压也彻底放下了。 先前还指望长公主替她转达想法,其实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远不如自己亲口说明来得直接。前几日的惴惴不安,现在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反正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殷切地望向官家,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动容来,然而帝王毕竟是帝王,自有不动如山的气魄。 他只是淡淡地看向她,重新考虑了她说过的话,“即便是我的意思,你也不愿意再入禁中?你害怕那个地方吗?” 如果点头,是不是太不委婉了?肃柔想了想道:“不是害怕,是心存敬畏。禁中美人如云,妾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在禁中立足。” 这话却是自谦了,以前她总是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长相,如今再见,才发现她的容色可以担起后宫半壁江山。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对陪王伴驾毫无想法,官家拧起眉,探究地打量她一眼,半晌哼笑了声,“我御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你这样的人。你是仗着令尊功高,有意和我讨价还价吗?过去十年,确实是委屈你了,若你愿意,可以入宫就封修媛,绝不让你落于郑氏之后。” 肃柔顿时尴尬起来,“官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也不是有意推脱,借此换得更高的位分……” “那究竟是为什么?”官家不解地问,“张娘子是觉得禁中让你不得自由?还是觉得禁中没有你的良配?” 三言两语,把人逼得无路可退,这些问题她该怎么回答?说禁中确实令她浑身难受,还是官家后宫众多,自己不稀罕成为其中一员?无论怎么应对都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恐怕都不能令官家满意。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脱口道:“我有了心悦的人,想与他长相厮守,因此不能领受官家好意,还请官家成全。” 果然这话一出,令对方措手不及,官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终于荡起了涟漪。 “有了心悦的人?张娘子出宫不过半个月,这么快便心有所属,怕不是你回避入宫的托词吧?”肃柔说不,“原是个旧相识,不过多年不见生疏了,如今知道我出宫,重又来往了而已。” 官家冷冷一哂,“这人是谁?在朝为官吗?” 肃柔心头打起颤来,她原本真的不愿意将别人拖进来,然而箭在弦上,她白纸一样的感情阅历中,找不出一个能拿来顶缸的人,唯一说过两句话的人,只有赫连颂。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人家,不说出来,恐怕会惹恼官家,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那么天子一怒,张家未必能够承受。 官家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大概看她犹豫,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点疑色来。 没办法了,她只好横下心来,暗暗握拳道:“官家认得这个人……嗣武康王,赫连颂。” “赫连颂?”官家显然吃了一惊,但那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很快便从眼底褪去了,负手沉吟,“赫连颂……我想起来了,你们之间确实有些渊源,当初你父亲就是因为护送他入上京,才遭遇不测的。” 不知官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番话,让肃柔觉得万分羞惭。 爹爹是因那个人而死,如今自己却与他纠缠不清,虽然她心里知道内情,但在官家看来,她可算是个不孝不悌的东西了。 自觉无地自容,一半是因为自己扯谎,另一半是愧对爹爹。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能够免于进宫,谎话张嘴就说出来了。可是一次谎好撒,往后又需要用多少个谎言来填补呢。她有些不敢设想,想得太长远,恐怕都要羞于做人了。 但关于朝中的局面,伯父还是分析得不错,祖母也和她交待了赫连颂的处境和优势,就是赌她不够重要,不足以令官家因此针对赫连颂。但到底也是涉险,她心里担忧,害怕多少会给人家带去麻烦,万一让人遭受无妄之灾,那自己就算不必进宫,也会懊悔一辈子的。 所以她望向官家,试图让这件事不那么锋芒毕露,斟酌了下道:“确实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想来嗣王是为了弥补对我爹爹的亏欠……” “你却对人动情,心悦他了?” 肃柔面红耳赤,低下头道是,“我……情不能自已。” 想必官家也对她无话可说了,沉默了良久才慢慢点头,“情这种事,确实难以自控,怨不得你,不过你与赫连颂……实在让我意外得很。你家中长辈是什么看法?也赞同你这样吗?” 若是连长辈都赞同,那么官家又怎么看待伯父和叔父呢。肃柔垂首道:“这件事我还不曾禀报家中长辈……” “那就是说,只是两情相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么?” 肃柔有些惶惶,心想反正已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便道:“回禀官家,嗣王近日就要登门提亲了。”对面的人听罢,终于不说话了,肃柔不敢再去看他脸上神情,愈发低下了头。 最终竟是一句后话都没有交待,官家脚下略徘徊了片刻,慢慢往廊子那头去了。 肃柔的两眼盯着地上,看那身影从视野中逐渐走远消失,鬓角的汗水蠕蠕爬过脸颊,在鼻尖凝聚。忽然一阵风吹来,让她结实地打了个寒战,素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压声在她耳边说:“阿姐,官家走了,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 肃柔直起身来,看着素节满脸的希冀,苦笑道:“我推脱不过,还是把嗣王拉出来垫背了,说自己心悦他,要和他定亲。” 素节目瞪口呆,大概也很惊讶于她的莽撞吧,定神之后又对她的当机立断大加赞赏,“啧,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果敢的人了!” 果敢吗?明明是无路可退后的下下之策!肃柔坐回凉亭里,捧住自己的脑袋哀声道:“刚才情急,当真是不计后果了,现在想想很后悔,不知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会不会触怒了官家,给嗣王和张家招来什么祸端。” 素节陪着她发了一会儿愁,不过很快就想开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觉得官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你都说了你喜欢嗣王,难道他还能和好友争风吃醋吗?” 肃柔惨然从掌间抬起脸来,和素节对望了一眼,这段话听上去,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素节讪讪安抚她,“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要后悔,除非你已经做好准备入宫了。不过嗣王那里怎么交待呢,万一官家和他说起,两下里要是对不上口风,岂不有欺君的嫌疑啊。” 这点倒不必担心,肃柔道:“昨日我伯父同他说起这件事,他也答应过两日登门提亲了,我原本是不赞同这么做的,谁知今日面对官家,实在搪塞不过去了……” 素节很可以体谅她的心情,“那可是官家啊,朝堂上能应付百官的晤对,对你步步紧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反正话说了,官家也给气走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心情大起大落,肃柔起身道:“我先回去,向祖母回禀这件事,若是有必要,还得专程向嗣王告罪。” 素节道好,和她相携到门上,目送她坐上了马车。 马车赶得急,回到旧曹门街后直入岁华园,原本是要同祖母商量的,进门却发现堂上坐了两位贵妇,正与太夫人饮茶说笑。 大概脚步声传进去了,贵客回头望了眼,太夫人便向她招了招手道:“肃柔过来。”一面向客人引荐,“这是我家二娘,才从温国公府回来。” 这番介绍立刻换来了贵客了然的一声“哦”,其中一位略显富态的笑道:“我知道二娘子,上回侍中升祔太庙,就是二娘子带着弟弟奉安神主的。” 太夫人点了点头,复向肃柔介绍:“这位是太常寺卿的夫人,那日你爹爹的入庙仪,刘大卿任副使。”说罢又比了比另一位笑容可掬的贵妇,“这是登封县开国伯的夫人,今日来,是为向你表妹提亲的。” 肃柔听了,敛裙向那两位贵客行了一礼,开国伯的夫人因知道这位二娘子将来前途不可小觑,待她甚为热络,笑着说:“那日金翟筵上,我远远就见两位小娘子一直陪坐在老太君身边,那时就想着,这位一定是刚从禁中回来的二娘子。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老太君养的好孙女们,真是一个赛一个地端庄水灵。”要结亲的人家,自然是满口热闹的好话,肃柔客气地让了礼,心下不免纳罕,开国伯是正四品,十二等爵位中虽不算高,但总是有爵之家。这样的门户,尤其看重亲家门第,若是来求娶至柔和寄柔还有一说,但来求娶绵绵,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太夫人呢,对于这门婚事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老太太永远是那样四平八稳的做派,你来我往说话间,绝没有巴结高攀的意思。肃柔在一旁听了半日,方闹清伯爵夫人是来为家中次子说亲的,那位二郎今年十九,身上没有功名,照着伯爵夫人的话说“还在科考”,可见科举之路走得并不顺利。 总是不那么尽善尽美,才会有低娶的决心,但太夫人待人一向是给足脸面的,和气道:“学子那么多,三十岁取得功名已经算是早的了,令郎才十九,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还愁不能出人头地吗。” 边上的大媒刘夫人也帮腔,笑着说:“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只要屋里有贤内助帮衬着,日后自然步步高升。申娘子这一向在老太君身边,老太君是上京出了名的有德之人,当初资助养寄院救济老弱妇孺,谁不知道老太君的德行,有老太君教导着,申娘子必是无可挑剔的。昨日伯爵夫人来我府上,我一听便知道是段好姻缘,所以今日携了伯爵夫人一同登门,不兴什么大媒两头说合的虚礼,倒是伯爵夫人自己同老太君交个底,更显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太夫人连连点头,“我也瞧见伯爵夫人的心意了,这样的亲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照我说好得很,不过孩子毕竟是外孙女,在这里暂住罢了,她家中有父母长辈,婚姻大事,还需问过申家才好定夺。” 刘夫人和伯爵夫人应承,“这是常理,应该的。” 太夫人复又笑了笑,“那就请贵府上少待几日,等我问明了,即刻给贵府上回音。” 两下里说定了,刘夫人与伯爵夫人又坐着吃了盏香饮子,才起身告辞。 太夫人吩咐冯嬷嬷相送,含笑望着贵客出了园子,待退回厅堂后,便让先春唤绵绵来,自己喃喃和肃柔说:“伯爵人家,这样上赶着来求娶,总叫我心里不踏实。” 不一会儿先春领着绵绵进了园子,太夫人让绵绵坐,促膝同她说:“这两日倒有两家登门来攀亲的,刚送走的登封开国伯家之外,还有一户,是尚书省左司郎中府上。这两家里头,登封开国伯家是上年才搬入上京的,我并不十分相熟,另一家倒和他家太夫人早年有些往来,家主虽说只是个六品的官职,但胜在世代书香门第,家风好,家中人口也简单。尤其那位公子,如今任秘书省丞,身上早早就有了功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太夫人话里话外其实是偏向左司郎中家的,然而绵绵也有她自己的计较,转头问太夫人:“秘书省丞,那是几品的官儿?” 太夫人说:“正八品。” 但是这正八品一出口,肃柔就知道这门亲是不成的了,在绵绵眼中八品官儿未入流,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吏,要是按着嫁得风不风光来看,自然是开国伯家更胜一筹。 太夫人见她倾向于伯爵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敷衍着,“这两门婚事可以先命人传口信,听听你爹爹和阿娘的意思。或者咱们且不急,大可以再等等,万一还有更好的人家来说合,也别平白错过了。” 可绵绵却觉得开国伯家那门亲事,已经是很不错的机会了,三心二意下错过,将来不免要后悔。但话又不好说得太直接,便赧然对太夫人道:“长姐嫁了开国侯家,嗣武康王不日也要来向二姐姐提亲,我想着自己也不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若是嫁得含糊,只怕让姐妹们脸上无光。” 单单这两句话,太夫人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姑娘大了,其实挑选婚事也该听一听她自己的看法,长辈虽有阅历,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将来要是有个好赖,不免落得一身埋怨。 “既这么,那就先紧着开国伯家吧。”太夫人乏累地笑了笑,“你爹娘那头的口信照传,咱们这头再好好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才学。那位二郎是正室夫人所生,伯爵夫人对婚事很上心,反正如今爵位不得承袭,是不是嫡长,倒也没什么妨碍。” 第 26 章 第 26 章 这下子绵绵称意了,说实话姐妹之间哪有不相互攀比的,寄柔和至柔一向看不起她,越是这样,她越是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自己的亲事先定下了,好歹是个伯爵人家,将来她们要是嫁得不如自己,到时候自己就有话可说了。 心里暗自高兴,那份欢喜掩不住,全做在了脸上。甚至觉得自己往后至少能与长姐、二姐放在一起比较,毕竟嫁的都是有爵之家嘛。 肃柔却觉得有些好笑,但这位表妹和其他堂妹不一样,自己也不好如何规劝她,只道:“嗣王来提亲,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不能当真。” 可绵绵并不这样认为,“只要过了礼,那就是正经求亲,将来怎么样都是后话。”说罢转头看了肃柔一眼,兀自揣度着,“二姐姐难道觉得伯爵府不好吗?还是看我爹爹经商,我就配不得那样高门大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大非偶?” 她不高兴了,说话一如既往地呛人,肃柔尴尬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表妹别误会。” 实质就是她什么都没说,绵绵也拼凑出了这位二姐姐不看好她婚事的结论。人就是这样,越是欠缺,便越是看重,这时候的绵绵简直竖起了全身的刺,来捍卫她即将到来的婚姻。反正她觉得伯爵家很好,但凡反对的,不是嫉妒就是坏。 太夫人见她这样,怕姐妹间因这种莫须有的猜测吵起来,便打了圆场,“只要那位伯爵公子一应齐全,你姐姐难道还会不盼着你好吗?我这两日先打发人出去探听,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安排你远远看上一眼,光是家世好还不够,人总要长得体体面面才行。” 哦,对,这个也很要紧。绵绵虽然稀图人家的门第,但郎子的长相也必须顺她的眼才好。两个人结成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要是日日睁眼就看见一张令人作呕的脸,那情愿老死闺中,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受那份罪。 既这么说定,也就放心了,站起身矜持地向太夫人行了个礼道:“一切请外祖母替我操持,我的书还没读完,就先回去了。” 太夫人道好,“读了一会儿且要歇一歇,别伤了眼睛。” 绵绵当然不能告诉外祖母,自己读的是外头书摊上买来的杂书,于是煞有介事地福身说是,带着蔚儿和荟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太夫人看她走远,方叹了口气道:“你这表妹心气高,什么都爱和人争上一争,也不知道将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肃柔道:“祖母让人仔细打探,好与不好都据实告诉她,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取舍。” 太夫人却摇头,“你瞧瞧她,一心想嫁高门,将来好在姐妹们面前挣脸。心里认定的事,只怕不好更改,算了,看她自己的造化吧!”一面偏身过来问肃柔,“县主那头可有消息了?” 肃柔沉默下来,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今天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古怪,然而得罪人的话都说了,后怕也来不及了,便讪讪道:“我在温国公府上见到了官家,官家直言要我进宫,我实在绕不过去,把嗣王牵扯了进来。祖母,我眼下很慌张,因为说了些出格的话,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人家。” 太夫人听了也略感棘手,不过暂且顾不上旁的,追问:“官家怎么说呢,可曾动怒啊?” 肃柔说没有,“最后一语不发,走了。” “走了?”太夫人喃喃,心思百转千回,见肃柔一脸肃穆地望着自己,只好先来宽解她,“官家是仁人君子,不是那等暴虐的帝王,男人喜欢女人,总要讲究你情我愿,就算官家也不例外。” 可是这种话,自己听来也不可信啊,帝王怎么能和寻常人一概而论呢,人家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经历了没受过的挫折,岂不是让人愈发执着。“不要紧的……”太夫人怜爱地抚了抚肃柔的脸颊,“还是我孙女太招人喜欢了啊!姑娘家说亲都愿意挑选高门,但这门第一但高得过了头,反倒不好了。官家今日既然驾临温国公府,那就说明不是个独断专横的人,他愿意听一听你的意思,知道你有了议亲的对象,或许就放下了。” 肃柔心里彷徨,当然希望一切都如祖母说的这样顺利,但想起那位嗣武康王,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垂首道:“原本是嗣王欠着咱们张家,如今因为这件事,变成了我亏欠他。” 太夫人却觉得她孩子气了,“总站在施恩者的位置上,让他一直欠着咱们家,难道你心里就舒坦么?这回的事人家既帮了忙,也算解开了这个结,人活于世,谁能一辈子不有求于人?不过今日遇见官家的事,你还是得同他交待一声,万一要晤对,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看看外面天色,这个时辰张矩和张秩都还在衙门,等他们回来再去说明,倒拐了好大的弯。太夫人道:“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毕竟事关重大,耽误不得。”说着吩咐冯嬷嬷,“你上前面,派两个小厮出去打探嗣王行踪,等问明白了传个口信,就说小娘子拜会王爷,看看他什么时候方便。” 冯嬷嬷道是,领命往前院去了,太夫人又牵了肃柔的手道:“遇事不怕事,既然走到这步了,就大着胆子往前吧。” 肃柔颔首,确实觉得眼下再纠结也没有用了,自己不是盘桓于内宅见不得外人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自己出面解决为好。 上京很大,要找到一个人不容易,肃柔中晌在岁华园用完饭,午后回自己的院子小歇了片刻,正在半梦半醒的当口,听见外面传来蕉月的声音,问:“卢妈妈怎么来了?” 卢妈妈道:“派出去的小厮带了嗣王的口信回来,说申时三刻,在班楼等候二娘子。” 肃柔支起身,转头看了看案上更漏,还有一个半时辰,现在预备还来得及。 门上珠帘沙沙一串轻响,蕉月从外面进来,趋身问:“小娘子可听见卢妈妈的回禀?说嗣王约小娘子申时三刻,在班楼说话。” 肃柔说听见了,趿鞋起身吩咐:“替我预备一身衣裳来。” 女官出身的人,不管是在家还是出门,永远打扮精致,这是禁中多年养出来的规矩。她在镜前重新梳洗绾发,挑了一对水滴琉璃的耳坠子戴上,结绿仔细替她傅上一层粉,轻声问:“小娘子一个人去么?要不要叫上四娘子?” 肃柔摇头,如今风气虽然并不守旧,但闺阁姑娘和男子在外见面,终归不好。至柔眼看着就要说亲事了,不能节外生枝,自己今天回绝了官家,后头的戏还是得做足的,反正免不得要见面,就没有那么多的避讳了。 收拾停当后出门,马车停在边门的小巷子里,仆妇搀了她和雀蓝登车,一路护持着往班楼去。所谓的班楼,也是上京有名的大酒楼,就坐落在汴河边上的中瓦子。这个时辰开始预备晚间的营业了,一到门前就有过卖出来相迎,含笑作揖问:“贵客可是张留台府上小娘子?” 肃柔颔首,那过卖愈发殷勤了,垂手呵腰道:“王爷已经到了,请小娘子随我来。” 肃柔道了谢,和雀蓝相携迈进了班楼的正门,班楼相较潘楼,是个更为雅致的地方,一重竹帘一重景,即便是楼下的大厅内,也是处处有鲜花妆点,炉中点着上好的沉水。 过卖往楼上引,比手道:“王爷在天字阁,小娘子请。” 原本以为在楼下散座,看来并不是,酒阁子相对更私密些,肃柔也是头一回赴这样的约,心里有些犹豫,但已然到了这里,总没有不相见的道理,便跟着过卖上了二楼。 那个天字阁在廊庑的最后一间,门窗洞开着,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密闭。过卖将人引到了门前,她向内望了眼,小小的阁子很雅致,地上铺着象牙簟的地衣,四角拿琥珀貔貅镇着。因阁子是临河而建,巨大的窗扉支起来,能看见汴河上热闹的景象。一个束金冠,穿明茶色襕袍的人坐在雕花矮几前,扭头望着窗外。他不回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见磊落的鬓发和挺直的肩背,人如松柏一般。若说从武的人无趣,倒也不尽然,他面前的梅瓶中斜插一枝雪柳,纤细的柳绦被河上来的凉风一吹,分外婀娜地摇曳起来。 如果没有人打搅,可算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过卖喊了声“王爷”,像静水中投入一粒石子,水面泛起了涟漪。 那人回头望过来,见了熟人似的眉眼和暖,起身向她拱了拱手,“张娘子。” 肃柔欠身回礼,“仓促求见,又给王爷添麻烦了。” 他说不碍的,比手请她坐。外面的天光薄薄洒在窗前的地衣上,也不需过卖上来侍奉,他就着那束光,悠然地碾茶烧水,闲谈式的说起:“贵府上仆从找到我时,我正在衙门忙公务,听说小娘子要见我,急忙处置了手上的事,让人在班楼订了雅间。楼下人来人往气味浑浊,不如楼上清净,还能看见河景……”说着,伸手从竹筒中取来一支茶匙,将茶末轻轻拨入兔毫盏,“不知小娘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啊?” 他点茶点得专心,那些询问她的话,仿佛只是顺便的寒暄。肃柔看他扶盏调膏,奇怪舞刀弄剑的手,竟然能姿态优雅地调得一手好茶。 此情此景,心境上应当是宽和的,但话还是有些塞口,她略酝酿了下方道:“那日伯父带回消息,说王爷愿意相帮,我心中十分感激。” 他静静听着,细长的手指捏着茶筅击拂,建盏中珠玑磊落,轻云渐生,嘴上曼应道:“我曾和小娘子说过,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知会我,刻意通过留台,倒多费了一番手脚。”说罢,又淡淡笑了笑,“小娘子要见我,难道就是为了向我道谢吗?” 他这一笑,如晨光破晓,如果换作没有渊源的人,大概会忍不住惊艳一番吧! 雀蓝觑了觑自家小娘子,她依旧坦坦荡荡,对这位嗣王的风华置若罔闻,只在乎她的难以启齿,拧着眉道:“其实我约见王爷,不是来道谢,而是来致歉的。今日我在温国公府上遇见了官家,官家询问我是否愿意入宫,我拒绝了。” 赫连颂哦了声,似乎并不意外,垂眼道:“小娘子比我想象的更果决,就算是堂堂须眉,当着官家的面也不敢说出违逆的话来。” 这算是夸赞吗?权且当他是吧!肃柔一鼓作气道:“官家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进宫,我把王爷供出来了。” 这下他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瞥了瞥她,但也只是一瞬,就坦然接受了,“也是,我既然答应留台要上贵府提亲,把我供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一切都不要紧,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依旧专心点茶,七汤过后乳雾汹涌,茶汤也咬了盏,他方慢吞吞将建盏放在她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往前推了推,“请娘子评点。” 很奇怪,明明一场严肃的对话,却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进行。那个有可能因别人的事深受其害的人,却表现得事不关己,实在让人摸不清路数。 肃柔看面前的茶汤,想起欧阳修的“拭目向空看乳花”来,从形也好,色也好,都做到了上乘。 伸手捧盏,她低头抿了口,茶香蓬勃在舌尖漫溢,没有苦涩,只有醇厚和绵密,心下倒有些惊讶,果真养尊处优的贵胄,当下时兴的“四雅”,没有他不精熟的吧! “好茶。”她客套地称赞,“汤色纯白,点汤和击拂也恰到好处。”对面的人很谦虚,只道:“略知些皮毛罢了,等日后有机会,还要向二娘子讨教。” 虚与委蛇一番,到了说重点的时候,肃柔放下兔毫盏,听他娓娓道:“上四军的指挥衙门,就在东华门外,上半晌公务繁多,正逢四军整顿,我入禁中向官家回禀,见到官家的时候,他心情低落得很,待问明白了,才知道二娘子把这件事告诉官家了。” 肃柔不由愣了下,耳根子也隐隐发烫,“那……官家把一切都和王爷说了?” 其实有些话,她是不太希望官家在他面前抖露的,毕竟让人臊得慌,绕开了说,也不妨碍他对事情经过的了解。 仔细审视他的神情,他波澜不惊,低垂的眼睫浓重地覆盖了那双眸子,看不见他心里的想法,不过微微点头,“说了。官家问我可是果真要向张府提亲,不瞒小娘子,我也动摇了,毕竟我与官家不单是君臣,更是多年的挚友,见他失望,我心里觉得很愧对他。” 肃柔听后嗟叹:“确实……我能体谅王爷的心情。” “我原想和他说实话的,官家是古今第一贤达的君王,如果知道小娘子确实不想进宫,想必也不会强人所难。我呢,与他多年交情,也不必为了这种事,弄得彼此之间生嫌隙。” 肃柔的心都提起来,发现这事好像变得既复杂又简单,果真他要是和官家坦诚了,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结果他却涩然看了她一眼,“直到我听见一句话,才忽然醒悟过来,绝不能让小娘子冒风险,也不能让你半日的努力付诸东流……小娘子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肃柔的舌根都麻起来,仓促地一伸手,“王爷少待!” 然后对面的人果然不说话了,那双幽深的眼睛望过来,等她一个回答。 肃柔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发现有些话真的不能乱说,人家相识十几年,难道还会藏着掖着吗?自己心存侥幸,看来是落空了,这么丢脸的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于是回头看了看雀蓝,温声道:“听说班楼的点心好吃,你去吃一盏蜜浮酥奈花吧。” 雀蓝茫然,“小娘子……” 赫连颂从善如流,十分有眼色地唤了声“来人”,廊庑上很快传来脚步声,过卖虾着腰到了门前,“听王爷的吩咐。” “带这位小娘子下去,上一盏蜜浮酥奈花。”赫连颂道,然后调转视线一扫对面的肃柔,“店里的点心,挑最拿手的上几样来。” 过卖应了声是,上前引雀蓝,雀蓝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清汴河上船工的号子。 肃柔难堪地说:“王爷,当时情急,没能仔细斟酌应对,有些话脱口而出了,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赫连颂表示可以理解,“我原先的意思是,赶在官家之前向贵府上提亲,届时木已成舟,官家也就作罢了,但万没想到,官家今日会去温国公府上会见小娘子。小娘子随机应变,这是对的,如果没有那句话,我坚持向府上提亲,便说不通了。” 肃柔松了口气,“多谢王爷体谅……” 可是话没说完,却见对面的人慢慢红了脸,那白净的面皮被绯色席卷,最后竟连脖子也一并红起来。 第 27 章 第 27 章 肃柔顿时一惊,心里跳得隆隆,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男人家脸红什么。 她甚至仔细回忆了一遍她和官家说过的那些话,无非就是心悦他,想和他长相厮守罢了。但那都是谎话啊,都是敷衍官家的,他明明知道内情,为什么还要脸红? 真是奇景,打从潘楼前见到他起,他就是一副沉稳世故的样子,混迹官场的积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心口不一的话没听过,值当为这么一句谎言失态吗?可他就是脸红了,她看得真真切切,想遮掩,遮掩不住,自己或许意识到了,怕越是慌张越是让她看出端倪来,便静坐着,强装镇定。但脸红这种事,来势汹汹铺天盖地,肃柔看见他原先和领缘玉色镶滚相近的颈间皮肤,慢慢便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胭脂色。 一个人脸红了,对坐的人好像也不能独善其身,于是两个人都很尴尬,眼神飘忽着,避让着,直到过卖领着女使,将各色乳品糕点摆到面前的矮几上,凝固的气氛被衣带搅动,阁子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赫连颂先开口,说:“小娘子尝尝。” 肃柔哦了声,呆呆地取个勺子挖了一匙酥山放进嘴里,算是已经领情了。 两下里僵持着不是办法,赫连颂捧着杯盏抿了口茶,待脸上那种灼热的感觉褪尽了,又还原成一贯沉着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说实话,官家同我细说的时候,我很惊讶,但小娘子的应变能力,也着实令我佩服。” 肃柔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心道你就是说我豁得出去,何必拐弯抹角。 可能他的话里还带着取笑的成分,通常男人听见女孩子说心悦他,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会沾沾自喜,自觉自己魅力非凡,看来位高权重如赫连颂,也不能免俗。 肤浅!肃柔看了他一眼,即便他这回愿意伸援手,照样不能改变她对他的看法。只不过如今不像小时候了,年纪见长,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内心,也学会了场面上的周旋。她正色道:“当时形势所迫,口不择言,自觉冒犯了王爷……” 然后便看见对面的人眉眼渐渐盈起笑意,嘴角却很顽强,没有泄露天机。可就算不笑出来,她也知道他心里的得意,八成觉得小时候结仇又怎么样,长大了还不是有求于他。 思及此,肃柔脸上有了隐约的愠意,赫连颂大概察觉了,忙调开视线望向窗外,十分深沉地说:“小娘子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既然明白,那还窃喜什么?肃柔觉得这人无法正常交谈,只好匀了口气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想王爷也不是这样拘谨的人。虽说那些话多有冒犯,但确实很有成效,也许官家应该已经改变了心意,那么我们之间的计划,就可以不必实行了。” 无奈这话并没有得到他的赞同,那双深邃的眼眸抬起来,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小娘子如果觉得至此已经大功告成,那小娘子就想得太简单了。官家是何许人?江山社稷尽在掌中,怎么能受这样的愚弄!小娘子是聪明人,聪明人思虑长远,不会只关心自己的得失,而忘了家中还有长辈和兄弟姊妹。若是因为一人的错漏而累及全家,我想小娘子会日夜不安吧!”利害关系说了一遍,她的脸上果然流露出犹豫的神情,他自知胜券在握,复很有涵养地笑了笑,“依我之见,这事不能半途而废,既然戏台都搭起来了,那就把戏做足,官家面前才好交待。如今风气开化得很,二嫁的女子都能入宫,何况小娘子。官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或许会作罢,但若是没有我,官家垂爱,小娘子有什么道理不进宫?” 他循循善诱,缓慢的语调如银片上悄然扩散的荼蘼香,带着迷惑的气息,挑起了小小酒阁子中暧昧的情调。 肃柔恍了下神,空洞的视线下,见夕阳垂在天边,汴河的码头迎来最后一片盛大的余晖,而阁子内的光线,却逐渐幽暗下来。 班楼的用具,做工和材料都是顶顶上乘的,尤其这样天字号的酒阁子,摆放的都是花梨的矮几。肃柔想,制作这矮几的工匠必定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打磨它,形态优雅之余,触手能够感觉到细腻的凉意。不知是不是因为木质太好,桌面线条太流畅的缘故,对面的人起先搁在桌沿的手,慢慢攀越了一重重对称的蝶纹,向这里探过来。 他是要搬动碗碟吗?或者还想再点一盏茶?都不是的。 他倾前身子,指尖越过中线,一直向她的手游来。肃柔悚然,来不及考虑,便一巴掌重重拍打在他手背上。他呆了呆,讶然看向她,她震惊过后怒气繁炽,一副被轻薄的样子,恨声道:“王爷想干什么!” 赫连颂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那只善于点茶的白净右手上,慢慢浮起了三根指印。她目光如电,拿看杀父仇人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有些委屈,慢慢移开那只手,翻过手掌让她看,掌心的虫子被压得稀碎,根据四仰八叉的肢节来看,应当是只蜘蛛。 肃柔怔住了,看看他的手心,再看看他,为了缓解尴尬,讪讪笑了下,“这天字阁里,居然还有蜘蛛?” 他神情落寞,垂着眼没有说话。 肃柔知道自己冤枉人家了,也有点想不明白,明明很正式的一场会话,为什么最后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不是办法,现在能做的就是唤外面的过卖打一盆水来,为嗣王盥手。 赫连颂这手洗得无情无绪,因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引得过卖战战兢兢,“王爷可是被咬伤了?小人这就取药来……韩家虫药,治蚊虫叮咬是一绝。” 肃柔愈发窘迫了,不过赫连颂这人还算厚道,淡声说不必,替她解了围,“不留神,敲了一下。” 过卖这才放心,忙取了巾帕来侍候他擦手,收拾停当后方端盆撤下去。 酒阁子里的气氛很凝重,好半晌肃柔才鼓起勇气来,说:“王爷,刚才是我唐突了。” 赫连颂笑了笑,“不要紧。”心下暗想闷头一撞都经历过,拍打一下也不算什么,“不过定亲的事,咱们还是要商量好,我府里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后日黄道吉日,我请了太傅杭至善做大媒,向贵府上提亲。杭太傅是我与官家的老师,办事一向公允,且他位列三公,有他做媒,也好体现我的诚意。” 肃柔还有什么话可说,点头道:“一切听王爷的安排。” 对面的人见她没有异议,心下安然,不过刚才那一下打得是真疼,他不自觉地抚了抚,就是这个动作,又引发了肃柔新一轮的愧疚。 无地自容,这是她生而为人以来,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真是后悔,今天不该见他的,也许约在明天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往后愈发警醒自己不要莽撞,先动脑子后动手罢了。 至于赫连颂,毕竟是位有风度的王侯,刚才那点小意外如清风过境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声道:“小娘子只知我叫赫连颂吧,我有小字,叫介然,小娘子往后唤我小字,外人看来也亲近些。” 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倒是个坚定不移的名字。不过彼此这样的情况,贸然去唤人家小字,过于轻浮了,肃柔委婉道:“还是用官称吧,人前人后都方便。” 反正怎么称呼都随她,赫连颂也并不强求。彼此又略坐了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沉了,肃柔看了看天色打算告辞,对面的人也站了起来,和煦道:“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不不……不必了。”肃柔眼下只想快些逃离这里,今天的经历实在堪称跌宕,不论上午应对官家也好,下午应对这位嗣王也好,简直浑身漏洞,一言难尽。 赫连颂见她推辞,便没有再坚持,趋身引她下楼,她的女使和仆妇早在楼口候着了,见她现身忙迎上来,这位贵女现在是绝对沉稳端庄的,回身向他行了个礼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 赫连颂淡淡一笑,“小娘子不必客气……” 正想送她出门,不想迎面来了好几位同僚,相隔老远就叫了声王爷。他心下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好怠慢,只得笑着拱手,“且等我一等,过会儿畅饮三杯。”一面虔心比手,将她引到了门外。 马车就停在台阶下,他一直将她送到车前,看着女使把她搀扶进舆内坐定。车门洞开着,垂帘也被打了起来,她的面容娟秀,像神龛里的观音,守礼而客套地说:“就此别过王爷,接下来的事,还劳王爷费心。” 他说好,“一切交给我。”然后目送着马车缓缓走远,方回身返回班楼内。 同僚们都进了酒阁子,推杯换盏间笑着打探:“从没见王爷和女客走得这么近过,那是哪家的贵女,引得王爷亲自相送啊?” 灯火辉煌,倒映在他眼底,他笑着说:“是位故人,多年不见,如今重又相遇了。” 大家便来打趣:“今年有王爷的好信儿吗?咱们等着喝喜酒,可是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长眉凤目中笑意顿起,举了杯道:“这杯喜酒一定少不了诸位的,来来,请满饮,到时候可不能借故不来啊。” 阁子里一时热闹起来,众人连连道好,毕竟一位二十出头还没娶亲的王爵,简直有点老大难的意思了。可能是因为将来要回陇右吧,现在娶亲,怕到时候夫人要反悔。不过无论如何,大丈夫身边总要有个嘘寒问暖的人,他一向人缘很好,如果当真要娶亲,那满上京的宾朋,恐怕不包下整座班楼,是应付不过去的了。 *** 那厢肃柔终于到了家,回去先和太夫人交待了一声,说已经同嗣王谈妥了,嗣王能够体谅她的处境,后日就来登门提亲。 太夫人点了点头,“过了礼,心里不慌,等风声过去了再退亲,这样谁也不耽误谁。”说罢又迟疑了下,转头对肃柔道,“只不过日后退亲,却也是一桩麻烦的事,万一横生枝节,事情就不好操办了。先前绵绵说得没错,定亲就是定亲了,没有什么真或者假,倘或一方不愿意退,可是当真要成亲的啊,你可想好。” 老太太的担心当然不无道理,肃柔想的却很简单,笑道:“我总不会赖着非要嫁给人家吧,人家贵为嗣王,也断不会讹上我的,祖母只管放心。” 太夫人想了想,也就释怀了,抚额道:“我不过胡乱操心,想必你伯父已经和人家说定了,咱们再去担心这个,倒小人之心起来。” 祖孙两个坐在一起闲谈,太夫人说今日午后朝奉大夫的夫人来拜访,言谈间提起了晴柔,大有替晴柔说合亲事的意思。“她家有个侄子,上年刚说了一门亲,谁知迎娶之前,那姑娘坠马死了,亲事就耽搁下来。如今过了大半年,家里想再说一门亲,就想起咱们家来。因碍于前头的变故,人家也不是非嫡女不娶,我想着年纪轻轻就中了贡士,实在可说是青年才俊。若是晴柔能找见这样的门第,倒也不错。” 肃柔听来,确实比之前的孔家好一些,至少不去给人做继室,少受好些委屈。如今上京的婚配情况,也不像早年那样嫡庶分明了,其实庶女又怎么样呢,只要教养得好,人品正,嫡母愿意费心操持,一样能嫁不错的郎子。 横竖太夫人很满意,只说等明日叫了张秩来,让他和凌氏再考量考量。这些年虽没分家,各院也各做各的主,尤其张秩不是她亲生的,孙女也隔了一层,到了说合亲事的时候,自己不过提些看法,最后怎么决定,还是要看三房自己。 这头说着,外面绵绵来了,太夫人便叫预备晚饭,一同吃过之后,各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肃柔还是如常去了温国公府,一进后院就被素节拽住了,一头雾水地听她对她母亲说:“阿娘,今日瓦市新开了间香药铺子,我和阿姐约好了过去逛逛。” 长公主唔了声,“香药铺子?开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哎呀……”素节含糊道,“就在郑太宰宅附近,我也是听采买的嬷嬷说的,就去看一看,顺便再买些芍药花回来。”一面摇了肃柔一下,“是吧,阿姐?” 肃柔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旁听自己与叶逢时的对话,当即点头不迭,“正是呢,明日插花。” 长公主原本不太赞同素节出门,但见肃柔也附和,便没有再阻拦,只是吩咐:“多带两个仆妇,天越来越热了,可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来。” 素节很高兴,雀跃着应了,一阵风似的把肃柔拽到了车上。路上倒是不忘关心一下肃柔,肩挨着肩问:“阿姐,你和嗣王的亲事,还定不定?” 肃柔答得很淡然,“定啊,明日就过礼。” 素节又感慨起来,“有的人定亲那么容易,有的人却那么难……” 肃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今日先和叶公子谈妥,就算暂且不定亲,商量出个长远的打算来也好。” 素节点了点头,对于要见心上人,还是颇为期待的。 因为门第悬殊太大,且素节平时出门也不那么容易,因此见上一面格外令人激动。事先约在梁宅园子,那里有错落的雅致小亭台,可供单独说话,还是她们先到的,素节安排肃柔进了毗邻的小榭,自己则在约定的亭子里等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才见竹林间的小路上有人姗姗来迟,肃柔假作无意地倚在榭前的鹅颈椅上观望,要说那位叶公子的相貌,真可算得上面如冠玉,十分匀停的五官,甚至透出些女孩子的秀致来。素节是小姑娘,那种长相很合乎她的眼光,两个人相见,都有些腼腆的样子,彼此行过了礼,方在桌前坐下来。 因挨得很近,肃柔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起先是客套地寒暄,那叶公子谈吐得体,一副文人的清正做派,后来说起登门提亲,素节照着肃柔先前的交代同他说了,结果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来,垂首道:“明年春闱在二月,这么长时候,我实在担心有变。再说会试过后就一定能高中么?你们女子不用参加,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十年考不中贡士的大有人在,难道你能等我十年么?” 素节听了,心下惨淡,喃喃说:“若是中了贡士,至少在我父亲母亲面前也好交待些……” 叶逢时似乎很失望,垂头丧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门第才学,想与国公府结亲是高攀,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苍天可鉴。今日我来见你之前,我大哥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心里惦念着你,若是就此错过,只怕要抱憾终身。公府是有爵之家,我料公爷和长公主殿下,不会只看重功名,县主是他们独女,难道县主要什么,他们就一点都不关心吗?你曾说过,家下大人都很疼爱你,只要你开口求他们,他们定然会好好权衡的。如今这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更别提那些纳资求官的了。我自问还算有些学识,若是有青云梯,不愁日后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说着握住素节的手,专注地望着她道,“现在就看你,对我有几分真心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这番话,听得旁边小榭中的肃柔直皱起了眉头。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男子,不去自己挣功名,一心想着靠结一门好亲,登上青云梯。这样的心境,对待素节的真心能有几分呢,恐怕口中所谓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脚石,就连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处心积虑吧! 然而动了情的女孩子,似乎并不能觉察他言谈中的诸多令人不适,反倒站在他的立场上仔细考虑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年纪,确实明年春闱之前,难以保证没有高门来提亲。 事实上前几日已经有贵妇与她母亲通过气了,功勋卓越的异姓王家嫡长孙,少年及第,十八岁入仕……可是素节心软,也不想在叶逢时面前说起,怕这个消息愈发刺激了他,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来并不少,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有捷径,又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蹒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肃柔觉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谈,自己才照着她的想法,对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叶逢时的这个答复,显然无法令旁听的人接受,素节骑虎难下,也不敢回头觑肃柔的神情,忙又换了个话题,与他协商聘金的事。 “我想着,等到明年放榜之后再来提亲,时间确实相隔得过长了,回头我要是和家里闹一闹,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繁文缛节重得很,三书六礼一样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门提亲,一切都需准备好……”素节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里哥哥嫂子,可曾商量过这件事?” 叶逢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寻常人家来说,平日的进项全靠哥哥那点俸禄,高门大户动辄万两的聘金,即便穷其一生都难以凑齐。两家的背景,实在过于悬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巨大的障碍。但是亲想结,人也想要,头一项功名素节还能包涵的话,剩下真金白银这部分要是再作推辞,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叶逢时轻轻叹了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而不是和我这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愁。你说的三书六礼,我虽不能像那些高门显贵一样周全,总是尽我的全力吧。不过回去之后还要和家里再合计合计,毕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我再为这种事为难他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总之就是家道艰难,素节要是能体谅,女家这头多多让步,方能成全这段姻缘。 小榭里的肃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是茫然看着远处潇潇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县主,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叶逢时也并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怎么就让她这样欲罢不能呢。他中间有段话,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肃柔倒觉得说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态度,有时候态度比钱财更重要。可惜,后面紧跟的那句话就让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长公主和温国公养大素节就容易吗? 肃柔起身走进亭内,倒杯熟水慢慢抿着,南边来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吹进来,喁喁低语下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多会儿两人便分了手,素节怏怏走到肃柔身边,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吧,抱着肃柔的胳膊,惨淡地靠在她肩上。 肃柔倒了杯熟水给她,她摇了摇头,喃喃问:“阿姐,你看怎么样?我如今为难得很,既觉得他可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又觉得两家确实不般配,这件事若是让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要气疯了。” 肃柔并不疾言厉色指出这门亲事有多不可靠,只是问她:“你觉得一段情,一个叶公子,比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素节当然说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从不觉得别人能比他们重要。可是……他们身在高位,什么都有……”“钱财地位都是身外物,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嫁错了人,他们就不可怜吗?再说有权有势,也不应当成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凌强常叫人有苦说不出,你如今还年轻,等年岁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让我旁听,我也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就是想让你三思,别轻易下决定。你自己不也觉得不般配么,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风度上。