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布帛 寒风刺骨,滴水成冰。 簌簌枯叶被狂风卷得上下翻飞,一路扫过道旁的的残红败绿,挟夹着漫天尘土与沙砾,直直拍在窗棂之上,撞得啪啪作响。 半梦半醒间,赵明枝似乎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说话。 焦急的人声钻进耳朵里,让她倏地惊醒过来。 被褥里的汤婆子暖意未消,厚厚的帐幔将薰香袅袅笼在方寸床榻之间,挡住了外边的寒气,却是拦不住细碎人声。 “陛下”、“哭闹”、“颍州”等等字眼隐隐约约,将赵明枝的心震得狂跳。 她一下子就没了睡意,半坐起身叫道:“玉霜,谁在外面?” 帐幔撩起一角,守夜的宫女玉霜口中应着“公主”,脸上却有遮不住的惊惶之意,也不等她吩咐就急忙道:“是王都知前来传旨——陛下、陛下宣公主此刻去垂拱殿面见。” 所谓的王都知本名唤作王署,乃是一名黄门宦官,在当今幼帝、也就是赵明枝胞弟赵弘身边当差。 小皇帝赵弘年仅八岁,因太上皇为敌国所掳,他于战乱之中被仓惶拥立,到今天也才登基两个月。 北狄兵临城下那一日,太上皇携后宫、臣子开城投降,然而贼寇并不满足,索要金银、美女之余,又在城中烧杀掳掠。 赵弘被亲兵拼死送出,亲眼得见城中惨相,中途还被贼人抢夺过两回,又给流矢射中右臂,自此便受了惊吓,时常半夜惊梦不能入睡。 听到是弟弟传话,赵明枝面色一变,马上掀开身上的薄被坐了起来,吩咐道:“给我更衣。” 玉霜连忙打铃唤人,不多时,五六名宫女鱼贯而入,或捧盆、或执巾、或展衣、或烘鞋,快而不乱地给公主梳洗起来。 烛火摇曳,桌上的镜面打磨得光亮如净水。 赵明枝眼眸半敛,微微垂着头,安静地闭目养神。 自从上京城破,胞弟赵弘被拥为帝,她就没有睡过一回好觉,今日又是深夜起来,面上难免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玉霜本来正在挑选合适的首饰,一抬头,正好对上镜中那张脸。 柳眉如画,琼鼻秀挺,樱唇不点而朱,一张脸只有巴掌大,肌肤白得胜雪,抬眸时双目光华流转如秋水。 然而终究是多日不能安寝,再如何天生丽质,也难掩憔悴之色,只要再仔细瞧一瞧,就能见到眼底满布的红血丝,着实让人生怜。 然而都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哪怕贵为公主,美若天仙,也只能成日仓皇。 想到方才隐约听到的几句话,玉霜心中狂跳,手也有些发颤起来。 她转头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箱笼。 那一处装着公主的随身细软。 赵明枝却是没有留意玉霜的异常。 她穿着妥当之后摆了摆手,示意准备给自己插簪打扮的宫女们退下,倒是不急于出门,而是把王署召了进来,问道:“半夜三更,陛下不在福宁宫休息,到垂拱殿作甚?” 王署是从潜邸跟来的,知道天子年幼,又一向对公主依赖得很,哪里会隐瞒。 外头寒风肆虐,可他早已急得满头是汗,看到屋中伺候的只有玉霜一人,当即回道:“两府诸位官人正一同议事,不知说了什么,陛下哭嚎不止,直呼要见公主,官人们劝了数次,皆是不中用,陛下几乎要哭得厥过去……” 他话音中几乎发着抖:“三公主,小的……我……臣……臣听说,贼人又打过来了,今日……昨日收得消息,已是到了大名府,正在屠城……” 王署的话颠三倒四,说到后头,不但声音发虚,便是牙齿也跟着上下打起颤来。 他仰头看向赵明枝,惶惶然之中,居然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难堪与希冀:“大臣们都说今次要迁都,地方都定下来了,不是舒州,便是洪州……咱们……陛下,陛下真的要迁都吗?” 当真要迁都吗?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同后头侍立的玉霜也有几分战战兢兢起来。 由太上皇并一众大臣、宫人、百姓被掳,当今在许州登位,至今不过短短数十天,天子已是带着上万兵马同数百大臣,数千臣眷、宫人,一连退了上千里地,直到半个月前才在蔡州安顿下来。 可是现在屁股还没坐热,居然又开始筹划着要继续南逃,一国之主,竟至于如此逃窜,何其可悲可怜。 天子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身边的大臣、随从,乃至于普通百姓呢? 赵明枝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蓦地站了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才踏出门,裹着冰粒子的风雨就迎面袭来。 赵明枝拢了拢才披上身的大氅,又罩上帷帽,借着引路宫人们手中提着的灯笼光快步前行。 “公主,小心脚下。” 玉霜在前两步开路,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提醒。 此处不过是蔡州的一处园子,根本称不上规制可言,临时征用,完全来不及休整,地面难免有些凹凸不平。 赵明枝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众人已是到了垂拱殿外。 说是垂拱殿,不过套用了京中大殿的名字,实际就是间大点的屋子,此时燃着两三根白烛,照得四下皆亮。 赵明枝一走进,就听见其中哭声阵阵,又见十来个大臣聚在当中,一名小儿坐于椅上,正背转过头,仰头大哭,几乎声嘶力竭。 大臣们面面相觑,却无一人上前相劝,唯有一个妇人不知所措地半坐在那小儿身旁,她手中倒是拿了一方帕子,却是只顾着给自己试泪,口中不住喃喃唤着“皇上”。 那小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又一边被呛得连连咳嗽。 赵明枝见得如此场面,面色大变,口称“陛下”,疾步上前。 听到她的声音,又见她进来,殿中官员们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那妇人更是连忙起身退得远远的。 至于坐在正中的天子赵弘,更是立时一头埋进赵明枝怀里,抱着她不肯放,连叫“阿姐”不停,一面用手掌、手背擦着通红的双目,一面放声大哭,还拿手指朝后头胡乱指着。 赵明枝见他形容不对,一手抱着弟弟轻拍,侧头看了看桌面。 桌上摆着一份摊开的布帛,上头满是殷红字迹,字形虽然潦草,可运笔如钩,其形绰约,清丽之中别有几分端庄。 第二章 请罪 赵明枝一眼就认出这是太上皇手书,低头再看,却是写给当今天子赵弘的。 上头先说自己在北狄手中如何之苦,又要新皇竭力筹措黄金一百万两,白银五十万两,战马十万匹,再要女子三万,幼女五万,发向北方以换夷狄满意,再遣使商谈换他回朝之事。 纵然前世早已经历过一回,可是眼下再看到这一份手书,赵明枝还是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恨得发抖。 她站在椅子旁,转头环视,此刻才发觉阶下跪着一名绿袍官员。 其人正以头叩地,浑身颤抖如同筛糠,却是一丝响动也无。 哪怕朝臣被挟走近乎半数,如非特殊,进到垂拱殿议事的怎么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绿袍小官。 赵明枝不去管他,而是直接向已经退得老远的妇人问道:“娘娘,阶下何人跪地,陛下为何受惊?” 那妇人打了个寒颤,喃喃欲语,声音却如同蚊蚋,叫人难以听清。 赵明枝索性转向了一旁侍立的黄门。 那黄门内侍倒是立刻站了出来,也跟着跪在地上,指着右手的人道:“回禀三公主,此人名叫张礼,原来在京城任太常寺协律郎,城变时被北人掳走,自家逃了回来,带来太上皇手书,又说……” 他说到此处,一下子就住了嘴,跪在地上,面上尽是犹豫之色。 赵明枝掉转回头,冷声质问地上的绿袍官人道:“张协律,你方才说了什么?” 她声音当中仿佛浸入了冰雪,叫人听来心头发寒。 张礼抬起头,脸上青紫一片,涕泪横流,整个人瘦得可怜,此刻膝行上前几步,像是同天子赵弘比谁哭得响一般,大声骂道:“陛下,还请早日筹措金银,皇上……太上皇在夏州受尽磋磨,西人是为禽兽,所行所为,实非人哉!” 又哭道:“陛下乃太上皇之后,有父受苦,儿女怎能视而不见!罪臣打听得消息,只要我朝筹齐金银、钱物、人马,再请陛下亲身前往夏州请罪,西人皇帝便肯归还太上皇同宗室大臣……” 这话一出口,原本已是情绪稍有平稳的赵弘复又颤抖起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哭叫,喊道:“阿姐!” 赵明枝知道弟弟被贼子掳走那两回里遭遇许多欺辱,他年纪又小,本就怕得不行,要他再投贼寇之手,如何能不慌。 然则此时此刻,她已无暇去顾及胞弟,而是朝着阶下站立的十来个朱紫大臣,寒声问道:“张协律带来太上皇手书,又要陛下北上请罪,诸位官人难道都无话可说吗?” 屋中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明枝不由得冷笑。 自然不会有人主动站出来说话。 他们家原本不过是太祖一脉无人问津的旁支宗室,弟弟赵弘年仅八岁,皆因太上皇并一众皇亲被掳走,只余他一人血脉最近,才阴差阳错上登了帝位。 太上皇在位二十余年,虽然荒淫奢靡、昏庸无道,可只要他一日还姓赵,还是太宗血脉,一日就是赵弘名正言顺的“君父”。 此刻张礼跪在阶下,又送来太上皇的血书,若是赵弘置之不理,国朝以孝治天下,今后又如何服众? 可是搜刮域中财物人马作为赔礼,又让天子亲身北上请罪,这般奇耻大辱,哪怕下头有些人已经千肯万肯,也不敢头一个站出来同意。 赵明枝心中喟叹。 太上皇纵情声色犬马,任用奸佞,大晋早已病入膏肓,北人南下势如破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大片城池,而守城官员多是毫不犹豫开城投降。 如果说前两次附上降表时,朝中还有不少或死谏或愤而请辞的官员,到了现在这个临时凑出来的南逃小朝廷里,已经没有几根硬骨头剩下,只是仍然要点颜面而已。 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只顾保存自身富贵、性命,把面皮丢得干干净净。 见怀中的赵弘哭得唇乌面白,赵明枝十分忧心,她无意与众人再做纠缠,挥手让内侍去召见医官,将弟弟抱去了偏殿。 *** 石屏后,赵明枝看着赵弘服药睡下,确认他呼吸已经恢复平稳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走出屏风,只见几步开外站着方才与赵弘陪坐的妇人。 对方揉着手里早已皱巴巴的帕子,脸上满是忐忑之色,急急上前问道:“三公主,陛下他……” 这妇人乃是太上皇后宫嫔妃李氏,因她不甚受宠,被分派住在偏僻宫殿处,城破时与侍女躲进枯井里,侥幸逃过一劫。 看到李太妃等在外面,赵明枝一下子就蹙起了眉。 她从前没有多想,此刻倒是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太上皇的妃嫔中只剩李太妃一个跟着南下,上一世就一直由她照顾赵弘,在赵明枝的印象中,此人的表现也始终殷勤小心,对赵弘更是体贴周到。 南行路上多有坎坷,跟随帝驾的宫人足有数百人,而能管事的人所剩无几,赵明枝只顾着打理大小事务,又要安抚人心,想着李太妃温柔贤淑,又曾生有一个女儿,应当能照顾好弟弟。 可是方才她进垂拱殿的时候,赵弘在殿中哭得已经到了伤身的程度,这李太妃却只知道躲在一旁,别说去哄了,甚至不曾召唤太医。 等到赵明枝将弟弟抱出来,煎药也好、擦洗哄劝也罢,此人都只是站在外头,并无半分动作言语。 她不由得记起了一件旧事。 彼时已经南下颍州,赵弘有夜梦之症,几乎无一日能安寝,李太妃就带着随身宫女在隔壁搭了个小床,对外宣称方便照顾天子。 可不管李太妃如何细致入微,天子的睡眠依旧没有丝毫好转。 赵明枝当时只以为是弟弟生来体弱,又受了惊吓,还特地着人四处外出探访名医。 然而大夫们给赵弘诊脉开药之后,每每没有什么作用。 唯有一回,那大夫多问了一句夜醒之后,都如何处置,李太妃明明就站在一旁,却是一句都没有说,最后还把宫女招了进来回话。 当真是事事亲力亲为吗? 第三章 做数 毕竟都是无法证实的事情,赵明枝将心中怀疑压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娘娘莫急,陛下已经歇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屋子。 李太妃顾不上旁的,几步追到赵明枝身边,急急问道:“三公主,妾身方才听得诸位相公大臣在殿里说话,是不是北边肯将太上皇同宗室、臣子放回来?这说法能有几分做数的?” 赵明枝摇了摇头,道:“贼子反复无常,什么时候说的话做数过?” 李太妃神色失望,强忍片刻,却仍是耐不住道:“那张协律到底是从北边逃回来的,不比我们隔得那么远,他自家经历过事,熟知情况,既然能带这样的信,想来有几分把握,不是信口胡言,况且还有太上皇手书在……” 赵明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太上皇而今什么情况,娘娘当真不知?” 李太妃犹豫道:“再如何也是我朝太上皇,北人当礼让三分……” 赵明枝心中冷笑,问道:“那依娘娘所言,应当如何才好?” 李太妃一时激动,连忙道:“狄人残忍,个个兵强马壮,我朝如何能挡,说不得赶紧凑齐了他们要的金银人马,快些送得过去,以免陛……以免百姓受苦受难,也不用再叫太上皇同一干皇家受苦。” 赵明枝懒得同她多说,只道:“朝中政事自有陛下做主,便是陛下一时不决,也有诸位相公、官人们商议,我等只要照顾好陛下便是。” 她行了一礼,复又道:“陛下方才歇下,我去守一守,娘娘自便罢。” 语毕,径自退了回去。 赵明枝一走,李太妃就将脸上讨好的表情收了起来,也不坐下,也不离开,只站在原地出了好一会的神。 她的贴身宫女这才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娘娘,公主怎么说?她肯不肯帮着去劝陛下的?” 李太妃神情难看,咬牙切齿道:“这蹄子一步登天,只顾着做她金尊玉贵的公主,日日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说,哪里会管旁人的死活……”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声音里头也带出了几分哭腔,道:“只可怜了我的宝珠……太上皇自家都顾不了,哪里顾得上她,这个年纪,落在那群贼狼手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我只恨把她生得相貌太好……” 那宫女也跟着泪流起来,道:“那可如何是好?娘娘,咱们不如还是去劝劝陛下吧?他毕竟还是个小儿,想来比起三公主要好说话许多。” 她顿一顿,又道:“再一说,朝中哪有几个大臣是亲友故旧全在的?谁人没有几个亲眷不得已随了太上皇北去,只要陛下肯开口,应当不会有人真出力大拦着……” 当着这个带着自己躲进枯井,救了自家一命的心腹,李太妃无须遮掩心思。 她恼道:“你当我没有劝过!陛下白日里被那些相公官人们围着,又有那赵明枝时不时来打点,等他睡下了才肯走,我只晚上才能同他安静说几句话,只是回回叫得起来,他不是哭闹,就是发脾气,说得多两句,就吵着要找赵明枝,哪里肯听我的话!” 又恨声道:“真是个养不熟的……枉我日日守着他,平常连一点好脸色都不肯给!” 宫女一时无话,过了许久才只得道:“虽如此,也别无他法,少不得再试一试——娘娘,如今境地,宝珠殿下可得全仰仗你了!” 提到自己的女儿,李太妃心酸又心疼,不免试泪道:“那群贼人早不来,晚不来,好歹也等人过了及笄礼过了再来,多少得太上皇一个公主封号在身,在北边才不至于被人轻慢。” 又吩咐道:“便是陛下夜晚不醒来,你我也要记得多多把他叫起才是,好好说一说北边苦处,叫他早些拿定主意,哪怕太上皇回不来,好歹也先把小女儿辈赎回来了。” 最后忍不住恶狠狠发愿道:“总有一日,叫那赵明枝也吃到苦头!” 那宫女站在一旁随声附和,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众人随天子南下,按理来说后宫之中乃是李太妃辈分最高。 偏偏遇得新陛下上有个亲姐在,一登位就得了公主封号,硬生生压了李太妃一筹。 这姐弟二人感情深厚,天子年纪小,时时都要找长姐,而那三公主赵明枝一向机敏,手下还有藩地的数百亲兵在,是以平日里我行我素的,哪怕对上朝中两府大臣时也少有怯弱。 自家太妃原本就没什么心计,否则往日又怎么会被后宫一众妃嫔排挤,又被太上皇多年冷落? 一旦两边对上,谁人会吃苦头,难道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 赵明枝退回屋内,静静看着床榻上身体蜷缩的幼弟。 赵弘两颊微凹,面色苍白,形容瘦弱,即便是服了安神的汤药,依旧辗转反侧。 他时而皱眉,时而胡乱踢脚,将身上的被褥蹬开,喃喃呓语:“阿姐,阿姐,救我……” 赵明枝连忙坐到床榻一侧,小心捉住了弟弟的手。 小儿的手指细且短,上面还有散布着没有痊愈的星点伤痕,她握在手里,只觉得柔软极了,心里蓦地就恍惚了一下。 仅仅就在一年之后,敌寇再度破城而入,冲进临都的新皇宫。 其时,就是这一双细瘦的手奋力抓起长剑,挡在她面前。 他鲜血迸射、拼死护卫的景象宛然在目。 赵明枝鼻端一酸,轻轻抚着弟弟的背,低声道:“阿姐在这里。” 赵弘往她怀里靠了靠,攥着她的手,终于舒展眉心,慢慢恢复平静。 确认怀中人已经熟睡,赵明枝这才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 看着赵弘的童稚的睡颜,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自己选择,弟弟又何尝愿意做这亡国之君? 然而乱世之中,无论人君还是百姓,都与草芥无异,不管他们姐弟二人躲去哪里,绝无偏安可能。 况且立于帝位之上,身后有亿兆百姓,又岂容他退缩? 既然不能退,那就只能进了。 她悄悄走出屋子,对着门口等候多时的玉霜问道:“吕贤章人在何处?” 第四章 垂青 寒风穿堂而过。 吕贤章身着紫色官袍,纵使冻得直哆嗦,依然不肯躲到一旁,而是特地杵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 他不到而立之年,相貌俊逸,中等身量,只是比起寻常人略瘦一二分,此刻垂手侧目而立,颇为不安地道:“不知殿下有何事?不如召见两府大臣一同商议……” 如果按照大晋旧例,天子年幼,当以太妃垂帘。 只是此时后宫仅剩的李太妃全然不堪大任。 她当日一听说要自己听政,就千躲万躲,对着百官哭诉,说众人欲要陷其于不义,又说将来太上皇、太后并诸太妃得知,实在无法解释,是以连挂名都不肯。 与此相反,幼帝赵弘的胞姐赵明枝却是深明大义,又沉着冷静。 天子年幼,还有伤病在身,时常耍些小儿脾气,百官束手无策时,俱是由赵明枝出面安抚。 除此之外,她手中另有自藩地带来的数百亲兵,南下途中每日提前布置,安营扎寨,可以说多靠着这一位三公主,众人这一路才不至于被天枕地,餐风宿露。 吕贤章虽然特地偏开头,却是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瞥座上的赵明枝。 确认两人之间并没有隔着屏风,而是直直相对,毫无阻隔之后,他心中的忐忑之意愈发浓了起来。 吕贤章少时一心读书科举,高中榜眼之后才与当朝宰相家的孙女说了亲,只是两边六礼刚走完,那一位娘子就在随父回京的途中病殁了。 婚虽未结,定亲已成,吕贤章持身以礼,就为这一个没缘分的夫人守了一年节。 如此君子之行,自然让人赞叹。 彭相公不舍得放走这一个孙女婿,索性招他为婿,又将才及笄的幺女许了过去。 这一回倒是样样顺利,谁知临近婚期,相夫人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生母故去,彭娘子少不得要守足孝三年。 然而好不容易彭家的孝期守得七七八八了,又遇得吕贤章的老父亡故。 就这般坎坷辗转,最后撞上北狄头一回南下,彭相公为阻天子降敌,力谏不成,最后自请辞官。 至于城破之时,贼寇上门说降,答允给他高官厚禄,屡被坚辞之后,一气之下,将彭府上下数百人屠戮殆尽。 吕贤章得知消息,悲愤之余,更是无心自身婚事,耽搁到了今日仍是孤身一人。 此时此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最近听来的流言。 ——三公主早已及笄,她忧心陛下年幼不能掌政,有心要在朝中择一贤臣结亲以增其势。 因本朝旧例,驸马不得参政,只能领些闲差,中书正商议要废改其中部分规制。 当日众人指点一番,数来数去,两府之中没有家室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的两个鳏夫,一个四十多,一个五十整,自然是不合适的,唯有吕贤章一人相貌、条件都合适得很,便苦中作乐,拿他来取笑。 吕贤章先前只把那说法当做无稽之谈,可是今日三更半夜被单独召见,连屏风都不用,顿时让他惶恐起来。 难道这是公主在相看自家? 如果真的是三公主垂青,他要如何是好? 但凡换一个公主在此,吕贤章都有决心斩钉截铁说出自己要为彭家的小娘子守节,一年半载之内没有娶妻之意,更无攀龙附凤之心。 可偏偏面前站的是三公主赵明枝,叫他那拒绝的话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许久说不出来。 外头时有人言,当今三公主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只是她常年头戴帷帽,得见真颜的并不多,是以常被当做信口开河。 可吕贤章却知道那不是吹嘘之语。 当日天子赵弘还未登基,被亲兵护卫出城之时,吕贤章正领着手下急急去往祥符县藏匿库中军械,以免被贼人所夺,谁知路上阴差阳错给散逸敌兵撞见。 他们一行不过三四人,对方却是十来个披甲持械的骑兵。吕贤章其时身着官服,很是显眼,已经给贼人发现,于是当机立断,打定主意以自己为诱饵引开贼兵。 结果虽然计策奏效,他本人却为狄人所掳,眼见就要被俘,凑巧给闻讯出来接应弟弟的赵明枝撞见,由此获救。 得知吕贤章此行目的,赵明枝特地让手下换了新马给他,又分兵协助同去报信帮忙。 也全靠这一回通报,库中及时将重要军械转移,才没让神臂弓、床子弩等许多神兵利器及制作之法落入北狄手中。 吕贤章立下大功之余,随着赵明枝的亲兵一路同行,也因缘际会,看到过这一位后来得封的公主真正相貌。 端的是国色天香。 所谓绝代佳人也不过如此了。 此时此刻,纵然隔着一层帷帽,可对于吕贤章来说,并不难想象面纱后头的娇美面庞。 不独如此,他还回忆起了当日赵明枝对自己的赞许。 “……有吕官人如此忠义之臣,实乃我朝之幸,只盼将来官人将来能得机会青云直上,一展胸中抱负。” 其中激赏,一目了然。 而后太上皇并一干大臣被贼子掳走,赵弘继位为帝,吕贤章以不足而立之年得入两府,虽说是南逃的新朝廷,比不得从前,却也算得上是手握权柄了,正被赵明枝一言说中。 那么,她是不是看中了自己呢? 此时国虽将亡,吕贤章仍怀报国之志,而无论中书最后讨论出个什么结果,究竟驸马能不能参政,毋庸置疑,只要驸了三公主,自己肯定会被人认定是那等趋炎附势之徒。 他一时有些扼腕。 自己虽然正在彭家娘子守孝,究其原因,除却感动于彭相公气节,更多的也是表示自家志气,并非这辈子都不打算娶亲了。 到了今日,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两年,此时再将嫁娶之事摆上台面,谁人都不会提出什么质疑。 如果提出此事的是赵明枝,而不是“三公主”,十有八九他不会拒绝。 才子佳人,绝妙姻缘。 有此美貌,有此品行,不仅友爱幼弟,还胸有丘壑,端的是娇娥不让须眉,正合做他的妻子。 只可惜这公主的身份,着实太过敏感…… 吕贤章踌躇极了,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又转,只觉得怎么都说不出口。 第五章 惊梦 吕贤章脑中浮想不止,对面的赵明枝却是隔着帷帽打量了他一眼。 一年之后,狄人破城,就是这一个年轻的官员带着不足两千的兵士拼死顽抗,最后被乱刀砍死。 他看着稍显文弱,能力也犹有青涩,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 大晋虽然风雨飘摇,并非无药可救,眼下不是迁都之后,诸人脊梁骨全被打断,仍有忠义之士在,只要将其一一发掘,各归其位,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不能继续南逃。 所谓天子死国,臣子死社稷。 要是诸人尽皆远远躲开,又怎么能指望前线将士用命抵御敌寇? 赵明枝思忖片刻,问道:“并无旁事,只是今日得了北面来的太上皇血书,吕参政,依你所见,陛下应当如何才好?” 少女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同山间潺潺流水,更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婉,动听极了。 吕贤章甫一入耳,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却是打了一个激灵。 原来不是来问婚配之事?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尴尬还是遗憾,然而等到分辨出其中意思,只顿了一顿,就答道:“以下官愚见,北狄实乃禽兽,从无信义之道,不可轻易许之,天子万金之躯,又岂能亲身北上,若是贼子出尔反尔,我朝殊无半点牵制……” 赵明枝“嗯”了一声,却是再问道:“那为何今日在殿中不见参政出列陈言?” 殿里的门窗都没有关上,明明被冷风吹得身上都有些发僵,吕贤章的脸却是一下子就发红起来,只得狼狈回道:“军国大事,关乎社稷,今日事发突然,微臣来不及细思,自然不敢随意臧否。” 他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内心十分清楚:自己白天没有站出来说话,并不是因为旁的理由,纯粹是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而已。 此时朝中形势何等复杂,新皇虽然登基,毕竟年龄太幼,全然不能驾驭朝堂。 而太上皇即便远在北方,依旧身占大义、国、家三重,高高在上,更要小心对待。 狄人南下速度不减,要是按照这般趋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攻破安丰军。 大晋屡战屡败,说不得就要被赶尽杀绝,这个逃亡朝廷也未必有多久可活,如此一想,好似不如降了,还能少死些百姓。 可死国是一回事,降又是另一回事。 要是赵弘再降,君臣、百姓真的就要成为亡国之奴,倡议者也会变成千古罪人。 可要是不降,要是因此生灵涂炭,又是谁人去领这个罪名? 说降失了名声,说战又得罪正在掌权的主和一派,更有无数首尾,但凡懂得明哲保身的,都不会此时出头。 ——先前那些个因为一力要战,被贬被罚乃至被杀的,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赵明枝闻言却道:“那……依参政之见,北边来的书信,是不用做理会的意思了?” 对方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吕贤章心中少有防备。 他得官晚,乱时以功晋升,官场经历较少,比不得那些官油子,见对面人素服之下,腰肢不盈一握,抱着暖炉的柔夷纤细修长,白得同雪一般,不禁想到其父嘉王过世已经两年有余,仅一姐一弟,被迫于这乱世之中惶惶而行,免不得又生怜悯之心。 吕贤章当即也顾不上什么明哲保身,回道:“如此要紧之事,朝中自然得要细细商议,哪里能一时有什么结果的?” 又暗示道:“况且两国相交,自要互遣使者磋商,北人所图,我朝岂能一口答应……” 这就是要漫天开价,落地还钱的意思了。 他唯恐三公主听不懂自己话中之意,还补了一句,道:“北面正处战时,使者往来实为不易,不知商定之后,又是什么年岁了。” 话一出口,吕贤章就后悔了。 他又怕三公主听懂了,又怕她没有听懂。 明明白白提醒使一个“拖”字诀,让太上皇死在北人手中,这般谋划,实在不该出自臣下之口。 即便众臣心里都是这样想,也不能这样说。 赵明枝却是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当日我与参政会于祥符县,你一心报国,对敌之时不惜自身,而今大晋正值危急存亡之际,还盼参政一以贯之才好——若是你也三缄其口,朝中岂非万马齐喑?” 吕贤章的面皮本来只是微红,此刻一下子就涨得通红。 他原本还担心三公主不听不出自己的隐晦之意,却不想对方聪慧至此,不但听出来了,还在此处暗暗提点。 被异性当面点破自己的小心思,尤其吕贤章本心是要做青史留名的士大夫,内心深处对对方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当真是羞且窘迫,一时局促站于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赵明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虽然年幼,却非贪生怕死之辈,所谓玉碎瓦全,以参政之见,陛下是为玉,还是瓦?” 吕贤章一怔。 君玉非瓦,何须质疑。 只是想到天子平日里在朝中的表现,吕贤章不免又犹豫了起来。 虽然三公主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可今日幼帝一听到要北上请罪,就吓得涕泪横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叫他怎么分辨真假? 赵明枝没有跟吕贤章说太多,见他意有松动,便请送客了。 ——自己说再多都没有用,还得最重要的那一个人开口。 她转身回了后屋。 几名伺候的宫女一见赵明枝回来,便像得了主心骨一样围了上来。 “三公主!” “三公主!陛下又惊梦了……” 赵明枝急忙走进屋内。 屋中门窗关得紧紧的,四角都放了暖炉烧炭。 她方才被寒风吹了一路,此时一进屋子,不但觉得闷热,还被香熏得头重,四下一扫,果然见到床边的木柜上放着一只香炉,正袅袅升起白烟。 等到撩开遮得严严实实的帐幔,那甜香味更重,叫人甚至有点喘不上气来。 床榻上,幼帝赵弘面色潮红,俨然正在梦魇之中,挥着手胡乱蹬腿,发出低低的呜咽。 赵明枝面色一变,问道:“怎么不把陛下叫醒?” 第六章 铜钥匙 随侍一旁的宫女连忙站起身来,道:“奴婢才伺候着陛下换了小衣,又请服了药,因快到子时才睡着,实在不敢擅自叫醒。” 那女子低眉顺眼的,说话的时候垂手躬身,看着十分循规蹈矩。 赵明枝一眼掠过,只觉得有些不对,便站定了仔细看此人相貌。 鹅蛋脸,五官清秀,一双丹凤眼,约莫二十。 似乎有一点眼熟。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她问道。 那宫女连忙低声回道:“奴婢春绿,本是李太妃身边伺候的,太妃看婢子手脚勤快,做事仔细,便叫夜里跟着过来伺候陛下。” 赵明枝点了点头,再问道:“李太妃在何处?” 春绿急急回道:“太妃去煎药了。” 既然才服了药,又煎什么药? 赵明枝眉心一拧,不但没有点破,还点了点头道:“太妃辛苦。” 她扫了一眼角落的漏刻,道:“都这个时辰了,怎好叫娘娘亲自煎药。” 说完,又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玉霜。 玉霜道:“奴婢这就去替娘娘回来歇息。” 床榻之侧的春绿登时站了出来,忙道:“天冷风大,怎么好叫殿下操心,奴婢自去接替娘娘便好。” 她也不待赵明枝回复,匆匆行了一礼就往外走去。 玉霜则是对着一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对方悄悄跟了上去。 赵明枝不再理会此事,而是指挥宫人将帐幔拉了起来,又打开一扇小窗通风,复才问道:“哪里来的香?” 有宫女回道:“李太妃送来的安神香,说是能定神助眠……” 寒风贯入,屋子里的甜香一下子被冲散,空气虽然冷冽,也叫人的呼吸都通畅了许多。 眼见赵弘眉头稍微舒展了些,赵明枝转而看向了那只香炉。 炉内白烟袅袅不停,一走近,香味浓甜,带着烘烘暖意。 她年幼时也曾热衷过熏香之道,虽很快撂开手去,自觉也有几分浅薄了解,然而凑近细嗅,怎么都分辨不出炉中熏香的来历同品种,心中一时疑窦丛生。 此处宫女杂乱,赵明枝不想大肆声张,指了指仍余有一小角的香料,对着玉霜低声道:“悄悄收拾了,一会请刘大夫过来帮忙看看。” 玉霜会意,找由头将一屋的宫女们支使得团团转,趁人不备,寻了个玉盒将那剩余的香料收起来,还特意装出了不少香灰。 明明只有几步路,然而直到丑时正,李太妃才匆匆带着两个小丫头过来。 她眼中的惺忪未消,衣角凌乱,腰带都系歪了,头发也只简单梳了个单云髻,跟往日里精心打扮的模样大相径庭。 “陛下又惊梦了吗?”一进门,李太妃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早知如此,奴身便不去伺候那点子药汁了!日日吃,天天喂,也不见什么奏效,还劳烦三公主又亲自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迈着小步向赵弘探身去看。 见人靠近,赵明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她嗅觉甚是灵敏,立刻就辨识出了对方身上的杂香。 是龙涎混着沉香的味道,另有淡淡的榅桲、宫中常用的浴后香脂味,却没有半点药味或是木烟味。 这李太妃,多半是直接回去休息了。 明明对赵弘的身体毫不在意,为什么要做出那么殷勤小意的样子? 南逃路上,弟弟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次,太医全然找不出什么具体原因。 而自己竟然没有怀疑过负责照料的李太妃。 一想到这里,赵明枝就悔得心口疼。 歧路而已,走得再辛苦、再远,又有什么用? 她从前只想着收买人心,给弟弟积攒助力,为两人在乱世苟活增添一丝可能。 可攒来攒去,城破之时,那群攒出来的所谓“良材”能有多少得用的? 莫说雪中送炭,只要不落井下石,她都能对其高看一眼。 太上皇自己都那副德行,朝臣们吃了他的饭,养成一样的种,倒也不奇怪。况且生死存亡之时,自然是自家性命同富贵荣华更为要紧。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谁也没说过那个帝王一定要姓赵。 官渡之战时,魏军营中都有那么多摇摆不定的臣僚,曹孟德什么枭雄,自己同弟弟又是什么狗熊,凭什么要求别人舍生忘死呢? 赵明枝并不是那等妄自尊大的人。 曾经做不到的事情,重来一回,难道就能做到了? 当然未必。 只是总要试一试。 都说近朱者赤。 朝中只要有一二脊骨在,带动文官不惜身,武官不惜命,哪怕最后落得同样的结局,也总归无愧于心了。 跟弟弟的健康,和其他迫在眉睫的事情比起来,赵明枝暂时还没有功夫去探究李太妃所图为何,但她知道最省时省力的做法,就是直接将人隔开。 她伸出手,拦在了对方面前,低声道:“陛下歇息了,无甚大碍,太妃也回去休息吧。” 李太妃勉强笑道:“陛下这般模样,奴家哪里放得下心,还是在这里守着罢——公主每日事情杂多,还是早些回去睡了才好。” 赵明枝摇头道:“无妨,明日再劳烦太妃来看顾。” 李太妃仍有话说,却是不敢违背赵明枝的意思,听得她说明日还要用自己,也拿不准究竟有没有出问题,只得不住看向床头,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屋中烛光昏暗,映得帐中影影绰绰的。 方才一干人等进进出出,再有李太妃同那春绿说话,以赵弘往日浅眠的习惯,早该惊醒了,此刻却依旧沉在梦中,只是两道眉毛微微皱起,胸口起起伏伏甚是疾快,显然睡得不甚舒服。 赵明枝左右权衡,一时也不敢把人叫醒,再等片刻,玉霜已是领着一名短须中年人进了屋,口中低声道:“殿下,刘大夫来了。” “三公主……”对方低头就要行礼。 她连忙起身把位置让了出来,道:“不必多礼,给陛下诊脉要紧。” 那人果然不再啰嗦,探脉之后,又观赵弘面色,最后为难地看了赵明枝一眼,道:“殿下……不如借一步说话?” 两人出了里间。 刘大夫不肯落座,却是道:“不敢私瞒公主,陛下好似是阳虚体弱,因受了惊吓邪风入体,憋在心肺之处,只能徐徐调理……” 说完,又犹豫地道:“小的拿不太准,不如请随侍的几位医官会诊之后再做定夺?” 赵明枝道:“园中人多口杂,医官们又怕陛下年幼,总不敢定医案,拖来拖去,反而不好,只刘大夫,你自小看着我们姐弟二人长大,这一回也烦请再多劳神,至于酬谢,此时不敢说将来事,但看我爹娘从前行事,便知我姐弟如何了。” 语毕,起身行了一礼。 那刘大夫哪里敢受,唬了一跳不说,躲之不及,只好匆忙跪在地上。 赵明枝道:“这些日子,还要多劳你了。” 语毕,只把玉霜留下,自家回了里间。 那玉霜却捧出方才留的玉盒,同刘大夫低语一阵。 刘大夫接了玉盒,原还一脸苦色,等把东西收拢进袖子里后,却是慢慢想转过来,暗道:也罢,得嘉王同王妃泽被这十数年,今日当要偿还了。 再一想方才赵明枝所行所言,更多几分安定。 