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不哭着活(1) 当今朝中有位失踪的榜眼沈淮,淮安城里有个重生的苏芽。 按说这两人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一个是横空出世即授职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少年传奇,另一个却只是在淮安城里挣扎谋生的贫贱寒门。 奈何苏芽身为书坊的话本娘子,日常就是陪着各府的女眷读话本、讲故事,每逢故事里有个令人艳羡的才子佳人,小姐们就要联想起现实,免不了开始遐想那惊才绝艳的少年翰林会突然出现,与自己两情相悦,喜结良缘。 这样的情景已经持续了近三年,少女们的幻想对象居然还没换人。 “唉,天下才子虽多,却再难有超过沈翰林那样的人了,大前年金榜放出来,我表姐曾经亲眼看过头甲游街,至今都念念不忘,也说一见沈淮后,才知道话本小说未骗人。” 漕督家的小姐刚从京城外祖家回来,此时将手中的话本子放下,少女怀春,幽幽轻叹。 已是腊月二十八了,淮安城漕督府的花厅里环佩叮当,花团锦簇,八九个闺秀共聚一堂,既是来为漕督小姐洗尘,也是带着各府女眷之间的年礼,赶在除夕前把闺蜜情经营一番。 今日主角既开了个头,众小姐或坐或立地围在一起,话题便从话本故事里挪移到了现实里—— “可是这都两年多了,沈翰林依旧没回京,也不知道他游历到了何处,可有吃苦受难?” “好男儿志在四方,游历嘛就是吃点辛苦,沈翰林将来更能鹏程万里!只希望他不要太快被哪家小姐迷住,做了人家的乘龙快婿才好……” 有心直口快的悄声许愿,顿时引起哄笑一团。 见小姐们聊的热烈,苏芽悄悄地后退几步,将书箱里的话本子分别递到各家小姐随身丫鬟的手上,最后又与漕督小姐的大丫鬟打了个招呼,表示今日差事已完成,自己这就要先回去了。 大丫鬟给她结算了资费,又塞给她一串钱做打赏,两人互道了吉祥话,苏芽便顺利地结束了这一场工作。 十七岁的苏芽从漕督府内宅的角门里出来,回头又望了一眼那高高的院墙,闺秀们的痴笑声尤在耳。 都是盲婚盲嫁的女子,再富贵的身份都难得婚姻自主,就趁着青春年少,多做做美梦又怎么了? 何况她们惦记的那个沈淮沈翰林,说起来天下无人不知—— 三年前的殿试中,沈淮本是封卷公选的新科状元,内阁首辅刘吉却以他年仅十七岁为由,提出不可以少年郎做天下学子之表率,硬生生地从后面拔了个自己的门生推荐为状元,使沈淮屈居榜眼。 谁知随后的琼林宴上,太后兴起过来看新科才子们,竟然认出沈淮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妹的亲孙儿。 然后这临场换状元的事情便被抖露了出来。 皇帝十分为难,他耳根子软,三甲名单报上来以后,自己便照着点了,现在一边是已经昭告天下的钦点金榜,一边是陪伴多年的老爱卿,老母当前,稀泥难和,不由地沉吟又沉吟。 反倒是沈淮主动站出来,从容地圆了场子,说自己确实年少缺历练,自请离京去游历。 太后护着表外孙儿,皇帝也喜欢这新科榜眼的贴心,于是在循例授了沈淮翰林院编修一职后,又特别点了他做太子侍讲,从七品到从五品,瞬间就把新科状元给甩得看不见。 以本朝“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沈淮这是已经预定了未来的极品人臣。 这等惊才绝艳的少年英才,立时便是京城贵胄眼中的香馍馍、好女婿,在座的早有摩拳擦掌。 可惜沈淮乖觉,竟然顺势在琼林宴上求了个婚姻自主的恩赏,然后神出鬼没地在翰林院修了一个月的规矩后,便真的出京游历去了。 从此音讯少闻,只见传说。 两年半前,苏芽重生回来时,着实是借着这个传说中英俊潇洒、才高八斗的传奇少年编了不少素材,精准地拿捏住了闺秀少女们的怀春心事,从而快速地在淮安的话本圈里站住了脚。 但是再好的材料,连续咂摸两年半,也早已无动于衷了。 不过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男人,在苏芽的计划里,能找一个忠厚上进、且能与她一起奉养寡母的夫婿才最实际。 那些传说啊传奇什么的,都只是拿来赚钱的东西罢了。 何况,对如今的苏芽来说,就连这朴素的“实际”,都已经是奢望了。 苏芽自嘲地向空中挥了挥手,整理了表情,推开自家门。 距离漕督府不很远,在大户云集的河下住宅区里,夹着一条狭小的巷子,巷子的夹缝里又有一进独立小院,这就是她和寡母颜氏的家。 颜氏正在堂屋里熨烫织物,闻声抬起头来,她不过三十来岁,虽然容色秀美,却已鬓带风霜。 看见苏芽推门而入,颜氏脸上便自然地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她仔细地把熨烫妥帖的织物放进竹编书箱的一屉空档里,又帮着苏芽把书箱带子调整好,问她:“今天忙完是不是就能放假做节了?” “嗯!送完这些我就去找掌柜结账。”苏芽边走边回应,临到门口了,又不放心地回过头。 不待她开口,颜氏就无奈地笑道:“知道了,我不到运河边去,谁喊都不去!” 苏芽微弯了眼睛,点头说:“嗯,想去的话,等我回来陪您逛。” 转身掩上院门,苏芽脸上的笑意便烟消云散了,她有一桩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尤其不能告诉亲娘—— 距离前世自己被杀的那日,还有一百九十三天;距离前世颜氏死亡的那日,却只有一百九十天了。 而那一切,都发生在她不让颜氏靠近的运河边。 前世,清江浦码头上的一串巨响,三十三条性命随之消散,其中就有颜氏。 噩耗传来,她浑浑噩噩地在邻里的指导下葬了颜氏,然后才知道那场大爆炸不仅致伤亡近百人,还死了个大官,可是官府却有大事化小的意思,只说是发生了意外。 百姓私下议论,说里头一定有隐情。 苏芽成了孤女,不肯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便去衙门口鸣冤,请求官老爷彻查爆炸案,谁知官老爷根本不见她,衙役恶狠狠地喊着刁民驱赶她。 苏芽认定其中果然有问题,不肯屈服,便去动员其他死者家属一起准备告御状。 然后,她便被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垂死挣扎的苏芽曾扯破了凶手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盘踞着的一道狰狞伤疤,那道伤疤无数次出现在苏芽的噩梦里,映着月光一晃,便把她像破布一样丢在杂草丛中。 弥留之际,苏芽听见那人冷酷不屑地吐出一句: “蝼蚁小民,也敢问天?” 第二章 就不哭着活(2) 蝼蚁小民? 蝼蚁小民啊! 因为是蝼蚁一般的性命,所以便连公道都不配去问吗?! 苏芽心中充满了愤恨不甘,想挣扎想怒喊,想不认命,却只能瘫在杂草丛中,连揪一片草叶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后的视野,是乱草杂枝缝隙中,那一片苍白的天。 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重回三年前。 饭菜香将她唤醒,颜氏鲜活如故,笑着打趣她,说她都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竟然还当懒虫,催着她快去洗漱。 十五岁?! 苏芽做梦一样地飘去洗漱,做梦一样地坐到饭桌前,贪婪地盯着母亲,舌尖上溢满了曾经让她思之若狂的味道,眼泪吧嗒吧嗒落进粥里,吓坏了颜氏。 “我没事,娘……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您不要我了……”她擦不掉那奔涌而出的泪水,便搂着颜氏的腰,把脸埋在母亲温暖柔软的腹上,心中被难以言喻的滋味塞满。 就在片刻之前,她恨命,恨生为蝼蚁,命不由己。可是此时此刻,头上被母亲安抚地拍着,耳边是母亲哭笑不得的安慰,她心中却升起感激。 人生重来了,她还有三年的时间,去做准备,去做防范,去让母亲远离危险。 去改这蝼蚁之命! 就这样,抖擞精神的苏芽,带着有女万事足的颜氏开始了新生活,她们搬离了运河边,远离前世爆炸发生的清江浦码头,住进了内城河下绣衣巷,把新生的希望暂存在这小小的院子里。 两年半的时间弹指一瞬,娘儿俩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苏芽却时刻未忘前世那凶手说的话,凶手必然是为人所用,蝼蚁小民的头上,与天更近的地方,便自然是贵胄高官、豪绅富商了,寻常人也不可能有操纵官府的力量。 这淮安府,恰恰是一处通天的地方。 绕城而过的大运河绵延三千里,北上京城,南下余杭,东奔大海,西接黄河、淮水、长江,无数高官富绅汇聚于此地,也将四方讯息都带进了淮安城的府宅里。 搬到内城之后,苏芽在城中专印话本小说的添荟书坊找了一份工,专职给各府内宅送话本,借此机会窥探着地方官府的动向,为远离危险增加一份筹码。 苏芽总觉得,万事皆有端倪,自己掌握的信息越多,避祸的本事必然就越强。 一般人会觉得,一个送话本的活计,能有多少窥探官府的便利? 那可就想差了。 能带来便利的不是话本子,而是那些爱看话本子的贵妇小姐们。 永远别小看男人背后的女人们,许多事情都是在女人们的助力下完成的,而借着话本子,多少心事便被扯出来讲,隐秘的信息常在无意间被泄露。 话本子这小东西,确实让人上头,薄薄的小册子里藏着几番古来兴亡事、许多人间悲喜场,它不像戏曲挑舞台,也不像评书挑场子,不拘什么时间地点,随时能把人带进故事,是深深庭院中的夫人小姐们爱不释手的精神食粮。 钱太好赚了,各家书坊为此专门配了话本娘子,为各府的女眷送话本、讲话本,因为夫人小姐们也不全是擅长解读文字的,应时而生的话本娘子便穿梭于各府内宅,提供着贴心的服务。 眼下淮安城里,最善于话本出新的莫过于添荟书坊,而添荟书坊中,最懂夫人小姐心思的,当数苏芽。 因为苏芽与旁的话本娘子大不同:她不仅对市面上的话本子如数家珍,而且特别擅长讲故事,只要你想听,她就能把白纸黑字讲出花儿来。 别的话本娘子大多都是靠着生记硬背的套话拆解,苏芽却不仅自有见解、旁征博引,而且她还特别会调动女眷们的心思,常常只需深入浅出地剖析一个例子一条思路,然后带着佩服的笑意鼓励地看着人,对方便常觉得自己灵感打开来,再结合身边事例,那简直就是信息漫天,成就感爆棚。 就凭着这份本事,粉墨翻飞的戏班子都抵不上苏芽的吸引力,戏台上的人唱念做打一番便要退场,苏芽卖话本子的生意却源远流长。 以有心算无心,现在的苏芽已经不仅是话本子送货届的讲读高手,还是淮安城八卦专家,同时还见证储存了一肚子的官官交易、官商交易内幕。 当然,这是个秘密,苏芽必须像个闷嘴葫芦一样,对这些秘辛绝口不提。 “苏葫芦”的今日送货十分顺利,连同颜氏绣的一叠丝帕荷包全部兜售一空,她回添荟书坊结算了工钱,又得了一个年底的利是封。 揣着银钱走在夕阳里,便觉着地上的青石板都分外好看了。 黄昏的风格外冷,苏芽却似浑然不觉,她脚步轻快,低头数着石板路上的石块,一路数到小桥的台阶上,心中正想着过节的安排,突然就觉得不对劲。 抬头看,三个高矮胖瘦不一的汉子把桥头拦堵着,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苏芽眨眨眼睛,放眼四周一望,望不着别人。寒冬腊月的黄昏里,各家都要燃起炊烟,要除尘,要备年货,没人还在路上游荡。 这座小桥的位置还很偏僻,而且其中一侧隔着几丈远就是围墙,视野十分不好,真是一个拦路劫财的好地方。 苏芽立刻掉头准备离开,没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因为桥尾也上来了两个汉子拦住她的去路。 “你们是什么人?让我过去。”苏芽看起来很慌。 “呵!现在慌了?死丫头,你抢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慌?”来者不善。 “几位大哥是不是误会了?我怎么会跟你们抢生意呢?好汉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怎么没抢?我们在台上唱戏,你在台下兜售话本……唔唔!”一个小个子刚愤愤地嚷嚷了两句,就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 “哦!几位是春兴戏班的吗?” 苏芽恍然大悟,她此时已被挤到桥栏边,一边说话一边往桥下看,这条水道细窄,平日也只能容两艘小船并行,冬日河水低浅,水面已经结起厚厚的冰,模糊地吞着夕阳的残光。 “几位春兴班的大哥,错怪我了,都是夫人小姐叫过去的,你们在台上唱戏,夫人们听得开心,我被小姐们拉得远远地讲书,声音也不大,怎么说都不影响你们呀。” 苏芽看着来人闪烁的眼色、手上拎着的麻绳和胳膊上挂着的大披风,躲避的身子渐渐向桥外倾斜。 “死丫头口齿伶俐,就是不长记性,警告过你两次了还不改,这回就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来人已经被说破了身份,索性不再隐藏,开始卷袖子。 “你们准备做什么?” “做什么?你这么喜欢讲书,便去妓院里好好讲,可惜脸上这么大一块丑胎记,不然定能卖个好价钱。” 来人说着便涌上来,苏芽作势欲喊,当先一个人抬手就去捂苏芽的嘴,苏芽猛地向后折腰欲躲,伴着一声尖叫,她便越过桥栏摔落下去,在冰上一滚,滚进桥下看不见了。 “快下去找!” 带头的低骂一声,率先往桥下跑。 第三章 就不哭着活(3) 苏芽摔下了桥,戏班的五个人匆忙下去找。 冬日河岸上略有薄冰,他们扶着桥墩小心地往下探,夕阳的金光穿过桥洞射过来,刺得人眼花,花得突然就看不见前面兄弟的身影了。 等到最后那个小个子感觉不对劲,转身要跑的时候,脖子后面突然重重地挨了一记击打,人便软绵绵地摔在半干的河床边上。 “哼!一群畜生,霸道!黑心肝!多大点儿恩怨,就要把我卖去妓院?” 愤怒却音质极美的女声响起,本应凄惨地摔落桥下的苏芽不但毫无狼狈相,而且脚踏坏人威风的很。 她把碍事儿的裙角掖在腰上,面带愤愤之色,恨恨地往那五个横三竖二地躺在河床上的人身上各踢了数脚,毫不留情。 有人被疼得要苏醒,她就再加一脚重新踢晕,然后用他们的腰带把五个人捆在一起,用他们的臭袜子塞住他们的嘴,把他们带来的麻绳绕成两股,穿过桥栏底子,就这么把五个人给吊在了桥栏杆上。 她捆人捆得极妙,这五个人身高不同,被她吊起后五双脚尖却是对齐的,垂着的光脚着离冰面不过一两寸的距离,踮一踮脚尖就能碰到冰面,多少能分担一点手腕上被吊起的痛苦——如果冰面不被踏碎的话。 苏芽布置好了一切,擦擦额头的汗,终于感觉心中那股积攒很久的闷气一扫而空。 “怎么,看我弱小,就都想欺负一下?哼!” 她站在桥头俯视一眼,五个耷拉着的头顶各被挤在吊起的手臂间,人都还昏着,再没有刚才使坏的劲儿。 苏芽满意地拍拍手,理好了裙摆,扬长而去。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一直拉到远处小楼窗后的一双眼睛里。 沈淮坐在窗前,目送那窈窕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才将视线收回,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正专心应答着淮安名医张参木问诊的两个侍从立刻转过头来,其中白脸的小伙儿立刻过来帮他把窗户关上了。 张参木也差不多收了话头,看着他的脸色,道:“以老朽来看,公子这病确非因伤而起,属实是中了罕见之毒啊。” 沈淮的脸色却绝不像中毒的样子,不仅不黑不紫,而且年轻人的皮色漂亮清爽,只清浅的唇色透露了些病容,一双眼睛清冽冷漠,脸上半丝笑意也无,玉冠高束,腰背挺直,整个人像玉雕的神像,带着令人难以尽述的压制力。 他见张参木诊完了脉,便也将手臂收回,微微点头,嗓音有些低哑:“有劳张圣手。” “惭愧,”张参木面现愧色,斟酌道,“老朽只能断出这是毒不是病,却不知道解毒之法,怎配得上圣手二字?公子请解衣,让老朽看一看伤。” 伤在右侧腰上一掌处,细长的一道,皮肉翻卷,日久未愈,周围一片红肿,张参木用手按了一下,周边的肌肉顿时抽紧,想来是极疼的,他不由地抬头又去看了一眼沈淮的脸。 玉雕眼帘低垂,冷冷地跟他的视线对上了。 嘶——这年轻人真是,又冷又拽,没有一点对生死的敬畏,果然非同凡人。 不过,他是怎么带着这伤毒还腰背挺直地坐那么久的? 好在侍从很懂事,恭谨地询问伤情和用药,张参木找回了圣手的感觉,小心地将伤口的旧药冲洗掉,剜去腐肉,重新缝合用药,然后斟酌着开药方。 沈淮全程连哼都没哼一声,要不是抽紧的肌肉和隐忍的呼吸,张参木差点儿要以为他没有痛觉。 “伤口每日换药一次,汤药每三个时辰服一帖,连服半个月。前七天用药猛,看起来惊险,公子不需慌,这是为了压制毒性,使腰伤愈合,毒却是未解的。” 伤口被耽搁了时日,处理起来不容易,张参木忙得额头出了汗,“性命要紧,公子还要尽快寻到刘三点来解毒才行。” “张圣手能将毒性压制多久?”沈淮从榻上起来,脸色苍白,汗湿额发,却摆手拒绝了侍从捧来请他更换的新衣,只在外面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大氅。 “……至多三个月,过了时间便药石无医。这毒委实是阴狠,藏于血中,毒发得不急不缓,中毒之人血气日虚,体力渐耗,日后只会以为是急病致命。若不是这回涂在暗器上,伤口久治不愈才露了破绽,公子又谨慎来寻我,恐怕时机就真的耽误了。” 张参木说着又叹气:“单论治病救人,老朽自问不输于人,可这医毒之法,刘三点确实是让我拍马莫及。两年前他云游至来淮安,我二人也曾有数面之缘,只是之后他便杳无音讯了,公子自武昌一路寻来,也不曾听闻新的消息?” 左右侍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现怒色,沈淮却淡漠依旧,等侍从接过了药方去楼下寻小童取药,他向张参木行了一个晚辈礼:“张圣手,我这次来的行程不能声张……” “懂的懂的,周淮公子。” 张参木很懂行,没等沈淮说完,就一边还礼,一边接过话头。 把沈淮送到了门口,张参木一直目送那辆低调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小童在寒风里冻得忍不住跺脚取暖,问:“先生,这位公子是什么大人物吗?您还送他出门。” 张参木歪头看他一眼,想起沈淮身边那两个精干的侍从,不由叹了口气,叮嘱道:“这是故人之后,你要切记:日后无论何时,只要是他们找过来,绝不能阻拦。” 药童懵懂地应了,心想先生以圣手之名,无论在京城还是淮安,所到之处人们无不以礼待之,求医问药的踏破门槛,还鲜少像今日这么谨慎珍重的,自己可得多上点儿心。 被张圣手在心中狠狠地欣赏了的两个侍从,这会儿其实也有点儿懵,公子指定要绕一段路,去路过某座小桥。 马车在夜色中迂回了一段之后,他们便以习武人的耳力,听见一阵含糊的唔唔声,二人立刻戒备起来,黑脸的高峻将马车停下,在车外请示:“公子,我去看看。” 沈淮在车内嗯一声:“问问情况,别的不要做。” “是。” 不一会儿,高峻回禀:“是淮安城内春兴戏班的五个人,被吊在桥栏上,说是遭了女贼。” 徐远掀开车帘看:“什么女贼,能一次吊起他们五个人?” “说是添荟书坊的话本娘子,名叫苏芽还是苏丫的。是不是女贼另说,反正这几个人不老实,刀子架到脖子上才说是跟那个女子有私怨,今天准备把人绑了,没想到反被人家给教训了。” 沈淮闭目靠着车厢,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走吧。” 马车重又行驶,车厢里恢复沉寂。 第四章 偏要笑着活(1) 自从确认了沈淮是中了毒,而且毒性凶险之后,两个侍从内心的忧虑就掩不住。 马车在暮色中行驶了一段,徐远便低声问道:“公子,疗毒要紧,京城那边是不是要通知一下?” 高峻把车帘扒开一道缝,脑袋钻进来附议:“是啊,公子,如今性命要紧,你就别任性了!” 如今的侍从都敢说主子任性了? 沈淮冷冷地瞥过去一个眼风,高峻不由地把车帘缝儿放得更细了。 “一切照旧。我又不是立刻便不能动了,若现在让他们知道我在淮安,恐怕没等毒死,我也要先被烦死了,若是一直找不到刘三点,你们还想劝我去京城躺着等死不成?” “公子!”两个侍从正在忧心关头,听他这么说,顾不上规矩,异口同声地劝止。 沈淮心知肚明,他其实已经把事情在心头转了几转,此时终于叹了口气,将身体向后仰靠在车厢上,抚着腰间伤口闭眼道:“你们两个,事到临头慌有什么用?我还撑得住,你俩打起精神,快些把刘三点找到,在这之前,别苦着脸,让我高兴点儿。” 二人只好应是。 过了一会儿,高峻在车外刻意逗笑:“公子,那个女贼真是坏心眼儿,五个人的脚上光秃秃的,脚趾头伸直了就能碰到冰面,可他们又不敢真把力气使实了,生怕踩破了冰。也不敢使劲挣扎,怕把麻绳给坠断了掉进河里,嘴里还被塞了袜子,没法求救。” 徐远却说:“我看这里头的是非未必就是他们说的那样,他们五个男人去绑一个姑娘,明显不怀好意,人家却没对他们下黑手,看来还是惩罚警告的意思居多。” 高峻其实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想了想,便问道:“公子,您是怎么知道这桥下有热闹的?” 没人应他,沈淮裹着大氅,靠着车厢,却是已经睡着了,疲惫之色再难遮掩。 徐远赶紧隔着车帘戳戳高峻,悄声问:“你问完话以后,那塞嘴的臭袜子怎么弄的?” 高峻得到提示,也立刻压低了声音:“哦,我又给他们塞回去了。” ……徐远在心里默默地想,坏还是你坏。 高峻回头看他神色,补了一句:“公子说的,只看看,别的什么都不要做。” 徐远哼一声:“你这一补刀,他们估计能消停一段,也算帮了那女子。” 子夜深沉的时候,有个打更人去衙门报官,说合满桥下有人呼唤求救,他拿灯照了一下,似乎是个多头妖怪飘在半空。 值班的衙役闻言裹紧了棉衣,说他肯定是看花了眼,莫要再胡扯了。结果天蒙蒙亮的时候,早起出摊的小生意人也过来报案,说合满桥下有人被吊在冰上,看起来快要冻死了。 衙役这才赶紧招呼了同事赶过去,果然看见五个人伸直了脚尖吊在桥下,脚尖与河面之间接着一摊黄色的冰柱子,疑似尿液。有个人嘴里的臭袜子已经被吐出来很久了,只是人冻得厉害,哆哆嗦嗦地说不成话。 冰面上不能站人,衙役们废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五个人给拉上来,用板车拖去了衙门。没想到等五个人缓过劲儿来以后,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什么东西来,既说不清楚为何跑到合满桥,也说不明白是什么人把他们吊了一夜。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鬼,可这几个小鬼自己不喊冤,衙门便也无从下手。最后还是通知了春兴戏班的班主,班主过来跟几人一阵嘀咕之后,脸色极其难看地把人接走了。 苏芽放了年节假,难得多睡了一会儿,起床后就着早饭听颜氏把这件新奇的事情给讲了,笑得喷饭。 笑完她咬着馒头心中诧异,那几个人难道是被吊了一夜吓破了胆子吗?居然没有在官府面前反咬一口,也实在是辜负了他们动辄要把人往妓院卖的恶名。 “都说这几个人肯定干了什么缺德事,被人给整治了。” 颜氏也觉得好笑,边笑边从院子里抱进来几匹布,铺在床上准备裁。 苏芽奇怪:“娘,咱家哪来这么多布匹棉花?” “老周叔一早带人送来的,让我抓紧缝八床锦被,他们晚上过来拿。” “这么多?还要得这么急?我来帮您。”苏芽把碗筷收了,赶紧过去要帮忙。 颜氏却赶她,“你帮不了,老周叔说周大柱去庄子收租还没回来,周宅今年的除尘就还没做完,让你吃了饭赶紧过去帮忙。你过去看看,晚上早点儿回来,明天就是除夕了,咱们还要去赶年集。” “哦,那我去了。” 苏芽出了绣衣巷,左转再左转,就来到了宽敞的文昌巷,长条石铺设的路面可容两辆马车并驾,比之绣衣巷那是气派非常,往里走过两座府宅,就到了周宅。 管家老周正在擦大门上的两个铺首门环,苏芽上前打招呼,“周老爹,今天很高兴呀?” “高兴,高兴!今年有主子镇宅,那是太高兴了!” 老周的两道八字眉几乎是斜挂在脑门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每条皱纹里都填着喜气,手里按着抹布使劲擦,别说那铜门环了,就连大门也快被他擦出了包浆,锃亮! “周宅主家来人啦?”原来老周一早送去让颜氏赶制的八床锦被,缘起就在这儿啊! 苏芽挺惊讶,这周宅主人据说几十年前就迁到杭州去了,只留了三个老仆人守宅子收田租,怎么会突然赶在除夕前回老宅? 老周才不管她的疑惑,手下不停,嘴里念叨着今年除尘做得不够周到,主家来了更应该格外细致,周大柱去田庄收租怎么还不回来,别是路上耽搁了,又催着苏芽快点儿去忙。 等苏芽进了门,老周还在后面喊,说自己等会还要去采买,让她有事就问孙婆。 苏芽应了,左拐穿过两道月亮门便到了厨房,灶下火正烧着,可是敞亮的厨房里却一个人影都不见。 “婆婆?” 苏芽轻喊,并无人回应,她见灶下的火棍烧得过了,快要掉下来,便走过去把火棍往里整了整,又转身往后厨的小院张望,冷不防疾风袭来,一道暗器直奔她脑后风池穴! 第五章 偏要笑着活(2) 其时苏芽刚从灶前准备站起,双脚还分别跨在烧灶的小板凳两侧,身形半起半蹲,闻声头都没回,仿佛长了后眼一般,右手一抬,并指如钳,便夹住了暗器——飞来的一根鸡骨头。 不待她说话,又有三道疾风直奔她背心而来,角度刁钻不说,两侧还有辅助,封住了她向左右避让的空间。 避无可避,苏芽索性向前一个俯身,几乎趴到灶台上,堪堪躲过,脸颊都能感到穿透锅盖的热气,背后才传来一声低喝:“反击!” 苏芽应声而动,就着弯折的姿势扭转身体,变俯为仰,纤腰柔韧地带着上身弹起,整个人猛扑向来人,这就打了起来。 