将来你要买花,他要买葱,你爱焚香,他爱吃蒜,到时候你怎么办?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脱下来可就难了,万万要想清楚。” 她的这番话,倒让素节好生怔愣了一会儿。细想想,相处虽然不多,但为人处世上,彼此确实存在些微差异。当然那些差异无伤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让的。 素节低头嗫嚅:“好在他说了,会尽他所能筹集聘金的。” 那不是还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吗!商量下来又怎样? 肃柔没好把话说得太透彻,怕真的伤了素节的心,只是问她:“他说了什么时候给答复吗?” 素节说:“总得过两日吧,筹钱也需要时间。” 可是这话真让人伤感,县主金尊玉贵的人,要下嫁,还得等着人家筹钱。肃柔把自己放在她的处境上设想,自己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节,果真有纹理的人生,才敢于一往无前地,为那对错未知的前程奋不顾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着急。”肃柔携了她的手,从亭中走出来。 仰头看一看,云彩奔涌,说不定午后会变天。这个时候去瓦市采买,可以乘着云下的阴凉出行,马车跑得快些,简直像头顶撑着大伞。 年轻的姑娘,心里能装下多少沉重呢,素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惆怅,与叶逢时不逢时的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中最大的一场伤风了。两个人照着先前的约定,去了香药铺子买各色香料,又去鲜花铺子采买时令鲜花,满满装上一车,坐在花海里吃着乳糖真雪,分外地高兴。 回来的时候果真有些变天了,先前的风和日丽消散殆尽,穹顶乌沉沉地,像锅底倒扣在眉际。肃柔把素节送回公府,素节不愿意让她走在雨里,一径挽留着,“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阿姐等雨后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里就和我睡,我让人去你府上回禀一声,好不好?” 肃柔说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还有要事,来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节哦了声,扭头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见府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进出走动。素节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给嗣王也不错,咱们两府离得这么近,将来串起门来多方便!” 肃柔讪讪摇头,“快别说笑了,进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方落,“啪”地一下,雨点打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个深色的印迹。仆妇忙上前打伞,肃柔朝素节回了回手,自己踩着脚凳坐进了马车里。 帘子放下来,门扉也紧紧阖上,坐在车内听外面雷声阵阵,恍惚觉得那雨点有鸽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车棚上。 雀蓝掀起窗口竹帘朝外看,细碎的水珠溅了人满脸,她忙缩回来,抬袖擦了擦道:“昨日刚种下的花苗,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都要涝死了吧!” 肃柔倒不担心这个,只觉外面的暑气被雨浇灭了,浑身都透着清凉。车停在了侧门的小巷里,从脚凳上下来,只一脚,鞋底便湿透了。那汇聚的雨水像个微观的洪流,浩浩荡荡向大路上流淌过去,院内的紫薇树探出墙头,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坠落进水里,于是水流推着细小的花飞快地向前滚动,让她想起在禁中时候,往枫叶上题了诗放进水里,穿院而过的小溪带着叶子漂流到宫外去。听说曾经有宫人因这个觅得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纯情的寄托啊。 她垂首驻足,看花去远,门里的蕉月打着伞迎了出来,讶然说:“小娘子怎么愣着?鞋都湿了,别受了寒气。”边说边来搀扶,把人拥进了门内。 下着雨,日子就变得很慢,很闲在。肃柔没有去岁华园,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堆灰山,隔火焚香。前几日至柔送来了上年做的浓梅香,今天到了开封的时候,揭开小小的瓦罐,一蓬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取铜箸夹出一丸放在银叶上,温吞的炭火慢慢炙烤,香丸褪去了蜜气,只剩下纯净的檀香和乳香。 打开一本书,点上一支油蜡,借着灯火看上一个时辰,午后的时光在闲适中悠然度过。到了晚间再过太夫人那里用饭,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绵绵凑过来仔细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恁地好闻?” 肃柔说是韩魏公浓梅香,把制作要用的香料都告诉她,绵绵听得云里雾里。 太夫人偏身在那里看冯嬷嬷碾杏仁,听见她们的对话,嘱咐绵绵道:“得了闲,跟着你姐姐学学制香和点茶吧!既然打算嫁进伯爵人家,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说精通,好歹要会。别等日后婆媳妯娌间谈论起来,你一窍不通,可要招人笑话的。” 绵绵只好应了声是,不情不愿地嘟囔:“做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制香,外头不是有现成的买嘛。还有点茶,一遍又一遍搅和,刷锅水一样,有什么好喝的。” 她是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几句话,说得在坐的姐妹们掩口笑起来。 寄柔一向和她针尖对麦芒,便挖苦她,“祖母不用担心,表姐这处短了那处长,不会焚香点茶,但会打算盘记账,往后掌管着伯爵府的田地房产家私,必定是个当家的好手。” 绵绵白了她一眼,“你又在讥嘲我?” 寄柔说哪里敢,“不日表姐就要和伯爵府结亲了,往后我还盼着表姐能帮衬帮衬我呢。” 这些话虽然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但绵绵听来还是受用,反正说的都是实话,寄柔心里嫉妒她,所以才打翻了酸菜缸。 太夫人常听她们嘴上打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顺势规劝一句:“现在又吵又闹,往后都是娘家人,且要来往一辈子呢,就不能谦让着点儿?” 但大家觉得将来不论谁遇见了难题,撑腰归撑腰,并不影响现在尽情斗嘴。所以谁也没有让步的打算,出门时候还推推搡搡,直到要在园子里分道,才衔着怒气各归各院。 雨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及到第二日,天像被洗刷过似的,天顶蔚蓝如海。 肃柔一早起身梳洗妥当,照例去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兄弟姐妹们来得都很齐全,连伯父和叔父都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和同情,她愣了下,才想起今日嗣武康王要来登门提亲,虽然感情是假的,但仪式是真的。打从今日起,自己就算许出去了,将来退不退亲是后话,至少目前来说,她是孙辈里头第二个定亲的。 也没有什么好交待,就是走过长,显出一种很庄重的氛围来。大家吃了果子茶,张矩道:“听说请了杭太傅来做媒,这面子可算大得很了。” 凌氏不明白,探身问:“杭太傅不怕得罪官家吗?”张秩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桂花,“杭太傅这人公正,一向觉得帝王要以国家为重,还反对过三年一采选。那日谏议大夫奏请时,他那双眼睛,险些翻到头顶上去,所以嗣王要抢先来下聘,请谁都不合适,只有杭太傅最合适。” 堂上大家闲谈,肃柔看了潘夫人一眼,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垂眼坐在座上。肃柔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位继母对赫连颂的厌恶,恐怕不下于她。毕竟好好的人,因他而没了,如今继女要和仇人定亲,虽然只是应急,也够令她难过的了。 肃柔这阵子忙于跑温国公府,疏忽了和她深谈,便起身挪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唤了声母亲。 她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肃柔道:“只是解了目下的困局,母亲不要担心。” 潘夫人点了点头,“是福是祸,日后自己承担。” 她说话从来不会留情面,越是这样,肃柔越觉得心安,“两三个月就行了,至多半年。” 潘夫人没有再说话,不过轻声一叹,转头望向门外。 这时院门上传来很大的动静,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传信的婆子站在廊庑下通禀,说:“嗣武康王及太傅登门,来向二娘子纳征了。” 张矩和张秩忙迎了出去,肃柔和姐妹们则纷纷退进了后阁内。 上房的厅堂和后阁之间垂挂着金丝竹帘,因外面透亮里面幽暗,能单向看见外面的情景。那位嗣武康王,所有姐妹都是头一回见,起先只听说是从陇右来的,祖上娶了塞外的夫人,身上带着西域的血统,一下子就将他定性成了蛮夷莽夫,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满脸络腮胡。结果现在看见真人,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那眉眼、那身段,那弘雅气度和蔚然谈吐,很快就把之前的刻版印象推翻了。 大家面面相觑,望向肃柔,她漠然看着堂上,看见聘礼一抬一抬地送进院内,看见赫连颂将大雁交到伯父手上。 杭太傅很乐见这样的联姻,抚着胡须说:“我和万钧一向有些交情,十几年倏忽而过,一转眼孩子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前几日介然来我府上托付,请我做冰人,来为两家说合,我一口便答应了。介然是我门下学生,不是我夸自己的学生好,真真是人品学识无可挑剔,两家也算有渊源,且门当户对,年纪相称。万钧若是能看见今日的事,想来也对这个半子称意得很,将来让他代泰山大人在老太君跟前尽孝,也了了他多年的一桩心事吧。” 杭太傅是做学问的,口才自然了得,太夫人因熟知内情,亦从善如流,颔首道:“嗣王有心,请得杭公出山做媒,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也瞧着两个孩子登对得很,放在一起郎才女貌,一对儿璧人。” 一旁的赫连颂向太夫人长揖下去,将装着通婚书的楠木匣子交到了太夫人手上,太夫人笑吟吟递给潘夫人,潘夫人展开宣读:“赫连经纬白:长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长女温惠淑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杭公,敢以礼请,脱若不遣,贮听嘉命。” 因张律早逝,肃柔的婚事由张矩代父递答婚书。杭太傅接过来后,将木匣交给赫连颂,赫连颂捧匣,向太夫人和潘夫人长揖下去,“介然必定珍重二娘子,自此一心,不敢有违。” 太夫人笑着点头,“好好好……今日真是个喜庆的好日子,二娘的婚事一向是我最上心的,见她有了可堪托付的人,我就放心了。” 大家让礼一番,各自落座,杭太傅作为冰人很是尽职,对太夫人道:“两个孩子的年庚八字,我听介然说都已经合过了,没有相冲相克,一切都好得很。先头的纳采、纳吉我不曾参与,今日纳征过后就要向老太君请期了,男家合婚,定在了九月初六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九月初六……不过短短三个月罢了。这让堂上众人迟疑起来,说好的半年退婚,时间怎么好像对不上了? 第 29 章 第 29 章 杭太傅望向众人,大家似乎都有些犹豫,便问:“可是怕太仓促,三个月来不及预备?”话又说回来,“其实娶亲一事,还是嗣王府上操持得更多些。贵府上虽也要筹备,大头在于设宴款待亲友,到时候请四司六局帮着操办,其实细算起来时间足够了,我家上年嫁女儿,也是这样安排的。” 座上的赫连颂笑了笑,心道请得一位有经验的大媒登门说合,果然能省好些口舌。不过看张家人脸上都有难色,自己便也出面解释了一番,和声道:“前几日确实请来钦天监的人排了八字,头一个好日子在九月初六,我便把这个日子记下了。因下半年军中事务忙,恐怕我要常往来于幽州和上京之间,若是亲迎耽搁得太久,只怕会招人非议,因此就定在九月初六,我看倒还相宜。”说着复又一笑,“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究竟定在什么时候,也要看一看长辈们和二娘子的意思。或者请祖母托人再排算,到时候知会介然,也是不碍的。” 所以就是戏要做足,既然今日纳征了,那么商定婚期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流程。 他思虑得很周全,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句“招人非议”,招的又是谁的非议,明明白白。如今戏都唱到这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自然是像模像样求个完整,至于其他的,大可放在以后再说。 太夫人定神想了想道:“王爷说的那个日子,其实于我们家来说并不为难,我是担心亲家夫妇不在上京,一切要王爷自己操持,其中琐事繁杂,王爷公务又忙,这短短的三个月,只怕来不及啊。” 这回倒不必赫连颂来应对了。杭太傅先接了话,笑道:“这个不难,我家夫人一向器重介然,倘或有支应不过来的地方,她也会帮着料理的。再说王爵婚配,禁中会指派内侍省调遣人手,到时候两下里一使劲,事儿也就成了。”说罢长叹,抚膝道,“不瞒老太君,介然这门婚事,我是盼了许久了。上京城中的有爵之家,哪有二十四岁还不曾婚配的?实在是武康王与王妃人在陇右,无人替他操持,才耽搁了年纪。如今这门婚事实在是巧妙得很,贵府上二娘子也是今年才出宫的,我想着,两个人都到了婚嫁的年纪,不如就加紧筹办起来,老太君也好了了一桩心事,日后就盼着抱玄孙吧。” 果真做媒也像谈生意一样,许多的细节需要磋商,必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达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太夫人抿唇思忖了片刻,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要是再因婚期推脱,就显得过于不知事了。毕竟由头至尾都是张家有求于他,现在人家来救你的急,你倒推三阻四起来,岂不是太过矫情了吗。 “既这么……”太夫人道,“照着杭公的意思办吧,就定在九月初六。” 杭太傅这才满意,拍着腿道:“老太君圣明,御封的嗣王府,办一场婚礼不是难事。我也明白老太君的心思,还是舍不得孙女,想多留两日,其实大可不必忧心,嗣王府离贵府上不远,什么时候想见孩子了,打发人传个话,两盏茶的工夫也就回来了。” 太夫人说是,“我心里想什么,全被杭公看出来了。” 张秩在一旁凑嘴,笑着对赫连颂道:“待大婚时候,要好好谢过杭公这位大媒,为了你的婚期,可是让杭公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外间热热闹闹笑谈,大家都很愉快的样子,里间的绵绵悄悄拽了拽晴柔,凑在她耳边问:“倘或二姐姐真的嫁给嗣王,像这等婚事妻凭夫贵,一品诰命的衔儿跑不了吧?” 晴柔还没想到这层,听绵绵这样问,呆了呆方如梦初醒,“好像是的。” 乖乖,了不得了,姐妹之间竟然有可能出一位王妃,这让绵绵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千争取万争取的,也就等到个伯爵人家上门提亲,如今爵位及身而止,老伯爵一死,家下子孙至多荫个环卫官①,哪里像武康王的爵位代代传承,老子是一品,嫡长子就是从一品,连科考都不用参加,落地即是王爵——果真人比人气死人! 再看看肃柔,这位二姐姐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哪怕是假的,也可以暂且欢喜欢喜嘛!不过这个嗣王是真的很讲义气,这么大的事,说帮忙就帮忙,倘或日后假戏真做,只要肃柔能越过心里那道坎,其实也算一桩美事。 这里正思量,外面的太夫人发了话,让把二娘子请出来,见一见王爷,答谢一下大媒。姐妹听了便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她扶发簪、整衣裙,待样样妥帖了,才把她送到隔断前。 肃柔迈出后阁,目不斜视先到了太傅面前,接过女使端来的茶水,恭恭敬敬地敬献上去。 杭太傅接了茶,笑道:“那日万钧的入庙大典上,我见过二娘子,果真行止端稳,很有万钧当年的磊落风骨。” 肃柔赧然向太傅福了福,方退到一旁。 太夫人因有杭太傅在,当然也要显出一点撮合的美意,便吩咐肃柔:“既结了亲,不必拘谨,大可和王爷好好说说话。” 肃柔道是,抬眼看向赫连颂,他穿着王爵的常服,领上和通臂袖襕繁复精美,将人衬出了一副尊崇的好风度。他一直含着笑,那笑容很真实,肃柔心道真是光棍打得够久了,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都显得那么欢喜。不过也很感激他的援手,他应当有他的打算,知道越显得春风得意,消息传进禁中的时候,官家那头才会死心放弃。 于是扮出个笑脸来,两两相望,很有两情相悦的错觉。 杭太傅是过来人,尽力地为他们创造时机,说:“今日起就是一家人了,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我们这里坐着说会儿话,你们上外头园子里转转去吧。” 张家的人都望过来,张矩也发了话,“园子里风凉,二娘带着王爷四处看看吧。” 肃柔没办法,只得向赫连颂比了比手,“王爷请随我来。” 赫连颂起身,向在场的人微鞠了鞠身,跟在肃柔身后走出了上房。 茫然在花园里游荡,平时挺有意思的园子,不知怎么变得无趣起来。肃柔带着他在池子边的廊庑上走了一遍,边走边道:“今日多谢王爷,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着我们一起胡闹。” 赫连颂道:“我曾和你说过多次,我对岳父大人心存愧疚,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还张家这份情。” 这番话乍一听很正常,细细分辨才发现里头有谬误,肃柔忙道:“王爷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不过王爷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家父,回头被家里人听见了,怕会引起误会。” 赫连颂闻言,眉舒目展仰唇一笑,“小娘子是仔细人,怎么只担心家里人误会,却不怕被外人逮住把柄?你我已经定了亲,我再唤令尊侍中,未免太见外了。不过我绝无冒犯小娘子的意思,在其位谋其政,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肃柔听他这样辩解,也只得勉为其难,但还是嘟囔了一句:“人前这么称呼就罢了,人后大可不必。” “那万一哪天说漏了嘴,又该怎么办呢?”他松泛地负着手,慢慢沿着水岸向前踱步,边踱边道,“小娘子就是想得太多,不顺其自然,这点不好,既然早就准备要结亲的,连个称呼都斤斤计较,岂不是让自己为难吗。无论如何,咱们的亲定了就是定了,小娘子一定要学会接受,既来之,则安之。比如我王府里一直缺个人当家,早年间我背井离乡来上京,带了一位傅母随行照顾,如今府里内务全由这位傅母掌管,毕竟欠缺了些。我的意思是,小娘子若是愿意,就常往府里走动走动,哪怕做出个要掌家的样子来,也好堵住别人的嘴。”惯常排兵布阵的武将,很懂得放出狼烟混淆视听,这些想法也不无道理,但亲事毕竟是假的,手哪能伸得太长,肃柔道:“我近来很忙,因为教习了县主的缘故,城中好几家派人登门来请,想让我教授贵女们禁中规矩。明年早春不是又有采选吗,那些人家有心送女儿进宫,早作准备,到时候当真选上了就不慌张了。我和祖母合计过,一家家奔波不可能,还是找个地方开设女学更方便,所以接下来要忙于操持这个,管不得王爷府上事务。” 赫连颂站住了脚,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又颔首,“小娘子有自己可忙的事,倒也好。不过县主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爱女,和上京城中一般的贵女不一样,教习她,还是得亲自往温国公府跑,就趁着那个空闲,顺便来我府里露露面,难道不行吗?” 他转头望过来,深浓的眼眸里汪着一泉碧波,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很善于利用这项本事,就那么希冀地望着她,让她不忍拒绝。 结果她瞥了他一眼,语气没有半点松动,“不行。世上哪有胡乱跑到人家府上掌家的,王爷府里有老资历的傅母周全,我是外人,多有不便。” 活得清醒的人,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心里明白得很。 赫连颂知道,还是因为以前的恩怨,她不喜欢他,要不是有求于他,恐怕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吧! 他叹了口气,转而又一笑道:“既然不得空,那就算了……你先前说要办女学?正好我名下有个小园子,就在艮岳②边上,那里景致很好,幽深僻静,用来办女学正合适。明日吧,明日我下了职,来接你过去瞧瞧,你看了一定喜欢。” 可肃柔却说不用了,“我已经命人打听了,说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院子很好,可以赁下来一用。” 赫连颂哦了声,倒也没说其他的,点头道:“那也行,小娘子先看着,若是觉得不好,反正我那里有现成的,还不收小娘子赁金。” 那就更不必了,钱上算不清,就得欠人情。这回的人情已经够大了,要是继续占人家便宜,往后再因为爹爹的死而耿耿于怀,反倒变成她的不知进退了。 但还是得承情,肃柔道:“多谢王爷。咱们出来有阵子了,回去吧!王爷今日可留在家下吃个便饭,祖母一早就命人预备了,恰好伯父和叔父都在,可以陪王爷小酌一杯。”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一高一矮的身影,被穿过树顶照射下来的日光拉得长长的。赫连颂低头看着足前的轮廓,瘦长、窈窕、端丽,无论从哪一点上看,都是最佳的妻子人选。 他几不可见地轻轻牵动一下唇角,淡声道:“且看吧,看杭太傅有没有事要忙。” 可惜太傅是真的忙,刚承接了《巡古记略》的编纂,今日出来做冰人是特地抽了空的,实在没有时间留在张宅用饭。 彼此推让一番,从张家辞出来,回去的路上太傅还在教导他:“要哄得姑娘愿意跟你,就得脸皮够厚。你先前和她一道出门,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没有上她的院子转转?这么好的机会,你竟平白错过了,想想真是懊恼。你啊……”太傅看着他,摇了摇头,“就是脸皮太薄,一点不懂得打蛇随棍上,别以为定了亲,人就跑不了了,还需仔细用心经营才好。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别自矜身份,就做出一副清高做派来,毕竟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 赫连颂讪讪俯首,“老师说得是。看来老师当年就是这样娶到师母的,因此颇有心得?” 杭太傅噎了下,但很快便坦然了,“既然要做夫妻,清高给谁看?我这是教你法门,别光顾着饶舌。”赫连颂连连说是,“还是老师一眼看穿了学生,我就是厚不下脸皮来缠她,刚才三言两语就被她打发了。” 杭太傅咂了咂嘴,“这怎么行,若是不能让她倾心于你,将来夫妻同床异梦,一辈子那么长,如何熬得?说句实在话,我与你师娘也有一段故事,当初她是侯府长房长女,登门说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家世平平,人又长得不出众,她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投其所好,总算哄得她下嫁我……哎呀,要想赢得如花美眷,岂是一桩容易的事啊!所以要多下功夫,要舍得下脸面,尤其她还是张家的女儿。”说罢,在他肩上大力地拍了拍,“多用些心思吧,千万别害臊,像你这么纯良的心思,几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太傅言传身教了一番,乘着马车回去了,赫连颂站在路口目送他去远,转头吩咐竹柏:“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空关的院子,最近要找租户,你去打听清楚是哪一家,想法子别让事成。” 竹柏是个伶俐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靦脸笑道:“郎主,可是二娘子要赁屋子吗?小的知道了,不单这家不能成,就连下一家,下下家……都不能成。” 赫连颂笑了笑,有个懂事的小厮,果然能省好些心力。他在老师和同僚的眼中,似乎一向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遇见的事无伤大雅,没有必要用心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定一回亲,定亲岂是儿戏,自然要好生筹谋,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 张宅中,十几抬妆点着大红绸缎的担子,满满当当放了一屋子,大家站在这些聘礼中间一时茫然,凌氏道:“这嗣王果真是觉得亏欠了二哥,就连走个过场,都这般尽心尽力啊。” 元氏叹息着,喃喃道:“若是没有那些纠葛,二娘能嫁这样的郎子,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潘夫人在一旁看着,冷冷道:“质子之身,今日不知明日事,嫁了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福气!” 这话一出,把大家的兴头都浇灭了,太夫人唤了声冯嬷嬷,“叫几个人来,把东西抬进库里,一样都不许碰,仔细锁起来。” 冯嬷嬷应了声是,站在廊前招了招手,外面立刻进来一群仆妇和女使,两人一抬,将所有聘礼都抬了下去。 众人退回上房坐定,太夫人方对张秩夫妇说明朝奉大夫夫人登门一事,说那家的公子今年春闱刚中了贡士,家中父亲在凉州任少尹,“父亲外放,儿子入仕应当是留京做京官的,三娘平时性子温软,要是上外埠去,我也不放心。恰好有这样的门第,两家官职也相当,算得门当户对。你们好好斟酌斟酌,倘或觉得不错,令人打探一回,把亲事定下来,年下差不多就可操办了。” 旁听的晴柔听见有人给自己说媒,一下子红了脸,边上妹妹们便和她打趣,说“恭喜三姐姐了,好信儿说来就来”,她面嫩,愈发臊得如坐针毡, 凌氏呢,因晴柔是妾室生的,并不十分上心,底下还有个成之娶亲要她操心,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这个庶女打发出去就是了。遂看了看张秩道:“凉州府少尹,高低也是个从四品,虽然不是京官,但只要郎子在京就成了,依我之见不错。” 张秩在家素来是个甩手掌柜,见妻子这么说,便偏身对太夫人道:“母亲看着好就行,一切请母亲拿主意。” 太夫人道:“我拿主意不过一句话,要紧的是你们得去打听。看看郎子人品怎么样,平时有什么雅趣,会赌会嫖的一概不要,晴柔这性子,要是填了那样的窟窿,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张秩领了命,答应明日就派人去打探清楚。 这里正说着,外面仆妇传话进来,笑着回禀:“大娘子听说二娘子定亲,特回来道贺。眼下车已进了东巷,这就往园子里来了。” 第 30 章 第 30 章 自上回尚柔被接回侯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娘家了,大家也都记挂她在婆家的情况,因此听说她回来了,姊妹们纷纷站起身来迎接。 立在廊下看着,日头正旸,早已把雨后的凉意一扫而光。树摇影动,满世界亮得发白,一蓬蓬的热气迎面扑来,燎得人面皮发烫。 终于看见院门上有人进来了,是尚柔带着两个女使。大家先去看她脸上神情,好像没有看出苦大仇深来,这才放心,忙簇拥着,把她迎进了门。 太夫人问安哥儿怎么不见,尚柔道:“天太热,怕他中了暑气,索性留在家里没带来。祖母要是想他,等哪日赶在太阳出来前,我再带他回来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道好,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见她脸盘儿圆润,精神也很好,心下便略略宽怀了。 尚柔望向肃柔,温声道:“给二妹妹道喜了,我也是听见办事的嬷嬷进来禀报,才知道二妹妹今日定亲。郎子是在金翟筵上相准的吗?这才过了几日,筹办得这么急?” 肃柔顿时讪讪的,“这事说来话长,原不该劳动长姐专程跑一趟的。” “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当我跑一趟么!”尚柔笑着说,但见姐妹们脸上犹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绵绵快人快语,见左右没外人,一针见血道:“官家想让二姐姐进宫做妃嫔,二姐姐不愿意,便抢在禁中下旨之前,和嗣王假定亲了。” 这下尚柔明白过来,白高兴一场过后又犯嘀咕,“这事悬得很,要是让官家知道了可怎么办……祖母也赞同他们这样做?”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确实透着荒唐,尚柔是一板一眼的人,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因此得知了内情,自然感到十分忐忑。 太夫人倒是如常,“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单是他们的意思,我和你爹爹、和你叔父,都是这样的主意,不过赌一赌官家有没有成人之美罢了。” 尚柔犹疑,“这么个赌法儿……竟是有些吓人呐。” 无论如何事情办都办了,就不要再纠结了,元氏带着媳妇白氏又忙活起来,说:“既回来了,今日晚些再回去。你先和祖母说说话,我们去预备饭食。” 男人们呢,各人也有各人的事忙,一时都散了,等午间再过岁华园来用饭。 女眷们在堂内坐定,大家都很关心尚柔在婆家的境况,太夫人问:“陈郎子近来怎么样?” 尚柔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往家买了两个侍妾,比之以前好些了,至少家里还能找见他的踪迹。” 太夫人点了点头,“着家了就好,总浪在外头也不是办法。”尚柔道是,“不过虽是着家了,家里也闹得不成了样子,前两日三个小妇一言不合打起来,他夹在里头劝架,生受了一顿乱拳,到今日还乌眉灶眼的呢,我看着倒觉得很解气。” 所以正经聘回家的正室夫人通常自矜身份,不管喜也好,恼也好,情绪都不能外露,更别提对着汉子一顿老拳了。如今园子里妾室多,很热闹,打啊闹的,把她不能撒的气全撒出来,看见有人揍陈盎,尚柔就觉得心里痛快。 大家听了都发笑,简直能够联想出三女一男打作一团的情景。 太夫人问:“你婆母怎么说?可站出来主持公道?” 尚柔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气来,“祖母,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我这位婆母和正经人缠斗永远不落下乘,和不讲理的打交道,就掰不开镊子了。官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妾室一个都舍不得发卖,闹得他母亲也没办法,不过狠狠责骂上两句,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我新近买回来的一个叫舍娘的角妓,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一面和念儿她们打擂台,一面又去拉拢公公房里妾室,在上房也站住了脚跟。” 太夫人听了,略斟酌了下道:“天下总有一物降一物,且看陈郎子怎么样,心思还在不在外头。若是房里填了人,还要往外跑,就照着肃柔给你出的主意,接着往家买人。你婆母要是有话说,你就扮委屈,扮窝囊,答应妾室的月例银子一应由你来出。那个舍娘要真是聪明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光明正大为你叫屈,你不能办的事她会替你办,你不能撵的人,她会替你撵,比你持家更厉害。就像养蛊虫,要耐着性子养到最后,若那只蛊王听你的,一妻一妾也不是不能容忍;但若是她不听你的,你手里捏着她的身籍文书,处置起来也不难。” 大家都怔怔听着太夫人教尚柔的那些话,这也是头一回,见祖母这样细细地传授后宅争斗的经验。 朝堂上风起云涌,那是大是大非,男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常有一笑相泯的和解。而内宅呢,杀人不见血,反倒比朝堂上更为阴险可怖。早前太夫人放手让元氏操心尚柔,自己毕竟是做祖母的,越过她母亲教孙女斗小妾,实在有失体统,这才让尚柔落到这样田地。如今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再忌讳那些个,这个长孙女就要被陈家祸害完了,还指望尚柔能剩下骨头渣子吗? 太夫人说完这些话,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来,目光幽幽望了望在坐的孙女们,抚着膝头褶皱道:“不是我这做祖母的为老不尊,使坏心眼,教孙女在后宅内斗,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得很,咱们得守好自己的地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省力的,郎子若是心疼你,不会让你处在那样的漩涡里。但郎子要是只顾自己找乐子,不管你的死活,你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柄剑,淬炼得水火不侵,才能保得自己和孩子周全。” 大家听了,其实心里都有些伤感,老太太一向是宽厚温和的人,结果因为孙女的种种境遇,不得不展露出她的棱角来。借力打力,虽然看着轻巧,但其中的隐忍也是一门学问,要忍着恶心和那些小妇共处,又是何等自贬身价的事! 尚柔拉了太夫人的手,低着头羞愧道:“祖母,都是我没用,惹得祖母这样为我操心。” 太夫人反倒笑了笑,宽解道:“一帆风顺的婚姻不常有,哪个当家主母不是磕磕绊绊长起来的?小门小户兴许还好些,高门显贵中的郎子们要财有财,要势有势,就算他们不动那歪心思,自有贪慕虚荣的女人缠上他们,你有多少年的青春,又能防人到几时?如今不过是因为安哥儿还小,见一个打一个,等将来安哥儿大了,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尚柔道:“祖母说的是,要不是为了安哥儿,我早就离开那个虎狼窝了。院子里眼下有三个妾室,暂且让她们斗上一阵子,我婆母院子里原就有两个不安分的,等我寻了机会再提拔提拔,到时候也好堵住我婆母的嘴。” 这样的举一反三当然是最好的,可堪庆幸的是尚柔对那个陈盎再也没有旧情了,如此才好狠得下心来整治。 反正目前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没有什么烦恼,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其乐融融,说起绵绵和晴柔的亲事,欢声笑语不断。 午后肃柔携尚柔回了千堆雪,姐妹两个一头躺着说话,尚柔问:“过阵子还要退亲吗?若是被官家知道了,会不会惹出祸端来?” 肃柔慢慢摇着团扇道:“我料官家总有顾忌,毕竟他和嗣王既是好友,又是君臣。若是退亲后再招我进宫,届时言官们反倒又要弹劾了。再者因为爹爹升祔了太庙的缘故,我也不是当初的宫内人了,官家要处置,总要顾念脸面,不会随便发落的。” 尚柔释然点了点头,又来问她:“那个嗣王人品相貌怎么样?倘或过得去,弄假成真也不错。”肃柔不由笑起来,“长姐忘了,我们之间有宿怨。” 尚柔翻了个身,望向苍灰的屋顶喃喃说:“夫妻生来是冤家对头,早前我以为陈盎能够托付终身,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婚姻不幸的人,那点执着都消耗殆尽了,照着尚柔的意思,只要能够做得了自己的主,脚还长在自己身上,嫁给谁都一样。 肃柔知道她心里苦闷,侧身对她说:“先前祖母教授的,长姐应当都听进去了,我再叮嘱长姐一声,要设法拉拢那个舍娘,甚至为了培植她的野心,可以把她的奴籍文书都还给她。” 尚柔愕然,“把文书还给她?那日后我怎么挟制她?” 肃柔轻轻一哂,“长姐以为凭一张文书,真的能够拿捏她吗?只要姐夫偏疼她,就算发卖了都能赎回来,长姐照样奈何不了她。为今之计,就是要她替你清理门户,要让她觉得自己将来能做贵妾,能取你而代之,她才会不遗余力地排挤其他妾室,牢牢掌握姐夫。男人的感情不得长久,等将来姐夫厌烦了她,到时候长姐要处置她,姐夫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今日的笼络,是为明日的捧杀。” 然而她说的这些,尚柔好像思忖不过来,“既然都是捧杀,为什么不索性去捧杀念儿,反倒要多费手脚,弄出个舍娘来?” 肃柔蹙眉笑着:“念儿是姐夫通房,姐夫对她的情分,比对长姐更深,念儿经你的手处置,姐夫会恨你,连着侯爷和夫人也会怪你没有容人的雅量。人必要经历过眼花缭乱,才觉得花花世界不过如此,与其让姐夫今年带回一个,明年再带回一个,钝刀子割肉一样拉锯,倒不如一气儿喂撑了他。安哥儿一年大似一年,开蒙读书、科考入仕、娶妻生子,都在转眼之间,为免将来被姐夫的名声拖累,就得快刀斩乱麻,推着姐夫往前,这样后半辈子才能消停下来。” 尚柔听了她的话,方慢慢捋清了思路,然后苦笑道:“说句实话,我真没有二妹妹这样的好脑子,小妾们整日鸡猫子鬼叫,我光会发愁,根本不知道怎么钳制她们。就像你说还舍娘身契的事儿,还完之后又该怎么做呢,我心里还是没底。” 肃柔便耐着性子告诉她:“还她身契不在当下,要等她立了功,再三向长姐邀宠的时候。接下来你大可装病、装软弱,这也是检验人心的好机会,决定将来是留还是除。” 尚柔面人儿一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一下子教她太多,肃柔见她还茫然着,只好安抚她,“别怕,倘或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打发人来告诉我。” 这么一说尚柔就放心了,安稳地睡了个午觉,待到申正前后,方不紧不慢地返回侯府。 *** 肃柔这两日忙于找合适的地方开办女学,因此和县主告了假,并没有往温国公府去。 能太丞宅那里商定的院子,她亲自去看过了,房子是新修葺的,白墙灰瓦、花草葳蕤,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雅致情调。回来后和祖母商量了一遍,决定把院子赁下来,可谁知派了家里的管事过去下定,一下子竟又不成了,赁金一夕之间翻了两倍,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雀蓝愤愤不平,“如今的人,说出来的话还不如脚底下的泥呢。” 肃柔也无可奈何,“想必有人争抢吧,价高者得也是应当的。” 这处没能赁成,就得别处再看,但这样的院子不太容易找,既要幽静,又不能过于偏僻,毕竟前来求学的都是高门的贵女,来回的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罪过可就大了。所以一时没有合适的,急也急不来,让家下的小厮仆妇出去打听,自己也乘车走了两日,可惜总没有两全的,只好再等一等。 隔了几日往温国公府上去,到了府门前下车,一眼便看见门户洞开的嗣王府。肃柔扫了眼,也不敢逗留,匆匆便进了公府大门。 今日素节恹恹地,插花插得三心二意,肃柔察觉了,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叶公子那头还没有消息吗?” 素节耷拉下眼眉,点了点头道:“今日是第五日了,究竟是多难的事,要商议那么久……” 这就是门第差距过大,必然会产生的分歧,在素节看来很容易的事,于叶家人来说,却是挖肉刮骨一样的酷刑。 肃柔剪了紫荆多余的枝丫,插进瓶里,一面问:“如果他凑不来聘金,那这亲还提不提?” 素节愈发愁了,“就算没有万金,凑个千儿八百两的,总不是难事吧!” 可是千儿八百两,也是一般人家几辈子的积蓄,素节生在公侯府邸,不知道人间疾苦,满以为这个数字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但叶家还是达不到,他们所能提供的数字,恐怕说出来能吓她一大跳。 “要不然再等等吧,兴许人家正想法子筹措呢。” “那要等到几时?”素节枯着眉道,“阿姐,鄂王府昨日又遣人登门了,来给他家长孙提亲,我看爹爹和阿娘很有结亲的意思,急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又不敢同他们说。” 肃柔想了想道:“我料叶公子同家里商谈不下来,不知怎么面对你,所以一直含糊着,无法给你准信儿。” 素节气呼呼道:“这算什么?就一直这么拖着吗?好赖把话说清楚,总要给人一个交代才好。”说着顿下来,忽然来央肃柔,“阿姐,你想法子替我打探打探吧,我出不去,也拉不下面子来登他家的门。” 不登他家门是对的,肃柔道:“你是什么身份呢,就算身上没有县主的衔儿,也断没有不明不白跑到人家门上催促的道理。”可她又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肃柔没办法,只好和声道,“你别着急,那个叶家夫人总有平时走得近的闺阁朋友,市井妇人给几个钱就愿意跑腿打听,我让身边的婆子想法子牵上线,先探一探叶家的底再说。” 素节道好,拉着她的手委以重任,“全靠你了,阿姐。” 肃柔让她稍安勿躁,大致问明了叶家在哪个坊院住着,回去打发跟前付嬷嬷承办。付嬷嬷是个精干伶俐的人,往外跑了几趟,很快便攀交上了叶夫人的熟人,让人家假借要给叶二郎说亲为由,跟着登了叶家的大门。 叶家呢,小门小户,但也不算太清贫,权且不知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家里还用着两三个女使,和一个专伺候车马出行的小厮。付嬷嬷攀交上的妇人娘家姓焦,因此都管她叫焦大娘子,叶夫人见了焦大娘子很热络,忙请进屋子,让小女使快快上茶。 转头打量付嬷嬷一眼,叶夫人的小尖脸上露出了一点笑,“这位妈妈面生得很,不是我们坊院的人吧?” 焦大娘子忙应道:“这是我姑姐,和夫家哥嫂一起在幽州郊野经营一个大庄子,这两日想起来瞧瞧我,这才入上京的。我昨日和你说的,侄女要议亲,说的就是她嫂子家。虽说门户算不得大富大贵,总算连年都有盈余,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想找个有学问的郎子,将来家中记账和财帛进出,也好有人来操持。” 付嬷嬷在一旁赔笑,“我听我们妹子说了,说贵府上二郎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好相貌,我一同她说起结亲的事儿,她就拍着胸脯子答应来说合说合。夫人也别嫌我们门户不高,过日子嘛,还是实惠要紧。夫人看,要是两下里合适,让二郎和我家侄女见上一面?万一一见钟情,也是夫人的功德啊。” 叶夫人听了,“哎哟”一声笑起来,对焦大娘子道:“你昨日凑嘴一说,我也是顺便一听,还以为你打趣呢,没想到竟是真的!我家的事,别人不知道,焦大娘子还不知道吗,我那小郎……心气儿高着呢,一般二般的人家,他等闲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劝二位,还是快些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第 31 章 第 31 章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夫人也别忙着回绝,我家哥嫂虽是寻常庄稼人,但嫂子的娘家那头有在朝为官的,好像还是个六七品的衔儿,将来凭着二郎的学识,再请亲戚提携提携,在衙门谋个差事不是难事。” 结果叶夫人却嗤笑了声,嘴里虚应着:“这话倒是,家里有亲戚帮衬,日后吃上皇粮是有指望的。可我家小郎……相准的不是县主么……”说着抬起手绢掖了掖鼻子,转而问焦大娘子,“你没同这位姐姐细说我们的境况?” 焦大娘子刚要开口,就被付嬷嬷截了话头,付嬷嬷诧然道:“县主?您家二郎竟是要迎娶县主?这个这个……年轻人志向远大是好事,可过日子到底不是说书,还是脚踏实地些为好。” 付嬷嬷这话一出,叶夫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人低看了,蹙眉道:“我的话也都是实情,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给我家小郎呢,不信你问大娘子。” 付嬷嬷转头看看焦大娘子,“真有这事儿?” 焦大娘子摸了摸鼻子道:“我这不是……以为这事儿成不了吗,就没告诉你。早前是听说二郎和县主走得近,可这么长时候也没听说定个亲过个礼,我就想着八成是散了。既然散了,咱们登门说合说合,要是能成,不也是一桩好姻缘吗。“ 叶夫人听得直皱眉,“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好姻缘也未必,我家是诗礼人家,兄弟两个身上都有功名,要配也得配个门当户对的,低娶庄户人家的姑娘,着实是委屈了。不过我也不是说庄户人家不好,总是有学问的和没学问的,搁在一起也没话说不是?”言罢笑了笑,“我这人就爱直来直去,有失礼之处,还请这位姐姐千万别见怪。” 付嬷嬷摆手,“哪里哪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说合,竟要和县主论长短起来,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有这胆量。”说完又堆出巴结的笑,切切地恭维着,“哎呀,今日我还能登夫人家的门,将来却是连脚都不敢迈进来了,一但迎娶了县主,您家可就是皇亲国戚啊,乖乖,好生叫人眼热。” 焦大娘子因收了付嬷嬷的钱,自然要敲边鼓,“目下不是还没定亲吗,那等公侯人家,怕也不好相与。” 叶夫人原本就是个心里有事放不住的,正愁不知怎么自抬身价,逢着焦大娘子这么说,自然要好好掰扯一番,“虽然我们不是高门显贵,但男女之情,也不能光瞧门第。县主看上了我家小郎,两个人情义深着呢,已经谈起登门提亲的事儿了。如今犹豫的倒是我们家,毕竟和公府结亲,光是三书六礼就够人倾家荡产的,我总不能卖房卖地,来填这个窟窿吧。” 这话说得付嬷嬷和焦大娘子面面相觑,“既要结亲,过礼也是应当的,毕竟场面上要过得去。” 叶夫人垂着眼睛,傲慢地眨动了几下,“其实说到底,还是县主不够体谅,她既然一心要跟我家小郎,聘金上头就不该争斤掐两。长公主夫妇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一应都是传给她的,只要她和父母大人哭闹两回,不就什么都能放下了吗。再不济,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先应付过去,有什么比嫁得如意郎君还重要的呢,倒来一本正经商谈什么聘金,果然年轻姑娘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惜,身边也没个能提点的明白人。” 焦大娘子看了付嬷嬷一眼,同为市井出身的人,也有些受不了这位夫人的小算盘了,“我瞧县主还是很知礼的,先前不是总给你送衣料茶饼吗。” 叶夫人笑了笑道:“我公婆死得早,我家小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想来县主知道了,替小郎感激我吧。” 付嬷嬷忙在一旁扇风,“真真夫人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小郎,将来他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养育之恩的。” “这哪知道。”叶夫人涩涩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况且我还只是个嫂子,好与不好,全看他的良心了。” “那聘金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料理?”焦大娘子道,“依我说,就算砸锅卖铁也替他凑上,过了这个坎儿,你们一家子就等着享福吧。” 可叶夫人思虑得更多,果真把一家一当全压在那个小叔子身上,万一他成了气候眼里没人了,那自己岂不是血本无归吗。自己先前在县主那里捞的好处,本来也是平白得来的,有了锦上添花,没了也不会受穷,所以这个小叔子将来是夫凭妻贵,还是庸碌无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最要紧一点,就是别打她老本的主意。 “我也想成全他,这不是手上没有多余的钱吗。一家子要吃要喝,两个孩子还要念书,哪能为了一门亲事,就弄得揭不开锅呢。”叶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前替他预备过娶妻的钱,八十两压在那里,最难的时候也没动过。” 付嬷嬷差点笑出来,忙装作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说句实在话,八十两聘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确实是足够了,可要是拿着这点钱登长公主的门,怕是……不怎么合适。”“就是这话啊。”叶夫人唉声叹气道,“所以这门亲事成不成,到底还得看县主的,她要是能填还些,反正都是送到她家门上的,她也不吃亏。” 焦大娘子忍不住了,笑道:“这还不吃亏呢,八十两聘位县主,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行市。” 叶夫人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那双吊梢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你也说没有这样的行市,堂堂的长公主,当今官家的同胞,还稀图这些?这是给县主找郎子,又不是卖女儿,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简直忍不住想摇头,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复又堆着笑脸道:“这可是下小本儿,得大利的买卖,夫人还是想法子凑一凑吧。” 谁知那叶夫人瞥了她一眼,“怎么凑啊,又不是十两八两,你就算再凑个二十两,到最后也只一百两,一百两就能聘县主吗?”说罢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实在攀不成这门亲,也是没缘分,我看就算了。” 焦大娘子茫然了,“那可是和长公主论亲家啊,你不再好好想想?” 叶夫人说:“想也没用,还是我们家小郎太老实,要是奸滑些,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怕长公主还要倒着来催婚呢。” 