这位公主自小就承父母德志,对人只有庇护,从无毁害,就算谋不到富贵,在她手下也不至于赔进去一条老命。 只尽心竭力便是了。 再踏出屋时,他面上却已经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把那玉盒遮得更严。 *** 再说赵明枝回了卧房,听得里面一片安静,宫女们各安值守,心下稍安,便走到床边,掀起一角帐子想看看里头情况。 然则那低垂帐幔当中,烛光昏黄之下,弟弟赵弘却并未入睡,而是睁大了一双通红眼睛,侧躺着,咬着牙大滴大滴落泪。 赵明枝惊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连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赵弘见到是她,只伸手把眼泪一擦,问道:“阿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语毕,又将左手一个攥紧的拳头伸了出来,慢慢打开。 赵明枝低头一看,只见那拳头中赫然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钥匙。 赵弘哭得已是有些哽咽,却不忘把钥匙往她怀里塞,又哭道:“阿姐……我……我要死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家逃吧……” 又含含糊糊不知哭了什么。 赵明枝急得不行,忙把人托着按背顺气,却见薄被之下,一个小小的铜箱被赵弘护在身侧。 那箱子开着,里头有几粒大明珠,一小抓金瓜子,另有几幅虫鱼小画卷,却是在藩地时自己把着弟弟的手所做,本是准备给母亲贺寿之用,自画好之后便被他宝贝似的藏了起来。 父母故去之后,她再没见过。 赵明枝一时心头大恸,再一抬头,赵弘泪水未停,却把那箱子盖好,锁也锁上,又将钥匙重新按了过来,低低道:“阿姐。” 也不知在求些什么。 第七章 如何 “我不中用啦,又不听话,以前说过的……算不了数。”赵弘手心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泪,那泪水却越擦越多,“阿姐等不到我长大啦,我自己去夏州,你不要跟着……” 赵明枝心中又甜又苦,低声道:“别瞎说。” 赵弘仰着脸道:“我刚刚看到刘大夫了,他也治不好我是不是?别人都说我是个养不大的病秧子,活不长的……” 这样一句回话,叫赵明枝面色遽变,但怕吓到弟弟,只得勉力挤出一个笑容,问道:“你听谁在胡说八道?” 赵弘闭口不言。 赵明枝心中难受。 一个刚登基的八岁小儿,又是逃亡朝廷,莫说王公大臣,便是寻常宫人随侍都不把他当回事。 然而这小孩又着实忠厚懂事,这种关头,也不肯供认出人名来。 赵明枝不想逼他,便把伤心压下,做一副轻松模样,笑道:“没有治不好,只刘大夫觉得自己医术比不上其他几位医官,不敢轻易开药……” 赵弘将信将疑。 赵明枝复又笑道:“阿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一回,半晌之后,赵弘终于将握着钥匙的手慢慢缩了回去。 他用半边腿悄悄把木盒挡住,又悄悄扯过被褥遮了遮,仿佛方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过了一会,才把头贴在她胳膊上,用仍带着一丝奶音的童声道:“阿姐,那我能不喝药了吗?” 赵明枝只做不知他动作,听得他问,便道:“不是说头疼得睡不着,喝了药才舒服些。” 赵弘嘟起嘴:“可现在时时要喝药,喝了之后一整天都难受得很,只想吐,肚子里好难受,一点东西都不想吃了,头也不见多舒服。” 这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赵明枝白日间找了几个经常跟着弟弟的人来细问,才知道他这阵子食欲委顿,一天能连半碗粥水都喝不进去。 七八岁的小孩正在长身体,像这样拿药当饭吃,怎么能行呢? 许是见赵明枝良久没有回应,赵弘有些着急起来,察言观色之后,复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老实喝药的话,阿姐,吃了药,能回回给我吃个桃子吗?” 赵明枝失笑:“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桃子……” 赵弘失望极了,嘟哝道:“可马上就是爹爹过寿了,往年这个时候,家里都有桃子吃的。” 比他两个手掌并在一起都还要大好多的桃子,桃尖尖上粉红粉红的,不用怎么凑近闻,就香得不行,刚拿到的时候脆甜,但放久会变软,吃进去都不用牙齿咬,抿一抿满口的甜滋滋汁水。 大夫说他脾胃不好,随从又得了娘的叮嘱,不肯叫他随便吃东西,莺桃李子杏子桃子,平日里都只能看着阿姐吃,惟有爹爹生日,他才能暂时解禁。 吃一次,能够他惦记一年。 然而想到从前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场景,又想到当日信使来报,家中得知父亲被狄人害了性命后,人人哭做一团,母亲在床上一日委顿过一日的模样,赵弘只觉得那桃子一下子再没了滋味,再一抬头,见得姐姐赵明枝怔然出神,顿时后悔起来,忙道:“阿姐,我不想吃桃了,我只是说说罢了,也不会不喝药的,你别担心……” 又道:“我不说爹爹的事了,阿姐,你别伤心了。” 赵明枝不想叫弟弟一说起父母,就觉得这是个要避开的伤口,更不愿意至亲之人同“伤心”二字联系在一起。 她柔声道:“蔡州同我们家中不一样,气候四时不同,此时没有桃子,但马上是爹爹生日了,阿姐找点旁的,咱们一起给他过寿好不好?” 再道:“爹爹可疼你了,知道你对那桃子念念不忘,每年就算忙得不行也要叫人回来问食单,只怕少了你一口吃的。” 赵弘破涕为笑,却又立刻道:“胡说,爹爹最疼的明明是阿姐,阿姐那有爹爹亲手做的纸鸢、走马灯,还有瓷瓶,我什么都没有!” 姐弟二人就在此处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起父母究竟更疼哪一个来。 以赵弘的年龄,早已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意思,他说着说着,忽然道:“阿姐,他们都说你好可怜,又要当爹,又要当娘。” 赵明枝一愣。 赵弘的脸微微发红,小声道:“你不可怜的,等我长大了,我也又给你当爹,又给你当娘!” 良久,声音越发模糊起来,再次道:“阿姐,要是狄人来了,你不要理我,自己跑了吧。” 又有“不要当皇帝”、“谁来帮我当皇帝”等语。 另还在喊“爹爹”、“娘”,间或夹着几句“阿姐”。 他年纪小,折腾了大半夜,困意渐渐上涌,一旁是这个世间最为信赖依靠之人,许是身心放松,慢慢竟就这么睡着了。 赵明枝没有离开,给赵弘掖了掖被角,脑子里思绪纷飞,也就这般挪张交椅坐在一旁陪了一晚上。 *** 次日一早,天才微微亮,赵明枝就听到外头隐约有人声。 不一会,门就开了。 小黄门王署急匆匆走了进来,见得赵弘仍旧在睡,慌得不行,再看赵明枝在一旁,忙上前低声道:“殿下,诸位大臣在垂拱殿议事,因时辰到了……都在问请陛下。” 赵明枝低头一看,床榻桑赵弘正睡得安稳。 她此刻不同从前,不想把人吵醒,于是小心把袖子从其手中抽出,稍作整理之后,才跟着王署出了门,心中算一算时辰,吩咐道:“你且在此处守着,若陛下不是自行醒来,便不要叫他,也不要给其他人在此处吵闹,若有不肯听从的,喊来找我便是。” 听得不用自己担责,王署立刻松了口气,连忙领命称是。 赵明枝回去换了一身服色,又洗了把脸,才朝着垂拱殿而去。 屋舍的门户大开着,还未十分靠近,就听得里头激烈的争论声。 刚送了太上皇手书归来的张礼已经把一身污秽泥土洗净,只依旧满脸青肿伤痕。 他眼睛瞪得像要鼓出来一样,喝骂道:“吕竖子!你这是要置太上皇于死地!” 其声尖利,其容狰狞,竟有几分骇人。 不过一个八品协律郎,当面辱骂朝中参知政事,实为失仪无礼,然而此时却无一人出来指责。 而吕贤章被骂到头上,毫不色变,而是道:“并非本官置太上皇于不顾,只问一句——如若陛下被扣,朝中待要如何?” 见此情景,赵明枝索性站定了脚步,不再向前,只打算听听众人如何回答。 待要如何呢? 今时今日,被掠去夏州的太上皇便像是一泡砸在头上的烫屎,置之不理,就要流到脸上,熏得人无法忍受,可要是想要伸手清走,不但会被灼出水泡,还要沾得一手污秽。 第八章 嚎啕 面对吕贤章的发问,屋内鸦雀无声。 张礼等了半晌,见无人说话,额头的青筋微微颤动,只得自行出列大声道:“以北人兵力,若要南下,压根不费吹灰之力,自庆阳而始,西往兴元,东行平阳,俱有狄人骑兵列队疾行,不久就会至于此地,与其等到兵临城下才做计较,不如早早附上降表——北人不耐南面炎热,今后仍需士人代为……” 听到此处,赵明枝不再迟疑,而是提步走了进屋,绕进了屏风之后,扬声道:“北人不耐南面炎热,今后必定仍需我辈士人代为辖之——张协律,你心中是如此作想的吗?” 太常寺协律张礼喉结滚动,嘴巴大张着,原本已经快冒出喉咙口的后半句话,却像是突然被狗叼跑了一样,再无法说出。 等他转头一看,只见赵明枝,却不见有赵弘身影,顿时同被踩了脚一样跳起来,愤然道:“今次是为朝堂议事,我辈臣子各安其位,只待陛下开朝,虽说三公主照顾有功,也不能越俎代庖罢……” 一面说,一面转头去看身侧同僚,想要寻些帮手同自己一起讨伐。 然而出乎张礼意料的是,左右不仅无有出言附和的,还都不约而同地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向他。 倒像是……同情? 甚至连方才对他不假辞色的吕贤章,此时面上也露出不忍再看的神情来。 这是,发生什么了? 张礼声色俱厉,赵明枝却气定神闲得很。 她从容道:“敢问张协律,依我朝旧例,陛下年幼,太妃垂帘,是否得当?” 张礼冷笑:“自然得当,只三公主身份虽然尊贵,依旧只是年长同辈,难道想要开辟新事,以公主之身代朝吗?竟这般手长?岂不闻……” 眼见这位礼官又要引经据典开始啰嗦,赵明枝当即将他打断:“再问张协律,陛下偶感风寒,李太妃身体不适,二人着我代为临案,以书记之,欲效开朝太祖病时皇妹事,此为故事,还是新事?” 张礼一时为之语塞,情急之下,脱口回道:“其时我朝开国,事急从权,太祖皇帝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明枝平静道:“那依张协律之见,我朝今日太上皇屈居夏州,陛下迁于蔡州,此情此境,比之太祖皇帝时,竟是不到‘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吗?” 举朝投降,天子被掳,难民百万,大晋沦落到如此地步,除非张礼是个瞎子,不然怎么可能辩论得了事实。 他被噎得无法反驳,想到夏州的太上皇同一众臣民,心中悲愤,却暗恨自己昼奔夜逃,精力不济,致使从前的能言善辩都难以发挥一二,连个女人都说不过,只好死死盯着赵明枝脚下的一小块地砖,恨不得把那里瞪出一个洞来,叫她跌下去死了算了。 赵明枝又道:“若按协律所言事事必须依循旧例,那今日乃是小朝会,按故事,非陛下亲召,以协律郞之职守,应该老实在太常寺中点卯,才是不当在此处议事的那一位罢?” 张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然而一看周围,居然好几人面露赞同之色,甚至有二三人正在缓缓点头。 如果说赵明枝的话,简直像当众给他扇了个大巴掌,那朝臣们的反应,则更令他窘怒难耐。 这屋子当中,不少人数月前还同他官职仿佛,品阶不过尔尔的,只是因为许多朱紫大臣同他一般忠于太上皇,被一齐掳去了夏州,空出太多缺来,才叫他们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才几天的功夫,这群从前自诩忠义的士子就已经改廷换面,连脸面都不要,给一妇一孺当起狗来了? 他不能自抑地抬起了头。 隔着一张屏风,根本看不清赵明枝的脸,可他已然在在心中怒骂:好尖酸的一张嘴!如此毒妇,如何能为我大晋公主?! 赵明枝没工夫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只问道:“今日朝会,陛下偶有不适,诸位可有紧要政务,如若没有,可等陛下康复之后再做商讨。” 众臣纷纷摇头。 吕贤章更是道:“中书已承奏本,请陛下依旧例批阅便可。” 主持朝会的同平章事也出列道:“并无紧急事,请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眼见场面回归平静,张礼再忍不得,愤而呼道:“臣有本奏!北人就在眼前,太上皇、一干宗亲、大臣、数十万百姓尚处烈火烹油之中,请陛下早日定夺,臣愿往兴庆府请送降表,舍了此身,也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张协律。”赵明枝冷声道,“你当真以为送了降表,陛下俯首称臣,百姓便能安居乐业么?” “如何不能?!” “所以,太上皇而今身处夏州,以你所言,尚处‘烈火烹油之中’,是从前朝中递出的那一份降表文辞不佳,还是尔等俯首时姿态不美,才叫狄人如此对待?” 张礼怒道:“若非陛下登基,另设朝廷,招致北人不满……” 赵明枝冷冷相对:“太上皇北上时,陛下一样被狄人所掳,何时登基了?难道在北人梦里登基了?” 张礼说一句被堵一句,到得最后,竟又重新至于无言以对的地步。 等到司礼官宣布退朝,众人一一走出了屋子,仅有一人留在最后,对着仍旧站在原地的张礼道:“茂夫,你……唉,又何必如此?” 张礼脸上淤青、伤处累累,却是倔强道:“我志无悔!” 他眼中尽是血丝,眼底通红,隐隐有泪水在其中滚动:“你们远遁千里,随身还有家眷侍从,泡个脚都有人端热水,何曾见过夏州的晋人过的什么日子,太上皇过的什么日子?” “你们不曾见过北人骑兵,不知厉害,只晓得喊要战不要降,如若能战,我张礼又岂是那等贪生怕死的,难道当真又愿意被后人耻笑不曾?!” “得臣,你若是有法子,当助我一臂之力,我朝兵马如何能战北人,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徒送性命而已!陛下年幼无知,由着那三公主牝鸡司晨,妇人不知深浅,难道满朝文武都是蠢的,生生看着她断送……” 他说到此处,不免想到自己被拘于夏州的妻妾子女,幼子不过一岁,长子、次子北行路上颠沛,缺衣少食,更无医药,最后得病而亡,而最疼爱的四子同当今天子一般年纪,却因拦着狄人兵卒醉后逞凶,不叫其侮辱亲妹,反被剥光了倒挂树上,硬生生吊死。 如若今次自己不能成功说降,夏州那些家眷,又如何能活? 怕是连粒米都难以寻来吃罢? 想到许多高官女眷、宗室贵女,甚至于清秀男子为了一口吃食被迫做的事,张礼竟不知自己是愿意她们活着,还是宁愿她们即刻死了。 思及此,他悲从中来,再说不下去,伏地嚎啕大哭。 第九章 不可 耽搁了这一阵,赵明枝回到东边屋舍时已经接近卯时末。 天色渐亮,赵弘难得地仍在睡梦当中。 她确认过弟弟无事,直接坐到了外厢,翻看起中书递上来文书。 桌上铺了好几摞,一旁更有两个装了满满当当奏章的木箱,然而一一看去,但凡标了加急签注的,无一不是坏消息。 早十来日,前线还只是发回北人已过大名府的急报,紧接着,徐州就开始发急脚替向朝中求援,言称敌军早至,足有五万之巨,多是披金执锐的骑兵,在州中一路劫掠,其时距离州城已是仅有百里之遥。 蔡州这里拱卫天子的禁军都不够用,遇到流窜匪徒还时不时要靠赵明枝从藩地带来的私兵,大晋四面开花,到处挨打,往往狄人刚走,本地的流民便成乱民,为求存活化为匪徒,早已没有半点秩序可言。 朝中如此之乱,哪里凑得出什么援军来。 只徐州到底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放弃,狄人便能以此为据,顺势南下许州、颍州,一路畅通无阻。 如此利害攸关,新团成的草台朝阁就凑不凑援兵,到哪里去凑援兵吵得不可开交,还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前方已然又传了消息过来。 狄人抵达徐州,围困州城的折子,此刻就躺在赵明枝面前的桌案上。 赵明枝越看越觉得局势如同一团乱麻。 她原本对兵事一窍不通,从前对着舆图都满脸茫然,只是后来形势所迫,不得已耗了许多时间硬逼着自己学会。 从前的这个时候,她只知道形势危急,大晋生死存亡,并不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可现在懂得越多,越叫人绝望。 一旦徐州失陷,再下许州、颍州,两者共成掎角之势,狄人就能站稳脚跟,攻向京城。 留守京城的老将晁炯手中不过散兵一二万,说是兵士,半数还是京中临时征召来的,连战场都没上过,真打同身经百战的北狄打起来,就算被一击即溃也不是什么奇事。 双方势力如此悬殊,狄人所到之处,通常不费一兵一卒,大晋守城者已然望风而逃。 如此一看,早早被掳去夏州,又十分明白己方兵力究竟有几斤几两,更清楚北狄如何兵强马壮的张礼,此刻如同被吓破了胆一般哭着喊着要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她着人把舆图抬出来,在墙角的大桌上摊开细看。 张礼此人虽然可悲可恨,可目前而言,他却是朝中最清楚狄人底细同前线情况的。 恰才他说“自庆阳而始,西往兴元,东行平阳,俱有狄人骑兵列队疾行”。 赵明枝依稀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循着记忆,她凑近了舆图的左上角,果然,庆阳至兴元、平阳之间,明明还夹着凤翔、京兆两府。 狄人想要南下,明明可以直取凤翔,距离更短,又是大散关所在,扼守着关中去往蜀地的必经之路。 等据了凤翔,顺势再取京兆,后者不仅是西北军事重镇,亦是经贸繁华之处,还可以战养战。 可以说,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舍绕开这两城,反而去攻打距离更远,却同样易守难攻,地力、人力贫瘠的兴元、平阳,更何况长于战事的狄人。 赵明枝理不清各种原因,但直觉认定张礼不是在信口胡说,她想了想,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宫人道:“去请……” 话音未落,门口守着的黄门官就走了进来,行礼禀道:“殿下,御史中丞杨廷、同平章事孙崇、枢密院副使张异、参知政事吕贤章,此四人俱在殿外,并请求见。” 同时来了这么多军国重臣,赵明枝一下子就察觉出了紧迫。 她不敢稍有延误,立刻道:“宣。” 等到众人先后踏进屋内,除了年纪较大、经事较多杨中丞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外,其余三人脸上的表情都难看得很。 “殿下。”一站定,御史中丞杨廷就立刻开口道,“早间前线报来,言称京城、许州俱是已有狄人兵卒出没,想是先锋兵前来探路,少说也有数万精兵之巨,臣等本欲再等一二日,不料方才得了急脚替消息,徐州危急,城破就在眼前,为大晋计,前次所说新都之事,还请陛下早做定夺,此时便要动身南迁了!” 一面说,一面把怀中的奏报呈了上来。 赵明枝听得一愣,急忙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折子,打开一看,却是十数日前来自徐州的线报,只是不知为何,辗转至今才到了蔡州。 依着奏报上所说,徐州知州早在发出讨要援兵急报的次日,就已经弃城而逃。 州官一走,城内立时大乱,原本的守军或跑或散,只有通判岑得广领着数千厢军在城中勉力维持秩序,安抚百姓,然则没过两日,狄兵果然攻至,当下便围了城。 州城一被围,里头的消息就全数送不出来了。 城中最后的消息,是通判岑得广的亲兵拼死送出,再为徐州求援兵。 见赵明枝低头翻看奏章,杨廷只等了几息,就再按捺不住,复又催促道:“殿下,陛下身体如何?若是无碍,此刻便要请他起身,外头留有五百班直,又有禁军八百,等择定了去处,须臾不能等,立时便要迁移……” 一时吕贤章也催道:“前次中书所选,襄阳、江陵、苏州、临安,或有天险,或深处腹地,各有长处,还请殿下禀明陛下择定一处……” 眼见一个催,两个催,人人显得惶恐焦虑,赵明枝反而镇定下来。 她问道:“诸位官人,若是徐州失守,京城安能幸免遇难?如若京城失陷,襄阳、江陵、苏州,乃至于临安,甚至静江府,直至于漳州,凡所大晋所属,难道竟能苟全?” 杨廷道:“殿下,此乃不得已之举,为今之计,只有先忍辱苟全,待到……” 赵明枝问:“徐州当真不能救了?” 杨廷忍耐道:“殿下何故发出此问,蔡州多少兵,旁人不知,殿下难道竟不知?如若能救,朝中怎会见死不救?只是此时徐州左近无兵能用,欲要调兵,先要有兵……” 赵明枝站起身来,指着左边已经被立起来的舆图,问道:“京兆府也无兵可调吗?” 京兆府居于黄河之侧,可走水路顺流之下,再急行军,由京城转徐州,若是能城中强撑一口气,未必不是办法。 然而她此言一出,屋中人人为之色变,几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叫道:“万万不可!” 吕贤章更是上前两步,急忙道:“殿下!殿下!京兆府中兵卒不可轻用,若是西兵北上,至于京城,再下徐州,北边便会全数为其所占,西兵名为厢军,同私兵也无甚区别,为节度使裴雍所领,此人早有反志,一旦……” 他顿了顿,终究不愿说出不吉利的话,又恐赵明枝不以为然,只好疾声再道:“北狄是狼,裴雍为虎,殿下请劝陛下,为大晋计,为长久计,断不可生出引虎驱狼,饮鸩止渴念头!” 第十章 反骨 赵明枝眉头微蹙,转头看向了身侧。 黄门官很快将先前整理好的东西搬了出来。 厚厚的折子堆在地上,足有尺高。 赵明枝看着地上的折子,忍不住道:“自陛下登基,不曾见到京兆府做出不妥之事,今日我着人翻查,短短两月之间,彼处送来的折子就有二十余本,先前时是自请进京,后又请遣兵御驾随行护卫,至于战略之法也时有专述,其中有的放矢,仔细翻来,足有万言。” 她越说越是不解。 这几天静下心来把当前局势摆上台面细看,便只觉得这一团烂泥当中,稍有秩序,仍能抽调有用兵力的,仅有西军。 从前毫无防备,只能被推着往前走,朝阁大臣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有时都没有办法分辨他们说的究竟谁对谁错。 现在她虽然依旧不懂兵事战事,但京兆有兵不能用,仅仅一句“可能必反”,已经不足以作为说服了。 更何况从前直至新都城破,她与弟弟赵弘一同死于狄人刀斧之下,那位“早有反志”的裴节度也没有真反啊。 都说伪君子做一辈子,也就成了真君子。 凡事论迹不论心,大晋最惨也不过同从前一样的下场,又有什么可怕的? 若是国破之时,姓裴的依旧没反,又怎能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其人头上,最后因噎废食呢? 赵明枝顿一顿,复又问道:“诸位官人,却不知这京兆府中究竟有何不妥,以至不能用兵?难道西军便不归我大晋所属不成?” 屋内人显然没有料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俱是忍不住面面相觑起来。 不知为何,一向举重若轻的杨廷,这回的应对反而更为小心起来:“殿下有所不知,太上皇在位时凤翔并京兆府中便势力纠结,战事不休,各处争端旷日持久,遗毒至今……” 他没有展开细说旧事,而是岔开一句,道:“凤翔、京兆府今时俱是裴雍所辖,殿下聪颖,自能分辨其中蹊跷——狄人自兴庆、夏州南下,除翔庆军,此二府首当其冲,为何狄人不取,不占、不打,反而绕路而行?” 赵明枝抬眸看他,问道:“为何?” 杨廷道:“京兆府原为曹莽所辖,此人本是关西一游侠,后来落草为寇,借元祐三年关中蝗灾祸乱时趁势起兵,彼时我朝内忧外患,无力清剿,竟坐视其人势大,而后再行出兵时,已然尾大不掉,难以清灭。” “元祐九年时藩人叩边,曹莽毫不节制,反而纵其入关,自据临洮、凤翔、兴元、京兆府多地,俨然国中之国,只差称帝而已。” 他见赵明枝满脸讶然之色,复又道:“此乃多年前事,殿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朝中多次围剿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又因藩人来势汹汹,唯恐背腹受敌,便变剿为抚,许出无数金银富贵,将那曹莽招降,复又令其人回临洮与藩人战,只这一战便是十数年,那曹莽拥兵自重,在关中越发根深蒂固起来。” “后来那曹莽酒后失言,将从前事内情道出,朝中才知藩人进犯全是他与之同谋……” 即便过去十数年,说起此事时,杨廷的语气中依旧怒意难消。 他看了看地上成堆的折子,只觉得全是污秽,甚至不愿靠近,以免辱了自己的鞋底。 “殿下,节度使裴雍,便是曹莽此人义子,素来得其宠信……”杨廷肃声道。 他虽然没有直接把话点出来,可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相敌狄人兵强马壮,南下势如破竹,之所以绕开凤翔、京兆府,未尝不是裴雍效仿义父从前事,引敌入关。 眼看赵明枝默不作声,吕贤章已是赶忙出列道:“殿下有所不知,裴雍此人残暴无端,阴险狡诈,曹莽得病时,本有亲侄在旁侍疾,将要接收曹家势力,然而被那裴雍得知此事,将其诓骗出来,把那侄儿一箭射杀,夺了关中军权,自行上位。” “曹莽其时将要受抚,俘了对阵藩兵,那裴雍竟是一把火将八百藩人全数烧死,此番举止,何其残暴?怎能与之为谋……” “曹莽死后,朝廷屡次召那裴雍入京,其人从来置之不理,召得急了,便要带一万兵卒一同进京陪同释解,浑如一无赖……” “从前召见,裴雍避而不见,此番不召,却急着往前凑来——若是其中没有图谋,谁人敢信?” “此人在西地十数年,从前曹莽在时,也曾对手下笑言自己要看义子眼色行事,将上下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朝中多次对其敲打,只有屡教不改,没有半点反省,政和三年,他甚至纵容手下为祸,让下头酒后醉杀了前往巡察的转运副使钱纲……” 吕贤章细数其人罪状,张口即出,越说越多,也越说越是气愤。 太上皇手腕优柔,致使西北坐成大祸。 然而自然不可能去怪君上,那定然便是臣下的错了。 “依得此人往日行径,若要调派京兆兵卒,只怕最后乃是与虎谋皮,不但不能将狄人驱逐,反而多了一重祸端。” 说到此处,吕贤章又催道:“京兆府调兵一事着实不可为,还请殿下早日禀明陛下,择一良地暂且为都,蓄精养锐,以谋将来。” 一个叫人人都反对的提议,赵明枝自然不可能执意而为。 只是她总归还是不太愿意直接放弃,便又问道:“若是一万兵不可,那三千兵……” “殿下!” “殿下!!” 众人俱是怒目而视。 杨廷再道:“陛下下令调兵三千,若是裴雍出兵三万,朝中能奈他何?待其坐稳徐州,掉头占定京城,再打一‘清君侧’名号南下……” 这一回也不用他继续说,赵明枝便知道了。 “清君侧”之后,顺理成章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以摄政之名改朝换代的戏码了。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对着众人的拳拳劝告之心,赵明枝团在心中的话,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虽然诸位官人说的全数有理有据,无可辩驳,但那裴雍,当真是莫名的到最后都没有反啊! 第十一章 亲问 被催得再怎么切峻,赵明枝还是没有当即给出回复。 理由是现成的。 赵弘确实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医官同诊每天三回从来不落,对新帝的身体状态,阁台中人人都心知肚明。 徐州危急,但狄人打到眼前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可要是催得太过厉害,联想到上一回小皇帝被逼得当中痛哭,抹着眼泪要回藩地找娘的场面,谁会不担心他真的撂梁子不干了呢? 众人散去之后,赵明枝没有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出了许久的神。 大晋江山覆灭之始,是太上皇率众开城投降,但彻底崩塌,却是自赵弘这个新继位的幼帝迁往新都,才全无挽救余地。 晋人对上狄人,本就一击即溃,见得天子南逃数千里之后,少数原本还处于观望的官员们便再无犹豫,敌未至,城先开,遇到有些心思活泛的,连府库里的银钱、军械都全数清点妥当,直接成册交降,致使北狄南下时一路打,兵一路强,补给一路多,至于军械都比初时强了不少,赢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赵弘虽然年幼,能力上全无助益,可只要他人在蔡州一日,域中人心便不至于尽散。 而只要再挺一阵子,等到来年元月,北狄正当壮年的首领乞木会落马而死,皇族宗室为了争权夺势,将短暂地陷入混乱,直至大半年后,乞木的弟弟宗骨上位才压服部族。 年末,宗骨重新整理军队南下,此回便势如破竹,大晋沿途州城全无半点抵抗,叫他轻松领兵贯穿中原,次年二月从容杀入新都。 也就是说,只要能撑过这个冬天,撑住这数十日,等到乞木横死的消息传出,狄兵便会选择暂时偃旗息鼓。届时大晋就算不能扭转颓势,也能争取到数月喘息的功夫。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徐州不能破。 一旦北狄向曾经发生的那样占据徐州,旋即就能攻入京城,直杀至襄阳、江陵、江州,至于洪州,大半个江山生灵涂炭,江南废土一片,至少再数十年的修生养息才能稍微缓和。 这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除却京兆府、庆阳,大晋无兵可用,可按着政事堂、枢密院的说法,西军绝不能用,否则就要被人谋朝篡位。 可按赵明枝想来,既然用也死,不用也死,为什么不用? 任由徐州城破,国破便是必然,调用西军北上,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只是她空口白牙,难以说服两府,再一说,又凭什么认定只要朝中旨意一发,京兆府、庆阳两地,就能兵随令出,北上对敌? 从前的奏章毕竟只是文字,惠而不费,说个嘴响而已,真要出兵之时,那裴雍还会认账吗? 土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掺和这个烂摊子? 要知道自赵弘登基,两个月来早已发出了许多召令,可真正前来护驾的也不过寥寥数千兵卒而已,其余地方各有理由,多是按兵不动。 赵明枝心中权衡半晌,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 她起身走向内室。 赵弘已经起来,正坐在床榻上叫小黄门给帮忙穿靴子。 看到赵明枝进来,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叫道:“阿姐!” 又急切地问道:“我……朕,今天真的不用吃药了吗?” 赵明枝走得近了,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我们先停三天,若是你晚间睡得香,白天每顿都能吃一满碗,我就答应去同几位医官商量,看能不能最近都不叫你吃药了。” 赵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巴着赵明枝的手,生怕她反悔的样子:“我昨晚就睡得很香,现在肚子已经饿了,只要不叫我吃药,我一顿能吃掉半头羊!” 这种话自然只是说说而已。 实际上赵弘只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几块米糕,配了点酱瓜菜就再塞不下了。 吃完之后,他稍微歇了半刻,就又问道:“阿姐,我是不是当要去上学了?今日轮到冯翰林讲经。” 弟弟从小就听话,偶有调皮,也不会叫人反感。 赵明枝见他乖成这个样子,原本的不安也消退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道:“今天两府有要紧事,冯翰林的经义要往后挪一挪,弘儿,阿姐有事同你商量。” 姐弟二人进了里间。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之后,赵明枝问道:“若是半夜身体不舒服,你当找谁?” 赵弘答道:“我喊人。” 赵明枝摇头道:“今日开始,除了从前嘉王府的人,或是刘大夫,其他人给的东西都不要吃,也不要拿,平日里小事无妨,要是身体不适,尽量不要去唤生人,熏香、香囊这些也要小心留意,记住了吗?” 赵弘一向聪明,只过了几息就反应过来,问道:“阿姐,是不是李太妃……” 赵明枝不置可否,又道:“再过几日,杨中丞、孙平章、吕参政他们晚间都会过来值夜,有什么事不对劲的,当时就要着人通知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赵弘已经露出了十分警觉的表情,皱着眉道:“阿姐,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赵明枝并不瞒着他,而是把徐州被围之事,另有自己欲从京兆府、庆阳等处调兵,却被两府官员合力制止的情况和盘托出,又说了早间听来的裴雍行事同西北情状。 屋内早放了一张舆图,她将布帛摊开,指着图上江湖州县细细解释,最后问道:“弘儿,若是交给你,你会如何做选?” 赵弘听得半懂不懂,但很快就把其中的道理搞明白了,想也不想地道:“当然是从京兆府调兵。” 他抿着嘴唇,脸颊瘦得没有什么肉,又板着一张脸,如同个小大人:“自从我当了这个劳什子皇帝,就一直在逃,先前在祥符县,饭还没吃一口,说是狄人来了,就叫我赶紧跑,后来到徐州,再到颍州,王署前一日还说给我晾衣服,隔一天衣服还没干,就又要逃了。” “难道这回再往南迁了都,贼人就不追了?南边又没有刀山火海,就算有,怎么知道不会烧我们?” “既然这样,还不如从京兆府调兵呢,万一真能把狄人撵走,这个皇帝给他做了便是。” 又问:“可是那个裴将军肯不肯帮我们的?我什么好处都给不了,银钱也没有,按杨中丞说的,只能许官,可他的官好像已经很大了。” 赵明枝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道:“所以……我想去问问他。” 第十二章 抢话 赵弘的反应意外地激烈。 等弄清楚赵明枝所谓的“我想去问问他”,指的不是写书信,也不是下诏询问,而是亲身前往之后,这位年幼的帝王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 “前次那个官,北面回来,要我写降书那个,不是说过沿途都是狄人吗??”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为什么阿姐要自己去?别人去不成吗?要是路上被贼子抓走了怎么办?” 赵明枝耐心地同他解释。 “杨中丞他们说的没有错,要是京兆府真的同北面私下有所往来,此次狄人南下也有他们推波助澜,那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彼处调兵,可若是其人、其地并无反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大德无亏,小节之处,我们便不要多做追究,仍旧……” “我听不懂。”赵弘闷闷地道,“我想别人去,我不想阿姐去。” “朝中那么多大臣,他们不是出口成章,通晓经义诗文吗?喊我逃跑的时候都能找出好多典故,说我跑是对的,不跑才是错的。”他难得地闹起了脾气,“又有那么多武将,个个夸自己是忠义之辈,愿意为我肝脑涂地。这种时候,难道一个都用不上吗?那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发俸禄,还要听他们的‘劝诫’?” 赵明枝轻声道:“因为他们都不姓赵。” 赵弘抬头,竟是有些错愕的模样。 赵明枝低声道:“从来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同从前在家时一样,街角的大娘卖糖人,卖给咱们也是卖,卖给旁的人一样是卖,官人也是人,又有什么不同?若是大厦将倾,诸人各寻出路,哪里又有错呢?” 赵弘聪慧,立时找到了反驳的点,道:“可是从前先生说过,天子乃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赵明枝道:“太上皇在时,士大夫与他共天下,此时你在,士大夫与你共天下,将来……” 赵弘喃喃道:“将来……与狄人共天下……” “降臣不过换主而已,进得利,退得名,此乃人性,并不为过,况且若非太上皇……大晋又何至于此?真正论起来,他们也同是受累者。” “然而降君……自古有几个好下场?” 赵明枝把自家浅薄见识同弟弟说了,又道:“旁人去京兆,要论那裴雍道德人品,要论西军派系归属,要讲究朝中势力权衡,还要顾及文武此消彼长,另要考虑太上皇生死,乃至于北迁的大臣宗室,但我去,只用想如何能调动西军,将徐州救下……” 又道:“旁人说话,京兆府如何敢信?且不说此刻两府中无一能走开,人人身负要务,便是有能走开的,一旦起了言语冲突,被拘了杀了——那一处可是有过杀转运使的前车之鉴,届时蔡州远隔千里,你我又如何判断是非?” 倒不如她去最为合适。 毕竟是当今天子长姐,既显示了朝廷的器重与信任,又不至于叫他们过于警惕。 赵弘自然明白深浅,只他忍不住道:“那我同阿姐一齐去……” 又道:“若是京兆府中当真……有反意,把阿姐……” 他说到此处,强行忍住了泪意,半晌才孩子气道:“那我也不活啦!” 