这厨房尽管宽敞,可是中间摆着宽条案,梁上挂着肉食筐,两个大水缸敦实地蹲在墙边,还有各种刀具和锅碗瓢盆散落其间,若不想碰到它们,这腾挪跳跃的空间就很有限了。 两个人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往了数招之后,苏芽便被孙婆婆用一根鸡骨头指住了咽喉。 “婆婆,别弄脏我衣服,我娘洗衣服很辛苦!”苏芽小心地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腕,把鸡骨头往外推。 那是个五六十岁的妇人,上了年岁的脸上有些纵横的丘壑,却难掩清秀的轮廓,可惜一双枯瘦的手不够体面,若换身夫人的衣服,再把手遮住,倒能唬人。 孙婆婆收回鸡骨,扯了条帕子慢慢地擦手,说话的声音有种金属样的锋利:“光是衣服干净有什么用?浑身上下,就只有轻功能看得过去,连个反击的脑子都没有!” “这不是学的时间还短吗?我先把逃跑的功夫练好。”苏芽笑眯眯地,把地上几块被当作暗器的鸡骨头捡起来,擦干净各处被染上的油渍。 “逃跑有用,还要追杀干什么?你要是只会逃跑保命,那答应我的事情还怎么完成?”孙婆婆瞪她,好像眼前站着废物。 苏芽是废物吗? 从前世像蚂蚁一样被人轻易地碾死,到今生拥有了能碾压大部分人的武力,这种改变不过只用了两年半时间,可见苏芽不仅不废,还能干的很。 但是偏偏眼前这个人最有资格这么骂她,正是因为有了这个上辈子不曾出现在苏芽生活里的人,苏芽的今生才更与前世大不同。 此中渊源要追溯到两年半之前。 那是她重生后的第三天,颜氏被邻居喊去帮忙照应孩子,苏芽独自在院中洗衣刷凉席,突然墙头砸下一个重物,正落在她身后,不等苏芽转身去看,冰冷的尖刀就架到她的脖子上。 重伤的孙婆婆用刀架着她脖子,以杀她全家为威胁,让她帮自己掩藏行踪,然后便藏进墙角的柴火堆里,指挥苏芽将刷洗的凉席盖在上面,做出晾晒的样子,并迅速掩饰掉地上痕迹。 当时空气中极度安静,苏芽觉得洗衣服的声音都像是隔了很远,只有心跳如雷,她低着头奋力搓洗衣服,掩饰手脚的颤抖。 不久,有些折射了日光的光影晃动着在地面上掠过,她便明白了:已经有一队人拎着刀剑从墙头穿梭追踪而去。 许是死过一次,历过绝境,因此在惊惧的同时,苏芽的思路竟然十分清醒。 她心中念头如惊鸿流转,怀疑自己即将有奇遇,又担心不过是新的必死之局,但无论如何,这个从天而降的老太婆必然有一身武艺,才能从那么多追兵手下逃出性命。 与其事后被灭口,不如垂死挣扎一下,也许能谋得转机,老天总不会让她才活过来就又送命吧? 于是,等到强人远去,她再扒开柴火堆时,便迎着扑面而来的一道锋芒,瞪大双眼,清晰地喊了一声:“师父!” 匕首沁透着杀意,停在她眉心,却没有再往前送。孙婆婆艰难地喘息,体力渐渐不支,苏芽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战,咯吱咯吱的声音格外清晰。 十五岁的小姑娘双手紧抓着布裙,抖着嗓子,用尽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婆婆,我给你当徒儿吧,以后保护你,再不让人欺负你!……别杀我,我有用!” 好一阵沉默后,孙婆婆终于收回匕首,将身体倚靠在柴火堆上,把她上下一顿打量,古怪地笑了几声:“呵,你这丫头倒是胆大包天,敢跟我讲条件,可惜我却最信不过徒弟,那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看苏芽忍住惊惧试图辩白的样子,又慢吞吞地补充道:“……不过,看在你帮了我的份上,又似有几分天赋,你先发个毒誓,日后要不惜代价帮我做一件事,我便教你武功。” 为了保命,一件事算什么?十件事都行。 就这样,苏芽跟着孙婆婆修习武功,照顾她重伤的身体,孙婆婆又借口自己摔伤后行动不便,说服老周头和周大柱同意雇佣苏芽在周宅做个零工,以便日常指点。 所以,这个神秘的孙婆婆,不仅是苏芽重生后遇到的最大变数,是支持她今生改命的最大依仗,也属实对她有再造之恩。 两年半来,虽无师徒之名,苏芽却是拿孙婆婆当成师父在伺候。 “婆婆,你决定了要我做哪件事了吗?”苏芽向死而生,自觉这条命不知道啥时候就交代了,头上扛着个承诺怕兑现不了,便常会问问。 “就你现在这三脚猫功夫,能做什么事?” 孙婆婆重回灶前坐下,慢条斯理地继续啃鸡腿,只从眼角缝里瞥了苏芽一眼,继续嫌弃:“你不是被叫来帮忙除尘的?现在闲着干什么?赶紧去整理,还等着张贴对联子。” 相处久了,孙婆婆已经不是初遇时那个凶狠的恶人,可这毒舌却没变过,苏芽被怼习惯了,闻言乖乖点头,将要迈出门时,身后又传来一句叮嘱:“最近谨慎些,夜里少来爬墙,白天也走路来往。” 苏芽疑惑地回头:“为什么?” 自从她开始跟着孙婆婆习武,先学的就是爬墙的功夫,后来,苏芽的轻功小有所成,不满足于各府后宅的妇人信息,便开始趁着夜色在城中各个府宅摸底,墙头越发爬得顺溜,轻功一日千里,反应机敏非常,等闲之辈可察觉不到她的行踪。 这周宅不过是多了几个人,总督府里她都来去自如,不至于谨小慎微到这地步吧? “让你做什么就去做,哪儿来的那许多为什么?” 孙婆婆翻了个白眼儿,十分地恨铁不成钢:“周家那小主子身边带着人,关羽大意失荆州,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别耽搁我的太平日子!” 第六章 人生如戏拼演技(1) 好嘛好嘛,小心就是了,绝不敢误了恶婆婆的太平日子。 苏芽抱头逃出厨房,心里第一万次怀疑孙婆婆的身份:什么叫“周家那小主子”?这是一个家奴能说的话吗? 据说孙婆婆是服侍过前头某位大小姐的乳娘,那小姐薄命,婚后早逝,孙婆婆伤了心,便自请回来守着小姐曾经生活过的宅子。 可是苏芽认识的孙婆婆却对周宅的过往一问三不知,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装的! 她见过孙婆婆和老周聊天,遇到接不上来的话,便推说自己老糊涂了,竟然记不得那许多事。可怜那老叔侄俩竟然还真信了,至今没拿这个老妇人异样。 苏芽有次撞见孙婆婆对着人家抹眼泪,说自己这样没记性的老太婆,身体还不好,如果离了老周叔侄这样的好人,一定会被欺负,恐怕活不下去。 当时她忍不住心中天雷滚滚,这恶婆婆深藏不露,还会被欺负?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孙婆婆后来指责她心思太浅,十分不屑: “人生如戏,你懂个屁!” 苏芽拎着抹布和水桶,站在正厅前的空地上,仰头望着厅前那块“涵远堂”牌匾叹气,这周家的主人果然涵养很好,自己跑得远远的,把个好好的宅子留给别人做戏堂子,确实该挂这块牌匾。 今天的周宅十分热闹,老周带着一队又一队的人进进出出,送了许多的物件去怀月轩,一直到中午才消停。 其中最稀罕的是两担药材和一箱药罐,苏芽隔着花墙看见了,十分诧异:历来人们求吉利,过年期间不是急症不看郎中,那是尽量不动汤药的,都图个健康无虞的好意头。 可是看周家这阵仗,却是生怕过年期间买不到药材似的,大有把药房搬空的阵势。 苏芽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百无禁忌的,来的周家主人是什么病?看老周早晨的欢喜劲儿,似乎又没大碍,也许富贵人家怪癖多,恰好周家这位是格外珍重身体的? 总之,苏芽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加上孙婆婆的叮嘱,她便不愿意冒然接近多生事端,以免影响了日后出入周宅学武。 可惜今日事端偏生爱找她。 苏芽刚擦完前中后三个厅,想去找老周要个梯子擦廊柱,走到大门口却被个送货的伙计往手里塞了个盆景。 那人一脸痛苦,捂着肚子夹着腿,抖着嗓子哀求道:“姑娘,这盆是要放到里头带池塘的那个院子里的,你家主子要的急,麻烦你给送进去,我这实在是憋不住了!”说完撒腿就跑了,喊都喊不住,仿佛慢一步就要拉在裤裆里。 寒冬腊月,花木萧瑟,那盆景却仍然青翠欲滴,枝干遒劲,精神喜人,明显是久经呵护的。 苏芽里外里打量了一圈,见老周正踩着梯子在清理门檐,便问他要怎么处理。 老周被积尘搞得灰头土脸,觉得自己这样子不适合往院子里去,便让她给送去怀月轩:“院子里有人,你交给他们就行,别乱看,别多说话。” 他说完便接着专注地整理挂灯笼的钩子,突然又停下,看着苏芽消失的方向嘀咕了一句:“年轻就是轻巧哦,小姑娘抱着那么重的一个东西,走起路来还没有声音。” 苏芽捧着盆景往怀月轩走的时候,徐远和高峻正在廊下熬汤药,清雅的小院中弥漫着药香。 两人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性格却实在是对比鲜明。 斯文冷静的小白脸徐远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着高峻怎么按照方子上的次序,分时段往壶里加药材,反复解说了数次,发现对面的小黑脸依旧茫然得像个傻子:“高峻,你怕不真是个傻子?” 高峻的一张黑脸此时正皱得活像个“傻”,不是,活像个“峻”字,也就是冬天没有蚊子飞虫,否则过路时便能被那皱紧的笔划给夹死。 “徐远啊,远哥哥,你怎么待我一点儿耐性也没有?这药太讲究了,我怕添错了时间怎么办?不然还是我去找人吧,你留下熬药。” 徐远毫不犹豫,一巴掌拍在高峻脑袋上,啪地把后者拍得一个趔趄:“连个药都熬不好,还能指望你去找人?这是能耽搁的事情吗?” 突然房内传来一声脆响,接着就是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二人脸色大变,顾不得其它,迅疾冲进房里。 于是抱着盆景的苏芽进了院子的时候,就只看着廊下无人看守的药罐嘟噜噜地往外扑,满院的药香浓郁。 习武使她听力敏锐,不但能听见那敞亮的大屋里有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夹在咳嗽中间按不住的喘息声,两个带着惊慌的声音担忧安抚着,一边收拾地上瓷器碎片。 这是养病吗?怎么更像是来等死的? 就这身体状态,还敢在寒冬腊月里奔波迁移?怕不是被家里放逐的弃子,伤病又伤心的那种。或者,是游子在归家途中遇到了急病,只得就近寻医? 苏芽一肚子疑惑,各式话本子里的情节往脑子里窜,最大的疑惑是:她现在应该做出怎么个反应? 喊一声“药扑了”似乎不合适;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毕竟那汤药再扑下去,下面的炭火也快被扑灭了;可是去把药罐的盖子揭开来好像更不合适,说不准人家还会以为她要下毒…… 苏芽谨慎地站在原地思考,直到门内急匆匆走出个人,看到苏芽后顿了顿,立刻便加快步伐唰地冲到了她面前,手似铁钳,直抓向她的脖颈儿,叱问道:“什么人?!” 糟糕,自己进了周宅就习惯性地进入演练模式,忘了把脚步声放重一些! 有一瞬间,苏芽觉得自己暴露了,本能地就要把盆景砸出,甚至脚下已经将将带起了踢腿的劲儿,却在电光石火之间心念飞转,尖叫着真的把两手松开,抱头蹲了下去。 高峻不由地攻势一缓,脚尖在下面轻轻一勾一提,便把摔落的盆景接了上去,来势如风,收势如崩,身手利落非常。 “府中没有丫鬟,你是什么人?”高峻把那盆景随手放在廊下,回来抓着苏芽的胳膊肘就往外拉。 苏芽做出惊魂未定的样子,低着头老老实实地配合着,被拉出去找老周。 怀月轩里,银丝碳火烧得正暖,窗户都微开着透气,沈淮喘息方定,从窗棂缝隙里收回视线,把捂着嘴的染血帕子一放,对刚收拾好地面的徐远说:“去查查她的底细,是不是那个苏芽。” 徐远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苏芽?她就是桥下那几人说的女贼?” “嗯。” “是!”徐远心中的弦立刻拉紧了,周宅里竟然有个会武艺的外人出没,这事儿不容小觑! 第七章 人生如戏拼演技(2) 高峻拖着苏芽找到老周,老周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安排,便小心翼翼地跟高峻赔不是,再细致地把雇了苏芽来帮忙打扫,以及临时让苏芽送盆景的缘由给说了。 高峻脸色严肃,重重地叮嘱了一句:“公子正养着病,不相干的人就不要进怀月轩了。” 不相干的苏芽低头,揉着胳膊没作声。 从高峻的视角,只看到她勾着的脑袋,隐约露出脸颊上一片粉色胎记,从鬓角直铺到腮上,似乎是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苏芽的头勾得更低了些。 高峻回到怀月轩,听说苏芽就是那个绑人的女贼后,惊得合不拢嘴:“这跟老周嘴里说的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潜入周宅,是不是有企图?” 有没有企图,查了才知道。 二人训练有素,分头行动,到了夜里就把苏芽给查了个底朝天。 “苏芽今年十七岁,家里原是个军户,她爹在漕兵里做个小头目,成化十八年黄河决堤的时候为救人死了,身后留下这寡母孤女二人,不久就从清江浦的军户营搬出去,目前租住在绣衣巷的一处民房里,就在周宅背靠背一墙之隔,日常靠苏芽在本地一家叫做添荟书坊的私人印书局里当话本娘子,专为各府女眷讲本子,顺便卖些苏母的绣品赚生活。”徐远站在书桌旁,一边研墨,一边汇报。 高峻负责在宅内调查,闻言点头:“这跟老周说的情况差不多,身世挺可怜的。那她是怎么惹上春兴戏班的?” “淮安地界的话本小说比别处更加盛行,这个苏芽小有名气,很会讲传奇,深得各府女眷的认可,春兴班觉得被抢了生意,便想拿她出气,据说前面已经警告过苏芽几次,这姑娘没当一回事儿,春兴戏班的人就起了歹意,准备趁着年底人乱,把她绑了卖去外地妓院。” “嘶!卖良家女子去妓院?禽兽啊!”高峻倒吸一口凉气,“昨日还敢骗我说只是想抓人,活该被吊在风里冻一夜!不对,应该直接阉割……你别瞪我,我在外面不这么说话,你接着说说:她是怎么跟周宅扯上关系的?看咱俩查到的一样不一样。” 徐远坚持又瞪了高峻一眼,见低头写字的主子没说话,便继续汇报。 “两年半前,宅子里的老奶娘孙婆在运河边的鱼市上摔了一跤,是苏芽给送回来的。孙婆摔伤后也是苏芽照顾的,老周他们见这姑娘心善、勤快又清贫,加上孙婆摔倒之后身体就坏了,几个老仆也需要有人搭手,就让她每天过来帮一个时辰的零工,这就一直帮到现在了。” “嗯,老周和孙婆也是这么说,苏芽是个心善的姑娘。” “时间上看来,她已经在周宅帮工两年多,是没有太多可疑之处……可是寻常的女子却没有轻易放倒五个大汉、还捆起来悬空吊到桥栏上去的本事,我没查到她习武的渊源,这一个孤女,哪里学来的武功?” 高峻一怔:“她爹不是漕兵吗?活着时候教她些功夫也是情理之中嘛。” “军营里能练出多少武功修为?苏芽十二岁丧父,就算她爹不是个普通的漕兵,而是个混得不如意的武功高手,可漕兵常年泡在运河上,哪有时间在家教习?” “可能苏芽天赋异禀,是个练武奇才?” “……你可真敢想,可惜没想到正道上,重点是——她日常在外行走时,可是装作完全不会武功的,至少你昨日抓她的时候就没察觉。”徐远毫不吝啬地给了高峻一个白眼儿。 “……这女子确实狡猾!”高峻吃瘪,便赶紧自找台阶,顺势拍一下主子的马屁:“幸好公子明察秋毫,昨日随便一瞅就看破了她的伪装。” 这时,沈淮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信,修长的手指捏着信笺抖干,折叠后塞进空白的信封,又亲自熔了火漆蜡,滴在封口上,等到火漆将干时,取出个小巧的印章盖上。 “孤儿寡母,谋生不易,有些自保的心思不是毛病,她爹能为了救人舍命,她自己又能热心助人,惩罚戏班的时候还记得留一线,大约家风不会很差,暂且留着观察一下也无妨。”他一心二用,这会儿把两个侍从的汇报在心中又过了一遍,给了指示。 “是。” 沈淮微一沉吟,又道:“至于武功来路……她进出周宅频繁,周宅的三个老仆人查过没有?” 高峻赶紧回话:“老周和周大柱是亲叔侄,都是周家的家生子,孙婆是三十年前从庄子上给周家大小姐挑的乳娘,后来跟着周大小姐陪嫁到扬州,没两年周大小姐就去世了,身后也没留下子嗣,她便回到淮安,因她家中经过水灾没留下人,周家记着她对大小姐的尽心,就准她在留下养老。这三人我都挨个观察过,目前没看出异常。” 听起来确实没什么异常,沈淮便指了指那封信,对徐远说:“送出去吧。” 徐远将信拿起,却犹豫了一下:“公子,这封信送出去,我们在淮安的日子便能安宁了吗?” 高峻也关注地看着沈淮,期待他给个肯定。 “除非我彻底废了,否则何来安宁?”沈淮脸上浮起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暗沉,“赵庆那个蠢货心存侥幸,在军营里就迫不及待下黑手,大概是以为我无权无势又无凭无据,奈何不了他。这亏要是吞下去了,我大概会死不瞑目。留着也是祸害,就让京里的去解决他,你们腾出时间去找刘三点。” “是!过年这个时候,刘三点总不会还待在深山老林里,属下就是把淮安城给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翻出来!” 徐远小心地把信揣进怀中,又叮嘱高峻将主子照顾好,便果断地扑进夜色中,寻人去了。 高峻去掩门,惊讶地回头:“公子,落雪了。” 落雪了,初起时飘飘洒洒的并不算大,却是很衬时节。 沈淮似乎被勾起了思绪,慢步走到廊下,探手接了几片雪花。 高峻跟在后面,担心他受凉,可是看着沈淮的表情,想讲又不敢讲,只好嘀嘀咕咕地端着药罐又去熬药。 张参木开的这猛药,每三个时辰就要进一次,高峻熟能生巧,终于学会了火候的掌握,沈淮服用后咳了两回血,精神头倒是好了许多,加上今年这年关特殊,高峻也就不敢多劝了。 与周宅一墙之隔的小院中,年糕的面团正在蒸锅里发酵,惦记着明日早起的颜氏已经熟睡。 苏芽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跃上墙头,从周宅屋脊越过。 雪花落在瓦片上,稍微有些滑,苏芽脚底不小心溜了一下,立刻心虚地伏地了身子,看看四周没有动静了,才又轻巧地重向远方摸去。 高峻刚取了水回来,惊讶地看着沈淮对自己摆了摆手,做了个禁止跟随的手势,然后足尖在廊下一点,这位带伤公子便像一缕轻烟般,跟着消失在雪夜里。 第八章 夜游 沈淮跟着苏芽逛了大半个淮安城,这姑娘像是赶集一样,飞檐走壁地在各府闲逛。 书房亮灯的,她就去听书房,卧房亮灯的,她就去听卧房。 有几家卧房里不巧正在办事,便传出来不寻常的动静,她仿佛还害了臊,心虚地缩着脖子一溜烟跑了。 就这脸皮,还想听墙角? 沈淮自受伤以来,心情一直不好,被人暗算了心情怎么能好?偏他也是半途才发现端倪,又急着寻医,只好一直忍着怒火。倒是进了淮安城,见着苏芽桥下整人的那一幕,才觉得有些痛快对味。 张参木的鉴毒结论虽然早在他意料之中,但是沈淮后来想了想,自己之所以能那么平静的接受,或许也和当时的分神有关。 苏芽会武,又在周宅出入,真是满身漏洞。要不是看在她身世堪怜的份儿上,他原是不可能容许这种不安定因素留在周边的。却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还有夜游各家府宅的癖好——看这轻车熟路的样子,很难说是初犯。 最近被两个侍从当块脆玉一样地守着,沈淮自己的状态也差,今晚跟着苏芽在雪中晃了一圈,累是累了点儿,却觉得挺提神醒脑。 只不过这姑娘也太能跑了,沈淮毕竟带着毒伤,跟到后来觉得乏力,竟然被苏芽察觉了,差点儿被她堵在某个宅内的巷道里。 他迅速穿过月门,避进一间无人的房内。 苏芽察觉有人跟踪,却偏偏看不见是到底什么人,不由地产生了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惊悚感。 两年来她出没各府十分谨慎小心,凭借对各府布局和人员的了解,从未被人发现过,今晚竟然被人跟踪了,而且对方并不叫破她的行踪,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苏芽心虚,不敢深究,更不敢在别人的宅子里妄动,很快就跑了。 沈淮等她走远,便也准备离开,临走时回头扫了一眼,发现这屋子却是一间书房,书案上还堆着的那两摞文书,像是与官府相关的。 他心念一动,就着雪夜的亮光简单地翻了翻,发现都是些漕运政务,不但有京杭漕运的,还有广西经两广至淮安的往来书信。 最近的一封信中提到:广西永安的土司叛乱历经数月,终于在腊月初被镇压,镇西将军赵庆的汇报折子已经往兵部递了,想必封赏不少,又逢开年,广西戍边军的军饷恐怕要优先拨款了。可现下朝廷财政空虚,这笔银子约莫还要从南直隶调动,嘱收信人留意军饷相关事宜。 原来,这里是理刑主事刘云的私宅。 主事这官职挺常见,各部司都有,正六品,比知府还要低两级。 不常见的是:这驻淮安的理刑主事乃是一份妙差,由刑部直接派遣,凡漕运方面的案件均由理刑主事掌管,在地方上只受漕督的管理节制,别的部门包括淮安府衙在内,都无权过问。 自有运河以来,漕运就是在运河上流淌着的黄金。凡宫廷消费、百官俸禄、军饷支付、民食调剂等等,大半是经漕运输送。 如此要重的地位,使漕运独立于各部司之外,掌着兵、马、粮、钱、物、工自成系统,此外又因漕运总督同时兼有巡抚地方的职权,所以便相当于还掌着地方行政。 权大了,贪的问题就很难控制,在漕运之下养活了无数机构,其官商之间的利益往来细算起来不好说,便是单看这作为漕运指挥中心的淮安府之繁华奢靡,就可窥见一斑。 所以,为防贪污腐败,凡六部派驻淮安协理漕运的相关机构,所派驻的官员一般都是一年一轮换,也有三年一轮换的。 眼下这位刑部派驻来漕运协助工作的理刑主事,想必任期未满三年,却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一座私宅,手底下想必干净不了多少。 只是,广西跟漕运可不相干,这个刘云管着漕运案件,却关心广西干什么? 沈淮眉头不由锁起,接着往下看。 信中接着说:此次平乱过程艰难,大将赵庆扛不住朝中压力,冒进失手被擒,幸被一个过路少年给救了……沈淮读至此处,不由从鼻子里哼出两道气,还待再看时,外面却有灯亮起,有人声渐行渐近,他快速将书案恢复原样,寻处躲了起来。 来的是两个人,进门后依旧压低了声音,听话音那个四十多岁、面色严峻、嘴角下沉的就是理刑主事刘云。 刘云把刚才沈淮翻过的那封信递给另一个人,两人再品读一遍后,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大人要我连夜过来,交代你速做准备。”另外那人压低了声音对刘云说。 “怎么准备?赵庆将军此事做得太过……现在请功折子都递进京了,他才想起要补漏子,真是糊涂!”刘云把信收回,又重新叠进信封,脸色沉郁,“徐大人,你知道的,那个什么毒医刘三点,虽说是曾来过淮安,可毕竟已经过去数年,且已久无踪迹,让我们怎么围堵?” “难是难了些,又有什么办法?赵庆毕竟与大人是姻亲,一损俱损,大人与我们又是一起的……总之,现在也只是怀疑那人的身份,咱们只要先把刘三点给控制起来,管那人是谁,一死百了。” “这!那人若真是沈淮,我们害了他就是谋害朝廷命官,那就是杀头的大罪啊!太后也不会饶了我们。” 刘云背着手,在房中空地上来回踱步,脸色愈加难看。 “不过是个少年翰林,机缘巧合才得了五品的品级,皇上只是惜才,才由得他任性。可他不好好在京里待着,非要四处乱跑,俗话说天高皇帝远,他如此叛逆轻狂,就是死在外面又能赖得了谁?” 那位徐大人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一双三白眼,时不时地往刘云身上瞄着,说话慢条斯理,很是煽动,“你也不必多虑,他不过是太后半路认回的表外孙,一表三千里,太后心中能对他有多少感情?” 见刘云并不应声,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将信叠好又装回去,面色和缓,“再说了,太后就算追究,不还有万贵妃吗?沈淮当初可是拒绝了贵妃娘家的结亲之意,当初有圣旨和太后护着,贵妃拿他没辙,想必憋屈,咱们这也是为贵妃出一口恶气……总之,只要我们不留下证据,他一个死人能掀起什么风浪?” “徐大人,这样划算吗?”刘云在徐大人身边停下脚步,“那镇西将军赵庆毕竟与大人只是姻亲,大人何必为他担此风险……” “呵,须知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这地界,有什么是大人掌握不了的?哪有什么风险!” 徐大人说完摇头叹息,又笑着拍了拍刘云的手臂,“刘大人啊,你要先操心一下自己的前程,眼看在淮安的任期就要三年期满了,两京刑部大神多,你就不准备再往上迁一迁了?难不成,还想回南京那清水衙门去养老?” 此言一出,刘云果然神色一怔,咽下嘴里的话,拱手道:“还需徐大人美言。”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无非春节休沐安排,倒是没再在这个话题下扯更多。 等二人走了,沈淮从帷帐后走出来,面色甚冷。 他倒是没想到,这淮安府还有个能一手遮天的人,就因为跟赵庆是姻亲,便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个人,哪怕那是金科榜眼、太后外孙、从五品的朝廷命官! 究竟是愚蠢,还是真的已经可以只手遮天,肆无忌惮? 沈淮眼睑微眯,夜色之中,他眼底的嗜血之意一闪而过。 恩重如仇,果然不假。说起来他与那镇西将军赵庆不仅没有私怨,相反,他对赵庆还有救命之恩。 第九章 利用 此事说来话多,暂且不详叙,反正沈淮想起来就犯恶心。 总之他就是那个救了赵庆的“过路少年”。 他出京游历本是为避嘈杂,所以一路隐姓埋名,当时路过永安,因故施以援手,他单枪匹马夜探营寨,不但把主将赵庆给救了出来,也迫使土司阵前臣服。 