真真是把市井妇人的丑恶嘴脸展露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让人知道,不是她的小叔子贪慕虚荣,是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他们家。不过男人总要娶妻的,如果能有办法弄大县主的肚子,那么这门不花钱的亲事,倒也可以笑纳。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对望一眼,干干笑了笑,后来又说了几句顺风话,便从叶家退了出来。 站在坊院的夹道里,付嬷嬷给了焦大娘子一吊钱,摇头说:“我原看着叶家二郎有学问,品貌又好,和我那侄女正相配,想促成这门婚事的,没想到人家有了好大的主儿,到底是白操了这份心。” 焦大娘子抱着钱眉花眼笑,“可不是,我也愿意能说成亲事,日后再吃一副谢媒的大肘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不过老姐姐也不必懊恼,叶夫人那几句话你也听见了,这样人家……”边说边撇嘴摇头,“不能结亲未必不是好事,您家侄女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付嬷嬷怅然说是,又再三道了谢,方和焦大娘子分手。 接下来便直奔温国公府,自家小娘子在那头等着消息呢,经门上仆妇引领进了后院回话。二娘子询问,她一五一十仔仔细细把听来的话都说了一遍,自家娘子至多不过一皱眉,可屏风后的县主却气急败坏起来,“哐”地一声,把手里的建盏砸了个稀碎。 付嬷嬷一凛,惶然看向肃柔,肃柔让她先退下,自己转到屏风后宽解素节,温言细语道:“不必生气,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从未说出来罢了。如今你既然知道内情,心里有了主张,就不会受人诓骗了。” 可素节心里还是放不下叶逢时,低着头为他开脱,“这些话,想必叶公子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我跟前说他嫂子一心为他筹谋,哪里想到她嫂子竟是这样的人。” 肃柔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了,如果说叶家有很大可能沆瀣一气,会不会激发出素节的不满来? 事情到了这种关头,原该告诉长公主的,但素节不愿意,也是没法子。她想了想,只好暂且顺着素节的意思游说,颔首道:“也是,叶公子是读书人,深明大义,当然不会如市井妇人一样短视。不过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的,还是再见叶公子一面,试他一试……”一面说,一面俯在素节耳边细细地叮嘱。 素节眨着大眼睛,讶然道:“果真要这样试探?” 肃柔认真地点了点头,“成败就在此一举,能看出他究竟是喜欢你的人,还是贪图你的家世门第。我的愚见是,如果不能嫁得可心的人,那就保证自己这辈子平稳度过,宁愿奉父母之命找个门当户对的,也不能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弄得劳命伤财。” 素节想略一沉吟,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明日我们去书院外截他,干脆把话说清楚,也好让我死心。”肃柔道好,“咱们说定了,若是结果不好,你不能反悔,成吗?” 素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总不见得像他阿嫂口中说的那样,死乞白赖非要嫁到他们叶家。” 有了这样的承诺,肃柔也就放心了,因为知道叶逢时必是通不过这场考验的。素节心情低落,她又安慰了她几句,好容易解开了素节的心结,又略坐了会儿,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 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瞥见嗣王府大门内有人快步跑来,叉手作揖叫了声:“张娘子留步。” 肃柔站住脚,回头望了眼,那小厮到了面前,气喘吁吁道:“张娘子,我们郎主病了,请小娘子移步过去看看。” 肃柔有些犹豫,“病了不请大夫吗?我又不会医术,过去又有什么用?” 可能这话有些不近人情,小厮没想到她会这样答复,一时噎了口,半晌才道:“请大夫看了,还没见好。家下没有女君拿主意,小娘子不是和我们郎主定了亲吗……” 边上的付嬷嬷也谏言,“小娘子既然知道了,应当过去探望探望。” 肃柔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雀蓝和付嬷嬷一同登了嗣王府的门,进门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迎上来,笑着纳福行了礼道:“给小娘子请安了,我是府里的掌事,本姓乌洛兰,小娘子日后就叫我乌嬷嬷吧。” 肃柔看她热络,便回了个笑脸,“我听王爷说起过嬷嬷,当初他来上京,就是嬷嬷随行的吧?” 乌嬷嬷说正是,“奴婢是王爷乳母,彼时我们郎主和女君不放心王爷一个人背井离乡,特派了奴婢近身伺候饮食起居。”复向后院引领,十分慰心地说,“我们王爷一向是孤身一人,房里也没个知冷暖的,我们做奴婢的至多照顾吃穿,细微之处毕竟多有不便。如今聘了小娘子,有小娘子在,奴婢也就放心了。” 肃柔跟她走在木柞的廊庑上,因为爵位高低的缘故,这嗣王府比之温国公府更大,也更气派。她本来以为陇右来的人,多少带着血性和犷悍,家中布置也许还会保留一点西域的作风,但是没有。假山流水,竹帘月洞,处处都透出一个“雅”字来,只有院子东南角的一片开阔地上竖着箭靶子,可以看出是个操练用的小校场。 乌嬷嬷殷勤带她往园中去,肃柔问:“大夫说是什么病症?” 乌嬷嬷道:“大夫把了脉,说是风热,开了解暑化湿的药,吃上几剂就会好的。不过王爷病中,什么东西都不肯进,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得知小娘子今日来温国公府上,便冒昧让人候着,等小娘子出来请到府里,略劝王爷两句也是好的。” 肃柔纳罕,“王爷病中不肯吃东西?” 乌嬷嬷道:“由来都是这样,就饿着,等病好了才肯进吃的。”说着到了上房前,比手请小娘子进门。 肃柔迈进来,见屋内摆设精致素雅,坐榻之后有轻纱制成的圆屏为靠山,半透出后面齐整的格子小窗。落地罩下细篾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窗前燃了细细的线香,幽幽地,弥散出雪中春信清冷幽静的味道来。 “小娘子请。”乌嬷嬷引着她绕过一架十八学士三折屏风,后面就是赫连颂的睡榻。 肃柔看过去,见榻上的人安稳地卧着,对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因为发烧的缘故,颧骨上泛着红,像酒后的微醺。 乌嬷嬷待要上去叫醒他,被肃柔阻止了,她并没有打算逗留,不过来看一眼,尽了意思就够了。如果醒着,说上两句话也没什么,如果没醒,当然是不便打扰人家安眠,可以借故退出去了。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榻上的人眼睫轻轻一颤,从半睁开的一线天光里看见她,对她的到来很惊讶,撑身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乌嬷嬷忙道:“小娘子刚从公府上出来,我就自作主张把人请来了。公子既然病了就要服软,趁着小娘子也在,吃点东西吧。” 赫连颂还是说不必,乏累地靠着围子坐好,赧然对肃柔道:“小病小灾,家下人竟然惊动了小娘子,实在不好意思。” 肃柔在禁中侍奉了十年,善于观察人细微处的表现,他虽然很努力地装出了一副寻常模样,但病气这种东西,能从人的眼神中,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中辨别出来。 女使搬了绣墩在榻前,她敛裙坐了下来,和声道:“乌嬷嬷先前同我说了,说王爷好几顿不曾吃喝,让她十分担心。我想着,虽是病了,还是进些东西,才能好得快些。”一面对乌嬷嬷道,“我在禁中的时候,逢着有贵人娘子受了风热,都喝扁豆荷叶粥。将粳米及扁豆煮粥,煮成后盛入盏内盖上荷叶,等热气熏透荷叶,米浆变成淡绿色就能用了,请嬷嬷准备一盏来吧。” 乌嬷嬷道好,领命退到外面传话去了。 赫连颂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喘了口气道:“麻烦小娘子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肃柔道:“再没有胃口也应当吃一点,病上三日就三日不吃,病好了,人倒饿坏了。” 赫连颂抬起眼望了望她,略沉默了下道:“我不吃,是怕有人趁我病着,毒死我。” 肃柔听得一惊,“王爷……” 他起先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见她悚然,忽然笑起来,“吓着你了吗?开个玩笑罢了,别当真。” 这种玩笑半真半假,其实颇为耐人寻味,但肃柔不便更进一步探听,不过在他榻前坐上一阵子,说:“王爷病中,还是躺下吧。” 他摇头,“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失礼了,怎么能躺下。”顿了顿又问,“小娘子说要开设女学的,地方找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肃柔便有些怅惘,“如今城中合适的院子不多,我还得再打探打探。” 赫连颂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的提议,小娘子可以再斟酌斟酌。艮岳边上那个院子很适宜,借着艮岳的地貌,算得上冬暖夏凉。如今天气炎热,做什么有现成的不用,反倒要在外面东奔西跑?” 肃柔还是婉拒了,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再找找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总是淡淡的模样,也不因之前的恩怨对他疾言厉色,但就是远着你,保持适当的距离,不领你的情,甚至不怎么愿意理睬你。 他一手斜撑着身子,脸上浮起一点失望的神情来,“小娘子是怕和我牵扯过多,所以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肃柔嘴上不好说,心里暗道是啊,你既然知道,像这种生病不吃饭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人来麻烦我呢。 第 32 章 第 32 章 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赫连颂看了她半晌,泄气地说:“我为小娘子,不惜与官家作对,难道小娘子还不能看见我的诚意吗?” 肃柔笑了笑,“王爷染了病,身子不好,还是多睡觉,少说话吧。” 这算什么,嫌他啰嗦了?就是利用完了,当时承情,过后就想撇清,这世上真有这样不容情的人啊。 他别开脸,叹了口气,“我没有恶意,完全就是一片好心,你也不用拒人于千里之外。” 肃柔没办法,好像不能和生病的人较真,便敷衍着:“那好,等我再寻两日,若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到时候再来麻烦王爷。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赁金我还是照样出,和外头市价一模一样。” 赫连颂说随你,反正那些赁金到最后可以折变成给她添妆奁的用度,也还是一分一毫都用在她身上。 肃柔观他的脸色,确实病气还未散,便催促着:“粥还没来,王爷先躺下吧,我看你乏累得很。” 赫连颂却赧然抿唇一笑,眼波荡漾颇有婉转的况味,温声道:“你来看我,我哪里还会乏累,小娘子可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啊。” 肃柔背上恍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觉得这位嗣王奇怪得很,明明先前看着是个很有城府,且长袖善舞的人,但自打上次班楼会谈之后,他就慢慢变得行止异常起来。 她直了直身子,绣墩太瓷实,没办法优雅地推动,否则她真想离他再远些。他有时会流露出一点腼腆的神情来,虽然对比着他的风流样貌,确实很有少年般青涩的美好,但这种美好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也不用因为定了亲,就尽职尽责地非要流露出含情脉脉的味道。 “那个……”肃柔正色说,“那日之后我没有机会再和王爷说上话,今日正好和王爷商定,三个月内一定妥善解决此事。” 赫连颂听了,垂着眼没有说话,人也慢慢崴倒下来,盖住了额头说:“奇怪,怎么忽然头晕起来。” 肃柔哑然望着他,忽然发现定亲容易,退亲怕是要费一番周折了。不过人家在病中,不宜商谈这个,便问:“可要再传大夫来请脉?” 他说不必,“略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盖着眼,身上的薄衾耷拉在腰际也浑然未觉,肃柔因为禁中待久了的缘故,有看不过眼的地方习惯伸手规整,然后鬼使神差地,就替他把薄衾拽了上来。 他很意外,意外过后便温柔了眉眼,肃柔心下一跳,讪讪道:“顺手……顺手。” 这时乌嬷嬷端着扁豆荷叶粥进来了,一直送到榻前,和声道:“公子,起身进一些吧。” 赫连颂微微蹙了下眉,“搁在边上,我过会儿再吃。” 乌嬷嬷为难地看了看肃柔,“小娘子,您瞧……” 肃柔也觉得很为难,他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哄着才肯吃东西么。男人家矫情至此,真是少见,便对乌嬷嬷道:“先凉一凉吧!”转而又问赫连颂,“王爷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听说梁宅园子的酥酪冷淘做得很好,我打发人去买来,你吃一点好不好?” 赫连颂还是摇头,“小娘子不必费心,我没有胃口。” 肃柔无奈地看着他,觉得大人的执拗,比之孩子更难办。 “那这样吧,我回去做些小食,让人给你送过来。”她想了想道,“山海兜,好么?模样像水晶角儿,可以拿醋蘸着吃,很开胃。”他似乎有些动心,“太麻烦小娘子了。” 其实他等着肃柔说不麻烦,等着她表示愿意尽一尽未婚妻的义务,结果竟等来她的放弃,恍然大悟般说:“我做的东西,恐怕王爷更不敢吃了,那还是算了吧。” 她在暗示自己和他有旧怨,更有毒死他的动机吗?但赫连颂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很快道:“那个山海兜,我想尝一尝,若是小娘子方便,就为我下一回厨吧。” 肃柔倒也没有推辞,大方应承了,“那王爷先喝粥吧,我看着你喝。” 他不能再拒绝了,重新撑身坐起来,肃柔端过莲花碗递给他,他竟不肯伸手,迟迟道:“我手抖,端不得碗。” 这就是说还要喂他?肃柔打量他一眼,不知自己怎么落得这样田地,要和他莫名纠缠。他不接碗,她也没法,转身交给了边上的女使,“劳你侍奉王爷吧。” 赫连颂分明有些失望,心说这姑娘真是不解风情得厉害,自己想方设法欲与她多亲近,她就这样推搪。 罢了,还是自己来吧。他向女使伸出手,女使忙把碗送到他手上。 肃柔看他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汤匙,那天青的瓷色映着白净的指节,细细地、簌簌地,的确轻颤不止。 碗里的粥几乎荡起涟漪来,肃柔看得悬心,看来他真的病得虚脱了。在他哆嗦着舀起粥汤,勉强喝了一口后,她还是软了心肠,接过碗盏道:“我来吧。” 终于……赫连颂心下暗暗高兴,以至于明明那么平常的荷叶粥,也吃出了分外甘甜的味道。 一切得来不易,只有他知道。陇右人不爱欠人交情,尤其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他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报答张家,但那样平稳殷实的人家,并没有哪里用得上他施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以身相许,张律为了护他而死,自己把捡来的这条命回报在他女儿身上,日后就两清了。 可是说两清,其实又不尽然,越是往来交集,就越多牵绊。这个张肃柔,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真有趣,她像一尊完美的佛像,八风不动,太上忘情,而立之年才能练就的沉稳,过早地出现在了十八岁的年纪。若说多喜欢她,倒也未必,天底下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先定下终身,再慢慢发掘感情。他有预感,如果真的能和她长久在一起,应该也是一段不错的人生经历吧! 肃柔呢,想的没有他多,一心快些摆脱他,天这么热,回家纳凉喝白醪凉水,不比在这里蹉跎强吗! 好不容易把粥喂完了,回手把碗放在女使的托盘上,她牵了牵袖子站起身道:“王爷好好睡一觉吧,我回去做了山海兜,让人给你送来。” 奇怪,她要走,他居然还有些不舍,迟疑着说:“留下吃个便饭吧。” 肃柔说不了,“晌午要陪祖母用饭,王爷的好意心领了。”微微福了福身,便从他的卧房退了出来。 乌嬷嬷在边上引路,笑道:“今日多谢小娘子了,我们公子执拗起来,也只有小娘子能劝解。”言语间把人高高捧了起来。 肃柔对今日的经历表示无从谈起,莫名其妙登了嗣王府的门,莫名其妙当了一回老妈子,还接了个给人做点心的活儿……坐在车上犹在自省,“我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 雀蓝说:“也不算闲事吧,毕竟小娘子和嗣王定亲了,就算做给人家看,也要表现出个热络的样子来。” 肃柔叹了口气,“男人家,大暑天里竟然病了,他的身子也太娇贵了。” 雀蓝不假思索,冲口打趣:“没准人家就是为了哄得小娘子登门,才有意染病的。” 肃柔取笑起来,“那他也太老实了。”无论怎么样,答应了人家做小食的,到了家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和厨上的婆子要了蕨菜、春笋和鱼虾,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切丁拌匀,包进薄如蝉翼的粉皮里。做成后的点心卖相极佳,精致的三角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馅料来,山中美味与河鲜相遇,所以便有了好听的名字,山海兜。 做得略多些,一半让付嬷嬷送到嗣王府去,嘱咐那边的厨子现蒸,一半带进岁华园,和祖母、姐妹们同吃。 太夫人笑着问:“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下厨?” 肃柔不好意思细说,只道:“多时不做手生了,祖母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家都低头细细品鉴了一番,绵绵说:“这就是禁中的味道啊,贵人们果然会吃。” 巨贾人家出生的绵绵吃惯了山珍海味,连她也觉得不错,可见这小食确实精致爽口。 大家就着清风用饭,各自还小小喝了一盏定州瓜曲,席间太夫人说起打听回来的消息,告诉绵绵:“左司郎中家的公子人品好,才情高,在汴河南岸开设了一个药局,对贫户只收本钱不取息,和人打听,没有说不好的。登封县开国伯家的公子呢,还在读书,今年秋闱放榜再看中不中举。反正是有爵之家,实在不成还可荫个环卫官,前程倒也不必担心。” 大家都看向绵绵,不知她会作何选择,好半晌才听她嘟囔:“只收本钱不取息,只怕我爹爹嫌他傻……” 这就很明白了,从家境上头挑选,登封开国伯家毫无悬念地胜出。剩下就是那家公子的样貌如何,太夫人道:“说是五官周正,长相算不得多俊俏,寻常人中也过得去。过几日让你三舅舅邀人品茗,你远远看上一眼,好不好的,再作定夺。” 绵绵赧然应了,边上的姐妹们眼风往来如箭矢,至柔瞥了绵绵一眼,“可要仔细相准了,有爵之家常出纨绔,表姐可别稀图人家的爵位,被人骗了。” 绵绵顿时气得瞪眼,“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天天给我泼冷水,存的什么心!” 太夫人低低斥了至柔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五妹妹说的也没错,高门大户最怕宠溺过甚,倘或遇上个靠不住的,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绵绵如今是你说归你说,我自岿然不动,反正就是铁了心要嫁高门,也不图旁的,就图日后脸上有光。 她找了个很想当然的理由,“外祖母,我从生下来运气就好,如今要出阁,未必会遇见那么不堪的郎子。” 大家见她应得轻飘飘,便不再说别的了,反正定亲总是一件高兴事嘛,又去盘算着姑母什么时候回上京,当真要过礼,家下爹娘总要在场的。 肃柔忙了好几日,赁房子的事没有办成,力倒是没少出,午后回去好好睡了一觉,人才恢复了精神。 下半晌去晴柔的院子坐了坐,晴柔由来是个温柔的性子,也爱捣鼓各种熟水香方,姐妹俩坐在后廊上纳凉,晴柔说起绵绵,笑道:“那日跑来要学做内阁藏春香,我让她把沉香和檀香先用酒浸泡一宿,她倒是应了,可这都好几日了,也不知那两味香还能不能用。” 肃柔不免发笑,其实绵绵这样的脾气,也算活得鲜活自在。她没有那么多大家闺秀的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也不怕得罪人。心眼小得坦坦荡荡,今日和你吵过一番,明日又能放下身段同你和好,你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认真地讨厌她,毕竟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实在让人受不了的呢。 两个人慢慢喝着紫苏熟水,肃柔问起晴柔的婚事,晴柔有些不好意思,“爹爹和母亲都说那个人家不错,可我姨娘不大称心,说前头那个小娘子还未过门就坠马死了,怕这位郎子克妻。可是我姨娘人微言轻,家里人都不会听她的,那日和爹爹说起,倒被爹爹责怪了两句,说哪里听来这些怪力乱神的话。” 其实做母亲的,都不免有这样那样的担忧,肃柔问晴柔:“你是怎么想的呢?” 晴柔低下头,揉着衣角道:“克妻一说,我倒不以为然。若是新婚出了事,还让人信服些,既然没有过门,也算不得克妻吧!”说罢笑了笑,“二姐姐,其实我之前一直很担心,怕日后让我去给人做填房,毕竟我是庶出的,婚配怎么样,都得听嫡母的。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缘,也不想平白错过了,祖母派人去打听过,说那位公子人品端正得很,从来不会眠花宿柳。我想着这样就很好了,至少比大姐夫正派些,以后也省得烦心。” 如此听来确实挺好,横竖各人的姻缘全看自己的造化,婚前打探,也不过知道些皮毛罢了,要看一个人品行如何,还得靠天长日久的共处。 晴柔也关心她的婚事,问:“二姐姐,你和嗣王日后会退亲吗?我们那日在帘后看他,大家都觉得很好。”肃柔失笑,女孩子们都爱看脸,就如吃果子一样,总先挑漂亮的吃。原本她觉得为了先应付目前的难关,和赫连颂暂且定亲没什么,但如今看来也是个麻烦,如果有可能,当然是尽早退亲的好。 *** 第二日,便是和素节一同去书院门口堵人的日子,马车刚在公府门前停稳,素节就在车前等着了,见了她便来牵她,一面道:“阿姐怎么才来,我等你半日了。” 可是看看天色,也才辰时而已,肃柔笑道:“今日换了一辆车,耽搁了一会儿。”说着回身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打发付嬷嬷,“去门上问候嗣王一声,看看他好些没有。” 付嬷嬷领命去了,素节纳罕地问:“赫连阿叔怎么了?” 肃柔道:“染了风热,我既然知道了,总要问候人家一声。”说着携素节登上公府的马车,两个人坐在舆内静候着,等付嬷嬷折返回话。 很快付嬷嬷便从门上退了出来,掖着手站在车前回禀:“嗣王今早五更上朝去了,看样子应当已经大安了。” 肃柔道好,问过就算尽了心。马车慢慢跑动起来,一路往集贤书院进发,车上的素节倒紧张了,搅动着手指,良久没有说话。 肃柔见她沉默,探过去在她手上拍了拍,她抬起眼来,嗫嚅着叫了声阿姐。 因为隐约有预感,知道结果不会太好,所以才预先担心起来,通常这样的情况,最后少不得要伤心一阵子。可是没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发现被算计,还不如现在就剜掉这个坏疽。 “过会儿我留在车内,免得有第三人在场,让他起了戒备之心。你就照着咱们原先拟定的同他说,只要他经得住考验,便皆大欢喜了。”肃柔尽量宽解她,“往好处想想,话还没问出口,自己倒先发愁了,不值当。” 素节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怕别人不能如她所愿,是怕对不起自己的一片深情。 战战兢兢到了集贤书院门前,里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原本想等他下学再同他细说的,但又忌惮人多眼杂,便让婆子到书院门上传话,寻叶逢时出来说话。 等了一会儿,门上一个穿着湖色圆领袍的少年快步跑了出来,见路边紫荆树下站着娉婷的姑娘,微微怔忡了下,很快又浮起了一个笑脸,到了近前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树荫之外日光刺眼,素节蹙眉笑道:“我好几日没有见公子了,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怎么会呢。”叶逢时立刻便否认了,这几日没有给个准信儿,就是为了考验究竟谁的用情更深。若是县主等不及主动来找他,他就胜利了一半,但若是县主不来找他,他就打算明日托人传话进公府了。 既然她来,想必已经准备好接下来面临的难题了,他显出一点怅惘的神情,直言道:“我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没有脸面对你。那日回家同兄嫂商量了,家里确实没有盈余,阿嫂为我准备下聘的钱,只有……六十两……”说着羞愧难当,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素节因为早就知道这个数目,也并未显得有多难以置信,不过微咧了下嘴,“好像……确实少了些。” 叶逢时说是,“我知道你们公府上,宴饮一顿都不止六十两,这点钱在你看来简直笑话一样,所以我不敢来见你。你看,我家确实没什么家底,总不能让兄嫂卖房,来替我凑聘金吧!” 谁知素节却一脸无谓的模样,“你暂且不用为这件事着急,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同我爹娘交待我们的事了。” 叶逢时吃了一惊,“那你爹娘怎么说?” 素节道:“我爹娘的意思是由得我,反正女儿总要嫁人的,遇见一个喜欢的就好。我也提了提聘金,知道你们家手头上不甚宽裕,我爹爹说不要紧,虽没有聘金,但嫁妆多少还是会预备些的。不过这两日我爹娘预备让族中一个堂弟嗣续,我算是嫁出门的,日后不便住在娘家,须得在外另立府邸。” 第 33 章 第 33 章 叶逢时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讶然道:“这是为什么?你是你爹娘独女,怎么能不在家奉养父母,反倒让外人来嗣续?” 素节天真道:“这也没什么奇怪啊,我爹娘没有儿子,日后总要有人承继宗祧,因此挑了族中的血亲,那些没有后嗣的人家不都是这样安排的吗。” “这怎么能一样……”叶逢时焦急道,“你母亲不是长公主吗,地位还在你父亲之上,竟能接受徐家的人,来承继家业?” “你不知道,我爹娘恩爱,阿娘什么都听我爹爹的。再说我阿娘是出嫁,不是招赘,自然要以徐家血脉为主。我呢,出嫁从夫,娘家事自然也顾不上,有个兄弟来替我尽孝也挺好的。你放心,将来家业虽然都要传给族弟,但我毕竟是爹娘亲生的女儿,我爹爹说了,一所宅子定要替我们预备的,总不好让我们和兄嫂挤在一个屋檐下。”素节侃侃说罢,仔细看着叶逢时的神情,自己脸上虽挂着笑,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看出来了,他并不认同这个做法,他觉得女儿只得娘家一个宅子远远不够,虽然他没有功名、没有聘金,但公府的一切,将来都应该是女儿女婿的。 可他还想保有一点体面,一再拿大道理来说服她,“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若是不能亲自奉养父母,岂不是和禽兽无异?” 素节照旧装得听不懂,笑道:“父母当然要奉养,我从来没说出了阁,就对爹娘不管不问了。” “可是……”叶逢时拧眉道,“若是家里有了嗣子,你的一切都会被取而代之,日后回家也不再是回娘家,是回族弟家了,你不觉得委屈吗?” 素节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隐匿下去,冷冷望着他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和我在一起,那些身外物都可以不去计较的吗?还是先前的我是独女,你才愿意和我谈婚论嫁,我若是有兄弟姐妹,你就不愿意迎娶了?” 叶逢时见她变了脸色,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你不平罢了。” “有什么可不平的?”素节道,“我家从未说过要招赘,嫁女儿的人家,家家都是如此。” “可……可……”叶逢时道,“就算令尊要招个嗣子传承家业,也得先紧着你这亲生骨肉吧。” 素节沉默下来,奇怪之前自己怎么觉得这人满腹才情,是个无瑕君子,难道是因为那时从未伤及他的利益,他还愿意戴着假面伪装吗?如今越是深交,越发现他的不堪,不免要懊悔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真小人。 “我为什么不能传继家业,难道你不知道吗?爹爹和阿娘要放弃我,就是因为你啊!”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你只是个举人,我不嫌弃你,你家道艰难,我也没有挑剔你,可你凭什么觉得拿六十两聘金,换取一所陪嫁的宅子还不够,还要继续算计我娘家的产业?果真……果真穷则生恶,幸好我不曾真的嫁给你。要是蒙着眼睛出了阁,那我将来会过怎样的日子呢,怕是要被你们一家子敲骨吸髓,永世不得超生了吧!” 叶逢时见她这样,一时慌了神,毕竟心思单纯的大树不好找,既然是长公主和国公的女儿,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忙变了话锋道:“你别哭,别哭啊,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你误会我了。好好好,他们找嗣子就找嗣子,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罢了,你我大可心平气和地商议,又何必动怒呢。” 车内的肃柔这才下车来,拉过素节,让女使送她登车,自己回身对叶逢时道:“叶公子饱读圣贤书,应当知道‘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道理。别说县主未和你成婚,就算果真嫁了你,你也不应当去算计人家的产业。日后公子若是再高攀贵女,还是要以真心待人才好,县主良善,不会和你计较,换了别家,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易罢休了。” 叶逢时被这一场变故弄得进退维谷,对这从天而降的程咬金,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这天底下,难道真有愿意舍弃通天捷径,而选择一步一叩首的男人吗?他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引发出这样的轩然大波来。县主要走,这一走恐怕就无法挽回了,他匆匆上前拦阻,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素节耳根子软,只要说些好话,她一定会回头的,便扒着车门道:“你听我说,我并不是你想的这样,一心图谋你的家产。我们是怎样相识的,你还记得吗?当初你一个人在腊梅树下赏花,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咱们是一见钟情的啊!如今既然谈婚论嫁,再不是吟诗作赋闲谈人生了……这几日我为筹措聘金四下奔走,你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为着我们的将来啊,如果你爹娘是因你下嫁我,而去匆匆过继嗣子,我怕你日后会后悔,届时又来怨怪我,那我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吗!” 素节坐在舆内,脸上流露出无边的失望来,“是我要嫁你的,只要你不负我,我哪里来的后悔?我自小过惯了富贵日子是不假,但我也不是吃不得清粥小菜,反倒是你,不愿意让公府产业旁落,你计较得比我更多。”她说完,匀了口气道,“你们一家子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那奸滑的嫂子到处说我偏要嫁你,我若是真的嫁了你,往后哪里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再者,你嫂子不是替你预备了八十两聘金吗,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了六十两?想必在公子心里,我只值六十两吧!好了,公子也不必再和我多费口舌了,你我就此别过,望你以后珍重,少些算计,多些真心吧。” 叶逢时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然而还是不肯罢休,匆匆道:“县主……素节,你就一点不念旧情吗?” 肃柔看得皱眉,冲边上的小厮和仆妇使了眼色,命他们将人拽开,待登上车才对叶逢时道:“你太贪,又不够有耐心,今日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国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这么疼爱县主,又岂会让家业旁落。” 这下子叶逢时傻了眼,震惊过后便是迂腐文人遭受愚弄后的恼羞成怒,激愤对素节道:“你就是瞧不起我,若是想断何不直说,偏要这样羞辱我!” 肃柔看了素节一眼,素节虎着脸,探手关上了车门,心下也安然了,知道这一关门就是相隔天涯,于是向车外传了话,“不必纠缠,走吧。” 回去的路上素节大哭了一场,埋在肃柔怀里呜咽:“阿姐,我今日才看清,这种人的面目有多可憎。以前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如今想起和他的相处,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肃柔抚抚她的脊背,温声宽解:“今日看透人心,虽然让你有些难过,但强似日后伤筋动骨,后悔一生。其实说句实在话,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和那位叶公子,彼此出身不一样,眼界也不一样,今日有感情可以事事迁就,日后朝夕相处热情退却,你就会发现彼此处处难以融合,到时候苦于有了婚约有了孩子,不得不将就一辈子,又是何等万箭穿心的痛呢。” 素节听了她的话,细想之下也就坦然了,直起身说是啊,“我是爹爹阿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必为了这样一个半路遇上的人,让自己陷进泥沼里。”定神后发现自己的眼泪把肃柔的衣襟都浸湿了,忙赧然替她擦拭,红着脸说,“我自己不自立,连累阿姐也跟着遭殃了。” 肃柔笑着说不要紧,“我看见你从这团乱麻里挣出来,心里高兴都来不及。你细想想,将来要是和那位叶夫人做妯娌,该有多可怕。” 说到这里素节便一惊,瞠着一双大眼睛道:“果真,这么一想可吓着我了。” 所以身边真的很需要有个能替你拿主意的朋友,困在情局里的人总是狠不下心来试探,因为知道人心经不得试探,也不敢面对其后的结果。只有旁观者清,旁观者最没有利害关系,能指引督促你去给自己一个交待。这一试探,明明白白,日后也不必再为这种不必要的事情悬心了,安安稳稳待字闺中,安安稳稳听从父母之命,也就是了。 现在想想,自己少不知事,总觉得爹娘不够了解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结果一番折腾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所求的只是镜花水月,是少年的一意孤行。还好及时止损,没有伤了爹爹和阿娘的心,要不然自己为人子女,就太糟糕了。 “这事不用知会阿娘吧?”素节有些后怕,讪讪道,“我觉得丢人得很,万万不好意思说出来。” 肃柔道:“那就不要告知殿下,你自己心里有了决断就好。不过……你可曾赠他信物什么的?留神他借着这个再来纠缠。” 素节有些惶然,“我赠过他一个香囊,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呢。” 肃柔忖了忖道:“也不用怕,这两日在殿下面前露个口风,就说那日出门丢了,找不回来了,总是防患于未然。”言罢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还是希望你同殿下交个底的,毕竟那是你最亲的人,你不该瞒着她。我是因为阿娘早就不在了,有心事也没处说,有时候看着你们母女亲厚,不知有多羡慕呢。” 素节忽然觉得,这位八面玲珑的阿姐也可怜得很,便拍了拍胸脯道:“日后你有心事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排忧解难。”肃柔道好,说笑间胸前的泪痕也干了,回到温国公府,便一同进了府门。 在后院遇上了长公主,长公主笑着问:“今日又上哪里去了?” 还好素节早有准备,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国子监今日挂画,都是吴道子、刘彦齐的真迹,我们上那里赏画去了。” 长公主不疑有他,并没有深究,转而对肃柔道:“我近来忙,好几日不曾见到张娘子了,听说你与嗣王定了亲,还没有向你道贺呢。” 肃柔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心下也不慌张了,这件事如今朝野遍闻,总该云开日出了吧。 然而长公主的笑容意味深长得很,“前日官家还提起过你呢,言辞间很有失之交臂的遗憾。” 这回素节毅然替肃柔挡了煞,“阿姐已经定亲了,官家舅舅就别再惦记赫连阿叔的未婚妻了。” 这话说得长公主悻悻,“去”了一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和素节说起,“今日鄂王家请孙相公夫人登门说合,这回可是正经要来提亲了,你心里怎么想,给阿娘一句准话。” 素节对于亲事淡漠得很,因为刚受过情伤,反正也没有什么指望,随口问:“光说定亲,阿娘见过那位公子吗?” 长公主说当然,“鄂王长媳是越国公独女,早前在闺中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子像娘,那位公子的样貌还用得着说吗。早前孙相公寿宴上,我曾见过他,生得芝兰一样好相貌,我看与你正相配。” 素节转头看了看肃柔,“阿姐说怎么样?” 肃柔笑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我看很好。” 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素节道:“请爹爹和阿娘做主吧,阿娘觉得好就好,不必问我。” 长公主还是十分尊重素节意愿的,“我的素节向来是个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的孩子,婚姻关乎你一辈子,还是要好好斟酌。这样吧,我再令人打听打听,你堂兄与他是同窗,问问你堂兄,就知道他人品怎么样了。”说罢匆匆往前院找温国公商议去了。 素节惨然冲肃柔笑了笑,“阿娘要是知道内情,不知怎么看我呢。” 害怕让爹娘失望,所以不敢把实情告诉他们,肃柔明白她的为难,和声道:“人总有走弯路的时候,要紧的是走得不算远,还能回头。你的事了结了,我就放心了,这两日我要告个假,去忙一忙自己的事,你正好收拾心情,松散两日。” 素节哦了声,“阿姐要筹备开女学么?” 肃柔含笑点头,“总有人来问,干脆开设起来,来去随意。”素节抚掌说好,“那到时候我来阿姐的女学学制香,人多才热闹。” 若是上京的贵女能汇聚那里,肃柔就不必愁闷金翟筵上没有交到可心的朋友了,有县主的鼎力支持,这女学的名声自然很快就能打响。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肃柔方从温国公府告辞,现在出门都有些担心,怕嗣王府里又有人奔出来,因这样那样的事请她登门。 还好,今日天下太平,府门前的大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付嬷嬷搀她登了车,把脚凳收上车尾,自己偏身在车前的横板上坐下,催促四儿快驾车。这一路不曾直接回张宅,先去了踊路街的一处坊院,那里曾是张美人别业,后来被方宅园子的店主买下来,平时空关着用不上,就打算对外赁卖。园子里有个常年守宅的家仆,说一应和他商议就好,肃柔提前一日让小厮约了时间,自己亲自看过之后,打算立刻下定。 马车进了坊院,远远看见门前种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正是开花的季节,绿叶之间绽放了无数淡红色的小扇子,宅院也是素净整洁的,看得出平时养护得很好。 几乎只消一眼便看准了,也不挑剔它在城西,离家稍远。四儿登门请了那个看守宅子的老仆出来,结果还没等肃柔开口,人家便叉手告了罪,说对不住小娘子了,“这院子不能赁,家主有个远房的亲戚要来上京游学,打算借住在这里。” 四儿很恼火,大声斥责:“你这老汉,昨日怎么不说,害得我们小娘子白跑一趟。” 那家仆连连告罪,“我也是今日才接了家主的口信,并不是有意捉弄小娘子的,还请小娘子见谅。” 又是一场空,很让肃柔伤心,毕竟这小院她看着很喜欢,赁不下来,实在可惜。但也没有办法,人家别有用处,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唤了四儿,说“回去吧”,一路上闷闷不乐,没有再开口。 雀蓝安慰她:“小娘子不要着急,咱们再找找。” 肃柔躬身捧着脸说:“我想要个小院子,能容纳十来人就够了,家里的别业太大,不相宜,可谁知道,赁个屋子竟这么难。” 雀蓝也愁了眉,想了想道:“要不然让四儿找牙郎问问吧,虽说那些牙郎手上未见得有好宅子,但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也不碍的。万一遇上合适的,有人从中作保,事情也好办些。” 肃柔叹了口气,如今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宁愿多出牙行一份佣金,也比自己漫无目的到处碰壁的好。 果然,上京城中牙行已经发展得颇具规模了,满城消息最灵通的就是他们,哪家有人卖,哪家有屋赁,只要问过他们,便一目了然。 中途停在牙行前,让四儿过去询问,很快便见牙郎一拍大腿,“我手上正有一所玲珑小院,在杨楼街上,就看贵客什么时候得闲,我领着你们过去看一看。屋主是有身份的人,那院子妆点得极雅致,贵客一看保准喜欢。若是不喜欢,只管拿大耳刮子来抽我,谁避让,谁是王八蛋。” 说得很吓人模样,肃柔和雀蓝合计了下,看在他如此言之凿凿的份上,姑且打算跟过去探访探访。 第 34 章 第 34 章 杨楼街在州北瓦子和艮岳之间,因杨楼正店而得名。 马车缓缓跟着牙郎往北,穿过了西鸡儿巷,再往前不远就是艮岳。所谓的艮岳,是离禁廷最近的一座皇家园林,当初肃柔在禁中的时候,每年都会随侍贵人娘子们入艮岳避暑,从拱宸门出来,走上几里便到了,连车马都不用乘坐。那是个人工精心雕琢出来的巨大假山群,山中留有洞穴,以炉甘石聚集雾气,因此常年云雾沌沌,远看上去,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 只是好巧,先前赫连颂说有个院子在艮岳边上,她这一路走来,心里也有些疑惑,担心恰好就是他的别业。但转念想想,这地方私宅不少,再说赫连颂应当也不缺钱,哪里会托牙郎帮着赁售屋子,这么一想心里就坦然了。 牙郎骑在马上,向前扬了扬鞭,“快到了,就在前头。” 肃柔推开车门看,在紧邻艮岳山脚的地方,有个白墙灰瓦的独立院子,比之前看过的那个院子大些,但也更庄重典雅。门前小径两旁栽种着碧清的竹子,拿篱笆仔细围着,人从其中走过,恍惚像走入了山野农家似的。 牙郎还在夸夸其谈,“这么上乘的地方,这样簇新的院子,不是人挑屋子,是屋子挑人啊!我原是见小娘子显贵,这才愿意领着小娘子来瞧一瞧,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大热的天,才懒于在外奔走。小娘子快看,院子坐北朝南,后有靠山,前有活水,龙蟠虎踞,风水上佳,不管是自住还是与好友闲来燕集,都是极养人的。” 这时马车到了院子前,肃柔从车上下来,仰看不远处的万岁山,往日的记忆便涌上心头来。 雀蓝是头一回离艮岳这么近,用力嗅了嗅问:“这是什么味道?” 肃柔说:“硫磺,山中驱虫用的。” “小娘子见多识广,正是硫磺。”牙郎笑着说,“禁中的贵人们常来艮岳游玩,要是蛇虫鼠蚁横行,岂不是吓坏了贵人娘子们吗。艮岳硫磺用得多,方圆五里之内蚊虫全无,小娘子赁在这里也少了驱虫的烦恼,实在一举两得。” 边说边落了锁,推开院门向内引领,“这家的家主信得过小人,将钥匙托付小人,只要有人来相看,可以直接入内。小娘子随处转转,看这花园打理得多别致,屋里的桌椅摆设置办后没怎么用过,因此看上去成色很新,以小娘子们的巧思稍加点缀,就是个琅嬛洞天一样的地方。” 肃柔在牙郎喋喋不休的介绍下四处打量,就算以家中居住的标准来衡量,也是个相当令人满意的地方。尤其那正屋,又亮又宽敞,屋子南北都装了直棂门,夏日只要放下竹帘,差不多可以设想出竹林七贤把酒清谈的雅远旷达来。 雀蓝转了一圈,欢喜道:“是个好地方,小娘子看呢?” 肃柔颔首,转身问牙郎:“今日能下定么?” 牙郎算了算道:“今日恐怕不行,赁屋要签契约,屋主平日事忙,未必抽得出空来。这样吧,明日未正,劳烦小娘子再跑一趟,回头我就去屋主府上传话,约定那个时候,双方到场签订契约,这事就成了。” 又要到明日,肃柔因前几日遭受毁约,已经有些后怕了,便向牙郎确认,“屋子我看上了,但明日是否一定能赁,还请给我下个保。” 牙郎说一定,“小人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干捉弄人的买卖,请小娘子放心。” “那么赁金又是多少?今日说定,也免得明日啰嗦。”牙郎眨了眨眼道:“这样的院子,一年少说也得四五十两。当然,届时见了屋主还可商量,小人再从旁说合说合,压下个三五两,应当不在话下。” 肃柔道好,“只要赁屋契能签订,我自然不会短了你的辛苦钱。但若是不能签订……” 牙郎一咬牙一跺脚,“到时候我倒赔小娘子十两,如何?” 肃柔说成交,只要有这样的保证,这件事总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头说定,便放心返回旧曹门街,路上雀蓝也啧啧,“这院子比咱们之前看的那家更好、更气派。小娘子想,毕竟往后教授的都是上京的贵女,万一人愈发多起来,先前那个院子倒不够用了。还是这个好,就在艮岳脚下,敞亮又没有蚊蝇,小娘子在里头教学正相宜,至于那点硫磺味,燃上香就冲散了。” 肃柔也觉得很满意,就是心头还有些顾忌,“上回嗣王说的院子,也在艮岳边上。” 雀蓝倒一点也不担心,“嗣王的院子,哪里会托个牙郎来赁卖,那不是瞧在小娘子的面子上才愿意出借吗,再说天底下断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也是,肃柔很快就宽怀了,自觉没有必要为了这种莫须有的事担忧,回家同太夫人说了,太夫人也很欢喜,“先前来问过的那些人家,我都记在心里呢,等一切筹备好了,就让人挨家挨户去通禀。” 肃柔心里明白,打一开始那些高门富户看重的是她从禁中出来,熟知禁中规矩,能调理出女孩儿的优雅格调。到后来又因为她与嗣王定了亲,愈发抬举了身份,现在拜在门下,日后就是嗣王妃的门生,她将贵女们视作人脉,贵女们也将她视作人脉。人么,就是要这样互通有无,虽然日后会退亲,但事业靠自己经营,两个月也够让人看出她的能力了,就算日后不做嗣王妃,做一个踏踏实实的教习嬷嬷,还是够格的。 外头的事暂且都有了底,剩下就是闺中岁月悠长,太夫人这几日命人采买了些上好的缎子,让先春打发人到少夫人和小娘子们屋里传话,让她们来挑拣。 祖孙两个坐在月洞窗前喝绿豆凉水,厨上刚做了樱桃煎,太夫人催着肃柔尝一尝。刚吃了一口,就听见园子里传来笑闹声,透过竹帘疏疏的经纬看过去,那几个妯娌姐妹闯进了一片繁花之中,女孩子的轻快明艳令人愉悦。进了门,快步到太夫人面前请安,绵绵塞了一把她新做的团扇给肃柔,豪迈地说:“看看,上乘的缂丝,兜起来全是凉风。” 肃柔拿在手里端详,难怪要说“兜”起来,原来扇面绷得不紧,摇动的时候绢纱前仰后合。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她的手艺,简直是强迫性地要求大家使,肃柔在绵绵期待的眼神里赏脸微笑,“做得很好,表妹费心了。” 那厢冯嬷嬷招呼:“少夫人和小娘子们快来瞧,新到的杭罗和响云纱,都是老太太精心挑选的。” 大家凑过去看,花色是真的齐全,当下最新式的纹样应有尽有。大家扯起缎子往身上比划,两位嫂子挑了牡丹海棠和梅花璎珞,绵绵挑了满池娇,至柔挑了翠池狮子,寄柔喜欢火焰纹,给映柔捧了一卷云雀锦。晴柔性子慢,在剩下的里头选了一卷缠枝葡萄纹,肃柔不爱太繁复的纹样,早就属意那匹落花流水锦,见没有人选,自己正好乐得圆满。 太夫人在一旁笑呵呵看着,心里微微感慨,这样阖家在一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做什么家家户户爱生儿子呢,生了儿子添人口,将来往家娶,一家子热热闹闹多好。生了女儿的,日后都要嫁出去,一面割爱,一面还要担心在婆家过得好不好——终归婆家再抬爱,也没有娘家滋润。 这里正伤嗟,外面廊上有人传话,说尚书左丞贺敬的夫人递了拜帖,来探望老太君了。 太夫人拱眉微笑,“今日不知又是替谁说合。”一面向外传话,“快把人请进来。”吩咐次春,快些泡上好的茶汤。 因是女眷到访,也不用回避,仆妇把贺夫人引进了上房,贺夫人打眼一看,满屋子的年轻女孩儿,一下便笑了,艳羡道:“老太君真是好福气,这满上京,有几家能像贵府上一样热闹。”太夫人含笑说是,引着孩子们给贺夫人请安。长辈说话,晚辈们不便旁听,大家见过了礼便从上房退出去。贺夫人的目光在至柔身上流连了一阵子,转头对太夫人道:“怎么不见潘夫人?” 太夫人明白了,这回是要给至柔说合,忙打发人上潘夫人院子里去请人。自己先支应着,问贺家太夫人好,贺夫人怅然说:“腿脚不灵便,如今日日躺着,不能下床来了。” 太夫人摇头,“上了年纪,最怕就是这个,还请带话给老封君,请她好生将养。” 贺夫人颔首,正要说话,外面女使通传,说二夫人来了。 潘夫人素来不是热络的人,见了客勉强挤出笑来,彼此见了礼坐定,贺夫人方娓娓说:“今日我是带着兄嫂的托付,来求见老太君和二夫人的。我长兄家的四郎今年弱冠,到了娶妻的年纪,家里这阵子正忙于踅摸,上回同我说起,我一下子就想起老太君家的小娘子来了。” 太夫人哦了声,“夫人的长兄,可是扶风郡开国公吗?” “正是呢。”贺夫人道,“与贵府上留台、连帅同朝为官,要是与他们提起,定然都相熟的。家下的四郎上年中了进士,如今官拜侍御史,品阶虽不高,但大有擢升的前景。也正是因为孩子过得去,才敢上贵府说合,若是孩子不争气,我也不能来叨扰老太君和二夫人。” 太夫人慢慢点头,心下计较,扶风郡开国公,品级和张律是一样的,一家有爵,一家配享太庙,两下里倒是很相合,也不存在谁高攀了谁。 转头看看潘夫人,“你瞧呢?” 潘夫人斟酌了下道:“蒙郡公府看得起我家四娘,孩子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不瞒夫人,这几日登门提亲的人不少,家下也正在考量。我心里是很称意夫人说合的这门亲事,但夫人不知道我家四娘的脾气,自小被我宠坏了,说话耿直,办事也有自己的主张,只怕造次了,不得公婆喜欢。” 贺夫人立刻接了话头,笑着说:“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就是怕孩子在婆家受委屈,公婆刻意刁难。我别的不敢担保,这却敢拍着胸脯下保,我兄嫂都是极好的人,媳妇过了门就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猜忌排挤,那也不来结这门亲了。” 潘夫人和太夫人交换了下眼色,其实先前几家来说合,她们也曾打听过,不是家中人口复杂,就是婆媳之间相处不融洽,亦或者门第不及张家。