这话说完,眼泪也顺着脸颊滑了下去。 赵弘拿袖子擦了,仰起头道:“阿姐,你叫我同你一齐去罢,我是天子,我说的话那京兆府中人保管会信的!” 赵明枝叹一口气,拿帕子给他把眼泪轻轻擦了,又道:“你身在蔡州,天下瞩目皆系于此处,不能随意迁动,徐州仍在打仗,一路都是狄兵,你往北走,旁人不知你的目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狄人便会往北集聚,只会叫徐州压力更大,却同我们初衷全然相悖了……” 又道:“我也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护卫守着,又是与急脚替同行,走的熟悉官道,不必珍惜马儿脚力,沿途日夜不停,最多七八天功夫就能到那京兆府,不会遇上狄兵主力。” 赵弘赌气地转过头,不肯搭理她,然则过了几息,还是忍不住道:“爹爹当初应诏北上,也是说不会遇上狄兵,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阿姐,你,你莫要哄我……” 赵明枝鼻头一酸,到底把那难过压下,只伸出右手小拇指道:“阿姐同你保证,来,拉勾?” 赵弘犹豫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把小指也探了出来,最后却道:“我年纪小,用不着那么多人看着,阿姐,你带多点护卫好不好?” *** 说服了弟弟,又将各色大小事嘱咐了他半天,赵明枝总算松了口气。 她出了屋子,还没走多远,就见得沿途房舍中宫人们进进出出,人人脚步匆匆。 “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随侍的黄门连忙道:“好叫殿下知晓,大家已经听得要北面消息,都在收拾东西,不然等陛下降了旨意才动作,难免要耽搁时辰。” 赵明枝心中暗叹,却也没有说什么。 少顷到了西屋,一进门,房中虽不像其余地方那样忙乱,却有一种十分压抑的气氛在。 她颇为诧异,走近一看,却是几个亲近的宫人聚在一处,玉霜当中坐着,满脸凝重,其余人面上或是愤怒表情,或伤心模样。 “这又是闹哪一出?”赵明枝问道。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赵明枝低头一看,只见一旁地上箱笼打开,桌案上摆着几套华服,其中礼衣,钗冠俱是有些眼熟,像是弟弟刚登基时尚衣库给送过来的公主制式。 玉霜见她看过去,连忙把东西收拾了起来,重新放回木箱里,又道:“无事,婢子们在整理东西罢了。” 赵明枝见她情状不对,上前几步又问:“到底怎么啦?真有事也莫要瞒我……” 见她发话,一旁立着的宫人犹豫了一下,终究忍不住怒意,恨声开口道:“殿下,那……” “墨香!” 却是玉霜突然出声喝止,又转头抢着对赵明枝道:“当真无事,殿下莫要忧心。” 第十三章 转变 越是这样,赵明枝越觉得不对劲,她没有逼催,而是转向了方才说话的墨香。 墨香稍一停顿,一咬牙,道:“好教殿下知晓,前日北面回来了一位张协律张官人,除他之外,还一并逃回来了好几个,听他们说……兴庆府的贼头子不知从哪里听得了传言,得知我朝皇帝有个长姐绝色,扬言此次南下,要……” 她说到此处,就被玉霜再度出声打断,喝道:“你同殿下说这个作甚?” 墨香却是转头道:“此时说得清楚,才好请殿下早做防备,若是不说明了,将来真遇上怎么办?难道就那么两眼一摸黑?” 她说着又退后几步,与玉霜并排而列,扬着脸,挺直腰杆向赵明枝道:“殿下且看,我与玉霜相比,是不是身量更为苗条,相貌更为姣好,肤色也更白?” 语毕,又挑衅似的看了玉霜一眼。 赵明枝不由得一怔。 这两丫头自小一起在嘉王府内长大,平日里相处融洽,同亲姐妹也无甚差别。 尤其墨香性格更为热情活泼,玉霜则稍显寡言,从来是前者为后者邀功请赏说好话的,怎么突然之间变化这样大? 她挑眉看向玉霜。 玉霜却是目不斜视道:“我自小习武,遇事还能跑,实在不行,枯枝竹条都能取用做为武器,你平日里连殿下的箱笼都搬不动两个,能顶什么用?” 她素日少有与人口角,此刻这样硬气,倒把一向口齿伶俐的墨香都给说愣了。 而玉霜说完这话,却是再无迟疑,自箱笼中取了方才那套礼衣,又有相配的钗鬟首饰等等,捧在手上,跪于地面。 她没有称奴道婢,而是抬头看着赵明枝道:“我自小伺候姑娘,从前对府中一应事体十分熟稔,后来一路跟随北上,又南下同行,对沿途情形很是了解,如若有一天,事情真到了那不得已地步,请姑娘把朝中下的公主敕书赠予我随身携带……” 赵明枝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 这怕是几个丫头从前看戏折子看多了,情急之下,也不知谁想出来要行那李代桃僵之计。 想法虽然天真简单,可这一番心意,却着实叫她不能不感念在怀。 须知皇亲大臣被掳至夏州数月,早有往来两国的商人行者将所见所闻一一传开。 真要到了狄人手里,有一个所谓大晋公主身份,只会落个更为惨烈的下场。 玉霜、墨香二人与她朝夕相处,熟知北面情况,对狄人自然不存在半点幻想,此刻表面看着像是争抢一个当公主的“机会”,剖开来看,内里全然是舍出性命来,给自家这个不中用的“真公主”求一丁点生机而已。 从前她的那一点点好,哪里又值得了她们的性命? 赵明枝心中涌过一片暖流,正要把自己安排同众人说了。 只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已是听得一旁的墨香冷嗤一声,抢道:“摆什么资历,难道我便不知道从前王府中事?不清楚这一路南行情形?” 又道:“旁边那有块镜子,呶,去照罢,看看自己那张脸,瘦巴巴的,哪里有殿下十中之一美貌?却不像我,有一双巧手,虽仅一二分相貌,也能涂脂抹粉,做得肖似殿下四五分。” 她说着转向赵明枝,笑道:“奴婢出身便是丫头,从未做过公主,玉霜是个锯嘴葫芦,反应也慢,被人问话时,十有八九不知怎样回答,哪里及得上我醒目?况且姑娘自来也更信重我,不如将那敕书给我收着罢?” 再向玉霜道:“你那一把蛮力,跟金尊玉贵半点边都搭不上,倒是耍起刀枪来有点子意思,不如跟在殿下身边,真遇得事,也能帮着防挡一二,你也晓得我手脚没甚力道,搬不动箱笼,也挡不住狄兵,从前有好差我总叫你先挑,这回就只让我一次,也不成吗?” 眼看玉霜开口将要回话,这两人一来一回,能扯到天黑去,赵明枝忙道:“行了,都别争了,就按墨香说的做。” 又对墨香道:“明日你就来当公主。” 墨香本来已是做好了被极力拒绝的准备,正想着如何把自己打了无数遍腹稿,精彩得不得了的说辞搬出来。 她脑中尚在构思着当要用怎样的语调,才能既将情绪烘托到位、又不把公主给说得太过难受,就突然听得赵明枝这样一句吩咐,整个人呆住,只会将嘴巴张着,竟连闭上都忘了。 赵明枝忍不住抿嘴笑,又对玉霜道:“你一会便去收拾东西,早则今晚,迟则明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玉霜忙问:“殿下,是要迁都了吗?我听得说徐州城破就在眼前……” 眼见屋中人人看向自己,赵明枝摇了摇头,道:“应当不会迁都。” 这一回,便是墨香也反应过来了,问道:“既是不迁都,那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都是从藩地带来的亲信,赵明枝自然不会瞒着,她直接道:“我一趟京兆府,看看能不能调用西军。” 凤翔、京兆山迢水远,就算事事顺利,没有一二月功夫,也不太可能回得来。 幸而自己一向甚少插手朝政,从前一应政务都听凭两府处置,今后只要找好打掩护的人,便是谁起了疑心,一个公主而已,赵弘这个天子好端端居中坐着,应当不会有太大影响。 赵明枝的话一出,墨香就变了脸色。 她原本已是要伸手去抢玉霜手里的钗鬟,此刻忙把一双手收回,做出对面东西同自己一厘钱关系都没有的模样,又轻咳一声,道:“殿下,婢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家不太适合做公主,倒是玉霜虽然脸上瘦些,但她胜在气质好,一看就是公主样,不如明日叫她收了敕书花了妆容扮公主罢?” 顿一顿,又道:“奴婢力气虽然比不得那等粗莽汉子大,可胜在耐力强,小时候生在野山里,撒丫子跑一个时辰都不带累的,殿下若是真要去京兆府,不如把婢子带上罢?路上遇得什么不妥当的人,总得要出面应对的,婢子又有一手好厨艺,便是半途没有驿站,也能把干粮收拾得容易入口些……” 说到此处,她还不忘转过头,对着一旁的玉霜露出一个乖巧笑容来。 而玉霜捧着礼衣站在原地,却见得对面人突然这般言行,终于目瞪口呆,觉出自己也许差的不是辩才,而是一张说话同放屁一样的嘴。 第十四章 错愕 出发在即,赵明枝没有再给她们各自施展的机会,而是向众人一一做了分派。 墨香有心想要再做争取,却也不敢违命,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 片刻之后,玉霜领着刘大夫进了屋。 这日的蔡州天低云厚,虽是正午,天光却有点暗沉沉的。 赵明枝着人看了座,开门见山地问道:“刘大夫,昨日那熏香……” 刘逢不消她再说,也不坐,已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玉盒置于左手掌心,又用右手将其打开,上前两步,呈于赵明枝面前。 木盒当中,正是昨日玉霜暗中藏下的熏香同炉中香灰。 “在下学艺不精,实在也不长于治香,一时不敢妄下定论,殿下如若信得过,待得南迁时路过鄂州,彼处有我一位老友在,此人自幼爱香,兼学医道,应当能帮着钻研一二。” 赵明枝问:“此人是否信得过?” 刘逢道:“殿下放心,某以项上人头作保。” 赵明枝沉吟片刻,道:“鄂州距离此处稍远,今次朝中未必迁都,既如此,劳烦刘大夫写就书信一份,我即刻着人送去。” 刘逢迟疑几息,方才道:“殿下……依在下想来,此事最好莫要张扬,信件往返究竟不太合适,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赵明枝并未答应,而是轻声道:“我信得过刘叔,也不瞒着你,我有事要外出一趟,这一向不在蔡州,只随行医官毕竟都是生人,不能尽信,惟有将舍弟康健托付于你。” 说到此处,又将语调放得更为柔和,道:“此事仅是商议,如若刘叔自觉不便,不愿……” 她话还未说完,对面刘逢却是将手上玉盒掩合,抬头直身道:“殿下且放心,小人自来受嘉王府大恩,本当尽心竭力,况且我身为晋人,虽不习武,使不动刀枪,杀不得狄人,却也明白大义所在。” 他也不多问,转身就着玉霜摆在一旁的纸笔,挥毫而就,不多时便将那书信写好,以蜡封存。 赵明枝见他如此知机,也不啰嗦,只再交代几句,就将此事了了。 等到将刘大夫送走,她对着在边上侍立的王署点了点头。 对方得了示意,连忙出得门去,不多时,便请御史中丞杨廷进了屋。 两人密探了小半个时辰。 杨廷老成持重,直到此时仍旧抱有幻想,总觉得狄人不过来打秋风,便如同前次掳走太上皇赵宣时一般,等抢够了金银人口,便会自行返回,对中原大统并无觊觎,只要敷衍过去,仍能苟全。 而京兆府那一处却不同,一旦西北起乱,裴雍顺势而反,才是真正心腹大患。 对于赵明枝欲要借调西军驰援徐州的想法,他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 赵明枝早有预料,问道:“难道便由徐州百姓命丧狄人之手,如此行事,叫死守城门的将士如何作想?叫天下人如何作想?” 杨廷一时无语,却仍旧不肯退步,道:“微臣知道殿下乃是为百姓所忧,只天下事、国是,并非那样简单,此时只徐州一城受困,如若裴雍乘势占了徐州……” 赵明枝仿佛抓到了什么,干脆地问道:“那依中丞所言,如若裴雍只身前来护卫陛下,由朝中另遣将帅统领西军,抑或将西军编入禁军,此事便为可行?” 杨廷闻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问道:“殿下何故做此发梦?如此自废之事,那裴雍怎会同意?莫说另遣将帅,只要他同意西军混编入禁军,另遣他人统率,便是他本人不来,已然足矣。” 只这般做法,同解释兵权又有何区别? 除非裴雍傻了…… 他犹豫片刻,唯恐赵明枝不清楚朝堂惯例,竟是当真发诏去往京兆府,把那杀神激得出来,本来不反,最后逼反,连忙道:“殿下莫要冲动,如此做法,实为不智,当要徐徐图之……” 双方很快都得了对方承诺。 赵明枝答应自己不会强下诏令,命那裴雍前来护驾。 杨廷则是应允,只要京兆府同意将西军编入禁军,双方可以一同指定统率,便同意发兵徐州。 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在敷衍,他还当场圈了几个武将的名字出来。 “这四人俱在西北轮戍过,又受朝廷恩泽多年,当无二心,应为首选。” 一旦得了准话,赵明枝立时就放人了。 杨廷只觉得自己这一回被召来得毫无头绪,等他跟着小黄门出了屋子,刚走没多远,却是越品越觉得不太对劲。 此处园子本就是临时征用,占地不大,待行到拐角的时候,他特地把脚步放慢,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他方才出来的那间房舍外,另一名小黄门领着一人从对面方向而来。 恰逢此刻,那人抬起头,同他对视了一眼。 杨廷不由得一愣。 竟是枢密院副使张异。 对于两人一前一后被召见的事,张异明显也没有准备。 两人一人离开,一人初至,却是彼此都在心中都埋下了一颗狐疑的种子。 *** 短短一个时辰里,赵明枝接连面见了多位两府大臣。 众人不同于早上朝会,此刻单独同赵明枝面谈时,对从京兆府调兵的抵触态度莫名地显得弱了不止一筹。 等到得知最为强硬的御史中丞杨廷也已经让步后,没怎么费力,众人就跟着表了态,甚至有几位还主动地另外提供了不少代为领兵的人选。 一个个将人送走之后,已经到了申时末。 早有宫人把蜡点了起来。 赵明枝趁着天色为黑,召见了最后一个人。 她把自己答应杨廷的条件摆出来,又问:“若是那裴雍果真如此,参政可会答允自西北调兵?” 半丈开外,吕贤章垂袖而立。 他的神情原本还有些局促同紧张,然而听完赵明枝的这一番话后,脸色立时就变了。 不同于前面诸位大臣顺势而应的回答,他皱眉问道:“殿下怎会突然发出此问?那裴雍决计不会同意,若非……” 而后,不待赵明枝说话,吕贤章蓦地抬起头来。 “殿下……” 他福至心灵,一时竟恍然明悟,便再顾不得失态,上前半步,疾声问道:“难道竟要亲身去往那京兆府不成?” 第十五章 临行 赵明枝不置可否。 吕贤章顿觉心都苦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张口便道:“眼下狄人势大,京西东、南、北三路,具有乱兵出没,沿途又有匪患流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怎可亲身前往险地?” 又道:“那裴雍素来跋扈自恣,本就有反意,殿下此行如若不谐,岂不正中其下怀,犹如……” 他欲要说羊入虎口,可这般形容又着实堵心,忙岔开一句,道:“此举万万不可!” 一干朝臣里边,赵明枝对吕贤章一向是另眼相看的。 她没有像对其他几位那样斟酌用词,而是干脆回道:“参政既知狄人势大,定然也知此刻我等处境,怎还会有此发问?” 吕贤章满肚子的争辩欲要吐出,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应当如何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晋此时唯有西军可用,只无一人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 与之相比,南迁至于江陵,甚至临安,竟然都似乎成了更好的选择。 他踟蹰片刻,道:“微臣不愿敷衍殿下,前次去往京兆府巡察,为那裴雍手下所斩杀的转运副使名唤钱纲,此人身份特殊,当日在西北被害时便激起朝中哗然一片,其人祖父是为钱准,曾任三司使、同平章事,告退后又在国子监任职多年,人脉无数,广结善缘……” “事出之后,朝中欲要追究真凶,却被那裴雍一力包庇,群情激愤之下,难免严加惩戒,那厮必定记恨在心,今次殿下当真要前往,难免为其报复……” “此外……”他心中稍一措辞,继续道,“眼下还有最要紧的一桩事——那钱纲原是现任马步军都指挥使钱惟伍的侄儿,后因钱惟伍无子,便将之过继,钱家得知此事,力主要主犯押解入京,还要裴雍给个交代,却被视为无物。” “钱淮伍而今手掌禁军,正在京城驻守。“ 吕贤章说到此处,忍不住看了看桌后的赵明枝。 她今日没有隔纱,也未置下屏风。 此时光照不亮,却也正因为不亮,四下的昏黄灯烛更映衬得少女肌肤洁白如玉。 不知是他先入为主,还是烛光映照的缘故,这位三公主简直笼在一层柔光之中,美得叫人不敢抬头细看。 她坐姿端正,肩背挺得笔直,投过来的目光那样柔和。 吕贤章本想再攻讦京兆府几句,然而一想着对方正看着自己,莫名地就再说不出口了。 他嚅嗫几声,最后还是道:“便是殿下当真能说服那裴雍,微臣也怕此等行径会寒了守城武将的心,届时西军或许不反,说不得驻京城的守将也会被逼反了……” 然而吕贤章同诸位重臣们最为担心的问题,在赵明枝看来,却并不成其为阻碍。 毕竟那位人人都寄予厚望,恰才被御史中丞杨廷、同平章事孙崇,另有数位枢密院大臣同时属意,手握近万人马,被视为京城最重要、也是最为有力的一道防线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钱惟伍—— 一收到徐州被围,知州潜逃的消息,他手中捏着徐州通判岑得广的求援信,没有发兵相助,也没有去信回复或是做出任何反应,就这么把人空荡荡吊着,直至数十天,狄人久围之后,开始攻城,他便直接率领禁军南退了。 而就在他四处搜刮粮谷之时,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对手早有预谋,在京城至许州的道路上,竟是被数百狄兵半夜偷袭。 禁军数千,狄兵不过数百,前者却被打得屁滚尿流。 至于钱惟伍本人,更是在乱战之中为流矢所杀。 其时赵明枝也正在南迁路上,信件往来迟滞,直至数月之后众人在新都安定下来,才慢慢拼凑出曾经发生过的事。 钱惟伍在京外州县横征暴敛,行径恶劣,从未想过应战不说,还曾给狄人写过降信,只是因为价码没有谈拢,才迟迟未动。 如果不是钱惟伍,京城还未必会陷落得那样早,中原也未必会乱得如此之快。 赵明枝想了想,直白问道:“那位钱都指挥使前次上折,是什么时候的事?” 吕贤章记性极好,稍一回想,便道:“当是……” 他刚要回答,却是忽然一愣。 钱惟伍最近的一次上折,居然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前。 这样长的时间间隔,叫他心中猛地一跳。 赵明枝从容道:“参政政务繁忙,怕是未必留心京城消息,我早间听得诸位官人提起,已是着人去翻查了——自过了寒露,钱惟伍那一处便反复来信催要粮饷,次数之频,近乎一日两回,然而一过小雪,便再未有消息送来,不独如此,其人手下禁军,亦是没了声息。” 换句话说,守在京城的那数千禁军,已经在中书重重叠叠的奏章当中消失不见。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便是少有领兵过的吕贤章,也能察觉到其中的不妙。 他咽了口口水,却是不知当要说什么才好,更不敢为钱惟伍说上半句话。 万一当真降了呢? 赵明枝又道:“不独京城,便是许州信件也逐日减少,前次军部司已遣人密探,如若顺利,想来这一二日便当有所回复。” 只是从前没有等到回复,众人已经南迁,正好同密探错开。 道理已经这样清楚,吕贤章自然不会强辩。 然而钱惟伍靠不住,那裴雍难道就靠得住了吗? 不过他没有再行质问,反而半低下头,轻声道:“殿下心忧徐州,微臣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如何能安坐?既如此,臣请领诏前往京兆府……” 赵明枝摇头道:“参政何必如此——此次若非陛下亲往,便只有我自去才有一二可能。” 吕贤章一时无语,竟是胸前一闷,问道:“下官随殿下……” 赵明枝道:“朝中势力混乱,我同陛下并无根基,今次实在无人可信,假使我在京兆府当真成事,朝中台阁不愿听从,还需参政斡旋一二——不知行也不行?” 吕贤章茫然而立,竟是推拖不得。 赵明枝又道:“今次南行,随侍多为从前宫人,忠奸难以甄别,依旧例,危机之时,可着两府进宫值夜——吕官人……” 吕贤章却是不用她把话说完,已是涩然道:“请殿下放心,下官今夜起便入宫值夜,守卫陛下,只等殿下平安归来之日才算功德圆满,必定不叫祸起宫中。” 赵明枝于是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 吕贤章微微叹气,侧身半步,却是回了一个大礼,缓声道:“只盼殿下此行事事顺意……” 语气艰涩,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 天色渐晚,赵明枝将面前的放置的小印、敕书一一贴身收好。 她起身离开内间,刚推开门,就见一人跪于门边。 对方一身劲装,头发也已经用头巾包起,听到动静之后,飞快抬起头来,却是依旧一言不发,只将放在一旁的包袱挎在肩上,自行站起身来,一副只等赵明枝前行便要跟上的模样。 第十六章 布包 那人正是玉霜。 赵明枝停在原地,问道:“你这又是作甚?难道竟也要学墨香了吗?” 玉霜低头道:“婢子不敢。” 一面说,一面却将系在腰间的东西解开。 赵明枝这才瞧见,她竟然还随身缠了一条鞭子。 “婢子自小习武,虽比不得父兄悍勇,却也不输给寻常男子,殿下今次北上,旁人俱可不带,怎能不叫婢子同行?” 玉霜口中说着,已是把那鞭子轻轻抖开,好似赵明枝一不答应,就要当场耍一套鞭法出来作为佐证的模样。 赵明枝看着她这般动作,不但没有拦阻,反而退开两步,让开位置,道:“那便来罢。” 玉霜登时一愣。 蔡州这处园子的屋舍本就狭小,此处里间暂为书房,外间放置了许多奏章,又有新挪来的桌椅木架,剩余空间十分狭小,平日里行路倒是无妨,如何能施展? 然而她毕竟老实,听得赵明枝口中有所松动,连忙抓住机会,倒提着那条鞭子就开始小心挥动起来。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难。 半丈见方的地方,想要使一条数尺长的鞭子,又怕碰坏了一旁放置的物什,怎可能不束手束脚。 一套鞭法还未使完,玉霜已然自觉毫无章法,全然不能看,心中凉了半截,然而等到抬头眼巴巴去看赵明枝,却见她嘴角带笑,也不生气,亦不失望,反而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她总算还不蠢,连忙把手头鞭子收了,追着上前,叫道:“殿下!?” 赵明枝笑着指了指地上,问道:“东西不要了?” 玉霜急忙去把包袱捡起,重新挎在肩上。 方才她一叶障目,此时回头细想,已是察觉出些许端倪来。 ——公主应当本来就打算把自己捎上。 偏她竟是被墨香给带得偏了,巴巴来献了回丑…… 虽说在公主面前出点丑也不打紧,可毕竟丢人。 赵明枝行在前面,若有所觉,余光瞥见她垂头丧气,却是站定回头,道:“北上京兆凶险得很,按我原本打算,其实是想将你留在陛下身边的。” 玉霜一时惊醒,浑身悚然,正要出言分辨,却不料近处赵明枝又道:“只我虽得护卫,又走官路,仍觉心中惴惴——我从小到大任性得很,闯出不少祸事,你都一同分担,今次这样险,心中却想:只要有玉霜在,便不怕了。” “如此做法,实在自私,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想再随心所欲一回。” 赵明枝微微一笑,道:“不过如今毕竟不同从前,你身有武艺,当真遇得不妥,见势不妙,不要管我,自逃回此处报信便是。” 玉霜迟迟不语,眼眶却是微红,只将头再一低垂,轻声道:“婢子领命。” 然而手中握紧那行囊褡带,心中却暗道:当真有那一日,主仆一场,便是为你死了又何妨。 *** 说也奇怪。 两人一走出屋子,阴沉了一整日的天空就陡然一亮。 赵明枝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夕阳撕破厚厚云层,露出半边温柔光亮,照得整个西边都明朗起来。 她极目眺望,见得天边晚霞明灭,云层变幻,心中原本的隐约忐忑也渐渐消散。 从来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只要做了自己所有能做到的,其余多思无益。 …… 出发就在眼前,收拾好一应物什,趁着玉霜查漏补缺的功夫,赵明枝回了一趟东厢。 一向很乖的弟弟赵弘,这回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黏着怎么都不肯让她走。 赵明枝哄了一会,同他道:“今夜杨中丞同吕参政轮值,外头也有墨香在,一旦有事……” 赵弘认真地道:“我就喊墨香去叫人。” 赵明枝点头,轻声道:“阿姐出门一趟,要过一阵子才回来,你好生吃饭睡觉,等身体好些了,骑射功夫也要跟着学起来,另有功课,全不能落下,待我回来检查。” 赵弘强忍着眼泪,抱着赵明枝的胳膊好一会,才把她的手放开,又小声道:“弘儿这就睡啦。” 语毕,果然闭上了眼。 赵明枝坐在床侧,伸出手去,摸了摸弟弟的脸,终于站起身来。 然而这一回才出内厢,就见得一人双目通红,偏头站在门边。 却是墨香。 她见得赵明枝终于出来,把眼泪一抹,问道:“姑娘,我在你心中,竟不如玉霜吗?” 赵明枝心中叹气,却知此事早晚要来,只得道:“莫要胡说。” 墨香哽咽问道:“那为甚玉霜能同姑娘一道北行,独撇下我一人在此……” 赵明枝上前两步,与她只隔着半步之距,却是缓声道:“弘儿不过八岁,旁人不知,你竟不知我吗?今次远行,短则月余,要是不顺三两月也未必能回来,留他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虽如此……”她说到此处,从来能言善辩,渐渐默然无声。 虽如此,为什么是她走我留? 这样的话,墨香看着赵明枝略显疲态的面容,怎么都说不出来。 在旁人面前的三公主,一向从容不迫,半点惫累也不露,只有到了她们这些自己人面前才能放松一二。 怎么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叫她再来分心? 然而赵明枝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墨香的不平。 她轻声道:“蔡州此地人心复杂,势如累卵,陛下的饮食起居,无一不要紧盯着,若论灵巧机变、心细胆大,除你之外,我想不出旁人,也放心不下旁人。” 这句话语气温柔,可其中的分量,又是那样重。 墨香原本那等不足为外人道的“患不均”之心,莫名就被这一句话全然抚平了,心道:玉霜虽然好,可留守蔡州之任,放眼望去,确实除我之外再无半个人选。 只是自得之后,又生惭愧:殿下如此推心置腹,我能跟而随之已是天幸,行事再要小气扭捏,又怎对得起她。 思及此处,墨香脸上一热,心中更是满志踌躇,诺声道:“蔡州有婢子在,殿下只放手行事便是,不必操心。” …… 亥时将至,赵明枝随当日发出的急脚替一齐出了园子。 中书政令紧急,发出时不能怜惜跑马脚力。 趁着玉霜去牵马的时候,赵明枝用布条一道道缠住手心,却听得身后一道低低人声。 “殿下。” 她转头一看,只见一盏宫灯之后,一人身着斗篷,朝她递了一个圆长布包。 那声音熟悉,分明是吕贤章。 然而对方并未多言,将布包送出,只躬身行礼,便退了回去。 一时园中落锁,玉霜也将马匹牵来。 赵明枝翻身上马,挽缰回头,只见宫灯明暗跳动,园门终于掩锁,目光所及,一片黑暗。 而她收入怀中那个布包触之柔软,重量却轻,当中不知装了什么。 第十七章 羊肉 冬日的行道上积雪未消,一出蔡州城,赵明枝就被杀了一个下马威。 她早已用了布巾将头脸包住,又披了大氅,按理是不怕冷的,然而初时还好,才跑了两三个时辰,整个人就已经被寒风吹了个透。 急脚替向来是日夜不停,为了不叫马匹半路疲惫,通常是四骑快马轮换。 赵明枝自觉骑术尚算拿得出手,事前也做了些准备,可当真自己上了,才换第三匹马,已经快跑不动了,全靠一股毅力支撑。 一行十数人,俱都不发一言,默默环护在身后,犹如一条长长的蛇形队伍,马蹄纷杂踏地,激溅得碎冰同硬土四下飞溅。 夜间行路,原还有官道,虽是泥泞些,总归能走。 等到越往西,那道路越发不成样子,两旁也越来越多零星人群集聚。 天色半黑,众人也怕不小心踩踏到了行人,只能把速度稍降了下来。 赵明枝这才有功夫稍微喘了口气。 她的视线偶尔投向官道上的行人,目之所及,多是老弱妇孺,多随身携带细软行囊,锅碗瓢盆,有些随意拿东西搭个棚子,有些甚至就用油纸稍稍挡一挡,乃至于仅仅裹得厚些,寻个避风处,就那般蜷缩睡下。 说是行人,其实就是流民了。 马蹄的动静极大,尚未靠近,已是把人惊醒,吓得沿途哭叫声满地,男女老少不知缘故,满山乱窜去躲。 眼见道旁越发混乱,原本跑在最前的急脚替只得回身问道:“上官,今次不若还是分开些走罢?这一带百姓俱是平阳、徐州、许州一带退下来的,见过狄人骑兵,咱们马匹多,只怕要招人误会。” 行在最前的那位护卫也不敢拿主意,也只好调转马头,去寻领队。 领队哪里肯答应,皱眉就要拒绝。 而赵明枝在后面听得不对,却是把人叫了过来。 那急脚替虽不知赵明枝身份,见得这十余位着装统一,一看就不是寻常兵士的护卫,也知其中深浅,又见众人好似以她为首,忙把缘由说了。 一人四骑,十人便是四十骑,昏暗之中铁蹄踏地,叫才遭了战事,乡土沦陷只得南迁的百姓看来,如何能不怕。 赵明枝坐于马上,侧身去看,只见近处远处混乱一片,已是隐约听得有人哭着喊:“莫要撞倒了我娘!” 又有人哭叫:“谁抱走了我儿!” 她情知如若一行人径直前行,仗着马匹速度,当是能安然通过,只这官道旁的行人徒受惊扰不说,出得伤死也不稀奇。 须知从前每年上元关灯时,被踩死踩残的都成十上百,今夜甚至没有光亮,荒野之地,叫这些毫无防备,本就已经举目茫然的人们怎么应对。 不敢再迟疑,赵明枝只稍一思忖,便对着带队禁卫官道:“劳烦安排四位军士先行一步,告知沿途百姓,就说……” 她顿一顿,又道:“就说朝廷办差,请闲人退散,莫要阻路。” 此处距离蔡州不远,也在驻守禁军管辖范围之内,秩序犹存,便是扬出旗帜也不担心。 听得赵明枝发话,那禁卫官立时就点了人手,果然打马前行,沿途呼喝不停。 后头一行人等了半刻,才继续行路。 果然有了前面人打招呼,流民们已是得了准备,不再惧怕,虽有仍旧不肯退开的,毕竟数量不多,只要略留意些就不至于引出乱子来。 眼看一队人马行路顺利,赵明枝却并无半点高兴,心中反而沉甸甸的。 蔡州已经算是后方,距离徐州、许州那样远,可此地居然已经有这许多流民。 她方才略一盘数,短短半盏茶功夫的路程,就在路边看到至少三五十户人家。 虽说逃难时往往同乡熟人会聚在一处,可从这样的数目当中,已是能推测出大晋前线究竟是何等惨状。 百姓何辜? 而蔡州一地,能否安抚得了那么多流民? 从前此时,朝廷正在往南迁都,蔡州几成空城一座,她后来才得知自蔡州至于洪州,沿途饿死饥民数十万,百姓易子相食。 而来年更惨。 丢了半壁国土,大晋元气大伤,甚至北人退兵之后,朝廷又过了数月才敢慢慢收复旧土,流民自然也不敢回乡,致使无数土地抛荒。 又因江南遭受百年难遇洪涝,粮食飞涨,饥荒遍地,饿死百姓无数。 此刻明知再撑数月狄人就会退,那便最好将这一众流民留在蔡州,至少不能继续南行,否则狄人退兵后,再想组织流民回返难度会更大。 只要有人敢发话,肯做事,想要安置流民并非不可能。 同平章事孙崇年轻时就曾在颍州抚流民数万。 就怕众人因为天子在蔡州,又有私心迁都,暗戳戳急着把百姓们都往南撵。 以国力论,不管人口、地域、财力,大晋比之北面胜过何止十倍。 只要有一点喘息的功夫,叫人缓过气来,但凡苟活下去,将来总有机会。 而北边疆土绝不能放弃,否则此消彼长,以后无论是想要夺回领土,还是振奋人心,都比登天还难。 赵明枝厘清了这一点,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等到天色大亮,终于到得一处驿站,见得前头先去开路的几个护卫同领路的急脚替站在门前等候,她才终于缓了口气。 一夜再加半个早上的空腹快跑,她已经全靠惯性,此刻停下来双脚再度踩实在地面,赵明枝一个腿软,险些站立不稳,总算反应够快,扶住马鞍,才没有跌倒。 玉霜连忙过来将她扶住,两人一同进了驿站。 早有驿卒上来送食水,众人各地择了桌椅坐下吃饭,却是不发一言,而最近那一桌上几人面色难看,只喝水,放着饼、肉在当中,无人去拿。 赵明枝一眼望去,直觉不对,因认出这一着都是去先行开道的几人,便转身点了一人问:“可是吃不惯?还是途中遇得什么事了?” 那人摇头。 赵明枝寻了个年纪最小,脸上忿忿之意甚浓的,再度问道:“这是遇得什么事了?” 那护卫忍得愤懑,本要低头喝水,可那茶水才送到嘴边,就又放回了桌面,道:“方才俺去开道,遇到同乡,被人听出口音,迎头便骂,说我不去前线杀狄贼,只会在后头拿百姓耍威风……” 一面说,鼻子一酸,眼泪鼻涕已经下来了。 赵明枝心中一紧,知道这人是代姓赵的受骂,有心安慰,却懂这会说什么都无用,索性道:“且放心,当真有气,便要多吃口菜肉养着,总有叫你杀狄贼那一日。” 她说完之后,将自己面前一盘羊肉端了,径直摆在那护卫面前,又亲倒与他一杯茶,道:“我且等看你那时有无力气。” 那护卫仰头把眼泪抹去,半晌,用力“嗯”了一声,却把前头大饼夹着几片羊肉,恶狠狠咬了一口。 第十八章 希冀 一时堂中无人再说话,只有吃饭声。 彻夜疾驰,即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汉也觉难捱,趁着驿卒给马匹添草加水的功夫,余人各自寻了条凳原地躺下,眯眼打盹不提。 赵明枝自泡软了半张饼,和着大片带着膻味羊肉努力咀嚼吃了,转头见玉霜只随意应付几口,一急着去找驿卒的模样,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安排休息之所,便拦住她道:“你吃你的。” 她寻了角落无人注意处坐下,解开身上大氅,伸手将前夜吕贤章给的布包从怀中掏出。 靛青蜀锦之中,又有几重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等到把油布摊开,其中竟是一卷明黄诏书。 再那诏书内容,原是发予安西节度使裴雍,着其派兵北上救援徐州的诏令。 而翻转这一份诏书,后头咣当一声,掉出一块方形金牌。 是调兵金符。 金符边上另有书信一份,却是出自吕贤章手书,承诺如若裴雍按诏发兵,无论徐州是否能够救下,将来必定会在这诏书上填上签书,补齐手续。 书信末尾,签书之外又按了他五指手印。 按大晋历来规矩,调兵需经中书舍人草拟,由两府签书,经天子首肯,再做登黄。而金符更是替代从前虎符,作为调兵信物。 吕贤章知制诰,按中书所排,昨日正是他轮班。 可以说,有金符、诏书、吕贤章以身家性命作保的书信在,已经足够说服一个仍有忠义之心的将臣出兵。 当然,如果这样都调动不了,那即便一应流程挑不出任何毛病,也不可能有用了。 裴雍如果成心装死,谁又喊得动他? 看着诏令上的中书舍人范铭起草录黄,同平章事孙崇签书,中书确印,参知政事吕贤章草校,天子大印,赵明枝表面如常,其实脑中念头已是反复翻涌。 她从来以为两府内多是投降派,毕竟人人喊着迁都,尤其只差把赵弘提溜去泉州、漳州的杨廷。 偏偏这诏书上,杨廷签得最前。 赵明枝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这番出行肯定瞒不过那些个老狐狸,而他们能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难得。 谁知道这一个個的,嘴上喊着决计不能调兵,私下居然肯在这样的诏令上签押? 难道说,他们内心其实也不愿降,只等着有人敢于踏出那一步。 做不到中流砥柱,却能顺水推舟? 想不清楚。 不过无论如何,两府的态度给了赵明枝些许慰藉,她小心将诏书收好,学着旁人的模样,靠着墙闭目养神起来。 才休息了不过盏茶功夫,驿卒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急忙同那领队道:“官人,此处规制太小,只能换出马匹二十,此刻已经安排好了。” 众人听得声音,马上起来各自收拾东西。 那领队看已经事事妥当,转头瞄赵明枝,见她尚无动静,正犹豫间,被一旁同伴拉住,道:“且叫殿……叫她休息下罢。” 然而赵明枝本就未曾睡着,此刻立时站起,也不用帕子,将桌上茶水往两手左右一倒,在脸上拍了拍。 天寒地冻,茶水早冷透。 被那冰寒意一激,她瞬间就重新清醒过来,把原先厚布同皮毛围住头脸,复才转过身道:“我好了,诸位若是妥当,这便走罢。” 领队的领命退下,众人各自提着行囊出门。 而先前那被乡人骂的年轻军士却是特地落在后头,悄悄蹭了过来,趁无人瞧见,自腰间解下来一枚粗布包,放在赵明枝面前,扭捏开口道:“公……公……” 他局促半晌,不知是不是选不定合适称谓,竟是尴尬得口吃起来,最后索性舍了称呼,才把话说了个清楚。 “这是俺家去岁自摘了炒来吃的茶,粗劣得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胜在味浓提神,您……还是叫那位小娘子帮着泡一水囊罢。”正说着,特还去看了一眼“小娘子”玉霜,“您究竟是个精细贵人,不似俺们这大老粗,这一路也没能好生休息,在马背上睡着了磕碰到哪里怎的是好……” 说完之后,他也不等赵明枝回话,飞也似的跑了。 一出门,外头本该散去的护卫们却未曾走,那领队当头站着,瞪他一眼,道:“一点子茶也好意思这般去送,也不嫌丢人!没下回了,好歹也弄点上得了台面的。” 军士没想到自家一番行事被人看了个全,顿时耳朵都红了,道:“俺……也是俺一片心意,若将来真叫俺把狄人撵走……” 一队人俱知他出身籍贯,也不再做取笑。 