这般力挽狂澜,说起来其实另有内情和几分侥幸,所以沈淮并不想居功,当即就准备离开。 可赵庆却拉着他不让走,表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要留沈淮喝庆功酒,并要给他上书请功。 沈淮自然是拒绝了,只喝了赵庆敬的三杯酒。 就是这酒喝出了问题。 三杯下肚,数道锋芒便自林中乘虚而来,沈淮却突然觉得手脚酥软,虽竭力躲避,仍旧被一柄飞刀给划伤了。 赵庆惊怒交加,道是土司阳奉阴违、暗下杀手,当即便要去拿人。 沈淮心高,虽然怀疑是赵庆贪功,却因种种缘故,正处在最厌是非的关头,情愿息事宁人,便说土司叛乱初定,无谓再起波澜,将伤口简单处理后就带着徐远高峻走了。 行至武昌,沈淮便觉得乏力,且伤口久治不愈,十分异常。 武昌毒医刘三点名闻天下,亦毒亦医,正邪随意,恰好赵庆就是从武昌起往广西的,于是沈淮便就地寻刘三点,接着便一路打听着踪迹来到淮安府。 现在看来,赵庆岂止是暗算,还下毒,岂止是下毒,还唯恐他不死啊。 是哪里出了漏子,让赵庆怀疑了他的身份,才紧追不舍? 沈淮一时把不准答案,便索性想顺藤摸瓜:行吧,他倒是要看看:赵庆和这淮安地界的地头蛇想把自己当成软柿子捏,到底捏不捏得动! 而眼下最重要的,自然是看谁能先找到毒医刘三点。 他回到周宅,两口喝下新熬好的药,吩咐高峻去查那个理刑主事刘云。 “正愁着没地儿找刘三点,就有地头蛇上赶着来帮忙了,挺好!你去盯人,每日把药都熬好了就行,不用一直在这儿待着了。” 他用清水漱了口,放下擦嘴的帕子,又道:“等苏芽再来周宅时,你把她叫过来。” 话题转变过快,高峻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问:“找苏芽?公子你要听说书吗?” 听书? 那倒也不是。 沈淮只是看见了苏芽不为人知的秘密,猜到这姑娘可能掌握了不少地方官场的隐秘罢了。 君子善假于物,眼下着急求医,还要谨慎防破坏,沈淮却人手不足,既然有苏芽这等便利之人,不用岂非君子? 不过,沈淮想用苏芽,苏芽却没给机会。 她这两天压根儿就没到周宅去。 自那晚察觉被跟踪后,苏芽便决定要消停些时日,何况一年忙到头,就指着年节这几天好好快活一下,于是苏芽帮周宅做完了除尘,结算了月薪之后,就放下了所有事情,专心陪亲娘。 大年三十的大清早,她就拉着颜氏往年集上跑。 母女两个把这一年里最热闹的集市从头逛到尾,虽然没钱买贵重东西,可这年节的喜庆却是喂了个饱。 苏芽从小贩举着的头花垛子上挑了两朵振翅欲飞的蝴蝶,一只紫的,一只粉的,先把紫蝴蝶戴在颜氏头上,再把另一朵粉蝴蝶的插在自己发髻边,薄绢做的蝶翼在发丝堆里微微颤抖,生动至极。 苏芽十分满意自己的眼光,笑眯眯地把银钱付给小贩后,便拉着颜氏要从她的瞳孔中照照自己有多好看。 颜氏轻声嘟囔着,说没有大人戴这个的,却被苏芽逗得忍不住笑,也忍不住从苏芽的瞳仁中端详自己的模样,那一点点拘谨便慢慢地变成喜悦,从眉梢眼角散开来。 除夕夜,苏芽把颜氏裹得暖暖的,扶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小院的房子都不高,无法俯视万家灯火,一片天幕却尽在眼帘,毫无遮挡。 苏芽常在夜里飞檐走壁,早就习惯了这份开阔,今夜她想要与母亲分享。 前世,她从未想过会那么仓促地与母亲死别,苏父早逝,颜氏单纯,娘儿俩以为人浣衣、售卖织绣谋生,日子十分清贫且简单。 那时她早已想过一辈子应该怎么过—— 嫁一个忠厚的夫婿,为他生儿育女,孝顺他的双亲,也与他一起供养自己的母亲。等颜氏白发苍苍了,她还会比母亲更加爱惜那稀疏的白发,会用灵巧的手小心地帮颜氏把白发挽成十分精神好看的模样;上了年纪的人牙口大概也不好了,她要耐心地熬起香浓的米粥,还要在粥上撒满入口即化的香酥肉松。 带着母亲嫁人当然很难,遇到一个忠厚的男人更难,前世的苏芽却固执地绝不退让底线,遇不到合适的人,母女相依为命也是很好的,所以哪怕拖到了十八岁,苏芽依旧对未来充满希望。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一束亮光炸响在夜空,打断了苏芽的思绪。 子夜了,旧年与新年在此时交接,淮安城中爆竹齐鸣,烟花绽放,夜空一片灿烂。 苏芽看着颜氏眼中辉映的光彩,默默地许愿:娘,这一世,女儿定要护你周全! 她从屋脊后面取出早就放过来的孔明灯和笔墨,娘儿俩低声笑语着将心愿写在灯纸上,橘黄色的烛火将灯罩染出动人的颜色。 孔明灯冉冉升起,在漫天的飞雪中逆流而上,以万家烟火做衬,仿佛就要揭开一个敞亮的未来。 苏芽揽着颜氏,笑着仰头大声说:“爹爹,您放心,我一定会把娘亲照顾好!” 颜氏眼角闪出泪花,轻轻拂去落在女儿发上的雪花:“傻孩子,不要总是顾念娘,耽搁了嫁人的好时机……” “哎呀,我的娘,您急什么?我每天要看那么多的话本子,里头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可惜多情的也多,薄幸的也多,哪有那么容易就遇到值得托付的人呀?” 苏芽手扶着屋瓦,晃着脑袋,笃定地说:“这世间盲婚盲嫁的那么多,都不过是在赌运气,我才不急着去赌!要嫁就嫁给爹爹那样的英雄,再不然就要做梁夫人那样的巾帼,您可不能着急!” 梁夫人是宋代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也是话本子里的传奇。 梁夫人闺名梁红玉,本是武将世家出身,后来家中长辈因战获罪,她也沦落为营妓,可她不甘堕尘,凭着文武双全的才貌,与名将韩世忠成就了良缘,夫唱妇随、同抗金兵,她也被封为护国夫人。 夫妻俩当年就驻扎在淮安城,三百年来,淮安城中的梁夫人祠一直香火鼎盛。 颜氏嗔道:“又胡说,梁夫人早年苦难,受过多少委屈?娘就盼你一辈子平安顺遂。” “好好好,一辈子平安顺遂,娘亲也一辈子平安顺遂!” 苏芽把脸颊贴上颜氏的脸,柔声应和着。 少女脸上独有的柔细茸毛被夜光和雪色映得晶莹,仿佛给肌肤覆了一层香雾,她望着漫天烟花,眸光流转,隐含英气,竟是个极为灵秀的模样。 可是,那如雪香腮上,哪里还有那块胎记的痕迹? 女子立世不易,心揣秘密的苏芽尤其如履薄冰,恐生波澜,于是这如花初绽的秀色,她却只敢给母亲一人看。 第十章 邂逅(1) 这边苏芽母女高兴地过大年,那边沈淮却是冷清又艰难地熬过了新年初的几天。 张参木开的药剂果然一帖比一帖猛,从除夕夜开始,沈淮竟就连床都起不来了。 徐远寻人未归,高峻无暇他顾,心惊胆颤地守着一边喝药一边吐血的沈淮,终于熬到了伤口结疤。 正月初五,淮安城内从子时就开始爆竹声声,清晨天未全亮就有人摸黑架松门、燃松枝,松香浸透了淮安城,门窗都拦不住。 老周什么都不知道,跑来问高峻:“今天是迎财神的日子,各家商铺也都开门了,本地大家族也要召集族人去城外墓园圆坟祭祖,有各式扎花和表演,这可是淮安城独一份的热闹,公子第一次在老宅过年,你要不陪公子出门走走?” 高峻笑着点头应了,说晚上确实有计划出门,宅中不必特意备餐了。 今日的淮安城果然热闹非凡,各种祭祀扎花排成了长龙,边走边演,且停且行,彰显着各大家族的实力,盛装的族人和驻足观景的车马行人一起,把几条主要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人群摩肩接踵,苏芽拎着祭祀的物品,护着颜氏站在一条巷子口,一直等大队伍都出了城,人群没那么拥挤了,才往清江浦码头去。 节日期间,码头船只稀少,比平日冷清。码头两边的河岸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烧着纸钱。 河面上一层薄冰,不复滔滔,千百年来葬身其中的游魂却不知道是否都已往生,寻不着尸骨的人们便会在河边凭吊。 苏芽将篮中酒菜取出,斟满两杯水酒,一杯递到颜氏手中,一起将酒洒在河岸上。 颜氏早已红了眼眶,这里是苏父生前最常待的地方,是每年往返京杭护送漕运时,他们一家团聚和分别的地方,苏父葬身运河,尸骨无存,后来她便常在这码头徘徊,遥看河上千帆竞渡,睹物思人。 搬离清江浦后,苏芽便以噩梦重重为由,求她不要再独自一人来这里,所以像以前那样在河边安静坐一会儿的机会便很少了。 再痛的离别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适应,苏芽早已过了会在岸边垂泪的心境,从码头离开后,为让颜氏开心,她便拉着颜氏去茶楼听书。 说书、戏剧、话本原是一脉相承,以苏芽的鉴赏水平来看,三润茶楼的说书先生也是堪称一绝,上讲朝堂下谈市井,有时慷慨激昂,有时缠绵悱恻,却从不鄙俚浅陋,很适合带着颜氏来听。 时值傍晚,祭祖后回城的人们也多有三五成群地在外相聚的,苏芽不想颜氏与人拥挤,就要了个二楼靠内栏的小桌,斜对着一楼的说书台,视野又好又清静。 不一会儿,颜氏果然听得投入,苏芽见伙计送来的茶水不够热,担心颜氏受寒,便拎着茶壶下楼去换水,行到楼梯口时,却听见三楼的楼梯口传来低声言谈的动静。 “谢大人难得回乡祭祖,怎么竟然选在这么个茶楼里会面?”一个人唉声叹气地埋怨着。 “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为谢大人难得回来,所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兹事体大,几位大人想密谈,那自然是要宴开两席,你看着吧,今晚上醉贤楼的宴席只是避人耳目,这边的茶聚才是重头戏。”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听着很了解内情。 “难怪要咱俩安排好了之后,便先去醉贤楼守着门口。你说,我们好歹是有些体面在身的,寻常哪用做这差事?” “嘿嘿,觉得委屈?你且忍着吧,要是等会儿的事情谈成了,咱俩还得过一段忍饥挨冻的日子呢!” “又有新任务?” “呵呵,总之淮安府要有大事发生。”那个知道内情的人含糊地笑了两声,不继续说了。 至此,二人便要从三楼下来,苏芽不便再听,拎着茶壶快速下楼。 约莫半个时辰后,两对主仆低调地前后错开,穿过大堂,在伙计的指引下上了三楼。 苏芽心中一紧,后面来的那个干瘦的老头进门时将一双阴鸷的眼睛在楼中打量,那张脸便落在她眼中。 她记得,自己前世在府衙前喊冤,就是这个老头匆匆从衙里头出来,呵斥衙役失职,指使衙役将她乱棍轰走,之后她又在上门动员几个在码头爆炸案中死了人丁的大户人家见过他。 一直在找的面孔突然出现,苏芽汗毛倒立,再也听不进去说书人讲的半句内容。 距离前世之事尚有六个月,现在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之中? 她再次打量三润楼内部的结构布局,一二楼是散座,三楼就全是包厢,各包厢的看台朝向酒楼中心,悬有竹帘轻纱隔离视线,除非客人将帘子掀开,否则私密性极好,完全看不见老头一行进了哪个包厢。 苏芽心神不宁地看着在听书的颜氏,不确定如果先把颜氏送回家,再回来的时候是否还有机会去窃听那场正在三楼发生的密谈。 “娘,今晚咱们就在这里吃吧,明日就上工了,若不把这故事听完了就回去,我肯定要有几日吃不香睡不好。”她终于下定决心,悄声把习惯勤俭的颜氏商量好了,便起身下楼去点菜。 之后,便瞅着空档,闪身上了三楼。 比起下面两层,三楼甚是清静,走廊靠外,绕着楼身而行,其实是个向内可听书,向外可观景的巧思。 苏芽在外面摸了半圈,果然找到了那老头所在的包厢。 可她刚把耳朵贴上去,走廊拐弯处就转出来一人,高声叱喝:“什么人?!” 苏芽来不及细看,楼梯口只有一处,方向已被来人堵住,冬日长廊外围的窗栏都拴着,她情急之下只得往走廊向内的拐弯处走,拐过去左手边就是一扇门扉半开的包厢,她没多想,闪身就避了进去。 包厢内只有一个独自低头饮茶的青年,室内烧着取暖的炭炉,他却还裹着一件大氅,仿佛沉浸在楼下慷慨激昂的说书声中,尚未发现突来的动静。 苏芽闪身而入的时候已经快速地打量过,包厢不大,陈设不杂,确定无处藏身,再退出已经来不及,她索性直扑那人身旁,将他的大氅撩起,一矮身便躲了进去。 她飞速地将自己的裙角藏入逶迤在地面的大氅之下,同时将一柄利器抵到那人的腰间,话都没来得及说半句,包厢的门就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了! 第十一章 邂逅(2) 沈淮被利器顶着,不由地挺了挺腰。 他垂眸看一眼泼洒在衣服上的茶渍,深吸一口气,便是一副急怒的模样,道:“来者何人?属……咳咳……属实无礼!咳咳……咳咳咳……” 原本他的一口官话十分体面,可惜配上连呛带咳的狼狈,便是毫无气势可言。 来人破门而入后,并不应话,迅速在不大的室内扫视一圈,便快步闪到看台前,拨开竹帘往下探看。 说书人的一段精彩情节刚好落地,激起一片叫好声,四面包厢看台灯火敞亮,一览无余,一切如常。 其时,此人所立之处与坐在桌边的沈淮不过一臂之隔,一双皂靴更是几乎要踩到沈淮拖在地面的大氅上。 苏芽藏在大氅下,听着动静,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地把手中利器往前顶了顶,又因为怕沈淮的动作过大,万一扯动大氅漏了陷儿,她便尽量把整个人又往前贴。 大氅里哪有什么空间?她这一贴,自然就贴到了沈淮身上。 苏芽陷在紧张中,沈淮却刚收了咳声,正拿着帕子去擦衣裳上的水渍,突然就身子一僵。 不过,他也只缓了一瞬,高峻就从外面冲进来了,进门直奔来人,扯着那精壮汉子的后领往后一拉,便把人摔在包厢的门上。 “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 这边动静不小,哗啦啦一阵脚步声拥上走廊,隔壁早停了话音,少顷,传来推拉椅子的声音,有人走出包厢,站到廊上问:“什么事?” “我没事,这位壮士似乎是急着寻人,”这时,沈淮似乎恢复了镇定,又似乎是被廊上的动静震慑了,对高峻说:“你不要冲动,去看看把人伤到了没有。” 高峻回头,看见主子脸色似乎微微泛红,立刻紧张起来:“公子又有不适?我们这就回去,再请郎中看看。” 这可是他衣不解带伺候了数日才又能出门的主子,怎么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咦? 主子这眼色是什么意思? 高峻站在门与沈淮之间,完全遮住了两边的视线,于是就看到沈淮端坐不动,却向他打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他虽然没看太懂,却知道主子这是让他听话的意思,于是转身朝那个被甩出去的人身旁走,粗声粗气地问:“你,需要帮助?” 高峻人高马大的,高出了那人一个头,背对着主人后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粗声粗气地来问话,十分不好相与的样子。 被甩出去的精壮汉子刚站稳脚跟,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走廊上。 廊上已经站了数人,有人问话,那汉子便转身应答:“样子没太看清,是个女的,往这边廊上跑了。” “搜!” 沈淮的包厢是拐弯第一间,往走廊尽头还有数间包厢,随着来人一人令下,那几间立刻便被逐一敲开,叱问声不绝于耳。 高峻在沈淮的示意下,将包厢门大开,自己站在门旁看,直到那个精壮汉子跟着一个干瘦老头下楼去了,才把厢门关上。 “公子,他们在找什么人?” 沈淮不答反问:“人都走了?” “走了,连同隔壁三个,总共七人,刚出去。” “嗯,那你也去吧。” “是!” 高峻走了,沈淮才轻咳一声:“姑娘,你可以出来了。” 大氅动了动,苏芽小心地从中探出头来,正好与低头看的沈淮对上了眼。 苏芽觉得自己刚刚脱险,实在不应该有什么色心,可是这一眼对视,她却莫名地红了脸。 本能地低头遮掩,这才想起自己还蹲在人家身后,于是赶紧钻出大氅,整肃神色,对着沈淮施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 她说着把手摊开,手中握着一把黄铜钥匙,“我方才只是走错了地方,可那人太凶,我才慌不择路,多有冒犯,还请公子谅解。” 原来这就是那个抵着沈淮药的“利器”。 “……无妨。” 苏芽不认得沈淮,沈淮却是因为认得苏芽,才配合着演了一场。 他前几日跟着苏芽夜游后,正想着要怎么用苏芽,苏芽就自己撞到眼前来。虽然打断了他今天的安排,但是反正那个神秘的谢大人已露了面,剩下的事情便让高峻去追查。 只是,他的视线在苏芽的脸上扫过,便低垂眼帘看着桌面,不发一言。 苏芽想起藏身时在大氅里闻到的浓郁药味,又看见他尚带病容,心中有些愧疚。 她斟酌着说道:“三润楼的说书自然是很好的,只是如果不便外出,便找几本本地的话本小说来看,也是很精彩的。” 因挂念着还在楼下的颜氏,苏芽说完便出门去了。 楼下刚才自然也察觉了三楼的动静,颜氏正在紧张着,看见苏芽回来,神色才放松了:“小芽,你去哪儿了?刚才……” 她话音突然卡住,拉着苏芽在背对楼内的位置坐下,抬手去拨落苏芽的额发。 苏芽出门在外,向来是把额前鬓角的碎发向外撩开的,那样便能将那块胎记露出来。 那么大一块,从左边鬓角一直铺盖到腮上,十分显眼,旁人便只会记得住那块大大的胎记,而不会想要探究她的容色。 母女俩都长得出色,苏父死后她们是差点儿吃过这方面的亏的,颜氏现在鬓有白发,搬入内城后,平时又不怎么出门,苏芽却是在外奔波的,便要做些伪装。 现在颜氏将她碎发拂落,虽然遮了些眉眼,却也同时遮了那块“胎记”,俏挺的鼻子和花瓣样的嘴唇便分外凸显出来,不甚低调。 看着女儿的墨发、雪肤、红唇,颜氏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娘?”苏芽疑惑地看着颜氏,娘亲怎么突然这样? “你刚才去哪里了?”颜氏压低了声音,问她:“脸上都弄脏了,给你遮一遮。” 脸上弄脏了? 苏芽困惑地抬手摸脸颊,难道楼上那位公子的衣裳,竟然掉色不成? 颜氏正想要提前回家,伙计却在此时送上了饭菜,娘儿俩少有在外面吃饭的奢侈时刻,她便不舍得浪费了,见苏芽神色自若,这桌位置又便于遮挡,于是便放下一颗心,说说笑笑地边吃边继续听书。 苏芽在空隙里抬头向三楼望了一眼,那间包厢依旧竹帘低垂,什么都看不见。 沈淮却能看得见楼下,见她坦然地和颜氏继续留下吃菜听书,倒是忍不住再对这女子的胆量刮目相看了。 过了一会儿,高峻回来,低声回报:“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谢有林,他此次是回乡祭祖,另外还有理漕参政胡兴,和户部漕运分司主事王季先。” 怎么会是这三个人? 吏部是六部之中实权最重,考功司又是吏部之中实权第一,掌握着文官的考察和奖惩,是地方各级官员要殷勤拥抱的大腿,历来有京官宁愿在吏部做员外郎,也不愿意外放去做知府的传统。 但是,做到漕督这个位置,已是封疆大吏,早就不归考功司的郎中考核了,甚至作为漕督副手的理漕参政也不全由吏部郎中干预任免。 当然,毕竟是吏部京官,俗称“天官”,出京见人压一头,地方官员巴不得与他们攀上关系,参政胡兴与之交往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那个户部分司主事,虽也有六品的品级,可是对比前面两位来说,便只算个办事员,放在这场合似乎就不太够份量。 户部虽然管着钱财,可就算是地方想向谢有林行贿,一般也不必把帐房先生带着。 何况,这茶楼包厢是理刑主事刘云安排的,且同时安排了隔壁街的酒楼做障眼法,沈淮原本以为今晚是刘云在这里拜见那位一手遮天的上峰大人物,或者安排怎么对付自己。 所以,为何这三人的会晤,通过刘云来安排? 沈淮很想立即就把苏芽抓过来,让她好好交代交代这淮安官场的一众秘辛。 第十二章 邂逅(3) 抓是不可能抓的。 要人办事,把利益给到位就行。 要人招供,则强行逼迫就属于下策,多数不能尽得实情。 沈淮急着要解毒,便必须尽快消除淮安地方的障碍,假如能让苏芽这个“淮安夜游神”兼做耳报神,那必然能大大地节约时间,抢占先机。 可是苏芽一个民女,却不仅身怀武功,且窥探成性,沈淮虽然查了她的出身家底,却一时摸不到她的所求,不得不防着点儿,再加上前几日他的状态实在虚弱,所以见苏芽这事便拖延下来。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苏芽自己送上门了。 沈淮似乎深谙此道,转眼就在周宅安排了一场邂逅。 苏芽在涵远堂见到他时,意外得差点儿将手中的掸子掉了。 她下意识地将掸子斜握于胸前,心道:多大点儿恩怨,至于追到打工的地方吗? 沈淮看起来比她还惊讶:“咦,你不是那个……?” 他对苏芽的防备恍若未觉,道:“姑娘那天的建议很好,我过去见识浅薄,不晓得民间是如此模样,竟然真有人这样横行霸道,回来读了几册话本,才醒悟许多世情早在故事里,可见话本小说倒比四书五经还贴合实际。” 苏芽抿着嘴巴警惕地看他,此人是几个意思?谁要跟他讨论圣贤书或者话本?眼前最蹊跷的事情难道不是“你怎么在这里”吗? 高峻适时地端着茶水出现,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将茶水放到堂中,指着苏芽对沈淮说:“公子,这是在府里帮忙的,名叫……苏芽,对吧?我也是后来才听老周说起,她爹是舍命救人的好汉,她也是善良的姑娘,孙婆大前年在外面摔了,多亏她救助。” 高峻的态度与年前拖着苏芽出院子时,那副板着脸教训“不相干的人莫要靠近怀月轩”的样子截然不同,亲切得让苏芽感到惊悚。 苏芽只得再次感谢了沈淮当日的掩护,并且再次请沈淮不要见怪。 高峻一惊一乍的:“啊呀!那个在茶楼里,害得公子被人为难的小贼,就是你呀?!” “……”话都被人说尽了,苏芽还能说什么? 沈淮却温和地说:“无妨,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事本就要从小处做起。何况姑娘当时也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说起来我倒是帮了一位仗义的女侠。” 什么“女侠”?苏芽心中有鬼,讪讪地放下掸子,便要退下。 沈淮却喊住了她,问道:“听说苏姑娘是话本小说的行家,我让高峻寻了些话本来,可惜其中良莠不齐,读着总觉得不尽兴,正想着要找人推荐一些精品,不知道姑娘是否可以帮忙?” “我只是给书坊送货的帮工,怎么敢说是行家呢?” 苏芽赶紧推辞,“那天我只是因为惊扰了公子,又看公子似乎身体不适,所以才那么一说。现在看公子已经大好了,自然要以功名为重,千万不要在无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沈淮温和地笑笑:“无妨,八股文毕竟还是笔墨间的功夫,若我有朝一日得遂所愿,能为官一方,也希望能做个对百姓有用的人,当书呆子可不行。” “何况,我以前也读过几本传奇演义,这才发现淮安的话本与别处不同,”他认真地说:“本地的话本,似乎与时事很是贴合,许多情节仿佛都能在当地找到踪迹?” 沈淮说着,便让高峻回怀月轩去拿话本,一副虚心请教的诚恳姿态,倒是真让苏芽放下了一些戒备。 时人虽爱听书看戏读话本,可是这些于学问和功名无益,到底都算是不入流的消遣,著写话本的也多是科举不顺利的失意文人、穷酸秀才,都不过是为赚生活,没人愿意留下真姓名的。 登科的士子都去宦海拼搏了,谁有时间玩这个? 所以呀,话本小说自在江湖,它满足的本就有看客的戏瘾,坊间八卦嘛,自然是要往话本里写的,不贴近生活的话,怎么能让那些看客入戏呢? 如此一来,当然少有人会像沈淮这样客观地评价,甚至还在“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前提下,将读话本上升到体察生活的高度,苏芽不由得有些感慨。 她在各府出入,见多了清高的权贵、酸腐的文人,哪有像沈淮这样一本正经的? 要她解读的夫人小姐们倒是拿话本很当事情,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冷眼一时振奋,但是有谁最终不时把故事当作荒唐一梦? 若是换成前世的苏芽,此时就算不会引为知己,至少也会在话本的范畴里知无不言的。 可惜,现在这个苏芽却是再世为人了。 人间不平事她见多了,活着如履薄冰,岂会轻易交心? 于是,苏芽用赞叹不已的音调感慨道:“公子果然有学识,有胸襟,我日常只是给各府的夫人小姐们送书,从来没有机会接触写书的人,没想到本地的话本还有这样的深意?” 她仿佛为自己不能在这个话题上发光发热而有些遗憾和惶恐,问道:“公子如果需要认识写书的人,那我明日就问问掌柜,是否可以由他居中安排?” ……滑不丢手。 沈淮端起茶盏慢慢地饮了一口,淡淡地微笑:“倒也不急,现在还是年节中,写书人约莫也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我先多读几本,等过些日子请姑娘引荐时,就不至于跟先生们无话可谈。” 苏芽表示公子说的对。 说话间高峻已经将沈淮读过的几册话本拿来了,沈淮便自然地从中取出一本,翻开,问苏芽:“苏姑娘,我读到这本《白马湖伶仃记》时,看到其中讲了一段富绅做寿的情形,风俗与京城大有不同啊,淮安府的里长都这么威风的吗?” 苏芽推脱了半天,勉强推掉了讲书的委托,此时也不好太过退缩,便顺着沈淮手指的方向去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书册的时候确实是苏芽从未见过的清雅风骨,她心思不由地飘了一飘,突然想起当日在大氅里闻到的药香,然后才看见那书页上竟然密密地写了些批注。 咦? 这人竟然真的在把话本小说当成学问在研读? 她不由地端正了神色,接过书册,认真地将这两页连同批注一起细细看了一遍。 失意文人写的话本,也还依旧是文人笔墨,依然讲究。沈淮的批注言简意赅,却也有引用典故,所以读起来是有些门槛的。 