对于至柔,怜爱她自小就没了爹,太夫人和潘夫人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低嫁。 如今这门亲事,似乎很不错,门户相当,郎子也有前程,若是加上公婆明理不欺生,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太夫人看出了潘夫人眼中的满意,便对贺夫人笑道:“蒙夫人跑了这一趟,既看得起孩子,那我们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究竟如何,还得问一问四娘的意思,咱们家长辈素来不会枉自做孩子的主,一应都要她们自己喜欢才好。” 贺夫人连连说是,“贵府家风严谨,上京城中是出了名的,家下几位小娘子待字,我听说求娶的人家把门头都快踏平了,要是再不急忙登门,只怕要错过好机会。如此,我就等着老太君和二夫人的好消息了,万万先要想着我们家,真真我们的孩子不说无可挑剔,总是人品正直,不管和谁打听,都说得响嘴。” 待一切说定,又寒暄了几句,贺夫人方告辞了。 等晚间吃饭时候叫了至柔来,把贺夫人到访的事告诉她,她也平常得很,只说:“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我就是舍不得阿娘,要是能够,让我多留两年吧。” 潘夫人心里很觉得安慰,并不是真要孩子怎么样,总是她有这份心,自己就觉得没有白生养她一场。“好亲事不常有,到了面前不要错过。”潘夫人淡淡道,“我在家里有什么可愁的,有祖母在,还有你阿姐和颉之,纵是没有你在身边,也会过得很好。” 这番话把至柔说得一脸气馁,“阿娘总是这样,你就说也会舍不得我,又怎么样。” 舍不得当然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因舍不得就放弃好姻缘。潘夫人没有理会她,转头对太夫人道:“母亲,我看就定下来吧。” 太夫人道好,因问过了绥之和将之,他们和那郎子是同年,当初一同在国子监读书,都说他风评好得很,就没有什么可再犹豫斟酌的了。 至此适龄的女孩子都有了人家,寄柔也说定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太夫人这一顿饭,吃出了点离愁别绪的味道,但也着实是开心的,今后除了肃柔和最小的映柔,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肩上的担子轻一分是一分,往后就和和乐乐地,等着往家聘孙媳妇吧。 饭后至柔和肃柔一同走在园中小径上,至柔说:“阿姐先前还说让我照应阿娘和弟弟呢,如今好像不成了,我可能还要先你一步嫁出去。” 肃柔笑道:“不要紧,咱们哪个留在家中,就由哪个来照应家里。刚才听祖母和母亲说起郡公家,我也替你高兴,确实是门好亲事。” 至柔叹了口气,“别人家,哪像咱们家这么开明,长辈中正,兄弟姐妹间感情也好。” 肃柔安抚道:“相处日久,慢慢就会融洽的。” 反正带着一点好的期许,去迎接将要到来的新生活吧,只是至柔有些恐嫁,讪讪对肃柔道:“我在家里横冲直撞,到了外头总放不开手脚,不知应当怎么和人相处才好。” 肃柔当初在禁中,几乎每日都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对于这方面倒颇有经验,遂告诉她,“记住四忌,第一忌交浅言深,与不相熟的人,万万要保留几分,不能把心事说与人听;第二忌随传随到,耳根子过软,会让人误以为好拿捏;第三忌句句不离郎子,家事说得多了招人厌烦,要善于藏锋;第四忌攀附关系,贵人纡尊赏识,远比你上赶着巴结强。求来的交情不得长久,不得长久的朋友,交了也是白交。” 至柔听完很受用,但也唏嘘不已:“阿姐这样的通透,究竟是经过多少磨砺才养成的啊!你放心,这些话我都记在心上了,我有这样的长姐,自己也要自省,不能给你丢人。” 姐妹俩说笑着又走了一程,到了分道的地方,话别回自己的院子了。 第二日肃柔命蕉月把交子①预备好,吃罢了午饭小小歇息了一会儿,便乘车赶往杨楼街。 从旧曹门街过去,马车笃笃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这样的大暑天,午间人都懒洋洋地,偶而看见几个卖甜瓜、鹅梨、红菱沙角儿的,也是慵困地拍着芭蕉扇,半合着眼打盹儿。 肃柔打起垂帘看,昨天的路径又走一遍,今天看来那院子也依然很合心意。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怕好好的又不成了,总不能真让牙郎倒赔十两银子。 终于到了院子前,恰好牙郎前后脚赶到,下了马站在车前招呼,“小娘子来得正巧,屋主已经到了,人在屋里候着呢,请小娘子随我来。” 肃柔踩着脚凳下了车,迈进院门后朝上房看,见直棂门洞开着,半掩住屋主的身形,只看见一片石蜜色的袍角翩翩,一转身,人又走开了。 第 35 章 第 35 章 肃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起先还有些担忧,怕到了这里,又被告知屋主临时有事来不得了。如今既然人在,总算能够说上话,只要说上话,后头的事就好商量了。 牙郎殷勤地引路,“小娘子请……小人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请得屋主出面。” 肃柔说是,“眼下大热的天,情愿在家中纳凉,也不愿意外出。这次多谢你,只要事成,后头的酬谢少不了。” 牙郎嘿嘿地笑,“小娘子太客气了,小人就是靠这个吃的,没有辛苦一说。回头您二位细聊,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再插嘴说合说合。不过二位都是贵人,事情必然好商议得很,不像那些平头百姓赁屋子,说得口干舌燥,两下里还谈不成。” 说话间到了屋前,牙郎比手请她入内,肃柔提裙迈进门槛,结果一眼就看见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住了。那人也惊讶地望过来,奇异道:“二娘子,怎么是你?” 肃柔和雀蓝面面相觑,先前总担心这屋子的来历,没想到预感这么准,果真好的不灵坏的灵。 牙郎也很意外,“二位原来相识吗?” 赫连颂瞥了牙郎一眼,“岂止相识,这位小娘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肃柔顿时红了脸,想反驳,发现又无可反驳,一种落进圈套的感觉油然而生,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 牙郎咧嘴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转而对肃柔道,“既然有现成的院子,小娘子做什么还要多费手脚找牙行呢,直接与王爷说了,这事不就成了吗。” 赫连颂见她虎着脸不说话,知道她不高兴,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牙郎,牙郎立刻千恩万谢拱手作揖,“看来用不上小人了,那二位自己商谈吧。”说完便退出了庭院。 肃柔蹙眉看着他,开始怀疑先前无论如何赁不到屋子,是不是他在背后做了手脚,否则明明一切谈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赫连颂则是一脸松散的模样,负着手,昂着头,在屋内转了一圈,笑道:“我就说这院子很好,果然你看过了,也觉得喜欢。”说罢哦了声,“对了,那日你送来的山海兜我都吃完了,很可口,多谢你。今日你要赁屋子,就以山海兜充赁金吧,这院子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算我对你的报答。” 肃柔却不领情,生硬道:“王爷安排了这么一大圈,真是费心了。这屋子我看过了,原本想赁,但得知屋主是你,我又改主意了。”言罢唤了雀蓝一声,“咱们回去。” 赫连颂微讶,忙来阻拦,“这是做什么,为什么得知屋主是我,就不愿意赁了?” 肃柔气恼地调开了视线,“我确实要赁屋子,但没想过赁王爷的屋子,王爷再找下家吧,这屋子我不赁了。” 女孩子闹起别扭来,果真翻脸不认人。那日来探病,给她盖被子、喂粥、做点心的不是她吗?为什么面对病中的他有这么好耐性,现在看他活蹦乱跳,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他不解得很,蹙眉道:“这是做什么呢,我这屋子没有得罪你吧,做什么看上又不要?难道非要让我找个假屋主来,小娘子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吗?我承认,先前再三向你兜售这院子,你一直推诿让我很伤心,这才想了个办法,让你先看过院子再定夺,总算没有欺瞒你吧!我想出借你想赁,这不是正好吗,也免得你到处奔走相看,这大暑天里,何必呢。” 然而肃柔怀疑的是之前几次三番不成事,少不得是他在推波助澜,可惜无凭无据不好指责,要是信口开河,倒变得自己无理取闹起来。 她气闷不已,赫连颂知道自己说得再多,恐怕也不能让她改主意,便看向她的女使,轻轻递了个眼色。雀蓝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拽了拽肃柔的袖子小声道:“小娘子,咱们也瞧过好些地方了,确实没有合适的。眼下既然有现成的,王爷愿意出借,小娘子也喜欢……要不就赁下来吧,也免得再四下奔走。” 肃柔太阳穴一跳,怨这丫头吃里扒外,竟还帮着外人来劝她。不过细想想,其实她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赫连颂背后捣鬼,反正这几日为了赁屋子,已经让她焦头烂额,烦不胜烦了。 看看这小院,喜欢着实是喜欢,奔波了这几日,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如果再放弃,又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 赫连颂呢,因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管做什么事,只要脸上带着真挚的神情,就有种很让人信服的魄力。他说:“真的,我是诚心想帮你的忙,也很赞同女子做出一番事业来。外面的屋子不知道根底,万一赁了一半人家要收回,那岂不是难办了吗。我这里一向空关着,位置好,成色也新,想进宫的贵女们还能来沾一沾王气,保管你的女学开得红火,禁中放归的内人之中无人能比。” 肃柔沉默下来,这些话确实足够令她动摇了。 其实赁下这屋子……也没关系,只要账算得够清楚,就不亏欠他什么。 她咬了咬唇道:“那王爷,你要多少赁金?” 钱不钱的,根本不是事,赫连颂道:“我说过了,那日的山海兜可以充赁金,以后能容我常来看看屋子就好。” 那是当然,院子租借给别人,心里自然会有些牵挂,担心租客不爱惜,常来看看也是应当的,但拿山海兜来充赁金,却显得太含糊了。 肃柔说:“昨日牙郎同我说过,这样的院子每年差不多四五十两。我也不占王爷的便宜,就给你五十两。王爷平日要是来看屋子,我也不会阻拦,但因以后女眷多,王爷每次来前,请打发人知会一声,我好安排时间,免得惊了小娘子们。” 赫连颂听了,庄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悄然开出花来,自作多情地认为不让他见其他上京的贵女们,一定是她有心防备。毕竟已经定了亲,好歹也算半个私有,要是随意在年轻的姑娘面前抛头露面,万一让别人生出妄念来,那多不好! “你会准备香饮子和点心款待我么?”他有些得寸进尺地问,“我来了,总要歇一歇脚再走。” 肃柔思忖了下,就算平常来串门的贵客,也没有不留人喝一盏茶的道理,于是大方地应承了,“当然。” 他抿唇笑起来,那眼眸被窗底的天光映照,投下一片璀璨的光斑,十分意犹未尽地说:“小娘子的厨艺好,我想着,我日后是有口福了。” 真是不遗余力地套近乎,说也说得一语双关,这“日后”,可不单指她租借小院期间,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想想也觉得舒心呢。 肃柔微微牵动一下唇角,心下茫然,总是要与这讨厌的人牵扯拉锯,也麻烦得很。既然商谈到这里了,办正事要紧,便道:“王爷,咱们先把契约签了吧。” 他哦了声,回身坐在案后提笔蘸墨,铁画银钩一顿书写,然后将契约推到了她面前。 肃柔低头看,上面写着“今有小院一座,赁与张家二娘,租期一年,钱屋两讫,相谈甚欢”。不伦不类的租契,虽然与市面上通行的契约不一样,但至少内容算写清楚了。 “第二年若是续租,只要院子打理得好,赁金可以减半。”他说完,和善地微笑了下,转头四下望了望道,“这院子平时空关着,怪可惜的,借给小娘子使用,也让它沾染些人气。” 这话其实有些指代自己的意思,他在上京多年,混得如鱼得水,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所谓的嗣王,不过是锦衣玉食的质子罢了。真正心中有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祸从口出,就算和官家交情匪浅,生起嫌隙来也不过须臾之间。肃柔呢,并没有参透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从雀蓝手里接过了交子递上去,看着他叠起收好,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地了。 转头吩咐付嬷嬷:“明日带几个人来收拾收拾,屋子各处先熏上一遍香。” 边上的赫连颂凑嘴,“若是需要添置什么,你尽管说,我让人去办。” 肃柔说不必了,因为赁到了屋子心情大好,脸上的神情透着轻快,再也不管赫连颂了,带着雀蓝仔细查看,指了指这里说“回头搬两个梅瓶过来”,指指那里又说“这儿养上一缸鱼”,饶有兴致的模样,仿佛在布置新家。 旁观的人轻吁了一口气,缓步踱到廊庑下,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艮岳,困在中原日久,简直要忘了那良马产地是何等的壮丽和辽阔了。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张肃柔拉进生命里来,也不知是对还是错,反正只要一门心思对她好,故去的侍中应该不会跳进梦里来打杀他吧! 肃柔那厢好生看了一遍,把要重新布置的地方都交待了雀蓝和付嬷嬷,回身向廊上看去,那个颀长的身影倚着抱柱而立,明明意气风发的人生,背影看上去却有些寂寥。但这种错觉也只一瞬,很快便见他慢回娇眼,脉脉投来一望,肃柔心头趔趄了下,很快调开视线,走到后廊上指派付嬷嬷:“把花枝修剪一下,明年能开得更好。”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可以回去了,赫连颂把钥匙交到她手上,些微的一点碰触,像一个浅淡的梦。 其实如今民风开放,这样一点碰触不算什么,但他就是很拘谨,让她想起上次班楼中的会面。 所以她根本看不透这个人,世故又纯情,圆滑又天真,你以为他很深沉,但有时候做出来的事,又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为了避免顺路,肃柔先向州北瓦子的方向指了指,“我要去采买些香料,就此别过王爷。”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的,结果她飞快登上车,忙放下了垂帘。有些不近人情,肃柔也觉得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但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应付他了,反正他从来都知道。 过了一盏茶工夫,马车逐渐驶到繁华处,刚才的一切都被她抛到脑后了,打算下车好好游玩一回。在州桥集市上吃了水饭、爊肉和腰肾鸡碎,又在随地摆放的小摊上买了一大捧花农直卖的鲜花,一直流连到将近傍晚时分,才返回旧曹门街。 难得松散,今日真高兴,回去换了衣裳进岁华园,太夫人见她眉眼飞扬,笑着问:“上哪儿逛去了,一走就是半日。” 肃柔把赁屋子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巧得很,那个院子原来是嗣王别业。我前几日看了好几处,都不合适,所以就把这个院子赁下来了。照着市面上的价,也写了赁房的契约,先赁上一年,下年若是要续租再说。” 太夫人点了点头,“钱财算明白就好,赁谁的屋子都是赁,也没有那么多忌讳。”顿了顿又道,“今日上午王家老太君来了,提起了你与嗣王的婚约,我瞧她有些不甘心,只是不好同她说,错过了这门亲事着实有些可惜。” 肃柔道:“那也是没法儿,大概没缘分吧!” 太夫人叹道:“总要作长远打算,倘或能赶在九月之前把事了了,她家那头若没有合适的,或者赶得上。” 反正婚姻都要听取长辈的意见,祖母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吧,肃柔也没往心里去。 次日往温国公府上,告知了素节赁好屋子的消息,素节欢喜道:“等我同阿娘说一声,过去帮着阿姐打点打点。还有我相熟的那些贵女,也一应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纵是不学插花点茶,也可以往来走动,造一造声势。” 两个人说笑着,坐在窗前堆灰山,埋炭焚香。刚夹起云母片打算放上去,就见外面女使跑进来,焦急地喊了声小娘子。素节吓了一跳,“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女使结结巴巴说:“那个……那个叶家的妇人,在门外大闹起来,引得好多人看热闹。” 这下惊着了素节和肃柔,素节慌张道:“阿姐,这可怎么办?” 想来是叶逢时的嫂子咽不下这口气,打算鱼死网破了。只要县主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最后还是她小叔子的囊中物。 肃柔让素节别慌,询问女使:“长公主殿下和公爷都在吗?” 女使说:“公爷上朝还没回来,殿下在家,刚得了消息,出去理论了。” 素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慌,哆嗦着说:“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人,自己不长进,还来拉扯别人……” 肃柔道:“她信口雌黄,不会有人听她的,你自己要稳住心神,不管外头怎么闹,都不会让你出面的。” 虽不用亲自去对质,但心里终归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干脆往前院花厅里听消息去。这花厅随墙而建,外面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只听那个叶夫人尖声宣扬着:“县主与我家小郎是两情相悦,贵府上门第我们高攀不起,但也不能辜负县主的美意。还请县主出来说话,究竟是出嫁还是招赘,给一句准话。” 叶夫人也算有备而来,她在长公主出面前就已经召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造声势,绘声绘色向人描述着叶逢时与县主相识相爱的经过,简直说得非卿不嫁。最后当然要拿出那个定情用的香囊,逐人展示上面的名讳,“看看,这是县主的闺名,绣有闺名的东西哪会轻易离身,这分明就是私定终身了啊!” 长公主闻讯时正在梳妆,听了消息心下一沉,“哪里来的刁民!” 毕竟是帝王家出身,心里虽恼火,却不会乱了方寸。赶到门上后站在槛外四下打量,那些窃窃私语的百姓惧怕她的威仪都噤了口,只见她目光如炬望向叶夫人,“你当我们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贼妇撒野栽赃?” 叶夫人见了正主,心里虽有些怕,但此来是孤注一掷,照她的话说,就是讨要一个说法的。 手里的香囊往上呈了呈,“我有物证,这是县主给我家小郎的定情信物。县主是一心恋着我家小郎的,只怪两家门第悬殊,逼得两个有情人天各一方。殿下要是不信,大可叫县主出来对质,当初她在南山寺与我家小郎一见钟情,这几个月私下见了好几次面,还赠了我好些东西,都在我家里存着呢。” 长公主越听越不像话,但金尊玉贵的人,压根不需和这种贱妇多费口舌。让人把香囊取回来,身后的婆子们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顿嘴巴子,呼喝着:“好你个贼,我们县主前几日就说丢了东西,原来是被你偷了。如今拿着我们丢的东西反咬一口,妄图攀附权贵,果真让你得逞,岂不是没王法了!” 仆妇们七嘴八舌,“我们县主何等金贵人,受你这咬虫污蔑。” “与我狠狠打这贼妇!” 一时涌出好多婆子女使来,打得叶夫人哭爹喊娘,高呼要申冤。 陪同她一起前来的娘家人拉扯起来,“有话好说,这样高门显贵当街打人,可是堵住了人的嘴,不叫人说话!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要是无凭无据,我们也不敢登门。” “有凭有据,凭的就是这个香囊?”长公主高高在上,乜着眼唤了声来人,“即刻报官,让府尹彻查,给我一个交待!” 话音才落,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拦住了要去报官的仆妇,在台阶前跪了下来,拱手道:“殿下息怒,我阿嫂莽撞,不问情由就闯到贵府来,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殿下明鉴,我阿嫂说的都是实情,我与县主确实有往来,若是殿下不信,大可私下询问县主,集贤书院的同窗也见过我俩在一起,绝不敢欺骗殿下。” 花厅内的素节一脸黯然,听见叶逢时的那些话,人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惨然对肃柔说:“阿姐,他这是想毁了我啊,我就是死,也绝不能如他的愿。” 第 36 章 第 36 章 所以买卖不成,情义也不在了,肃柔道:“还好早就看破了他的嘴脸,今日恶心,总好过日后心头滴血。你放心,殿下是何等睿智的人,绝不会让这些人坏了你的名声的。” 刚说完,就听长公主拿捏着调门道:“我家县主眼界高,王侯将相都看不上,能看上你?我知道你们这些穷书生盘算的是什么,左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以为坏了姑娘的名节,日后果真下嫁你,就不必寒窗苦读了……可你也不看看我家是什么门头,岂是你能讹上的!” 然而叶逢时不肯放弃,这也是逼到了绝路上,要是没遇见县主,他不会做非分之想,但既然遇见,让他生了倦懒之心,加之明年的春闱半点把握也没有,如果再错过县主,一切就得从头开始。因此阿嫂为他愤愤不平出此下策的时候,他半推半就答应了,想着就算搏一搏吧,万一能够逼得长公主夫妇骑虎难下,也许又会出现一线生机。 但他自己不想出面,毕竟男人大丈夫,因这种事闹大了,有辱斯文,便一直躲在远处观望。后来见长公主要报官,报官是绝对不能够的,他还顾忌着身上有功名呢。万不得已只好现身,就算在长公主面前露一回脸,万一县主还念一点旧情,也是逼她向父母坦白的契机。 不过这长公主说话确实很令人下不来台,如此贬低人,只差说家中小厮都比他体面了。他也攒着一口气,便向上拱手道:“殿下不必急于撇清,我记得县主右手腕子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殿下是县主的母亲,自然知道在下说的对不对。” 谁知长公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启唇道:“一派胡言,越说越不着边际,看来你这贼人就是冲着败坏县主的名声来的。”见他再要开口,顿时厉喝,“闭上你的嘴,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你的前程!” 叶逢时立刻噤住了,他确实不敢拿前程冒险,今日的不甘心,其实还是为了求得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于是他只好朝门内哀告:“县主……素节,你若是在,就替我说句话吧!” 素节在花厅内直咬牙,“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也许母女之间心有灵犀,长公主立时便下了令:“将这些构陷皇亲的贼堵上嘴,与我绑起来,抬到县衙去。”一面吩咐一旁听令的长史官,“你亲自跑一趟,把前因后果告知瞿大尹,等大尹发落了,再来回我。” 长史官应了声是,一摆手,立刻从门内跑出一群护院来,堵嘴捆绑一气呵成,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人缠得粽子一样,拿布条紧紧勒住了两腮。被绑的人呜呜咽咽,也没人管他们说了什么,拿棍子从四肢中间穿过去,两人一抬,像抬生猪般,浩浩荡荡往官衙去了。 太阳炙热地高悬着,面朝苍天的人这一路会很受折磨,府门前聚集的人再无甚热闹可看了,逐渐也就散了。不过茶余饭后又多了个谈资,说金乡县主和一个穷书生有染,折返的路上,就已经添油加醋,描摹得有鼻子有眼了。 退回门内的长公主这时才气得发抖,见素节迟疑着过来,斥退了身边随侍的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重新确认了一遍。 是啊,没错,刚才那个书生说起她手上有痣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好了。她宁愿是自己记错了,宁愿素节手上那颗痣凭空消失,也不愿意正视自己疼爱的女儿自甘下贱,和那样的人私相授受。 扬起手,长公主简直要劈头盖脸打下来,好在肃柔拦住了。责打不成便气得大哭起来,手指头用力指点着素节,“你……你这个不知羞的东西,看上谁不好,看上这样一个不长进的杀才!” 素节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又惊又怕,含着泪说:“阿娘,我已经知道错了,再也和他没有牵扯了。” 可是女孩子的名节坏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啊,长公主恨得跺脚,又来质问她:“你们究竟到了哪一步,有没有……有没有做出什么后悔终身的事来?” 素节涨红了脸说没有,“我自小受阿娘管教,阿娘教我自重自爱,我识人不清,但也不会那么糊涂。” 肃柔夹在中间,其实难堪得很,上前行了一礼说:“殿下,这件事县主都告诉我了,我也知道其中原委,没有告知殿下,是因为高估了那个书生,以为断了他的念想,他就不会来纠缠了。” 长公主转过眼来看肃柔,痛心疾首说:“张娘子,我把素节交给你,是满心信得过你啊,没想到你竟也帮着她来欺瞒我。”一句话说得肃柔羞愧不已,素节见了忙来解围,“阿娘不要怪阿姐,一切都是我的错。原本……原本他已经打算登门提亲了,是阿姐设计让我看穿了他。阿姐同我说过,希望我坦率告诉阿娘,是我……我觉得没脸,才一直瞒着您的。” “这回可好,瞒出事来了!”长公主恼恨地瞪了她一眼,细想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叫你爹爹往后怎么在朝中立足。你且等着,等他回来骂死你!” 素节捂脸大哭,心里还是很惧怕爹爹的,也知道这次真的出了大事,自己除了悬梁,就只剩做女冠这一条路可走了。 还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吗?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但也束手无策。嘴长在人家身上,哪里捂得住。这回一闹腾,鄂王家的亲事大概也不成了,真真一切都是命。 可就在她打算听天由命的时候,肃柔唤了声殿下,“我有一个主意,虽然很荒唐,但勉强能解眼下的困局。” 长公主茫然抬起眼来看着她,如今是没了主张,不管有任何法子,都愿意试一试。 于是忙拉了肃柔的手进上房,切切道:“都什么时候了,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只要能化解这次的危机,那日后娘子就是我温国公府的恩人。” 肃柔说不敢,“我也是胡乱出主意,请殿下听一听可不可行。立刻派人出去,以叶逢时的名义在瓦市找些闲汉许以钱财,让他们照着叶家的做法,在上京有女儿的显赫门第外提亲吵闹。虽然这样的做法有些失德,但因每一家都遭遇了同样的事,对贵女们的名声反倒没有妨碍。届时家家将人扭送府衙,那些闲汉自然指认受了叶逢时怂恿,一切的罪过便都在叶逢时身上,也便于府尹坐实他的罪名。”她说完,轻轻舒了口气,脸上显出一种平静的冷漠来,“如果单以他冒犯殿下与县主论罪,至多不过二十杖,留在上京仍旧是个祸患。依我之见不如远远流放出去,纵是做得绝了些,也是为保全县主,免得他日后再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危及县主。” 这番话说完,长公主和素节都有些怔愣,大约从未想过,这位温和弘雅的女师还有如此缜密和绝断的心思吧! 确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能挽救素节名声的手段了,长公主回过神来,忙说好,匆匆唤了贴身的婆子,让她照着肃柔刚才的吩咐去承办。 “记着,千万不能走漏消息,不能让人知道背后是咱们在谋划,否则可要将满上京的勋贵之家得罪干净了。” 婆子领命道是,“殿下放心,这么大的事,不敢莽撞。” 长公主点头,摆手道:“快去、快去。”看着办事的婆子消失在庭院尽头,方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说,“但愿不要出什么纰漏,求老天爷保佑我的素节吧!” 素节听母亲这样说,眼里又涌出泪来,投进长公主的怀里呜咽不止,“阿娘,是我糊涂闯了祸,连累身边的人这样为我操心。” 长公主毕竟是慈母,先前的震怒过后,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搂着素节安慰:“罢了,年轻的时候谁没走过几段弯路,只要你自己醒悟,日后懂得自省,那么这次的亏就没有白吃。”顿了顿道,“你爹爹那里,我暂且不会告知他内情,只要张娘子刚才的主意实施得好,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不必去惊动他。” 素节抽泣着点了点头,“我往后一定事事都听阿娘的,再也不和阿娘顶嘴了。” 所以少年人就是要经历这些挫折,才能磨平一身锐气,知道自己有多不足。这是长大的代价,灰心过后重燃希望,日子过起来才会更有滋味。 长公主捋了捋素节的头发,复伸手来牵肃柔,“张娘子,我竟不知道你为素节做了这么多。果真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要是没有你,我们家好好的女孩儿,怕是要被那起小人带坏了。” 肃柔微欠身,“殿下太客气了,县主是个好姑娘,愿意听人劝,才是最要紧的。”长公主微叹了口气,又道:“这次过后,我们欠着张娘子的情,素节自是没话说的,往后你们小姐妹要处一辈子。至于我,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事事替你周全。” 肃柔含笑道了谢,其实也不稀图旁的,总是与皇亲国戚多些交情,往后的路也好走些。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等着外面传消息回来。约摸一个时辰后,门上说郎主回府了,话音才落,温国公就穿庭过院到了廊下,一面拿掸子掸落身上的灰尘,一面道:“今日城里都闹翻天了,一帮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读书人,强说自己与各府小娘子有往来,吵着要登门提亲,连宰相家都没能幸免。” 肃柔和素节交换了下眼色,暗暗庆幸终于初见成效了。 长公主迎出去,试探着问:“那各府上怎么说呢,没有责怪小娘子们吧!” 温国公道:“分明就是那些穷酸科考不成试图攀交,谁家能把这事当真!有的把人轰走了,有的打了一顿送交县衙,我这一路回来遇上五六家,可是奇了!” 长公主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捋着胸口说:“这就好……这就好……” 温国公觉得稀奇,“这种事,好什么?” 长公主这才露出个笑脸来,“你不知道,先前我们家也遇上了这事,我还担心浑身长嘴说不清呢……原来不单咱们一家这样,这么说来,素节的名声是保住了。” 温国公怒斥竖子可杀,又对长公主道:“如今科举不像以前了,官家要求各地阅卷严明,那些学识不够的举子难免要动歪心思。”边说边进门来,抬眼见素节和一位端庄女子在屋内站着,便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张侍中家的小娘子吧?” 温国公是儒将,即便军功赫赫,也是一派文人气象。肃柔敛神道了万福,复对素节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定定神,天气炎热,心静自然凉。” 素节说好,对爹娘道:“我送阿姐出去。” 长公主应了,只是不便说什么,眼里尽是感激之意,和声道:“今日辛苦张娘子。” 肃柔抿唇一笑,同素节相携往门上去,马车在对面的坊墙下停着,素节一直送她到车前,依依道:“阿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肃柔失笑,“我只是随口出个馊主意罢了,既然计划实施起来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素节颔首,搀扶她上了车,两个人话别后,马车便往张宅方向去了。 到家洗脸换了身衣裳,方去太夫人院子里,进门就听元氏正和太夫人说话,郁塞道:“不知哪里来的杀才,满口胡沁,气得郎主叫人把他狠捶了一顿,扔到巷子外头去了……” 肃柔脚下顿住了,冲雀蓝吐了吐舌头,果真自己出的好主意,连自己家的姐妹都受了连累。好在结果在她计算内,来闹的那个人一会儿三娘子一会儿四娘子,说都说不清楚,因此没有人把这件事当真。自己呢,因事关县主,不能和家里人合盘托出,最后也是听过一笑,就敷衍过去了。 太夫人摇头感慨:“如今这些人啊,愈发不能脚踏实地了。”说着又问元氏,“金侍郎家说准了,明日要来纳采么?”元氏喜气洋洋道:“说准了,先前打发人过来报信儿,说看准辰时二刻是吉时,那时候登门,图个好彩头。” 太夫人说好,“这金侍郎家是急性子,五娘定亲,倒越过两个姐姐的次序去了。”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定亲上头没那么多讲究,就算是正式迎娶,妹妹排在姐姐前头也不在少数。 大家热热闹闹谈论明日的准备事宜,元氏道:“尚柔的婚事,我夜里想想总是懊恼,如今轮到寄柔了,非得好好操持不可。明日也请老太太仔细瞧瞧那位金郎子,眼下任翊麾校尉,年轻轻的身上有武职,我心里倒是十分称意的。” 这就说定了,第二日过礼也在岁华园。姊妹们依旧聚在帘后观望,见侍郎家的公子一副英武的相貌,尤其两道眉毛生得浓黑,寄柔对他的评价是“像关二爷”一样。 说不上好还是坏,反正过得去吧,男人么,也不能要求长得多好看。到最后照例让寄柔出去见一见人,寄柔和绵绵斗起嘴来当仁不让,见了外男就有些发怵,人也变得斯文起来,低着头没什么话说。 绵绵在内室笑得前仰后合,抚掌道:“寄柔也有今日!” 至柔白了她一眼,“等伯爵家来下聘的时候,表姐怕是不比五娘强。” 绵绵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但因自己是期待这门婚事的,便没有反驳至柔,反倒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来。 肃柔笑着看她,轻声问:“祖母让人给姑母送了信,姑母还没有回信么?” 绵绵低头算了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得花上半个月,还得再等几日呢。” 肃柔打趣道:“姑母应当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吧,兴许接了信儿,就赶回上京了。” “回不回上京,暂且不知道,我离开江陵府之前阿娘说过,若是亲事合适,请外祖母代为操持,爹爹生意忙,要等亲迎了才能来上京。不过我料想阿娘不会不称意的……”说罢俯在肃柔耳边说,“二姐姐,我昨日看见那位伯爵公子了。” 边上的姊妹一听,立刻探过头来追问:“长得怎么样?” 绵绵的唇角抿出个笑靥,“身形有些像颉之,不算多高,但生得很体面,不说和嗣王比,反正比大姐夫好看些。” 陈盎当初也是凭着一张脸,骗得尚柔垂青的,如今那位伯爵公子比陈盎还强些,说明绵绵这回是遇着好的了。 映柔捧场,“表姐好福气,郎子家世又好,生得又好,真是天上掉下的好姻缘。” 绵绵很受用,转头又问晴柔:“三舅舅替你打探了吧?少尹家公子如何?” 晴柔淡然笑了笑,爹爹其实并未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不过和相熟的人浅表问了两句,回来说很好,那就是好的。 “我对男人的相貌没什么要求,鼻子眼睛长在该长的地方就好。”晴柔垂着眼,双手端端放在膝上道,“人家先前不是定过亲么,想必前头的亲家也打探过,样样俱好才会允下婚事的,我既捡了现成的,也没什么好打探的。” 第 37 章 第 37 章 绵绵表示惊讶,“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亲事这么不上心?那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啊,万一他长得丑,你每日少吃半碗饭,长此以往身子受不了,身子受不了,生不得孩子,生不得孩子愈发苦恼……”简直说得世上头一等严重。 至柔听得直撇嘴,心道幸好寄柔不在,要不然又得和她吵起来。不过晴柔真是个绵软的性子,被她这么说,还一味地笑着,至柔到底忍不住,低声反驳绵绵,“表姐自己的郎子生得风流就行了,管别人做什么!三姐姐的郎子好歹是个贡士,有功名在身的人,怎么能丑得叫人吃不下饭。朝廷选拔人才也是要看相貌的,至少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你胡乱替三姐姐发什么愁!” 绵绵被至柔一说,便有些悻悻然,但碍于至柔定了扶风开国郡公家,爵位比伯爵府高上好几等,自己在她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抖擞不起来,也只好忍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嘛,也是为三姐姐好……” 晴柔见她们又要吵起来,忙来调停,“好了好了,不必说我,今日是五妹妹的好日子,别为我扫了兴。” 至柔还是白了绵绵一眼,“表姐往后注意些谈吐才好,你可是要嫁入伯爵府做少夫人的,每日嘴里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小心惹得婆母不高兴。” 绵绵不服地哼了一声,“要你管!你自己且小心些吧!” 肃柔见她们不可开交,只好岔开了话题,“我这两日要预备开设女学了,大家若有空,都来替我张罗张罗吧。” 这个话题引起了妹妹们的兴趣,比起没完没了的斗嘴,还是帮忙出力更有意思。闺中岁月无惊,女孩子们平时过得十分悠闲,也只有谈婚论嫁算得上人生中的第一桩大事。既然一向很有闲暇,那去捧捧场,结交一些平时接触不到的贵女,也是有百益无一害的事。 大家商定了时间,说好明日一早就往新赁的院子去,得知那里离州北瓦子很近,又添了一重盎然的兴致。 绵绵说:“那里有一座杨楼,我早就听说了,就是苦于太远,外祖母不放心我一个人过去,因此一直没能成行。明日我请你们吃杨楼,那里的笋蕨馄饨和皮骨疆豉是一绝,听说楼里还能点影戏,咱们包个酒阁子,痛快地喝上一杯,你们看怎么样?” 这么一来,平时很讨厌的市侩似乎也不怎么讨厌了,映柔说:“我要吃珑缠茶果,还有酿栗子。” 绵绵拍拍胸口,“没问题。”在花钱一事上,她从来不小气,也深知道自己人缘不好,只有通过这种慷慨的付出,才能赢得姐妹们一点好感。 里间聊得热热闹闹,连外面来提亲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不一会儿寄柔进来了,歪着脑袋好像有点不高兴,问她怎么了,她说:“这人不会是个结巴吧,唤我的时候总是‘小……小娘子’,我被她叫得心都悬起来,又不好意思问。” 大家面面相觑,“大概是太紧张了吧!” 寄柔尤不放心,重新出去问她母亲:“阿娘,这金公子是不是结巴?” 元氏一脸莫名,“混说什么,刚才说话不是好好的。” 太夫人也发笑,“想来是个老实人,要是见多识广的,也不至于一和你说话就结巴。” 这么说来也不算太坏,但寄柔总有些疙瘩,只是苦于家里人都说挺好,她也就无甚话可说了。 回去的路上和至柔抱怨,“我看他毛发很多,鬓角都快长到下巴了,家里兄弟们没见谁这样的。” 至柔两眼望天,想了想道:“上了年纪一定是个美髯公。” 寄柔灰心丧气,“毛多的人脾气不好吧!我本来就是个暴躁的人,将来要是郎子也暴躁,那两个人在家不得日日打擂台吗。”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至柔觉得解答不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来,“你是恐嫁,尽挑人家的毛病。反正今日是纳采,还要看两个人八字合不合,万一不合,你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只管好吃好喝,别想那么多了。” 寄柔叹了口气,所以嫁人要看运气,爹爹和阿娘口中不错的郎子人选,在她看来不过如此。当初长姐和陈盎定亲时不知是怎样的心境,究竟是一眼相中了,还是如她现在一样挑剔?好在明日姐妹们有约,要上二姐姐新赁的小院去帮忙,也可散散心。当然说帮忙,完全是嘴上说得好听,一帮手不能提篮的人,不要人伺候就不错了。反正杂事都由粗使的女使婆子干了,她们完全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喝茶赏景。 不过这小院地处确实好,就在艮岳边上,抬头就能看见万岁山。精心雕琢的景致虽没有天然的壮美,但却别有玲珑和精巧,加上山间有云雾缭绕,连绵绵这个不善丹青的,也很有画下来的冲动。 外面运桌椅进来摆放,她们则聚在凉亭里,等着晴柔泡百合熟水。正热闹说笑,忽然听见雀蓝通禀,说:“县主来了。” 大家都站起身看过去,见一个穿着丁香色襦裙的秀丽女孩领着两个同伴从门上进来,人还未到,俏声先至,轻快地说:“我们来得真巧,这里好热闹。” 肃柔上前待客,引她们进亭内,素节比了比身旁眉眼工细的女孩子说:“这位是成国公家四娘子,闺名叫从宜。”又比比另一位圆脸的姑娘,“这位是光禄大夫家的七娘,闺名叫穗岁,得知我今日要来瞧阿姐开办的女学,她们都吵着要来凑趣。” 肃柔自然是欢迎的,忙又逐一介绍了自家的姐妹,大家客客气气见了礼,穗岁说:“我早就听说县主请了张娘子做女师,一直不得机会拜会娘子。如今好了,张娘子在这里办了学,我们就可过来求教了,跟着一同进益进益。” 从宜颔首,“早前我们也向宫内出来的嬷嬷学过四雅,嬷嬷们端着架子,我们有哪里不会的,也不敢开口问。近来常听素节说张娘子温厚和善,今日一见果然,往后要请娘子多多指点,我阿娘总说我学不好,我偏要学透了,回去让她看看。” 肃柔谦虚道:“咱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我也有不足之处,往后一起切磋就是了。”边说边示意女使,另添几个茶盏来。 大家乘着山间香风饮茶,女孩子们在一起说笑,很快便热络交际起来,交朋友也不过是两盏茶的工夫。 那厢正屋里都布置妥当了,婆子请肃柔过去查看,见素节也跟了过来,便笑着问:“怎么不与她们在一处喝茶?” 素节左右看了一圈,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昨日那个办法很有效,再也没人说闲话了。我们府里长史在县衙等着大尹裁断,外头一桩桩案子汇集起来指向叶逢时,大尹震怒,先赏了他与他嫂子一人二十板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他家里还有个兄长在天武军任职,我阿娘同嗣王说了,嗣王夺了他通判的职,把人贬到幽州看库房去了。” 肃柔听完,不免有些感慨,人的贪欲真是万祸之源,若是感情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痛快撒手多好,何必闹出这种逼婚的桥段来。且又那么不自量力,鸡蛋硬与石头碰,这下兄弟两个的功名都没了,可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来回头看这件事,是否悔不当初呢? 素节是个良善人,蹙眉叹息:“你说,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肃柔从不优柔寡断,当即道:“若是做得不绝,现在你的名声已经尽毁了,公爷在朝中再无脸面,殿下在皇亲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还有你,落得人人背后耻笑,以后不会有体面的人家来向你求亲……你是上京一等的贵女啊,只是一时看错了人,不应该落得这样下场。” 对那些泼皮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素节起先隐约觉得有愧,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今日再仔细想想,这妇人之仁,分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心里的结解开了,素节抿唇笑了笑,“阿姐说得对,我不会再为这件事烦心了。今早鄂王家派长史过府拟订了纳吉的日子,想是听说了昨日的事吧,反倒愈发加急了。” 肃柔说这样很好啊,“人家是为表明诚意,也算患难见真情。” 正说着,从宜和穗岁站在廊下招呼素节,“今日不早了,先回去吧,等张娘子正式开学了,咱们再来拜师。” 肃柔笑着说好,和姊妹们一同把她们送出去,见马车渐渐走远,大家才返回院子里。 绵绵看看天色,“我预先打发人在杨楼定了座,这就过去吧!” 该布置的地方都布置得差不多了,窗前的鱼缸养了鱼,连铜钱草也种好了,四下看看一应妥帖,便锁了门,大家往州北瓦子去。 因为州北瓦子建在艮岳边上的缘故,其繁华程度竟然赛过了中瓦子。黄昏时分,夜幕还没有支起来,满街早已张灯结彩,香尘铺路。各酒楼门前,站着十来个锦衣的官妓招揽客人,扛着犀皮动使和磨喝乐①的小贩从路中央佯佯走过,在一片莺声燕语的吆喝中,留下“呱呱哒——呱呱哒”的一串童趣动静。 现今的上京,民风是极开放的,宵禁已经完全取消了,游客可以彻夜流连闹市,男女不拘。进酒楼饮上一杯新酿也不是男人的专属,只要结伴,女客就算喝到鸡鸣,也不会有人来驱赶。 门前招客的下番②见有女客登门,便不再扬袖甩帕,都恭恭敬敬退到一旁。里面的过卖垂手出来相迎,把人迎进厅房内,先来问:“贵客们是屈尊散座,还是入酒阁子?” 婆子上前报了订下的阁号,过卖立刻满脸堆笑,一迭声道是,“请贵客们随小的来。”天色渐暗,酒店宽敞的堂内四处燃了灯,客人多起来,人在烛影摇红中穿行,很有一种世俗的快乐。 杨楼的台阶做得很精美,每一阶都雕着瑞鹤和祥云,拾阶而上,羽化登仙一般。大家笑着上了二楼,正随着过卖往酒阁子里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张二娘子”。肃柔下意识回头望,见王太夫人就在廊庑的另一端,含着笑,冲她招了招手。 肃柔忙过去见礼,“今日真是巧,竟遇上老太君了。” 王太夫人笑道:“家下就在小货行街,离这里很近,恰逢一个亲戚入上京来,便在杨楼定了酒阁子为他接风洗尘。”说着看向那些纳福的姑娘们,颔首打了招呼,一面笑着问肃柔,“你们姐妹怎么都来了?你祖母呢?也在吗?” 肃柔赧然说没有,“只我们姐妹,相约出来游玩。” 王太夫人哦了声,忽然想起什么来,回手指了指,“今日是我家四郎做东,让他把你们阁子里的酒钱也一齐结了吧。” 肃柔忙说使不得,“不敢让贵府上破费。”说罢顺着王太夫人的指引望过去,见一个略有些年长,但眉目清朗的男子站在灯火璀璨处,正遥遥向这里行礼。他穿一件霁蓝的襕衫,拿素带束着发髻,一副寻常士大夫的打扮,越是这样,越显出一种璞玉般温和的气度。 肃柔欠身还了一礼,知道王太夫人心下遗憾,有意引荐,但如今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毕竟内情也不能为外人道。 王太夫人看看孙子的反应,又看看肃柔的神情,愈发觉得天作之合,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只是眼下不成事了,早知如此,那时壮胆儿提了亲,也不至于错过。 万般都是命吧,但对于肃柔,她确实是喜欢,便热络道:“等得了闲,跟你祖母一道上我府里来坐坐。我们家也有好些年轻女孩儿,来了不怕寂寞的。” 肃柔应了声是,王太夫人方道:“妹妹们都等着你呢,你且去吧。” 肃柔复又纳福,这才回到姐妹们中间。大家簇拥着往酒阁子里去,绵绵边走边问:“阿姐,那人就是王四郎吗?人倒很斯文,就是黑了点。” 寄柔道:“人家在市舶司供职,风吹日晒的自然黑,又不是京官,整日关在屋里做学问。” 反正这些不去说他,一行人在阁子里坐下,临街的直棂门拉开了半扇,外面是不与邻阁相通的独立露台,有夜风拂来,从那蓬蓬的热气里,也窥出一点将要到来的凉意。 杨楼的月波酒是新近酿造出来的,这阵子风头正劲,绵绵让过卖上了一壶,挑铛头拿手的菜色点了满满一桌,姐妹们也推杯换盏,喝得热闹且尽兴。 绵绵抿了口酒,嗟叹着:“我已经有阵子没上外头吃席了,当初在江陵府,满城十六家酒楼,没有一家不认得我,如今到了上京要学你们这些贵女的做派,都快憋闷死我了。” 大家嘴上笑话她,其实暗里也羡慕她在江陵府活得肆意。高门贵女有太多的约束,约束一辈子,不可能像商贾人家那样放任爱女野蛮生长。人从自由的环境跳进了框框里,说不难受,那一定是假话。好在结果不错,憋屈几个月,换来伯爵府的亲事,至于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憋屈下去,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碰杯,满饮,十分痛快。杨楼的菜色确实不错,除了大名鼎鼎的几个招牌菜,还有白燠肉、八糙鸭和香药灌肺,也做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肃柔喝了两盏,酒气有些上头,一阵阵觉得热起来,便起身走出门,在露台前的鹅颈椅上坐下,吹吹晚风,也可发散发散。 倚着栏杆往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比阁内的影戏还要好看。晚间有年轻的男女成双成对出游,这上京的夜,也晕染得格外旖旎美好起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仿佛背后有人一直盯着她,盯得她浑身发毛,大大地不自在。 迟疑地转头望了邻近的酒阁子一眼,忽然发现相隔两三丈远的露台上,有个身影负手而立,正直直望向这里。肃柔顿时吓了一跳,忙敛裙站起身,因他背对阁内的灯火,看不清面目,但照着身形轮廓来看,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是赫连颂无疑。 肃柔瘟头瘟脑想,奇怪,怎么又在这里遇上他了,这上京城难道果真这么小吗? 先前打过几回交道,知道他的习惯,料他应当不会错过搭讪的机会,至少要打声招呼吧,然而并没有。 他沉默着站在那里,看了她半晌,然后决然一转身,又回酒阁子里去了。 第 38 章 第 38 章 肃柔又愣住了,倒被他的反应弄得没了章程。 也不知是哪里不对,难道自己认错了人么?应当不会吧,赫连颂的身形比之中原人更高挑挺拔,但又不是魁梧的长相,人群之中很容易辨别。自己的个头也不算矮,在他面前堪堪只达他肩头而已,刚才那人,必定是他无疑。 疑惑不解,回身朝阁门上望了一眼,想着他是不是会直接过来打招呼,结果等了半晌也没有。她愈发不明白了,不知这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反常。不过不现身也好,这里都是女眷,他要是贸然闯过来,她又要厌恶他轻浮了。 转身朝东眺望,一轮圆月刚刚升起,那样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像新磨的铜镜,她才想起来,今日是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最明的时候。这个阁子所处的位置很好,边上种着一棵高大的木槿,歧伸过来的花叶疏疏镶嵌在银盘上,让这月色变得诗意朦胧,刚才的那点彷徨风过无痕,她又虔心欣赏夜景去了。 酒阁子内的至柔出声招呼:“阿姐进来吃一盏橙玉生。” 肃柔听了返回阁子内,看过卖送了果品来,一个个橙子掏空了,里头装进骰子大小的梨丁,摆在桌上很喜人。大家各取了一盏品尝,梨丁浸泡在酸甜的橙汁里,事先放在冰鉴冷藏,入口冰凉入心。平时在家是不让这样吃的,说女孩子贪凉不好,只有上外头来,才能背着家里长辈,纵情地吃上一回。 姐妹几个捧着小小的橙盏,大家笑得眉眼弯弯。