只身边一人重重拍一下他肩膀,道:“殿……”说到此处,顿时住了口,转头去看赵明枝位置,扬了扬下巴,“那位既说了,看她这许多行事,当不会骗人。” 领队的见左右无人,也低声安慰道:“我虽不曾见过皇上,可今日看这位……既是姐弟,一门出来的,当差不了多少……” 另有人也跟着道:“你看昨夜,分明不必管,直接闭眼跑过去还省力,她也管了,脑子好使是一码事,脑子里头把人当人才是最要紧的,再看她今天说的——要不是个好的,做什么不在蔡州躲着吃香喝辣,偏要来这里喝一口西北风?晚上连觉都没得睡的。” “谁晓得……”那军士闷闷道,跟着转头看去,见门内赵明枝正把腰间水囊解下,将自家方才给的那破布包里茶叶倒得进去一小撮,终于将声音收住,目光中也露出一点希冀来。 *** 赵明枝却不知道自己那些个全然出乎本心的行事同说话,会被护卫们看得如此重。 但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众人态度变化。 刚出发时,护卫们对她虽然尊重客气,却也疏远,其中还有些若有似无的隔阂同不耐。 如今只过了短短一两日,他们就热乎起来,不仅行路时会特地挑出温驯稳妥的马匹出来,甚至负责在前头开道的先到驿站之后,还会专门让驿卒给找细棉厚布,帮着赵明枝把马鞍给厚厚裹了起来。 然而饶是日夜兼程,无人喊苦喊累,可路还是越来越难走。 初时还能日行三四百里,后来变成二三百里,越往北,路上流民越多,甚至好几次都同盗匪擦身而过,至于沿途的驿站补给也越发变少。 等过了邓州地界,按着路程,本当到驿站换马时,一干人等终于遇到了一桩最始料未及的事。 驿站大门敞开,当中狼藉满地,空无一人。 第十九章 兵分 按原本的计划,从邓州去往京兆应当沿官道先转东北,再向西北,穿过数十个县镇。 而此刻不过向东边行了百余里地,才踏出邓州地界,半途的驿站已经成了这个模样。 那急脚替偷偷进驿站里寻摸了一圈,语调都变了,道:“恐怕不是劫匪,也不像是流民,倒像是……狄兵来过。” 领队的带上几个人跟着进去看了看,出来时表情也不对了,问那急脚替道:“左近还有能歇脚的地方吗?” 对方面色发白,道:“这一路人烟稀少,本要休息一夜再走,到下個驿站少说也要跑上百里路。” 领队的脸色更难看了,小声嘀咕道:“真古怪,当真像是狄人。” 赵明枝听得几人这般说,忍不住也皱起了眉。 在邓州辖内的时候还一应正常,才走没多远,怎么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狄兵? 难道是零散斥候? 此时天色渐晚,在这半路荒凉之地,往回退自然是来不及了。 她见状便道:“此处无人,实在无法,不如在里头歇一晚上再说。” 这也是无奈之举。 众人赶了一天路,再不歇息,实在撑不住。 领队犹豫片刻,捡了两张椅子出来,先叫赵明枝同玉霜在门口稍待,又领着几个护卫把门掩了,在里头捣鼓半日,才请她们进去。 一进门,赵明枝就瞥见堂中地面扑了厚厚一大片香灰。 即便如此,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臭味同血腥味。 她见四处桌椅、墙面上尽是毁坏痕迹,知道此处必定发生过极为惨烈之事,并不去多问,只同众人聚在一处,简单吃了随身带着的干粮。 一时饭毕,赵明枝同玉霜一齐到后头水井处洗手。 趁着玉霜去找盆的间隙,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地上落了半个葫芦瓢,便走过去拾,刚俯下身,余光一瞥,却见几堆柴禾边上虫蚁集聚。 再定睛一看,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这个角度正凑着柴禾一角,看见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掌,而柴禾后横七竖八,垒的都是被乱刀砍残的尸首,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其中一具容貌已毁坏,却瞠目欲裂,自右耳至左下颌被削掉半片头颅,剩得一双干糊血迹的眼睛同一个鼻孔正对过来。 这一幕如此惊骇,赵明枝目力极好,看得真真真切切,全无防备之下,好险叫出声来,勉强忍住了,却吓得手中不稳,那葫芦瓢本来已经抓在手上,一下子又“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正堂中跟得出来的护卫见状,已是察觉出不对,连忙上前用身体把那柴禾挡住,急得手足无措,转头去喊领队。 众人一同冲得出来,见赵明枝目视方向,哪里还有不知。 而去厨房里找盆的与玉霜听得动静,急忙出来,转头一看,却是全身一僵,过了几息,竟转身捂嘴,又连跑几步,寻一处角落呕吐起来。 那领队气急,骂道:“谁人那么不小心,不是说了仔细些吗!” 一干人尽皆无言以对。 仓促之下,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 赵明枝强自镇定,把那惊惧之心压下,做一副无事人模样,努力笑道:“无事,是我一时没有防备,有些一惊一乍了。” 然则再不敢单独在此处,稍待玉霜吐完了,才把那葫芦捡起来洗干净,舀一瓢水给她漱口。 回得堂中,赵明枝仍有些没缓过来。 倒是那急脚替不得已站出来问明日行程。 一干人看完领队,又转来看赵明枝。 赵明枝便问:“原是怎么走?” 急脚替道:“原是朝东走,再要走一百八十里的永兴镇上有个驿站,可以换马……只现在,也不晓得狄兵走了没有,有多少人,是个什么情况。” 赵明枝又问:“如若不走东边,还能怎么走?” “那边只能后退回去,先等几日,打听清楚前头什么情况再说……” 赵明枝见他欲言又止,复又问道:“还有什么法子吗?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能不能成另说。” 那急脚替犹豫片刻,还是道:“小的其实还知道另一条道,就在左近,那路不必东行便能通去京兆方向,只有些难走——要过两回河,夏日时有水行舟还不打紧,此刻那水都结了冰凌,往年搭浮桥同人,只不知今次浮桥能否过马。” 赵明枝详细问那道路情况,又同领队商量了一会。 因不知这驿站中路过狄人还回不回来,去的哪个方向,只能次日先遣人出去探查再做决定。 一夜无话。 既然有狄兵出没,众人的行事就更小心起来。 次日一早,护卫们脱下统一制式的服装,打扮成寻常富户家丁。 而赵明枝身上的大氅毛色虽然低调,但看着毛光水滑,显见价值颇高,她便也收了起来,同玉霜分别都换了身粗布棉袄,将脸涂上藤黄粉混着锅底灰, 众人打点完毕,却见那探路之人几乎是滚也似的撞了进来。 确实有狄人,而且不仅不是零散狄兵,还是精锐,不知从哪里来,急行军正一路南下,沿途走官道,遇得人挡路便杀。 “小的马快,又是换马,才捡了点时间出来,如若咱们再往前走,估摸着用不了一两个时辰便会撞见,前边消息不通,小的打听不全,也不敢打听这些兵是什么来历,但看他们那行军模样,像是要往邓州去……” 那人说着,已是嘴唇发紫,面色发白,只哆嗦问道:“咱们要不要赶紧往回退?” 他们不过十余人,对上千骑狄人骑兵,一旦被发现,甚至来不及求救,便会被直接碾碎。 赵明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只是暂不知道狄兵方向目的,只怕因那一退正好被困住。 她迟疑一下,问那急脚替道:“你方才说那通京兆府的小道不太好找?” 急脚替道:“如若走得快,当是能躲避一二。” 这便不用再选了。 众人赶忙收拾东西,将要出发之时,赵明枝却是忽然醒起来一事,急忙问那探路人道:“你说沿途州县知不知晓有狄兵来了?” 那护卫一愣,仔细思索,摇头道:“小的实在不知,只是看那行兵速度,又都是兵强马壮的,着实精锐,不像才打过仗的模样。” 赵明枝听得越发心头不安,勒转马头同那领队道:“不如分派几位出去,通知沿途县镇先做准备……” 她说到此处,心中狂跳,想到前日自己看的折子,急声道:“邓州厢军好似就在这几日换防,城中守军有数日空档……” 而一旦被人拿下了邓州,以此为据安营扎寨,杀向天子赵弘在的蔡州,急行军不过三四日路程而已! 第二十章 辎重 京兆府那不能等,可邓州也不能不顾。 赵明枝不敢贻误,问道:“谁人手中有禁军令牌?” 众人皆是禁军出身,此番出行,自然将腰牌随身携带,顿时人人答应。 领队听完赵明枝吩咐,立时点了几人出来,只复又犹豫道:“一路护卫的本就才十余人,一下子就走了这几个,若是……” 赵明枝道:“我们马匹快,寻常盗匪追之不及,当真遇到狄兵,便再多上一百个也无甚用处——此时还是报信要紧。” 至少得叫邓州城内有个准备,还要发信前往蔡州,以免这一千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如若给他们杀进蔡州擒了天子赵弘,那也不用再去什么京兆府了。 领队的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照办了。 一行人则是跟着急脚替择了那一条小径。 说是小径,其实早不成样子,只能隐隐约约看出从前痕迹,时而还有横木、乱石挡道,偶尔甚至要直接踩过成片的枯木杂草。 众人从早出发,走了大半日,中途只短暂休息几回,等行到一处岔路口,那急脚替便道:“再往前要进官道走一段,小的先去探探。” 原来这一条原是邓州通往西边的官道,因春夏汛时常遭水淹,州府将之弃了绕道重修新路,只是为了省力省工,新旧官道仍有几段重叠。 果然行不了多久,就见前面豁然开朗,复又走回官道之上。 才辨了方向,去探路的急脚替就匆忙跑了回来,满脸喜色道:“前头遇到厢军了!看样子是要往邓州走,小的没敢上前,但远远看着那声势,怕有成百上千人!” 又问:“应当是来换防的,不如上去同他们说一声狄兵的事,喊人跑得快些,也能给州城做個打援?” 听得这话,余人尽皆高兴,只那领队的皱起眉来,道:“狄兵俱是精锐,又是骑兵,南下中途不歇,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能到邓州,按着厢军惫懒脾性,要是知道了前方有狄兵,平日里一日能走八十里,也要慢走成四十里,只求躲命。” 而赵明枝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她听得是自前方来的厢军,心中已觉不对,自鞍旁包袱里取出随身舆图,只稍一核对,便抬头问那急脚替:“来的那一队兵,挂的什么旗?” 急脚替愣了一下,想了想,方才尴尬回道:“小的忙着回来报信,倒是不曾留意……好似……前头部众手中并未持旗?” 再一想,才道:“倒像是有一二旗帜,也不知是不是小的目力不足,看不清上头字迹……” 赵明枝复又问:“什么颜色?” 急脚替犹豫一会,道:“像是青莲色。” 赵明枝心下一凉,同领队的道:“今次邓州是与均州换防,如若是均州来的换防厢军,当要从南而上,今次却自东北而下,又挂京西青莲旗——只怕是自从前方运回来的辎重……” 而今前线在徐州,寻常物资只会自南向北。 这批如果当真是辎重,极有可能其中藏有吕贤章前次救下的军械同一干利器制造图法副本。 天子南下,徐州危急,这些原本收在京西的军中要密自然得随之而迁。 大晋同北狄打到此刻,已是一败涂地,勉强能稍作支撑的,便是神兵利器了。 狄人勇武,却也畏惧神臂弓同床子弩这等厉害军械。 以往丢失一二成品便罢,要是连制作之法也被彼处获得,夏州又有同太上皇一并被掳去的工匠,用不了太久,大晋就再无半点优势。 前世狄人再度南下时,便带了新制的改良弓弩,比之大晋原本军械杀伤力更大,果然甫一对面便把晋人打蒙,后来再未遇上像样抵抗。 如今倒推回去算算时间,难道就是这次得到的图法? 她将自己推测一说,诸人尽皆晓得其中利害。 那领队道:“咱们先走,等两边拉开一段路程,我再回头去问个明白。” 赵明枝知道他是怕半途出现什么意外,影响自己安全,便点头道:“辎重随行必有厢军护守,果真不幸被我言中,哪怕迎面遇到狄兵,也来得及拖延一二,先将图纸毁了。” 这种时候,押运的无论是军械、粮秣,还是其余物资,与其资敌,不如一把火全给烧掉。 一行人这便向前而行,然则快马跑了好一会,才见得一队人马自远处而来。 对面举着青莲色旗帜,当先开道的是十几骑,后头则是数十兵士,走得不快,也没什么秩序可言,三三两两或分或聚的,衣色杂乱,手中所持兵械也混杂得很。 赵明枝看得暗暗心惊。 光是这么一眼扫过去,已是能看出对面那股低落颓然的士气。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知道晋兵不成气候,却不想差到这个地步。 真遇上狄兵会成什么样子? 她不敢细想。 见得前头来了行人,又都是一骑三四骑,那队伍中总算稍微警惕起来,有了些低声骚动,却也不曾做什么动作。 而赵明枝等人迎面疾驰而过,越过前军,终于见到中间拉得长长的队列。 果然是辎重。 共有十几辆骡车,俱用黑油纸盖得严严实实的,其中不知装了什么,此时道路上并无积雪,冻得冰泥混合,十分坚硬,可那车轮依旧吃重得厉害,压出深深辙痕。 而排在最后的,是一辆食水车子,因油纸盖得不严,露出下面炊饼布包的炊饼等物,还有十几坛子酒水,想是他们的押送时自家吃的口粮。 彼处队伍虽长,其实护送的厢军最多三百,另有数十骑兵护在最后,其余皆是民伕,总计五六百人,只是因为走得太过散漫,才叫方才探路的急脚替以为足有千人之数。 不过区区十几辆骡车,用数百人来护卫,已经算得上重兵了。 从两边见面、迎面,直至擦身而过,那队伍都没甚反应,任由赵明枝他们这群来历不明,一人多骑的队列远去。 等向前跑了小一刻钟,那领队准备回头的时候,赵明枝便将他拦住,低声道:“另再带上一个人。” 又道:“我看那厢军不太行,怕是不抵事,你问问情况,留一人与他们同行,要是……其他的顾不了那么多,图纸必要烧了。” 第二十一章 追兵 领队的顿时松了口气。 他是自厢军选入禁军的,对京畿下头厢军里是个什么模样心知肚明,更晓得军械最为要紧,自然愿意叫信得过的手下去守着。 就怕这边一片好心,对面未必肯信,也未必肯搭理。 不过他自然不会说这些叫赵明枝担心,应声点了一人,转身便去了。 目送二人离开,赵明枝不敢耽搁,跟着急脚替飞驰前行。 此时已是下午,天空阴沉,太阳被挡在厚厚云层之中。 今日接连收到的都是坏消息,还分走了不少同伴,余人心情都沉甸甸的,一时气氛低沉,无人说话,俱只专心赶路。 约莫才向前走了片刻,行在最前的一个护卫忽然勒马停了下来,急忙举手回头示意。 众人见他示警,也跟着纷纷拉马准备停下,正要问话,就觉出不对来。 原本从蔡州跟出来的禁军护卫总计十一人,走了四人回邓州等并沿途县镇送信,而今又走二人,赵明枝身边便只剩五人,并急脚替同一个玉霜。 一人三马或四马,八人便是三十匹,一时之间,也不太可能立刻就全数停下来,仍会有一段向前惯性。 上百只马蹄踩在地上,哪怕是慢行,其实也有不小的动静。 可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前方那由远而近,地面震动的感觉,比之己方要强烈数倍不止。 护卫的禁军都上过战场,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转头同赵明枝道:“是骑兵!” 此处乃是平原,道路坡度都不太高,其中一名护卫不用人吩咐,便同玉霜讨了千里目,快马跑去前方高地攀高引颈探看,不多时,几乎跌滑下来,急急翻身上马跑回,语调都变了,慌忙道:“是狄人骑兵!两大队,怕有一二百之数,俱都全身披挂,举的杏黄旗,旗上写的字我不认识。” 一二百狄人精锐骑兵,又是在平原上,怎么都算得上是骁勇。 莫说己方只有几人,便是多上十倍,也不敢此时上去硬碰硬。 沿途俱是平原,连树木都不过碗口大,稀稀疏疏散布着,地面也是零星碎石,毫无可以藏匿之处。 赵明枝毫不犹豫便道:“往回退。” 他们人少马多,身上又无披挂,必定比狄人跑得快,未必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众人立时听令而行,因知此次命悬一线,一旦被捉,凶多吉少,是以人人竭力打马狂奔。 然则此次回跑了不过小半個时辰,远比来时时间短,就见得对面一条长长队列朝己方快快走来。 那队伍前头举着青莲色旗帜,又有骑兵开道,今次速度比方才初见时快了一倍不止,人人脸上全是惊惧之色,见得赵明枝一行迎面二来,当前一人扬声叫道:“你们同方才来报信的是一伙的罢?莫要往前走了,后头探得有狄兵!赶紧往回逃罢!” 不多时,就见方才回头去报信的护卫领队打马从后头出来。 他看到赵明枝,吃了一惊,急忙问道:“您怎的回来了?不是往前走了吗?” 方才前去探路的护卫道:“前头有狄人骑兵,怕有一二百。” 领队的登时色变,道:“后头也有狄兵,虽不是步兵,但人数极多……” 这般前后夹击,如果说还不知道狄人的意图是什么,那便是傻子了。 赵明枝顾不得考虑其余事,当先便问:“领兵的是哪一个?这队中运的是?” 领队的调转马头,领着赵明枝一众往前走。 而队伍前头的骑兵们听得方才几人对话,惊疑不定,也不敢再往前走。 辎重队慢慢停了下来,一时进退不得。 很快,赵明枝就见到了这一行运送队的领兵。 对方三十余岁,满面风霜,看着十分老实。 他早已核对过那护卫领队身份,知道对方是禁军军官,官品不知比自己高上多少级,又见连他都对赵明枝俱都言听计从,哪里还有怀疑。 听得赵明枝问话,他苦笑道:“您既是知道其中内容,何必再问,我是不能说的。” 赵明枝便道:“狄人前后来袭,你待要如何?” 对方脸面发白,整个人也有点发木的模样,道:“能怎么办?逃得掉就逃,如若逃不掉……” 却是不再往下说。 赵明枝皱眉道:“此处运送的辎重当中若有军械,不妨此时便取出来,我方尚有兵卒数百,民伕成百之众,未必不能一战。” 那军官支支吾吾,踟蹰不动,半晌才道:“今次运送的辎重当中并无可用之物。” 见他同一面破鼓似的,敲一下,连个声响都无,索性直接问道:“东西是哪一车?先烧了便是!” 那人满脸苦色,道:“虽不知小娘子是什么身份,只那些箱子本是特制,刀剑不能劈,水火不入,钥匙也不在我们手上,此刻便是想要处置,也无计可施……” 赵明枝懒得理他,转头去看护卫领队。 领队的立刻在前头带路,很快到得一辆骡车面前,同护卫一齐将那油纸揭开。 当中垒得高高的全是木箱,然而等到一一卸下,当中却有五只两尺见方,看不出材质的中等箱笼。 赵明枝随身便有玄钢匕首,平日里削铁也不难,然而在那箱子上用力劈切,竟是只有浅浅一道划痕。 时间这样紧急,想要处置,怕是当真来不及了。 她稍一犹豫,转头四下探看,又问道:“后边追来的狄兵距此还有多远?” 禁军领队连忙回了。 赵明枝突发奇想,招来那急脚替,指着远处问道:“方才我们来时那条小路,是不是就在那道弯口再往前行便是?” 急脚替探头一看,点头道:“正是,只不知道会不会同后头追兵撞上。” 左右在此也是等死,不如尽力一搏。 赵明枝同那领兵的军官道:“如若真有军械,不妨取出一用,总比赤手空拳强罢?” 那军官迟疑道:“其中只有弓弩,却无箭矢,便是取出也无用,况且我等并无钥匙……” 赵明枝不愿啰嗦,拔出自己那支匕首,对着面前一只木箱铜锁用力一削。 只听登时“啪”的一声,刀下锁落,木箱也随之而开。 她抬头看那军官一眼,道:“谁说没有钥匙。” 对方愕然立在原地,竟是一时无言。 前后队中见得此处这般动静,已是躁动不已,纷纷围在一旁。 赵明枝撇开对面军官,对众人道:“前后俱有狄兵,若要活命,便来自取军械。” 眼见诸人仍在踟蹰,也不再多说,只又同那军官道:“你选几人出来,带着箱子同我们一道走小径。” 此时禁军领队已经带人将骡车上其余箱子挪开,剩余那五只在上,又把绑系的绳索解开,绑在己方马匹身上。 眼见人好似当即就要走了,那军官终于拿定了主意,招手找了几个年纪最轻的兵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赵明枝只做不见,等那绳索绑好,带上人立刻上马前行。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耽搁的这片刻,已是能听到远处马蹄声。 被那军官派来同行的几名兵士见得众人跑得那样搏命,也全力跟随,只跑着跑着,其中一人忍不住回头去看,霎时间失声叫道:“狄人!是狄人骑兵追上来了!!!” 第二十二章 脱手(给madoka1013的加更) 赵明枝闻声回首去看,见得远处场面,顿时目瞪口呆。 她一向知道晋人军队不敌狄兵,也明白今次一旦两军对阵,多半己方要败。 可在她想来,最惨的画面也就是溃不成军,却不是眼前这般景象。 远处狄兵举枪纵马朝前,晃眼望去,成群结队,其势自然也汹汹。 可这毕竟只是数十人而已,并不能碾压。 晋人有辎重车为屏障,车后木箱垒得同小山一般,方才赵明枝亲手斩过锁,见得那箱子木板极厚,足有两寸,寻常箭矢根本不能穿透,完全可以作为阻挡。 而箱子当中有弓弩,随行也有数百厢军护卫,民伕亦是青壮男丁。 可以说,只要把厢军同民伕都集中起来,再将辎重车头尾相接成环形,人躲于其内,对上这些个骑兵,未必不能耗死若干。 前有骑兵数十,后有追兵数百,两面夹击之下,如果说还有半丝活路,那只能是趁着步兵未至,抢了骑兵马匹向前。 然而对着蜂拥而至的狄兵,护卫厢军第一反应不是收缩防御圈,以备反击,却是勒转缰绳,掉头狂奔。 有了骑兵们的以身为例,剩余兵丁同民伕便似被冷水倒入的滚油锅一般,再无迟疑,夺路奔逃。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十余辆辎重骡车已经被全数遗弃,无人去捡其中武器,也无人去抢那拉车的骡子作为脚力。 所有人脑子里好似只剩一个字,那便是“逃”。 他们已然不能思索,只有惊慌同恐惧,自然不会去想怎么逃得快,怎么才能真正逃走。 这样的场面,用“一战即溃”四个字来形容,简直太过抬举了。 完全是屁滚尿流,不战而逃。 可人只有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匹?便是躲得了一时,又怎么躲得过后头射来的无数箭矢? 眼见先是民伕、后是兵卒次第倒地,至于骑兵,一個个落于马背,赵明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叫她半点透不过气来,大恸之余,却只能勉强呼吸,把心思稳住,转头冲一旁已是惊呆的几名兵卒叫道:“别停,快跑!” 回过神来的年轻士兵们不用她再提醒,知道被追上仅有一个“死”字,只恨胯下马匹没有再多生四条腿,人人咬牙搏命狂奔。 初时还好,众人不惜脚力,速度自然极快。 可前一日那驿站中便未能换得了新马,只歇息一夜,今日更是从早赶路,跑了一整天也无正经休息,人倦马疲,已是越来越慢。 赵明枝被人护在当中,强自坚持,跑到后半段,已是眼冒金星,几乎无以为继。 正跑着,眼见前头一道横木挡道,她连忙夹马跃跳而过,才一落地,忽觉后头隐约有风声,身侧有人闷哼一声,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 她下意识侧转过头,那几匹马儿仍旧往前急奔,可马背上却空空如也—— 只一个错眼的功夫,跟在左后方的那名护卫已然消失不见。 再往身后去看,果然一人跌倒在路边,不知为何,再无半点动静。 赵明枝张口便要喊他名字,还未来得及开口,前行时方向一个变换,那护卫被挡住的后背终于露了出来。 背上横七竖八,插着至少五六根长长箭矢。 赵明枝手足发凉,急忙往前俯身,伏在马背上,挨着马颈向侧头向后边示警:“快趴下,有敌袭!!” 然而几乎就在她声音发出的同一瞬,接连“噗噗”几道利器入肉的声音自身边传出,惨叫之后,又是两人掉下马背。 这一刻,赵明枝终于将身后情况看得清楚。 数十丈之外,十数名狄人骑兵正追袭而来。 他们手中持弓,也是一人数骑马匹轮换而骑,身上仅披挂半甲,一面跑,一面有人错开一段,张弓瞄准朝着前方自己一行人处射箭。 这批狄兵精锐非常,哪怕极速奔走之时,箭法依旧准头很高,好几回箭矢都擦着赵明枝身侧飞过,有一回甚至贴着她的脸颊直直穿了过去。 两边马匹相当,自己一方还要分心躲避箭矢,此消彼长,用不了太久就会被追上。 赵明枝心中惶急,竟有了种穷途末路之感。 而就在此时,忽然听得身边一人低声叫道:“殿下!” 冰寒疾风之中,赵明枝勉强循声回头。 是护卫自己的禁军领队。 他并未多言,却是突然举起手中一根箭矢,对着赵明枝叫道:“抓稳了!” 话音未落,手中箭矢蓦地用力刺出,逐一重重戳在赵明枝所辖的几匹快马后臀之上。 马儿吃痛,纷纷发出嘶鸣声,朝前狂奔。 而禁卫领队则是拉紧了缰绳,又对同伴叫道:“全体听令!停马!射箭!!” 赵明枝带着七八匹马,拖着后头几个箱子,只敢回头看了一眼。 昏黄暮色当中,七名禁卫各自翻身下马,分散而立,俱都扬手引弓。 而才被点出来的几名年轻厢军也无一人躲闪,竟是跟着竭力拉弓。 玉霜缀在赵明枝身后,急声提醒道:“殿下莫要回头,快跑!” 可即便如此,也只多撑了片刻功夫而已。 赵明枝跑得浑身脱力,一口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忽觉右肩处一阵锐痛,低头一看,一根箭矢穿肩而过,直直刺穿了前头马儿的右耳。 她再无侥幸之心,矮身拉马回头。 果然十几丈外,两名狄人骑兵正狂奔而来,一人五马,一面跑,一面朝前射箭。 生死之际,赵明枝反而冷静下来。 她仗着目力好,屏住呼吸,认真数了后头两名兵身后所背箭矢数量,同玉霜并领路急脚替道:“你我三人散开,引他们射箭。” 另两人只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散得开去,把速度加快,一边跑,一边左右变换位置。 如此试了数次,后头人果然上当,为了牵制他们速度,前行时射箭不断。 赵明枝逐渐将速度放慢,动作放轻,数着射来箭矢数量,等到最后一根射完,忽的勒马站定,余光扫一眼后头,见得前后相距不过数丈,已是能看清对方着装服色,忙大声叫:“玉霜!西南处,打头!” 玉霜闻声引马回转,打马回身一个冲刺,便向来人冲去。 那两名追来的狄兵正全力追击,哪里料到这一行人还会回转,因无防备,竟是有一时相停滞。 两边对面疾冲,几个呼吸功夫,便打了个照面。 玉霜将手中捏了一路的绳镖用力甩出,奋力朝着最前一人面中刺去。 她手中绳索足有丈长,脱手后,化为一道蛇影,直直扎进对方右眼。 第二十三章 压倒 对面狄人惨叫一声,伸手去抓眼前绳索,却不想玉霜用力一扯,将镖尖骤然回拉。 那人吃痛,被带得往前翻,瞬间自马背上摔落,重重砸在地上,又被自己原本牵引的几骑轮换马匹踏蹄践踩而过,痛得捂眼抱头于地面翻滚。 赵明枝早已打马回身,见此情状,当即放松缰绳,夹紧马腹纵马朝前,从侧边飞驰,狠下心直接踏过。 二十只铁蹄之下,那人哀嚎数声之后,再无动静。 此时仅剩一名追兵。 玉霜收回绳镖,转身正要如法炮制,剩余那名狄人却已经偏开马身,将那袭面而来的镖尖躲过,顺势反手一拉,把玉霜拽了个趔趄。 玉霜直直扑身向前,幸而被马儿脖颈挡住。 赵明枝见势不妙,单脚勾住马踏,左手攥住马鞍,矮身侧往地面,将方才那狄人落马时掉在地上的长枪抓起,就势又跃身回到马背上。 马蹄不停,她与对面狄人仅有一丈之遥,甚至能看清此人相貌——一张方脸,眼窝深深凹陷,鼻梁极高,头发遒结在头顶铁胄中。 他半身甲胄磨得锃亮,头上盔也是精心打制,展翅、兜鍪,并最上头突出的盔缨俱全,胯下马匹十分高大不说,鬓毛还茂密油亮,手中持的长弓大小更是远非寻常弓箭可比。 许是见一击不中,那狄人索性扔了手中弓箭,自马背一侧拔出一把长刀,高高举起,就要往近在咫尺的玉霜头上劈下。 而玉霜身形未稳,双手抱着马颈,一时难以闪躲。 赵明枝心下大急,再等不得,远远就将手中长枪朝对面奋力掷出。 那狄人闻声抬头,却连闪躲也无,把手里大刀重重一挡,“砰”的一声,轻易就将飞来长枪磕歪。 赵明枝倒吸一口凉气。 两边一追一跑,其实都已经力气大减,此人居然还能如此神力,如何能挡? 幸而有此一下,玉霜终于得了喘息之机,急忙直起腰来。 跟上来的急脚替也取了防身长枪,打马近前向那狄人刺去。 只是他才捅到对方面前,就被人用腋下一把将枪身夹住,也不知怎么使的力气,给重重一扳,自马背上掼落,发出凄厉惨叫。 这急脚替三十出头,正当壮年,也是自军中仔细选出,骑射功夫出色的,在这狄人面前,竟是只打了个照面,撑不住一个来回。 赵明枝悲意骤起,却不敢再想,只怕想得深了,叫自己连反抗力气都无,忙把手掌向后,摸出了自己随身匕首。 等到握紧了匕首柄部,她才心中稍定,却是转头看向了身侧的玉霜。 玉霜满头是汗,见她看过来,顾不得喘气,急声道:“殿下快跑!” 又拉马扬蹄,欲要挡在前面。 这個时候,哪里又逃得掉? 赵明枝没有理会,却是低声问道:“你的鞭子呢?” 玉霜一愣,下意识低头看向右边腰间。 赵明枝循着她视线看去,确认之后,才命道:“引鞭掀他铁胄。” 玉霜犹豫一下,一咬牙,终究还是听令扬蹄前行,只近两步,便把腰间那长长铁鞭解下,小心将其逶迤于地,趁着对面正往那急脚替身上补枪的功夫,冷不丁扬鞭抽出。 那人此时正低头,听得声响不对,这回不再敢伸手去抓,而是弯腰要躲。 孰料玉霜鞭子使得如同自家手臂一般,那鞭尾停滞在空中,半空打一个转,竟是恰好缠在那狄人铁胄顶端盔缨处。 狄人矮身补枪之际,竟是恰到好处地反送了一个助力,叫玉霜顺顺利利就将那铁胄自空中从他头上提吊拉开。 而赵明枝觑准时机,松开足下马蹬,几乎扑也似的将自己摔了过去。 她本以为以自身重量,定能将对方撞翻下马,却不料其人如同铁水浇注在马上一般,被自己这狠狠一撞,竟是只微晃,旋即立刻反应过来,探出右手把她肩膀捏住。 刹那间,赵明枝好像听到了自己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她强忍痛意,将右手匕首猛力扎向对方左眼,却被那人伸手格挡。 如此跌撞过来,全靠马匹向前惯性,一击不成,想要再借势便不再可能,赵明枝心知不妙,手头却再无兵器,情急之下,再无选择,趁着势头未衰,便要去咬对方鼻子。 两人强弱虽是悬殊,可被她这般搏命一样往头脸处发力,那狄人也不敢全然不顾,只得后退。 此刻玉霜已是腾出手来,将手中铁鞭再度飞快甩出,口中急叫“殿下”。 赵明枝立时把头偏开。 铁鞭嘶啦啦的,瞬间在那狄人脖子处缠绕几圈。 其人察觉不对,再度伸手去拽。 他气力大得可怕,只一使劲,就把玉霜从马上扯了下来。 赵明枝急忙去抓铁鞭。 马速极快,可那狄人如履平地,丝毫不受影响,被三人围攻,竟是还牢牢占据上风。 赵明枝心下发寒,却不肯放弃,强忍着左肩疼痛,攥住身下马匹毛发,狠命一揪。 骏马吃痛,嘶鸣一声,高高抬起前头双蹄。 那狄人终于被带得一个仰倒。 玉霜则是狂扑过来,将那狄人半条大腿用力拽住,自马背上拉下,重重砸落在地。 赵明枝拉马正要踩他,但那马儿便似有灵性,居然怎么都不肯下蹄。 而就在如此时刻,却听后头传来一阵马蹄声。 三人同时回头去看,却是三骑狄兵手中引弓,正打马追来。 一人已是要命,再多三人,如何能活? 赵明枝死到临头,只生出一个念头——便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转身擎起匕首,就要冲那狄人头脸刺去,却被对方用力一翻,险些压倒,而玉霜见势不妙,也将那铁鞭一勒,将人反向拉扯,只她力道远不如那狄人,又被反拉得一个趔趄。 三人与其说是缠斗,不如说是己方被单方压制。 那狄人解不开颈项处铁鞭,索性不去理会,听得马蹄声,转头一看,见到同伴声影,却是哈哈一笑,抓过自己被卷翻在地的头盔,朝着玉霜头面处砸了过去。 玉霜应声而倒。 马蹄声越近,叫人近乎绝望。 而那狄人手中虽失了武器,毫不着急,握掌成拳,朝着赵明枝一拳砸了过来。 赵明枝攥紧手中匕首,侧头躲开对方拳头,正想着如何才能鱼死网破,余光当中,却见追来的三骑快马上,莫名少了一个骑兵。 她一愣,定睛再看,果然其中一匹马落在最后,马背上空无一人。 而随着远处细微弓弦声,只听接连两下,另两名骑兵前胸处忽然各有一道长箭穿胸而出,二人僵直片刻,各自应声从马背上滚落。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她一反应过来,便再度举起手中匕首,刚要袭击,却听远远几骑奔来,一人坐于马上,大声吼道:“兀那女子,躲一边去!” 赵明枝的身体快过脑子,还未分辨清楚,已然仰身后倒,正喘息间,就见一人骑在马上,倒提一把巨斧。 她还在疑惑,却见对面人扬手使力,将手中巨斧朝前甩出。 那斧头不知多少斤,其势如奔雷,直冲赵明枝对面狄人头面而来。 第二十四章 莫慌 来人动静这样大,又是喊人,又是打马,那斧头更是比人的头颅还大,于空中发出极响声势,赵明枝都晓得躲了,那狄人自然不会坐而待毙。 他一个翻滚,侧卧在地。 被人躲开之后,巨斧毫不停留,掠空而过,竟是把前方数尺外一匹快马的右后腿当中砍断,其势不歇,继续急飞,又牢牢嵌进马匹右前腿根处。 那斧柄居然不是木制,而是铁铸,斧头在马腿处扎得死紧,斧柄也连颤动也无。 奔马嘶鸣一声,跌倒在地。 而见了斧头,对面狄人面色一变,不复先前轻松,也不管自己颈项上还缠着铁鞭,甚至不理会已经再无反击能力的赵明枝,当即站起身来,拉住一旁骏马缰绳,也不用去踩马踏,即刻跃身上马。 他手抓缰绳,打马便跑。 而来人却是远远喝骂道:“跑屁啊!给老子站住!” 接着又骂将出两句狄语来。 他语气又凶又狠,中气足得声若洪钟,隔空都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赵明枝有一瞬间竟是觉得自己听懂了。 是骂爹吧? 还是骂娘? 那狄人听得被骂,显见气极,立时拉住缰绳,咬牙回头,一副就要杀将回来的模样,可那马身未转,他余光扫见不远处三具援兵尸首,再见上头箭矢,却是再无迟疑,重新回身打马。 远处,来人失了斧头,身后却仍有箭囊,当时左手持弓,右手拉弓,遥遥射出数箭,箭矢直奔狄兵后背、头颈而去。 可那狄兵并不回头,甚至未做什么反应,胯下马匹便似通人性一般,并不需助力,原地高高跃起,险有一人高,将射来箭矢全数避开。 如此神骏,令赵明枝看得目瞪口呆。 俄顷,又是一波射箭,那马儿仿若背后生眼,尽数躲闪开去,只被擦了一点皮毛,却又激发出气性来,扬蹄便要往前冲。 赵明枝虽不知缘由,却也晓得此刻不能叫他走了,当即一个前扑,拉住玉霜那条缠在对方颈项间,长长拖于地面的铁鞭。 她重量不足,那狄兵却是连人带马,只当空停顿半息,就直接连鞭带人,全数拖走。 此处地面全是碎冰土石,赵明枝还未反应过来,已然被拖曳于地,只觉得贴在地面的那半边衣裳立时就要磨破。 她吃痛,咬死牙关不肯放手,却竭力回头,欲要去找追来人寻他示意。 彼处,那人见得赵明枝情状,急忙拉弓再射,几箭射出之后,却是立马回头,大声喊道:“二哥——” 几乎就在他喊出的同时,远处一骑奔马踏步而来,马背坐着一人,因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那手中所持长弩更是将半人挡住。 是神臂弩。 这等神兵,骑在马背上还好发力吗? 赵明枝的疑惑才起,就见那人举起半臂,朝天挽弓,继而右手徐徐搭上一根长箭,并无半分迟疑,好似自然而然地就将弓弦放开。 他动作明明从容不紧,可不知为何,箭矢发出得那样快,宛如流星,叫人来不及眨眼,破空声才响,已是听得“笃”的一下,好似穿透了什么。 赵明枝瞳孔一缩,下意识将手放开,人却被惯性带得往前翻滚几下,等再抬头,竟不见马背上狄兵,而那匹马脚下不停,反跑得更快。 她再一细看,才见数十步外,马背之上并非全然空荡,而是倒着一人。 方才以一敌三,赢得毫不费力的狄兵正伏在马颈背处,背后插着一根长长箭羽——前胸后背的护甲竟是毫无用处,早被一箭射穿,此时从孔隙中汨汨涌出殷红血水。 两处明明相隔至少二三百步,可破甲还如破纸一般。 这便是神臂弓之威吗? 赵明枝骇然之余,却听背后一人大叫道:“二哥,莫要射那马!!” 继而弓弦声再起,一道箭矢倏地从后方急射而出,自左后方向右,扎入那狄人右边背肩处,将其从鞍上钉翻下马。 骏马疾驰之中,猛然扬蹄停住,哀鸣一声,掉转过头,奔回那狄人身旁,低头用鼻子去碰主人头脸,发出咴咴声,又用舌头舔舐,见人没能起来,复还拿牙齿咬住他盔甲,欲要将其拉起。 狄人穿胸中了一箭,右肩插着箭羽,竟还未死,猛地拽住马头便要起身,瞪大双目朝着赵明枝扑来。 赵明枝此时才发现此人身形居然那般高大,怕有八九尺,还未站直已似一道高高阴影,表情狰狞,满身是血,如同厉鬼一般。 眼见对方踉跄过来,似要于自己同归于尽,她虽已力竭,却一咬舌尖,抓起掉落匕首,强撑起身,朝对方头脸扎去。 如此要害,那狄人犹不躲闪,挟着血腥压了过来。 赵明枝无力闪躲,索性双手攥紧匕首,迎面而上,被重重压倒之时,将匕首直直扎入对方右眼。 她所携匕首削铁如泥,刀尖入肉,如热刀切一块凝结猪油,全不费力,只心中未安,正要再补几下,忽的发觉不对,低头去看,身上那血淋淋狄人全无挣扎,早没了动静——终是气绝了。 察觉这一点,赵明枝浑身气力尽消,再撑不住,后倒在地。 她身上压着一具尸首,却无力挪开,只能大口大口喘气。 须臾,马蹄声终于由远而近,停在她身边,几息之后,有人将那狄人沉重尸首搬开。 赵明枝手脚发软,想要爬将起来,因手掌无力,撑了两回才坐起。 余晖之下,对面那人浓眉环眼,一张方脸,拳大手长,身材极高,身上并无披甲,只半搭了一件短袍,赤着两边晒成古铜色胳膊,全然不畏寒风,扯着那狄人头发将其尸首扔开,又看向赵明枝,皱眉先嘀咕自语一句,方才开口问道:“这小娘子,你无事吧?” 赵明枝全身发疼,不知伤在何处,被他一问,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自觉应当不至于死,便一摇头,却是先忙道:“我有两名同伴……” 一面说着,咬牙撑地站起,四下环顾一圈,跌撞着先寻到近处平倒在地面急脚替,一探呼吸,见还有气,顿时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因记起对方恰才肚腹处挨了那狄人重重一挟,此时看他没有意识,怕昏迷时胃中东西呕出堵了呼吸,便要将他侧转身去。 只她早已力竭,拖了几次也没翻好,正急忙间,一只手自她耳边探下,轻易把那急脚替扶转侧身,道:“莫慌。” 