苏芽从小得益于父母的培养,很识得一些字,后来又在话本里浸了数载,对于行文并不生疏,所以读来不难。 她读完之后,心里倒是放下了些负担。 还好还好,这段情节不甚要紧,露不出什么本地贪腐秘事,简单讲一讲,应该不至于惹出什么祸事来吧? 第十三章 书中自有耳报神(1) 沈淮翻到的这两页话本,讲的是白马湖畔小集乡上的一段故事。 小集乡的富绅孙老爷,是当地势力最大的里长之一。 里长并不是官职,朝廷将乡民统计后,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按照丁粮的多寡排序,最多的十户轮流做里长,作为地方衙门的助手,掌管核实地方户籍、催征赋役,以及管理主持里内事务。 名为衙门的差役,实际上,若没有里长的配合,那些读书科举出身的地方官员是难以施政的。 说白了,就是县官不如现管。 现管孙老爷要过六十大寿,原本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可他过寿的时机和排场不寻常。 其时恰逢开年二月,秋粮催缴已近尾声,而白马湖因前一年受了洪灾,良田被淹,丁户折损,秋收自然萧索,许多人家过年都靠凿冰钓鱼果腹,怎么会有余粮? 可乡民却自己抬了桌椅、凑了酒菜来给孙老爷捧场,他们站在宴席桌边,不落座、不动筷,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当真是既隆重又怪异。 孙老爷牵着新添的美貌小妾,让小妾将这宴席独享。没想到小妾刚吃了半桌,就倒地不起,原来她竟然是白马湖底爬上来的黄妖,迷惑了孙老爷为害一方。 乡亲们在高人的指点下,在凑来的酒菜中放了克妖的符咒和药草,最后黄妖被诛,临死前一口咬掉了半边孙老爷。 ——实在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志异故事。 沈淮却在旁认真批注,大意是: “这故事有详实的地点、时间和事件,从来有实便能信三分,可见其中有讲究,那么这天灾人祸的故事,为什么会选在白马湖畔有名有姓的地方里面编撰呢? 其中是否另有隐喻?“ 苏芽捧着话本,看着批注,心道这周公子虽有几分书生意气,心思倒是敏锐。 别人看这故事,大半是看其中的猎奇和古怪,偏他要顺藤而上,追问杜撰的理由和依据。 偏偏他还真纠对了地方。 “公子知道这故事里的白马湖和小集乡?” “我从前虽然没回来过,但淮安毕竟是我祖籍,自小常听长辈说起地方风土。东晋谢灵运也曾做《撰征赋》,写白马湖‘发津潭而回迈,逗白马以憩舷。贯射阳而望邗沟,通江淮而薄角城。’可见此地多受运河便利,可称富饶。” 最讨厌掉书袋的人了,就你家读书多,突然背什么诗句? 直接说人话,就说白马湖靠着大运河,历史悠久,渔猎耕种都挺好,不就行了? 苏芽被他勉强着答疑,其实挺不情愿,便一面微笑,一面腹诽,嘴上还温和地应答,“公子果然博览群书,那么自然也知道,黄河夺淮的后患吧?“ “嗯,书中有记载,自南宋时黄河改道,抢了淮河的河道以后,江淮下游便常受黄河流沙所害,百姓也备遭洪涝之苦。” 沈淮应对如流,却好奇道:“可是地方受灾,朝廷自然有减免赋税的举措,常盈仓也近在咫尺,开过几回,地方百姓没有赋税的重压,还能得到赈灾的物资,江淮富庶,百姓当不至于衣衫褴褛,凿冰为食吧?” 沈淮这人,长了一副好皮相,他要摆出诚恳的姿态时,哪怕说着想当然的话,也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让人没法继续讨厌。 苏芽欠了人情,也不好意思讨厌他,只好斟酌地在有限的地方知无不言,生怕自己误导了将来的一个好官。 “赋税减免和赈灾济贫,朝廷当然是有的,可从朝廷到乡民的手里,又要有无数的损耗,分到每家每户手里的又能有多少呢?” 她想起过去水灾的情形,不由得带出了真情,“洪灾泛滥时,乡民往往不止田地被冲,而且常连房屋也被淹毁,洪灾过后,茅屋泥墙,四壁空空,得庆幸此地靠水,尚有鱼肉可食啊。” 她说着,将沈淮杯中的茶水倒了一点在桌上,伸手蘸了水在桌面描划。 “你看,白马湖在淮安城外东南三十里,既在淮安和扬州的交集之处,又与洪泽湖及周边的高邮湖等水道相连,地势低洼,岛屿相连,洪水一上来,那些水道之间的空地就首先被淹了。” 她在桌面上用茶水画了淮安城,又画了水道湖泊,最后在白马湖里落了许多小点代表小岛,十分直观,果然是一副水到即淹的地形。 “哦,原来这故事里,说孙老爷的小妾是白马湖底爬上来的黄妖,就是这个意思。”沈淮恍然大悟。 “对呀,白马湖里有九十九座小岛,彼此随着水势涨跌而似连非连,乡民分散地居于岛上,不熟悉水路的外人很难把他们尽数寻到。” 苏芽指着那些星星点点的小岛,悄悄撇嘴,“那孙老爷是小集乡的里长,各家有几口人丁,应缴多少税粮,要应几个徭役,都是自孙老爷的手上统计呈报,所以他就是那一里的霸王,他要想欺上瞒下,那分散势弱的乡民又有几个敢反抗呢?” “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起反抗的心思?“她忍不住叹气,“你看故事里写的结局,其实大有深意:妖怪死了,孙老爷被妖怪吃了,这些却并不是乡民们自己的能力,而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可这世间,哪里就有那么多爱往乡下跑的高人呢?” “……原来富庶之地,也依旧有闭塞之苦。” 其实沈淮哪里就不知道这些了?他只是要做戏麻痹苏芽,又不是真的书呆子。 这会儿见苏芽突然说得诚恳,他便不由地想起自己的游历见闻,一时也有些沉默。 “太阳底下也有藏污纳垢的角落,这是很常见的事。”苏芽察觉气氛沉闷,立刻振奋精神。 她笑道:“其实你说的很对,话本故事要让人看得入迷,其中当然最好有让人熟悉的地方,才方便看客入戏。这故事要写乡间奇闻,那自然就会选个一般人不熟悉的地方讲,倒未必就有什么隐喻。” 说完,她抹掉桌面上的茶水,后退一步,“我没什么见识,只是恰好在书坊听掌柜说过这一段,照葫芦画瓢讲给你听,大概还有没背熟的地方,公子听一半信一半就好。” “你们掌柜倒是位渊博之人,“沈淮点头应和,“果然想要了解世情,还是应该要多读话本!” 苏芽这段解读其实极好,既有独特有效的角度,又有简略的地形图对照,若不是真的把地方事给弄熟了,胸有丘壑,定然说不出这些。 可她居然并不张扬自得,而是托辞说自己背诵了掌柜的点评,沈淮不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第十四章 书中自有耳报神(2) 一个军户之家养出来的女子,识字、会武、懂乡情、有丘壑,怎么当她是寻常人呢? 沈淮收回视线,将那个话本拿过来合起,换了个话题:“你给我推荐几本精品话本吧,明日能带过来更好,等会儿我让高峻先把资费给你。” 咦,这话赶话的,就有生意可做了? 苏芽怎会推拒?当即便答应了。 这本是她擅长的事情,看在沈淮曾经帮忙的份上,她准备少而精地选荐一些,不要真的误了人家的学业。 在她看来,话本里头确实有人间百态,也许能治一治沈淮掉书袋的毛病。 苏芽问了沈淮的要求,比如想看的题材、阅读的偏好等等,心中便有了谱。 正准备离开,沈淮却又问她:“你刚才说到,赈灾物资从朝廷到乡民的手里时,又要有无数的损耗,以至于分到百姓手中所剩无几,这也是地方上的实事吗?” “我不知道呀,话本里倒是常这么说的,也不知道真假。我自小没出过淮安府,也没见过世面,不清楚这些官场上的事情呢。”这读书人问话,到底知不知道分寸? 赈灾物资何其敏感,谁见过拿到明面上讨论的? 苏芽提起嘴角,回头微笑,“朝廷赈灾给了多少银子,圣旨又不会给百姓看。” 岂止于此?地方受了多大灾害,地方官如何上报的,奏折里的内容也没人会让百姓知道,这些子官场心机,利弊衡量,曲曲折折一言难尽。 苏芽重生归来后习了武艺,得以在各府暗访,在听了无数壁脚、看了无数交易之后,才明白前世那个凶手说的那句“蝼蚁小民,也敢问天”,实在是句大实话。 若非有奇遇,以苏芽的天性和见识,在这十七岁的年龄里,也还会像前世一样,至死都不知道蝼蚁的命运在什么人手里,只会与大多数人一起,听着包拯的故事,想着世间仍有包青天。 交浅言深,这些话就不必说给沈淮听了。 在她看来,沈淮虽然敏锐,且似乎心有赤诚,却毕竟还只是个书生,就不打击他的一颗报国之心了吧。 等他日后金榜题,名入了官场,也与那些人一样,在宦海之中沉浮修行,届时是否还能守住如今的初心,端看他自己还有一方百姓的造化了。 万事开头难,有一就有再。 话题搭上了之后,沈淮再找苏芽时,就很顺其自然了。 苏芽是第三天又被沈淮留下,并且又向她请教了一堆问题之后,她才发觉不对劲的。 虽然依旧是在涵远堂,沈淮还让人准备了香茗点心。 如果不是他同时还搬来了淮安府志,以及笔墨纸砚,苏芽简直要怀疑他是看上了自己。 哪个少女不怀春? 苏芽再怎么早熟的心性,也不过才十七芳龄……好吧,加上前世,她满打满算二十岁了,旁的女子在这年纪孩子都有了。 苏芽装作不经意地在茶水里照自己的脸,暗自叹息:才子多情,姑娘美人,可惜卿本重生之人,不配谋爱,只够谋生啊! “苏姑娘?” 沈淮见她突然走了神,微有些诧异,这可不像苏芽身上会出现的情况。 苏芽回过神,看着桌上一叠图纸,略加推敲后,立刻就怒了:姑娘还有谋生的任务,前世临死前见过的干瘦老头出现了,线索已经冒出来,自己应该在各府里,应该在屋檐上,唯独不应该在周宅给人画图! 沈淮的问题总围绕着淮安府及城周乡村的布局,时不时地还请她像第一次那样,再绘个地形图,说等开春回暖后,就要循着图纸到乡下去走一走,体验民生。 用人之事,他做得如春风化雨,再自然不过了,苏芽尽管怀着谨慎小心的想法,还是一不小心就画了两天图。 拼拼凑凑竟然弄出了一副详尽的地形图。 苏芽走后,沈淮手指点着那些地形图,对高峻说:“复刻两份,交一份给徐远,让他照着这里的位置先摸查一遍,重点看近两年各地有没有新进的外来人口。” 有没有外来人口,按理说上衙门里找黄册看更直接。 黄册,是朝廷为了核实人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与登记土地的鱼鳞图册一起,两者互相印证,便能了解到地方的真实人口和土地情况。 凭借黄册,朝廷就可以有定额地向老百姓征劳役、摊赋税。 可是,一来沈淮为了解毒,现在是个隐姓埋名的状态,而他不亮出身份,便没机会去官府请调黄册。 再者,受前朝管理混乱的贻害,加上地方官吏和豪绅的勾结舞弊,当今的黄册究竟有几分精确,也早已是不大能说的准了。 反倒是苏芽手绘的这个示意图,将淮安周边的县乡画了个七七八八,越偏僻的地方人口流动越小,所以只要按图索骥,过去一调查便事半功倍。 苏芽临走时还想把那些图纸带走,被沈淮按住了纸堆不放,“苏姑娘不必自谦,我觉得这些图线条质朴中带着伶俐,很值得细看学习。” 苏芽防心重,沈淮拿捏不到她的七寸,这回算是顺水推舟拿了图纸,已基本达到了他的一半预期。 以沈淮这几日的观察和判断,若想让苏芽给自己跑腿儿盯梢,恐怕就是三个字:“想得美”。 既然已经了解了淮安府周边地形民情,他也就不再打苏芽的主意了。 可是,过了两日,徐远汇报:苏芽绘制的图纸,虽然大体河流走向和县镇位置是对的,具体到乡村却十之五六是错的。 沈淮猝不及防,被迫接受自己被苏芽糊弄了的事实。 不接受的话,难道要让他去问苏芽:你为什么画错的图纸给我? 届时苏芽只需要眨巴着眼睛,说自己有言在先,是背诵了掌柜的普及信息,记错了也情有可原,然后再反问他怎么知道哪里错了? 沈淮还能说自己已经派人去查探过吗?是谁说过要等开春天暖了,再去访问民生的? 总之都是半真半假,就不必互相责备了。 沈淮倒没什么挫折感,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安排了徐远在淮安深度排察,高峻对“地头蛇”定点盯梢,自己认真服药,渐渐恢复了状态和体力,开始亲自参与。 没想到二人竟然又在屋顶偶遇。 这回是在吏部郎中谢有林的祖宅上,苏芽又被发现了,眼看就要陷入包围。 沈淮刚巧过来,顺手就把她给拉了出去。 到了安全无人的巷子里,沈淮松手,回头,月色下眉目俊挺,朗朗动人。 “怎么是你?”苏芽不由得脱口而出。 沈淮笑了:“我原也没说过不会武艺。” “你在茶楼打草惊蛇之后,他们加强了戒备,再想像以前那样来如自如,恐怕不能了。” “你怎么知道……?” “你说呢?入夜后,有人总在我屋顶上飞来飞去,都让人睡不安稳。” 第十五章 交换秘密吗(1) 苏芽还是太嫩了。 没错,她确实是比同龄人更沉稳,可那得看跟谁比。 沈淮这次并非故意跟踪,但是当他在谢有林的祖宅里发现苏芽时,情形确实过于古怪。 “你去偷窥一个老头更衣?”沈淮的眼神复杂,打量着苏芽,有点儿难以接受:数日前听到人家卧房动静还臊得跑了的姑娘,怎么过了个年就变得如此猥琐? “谁偷窥了?!” 苏芽这时候才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刚被沈淮救了,一甩手转身就走。 走了一段路,她才觉得心跳平缓些,开始回想刚才的情形。 今晚发现她的,就是那茶楼里看见的干瘦老头,吏部郎中谢有林。 谢有林回乡祭祖虽然低调,却并非秘密,苏芽很容易就在漕督府上又见到了他,夜探谢府自然是顺理成章。 这几日她一直在回想前世遇到谢有林的情形,在府衙前,在爆炸死伤者所在的大户人家……她回忆了无数遍,谢有林干瘦的身形渐渐与她临死前的记忆重叠。 身高相仿,身形相仿,阴鸷的眼神也相仿。 只差手臂上的一块疤印证。 可是正月里寒冷彻骨,淮安水系发达,那冷得还带着阴寒,众人衣服都穿得又暖又厚,恨不得把脸上也裹一层皮毛,哪里有机会得见多一寸皮肤? 苏芽在谢宅连续蹲了三个晚上,终于等到谢有林洗澡。 本来她已经提前潜入了浴房,就老实地等到谢有林洗完再走也行,反正非礼勿视,再说老头也没啥可看的。 可那老头人老心不老,还带了个扬州瘦马来更衣,眼看就要一树梨花压海棠,苏芽实在是连闭着眼睛都看不下去了,便准备偷摸溜走。她慌慌张张的,一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水瓢,这便被发现了! 那女人的嗓门儿又高又尖,叫嚷得谢府里喝问声此起彼伏,苏芽又羞又窘,吓得乱窜,眼看就要被围堵住,幸好被沈淮救了。 话说这已经是第二次借沈淮脱身了,莫非此人是她的福星? “这就走了?也不道谢?” 沈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吓得苏芽一个激灵,“你怎么还在?” “我等你道谢。” 苏芽看出来了,沈淮的轻功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她跑不掉,也回避不了,再说她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苏芽认认真真地施礼,诚恳地说:“周公子两次搭救,苏芽记下了,他日有机会必定回报。” “倒也不必等他日,眼下就有你回报的机会。” “……你想要我做什么?”苏芽并不惊讶,沈淮深藏不露,却肯在周宅施以援手,必定有所图。他功夫在自己之上,看起来权势也在自己之上,而自己身后还有颜氏,躲是躲不掉的,倒不如索性挑明了话头。 沈淮却不直接回答,他负手缓行,说话也不急不慢的,却是另外挑起了一个话头,“苏芽,你在淮安府里夜访已久,想必知晓不少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若让你尽数讲给我听,恐怕你不会愿意,那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苏芽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夜访已久”,知道自己的行踪早已暴露,便从善如流,爽快地说:“我所知有限,不知道其中有什么价值,值得跟你做交易?” 她这是在问沈淮的所求。 沈淮转头看她一眼,笑了声,“你不必自谦,也不用过于设防,我不问你为何出现在周宅,其实已经是允了你安全的需求。” 苏芽沉默,他说的是事实。却未尝不可能也是一个陷阱。出现在周宅这事儿好解释,只要不暴露孙婆,她就有的是底气,不如先听他说下去。 “听说你跟孙婆私下打听过,很关心我为什么独自来淮安过年。” “……!”原来孙婆也已经暴露了?苏芽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接着听。 沈淮听不到捧哏,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那是因为我不愿意带伤回家,让家人担忧。” 他身上的药香还依旧,苏芽亲眼见到周宅里那不要钱地往里抬的药材和药罐,觉得这个理由至少有三分真。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受伤了,那也一定是不愿意让颜氏忧心,如果能有躲的去处和理由,她说不准也会等康复了再回去。不过颜氏肯定不能接受。 “你用了什么理由,你家里人能接受?” 这小妮子,挺会拉家常,半天不说话,开口却是个和缓的内容,如此高的配合度,沈淮不由地微微笑了,“嗯,因为不是临时找的理由,我在外游历了几年,临时赶不及回去,说的过去。” “那你一定是在游历时碰到了麻烦。” “没错,我被人坑了,差点儿毒死,”沈淮哼了一声,想起赵庆格外不爽,“不得不来淮安求医。” “是毒啊?解了吗?” “还没有,”快到正月十五了,一轮明月当空,沈淮仰头去望,觉得有些堵在心里的闷气,说出来竟然有些好受了,“害我的人恩将仇报,怕日后我找他麻烦,所以现在要调动他在淮安的关系,想要堵死我解毒的路。” “……所以,你想要摸清楚那人在淮安的底牌?”苏芽停下脚步,试探地问道。 “是的,不这样的话,我就只能等死了,那可不行。”沈淮居然笑得轻松。 “只要消息?”苏芽确认道,她想起沈淮诱她画下的那一叠府城地形图和周边村落的布局地形图,确认自己真的早已在别人的彀中了。 “准确的消息。”沈淮把“准确”二字咬得极重。 苏芽微微赫然,“我也不知道你有这样的用处。” 她想了想,追问道:“你是只需要我把知道的消息告诉你就行了吧?我拖家带口的,可真不能为你去冒险。” 这会儿倒是滴水不漏了,躲在人家浴房里偷窥,却又中途往外跑的时候怎么没慎重些呢?沈淮叹气:“你以为自己还能干些什么?过去你在淮安城里来去自如,一半是因为你的轻功确实不错,另一半却是因为没有碰到真正森严的戒备。” 苏芽有点儿不服气,大牢里她也曾经摸过去的好吗? 沈淮瞥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却并不戳穿,她还不明白自己说的戒备森严是什么意思,其实就刚才谢府的反应来看,这淮安城里已经有了。 只是,这么大的排场,谢有林一个吏部五品郎中,配用吗? 第十六章 交换秘密吗(2) 苏芽的轻功很好,武功却还欠火候。 凭她的身手想在谢有林的防备下再探听倒什么信息,可能性几乎没有。现在的情况,是她已经积蓄的那些情报可能更加有用些。 想到除夕夜听见的母女房顶夜话,沈淮也不想陷她入危局,这姑娘确实过得不容易。 对付像苏芽这样心软的姑娘,将秘密交换,是建立合作的最好前提。 沈淮不介意将自己的需求告诉苏芽,是因为他要在淮安城里外寻人,早晚会碰到苏芽这尊夜游神,多瞒几天也没多大意义,但是他也需要知道,苏芽想要什么。 “你呢?苏芽,需要我帮你什么?既然是交易,你不用有顾虑,说出来,可以谈。” 苏芽被问得有点儿懵,他竟然真的不挟恩图报吗? 可是自己有什么需求,是沈淮能提供助力的呢? “孙婆婆……”苏芽想了想,试探地开口。 “孙婆的事情,我心里有数,”沈淮明白她的意思,毫不避讳地直言,“我眼下没有心思去探究她的问题,也不能跟你保证在她有恶意图谋时就放过她,要是我寻不到解毒之人,那在我死之前再跟你谈这件事。所以你暂且不必用她做条件。” 苏芽回味了一下,这就是说,他暂时不会动孙婆,也不会追究自己和孙婆的关系喽? 这两年受孙婆的关照,苏芽心中对那个嘴巴甚毒的恶婆婆是有感情的,即使自己不能保护她,以孙婆的积蓄和身手,离开周宅肯定也能过得很好吧? 孙婆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心愿是必须在周宅才能完成的样子——苏芽不甚确定地想。 沈淮一直看着苏芽的神色,这时候又补了一句,“但是,关于我的事情,以及我已经发现她的事情,你都必须对孙婆三缄其口,保守我的秘密,也不能怂恿她妄动。” 这就是在强调,他虽然暂时不处理孙婆,却要保留跟孙婆算账的权利。 苏芽懂了,却也不能否认沈淮的要求合理,毕竟孙婆是周宅的仆人,谁家能容忍老奴失控? 她抿抿嘴唇,点头应下。暂且先这样做吧,孙婆暂时是安全了,之后再想办法。 沈淮看她闷头跟着自己往周宅方向走,都快到文昌巷了,她还不说话,便提醒道:“所以,你想好了吗?有什么条件?你最好直接提出来,过了这个村,未必就有这个店。” 苏芽苦笑,自己的“图谋”要怎么说? ——前世有人害了我们母女,所以我现在要去寻找仇人,摁灭他们害我的机会? 这样说的话,沈淮会当她是个妖怪吧! “让我想一想吧,”苏芽说,“我还没有想好。” “可以,给你一日时间考虑。” 一日转瞬即逝。 翌日傍晚,苏芽又背着数册话本子到了周宅,这是沈淮说的,障眼法。 依旧还是那个角门,她一进去就被孙婆给拖进了下院,还是那间厢房。 “苏芽,你最近是不是跟周淮接触得太多了?” 苏芽捡起被甩落在地上的一本《三十贯续命断奇案》,拍了拍灰,重新摞在书册最上头,心中默念“瞒着瞒着瞒着别露馅”。 “婆婆,我正担心呢,你看,这是周公子又订购的话本子,你说这样会不会耽搁了你们周宅少主人的学业啊?” “那我可管不着,我问你,他是不是招惹你了?”孙婆瞥一眼册子,确定里面没有不正经的东西,依旧把注意力放在苏芽身上。 “啥招惹?周公子的修养很好,没有那些鼻孔看人的毛病,买书钱也付的很大方。” “哼,你别跟我绕弯子,他一个天天喝药的病秧子,每天剩下那点儿气力,能看多少书?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孙婆翻了个白眼,“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你自己想攀高枝儿,逗他了?” 苏芽被说得一口气没上来,眉毛快要飞出去,“婆婆!你胡说什么呢?” 孙婆只当没察觉自己话里多难听,挥挥手,不耐烦地说:“你心里没事儿,着什么急?也就是这周宅人口稀薄,没人出去说闲话。但是老周可跟我嘀咕过,问你有没有这意思。” 苏芽无奈,知道孙婆刀子嘴豆腐心,这是担心她,何况她自己也多少做了点儿心理准备,便把想好的话拿出来搪塞。 “婆婆,我的想法你是知道的,将来要么找个上门女婿,要么带着我娘嫁人,不然我就一辈子守着我娘,不嫁人,总之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好好过日子。这里不过是周家的一个祖宅,多少年都没人回来的,你觉得是我有过来守宅子的心思,还是周家会有娶个又穷又事多的丑儿媳的想法?” 说自己丑,苏芽是不愿意的,但是稍微变换一下思路,将那“丑”字送给脸上那块假胎记,苏芽却是得意的。 她至今都觉得自己脸上的伪装是神来之笔。 孙婆却不接她话茬,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讲出了一番震碎苏芽笑脸的话:“那些都是屁话,你要是真有嫁进周家的想法,那都不是问题!” 她在桌边坐下,理了理袖口,说道:“周家大概也就是有几两银子,顶多再有点儿小官职,周淮长得倒是不错,但是男人不重那个,何况他现在病病殃殃的,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境遇?以你的才貌,嫁给他算是周家高攀了你。” 孙婆的手指比划了一下,“但是你们的身份和家底子毕竟有悬殊,周家倒确实未必肯让你当儿媳,就是随便甩个侍妾的空缺出来,他们大约还会觉得抬举了你。就在这宅子里把你收成个外室,又能照顾他的身体,又能排解寂寞,这事儿放在品行差点儿的人家也做得出来。” 这是事实,但是也太不中听了,苏芽撇嘴。 “你瞥什么嘴?不服气是吧?” 孙婆头顶上好像有眼,喝完一口茶,放下茶盏,咂摸一下滋味,哼笑道:“不服气就对了!这世间的人,都是衣冠禽兽,心里各有小九九,也没几个值得高看的,男人就更是爱算计。” “他们爱算计,你就反算计回去,名份、地位、男人心,一步一步,总是能算回来的。” 最后,孙婆挑着眉毛,直愣愣地看着苏芽,来了这么一句:“怎么样,要不要婆婆教你?” 苏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婆婆,这些话要是让我娘知道了……” “你娘?”孙婆婆一声冷笑,“你娘是个妇道人家,天下最不开窍的那种,她懂什么?她自然是以为我要教坏你。以她的见识,怕是一辈子都想不明白:就是那宫里的皇后,在受封之前也只是个妾,当不上皇后,就一辈子都是妾!” “世人没有见识,被虚名所累,最终守得一个浑浑噩噩、凄凄惨惨的人生,还被人挑挑拣拣,最是蠢笨不过,”孙婆一锤定音,“苏芽,你不要做那样的人!” “婆婆,你快别说了,求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打周公子的主意,更不会做谁的小妾!” 第十七章 强行结盟 苏芽落荒而逃,抱着话本往怀月轩走。 她心中坦荡荡的……好吧,可能其实也没有那么坦荡。 书生沈淮她是无所谓的,文武双全又好看的沈淮身上却带着诱人的传奇色彩,把一整个淮安城的男人都甩出了十八条街,简直就是话本里最让人惊艳的那种男人。 可惜这么好的资质,却长了一副爱算计的人心。 孙婆要教她怎么算计沈淮,却没察觉她自己早已在沈淮的算计中,忠心老仆的皮大概早被扒到天上去了,不知哪天就要跟她算总账。 