这样快乐的闺中时光不常有,慢慢长大了,各自嫁人了,再回忆起来,也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不过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回得晚了,家里大人们要着急的。尽兴过后绵绵便遣了婆子去付酒钱,一行人又高高兴兴准备回家, 迈上甬道的时候,肃柔不经意朝隔壁酒阁子望了一眼,见半开的门缝中,那个身影倚着凭几而坐,修长的手指捏着雨过天青酒盏,动作透出几分慵懒来。 行首敲着红牙板低吟浅唱,“三月初晴处处春,佳人执扇看花尘”,那流转的目光像漾动的潋滟春水,一串婉转曲调之后,换来众人齐声喝彩。 这就是上京勋贵们晚间的生活,设宴请来行首角妓献艺,在这纸醉金迷的年月里,是很风雅的一项消遣。 肃柔收回视线,随姐妹们出门登车,很快便忘了杨楼中的种种,一心琢磨摊贩售卖的新奇小物去了。酒阁子里的人重新走到露台上向下眺望,看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然后打起窗上帘子露出如花笑靥,忽然悲伤地意识到,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心情,不在意他刚才为什么没理她,也不在意他沉醉听曲,是否回头望过她。 牵动一下唇角,他笑得惨然,彼此对这场亲事的认识,果然从来没有统一过。张肃柔是个清醒且坚定的人,一如既往地讨厌和漠视他,即便有了婚约,心也不受束缚,照样见了王四郎,笑着对人回礼纳福。 “介然,你怎么又去纳凉!”酒阁子里的人不明白他的心浮气躁,吵闹着把人叫进来,又打趣调笑,“果然是太热了吗?那就吃夏行首一盏凉酒,消消火气吧。” 今日是老友燕集,有人做寿,因此如常包了一间阁子消磨时光。地心的莲花地衣上端坐的官妓,是州北瓦子最负盛名的行首,平时不是谁都请得动,一向只应达官贵人的邀。今日有嗣王在,自然极尽讨好之能事,皓腕纤纤递来一盏酒,笑着说:“请王爷赏脸,满饮此杯。” 赫连颂碍于人多,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好伸手来接,谁知夏行首“嗳”了一声,玉手一让复又往前一敬,意思是要喂他。 众人大声起哄:“好好好……佳人有意,王爷可不能推辞。” 赫连颂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果真来就夏行首手中的杯子,让她将酒哺进了嘴里。大家的兴致愈发高昂,其中一个觍着脸,也来讨夏行首的酒喝,结果被人软软推了回去。明艳的美人飞了嗣王一眼,不胜娇羞地说:“我的酒,可不是任谁都能喝的。” 这个意思很明白了,今日倾心嗣王,不与他人纠缠。说真的,这位嗣王是风月场中最奇怪的过客,只应酬,不走心。行首们有自己的圈子,也常互通有无,比较恩客,偏偏从没有人接待过嗣武康王。越是这样,大家便对他越感兴趣,一是喜欢他的才貌地位和钱,二也是出于不服输的精神,很有兴致试一试,自己究竟能不能拿下这个人。 佳人既表明了心意,其他客人自然知情识趣乐于成全,酒过三巡后纷纷起身离席,临走压了一把赫连颂的肩,将人按得重新坐了回去。 这时酒阁子里只剩下他与夏行首,夏行首情意绵绵暗送秋波,腻声道:“奴今日有幸为王爷献艺,适才人多,不得好好侍奉王爷,现在总算清净了,奴为王爷再献一曲吧,不知王爷喜欢听什么曲牌?” 赫连颂对于这种事一向不耐烦,加上今天心情不好,沉声道:“不用了,酒楼里到处都是笙箫,吵得人头疼。今日就这样吧,回头让人给行首打赏,行首回去吧。” 他站起身要走,夏行首心下着急,忙叫了声王爷,“王爷怎么不解风情呢,奴钦慕王爷日久,有心请王爷入罗帷。奴在上京也算有些小名气,多少文人墨客献殷勤,奴都不愿意理会,今日欲与王爷共谱佳话,传出去,世人只会说王爷风流倜傥,到底奴也没有辱没了王爷。” 结果赫连颂听完,干脆将不解风情发挥到了极致,他居高临下看着夏行首,阁子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冷厉起来像个阎王,“王爷风流倜傥不用你来证明。我要成亲了,王妃家教严,往后行首美意不用对我,免得害我不能在王妃面前交待。” 他脸不红气不喘,说完便拂袖而去了,留下酒阁子里的夏行首一脸震惊,心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惧内说得坦坦荡荡。别的男人为了彰显男子气概,就算家中有娇妻美妾还要在外流连呢,他倒好,妻子还没进门,提前三贞九烈起来。 那厢的肃柔哪里知道杨楼中的种种,也更想不到,嗣王借未婚妻掩饰有暗疾的传言会在上京娼门中传播开。她与姐妹们欢欢喜喜逛完了州桥夜市返回张宅,到家洗漱一番就睡下了。 第二日传付嬷嬷来,取出了一对昨晚买来的磨喝乐,让她给安哥儿送去,顺便瞧瞧长姐是否安好。 付嬷嬷领了命,抱起两个锦盒,就让四儿赶车往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回禀,说张宅打发她来给小郎君送玩意儿,门上让她稍待,进去回了少夫人院里,不一会儿就见大娘子跟前祝妈妈从里面迎出来,笑着站在廊子上招呼,说大娘子有请。 付嬷嬷跟着进了园子,路上问祝妈妈:“我们二娘子一直惦记着大娘子,大娘子这阵子好不好?” 祝妈妈道:“哪里好得了,平时妾室闹腾,有门上拦着,闹不到大娘子跟前去,可昨日念儿那小妇趁着大娘子带安哥儿请安回来,在园子里堵住了大娘子,吵着要向大娘子告状,声气急,又手舞足蹈,惊着了安哥儿,害得安哥儿发了一夜的烧。大娘子恼火起来,狠狠捶了念儿一顿,侯公子竟还帮着那小娼妇,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你道世上竟有这样当爹的!大娘子气得两顿饭都没吃,今日托病不见人,也是听说娘家来人了,才让把你请进去。” 付嬷嬷听得伤怀,“我们大娘子这境遇……唉!” 两个人一路唧唧哝哝说着话,终于进了内院,如今院里侍奉的都是当初的张家人,大家见了付嬷嬷,都远远道福行礼。 付嬷嬷到了廊下,换上笑脸抱着盒子进门,入内见尚柔在月洞窗前的榻上坐着,因付嬷嬷是肃柔跟前的人,待之也十分礼遇,说:“烦嬷嬷跑一回,快请坐下歇歇脚。”一面吩咐祝妈妈上茶。 付嬷嬷将手里的盒子送到尚柔面前,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对精美的金童玉女,笑着说:“昨日小娘子们逛州北瓦市去了,路上遇见卖磨喝乐的,二娘子惦记着给小外甥买一对玩儿,今日一早就打发奴婢送过来了。”尚柔含笑摸了摸磨喝乐粉白的脸,“还是二妹妹有心,一直想着则安呢。昨日我听说金侍郎家上门过了礼,原想回去给寄柔道贺的,可惜……不凑巧,没能出门。”顿了顿问,“家里老太太好吗?弟弟妹妹们也都好吧?” 付嬷嬷说是,偏身在圈椅里坐下,“家中一应都好,老太太也常念起大娘子,一直牵挂着大娘子呢。二娘子让奴婢跑这趟,也是为着劝慰大娘子,眼下虽难熬些,只要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大娘子稍安勿躁。” 尚柔点了点头,“我一直记着二妹妹的话,咬碎了牙也会忍着。” 付嬷嬷问:“小郎君好些了么?烧已经退了吧?” 尚柔说退了,“起先不见好,还是听上了年纪的说,在吓唬他的人身上剪了两根线泡水喝了,今早已经好了。” 付嬷嬷长叹:“难为安哥儿了。” 家里头不太平,大人整日鸡犬不宁,孩子哪里能受用。尚柔也叹息,正要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回禀,说舍娘来给女君请安了。 如今园子里其他人尚柔一概不见,唯独这舍娘格外抬举着,容她进来走动。舍娘目前是个讨乖的,在尚柔面前做小伏低,从不恃宠生娇。昨天的事发生后,她没有露面,今日进来,想必是有什么说头了。 尚柔在上首端坐着,盖上了磨喝乐的盖子,发话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到了廊上,付嬷嬷转头望过去,见一个年轻的妇人进门来,长得并不多美,但有的女人就是有那样的本事,浑身风情让男人欲罢不能,这舍娘就是这样的女人。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妇,见付嬷嬷坐在那里,微微踟蹰了下道:“女君今日有客在么……” 尚柔道:“是我娘家的人。”一面抬了抬手,“坐吧。” 舍娘谢了坐,因知道是张家人,也不需见外,和尚柔说起昨日的事,愤愤不平道:“念儿那贱人是愈发疯魔了,连安哥儿都冲撞,幸好安哥儿今日大安了,要是还不见好,莫说女君,我都要去狠打她一顿替女君出气呢。” 尚柔说起这个来,已经是满脸的倦意,颓然道:“你才进门不多久,不知道家里情形,念儿是官人跟前老人,官人自卖她三分面子。” 舍娘哼笑道:“郎主也太慈善了些,跟前人虽有旧情,也要分出个轻重来,安哥儿是何等金贵人,叫念儿那等货色作贱,郎主竟不心疼么!” 尚柔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想再过问那件事了,从昨日到今日,人也打了,气也受够了,官人要护着念儿,只管让他护去吧,了不得我回娘家再住上几日,图个清净。” 舍娘脸上显出难色来,哀声说:“女君万不要有那种打算,您走了,家下愈发没了体统了,岂不称了念儿的意?我是女君买回来的人,女君救我于水火,我和女君是一心的。女君金尊玉贵,不便和念儿一般见识,我却是草芥子一样的人,就由我来打这个抱不平吧!” 尚柔抬起眼,迟疑地问:“你打算怎么样呢?”舍娘道:“我们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不敢污了女君的耳朵。女君且等着瞧吧,郎主要护着念儿,我看他能护她到几时。” 尚柔暗暗吁了口气,确实,勾栏中出来的女人,手段远非正经家子的能比。念儿就算蛮横,毕竟是府里家养女使出生,要论能耐,未必能赛过舍娘。不过上回自己吃了盼儿的亏,学会了打太极的手段,含含糊糊地虚应了两句,只说:“我近来身子不好,管不得那么多了,只盼让我安生过日子,谁也不来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舍娘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出女君话里的默许,便不再说别的了,让女君好好将养身子,自己行礼退出了上房。 付嬷嬷在一旁看了半晌,等舍娘走后对尚柔道:“这个妾室,大娘子日后要多留意些,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次且看她怎么处置,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替别人卖命有所保留,若是为自己卖命,可就不一样了。”说罢笑着复又欠身,“天干物燥,大娘子好生歇着吧,奴婢这就回去了。” 尚柔哦了声,“替我问祖母的安。” 付嬷嬷道是,跟着祝妈妈往前院去了。 尚柔看着她走远,视线茫然落在院中,脑子里也空空的,什么都不愿意再思量。一段不幸的婚姻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虽然已经事事不去过问了,但时不时出一点岔子,也足够叫人恶心了。好在手上暂且握着舍娘,只要运用得当,能省自己好些心力。 站起身,拖动懒懒的步子去看了看安哥儿,探手摸摸孩子额头,没有异样,也就放心了。后来该歇就歇下,耐着性子等到晚间,忽然听说陈盎在舍娘那里上吐下泻,人都虚脱了。不得已,她只好出了自己的院子,过去探看探看。 谁知还没进门就听见舍娘的哭声,一会儿“郎主”,一会儿“我的命好苦”,尚柔在廊上顿住了步子,示意祝妈妈找院里的婆子问话。 婆子上来行了礼,掖着两手说:“高娘平日和我们娘子不对付,今日不知怎么,差人送了一盏燕窝过来,说让我们娘子补补身子。恰好那时郎主在,娘子就借花献佛请郎主用了,岂知不出一刻钟,郎主上吐下泻,差点丢了半条命,现在略好些了,正在里头审问高娘呢。” 尚柔明白过来,想是舍娘发力,开始收拾念儿了。不过这舍娘真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为了按下念儿,连郎主都照坑不误,有这样一个现成的老师在面前,自己真要好好和人家学一学。 事情经过已经知道了,心里有了准备,尚柔挺起胸膛迈进屋内,见舍娘和念儿都哭得梨花带雨,陈盎呢,则瘫卧在榻上,连喘气都透着吃力。 舍娘一看见尚柔便又嚎啕起来,“女君来了……女君,念儿这贱人假好心,让院里的女使给我送燕窝,其实她是想药死我!今日恰巧郎主在,委屈郎主代我受过了,连郎主这样壮硕的男子汉都被她药得两头晃荡,要是换了我,我还有命活着吗?”边说边跪在了尚柔脚边,仰头道,“求女君为我做主,我要报官,我要为自己讨要个说法,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来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头话刚说完,那头念儿忙不迭尖声反驳:“你这娼妇冤枉我,我几时让女使给你送燕窝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尘土一样下贱的人,别打量我和某些人一样,上赶着巴结你!” 这话分明是在隐射自己,尚柔听了板起脸来,斥道:“一家子和睦叫做巴结,你可真是好口才!说别人尘土一样下贱,竟没有拿镜子照照自己,你也是下等女使中提拔上来的,既然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不能好好说话?” 念儿还是不屈,嘀咕着:“横竖我不受这样的冤枉,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陷害我……” 话刚说完,就被边上的祝妈妈高声斥责了,“高娘小心祸从口出,自己做的好事,牵连到女君身上,就是掌嘴也不为过。” 祝妈妈是有头脸的老妈妈,几句话说得念儿不敢回嘴,见实在无望了,又扑到陈盎身上嚎哭起来:“郎主,我是什么样的脾气,别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既然都说我娇惯,阖家上下也知道我和舍娘不对付,我又怎么会打发人给她送燕窝!郎主,这分明是舍娘栽赃害我,郎主您看得明明白白,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榻上的陈盎因先前已经断过了案,实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断不出个所以然来。见两个爱妾吵得不可开交,自己也没这力气应付了,烦躁地说:“算了算了,我还活着,总算没出人命,这件事就这样作罢,谁也不许再闹了。” 第 39 章 第 39 章 奇么?其实这种奇事不是头一次发生,在这荥阳侯府中,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 有时候尚柔简直要怀疑,这个念儿是不是上辈子救过陈盎的命,陈盎对她的情义,比对他亲娘还要深,就算自己的命险些断送在念儿手里,他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舍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讶然道:“郎主,要不是郎中请得快,又替您催吐,您还有命活着吗?如今竟因她的几句话,就把这件事翻过去了,燕窝是不是她送的,有她院里女使作证,郎主难道没听见女使刚才的证词吗?这次您福大命大,万一下回她彻底把我药死了,我又找谁去理论?” 没想到,确实没想到,人总是自私的,在性命受到威胁时,怎么能不自保,竟不知还有陈盎这样的人,因为自己没死,就大手一挥不再追究了,难道他是个圣人吗?自己一向暗暗和正室夫人较劲,原来力使错了方向,她到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这府里头一个应该扳倒的,其实是念儿。 一但认清了这点,她就开始放出手段哭闹不休起来:“我的一片心,到底错付了,郎主只爱念儿一个,别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早前我也听过风言风语,说死了的盼儿就是被念儿下黑手害了的,我原先还不信,如今不由我不信了,死就在眼前,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我,郎主,你好狠的心啊!念儿是你的如夫人,我是你家买来的下人,我自知人微言轻,不能和念儿比高低,既然如此,还请郎主和女君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意重回教坊,只求保住这条小命。” 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小院再一次唱大戏一样热闹起来。尚柔脸上木木地,知道陈盎这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最后一个都舍不得放弃,所以为了逼一逼他,便道:“官人怎么看?舍娘果然要走,我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毕竟她伺候官人一场,不能让她重回教坊,受那份苦。我可以将她的奴籍文书还给她,再赏她几两银子,让她自谋生路去。不过有些话要说清楚,人是为官人买的,是去是留,官人给句准话。若官人答应,我这就让人开了府门,放她出去。” 这番话果然让病怏怏的陈盎回光返照一样清醒过来,他觉得尚柔纯粹就是来搅局的,捶着榻板道:“娘子不说劝着点,反倒火上浇油?这满上京都知道我家买了舍娘,现在无缘无故放出去,叫外头的人怎么说我?” 尚柔还是没什么钢火的样子,摊手道:“那官人说,怎么办?一个声称自己没下毒,一个担心自己死于非命,我是没有办法了,全凭官人取舍吧。” 要说取舍,那就是没有取舍,陈盎已经吐得腹中空空,但肠子的绞痛依旧无法平息。一阵疼上来,冷汗泠泠,见舍娘哭得眼睛都肿了,细想也确实不能不给她交待,只好横下心道:“罚念儿在佛堂跪一昼夜,不到明日这个时候,不许放她出来。” 这算是轻得不能再轻的惩罚了,可念儿不依,哭着说:“这是按着我的头,让我认下我没做过的事啊!郎主,您还看不出来吗,她们合起伙来欺压我,您怎么不为念儿做主啊……” 舍娘这阵子也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像押解人这种事,用不着她去操心,只要一使眼色,就上来几个婆子,连拖带拽地,把人弄了出去。 光是关进佛堂,那还不够,悄悄和人比了个手势,让把佛堂的门锁起来,不许给吃也不许给喝,甚至时候到了让不让她出来,也得看郎主什么时候想起她来。 尚柔见一切都料理妥当了,也不在这院里逗留了,临走吩咐了舍娘一声:“好生照顾郎主,明日你来上房一趟,我有话吩咐。” 舍娘道声是,趋身把女君送出了门,回来自然使出浑身的柔情,把陈盎伺候得舒舒服服。陈盎是个闲不住的人,第二日略好些就又出门了,舍娘方梳妆打扮起来,去上房向女君请安。 那厢尚柔刚看乳娘喂了安哥儿饭,听见廊上通传舍娘来了,让乳娘把孩子抱下去。抬眼看,见中路上一个身影婷婷袅袅走来,转头向祝妈妈递了个眼色,祝妈妈会意,退到里间捧出个锦盒来,放在了尚柔手旁。 舍娘进来行了礼,坐定后便和尚柔抱怨:“我往常只听说郎主偏疼念儿,却没想到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怪道侯爷房里姨娘和我说,盼儿的死因查到一半就不查了,想必也是为了保住念儿。我如今,很是为女君不值,不知那念儿让女君吃了多少哑巴亏,女君是善性人,也不和她计较,换了我,早剥了她两层皮了。” 尚柔脸上还是淡淡的,正室夫人的端庄从来不能丢,不过叹口气道:“官人十四岁起,她就在身边伺候,官人顾念她,也是情有可原。我呢,病怏怏的身子不中用,就盼着能安稳度日,少些麻烦事,但念儿就是不能让我称意。昨日经过我都瞧见了,说出去的话,也不打算反悔……”言罢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舍娘,“你和我不一样,我已经被钉死在这侯府里,一辈子离不开了。你呢,有了自由之身,就可以天高任鸟飞,倘或哪天不想周旋了,大可离开。” 舍娘疑惑地展开纸,赫然看见熟悉的画押,竟是自己的身契,一时不知道尚柔在打什么主意,讷讷道:“女君……燕窝不是念儿让人送来的,是我……”尚柔说:“我知道。” 舍娘愈发不解了,手里的身契往前递了递,“女君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要把这个给我?” 尚柔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把身契赏了你,你就再也不是念儿口中尘土一样下贱的人了。她如今有底气,是因为早就放了良,自恃高人一等,我不愿意她话里话外压你一头,世上人人活得不容易,做什么要被她如此作贱呢。” 舍娘听着,眼里顿时涌出泪来,托着身契哽咽道:“女君,我六岁就被爹爹卖入勾栏,这些年从来没有活得像个人过。我原以为女君把我买回来,是为了取悦郎主,却没想到女君以这样的心待我,我往后一定誓死报答女君,为女君做牛做马。” 尚柔笑了笑,摇头道:“我跟前不缺使唤的人,也用不着你做牛做马,不过想让你活得有尊严些,也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舍娘终于号啕大哭,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浸湿了那张身契,至少这一刻是真心实意感动着。 尚柔说好了,“别哭了,安哥儿正要睡,别惊了他,你且回去吧!” 舍娘又千恩万谢一番,这才从上房退出去。 尚柔看着她走远,边走边拭泪,那背影也有孤寂之感,一时感慨万千。 边上的祝妈妈道:“大娘子看,她往后真能和您一心吗?” 尚柔也不敢笃定,喃喃说:“就看她的良心了。我今日赏了她这样大的恩典,她将来要是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来,那犯在我手里,也是她现世现报。” *** 肃柔的女学都准备停当了,只要择个吉日,就能开门授课。 早前那些登门询问过的人家,太夫人一一都打发人知会了,到最后核算人数,竟有十七八家,这还不算县主那个圈子中带来的贵女们。肃柔觉得很为难,人太多,怕是应付不过来,同祖母说了,“我原想收上六七个人,大家相处起来随意些,也便于切磋,如今一下子这么多人,莫说地方够不够使,就连桌椅都不够,还要大大添置呢,这可怎么办?” 太夫人的意思是,或者初一十五间错开来,或者就是教完了一批再收下一批,这样长长久久,也不是坏事。 “不过就是收你不收她,小心眼些的人家会觉得受了慢待,心里不高兴。若是能够,还是尽量顾全些。底下年纪小的女孩子也会慢慢长起来,送走了这拨还有下拨,学生永远是不缺的。” 肃柔想了想,觉得祖母说得是,别因这点小事引出不必要的芥蒂来。反正每次教学的时候不长,大约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或者上半晌一造儿,下半晌一造儿,也不影响什么。 如此让人又添了桌椅器具等,像那些花器、香炉、十二先生也要多预备几份。终于都安排好了,那日她去了温国公府上,委婉地同素节说起,往后自己若是要登门授课,只怕来得不能那么勤。就如赫连颂说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虽然平时相处甚好,但人家小小年纪便已经有诰命在身,和寻常女孩子万万不能一视同仁,总是先来问过她的意思,才好知道日后应当怎么安排。素节说:“阿姐不必顾忌我,我这人,和谁都合得来,只要不是太过讨厌的,都可以以礼相待。那日我带去的从宜和穗岁,她们都说定了要在你那里习学,我同她们一起,正好热闹。我也知道阿姐往后要忙,与其让你两下里奔走,还不如我上你那里去,省了你的手脚。” 肃柔听了,对她的体恤很是感激,“如此就要偏劳县主了。” 素节笑着说:“阿姐不知道,平时我要是随意出门,阿娘可要聒噪上好半天,问明白去哪里,见什么人,几时回来,但我要是去你那里,阿娘绝不会拦阻的。我日日在家,其实也腻得慌,出去走走多高兴,就算路上隔窗看看行人,我都是喜欢的。” 肃柔明白她的意思,素节的可怜在于是独女,连个能够结伴的姐妹都没有,不像张家姐妹六个,再加上绵绵就是七人,就算平时管得也严,但姐妹们一同出游,还是被允许的。自己呢,因为在禁中呆过,不像长于闺阁的女孩见人少,且又承接了温国公府上的教习,比起素节的世界,自己过的确实要精彩得多。 既然能够一举两得,当然是最好的事,说定了,又去长公主面前请了示下,长公主也点了头,含笑说:“既有从宜和穗岁结伴,路上多带几个女使仆妇,我也放心。” 大家坐在后廊上喝香饮子,长公主又说起,“这两日张娘子没来府上,前日鄂王家正式过了大礼,我们素节也是有人家的人了。” 肃柔讶然,转头对素节道:“真是恭喜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素节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扭捏着说:“我原想告诉阿姐的,这不是……没好意思吗。”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不走心的事说起来,仿佛闲聊邻家怪谈,可是一但走心,就变得畏首畏尾,甚至还“不好意思”上了。 肃柔明白了,这门亲事果然很合适,她与长公主交换了下眼色,笑着问素节:“县主见过鄂王家公子了?” 素节在母亲面前还是放不开手脚,站起身扯了扯肃柔的袖子道:“阿姐别问这个了,我带你去看看我刚做的墨。”便把肃柔拉扯到了园子里,这才低声道,“前日确实见了那位公子,他叫贺殊,眼下任监司官,管勾机宜文字。” 肃柔点了点头,“那么品貌呢,果真生得很好吧?” 素节又脸红起来,“我看着,比叶逢时强了许多,不管是人品还是才学……他说话不紧不慢,言谈间能见格局开阔。我如今想想,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叶逢时也很好呢,连他明着说要搭青云梯,我也觉得没什么。” 肃柔笑道:“这不怪你,你年纪小,见的男子也少,有心之人刻意接近你,你心思单纯,三言两语就被人骗住了。” 素节说:“还是我自己糊涂,阿姐见的男子也不多,遇上嗣王那样的人物,还不是照样不为所动。” 肃柔怔了下,想起那日露台上看见的身影,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赫连颂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不过别人的心境,她也没有兴致过多研究,既然刻意回避,以后彼此见了远远绕开,也省得勉强搭讪,挺好的。 素节见她不说话,又唤了她一声,“阿姐在想什么?” 肃柔回过神道:“没什么。明日就要开学了,你先预备一下吧。”素节说好,又谈起那个小院的名字,纳罕道:“嗣王做什么给它取名叫‘了园’?” 肃柔摇了摇头,心里却明白,爹爹的死对他来说,大约也像一座山般压在心头。若是能了,便得解脱,他把这个院子出借给她,应该也是委婉地向她表达这片心意吧。 当然,关于他的想法,没有必要过度解读,和素节说定了时辰,便从温国公府辞出来,返回了张宅。 第二日早早赶到了园,预先让女使将院子内外用艾草熏上一遍,去一去浊气,到辰时前后,听见外面传来叮咚的环佩之声,是各家贵女陆续都来了,大家进了门,先向肃柔行礼,热热闹闹说:“今日起请张娘子授业,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张娘子多多指教。” 肃柔掖手而立,和声道:“我在禁中粗略学了些皮毛,今日托大,传教小娘子们礼仪行止、节序四雅,若有不周之处,也望小娘子们加以指正。”一面说,一面比了比手,请众人入内。 一人一桌一椅,齐整摆在明亮的堂上,前后门窗洞开,竹帘高低错落,有凉风习习从艮岳吹来,吹去了盛夏的酷暑。 肃柔先与她们介绍宫中礼节,从坐开始,什么叫带踞,什么是长跪,什么又是箕踞,都向她们说明了。她的言谈如她的名字一样,肃穆是其筋骨,温软是其肌理,在禁中多年磨砺出了最能让人接受的语调和说话方式,因此女孩子们都很愿意听她教习。 坐后就是跪,跪是大礼,从稽首、空首,到吉拜、凶拜,不同的场合,须用不同的礼仪。譬如是左手在外还是右手在外,弯腰到什么程度,双手放置在何处,也仔细给她们演习了一遍。 “大家平时都有教习嬷嬷指点,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民间规矩与禁中稍有不同,我略加点拨,大家也就明白了。”她笑着说完,回身指了指一旁案上排列的各式花器和花材,“我知道,比起没完没了的坐拜,大家对插花更感兴趣。禁中插花,以横、斜、疏、瘦为贵,今日就请小娘子们挑出花材和与之相配的花器,来试一试各位对‘雅’的见解。” 这话一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其实都有些不敢献丑。还是素节先上前,挑了水仙与石钵,这才带得大家迤迤然过来,各自挑出了心仪的花与器,回到座上摆弄起来。 肃柔起身,在堂上踱步查看,这些贵女对美是有一定见解的,就算自己平时不怎么动手,但见得多了,也有一定的章程。只是小细节处不够严谨,比如有山茶牡丹用美人觚插的,艳丽虽艳丽,却显得俗腻,欠缺了灵动和清韵。 待过上一柱香,大家都完成了,脸上带着羞赧的笑,等着女师来点评。 肃柔看了一圈,有审美上乘者,当然也有粗枝大条者,她没有给予褒贬,只说:“堂供一般用高瓶大枝,山斋清供赏玩,瓶宜短小、花宜瘦巧,最忌繁杂缠缚,也忌花瘦于瓶。就像美人,纤浓得宜为上,过繁或过瘦便过犹不及,欠缺了折枝之妙,也有负了好时光。” 大家看看自己面前的瓶花,多多少少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悄悄交换了眼色,脸上都有些讪讪。 肃柔如常道:“我看了大家的配色与配器,人人有慧根,只是欠缺磨砺,时候稍长一些,悟出了精髓就会好的。” 自己回身取了大家挑剩下的花材,一叶兰的叶片阔大硬挺,辗转折叠横亘进注满水的盆中,那叶片崎岖形成了一个个间隙,随手捡了一朵翠珠嵌进去,再斜倚上一枝茴香花,向前推了推,也不说话,只让大家看。见识过她巧思的素节自然会心一笑,余下的人倒真是惊讶于这样的妙手偶得之,也愈发对她心悦诚服起来。 肃柔道:“头一日入学,不用太急进,反正来日方长,我会带着大家再细细探究花草奥妙。”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让女使收起了桌上的瓶插,又饮茶说笑了一会儿,方慢慢散了。 上半晌的教学总算应付过去,下半晌逐渐摸出些门道,教起来也就愈发顺手了。待得送走第二拨贵女,今日算是圆满了,让女使收拾了屋子,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廊上有人传话,是一个陌生的小厮跟着仆妇过来,立在台阶下拱手作揖:“张娘子,小人是嗣王跟前随从,叫竹柏。我们王爷打发小人来和小娘子说一声,晚间要来瞧屋子,请小娘子略等一等,我们王爷有话要对小娘子说。” 第 40 章 第 40 章 肃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才第一日用他的院子,就忙着要来查看么? 虽然心里隐约知道,这次会面必定会提及那日杨楼的事,但自己对谜底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碍于人家是屋主,既然要来看屋子,也只好应下了。 竹柏眯着眼笑,垂手问:“小娘子晚间在哪里用饭呢?我们王爷问小娘子,要不要上州北瓦子定个酒阁子,和小娘子边吃边聊?” 肃柔道:“王爷不是要来看屋子吗,怎么又打算上州北瓦子用饭?”几句话问得竹柏讪讪,她也不细究,只说,“王爷若是要来,就请趁早吧,看完了我好回家。” 竹柏不敢再啰唣,一迭声应了,忙作个揖快步退了出去。 雀蓝看看天色,夕阳挂在西边的院墙上,把这上京熏得蒸笼一样。所幸艮岳脚下还有一丝风凉,便道:“小娘子上里头坐会儿吧,今日一定累了,边歇边等。” 话才说完,乍见外面几个过卖鱼贯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衣裳胸口处写着一个大大的“朱”字。很快到了面前,躬了躬身道:“小娘子点的拨霞供送来了,请问小娘子,摆在何处适宜?” 雀蓝怔忡着说:“我们并未点什么拨霞供啊,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肃柔却知道,必定又是赫连颂的主意。东西既然送到这里了,不好让人退回去,便示意雀蓝把人带到东边的草庐里,别让酒菜的荤腥熏染了贵女们习学的地方。 那些过卖跟着雀蓝去了,草庐底下有石桌石凳,上面正好可以安排那些东西。雀蓝看着金盏银碟从食盒中源源不断搬出来,不由回身望了自家小娘子一眼。 最后一盏红泥小火炉放在桌子中央,上头架起了砂锅,过卖昂首鹄立朝门上张望着,见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遂拨了拨炭,拿火捻子把炉子点了起来。 门上的人慢慢走过来,神情里带着倦懒,开口就说:“我饿了,今日在军中操练了一整日,没有好好吃饭。”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太阳火辣辣照着,快把我的脸晒化了,你看……” 他低下头让她仔细打量,肃柔嫌弃地往后让了让,但也确实看清了,他右边颧骨上微微红了一片。不过在肃柔看来没什么,身为武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应该的吗。 当然理虽如此,话却不能太不近人情,于是敷衍了一句:“王爷辛苦了。”对于他不经同意,随意往园子里运送吃食的做法,她也想提一提意见,“不过王爷好像忘了已经将了园赁给我了,日后要吃饭就回王府吧,这是我教授学生的地方,王爷在这里用饭,多有不便。” 赫连颂听了赧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今日是小娘子第一天授课,应当犒劳犒劳,所以自作主张了一回,还望你见谅。眼下东西既然送来了,小娘子就勉为其难吧!再说小娘子下年还要赁我的园子么?若是要,就请随我入席,千万不要见外。” 他笑吟吟,摆手遣退了跟前伺候的人,肃柔开始考虑,要不要等契约到期前,重新再找一处合适的院子了。 她不挪步,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又换上个和软的语调道:“我让人送了拨霞供,朱宅园子的拨霞供夏日里吃起来是一绝,请小娘子尝一尝。这世上,唯春光和美食不可辜负,小娘子请入席吧,我还有话和小娘子说,事关你我,你不想听一听吗?”所以看屋子只是他的借口,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既然有话要说,她也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 回身吩咐雀蓝一声,让她打发人先给祖母报个信儿,今日晚些回家,自己提裙迈进了草庐。 打眼一看,小火炉烧得咕咚作响,盘子里齐整码着片好的肉,底下有青叶衬托,倒也不显得腻味。所谓的拨霞供,其实就是涮兔肉,大夏天里吃这个,让人匪夷所思。不过上京食客们的口味向来标新立异,暑天吃涮锅子,严冬吃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也许这就是反其道而行的奥妙吧! 赫连颂比了比手,请她坐下,腌好的兔骨炖成了浓稠的汤,因加了胡椒,一阵阵的香气里带着辛辣的味道,就像眼前这个呛人的姑娘。 牵起袖子替她斟了杯梨花酒,他说:“这酒已经勾兑得极淡,几乎没有酒味了。我知道你们姑娘孤身在外不饮酒,这是用来解腻的,不必担心。” 夹起一片兔肉,放在砂锅里涤荡涤荡,然后放进她碟中调好的酱汁里,“尝尝。” 肃柔没计奈何,只好低头尝了一口,说实话很是鲜美,酱料浓郁,兔肉嫩滑,先前的那点不悦,因这好味道,勉强消散了一半。 他看她吃完,比自己吃了还高兴,抿唇一笑,复又往砂锅里添了些肉,娓娓道:“相传林洪入山中拜会隐士,途中猎得一只兔子,苦于没有厨子烹饪,隐士告诉了他这个做法,他便给这道菜取名叫拨霞供,收录进了《山家清供》里。朱宅园子的菜色,多出于《山家清供》……”说着略顿了顿,终于还是切入了正题,“那日在杨楼遇见小娘子,本想与你打个招呼的,但又怕惊扰了你们宴饮,因此没来打搅。” 肃柔心里嘀咕起来,这话透着牵强,明明那时是孤身一人站在酒阁子外的露台上,哪里会惊扰了别人。不过他遮遮掩掩,自己也不会较真,毕竟打不打招呼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街市上遇见错身而过,也是再寻常不过的。 胡椒在喉头留下一串微辣,她捏起杯子饮了一口梨花酒,对面的赫连颂看她反应淡漠,心里又添了几分失落。 她似乎对一切半点也不好奇,因为不在乎他这个人,所以什么都能安然接受。然而话头总是要挑起的,否则吃完这顿饭恐怕也无事发生,他只得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现在的心,就像这屋顶。” 肃柔抬头望,草庐的顶部是由稻草纵横交错织就的,他的意思是心里很乱,乱成了一蓬草? 这下她总算给了一点回应,搁下杯子道:“王爷先前说有话要交待,究竟是什么,还请王爷明示。” 他的眉眼间隐约有郁色,但也只是一眨眼,便很好地隐藏了起来,换了个苦恼的神情道:“小娘子大约还不知道吧,外面忽然流传起了你我假定亲的传闻。” 肃柔心下一跳,惶然说:“这件事由头至尾只有至亲知情,家中连下人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这种传闻呢。” 赫连颂说是啊,展开折扇,边摇边道:“事情如今很棘手,只怕闹得不好,会传到官家耳中去。那日杭太傅招我问话,也提及此事,我自然不能承认,愤然指责是谣传……不过我今日来见小娘子,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与那个王四郎……没什么吧?” 这个问题问得心惊胆战,很怕她默认,所以他就算老醋喝了一缸,也不敢义正言辞地去指责她。甚至小小的一点不满都要好生隐藏起来,语气也是带着引导性的,然后故作轻松地等她回答,唇角仰得越疲惫,手里的扇子打得越急。对面的肃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那日的反常,归根结底是因为王四郎。 怎么解释呢……虽然没有必要解释,但人家既然问起,总不能不应他,于是直言道:“王爷不要误会,王提举的祖母和我祖母是闺中好友,平时常有往来。我与王提举,那日在杨楼中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并不认得。” 赫连颂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呢,先前我听到些传闻,说王家本来欲与小娘子结亲的,可惜被我抢先了一步,想来至今还带着遗憾……小娘子,贵府上没有向王家透露内情吧?” 肃柔忙道没有,“王爷请放心。” 她言之凿凿,对面的人终于眉舒目展,轻快道:“这才是,毕竟兹事体大,闹得人尽皆知了不好。不过眼下传闻甚嚣尘上,小娘子看,怎么解决才妥当?若是真要退亲,岂不是正好落人口实吗,再说退亲后小娘子打算怎么办呢,再和王家联姻吗?若这样,我还是要劝小娘子一句,官家是个执着的人,目下因为你我定了亲,不便夺人所爱,他让的是我的面子,不仅仅是因为小娘子有了婚约。再者那位王提举,年纪大了点,长得又黑,和你不相配,既然如此,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可否考虑一下在下?我身份家世不错,钱财样貌也拿得出手,小娘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为顾全大局,还是这个办法最为稳妥,也好打破外面的谣言啊。” 他循循善诱,肃柔却怔住了,没想到他说了一大圈,最后会绕到这个问题上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以为事先大家都商量好了,不会对彼此造成困扰,谁知如今事态发展偏移了原位,看来还是要提前筹谋下一步才好。 于是正了正脸色道:“王爷的好意心领了,这场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过后该退的亲还是要退的,倘或将错就错,实在太为难王爷了。” 对面的人忙道:“不为难,真的一点都不为难。这几日我也仔细思量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日杭太傅说很为我的婚事操心,说句实在话,我的难处没有人知道。到底家中父母都不在上京,谁来替我操持婚事呢,如今既然已经向小娘子下聘了,顺势而为不是将错就错,是为向官家交待,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这样利人利己的事,小娘子还是考虑一下吧。” 肃柔心下叹息,他好像已经忘了彼此的过节,忘了中间还隔着爹爹的一条性命。人活于世,麻烦事不断,有的事可以顺其自然,有的事必须较真,要不然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也对不住她的继母。 但实话就像一个结痂的伤疤,若是掀起来,容易伤筋动骨,她只好委婉地向他表达,“在我最困顿的时候,王爷向我施以援手,我心中很感激王爷。但先前商议好的一切,还是不变为宜,毕竟婚姻大事不单关系你我,也关系两家至亲。” 这下他沉默了,知道她依旧为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这种情绪,要化解就得靠水滴石穿,既然两下里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就让她缓一缓,再继续深谈不迟。 砂锅里的汤逐渐煎得浓稠,他取过一旁的铜吊往里注入高汤,温声道:“光顾着说话,竟忘了吃。小娘子现在不用想太多,先把肚子填饱,上回你送我山海兜,这次我回请你拨霞供,也算相宜。” 然后涮肉布菜,尽情展现了温润君子的卓然风度。对面的姑娘仍旧显得心事重重,他也不多言,就着晚霞看她的脸,这些年他应酬交际,不断见到姿容上乘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堪称倾城。只是她美得内敛,从不张扬,他甚至想不明白,当初和官家提起她时,官家那有些迷惘的神情,究竟是审美与他有差异,还是见过太多艳丽的女子,已经让官家失去判断的能力了。 反正亲事定了,大方向不错,唯一遗憾的是她现在对他毫无想法,那日杨楼一别后,他暗暗期待过她会来找他,谁知盼了一日又一日,他心里的郁结日渐加深,她倒忙于自己的事,广收门生,开设起女学来。 所以这场亲事的拉锯战里,要她主动是不可能的,还需他自己努力。提壶再为她斟一杯酒,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她说:“下月。” 他迟疑了下,“什么下月?”肃柔道:“我回去与祖母商量商量,下月若是方便,就把退亲的事办了,王爷怕张扬的话,可以悄悄筹划。” 赫连颂的心都沉下去了,可是脸上却扬起了笑意,笃定地说:“老太君思虑得必然比小娘子周全,毕竟家中留台和连帅都在朝为官,若是仓促退亲,官家万一问起,怕是不好交待,连着我和杭公,都难以面对官家和谏议大夫。” “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变,不算什么奇事,否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怨偶了……”肃柔反驳,其实自己也知道,不过自我安慰罢了。顿了顿丧气道,“不瞒王爷,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出此下策。” 赫连颂将手里的酒壶放在石桌上,击起一声脆响,垂眼道:“不是下策,是万全之策。当时小娘子除了这条路,确实没有旁的路可走,我也是实心为了替小娘子解困,才与留台商定登门提亲的。这样,你暂且不要想那么多,反正还有时间,大可再来看看我这个人。我想着,若是你能放下前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也算得郎子的上佳人选。”他说完,展开折扇无奈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上回杨楼宴饮是应我一个旧友相邀,他们请得上京有名的行首唱曲,宴后行首向我示好,我婉拒了,如今上京人人说我惧内,我也难办得很呢。” 肃柔心下惨然,发现自己之前把定亲退亲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原先是打算勉强支撑半年,等官家渐渐淡忘了,就可以私下把亲事退了,谁知杭太傅请期提出的是九月初六,原本半年的事要赶在三个月内解决,这不是逼人上梁山吗。 今日居然提出要假戏真做,愈发让她怀疑,事先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毛遂自荐来定亲的。 抬眼望望他,他一脸真挚模样,仿佛把他和处心积虑联系在一起,有些辱没了他,可是心里种种疑虑又有谁能来解答呢。最后千言万语都凝固在他殷勤的劝吃劝喝中,一顿拨霞供吃完,还有杏酪和冰雪冷元子,肃柔一面心事重重,一面竟吃了个满饱,最后也没能和他商议出个所以然来,糊里糊涂地入席,糊里糊涂地又离了席。 明月东升,今晚月色如练,照得满院清亮。就算是消食吧,赫连颂不紧不慢地在园中转了一圈,“明日等课业结束,我让人在东南角挖个小池子磊上卵石,可以养上锦鲤和鸭子,既赏心悦目,又能聚财。 肃柔说不必了,“现在这样很好,王爷要是想兴土木,就等契约期满后吧。”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小娘子就是和我太见外了。” 肃柔拱眉微笑,嘴上没好说,心下暗道,和你见外不是应当的吗。 只愁交集太多,今日在酒楼遇上,明日又来看房子,甩都甩不脱。其实她也不是糊涂人,哪里能感觉不出他的心思。年轻男女之间谁对谁青眼,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无奈彼此之间有鸿沟,那些小心思全是枉然。 他在前面怡然走着,肃柔看向那个背影,心里有些话想说,却又犹豫再三,有些说不出口。 但论脸皮方面,赫连颂永远更胜一筹,他几乎毫无障碍地叮嘱肃柔:“王家太夫人这阵子正给王提举说合亲事,小娘子为了避嫌,万要和王家保持距离才好。再者退亲的事千万别再提起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过多麻烦我,但你目下急着退亲,不是在帮我,是置我于水火之中,我与官家十来年的交情,恐怕也要因小娘子而葬送了。”说完很温情地冲她笑了笑,表示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肃柔被他唬得发愣,忍了半晌道:“你对这桩亲事到底是什么打算?现在没有外人,只有你我,你把心里话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底。”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天顶明月照着那张儒雅的脸,此时的眉目都是含情的,回过身来说:“我这人有个毛病,鼓点越是打得急,我越是要让那些看戏的人失望。不是都说你我是假定亲吗,只要我们真成亲,这个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小娘子有没有这个兴致,同我一起让那些人闭上嘴?将来总有一日我会回到陇右的,届时我想带你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带你走一回岳父大人征战过的热土……而小娘子,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第 41 章 第 41 章 他的那双眼,真是会说话的一双眼,定定望住你,就会让你真切体会到他的诚意。眼前这人就算再清醒,也终究是个小姑娘,连教坊那些见多识广的行首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更别提区区一个张肃柔了。 赫连颂满怀希冀,好整以暇等了半晌,等她娇羞闪躲,等她小鹿乱撞,甚至很有心地试图在月下看出她的脸红来,结果并没有。 她直撅撅地回了一句:“不愿意。” 一口气噎在喉头,让他咽都咽不下去,他错愕地说:“小娘子就这样拒绝了,不再考虑一下吗?” 也许他一贯胸有成竹,太过自信了,因此听见她这么回答,呆滞的表情挂在那张脸上,堪称蠢相。肃柔不吃他那一套,很真诚地告诉他:“若是想看边陲风光,我可以自己去,想走我爹爹征战过的热土,我也可以自己上路,并不需要跟着王爷一起。你说外面到处传闻你我是假定亲,我并没有听说,如果真有,也请王爷彻查一番,是否是贵府上走漏的消息,毕竟欺君之罪张家担不起,不光我的至亲,就连家中的狗,我也能下保。” 所以谈话又陷入了僵局,好好的,连狗都拉扯进来了。 虽然他所谓的风言风语是他有意讹她的,但由她的反应可以看出,她确实从未想过和他发生些什么,比如假戏真唱,双宿双栖什么的。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诱哄过后没有成效,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拖字决,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思及此,他也坦然了,慢慢点头说好,“小娘子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强逼你,但目下就觉得难关已过,未免太乐观了。再等一阵子吧,看看风向怎么样,谣言已起,压是压不下来的,往后我多往你这里走动走动,比找人辟谣更好。” 肃柔哑然,往后还要多走动,这话实在让她笑不出来。 她为难地说:“这里是女学,王爷常来恐怕不方便。” “那我明日去府上拜访祖母吧,自那日提亲过后,我就再也没有登过贵府大门,现在想想失礼得很。”他说完,很周全地笑了笑,又道,“今日叨扰了小娘子半晌,一直拖延到这个时候,恐怕小娘子路上不安全。反正我顺路,正好送小娘子一程……”言罢便吩咐竹柏,“让外面预备起来,这就回去了。” 他自说自话,一个人全安排完了,肃柔要反对,居然发现反对无门。 “王爷其实不必……” 他轻描淡写地翻了篇,“小娘子别忘了要辟谣啊。纵是男女感情日渐变淡,也得有个过程,定完亲就老死不相往来,实在说不过去。” 肃柔无话可说,只得妥协,看着他有序地安排仆从收拾庭院、准备车马,一时有些闹不清究竟自己是客,还是他反客为主了。 但在赫连颂看来,只要有男人在场,一应杂事都应当男人料理,女人只要舒舒坦坦登车,摇着团扇回家就是了。 明月高悬,他含笑看着女使将她搀上车,感慨她一低身一弯腰的姿态,都透着娴静美好。 肃柔呢,坐在马车内五味杂陈,雀蓝轻轻唤了声“小娘子”,她颓丧地摇摇头,心里的一团乱麻,也不便和她细说。 忽然听见车围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她推窗往外看,窗外的人递了个东西进来,就着车前高挑的灯笼打量,是个杖头傀儡,做得活灵活现,眯着眼,咧着一张大嘴,这面貌,和她现在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雀蓝捂嘴嗤地笑了声,压着嗓子道:“这位嗣王真是个有趣的人。”有趣么?肃柔不置可否,撇着嘴将这杖头傀儡交给了雀蓝。 不一会儿又有敲击声传来,窗口运进一枝罗帛脱蜡像生花,好大的荷叶和荷花,比她的脸还要大。 肃柔简直惊讶,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看来那个在外待命的小厮,这半日没有闲着。 将花递给了雀蓝,她闭上眼开始念《清静经》,刚念了两句,窗口又有东西送进来,这回是一枝十色花花糖,小棍儿顶上顶着牡丹,糖稀凝固后色泽油亮,把花中之王的娇俏勾勒得惟妙惟肖。 肃柔无奈地看着这朵花糖,忍不住隔着窗户往外喊:“你开了杂货铺子吗,哪里来的这些物件!” 信马由缰的赫连颂甚是自得,“我知道你们姑娘家喜欢这些东西,我让小厮采买去的。” 肃柔低头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愈发相信这人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了,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物件,送像生花和花花糖就算了,这杖头傀儡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还没结束,窗口后来又陆续递进了一柄异色影花扇、一盒胭脂,甚至一把雕着美人首的象牙鞋拔子。肃柔难耐地朝门上张望,对抱了满怀东西的雀蓝抱怨:“怎么还没到家啊!” 今日回家的路显得出奇漫长,这赫连颂是属百宝箱的,原本她只是觉得他对爹爹的死有责任,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了,他是她前世修来的仇人。 