第二十五章 莫急 那声音低沉,不疾不徐的,并不带什么情绪,甚至有些许冷淡。 赵明枝侧坐于地,转头去看,一人正从她右侧两步外矮下身去。 此时夕阳渐落,旷野上一片昏暗,惟有寒风贴地刮过。 那人身量极高,没有披甲,一身窄袖长袍,被风刮得呼呼作响,人却极是沉静,看着不像武人,又不像文人。 他此刻左手仍擎一把长弩,俯身之后,将扶着那急脚替的右手放开,垂眸向赵明枝瞥来,眼神凌厉,仿佛要看到人心中最污秽处,明明无甚表情,已叫人心惊胆寒。 然而赵明枝恰才为其所救,见他浑身肃杀之气,反倒更觉安全,看他动作,又觉可亲,莫名若有所感,伸出手去接那长弩。 对方只怔了怔,便将手中弓弩竖在地上,半靠给赵明枝,复才再度俯下身去,解开地面伤者身上衣衫,先看他眼底鼻口处,再去探查身上伤势。 赵明枝双手使力,才勉强将那长弓扶住,只觉沉重异常,也无心去细看这神兵利器,见那人正以手按压急脚替胸腹,彼处青紫一片,忙提醒道:“那狄人方才用长枪用力打了他两下肚腹,从马背摔下时先是右腿着地……” 对方点了点头,并未答话,却是立刻转去摸那急脚替右腿腿骨。 眼见他动作熟练,毫不迟疑,赵明枝心下大安,这才把手中弓弩小心放平在地,拾起地面一杆长枪做杖,强撑着支起身来,四下寻看。 这一回很快就在十余步外,一匹正低头舔食碎冰的马——的屁股后,找到了正挣扎起身的玉霜。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却见玉霜脸庞全无人样,自眉心至于人中,已然肿得发黑,当是被那狄人盔胄重击所致。 见得赵明枝过来,玉霜急忙张口欲言,但话未出口,便呛咳出声,须臾间吐出一口血来,还忙不迭道:“我无事,殿……姑娘伤了哪一处?” 赵明枝看她吐血,惊得腿软,急忙在腰间香囊中乱摸,半晌寻出随身伤药。 可瓶盖才开,看着里头蜡封药丸,她心中又拿不定主意,一时不知此回究竟是算外伤还是内伤,当用金疮药还是清淤散,唯恐错了药性反而致使伤势更重,无措之下,只得转头去寻人。 不远处,那人已将急脚替伤势处置妥当,重新站得起身,看到赵明枝如此情态,也不用她开口,便主动走了过来,去探玉霜伤处。 赵明枝忙指着一旁盔胄道:“是被这东西砸了头脸,落马时又摔了左肩。” 那人只看了一眼,并不理会玉霜头脸伤肿,反倒先将她肩膀并左膝衣料破损一一撕开,露出里头血肉。 他动作一直极快,半点犹豫也无,此刻见得伤处,却稍一停顿。 赵明枝心中回想从前太医治伤步骤,忖度这是准备清创,忙把随身匕首取了出来,倒转刀柄,递得过去。 对方头也不抬,伸手接过,果然开始清理起黏连布料来,手中动作不停,忽然开口道:“莫急,只是一点小伤。” 这等伤势,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只是一点小伤”罢? 然而听了这话,赵明枝却奇异地长松一口气,再无力站着,把那手中支撑长枪松开,慢慢坐倒在地。 刚坐下,就听不远处一人大步走来,一手提着大斧,一手拎着坨黝黑不知何物,淅沥沥的,还未走近口中便呼道:“二哥,要不要用酒的?” 说着将那右手大斧随地一扔,自腰间摸出只海碗大葫芦。 他手中本已经做势要扔,忽的意有迟疑,复又将其收回,将那葫芦凑到嘴边,用牙把木塞一咬,先仰头咕嘟喝了一大口,才拿胳膊一抹嘴,转头见赵明枝一双妙目看向自己,却是嘿嘿一笑,做个嘘声表情,匆匆又喝一口,才连忙将那葫芦递到她面前。 赵明枝下意识接过,正不知所谓,对面那“二哥”已经把手中匕首横展过来。 她顿时明悟,挑着袖中看着稍显干净布料把那葫芦口擦了擦,又从中倒出些许酒水,才用剩余酒液小心洗涮匕首刀锋。 等一应事情做完,眼见开始清理伤口,玉霜疼得满头是汗,咬牙抽搐,赵明枝忙挨过身把她双眼挡住,低声道:“别看。” 语毕,伸手抓握紧她手掌,低头正要出声安慰,余光一扫,却见对面环眼赤膊男子手中提着的东西正对自己,黑乎乎的,上方毛发散乱,下方断口处还慢悠悠往下滴着垂凝物什,分不清是血水还是脑浆子。 那东西一只眼睛瞪得极大,另一只眼一片血肉模糊——不是方才狄人脑袋是什么? 她骇得惊叫声堵在嗓子眼,忙把玉霜挡得严了,生怕被其瞧见,半晌才找回声音,涩然问道:“你……拿这个作甚?” 那赤膊男子见她反应,理直气壮答道:“领赏啊!” 又好心解释:“拿狄兵首级可以换赏钱,如若杀了百夫长,还能晋升加赏——你不晓得吗?” 他见赵明枝满脸茫然,忽的恍然道:“险些忘了,这规矩只京兆府中管用。” 说到此处,看着那首级,一时陷入犹豫,竟看向赵明枝,同她商量道:“看这人模样,必是百夫长,说不得职位更高,可这头臭熏熏的,难道我竟要拿盐腌渍了带回去领赏?被臭这一路,为三五银钱,你说是不是不太值当啊?” 这是臭不臭,值不值当的事吗? 赵明枝干巴巴答道:“盐巴也不便宜罢?” “也是。”赤膊男子认真考虑几息,终于将那首级撇到一旁,惋惜道,“便宜这群厢军了,白捡个大功劳。” 又看向不远处,酸溜溜道:“狄贼什么运道,捡得那样忠心好马。” 赵明枝听那语气不对,这才发现他袍子下摆同上衫肚腹处大喇喇好几個马蹄印,新鲜得很,像是才按上去的,再看其人视线方向,那匹骏马正低头凑向狄人尸首处,环绕不离,行动时偶尔抬起蹄子,倒同他袍子上踢印十分相似。 她经过这一会缓冲,终于慢慢六神归位,脑子可以转了,连忙问道:“方才有狄兵前后夹击,那些厢军……” 第二十六章 降服 听到赵明枝发问,方才一直嬉笑自如的赤膊男子神情为之一变,过了几息,才道:“我同二哥只是恰好路过,据说前头丢了东西,便来帮忙追一追,旁的事情,哪里晓得。” 这般言语,赵明枝自然不信,忍不住偏头去看被自己先前平放在地的弓弩。 而今随意一个恰好路过的,都使得动神臂弓,还有这般神准箭法了? 对方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咧嘴问道:“怎的,看不起我们押镖的?” 又道:“从前在军中做活,后来不干了,出来拿点子银钱办事,给人当个护卫,不成吗?” 他话极多,还未等赵明枝回答,便又道:“你这同伴今次算是运气好,遇得我二哥,否则她臂膀伤成这样,等寻到靠谱大夫,早已废了。” 赵明枝关心则乱,实在也分辨不清此人是为了岔开话题,还是说的实情,却也无暇再顾及其他,连忙低头去看玉霜肩臂。 不过片刻功夫,该处伤口竟是已经处置完毕,上头撒了不知什么伤药,此时用一角棉袍压着,又有一条腰带束紧。 那“二哥”则是抬起头,收回一双沾满血污的手。 赵明枝忙把手中葫芦伸得出去,给他用酒水清洗一回,因闻到那酒味冲鼻,犹豫一会,复又将腰间水囊解了下来,正要给他倒水洗手,对面赤膊男子却是同时也自腰间解下另一只葫芦来,递了过来。 眼见一只葫芦,一只水囊分别探出,那“二哥”略一抬眸,却把双手仍旧放在赵明枝水囊下。 赤膊男子显然愣住,一扬眉,将手中葫芦收回,却又忍不住看向赵明枝。 他原觉得这女子虽然力量忒弱,但处事不惊,应变机灵,话也接得住,是以有那三分赏识。 此时长一个心思来看,就见她披头散发,面上又黄又黑,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狼狈非常。 不由得心想:人虽不差,可外貌上实在寻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怎的,她那水囊的水就比我葫芦里的干净不曾? 虽品不出自家二哥想法,但他本就不是那等细致心肠,事情一过,便已抛之脑后,见两人一個倒水,一个洗手,默契得很,并无自己插空余地,也颇觉无聊,索性转回身,鼓起勇气,又寻那马儿去了。 赵明枝却没有留意这一位动静,等对面人洗净双手,便从自己袖中寻出一方帕子,正要送出去,却见对方接到手中,并不擦拭,而是反手将她手臂按住。 她登时一惊,仰头去看,却听对面问道:“这是被什么伤的?” 这话来得奇怪,赵明枝茫然看过去,随着他右手所指低头再看,只见自己上半身棉袍褴褛,想来是方才被那狄人马匹拖曳时被地面擦烂,里头衣衫也茸茸破破的,而左肩处更是狼藉一片,幸而有几片破布搭着,未曾露出里头皮肉来,也没看到什么血迹。 竟有这样好运,打了这一路,自己连皮也未破! 赵明枝还未来得及高兴,稍一动作,身体便似被冻住了一样,肩膀上钝痛感慢慢传进脑中,下意识再看右肩作为比较,左边那半边肩膀,就像泡发雪蛤,大了不知多少。 看完两边,她仿若被人从梦中突然拍醒,肩膀上皮肉一抽一抽,痛得整个人都麻了,犹如伏砧板上鱼肉,每个弹指刹那间都被人用大锤不住往左肩处重击。 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自那狄人身死,又确认急脚替同玉霜二人并无大碍后,赤膊男子嘴上虽顾左右而言他,可两人能从后边赶来,想必早有援兵前来将局势逆转,赵明枝心中大石落下,脑子里装的东西便全数不会转了,仿佛一片空白。 被对方一问,她半晌才道:“突然记不得了。” 等说完,见得那人蹙眉看向自己,忙作一副老实模样,右手主动去解衣襟。 这等情境,自然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只她素来不擅长生活杂事,此刻那左边肩膀不碰都疼,外袍又是男装,单手解了半天仍卡在原处,最后还是对面人看不下去,搭手过来帮着脱了棉袍,又用匕首将里头衣物层层割开。 等露出内里皮肉,上头四只手指印清晰印在肩头,另有大拇指模样印记高高隆起,扣在锁骨处,肿得发黑,令人望之生畏。 赵明枝不敢去看,连忙撇开头,半晌,肩上一阵冰凉,先是更痛,继而冻得有些麻痹,疼痛感才消退些许,转头去看,那“二哥”不知哪里寻来一张油布,当中装了地面拢起的碎冰,扎紧之后,直接按在她肩头。 又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要往哪里去?” 赵明枝下意识道:“我……本要去投亲,随行带了护卫,因听得说前方有狄兵,恰好有个熟路人认得此处近道……” 那人怔了一下,却没再问,而是道:“此处不甚太平,一会收拾好回了官道,你们便随那群厢军回邓州罢,路上也有个照应。” “不是说有上前狄人骑兵南下,要打邓州?”赵明枝道。 “八百骑罢了,邓州不会有事。”那人轻描淡写道。 赵明枝心中越发疑惑,忍住疼痛,道:“我姓赵,父母从前在京城行商,薄有产业,今次因徐州被围事,家人不放心,才叫我另寻一条退路,今日全靠……兄台搭救,却不知姓甚名谁?还请相告,将来才好答谢。” 那人道:“不过顺手而已,你只谢自己自救便是。” 却不说自己姓名,显然不愿扯上什么关系。 赵明枝无法,又不好纠缠,正要知趣闭嘴,却听不远处一阵马儿嘶鸣,转头一看,却见那狄人所骑骏马前足人立,在空中出力乱蹬,后足不停奔跃,而那赤膊男子抓着它后背马鞍,拼命想要往上跳,却屡屡被闪开,时不时还被狠踢几下。 那赤膊男始终不肯放弃,追到后来,也有了气,狠狠将那马儿前蹄捉住,竟将它前半身直接举了起来。 那马哀鸣一声,却仍尽力挣扎,双目中泪珠滚滚落下。 赵明枝看得怔然,却听身旁那“二哥”出声叫道:“承彦,撒手!” 语毕,竟是起身走上前去。 承彦无奈放手,退后几步,抱怨道:“二哥,我只想降服它当个坐骑。” “又不是寻常马匹,你当面取了它主人首级,它又怎还会听你降服?” 承彦一愣,转头看那马儿,果然对方虽非人类,大大眼中却露出怨恨之意,一时心中沮丧至极。 赵明枝看到此处,连忙垂肩上前,一手扶着那油布冰袋,笑道:“我家中做些马匹生意,其中有一匹枣红色神马,性情极烈,无人能近身,今次劳烦二位搭救,本无以为报,不如就将那枣红神马送予这位承彦兄——只不知道能否降服……” 第二十七章 酒水 听得此言,承彦眼睛一亮,满脸写着心动,然而犹豫片刻,还是道:“不过顺手之劳,还要拿你一匹好马,不妥罢?不晓得的,还要说我挟恩图报。” 赵明枝笑道:“如若施恩善人总无回报,将来如何劝寻常人施恩?难道指望世上全是承彦兄这等品性高洁之人?如此做法,不好为例,更不便助长义举风气,况且这马儿也不是我想送便能送,还得看你能否降服,此马性烈,我家中一应马师都已试过,俱不能骑,我今日虽大言不惭,说要相送,将来却未必能送出去。” 那承彦脸上郁闷之色尽去,哈哈一笑,道:“什么叫‘却未必能送出去’?等我亲自出手,叫你看个热闹,见识见什么是天生马主!” 语毕,又道:“我也不白拿你的,届时仍旧按原价给付银钱,你做你的生意,我收我的好马,两相便宜,如何?” 赵明枝不过用骏马来吊着这人而已,至于银钱与否,压根不在她考虑当中,当即应道:“却不知承彦兄要去哪里,我好叫家中人把那马匹送来。” 对方迟疑一下,先转头问道:“二哥?” 眼巴巴模样。 那二哥却不忙回答,而是问赵明枝道:“伱那马匹多少银钱?” 赵明枝藩地家中确实有好马,这倒不是骗人,即便藩地没有,以她身份,此时再怎的远不如从前太平时,寻两匹神骏来,依旧不在话下。 只他来问价钱,她又不是当真卖马的,哪里晓得,只得硬着头皮随口报了一个数。 那承彦脸上并无难色,也不讲价,先一口答应下来,复才又转头问道:“二哥,我存的那些,还够不够的?” 二哥并未说话,只颔首。 承彦嘿嘿一笑,却又转向赵明枝,道:“我姓卫,你叫铺中送马伙计送到均州,去鲤鱼巷子寻李家镖局里头卫三当家的便是——我兄弟二人在当地十余年了,少有不识得的。” 语毕,见赵明枝眼睛只看向自家身边,顿时意会,指着那“二哥”笑道:“这是我二哥,姓李。” 他语气一派自然,神情也未变,显然口顺得很,又兼有去处,有屋巷,全然就是在均州多年生活之人,将来到当地一问便能得知跟脚,并非随口杜撰。 然则赵明枝使劲回忆,却不记得从前军中有过如此神勇之辈,且看这卫承彦天生神力,再看李二哥箭法,怎能没有姓名? 不过再一想,自己对军中事体本也不甚关注,整日同那群死到临头依旧咬着讲祖宗规矩,日日在争权夺势,还要口口声声“相忍为国”的台阁大臣敷衍。 今日想来,那群人又不上阵,更不知兵,便有那知战事兵事的,只把她姐弟二人当小孩哄,从他们那能晓得些什么。 难得今次出来,且不论这卫承彦口中几分真假,听他言下之意,两兄弟曾经在京兆府军中效力过是跑不脱的了,说不得自己去到京兆、凤翔几处,人生地不熟,无头苍蝇四下打听,还不如从他这里问那裴雍事来得快! 打定主意,赵明枝便顺杆子问道:“却不晓得二位今次押的什么镖?” 承彦一愣,问道:“怎的?你有什么话说?” 赵明枝道:“不瞒二位,我今次本是要去京兆府投亲,身边带了十数名护卫,只是遇得狄兵,全数……” 她说到此处,想到方才情景,不免神情黯然,道:“诸人方才为我等断后,而今也不知什么情况……” 又道:“只我家中事耽搁不得,眼下前后不着,按着李……二哥所说,此处又不甚太平,如若再往邓州去,不知何时才能到京兆府——两位既然开镖局,却不知现下押的什么镖,又是去哪里?如若顺道,能否捎我一程?” 她诚恳道:“我承蒙二位搭救,不想将金银俗物挂在嘴上,也不想叫二位为难,只当真十万火急,如若当下所押标的未必那等要紧,我出银钱买下,将来两位再做押送,或是我另出银钱,再使人帮着转运,妥也不妥当的?” 赵明枝如此言行,浑身上下犹如写着“来宰”二字,然而并非莽撞而为。 寻常时候,她哪敢如此。 也实在是已经得见二人武艺,人品着实信得过,又为其所救,命都是搭送的,些许银钱,又算什么? 况且她方才亲眼看着那群厢军对上狄兵,何等惨不忍睹,真遇上事,哪里顶用?再说行得又慢,一步三回头的,要是真跟着他们去邓州,怕是才到地方没多久,那徐州城都要撑不住了。 听这一席话,那卫承彦明显一顿,犹豫几息,也不说话,只冲着赵明枝努嘴使眼色,分明看向左边。 赵明枝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朝左边那人行了大礼,恳言道:“李二哥,你看?” 李二哥立在当地,看一眼赵明枝。 赵明枝迎着他目光站直腰身。 她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满面污垢,一手还扶着从指缝淌水冰囊,可全无局促,另有一种从容仪态,虽是拿了银钱托请人办事,可行事之法,言语神态,使得被托者并无被冒犯之意,也不觉得为难。 卫承彦咳嗽一声,心中那三分好感已是涨到七八分,又有那赵家等着他去降服的宝马把最后二三分补足,越发看得顺眼,一时心中只得一句“人不可貌相”,忍不住道:“二哥,成也不成,你给个准话,叫人家干等着也不好罢——没得说我们拿架子。” 得了卫承彦帮着敲边鼓,赵明枝不进反退,道:“要是换做旁人,我也不好意思做这般提议,只二位心胸人品,使我厚着颜面也想来一问,为家中求一条生路。” 再道:“便是不成也不打紧,我晓得对二哥同承彦哥来说,信义最最要紧,那客主未必看得上我这一二铜臭,今日缘分,也不说报不报恩这等生分话——我定记在心中,异日相逢,必有一杯水酒相敬……” 第二十八章 大氅 话说到这个份上,台阶、梯子,俱已搭好,上下皆是便宜。 可那二哥并不直接答应,也不拒绝,而是问道:“你去京兆府,要投哪一门亲戚?” 赵明枝一时迟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次不能随意敷衍。 然而她在京兆府中哪里真有什么亲戚,心中忙把所知官员全数想了一遍。 知道这兄弟二人在军中待过,又不敢扯武官,甚至为了稳妥,州中官员也不敢提及,好险勉强选出一人,赵明枝面不改色,张口便道:“是我一位姑父,姓廖,在高陵县中做主簿的。” 那二哥听得这般回话,沉默片刻,道:“我恰好要去京兆府,只中途有事,要先转一趟均州,虽是顺路,也得耽搁些许功夫,短则一二日,长则三两日,你若介意……” 按着急脚替原本行程,本也要从均州转京兆府的,其实并不耽搁,至于中途办事,如果搭不上他这一回,空耗的又岂止三两日? 赵明枝闻言忙道:“不介意,一应听二哥吩咐。” 二哥无奈看她一眼,道:“你且听我说完。” 赵明枝连忙闭嘴,仰头看他。 二哥道:“眼下道路不通,去京兆府本就要绕均州,我先捎你这一段,并不耽搁,但到了均州便不同此刻,州城繁华,你若着急,可另寻个镖局送你去京兆府……” 考虑得这般周全,赵明枝只有连连点头,正要道谢,却听那二哥又道:“我手下兄弟要往南边去,只我同承彦两个西行——伱这两位同伴伤势不轻,怕是要中途先做休养,单你一個女子同行……” 赵明枝怕他顾虑,立刻道:“我家是生意人,这等乱世,还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命最要紧!” 又道:“二哥放心,我身强体壮,不怕赶路,也能吃苦,定不会拖你二人后腿。” 那二哥一点头,复又道:“只我兄弟两个,也不必谈什么银钱了,便当今日结你这个善缘罢。” 见他总算首肯,赵明枝长长吁出一口气,至于回报之事,自有将来,此刻也不啰嗦,面上登时露出个笑来,连连道谢不迭。 那李二哥又道:“我姓李,单名一个训字,你直呼我名字即可。” 两边又说了几句,见赵明枝问及先前替己方三人断后的那几个禁军护卫,李训回道:“路上倒是见得几人同狄兵纠缠,已被救下,只是不清楚伤势,稍后一问便知。” 见此处谈妥,那卫承彦登时大喜,一颗心已是飞回府中,恨不得此刻就把那库房翻个底朝天,找出适合自己宝骑的辔头同马鞍,又惦记着赶紧去打条新鞭子,不能叫新马闻得味道,以为自己心中还惦记旧马。 他急得不行,催促道:“既如此,收拾收拾,这便走了!” 口中说着,已是主动上前,仗着自己力气大,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家就将散落四处的几口箱子挪到一处,又卸了两块木板去抬急脚替同玉霜。 赵明枝正要去搭手,却被李训拦住,指着那左边肩膀道:“你这处伤势不轻,虽未裂骨,其实最好要静养,不要乱动。” 她只好原地站着,等人将马收拢牵来,待到打点妥当,三人数十骑,往来路而去。 逃命时还是傍晚,此时侥幸得生,早已夜色降临,冷风嗖嗖,刮到脸上,如同小刀割肉。 卫承彦不耐烦慢慢拉那几只箱子,又因赤着双臂,被风吹得胳膊冷,自打马跑到前头,美其名曰探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赵明枝骑在马上,给那冷风一激,其余地方还罢,左边肩膀露在外头,却是冻得几近僵硬。 只她才发了话,自吹身强体壮能吃苦,再如何也要强忍着不肯吱声。 就此行了一段,转过前头一道大弯,本以为希望就在眼前,谁知道放眼望去,前方黑乎乎一片,只有稀薄月光洒落在地,连路都不太能看清。 她本已经跑在最后,借着前头几只箱子垒的小山挡那冷风,然则这路一拐,风从侧边吹来,冷得不禁暗暗叫苦,心中只能靠数数熬辰光。 数未数到过百,已经比过了一个甲子还漫长。 赵明枝正煎熬,忽见前方那马车渐渐变慢,片刻之后,竟是停了下来,不多时,自前头打马过来一人,走得近了,才借月光勉强认出对方形容。 是李训。 他左边单手拉着缰绳,右手则是从马背上包袱里掏了掏,带出一捧不知什么东西来,快行几步,又调转马头,同赵明枝靠得近了,才将那东西抖开。 原是一件大氅。 赵明枝连忙将扯了扯缰绳,使那马儿稍停,转头问道:“二哥?” 此时风大,她声音被呼啸声吞没。 李训左手松开缰绳,将那大氅搭在她身上,想来是怕风声太响,不好传话,特地离得近了些,倾下身子同她道:“且先拿来遮一下。” 语毕,把那大氅前头布绳草草绑了两下,退开几步,伸手将兜帽往前一盖,见把赵明枝头脸遮严实了,才又打马前行。 剩得赵明枝一人跟在后头,半晌忘了打马。 那大氅不知什么动物皮毛所做,应当是许久未用了,闻着一股菖蒲艾草味,冲到鼻子里,十分醒神。 赵明枝拢了拢前襟,只觉得冷风依旧,可身上有东西遮挡,尤其那肩膀处不再面风,又跑了这一路,竟是慢慢暖和起来。 此时再往前看那李训,也不知为甚,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又跑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光线隐约,半盏茶后,终于见得一片大亮——半里之外,数十人骑着快马嘚嘚疾行,前头数人举着火把,看身上穿着同所举旗帜,竟是方才遇得的厢兵。 然而赵明枝甫一见得这般阵仗,心中就生出奇怪来。 不过个把时辰功夫,这一队原本恹恹的骑兵就全然变了一个样,行路时井然有序,哪怕快马急奔依旧半点不乱,不但如此,两边还未靠近,对面听得此处有动静,已是立时调整队列,做出防御姿态。 众人尽皆披甲带枪,远远望去,一片肃杀之气,哪里像那一队懒洋洋护送辎重的游兵,倒像极了才从战场上下来的精锐。 然而还未等她多做思索,两边已是碰上,自对方队列中快马奔出两骑来,其中一个赤着双臂,竟是卫承彦。 他装扮明明在众人里格格不入,此刻气质却又莫名相同,同初相遇时全然迥异,走得近了,指着李训后头几个箱子,与同行之人道:“都在那一处,去点一点,莫要磕了碰了,小心护送。” 又道:“另有两个伤患躺在后头,同你们前边捡那几个是一起的,二哥已是简单收拾过,送去邓州找大夫诊治罢。” 第二十九章 不妥 与他同行那名骑兵闻言点头,单手举起火把,转身朝后招了招手。 很快,自后方行伍间打马出来七八人,一齐上前,将李训身后马匹、马车、箱子一一接去。 一众兵卒相互间毫无交谈,但行动时秩序井然,配合有度,一看就不是三天两头能训练出来的。 赵明枝越发疑惑,只不好发问。 那急脚替伤势甚重,一路行来,已经沉沉昏睡过去,倒是玉霜在颠簸间迷糊醒来,因不见赵明枝,挣扎起身,口中直呼:“我家姑娘呢?” 赵明枝翻身下马,走得近了,见她虽是面色惨白,精神倒是恢复了几分,便上前低声把自家安排简单说了。 一得知赵明枝要跟着两个生人去京兆府,玉霜就吓得再躺不住,强撑着要起来,急忙道:“我同姑娘一道去。” 然而还未坐正,便已脱力,险些往下一个倒仰。 赵明枝伸手将她扶住,低声劝了几句。 玉霜不住摇头,左右探看,问道:“其余护卫……” 赵明枝道:“也受了伤,现下还不知什么情况,如若还能行路,我便带上能走的随行,如若不好挪动,也自罢了。” 又同她分派道:“你到邓州之后再着人回蔡州,另派几人过来接应我。” 另把方才李训做的行程安排大致说了。 她此行不能大张旗鼓,看沿途厢军素质,也不敢用,只能舍近求远,回蔡州觅人来护卫。 只是说到此处,赵明枝稍一犹豫,又补了一句,道:“莫让弘儿知道了。” 玉霜满脸写着不情愿,但见赵明枝拿定主意,又不能违抗,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实在自恨无能,却只好瞪大眼睛死命盯着那李训同卫承彦二人,想要把他们相貌牢牢记住,唯恐将来真有那万一,见了庙宇也寻不出从前老和尚。 赵明枝看她那紧张模样,安慰道:“你慌什么,他二人既是与北面来的厢军相熟,便有跟脚可寻,此时不好打听,等到了邓州,你再向那些厢军细细问了他们来历,不就妥了?” 玉霜无可奈何,偏生自己行动都不便,更莫说跟随赵明枝了,半晌,只说出一句:“虽如此,无人在左右伺候,谁照料姑娘日常?不若路上雇个……” 赵明枝忍俊不禁,道:“些许小事,怎的被你说得我同個废人似的。” 玉霜却只作未闻,趁着无人注意,从贴身处摸了只香囊出来,悄悄塞到赵明枝手中,道:“殿下带着防身。” 赵明枝捏着当中硬硬的一小包,知道多半都是金银,也不声张,沿途确实也用得上,便把那香囊拢进袖子里。 一时两边交接完毕,赵明枝特地找上一名头目模样厢军,打个招呼,问那几位断后禁军护卫情况。 对方道:“狄兵当是着急来追箱子,把人打伤之后,撇下就跑了,我们随军有大夫,方才已经尽数救下了。” 赵明枝心中稍安,忙又请托对方途中帮忙照料。 那人面上半点不耐之色俱无,道:“不消多说,已是有人交代过,且放心罢。” 两人还在说话,那卫承彦见此处半日没有动静,便骑着匹矮马过来。 依他心意,本是要催促,然而见得赵明枝正同对方交代那几名护卫事,面上些许急躁之色却是慢慢散去,再看过来时,眼神中甚至多了几分亲近。 他举着手里鞭头,居高临下,对着那头目笑着点了虚虚点了一下,道:“老廖,你可得好好帮忙盯着点。” 那被唤作老廖的头领哈哈笑道:“你都发话了,我哪敢不听……” 卫承彦难得正经道:“同我有什么关系,这几个都是拿命打狄贼的好汉,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伱今次来得这样晚,若非这几位拦着,那些个狄贼飞骑兵早将箱子拖走,人都跑了,凭你那点能耐,能拦得住?最后还是二……” 他还要再道,忽然醒起身旁还站着一个赵明枝,便把话吞了回去。 老廖却不必他再提点,正色回道:“我晓得,方才不过说笑,心中自是感激得很。” 又转身再同赵明枝道:“姑娘放心,我等自会仔细照料。” 一时卫承彦又道:“你且留几个人在此地,明天一早,往前头走个把时辰,路边有几具狄贼尸首,旁的自可不做理会,但其中有一个,至少当是百夫长,二哥拿箭射死的,首级我已是割了,扔在路边,仔细找找,等翻了出来,说不得还能叫你白捡个功劳回去……” 他说到此处,神情渐渐惆怅,看向来时方向,仿佛正遥望什么,叹一口气,道:“还有一匹好马,脾气凶得很,守着那百夫长尸首不肯叫人靠近,要是明日去的时候还是如此,你叫他们也不必理会,挖个坑,把人埋了,随那马儿自家爱去哪去哪罢。” 竟是仍然耿耿于怀。 赵明枝听得感慨,却更觉此人可交,便出声道:“承彦兄莫急,我家中那马儿不比今日这匹差什么,况且宝马本不寻常,总讲究一二机缘,你同它不过是没有缘分罢了。” 卫承彦叹息一声,点头道:“而今只盼我同你家那马儿有缘,莫要叫我白……” 他转过头,话未说完,忽然一愣,只盯着赵明枝,半晌没有说话。 赵明枝随他眼神低头去看,不远处有人手举火把,光线勉强,却也能看个囫囵,只觉自家衣衫虽然破烂不整,其实并无什么大不妥,况且一路俱是如此,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唯一不同,只是…… 她一时醒悟,指着身上大氅道:“路上风大,二哥看我孤弱可怜,便寻了件外袍予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语毕,便要伸手将那大氅解开,打算要还回去。 卫承彦却是突然醒过来似的,虽说还满脸困惑,却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哪有什么不妥,你穿你的,莫要理我发癫!” 一面说着,狗撵屁股一般打马便跑,还不忘回头催赵明枝道:“赶紧的,你不是着急要去京兆府吗?” 第三十章 提点 一行人收拾妥当,大队人马自往回走。 此刻虽然夜半更深,但有火把开路,又有前后拱卫,毕竟好走许多,不过大半个时辰,已是回到最初官道上。 一出那条岔道的拐角,赵明枝眼熟之余,就觉得有些什么不对。 果然没一会,前行速度逐渐变慢,一里之外的开阔平坦处已经扎好营地,一路行,一路有岗哨守卫。 出门在外,又遇得这许多事,赵明枝此时全身疲惫,实在没工夫去管那许多,进得自己同玉霜等人分得的一只小帐子,和着衣裳倒头便睡。 只这无床无被的,一块硬木板,怎么躺怎么难受,她睡得不甚安稳,一夜醒来数次,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听得外头隐约动静,立时就爬将起来,挽起帐帘一看,卫承彦正搓脸打着哈欠站在不远处。 见人出来,他也有些诧异,却是立刻道:“醒得这样早?既如此,二哥着我叫你收拾收拾,差不多便要走了。” 此时外头天色不过蒙蒙亮,帐中玉霜吃了大夫给的药丸,仍在沉睡,营中帐满人多,也不好去寻那几个禁卫,赵明枝稍一迟疑,回身取了行李,将一双冻手搓了搓,便钻了出来,跟着卫承彦去前头灶锅处简单洗漱。 而一路经行,营中号令森严,旗帜严明,哪怕炊营当中也自有法度,远非前日所能比。 赵明枝腹中饥饿,半点也不挑,捡了面前炊饼蘸着寡淡汤水,吃得有滋有味。 倒是对面卫承彦三口两口吞完几张干饼,拿水对付一口,一抹嘴,叹气道:“没酒就算了,肉也没有,这营中日子,实在过不下去。” 赵明枝听得好笑,把手中炊饼放下,道:“将来到得京兆府,我治一桌好酒好菜,叫承彦兄吃个尽兴!” 卫承彦哈哈大笑,显然听得十分高兴,道:“你卫三哥虽不是什么奢遮豪富,却不至于这般小气!” 他看了赵明枝一眼,见她脸小肉少,面容蜡黄,好感之余,忍不住生出惜弱怜才之心,问道:“你年纪小小的,家中竟无长辈帮着打点吗?还要自家一人不远千里去投亲?那亲戚靠不靠得住的?” 别人如此大方直爽,倒教赵明枝不愿相瞒,想了想,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道:“其实这一二年同那姑父往来也不太频密,尤其狄人来犯后,传信更是不便,只实在无法,而今北面俱是狄人,南面……不提也罢。” 她叹一口气:“数来数去,唯独京兆、凤翔两地偏安一隅——做寻常生意还罢,我家这样生意,总要找個靠得住的,思来想去,只能来投他了……” 卫承彦一撇嘴,道:“什么偏安,哪里偏安了?往东便是西京,同邓州相连,若论位置,其实距离狄人最近,比起来,用他们文人说法,那才叫头当其冲!” 又哼一声道:“去夏州才多远?距离狄人都城兴庆,快马也就多几日路程,只彼处有人把天顶着,你们才以为是偏安,不过是靠高个子遮风挡雨罢了……” 赵明枝听他口气,顺那话头问道:“三哥说的那‘高个子’却是哪一位?我听得说京兆府有位裴节度……” 卫承彦原本言行无忌,然则听到“裴节度”三字后,却是一顿,转了话头道:“旁人的事不去提他——你这人着实投我脾气,我也就多提点两句罢。” 他举起筷子沾了点水,在面前粗木案板上画了两个圈,道:“京兆府中生意可没那么好做,高陵是大县,呶,看,此处是京兆府的话,这便是高陵县。” 说着拿筷子在左边的圈中点了点:“两地相距不过二十余里,你那亲戚有什么不妥当,趁着这一向我同二哥还在,不妨上门来找,说不得能给搭把手。” 撒一个谎,就要再用一千个谎去圆。 赵明枝只得硬着头皮道谢,却又在想,高陵乃是大县,主簿位虽不高,却是现管,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况且按卫承彦所说,他一个均州开镖局的,再如何手长,也管不到那样远吧? 她心中疑惑更甚,碍于相识不深,仍旧不好问,只得郑重道谢,暂且按下。 两人把早饭吃完,收拾妥当,牵了马匹出得营地。 才到了外头,就见到不远处李训正同几人站在一处,不知说些什么。 见得赵明枝与卫承彦两个出来,李训同对面又说了几句,略一点头,打马跑了出来,在前方领路。 赵明枝缀在最后,回头去看,却见那几名军官竟是一个不走,遥望此处,也不知在看什么。 她目力极好,记人脸也是擅长,看那几人打扮,俱不是寻常兵卒,而看来看去,却不见昨日同禁军领队交接的那名头领,一时越发狐疑,忍不住打马回头。 等到得面前,在众人莫名神色中上前先行一礼,将昨日那护送队头领相貌情况形容一番,又问道:“却不知那位官爷而今如何?我心中着实不放心。” 听得她问,对面三人脸上都不好看。 其中一人道:“伱说的老秦罢?他身上挨了两箭,又中了一刀,命是保住,只将来多半要废了。” 此事并不意外,赵明枝悲痛之余,叹一口气,又问及昨日战况,己方果然死伤惨重。 而面前这一行,其实乃是自均州来的换防援兵,已非昨日那一队人马。 怨不得军容军貌截然不同。 赵明枝虽仍有不解,但核验过来历,晓得对方并无问题,便也不再追究,偏转过头,追上在路边停马等待的二人。 卫承彦欲要问话,却被李训拦住道:“走罢。” 三人才跑出去不到半里地,前头李训便把速度放慢,回身点头示意。 赵明枝立时打马上前。 他把缰绳擎住,同卫承彦起头并行,却在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对赵明枝道:“你走中间,一会只朝前看,不要东张西望。” 赵明枝虽觉莫名,也未多想,老实行到前头,被两人护在当中。 只是有时候人心逆反,越是交代不做什么,越忍不住想做什么。 过了扎营处不过三四里地,前方便是一处窄小行道。 赵明枝很快记起这当是前夜那群厢军与狄兵相遇之处。 当时厢军未战先逃,可谓毫无抵抗之力,此刻故地重游,原本空荡荡的路边,却东横西倒,密密麻麻全是尸首,远远看去,难以数清。 隔了一夜,尸体早已僵硬,而地面上断肢残臂,废箭破甲,甚至凝结黑血、黑黄脑浆,一应俱全。 赵明枝虽得了李训嘱咐,早已抛之脑后,全数引入眼帘,登时只恨自己目力太好,样样都看得清清楚楚,其中惨状,难以描述。 虽一向晓得战事残忍,她此番却是头一回亲身置于真正战场尸山当中,血腥味同难以形容臭味几乎是随风灌进了她鼻腔当中,一时再难忍耐,喉咙泛起一股酸苦,捂着口鼻转身欲吐,然则脚下竟无一处可以落足之地。 第三十一章 鞭子 此刻正值清晨,并无野风,反而天低云重,一副雨雪将来之势,地面尸体虽未至于腐烂不堪,却有有氤氲雾气带得血腥臭味徘徊滞停,久久不散。 赵明枝强忍恶心,反胃之余,舌根处也骤起清涎。 她本不愿多生枝节,只是一时难以自抑,正要翻身下马,刚一转头,就见一旁李训忽然出声道:“坐稳了。” 与此同时,探出马鞭,在她所骑马臀背后处虚空一鞭。 鞭花一闪,并未打在马身上,却犹如凌空炸了炮仗,吓得几匹马儿次第拔蹄狂奔。 赵明枝猝不及防,连忙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扶住身前马鞍,好不容易才稳住,就听身后鞭声再次响起。 如是以鞭声相驱,跑了小一刻钟,那马儿才渐渐将奔势减缓。 此时那李训左右环视一眼,寻一处空隙,终于稍停几息。 他伸手拉住赵明枝那马儿缰绳,往一旁带了三四丈,找到两丛枯矮灌木后,策马让开七八步,又指着她鞍旁水囊,道:“先用水漱一漱罢。” 赵明枝方才被那般一吓,恶心难受感竟是莫名半消,此刻再一松缓,居然恢复不少。 她闻言本要依照而行,然而才将所带水囊的木塞揭开,就见一股白汽自其中升腾而出——原来她早上吃饭时才灌进的热水,眼下过去未久,那水囊乃是墨香特特寻出,皮子硝过之后,厚叠硬锤了不知道多少层,水在其中保热极了,全然不能入口。 正犹豫间,那李训看出端倪,已是将自家鞍旁水囊取下,递过来道:“这水囊我不曾用过。” 赵明枝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囊冷水。 水一入喉,冷得她一个激灵,总算整个人清醒舒服多了,脑子转动之下,第一个浮起的念头却是极为古怪——冬日冰寒,这李训怎的一大早的就喝如此冻水?他那五脏六腑难道铁做的? 只她不曾多问,先道一声“多谢二哥”,才将那水囊还了回去。 李训并未多言,随手将其挂回马鞍上,又道:“昨日那仗打得虽不大,其状却惨,前方还有二三里在战场当中,寻常人实难承受,莫说你非行伍兵卒,便是寻常兵丁,挨不住也正常得很——不如捂住口鼻,将眼睛闭上,我二人带你前行便是。” 赵明枝也不强撑,点头道:“劳烦二哥同承彦哥了。” 语毕,也不拖延,用袖中帕子将嘴角擦得干净,复又坐稳,道:“我好了。” 李训一点头,牵转缰绳,重回道路,转头向一边卫承彦道:“走吧。” 而卫承彦方才持缰等在一旁,看着两人动作言语良久,几次想要插嘴给赵明枝出言安慰,总寻不到机会。 他本就人活话多,此时许多好话无法出口,竟只得重新咽回去,犹如一泡憋了半日的尿,好容易可以放肆一滋,将将触及出口,居然给硬生生压住,堵得心口都发慌。 卫承彦恨不得跺脚,无奈之余,只得扼腕跟上,看向李训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委屈。 而赵明枝虽未闭眼,双目却只看着身下马匹脖子鬓毛,不敢稍有偏转。 那马匹跑得飞快,行进之中不用视路,她便忍不住想起方才所见场景。 地上尸首初时全是狄兵,间夹零星晋人兵士。 行到中途,几乎全是晋人。 彼处晋人正是那押送队的,兵械制式,另有逃逸民伕穿着打扮,全数对的上。 他们不是死于箭矢,就是死于刀枪,而尸首方向无序,应当同她携箱奔逃时看到的场面一般,是在逃命时为狄人骑兵所杀。 但狄兵死时,近乎全数死于箭矢。 狄兵身上插的箭矢尾巴眼熟得很,不同于寻常木箭,却是与前夜那所谓“可能狄兵百夫长”身上所中一般,乃是木羽箭。 一路行来,她虽不能细数,但见到的尸首中狄人步兵就至少有千数之计,而身披甲胄的骑兵,也少说有個数百,尸首所向类同,死时也十分集中,几乎全数倒在一处。 狄人不会干坐等死,站定了任由他们射杀。 必定是以神臂弓列阵,远远齐射,才能如此。 赵明枝虽然不懂兵法兵事,但她南逃时见过禁军神臂弓队列阵御敌,战术、战法、战力,缺一不可,只要节奏稍乱,或是配合稍差,都容易被对面骑兵捉住时机,反攻过来。 