他还拿捏了自己的把柄,同时摆出一副交心的坦荡姿态,这是要恩威并施,后面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 苏芽昨夜回来后,一宿没睡着,辗转衡量。 这是一桩她压根儿就没有选择权的“交易”,还好他目前只是要自己提供已经掌握到了的消息,希望他早日顺利找到解药,然后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 干瘦老头谢有林不是那个前世凶手——昨夜她忍着恶心看得清楚:谢有林的手臂上没有疤痕,皮肉松垮的身体也绝不是练武之人。 但是谢有林在前世出现的场合和时机已经表明:他必然与码头爆炸案有极大的干系。 平静的生活已经被打破,线索若隐若现,追踪了两年,苏芽感觉自己更加陷入一团迷雾里。 沈淮对孙婆的防范态度,也提醒了她一些被刻意忽略的事情,比如孙婆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藏匿在周宅之中? 她拿孙婆如师父如长辈,今天却受了孙婆的一番惊世骇俗的教诲。从前没有和孙婆聊到这些,现在她隐约又记起了两人初识时候的感受,她与孙婆,起初也不过是一场交易。 她救了孙婆,然后再为保命而自救。 孙婆胁迫了她,然后却又对她教导得尽心尽力。 感情早已在相处中种下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不过感情不够时才做得容易,显然孙婆已经不能是苏芽随便会割舍的人。 苏芽在怀月轩外停步,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将浊气吐出去,孙婆面冷心热,早年大概是受了不少苦楚,才产生了这样的偏激,只要孙婆没有杀人越货,她就不能拿孙婆当恶人,不会置之不理。 当然,无论如何,她还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才行。 怀月轩其实是周宅西侧里一处独立的带水院子,从东边的下人房穿过二进正堂走过来,再路过南墙下一溜密密的竹子,眼前便开阔起来。 站在绕了半边院子的蜿蜒雨廊上,隔着仍结着冰的池水与三开间的轩堂相望,那屋檐下立着两根廊柱,上书“不息天行健,无私月入怀”,这便是怀月轩名字的由来了。 苏芽出入各府,对大户宅院颇有见识,向来很喜欢周宅里的这处别致庭院,也喜欢这对楹联的坦荡,以前常趁着夜里无人,过来池边放松。 当初知道沈淮不住主屋,单挑了怀月轩,她还猜想这人大概是爱这里的独立清幽。 现在看来,恐怕更是看中了怀月轩四面有雨廊、假山、密林的遮挡,隔绝了窥探,更便于行事吧! 这会儿,那心肠九曲十八拐的人居然正在堂前垂钓,开阔的平台上摆了桌椅,池面上砸了冰洞,沈淮执着根钓竿,看起来颇为悠然。 苏芽顿时觉得牙根有点儿疼,大有与冰面下的锦鲤同病相怜之感:活着本来就够艰苦了,此人居然还要横出一杆,强行剥削! “想好条件了?” 沈淮瞥一眼她放在桌上的话本,又将视线落在钓竿上,淡淡地问她。 “想好了,就银子吧,”苏芽也看着钓竿,干巴巴地说:“按照你觉得公道的价钱,给银子就行。” 她的“图谋”无法与外人言说,何况沈淮自己都要打听淮安府的消息,怎么看都帮不上自己的忙,那不如双方银货两讫。 银货两讫,这就是一笔单纯的交易,后面如果沈淮要对付孙婆,她也好没有拘束。 此话一出,站在一边的高峻就盯了她一眼。 今天高峻看她的眼神有些怪异,虽然他掩饰得很好,苏芽却很敏锐地察觉到了,现在她就更加觉得高峻有想法,但是她没有时间多想,沈淮就够她应付得吃力。 果然,沈淮闻言一声冷笑:“这就是你的诚意?” 他把手中钓竿一扔,高峻敏捷地接在手里,利落地递上一块帕子给他擦手。 “苏芽,我已经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却还藏着掖着,让我怎么放心相信你的消息?” “周公子,你无非就是怕我提供的消息不真,可是我能够保证,说出来的每一条都是我亲耳听到,亲眼见到的,”苏芽诚恳地说:“这点品德我有,收钱办事,童叟无欺。” “呵!”沈淮都气笑了,他是真没想到苏芽考虑了一夜,结果居然是这么个交易法,“这不是小童玩耍,这是我的安危性命,假如你不老实,我只能把你母亲一起‘保护’了。” 什么“保护”?他的意思,是拿颜氏来威胁她! “你!”苏芽气急,他真是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你在淮安府鬼鬼祟祟,必有所图,”沈淮冷冷地看着她,“要我相信你的品德,不知道这城里的官员豪绅同不同意?” “……我要找我父亲真正的死因,”苏芽垮着肩膀,看起来已经妥协了,“当初我爹死在运河里,被救的人说并不全是救人的原因,黄河决堤的水势是很凶狠,可我爹的身手极好,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把自己赔进去。” 这是她当初开始在城里暗访时,对孙婆说的理由。 其实就是假话,苏父就是救人而死,滔滔洪水如猛兽,再厉害的人力也抗不住再三地往水里去救那么多的人。 想起苏父的义无反顾,便想起了刻骨铭心的幼时记忆,苏芽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说着假话,却用的情真,沈淮听见她声音里闷闷的嗡声,转头看她一眼,倒是没有再说别的话。 “行吧,那你先说说看,理漕参政胡兴、理刑主事刘云、还有户部主事王季先的关系。” “你要问他们的什么关系?”苏芽骗过了关,清了清嗓子,收好情绪,认真地询问。 “这几个人,虽然都在漕运,可漕运的官员多的是,为什么他们走得近?你就从这里先说起,他们之间,有什么利害关系?” 第十八章 沆瀣一气 “自然是沆瀣一气的关系。” “详细说说,一个一个来。”沈淮摆出倾听的姿态。 苏芽跺了跺脚,她每日在外行走,时常还要进出那些被暖炉烘得热烘烘的后宅,所以穿得并不很厚,这时候夕阳渐斜,人站在水边不动,冷意便从薄薄的鞋底往上爬。 这双鞋穿得久了,鞋底磨损,颜氏早就要扔掉它,苏芽却心疼母亲总是一针一线仔细缝制的辛苦,一直舍不得扔。 平常都能对付,哪知道今天要在外面站这么久?现在她和沈淮是做买卖的关系,自然要为自己多谋福利。 于是,她便坦然地问道:“我们能进屋谈吗?外面太冷了。” 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开合,哈着白气,鼻头和脸颊被风吹的有些泛红,那铺了小半张脸的胭色胎记从左眼角擦过,眼睛里不知道是否是被风刮的,泛着一点水光。 沈淮淡漠的眼神从她脸上掠过,眼睑微不可见地虚了一下,当先向屋中走去。 苏芽立刻跟上去。 果然,怀月轩院中的景色再美,那也美不过屋里炭火的暖气啊。苏芽默默地往烧着银丝碳的炉边站过去,脑子里开始梳理沈淮要的信息。 “那个理漕参政,胡兴,他虽然是漕督的副手,看起来也一直非常的配合,但是他其实早就想要换到漕督位置上当一当了。”她开口就先扔个大的。 “哦?他凭什么?” 沈淮的反应非常敏锐,苏芽连故弄玄虚的余地都没有。 只有对官场下过功夫的人,才能这么敏锐地捕捉到苏芽提供的第一条信息,其中有个关键的伏笔——漕督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 作为一方要员,漕督能以二品之级行使等同封疆大吏的职权,是因为他与别的大员相比,有个最大的不同:漕督的职权范围并没有受到朝廷的明确划分。 漕督,全称为“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兼理海防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除掌管漕运,即总督漕粮的征收、解运和入仓之外,还提督军务兼理海防,同时兼任凤阳府、淮安府、扬州府、庐州府和徐州、和州、滁州共“四府三州”,负责辖地的民政、财政、水利、刑事、军事与盐课等,且为保障漕运顺畅还有监管河道之权,实在是一个官场另类。 三千里运河横跨数省,四府三州鱼米之乡,其中涉及多少部门和环节,以至于各部司都不得不专在淮安设立分司,配合漕运总督行事。 假如漕督意志不坚、处事不决、袖短不舞……没有假如,那样的人,爬不上漕督的位置! 就以漕运中的漕粮解运环节来举例,负责运输的是漕军,漕军来自各地的卫所军队,军队在地方上的上司是指挥使,指挥使的顶头上司是京城的五军都督府,可是五军都督府只有掌管兵籍和训练的职权,军队的调动权和军官的任选权却在兵部,而兵部尚书或者侍郎经常出现在漕督的岗位上…… 苏芽眨了眨眼睛,这么绕的关系,她当初也是听了好久的墙角,又拆散揉碎了在后宅问了好多官眷,最后才给弄明白个七七八八,可是观察沈淮的神态,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难度。 所以,沈淮他到底是什么人? 铿!铿! 沈淮敲了敲桌子,“你发什么呆?说说胡兴,他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依仗?或者漕督有什么不妥?” “漕督倒是没听说有什么不妥,他年初三就出发去扬州等地,巡视漕船过闸的准备了。”苏芽若有所思,然后神色一整,“这么一想,漕督倒是恰好和谢有林弄了个前后脚啊!” 一个刚离开淮安,一个就踩着点儿地来了。 苏芽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但是沈淮不为所动,平静地看着她,等她继续。 “漕督没看出不妥,但是理漕参政胡兴有,他好像这两年刚抱上了京城某个大人物的大腿,”苏芽悄悄地哼了一声,接着说,“前年,胡兴和漕运总兵一起押运漕粮上京,似乎从那以后心思就活络了不少,日常跟京城的书信来往也变多了,但是书信都通过谢家的家书带进京。” “带给谢有林?”沈淮道:“谢有林还没有支持他爬上总督位置的能力。” “这个我就不懂了,我只是有几次见到他私下跟户部那个王季先见面,让王季先把什么东西放到漕船上托运进京。”苏芽摊手,要不是为了求生,她怎么都不愿意去看那些鬼祟交易。 “什么东西?” “各种好东西,”苏芽撇撇嘴,掰着手指头数,“漕船上本来就是什么都有,除了粮食,还有各地的贡品,奇珍异宝、器具布帛、珍馐佳肴、字画古籍,还有漕兵带上沿途交易的东西,他让王季先处理好货单,具体的情况我没有仔细记。” 这倒是真的,沈淮也没指望她能记得多详细。 “王季先是哪年到的漕运户部分司?日常在哪里办公?” “时间没留意。”苏芽说,“他都是去胡兴府上,日常办公应是在榷关,来往船只缴纳关税,见的可都是现钱。” 现钱,便于操作。 沈淮听出了她话中未尽之意,沉吟片刻,又问:“你那天在谢府听到什么消息了?” 说到这个,苏芽就想起自己昨晚的困窘,她努力板着脸孔,想了想,说:“谢有林好像是胡兴的表叔。” 这事儿那天在茶楼里沈淮就亲耳听到了。 这事儿挺有意思,漕运的二把手和吏部考功司的掌管人是表叔甥,难怪那天理刑主事刘云明明不赞成谋害他,后面听说关系到升官,便顺从地同流合污了。 沈淮在心里把这几人的关系重新梳理一遍,又问道:“你可曾听过赵庆这个人?” “赵庆?”苏芽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过,也可能听过,这名字太普通了。” “赵庆是个武将,现在正在广西带兵打仗,之前驻守在武昌,跟淮安的某个人物是姻亲。”沈淮提示。 “这样的人应该不少吧?官官相护,联姻也多,胡兴有个庶女就是嫁给到了武昌,听说是个武将之家。” “你觉得就是胡兴这些人,要帮着你的仇人在淮安害你?”苏芽问沈淮,“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查问这么多人,你不就是想要找到解药吗?不如说说看,解药长得什么样?” 沈淮也不介意苏芽抢话题,他要用她的信息,自然也希望她能直接提供解药的线索,于是从善如流,“解药是个人。” 苏芽吃惊,“你解毒的方法,是要吃人?” 不会吧? 沈淮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丧心病狂的。 高峻从苏芽说胡兴去京城抱大腿时,就已经开始斜眼看她,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翻着白眼叱责她:“放肆!你瞎说八道些什么呢?” 沈淮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解释道:“解毒的人,名叫刘三点,你可知道他?” 苏芽的面色顿时有些古怪,她还真认识一个名叫刘三点的人。 第十九章 解药刘三点(1) 沈淮又问了一些问题,有的苏芽了解,有的苏芽不知道。 本着早死早超生的原则,苏芽尽量知无不言,至于言说到什么程度,权看有多麻烦。 而对于沈淮来说,他也不可能真的尽信苏芽的言辞,最终还是会要徐远和高峻再去核实。 只是苏芽也不能确认和刘云密谈的那个徐大人的身份,因为徐姓是个大姓,漕运中与刘云交往较为密切的徐姓人至少也有三四个,沈淮这使得沈淮仍旧无法推断谁是赵庆在淮安的姻亲。 “你可曾听过赵庆这个人?” “赵庆?”苏芽上了一天工,又在这里讲了半天话,早已站累了,悄悄地换过好几次脚,“没听过,也可能听过,这名字太普通了。” “此人与淮安的某个实权人物有姻亲,之前驻守在武昌,去年底去了广西带兵。” “实权人物?有多实?” 能有她此刻对饭菜的渴望实吗?再站一会儿,肚子就该叫了。 “……大约是在淮安城里为所欲为,还能影响刘云的仕途。”沈淮想着那天刘云和徐大人的对话,也不知道其中有几分虚实,但是能助力刘云的仕途是肯定的。 “那你给的线索不够,我一时真想不出来。” 苏芽回头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夜色已初上,颜氏在家必定已烧好了饭菜,她不回家,颜氏定然也不会自己先吃。 苏芽心中有些着急,便索性直接问沈淮,“你查问了这么多人,不就是要找到解药吗?不如说说看,解药长得什么样?” 万一她在哪个府里见过,就直接告诉他,省得纠缠不清! “是一个人。” 苏芽震惊了:“你解毒的方法,是要吃人?” 不会吧? 沈淮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丧心病狂的。 高峻从苏芽说胡兴去京城抱大腿时,就已经开始斜眼看她,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翻着白眼叱责她:“放肆!你瞎说八道些什么呢?” 沈淮就当什么都没听到,解释道:“解毒的人,名叫刘三点,你可知道他?” 苏芽眨巴眨巴眼,“刘三点?” “湖广名医刘三点,尤其擅于疗毒,两年前曾经在淮安城里出现过。” “这名字可一点儿名医的气度都没有,你看我们淮安城有个名医叫做张参木,人参的参,草木的木,都泛着药草香,一听就是名医的风度。” “让你说刘三点,扯那么远干什么?”高峻终于又忍不住了,这女子是不是在装疯卖傻? 苏芽这会儿对沈淮都没有多客气,更不用提高峻了,她立刻凶巴巴地怼回去:“谁扯了?我都站半天了,没座椅、没茶水,还得挨你挑刺儿,这是什么道理?” “牙尖嘴利,”高峻不屑,“你好好回话,想什么椅子茶水,有银子赚不就行了。” 他都站着呢,苏芽还想要落座上茶?真是想的美。 “我可没想赚这银子,”苏芽板着脸,严肃地说:“这话得说明白了,我刚才一直忍着,是因为体谅你们寻人心切,但是你们要是觉得我就该这么回话,那就想差了,你自己都知道现在是交易,那有交易的样子吗?” “反了你……” “我又不是谁家的奴仆,我反谁了?你才是反了,你家主子还没说话,你叫嚷什么?” 反正已经暴露了,如果他们不拿颜氏威胁她,她也不会站在这里,苏芽自觉憋屈够了,再也不想装低做小,仰着下巴瞪高峻。 高峻气结,偏偏他刚才确实是在主子面前没规矩了,虽然沈淮一向不计较,可这让个小丫头给当面挑出刺儿来,他就真觉得忐忑了。 沈淮不知怎地竟然看笑了,他示意苏芽落座,亲手给她斟了一杯茶:“你说的对,是我怠慢了。” 苏芽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她脸上的倔强一时掉不下去,抿着嘴儿气呼呼地坐下去。 “苏姑娘,你刚才说到刘三点,是在哪里见过他?”沈淮笑眯眯地问,还把茶点往她面前推了推。 “在……”苏芽很自然地开口,刚吐出一个子,突然被口水呛了一下,嘴里就转了弯儿,“在哪个地方听人聊起过,倒是忘了,可惜我也就是这两年才有能力在外面行走,还没有机会见过这个名医。” “听苏姑娘的意思,你是这两年才学了武艺?” “从小我爹给打的底子。”苏芽捧着茶盏,低头垂目,小心翼翼地将杯盖放在桌上,把茶盏往唇边凑。 她低头喝茶,觉得头顶上有两道目光一直盯着自己,仿佛能穿透一切,看到她的心里去。 一盏茶小小的量,苏芽终于还是喝完了它。 她遗憾地放下茶盏,抬头迎上沈淮的视线:“周公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先回去了,我娘一定等着急了。” 沈淮表示没有,苏芽便起来走了。 刚拉开门,沈淮就在后面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今晚还夜游吗?” 苏芽一僵,深吸了一口气,回头道:“游!” 说完拉开门,像阵风似的刮走了。 门还大敞着,庭院的夜色闯进眼里,仿佛还能看见苏芽的不耐烦。 沈淮却笑了笑,问高峻:“你的修为哪儿去了,就这么容易被个小丫头给激到?” 高峻惭愧,低头道:“我急躁了。” “哼,你不是急躁,你是浮躁。”沈淮收了笑意,“刚才在下房听到什么了?仔细说来。” 苏芽绝对想不到,她今晚在孙婆房里的一言一行,现在都被高峻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沈淮听。 高峻一字不漏地背完,却并不轻松,站在原地分外忐忑。 他确实是浮躁了,孙婆教苏芽的话,让他有了顾虑,沈淮要是在这里被个意图不明的丫头缠上了,他难辞其咎。 那天在茶楼,苏芽进包厢时他不在,苏芽离开前他又已经被沈淮支走了,他至今都不知道当时的详情究竟如何。 只是晚上收拾沈淮的衣服时,看见他那件月白道袍的后腰上,染了一些嫣红的颜色,他仔细辨认,依稀像是女子的唇脂,可沈淮的大氅一直披着没脱下,是怎么染到道袍上的? 高峻不敢问主子,只在心里揣摩了很久,今天听到孙婆对苏芽的“教导”,他才突然顿悟:难保不是苏芽不顾主子推拒,猛扑了! 他带着这心思看苏芽,自然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沈淮倒是没往心里去,这些都是小事,他比较在意的是:高峻要是带着这份浮躁行事,难保不被苏芽算计了去。 第二十章 解药刘三点(2) 沈淮看着夜色若有所思。 苏芽做人女儿确实无可挑剔,但她是个诚信的交易伙伴吗? 刚才提到刘三点的时候,她的那点儿失常怎会逃出沈淮的观察? 在沈淮看来,之后她与高峻的斗嘴都更像是借题发挥。 沈淮眼神渐冷,刘三点是他解毒的关键,如果苏芽真的知道刘三点的消息却故意隐瞒,那就是变相地站在他的对立面。 欣赏是一回事儿,对立是另一回事儿。 苏芽,可千万别让他失望啊。 “哈秋!” 苏芽狠狠地打了个喷嚏,紧张得颜氏硬是给她熬了碗姜汤。 她在颜氏的监督下,喝得额头冒汗,心里却依旧泛着凉——太吓人了! 周淮太吓人了! 她何曾说到见过刘三点? 她故意用高峻打岔,沈淮仿佛真的认为她的要求顺理成章,可转眼却笑眯眯地问她:“苏姑娘,你刚才说到刘三点,是在哪里见过她?”——她主动提到刘三点了吗?说的好像真的一样! 这个周淮,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挖坑的本事她只在那些老狐狸的身上才见到过,而他不过才弱冠之年。 苏芽一直觉得重生后的自己已经有了远超前世的见识和心机,可是在沈淮面前,她却常有一种危机感。 淮安的地界太小了,从外面的天地里闯进来一个沈淮,他似乎夹带着一种凌驾于这片地界的东西,让苏芽觉得自己好像过于贫瘠。 他还问自己今晚还要不要“夜游”,这是什么意思? 是已经看出了端倪了吗? 苏芽确实心中有鬼,她还真的认识一个相似的人,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刘三点,她心里没底。 但是苏芽不敢妄动。 又不敢不动。 直到丑时将过,苏芽才悄悄起身,这次她连周宅的墙边都不敢沾,绕着弯地出了河下,一路向清江浦而去。 清江浦在淮安城外西南侧,原本是一条废弃的沙河旧渠,自永乐十三年,时任漕督的陈瑄凿开沙河旧渠,引湖水入渠通淮,又筑清江、福兴、通济、汇济四闸以应宣泄,从此江南的漕船终于可以直接到达清江浦,再从此地换陆路向北,六十余年来,南船北马尽汇于此。 焕发了新生机的清江浦成了交通要冲,沿着运河一溜的排开专造漕船的清江漕船厂、兵营、军户区、粮仓等,加上河两侧新兴的贸易集市,虽没有内城的繁花似锦,却别有一番蓬勃。 苏芽家原本就住在清江浦码头不远处的军营区,这里有她最幸福的童年,也有她最惨痛的记忆。 明月当空,苏芽轻车熟路,很快来到一条夹在沿岸商铺与军户区之间的陋巷。 巷中有门户三四家,此时仍在沉睡中,一切都静悄悄的。 苏芽越过最外面那户的院墙,落在院子里。 小院不大,沿墙搭了凉棚,棚下堆着些药筐和簸萁,入户就是一间门房,堂屋门窗紧闭。 苏芽过去,轻扣窗棂:“刘叔,刘叔!” 连问数声,无人应答。 苏芽觉得异常,去推房门,竟然轻易就推开了,里面没拴上。 “刘叔?刘叔你在吗?” 苏芽心中已经觉得不对劲,却还是坚持轻唤了两声,走进内室,果然室中空无一人。床铺凌乱,地上还有碎裂的茶壶杯具,刘叔随身带的银针包也扔在桌上。 她的心立刻提起来,怎么回事,难道这里已经出了变故?难道最坏的猜测竟是真的? 跃出院子,这才发现大门上竟然贴着县衙的封条。 时间距今竟然已有五天了,也就是说,这院子在正月初九就已经封上了。 这时隔壁院中响起了有人起夜的声音。 冬夜冷得要命,各家都是夜里把恭桶放在屋里,有事不用出门挨冻。但若是有个米田共的出路要寻,那还是要到外面去解决。 苏芽耐着性子,贴着墙根儿,听着那院子里泥沙俱下,好一阵屁哄哄的终于结束后,顾不上讲究了,隔着院墙喊了一声:“隔壁的,请教一下,这家看诊的刘瘸子去哪里啦?” 隔壁的猛不丁被喊一声,吓了一大跳,裤子差点儿没拎住,“谁啊?!” “我来看病的……” “小芽吧?你是小芽?” 一阵脚步声之后,隔壁的院门被拉开,探出一个人头。 “黑叔,是我。”苏芽有点儿尴尬,“你知道刘叔家怎么了吗?” “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黑叔倒是不以为意,拿棉袖擦了擦被冻出来的鼻涕,“你可来晚了,你刘叔被衙门抓走了。” “啊?” “哎哟,都是那个黑心货薛二贵,他把那个小薛军打断了骨头,刘瘸子不忍心,就把小薛军藏到家里了。薛二贵打听到了,找你刘叔讹钱没讹到,转眼就去县衙告了官,说刘瘸子拐卖人口,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衙门当天就把人给套走了,现在还关在县衙大牢里呢。” “那薛军呢?” “又被薛二贵拖走啦!哎呦,孩子那叫一个惨,腿都断了,被薛二贵扯着在地上拖,让他回家去赚钱。” “黑叔,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苏芽觉得脑门青筋一个劲儿地跳,忍着怒跟人道谢,“你回去歇着吧。” “唉,老刘也是脾气倔,”黑叔说着摆手,“行啊,你也回去吧。” 苏芽转身往巷子外面走,绕过三道弯,进了一片居民区。 这边比刚才那处更偏僻简陋的多,篱笆插出来的院墙,风雨飘摇的茅屋,苏芽在里头穿梭,找到一个低矮的柴房。 推开门,一个发如茅草的少年在月下抬起头来,手上还捏着一层厚毡布和针线。 他正就着月光纳鞋底! “苏、苏芽姐?” 少年有点儿发呆,难以置信的眼神在月色中使劲盯着苏芽看,直到苏芽往前走了一步,站在月光下,他看清了苏芽的脸,眼泪便滚了下来,“苏芽姐……“ 声音一出来,他却立刻警醒地捂着嘴,紧接着九挣扎着扶着墙,要从草堆里站起来,同时压低了声音问:“苏芽姐,你怎么来了?” 苏芽赶紧过去扶住他,“你别动,我来看你。” 少年的动作扯到了伤腿,疼得扭曲了脸,他吸了口凉气,忍住呼痛声,紧抓着苏芽的手,声音颤抖着:“苏芽姐,我不要紧,刘叔,刘叔他被抓进大牢了,是我害了他!” 第二十一章 又一笔交易(1) 十三四岁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左小腿上缠着夹板,那布条和露在外面的板子上却满是泥污。 黑叔说,他当时是被亲叔给拖在地上带走的。 这么冷的天,薛军身上只穿着两层破短衣,撕裂的痕迹还在,连补丁都没打,抓着苏芽手腕的手冷得像冰块,冒着寒气。 苏芽心中泛起酸涩,示意薛军不要着急,扶着他坐回草堆,把那副鞋底连同针线夺过来扔在地上,然后便拉着他的手使劲搓,想给他搓热乎些。 “小军,不要哭,姐姐这就带你走。” 苏芽四顾打量这漏风的低矮柴房,见除了草堆之外,竟然只在地上放了个喝水的破陶碗,不见一丝干粮,更别提药物。 照这样下去,薛军的腿非瘸了不可。 “苏芽姐,我不能跟你走,”薛军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刘叔还在县衙大牢里,我要是走了,他的罪就更没法脱了。” “那个你不用管,我肯定能把刘叔接出来。” 苏芽说着,转身蹲下,拉着薛军的胳膊要背他。 薛军却不肯,半大的少年已经开始懂事,不肯与苏芽过近地接触。苏芽却不管,拉着薛军胳膊的手用了个巧劲儿,就把人背在了背上,准备离开。 刚靠近柴门,苏芽突然感觉不对,迅速向后急退。 果然,“砰!”的一声,柴门被从外面踢开,一柄钢叉跟着捅了进来! 