眼梢瞥见又有东西递进来,她抢先一步关上了窗户,向前望,终于马车进了旧曹门街,已经能看见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和门前踮足眺望的婆子了。看看雀蓝怀里的零碎,这一路简直像个奇遇,下车的时候头昏脑胀,还是她回身搀扶的雀蓝。 赫连颂依旧言笑晏晏,下马对肃柔道:“小娘子回去,代我先向祖母问安。” 肃柔没应他,指了指雀蓝怀里的这些东西道:“王爷都拿回去吧,我无功不受禄,不能领受王爷好意。” 赫连颂却朗声一笑,“都是些小玩意儿,送给妹妹们玩儿吧。”说着把刚才没送出的妆盒堆在了雀蓝怀里,堪堪把她的脸遮住,一面拱了拱手,“时候不早了,小娘子进去吧,我告辞了。” 肃柔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他上马,扬了扬鞭潇洒而去,留下她和前来接应的婆子面面相觑,婆子看了看雀蓝的满怀琳琅,啧啧赞叹着:“二娘子的郎子真是有心。”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样的郎子确实算得上称意了,但在肃柔看来却头疼得很。 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千堆雪,打发蕉月上岁华园报个平安,今日时候不早,就不过去了,等明早再上祖母跟前请安。 洗漱妥当早早上了睡榻,躺在那里也发愁。今日是六月二十八了,算一算时候,余下只有二月余,时间过起来怎么那么快!自己近来筹备女学,真把日子过忘了,幸好赫连颂今晚来了一趟,要不然婚期转眼即至,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当真要出阁了。 *** 御街是上京主干道,禁止一切车马狂奔,因此赫连颂返程时候悠然牵着马,很愿意在月色下走上一程。 竹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作为郎主最忠心的小厮,常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很真挚地表示:“小人有个好主意,为了杜绝张娘子退亲,郎主可以躲到城外军营中去,躲上两个月,等婚期到了再回城。郎主想,他们找不见郎主的人,家里又没有家主长辈,退亲的事就无从谈起,总不好和乌嬷嬷协商吧!郎主就躲着,连朝都不上,咱们家照常筹备起来,等正日子到了郎主再回来,到时候披红挂绿上张家接人去。张家这样大族大户要脸面,没有当日悔婚的道理,如此一来,郎主不就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了吗!”听听这话,好像说得很在理,然而真的可行吗? 赫连颂瞥了他一眼,“你的脑子怎么忽然灵便起来了?” 竹柏觉得郎主大概是采纳他的建议了,摇头晃脑说:“哪里哪里,都是郎主教导得好,我可是郎主的心腹。” 赫连颂哂笑了一声,“是心腹大患吧!” 竹柏起先还得意,听完笑容僵在了脸上,讷讷挠着头皮道:“这个主意不好吗……明明很万全。” 那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了,赫连颂道:“你不了解张娘子,外柔内刚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屈服,我要真是这么做了,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到时候她会怪我害了她爹爹,又来坑害她,那这日子……过得不会舒心。对付这样的人,强攻不得,就得智取,譬如今日这样,使出水磨功夫……” “郎主是说送她那些小物?”竹柏显得很茫然,“我看张娘子的脸色,好像并不喜欢。” 赫连颂一窒,蹙眉啧了声道:“你懂什么,她脸上不高兴,心里喜欢着呢。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先前打趣和她说的那些话,恐怕要实行起来了。让人去街头巷尾宣扬,就说两家是假定亲,张家有所顾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时候。” 竹柏应了声是,但又迟疑起来,“这件事闹得太大,怕官家面上过不去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他负手慢慢走在香糕砖路面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戏谑也收敛了起来,蹙眉沉吟着:“明日,得去艮岳见一见官家。” 因近来酷暑难当,单日上朝的惯例也有所更改,变成了三日一视朝。官家不临朝的时候,都在艮岳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闲暇,便北上艮岳,进了山中的八仙馆。 艮岳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来,雾气缭绕大觉凉快。从一处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来教授皇子们读书习学的八仙馆。这书馆外方内圆,形如半月,整面山墙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制成,因此能够照进朦胧天光,皇子们在底下读书习字,光线正好,既不显得幽暗,也不会过于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时候,抬眼便见那个穿着素色深衣的人在书桌前踱步,当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经七岁,小的两个也开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课之余,官家也常亲自考问课业。 今日背《清诫》,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荡:“天长而地久,人生则不然。又不养以福,使全其寿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虑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是饮酒病我性,思虑害我神。你每日都是这样胡扯,再不好好念书,看爹爹捶不捶你。”说完见来人站在了门前遥遥行礼,便微一颔首,复又吩咐,“好生给我背诵,过会儿我还要来问的。”把皇子们唬得噤若寒蝉,也不再说旁的了,负手走出了八仙馆。 外面山风习习,广袖在风中轻摇,官家漫步到了赫连颂面前,看他灰心丧气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出师不利了。 “你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里去吧,我的鱼竿支了半日,饵料大概已经被吃光了。” 所谓的碧洗台,是离八仙馆不远的一处邻水露台,平时专用来赏鱼垂钓。当然池子里的鱼,大多是观赏用的锦鲤,官家钓鱼不为吃,只是享受这个过程,若是钓到了,摘下来重新放回水里,这种做法对鱼来说,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露台,那里有简单的两张胡床,各自坐了下来,官家挑起鱼竿看了看钩子,果然上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鱼是怎么把饵料叼走的。赫连颂将边上的料盒递了过来,颓然道:“上回我不是与您说了么,她在杨楼和王攀见了面,昨日我去了园探了探她的口风,对于王家她倒是没什么想法,但心里总是惦记着要退亲,就算我说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旧没有改变想法。” 官家捏了一团饵料穿在鱼钩上,重新架起了鱼竿,“你们之间隔着张侍中,她要是就此欢天喜地嫁给你,也不配为人子女了。”顿了顿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静的湖面,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险恶,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张侍中对我有恩,我要报恩。” 官家笑了笑,这人果真还像小时候一样执着,心里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到。 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存续了十二年,当初他从遥远的陇右来,身上凝聚着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彼时官家还是文弱的太子,两个人在校场相见,交手的时候人家半点也不怵他的身份,说话间就把他撂倒了。后来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彼此相伴度过了年少的时光。在官家的记忆里,赫连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烦恼,即便以质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样怡然自得。唯独求娶张肃柔,让他费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动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来增加自己的胜算。 然而勉勉强强定了亲,后面还有许多的不尽如人意,其实那日太庙仪后他来找自己,别别扭扭说明了想法,当时他就十分震惊。张肃柔么……也是,这样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应当没有不喜欢她的。但对于赫连,还是报恩大于喜欢,也许在日渐相处中生出了些真感情,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好像有鱼咬钩,官家牵动了下鱼线,原来是虚晃一枪,池子里的鱼如今都变聪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饵就吃。 他将鱼竿放回原处,转头问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还要继续坚持吗?侍中配享太庙、张家兄弟的升迁,你都尽了不少力,这样还不够吗?” 赫连颂惨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落寞。 “一条人命呢,哪里够。”他盘弄着手里的饵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错,走错了一步就后悔终身。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报答张家的了,只有我这个人,倘或张娘子要,就全给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对自己有信心。 赫连颂转头望过来,“官家,我已经让人对外宣扬张家要退亲的消息了,还请官家为我周全。” 官家哦了声,“又有用得上我的时候了。” 赫连颂讪讪笑了笑,“官家是办大事的人,竟为我的婚事这样操心,臣实在愧对官家。” 官家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喃喃说:“你总是不成亲,弄得那些朝中大员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你会看上人家的爱女,将来要将人带到边陲去。前阵子听说你终于定亲了,我看那些人的脸色都变红润了,可见你在那些人眼里,是何等的洪水猛兽。不过你这样相准了张娘子,果真成亲了,要让她背井离乡跟你去陇右吗?” 他沉默了下,轻吁口气道:“成亲后总是希望妻子在身边的,但她若眷恋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两年,我再接他们回陇右。” 这算是很长远的考虑了,八字还没一撇,连孩子都想好了。 不过这样的表态,对于官家来说是一颗定心丸,当初他就是作为质子来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愿意让他们留在上京,是对官家和朝廷极大的忠诚。 官家舒展了眉目,问:“她的女学开设起来了吗?如今在了园?” 赫连颂说是,“收了二十来个学生,教授插花制香等。” 鱼线的浮标载浮载沉,官家将鱼竿拾了起来,湖风吹得满袖鼓胀。着力地往上一挑,鱼钩上果然钓起了一条丹顶,内侍忙上前取下来,重新放回水里,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团鱼饵穿在钩上,曼声道:“了园离艮岳很近,明日我去拜访她。” 第 42 章 第 42 章 就如赫连颂说的,官家这样的人物,用来充当赶鸭子上架的工具,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但再高贵的人,也总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否则这朝堂宽广,一眼尽是匍匐在你脚边的臣子,就果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赫连颂走后,官家又在八仙馆和皇子们蹉跎了一阵子,一眨眼天就暗下来。在这艮岳之间,常会忘了时间,方知道那些云游隐居在深山的仙人,是怎样弹指万年的。 今夜仍旧在皇后那里用饭,皇后擅厨艺,有时候兴致高昂,自己洗手作羹汤,满满做上一桌菜,放在云崖馆前的露台上。露台边缘的灯亭里燃着灯,身后不远是一个小型的瀑布,有水声隆隆,这清幽的夜也热闹起来了。 皇后最大的遗憾,是艮岳看不见萤火虫,“硫磺放得太多,驱赶了蛇鼠,也灭绝了那些小虫子,真可惜。” 官家夹了一个活糖春茧放进皇后面前的小碟里,“要是喜欢,就让人从城外山林中抓些回来。” 皇后说不必了,“放进艮岳也活不了几日,就别为一时有趣,害了那么多条小命了。” 官家抬眼笑了笑,对她的话未置可否。 两个人在桌前坐着,预先已经喂饱的孩子们不时跑过,皇后扬声叮嘱:“小心些,别摔了!” 几个傅母忙上前把公主们抱起,行个礼,却行退了下去。 皇后重又坐正了身子,慢声慢气问:“郑娘子这两日身子不好,官家可要去看看她?” 官家显得很淡漠,“她怎么总是身子不好,看来艮岳寒凉,她在这里不相宜,让人先送她回宫吧。” 皇后道是,心里只是哂笑,郑修媛早前总拿生病向官家撒娇,当初有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宫面前也照样骄横,官家还纵着她。后来……后来逐渐凉下来,到现在适得其反,归根结底的原因是什么呢,皇后心下其实也很好奇。 轻轻看了官家一眼,皇后道:“听说今日嗣王又进来了,还是为了那件事么?” 赫连颂相准了张家的女儿,打算把自己赔给人家,又自知事不能成,联合了官家向张家施压。如今张家上了套,张肃柔也落进赫连的网兜里了,不知又有哪里出了岔子,要官家想法子解决了。 官家仍是淡淡的,随口道:“张家打算退亲,看来定了亲也不是万无一失。” 皇后听后略沉默了下,笑道:“嗣王这人的脾气是真怪,上京贵女遍地,做什么非要挑张家的女儿呢。这回是凑巧,郑娘子把张内人放出宫去了,若是没放出去,难道他就一辈子不娶么?”说罢,有意无意瞥了瞥官家。 官家搁下了筷子,“世上的事本来就凑巧,凑巧张家让张娘子侍奉移灵,凑巧嗣王是奉安副使……不是常说无巧不成书吗,他们算是极有缘分的吧。” 那倒是,这缘分从郑修媛擅自将人撵出宫开始,若是没有这段故事,不知眼下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边上宫人端了茶水来,皇后站在一旁侍奉官家净口,一面道:“张家先前为了应付禁中,仓促和嗣王定亲,如今才刚满一个月就打算退亲,嗣王是想让官家再出面吧?也难为张娘子了,幸好先前在禁中练就了胆识,要是换作一般的人,只怕吓得不知怎么好了。” 官家也未说什么,朋友所托不能相负,况且这两日不用视朝,走一趟全当散心,也没什么。第二日先打发黄门过去探了路,说张娘子申正结束授课,课后邀贵女们吃上一盏茶,大约酉初时分人散尽。于是赶在酉初时分过去,因夏季的白日特别漫长,这个时辰,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 官家从马车上下来,自己打着伞进门,守门的婆子上前拦阻,恭敬道:“贵客请止步,这里是女学,恕不接待男客。” 官家有些迟疑,这辈子还不曾有人拦阻过他的去路,身边的黄门要出声,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找你家家主,烦请通禀。” 婆子仍是那句话,“这里如今是女学,家主也不接待男客。或者贵客有名刺,奴婢为贵客呈递。” 问官家要名刺,古往今来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婆子了。 官家没有名刺,因为从来用不上那个东西,无可奈何下对婆子道:“请你家小娘子出来一见吧,见了就知道了。” 他们这里纠缠,肃柔走上廊庑看见了院门前的景象,只是油绸伞遮挡着,分辨不清来人的面目,便扬声唤付嬷嬷:“有客吗?” 话才说完,那油绸伞微微往上抬了抬,杨柳轻烟的伞面下露出一张疏离的脸来,肃柔脑子里霎时嗡嗡作响,心都要蹦出来了,忙回手示意雀蓝将堂上的女使都遣出去,自己快步到了院门前,抬手加眉行礼,“不知贵客驾临,妾死罪。” 边上的付嬷嬷傻了眼,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位所谓的贵客,想来就是至尊无疑。毕竟什么人当得她家小娘子又是行礼又是死罪的,当即吓得她脸色煞白,忙退后两步,在道旁跪了下来。 官家是微服,且没有和下人计较的闲心,随意道了声“起来吧”,举步随肃柔进了园内。 这个园子他曾来过,当初也是为了走下艮岳有个歇脚的地方,赫连才建了这里。如今把园子给她用,倒也相宜,雅致的院子就该有书卷气来浸润,想起故作老练的张娘子负手在堂上踱步管教学生,就觉得很有意思,也很鲜活。 只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她每次见他都存着敬畏之心,也很放不开手脚。躬身将人引进了前厅内,肃容道:“官家请坐,请官家少待,我即刻命人备茶来。” 官家说不必,看了一眼矮几上现成的器具,和声道:“请张娘子为我煎一杯熟水吧,天气炎热,也不想饮茶。” 肃柔忙道一声是,请官家落座,自己在对面跽下,抬手点上了小温炉。 关于今日官家为什么忽然造访,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丝灭顶的预感,想来是假定亲的消息传入官家耳中了吧,这回大事不妙。自己心里虽忐忑,还是得稳住心神,烘焙桂花,倒扣上盖碗,越是紧张,越要从容大方。 显然官家对她的手法很是赞赏,几乎每一个禁中出来的女官,都练就了一手焙茗的好手艺。 垂眼看她往杯子里泡上白牡丹,然后取下凝满香雾的碗盏,将牡丹茶水倒入盖碗,再分茶至小盏,动作行云流水,堪称完美。最后将盏呈到他面前的托碟上,轻轻道一声“官家请”,官家捏盏尝了一口,熟水中有草木的香气,桂花的悠然韵味停留在了舌尖,还是禁中纯正的冲饮方法。 所以是小心为上,不敢创新,怕贵客吃不惯,为求稳妥,仍旧沿用原来的方式。官家笑问:“张娘子平时就是这样传授贵女们的么?” 肃柔说是,“明年采选,城中有数十位贵女要参选,先来我这里习学,是为早些熟知禁中礼仪。”官家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张娘子在禁中多年,进退得宜,行止纹丝不乱,但规矩虽好,所作所为却有些令人难堪啊。” 肃柔心下一跳,俯首道:“不知官家所指的是什么?妾若是有错漏,还请官家指正。” 官家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托碟上,缓声道:“上京城中街头巷尾都在传闻,说张娘子与嗣王是假定亲,不日就要解除婚约了,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我还记得那日在长公主府中,你亲口对我说心悦赫连颂,要与他长相厮守,结果定亲短短一月就要退亲,张娘子,看来你这是在有意欺瞒我啊。” 肃柔知道非同小可,自己先前设想的一切太过简单了,满以为官家已经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却没曾想今日会忽然驾临。 现在应当怎么办呢,好在这种事拿不住证据。她忙起身退后两步,在席垫上跪了下来,泥首道:“官家恕罪,传闻并不属实,我与嗣王定亲是切切实实,有杭太傅保媒作证,绝无假定亲一说。” 官家微挑了挑眉,“果然么?” 如今还能怎么样呢,肃柔只得道了声是,“千真万确。” 官家反倒有些怅然了,长叹一口气,半真半假道:“当时听了这个消息,我还带着些期许,原来竟还是空欢喜一场。其实你真和嗣王退亲,我也不会降罪你,毕竟男女感情万变,谁又能保得谁一辈子死心塌地呢。”一面说,一面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你起来,起来好好说话。” 那轻得像风一样的份量落在她臂膀上,肃柔不由让了让。谢恩起身后,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这亲要退,恐怕是极难极难的了。 官家的神情依旧像平日禁中所见那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在堂内慢慢踱步。提起之前种种,缓声道:“你在禁中蹉跎了十年,我细想起来,也觉得很对不住你。当年嬢嬢病逝,我御极不久,朝中内忧外患,无暇顾及后宫,在你入延嘉阁侍奉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禁中有你这个人。后来朝中封赏旧臣,内阁决意将你父亲升祔太庙,我本打算在前朝颁布旨意后补偿你的,却没想到晚了一步……天底下的事,于别人是凑巧,于我却是阴差阳错。”他回过身,淡淡望了她一眼,“倘或现在再给你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随我入禁中?” 这恐怕是肃柔这辈子头一回听官家说那么多话,没有受宠若惊,只有诚惶诚恐。帝王的掏心窝子,不是她能承受的,更不会像那些年轻女孩一样头脑发热,陷入权贵虚无的温情里。 “官家,妾已经许了嗣王,有婚约在身,不日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她虔诚地说,“妾卑如微尘,无福消受官家厚爱,况且……官家与嗣王是至交,若妾有负嗣王,岂不是陷官家于不义吗。” 一切都是托词啊,官家微叹,“也就是不愿意?” 然而这三个字,哪里敢随口说出来,肃柔福身下去,“请官家成全。” 至今不愿意进宫,不单是自由让她割舍不下,更是因为在禁中多年,常有令她尴尬的地方。 当初她曾是郑修媛阁中一等女官,近身侍奉三个月,官家每每留宿延嘉阁,她都与彤史在屏风那端背身而立,记录内庭燕亵之事。虽说面前这位是帝王,帝王三宫六院不单是权力,更是责任,但什么人都经不得凑近了仔细打量,官家对于肃柔来说,就是那个已经看透了日常琐碎的男人。 侍儿扶起娇无力,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郑修媛那样的人,细想起来令人胆寒。因此官家口中的不曾发现也好,错过也好,她都觉得是最好的安排。 官家眉眼间隐隐有失望,夕阳从房檐下斜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沉默了下又问:“你果真会嫁给嗣王吗?” 如今放在她面前的,只剩两条路了,非此即彼。她垂首应道:“已然定了亲,若是婚期前嗣王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想必是会嫁给他的吧。” 官家听了慢慢点头,也不再纠结于那些事了,闲适地走到廊上,四下望了望,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这里的环境我一向喜欢,当初年少,常和嗣王在这里饮茶下棋,后来政务渐忙,他也领了官职,就顾不上来这里了。如今你既然在,我得闲便来走动走动吧,不会扰了贵女们习学的。你也不要有负担,就如平常友人往来,不过坐一坐,像今日这样讨杯茶喝……”说着转头笑看她,“不知张娘子欢迎不欢迎?”肃柔心道我能表示不欢迎吗?这世上有谁能和官家真正像友人一样往来。且说赫连颂,他们君臣之间未必没有各自的算计,只是碍于小时候的情分,相较于对待别人,更为收敛罢了。 她堆出一个温和笑脸来,“官家愿意常来坐坐,是妾的荣耀。” 官家怎么能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心下好笑。但这样也不错,顶着嫌弃常来讨茶喝,也算是帝王生涯中难得的经历。 看看时候,日薄西山了,他回身道:“今日耽误张娘子了,真是不好意思,待过两日我再来叨扰。” 肃柔诺诺应着,将人一直送到门上。 官家袍裾翩翩,不坐朝堂的时候,真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风貌,很知礼地颔首,然后由内侍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肃柔掖起两手,呵腰在门前恭送,听着马蹄声笃笃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躲在一旁不敢露头的人,到这会儿才一个个冒出来,付嬷嬷抚着胸说:“天爷,刚才那是官家啊!我竟拦了官家的路,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还活着,是我的造化。” 雀蓝哀哀唤了声小娘子,“官家怎么又来见娘子了……” 所以连雀蓝都瞧出来不是好事,肃柔不便说什么,只道:“收拾收拾,回去吧。” 到了家,直入岁华园,太夫人这两日在张罗颉之的亲事,说资政殿大学士家的五孙女是个不错的人选,“那姑娘我见过几次,长得团团的一张小脸,乖巧可人得很,逢人没开口便笑了,真真一脸福相,一看就是个旺夫的孩子。只不过是二房的次女,不及上头大的得宠,我想着这也不碍的,咱们娶媳妇只要瞧着门第合适,姑娘性情好就成了,又不是要娶人家家私,就算陪嫁少些,咱们也不计较。” 肃柔说是,殷实之家都只求姑娘好,娶进门后阖家和睦,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过左右不见绵绵,也有些奇怪,便问祖母:“表妹不来吃饭么?” 太夫人说今日登封开国伯家来纳吉了,“你表妹如今也成了有心事的人,今日下半晌都没露面,夜里又说不饿,不过来用饭了。” 肃柔明白过来,先前单是瞧中了伯爵府,真正结亲,还得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相合。倘或这个上头有差池,婚事照旧是不能成的,因此无忧无虑的绵绵也开始发愁,连饭都吃不下了。 “且不管她,咱们吃。”太夫人往肃柔碗里夹了菜,边问,“这两日回来得晚,学里忙得很么?” 肃柔含糊应了声,端着碗,有些食不知味。 太夫人并没有察觉,喃喃道:“今日嗣王登门拜访了,坐着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看这孩子谈吐,倒真非一般人能比。其实瞧着他啊,我心里也别扭得很,一则想起你爹爹,二则又想起你,要是没有前头那些恩怨,其实也算得一门不错的亲事……” 肃柔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迟疑地叫了声祖母,“今日官家又来了。” 太夫人怔忡了下,半晌没有说话。 祖孙两个对望一眼,各自心里都知道,这样现状,恐怕暂时是不能提退亲的了。 “外头不知哪里来的传闻,人人都说两家结了假亲,越是这样,事越不好办。眼下只能先缓缓,不能真应了个欺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者弟弟妹妹们都要议亲,这个节骨眼上生了变数,对他们也是妨碍——”太夫人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这番话不是我说的,是嗣王的原话。” 第 43 章 第 43 章 所以这就是赫连颂的高明之处,不单能妥善地为自己的目的寻求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法,还能急人之所急,很好心地为你排忧解难。 肃柔低头扒了口饭,害怕自己再不多吃两口,就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太夫人呢,似乎对他的游说有几分动容,甚至反过来劝解肃柔:“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这风口浪尖上,还是略缓一缓为宜。尤其今日官家又来找过你,我听着……很是悬心,毕竟这事不单关乎你,也关乎全家。都说官家是仁人君子,谁又能担保仁人君子没有冲冠一怒的时候。男人家,心眼儿说大起来,能容纳万里江山,说小起来,连颗芝麻都嵌不下,官家也是男人,不能拿他当孔圣人看待。” 肃柔点了点头,“今日圣驾忽临,确实也吓着我了。我一直以为定亲之后,官家就不会再过问我了,没想到忽然又来了。” 太夫人仔细思忖了下道:“事实如今就摆在眼前,倘或官家那头没有松动,你自己也要想好何去何从,不想进宫的话,也许只能嫁给嗣王了。”说罢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用饭的心思了,搁下筷子道,“定亲之初我就想过,这次的权宜之计到最后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顺利退亲,二是假戏真做。亲事退不掉,对不起你爹爹,亲事退了,官家要是追究,又是祸及满门的罪过。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孰轻孰重,我料你自己懂得衡量。你不必担心你继母那头,她是个明事理的人,真要是不能两全,她也不会怪罪你的。” 肃柔听得心下惨然,反正就是进退维谷,怎么选择都是错。想起官家今日说的,往后时不时要来了园转转,她就觉得乌云罩顶,也断绝了她和赫连颂退婚的机会。其实有时候想想,简直就是官家一手促成了这门亲事,若是没有禁中这样催逼,她哪里能走到今天这步。 看看祖母,脸上有愁容,想来也为她的事惴惴不安。肃柔握了握她的手道:“祖母宽怀,还有两个月时间呢。或者两个月内找到与嗣王退亲的借口,就算官家要怪罪,也师出无名。”复将银箸送到祖母手里,笑着扯开了话题,“今日的大鱼鮓做得入味,祖母尝尝。还有女学里的事,我还没和祖母说,府尹家的三娘子带了个姑娘来,说想入了园习学,我问明了才知道,竟是荥阳侯府的二娘子。我早前一直以为大姐夫是家中独一个,没想到也有兄弟姐妹。” 说起那个荥阳侯府,太夫人就皱眉头,“陈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家中妾室养了好几房,前前后后生了十来个子女。不过他的子嗣缘不深,死的死病的病,到最后像样的也只一个嫡出的陈盎,和两个妹妹。原还有一个庶弟,生下来两条腿就不灵便,陈侯嫌留在家中碍眼,自小就送到外面庄子上养着,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侯府上确实只剩一根独苗了,这才宠得没边儿,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肃柔哦了声,“我也和那位二娘子打听长姐现状,提起这个她只管摇头,说不怎么过问哥哥园里的事。不过我听她话语间透露出些消息,像是有妾室怀了身孕,但不知是哪一个。” 太夫人听了,倒紧张起来,“原本那个陈盎就宠妾灭妻,对安哥儿也不怎么上心,要是妾室有了孕,那你长姐母子的日子恐怕就愈发难过了。”心里着急,忙唤了声冯嬷嬷,“明日你上侯府去一趟,问候大娘子安好。大娘子爱吃糖荔枝,多捎带些,问问她可缺什么,家里可以给她送去。再者,仔细探明了,究竟是哪个妾室有了身孕,早些知道,也好早早安排对策。” 冯嬷嬷道是,“大娘子不曾派人回来讨主意,想来能够应付,老太太先别急。” 太夫人摇头,“我这个大孙女,性子软得很,得知妾室有了身孕,只怕还傻乎乎等着孩子落地,日后和人家平起平坐呢。” 这个确实大有可能,大娘子长在和睦的人家,并不懂得庶子得宠,对嫡子不是好事。寻常人家嫡庶还分得清楚,逢着那个陈盎,话就说不到底了。二娘子是未出阁的姑娘,对妾室作乱可以出些主意,但碰上妾室有了身孕,却也不好伸手,所以报到太夫人跟前,请祖母想法子周全。 冯嬷嬷领了命,第二日果真采买了两筐糖荔枝,一气儿送进了荥阳侯府。这回是借着太夫人的名义,顺道来问侯爷与夫人安康,侯夫人热络地见了人,笑着说:“多谢老太君记挂着,家下一切都好。天气炎热,也请嬷嬷给老太君带话,请老太君保重身子为宜,待天气略凉快些,咱们再带着安哥儿上府里请安去。” 冯嬷嬷应了,又道:“我们老太太说,有阵子没见我们大娘子了,也不知大娘子近来如何,有没有惹得侯爷与夫人生气。” 这种问题,要是换了一般有内秀的,明知不过场面话,是绝计不会说不好的。结果这陈侯夫人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干笑道:“要说我这个媳妇,自然是再温顺不过的,只是有时候过于贤良了,管不得院里妾室们。依着我说,一般人家三个妾室也尽够了,可她倒好,又收了我院里两个,如今是抹牌都多出一个来,天天鸡飞狗跳。虽说贤名要紧,但男人该管还是得管的,弄了这么些小娘儿,纵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受不住。” 冯嬷嬷一听,心道这婆婆着实不公,自己的儿子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不去责怪儿子,却来嫌媳妇管不住男人。果然是自己的肉自己疼,别人的女儿是路上捡的,娘家人不知道心疼。如今派了人来问安,还要听她夹枪带棒地怨怪,冯嬷嬷也不是吃素的,顺势道:“侯爵夫人先前说什么,奴婢竟没听清,是说新纳的两个妾室是侯爵夫人院里的人吗?既是婆母院里的人,我们大娘子也管教不得,总要让着婆母的面子。”说罢又一笑,“我们大娘子原是个和软的性子,在家时候老太太就说了,说她是面捏的耳朵,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今到了夫人府上,老太太说要请夫人顾念则个,倘或我们大娘子耳根子又软了,夫人千万不要顺着她的意,该决断还是要决断些为好。”这是响亮的一记反击,自己院子里一等二等的女使,和儿子勾搭在了一处,是自己管教不严,哪里有脸怪别人。这世上就是有这等立身不正的娘,才养出一个专走斜路的儿子,侯爵夫人责备媳妇之前要先自省,免得把话说出来叫人回敬了,也只好自己摸摸鼻子领受。 果然陈夫人无话可说了,脸上神情有些尴尬,忙唤了范妈妈来,勉强向冯嬷嬷支应着:“嬷嬷既来了,去尚柔的院子里瞧瞧他们母子吧,我就少陪了。” 冯嬷嬷站起身向她行了个礼,堆着笑脸道:“请夫人好生歇息,奴婢这就告退了。” 范妈妈领着她往西走了一程,穿过一个蔷薇花环绕的甬道,就是平常少夫人居住的院子。 还像往常一样,门上两个婆子如哼哈二将般守着,平时范妈妈是等闲不能进的,但今日捧了尚方宝剑,也算师出有名,扬声说:“张府上打发冯嬷嬷过府,来向少夫人问安了。” 守门的婆子是张家陪房,自然认得冯嬷嬷,忙道一句“嬷嬷来了”,将人让进了院子里。 范妈妈依旧厚着脸皮在前引路,一直引进了上房。尚柔刚从内寝走出来,见了冯嬷嬷便笑了,说:“这么热的天,嬷嬷怎么来了?” 冯嬷嬷将手里红匣儿放到桌上,揭开盖子说:“老太太知道大娘子爱吃间道糖荔枝,特让奴婢给大娘子送来,并问大娘子和安哥儿好。” 尚柔说一切都好,“嬷嬷替我回祖母一声,请祖母不必记挂。” 娘家派了人来,自然是要说两句体己话的,可范妈妈站在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尚柔看了她一眼,因她是陈夫人贴身的仆妇,不好得罪,便含笑问她:“妈妈可要坐下,尝尝这荔枝?” 范妈妈忙摆手:“少夫人别客气,少夫人吃罢……” 还是边上祝妈妈有眼力劲儿,横插了一杠子说:“荔枝做冰盆浸果才好吃,上半晌厨里不是买了一块冰回来吗,我和厨上的婆子不对付,妈妈陪我去敲一块吧。”不由分说,将范妈妈拉了出去。 这下屋子里没有耳报神了,尚柔请冯嬷嬷坐,偏身问:“祖母打发嬷嬷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冯嬷嬷道:“昨日二娘子听说府上妾室有了身孕,老太太派奴婢过来问明大娘子,遇喜的是哪一位?” 尚柔有点失落,垂首道:“是念儿,平时就娇纵,如今愈发要横着走了。” 冯嬷嬷沉吟了下问:“就是余下的那个通房吗?” 尚柔说正是,“早前曾经滑过胎,这回又怀上了,官人很欢喜,还嘱咐我多关照她些,别短了她的供应。”冯嬷嬷听了哂笑,“倒也是,底下妾室怀了身孕,正头夫人娘子多照拂些,也是应当的。那大娘子就常派人过去问候问候吧,偶而送一回东西也要造出声势来,让全家老小都知道。再者,忌讳送吃的,入口的东西万一出了纰漏说不清楚,送些用度,别给她由头往您身上栽赃。老太太的意思是咱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但各人自有各人的运数,大娘子照旧如原来一样过日子,仔细带好安哥儿就成了。若是将来念儿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大娘子就抱到自己院子里,打发两个乳娘养着吧。念儿忌惮孩子在您手里,自然会俯首帖耳,大娘子届时也好拿捏她。至于孩子,谁养大的就和谁亲,大娘子是嫡母,养了妾室的孩子既得人心,也能挣贤名儿,连婆母都挑不出您的错处来。” 尚柔又有些犹豫,“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万一孩子有个好歹,那罪过岂不是在我一个人身上吗?” 冯嬷嬷道:“大娘子也说养大孩子不容易,谁能保证孩子无病无灾活到一百岁?倘或真要是有了闪失,侯爷夫妇要来责问,那大娘子就反问二位大人,为什么十个子女只活下四个吧。” 尚柔想了想,也是,先前只管为念儿怀上身孕难过,如今祖母给了对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这么做,扣下个小的,老的也就听摆布了。便颔首对冯嬷嬷道:“嬷嬷转告祖母,就说我明白了,请祖母放心。” 冯嬷嬷笑道:“大娘子眼下也不必忧愁,您心里着急,自有人比您更着急。如今院子里通共五个小娘儿,念儿这不是刚怀上么,往后日子长着呢。” 有些话不必说透,三言两语的,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譬如一家子妻妾成群,没有人会为正室夫人生了儿子耿耿于怀,反倒会嫉恨同为妾室的人出头冒尖。四双眼睛盯着,这念儿要是知道收敛还好些,要是继续这么猖狂,能不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就不一定了。 眼下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眼梢瞥见外面范妈妈着急忙慌进来,冯嬷嬷便站起身笑道:“天热,大娘子好生养着,过两日是大郎主生日,老太太说到时候打发人来接大娘子和安哥儿回去,想来侯爵夫人也不会不答应的。” 尚柔道好,站起身吩咐身边女使:“替我送冯嬷嬷出去。” 冯嬷嬷又行个礼,转身对范妈妈颔首致意,跟着女使出了院子。 范妈妈回得晚了,见她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好堆着笑脸对尚柔道:“少夫人,晚间夫人说预备了好菜色,请公子和少夫人一道过去用晚饭。” 尚柔不耐烦和他们一起用饭,但碍于那头来请了,不好推辞,便随口应下了。 到了将要入夜,带着祝妈妈和女使一道去了前头的花厅,进门见桌上菜色都布置起来,只有公婆和两位小姑子在,并没有看见陈盎。小姑子们拉她到一旁说话,大娘子是庶出,已经许了人家,二娘子预备进宫,这两日在肃柔的女学里学习制香插花。女孩子之间倒有话说,坐在一起闲谈,可以交流交流香方心得。 陈夫人还在盼着儿子,站在门上看,蹙眉道:“这孽障怎么还没回来,竟让他爹爹一直等着他。”一面打发身边的女使,“去门上瞧瞧,再不回来,就让人出去找。” 二娘子不由嘀咕了句:“大哥哥天天和人饮酒作乐,阿娘怎么不管管他?” 陈夫人听见了,拉着脸道:“脚长在他身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二娘子素来知道母亲宠哥哥,不满道:“他上外头寻欢作乐不花钱吗?阿娘不给他钱,我看他拿什么脸出去应酬交际。这些年阿娘的体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个窟窿究竟要填到几时?” 结果陈夫人拿眼一斜她,“这不是盼着你吗,只要你进宫得宠,将来替你哥哥弄个横行官当当,也尽了你们兄妹的意思了。”几句话说得二娘子生闷气,转到一旁,再也不说话了。 不过总算没有等太久,陈盎还是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尚柔席间没吱声,只听他们母子父子间交谈。 陈侯对儿子,日常除了训斥还是训斥,陈夫人对儿子来说绝对是慈母,还能笑着谈论外面的趣事。 陈盎想起一桩事来,冲尚柔说:“你家那个二妹妹,听说要和嗣王退亲了,有这回事没有?” 尚柔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我已经多时没回去了,娘家的事,哪里知道。” 陈盎也不管她说了什么,自顾自道:“今日一帮人下注,赌这桩亲事能不能成,我可压他们退不了亲了。嗳,你回去和你二妹妹说说,让她别退亲,无论如何也要成亲,别害得我血本无归。” 尚柔听见这话也全当没听见,这陈盎早不能算正常人了,说的话简直荒唐得没谱,为了他打赌不能输,就让人一定要成亲,这种话要是去搭理,连着自己也和他一样糊涂了。 陈夫人也来闲话,喋喋道:“这么好的亲事,退了做什么!嗣武康王好歹是个王爵,过门即是嗣王妃,有什么不好。你家那个二妹妹,不就是从禁中出来的吗,做了几年女官,又不是做上了活龙,不肯进宫,又不嫁嗣王,难道她要嫁玉皇大帝不成!早前孔家那门亲事,说实话是低了些,如今配了嗣王还折腾什么。怎么说张侍中也是嗣王的救命恩人,人家不至于亏待了她,就算将来府里人多起来,正室娘子就是正室娘子,总会把她挑在大拇哥上的。” 尚柔听得暗哂,所以如今陈家就是这样现状,正室娘子只要不倒,院儿里小妾堆成山也不打紧。 二娘子一向爱和她母亲唱反调,“嗣武康王这么大的年纪才说合亲事,日后必定不会纳妾的。” 陈夫人双眉一拱,“这谁知道,亲事说得晚,未必家中没有可心的人,男人么,心思活络些也不是什么奇事。”边说边瞥了尚柔一眼,指桑骂槐着,“二娘子能开女学,想必心胸一定很宽广,自己的地位不动摇就是了,男人愿意怎么闹都由他,又不短吃短喝,照例金奴银婢使唤着,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反正这等夹枪带棒的话说得人耳中起茧子,尚柔也不往心里去,搁下了筷子道:“我吃饱了,父亲母亲慢用。” 陈夫人甚为不屑地调开了视线。 这里正耗着,忽然听见外面又大声喧哗起来,还是熟悉的哭喊声,听得陈侯直皱起了眉。 陈夫人也厌烦了这样的闹腾,拍下筷子说:“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一个婆子快步从院门上跑了进来,到了台阶前行个礼,一脸为难地向上回禀:“不好了,高娘和周管事的儿子……在假山石子后头私会,被玉帛跟前的女使撞见了。” 第 44 章 第 44 章 陈夫人有些懵,“谁?” 因提拔做了侧室夫人,当然不能像以前那样直呼其名,以至于陈夫人常弄不清谁是谁,于是婆子好心地追加了一句,“就是念儿。”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念儿,那个刚说怀上了身孕的念儿?陈侯夫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陈盎摔了手里的筷子,玉石箸撞击地面,霎时四分五裂,险些弹射在侍立的女使脸上。 他提袍奔出去,众人也忙跟过去,一行人脚步匆匆赶到了院子里,见假山前围了一圈人,拨开人群就是一脸心虚的念儿,和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周兴。 陈盎目眦尽裂,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哪里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兴是管事的儿子,从小就养在府里,做了陈盎十年跟班。后来年纪渐长,周管事拿出积蓄来,给他在中瓦子开了一间罗锦匹帛铺子,专门对外售卖时兴的锦缎,也给府里供应女眷们日常的穿度。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总算小有积蓄,买卖也扩大了一倍不止,平时往来府中没有人会阻拦他,毕竟自小在这里长大,爹娘又在府上供职,这才让他有了可趁之机,能够溜进后院来。 “你们……你们……”陈盎一手用力指点着,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念儿依旧发挥她的道行,哭天抢地着:“郎主,这是有人陷害我啊,郎主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做对不起郎主的事呢……” 一旁的舍娘冷冷哼笑,“人赃俱获,还在这儿狡赖!叫刚才的女使来,当面对质就一清二楚了。” 陈夫人院里刚提拔上来的婢妾玉帛,把身边的女使往前推了推,“芯儿,你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那个叫芯儿的女使应了声是,大约也受了惊吓,颤声说:“先前我上后厨给我们娘子取炖梨,经过假山石子的时候,听见后头有说笑的声音传来,原本以为是哪个院里的女使在那儿打趣,也没太在意,后来走得近些,才听出是高娘的声音。高娘说他们都在前头用饭,你难得来一回,好歹……好歹贴贴这爱肉儿……”说着飞红了两颊,怯怯看了陈盎一眼。 芯儿刚说完,就被念儿狠狠啐了一口,“你这瞎了心的贱婢,捏造出这些脏话来坑害我!”转而又和陈盎哭诉,“郎主,她们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屈死我,就因我怀了郎主的骨肉,她们眼热,容不下我,设下了这样的局,想置我于死地,郎主万万别听她们胡诌啊!” 舍娘皮笑肉不笑地“唉哟”了声,“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了。一口一个怀了郎主的骨肉,你说出来竟不亏心么,还是问问芯儿是怎么说的吧!” 这回陈夫人也气得不轻,对芯儿道:“给我据实说,要是有一句假话,立时把你打死在这里!” 芯儿畏缩着道了声是,“奴婢一个字都不敢有假,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奴婢听见高娘说,安哥儿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白占了个嫡子的名头,他娘又不得宠,日后只要郎主抬举,照样压他一头。”说着小心翼翼觑了女君一眼,又道,“周兴让念儿仔细祸从口出,念儿说怕什么,横竖如今有了身孕,谅女君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后头又唧唧哝哝说了好多,让周兴预备孩子日后要用的衣裳、被褥、摇车,还说……” 陈盎断喝:“别支支吾吾,快说!” 芯儿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说,说出来只怕夫人和女君不打死我,念儿也要咬死我了。” 果真念儿大喊起来:“你这贱婢,胡言乱语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神天菩萨在天上看着,降下雷电生劈了你这黑心肝的!”边上一直不说话的周兴这回也矢口否认起来,哀声说:“公子,小的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最清楚。小的自幼在您身边服侍,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您千万不能听信一个女使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小的背弃了您啊!” 这时周管事和周婆子也一并赶来了,一家子向陈侯和夫人跪了下来,周管事道:“侯爷,小的在侯府伺候这么多年,一向兢兢业业,拿侯府当自己家一般操持。兴哥儿是侯爷看着长起来的,平时虽然顽劣些,但绝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说句打嘴的话,他如今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外头买卖做得不错,想要个正经过日子的媳妇并不难,何必与院子里的人纠缠……” 结果话刚说完就被舍娘接了口,“周管事,天底下没有爹娘不向着儿子的,你也别忙为他们开脱。为什么这么大的院子,偏偏他们两个被众人拿住,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躲在假山后头咬耳朵?”说罢对陈盎道,“郎主,先前我押住了他们,为避免他们两下里串供,没叫他们说上话。郎主要是愿意,就把他们拉到两处审问,同样的话问上一遍,再凑到一处就知道有没有蹊跷了。” 他们乱糟糟闹成一团,尚柔看得直皱眉,虽然不知里头内情究竟怎么样,但看这个样子,恐怕这回念儿是落不着好处了。 陈盎这人虽荒唐,但男人的尊严看得很重,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自己房里人忠诚与否,眼里不揉沙。他听了舍娘的话,将两个人分别拉到了两间厢房审问,尚柔不声不响跟在后面旁听,先在念儿这头问,问为什么她这个时辰会出现在假山石子后头,念儿向来嘴硬,捂着肚子狡辩:“我不过是出来逛逛,正走到那里。” 又去周兴那头审问,周兴闪烁其辞:“我是听人传了郎主口信,说郎主要见我……” 这下连陈盎都窥出端倪来了,冷笑道:“是谁给你传的话,你大可指认。你在侯府长大,这府里个个你都认得,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假传我的口信,只要你说出来,到时候我自然审问那人。” 然后周兴便愈发支吾了,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受惊过度,额角的汗水汹涌而出,在烛火下汇聚成河,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陈盎心下已经明白了,摆摆手,将人又拉扯进了院子里。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站在念儿面前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今日不说清楚,你也活不成。” 念儿涕泪纵横,“郎主,您怎么能怀疑我呢,我跟了您六七年啊,对您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谁知话音方落,就见陈盎抬起脚运足气,朝念儿的肚子踹了过去,嘴里说着:“既闹不清来历,那就不必留着了。”一脚将念儿踹得滚在一旁,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众人吓了一跳,然后听见有婆子小声嘀咕:“见红了……见红了……” 尚柔叹了口气,吩咐祝妈妈:“快请郎中过来。” “不许请!”一向对妾室温存有加的陈盎如今像个鬼魅,赤红着一双眼睛道,“贱人满嘴没有一句真话,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准让大夫来瞧她。” 周兴先前还遮遮掩掩,到现在已经不敢隐瞒了,哆嗦着说:“公子息怒,里头确实……确实有内情,小的不敢隐瞒公子……” 陈盎见他欲说不说,左右观望叫了小厮一声,“取我的剑来,今日要是说不清楚,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周管事和妻子吓得腿里打颤,一迭声说着:“兴哥儿,你还要命不要了!”