能在她离开的一二时辰间,歼灭这样数量狄兵,少说也要有数十乃至于上百神臂弓手配合默契,才能做到。 但想要训练一支配合成熟的神臂弓队,谈何容易? 便是家底丰厚,又能从各地精挑细选的禁军之中,也不过寥寥数百而已。 现如今,均州去往邓州换防的寻常厢军,竟是如此精锐,已经能锤炼出神臂弓队了吗? 如若这般,为什么所有人都同她说,除却京兆、凤翔西军,其余晋军军纪败坏,人废员弛,毫不堪用? 回想枢密院中几位老臣陈言,并有其余官员上书,另有旁的许多佐证,赵明枝总觉得他们并不是说谎。 并且路过邓州时,也见过彼处厢军,明明同今次护送辎重兵士一般,夸一句疲敝已是给足了体面。 两地时常换防,怎能做到彼此之间这般格格不入,浑然不同的? 可此时自己亲眼所见,尸首总不可能作伪罢? 她虽暂时找不到缘故,但已经将此事记下,决心等回了蔡州,定要着人查个清楚。 *** 再说三人纵马奔驰良久,人疲马倦,等到日上中天,正巧路过一处小小溪流,左右有些枯草树木,便暂且停下歇息。 赵明枝双脚头一下踏实地面时,简直都站立不稳,缓了片刻,本要原地趺坐,刚碰到地面,却被李训拦住。 他皱眉道:“跑了这半日,你腿脚血脉俱僵,莫要坐着,起来走一走。” 赵明枝实在无力走动,此刻被这样一拦,恨不得原地躺倒给他看。 只碍于两人毕竟才相识,又无半点关系,对面还是男子,半点不能卖乖撒娇,甚至连难色都不敢稍有露出。 她一咬牙,努力爬将起来,然则一时难以支撑,竟又坐了回去。 而对面李训却是叹一口气,俄顷,终于将手中鞭子探到赵明枝触手可及面前。 第三十二章 容貌 赵明枝一愣,随即拽着那鞭子借力起身,老老实实走了几个圈,才慢慢朝不远处小溪边而去。 天气虽冷,溪流却是活水,并未冻结,其色甚清,发出潺潺声,看着干净透亮。 马儿都被松松绑在一旁小树上,任它们自家吃草吃叶子喝水。 跑了这一路,赵明枝且累且疲,李训脸色都不变,而几步开外的卫承彦,却是出了一身汗,正把外袍一把脱了,袖子一撩,露出两条汗津津胳膊,也不怕水冷,低头凑到水面洗脸。 赵明枝见他一脸享受,也觉手上黏糊糊的不甚舒服,便跟着想要去洗手。 她正要倾身,看那水源方向,忽觉不对,连忙转头看向李训,问道:“二哥,昨夜同狄人打那一场,两边死伤惨重,路上留下许多尸首,叫路人见了怎的办?” 又问:“另有那一处好似也有水源,尸首堆积如山,血水腐肉难免沉积入土,此时冬季还好,要是遇得春季,只怕要左近人要得病。” 李训原正解开窄袖,去汲那溪水,听得赵明枝此言,难得一顿,转过头,凝视她面容半晌,方才道:“不妨事,他们仗都打得惯熟,晓得怎么处置,等天亮了自会有人去收拾。” 他目光平正,其中并无其余情绪,更兼浑身正气,赵明枝被看时也未觉不妥,晓得有人后续处置后,也自撂开手去,不再理会。 而一旁卫承彦喝完半葫芦水,却是插口夸道:“你倒细致,还想到这许多!” 说完,将边上包袱打开,取出干粮,又把整包让给一旁李训。 他张口咬那硬邦邦炊饼一口,边嚼边叹气,抬头看赵明枝正开水囊要喝水,突发奇想问道:“赵姑娘,你会做饭不会?” 赵明枝一口水险些被呛住,本来伸手要去拿个炊饼,那手都不敢再往前,回道:“说来惭愧,饭不太会做,倒挺能吃……” 卫承彦哈哈大笑,道:“我也能吃!” 再诉苦道:“这炊饼,干得掉渣,牙都要给它硌碎,赶半日路,还要吃这东西,实在可怜。” 一面说,眼巴巴转头去看李训。 李训瞥他一眼,道:“恁大一个炊饼,堵不住你那张嘴?” 说完,取出一個油布小包来,抛了过去。 卫承彦急忙接住,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拳卤肉。 他拿手撕了,忽的想起什么,忙递到赵明枝面前,问道:“你吃不吃?” 那肉放了许久,已是冷硬,又结了白油,一股膻味。 赵明枝恶心感才消,哪里敢挨这个,连忙摆手,客气道:“承彦哥你自家吃,不必理我。” 卫承彦又看李训,见对方摇头之后,方才得了什么大便宜似的,眉开眼笑,把一拳冷肉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之后,犹自不足,叹道:“人心不足,牙缝难塞啊!” 语毕,竟又去看李训。 赵明枝听得好笑,忍不住也跟着向右看去,却见一旁那李二哥正就水慢慢咽下口中炊饼,仿若未闻。 卫承彦见他不搭腔,只得讪讪又取了干粮去吃,吃时也不闲着,一双眼睛东张西望,也不知哪一点触了他,一边嚼着炊饼,一边若有所思模样。 等赵明枝吃完之后,他又犹豫许久,方才试探道:“赵姑娘,这一路而来,你我不算生人了罢?” 赵明枝点头道:“自然。” 卫承彦又道:“伱实在不像那等介怀的,我也不怕多嘴一问了——你这……” 他拿手比了比自己脸上,又问道:“是生来如此的吗?还是后来得病?” 赵明枝暂未反应过来,道:“怎的了?” 卫承彦面露可惜之色,又道:“虽无什么,只我方才看你,其实五官生得不差……” 他话未说完,一旁沉默许久的李训蓦地开口道:“眼下世道,无论男女,生得寻常些也是幸事,赵姑娘家有资财,人心良善,又无父母长辈在旁庇护,眼下就很好,至于相貌,锦上添花而已,无甚要紧。” 卫承彦急忙点头,道:“正是二哥说的这个道理!” 又道:“不过若是后天得病才变得如此,等到了京兆府,我晓得有个大夫擅治疑难杂症,不如去看看,若能医治好自然高兴,要是不能,也…… 赵明枝本就坐在溪流边,余光一扫,溪水波光粼粼,犹如破碎镜面。 难得那太阳此时露出几丝刺眼光亮,水面映照之下,少女面色蜡黄,右边脸颊一颗指甲大痦子凸起,左边半片黑斑,虽不至于骇人,却叫人不愿多看。 她顿时恍然,才醒得当初吃的方子药性仍在,而墨香花许多功夫做的伪装,颠沛这一路,居然毫无影响,果然那丫头从前不是大夸海口,这妆容当真拿水洗也不会掉。 只自己一路都只和同伴来往,又多戴帷帽,少有遇得异样眼光,是以早把此事忘了。 本就是防小人的,眼下被如此关心,赵明枝便坦然道:“其实无事,我生得有几分能看,就如同二哥所说,此刻世道不好,因怕路上横生枝节,才做了一二伪饰。” 又道:“实在不是有意对二位遮掩,只二哥同承彦哥待我坦诚,我却……” 她正要道歉,对面卫承彦“哦”了一声,却是满脸好奇,问道:“怎的才叫‘有几分能看’?” 又道:“我这样的,自然够不上。” 说完,指了指一旁李训,再道:“二哥这张脸,算不算‘有几分能看’?” 赵明枝应其所指看去,那李训单手倚着右腿膝盖,另一手拿着水囊,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犹如一柄在鞘宝剑,虽才半露,已是能叫人感受到内里锋芒。 他相貌其实极周正好看,但无论谁人一眼望去,都会先为两道剑眉与炯炯双目先吸引,又因他时常沉默,说话时多为指令,往往叫人急忙去听其中内容,不敢去看脸。 同行这许久,经历更多,赵明枝竟是此刻才有机会仔细看他面容,一时为容貌所惑,又为气势所逼,有一瞬竟自觉把眼睛挪开,转向一旁。 第三十三章 发嫁 而李训闻言转头,仍未开口,只拿眼尾扫过身旁之人。 那卫承彦被看得一个激灵,再不敢胡乱说话,连忙拿着炊饼站得起来,讪讪笑道:“我去看看那些马吃得怎么样了……” 口中说着,连步子也不敢大迈,束手束脚往另一边去。 他叼着炊饼腾出手来,摸摸这马屁股,拍拍那马脑袋,一番打扰不停,也不管人家饿得厉害,抢草抢叶子都不及,恨不得个个撅蹄子踹他几脚。 而卫承彦走后,李训过了片刻,才指了指面前干粮道:“且先应付一顿,一会要跑得快些,最好在日落前到田家河,那一处有间驿站,其中厨子不错,能做几個菜肉吃。” 赵明枝早从方才莫名情绪中脱得出来,听得说的是正事,立时点头,伸手去掰那干硬得掉渣的炊饼,一面慢慢嚼咽,一面想着沿途所见所闻。 她问题甚多,从前那急脚替答不上来什么,此刻遇得面前两位,卫承彦暂且不说,至少这李训李二哥,对西北一地,应当是熟稔得很。 跑了已经大半日,他根本不用去翻看舆图,似乎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好几回前方官道难以通行,他在前头带着,七绕八拐的,从大道岔入小径,行不得多久便又重回道路,显然走过不知多少回了。 熟悉道路,多半就意味着熟悉风土人情。 赵明枝犹豫片刻,忍不住问道:“二哥,我头一回来邓州,一路所见,实在不解——怎的沿途歇脚铺子那样少,人丁也不见几个?” 南逃时暂且不说,毕竟跟的官员家眷、京城百姓都数以万计,而蔡州至于邓州路上,更是能见得流民遍地,朝南迁徙,可此处官道上竟是难得遇人。 偏偏刚入邓州地界时还并非如此,路上虽算不得十分繁华,也有不少商队行人,至于茶铺酒肆,更是多见。 同一州属,为何靠西的就如此荒凉? 她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按理京兆府同翔庆位于西面,这一二年间,光我晓得的就有不少巨商大贾迁去避战,听闻生意都做得不错,如此,应当越靠西,地方越繁华才是,怎么而今来看,却是相反?” 李训将手中水囊放下,道:“此处已近京兆府,可按辖属,却归均州、邓州两地,你既有认识的人迁去京兆,不知有无听闻,彼处少有盗匪?” 赵明枝点头。 那裴雍虽然在朝中名声极差,可治事之才,便是提起一次就要骂他一回的吕贤章都不愿攻讦。 实在是很难挑出毛病。 曹莽还在时,就把凤翔扔给那便宜义子去管,据闻他甫一接手,旁的不理,先抓流匪盗贼,一时治内风气为之一肃。 百姓虽不至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也哪怕处于乡野之地,都不怕夜行。 而等曹莽死后,京兆也复归裴雍,自此两地同一,井井有条,莫说匪患,连偷盗都少了。 李训又问道:“那你可知,山间盗匪哪里去了?” 赵明枝有些诧异:“不是据说全数剿了吗?” 李训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盗匪哪里来的?” 赵明枝顿时明悟,道:“或有一二天生做贼,但多数怕是衣食无继,无法可想,不得已才落草为寇……” 她犹豫几息,试探问道:“既如此,便当只诛杀几名首恶,其余仍旧放归?” 只稍停一会,不免又生不解:“从前西北盗匪极多,又有山林,一旦听得风声,四散逃开,那首恶却不好抓。” 李训道:“只京兆、凤翔两地抓,其余地方又不抓。” 这话如此明示,叫赵明枝听来只觉得离谱:“难道此处这样荒凉,竟是盗匪所致?” 李训道:“也不全是如此,不过邓州、均州两地相交处,自数年前就匪患极重,眼下又有狄人南下,蔡州四处抽调厢军,外头州县军力更少,难免弹压不住。” 赵明枝面上难掩黯然。 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弘这个新任天子逃到蔡州,周围缺兵少卒,必然要调派外地厢军,而北边也要援兵,一来二去,此消彼长,最终受苦的又成了下头百姓。 最惨的还是北面流民。 才遭狄人屠戮欺辱,好容易逃出一条生路,南下寻口饭吃,到得此处,又要遭盗匪洗劫。 她手中捏着冷硬炊饼,实在再无胃口。 而那李训又道:“你一家既是打算去京兆府,将来西迁时便要多做留意,莫要半路当了人案上鱼肉。” 所谓家人西迁,不过是赵明枝随意诌出来的理由而已,自然并不存在。 可那许多西迁百姓却是活生生的。 她忍不住喃喃低语,道:“这些个贼匪,难道竟无法可想了吗?” 不远处,刚回得来的卫承彦听了个没头有尾,虽不知在谈些什么,却插嘴道:“什么贼匪?哪里有贼匪,赶紧喊京兆府的巡卫队去剿啊!” 他眼睛都亮了:“剿匪算是中等功,虽比不上杀狄贼功劳大,可胜在不用费力,切菜瓜似的,那些家伙天天都嚷着寻不到盗匪。” 赵明枝忍不住问道:“京兆府剿匪的巡卫队,能不能也把邓州、均州的盗贼一同剿了?” 卫承彦脸上笑容顿收,道:“别人的地盘,哪里轮到京兆府去管了?” 又道:“朝廷正等着抓小辫子,一旦越界,怕是京兆府前脚刚把匪徒剿了,后脚就要被蔡州发诏,说姓裴的是乱臣,人人得而诛之了!” 回想起朝中那些个大臣对裴雍的态度,对上这番荒谬推论时,赵明枝竟是全然无法反驳。 她此番本就是来探查裴雍意图,再看有无可能劝说京兆府出兵,难得此刻卫承彦主动提及,自然不会放过,便试探问道:“我虽不知朝廷什么意思,可如今狄人南下,朝中除却西北,再无兵可调,如若当真下诏要京兆府剿匪,再抽兵北上,也不知会不会管用,有无人听从。” 卫承彦冷嗤一声,道:“都说皇帝不差饿兵,从前挨过那许多回打,而今又想再来打,当人是傻子吗?京兆府虽姓裴,却也不愿时时倒贴,往那无底洞里把命也赔了罢?” 又冷笑道:“前头那一个坐龙椅时,还说打算嫁一个侄女去京兆府做拉拢,后来果然反悔,而今蔡州不是京城,赵家也今非昔比,真有诚意,听闻当今倒有个姐姐,不若发嫁了……” 他还未说完,一旁本来安坐的李训却遽然色变,喝道:“承彦!” 第三十四章 茶盏 卫承彦犹有不服,兀自嘴硬道:“二哥,我难道哪里说错了?” 李训道:“你骂夏州那个我甚时拦着了?怎的还去坏不相干女子名声,哪里学来的坏毛病。” 卫承彦这才省出不对来,只面皮稍黑,看不出脸红,道:“我一时嘴快……” 李训道:“我晓得你不过无心,只于你是嘴快,于旁人全不相同。” 他顿一顿,道:“那郡主本就无辜,当日要她下京兆的是先皇,后来翻脸的也是先皇,同她有什么干系?眼下世道不容易,你我身有武艺,能战能走,自然无惧,可那等弱小又能如何?” 再道:“至于当今,才登位几时?说话又有几分用?他姐妹家人同此事又有何干?这样的话旁人图个发泄,不过说说,可自你口中出来,若是被人当了真,惹出事来,谁人收拾?谨言慎行不过四字,学了这几年,还是不会?” 卫承彦听到此处,面上越发惭愧。 他本要认真认错,话到嘴边,见得一旁赵明枝,像是顾忌什么,却不再仔细分辨自家,只干脆道:“二哥说的是,今次是我的不对!” 而赵明枝见得兄弟两个一番对谈,着实如芒在背,偏偏此事因她而起,欲要走开,又显突兀,可留在当地,更觉尴尬。 最后,她只得装個哑巴聋子,低头把那一口硬炊饼嚼到天荒地老。 因有这一桩插曲,李训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赵明枝问话。 三人草草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便再度启程。 虽说李训熟悉道路,毕竟天寒地冻,沿途多有阻碍,再一人二马,那马跑到后头,速度早跟不上从前,直到月上中天,才终于到得所谓田家河。 眼见远处几间房舍坐落路旁,外头酒旗被狂风吹得上下翻飞,而空中簌簌声不停。 赵明枝仰头去看,明明已经天黑,地面还有薄薄白光,又自天上砸下细碎冰粒子——竟然下雪了。 那雪越下越大,不过百步距离,已在人肩膀上积了白白一层。 赵明枝正要低头拂落,忽见自家马儿前蹄下方开始,至于前方一丈远的地方,先是零星,后来颗颗累积成山堆状,下头黑黢黢的,上面为白雪覆盖,全是一拳拳球状物,俱在地面,看着有些眼熟。 还未等她仔细去想,那马儿已然并不犹豫直接踩上,一蹄到底,轻松压实到地面上。 不多时,酒旗就在眼前。 此时早过了宿头,那客栈门窗俱关,并无半点光亮。 卫承彦先行上前敲门,赵明枝便跟着翻身下马,还未站稳,就闻得一股烘烘臭味,仔细去探来源,竟是从那马儿前后蹄上发出。 ——原来先前踩中的球状物是几堆马粪。 她生性喜洁,嗅觉也灵敏,忍不住挪开几步,叫那马儿自臭自的。 而见得她走动,一旁李训也看了过来,见得马蹄上沾着软趴趴黑黢黢膏状物,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那门已经开了。 一个跑堂模样人托着油灯探出头来,先照见外头卫承彦,又见后面站着二人,本要张口,复又迟疑,最后见得那六匹马儿,才终于问道:“三位这是?” 卫承彦道:“住店的。” 又道:“还有吃的么?若无旁的菜色可选,酒先上来一坛,有那卤肉、煮肉也切几斤来。” 那跑堂犹豫一下,才让出身,将那门大开,又回头喊:“老三,有客人来,快来牵马!” 随着他一声叫喊,后堂帘子一掀,出来一个胖高个。 那人也不说话,先拿眼睛自下而上扫了三人一遍,立时撇开赵明枝,特地去瞄那李训同卫承彦几眼,才自行出门把马往后院牵去。 赵明枝虽只被他盯着看了一会,已是觉得此人眼神直勾勾的,令人十分不舒服,心念微动,不由得回头看他一眼。 大半夜的,那胖高个居然足下着一双长靴,靴子上泥点斑斑,行走时踩在地上,印出一串痕迹,虽不太清晰,却能看出当是水湿。 赵明枝只觉奇怪,也不多话,拎着行囊跟那李训进门,寻张桌子坐下。 等了好一会,那小二才端着几个炊饼并一壶酒出来,放在桌上,弓腰道:“今日实在不巧,厨子家中有事,不在此处,只剩下这点子我们自家吃的。” 卫承彦凑头去看,不免皱眉问道:“只这两样?” 小二陪笑道:“哪有生意不做的,当真只有这一点了。” 卫承彦无奈,自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来放在桌上,道:“菜没有就罢了,这酒太少,且搬一坛来罢。” 那小二忙应了,正要回头,就被李训叫住,道:“厨房里头有无茶水?打一壶来。” 对方一口答应,走到对面柜台上,当即提了一只瓷壶过来,噔在桌上,自回厨房不提。 李训将那瓷壶提起,翻正桌上茶盏,拿水浇洗两下,先给赵明枝倒了一杯,推到她面前。 屋中寒沁沁的,无一点暖意,可水流自瓷壶壶嘴里倒得出来,竟是还有些许白汽。 赵明枝伸手去摸那茶盏,杯身温热,果然还带着温度。 转头见放在屋子角落漏刻,趁着月光辨认,早已过了子时。 她心中疑惑,见那柜台上还摆着几只瓷壶,便起身走了过去,拿手一一去探,果然壶身俱是温热,怕是才灌满不到半个时辰。 除此之外,自上朝里看去,那柜台当中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抽屉大开,几本账册摊得大大的,一旁摆着把算盘,另有笔墨仍在。 砚台未盖,墨汁早干了,一杆笔被随意仍在桌面上,用手一捏,其中吸满墨汁,已经冻得干硬。 赵明枝再定睛去看,那账册誊得十分仔细,字迹整洁,版式干净,瞧得出是规矩人做的。 这样规矩人,怎会忘了收拾笔墨? 一点两点,虽都是细微之处,不知为何,却叫她心下甚是不安,只寻不出什么旁的东西做佐证,只得回了桌边,低声同李训道:“二哥,这客栈怎的怪怪的?” 她还要说话,却见李训摇了摇头,做个噤声手势。 第三十五章 点灯 没过一会,那小二就抱着坛酒从后头出来了。 他也不着急开去酒坛上的泥封,只先放在桌角,自去拿早摆在一旁酒壶,给李训同卫承彦两人倒了个满,陪笑道:“此处行路不便,不好去城中买好酒,都是乡野自酿浊酒。” 口中说着,把那两个酒碗往李、卫面前又推近了些,道:“这酒味道寻常,还发酸,两位先尝一点子,看吃不吃得惯。” 说完,就站在一边等着招呼。 李训端起酒碗,却不着急喝,而是道:“且先烧两桶热水,一会送到房中好做洗漱。” 那小二立时应下,行到门帘边,冲着里头喊了一声。 少顷,后头便另有一人应了。 赵明枝心中早有怀疑,也不敢动那吃食,趁小二去叫人的时候,轻轻捅了捅一旁卫承彦,低低叫一声“承彦兄”,欲要提醒他莫喝那酒水。 然则话音未落,就见对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拿起面前两只酒碗,并不往嘴里送,却是靠到墙边,从等身墙面慢慢浇了下去。 深冬寒夜,那掺了酒的水一挨着冻墙,还未流到地面,就已经慢慢凝在墙上。 此时大门紧掩,透不进一丝月光同白雪光亮,堂中只点一盏小小油灯,那黄光如豆,叫人根本看不清黑洞洞的墙面什么模样。 小二等到人应,复又回来时,就见得李训面前大碗只剩半盏酒。 卫承彦则是一抹嘴,道:“滋味太寡淡了,全是酒糟,罢了,不吃了。” 小二忙道:“实在无法,村酒滋味差。” 卫承彦没再说话,抓了桌上一枚炊饼往嘴里塞,三口两口吃完,另一手夹起行囊,起身道:“走罢,住处在哪?” 那小二连忙在前头引路,很快带着众人到了后头。 原来这客栈分为前堂后院,厢房围着中间院子,呈“同”字形。 眼见小二越走越往里,走到“同”字最后那一横处,最后站在一间房门口,拿钥匙开了,指着里头道:“却不知哪位在此处歇脚?” 又歉声道:“委实抱歉,今日三位来得晚,其余客房都满了,只好隔开睡。” 卫承彦皱眉道:“另两间在何处?” 小二指着尽头处一间房,道:“彼处还有一间,另有一间在前头拐角。” 说完,又领着众人一一看去。 在外住宿,本来是同路人挨得越近越好,此时却被对方直接拆往三个不同地方,前两间还勉强能照应,最后一间委屈缩在逼仄角落,打着灯笼都难找上头标的木牌。 明知此处有不妥,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着实麻烦。 赵明枝正犹豫待要如何处置,就听李训道:“你去里头那屋。” 原是同她说话。 赵明枝虽不知缘由,也不多言,老实听从分派。 只她刚踏进那屋子,就听得后头脚步声,转头一看,竟是李训跟在后头。 李训将门掩了,又把包袱放在屋中桌子上,这才抬头道:“这店有些不对,我与你一间,夜间也好有個照应。” 听得他这样言语,赵明枝反而心中大安,忙道:“那我与二哥轮流值夜……” 又道:“眼下丑时初,二哥先睡,我值两个时辰……” 正要细细去算辰光,叫两人都睡得整些,那李训却闻言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你且先睡,待我应付不来,再来喊你。” 这话同骗孩子明日必会给你买糖葫芦吃一般,赵明枝一时无语,却也知道自己那花拳绣腿,抓猫遛狗或许有点用处,对上几个青壮,全不够看,只得将随身行囊放在榻上,去取其中洗漱之物。 而李训放好行囊,不忙其他,先把小小房舍搜检一番。 赵明枝见他动作,正要好奇去问,就听得外头敲门声,小二提着一桶热水推门而入。 李训顺势靠在床榻上,同赵明枝并排而坐,又指挥小二把水桶搬到自己面前,不急不忙试了水温,又叫人倒一盆出来给赵明枝洗手净脸,把人支使得团团转。 等一应东西处置完了,才做一副随意状,指着一旁一尺见方窗户道:“怎的那窗好似打不开?” 小二正往铜盆里倒水,被这样一问,一时手抖,水都溅出来些许,过了一息,才忙道:“冬日天冷风大,此处又正对着外头,半点没有挡风的,原先糊了窗纱窗纸全都无用,因被往来客商抱怨得多,主家便特特喊人来把那木窗钉上了。” 还十分体贴补道:“客官且别多手,不然半夜被那风吹了头,一时着凉中了风寒,这地界可寻不到大夫。” 李训点一点头,道了个谢,又要他送了一壶热茶进来,才把人放走。 这一番折腾,已经丑时二刻。 那小二一走,李训便将门锁死,又挪了一只木桶放在门后。 赵明枝则是忙走到窗边,试着用手推拉,那木窗纹丝不动——果然已经从外边钉死,连一丝缝隙也不露。 她略一思索,取出随身匕首,转头问道:“二哥,这窗……” 李训把随身包袱里东西清出来,将那外头油布抖开,遮在窗内,道:“你扶着这布。” 赵明枝依言而行,刚过了片刻功夫,就听得“咔”的一声响,紧接着,那李训竟是半身收了回来,手上拿着整片窗棂。 他将卸下木窗轻轻放在地面上,随手重新摆了一下桌椅位置,道:“此处可以通风,旁的有承彦在,都不打紧,伱且睡吧,有事我叫你起来。” 赵明枝知道推脱无用,索性也不说废话,将那匕首捏稳,左手抓鞘,右手握柄,头朝外边和衣而卧。 她这一向日夜赶路,昨夜又经历那许多,压根没睡好,方才拿热水洗了头脸,又被李训一番调配得以泡了脚,此刻浑身暖意上涌,只觉得脸耳又红又热,困顿不已。 正强压着不叫那千斤重的瞌睡虫爬上眼皮子,忽听得门口处一阵悉索声,赵明枝立时睡意尽消,刚要坐起身,一直坐在门边的李训却是起身走了过来。 他手脚极轻,半点声响也无,走得近了,冲赵明枝做了个手势,等她让出位置来,才跟着一齐躺了上去。 随着细微的门闩挪动声,“吱呀”一下,黑暗之中,那门从外头被轻轻推开,刚碰到木桶,那桶就被人提了起来,放到一边。 赵明枝睡在床尾,听得动静,心中紧张至极,不自觉往外挪了挪,把那刀鞘轻轻抽出,只等有机会便要用上。 屋子里头静得吓人,寒冬腊月,也无虫鸣鸟叫,黑暗之中,那脚步声虽竭力掩饰,依然闹出些许动静,明显不止一个人。 来人熟门熟路走到床边,一前一后伸出手来摸人。 赵明枝心中默念,眼见床边两道黑影高高举起手,想是确认了床上有人,就要行凶,连忙屏住呼吸,握紧匕首猛力去戳立在床尾后头那人双腿之间。 她手中匕首触感刚才扎实,蓦地听得一声凄厉惨叫,还未来得及再捅得深些,却听身边一阵疾风掠过,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随即“砰”的两下次第响起。 虽是黑暗间什么都看不清,可她估忖方位,也晓得必是那两人砸到了坚硬凸起之处,突然就想起方才李训行事,这才悟出对方挪那桌椅目的所在,也顾不得旁的,连忙翻身起来。 黑暗之中,只听李训声音在地上响起:“点灯吧。” 第三十六章 挡风 赵明枝取了火折子,刚把随身蜡烛点燃,就听不远处一声巨响,虽隔着门墙,那声势依旧吓人。 少时,又闻得一阵跌撞奔跑声,另有惨叫求饶声不绝于耳。 她听那声音方向,晓得多半是卫承彦弄出来的,连忙举烛下床,先把房中油灯点了,一低头,就见地上躺了两个。 其中一人正捂着肚子翻滚,另一人则是四肢伏地,被一张交椅的四条腿从头颈到腰倒扣住,起身不能。 而李训一条腿踩在那椅子上,抽了那人身上腰带,将其双手一左一右绑死在交椅腿上,复才转头同赵明枝道:“你来此处坐着。” 赵明枝不敢怠慢,连忙擎灯走了过去,坐下之后,再定睛照看交椅下伏地人脸面,竟不是今日那小二,也不是去牵马那人,而是张生面孔。 而此人奋力挣扎,拼命扭头,见得赵明枝正打量自己,怒目回瞪,骂道:“哪里来的撮鸟,还不老实把我们几个给放了,晓不晓得爷是谁?!” 口中说着,已是用力上拱,欲要把赵明枝掀翻。 半夜来行凶,被抓了竟还这样嘴臭,那口气更是硬得很。 赵明枝见他眉眼凶煞,手脚挣扎时力气甚大,竟是要把椅子给撬散架似的,心中不安,忙一脚压着交椅,双手搬过摆在一旁水盆,往他脸上使力砸去。 那人本还要骂,一时冰水自头流进脖颈,冷得上下牙齿直打架,又被砸得一阵头晕,再说不出话来。 而当此之时,却听门口处一阵冲撞,“砰”的一下,那门被踹开,一人大步踏得进来——果然是卫承彦。 他满脸不耐,左右两臂各夹一人,进得门,才把双腋松开,叫那两人滚得下地。 其中一人早无动静,另一人犹在挣扎,却被他一脚重重踩在背上,发出一声嗷叫。 卫承彦充耳不闻,转头同李训道:“二哥,方才我已是问了,这客栈里头除却我们,一个客人也无!” 又道:“外头还有两個喽啰,被我绑了,话也说不囫囵,我听得烦,送他们去睡了。” 又指着足下踩着的人道:“此人倒是有张嘴,问他便是,若是答不好,我手头旁的没有,刀却挺快,把那舌头割了便是!” 他一番话说出,割舌绑人,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容易,把地上正滚着那人吓得煞白,色厉内荏叫道:“你莫要嚣张,叫俺们景山寨的兄弟晓得了,小心把你们皮肉都撕剥下来碾碎了吃!” 又喝道:“若是此刻将我们放了,便只当做无此事,叫你们留条性命!” 然而卫承彦足下那人浑身抖动如筛糠,却是连连道:“好汉饶命,小的乃是被那贼寨拿家小性命胁迫,实在不是本心!” 又主动供认道:“这客栈主人早被他们杀了,一应小二,凡属不肯从命的,也被杀了,今日是看中你们所骑马匹,想要夜间杀人越货,特还在端与你们酒水中下了迷药,却不想遇上这样百毒不侵好汉!” 再讨好道:“小的也是逼不得已,那几人手上都有人命,唯独小的当真清清白白,不曾伤得行人半个!便请放我一条贱命罢!” 这话一出,地上还有嘴的都骂将起来。 一人喝道:“杂碎!伱这厮糊弄谁啊!哪回不是你去掐点子,寻那富贵的,说杀我们就杀,说劫我们就劫,眼下你倒清清白白了!” 又有人怒道:“你这般话明日我便学与老大听,看他不撕烂你那张嘴!” 地上那人却冷声道:“我从前没得选,才被你们逼着作恶,而今有好汉来救,怎还能助纣为虐!” 他本是伏在地上,此时借着屋内灯光去看,先扫过赵明枝,最后却径直朝着李训爬转过头,远远隔着跪坐起来,道:“好叫好汉知晓,我原不是邓州人,因北边遭难来此躲避,不想被他们捉了去,一时失足,今次承蒙搭救,旁的不说,只求放我一条出路,带我逃出此处贼窟!” 赵明枝见他声音耳熟,此时见其行径,低头去看,立时认出这便是初时来接应他们那名小二。 此人当时拿酒水出来,怕他们尝出滋味不对,还晓得拿话来遮掩,其余时候,也是随机应变,十分机灵。 而眼下被擒,当机立断跪地求饶,还一眼就看出谁人是做主的,对自己毫不搭理,对卫承彦也视若无睹,只冲李训求饶。 这般眼力,这般巧舌如簧,如何分辨其人言语真假? 还未等她多想,那小二又道:“我昨夜行事端的不正,好汉不信也是正理,只今次倒不单是为着我一人偷生——那景山寨日日都会有人来此处交接探问,彼处有贼寇上百,又有被俘男女无数。” 他说着说着,竟有几分大义凛然之态,昂首道:“几位虽是武艺高强,并非寻常能耐,可三拳难敌四手,独虎难胜群狼,此刻不走,明日同他们撞上,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如此言语,简直层层递进,叫人听了即便不信,也要生出几分忐忑。 赵明枝转头去看李训,还以为他要再做细问,却不想那人听了这许多蛊惑,竟是毫不动容,只抬头对卫承彦道:“一并捆了,关起来罢。” 而卫承彦也一句不问,自那小二袖口处撕下一条长布来,把他嘴巴给勒绑了,又抽他腰带把手脚全数倒绑起来,就这般依样画葫芦,熟手熟脚把其余几人一一处置。 而那两个仍有神智的人则不住挣扎,痛骂那扮小二的,只他们一口乡音,啰啰嗦嗦也没个重点,叫赵明枝听得一知半解。 等人尽数被绑好扔进隔壁房中,屋子里终于重回宁静,那李训才道:“且先睡罢,明日再说——景山距离此地数十里地,路也不好走,此刻又正下雪,贼匪当真要来,也要等雪停了再行动作。” 又对赵明枝道:“我二人便在隔壁同那几人一间,门是开的,你若有事,出声来叫便是。” 语毕,还不忘把那木窗再装得回去挡风,才同卫承彦先后走了。 第三十七章 撕饼 这一回过得虽不如前夜惊心动魄,却也叫赵明枝提胆半宿。 此刻终于只剩她独自一人,本以为有所谓景山贼匪在前,又遇得这许多事,多半要睡不安稳,但不知是实在太过困顿,还是听得李、卫二人就在隔壁,她才挨着枕头,便已沉沉睡去。 次日再一睁眼,就听得外头呼呼风声。 她连忙爬起身来,搬开那木窗去看,外头风雪未停,再看远近地面,那积雪怕是已经有了一掌之厚。 雪中行路不易,想到后续路途,赵明枝心中甚忧,唯恐风雪太大,只能停歇,如此一推二二推三,等到得京兆府都不知猴年马月,哪里还来得及去打听什么裴雍品性,更莫说去劝他出兵。 只她晓得多思无益,把那担心收起,先不管今日最后如何安排,简单梳洗之后,换上骑装推门而出。 一踏得出去,就见对面那间屋子大敞着,卫承彦大马金刀,劈右腿搭在一张条凳上,正呼噜噜喝粥吃饼。 他见赵明枝来了,忙指着桌上大碗大盘子招呼道:“赵姑娘来吃饼!” 又道:“我本来要喊你,二哥说你若非累极,早醒了,让等你起来再自家来吃。” 赵明枝看了一眼那桌面,上头摆着足有卫承彦脸大头深的两海碗,一只里头装着稠糊糊白粥,另一只里头则是飘了油的肉汤,汤中卧一整只光鸡,未劈未斩,又有大盘子里装了十来张粗面饼,七八只白水煮蛋。 见得这许多吃食,她才五感回体似的闻到鸡汤香味。 卫承彦又道:“二哥去探路了,你我吃了再收拾东西等他回来。” 说着还主动给她盛了一碗鸡汤,道:“他急着走,这粥同汤后头都是我看的火,也没敢放盐,你自家放吧,如若好吃,全算二哥的,要是难吃,只算我的。” 有得现成的吃,赵明枝哪里好意思挑剔,先夸一句香,等真吃了,更连声夸赞。 这一回就多了十分真诚,一是实在饿了,二是味道确实不错,那鸡估计才杀的,熬的汤十分鲜浓,拿它就饼,饼虽不知放了几天,又干又硬,竟也变得可口起来。 卫承彦想是头一回被人称赞厨艺,忍不住自夸道:“你不晓得,那鸡我杀的,骨肉未寒就下了锅……” 又夸自己眼睛如何尖,一眼就在群鸡中选中了两只最肥的,果然腹中还有提灯,腿怎的长,跑得比鸡还快,手那样利索,一下子就把它们翅膀摁住,刀实在快,那两鸡来不及叫头就落了地云云。 赵明枝同他笑谈几句,吃得七八分饱才停了筷子,忍不住问道:“我看外头雪大,今日还能赶路吗?” 卫承彦吞了口中肉道:“我同二哥要紧事回均州,趁着此刻积雪不深,更要早走才是——怎的,伱跑不动了?” 赵明枝急忙摇头,道:“没有的事,况且我也急得厉害,只是实在不懂道路,也不敢多嘴,难得运气好,遇得有人带,便是再跑不动也要跑的。” 卫承彦听得这话,连沾了热汤的饼都不着急吃了,看她一眼,问道:“你家那生意做得很大罢?” 赵明枝一愣,当即道:“虽未必称得上很大,却也确实不小——怎的这样问?” 她一面说,一面拿了张饼来,另取个空碗放在面前,用干净帕子隔着手细细撕碎。 卫承彦道:“说不好,就觉得你这脾性,寻常商户养不出来。” 赵明枝一时莫名,不免抬头看他。 卫承彦笑道:“怎的,你不会以为随便一个,都能跟着我们两走这一程罢?” 赵明枝也笑道:“前日若非承彦兄帮我说话,以李二哥行事,必定不会多此一举将我捎上——说来还未好生谢你。” 卫承彦哈哈一笑,摇头道:“我却不承你这个情,虽平日里我也不怎的给旁人搭腔,那夜着实觉得你这人可亲可近可交,才多那一嘴。” 顿一顿,又道:“但从前我不多嘴,实在也是晓得说了也无用——这许多年,缀在二哥后头的人多了去了,他可未曾带上一個,不是我开口便成的。” 说到此处,他好似才品出什么不对一般,认真打量赵明枝,最后道:“你从前也这样么?谁人见了你,都想给你做点什么,见不得你为难委屈模样。” 赵明枝一怔,随即听懂这说的是那夜自己行状,琢磨一会,却自笑道:“倒未曾留意过——但我却也不是见了谁都愿同他交好,也不是谁人来救,都会缀在后头跑这一路的。” 又问道:“同我相比,倒是李二哥那脾性才稀罕罢?好似谁人见了都想跟着他做点什么——旁的不说,承彦哥这般人品能耐,都同他过命交情,难道不是明晃晃佐证?” 这般反将一军,却把卫承彦听得一愣,等到反应过来,立时指着她拍桌大笑,道:“你这人这张嘴,实在对我胃口!” 少顷,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笑容渐渐收起,却又道:“他对人仗义,旁人然愿意跟着他,只有时也不能太仗义了,心狠些才好。” 赵明枝听他语气不对,却不好多问,把两张饼撕完,又磕剥好几只鸡蛋,将那碗推到卫承彦面前,道:“我吃好了,先回去收拾行李,这一碗留给你同二哥就汤吃。” 语毕,起身自回房不提。 剩得卫承彦一人看着面前那一大碗碎饼愕然独坐,也不去动,单拎两个白水蛋出来几口嚼巴了,若有所思盯着赵明枝掩上的房门。 等到那李训探路回来,他方把最后一口汤喝了,又将那一碗饼让得过去,笑道:“二哥,赵姑娘见你平日里一口饼嚼半日,怕今早着急赶路,噎着你这要害人物,给你提前撕好了。” 又笑嘻嘻问:“你吃是不吃,如若不吃,我虽更喜欢自己来,今次却也不嫌弃,就受点委屈,替你吃了。” 而李训不置可否,径直坐下,把碗挪到自己面前,拿热汤泡了那一碗细饼块慢慢吃着,才道:“且去收拾,莫要啰嗦。” 第三十八章 久离 一时赵明枝收拾完毕,带着行囊下了楼与二人回合。 她刚走出大门,卫承彦就提了把寻常大小斧头出来,抱着一臂木板,又抓一叠封条,往门上钉起横封板来,复又贴封条。 那条子极大,简单写着“有贼”、“黑店”、“打劫”等语,除此之外,大门上淌着红黑一片,黏糊糊的,叫人望之生畏。 而等他把木板封死,顺手一个使力,就将那斧头深深钉入门板之中。 这一应处置完毕,他退后几步,看一眼自己成果,还不忘叹一口气,道:“可惜那几只鸡的脖子血了,拿浓汤一烫,原汤化原食,其实也有几分吃头。” 赵明枝晓得这是在做示警,为免后来人误入客栈之中,然则此处不过分支据点,盗匪窝不除,其实也治标不治本。 她犹豫一下,还是问道:“不知近日所经沿途有无州县?那景山寨盗匪的事情,咱们来不来得及顺道报个官?” 卫承彦冷脸道:“此处本来三不管,哪里有什么官府理会——你当他们不晓得附近匪寨林立,劫杀路人?若肯出力,也不至于到今日地步了。” 赵明枝一时沉默,深觉无力,却又更无可奈何。 她往日总是奇怪,各地厢军打不赢狄兵,难道连贼匪也打不过吗? 然则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却叫她明白此时大晋的州县衙门也好、营伍也罢,粮饷都未必能发得囫囵,肚子空着,哪里还有心做事,更别提要动刀动枪去搏命,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更何况对衙门而言,此刻朝廷自身难保,无人考功,一旦剿匪,败了损兵折将,胜了更无甚好处——那匪徒中许多已经熟悉当地,晓得你官吏兵丁家小几人,住在何处,又都是穷极凶极,一旦惹恼了真反起来,如何应付? 简直便是一个死局。 狄人进犯,晋兵无用致使城池田亩尽失,百姓只能南下逃难,饿极而反,又逼得朝廷不得已抽兵剿匪。 于是守兵更弱,领土沦丧更快,再使流民更多,匪患愈烈,只能又抽兵剿匪。 剿匪,匪立时反,不剿匪,民声载道,却未必当即出事,虽最终必定食其恶果,但饮鸩止渴,怎的也不会立地渴死。 至于受苦百姓,生于此时,天子尚且那般,百姓又能如何? 不过忍耐罢了。 真被劫杀了,只能怨命不好,死就死了。 想是见到赵明枝神色郁郁,卫承彦顺手提过她所携包袱,甩在一旁马鞍上,却是道:“得了,这脸本来就黄,还不笑,都要变黑了——衙门不管,却未必无人能管,也算这一处贼匪运道不好,遇得我卫三爷,看我怎的教训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上前,也不用扶那马鞍,单脚一踩踏脚就跨上了马背,打马当先急奔而出。 赵明枝追之不及,也来不及问他话中何意,急忙上得马去,还未跑出两步,忽想起后头还有人可靠,回头叫道:“二哥?承彦哥他哪里去?” 李训也翻身上马,面上却无半点担忧之色,只道:“由他去罢,忍这一路,狗脾气已经难为了。” 又道:“你莫要多想,他这些时日见得许多不合意事,十分不满,正要找由头撒气。” 话虽如此说,因遇得这桩事,赶路时又迎着风雪,赵明枝跟在李训二人身后,脑中就不住想着西行途中匪患,又有百姓惨状,只觉自身虽然无能为力,却不能当真置若罔闻,左思右想,倒叫她当真理出一二三点来。 