柴房矮小,半边堆着干草,苏芽背着薛军腾挪不开,只得退回到方才薛军坐着的草堆上。 “不长眼的东西,敢到我家偷人?!” 一击不中,黑壮的身影再次举起钢叉,眼看着又要叉上来,薛军急喊:“二叔!别打,别打!” “我打的就是你,没良心的东西,又想跑?” 壮实的男人咬牙切齿地骂道:“心野了你,找死吗?!” 尽管骂得凶,手中的钢叉到底没再叉下来,他横着钢叉堵在门口,瞪着一双巨眼看苏芽:“又是你这个贱种,想来我家偷人?” 这时已是黎明,微弱的天光掺着西斜的月色,穿过柴房的破窗照在苏芽和薛军身上,人脸依稀可辨。 “二叔!”薛军挣扎着要下来,苏芽并没阻止,小心地把他又放回草堆里。 今天看来未必就能善了,可她会武功的事情却不能轻易暴露,走一步算一步吧。 “哪里来的小贼啊?”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从薛二贵身后探出头,“哟!是苏芽嘛,你这是干啥,看上我家薛军了?” 薛军涨红了脸,在后面扯着苏芽的袖子,哀声道:“苏芽姐,你不要管我了,快走!” “走?”薛二贵的婆娘哼道:“往哪里走?我家就这么好来的吗?当家的,给往死里打,打完报官,就说家里进贼了,夜黑看不清。” “二叔,二婶,你们不能这样!” 苏芽还没说话,薛军的脸色已经瞬间惨白,他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抱薛二贵的腿,却被苏芽一把扯回来。 “我来带薛军去治伤,”苏芽说:“他的腿再不治就要毁了。” “哎哟,贱命一条,哪里就有那么娇气?”薛二婆娘说起这种话,真是从里到外都尖酸,“再说了,这不上着夹板吗?” 她抠着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眼屎,不屑地说:“见天儿地光吃饭不干活,还要老娘额外花费医药钱,真是个讨债鬼。” 苏芽回头,看看满脸惧色的薛军,又看一眼进门后被自己夺下来扔掉的鞋底,那个千层底子刚做了一半,是断了腿的薛军就着月色纳的,这对亲叔亲婶可真够狠的,打断了少年的腿还不够,现在看来是又让他纳鞋底换钱了。 ——不干活?这一家人,至少有大半收入都是从小薛军的身上榨出来的! 她没说话,等着那黑心的夫妻表演。 明摆着的,这两人一唱一和,大约是个障眼法。 果然,薛军瓮声瓮气地对婆娘说:“讲那么多废话干什么?你让开,我打死这死丫头,闲事管到我头上来了。” “哎,你别急呀,薛军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拔大的,你不疼,我还疼呢!”薛二贵的婆娘却软下了口气,装模作样地道:“孩子没良心,我这个做二婶的却不能不帮他打算。” 她转问苏芽:“苏芽,你是看上我家薛军了吧?” “……”苏芽看着她,轻轻歪了歪头,目光灼灼:过了年她已经十八岁了,薛军才十三,这婆娘真是什么话都讲的出来。 “哎呀,你也不用害羞,你家没有男人,确实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那婆娘道:“可是,想找个上门女婿也不容易,薛军虽然年岁小,好歹知根知底不是?婶子懂,要不是看上了薛军,你一个没嫁人的大姑娘,凭什么管我家的事情?” 她说着就又上了冷嘲热讽的劲儿,煞有其事地道:“就是你这事情做得有点儿……有点儿没脸没皮是吧?要不是你二叔眼尖认出你来,回头这事情闹大了,左邻右舍都要看见你上门偷人。” 她一口一个“偷人”,苏芽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拳头硬了,偏那婆娘还在噼里啪啦地爆豆子:“你爹拿命赚来的名声不容易,回头人家都说:苏家的大姑娘是个会偷人的……” “啪!” 好清脆的一声,薛二贵都没看清楚苏芽是怎么出的手,自家婆娘就已经捂着脸躺在地上了。 短暂的难以置信之后,那婆娘“嗷”地一声,爬起来就要往苏芽身上扑,被薛军先一步扑上来死命抱住。 这乱成一团也没有持续片刻,苏芽俯身捏住了薛二贵婆娘的软筋,把她推到一边,拉起薛军藏到身后。 “薛军你别动,我忍她这张臭嘴好久了。” 苏芽指着那婆娘:“你们把刘叔给诬陷进了县衙大牢,真当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了?刘叔老实,吃了你们的亏,我可没那么好欺负。” “他们要是能把事情闹大,我还求之不得:现在薛军是在你们手底下,破衣烂衫、没吃没喝、没伤药,还要摸黑纳鞋底给你们换钱,是该让官府和百姓看看,这是什么叔婶!” “虐待亲侄,吃喝嫖赌,”苏芽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就不信左邻右舍都会帮你们说昧心话,就到官府走一圈,看看最后是谁吃亏!” 她一直在注意观察,这夫妻俩虽然软硬轮着来,但是从进这柴房开始,就一直有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不想闹大的意思。 所以,她索性也就摆出强硬的姿态,试试他们的主意。 “去哪儿去?”薛二贵怒目,又举起钢叉,“你试试走不走得出这屋子!” “还想动手?”苏芽冷笑,“杀了我,你是能毁尸灭迹做得干净,还是能连着薛军一起杀掉?你们少在这里做戏,有什么想法直说!” 第二十二章 又一笔交易(2) 眼看天就要亮了,苏芽是为了避开沈淮的注意,才选的下半夜出来,没想到这边竟出了意外,以致于拖延了这许多时间。 她心中有些着急,若不能赶在颜氏早起前回去,又要生出新麻烦。 薛二贵的婆娘从旁边抱住男人胳膊,手上悄悄用力掐了一把,对苏芽说:“你少牙尖嘴利的,今天想让我们放你走,没那么容易!” “哦,那怎样才比较容易?”苏芽问。 那婆娘眼珠子一转,“我一把屎一把尿把薛军拉拔大,供他吃穿,教他做事,现在把他养得翅膀硬了,就有人一个个地来捡现成的劳力,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对,想带走他容易,拿钱来!”薛二贵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 苏芽毫不掩饰地冷笑出声,就这两个蠢货,这么多年拿捏着血肉亲缘,把个薛军欺凌到如此境地。 “我要是拿不出钱来,你们就要自己给薛军治腿了?他这腿断了有七八天了吧?不知道能不能治得回来,万一治不好,以后就再也不能去外面做苦力,光靠在家里纳鞋底能挣几个钱?不够买药钱,凭这身板还能撑几年?” 苏芽也回过味来了,这恐怕就是薛二贵两人心底的算盘:眼看着薛军就要变成负累,从赚钱的小盆变成了赔钱的路子,就要砸在手里。他们这些年比谁都知道,这天下可没那么多仗义援手的刘三点,还不如趁机讹一笔,甩出手。 上门女婿虽然不好听,但是至少算实惠。 “你至少得把薛军这些年的吃穿用度都给我结算出来!” 薛二贵的婆娘怪薛二贵没脑子,在关键时刻拆了台,火气也上来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苏芽不动声色,问道:“多少?” “总得一百两银子。” 苏芽是真气笑了,她在书坊做工,每月能有一两银子,在周宅帮工,每月能有七贯钱,加上夫人小姐们时常有些赏钱,加起来一个月能有二两银,赚的不比普通男人少。 这收入,肯定够平民百姓一家三口的日常用度,可是薛二贵开口就要一百两银子,这是贪还是蠢,或者他们其实压根儿就是借机反悔了? “苏芽姐……”一直没插上话的少年这时候又拉苏芽的衣袖,他心中自是渴望自由,所以刚才一直没说话,想着只要能脱离苦海,自己下半辈子做牛做马都要还苏芽的恩情。可是这一百两,明显是戳碎了他的美梦,“苏芽姐,你别管我了……” “薛军,你在码头做零工,每月能拿回来多少钱?”苏芽安抚地拍拍他,问。 “我年纪小,船上卸货大多不肯给我做,每天捡些零散的,大约,大约能有十文钱。”薛军明白了苏芽的意思,老老实实地配合。 苏芽对着薛二贵的婆娘一扬头:“你看起来是个会算账的,你算一算,一百两够薛军赚多少年?他瘸了腿,又能找到几个工?” 这是事实。 薛二贵气得吹胡子瞪眼,想说爱买不买,婆娘却回头向他打了个眼色,他一愣,狐疑地闭上了嘴。 那婆娘转过身,掐着嗓子说:“账不能这么算,他的腿也未必就瘸了,再说薛军的手巧,能做的事可多,过几年自然能有来大钱的门道……八十两,不能再少了。” “八十两,够三四个幼仆的卖身钱了。” 可本朝不许平民蓄奴,等同于不许平民买卖人口,苏芽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果断道:“八十两,薛军从此跟你们再无干系,你们还要跟我去衙门说清楚,把刘叔放出来。” “让我们翻供?他刘瘸子本来就是不安好心,他活该!”薛二贵道。 苏芽寸步不让,板着脸道:“能行就行,不行我就去报官,告你们叔婶无情无义,盘剥幼侄!你们的名声有多臭自己知道,我总能找到证人,自然有办法救刘叔出来。” “行!”薛二贵的婆娘却十分爽快,“我去拿笔墨,立个字据。” 这家人又不识字的,家里居然还有笔墨? 苏芽心里隐约一点异样,却在鸡叫声里消弭,遂点头应允。 她身上没带银钱,却恐再生变故,也不敢继续把薛军留在这里,心中觉得是该立个字据,才好顺利把薛军带走。 不一会儿,那婆娘回来了,手中果然拿着只秃笔和块麻布:“就用这个写吧,家里就这么一支笔,还是小宝在外面捡来的,苏芽你识字,看看能不能用?” 苏芽看那笔果然秃得像秃鸡的屁股,这……就当是个枯枝,能蘸墨就行吧? 她伸手去接,冷不防薛二贵的婆娘把另一只手里的麻布往苏芽脸上一扬,里面裹着的一堆粉末飞扬,劈头盖脸地洒在苏芽身上! 站在苏芽后面的薛军吭都没吭一声便倒在草堆里,苏芽勉强晃了晃,手里的笔向外扔出个无力的弧形,自己也咕咚一声扑在地上。 薛二贵在婆娘扬手的时候就往柴门外跑,他婆娘虽然紧跟着跑出来,却还是吸进了一点粉末,软绵绵地扶墙坐倒:“这,这药性可真强,不会药死人吧?” “在鸡身上试过了,不是没死嘛,”薛二贵说:“你是什么意思?眼看着银子不要,要弄哪样?” 婆娘捂着胸口大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有气无力地骂道:“你莫不是个瞎子,白长了一双大眼?没看到苏芽的脸吗?” “脸?她脸怎么了?那么大一块胎记,我看她做啥?” 婆娘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去看。” 薛二贵拿袖子捂住自己口鼻,进去看过,再出来的时候咂舌道:“娘地个乖乖,这小妮子长得真好看,怎么要扮丑?凭这模样,嫁个大户不成问题啊。” 原来苏芽半夜出门是打算见了刘瘸子就回来的,脸上便没做伪装,没想到竟被这婆娘给注意到了。 也怪这婆娘是个女人,心细又站得近,苏芽自恃武功,并未对她设防。而薛军虽然也靠的近,可他在惶恐不安中,竟也没注意到。 “你说说看,这种姿色,弄出去可能卖个两百两?” “能,八成能,找个大的勾栏院,说不准还能再高些。但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谁能发现?” 婆娘摸着被苏芽打过的脸,恨恨道:“她半夜摸过来,肯定没人看到,再说她脸上那个胎记既然是假的,谁还能拿这个做记号去找她?” 两人歇了口气,进屋找了麻绳准备去捆人,可是进了柴房就怔住了,都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直贯到脚心! 第二十三章 你的本事呢 薛二贵在婆娘扬手的时候就往柴门外跑,他婆娘虽然紧跟着跑出来,却还是吸进了一点粉末,软绵绵地扶墙坐倒:“这,这药性可真强,不会药死人吧?” “在鸡身上试过了,不是没死嘛,”薛二贵说:“眼看着银子不要,你这是要弄哪样?” 婆娘捂着胸口大喘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有气无力地骂道:“你莫不是个瞎子,白长了一双大眼?没看到苏芽的脸吗?” “脸?她的脸有什么好看的,胎记就占了一大半,我看她做啥?” 婆娘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去看。” 薛二贵拿袖子捂住自己口鼻,进去看过,再出来的时候咂舌道:“娘地个乖乖,这小妮子长得真好看,怎么要扮丑?凭这模样,嫁个大户不成问题啊。” 原来苏芽半夜出门,脸上便没做伪装。 本也不会露馅儿,可方才她作势推窗时,薛二婆娘抢过去按住窗框,那一下两人靠的太近,又有天光,这个照面便打得分外亮堂。 说起来也怪苏芽自恃武功,并未对她设防。而且薛军虽然之前也靠的近,可他在惶恐不安中无暇注意,苏芽便没了警惕。 “你说说看,这种姿色,弄出去可能卖个两百两?” 薛二婆娘很得意,她脸上的五指山又疼又涨,只觉得唯有亮澄澄沉甸甸的银锭子,才能对得起这一巴掌。 “能,八成能,找个大的勾栏院,说不准还能再高些。但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谁能发现?”婆娘摸着被苏芽打过的脸,恨恨道:“她半夜摸过来,肯定没人看到,再说她脸上那个胎记既然是假的,不正好破了这个记号?” “可她说如今她也是有名有姓的……”薛二贵想起刚才苏芽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有些不安。 “呸!她一个破落军户家的孤女,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哪来的姓名?”薛二婆娘歪在地上,就差破口大骂了,“你个没用的,平日里就知道在外浪荡,谁晓得连个狗胆都没有!还不快去找绳子捆人?!” 两人找了麻绳,便准备去捆人,可是一进柴房,都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直贯到脚心! “跪下!” 随着一声轻喝,两人的膝窝里各被踹了一脚,重重地跪在地上。 “好……好汉,好汉饶命!” 薛二贵脑袋后面被刀尖顶着,一股湿漉漉的水线顺着脖颈子流进衣领里,吓得他动也不敢动。薛二婆娘比他还怕,另一把刀尖就抵在她脸上,森寒的刀芒便是晃一晃,就能将她划破了相。 高峻最是恨这种无情无义的人,下手也没留情,一手一把利刃制住二人,便看向沈淮,等着下一步命令。 沈淮从苏芽身边站起,冷肃地看向薛二贵:“哪里弄来的药?” “是,是刘瘸子铺子里的。” “你们去翻了他家?” “只是潦草地看了看……啊!” 薛二婆娘想狡辩,一开口就被高峻用刀侧重重地拍在脸上,“没让你动!” 她只觉得脸上立刻肿起来一块,终于知道来者不善,瑟缩着不敢再动了。 “好汉,我把拿来的银钱都交给你,还有那些药,药也交给你,千万别伤我性命啊!” 薛二婆娘被禁了言,薛二贵便知无不言,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从打断薛军的腿到把刘瘸子告去县衙的过程。 高峻站在后面听得上火,恨不得再补上两脚,踹死这两个人渣。 屋里没有椅凳,沈淮负手站在窗下,等着苏芽醒。 这大约是刘瘸子给人治伤用的麻药粉,其实是应该内服的,拿来吸入效果却要轻些。薛二婆娘虽然下的量重,但沈淮已经用冰水给苏芽和薛军将头脸擦过,应该过会儿就能清醒。 他此时半点不急,今晚这一程,没白走。 苏芽在混沌中挣扎着,刚才那死婆娘扑撒过来的是什么药?不能着了他们的道! 她惊惶地睁开眼睛,眼帘中映入一个身影,有点儿熟悉,又甚是陌生,她猛地要坐起来,却又手脚酸软地躺回草堆里。 “这就是你的本事?不是很擅于做交易的么?” 冷淡的男声响起,苏芽恍了恍,才认出是沈淮,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 “我本事不够,着了他们的道,这就把他们的眼珠子挖下来,下回看人就能长些记性。” 她有气无力地回答,又冲高峻挥了挥手,“我这会儿没力气,你就帮我代劳了吧!” 噗呲两声,一股子尿骚气传出来,是薛二娘两个吓得尿了裤子。 “我们错了,姑娘手下留情啊!” “可不能挖眼啊,薛军给你带走,银子不要了!” 沈淮嫌弃地皱眉,眼中却又闪过一丝笑意,这个苏芽,落魄到这境地了,还是不肯吃亏。 高峻看见沈淮皱眉,立刻又给了二人各一脚:“闭嘴,屎尿也忍住,不然就让你们吃了!” 这时薛军也悠悠醒转,这孩子大概在伤痛中又饿了多日,虽然吸入的不多,醒来却比苏芽更虚弱。 此时天已大亮,苏芽心中急躁又憋屈,见过薛二夫妇的狠辣,她自知薛军是绝对不能再留下来。可是沈淮两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出手? 她自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又被跟踪了,也知道现在是欠了沈淮一个大人情,可是她不能立刻便不计后果地还人情。 “你们立个字据,按手印,从此薛军不再受你们欺凌,两不相干。”她转向薛军,“我刚才着急,倒是忘了,你爹娘死后是不是也留了财物田产给你,是不是都在他们手里?” 薛二婆娘闻言想说话,被高峻用刀尖一压,立刻把话吞进嘴里。 遗产是有,却早已被薛二挥霍尽了,薛军黯然道:“就算是还了他们这些年照顾我的情吧。” 什么情?喂你恐怕还比不上喂条狗的用度,何况狗还没有你能赚钱。——苏芽忍住心里的憋堵,果断道:“那行,便算两清了,等会儿就去找个文书做见证,再到府衙里备案,你们从此便一刀两断了。” 她转向那两个人渣,道:“还有我刘叔,你们这就跟我去衙门,把我刘叔放出来。” “这个……”没想到,薛二贵却嗫嚅着道:“刘瘸子恐怕不是我能弄得出来的了。” “什么意思?” “我哪有把人送进大牢的本事?我就是塞钱带了个衙役去撑腰,没想到那人却说刘瘸子跟一张什么画像有点儿像,之后就把他拖走了。” 苏芽和沈淮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各自的猜测。 第二十四章 踏破铁鞋终觅处 衙门办案,常往街头贴上通缉画像,以此广征线索。 码头上鱼龙混杂,便是刘瘸子先前有个什么案底,也未必便算异常。 可这时机,却着实不对。 沈淮表情沉肃,对苏芽说:“这里交给我来办,你可放心?” 苏芽看一眼薛军,然后点头。 放心,要说现在她有多信任沈淮,那是真谈不上。但是现在二人的交易关乎沈淮性命,而她又几乎确定自己真能帮得上,这便算是她的依仗。 于是接下来,她便见识到了沈淮的办事方式。 他让薛军去堂屋陪着两个还在睡着的堂弟,又让苏芽陪着薛二婆娘去找了常做中间见证的中人,喊了左右邻居来,当场写了分家的契约书,三方按过手印,将文书交给中人去县衙备案。 契约书上写得明白,薛军本来就是独立门户,只是之前年幼受薛二贵监管,现薛二贵夫妻不愿再做监管人,便将监管之责移交苏芽,薛军先父母所遗之资产也尽数馈赠薛二贵,从此薛二贵与薛军斩断血缘,再无瓜葛。 这份契约书的内容其实并不合乎人情,一大清早的,这事儿也透着不寻常。 尤其薛二婆娘又一脸痛苦地给各人塞了银钱,拜托众人做此见证。 住在这一片的人,谁不知道这叔婶的龌龊?看在银钱的面子上过来了,再眼见着薛军的伤腿,众人心下便各有了揣测:这是怕孩子瘸了腿,赖在家里,所以卖给了苏家啊! 苏芽脸上没了伪装,拿头巾包了头脸,只说是伤寒怕传染,远远地站着走完了流程。沈淮也没出面,全程让高峻监督着办了。 仅仅半个时辰后,薛军便堂堂正正地从薛二贵手里脱离而出,从此算是自由了。 高峻雇了马车赶到薛家门口,小薛军也没什么行李,孑然一身被扶着上了车,临走连头也没回。 经过这一晚的惊险,叔嫂在他心中已无异于饿兽,离得越远越好。 见过了高峻杀人不眨眼一般的手段,薛二贵夫妇在屋里搂着两个儿子,有虎口脱险似的庆幸。苏芽临走时说了,要是在外面听到半点说她脸上伪装的事,就要全算在他们头上,她会划划了他们一家人的脸,挖掉他们一家人的眼。 太吓人了,那有人撑腰的女煞星! 女煞星苏芽坐在马车上,对沈淮的佩服和畏惧正在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上。 沈淮初识时像个温润的玉雕,实则有张善变的脸。 譬如此时,他脸上的沉肃将整个车厢都压得透不过气。 马车雇了两辆,薛军在后面的车上,高峻亲自赶着这一辆。 “刘瘸子是不是刘三点?” 驶出贫民区,高峻便开始喝促着两匹马,扬鞭飞驰,将马车拽得要飞起来。 就在这又飘又荡的车厢里,沈淮开门见山。 麻药的劲儿还没全过去,苏芽手软脚软,被晃得在车壁上撞了好几下,干脆坐在车厢地下,扒着坐板固定自己。 沈淮冷冷地看着她,等她回话。 “……不知道!”苏芽咬牙切齿,又被他欺压了,可是她也无心害他,更无心害刘叔,她这不是还没有机会确定吗? “打从我认识刘叔开始,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他就叫刘瘸子,人人都叫他刘瘸子,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刘三点?”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连夜去找他?”沈淮冷笑,要不是看她还算个仗义的女子,这会儿他就要让她知道什么是厉害。 “……我,我只是怀疑。”苏芽扒着坐板,“你既然也怀疑,便不如跟我一起去大牢里看看?” 既然有了画像的事情,这大牢便不能堂堂正正地去了。 沈淮现在身处危机之中,以独力面对未知的对手,所能依仗的,无非就是尚未完全暴露。 他看着苏芽,只觉得牙根儿痒痒,这个女人,恐怕打的就是让他援手,把刘三点救出大牢的主意! “你今日上工,留意淮安城里是否有新通缉犯的消息,晚上回来跟我去县衙大牢。” 他不怕被算计,所得够值就行。 马车到了文昌巷口,已是辰时末,各家早就吃完了早饭,该忙的忙去。 苏芽被赶下马车,愁眉苦脸地快步往绣衣巷家里跑去,颜氏恐怕早已急疯了。要怎么跟颜氏解释这一晚的行踪,又怎么解释过会儿将被送到家里的小薛军? 颜氏果然站在门口,一脸的焦急,她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圈,就是周宅也去了两趟,却毫无苏芽的消息。想要报官,又怕误了女儿的名声。 见着苏芽,她明显松了一口气,眼泪就要落下来,拉着苏芽关上门,一直扯进堂屋里:“这一大早的,你跑到哪里去了?” 苏芽听见“一大早”三个字,稍微松了口气,看来颜氏没有早醒,是晨间才发现自己不在,那么,自己只需要交代一件事情就行。 “娘,”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做出有些忐忑的样子,“娘,我去清江浦了。” 颜氏诧异,“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今天醒的早,便想去早市买条新鲜的鱼,没想到听见有人议论,说刘叔被衙门抓走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是好?”颜氏的脸上果然露出焦急,“他是惹上了什么事?” “是被小军他叔给诬告了,小军在元日被他叔叔打断了腿,初三逃出去找到刘叔,然后刘叔就把他藏起来了。”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颜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然后呢?你说话不要大喘气。” “然后我就赶紧过去看了,刘叔家果然被封了,听说被关在县衙大牢,小军也被他叔拖在地上拉了回去。我便找到小军家里去,娘,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什么?” “小军就穿着两件破衣裳,拖着一条断腿,被他叔婶关在柴房里,纳鞋底!” 颜氏倒抽一口冷气,脸上浮起愤愤之色:“他们怎么凭地阴狠?!” 苏芽却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快成了:“不止啊,他们觉得小军瘸了,要把他卖出去,卖不掉的话,就要扔到运河里去。” 这回一口冷气都不够颜氏抽的,她当即站起来:“这怎么行?这怎么能行?他们不能这样对小军!四邻五舍的人呢?都没人肯仗义地帮一把的吗?” “他们那片的邻居要是肯仗义,小军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娘,你不知道,小军被拖回去以后,连口饭都没的吃。”苏芽又添了一把火。 颜氏闻言,便一头钻进房里去。 苏芽跟着进去,看见颜氏从床底下摸出个匣子。 “小芽,咱们走,咱们去把小军接回来。”颜氏边拿布囊裹住匣子,边对苏芽说,“不能让他们把孩子折磨死。” 苏芽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就是她的娘亲,即便柔弱,也从来没有丢掉为人的风骨。 “娘,我已经把小军带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得来稍费点功夫(1) 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一天,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有了新的家。 颜氏心疼得不行,出去给薛军买了新的衣裳,又要去请郎中。 苏芽便趁机提出来,要去衙门打听一下刘叔的情况。 她在外行走已有几年,论起见识实在比颜氏强,但是衙门不是普通地方,颜氏不肯让她独自过去。苏芽便解释说自己讲话本得了些夫人的赏识,先去托人打探一下,这才脱了身。 其实,打听是要打听的,可现在却是不能随便打听的情况。 在沈淮要寻解药的当下,有实权人物要阻止他,而这时候县衙又有人拿了某人的画像,偏还跟刘瘸子对应上了。 