周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公子,其实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小的和高娘是清白的,只是高娘平日会偷着运出些字画古董等,托小人往外售卖……小人是贪财,图谋府里财物,小的吃里扒外,小的该死,但小的当真和高娘没什么。今日是高娘传我进来说话,因内情不可告人,因此小的没敢说出来……” 然而舍娘却是哂笑不止,“就算偷着卖府里的字画古董,打发个亲信传句话不就行了,犯得上两个人躲在假山后头说悄悄话么?” 他们那里还在对质,尚柔看了眼昏死在地的念儿,忽然发现她原来也很可怜。这些妾室就如玩物,男人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喜欢的时候性命像草芥一样,谁也不会拿你当回事。刚才那一脚,就是不死,恐怕人也伤透了,陈盎还不让请大夫,看看这流淌出来的血,真是瘆人得很……她也没有兴致继续看他们盘查真相了,到底做了主,让人把大夫请来。 陈盎余怒未消,还是那句话,不许请大夫。 尚柔看了他一眼道:“官人果真要弄出人命来才肯罢休?” 先前已经死了一个盼儿了,这回再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咽气,她怕这园子就此不干净了。 也不管陈盎怎么反对,她执意让念儿跟前的女使婆子把人架了起来。至于那个周兴怎么处置,她也不想过问,由得他们在身后吵吵嚷嚷,心里只是记挂着,“到了安哥儿睡觉的时候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如常洗漱进入内寝,祝妈妈和贴身的女使春酲在跟前伺候着。她脱了罩衣坐上床沿,沉默了会儿忽然笑起来,“今夜我心情很好。” 边上的祝妈妈和春酲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觉得念儿可怜,但这可怜之人往常有多可恨,真是不能细数。就说前几日,刚诊出她怀上了身孕,那股耀武扬威的劲儿,就算正室夫人怀嫡长子,也不像她这样得意。这才几日光景,情况急转直下,女君不忍见她丢了小命,但并不妨碍享受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长久憋闷在心里的不快终于得到了发泄,也算对往日受尽恶心的一种告慰。 祝妈妈道:“大娘子欢喜了就要笑出来,不必压抑自己的天性。往常在张府的时候,大娘子也是个开朗的性子,嫁进侯府愁云惨雾到今日,对您实在太不公了。” 尚柔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见念儿成了这样,我心里真是痛快,就算有人说我落井下石,我也认了。” 三个人相视而笑,有错么?并没有错!自作主张传了郎中,已经是天大的仁慈,要是果真狠心些,过会儿人就可以送进义庄了。 尚柔这辈子从没这么畅快过,崴倒身子觉得今日被褥间的香气好闻得很,枕头上也带着阳光的芬芳。正要合上眼,忽然听见外间传来春酲的声音,恭敬地唤了声郎主。 支起身,见陈盎已经绕过屏风进了内寝,顶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丧气地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那贱人和周兴有往来吗?” 尚柔道:“以前听婆子无意间说起过,说念儿确实与周兴熟稔得很,但因周兴是官人亲近的小厮,且念儿又自小伴着官人长大,他们之间有来往,我并未放在心上。” 结果陈盎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着:“因为自小认得,就暗中勾结,狼狈为奸,不管有没有私情,偷着倒卖家里的物件就是该死!” 这是他家的事,尚柔不愿意参与,只管牵了薄衾仔细把腿盖上。陈盎见她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恼火,回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说话?” 尚柔倒觉得奇怪了,“官人要我说什么?说你对念儿一片真心,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吗?我给官人留着脸面,官人倒来责问我,真是可笑得紧。你不瞧瞧人家家里是什么境况,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里像咱们家妻妾不分,妾室都要爬到正室夫人头上做窝了。我平日管不得她,才闹出这么多的是非来,这里头没有官人的错处么?念儿会有今日,也是官人一手调理出来的,上我这里来抱怨,怕是抱怨不上。” 陈盎被她堵住了话头,一时语塞,气得粗喘了两口气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求娘子平日多过问些家事……” 尚柔道:“一个个厉害非常,要我过问什么?我如今什么都不想问,只要好好周全则安,不让她们惊扰了孩子就好。” 陈盎无话可说,心下乏累得厉害,起身迈上了脚踏。 尚柔立刻大惊小怪,“官人做什么?” 陈盎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怔忡道:“做什么?自然是上床睡觉啊。” 尚柔拉长了脸道:“今夜我身上不便,官人上别处歇着去吧。” 一个被妻子拒绝的男人,真是颜面无存,陈盎原本还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尊严,说上床睡觉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但发现和这个无甚情趣的女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便气恼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第二日尚柔神清气爽地坐在花厅用早饭,正打算让人出去看看念儿现状,门上舍娘进来了,老远就带着笑,进了花厅向上行礼,说:“女君昨日不耐烦看到最后,错过了一场好戏,夫人不让念儿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后来给挪到柴房去了。那周兴因倒卖家中财物报了官,被官府带走了,连着周管事夫妇也给撵了出去。郎主那头,终究吃不准他两个有没有私情,反正孩子已经掉了,也不便对外宣扬,让大夫给念儿止了血,今日一早命外头套了车,把人送出城了。” 尚柔哦了声,“我原还打算去看看她呢,不想已经送出去了。” 舍娘说是,“如今她院子里的女使婆子都在前廊上,等着女君安排呢。” 尚柔不由叹了口气,“这念儿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人真不能要足了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过了,伤人伤己。” 舍娘莞尔道:“女君信天理,我却觉得因果循环报应太慢,要紧时候还是要帮着老天爷出一把力,才能叫那起惹人嫌的货色快些得到报应。”说罢接过女使端来的香饮子,送到尚柔手旁,邀功似的说,“念儿倒卖家里东西是千真万确的,要是被逮住了,必要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应付郎主起来就越是牛头不对马嘴。郎主的脾气我知道,只要是起了疑,任你舌灿莲花也拉不回来,这不没等念儿狡辩,就一脚踹过去了么,真是痛快!” 所以这舍娘才是后院之中最可怕的人,使得出下三滥的手段,也懂得利用人心。如今是站在尚柔这边,为了讨好什么话都据实说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把矛头对准了她,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尚柔端起茶盏抿了口香饮子,没有应她。舍娘也是极会看眼色的,这个时候表忠心最要紧,忙道:“这回算是替女君教训了不安分的人,女君平时待人宽厚,纵得那些糊涂东西尊卑不分,妄图打压起女君来。先前芯儿的那些话,虽不是念儿和周兴说的,但却是她亲口和身边女使的体己话,半点也没冤枉她。她才刚怀上孩子,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张狂得没个褶子,将来孩子落了地,那还得了!这回趁着好时机,索性把事办了,只要解决了她,家中自然太平,往后女君也就不必再为她烦心了。” 尚柔听了慢慢点头,“我知道你同我一条心,有你在外头替我把持着,我这里少了好些麻烦。” 舍娘抿出个笑靥来,温声道:“女君只管好好将养身子,日后但凡大事要人定夺的,呈禀到女君跟前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就由我替女君代劳,也免得大事小情样样叨扰女君,扰了女君清闲。” 这就是渐渐生出越俎代庖的心来了,尚柔哪能不知道。只是如今虽少了个念儿,余下几个依然不是省油的灯,暂且先让舍娘对付着,自己乐得清闲,等到了果然要收网的时候,再想法子把这后宅清理干净吧。 第 45 章 第 45 章 *** 家里发生了这种事,原不该和外人说的,但因陈二娘子这两日和肃柔走得近,且事情又出在尚柔园子里,待下学之后她便留下来,和肃柔细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肃柔听完,倒有好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感慨:“后宅中的争斗,真是杀人不见血。” 陈二娘子颔首,“妾室多了难免有争斗,如今打下一个还有四个,也不知能太平到几时。其实这些年阿嫂过得艰难,但因我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平时不会同阿嫂说起那些,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安慰她。” 肃柔笑了笑,“都是这样,姑嫂之间有好吃好玩的聚在一起消遣消遣就是了,哥嫂房中的事,谁也不便参与。” 陈二娘子后来又坐了一会儿,方起身告辞,肃柔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刚从了园退出来,抬头便见马车旁站了一个人,疏阔怡然的神气,笑得优雅又好性儿。手里折了花枝散淡地摇动着,见她出现,回手将花枝插在了院墙上,仿佛早就约定好了似的,和声说:“我等了你好半晌,终于忙完了么?我送你回家吧!” 肃柔回身看看天色,太阳将要落山了,满世界虽然还热着,但没有阳光直照,热也热得温吞。 她说:“我与王爷走一程吧,有些话和王爷说。” 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回主动说要走走聊聊,让赫连颂受宠若惊。他忙道好,示意马车先走,自己过来与她并肩而行。年轻的姑娘,人如兰花一样洁净芬芳,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身旁的人能让他觉得长脸,和她走在一起,自己也得到了升华似的,不由坦荡地舒展了一下肩背。 肃柔呢,还在为前日官家造访感到忐忑,甚至今日给贵女们讲课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唯恐忽然有女使进来传话,说今日又有贵客登门,让她少待。 还好,及到贵女们散学一切都如常,但今日过了,明日呢? 她低头看着脚下排列齐整的墁砖,看见有风扬起他的袍角,偶而与她的裙裾相撞,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官家前日来过,在了园喝了杯茶,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赫连颂不由摸了摸下巴,官家是他请来的,这个内情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可能连亲事都不算数了。 所以他得很好地调动起自己的情绪来,站在她的立场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紧蹙眉头道:“官家日理万机,若不是事出紧急,断不会出宫的。我想着,大概是那些传闻传进他耳朵里了,引得他颇为震怒吧!官家质问小娘子了吗?小娘子又是怎么应对的?” “官家没有疾言厉色,但确实问起了这桩亲事,我哪里敢据实告诉他,也不敢承认要退亲,只好继续敷衍。”她说罢,心情愈发沉重了,喃喃道,“如今怎么办呢,官家好像还不曾放弃,先前说要退亲的,这件事恐怕得往后拖一拖了。” 赫连颂颔首,“现在不是退亲的好时机,还是暂缓为宜。” 肃柔心里有些愧疚,嗫嚅道:“又要拖累王爷一阵子了,真是对不住王爷。” 边上的人很愿意被她拖累,只是不便过于直白,换了个怅惘的语气道:“你不用担心拖累我,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人,日日形单影只,反倒是身上有婚约,更好向世人交待。你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娶亲,常有人说我不能人道。这上京有女儿的权贵也害怕我登门提亲,就算公务上有往来,也是匆匆几句就忙于回避……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难掩忧伤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就因为我爹娘不在上京,所以他们有意排挤我吗,我心里的委屈不能与人说,只有和小娘子诉一诉苦了。” 肃柔和他打了几回交道,知道他心眼多,但对于这种实际的困境,也还是抱以同情的。 “王爷一个人在上京,家中没有主持的长辈,有些地方难免不便。那些闲言碎语,大可不放在心上,反正将来终有一日你会回陇右的,上京是年少时暂歇的地方,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一笑置之。”她绞尽脑汁开解了几句,然后顺势拐到了自己身上,舔了舔唇试探道,“你先前说那些人传闻你……不能人道么?要不要我替你解了这个困局?” 赫连颂心头顿时一跳,暗自揣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打算向世人证明他是堂堂男子汉了吗?探究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女子目光凛凛,不愧是张律的女儿,有侠义之风!他略显羞涩地说:“小娘子……我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只要你开口,我无不从命。”肃柔看他这模样,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难堪地咧了咧嘴问:“你怕不怕坏了名声?” 他说不怕,“我为小娘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语毕含蓄地笑了笑,“况且我是男人,男人声名狼藉还能归于风流,相较于你们姑娘来说,没有那么严苛。” 肃柔有些难以开口,犹豫了半晌才道:“王爷有没有钦慕的姑娘?譬如那些富有才情,能歌善舞的伶人等……若是有,我出资赎一个出来,送到府上侍奉王爷……” 他明白过来,顿住步子望着她说:“到时候小娘子可以借口我心有所属,和我退亲?” 肃柔很难堪,支吾着:“王爷也可提出退亲。你不是说常有人谣传你不能人道么,这么一来谣言就不攻自破了,你我各得其所。” 可惜这种提议,对于费尽心机才确定下婚约的赫连颂来说,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他还得顾全她的面子,认真地想了想,在她的殷殷期盼中无奈地一笑,“还是继续让他们说我不能人道吧。” 肃柔一口气泄到脚后跟,转回身茫然向前走着,落寞地说:“我知道,我这个主意自私得很,只想着自己,没有想着王爷。” 赫连颂负着手,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回程的途中会经过一片竹林,两侧竹叶潇潇,其实这样优美的景致,不该谈论这种扫兴的话题。转头瞥了眼身边的姑娘,她这两日一直在为这些事烦心吧,小小的个子要担负那么多,也让他有些心疼。 “官家那日来看你,你是怎样的心境呢?从来没有仰慕他的才华,折服于他的身份地位么?”他轻声问,也试图探一探她的内心,“官家如此执着,要是你果真随他进宫,必定不会亏待你的,说不定封昭仪,封贵妃,让你凌驾于后宫大多数人之上,这样你也不愿意吗?” 肃柔说不愿意,“要是愿意,就不会麻烦王爷了。我在那个地方十年,看见过花团锦簇,也看见过阴暗龌龊,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只要出来了,就不愿意再回去。我今日有些狂悖了,和王爷说句心里话,一个官家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重回牢笼,所以前日他忽然来了园,真是吓着我了,可惜说好的退亲又要耽误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赫连颂心道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自己从未打算退亲,甚至连九月初六的婚宴都已经备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细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筹谋用在出征河湟,用在青唐大战上,没想到还有一日会用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但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人生大事是眼下第一要务,就算夺了官家所爱,他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就这样吧。”他顺势道,“退不得亲就嫁给我,我上回已经同你说过了。小娘子不要拿我当杀父仇人,换个立场看待这件事,令尊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样心里是不是坦然了许多?当初朝廷招安,封我父亲为武康王,我父亲答应将我送到上京,很多人是反对的。尤其当时的旧部,都盼着我父亲自立为王,若是没有我,我父亲就不必受朝廷掣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那时岳父大人来接我,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杀我的不是上京的势力,是陇右人。” 肃柔是头一回听他说起这些隐秘的事,其实她也知道政治由来残酷,父亲护他而死,得了配享太庙的荣耀,但若是护他不力,那么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抬眼望了望他,他微昂着头,心有雄鹰的人,时不时会流露出睥睨天下的桀骜姿态来。肃柔知道,其实这人,远不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 他说:“你知道赫连这个姓氏吗?云赫连天,永享无疆,这个姓氏本来就野心昭彰,一身原罪,我能活到今日是我命大。小娘子将来早晚是要嫁人的,如今世道险恶,许多男人看似是良配,婚后原形毕露,到时候你怎么办?我这个人,向来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自己,反正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不会亏待你,将来若是我战死了,你还是自由之身,到时候要是愿意离开,也照样可以远走高飞。” 这番话虽不带任何煽情的成分,却让肃柔内心震动。她略沉默了下,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这就说明还有转圜,赫连颂顿住步子,好言好语开始诱哄:“反正你我都已经定亲了,成亲不是顺理成章的吗。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就等着正日子快些到,届时筹备酒宴款待宾客,也只一天罢了,过了那一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你看多简单。” 是啊,这么说来是真的很简单。他眼巴巴看着自己,肃柔也眼巴巴看着他,看那双眼里慢慢溢出浓情,仿佛她真是他心头所爱似的。 头皮一阵发麻,她仓促地调开了视线,“先不急,还有两个月呢,兴许两个月内有变数也未可知。” 能有什么变数,这世上不会有人来逼迫他们退亲的,就算是官家,也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一个张肃柔和陇右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当然若是官家当真因她失了分寸,那就是给了陇右举事的借口,一个成熟的帝王,是绝不会因小失大的。所以刚才的对视,让她芳心大乱了吧!他自得地微笑,看她在一弯细淡的弦月下走得匆匆,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烈日的余温渐渐消散了,朦胧夜色支起来,了园所在的位置,圈出了一个十分寂静广阔的圆,从那圆心走出去,迈出前面的坊门,就是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长街上人来人往,上京的夜市向来繁华,南北笔直的一条通道,到了夜间道路两侧点亮灯亭,就算是平常日子,也颇有上元佳节的意味。 世上还真有凑巧的事,走了一程,忽然听见有人叫“介然”,肃柔回头望,还没看清出声的是哪一个,就发现自己的手落进了赫连颂的掌心里。 心头一急,正要挣,他微微靠过来些,低声道:“是老师和师母。” 肃柔顿时噤住了,这才看见一对老夫妇迎面走来,原来杭太傅夫妇向来感情很好,太傅平时也没有宴饮赴约之类的应酬,饭后喜欢和夫人一起出门消食,又因府邸就在附近,便恰好遇上了。 杭太傅原本对外面流传的谣言将信将疑,这回见他们俩牵着手,心里的疑虑顿时打消了,上前笑着寒暄:“今晚天色好,你们也出来走走?” 两个人堆着笑见礼,纳福的纳福,作揖的作揖,等各自行完了礼,两只手依旧很自觉地牵在一起,外人看来真是和睦又登对的一双璧人。 杭夫人是头一回见肃柔,上下打量后道:“好端庄的小娘子,和介然正相配。先前得知介然请了老师做冰人,我一直懊恼没有机会得见二娘子,可巧,今日竟遇上了。” 肃柔忙道:“是我失礼了,原该去府上拜会师母的,但因近日忙于手上事务,一直不得闲,还请太傅与师母恕罪。” 赫连颂的春风得意,简直毫无遮挡地做在了脸上。牵到了未婚妻的手,那柔荑安静地停留在他掌心,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苦尽甘来的幸福。再者她也跟着他唤师母,这是还没出嫁就从夫了啊,那么之前所谓的“再想想”,其实不过是挽回尊严的托词吧! 于是他很体贴地替她解释了一番:“师母,二娘子在城里新开了一间女学,这两日正忙于这件事呢,因此一直不得闲。昨日还同我说,要登门拜访师母,我原想明后日有空,带着她去府上的,结果今日先遇上了。” 杭夫人一听,当即对肃柔大加赞赏,“竟办起了女学吗?果真二娘子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我今日见了,真是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介然是个有福气的。适才不是说了要来瞧我们的么,这回也不用打发人来知会了,这就说定了,明日我备好筵宴等着你们登门。”说罢又怅然叹息,“介然的爹娘都不在上京,我一直拿他当自己孩子一样,如今定了亲事,把未婚妻带到师母家里来,说句托大的话,就如见见长辈,也是个意思。” 这回好像真的没法推脱了,肃柔心里怨怪这赫连颂臭不要脸使劲套近乎,但在杭太傅与夫人面前不能失礼,便笑着应承:“多谢师母了,明日我一定来叨扰。” 杭太傅与夫人自然高兴,又说了许多温存的话,这才道别。待他们走远了,肃柔方回身责问他,“你这是一步一步给我下套吗?” 赫连颂一脸无辜,“没有,不是你说该去府里拜访的吗,我是替你圆谎呢。可谁知道师母当真了,我事先可没有同师母串通好,你不能冤枉我。” 肃柔无可奈何,隐约觉得自己不小心踏进了水坑里,且这水渐渐有漫过头顶的危险了。 忽然发现手还被他拽着呢,忙挣了挣,结果没能挣出来,便气恼地说:“你还不撒手么?” 他这才松开她,掌心残留着她的余温,他将手握起来,小心翼翼藏在袖笼里。脸上还是一派温文,笑道:“刚才情急,唐突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见谅。明日太傅府上的宴请,小娘子去么?” 肃柔道:“都已经说定了,我还能不去么?”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那我还是今日这个时辰来接你,太傅宅就在前面不远,不用乘车,走过去也很方便。” 肃柔心下只是觉得彷徨,果真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填补。官家面前她一口咬定会嫁赫连,太傅面前又要装出恩爱的样子来,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还有刚才那一握,握出了她满心的慌张,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和男人这样亲近过,原想着日后这些小细节都该与自己的郎子发生的,却没想到一个赫连颂从天而降,她开始担心,将来莫不是真要和他纠缠一辈子了吧! 第 46 章 第 46 章 关于她的两难,雀蓝倒有另辟蹊径的话来劝解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郎主已经过世十二年了,小娘子还多记了两年仇呢,也不算亏。” 肃柔失笑,“又在胡说。” 雀蓝振振有词,“奴婢没有胡说,小娘子如今不是骑虎难下吗,反正那只老虎是自愿的,小娘子骑着便骑着吧!再说那位嗣王,人品好像很不错,有权有势连一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小娘子要是嫁给他,将来一定过得比大娘子舒心。” 虽然这样比较不合适,但尚柔嫁给陈盎,确实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女子嫁人就像撞大运,运气好的遇见能够相携白首的人,若是运气不好,那就一辈子家宅不宁,鸡飞狗跳。肃柔起先一直不能决断,到了今时今日也该好好考虑,预先筹谋起来了。 马车笃笃走在长街上,一簇簇的灯亭照亮她的眉眼,她靠着车围子说:“我对将来的郎子没有什么期许,只要两下里能过得日子,嫁给谁都一样。那位嗣王,早前因为爹爹的缘故,我很讨厌他,但有时候想想,他说得也没错,爹爹的死是因为当时的政局,我也不能揪住了他的一点错漏,就没完没了地怨恨他。但……道理是这样,心里总是迈不过那道坎,毕竟若是没有他,爹爹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雀蓝想得很简单,正因为简单,反倒让人醍醐灌顶。她说:“郎主要是活着,小娘子没有十年的禁中生涯,但是到了十五六岁也会参加采选吧。万一被选中,还是得进宫,得宠倒还好,要是不得宠,一辈子当个郡君美人,还不如现在呢。” 肃柔听她这样说,居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确实每一段经历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若是不走这条路,那便是另一条路,这条路有选择,那条路可能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相较之下,现在这样还不算太坏。 她带着点自嘲的口吻,笑道:“我以前总劝别人,结果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倒没主张起来。” 雀蓝问:“那小娘子如今有主意了吗?” 肃柔含糊地笑了笑,未置可否。恰好马车进了侧门的小巷子里,付嬷嬷已经站在台阶前接应了,便从车上下来,直入岁华园用晚饭。 今日绵绵也在,进门就看见她正和太夫人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发现肃柔回来,忙站起身叫了声二姐姐,肃柔笑着说:“让我来猜猜,可是有什么好事……”作势沉吟了下道,“与伯爵公子的八字合过了,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吧?” 绵绵脸红起来,扭着裙带小声说:“小时候阿娘就替我算过命,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将来还能旺夫家。” 太夫人听了发笑,“自己家里这么说,到了外人面前,可不兴这么口无遮拦。”一面招呼肃柔坐下,细细同她说,“换过了庚帖,咱们这头也托了钦天监的监正合算,两个人的命格虽有些小疙瘩,但总算无伤大雅。今日伯爵府那头也传了话过来,说一切妥帖,等过两日就来纳征请期。下半晌又接了你姑母的书信,信上说她已经启程往上京来了,到底膝下只有绵绵一个,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她也牵挂得很。” 肃柔很高兴,“算算时候,我有十多年没见过姑母了,要是能早早来上京,一家子也好团聚。” 太夫人说可不是,“她这一去江陵府,有五六年不曾回来过了,我心里很记挂她,也不知申郎子对她好不好。” 关于好不好,各人领悟幸福的能力不一样,当初姑母是下嫁申可铮,原本应该倍加珍惜才对,但婆母作梗,以姑母生不出儿子为由,强行给申可铮纳了两房小妾。这两房小妾,倒也不是虚设的,其中一个曾经有孕,但不久便滑了胎,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姑母没有责怪申可铮背信弃义,仍旧与他平静过着日子,所以夫妻之间的事冷暖自知,好与坏,也不是外人能参透的。瞧了绵绵一眼,她正坐在灯下吃果子,视线相撞,浮起一个只有受尽宠爱的小姑娘才会绽放的娇憨笑容。肃柔便去宽慰祖母,“若是姑父待姑母不好,哪里能养出这样的表妹来。” 绵绵点头不迭,“我爹爹对我阿娘很好,常是我阿娘说一,爹爹不敢说二。” 太夫人笑了笑,心里感慨到底是年轻孩子,不知这说一不二里头,饱含了多少辛酸。 这些且不去说他,太夫人转头对肃柔道:“上次嗣王的婚书里头夹带了庚帖,我拿你们的八字也一并合过了,照着监正的意思,实在是命定的好姻缘。我想着,倘或真是好,也可退一步思量,事急从权,总要有所取舍。好在我看嗣王人品不错,就算小时候顽劣,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办事周全,说话也很有分寸。再者,这样念旧情的人不多见了,你且想想,你爹爹当初奉皇命护送他,出了差池是因公殉职,换了狠心些的,哪里会觉得亏欠了咱们。你伯父今日从宰相那里听来个消息,原来你爹爹配享太庙,还是他极力促成的,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可着这上京城找,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肃柔听了内情,心里难免有动容,低头道:“他从来没有同我提过这件事。” 太夫人道:“这是他的涵养,做了一点事就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岂不是有卖弄的嫌疑么。倒是闷葫芦似的,只求自己心安,这样的人才是实在人,若是真的无路可退时,把你嫁给他,我也放心。” 绵绵在一旁探头发表自己的高见,“二姐姐,你不喜欢当嗣王妃吗?这上京城中除了官家和几位老王爷,就数嗣王地位最尊崇,你能在女人堆儿里拔尖,做什么错过这个好机会?别人挣个诰命,快的熬到四五十,慢的死后才追封,一辈子都过去了,难道图牌位上写得好看吗?倒不如抓住眼前,拿他几十年诰命俸禄,也算对得起自己。反正要是换了我,明日就成亲,嗣王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太夫人和肃柔都听得发笑,果真少年不知愁滋味,爱憎说变就变了,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不过虽然孩子气了些,道理还是有的,太夫人拍了拍肃柔的手道:“好好想想,早日决断,少些煎熬,最后无非如此,还有什么可彷徨的。” 肃柔轻叹了口气道是,“今日他陪我走了一程,路上说了好些意气话,说活着对我好,若哪天战死了,就让我远走高飞……”言罢忽然有些心酸,莫名开始觉得他也有可怜之处。上京的岁月再顺风顺水,其暗潮汹涌处,也有令人灭顶的危险。 太夫人很忌讳,蹙眉道:“年轻孩子就是口无遮拦,什么死不死的,哪个姑娘出阁,是奔着当寡妇去的!”一面又怅惘叹息,“这位嗣王,也有不容易的地方,他是武将,和你伯父叔父不一样,日后是真正要指挥战局的。前阵子陕州战事,就是陇右派出西军平息的,戍边的将领不像京官,身上的衔儿越多,责任越重大,他如今遥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再过上两年怕不是遥领,就是实职了。”余下的话不便细说,毕竟一身荣耀得之不易,哪个不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挣来的。 绵绵听了这个,惶惶看着肃柔道:“原来不光是嗣王,还要上战场?那二姐姐还是再想想吧。” 肃柔淡然笑了笑,不打算再说这些,转而谈论女学里遇见的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去了。 第二日天气不大好,一早上没见太阳,乌云厚重地悬在头顶上,马车走了好久,也走不出那片云翳。 今日教贵女们制香,禁中的香方很多,譬如建宁宫中香、王氏贵妃金香、玉华醒醉香等,每一种都有复杂的配伍,每一味香料都要仔细称量。 宽敞的厅堂内,大家各自研磨香粉,伴着徐起的微风,满世界余下竹帘沙沙的轻响。忽然风渐大了,吹动了垂挂的帐幔,霍地鼓胀起来,肃柔忙吩咐婆子关上直棂门,也只须臾的工夫,便听见雷声伴着雨点,隆隆地打落在窗棂和门框上。电闪雷鸣来得迅猛,大家都有些慌张,手里拿着杵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肃柔笑了笑,温声道:“我那时在禁中习学,押班就爱挑这样的天气来考验我们。疾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就算有惊雷劈在耳边,也不能扔下手里的东西,这就是禁中的规矩。” 她一面说,一面托起手里的香盒,照旧拿香勺来调和香料剂量。夏日的雷电声势惊人,只见窗纸上有亮光闪过,紧跟着便是毫无预兆的一道霹雳,“哐”地一声砸在耳畔。大家下意识去捂耳朵,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但过后再去看女师,她恍若未闻,手上的香粉堆甚至没有半分移位,依旧有序地、规整地,拨进了面前的汝窑平盘中。 大家都纳罕,有人追问:“张娘子不怕打雷吗?” 那皓腕纤纤收起香盒,盖上盖子,将香勺放在了一旁。 “人在那样的环境中,早就练成了瞎子、聋子。如果你害怕丢了性命,那么一道雷声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禁中多年提炼出来的感悟,说得深邃,让贵女们面面相觑。那座禁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充满了神秘色彩,尤其明年即将应选的女孩子们,更是好奇非常,便放下手中器具围坐在一起,追着询问圣人如何,官家又如何。 肃柔娓娓答疑解惑,此情此景恍惚让她想起当初在小殿直任长行的时候,大家闲来无事簇拥在上了年纪的宫内人身边,也爱打听离自己很遥远的那些宫外事。总是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人啊,大多不会安于现状。 不过夏日的天气,暴雨来去都很快,大约半个时辰光景,雨势便收住了,天顶也渐渐清朗起来。宫中的见闻到这里便暂停了,先前没有制好的香,继续加蜜揉搓,搓成小小的丸子再滚上金箔,金香就制成了。装盒窨藏,过上三个月取出来用时,应当秋意正浓,园子里的桂花树也都开了吧! 得益于这场豪雨,下半晌的课程取消了,肃柔送走了贵女们,自己到园中转一转,查看花草受损的情况。那些新生的枝丫经受了一场惊涛骇浪,损伤不算大,她敛裙蹲在一株牡丹前,看那根须上冒出的一点尖尖的小嫩芽,头顶顶着一滴硕大的水珠,伸手碰触一下,细嫩的尖叶子抵在指腹,微凉。 根系粗壮的花草确实没什么妨碍,但苦了东边随墙的那片玉簪。原本正是开花的时节,一朵朵向阳而生,满园尽是芬芳,但雨后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也浸入了泥泞里,看上去一片狼藉。 好在带来的仆妇平日惯会侍弄花草,几个人进去将那些倾倒的植株扶起来,重新压实了土,待过上两日就会逐渐恢复的。 肃柔站在那里看了会儿,又顺着园内小径往前,其实这院子赁下之后,都不曾有机会好好走上一走,今日得闲,踱步到了东南角,忽然想起赫连颂说过,要在这地方挖个小池子养鱼养鸭,她居然很认真地规划了一下,发现这个主意相当不错。 艮岳山脚下有很多废弃的卵石,拿来垒池壁很合适,等小池子挖好,临水做一个露台,可以坐在上面饮茶赏鱼。边上呢,那片空地还可以置一个秋千架,架子漆成朱红色,映着这白墙绿水,一定别有一番趣味。 女孩子对布置庭院总有无穷的兴致。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果真顺着那人的思路走了,不由有些悻悻然,踱着步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这时遥遥见门上进来两个人,都是禁中黄门打扮,她心头一跳,不知是不是官家又有旨意到了,忙快步过去迎接。 两个小黄门向她行礼,笑着将手里锦盒呈了上来,“官家今日听太傅进讲,忽然想起张娘子,命我等给张娘子送个物件过来,说张娘子平日用得上。”锦盒方方正正,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总是先谢恩要紧,肃柔向盒子呵下腰去,道了声“谢官家恩典”。待接过来打开看,才知是个莲花座青铜狻猊香炉,那一汪翡色绿得沁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恐怕连禁中也不常见到。 定了定神,她向黄门打探,“不知官家怎么想起赏我这个?” 小黄门道:“张娘子刚开设了女学,给贵女们演示熏香时,好歹要有一件趁手的器物,官家说这炉子与张娘子正相配,就让小的们送来了。” 肃柔心里虽犯嘀咕,也不好做在脸上,便向小黄门欠身致谢,“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请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小黄门说不必了,四下看了看,笑道:“当初在禁中常见张娘子,只是不曾打过交道,不想张娘子后来竟出宫了。往后一定有常来常往的时候,今日我们赶着回去复命,下回再来叨扰张娘子吧。”说罢作了一揖,从院门上退了出去。 一旁的雀蓝看看盒内,啧啧道:“官家就是官家,这一出手,抵得过一个园子。” 肃柔端着锦盒,却觉得像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官家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但禁中的赏赐没有退回的道理,只好让雀蓝先收起来,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想必隔上一两日,官家又会驾临了。 事事催逼得很紧,仿佛一浪赶赴一浪。这阵子总在为这个悬心,时候长了也有点不耐烦,既然无法预知将来如何,就先不去想他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收拾起心情,下半晌与雀蓝坐在堂上制线香,艮岳的硫磺味发散出来,随着天阴天晴时浓时淡,平时角落里燃上四时清味香,可以冲一冲药气。 雀蓝将规整好的香架子搬到后廊上去,刚放定,就看见门上有人进来,忙折回堂上告知肃柔:“嗣王来了。” 肃柔让人把制香的器具都撤下去,转身走上廊庑,那个穿着天青色圆领袍的人从小径上佯佯过来,到了台阶前站住脚,笑着说:“小娘子今日尤其好看。” 这就是武将直白的赞美,不带拐弯,想什么就说什么。肃柔面上肃穆,耳根子却红起来,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道:“还是平常的打扮,王爷过奖了。” 赫连颂则是欢喜的,之前见过她几次,每次都穿得很素净,头上发簪也不见奢华,今日虽然没有大变化,但他敏锐地从她耳畔发现了一点不寻常——她戴了一对珊瑚珠的耳坠子,这样喜庆的红色,小小地、娇娇地悬在颈间,分明是对今日的赴宴也有所期待啊! 心头一拱一热,即便是自己单方面的理解,也让他感动非常。他举步到了她面前,掏啊挖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往前递了递,“戴上。” 肃柔垂眼看,螭衔芝纹玉佩雕成了水滴状,清透如泉。她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迟迟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对面的人摘下自己腰上的玉,两下里一拼,严丝合缝,“这是我家祖传的阴阳鱼,我母亲说日后须得赠给妻房。过会儿不是要去太傅府上做客吗,你戴上,好显得我们恩爱非常。” 第 47 章 第 47 章 肃柔摸了摸额头,不知怎么出了一层薄汗,近来常有这样的时候,让她满心抱怨,又哑口无言。 戏要做全套,昨日那一牵手还不够,必须让太傅坚定地认为外面那些市井消息全是谣传,这样要是有好事之徒窥探起秘辛来,太傅才好义正言辞地怒斥,半点也不带心慌。 他又往前递了递,“请小娘子勉为其难。” 肃柔没办法,伸手接了过来,那玉佩掂在指尖沉甸甸地,她尴尬地说:“那我先戴上,等过后再还你。” 赫连颂眼波一转,笑道:“赠给小娘子,以后就是小娘子的,不用还我。再说我腰上已经挂了一块,再来一块太拥挤,就请小娘子为我分担吧。” 可肃柔有些犹豫,毕竟是人家祖传的东西,就这样收下,好像太随便了。再要婉拒,他却抢先一步道:“小娘子知道外面流言甚嚣尘上吗?这上京城中遍布朝廷暗哨,只要官家有心打听,转眼便会传进他耳朵里。所以依我的愚见,不光今日你要把它带在身上,以后日日都要。万一官家造访,只要看见你身上这面玉佩,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番话可算有理有据,令人无可反驳,肃柔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便不再多言,低头将玉佩牵在了腰带上。 看看时候,该收拾起来往太傅府去了,到底去晚了失礼,不好叫上了年纪的长辈一直等着你。她回身吩咐雀蓝:“让四儿把马车停在边上的小巷里,我去赴宴,时候必定有点长,你们自己填饱肚子,等着我出来。” 结果还没等雀蓝回答,赫连颂便接了口,“让他们先回去就是了,我今日也是乘车来的,饭后我送你,何必一帮子人在那里干等着。” 雀蓝听了,巴巴儿望着自家小娘子,等她给个示下。肃柔原想着赴宴之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见他目光泠泠望向自己,几乎立刻就猜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无外乎做给众人看,要显得恩爱逾常。她一时泄了气,只好吩咐雀蓝:“就照着王爷的意思办吧!” 雀蓝应了声是,转而去知会院子里的仆妇了,赫连颂心下满意,温声对她道:“时候差不多了,小娘子可要再整一整妆容?” 女孩子对于外表必是在意的,她想了想道:“那请王爷少待。”自己回身进了内室。 站在堂前,他转身望向外面庭院,园子里有棵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切割了光影,满世界一片碎芒。 像这样悠闲的日子不多,朝中军务整顿,上四军军权开始收拢,忙起来没日没夜。几乎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昏天黑地一番过后腾出来的时间,没有让她知道罢了。不过军中政务虽巨万,闲暇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沉浸于这种细腻的小情调里。譬如立在这里等她梳妆,明明很寻常的一件事,也让他感觉到家常的温暖。 大概是因为孤身太久的缘故,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城中生活了十二年,虽然爵位很高,家业也很大,但结束了应酬之后返回家中,尤其希望有个贴心的人迎接他。所以后来定了亲,管她愿不愿意,他就是没来由地依恋她。偷偷的一点小心思,就算大局当前,好像也不为过。 可惜她像块顽石,不松口,计划就难以实行,也枉费了长久以来的苦心安排。没有办法,只得舍下面子拉扯,在遇见她之前,他在官场中周旋,用的是智,用的是心,如今和她打交道,智与心之外,还很费脸皮。总之就像太傅说的,要赢得美人心,先要学会低声下气、厚颜无耻。 耐心地等待,以前性子急,常会因一点小事不耐烦,可是等她出现,却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他等她云鬓绾就,淡扫蛾眉,每一次相见都新鲜,都有不一样的惊艳。 果然不多会儿,珠帘沙沙一阵轻响,他转头望过去,她虽还是原来的打扮,但眉心多了一点花钿,也就是那纤巧的勾勒,衬托出一种精致的美感,若说之前她美得大气端庄,那么现在便别有妩媚,清丽如湖畔春波一样。 他看得出神,又害怕唐突了她,忙让了让道:“走吧。” 可是她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的钩子,紧紧勾住他的视线,以至于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她一眼。那种属于女性的赏心悦目的美,让他挣脱出暗潮汹涌,又多了几分对现世安稳的憧憬。 肃柔有时候是真的不解风情,在他又一次偷偷望她时拿住了他的目光,纳罕道:“你总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可不是有花吗,赫连颂委婉地表示:“小娘子的花钿画得很好。”肃柔哦了声,“以前在禁中学过,贵人娘子们也有金箔、鲥鳞等现成的花钿,但眉心贴上异物不方便,也没有画上的舒适,所以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要学会勾花钿。只是给自己画起来没有那么趁手,只能画个最寻常的。” 她一本正经和他探讨,完全没有意识到人家这是在夸她。走了一程迈出坊门,往前指了指幌子打得老大的店面说:“那个章家糕饼很不错,买两盒带到太傅府上吧!” 可他说不必,“我早在梁宅园子定了点心,师母爱吃那家的鲍螺滴酥,已经遣人先送到府上去了。那日我看你吃潘楼的点心,唯独乳糖圆子多吃了两口,今日我也让人买了,拿冰渥着呢,回头可以带回家吃。” 肃柔微微一怔,发现这人倒是难得一见地细致,先前只说他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如今看来倒不全是能够融入其间随波逐流的原因,想必也有他观察入微的过人之处。她只是有些意外,连那日潘楼谈话间,她吃了几口点心他都记在心上,这样的人,若是生长在寻常人家,应当是个很暖心的读书人吧! 总是人家一片心意,不能不领情,正要道谢,忽然又被他牵住了手。肃柔一惊,疑惑地望向他,才发现他已经与熟人寒暄起来,这样情形倒是不能挣脱了,只得勉强按捺,堆起笑容跟着支应。 大概是有了昨天的经验,今日携手驾轻就熟,敷衍过后想挣出来,他却没有松开。 朗朗的君子,天光之下很具澹荡的风骨,眼波流转垂眸一瞥,一本正经告诉她:“长街上往来的同僚很多,也许还会遇上。” 夕阳斜照,被街道两旁的商铺遮挡出了狭长的阴影,人在阴凉处走着,天气虽炎热,却多出一点脉脉温情,冲撞得人心头直打颤。他紧握住她,不时转头望一望她,视线相撞,有笑意忍也忍不住地,从眼梢眉角流淌出来。 肃柔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一笑便下意识闪躲,暗里思量着,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和他在街头招摇过市,还要这样牵着手…… 不过男人的手,确实比她大得多,她暗暗拿自己的来丈量,拇指和中指相扣,两下里离得好远好远。 可是她的一点细微动作,他都能感觉到,刚才她也回握他了吧,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多相处一段时间,就算是块冰,也该被捂化了。 向前指了指,“那里就是太傅府。” 驱赶着马车的小厮将车停在树荫下,搬了食盒到门房上通禀,说嗣王与张娘子前来拜访了。 门内太傅与夫人很快就迎出来,热热闹闹见了礼,把人接进了厅房。 杭太傅虽然位列三公,但素来淡泊节俭,家中不喜豪奢,一应都是最清雅的摆设。他们老夫妇育有三个子女,两个儿子带着家眷在外埠做官,唯一的小女儿前几个月也出阁了,因此家里人口很简单,只有老夫妇两个,领着一帮家仆住在这大宅子里。 杭夫人热络地请他们坐,笑道:“今日是家宴,让厨上弄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一会儿介然陪着老师喝上两口。” 赫连颂应了声是,复和太傅商谈朝中事去了,杭夫人便与肃柔闲谈家常,问家中老太君好不好,“早年在金翟筵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后来因我身子不好,连着几年不曾参加,因此未能结交贵府上老太君。” 肃柔温声回话,“家下祖母一应都很好,就是近来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让她有些操心。” “那都是喜事,上了年纪的人,最爱操心儿孙的婚事。”杭夫人舒眉笑着说,“我家今年也才嫁出一个小女儿,下请帖设宴等事还有些现成的经验。上回老师同我说起,说你与介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六,我想着到时候身子若能支应,也过去替你们打点打点。介然不像别的孩子有长辈帮衬,他一个人苦得很,倘或能帮上忙,我这做师母的绝不能袖手旁观。” 肃柔如今处在这个局势下,自然要说顺风话,很诚挚地道了谢,复又道:“他也同我说过,这些年在上京承蒙恩师与师母照应,您二位就像他的至亲一样。至于婚宴,师母暂且不必担心,到时候请四司六局代为置办,应当能够妥善料理的。” 可杭夫人尤不放心,“那婚床呢?什么时辰安床,请哪家的孩子翻铺,都很要紧。记着要找属龙的男孩儿,还得落地的时辰好,不与你们相冲的,能保你们早生贵子。成亲可是大事,一辈子只这一次,千万马虎不得。” 肃柔尴尬不已,硬着头皮应承:“师母放心,家下长辈们也会帮着张罗的,若有顾及不上,再请师母代为周全,到底这种事我们都不曾经历过,唯恐有哪里失当,日后会不吉利。”“正是这话。”杭夫人道,“反正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见外,只管同我说。我如今家中没什么可操心的,孙子辈的亲事还要等上两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替你们搭把手。” 这里说着话,外面仆妇进来,说菜已经上齐了,请贵客移驾。 杭夫人便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牵着肃柔的手进了花厅,安排她在赫连颂身旁坐下。 再瞧瞧菜色,有蟠桃饭、蟹酿橙、东坡豆腐和玉带羹等,都是极精致可口的。席间赫连颂很照应她,替她取橙盖、递巾帕,一派君子风度。边上杭夫人看得很欣慰,笑着说:“我早前还和你老师说,只怕介然不知道讨好姑娘,引得二娘子不高兴。如今看看,二娘子将来跟着他必不会吃亏的,像这样体贴的郎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赫连颂仰唇笑道:“师母过奖了,我既然聘了二娘子,自然一心对她。她在禁中十年,吃了很多苦,日后嫁了我,我会将她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慢慢填补上。