一时傍晚稍事休息时,趁着卫承彦先行往前探路,她便问一旁李训道:“二哥,昨日那景山寨事,州县无兵剿匪,却未必只能听之任之——我有些许粗浅想法,此刻说来,想请二哥帮忙看看。” 那李训原本站着,听得这话,便盘膝对面而坐,十分郑重模样。 赵明枝提道:“不能剿,也不能躲——必经之路处处有匪,躲了这家寨子,躲不掉那家寨子,那就只剩防了。” “其一,均州、邓州两处不做剿匪,却不至于宣化之力也无罢?可在州界处出人力,张榜公示之余,也要口头晓谕西迁流民,令其知晓前方流寇贼匪成风,若图安稳,可再绕行河中、夔州,虽耗时日,至少性命无虞。” “其二,百姓中有老弱妇孺,却也并非没有壮勇,或可使当地巡铺牵头并联,叫众流民结伴而行,那寻常匪寨一般不过百余人,同时出门劫掠,多半也就十数、几十人,了不起百余人,要是流民成群,有二三百壮勇在前,便是遇上匪寨出来,也得掂量一二。” “厢军不敢同盗匪拼命,流民壮勇却是护着自家亲人资财,怎可能不使尽全力?如此同行,总比零散而行安全。” “其三,而今西行商户甚多,不少身携资财,想来也惧怕沿途匪患,除却自身护卫,多半还要沿途另聘镖师壮勇相护,既如此,可否叫他们筹集钱财给予流民中壮勇作为护卫,其余妇孺则跟在后头?” “有妇孺随行,那等流民壮勇有所牵制,途中不至于起觊觎之心,到了京兆府,以其中治安,更不至于能行不法之事……” 她摆出自家所想,说完之后,忐忑问道:“不过草草所想,如若施行,总要官府细细完善——却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些,不知是也不是,有无可行之处?” 李训认真听完,道:“此事本与你不相干,你能放在心上,费心想这许多,不管有多少可行,已是极难得了。” 夸完之后,却又道:“流民西行本就至难,寒冬腊月,人地不熟,更无法绕路,多绕一地,许多老弱便会把命绕没了,而商户惜命惜身,防流民怕比防盗匪还甚,怎会同意叫无人作保流民作为护卫?更何况妇孺走得那样慢,耽搁了时辰,商户怕也要怨声载道……” 赵明枝听完心中沮丧,好险没有把一张脸垮下,勉强道:“果然我想得太简单……” 李训却道:“也非如此,那流民并联同行之法,确有几分可为……” 他停顿几息,低眸看她好一会,方才道:“等去得均州,我有几個熟人能同有官人说上话,你将那做法誊写出来,我与伱做一二修改,转递上去,叫他们试行一番看看如何,也算寥尽寸心。” 声音低沉,却又温和得很。 又道:“如若衙门中都如你这般,也不至于到得今日。” 虽只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可自李训口中出来,却叫赵明枝方才丧气散去大半,复又鼓舞起来,暗想:这李二哥跑镖从军,不知还有什么其他营生,但见识肯定甚多,晓得民生疾苦,也懒得哄我,既他说可行,定是当真有可行之处。 只要能出一二力,也比全然袖手要好。 她心结散去,整个人都轻松不少,抬头看天,又朝前眺望,半日不见卫承彦回来,算一算时间,只觉他离开久得异常,再想此地情况,那卫三哥脾气同早间所说那一番话,也有些紧张起来。 第三十九章 故人 此时天色渐暗,风雪未停,眼见卫承彦去时马蹄踏出来的印迹已被新雪全数淹没,而人依旧不见踪影。 赵明枝日间因挂着盗匪寨事,无心留意其他,甚至不记得那卫三哥甚时出发,往哪个方向去的,此刻回忆,方才醒起他白日赶路时竟是也大异从前,寡言少语,只顾埋头快跑。 眼见日头偏西,她忍不住问道:“二哥,承彦哥怎的还不回来?咱们要不要去迎一下?” 正说着,已经站起身来。 李训随即起身,道:“今晚宿头离得不远,想是半途遇得熟人了。” 又道:“叫它们再歇片刻就走。” 说完,顺了顺一旁马儿嶙峋骨头,又自一旁袋子里掏出不知什么东西。 那马闻得味道,发出一声低低嘶鸣,亲昵回头,去舔他手背。 他将手翻正,露出掌心,当中却是一把干豆。 一时左右马儿都团了过来,凑头来抢。 赵明枝看得稀奇,也围了过来。 李训便把袋子递来,道:“一匹马儿一把豆子,别给多了。” 赵明枝将那袋子接过,甫一打开,就被几只马头拦得不能动弹,又被许多马舔舐手指,用水汪汪大眼睛盯着,又有两匹拿鼻子来挨她,发出哼嘶撒娇声,聪明得同人也无甚差别。 给那样眼睛看着,周围一点位置都被争来抢去,有插队的,也有蹭来蹭去的,赵明枝哪里扛得住,免不得用手一把一把抓得满满去喂,因喂不及,手忙脚乱的,只好急叫“莫要急,慢慢来”。 只恨它们听不懂,无一个能按序排队来领不说,还要互相踩踏。 而她在此处手脚并用,转头一看,那始作俑者却站开几步袖手而立,一副旁观姿态,一时情急,叫道:“二哥!” 李训应了一声,复才拎起手中葫芦,从中慢慢倒了一把豆子出来,引开两三匹去吃。 赵明枝身边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只那马儿们不知是不是一路同行久了,都晓得她是个无原则生手,吃完份内一把豆子,俱都不肯离开,甚至有一匹直接靠着她小腿倒地坐下,拿软腻鼻子去拱她手心,又用脸挨蹭,确认得到注意之后,特地用嗲嗲眼睛抬头看来。 赵明枝被看得再无法抵抗,背对着其余马儿,小心从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出来,把手偷偷探到它嘴边,等它用舌头去卷。 然则刚张开手掌,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余光一瞥,却见李训一手搭在马背上,嘴角含笑,正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惊,仿佛小时候偷吃私藏的饴糖正被母亲撞见,明明是件压根不值一提小事,莫名吓得手一抖,那一抓干豆已经撒落在地,引得群马去抢。 夕阳半昏,李训侧着身,那光晕映得他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尤其眉眼因带着笑意,在群马躁动衬托下显得气质更沉静,看在赵明枝眼里,竟是温柔大过锋利。 她心中亲近感顿时涌起,畏惧立消,反应极快地又从袋子里抓了几粒出来往地上撒,不叫方才那罪魁祸首撒娇马再来厮缠,引诱自己再铸下大错。 再抬起头看那李训,煞有其事道:“二哥骨架大,说的‘一把’,度量衡换算过来,想是同我这手掌‘一把半’相当,我仔细一想,马儿可怜,辛苦驮了咱们这么久,总不能亏待它们罢。” 特又补道:“世人都说无商不尖,我家从前卖东西给客人,足斤够两之后,还都要多给一個尖尖的!” 李训并不反驳,只慢慢“嗯”了一声,才夸道:“赵姑娘果然因地制宜,考虑周全,做得很是。” 说完,把手中葫芦挂回马背上,翻身上马,回头温声道:“走吧,天一黑,就不好看路了。” 上马之后,他往前走出几步,顺道牵起另几匹马儿缰绳,把空地方让出来,等赵明枝将收尾收拾妥当,方才打马当先领路而去,走前还不忘先回头看她一眼,做了确认。 这般赞许口吻,另有态度,叫赵明枝一面些微赧然,一面回想自己应对,又觉得再寻不出更合情合理解释,竟有种奇怪的自满。 这感觉不能去想,一旦仔细琢磨,就让她自觉幼拙丢人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抹残阳终于全数隐没,只有寒沁沁积雪映着隐约月光,路也越发难走起来。 李训当即勒马回停,点了从客栈中寻出的火把,于路旁等候。 赵明枝见状,也把马速放慢,正要上前说话,忽听得前方隐隐马蹄声,远目眺望,只见天地相接,黑天白雪一线间,突的跑出几匹马来。 几骑并行而来,俱都举着火把,速度极快,马上骑士们远远就出声叫喊,只是天地辽阔,那声音早被风吹散,实在听不太清。 而李训似乎早有预料,听得声音,又见得来人,并不意外,等到赵明枝走近面前,先把那火把换了个手,映照她前方道路,才道:“是旧相识,不必惊慌。” 不过片刻功夫,来人已经由黑豆大小变得有拳头大,许多含糊喊叫声中,一道中气十足声音也由远至近传得过来,十分响亮喊道——“二哥!!” 不用再做辨认,赵明枝已是听出了那是卫承彦。 果然不多时,一骑单独奔出,跑得奇快,领先几个马身到了二人面前,正是又脱了外袍,撩起两只衣袖的赤膊卫承彦。 他面上微微涨红,道:“我半途遇得老许他们几个,许久未见,忍不住坐下多说了几句,又混了几口吃喝,兴头上来,一下就忘了时间,倒叫赵姑娘同二哥久等。” 语毕,又尴尬问道:“你们吃了未曾?前头已经备了酒菜,我早说了不要,只实在拦不住……” 一边说着,却是难以自控地吞了口口水,又拿眼睛去瞅李训,十分怕事的老实模样。 李训眼皮也不抬,也不提旁的,只问道:“喝了多少?” 卫承彦忙道:“已是同他们商量好了正事才喝的,也不敢多喝,只一瓶浊酒,肠子缝都没润多少。” 又辩白道:“二哥放心,我心中有数,再不会喝酒误事!” 正说话间,后头马匹也跟了上来,听得卫承彦后头这几句话,其中一人忙接道:“二公子放心,不过几十个小寨子,等这许久,弟兄们等您发话都等得眼睛大了,日日在这地方耗着,再不来令,闲得鸟都要结……” “咳!” 却是卫承彦咳嗽一声,冲那说话人使个眼色。 对方茫然转头,看着卫承彦挤眉弄眼,一时也不知自己错了什么,却只好闭了嘴。 ==我是V后以下字数也免费的分割线== 跟大家闲聊一下^^ 下周二上架>_< 如果顺利的话,本文是个短篇(虽然最后写成什么样我也太不敢说),所以可能会倒十来章V,养文的朋友建议还是别囤了?至少追到最新章嘛,不要多花钱~ 年纪大了,状态也一般,比较难保证更新,目前的目标是奋力加更,尽量两更,不行就一更,实在扛不住一定只能断更的话,我会努力间隔短一点。 《珠柔》的背景框架、整体基调都决定了这是个小众文,数据肯定不会很好,我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即使这样,还是想厚颜向大家求一下首订和未来的订阅TOT 另外,有#多余的#月票的话也可以考虑在这里丢一下哦,但不需要特地去多订阅来凑票或者打赏赠票什么的:) 真高兴还有老朋友记得我、来找我玩,欢迎新朋友,谢谢每一位亲的点击、投票、评论、订阅、打赏。 最后,再特别感谢一下所有平台支持正版付费订阅的读者朋友们,你们是动力,尤其是起点女频陪伴的诸君,从首发平台得到的即时数据、互动正反馈是作者最重要的精神食粮。 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能不辜负大家的支持和包容。 第四十章 告状 赵明枝自小家教既严也不严,闲书自然是没少看的,只仍旧难以接触到这样糙话,此刻虽已听出应当不是好的,但又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更不好问,只得暗自心中纠结,好奇后头究竟缀着什么言语。 而那说话人被卫承彦接连明示暗示,终于留意到李训身旁赵明枝,登时大为尴尬,轻咳一声,当做无事发生模样翻身下马,道:“二公子同这位姑娘明日还要赶路,不如同我们换了马匹,先行回去休息。” 他起了头,身边另两人也连忙跟着下马,牵马走了过来。 眼见一人已经到得自己身侧,甚至热情递上手中缰绳,赵明枝连忙摆手道谢,正要拒绝,就听不远处李训道:“我们先走,今次本就是来换马的,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去填了肚子,也好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接过一旁人递来的缰绳,把所骑马匹让出去,双方做了一个交换。 而其余来人也纷纷去接应后头几匹闲马。 连着跑了多日,吃得少歇得短,众马早已疲惫不堪,赵明枝一换上新马,还未放开速度,已经将来迎那几个骑着旧马的落在了后面。 卫承彦在前方领路,方驱使马匹撒蹄跑开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回头小心打量一眼李训脸色,纵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忙把缰绳一勒。 他脑子一团浆糊,正不知往哪個方向流,一转头,见得赵明枝面色踟蹰,屡屡朝后探看,要等不等模样,再循她目光,扫见远落在后头那一群,立时明悟,便道:“都是自己人,不必理会他们,跟着你卫三哥走便是!” 赵明枝这才放下七八分心,仍有过意不去,直到见得前方李训引火把朝她点头示意,方才再无顾虑,纵马往前。 这一回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见人烟,却非寻常百姓人家,而是成排成列整齐营地,门口有巡逻兵士,又竖旗帜以做警示。 此处所辖极大,三人跑了盏茶功夫,才出了其圈定地界,而那营地外时有兵士巡逻,军容整肃,队列井然,发现他们路过,便一直紧紧盯着,站立原地,以目相视,直到人走远。 赵明枝见那巡逻兵卒队列气象,果然同自己前几日所遇均州去往邓州换防厢军如出一辙,不免更生几分希冀。 她出来这许久,已是晓得州县行伍中欺上瞒下早为惯例,虽暗将此处地界牢牢记住,只待将来回了蔡州,便要把当地将领名字翻找出来,好做提拔之用,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仍要择机先做确认。 过了那军营,又往前跑小半个时辰,忽现一片小县城郭。 不必进城,卫承彦已经在一处院落大门前停了下来。 那院子占地不小,门面敞开,四只灯笼齐齐点亮,左右坐两只大石狮子,其中一只张牙含珠,另一只作发怒起跳状,虽是黑夜之中,借那后头灯光也把凶猛之态全然显出。 门口处早早立着十来个人,远远听得马蹄声时已经聚拢出来,等见三人靠近,更是急忙上前相迎,众口各自乱叫,“二公子”、“二当家”、“当家的”等语不绝于耳。 卫承彦最当先到,此时拉马腾让开位置。 他才空开几步,李训便已跳下马,将正要行礼众人一一拉起,或互相握拳,或同对方拍肩抱背,方道:“我这一向耽搁太久,全靠你们辛苦维持作为留守。” 其中一人似是资历最深,立时回道:“又不是跟旁人做事,有什么好说辛苦的!” 一时人人附和。 又有人道:“时辰太晚,都赶了一日路,莫要在外头站着了,先进去吃酒说话!” 果然一群人簇拥着他们进门,闹哄哄地围着李训,七嘴八舌,个个都有话讲,也有挤不进去的,便同那卫承彦勾肩搭背,不知说问什么。 赵明枝知趣地后退两步,正要让开位置给他们说话,不想脚还未踏出,一旁便有个憨脸汉子同她笑道:“是赵姑娘吧?这边坐,兄弟们早备了好菜等你来呢。” 说着就引她落座。 主人诚心邀请,赵明枝便不再推拒,坦然坐下。 桌上十几盘碗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鸡鸭鱼肉俱全,显得十分豪爽,只众人面前却无酒盏,单有茶杯。 陪座那位当先起身,举茶道:“二公子既是到了,旁的大事自然听候差遣,无需啰嗦,可有一桩小事,便当着一众兄弟的面干脆说开了——虽不晓得我等走后,谁人接手此处,却有一样不能不防备。” 他告状道:“均州城这一二年间时常来信,要此处交帐交银,那傅大最近半年更是隔三差五遣人过来看账,又讨要镖局兄弟名录,复要派人来接管,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那癞蛤蟆脸,什么狗梦都敢做!” 又自承道:“我月月按数往城中送分润,只多不少,二公子看……老当家面子,养她们这许多年,这镖局明明同姓傅的半点干系都无,也要给他白占个名分。” 说到此处,边上另有一人也跟着站了起来,附和道:“当家的,那傅大他管了均州城里的人不算,还要把手往外头伸,听闻这一二年还不住使人打探二公子在外州的营生,好似还寻路画图,到处问三问四的,不知想做什么——依我看,索性断了算了,久了终究是个祸害!” 一番话说完,原本热闹的桌上顿时无人再做言语,只个个去看李训。 李训道:“眼下事忙,不必搭理他,先着人盯着看那问路画图什么缘故,等腾出手来再说。” 众人得了示下,当即偃旗息鼓,本还想问什么,却是不约而同看向了一旁赵明枝。 一干人等面上表情各异,有想仔细打量又不好意思的,有满脸狐疑的,有偷偷看她一眼又去看卫承彦要问不敢问的,又有先看她再去看李训再回来看她的。 那李训只做不见,以掌引向赵明枝道:“这是半路遇见的赵姑娘,她劫了狄贼道路,救了河中来的要紧辎重,我便接了她的镖,送她往京兆府去投亲。”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此起彼伏发出“哦”、“啊”之声,望向赵明枝眼神中立时多了几分敬重同了然,不但如此,还偷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谓地以目相示。 第四十一章 吃亏 打这之后,席间的氛围就变得有些奇怪。 赵明枝隐约品到三两分,正有些微不自在,右手边李训便转过头,稍靠近半拳位置,也不把声音放低,如同平常说话一般自然道:“桌上人多且乱,都是跑江湖的,粗鲁得很,我方才叫人给你单独做了几个小菜,叫承彦送你回去躲个清静吧。” 果然卫承彦已经笑嘻嘻先站了起来,在旁边当个引路人模样。 桌上一众人等刚想要凑哄挽留,见得李训同她说话,又见自家被冠个“粗鲁”名头,顿时人人低头装作无事发生,摸袖子的摸袖子,看茶杯的看茶杯,等她起身行礼告辞时,更是个个学做一副斯文样子。 只果真是群老粗,翻来覆去除却“不再坐会?”、“多吃点肉”、“要什么别客气”等干巴巴寄语,一句旁的漂亮话说不出来。 一下桌,赵明枝就松了口气。 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这酒席,恰好相反,很想去听众人席间说话,虽只旁敲侧击几句,也能了解这李二哥情况,更好晓得他说话将来能听用多少。 只是明显这回时间太急,他们自己人说正经事,自己一个外人夹在中间,着实耽误,就没必要了。 她刚踏出厢房门,小刀子似的冷风就冲面前刮了过来,脸上明明已经冷麻了,依旧觉出痛来,忙拿手挡脸遮风。 前方卫承彦也被堵了一口风雪,朝地上“啐”了一口,转头道:“站你卫三哥后头,我体格大。” 赵明枝正要应声,就听不远处一阵错杂脚步声,抬头一看,也无什么灯光来照,只从黑暗中远远走来数人。 天虽黑,后头门窗纸糊处仍透余光,卫承彦手中又拎着一只长灯笼,倒把对面几人轮廓照了出来。 他们脚步奇快,几乎可以说是用跑的,身上竟着半甲,而那护甲明显是军中制式。 这群人离得远时已经让人觉得身量不低,走得近了,赵明枝做个比较,更有感触。 大晋从前禁军精锐要求身高五尺四才能入选,殿前四军更是要求五尺八,而今仗打成这个样子,损兵折将,编制未缩人已没了,哪怕在蔡州拱卫的殿前禁卫军也不过五尺五六模样。 可她以自己身高度量,今晚所见之人,几乎人人在五尺八九以上,壮勇至极,虽看着粗莽,可站坐有矩,行动有度,比之禁卫军,也有胜之而无不及。 两边直直对面而行,对方当先那人立时喊道:“卫三!你小子也跟着……” 卫承彦当即大声咳嗽一下,打断道:“别啰嗦,没看我此处有事吗!” 对面人这才发现后头站的赵明枝,便不再多说,让开几步,等卫、赵二人错身而过时,同卫承彦交握一下双手,撞肩笑道:“你小子行啊,一会赶紧来!” 一面说,又用眼角余光去瞄赵明枝。 卫承彦阴测测道:“我给二哥送的人,你那嘴巴放仔细点。” 那人当即闭嘴,连手脚都放轻了,再不敢说话,连忙与同行人一并站到一边,目送二人离开。 一时走到檐下,赵明枝笑问道:“承彦哥,方才那人穿的是军甲吗?” 卫承彦随口道:“是我们从前故人,恰好就在附近驻军,今次听得二哥到了,特地过来聚一聚。” 他在前方领路,明显对此处房屋布局十分熟悉,很快就带着赵明枝到了一处厢房门口,推门而入,方才回头道:“你在此处歇一晚,隔壁有个做饭的婶子,一会便来,要什么都喊她帮忙便是。” 赵明枝连忙道谢,又催他道:“且回去吃席罢,屋里人人都等着你,时辰那样短,明日都要走了。” 卫承彦哈哈一笑,道:“我明日不走,只你同二哥先走。” 赵明枝讶然看他。 卫承彦道:“我在此处还有旁的事,你同二哥先行一步,左右在均州也要耽搁一夜,等我办好了,自会日夜不歇追得上去。” 他也不说什么事,只笑道:“怎的?叫你同二哥单独赶路,怕了?” 再特地拉长腔调,笑嘻嘻道:“唉,可惜此处镖局另接了活在身,不然抽那二三十镖师在前头开道,再二三十人在后头护着,岂不比只有二哥一人护送来得威风?” 赵明枝没有正面回他,却走近半步,垫脚仰头,隔空嗅了嗅,忽然问道:“承彦哥,你当真只喝了半壶酒吗?” 卫承彦脸上表情顿时一僵,道:“当……当然?” 赵明枝“哦”了一声,又道:“我家也做私酿,自家还卖酒,尤其我娘好酒得很,最喜京城丰乐楼眉寿酒,其次是某位贵人家的瑶池酒,说是入口清淡,却回味悠长——承彦兄,你喝的就是瑶池酒罢?” 卫承彦本已要转身,此刻同手同脚停在原地,竟连话也不敢说了。 赵明枝抿嘴笑道:“这瑶池酒后劲足,酒味却浅,若只浅酌几杯,其实旁人闻不出什么来——我爹在家时,我娘就只敢偷喝这酒,不容易被他发现。” 一时又道:“我站在此处都闻到瑶池酒香,承彦兄怕得喝了有一二斤才能如此罢?” 再笑问道:“二哥是不是不常喝酒啊?好似他不太能分辨出来?” 卫承彦方才席间吃得火热,顺势便把外袍脱了,敞着半边胳膊,本还觉得热,听完赵明枝这一番话,冷得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抱臂求饶道:“赵姑娘!” 赵明枝险些笑出声来,道:“不过也可能是我闻错了,其实不是什么瑶池酒,只是寻常村酒?承彦哥也只喝了几口?” 卫承彦连连点头,犹如雄鸡啄米,又快又凶,再不敢多留,口中道了谢,就要往外跑。 赵明枝犹豫一下,却把他叫住,方才道:“方才我说笑的,不要放在心上。” 语毕,自腰间香囊中摸出一瓶药给他,道:“虽不晓得你明日有什么要紧事,想来不容易,得你照顾这一路,也不说其他感谢话,只不太放心,这是上好伤药,并非寻常货色,我跟着二哥,又进了均州地界,此后走官道,不怕出事——予你随身带着,用不上最好。” 卫承彦听得这话,嘴里嘟哝一声:“我哪会有什么不容易,明日谁人遇得我,才晓得什么叫不容易!” 然则到底把那药瓶接过,临转身了,还不忘回头叮嘱道:“那均州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可把二哥盯紧了,别叫他吃大亏!” ------题外话------ 多谢真真喵亲给我的右玦和氏璧=3= 感谢狸奴几下偷翻书送我的三张平安符,可乐查亲给我贴的平安符^_^ 谢谢书城婳之可颂送我的玫瑰:) 这章开始v了哦,前面的都是倒v,看过的朋友不要错手多订了。 7017k 第四十二章 二哥 卫承彦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人遛得倒快,却叫赵明枝十分莫名。 在她看来,那李二哥那样人品能耐,便是偶尔被人占了便宜,也是他心胸大,不计较,才有意听之任之——便似自己这回一般。 可要想叫他吃大亏——谁人有那本事? 她并未多想,进得里间刚坐下稍事整理,就听得外头有个声音叫门。 来的是四五十岁婶子,送了不少吃食进来,汤汤水水,肉就算了,这大冬天的,竟有些绿叶小菜。 赵明枝连忙道谢。 那婶子笑道:“应当的,当家的方才让人交代了许多话,说姑娘赶路辛苦得很,又吃了许多日难咽干粮,今日难得回来,要做得清淡开胃些。” 说完,也不在边上杵着,又出去端茶送水进来,连提了十几桶热水进得内厢,方才出来同赵明枝道:“里头备了热水,姑娘可以去洗浴。” 另又寻到她随身包袱,也不去动,只站在一边,指着一旁空椅子道:“若有攒的换洗衣物,姑娘一会放在此处就行,我拿了去洗,明日一早就拿火烘干了送回来,不耽误事。” 又道:“那桶中水姑娘不必理会,等我明日来收拾。” 有她在此处搭手,赵明枝吃了饱足一顿,难得洗净全身脏污,等收拾好出来一看,屋中摆了一大盆火炭,正好烘头发。 出行路上,竟还能这样休息一晚,当真是意外之喜。 赵明枝心中默算行程,只觉如若顺利,也许只多两三日便能到均州城中,再七八日,就能到京兆府,比起自己从前计算走得更快。 她既松了口气,又提一口气。 并非到了京兆府就万事大吉,那裴雍什么情状,眼下半点未知,也不能贸然上门去叩。 又要从长计议,徐州又急得不能从长计议。 她躺在床上,脑中全是到京兆府后应当如何行事,这问题其实早想了一路了,总难寻出什么好法子,不过再度翻来覆去罢了,今次自然一样,只实在太过疲惫,想着想着,已是沉沉睡去。 赵明枝心中挂着事,次日一早,天才有一点亮就已自觉醒了过来,等洗漱一番,推开里间门一看,果然外头椅子上摆了干净衣物,又有一桌坐在热盆里的早食。 她简单吃饱,草草收拾一番,带着包袱出了门。 眼下不过寅时末,院落里竟仍有人站岗,又时不时有人来人往。 昨夜那婶子更是就在厢房出来院子口站着,一见她,连忙上前打招呼,得知已经收拾好了,又在前领路。 此时天色极阴,看着云层厚重,低沉沉的,俨然就要有大风雪。 赵明枝不敢耽搁,拎着包袱疾疾而行,很快见得前方院门大敞开,数十人在外列队,前方又有数人围在一起说话。 而李训站于当中,明明也只是一身简单骑装,身边又都是魁梧壮勇,独他一人更挺拔高大不说,气质也迥异,犹如鹤立鸡群。 他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尽皆点头,接着立正而站。 此时又有人牵了四匹马来,引到李训身边。 他伸出手去给最近那匹顺了一下鬃毛,忽然若有所感,回过头来,同赵明枝双目相撞,眼神顿时一柔,其中似乎含笑。 赵明枝胸腔跳快一拍,也不用他说话,拎着行囊快步上前。 这一回不用再介绍,围着的那几人已经纷纷来打招呼,口中叫“赵姑娘”不停。 赵明枝识得有两个是昨晚离席时在门口相遇的,其余尽皆乃是席间人,连忙回礼。 李训见她过来,牵出两条缰绳递送出去,等赵明枝接了,方才轻轻拍了其中一匹马背,道:“走罢。” 一时门口人尽皆站直注目而视,口中送别不止。 两边就此别过。 一人两马比起一人三马四马,自然是轻松太多。 赵明枝跟在李训身后,不多时就见得前方县镇城门。 两人并不进城,而是从一旁官道而行。 这会时辰依旧还早,但道上已有成群结队百姓同他们相对而行,挑担推车,运的全是口粮辎重,从来处看,都是打城中出来的。 众人虽然面有倦色,可看穿着打扮,面相气色,远胜赵明枝沿途所见他州百姓。 这个当口,从均州往邓州方向走,是个什么意思? 赵明枝摸不清缘故,眼见人数极多,运送粮草源源不绝,更是疑惑,等中途稍停时,忍不住就去问李训。 “当是给北面徐州送粮谷的。”他答道。 “均州……此处也有发粮草吗?”赵明枝愕然。 李训点头:“自然,不仅粮草,还有援军。” 这样一个消息猛然抖出来,震得赵明枝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顾不得掩饰,急急再问道:“二哥,均州甚时发的援军,发了多少?这消息当真可靠吗?” 这样的事,她怎的半点不知情? 难道最近才发的? 可即便是前世,她也从未听说徐州被困时,均州有往彼处发兵相救啊! 一说起救徐州,朝中臣子有说从颍州、襄州调兵的,有说从安丰军调兵的,甚至夔州、黔州那般远都有人打主意,唯独均州,因从前被抽调太过,早就只剩弱汰厢军,众人连提都懒得提及。 她问得这样急切,李训却并无多少意外,只道:“均州发粮草,邓州发援兵,具体多少数目暂未可知,应当还在继续点兵罢。” 他将马背上水囊解了下来,打开塞子,递给赵明枝,示意她喝水。 赵明枝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只是总算理智重回,还记得找个理由遮掩道:“好叫二哥知晓,我家中有至亲仍在徐州……我……” 原在蔡州时,被群臣逼压,她不曾半点退却; 一路西行时,沿途见得满目疮痍,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她也只是咬牙前行。 可此时此刻,说到此处,不知是有援兵的消息太过冲击,叫她刚才生了一点喜出望外,其余提心吊胆已然将那喜悦全数压过——要是这援兵不过纸糊稻扎,一碰就倒,所谓惊喜最后落得一场空…… 一时乍喜还悲,万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不知为何,竟是鼻子一酸,眼泪不能自已落了下来。 她强忍泪意,更咽着擦了,那眼泪却越掉越多,忙急急吸气将泪水压下,欲要强笑,那笑却比哭还可怜,半晌,方才叫出一声“二哥”。 7017k 第四十三章 自家(给纤莜、真真喵两位的加更) 李训沉默半晌,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一方干净帕子出来。 赵明枝既停不住,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回,哭完之后,也觉尴尬,接过那帕子背转过身,匆忙擦脸,等情绪稍缓,赧然道:“二哥……” 李训轻声“嗯”了一下,忽然道:“其实……徐州未必没有活路。” 赵明枝心中狂跳,抬头看他。 李训道:“此时寒冬,徐州驻扎不便,州城下属县镇尽皆失守,百姓死逃无数,十室九空,狄人难以补给……” “徐州撑得越久,狄人越进退维谷,只要生出退意,不管再犹豫不决,遇得邓州援兵抵达时,也很难再撑,多半要退,彼时或能把一城百姓保下。” 赵明枝犹豫片刻,问道:“邓州援军,当真能抵用吗?” 李训点头:“即便无用也能作为助力,叫徐州晓得朝中正竭力相救,只要徐州死撑,州城不破,拖得越久,对狄兵越是不利。” “如若没有援兵?” “以岑得广之才,最多可再守一个月。” 李训顿了顿,安慰道:“而今均州粮秣已发,邓州援兵将出,只要蔡州能稳,徐州就不会有事。” 赵明枝不由得喃喃问道:“什么叫蔡州能稳?” 李训道:“不再南逃便算稳。” 这话那样简单,却叫赵明枝无言以对。 岑得广一个州官都能坚守许久,而赵弘前世作为天子,却被群臣裹挟着,不仅早早南逃,还迁了数次都。 像是看出她心中难受,李训又道:“此时如若能有精兵八千,从东、南两面成掎角之势打援,再伏重兵于北面,说不得还能把狄人留下半数。”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当真不把徐州被困之事视为棘手。 如若是旁人,赵明枝十有八九要认定对方在夸夸其谈,偏偏说话的是李训,她听完之后,脑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哪里有精兵八千?寻常“精兵”遇得狄兵就逃,哪里管用?又去哪里调重兵伏击? 她再三按捺,终究还是不禁问道:“二哥,你同卫三哥曾在京兆府从军,对那裴雍裴节度知晓多少?” 李训难得一愣,神色莫名,反问道:“知晓什么?” 赵明枝道:“如若要救徐州,邓州好似没多少兵力,未必足够罢?若是能从京兆府调兵,想来更多几分把握,既如此,自然要看那裴节度眼色行事……” 这话她从前便说过,只是被卫承彦中途岔开。 此刻旧事重提,李训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调兵之事,与裴雍何干?难道不是朝廷发令,军中听令?” 赵明枝低声道:“我觉得卫三哥说的不无道理,朝廷从前那般对京兆府,裴雍又不是傻子,怎会不怕兔死狗烹,即便有军令,如若不听,为之奈何?” 李训淡淡道:“或许这一道他就听了。” 他说完这一句,复又看向赵明枝,道:“你生在京城,或对京兆、凤翔这等戎狄交界北地不甚清楚,京兆府军中,少见同外藩外狄无有血仇的。” “且不论他人,只说我自家。” “我自小在凤翔长大,家中务农,村里私塾先生偶然教识了几个字,便夸我聪明,劝家人送我读书。” “农人自然供不起,只我爹听那先生夸赞,到底心动,不肯耽搁,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跟着人一同去夏州从商,银钱没赚到,遇得狄人犯庆阳,捉赶过往百姓作为肉盾攻城,他运道不好……” “那时我年纪小,也顶不了用,我娘独木难支,幸而遇得有人说了一桩亲,是个货郎,虽说只能挣些辛苦小钱,但人品极好,又是头回亲,也不嫌我是个小子,听得从前原因,还要送我读书。” “我读了几年,纵无什么成就,继父也不逼催,只说要供我科举,还要供得我做达官显贵,将来才好带契弟弟妹妹。” “只最后也没什么弟弟妹妹——重和六年,我娘同继父去秦州跑商,临走时还极高兴,只说这一回虽去的时间长,但跑一趟顶过去七八次,回来时我三五年书墨钱都有了。” “结果半途遇得藩人劫掠,一队行商全数遇难,只有一人侥幸逃回报信——我娘其时怀胎六月……” 他未再往下说,而是与赵明枝正色相对,道:“即便没有朝廷下令,以我之见,京兆府也不会袖手相待。” 语毕,再又补道:“还不放心,你那至亲要是财可通天,不妨探问一番,我看蔡州眼下沦落得很,两府早已不复从前奢遮,更有不少人落魄至极,手也短,或许能从中着手,自其余地方抽调兵卒一二,更添几分把握。” 赵明枝再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听得这样一番话,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半晌,方才问道:“二哥,你也想打狄贼的罢?” 李训面沉如水,沉默良久,终于道:“国恨家仇,你若是我,会不会想打狄贼?”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 这话已经到了舌尖,还是被赵明枝一口吞了一回去。 倾盖如故。 她晓得李训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不去北面从军,必定有他自家缘故,而自己再如何也只是外人,不当窥问。 不过这一番交谈,却叫她心中郁结散去不少,又得知几个好消息,一时不愿他再回忆从前难受事,便站起身来,扬声道:“二哥,我先前同你说过,你或许不信,我家当真做了好大生意!” 李训怔了怔,“嗯”了一声,垂眸注视她神采飞扬面庞。 赵明枝也正色回道:“财可通人,人可通天,或许我真能托人说通两府,拿到朝廷调兵令,虽不知二哥同卫三哥当初为什么脱了行伍,但如若有那一天,你便有机会同旧任袍泽一道手刃仇雠,把狄贼撵杀回兴庆府!” 她立于雪地之上,站得笔直,被日光、雪光把头脸照得分明,皮肤褐黄,半边脸上还有凹凸不平黑疣,可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整个人犹如在发光一般,叫人全然忽视那脸上异常。 李训点了点头,凝视她良久,道:“我等那一天。” 7017k 第四十四章 羊肉 见了均州运送粮草的民伕,又得知邓州正在点兵将发,即使暂时不清楚消息的确切来源,但话是李训说出来的,赵明枝已经听进去了。 纵然这并不意味着徐州一定会得救,可比起从前,无疑为自己说服裴雍多争取了时间,更多几分转圜余地。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赵明枝已经将这作为振奋,也更抖擞精神,在心中假想京兆府中种种情况,以做应对。 她埋头赶路,从来是不喊苦累的,可是自从进了均州地界,却与从前行路时全不相同,当真没有那么累了。 从前卫承彦说,他们在均州城中有处镖局,随意问路都不怕,城中人人尽知,赵明枝只当是夸大其词。 然而一路行,一路停,她却很快觉得对方所言非虚。 这个李氏镖局,当真沿途俱是分点。 她跟着李训而行,刚开始还一人两马,后来只用一人一马——半日路程之内,往往便能有下一处李氏镖局作为休整。 镖局中显然对李训到来并不意外,准备极充分,往往去到,如若是白天,那边一应补充之物俱是现成,赵明枝在外稍作歇息,李训同众人说完话,从内厢出来,两人便能换马再行。 如若是晚间,什么事都不用去管,吃睡之后,一觉醒来,连衣服都有人帮着洗烘好了。 从前在藩地时,赵明枝也常跟着父母去看自家铺面产业,伙计掌柜对主家自有一番恭敬,却与李氏镖局中镖师们反应同相处模样全不相同。 一干人等令行禁止,秩序森严,对李训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尊崇,另还有全然听服。 如此情况,怕是军营中也少见。 赵明枝心中纳罕之余,旁敲侧击,才晓得这众人从前俱是行伍出身。 她只能自作推测,彼处都是李训往日袍泽,同营同伍,一同杀敌得的交情,远非寻常人可比。 这样镖局分点,她见得越多,越是痛惜。 镖师们那样壮勇,高大魁梧,蔡州城里的殿前禁卫都比之不如,如此精锐竟然全数做了跑镖的。 如果军中都是这样人物,那大晋对上狄贼时,又怎会毫无抵抗之力? 由是,她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此刻的大晋,果然只有西军能用,虽不知道他们为何全数从营中脱开,但管中窥豹,自众人材质可看出西军水平。 想要保住徐州,撵走狄贼,保住大晋,至少这数年之间,必要用京兆府,调用西军, 至于之后如何调理其余地方兵卒,当做后话。 其二:等到了京兆府,她腾出手来,必要同二哥打听如何训练兵卒事,如若他肯,最好把人带回蔡州。 以他之能,从前在京兆府应当至少有寸许功劳,届时了解清楚,或调或升,自然能再做任用。 如此良材,却只任其长于山野,岂非可惜? 眼下了解虽不深,可单凭他一手出神入化箭术,精湛骑术,便能在禁军之中充当教授者,另有管理之才,行路时统筹协调之能,也有许多适合位置。 赵明枝一路前行,这两点想法越发坚定,等到后来时已经忍不住观察那李训平常行动,听他分析时局时,觉得此人或也可以考武举之路,偶尔自镖师们口中得知他从前百步穿杨箭术如何威震敌寇时,又觉得此番能耐,不上阵杀敌实在可惜。 且不说她对各处镖局中镖师们资质极是认可,心中蠢蠢欲动想要挖墙脚,在众镖师眼中,这位不知打哪出来的“赵姑娘”,却一样叫人万分好奇。 送走二人,众人一面收拾行囊,却仍旧忍不住互相议论。 有人问:“二当家说接了赵姑娘的镖,要送她去京兆府——真只这么简单?” 有人就嗤笑:“扯他娘的淡!二当家的甚时那样好说话了?谁能请得动他押镖?真只是要送人去京兆府,这一路上点出来几个,谁不能送?只他送得动?难道他来送那路就好走些?” 顿一顿,又道:“哦,或许真就好走些。” 