要说一切都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苏芽的想法跟沈淮一致,刘瘸子很可能便是刘三点,而刘三点如果真的落入那实权人物之手,那找上刘瘸子的任何人就必然都是要被盯上的。 没解毒之前,沈淮不能暴露。 没确定跟沈淮脱离清楚任何干系之前,苏芽也不敢暴露。 可是苏芽趁着在各府干活儿的便利转了一天,却是确认了一个好八卦——淮安府各个大牢最近爆满,各个衙门用各种名目,抓了一堆犯人,搞得狱卒们又累又开心,光是探监人家的贿赂钱,就塞得他们盆满钵满。 这代表什么? 代表那个实权人物还没有确定谁是刘三点! 苏芽憋着喜悦找到沈淮,与他分享了这个消息,问他:“今晚去山阳县衙大牢探监,你敢不敢?” 今日元宵,官员休沐,各家府宅都热闹非凡,除却宴饮之外,公子小姐也盛装打扮,就等着华灯初上,去逛那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 老周早早地备好了马车,喜气洋洋地看着身体大好的小主子出发去看灯。 马车在闹市外便停下了,不仅里面早已挤不进去,就连这外圈也早已被各家的马车给塞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赶车的周大柱便乐呵呵地,看着周公子披着厚厚的披风,将风帽罩在头上,在高峻的陪伴下,缓步徐行,慢慢地混入观灯的人潮。 而在淮安城内的山阳县衙大牢中,此时也甚是热闹。 淮安府的辖区大,山阳县只是淮安府辖下的县之一,却苦命地与三司衙门、漕运衙门等都凑在这一个淮安城里,平日里被各个大山压得是头都抬不起来,随便站出来一个官,都比县官大,这县衙大牢里的条件自然也是最差。 县衙大牢里关的鸡鸣狗盗的多,恶贯满盈的少,狱卒的配备本来就不算什么高标准,现在牢里又突然关进来许多人,就算是有探监的银钱塞着,狱卒们也累得够呛。 夜幕刚降,牢里却不太能分别出什么春秋四季,几个狱卒围桌而坐,桌上的酒菜比平时丰盛,夜里比白天安静,这酒便也喝得更惬意些。 一个狱卒骂骂咧咧地带着两个人往大牢深处走,腰上的钥匙响叮当,“娘希匹,突然关来这么多杂碎,牢里的屁味都比往常浓!你们快点儿看人,只一炷香功夫,看完赶紧走。” 苏芽应“是”,又从提篮里摸了块碎银递过去,“几位也是辛苦,元宵节都没能跟家人团聚,这是单独给大哥你的,多少帮我们宽裕点儿时间。” 狱卒掂量一下碎银的分量,觉得满意,收了骂声,将他们带到一个半满的牢房前,喊道:“刘瘸子!过来!” 牢中的空气确实污浊,每间牢房里都在地上铺着稻草,上门横七竖八地躺着无精打采的人。 许是这两天来探监的人实在多,苏芽两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多少特别的注意。 一个穿着灰布棉袍的中年人从墙角爬起来,看见苏芽,一瘸一拐地往牢柱这里来,“小芽,你怎么来这里了?” “刘叔,我来看你,早晨我去码头买鱼,才知道你的事。” 苏芽仔细打量刘瘸子的样子,见他不仅神态疲惫,而且头脸上还带着伤,“你在里头挨打了?” 刘瘸子摸摸额头,苦着脸说:“是那个薛二贵,他又把薛军抢回去了,也不知道小军的腿现在怎么样。” “小军现在在我家里,”苏芽把提篮放在地上,打开,拿出酒菜在牢柱外面摆开,先递了一包牛肉进去,“可是他的断腿没法治,他被拖回家,你给弄的夹板好像也被拖坏了位置,今天虽请了郎中,可那郎中说耽搁的时间太长,恐怕接不回来了。” “你跟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在这里出不去,只能等出去了再看,眼前可以先给他开个药方。” 刘瘸子捏着牛肉往嘴里塞,看起来是饿急了,看见篮子里还有酒壶,他便蹲下来伸手,“小芽,赶紧把酒给我,这味道有点儿香。” 没想到伸出去的手肘却被人给隔着栏杆拖住了,刘瘸子这才注意到旁边一言不发的黄脸汉子,“你谁啊?” “叔,他是帮忙把小军往我家里送的邻居,又不放心我自己过来,便陪我来了。”苏芽把酒壶递过去,说:“对了,他抬人的时候被夹了手,伤还新鲜着,不如你给看一看?” “哦,行啊。”刘瘸子果然是个热心肠,酒刚喝了半口,就放下牛肉,将手指在身上擦了擦,伸出栏杆接过那黄脸汉子递过来的手。 两边一碰,刘瘸子便不由得一愣。 他捏着那首就着牢里的火把仔细看,那手的指掌修长,骨节分明,指间微有薄茧,即使放松也似乎蕴含着力量,与那黄脸髯须的粗豪样子甚是不符。 苏芽这时候便跟那个狱卒说:“大哥,劳烦你给找个纸笔,我们好记个药方。” 说着又是一块碎银递过去,看在银子的份上,狱卒爽快地走了。 苏芽便回身蹲下来,凑近了刘瘸子,轻声道:“叔,你给他把把脉。” 刘瘸子狐疑地隔着牢柱打量,沈淮不动声色,只维持着被他拿着手腕的姿势。 苏芽催促道:“叔,你赶紧看看,其他的我以后跟你说。” 刘瘸子瞥了苏芽一眼,欲言又止,却到底是捏着沈淮的脉,细细地诊起来,然后面色便十分地古怪:“你是打哪里惹的这毒?” 沈淮从进了大牢就没吭过声,这时候才笑了笑:“毒医是对这毒很熟?” 第二十六章 得来稍费点功夫(2) 刘瘸子差点儿就从地上跳起来,几日没剪的手指甲都掐进沈淮手腕上的皮肉里。 “你!”他迅速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沈淮正色,低声道:“毒医先生,我不是恶人,这毒是武昌赵庆所下,我遍寻不着解毒人,幸好在这里找到你。” 听到赵庆的名字,刘瘸子的脸色毫无波动,却道:“你不要乱喊人,我姓刘,会点儿跌打损伤,你便叫我老刘、刘瘸子都行。” 他放开沈淮手腕,道:“你这伤挤得有点儿严重,虽然用了点儿药,却不对症,估摸着顶多再撑两三个月,就有残的风险。” 他说的时间、用药都靠谱,沈淮眼中光芒闪动,点头道:“那你看,还有没有的治?” 刘瘸子呵呵两声,傲然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伤医起来虽然麻烦,倒也未必不可一试。只是我现在身陷囹圄,却是没法帮你。”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是去拿纸笔的狱卒回来了,沈淮压低了声音对刘瘸子说:“那就劳烦先生,先开药方,过后的事情等你出去了再治。” 苏芽和沈淮带着两张药方出了大牢,走了一段路之后,苏芽仰头看着沈淮那张被髯须覆盖了一半的黄脸,问:“看来我不用操心怎么带刘叔出来了?” 沈淮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心里也正盘算,要怎么把刘三点给弄出来。 刚才苏芽也试探过狱卒的意思,但是狱卒的回答就很耐人寻味,他说上面的人讲了,近期抓捕的这些犯人不得释放,一律要等到上面派人来挨个审完了再决定,否则定要严惩。 这便是断了拿钱买人的路。 劫牢倒不是不能,只是那样便打草惊蛇,在不知道解毒需要怎样的准备、过程将要持续多久的情况下,貌似也不是什么好方案。 沈淮负手前行,他腿长步子大,不知不觉便将苏芽甩到了身后。 忽听不远处有人“咦”了一声,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苏芽?苏芽!”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远远地向这边招手。 苏芽也望见了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快速地跟沈淮说:“为难吧?说不准捞人办法这就来了。” 她也向对方扬起手,喊道:“曹小姐,我在这里!” 那个曹小姐提着裙子往这里跑,后面还跟着个俊秀高挑的青年:“青媛,你这是遇到了朋友?” “是呀是呀,”曹小姐跟苏芽汇合了,拉着苏芽的手,开心地对那个青年说:“表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芽,她可厉害了。” 又转头对苏芽说:“苏芽,这是我表哥,王承佑。” 王承佑看见苏芽脸上的那片胎记,半点儿都没有嫌弃的模样,行礼道:“原来你就是淮安府鼎鼎大名的话本娘子,青媛不知道提过了你多少次。” 苏芽回礼道:“王公子刘瘸子差点儿就从地上跳起来,几日没剪的手指甲都掐进沈淮手腕上的皮肉里。 “你!”他迅速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沈淮正色,低声道:“毒医先生,我不是恶人,这毒是武昌赵庆所下,我遍寻不着解毒人,幸好在这里找到你。” 听到赵庆的名字,刘瘸子的脸色毫无波动,却道:“你不要乱喊人,我姓刘,会点儿跌打损伤,你便叫我老刘、刘瘸子都行。” 他放开沈淮手腕,道:“你这伤挤得有点儿严重,虽然用了点儿药,却不对症,估摸着顶多再撑两三个月,就有残的风险。” 他说的时间、用药都靠谱,沈淮眼中光芒闪动,点头道:“那你看,还有没有的治?” 刘瘸子呵呵两声,傲然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伤医起来虽然麻烦,倒也未必不可一试。只是我现在身陷囹圄,却是没法帮你。”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是去拿纸笔的狱卒回来了,沈淮压低了声音对刘瘸子说:“那就劳烦先生,先开药方,过后的事情等你出去了再治。” 苏芽和沈淮带着两张药方出了大牢,走了一段路之后,苏芽仰头看着沈淮那张被髯须覆盖了一半的黄脸,问:“看来我不用操心怎么带刘叔出来了?” 沈淮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心里也正盘算,要怎么把刘三点给弄出来。 刚才苏芽也试探过狱卒的意思,但是狱卒的回答就很耐人寻味,他说上面的人讲了,近期抓捕的这些犯人不得释放,一律要等到上面派人来挨个审完了再决定,否则定要严惩。 这便是断了拿钱买人的路。 劫牢倒不是不能,只是那样便打草惊蛇,在不知道解毒需要怎样的准备、过程将要持续多久的情况下,貌似也不是什么好方案。 沈淮负手前行,他腿长步子大,不知不觉便将苏芽甩到了身后。 忽听不远处有人“咦”了一声,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苏芽?苏芽!”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远远地向这边招手。 苏芽也望见了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快速地跟沈淮说:“为难吧?说不准捞人办法这就来了。” 她也向对方扬起手,喊道:“曹小姐,我在这里!” 那个曹小姐提着裙子往这里跑,后面还跟着个俊秀高挑的青年:“青媛,你这是遇到了朋友?” “是呀是呀,”曹小姐跟苏芽汇合了,拉着苏芽的手,开心地对那个青年说:“表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芽,她可厉害了。” 又转头对苏芽说:“苏芽,这是我表哥,王承佑。” 王承佑看见苏芽脸上的那片胎记,半点儿都没有嫌弃的模样,行礼道:“原来你就是淮安府鼎鼎大名的话本娘子,青媛不知道提过了你多少次。” 苏芽回礼道:“王公子刘瘸子差点儿就从地上跳起来,几日没剪的手指甲都掐进沈淮手腕上的皮肉里。 “你!”他迅速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沈淮正色,低声道:“毒医先生,我不是恶人,这毒是武昌赵庆所下,我遍寻不着解毒人,幸好在这里找到你。” 听到赵庆的名字,刘瘸子的脸色毫无波动,却道:“你不要乱喊人,我姓刘,会点儿跌打损伤,你便叫我老刘、刘瘸子都行。” 他放开沈淮手腕,道:“你这伤挤得有点儿严重,虽然用了点儿药,却不对症,估摸着顶多再撑两三个月,就有残的风险。” 他说的时间、用药都靠谱,沈淮眼中光芒闪动,点头道:“那你看,还有没有的治?” 刘瘸子呵呵两声,傲然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这伤医起来虽然麻烦,倒也未必不可一试。只是我现在身陷囹圄,却是没法帮你。”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是去拿纸笔的狱卒回来了,沈淮压低了声音对刘瘸子说:“那就劳烦先生,先开药方,过后的事情等你出去了再治。” 苏芽和沈淮带着两张药方出了大牢,走了一段路之后,苏芽仰头看着沈淮那张被髯须覆盖了一半的黄脸,问:“看来我不用操心怎么带刘叔出来了?” 沈淮哼了一声,没说话。 他心里也正盘算,要怎么把刘三点给弄出来。 刚才苏芽也试探过狱卒的意思,但是狱卒的回答就很耐人寻味,他说上面的人讲了,近期抓捕的这些犯人不得释放,一律要等到上面派人来挨个审完了再决定,否则定要严惩。 这便是断了拿钱买人的路。 劫牢倒不是不能,只是那样便打草惊蛇,在不知道解毒需要怎样的准备、过程将要持续多久的情况下,貌似也不是什么好方案。 沈淮负手前行,他腿长步子大,不知不觉便将苏芽甩到了身后。 忽听不远处有人“咦”了一声,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喊道:“苏芽?苏芽!”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披着大红斗篷的少女远远地向这边招手。 苏芽也望见了对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快速地跟沈淮说:“为难吧?说不准捞人办法这就来了。” 她也向对方扬起手,喊道:“曹小姐,我在这里!” 那个曹小姐提着裙子往这里跑,后面还跟着个俊秀高挑的青年:“青媛,你这是遇到了朋友?” “是呀是呀,”曹小姐跟苏芽汇合了,拉着苏芽的手,开心地对那个青年说:“表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芽,她可厉害了。” 又转头对苏芽说:“苏芽,这是我表哥,王承佑。” 王承佑看见苏芽脸上的那片胎记,半点儿都没有嫌弃的模样,行礼道:“原来你就是淮安府鼎鼎大名的话本娘子,青媛不知道提过了你多少次。” 苏芽回礼道:“王公子 第二十七章 瞌睡送枕头(1) 都察院是什么地方? 那是专事百官监察及弹劾、为天子耳目风纪的清流之地,就连大理寺和刑部都在都察院的监察范围之内,何况各地方官员? 话本故事里最常出现的那些钦差大人,往往便是由都察院派遣到地方巡查的各类巡抚、御史,品级未必多高,却无不让百官退避。 他们看起来无所畏惧,归根结底还因为一条保命符:都察院专司纠察,是无须为弹劾失败承担责任的。 说通俗点儿:监察、翻案、骂人就是都察院的职责,骂错了也是天经地义。 王承佑的父亲在南京都察院任职,说起来离淮安是近水楼台。自迁都北京之后,留都南京仍旧保留了一套中央官制,南京都察院里还有监察御史三十人,哪个不想在往北京递的奏折里骂之有物呢? 真是打瞌睡的捡了个枕头,苏芽几乎要笑出声,这王承佑出现的正是时候啊! 简直比曹青媛单独出现更贴合苏芽的心意。 若能求得曹青媛出面,有她那位漕运总兵官的父亲在,就凭面子也大概能把刘三点捞出来,可是若能有王承佑出面,借他爹在都察院的势,那就不仅能让刘三点脱困,说不准能解救一大批无辜的人。 “真的吗?王公子,你能帮帮那些可怜的人吗?” 苏芽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惊喜和敬佩地看着王承佑,俨然一副眼前便是王青天的模样,“他们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小军只有十三岁,可他非常懂事,他虽然伤心自己的断腿,却更是一直自责连累了郎中。二位有所不知,那刘郎中实在是个好人,他自己有腿疾,便发奋不要再让别人受此苦痛,码头上的人常遇到跌打损伤,家贫去不起医馆,许多人都是靠刘郎中给治好的。如果没有他,小军恐怕就真的要瘸了。” 她的声音本就十分悦耳,此刻更是包含真诚,夜色模糊了那块胎记,灯下的女子便有些格外动人,王承佑看起来不是轻浮无根之人,却被她说得带起了正义的血性:他仿佛能看见,现在,在淮安府的几处大牢里,就有一群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无辜百姓正等着他去拯救! 沈淮皱着眉,站在一旁斜视苏芽的那副谄媚模样,感觉十分碍眼。 “如若苏姑娘所言属实,这件事情我自是一定要管……都察院的钱御史此刻正在淮安,我这便去找他。” 如此行动力,果然是好人啊! “苏芽代狱中蒙冤之人,多谢王公子了!”苏芽真心诚意地又对王承佑郑重一礼。 王承佑侧身避过:“苏姑娘不必多礼,御史监察地方,辨明冤枉,本就是分内之事,只是如果真的涉及城内这么多个衙门,恐怕钱御史也要先核实,而后再动。既然你那邻居弟弟伤势严重,我会提醒他先把郎中的事情查明了,好让那位郎中先去救人。” 苏芽点头,正想赞王承佑大公无私,却被沈淮在后面戳了戳手肘。 她回头,却见沈淮眼神闪烁,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苏芽一怔,他这是何意?总不至于是要她婉拒王承佑帮助的意思吧? 怎么想,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呀。 可是沈淮七窍玲珑,岂会在此时做多余的举动? 她把刚才的对话在心头飞快地过了一遍,约略有数,便向王承佑道:“王公子,苏芽还有个不情之请,又不得不说:这回官衙抓人的动静如此之大,恐怕日后要算后账,郎中不过是个在码头谋生之人,无甚依靠,大约是经不起清算的。因而公子若能怜悯些个,是否可以不要将他作为此番的引子?” 沈淮的动作没避人,所以王承佑其实也看到了,他打量着沈淮,见沈淮神态恭谨,垂头回避了他的视线,果然是一副畏惧的模样,便恍然大悟:“苏姑娘所言甚是,我晓得了,稍后见了钱御史,我只说淮安大牢爆满之事,别的什么人都不提。” 王承佑应下了事情,便不再停留,拉着曹青媛匆匆而去。 此处便又剩下苏芽和沈淮二人。 苏芽正想着是不是先回家一趟,夜里再出来打探,却听见沈淮轻飘飘地说了句:“倒是有几分机灵。” 苏芽不知他何意,歪头好奇地等下文。 沈淮正远眺长街尽头那座高高的灯楼,感觉到苏芽的目光后,便收回视线,垂眸看她。 少女从来装扮素雅,今日如云般的墨发上也只插了一枚素钗,俏丽的身形裹在冬季街头最常见的深色布衣中,平凡得就像与人擦肩而过的每一个平民姑娘,她总是尽量维持着得体和普通,绝不出挑。 可是沈淮知道她的真面目,远比她愿意呈现出来的这些更加不平凡。 显然这皎洁的明月与灿烂的灯火也知道,它们一起联手,模糊了她的伪装,繁星如雨,华灯似星,将那双灵动的眸子衬托得愈加璀璨。 他不期然地又想起她对着王承佑时那副谄媚到两眼发光的模样,方才看着碍眼,此刻却觉得,被这样专注期待的目光看着,确实让人心中甚是妥帖。 “你说什么?王公子吗?” 苏芽没等到回答,认为沈淮又在卖关子,却同时又觉得沈淮目光深邃,仿佛有点儿小异样,她不由地便想顺着话风往下讲:“他看起来有点儿靠谱,只是这回动静这么大,也不知道那位钱御史会不会被他说动,出来主持公道,把这件事情办成。不然我明日还是再拜托曹小姐一下?” 沈淮哼了一声:“你不用担心,这事至少已经成了八分。” 他转身向灯火阑珊处行去,速度不快,苏芽便小跑着跟上:“何出此言?” 她不敢大声张扬,便追着沈淮问,沈淮却只缓步徐行,当她不存在一样,却在苏芽看不见的地方,微微勾起了唇角。 苏芽虽然对官场有些认知,却未必了解官场人心。 王承佑之所以匆匆而去,言出立行,丝毫不顾元宵佳节、官员休沐,就这么跑去御史家中寻人,看着有几分莽撞。 可其实,他却是去给钱御史送功绩和人情的。 进,就地纠察,可顺势争取言官之功;退,暗中提点,可借机向地方官员送上人情。 究竟是其中哪一样,但看那位钱御史怎么选了。 沈淮气定神闲,寻找刘三点这么久,一路又是伤痛又是愤懑,而今终于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绝处逢生,他此时心情舒畅,分外轻松。 第二十八章 瞌睡送枕头(2) 都察院的官员一介入,哪怕只是私下问询,反应都是很直接的。 最先有动静的是理刑那边,徐大人匆匆而来,刘云屏退左右。 “连夜审人?” 刘云原以为今夜变化既已出现,这桩他原本就不赞成的荒唐事应该就会戛然而止,却没想到徐大人却带来这样的指令。 “对,连夜审人。先把最不可能是刘三点的一批人给放出去,仍旧有嫌疑的继续留在牢里。”徐大人点头,“府衙和山阳县衙那边也是一般操作。大人的意思,是钱御史既然听说了,便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也免得被他捣鼓。先放一批,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刘云在心底一琢磨,觉得这般应对着实高明。 当夜,三家大牢灯火通明,近期被抓进来的犯人逐一在牢中过审。 奇怪的是,也不知道官吏们是个什么标准,有的人审过就放了,有的人审完依旧原路回牢里。 刘三点被赶到审讯处,看着两个坐在案后的小吏拎着个画像对着自己仔细地对照着。 “像。” “也不像。” 两人头疼地将画像摆在桌上,开始审问刘三点的“罪由”。 “刘缺,刘瘸子,你这名字真是取得不吉利。”小吏摇头晃脑,“说吧,你是怎么略卖原告的侄子的?” “二位大人,草民冤枉!”刘三点将当日缘由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大人可以到清江浦去核实,左右街坊都亲见过此事真相。” 小吏翻动两页薄薄的记录,其中一个突然“咦”了一声:“想起来了,老王说原告今日来过,说当日是个误会,已经跟左右邻居调查说清,这么说,这刘缺确实没有略卖的罪行。” “当是如此。”另一个小吏说道:“再说了,这画像上可没说那人是个瘸子。” 如此一来,刘三点在牢里虚晃数日,便又在正月十六的凌晨摇摇晃晃地被赶出了山阳县衙的大牢。 苏芽正在大牢外面等他,见他出来,远远地就赢过来:“刘叔!听说今夜有许多人都被放出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也会出来。” 刘三点也不跟她客气,当即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苏芽道:“刘叔,咱们先不回清江浦了,晚上见的人给你安排了住处,回去你先休息,明天再给人医病?” 晚上刚有人来探问过毒伤,凌晨他就从牢里出来了,刘三点能做名医,岂是迟钝之人?他悄声问苏芽:“小芽,你给叔交个底,那是什么人?” 苏芽摇头,也悄声道:“叔,我是真的不敢确定他的底。反正明面上是文昌巷周宅家的小主人,过来求医养病的。” 她想了想,又叮嘱刘三点:“照我观察,他确实只是为了解毒,对你应该没什么恶意。” 倒是有些别的问题,比如沈淮有仇家,仇家不想他医好奇毒,所以想必一旦发现情况就可能会被釜底抽薪之类的,苏芽觉得此刻就先别跟刘三点讲了。 反正也跑不掉,讲出来反而吓得人难安稳。 她觉得比较受冲击的,是刘三点果然是传说中的毒医。 其实,刘三点一直伪装得真好,他在她心中的那点儿破绽说起来是梦话的篓子。 当年她重生回来时,救了孙婆,她以为这已经是自己了不得的机缘了,没想到颜氏也有。 那天颜氏被邻居喊去帮忙,之后帮着送人去码头上,没想到却在回家路边的巷道口救了个刘三点。 刘三点腿断了,脑子却是清醒的,他为人倒是不错,说是怕连累别人,坚决不跟颜氏走,只拜托颜氏牵线,在商街后面租了个空院子,便是在那里自己疗伤。 可是他虽有冠绝天下的医毒之术,却对断骨疗法没那么精通,并且他死里逃生,有如惊弓之鸟,甚怕再被人找到追杀,一点药草都得分批拆散了,让苏芽帮忙去给兑换着买来。 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生生把一条伤腿给拖瘸了。 之后他痛定思痛,精研治骨之术,那就都是后话了。 都察院的官员一介入,哪怕只是私下问询,反应都是很直接的。 最先有动静的是理刑那边,徐大人匆匆而来,刘云屏退左右。 “连夜审人?” 刘云原以为今夜变化既已出现,这桩他原本就不赞成的荒唐事应该就会戛然而止,却没想到徐大人却带来这样的指令。 “对,连夜审人。先把最不可能是刘三点的一批人给放出去,仍旧有嫌疑的继续留在牢里。”徐大人点头,“府衙和山阳县衙那边也是一般操作。大人的意思,是钱御史既然听说了,便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也免得被他捣鼓。先放一批,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刘云在心底一琢磨,觉得这般应对着实高明。 当夜,三家大牢灯火通明,近期被抓进来的犯人逐一在牢中过审。 奇怪的是,也不知道官吏们是个什么标准,有的人审过就放了,有的人审完依旧原路回牢里。 刘三点被赶到审讯处,看着两个坐在案后的小吏拎着个画像对着自己仔细地对照着。 “像。” “也不像。” 两人头疼地将画像摆在桌上,开始审问刘三点的“罪由”。 “刘缺,刘瘸子,你这名字真是取得不吉利。”小吏摇头晃脑,“说吧,你是怎么略卖原告的侄子的?” “二位大人,草民冤枉!”刘三点将当日缘由又说了一遍,最后道:“大人可以到清江浦去核实,左右街坊都亲见过此事真相。” 小吏翻动两页薄薄的记录,其中一个突然“咦”了一声:“想起来了,老王说原告今日来过,说当日是个误会,已经跟左右邻居调查说清,这么说,这刘缺确实没有略卖的罪行。” “当是如此。”另一个小吏说道:“再说了,这画像上可没说那人是个瘸子。” 