人都说先苦后甜么,既然吃苦在先,后福必定无穷。” 这回连杭太傅都对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发现外面传闻男女□□上堪称木讷的学生,原来遇上了对的人,也是个懂得讨巧哄骗人心的。 先前他是真有些担心,坊间传闻张家要和嗣王府退亲,他以为果真两个人不成事了,但今日看来,不是郎情妾意好得很么。不光眼波款款有来有往,甚至连腰上玉佩都是成双的,杭太傅终于能够松口气了,原本因为朝堂上反对官家扩充后宫,与好些言官都结了怨,给赫连颂保媒,也算对皇权一次正式的冲击。只要他们有好结果,自己就是胜利的,倘或他们就此分开,那么便是一场极大的失败,连着他都要受那些言官的耻笑。 所以太傅兴致高昂,“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现在就可以筹备起来了。” 赫连颂道是,“唯恐宾客多,已经提前命人包下了九月初六的潘楼。” 肃柔听了,不由愕然看了他一眼,也闹不清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直到宴罢从太傅府辞出来,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坐上马车便问他:“包下潘楼那件事,是真的吗?” 天上的弦月只剩细细一线,星辉却大盛,倒映在他眼底。他起先没有答她,待坐进车内才道:“潘楼生意忙,九月初六又是个好日子,成亲的未必只有咱们一家,早些未雨绸缪,到时候就不必着急了。”说罢望了她一眼,“这件事我没有与你商量,就擅作主张了,还请小娘子见谅。若是你觉得潘楼不好,我可以命人另外约地方,班楼怎么样?或是方宅园子、梁宅园子都可以。” 等等……肃柔艰难地理清了思路,“现在不是说哪间酒楼好,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吗?” 车外的灯火照着他的脸,即便是凑得那样近,也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他说:“怎么了?定下来不好吗?小娘子还要继续犹豫吗?或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称意,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肃柔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让你改……” 他又浮起委屈的神气来,“还是你觉得我人才相貌不够好,配不上你?身家地位可以挣,若是长得不称你的意,那我只有投胎了。” 说得肃柔汗毛直竖起来,忙说:“不不不,王爷不必投胎……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想好,毕竟还有两个月……” 他听罢,哀声叹口气,凄凉地往后一靠,靠在车围子上喃喃:“还有两个月……要是明日就是九月初六,那该多好!” 语气虽惆怅,那双眼睛却笑吟吟望着她。从入庙仪上再次直面她,一直到现在,她都是八风不动的样子,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十八岁的躯壳里,装着一颗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心。可是现在,他竟从她的闪躲中发现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原来她也会脸红,也会不知所措。他忽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如果不出所料,除了能迎娶到一位无可挑剔的王妃之外,还能收获一段青梅微酸的感情吧! 轻轻闭了闭眼,他自言自语:“其实我也想过,干脆婚期之前离开上京,这样就不会有变故,到了正日子,小娘子也只能嫁给我。可我又舍不得错过两个月与你相处的机会,对我来说,要一段表面婚姻不费吹灰之力,我在乎的是心……”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含笑调侃,“可能小娘子幼时那一撞,撞进我心里来了,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狭路相逢。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心上人?” 肃柔难堪地摇摇头,“没有。” “可是上回你同官家说过,说心悦我,想与我厮守终生,我当真了。”他言罢,直起身来灼灼望住她,“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就应该负责。现在婚期定了、酒楼包了、人也是你的了,就请小娘子不要犹豫,笑纳了我吧。” 第 48 章 第 48 章 肃柔不知道怎么回答,和这个人的相处也变得越来越让她彷徨,她有些看不透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无意之间给过他错误的暗示,让他觉得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固然,先前祖母也和她说过了,到最后无计可施,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但他这份笃定来得太早,让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大方地要将人也赠给她,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难道这辈子果然要和眼前这人捆绑在一起了吗? 仔细看看他,年轻的嗣王并不像一员武将,他脸上没有武将的沧桑,反倒更像高楼上读书的锦衣公子,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可是这种表象会骗人,明明少时离家,生死一线过,他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在这上京走到今时今日,也必有他的艰难。 然而她的心里百般想头,他却只有一个执念,并且坚定地向着目标进发。那双眼睛里饱含千言万语,灯火微漾,光线在他眸底明灭,他低头说:“你还是不愿意吗?” 肃柔哑然,现在再说不愿意,也太过虚伪了,明明自己没有退路,做什么还要装得那样高洁呢。一面说不,一面又苦于应付官家,到最后也许还是那样的结果,那么现在的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果真要娶我,一辈子与我在一起?”她抬起眼望向他,“当初你与我伯父商定登门提亲,是看在早年家父救过你的恩情上,我知道你是一片赤城,但王爷不必混淆这种感情,把自己的婚姻葬送进去。” 他认真听她说完,模棱两可地一笑,“小娘子看到的只是表面,有没有想过,或许咱们之间的渊源,比你想象的更深呢?况且报恩有许多种办法,未必要把自己填进去,既然填进去了,我就没打算再出来。” 肃柔讶然,“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想退亲吗?” 他窒了下,发现险些穿帮,忙道:“小娘子不了解官家,官家要做的事,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你说前两日他来了园探望过你,其中深意就算我不说,小娘子也应当明白。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咱们这头不出变故,官家也没计奈何。”说罢挪了挪身子,忽地温柔了眉眼,“我先前说过的话,就不再重复了,只要小娘子记住一点,我从来没有将婚姻当儿戏,迎娶了小娘子,一生一世都只有小娘子,那么你呢?今日能给我个准话吗?” 他神情殷切,仿佛她要是再出言拒绝,接下来便会伤心灭顶。 肃柔缄默下来,自己心里也仔细思量过,这两日又是牵手,又是收人家祖传的玉,再来推三阻四,就矫情得没边了。赌上一口气,也下定了决心,她泰然道:“不瞒你说,近来因官家造访一事,弄得我六神无主,不知应当如何应付。王爷说得没错,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你要我一句准话,我暂且不能应你,要回去问过继母的意思,毕竟这桩婚事不单关乎你我,也要顾及继母的心情。再者,我要在爹爹坟前卜卦,若是爹爹也愿意成全,那么我就答应你,九月初六嫁给你,自此一体同心,永不相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有些发怔,待回过神来,又恨这车舆太小让他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急切又无措地抚着膝头追问:“是真的么?小娘子说的都是真心话?” 一体同心,永不相负,短短的八个字,几乎要让他欢呼起来,果然这阵子的心思没有白费,无论如何,她已经松动了。 肃柔点了点头,“我应下你,并不算数,王爷先不要欢喜,待问过了爹爹和继母,才能知道结果。” 确实,活人懂得审时度势,但占卦全靠天意,万一有个闪失,那这桩婚事怕是又要止步了。可又没有办法,她要问过父亲的意思也是应当,他想了想道:“这样,小娘子回去尽力说服潘夫人,待到要上岳父大人坟前占卜的时候,我陪你一道去。” 就是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吧,这样也好,若是不成,也省了好多口舌,肃柔颔首:“届时我会打发人知会王爷的。” 说话间马车到了旧曹门街,张宅前已经有仆妇和女使候着了,他先行下车,再回身接应她,然后将舆内的食盒搬出来,交到了女使手上,冲肃柔笑了笑道:“里头装着乳糖圆子,小娘子带回去吃。” 肃柔向他道了谢,转身准备进门,他又唤了她一声,赧然道:“我等着你的信儿。” 肃柔点了点头,“王爷请回吧。”说罢携雀蓝迈进了门槛。回到千堆雪,这半日一直在外,浑身粘腻难受得紧,让人回祖母一声说人已经到家了,请祖母不必担心。自己先去洗了澡,换上寝衣回到房内,见桌上摆着一个汝窑葵口盏,过去看一眼,盏中浮着清透的小圆子,一个个圆润喜人。 其实她并不是多爱吃这个东西,不过那日因为摆放离她最近,随意吃了两个罢了,他竟然以为她喜欢。既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好辜负,于是叫了几个贴身的女使来,大家分食了。 第二日如常去了园教授贵女们,到了下半晌课业结束早早回来,在太夫人那里讨了主意,便上潘夫人院子里去。 潘夫人平常也没什么雅好,不过制制香,抄抄经书,因丈夫去世得早,人生也跟着早早凋谢了,仿佛活着除了带大两个孩子,没有什么其他的趣致。这日正在廊上看书,见肃柔从门上进来,站起身道:“今日回来得早,晚间在我这里用饭吧!” 三房各有小厨房,除了有事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各开各的火仓。肃柔回来这么久,一向跟着太夫人,难得来这里一回,继母既然相邀,自然要欣然答应。 让杨妈妈去吩咐厨房一声,今晚加两道菜,潘夫人也很乐于张罗这些。待一切安排妥当,比了比手道:“坐下吧,特意上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肃柔有些为难,低头坐在那里,犹豫了好久,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夫人掖着袖子坐在一旁,待女使放下香饮子,摆手把人遣退了,自己端起瓷盏抿了一口,偏头道:“你连女学都开了,知道怎么教授学生,却不知道怎么同我说话吗?” 肃柔抬起头,讪讪道:“这话确实不知道应当怎么和母亲细说,嗣王来下聘那日,我曾和您说过,一切都是为解目下困局,等事情过去便会退亲,如今看来……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官家前几日来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再跟他入禁中,我不敢让他知道定亲的内情,更不敢提起要和嗣王退亲,只好先含糊着。昨日官家又遣黄门赏了个香炉,愈发让我寝食难安了,这样下去,嗣王那头的亲事退不掉,九月初六又转眼即至,恐怕到最后,真的只有嫁给嗣王一条路了。” 潘夫人听了,沉吟良久才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件事险得很,又苦于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将计就计。前几日老太太也同我说起过,如今是进退两难,只怕退亲会得罪官家,到时候要是问罪,张家满门都难逃干系。” 肃柔红了脸,讷讷道:“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弄得阖家都担惊受怕,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潘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这件事总要圆满解决了才好。老太太那日同我说了好多,我知道,她是怕我不答应,怕我还为你爹爹的死耿耿于怀……” 她忽然沉默下来,心里的酸楚装不下,便涌上了唇角。肃柔心头顿时揪痛了下,凄然说:“母亲,你别难过……” 潘夫人摆了摆手,“说句实在话,我哪能不耿耿于怀,十二年了……你爹爹死了十二年,他走的时候,你弟弟妹妹才刚会走路。可是旧恶真能念一辈子吗?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大事当前,我不能从中作梗,拖累全家。但这也不表示我能接受这门亲事,我原觉得你应当配一个平凡些的人,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我希望你不要嫁武将,尤其这武将还与陇右有关……陇右那地方最不平静,隔上几年就有战事,男人总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你有多少心力,能为生死消耗?我一直害怕你们姐妹会走我的老路,所以给至柔寻的婆家,郎子是个文官,只要不用征战我就放心了。可你……要是果真嫁了嗣王,日后一辈子提心吊胆,该怎么办!” 她平常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且句句都为儿女操心,肃柔才知道她果真也拿自己当亲生的孩子看待。不过平时自己有祖母护着,与她并不十分亲近,也忽略了她的关心,这么一想红了眼眶,低头道:“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也知道您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潘夫人悲戚地摇头,“我这辈子最不甘的就是嫁给你爹爹,更恨他半路上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一个人先走了。我本以为小辈里会好些,至少绕开武将,谁知兜兜转转,你还是和嗣王纠缠不休。”这番话说罢,又长出了一口气,“万般皆是命,想必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顾忌我,只要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去做吧。” 肃柔一时哽住了口,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略顿了会儿方道:“昨日我答应嗣王,回来问过母亲和爹爹的意思,再决定九月初六是不是嫁他。在我心里,母亲的看法很要紧,您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潘夫人依旧摇头,“怨就是怨,恩就是恩,不能混为一谈。大势所趋,今时今日已经不由人左右了,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途,那就择一条最简单有利的路,新仇旧怨又算得了什么,保住眼下的太平才最要紧。” 最后的几句话,很有杀伐决断的气魄,肃柔豁然开朗,先前一直担心继母不会答应,担心对她的感情造成伤害,如今看来是多虑了。阖家的前途与平安当前,确实没有什么是不能屈服的。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夕阳渐渐沉下去,晚间至柔和颉之也一道来了,这是第一次,最亲近的一家子单独在一起用饭。席间说起至柔的亲事,过两日开国郡公家就要来请期了,姐妹几个因年纪相近,张家今年的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说起来兴隆得紧。 肃柔又问颉之,“那日祖母说,相看了资政殿大学士家的孙女,打算何时上门提亲?” 颉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这会儿给我提亲太早了些,我和祖母说了,好歹等我有了功名,对人家也是个交待。” 潘夫人给他们布菜,一面道:“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等你秋闱中榜,万一人家姑娘已经许人了怎么办?” 颉之笑道:“那就等以后,好姑娘多的是,只要我自己有了出息,总有慧眼识珠的姑娘会看上我的。”自信满满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饭后至柔送肃柔回千堆雪,也说起她与嗣王的婚事,至柔道:“外头确实流言漫天,昨日我出去挑绣线还听见有人闲话,言之凿凿说张家要退亲了,真叫人窝火。” 肃柔苦笑了下,“这么一来就退不了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那天嗣王来下聘,我看这人诸样都好,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和爹爹过世有关。”至柔踱着步子,放眼远眺园中景象,缓声道,“其实我早就记不清爹爹的样子了,对嗣王也没有那么深的恨,若是比起进宫来,我宁愿你嫁给他,这样我们姊妹将来还能往来走动。要是你进了宫,那就诚如没有这个手足,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了。” 肃柔听了心下发酸,很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人家,长辈慈爱,兄弟姊妹也亲厚,并不因为这次的无可转圜责怪她,反倒处处替她周全。自己此时也确实可以坦然了,她不是个多情的人,情多累人,这点在禁中时候就深有体会。反正自己对郎子没有过多的期许,万不得已时这个人是赫连颂,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心里的包袱一旦放下,人也活泛起来,第二日照常教授贵女们。 如今四雅,挂画插花,焚香点茶,后三样是闺中常用得上的,这段时间反复探讨过了,譬如一段时间专教插花或是制香,也有令人倦怠的时候,今日便来说一说厨艺,教大家做《山家清供》里的一道小菜——蓝田玉。 两只瓠瓜放在清水中,襻起袖子袒露出一截藕臂,那双纤巧的手撩起清水,仔细将瓠瓜洗净。 “平素大家没有下厨的机会,若是某一日愿意一展身手,那么这道‘蓝田玉’是最简单的小菜,不登大雅之堂,做来自己佐酒消遣最相宜。” 她说着,取过刀来将瓜皮削下,边上的小锅中烧了滚滚的热水,瓜皮焯水捣汁过滤,滤出的汁水如蓝田玉一样清透晶莹,调味搁在一旁。然后把瓜肉切成两寸见方的小块,放进蒸笼里,一面道:“小火焖煮,蒸得熟烂,出锅后蘸酱配以瓠瓜汁,就是山野人家最常吃的小菜。” 说简单,实在是简单,可是对于那帮贵女来说不然,别说下厨,她们就连削皮都是颤颤巍巍,看得人悬心。 肃柔在过道上游走查看,再三叮嘱小心,到最后瓠瓜的皮都是女使帮着削的,她看了,只得无奈发笑。然后切块,切得大小不论,那瓜肉几乎要被盘烂了。好不容易一个个都上了蒸笼,再来捣皮取汁,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得暗暗叹气,果真实操比想象的更不容易,本来就挑了最简单的让她们上手,到底还是做得不尽如人意。 到最后出笼,一个个小碟子放在桌上,这“蓝田玉”的卖相简直五花八门。但大家并不气馁,即便做得不好看,也都壮着胆子试吃了。一试过后居然觉得还不错,顿时信心大增,吵着闹着下回要做春茧包子,要做蜜煎樱桃。 肃柔应承了,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方纷纷告辞。 她将人送到廊下,掖袖看着她们出门,夕阳斜照在颈间,那片皮肤转眼晒得发热。回身正要登上台阶,见有人到了院门上,还是一身散淡的禅衣,打着一柄白绸覆油纸的伞。 她顿住了步子,先前见官家,每每都仓惶无措,因为自己打了诳语,心里没底。如今好了,说服了自己就能平静下来,自觉地转换一种身份,开始为日后作打算,也要兼顾郎子的平安与前程了。 第 49 章 第 49 章 换上谦恭的神情,她上前迎接官家,微微一低头间,有属于美人当有的风韵。 官家轻笑,“今日我来得好像早了些,学里贵女们还没有走,只好在车内略等了片刻。” 肃柔抬眼望了官家一眼,果真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厉害,即便车中有冰鉴,也阻隔不了那蓬热气。她和声道:“那官家快请屋内纳凉吧,我这里正好备了凉水绿豆,这就让人给官家上一盏,去去暑气。” 官家颔首,但心下也有些奇怪,今日的她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倒不是言行上的变化,是那种周身散发出来的一种松散气韵,再也不是以前诚惶诚恐紧绷着,不敢随意说话,连迈步都透着小心了。 她退到一旁,抬手比了比,袖笼在晚风下轻轻飘扬,浅淡的藕荷色像一缕幽梦,化成弦丝,张狂地游进了人心里。 官家息下伞,迈上台阶后仔细靠在门边上,举步进了厅堂,南北有风往来,伴着摇曳半垂的竹帘,很有一种清幽舒爽的意境。 转过身,随意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他问:“介然这两日来过么?” 肃柔道:“前日来过,因杭太傅家设了家宴请我们,他来等我下学,一同过太傅府上去。”说话间女使端了荷叶盏进来,恭敬地呈到她面前,她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取银匙舀了官家盏中的凉水自己吃了,复又重新放进一柄木匙,将盏放在官家面前。 这是禁中的规矩,上用的饮食,不是随便端了碗就能入口的,须得有专人验过,以防有不臣之心者往盏中下毒。官家这回没有近身的人在边上侍奉,那么差事就落到了肃柔身上,到底这凉水绿豆是她这里预备的,要是有个闪失,自己也吃罪不起。 官家看着她细心布置,果然在禁中多年,一举一动都很熨帖。出来这半日,确实也有些渴了,便取了木匙饮上一口,凉水清甜,绿豆的豆壳早就剔除了,也炖得绵软适口,由衷赞叹了一句:“张娘子的厨艺精湛,底下人也不含糊,这凉水做得很不错。” 肃柔微微踌躇了下,不知官家怎么知道她会厨艺,不过转念想想,先前教贵女们做过瓠瓜,想必是有炊具落了官家的眼吧,因此并没有在意,只道:“官家谬赞了,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小食,不能与禁中相比。”言罢退后两步,在他座前的席垫上跪了下来,泥首道,“妾承官家赏赐,心中惴惴,妾未有寸功,怎敢领受官家这样的厚爱。” 官家见她忽然行此大礼,起先有些莫名,待她说完才想起自己之前差人送了一只香炉给她,遂笑道:“起来吧,我也是前几日偶然得来的,想着你教授学生时一定用得上,就命人给你送来了。”顿了顿问,“你用过了么?” 肃柔摇头,“官家赏赐的物件,和平常的炉子不一样,我让人妥善收起来了,不敢拿来随意用。” 官家觉得大可不必,“那种东西本就是日常用的,收起来倒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了。”复又笑道,“这香炉前朝大学士刘之衡用过,据说一次上武夷山遇见一位隐士,结交之后隐士相赠的,说此物殊胜玄妙,能令香气盘桓,三日不散。” 肃柔听了,知道官家是有意让她用上一用了,于是转身吩咐边上侍立的雀蓝将香炉取来,自己预备了焚香用的器具,欠身道:“我这里有一味荀令十里香,官家若是好奇,就焚香试上一试吧!” 官家说好,年轻帝王身上有沉稳之风,虽令人有压迫感,但不见尖利的锋棱,反倒有种澹宁的气度。转头看女使捧着香炉进来,端端放在长案上,那个秀丽的人在桌后坐定,往炉里倒了香灰,取铜箸疏灰,然后开了炭穴,往灰中埋入了香炭。 有时候品香不单是品香料本身,更是品这个设香局的人,品她脸上神情、品那一举手一转腕的过程。人的心境很玄妙,她在禁中十年,他是在她调到延嘉阁后才发现她的,短短三个月,偶然相见,起初并未非卿不可,但到现在,她与赫连颂定亲,他才觉得自己好像与珍宝失之交臂,再也找不回来了。 陇右很重要,国家安定对于一个成熟的帝王来说,也很重要,所以他应当看好这门亲事,至少成全赫连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能够令将来的武康王和陇右愈发对朝廷忠心,于长远来说是利在千秋的一步棋。然而,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别人的东西总是具有莫名的吸引力,常在彻底失去后才猛然惊觉,自己原来错过了最美的风景。待回过神来,就开始心心念念,愈发懊恼,然后控制不住地想往这里跑,其实明明已经不需要了。 微微晃了晃神,他重新集中了注意力,看她不急不躁地压香灰、开火窗。起身踱步到跟前,见香盒中放着各色的隔火片,沉吟道:“之前看了本杂书,上面说云母或玉片虽美,但不及京师烧破的砂锅底,打磨的时候略厚半分,隔火焚香绝妙,也不知是真是假。” 肃柔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她想了想,很认同地点头,“好像有些道理,砂锅底经得起大火焚烧,隔开这样微小的炭火,应当不在话下。等明日,我让人磨上一片试试……” 官家说:“多磨一片吧,我也想试一试。” 肃柔哦了声,笑着说好,“等做成了,让介然给官家送去。” 所以中间偏要隔一个赫连,并且这种本能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逐渐让他感到不解,难道自己催逼了一回,果真那么有用吗? 她不再多言,拿铜箸夹了香丸放在玉片上,端起香炉呈给官家。 官家接过来,抬手半掩住炉口品香,那香气幽幽蒸腾起来,他赏脸称赞:“这荀令香制得很地道,《太平御览》中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若是配上这香炉,至少也得留香六日吧!”说罢,又将香炉递还了她。 肃柔自己也低头品了品,笑道:“荀令有王佐之才,且忠孝廉义匡扶汉室,这样的人研制出来的香,在香中自然属上品。” 官家是聪明人,哪里听不出她的话中有话,难怪要燃这荀令香,怕是在向他暗示,赫连颂一心效忠朝廷,日后就算回到陇右,也会为官家守好边陲疆土,维护这万世基业永盛不衰。 轻轻牵了下唇角,官家心下有些怅然,果真没有看错,她会是个贤内助。赫连有了这样的佳人相伴,应当不会再惦记着回陇右了,就算将来承袭了王爵,也会感念他的成全吧! 只是好像心里缺失了一块,没来由地沮丧。自己也觉得莫名,明明三宫六院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区区一个张肃柔,割爱就割爱了,有什么值得惆怅的。可这话劝慰不了自己,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身边就缺这种不卑不亢,润物无声的女人,然后愈发遗憾,越加惆怅,惦念装满了,就想过来看看。 还好凭借着身份,她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否则这样沉稳庄重的人,不会欢迎男客造访。那些前情也没有必要再细究,不过和她闲话闲话家常,缓步踱到门前向外看,看见东南角上支起了一架秋千,奇道:“那是新置的吗?放在那里倒很合适。” 肃柔说是,掖着手站在一旁道:“上回介然说,想在那里挖个池子,眼下日日有贵女来往,动土不大方便,就先放置一架秋千,得闲的时候可以过去坐坐。” 官家哦了声,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说:“张娘子如今三句不离介然,果然是日久生情了么?” 肃柔赧然,低头道:“官家取笑了。” 官家的视线顺着那一低头往下蔓延,忽然停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螭衔芝,赫连家的图腾。心下明白,这假戏做得久了,果然变成真的了。也对,被一个年轻俊雅的嗣王一往情深地恋慕着,女人心软,那份怨恨又能坚持多久呢。 望望天色,官家道:“一眨眼竟来了半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肃柔道了声是,“妾送官家。” 官家负着手慢慢踱开去,她在身后跟随着,一直送到院门上。待要登车时,他回身又叮咛了一句:“张娘子先前说要做砂锅隔香片的,别忘了。” 肃柔说是,“定不会忘的。” 可他站在车前并没有挪步,边上黄门欲来搀扶,他也恍若未闻。 肃柔明白了,趋身上前架起手来让他借力,那轻飘飘的一道份量落在手臂上,转眼又移开了。官家坐进车内,垂帘遮挡住半张脸,见天光下的薄唇轻轻一仰,淡声道:“今日叨扰张娘子了,冰水绿豆很可口,荀令香也燃得很好,多谢张娘子款待。” 肃柔退后两步垂首行礼,恭送马车缓缓向竹林方向驶去,半晌直起身来,纳罕自己已经不是宫中的女官了,为什么还要像以前那样侍奉。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真是十年弊病难以根除,有时候会忘了境况早就不同。这回也暗暗记下了,要是再有下回,该装傻就装傻吧,刚才那一搀扶很让自己后悔,就算尽心待客,也不必如此周到仔细。 雀蓝唤了声小娘子,“这就回家么?” 肃柔点了点头,如今了园里安排了两个婆子看屋子,临行前不必忙于收拾了,只是御赐的香炉不能随意摆在外头,还得进去亲自收起来。等一切归置妥当从园内出来,正要上车,见门外有人站在夕阳下,朱红的袍子外罩着金色的轻甲,人也淬炼得如同一柄剑。想是刚从军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来了。 不过他好像尤其适合这种浓墨重彩的颜色,越是繁复鲜焕,愈称得面目朗朗,轩然霞举。 肃柔顿住了步子,“王爷刚下职吗?” 赫连颂颔首,“今日神卫军练兵,申时才结束,我紧赶慢赶回来,正好可以送你回家。” 肃柔心里暗想,这人还算有心,虽然真实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来探她这头的进展,自己也得承情,便道:“王爷有心了。”一面说着,一面由雀蓝搀扶坐进了车里。 赫连颂意气风发,“你不知怀揣珍宝的人是怎样的心境,自然要亲自护送才最稳妥。”自己翻身上马,拔转马头与她并驾齐驱,顿了顿问她,“今日官家又来了么?” 肃柔车上的帘子高高卷着,不用探身就能看见他。他眉舒目展,好像并不太在意,她嗯了声,“前两日赏了一只香炉,今日来看看香炉的功效如何。” 赫连颂听后干笑了两声,“没想到官家也用这种俗套的手段,今日送了什么,明日再借着由头走动……看来还有些不甘心啊,形势危急得很,小娘子与潘夫人彻谈过了吗?” 肃柔点了点头,“昨日问过了继母,她知道眼下不宜退亲,也能体谅我的难处,但她心里的委屈我知道,深觉得对不起她。” 他也显得有些黯然,原本应当欢喜的消息,好像也并未能让他欢喜起来。轻叹了口气,他说:“我有愧侍中和夫人,也有愧你们张家,所以想尽我全力替小娘子解困……”说罢悲戚地望了她一眼,“就算小娘子不喜欢我,我也无怨无悔。” 肃柔的太阳穴不由跳了下,心下感慨,这就是他报恩的方法吗?可若是细究,她也并不愚钝,甚至能够隐约窥探出一点背后的玄机,状似无意地问他:“王爷早过了娶亲的年纪,究竟为什么至今没有成亲?”他悠然牵着马缰,把真心剖白给她看,“可能就是在等着小娘子吧!” 然而这种话有几分真假,不得而知,在肃柔看来恐怕有九成是假的。嗣武康王,虽然处处风光,如鱼得水,但质子毕竟是质子,若是娶妻生子,半条命就得留在上京。真要是娶个眷恋他、爱慕他的女人,将来也许要经受生离死别剐骨之痛,所以她不喜欢他,反倒可以减轻伤害,这样想来也算双赢。 见肃柔不说话,他不由觑她一眼,又小心翼翼追问:“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问过岳父大人?” 他总是岳父大人长、岳父大人短,肃柔起先还会反驳他,到后来被他叫得习惯了,便也由他去了。算了算时候,说:“后日吧。明日告知贵女们停课一日,也免得她们白跑一趟。” 赫连颂道好,“那我后日腾出空来,陪你一道去。” 最后一道余晖落在他的铠甲上,他含着笑,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不过仍有忧虑,“你说岳父大人会答应吗?倘或他老人家一时想不明白,也不看好,那小娘子果然就不嫁给我了吗?” 这个问题无可回避,肃柔也在想,若是爹爹坟前占卦,占出来的结果并不如意,到时候又应当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我就退了亲,上山做女冠去。” 这话吓了他一跳,“做女冠?小娘子可不要鲁莽行事。” 但这个出路,细想之下除了不能嫁人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肃柔淡然道:“女冠又不是青灯古佛一直到老,也可以在俗世中来去,结交朋友,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这种选择是对青春最大的浪费,她分明与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一样,本该拥有红尘中最好的一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山门,天长日久后,遭受那些腌臜男人的觊觎。 “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岳父大人怕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他佯佯摇着马鞭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一定舍不得让你糟蹋了一辈子。” 肃柔闻言怔愣了下,“我爹爹与你提起过我吗?” 他望着前方,微微眯起了眼,“当初岳父大人把我接出陇右,到达廊州地界才出了事,这一路走了十来日,他也会和我说说家里的事,说小娘子自幼丧母,自己常年在外征战,只陪小娘子过过一个上元节。” 肃柔听得胸口生疼,这种内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果然爹爹那时候并不像押解囚徒一样只负责将他带回上京,他们之间也是有交谈的。可是她不明白,心里总有巨石压着,她要弄清原委,半带愤恨地扣着门框质问他:“既然我爹爹没有慢待你,你为什么要溜出去?为什么让他因追你而遇险?” 他回过头来,淡淡望了她一眼,“我不是偷溜出马队,是那时有人要杀我,我慌不择路,才会与马队失散的。” 一口气哽在喉头,冲得肃柔泪流满面,她颓然坐回座上,低头捂住了双眼。 所以兜兜转转自有因果,待一切有了答案,发现找不到可以憎恨的人了,心里忽然发空,对爹爹的怀念也没了依托。 赫连颂见她哭,并没有急于来安慰,心里沉淀的尘垢太多了,能痛快地哭上一哭,不是件坏事。过往的经历,他其实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了,也不愿意过多解释,解释得太多就成了狡辩,成了欲图脱罪,而他确实有罪,宁愿张家人恨着他。今日也是她问起,他才告诉她,至于她听后是什么感想,那就是她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稍加原谅,那么对她来说,也许可以少些痛苦吧! 第 50 章 第 50 章 一旁的雀蓝见自家小娘子这样哭,忙卷着手绢替她拭泪,一面轻声道:“小娘子别哭了,哭多了伤神。” 肃柔摇了摇头,旁人哪里能体会她的感受。以前可以理直气壮地怨恨赫连颂,让自己的情绪有个宣泄的途径,如今却是连该恨谁都不知道,一时便茫然起来,觉得爹爹的死愈发没有价值,更没有人能为这一条人命负责了。 赫连颂待她哭了个痛快,方轻声劝慰她:“我知道岳父大人的死,对你是很大的伤害,你放心,日后我回到陇右,一定报这血海深仇,绝不会让他枉死的。今日虽告诉小娘子这些,并不是为了在你面前脱罪,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痛快些,那就继续恨我吧。” 可是继续恨他,又算什么呢,感情上来说,他的出逃确实害得爹爹丧命,但情理上又是事出有因,她如今已经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调节这种情绪了。 这一路回家,再也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愿意开口,也需要好好想想。等到了门前下车时,他在车下接应她,向她伸出了手。她略停顿了下,还是就着他的搀扶下车来,淡声说了句:“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她刚哭过,脸像玉石雕琢出来的,白得发硬。他叹息道:“政局之下,我们这些人都是蝼蚁,有的人想让你生,有的人想让你死,我曾同你说过,我活到今日不容易。” 陇右的势力,其实并不只在陇右,上京敞开大门,迎接八方来朝,谁又知道这灯红酒绿里隐藏了多少汹涌狂潮。至亲父母盼着他回去,一小部分人觉得他回不去更好,官家担心他离开上京人心思变,总之各有各的所求,一个流亡在锦绣丛中的质子,哪里真如所有人看见的那样潇洒来去、夜夜笙歌。 可能一切对她来说忽然有些沉重了,但这沉重早晚要面对,如今让她知道,嫁给他虽然可能经受些风浪,但至少比长久困在禁中永不见天日要好。至于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底里,等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她吧。 她微抬了抬眼,很快便又闪躲开了视线,他知道,一时半刻她还不能面对他。 他启唇道:“天黑了,小娘子进去吧,我就送你到这里。” 肃柔颔首,雀蓝上前来搀她,复对赫连颂福了福身,主仆两个相携进了门内。 走上一程,肃柔回头望了眼,他还站在台阶前目送她,她心里乱得很,也不敢再耽搁,匆匆上长廊往后院去了。等进了岁华园,园子里倒是一片热闹气氛,还没进上房,就听见姐妹们的笑谈声了。 次春站在院前接应她,笑着说:“二娘子怎么才回来,老太太和小娘子们等了好半晌了。” 肃柔忙把先前的郁结撂下,放眼往前看,月洞窗前半卷的竹帘下,映柔正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由也莞尔,转头问次春:“今日有什么好事么,怎么高兴成这样?” 次春说:“二娘子不知道,今日三娘子和五娘子的郎子都来请期了,两家一前一后登门,园子里热闹了一整日。” 肃柔哦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一面提袍迈进了门槛。 大概她们都在取笑寄柔吧,只见寄柔红着脸跺脚,“且等着吧,到时候我也要瞧瞧你们的郎子是个什么模样,结不结巴,对不对眼!”一转头,看见肃柔回来了,顿时找到了救星,忙来拉扯二姐姐,“你瞧她们,笑了我半日!先前金公子又‘小……小娘子’,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个结巴,被她们听见了,就没完没了地拿这个说事。” 肃柔也很好奇,“那金公子是怎么答复你的?” 寄柔讪笑了下,“我一问,他倒好了,原来说话很利索,只有小娘子三个字烫舌头。” 元氏也在一旁打圆场,“我早说了人家不是结巴,你还直撅撅地问人家,把媒人也问得噤住了,这糊涂孩子!”太夫人只管笑,“也没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是直性子,心里有什么就问出来,眼下验明了是不是结巴,免得成了亲才发现,没有后悔药吃。” 大家照旧去闹寄柔,闹得她没办法,哎呀了声道:“今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请期,三姐姐的郎子也来了,你们怎么不去笑话她。” 晴柔一听便红了脸,讷讷道:“我有什么可笑话的,又没去问人家是不是结巴。” 说起晴柔的郎子,大家倒是交口称赞,至柔说:“那位少尹家的公子真是好斯文的人,十分知礼贤达的样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日后会做大官的。” 连太夫人也啧啧,“早前只说黎少尹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学问做得很好,却没想到人才竟也出众。我一直说三娘性子软,唯恐嫁的郎子过于强势,日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今日我看黎郎子谈吐,实在是个温文有见识的人,这样的脾气和晴柔正相配。” 凌氏也凑嘴说上了顺风话,掩口笑道:“不想咱们三娘不哼不哈的,倒有好姻缘。” 绵绵在边上凑趣,乍然蹦出来一句:“三姐夫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黎舒安。”说着朝寄柔咧咧嘴,“五妹妹的郎子,名字叫金卧虎。” 大家原不想笑的,结果又被绵绵挑动了笑筋,一个个笑弯了腰。 寄柔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就算取个最俗的金玉,也比金卧虎好。”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大声朝她母亲抱怨,“阿娘做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要是早知道他叫这个名字,才不定这门亲呢!” 元氏一脸茫然,“金卧虎有什么不好?卧虎藏龙,不能叫藏龙,还不兴人家叫卧虎啊?” 反正在长辈们眼里,家世、门第、人品俱好就行了,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太夫人也叮嘱寄柔,“可不敢在人家面前说这个,名字是爹娘赐的,别叫人家觉得咱们不知礼。”说罢转头告诉肃柔,“晴柔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八,寄柔定在明年二月初二,这么间错开来,家里筹办的时候不着急,也好仔细周全。” 肃柔很为妹妹们各得其所高兴,尤其是晴柔,她是庶出,凌氏为她挑选婆家的时候并不上心,加上叔父什么都听正室夫人的,晴柔能找到这么好的郎子,真是自己修来的福气。那位黎郎子之前曾定过亲,后来未婚妻出了意外,这才又聘了晴柔,所以缘分这种事真是说不清楚,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转眼就要结成夫妻了。 可是晴柔并没有那么欢喜,笑容也是淡淡的,悄声对肃柔说:“二姐姐,我觉得他对我好像很冷淡,不知究竟是因为前头有过婚约的缘故,还是嫌弃我是庶出,心里不称意。” 肃柔想着是不是晴柔多心了,便宽解她,“大概郎子生来腼腆吧,等相熟了就会好起来的。若说嫌弃你的出身,他们家是瞧准了来提亲的,早就知道你的情况,请了期再说嫌弃,那也太莫名了。” 晴柔听了略略宽怀,笑着说:“是我患得患失了,总想着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那样的郎子。” 肃柔失笑,“你是什么样的人?缺胳膊还是少腿?你是我们的手足,在祖母眼里和我们是一样的,祖母为你的亲事没少操心,倘或黎家果真那样注重嫡庶,祖母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晴柔舒了口气,“也是,我糊涂了。” 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暂且别想那么多,既然已经请期了,往后应当会多走动,到时候再看看那位黎公子究竟如何,倘或实在不好,你再告诉祖母,祖母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晴柔心里有了底,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一时筵席筹备妥当了,大家热闹地聚在一起吃了饭,饭罢各自回院子,只肃柔留了下来。太夫人一看便知道她有话说,招了手让她过来,祖孙两个在榻上做定,太夫人细问缘由,肃柔才把从赫连那里听来的话告诉祖母。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哽咽道:“爹爹在外还惦记着我呢,我想起来就难受得紧。”太夫人看她哭,心里也不好受,抚了抚她的脸颊道:“你是你爹爹长女,又自小没了母亲,他哪里能不疼你。今日嗣王说的这些,好歹解了你的心结吧,我从前也怨恨他少年意气害了你爹爹,如今看来也算事出有因,别人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不跑,难道要引颈待戮吗!罢了,往事过去多年,你爹爹也早就不在了,最艰难的时候咱们熬过来了,心胸就放开些,往前头看吧!” 肃柔慢慢冷静下来,吁了口气道:“他答应日后为爹爹报仇,那些害死爹爹的人,原本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 太夫人说是了,“说清了,心里也好受些,其实你爹爹奉命护送他入上京,风险本就不小。那时你爹爹任枢密副使,抚镇武威郡,倘或不是顶要紧的一项军务,哪里用得上你爹爹亲自出马。不过是人没了,我们总要找个怨恨的对象,好像这样才对得起你爹爹。恰好嗣王是现成的靶子,他又不辩解,自然这个黑锅就得扣在他头上。”说着长叹,“倒是我们不问情由,鲁莽了……” 太夫人的心境和先前肃柔的一样,不知该恨谁,忽然发现怨怪的对象也是有苦衷的,一面懊恼一面愤愤,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顿了顿,太夫人又问她:“去你爹爹坟前打卦,他也一道去么?” 肃柔说是,“好不好的,当场就见分晓了,若是爹爹不答应,咱们再想办法退亲。” 太夫人缓缓点头,略沉吟了下道:“打卦这种事,只可作为佐证,也不能尽信。” 肃柔明白太夫人的意思,相比将来杳杳没有着落的前程,反倒是成全这门婚事,对她更好些。 从岁华园辞出来,一夜辗转反侧做了好些梦,第二日强撑着身子去了了园,进门就见婆子捧了一把伞过来,轻声道:“二娘子,这伞可是昨日官家落下的?” 肃柔一看这内造的绢面,就知道必是官家的无疑,自己接过来收进内室的柜子里,回身见贵女们都来了,她仍是如常教习。等课罢告知她们明日自己有事,大家不用来,众人应了,难得有一天松散,其实也都很高兴。 晚间回去,蕉月已经准备好了蜡烛纸钱等,自己再三检点了东西,确定无误了,才放心进去就寝。 翌日去太夫人那里回了话,一切收拾停当出门,本以为总要等上一阵子,正打算派个人去嗣王府传话,走出侧门小巷,却见他已经牵马在门前候着了。 没有打发人到门上通禀,只是一个人站在道旁等候,大概等得太久百无聊赖,低头拿足尖搓着地上石子消遣,那模样倒不像一个正经八百的王爵,像等着友人出门踏青的年轻后生。 肃柔叫了声王爷,他才抬起眼来,见到人便笑了,“我刚到不多久,你就出来了。” 可是看看他脚边那个小坑,凹下去总有两寸,才来就刨了这么深的坑,要是等上两盏茶,岂不是人都能钻进去了。 肃柔只作不察,问:“王爷早上用过了么?” 他点点头,又犹豫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惯会用这样的手段,越是装可怜,她就越心软,心软了才好说话,才会展现女孩子柔情的一面。 肃柔无可奈何,从篮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他,里面有乳糕和蜜煎,只道:“王爷垫垫吧。”自己转身登上了马车。 他捧着油纸包愣了片刻,忽然说:“外面好热,我不想骑马了,还是一同坐车吧。” 肃柔想了想,便打发付嬷嬷,“给王爷再预备一辆车吧。”想蹭车的愿望没有达成,因为肃柔身边那个没眼色的女使已经坐下了,他不由有些失望。但去时不行,回来可以见机行事,因此并不气馁,顺从地坐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爹爹的坟地在瑞石山附近,朝廷给有功之臣修建了忠义园,距离先帝的厚陵不足百丈,也算是恩赐随葬。肃柔坐在车上往前看,远山远水笼罩在一片云雾间,今天日头并不毒,早晨起来就淡淡地,说不定午后会有一场大雨。 马车慢慢前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方到忠义园。一行人下车后往深处走上一程,才到爹爹陵前。今年清明时候家里人来祭拜过,但也只几个月光景,坟头的青砖缝隙里又长满了草。肃柔趋身去拔,赫连颂也跟着一起动手,两个人亲自将草除尽,也算对亡人的一片孝心。 付嬷嬷和雀蓝将祭奠的一切铺排好,肃柔命她们先退下,自己跪地磕了头,虔诚道:“爹爹,女儿看您来了。最近发生了好些事,爹爹在天上应当都看见了。女儿今日来,是想讨爹爹一个主意,女儿婚媾听取父母之命,请爹爹示下,是否准许女儿和嗣王的婚事。” 她取出一对筊杯,那是月牙形状对合起来的两瓣木片,祝祷之后视其俯仰,断其吉凶。 合掌拜了拜,心中暗憋上一口气,松手让两块木片落在地上,仔细一看,两阳朝上,赫连颂不懂其中玄妙,立刻惴惴问她:“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肃柔面沉似水,垂眼道:“两阳是预兆不明,两阴是不答应,一阴一阳才是大吉大利。” 赫连颂这辈子就算在朝堂上,也不曾像现在这么紧张过,虽然他闹不清什么阴阳,但知道这筊杯一正一反就是答应,于是紧盯着第二次落下的木板,奇怪,居然还是两个阳面朝上。 外面刮起了风,天色也阴沉下来,肃柔心下惨然,料想爹爹心里应当也很挣扎,不知应不应该答应这门婚事。 她又将筊杯合进掌心,“这是最后一次,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如果再没有决断,对赫连颂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唤了她一声,“这次让我来吧。是我要迎娶小娘子,来问过侍中大人的意思。光是小娘子占卦,大人看不见我的诚意,也让我说两句,届时大人答不答应,我都认了。” 肃柔闻言,把筊杯交到他手上,看他合进掌中向上叩拜,正色道:“当年是大人救了我一命,这些年我一直不知怎么报答大人的恩情。如今我年已长成,二娘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求大人准许我们的婚事,让我替大人照顾二娘子一辈子。” 屏息凝神,他将双手举过头顶,两手松开时“啪”地一声,筊杯坠落在地上,居然是一阴一阳。 他霍地蹦了起来,“岳父大人看见我的诚意了!” 肃柔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境,爹爹准了,将她许出去了,大概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吧。 两个人并肩复又磕了头,雀蓝和付嬷嬷方上前来收拾祭品。走出陵园时,天气愈发阴沉了,但赫连颂脸上的笑容倒比艳阳还明媚,含情脉脉地望了她一眼,伸手道:“我送小娘子登车。” 雀蓝被挤到了一旁,看着自家小娘子上了车,很快嗣王也老大不客气地占了她的位置,温言吩咐她:“你坐后面的车,我有话同你家小娘子说。” 雀蓝看看肃柔,肃柔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只好转身往后面去了。 马车跑动起来,赫连颂还在庆幸,“果真岳父大人知道我的为人,也放心将你交给我。小娘子,我日后一定对你好,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话才说罢,外面电闪雷鸣,大雨转眼袭来。探身张望,那乌云拔地而起,简直在前方铸成了高墙,天顶上一半墨黑,一半竟还朗朗,像笔洗里杵进了饱蘸浓墨的笔,荡一荡,半池的水都浸染了。 忽然一阵雷声大作,震得车顶打颤,赫连颂赧然张开了双臂,“小娘子要是害怕的话,就躲到我怀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