那人绘声绘色道:“昨晚张婶子来上菜,特被当家的叫住,叮嘱要去弄点叶子菜来,要她给赵姑娘做清淡点,就那么当着我的面,也不晓得避一避!” 又笑骂:“他娘的还叶子菜,上次府里来的学给我们听,有回卫三抱怨前日府上厨子卤的羊肉不够咸,你猜二当家的说什么?” 众人尽皆竖耳朵。 那人道:“他说——前日吃的羊肉么?” “从前吃了什么肉都不记得,眼下连叶子菜都会认了??这才几天?将来还得了?” 一时人人大笑。 那人复才又道:“我只说笑,眼下八字没一撇,你们莫要乱猜乱传!或许当家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我这求娶过几年媳妇的人想多了。” 然则这话说完,左右人更是笑个不停。 有人又道:“可惜生得不够俊——不过我看赵姑娘人品气度,那脸生得怎样,其实也无所谓了,原还以为商户人家出来不行,眼下看,其实未必,还是要分人。” 有人便点头道:“我原还想即便皇家贵女来配也嫌不足,总差点什么意思,现在再看,其实这样的就很好,若无那些奢遮人在朝中瞎折腾,家国怎会沦落这地步?” 一旁有人附和:“真娶个贵女进门,说出去好听了,日子不好过了,被带累是其一,说不得人家还要嫌弃你出身!” “谁敢!” “眼下在夏州那家人不就嫌过!” 顿时众人脸上笑意尽散。 半晌,方才有人哼了一声,道:“嫌了之后,眼下不就去夏州了,只可惜还连累这许多人!” 又道:“我看商人就很好,大大方方的,说话行事样样拿得出手,旁的不说,只她敢半路去救辎重这一点,我就认了!” “不但胆量好,脑子也好使,席间我们只说了各自姓名一回,来回进出少说有二三十个人,隔天一早再遇见,她一口把我姓氏叫出——竟是还把名字同脸记认得清楚,我们其实只搭着说了一句话罢了!” 7017k 第四十五章 首饰 而赵明枝对众镖师这许多议论,自然毫无所知。 她跟着李训夜间少歇,白日多行,只花三日功夫就到了均州,卡着算着时辰,终于赶在入夜前进了城。 天色渐黑,城中就不再好纵马而行,然而李训却与往常不同,并不着急寻镖局落脚歇息,而是先找一处饭馆,进门点了几个菜。 赵明枝途中疲顿,自去隔间净手洗脸,等再出来,就见李训正临窗而立。 一路雨雪未停,此刻窗户大开,细雪和着冷风刮入,赵明枝站得足有两丈远,仍旧被冻得一个激灵,而那李训就在窗边,竟无所觉一般,面容沉肃,复带几分萧索之态。 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来,看了赵明枝一眼,回身把那木窗关了,复才落座。 饭菜未上,两人相对而坐。 赵明枝早已犹豫一路,见他方才那般行状,终于开口道:“二哥,我有一句冒昧话在心中许久,因怕不妥,一直不敢问。” 李训便道:“你问。” “不知这均州城中是否有什么棘手事情,竟叫二哥为难?” 迎着李训诧异目光,赵明枝低声道:“先前二哥便说过,今次是有要紧事来均州城,特还同我交代,需在城中耽搁一夜。” “然则自从来到,二哥便情绪不高,平日里赶路时那样着急,眼下已是到了地头,反而宁可在外饮食,也不愿进门——究竟是什么缘故?” 她抬头直视李训,缓声道:“虽相识不久,一路行来,我叫这一声‘二哥’发自本心,其实早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是以而今不怕腆颜来问——如若无关要害大事,能否同我说来?我虽无什么才干,到底旁观者清,或许会得一两句能听的,即便寻不出什么法子,也于事无损。” 见她这般郑重模样,李训却神色古怪,半晌,才失笑道:“是不是承彦同你说什么了?” 赵明枝一愣,欲要遮掩,又觉无用,索性老实道:“承彦哥叫我把二哥看好些,不要……” 她原先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复述这话,忽然发现好似有哪里不对,说到一半,连忙住了嘴,一时赧然。 李训不免再笑,却没有再同她纠结这个,只道:“其实无事,只我今夜本要去拜访一位长辈,因瓜葛甚多,又蒙她家恩惠,有些事情不好推辞,却又不能答应,是以有些情怯罢了。” 最后用的竟是“情怯”二字。 上门都情怯,不好推辞又不能答应的,会是什么? 不过既然李二哥说无事,那必定不是什么大事,只有些麻烦而已。 赵明枝顿时松了一口气,复又诚恳道:“虽不晓得是什么,但不知有无我能帮上忙的?” 又道:“二哥要有事情,自可去忙,不必理我——我自小一人在外时候不少,眼下又不同从前那样在荒郊野外无法可想,均州是为州城,我寻一间客栈住下,自便得很,只老实窝着等二哥得空来找就是。” 她话说得这样乖觉,只叫对面李训听得不免微笑,最后道:“虽未必有用,只你跟着却比你在外住着能帮上忙。” 又道:“你与我同去,旁的不用做,只当外人面多多催我回京兆府便是。” 竟这样简单? 赵明枝一时愕然,连忙一口答应。 一时饭菜摆布完毕,两人吃完再度出门,沿街行了盏茶功夫,那李训寻到一间店铺,在门口停下,叫住赵明枝一同走得进去。 此时虽是夜晚,那店铺当中依旧有一二个客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哪家管事。 赵明枝扫了一眼店中陈列——却原来是个金银铺子。 那店中小二见得有客人,连忙迎了上来。 他先见到李训,又见赵明枝,只觉这两位客人虽然打扮寻常,但气势不凡,也不敢怠慢,打个招呼道:“二位不妨里面坐坐?想要看些什么?” 李训便道:“有无成套钗鬟首饰?” 那小二连忙道:“本店便是专做这个的,请的全是蜀地金匠,手艺高超,足金足银,客人来得正好,方才到一批货——待我拿得出来……”他眼力尖,立时转头向赵明枝,“给这位姑娘做选?” 李训摇头:“不必,捡最贵的来两套便是。” 小二一愣,忙又道:“客官可能不晓得,本店首饰各有特色,不知是送姑娘家,还是送夫人,或是老夫人?只怕选得不好,钱虽花得多,反被责怪。” 又对赵明枝笑道:“姑娘且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明枝一愣,转头去看李训,见对方同她摇头,便道:“多谢提醒,不过此番只是送人,捡最贵的来两套便是。” 小二无法,只得往后头去了。 赵明枝闲来无事,便抬头看铺中摆设,没一会,便听一旁李训忽然道:“可有喜欢的?既然得空,不如索性挑选一二?” 她摇头笑道:“不过随意看看——眼下日夜赶路,暂无闲心插簪,也不方便,我只用绳带就够了。” 李训便道:“也罢,等到了京兆府再买便是。” 他沉默片刻,不知为何,忽然道:“其实不必着急上门投亲,我名下有些产业,将来不如先在城中住下,将情况打听清楚再说。” 又道:“高陵那一家既是多年未见,信件来往也少,最好不要轻信,还是徐徐图之为妥——届时等我先去细细打听,你莫要急于一时。” 赵明枝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杜撰出来那做高陵主簿的姑父。 虽确有其人,可人家同自己哪有什么关系?又哪里经得起打听? 她心中一惊,却也只好勉强笑道:“我自省得,届时再说,二哥不必担心。” 李训皱眉看她,半晌方才一点头。 一时那小二送了头面首饰来,打开给二人看,果然金光闪闪,熠熠生辉,钗、簪、篦、梳、步摇等等一应俱全,总计一套三十六件,足有十余斤,连那盒子都是精雕细琢。 李训只看了一眼,便问银付帐,最后报了一个处宅子名号,道:“送到此处门口,在外稍等我片刻。” ------题外话------ 昨晚二更梦碎,嗷!!!!! 7017k 第四十六章 好处 买完首饰,早已戌时二刻。 赵明枝一出门,就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沾了半脸。 她刚离开蔡州的时候戴的是帷帽,其实看路十分不便,走到邓州时服食的药丸逐渐生了效力,致使面色黄褐,又有那黑疣占了半脸,便不用再担心赶路时自身容貌引出麻烦来,早把帷帽摘了。 然而冬日严寒,更兼越往西北,风霜越烈,同小刀子割肉一般,她便学了人用布遮裹半脸同头发,以挡风雪。 只是今日在外吃饭,又同那李二哥说了许多话,出来时就忘了遮脸。 天一黑就更冷,眼下被那凛冽寒风裹挟着点点雪粒从颈项处灌进去,冻得她整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忙背过身,用手把雪拂去,又重新将布缠围回头脸处。 狂风漫天,想要躲风背雪并不容易,等到她打理妥当,双手已是被半化雪水浸得有些发僵,颈部也有些湿冷。 一时李训接马出来,见的就是雪地中一人原地搓手跺脚模样。 那人跺完两下,还不忘还往上一跳一跳的。 他站在原地看了几息,复才牵马过去,问道:“你随身只带这样薄衣服吗?” 赵明枝一低头,见得身上披风,道:“原有一件厚氅,虽说颜色不起眼,但毛色光润,皮毛也十分稀奇,我嫌它白日看着太过惹眼,又听得说前方盗匪猖狂,怕引来贼人瞩目,就留给同伴了。” 当时玉霜负伤甚重,只能跟着辎重队退往邓州。 赵明枝觉得跟着大队而行,比起自己跟着李、卫二人,更不方便补给东西,天又冷得厉害,便把自己厚氅同对方披风换了。 却没想到一路向西,竟能一路更冷。 她本还觉得或许能忍,今日白天赶路时已经觉出些许不对,晚上被这冷风一吹,更是下定决心,明日便要寻个机会去买条厚毡遮风保暖。 而李训听得此言,却是道:“他们随军带了棉服,自会挪些出来给你那同伴……” 他皱了皱眉,没有再往下说,只将马背上包袱打开,取出一件大氅来,随手抖开,递与赵明枝道:“先穿着罢,风大雪冷,仔细着凉了。” 赵明枝见得是前次那件眼熟鹤氅,也不推辞,连忙道谢,接过之后老实搭在了肩上。 那鹤氅比起她自己身量,自然大了太多,轻易就把里头许多厚衣服罩住,正两手系着胸前绳带,一抬头,却扫到李训身上穿着。 他一身劲装,上身只随意裹了一件披风,像是寻常鸟禽毛做的皮子,看不出冷暖,但明显很单薄。 好像同她相比,穿得更薄更少。 赵明枝手中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她顿时有些犹豫,也不清楚自己应当把这鹤氅让回给李训,还是继续往身上穿,只好问道:“二哥不冷吗?” 李训摇头道:“我从军后便一直习武,丹田贮热,并不会冷。” 他看赵明枝犹豫模样,又见门顶上灯笼光照出她手上一片湿痕,便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同缰绳一道按进她手中,催道:“外头风大,走罢。” 赵明枝忙将缰绳同干燥帕子接住,一时只觉掌心温热,竟是那两样东西只被李训抓了短短一段路,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 而李训已经牵马当先而行,走出几步,复才回头看她,放慢脚步稍等。 赵明枝擦干手中雪水,把那帕子收好,连忙追得上去。 两人相隔几步,一人牵左手马,一人牵右手马,在大道上并肩而行,沉默之中,各有思量,其中气氛却并无半点尴尬,只有簌簌沙沙踩雪声。 寒冬半夜,风雪交加,路上仅有零星行人,其实此刻便是上马也无妨。 然而李训却像忘了,而赵明枝不知为何,也不记得提起,安心同他慢慢在雪中行路。 约莫走了半条街,其实平日里只用盏茶功夫,此刻走雪地耗得久些,也不过多上一炷短香辰光,便来到一处宅院前。 见得那院落大门,赵明枝才猛地发现,原来两人走的后半截路上连绵不绝高墙,有大半都是这宅子后院。 宅子门口题了偌大“许”字,又有极大红灯笼、两头石狮子。 李训看了一眼那个“许”字,把手中缰绳丢开,上前拍门。 过了好一会,里头也无人应答。 他也不着急,复又拍了一回,再等片刻,如是好几回,才听得后头门闩抽动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牙酸开门声,同隐约骂骂咧咧声。 “大半夜的……哪个不长眼……敲不死你……” 灯笼光下,一人满脸黑着脸拉开一线门,探出半身来,不耐烦道:“谁啊!什么事!” 李训神情平静,道:“是我,不要惊扰老夫人,先备两间挨着的客房。” 又道:“一会有人送两套首饰过来,先收在内房,明日再说。” 那人眯着眼睛,满嘴刚起床时臭气,此时听得声音,已是有些冒汗,等把灯笼举高,等映出李训脸,更是唬了一跳。 他连忙把半门打开,点头哈腰道:“二当家的甚时回来的?怎的不遣人提前打个招呼,也好叫小的有个准备!” 又急急解释道:“这回确是小的不对,只前阵子傅大爷总夜晚来,时不时还在府上歇息,我睡了两三个月门房硬床板,挨得病了,好容易才好些,恰逢他今次又回得早,我以为无事,便回里间睡了——” 他口中说着话,正战战兢兢给自己找补,手却已经抖了,去拉一旁铃时连着两三次都没有抓到绳子,脸上露出惶恐表情。 李训却不做理会,只转头去看赵明枝。 那门房见他动作,方才反应过来,狠狠打了几下铃,复才冲出去接赵明枝手中缰绳,正要问好时,猛地发现身形好似不对,终于反应过来李训带了个女子回来时,竟是险些一个踉跄。 赵明枝正要伸手去扶,见他重新站稳,复才皱眉让开,道了声谢,自跟着李训上前。 而那门房听得她声音清泠,又见那一双眼睛,再见李训站在门边耐心等她,等人走近,又拿手虚扶挡风,也不管究竟挡得了几分的模样,一时再无心去管那马匹,随意牵进门中,把那缰绳就地一扔,已是撒腿往后头跑。 一面跑,一面心头火热。 看这李二模样,老夫人打算,未必能成,但傅大爷心中所想,这回或许竟能成真? 得赶紧去给他通风报信,得一二好处才是! ------题外话------ 多谢真真喵亲送我财神小钱罐,送明枝的三枚平安符,送赵小弘、老裴的平安符: 感谢逆秋意亲送明枝的两枚平安符=3= 谢谢sleigh、香凝纤手两位亲给我的平安符^^ 第四十七章 端详 这许宅占地极大,赵明枝跟在李训身后走了好一会,才进得会客堂。 未久,仆妇们接连进来点烛送茶。 赵明枝旁观众人对李训态度,并不像先前镖局镖师,也不像对待寻常客人,倒有点像对主家,却又比对主家更谨慎些,恭敬之余,仿佛还多了几分害怕。 只稍坐了一会,李训就又吩咐来送水的丫鬟道:“先把房间收拾出来。” 那人连忙道:“二当家的且放心,她们已是在收拾了……” 她口中说着,却忍不住一直拿眼睛余光去瞥赵明枝。 而李训环视左右,问道:“怎么不烧地龙?” 那丫鬟又道:“这一二年正堂用得多,就停了此处偏堂地龙——婢子此刻便去叫人点起来?” 李训想了想,道:“罢了,寻个手炉过来吧。” 对方愣了一下,连忙答应,也不要旁人帮忙,却是自己走了出去,不多时送进来两个暖手炉。 她迟疑一下,先看了看赵明枝,复才送到李训面前。 李训伸手取过手炉亲身试了,侧身递给赵明枝。 赵明枝随口道一声谢,顺手接过,便把那手炉拢进了怀里。 两人一送一接,其实是极为简单动作,这几日不知做过多少回,自然得很,彼此都全不在意,但打这之后,赵明枝就觉得怪怪的,好似一直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只四下扫过,又不见哪里有人看向此处。 那丫鬟送了手炉,立时就走了出去,一时堂中再无第三人。 赵明枝方才走了一路,此刻一坐下,手里又捧个暖烘烘手炉,顿时就困意上涌,只觉得头脑发沉,上下眼皮直打架,忍不住低声同一旁李训道:“二哥,我且眯一会,若是有人来,你叫我一声。” 李训应了一声,犹豫几息,索性脱了外袍,倾身过来将那袍子垫在赵明枝身后,低声道:“你往后靠这椅背,挨得舒服些。” 又将她散开大氅下摆挪了挪,盖回膝盖上。 赵明枝已经顾不上拒绝。 她实在眼困,更兼下腹隐隐作痛,双腿间更是若有所感,算一算时间,明白这是小日子到了,幸好早做了准备,也不敢强撑,迷迷糊糊眯了一会。 毕竟是在别人家做客,她心中又记挂着事,只睡一会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就对上对面李训关切目光。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整个人都缩进了那外袍里,忙重新坐直身体,将其稍作整理,道:“我睡了多久?二哥怎的不叫我?” 又把那袍子递了回去。 李训道:“只刚眯眼又醒了,还来不及叫。” 他也不推拒,将那袍子收了,上身穿好,复才道:“你在此处稍坐,我去看看客房。” 说完,打铃等到有个人进来,复才走了出去。 这一回来的人却是一张生面孔,态度殷勤得很,等李训一走,只自侍立片刻,就主动问赵明枝道:“姑娘可要热水?婢子去打一盆来,外头风雪大,不如拿热帕子擦擦脸?” 赵明枝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听得拒绝,那丫鬟“喔”了一声,却是仍不放弃,又指着桌上纹丝未动茶盏问道:“姑娘怎的不喝茶,可是这茶水不合胃口?不如婢子给换一杯?” 赵明枝复又摇头,温声道:“我此处无事,不必理会,你自去忙别的。” 那丫头一时无法,原地又站了一会,本想还扯几个由头问话,见赵明枝态度淡淡的,虽无半点失礼之处,甚至说话也依旧和缓,可莫名就叫她再不敢亲近。 她虽壮着胆子张了几次口,可话到嘴边,还是说不出来,犹豫片刻,只得道:“那婢子先出去一趟,去催催那两间客房好了不曾。” 说着果然退了出去。 人一走,赵明枝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人虽困,脑子却没全废,方才那丫头先要送热水,又要给自己换茶,这般热情,自然不单是规矩好,其中意图实在明显——不过想看自己被布帛遮住的相貌罢了。 可这脸有什么好看的? 她早上还照过镜子,哪怕把那黑疣挡住,皮肤依然黄褐得厉害,叫人望而却步。 或许人一旦先入为主,就很难居中评判。 自知道那李二哥对这“许宅”持了敬而远之念头,十分想要早走,赵明枝就有了不好印象,等进门时见得那擅离职守还要满口狡辩的门房,眼下又遇得别有心思的丫鬟,更生疑惑。 此处分明尊那李二哥为主,可是以他能耐,只要稍作管束,又怎会叫一府门纪败坏至此? 不过毕竟不是“李府”,她也懒得多做理会,正要转头去看漏刻时辰,就听门口处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须臾,一人门也不敲,便猛地推门而入,笑着道:“李训,你甚时回来的,怎么的不叫人通传于我?” 他走在最前,过了几息,身后跟着的两名随从才举着灯笼追了上来,一主二仆便呈“品”字而立。 赵明枝闻言站起身来,抬头看向来人。 对方看着二十五六,一张国字脸,相貌端正。 他比之李训只稍矮半头,看身材应当是个武人,双手仍有握过刀剑的痕迹,但此时穿着一身锦袍,头上戴冠,腰间缀着玉珏、香囊、络子,又更像是高门贵族出身的公子哥。 赵明枝行了一礼,回道:“我姓赵,因事与二哥同行,他一时有事走开,不如稍待片刻,应当很快就要回来。” 等她礼毕起身,说完回话,却见对面那人正看向自己,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不禁伸手去摸面上布帛,探到实物仍在,只觉莫名。 不过来人倒是很快回过神来,道:“原来是赵姑娘,在下姓傅,傅淮远,同李二一处长大,是打小的兄弟。” 听得对方介绍,赵明枝便礼貌应了声“傅公子”。 那傅淮远笑了笑,却是拿过右边随从手中灯笼,向着赵明枝走过来几步,仔细端详她几眼,又问道:“却不晓得赵姑娘怎么会与李训同行?你二人如何认识的?” 赵明枝并不退后,却侧开一步,道:“我路上遇到险境,幸得二哥仗义出手相救,如此便认识了。” ------题外话------ 多谢纤莜、马尾裙两位亲送我的财神小钱罐=3= 谢谢来自遥远的世界给明枝的香囊,顺带捎裴雍的半边香囊:) 感谢卿眉瘦跟她的流氓小妹黄色天蝎宫分别给明枝佩的香囊,书友20191123235617604亲送裴雍的两枚平安符^_^ 今晚应该来不及写完二更了,等后天我再来补更qaq。 7017k 第四十八章 雪梨 见得赵明枝动作,那傅淮远眼神闪烁,又上下打量她一会,复才问道:“听赵姑娘口音,不像均州人,不知今次要去往何处?” 明明是姓“傅”的,半夜还在“许”家,看他模样,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前有一个李训,后又有一个傅淮远,这个许宅难道自己就没有一个主家了吗? 赵明枝摸不清他来路,但想到先前李训所言,要她多多说话,催着二人回京兆府,便借题道:“我家中有急事,要往京兆府去。” 对方“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笑着请赵明枝重新落座,自己寻了张距她最近椅子坐了。 他把手中灯笼就放在两人当中桌案上,借着烛光,转头去看赵明枝,问道:“这一向都不太平,却不晓得姑娘家在何处,做的什么营生,家人竟就放心你孤身一人上路么?” 赵明枝回道:“我家做些生意糊口,虽时局不宁,却一门上下都要吃饭,也不能就此袖手。” 正好此时有丫头送了新茶进来,她就势接过,也不喝,只捧在手中用杯盖轻轻刮那茶盏中漂浮茶叶,又坐正身体,去看茶水颜色。 她自低头垂眸,却不晓得从一旁傅淮远方向看过来,那灯笼烛光昏黄,映出少女明眸善睐、眉目如画,细密睫毛扑闪扑闪的,双眸形状美极,抬眸时亮极,其中仿佛含秋水,顾盼而生辉,垂眸时又显气质宁静,令人望而生出亲近之心。 至于露出的肌肤,虽有些许黄中带褐,但瑕不掩瑜,有一双如此眼睛,谁还会去理会旁的? 而除此之外,另有她那一管声音,清泠泠的,宛如清流小溪,咬字带着三分柔婉,却又全无顺服之态,并不拉长尾音,而是干净利落,听来让人十分舒服。 傅淮远看她相貌,又听她声音言语,难免有所印象,再聊得几句,见她进退大方得宜,脑中便只余下一个念头。 这李二,怎么随手也能捡到如此货色? 这样乱时,敢一人在外行走,虽不知缘故,但必定有所依仗,只不晓得那依仗是什么,又从何而来。 虽只是商户,但商户自有高低,在路边卖糖葫芦的货郎,同京中开了几家十几家正店的商贾,再比南货北调,左右物价的巨贾,又怎能混为一谈。 面前这少女通身行事气派,果然家中行商,必定做的大买卖。 以她眼光,怎会随意便肯孤男寡女,同路而行。 想来是看上那李二品貌能耐。 借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最后捉个夫婿回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以为弄清了来龙去脉,傅淮远的心思就活泛起来,问道:“我听说京中有一门做酒水买卖的,也姓赵,难道便是姑娘家生意?” 赵明枝摇头道:“家中买卖俱是旁人操持,我不甚清楚。” “所以姑娘家中果然是京城人士?” “只在京城待过一阵。”赵明枝道,“也有些大小生意,不过糊口而已。” 她越是这样说,傅淮远心中越是狐疑,打个哈哈道:“只是待过一阵吗?我听姑娘官话说得十分漂亮,原以为乃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原来不是?” 赵明枝只笑笑,不再搭话。 那傅淮远不免又去看她,笑问道:“姑娘家不会也做茶叶生意吧?是不是这茶叶味劣,不堪入口?我看你这半日里一口也不喝。” “怎会。”赵明枝摇头客气道,“茶香便足以提神,只时辰太晚,不便多饮。” 傅淮远顿时大为懊恼,转头吩咐一旁随从道:“大半夜的,怎还给客人上茶,还不快换了竹水来,再备些果子小食!” 那人匆忙去了,不多时,果然捧进来新水并一盘吃食。 大冬日的,那盘中有半拳大的乳柑几只,黄梨几枚,又有枣子若干。 傅淮远取了只乳柑,托在手里道:“这是自温峤岭来的果子,今年朝廷,便是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未必容易得到,眼下冬日,少有鲜果,赵姑娘来试试。” 说着,把借着自己将那乳柑递向赵明枝机会,顺势低头仔细打量。 烛光摇晃,那一双握着杯壁的双手肌肤细腻,手指纤细,除却肤色有些发微黄带褐,又有少许新添伤痕细茧,当真可以用柔荑称之。 可惜看不到脸,不知长相究竟如何。 傅淮远思绪复杂,难以形容心中所求,一时希望面前这一位赵姑娘至少有些相貌背景,才好把那李二栓紧了,不至于去觊觎旁的,一时又不想她太过出挑。 他那手还未伸到赵明枝面前,就听得门口处一阵杂乱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得来人,连忙把手中乳柑收回,本人已是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姨母!” 话音刚落,门外就先进来几个仆妇,众人簇拥一个拄拐老妇进门。 那老妇没有理会傅淮远,一进门就大声问道:“李训呢?人哪里去了?” 她约莫七十,一双吊梢眼,薄嘴唇,颧骨稍稍突出,一看就不是容易打交道的面相。 问完之后,不见人回答,她又拿手中拐杖用力去一下下捣击地面,骂道:“一个两个,都不将我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了!李训回来这许久,竟无一人前来通传——这个家,眼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一时屋中无人敢应,个个低头。 赵明枝早站了起来,此时置身事外,只觉场面尴尬。 她见那老妇指桑骂槐,便转头去看傅淮远,却发现对方束手而立,避让一旁,乍一眼瞥去好似正低头听训,然而两边离得稍近,借了一旁烛光,正好看清他那脸——竟然满是不耐。 他不说话,那老妇却话说不停,骂完之后,终于转向傅淮远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在此处做什么?” 傅淮远上前道:“我听说姨母这一二日咳嗽不止,好似犯了伤寒,趁着今日无事,特去寻了些西京雪梨过来,想着不如叫人炖了冰糖来化咳……” 那老妇闻得此言,神色稍霁,眉头却还皱着,问道:“你甚时送了雪梨过来?我怎的不晓得?” 傅淮远道:“听说姨母正在诵经,我便来堂中稍待片刻,本要等您得空再去,不想正遇得赵姑娘,才晓得原来李训今夜回到……” 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向赵明枝。 那老妇本来已经怒意尽去,听到“赵姑娘”三个字,跟着他指引看去,这才发现堂中另还有一人,方为之一愣,再得见赵明枝眉眼后,整个人勃然色变,强忍怒意,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怎会在此?” ------题外话------ 谢谢madoka1013小兔送我的和氏璧*5(其实以前起点对这个数字有个对应别称但是我不记得了……) 么么,以后真的真的不要这样大额打赏了哦~ 等我忙完这一阵,把欠的更新补了再来给你加更^_^ 7017k 第四十九章 美丑 虽然是上门做客,但对方这样语气态度,都问到自己头上了,赵明枝自然不会听之任之。 只她刚要开口回话,那傅淮远便已是抢着出声拦道:“姨母!这位赵姑娘家中经商,一路与李训结伴而行,是被他亲自相邀回来做客的,当要以尊相待啊!” 也不知是哪句话起了效用,那妇人的脸色立刻转好不少。 她拄着拐杖上前几步,放缓声音问道:“原来竟是李训的客人,这孩子自小不爱在外头胡来,却不晓得你二人怎的认识的……” “我途中遇事,赵姑娘半路出手相助,救下我护送之物,我得她恩惠,无以为报,主动要接这一趟人镖,送她回京兆府——便是如此认识,老夫人可还有什么话,都来问我便是。” 接着那妇人话尾,一人自外迈步而入。 他身边并未跟着半个侍从,手上也无灯笼,身上只穿一间外袍,从容站在入口之处,被那风雪一吹,发出呼呼鼓动声。 正是李训。 他来得如此突然,人人猝不及防。 倒是赵明枝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二哥”。 李训进得门来,径直走向赵明枝,半挡在她身前两三步,先同那老妇行了一礼,复才转头引荐道:“这是许老夫人,我自小便同她家相识,蒙这一门照料颇多。” 说完,又转向那许老夫人,单掌虚指赵明枝道:“这是我恩主赵姑娘,本为方便明早办事,不耽搁明日赶路,才想着在此处留住一晚,既是老夫人这般不耐,我便同她外宿一夜,明日再来便是……” 这话一出,不独那傅淮远面色大变,便是许老夫人也唬了一跳。 她脸上一白,连忙拄拐上前一把将李训抓住,哭道:“这话如何能胡说的!我哪里不耐了,不过人老了脑子糊涂,见得你带个年轻姑娘回来,怕你在外头找了相好,把我们菀娘给忘了,才学那死鸭子嘴硬罢了!” 李训皱眉道:“老夫人慎言!” 许老夫人不敢再扯那那有的没的,只好又道:“外头如何能住,这大冷的天,还是家中被褥松软暖和。” 语毕,转头吩咐跟来的管事道:“去同菀娘说一声,有贵客上门,叫她把院子里西厢收拾出来,地龙先烧热了,被褥也拿热筒滚暖,热水热汤备足,准备待客!” 一面说,一面又放开李训,上前两步,双手作揖状扶着那拐杖,冲赵明枝矮了矮腰,道:“我方才嘴巴臭,赵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计较!” 赵明枝看得目瞪口呆。 她见识过朝阁当中的臣子们唇枪舌战、各显神通,也见过护驾的士卒们为了争功讨赏互相对骂、犯浑闹事,却没见识过许老夫人这般的。 当真是得尽无赖精髓。 偏这又是个古来稀的老人,也没有真做出什么不妥来,而今自打脸来主动认错,叫人无法计较。 她不得不侧身半步让了,又回礼道:“老夫人言重。” 一面说,一面去看李训。 这样一个滚刀肉似的老人,精明厉害,当真不好应付,所以他日间才会说出那一句“不能同意,却又不好推拒”罢? 李训无奈回身将人扶起,道:“我方才已是着人收拾了客房,此处同菀娘并无干系,不必打搅她。” 许老夫人连连摇头:“哪有回家还住客房的道理,赵姑娘是你恩主,本不是寻常客人,更何况那厢房空置不知多少日,四处生尘,一时也扫不干净,你倒不怕,赵姑娘一个小女儿家,如何能住?” 李训无法,只得道:“我先送赵姑娘去西厢歇下,再回来同老夫人说话。” 许老夫人连忙道:“正该如此,我在前头等你便是。” 说完,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塞到赵明枝手里,道:“头回见面,老婆子便犯了这样大一个混,只把这一点小东西做心意,作为见面礼,请赵姑娘莫要推辞才好。” 赵明枝一眼瞄去,见那玉镯水头十足,显然价值不菲,便不肯接,只笑道:“夫人好意我已心领了,只明日还要赶路,这般贵重之物,不好随身带着,今后有机会,再来此处做客便是。” 对方听得这话,只好把那手镯戴得回去,左右看了几眼,却是自一边桌上托盘里取了两盏新茶,递得一盏给赵明枝,复又举杯道:“那老婆子便以茶代酒,给赵姑娘洗尘。” 这就不好再辞了。 赵明枝将面上布帛解下,喝了一口熟水,又把那茶盏放回桌案上。 她面容既露,些微黄褐色不提,那半边脸颊的黑疣,却是令人不愿去看。 一时傅淮远、许老夫人尽皆愕然。 前者满脸震惊,忍不住看向一旁李训,却见对方只护在赵明枝身旁,偶尔低头正对那张异样面孔时,依旧面色不改,甚至直直相对,全无半点不耐、难忍。 而后者见惯风浪,惊讶之后,立刻转喜,只很快便将喜色压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道:“既如此,夜色已深,我边不打搅赵姑娘休息了——明日再来寻你说话!” 说完,拄着拐杖,又在众人簇拥中高高兴兴出门而去。 只她刚跨出门槛,转身之时,无意间扫到堂中赵明枝身上所着大氅,一时脚下顿住,再走不动,钉在原地半日,抓着身旁人问道:“你且看她身上披那鹤氅——莫不是我眼花了?” 对方听了,也急忙跟着回头去看,一时脸色都变了,却是道:“有些像,只这蜡烛光不太亮,或许看错了也是有的。” 许老夫人有心再回头细看,却见得李训提起两只包袱,跟着赵明枝身前半步领路,想到方才发生之事,实在不敢再做耽搁,只好吩咐道:“你跟上去,瞧瞧那鹤氅怎么回事。” 一时方才得见赵明枝相貌时泛起的所有喜悦全数不见,只剩下惴惴不安来。 ——这是怎么回事,世上难道当真有人会不辨美丑么?当真有男子会喜欢那等颜色吗? 若只是寻常衣服也就罢了,偏偏不是。 从前都拿来压箱底一样保存,对着如此一张脸,怎会舍得把那身鹤氅给她穿去? 不应当啊! ------题外话------ 谢谢纤莜亲送我的财神小钱罐:) 感谢华璎璎亲给卫三送的狗粮(他表示要“嗝”给你听)^_^ 多谢卿眉瘦给卫三贴的护身符,她的宠物黄色天蝎宫给卫三投喂的五只小鸡腿=3= 7017k 第五十章 子期 赵明枝自然注意到了旁人投来的惊疑目光,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被自己这张脸吓的。 她跟着李训就往后厢走。 虽是半夜,借着月光同灯火,也能看出这许宅建时耗资靡费,三步一景,十步一亭,地近西北盖这江南亭台哪里容易,材料、工匠,都要特地去运请,其中费用可知。 另有雕栏画栋,即便冬日经月风雪,遮盖之下,依旧有绿树红花,非雇请有名园林子细细打点,不能有此景象。 只走了一阵,赵明枝就发觉后头又多缀上了两个仆妇。 从方才堂中众人言语,她已是知晓这许家有招李二哥为婿之意,见得她们此番行事,意图更是明显。 虽说晚饭时李训说了“不能同意”等语,可眼下见得许家如此资财,又听闻老夫人所说,赵明枝却不敢就此轻易认定。 趁着前后人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她便往一旁挨近两步,小声叫道:“二哥。” 李训闻声转头。 赵明枝低声再道:“我看那许老夫人模样,是想将你留下,我今夜到宅中内院去住,不知是否妥当?要是被那‘菀娘’问话,当要如何回答才好?” 财帛是其次,李二哥不是那等为财动心之人。 可他心肠甚软,这一门又是旧交,或许碍于情面,最后至于无法拒绝,也未可知。 她正想着,却听李训道:“其余我自会料理,你只正常答话便是。” 他顿一顿,似在思索什么,又道:“菀娘性子和顺,从前也不见爱说话,你不必多做顾忌,难得明日不用早起,可以好生歇息,最迟到得中午,等我来叫就出发。” 赵明枝闻言点头。 她本就是个搭便的,只有感激,不会挑剔,况且跟着李、卫二人赶路,速度比起从前快了一半不止,眼下只稍停半日,更不会多有意见。 因雪未停,北风呼呼作响,两人说着说着,不免挨得近些。 李训手中提了灯笼,本来还在叮嘱,两句话没说完,瞥见赵明枝双手将行囊抱在胸前,忽然足下放缓,出声道:“你且先站一站。” 赵明枝一愣,依言停住,问道:“怎的了?” 李训把那灯笼举高到赵明枝面前,低头细看她左肩片刻,方才道:“你那伤处未愈,骑马已是逞强,当要知道少用左手才是。” 语毕,将她胸前抱着的行囊提了出来,自行抓在手里,复才继续前行。 赵明枝反应过来,急忙几步跟得上前,又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摸左肩,果然一碰就作痛,仍旧肿得不行。 她也不敢再说什么,老实跟在李训身后。 而后头仆妇见得两人动作,已是追上前来,其中一人陪笑伸出双手,道:“二当家的,不如叫小的来提?” 书信同自己小印,赵明枝自然是贴身携带,但那包袱当中也有些皇家物什,不便让外人看见。 她正要说话,那李训已是将手中灯笼递出去,道:“你二人在前头照路便是。” 那妇人无法,只得接了,在前方几步领路。 一行人走了片刻,才到了那所谓内院。 早有个丫头在门口守着,上前相迎问好,领着众人往里走。 这内院就在后园当中,院中又有花园,其中不少奇花异草,虽是冬日,红黄白绿粉色色不少,比之外院所见,更为难得。 又往里走了一段,忽然隐隐听得一阵琴声,夹在风雪声当中,婉约悠扬,自成曲调。 赵明枝循声望去,分辨出声音出自远处一座小阁楼。 走得越近,琴声越发清晰。 是一曲《蝶恋花》。 都说乐出人心,弹琴之人已有三四分琴艺,正借曲抒情。 赵明枝细听那琴声,只觉操琴之人心乱如麻,一时好似十分欢喜,满怀少女春情,一时又极为烦闷,仿佛陷入纠结当中,到得后头,声音倒是渐渐清晰,铮铮利落,当中充满决然之意,不多时,又缠绵不绝起来。 一旁领路丫头先打量李训,未见动静,转头见得赵明枝远眺出神,便顺势问道:“赵姑娘也同我们姑娘一般,是个爱琴之人么?” 赵明枝摇头笑道:“只略懂一二,听个意思罢了。” 那丫头倒是性子活泛,听得赵明枝不愿多说,便也笑道:“我们姑娘极爱古琴,也不晓得甚时才能遇得那子期。” 语毕,又拿眼睛偷偷去看李训,见他无动于衷,不免有些失望,便不再多话。 等走到阁楼面前,那琴声铮的一下,终于停了,不多时,大门自内而开,从里头走出一个被人簇拥少女来。 那女子生得娇小可人,窄衫长裙,肩上一条青白相间披帛,手戴翡翠镯,头簪灿然步摇,腰间悬玉、佩络,又有一枚小小香囊。 当真是通身贵气,让人一眼便知这是哪家奢遮之女。 那女子出得门,先怯怯唤一声“二哥哥”,也不怎么靠近,更不说旁的,复又转向赵明枝同她打招呼。 原来这就是那许菀娘。 两边见过礼,李训也不多话,只向菀娘点点头,又说两句话,就跟人去看赵明枝就寝房舍,等把那行囊放下,左右视看一回,便道:“天色不早,我就不多留了,如若有事,立时着人来报我即可。” 李训一走,那菀娘当即松了一口气似的,面上也露出轻松表情,转头同赵明枝道:“赵姑娘一路辛苦,若有什么缺的,吩咐她们便是,不要客气。” 又指着对面房舍道:“我房间就在那处,遇得不方便的,随时寻我便是。” 说完,特地派了身旁一个丫头过来伺候。 赵明枝道过谢,也不耽误她休息,自回房间去了。 等她一应打点完毕,洗漱好了,才自内厢出来,就听得有人在外敲门,叫道:“赵姑娘。” 那声音有些耳熟,一开门,果然是菀娘。 对方身后跟着个丫头,却是方才在门口相迎问琴音那一个。 那丫头先进了门,把手中托盘在屋中桌上放下。 许菀娘解释道:“我夜间惯喝燕窝盏,今日难得赵姑娘来,便送一盏过来,此物镇神安眠,常吃对身体好。” 要只是为了送一盏吃食,派个人来便是,何苦要亲身而至。 赵明枝把正主往屋里让,请她坐了。 许菀娘犹豫一会,也不推辞,同那丫头道:“既如此,不如把我那燕窝也一并拿来,我同赵姑娘一处吃吧。” 一时那丫头出门而去,屋中只剩赵、许二人。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