如此一来,刘三点在牢里虚晃数日,便又在正月十六的凌晨摇摇晃晃地被赶出了山阳县衙的大牢。 苏芽正在大牢外面等他,见他出来,远远地就赢过来:“刘叔!听说今夜有许多人都被放出来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也会出来。” 刘三点也不跟她客气,当即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苏芽道:“刘叔,咱们先不回清江浦了,晚上见的人给你安排了住处,回去你先休息,明天再给人医病?” 晚上刚有人来探问过毒伤,凌晨他就从牢里出来了,刘三点能做名医,岂是迟钝之人?他悄声问苏芽:“小芽,你给叔交个底,那是什么人?” 苏芽摇头,也悄声道:“叔,我是真的不敢确定他的底。反正明面上是文昌巷周宅家的小主人,过来求医养病的。” 她想了想,又叮嘱刘三点:“照我观察,他确实只是为了解毒,对你应该没什么恶意。” 倒是有些别的问题,比如沈淮有仇家,仇家不想他医好奇毒,所以想必一旦发现情况就可能会被釜底抽薪之类的,苏芽觉得此刻就先别跟刘三点讲了。 反正也跑不掉,讲出来反而吓得人难安稳。 她觉得比较受冲击的,是刘三点果然是传说中的毒医。 其实,刘三点一直伪装得真好,他在她心中的那点儿破绽说起来是梦话的篓子。 当年她重生回来时,救了孙婆,她以为这已经是自己了不得的机缘了,没想到颜氏也有。 那天颜氏被邻居喊去帮忙,之后帮着送人去码头上,没想到却在回家路边的巷道口救了个刘三点。 刘三点腿断了,脑子却是清醒的,他为人倒是不错,说是怕连累别人,坚决不跟颜氏走,只拜托颜氏牵线,在商街后面租了个空院子,便是在那里自己疗伤。 可是他虽有冠绝天下的医毒之术,却对断骨疗法没那么精通,并且他死里逃生,有如惊弓之鸟,甚怕再被人找到追杀,一点药草都得分批拆散了,让苏芽帮忙去给兑换着买来。 就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生生把一条伤腿给拖瘸了。 之后他痛定思痛,精研治骨之术,那就都是后话了。 第二十九章 福祸总并行(1) “小芽……” 颜氏窘迫地跟进来,解释说这是她在回家时,从路过的巷道口捡回来的人。 当时她因为给出门的邻居帮忙,把邻居一行送上船后才回来,所以还推着邻居家拉货的平车,见刘三点不像坏人,又身受重伤,便将人弄到车子上遮盖着,原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给他放下去,谁知接下来一路都行人不断,她又不敢在路上多逗留,便只能一路把人给推回家来了。 “小芽,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颜氏也很后怕,偏那人在路上便渐入昏迷中,放在外面高温处怕把人晒死了,她只好将他扶到水缸后面藏起来,起码阴凉些。 苏芽能说什么? 怪颜氏轻信路人?还是赞她古道热肠? 救人只在一念之间,后面的事情便全不受控了,说起来也怪不得颜氏,苏芽自问,就算是自己,大约也是同样的处事。 那时苏芽扶着水缸,虽觉得腿软心慌,却又隐隐一丝庆幸:这一日,娘儿俩这小小的院落中,一前一后来了两片血光,俱是前世未遇之事,她甚至开始后怕,若颜氏路上被人发现,她还能见到亲娘不? 桩桩件件,都满是凶险,娘儿俩能成功地保全自身的安危便已不错,或许命运已经给她们安排了一场新的机缘,那她们便先只管接招就是。 刘三点醒了之后,表现倒是不错,言谈举止温和有礼,因苏家地方小,他便老实地依旧缩在厨房里,又向母女俩要了布条,就地取材用厨房的棍子将伤腿给固定了。 这包扎他做得断断续续,几次就要疼翻过去,抖着手使不上力。颜氏看得心软,上前帮他把那简陋的夹板给细心地捆好了,又问他可要帮他熬些汤药。 苏芽问他来历,刘三点苦笑着解释,说自己名叫刘缺,是个游方郎中,被一群强盗劫持去给人治伤,却没能治好,便被打断了腿,还要拖去沉河。所以自己这是捡回来的性命,绝不敢张扬,拜托娘儿俩帮他保密,只待他能行走了,便会悄悄地离去。 他其实一直伪装得很好,唯一的破绽,是高烧昏迷中的一句呓语。 那句话说得口齿黏合、含混不清,彼时苏芽正在锅边烧水,只听得隐隐约约,要不是前面有三个清晰的“我不是”,她都未必能记得,他说的是:“我不是刘三点!” 后来苏芽在各府出入,倒也听说过名医刘三点这个名字,她确实也曾拿来试探过,可是刘缺不仅从无异样,甚至还赞过那传闻中的神奇医术。 “我虽是个游方郎中,却也听过神医刘三点的大名的,据说他能医死人、药白骨啊!” 不管信不信,信几分,苏芽到底是没再提了,因为刘缺瘸了。 若是名医,还能把自己给医瘸了腿? 刘缺变成了刘瘸子,真的缺了一条腿,也不知道刘三点当年胡诌这名字以后,有没有后悔过? 不过现在想来,或许这结果也和他当时不敢露面,缺医少药有关。那时候连药方他都是拆开了让苏芽去寻的药材,甚至因为没有钱,只能紧着要紧的药材买。 反正,那两个月,苏芽母女的日子是被他拖垮了的。 后来刘缺能走动了,也入了秋,他果然在某个凌晨悄悄地离开了苏家,却在码头摆了个摊子,给人治跌打损伤。 苏芽曾悄悄问他,不怕强盗寻来?他说自从被扔进运河里之后,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人来寻,恐怕强盗都以为他死了,不怕不怕。 开始自然是艰难的,谁会信一个瘸子会治跌打损伤?刘缺便说自己的腿是落船摔的,可你们又不是人人都断了腿,一点小伤而已,挑什么医术? 他确实有把子手艺,渐渐立住了脚,只是往来都是些干苦力的白丁,便得了个“刘瘸子”的绰号,“刘缺”什么的,谁还记得? 那么,刘三点当年被人追杀的原因是什么呢? 看他这些年的表现,分明是危机尚未解除,只敢改头换面,窝在清江浦做个不入流的跌打郎中,这回他被沈淮挖出来,也不知道是祸是福? 时过境迁,再回想起这些事情,苏芽隐隐觉得其中草蛇灰线,恐怕早有她看不见的巨手,在把许多事情给安排了个妥帖。 至于自己这颗棋子,是巨手拿来解闷的,还是拿来解救的,她便是想问,也无处去寻。 因有高峻在车外,刘三点便也一直没再说话,三人俱在沉默。 就在这纷繁的思绪中,马车没去周宅,也没去苏芽家,而是停在绣衣巷东边的三条巷子头。 高峻掀开车帘,将刘三点从车厢里扶出来,道:“刘先生,房中已经给你准备好的沐浴,换洗衣服都在床榻上,食物在桌上,若有什么别的需要,你随时喊我。” 此人能解公子身上的奇毒,主子终于不再有后顾之忧,高峻满心欢喜,一路上止不住嘴角上扬,对刘三点甚是敬重。 刘三点被接到个舒适的宅子里,自去用餐沐浴,高枕而眠,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苏芽回到家后,将刘叔被放出大牢的事情告知了熬夜等讯息的颜氏和薛军,然后一家三口安心睡眠。只是,似乎还没睡到半个时辰,她就被人摇醒。 “别说话,跟我来。” 是熟悉的声音,苏芽了然,悄悄地跟着出了门。 “苏芽,你要背叛我?” 孙婆在月下回转身,金属样的声音刺在苏芽疲惫昏沉的脑袋里,格外地刺耳,她那张满是丘壑的脸上,有犹疑,也有愤怒,“周淮别有身份,你为何从未跟我说过?!” 犹如被一碗冰水兜头泼在脸上,苏芽瞬间清醒了! 坏了,这几日意外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初五在三润茶楼遇见了谢有林,接着因为跟踪谢有林被发现后被迫躲进沈淮的包厢;后是夜谈谢有林宅地时被围攻,为沈淮所救;接着便因为颜氏而被沈淮拿捏,供他消息驱使,不得不悄悄夜探刘瘸子,跟着便去解救薛军,又被沈淮跟踪且救了一次,因此便将沈淮引到了山阳县衙的大牢中…… 这一连串的斗智斗勇、频陷危机、疲于奔命,使她竟然忘记了——就在这咫尺之间,分明还有孙婆这个不安定的变数! 第三十章 福祸总并行(2) “婆婆,你也看出他来历非凡了?” 电光石火之间,苏芽脸上涌起一片羞涩,扭捏着道:“我也不是故意瞒你,只是、只是我自己也还没有想好……” “你说什么?” 孙婆猝不及防,大半腔怒火尽数化为惊愕:“你跟那周淮……?” 苏芽捏着衣角,扭身拿背对着孙婆,心中念头翻飞,一时竟觉得有另一个自己从这副躯壳里飞升出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做戏。 可是,她也是没法子了。 这些人,除了小薛军之外,一个个的都别有身份,哪怕都算是过命的交情,也没有半个人对她交底。 初时她也是觉得难受的,转念一想:刘三点和孙婆两个,虽各有秘密遮掩着,却也都待她不薄,她不能装作看不到。何况,她自己也有着不能对人言说的秘密。 也罢,相识一场,她既然护得了一个,便也要尽量再多顾另一个。 刘瘸子便是刘三点,现在虽被沈淮挖出来了,却毕竟还没亮到明面上,未来是福是祸且要边走边看,眼下却还安全。 可孙婆明显不是沈淮需要的人,这时候若让她跟沈淮起了冲突,恐怕惨的还是孙婆。 罢了,先演着吧! “苏芽,你是醒着的么?周淮是什么身份,你倒是给我说说。”孙婆转到苏芽身前,眼神依旧犀利,直勾勾地盯着她。 “婆婆说什么?他的身份你不是最知道吗?” 苏芽仿佛这时候才听清楚孙婆的质问,睁着一双仍然残留着惺忪之色的眼睛,嘟囔着说道:“你还说他是不受宠的病秧子,才会大年节的被放逐到祖宅里来,其实你是骗我的吧!” “一边说他坏话,一边又教我……教我……婆婆,你口是心非!”苏芽跺跺脚,“要不是我这两天去给周公子送话本,又怎知道他早已有了功名,这次是提前进京备考,路上生了急病才就近过来祖宅呢!” “你又不愿意做人小妾,知道这些干什么?”孙婆面色犹带狐疑,却仿佛真的接受了苏芽的说法,收了怒色。 “我又不是故意知道的,他找我讲话本子,我便听高峻跟他说话时带出来的。”苏芽看起来仿佛才清醒过来,微恼道:“我自然是不肯做人小妾的,我又没说要怎样!” 她难得对孙婆板着脸,于是便是一派恼羞成怒又不敢真怒的模样,嗔道:“婆婆!我家现在多了一个弟弟,你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偷偷摸进来了!我快困死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说完撒腿就跑,一溜烟地消失在小院墙后。 孙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之处,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静悄悄地翻墙回了周宅。 到了这日晌午,小院里可真热闹。 为着刘三点和薛军的事情,苏芽请了三天假。 清晨从孙婆手底下溜回来之后,她不管不顾地睡到了日上三竿——精神若不够足,哪里有精力去应付那些人精? 醒来准备洗漱之后找饭吃,没想到不仅刘三点在这儿,沈淮也带着高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 “你在我家做什么?”苏芽不由脱口而出。 高峻站在沈淮身后,闻言瞪了苏芽一眼,便把视线转向一旁,却是没再训她。 沈淮坐在简陋的木桌旁,竟然仍有一派洒脱倜傥的风流气象,他视线在苏芽乱糟糟的头发上一扫而过,眼中似乎带起一片笑意。 刘三点的眼睛底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肿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脸,不赞成地道:“他来看病。小芽,你速去收拾收拾自己。” 看病干嘛来我家?还要我收拾什么?——苏芽话到嘴边,突然醒悟自己刚从床上爬起来,这一下大囧,也顾不上问了,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蹿了出去。 幸好是正月,衣服穿得厚! 蘸了牙粉,苏芽赌气似的躲在厨房屋后把牙齿使劲蹭了七七四十九个来回,也在心里把沈淮给骂了七七四十九遍,虽仍觉得不解气,心里却已经把事情想了个大差不离。 找到了刘三点,只是抢了一步先机,沈淮的危机却是仍未解除。 这时候必定是借了刘三点给薛军看腿做幌子,悄摸摸地爬墙来疗毒! 如此一来,即使有人好奇打听,也只会以为是颜氏与苏芽爱护薛军,专请了擅治跌打损伤的刘瘸子来给薛军治腿,绝不会想到深居简出在周宅养病的周家公子那里去。 为啥? 不对症呗。 可这事儿在颜氏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眼见着沈淮将要不止一次两次地过来,自然没法用这个理由糊弄她。 “小芽,那位周公子,怎地要悄悄来咱家找你刘叔治病?周宅可比我们这里方便的多,而且他看起来也不似有跌打损伤的损害。”颜氏跟在苏芽后面,忐忑地嘀咕。 说起来她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当年刘三点拖着条血肉模糊的腿被人追杀,还是她给救回家,并且亲手帮他捆好的夹板,后来又照顾了两三个月。 但是当年的起因大半是因为迫不得己,现在娘儿俩有了安定的日子,颜氏却是绝不想再起波澜的,任对方是谁都不行。 “娘,”苏芽斟酌道:“周公子这个病,是迫不得己才借咱们家的场地来问诊。” 闻言颜氏停下了装水的动作,“怎地?你把话说清楚,咱家原就娘儿俩居家,现在为着小军要请刘缺来是合情合理,人多了可说不过去。旁人会说闲话,娘怕于你名声也有碍。” 她寻思着:“我想着等他们走了就跟刘缺说说,以后还是让他们在外面治。” “没事儿,他们翻墙过来的,别人不知道。” 苏芽话音一落,颜氏吓得掉了水瓢:“什、什么?!” 苏芽眼疾手快接住水瓢,无奈地将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哎,我的娘亲,你小声点儿!” 她鬼鬼祟祟地回头往厨房门看了一眼,又转回来对颜氏悄声道:“那个周公子啊,他身有暗疾,所以喝了这么久的药都没去病根儿,眼看着年后就要进京赶考了嘛,才躲进祖宅找咱淮安神医张参木来治的,这事儿可不能声张,你跟孙婆都不能讲!” “什么暗疾,这么严重?” “那就不知道了,娘,你想想,刘叔原来是什么人?他原来是游方郎中!手里多的是稀奇古怪的偏方,他见周公子仗义相助,救了小军,这才愿意把秘方拿给他用。” “……”颜氏不说话了,那么俊的一个后生,又有功名,咋还有这种隐疾呢,真是命苦! 高峻拎着水壶站在厨房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个苏芽,才夸她是个仗义的好女子,这一转眼就在背后诋毁主子! 第三十一章 结算这么难(1) 沈淮觉得颜氏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自小长得出色,又加气质卓然,是以对于别人的注目早已习以为常,但是颜氏的这个关注,品着怎么颇有些饱含同情的意思?果然是个善良的妇人,不知是怎么教出个心肠曲折离奇的女儿的? 这是借了颜氏的家来看诊,沈淮对颜氏挺客气,看几眼自然更不会介意,他一派从容地等着刘三点琢磨毒理,渐渐又察觉苏芽仿佛在躲避自己。 他猜的没错,苏芽就是在躲他。 娘儿俩租赁的这院子不大,四四方方的,三开间的堂屋迎着院门,左右是小厨房和一個厢房相望,薛军住的是刚收拾出来的那个小厢房,之前拿来堆杂物,简单收拾一下,也挺清爽,胜过薛家的柴房百倍。 苏芽洗漱之后,捏着颜氏留给她的饼子,一头扎进薛军的小厢房里,任那几个外来客在堂屋和院子里进进出出,就是不出去。 在她看来,沈淮逼她合作的终极目的就是要找刘三点,那么现在刘三点找到了,他们的合作也就结束了。 可现在沈淮鸠占鹊巢,想借薛军的腿伤做掩护,好清清静静地把身上的毒给除了,对此她也是没什么抗议的余地——胳膊还能拧过大腿?除非她把小薛军也一并赶出去。 但是,薛军这孩子长期在虐待下偷生,性格实在算不开朗,这次脱离他叔婶的代价也实在惨烈,正处在浮萍飘零的心态里。 尤其刘三点把他当小男子汉看,讲到治腿之法的时候也没避着他,治疗方案委实是折腾,小薛军当即表示腿不治了。 他是不想治吗?他是怕给颜氏和苏芽添麻烦。 所以,即使暂时把小薛军送到刘三点那里,等沈淮治好了毒再接回来也不是不行,可她刚才在外面听了几句,沈淮拔毒至少要四五十日才行,那样刘三点便须一心二用,又要顾着沈淮,又要顾着薛军,哪里顾得过来? 苏芽叹气,就算镇西将军赵庆的帮手们一步迟步步迟,一直都察觉不到沈淮和刘三点的行踪,可周宅那里还有个孙婆,看今早跑来质问的架势,恐怕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芽想到沈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便觉得头疼无比,能躲一时是一时吧,至少先别出现在沈淮的视线里,相安无事、互不打扰是最好。 刚才刘三点一过来就先看了薛军的断腿,说少年人长得太快,当日被拖走时定是又把断骨给弄错位了,现在骨头已然是长歪了。 但是也亏得薛军年纪小,还有机会治,只要将长歪的骨头再打断,重新接上,再小心地养半年,以后不影响走路。 打断了重新接?想想都觉得疼到不行。 薛军也惨白着脸靠在床头,他已经被刘三点吓到了。 苏芽认为自己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长姐,又想薛军尽快融入新家,便毫不见外地盘腿坐在床边,把他狠狠地鼓励了一番,心中已开始考虑要怎么再多赚些银钱。 明摆着的,就算刘三点不收诊金,可这药材、食补肯定要一笔不小的花费,事关孩子身体的健全,这时候可不能讲究细水长流了,而是要尽量追求应有尽有。 对了,当初答应跟沈淮交易的时候,是讲好了要银子的对吧? 该结算了。 于是,沈淮走的时候,苏芽就提溜出了厢房,之后眼巴巴地看着沈淮带着高峻潇洒地越过山墙,翻回周宅去了——她用钱心切,忘了沈淮他们是偷摸来的,她可没办法在颜氏的眼皮子底下追过去。 沈淮落进周宅,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来,苏芽脸上那假惺惺的笑容他可没错过,可想而知,必是有求于他。 是想求什么呢? 高峻自从不小心听到墙脚后,就觉得自己要憋坏了,苏芽躲了一晌午不见人,临走了却又巴巴地跟上来,最后怅然望着山墙的样子,让人想想都觉得痛快。 “公子,苏芽像是有话要说。” “嗯。” “看样子还会找过来。” “不见,就说我休息了。” 沈淮的声音明明冷淡得一如既往,可高峻就是觉得他心情不错。 回到怀月轩不一会儿,徐远回来了,进门先递上一封信:“公子,京里的消息。” 沈淮唇边残留的一丝笑意瞬间消散,接过那封烤了封蜡的信,拆开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递回给徐远:“你们也看看。” 徐远和高峻轮流看过,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喜上眉梢。 “朝廷已遣了监察御史和锦衣卫往广西调查,赵庆的好日子要到头了。”高峻感到了痛快。 “广西监军的奏折与赵庆的奏折是一起递到京里的,二人既然说法一致,想必是已经串好了说辞和应对的,恐怕背后早已有利害绑定。而且,锦衣卫向来不问边境事,这回皇上却派了锦衣卫过去,实在不合常规。”徐远眉头拧着,说出来的却是与高峻完全相反的推测。 沈淮示意徐远把信扔到炭炉里烧了,沉沉地笑了一下:“既然不合常规,必然是有非常规的事情发生。” 徐远高峻认真听着,等着沈淮的下文,他却转而问道:“刘云那边盯得怎样?那个徐大人的身份,查出来没有?” 徐远道:“昨夜见过那个姓徐的之后,刘云便亲自坐镇,连夜将理刑大牢扒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查到,晌午就去了望京楼,见了胡兴和谢有林,那个姓徐的也在,他却是漕运总兵官曹开河手下的能吏,全名徐明,已经在曹开河身边跟了十几年,无品无级,却颇受重用,不少人便尊称他作‘徐大人’。” 沈淮闻言,不由地微挑了眉,这倒是极其出乎他的意料。 本朝官与吏大不同,之间壁垒分明—— 官由科举而来,有了官身就脱离了百姓,吏从地方选拔,只为协助官员做事,一辈子都还是百姓;官是上位者官,主决策,吏是下等人,主事务;官能调动,能升迁,吏却全无升迁的可能,就在一个地方干到退休。 最重要的是:一日为吏,就永不许再入科举,一辈子只能做个在衙门里领俸禄的办事人,几乎谈不上什么政治地位。 但是也正因如此,吏员们像钉子一样扎在地方里,比那些从八股文里选出来的官员们更懂得怎么办事治理,而官员离开了本地出身的吏员,几乎就办不了事,政令不通,就难有政绩。 没有升迁的念想的吏员有恃无恐,多有狂谋私利的,更有甚者,直接就能把官员架空。 漕运总兵身边的能吏,却与漕督的副手和理刑的主事混在一起,共同为广西的镇西将军赵庆擦屁股,真是有意思。 总兵知道吗? 漕督知道吗? 刑部尚书知道吗? 难不成赵庆的姻亲还不止一个,只需要用裙带就将他们绑定到了一起? 第三十二章 结算这么难(2) 高峻仿佛突然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他倒抽一口凉气,问道:“这些人凑在一起会不会发疯乱咬人啊?” 他分析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去查赵庆,那赵庆为了脱罪肯定要加快速度遮掩马脚,淮安这边的人肯定也要加紧,现在他们既找不到刘三点,又查不到我们的消息,那还不变成疯狗?就看这回大牢抓人的事情,不就挺疯的!” 显然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疯是挺疯的,可他们连沈淮的人影都没摸到,能咬个屁呀? “谢有林那边呢?”沈淮问。 “那老头最近几天都待在谢府里,玩得挺恣意。”徐远答,神色有点儿古怪,谢有林那个死老头,真是老不修,让自己这年轻气盛的人盯着上火。 “既然都还没什么大动作,那就先把孙婆的事情处理了吧。”沈淮当机立断,“你这几天依旧做出不在府里的样子,暗中盯紧了孙婆,探探她的底细。” “是。” 苏芽到底还是想差了。 她以为沈淮会等到毒都拔清了再处理孙婆的事情,却没想到沈淮都找到了刘三点,最重要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半,又怎会放任一個不安定的因素在身边呢? 难不成等着危机集中爆发,腹背受敌? 苏芽不仅不知道这些,她还因为心里挂着钱的事情,下午就很积极地提前去了周宅。 高峻便按照沈淮的吩咐,把苏芽挡在外面:“结算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主。” 苏芽恨得牙痒痒,悻悻地出了怀月轩,却被孙婆抓了个正着。 孙婆看她的那个眼神,仿佛是抓到了她上门倒贴的现行,对于苏芽早晨做的那场戏来说,至少应该是又多信了几分。 “苏芽,女追男隔层纱,但也不是你这么个追法,”孙婆把她拉到僻静处,语重心长地教训,“你顶着这样一张脸,哪个男人能看上你?” 孙婆自然是知道苏芽真面目的,她一直就不赞成苏芽扮丑,“女子长的美丽就是手执利器,你在脸上弄这个大一块,就是自断兵器!” 兵什么器?苏芽的目标不是嫁人,是自救,要凭智谋、凭实力、凭坚韧,在没能力的时候,美丽只会给力量不足的她带去干扰,她亮出美丽,才是自断兵器。 “……婆婆说要怎么追?”苏芽迫不得己,只好虚心求教。 “别追了,”孙婆冷冷地道:“这人的斤两你还不知道,没查清楚之前,伱最好离远点儿。” “婆婆要查他?”苏芽心中叫苦,孙婆果然是个能折腾的,人家还没动,她倒好,自己送上门。 “他身边那两个,神出鬼没的,昨晚还扮了他的样子去看花灯,把我引得好一阵乱跑。”孙婆冷哼道,满脸不爽,却并没对苏芽隐瞒。 啊?沈淮一面跟她去探大牢,一面还玩了这一手? 这人做事为甚么总爱玩些真真假假、一箭双雕?真真真真的不是好相与的! “婆婆,那不如我帮你查。” 苏芽想了半天,终于自告奋勇,要领下这份‘差事’,她不能让孙婆继续作死下去了,必须安抚孙婆,最好也能趁机转移沈淮的注意力。 “你不会是要假公济私吧?”孙婆狐疑道:“这事儿你不行,周淮那勾人的小样,你抵挡不住。” “无妨,师父,我就正好拿他来练练手。”苏芽道:“他现在总要我送话本子过去,时常还要给他答疑解惑,你却连怀月轩都进不去,所以卧底这件事,你就别跟我争了。” 她说的倒也是现实。 孙婆爽快地点头允了,还临时给苏芽加了个培训,教她怎么利用色相去卧底查讯。 苏芽满头黑线地离开孙婆,深觉这老妖婆恐怕真的是来历非凡,不然怎么能将那些卧底之事说得头头是道,尤其于女色利用这一项,简直深得精髓,话本子故事都没她讲得精通! 隔日,沈淮再来苏家时,苏芽便一改先前躲避的样子,前前后后,忙来忙去。 沈淮尚未说话,刘三点就颇觉不适应:“苏芽,你去照顾小军去!“ 苏芽捧着刚烧好的热水,笑眯眯地说:“小军睡了,我来帮帮您。“ 刘三点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他视线在苏芽和沈淮之间过了几个来回,又另外找了个借口将苏芽支出去,等沈淮走了,他拉住苏芽,郑重地问:“苏芽,别的心思都可以,周淮这个人,你不可以靠近。“ “叔,咋了?他身上有毒会传染?“苏芽装傻,歪头道:“那不是应该赶出我们家?万一传染了怎办?“ “他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人,“刘三点日常耳根子软,谁知道今天却压根儿不受她的干扰,“他来头不小,身后的麻烦也不小,你跟你娘平平安安过日子最重要,绝对不能惹上他的麻烦。“ 苏芽心中一动,问道:“刘叔,那你呢?他既然这样麻烦,你为什么要帮他医治?“ 刘三点闻言张了张嘴,如此两次,终于叹了口气,道:“我这是没办法。“ 苏芽眸光闪烁,“叔,你是指着他能保护你?“ 当年刘三点被人追杀是颜氏和苏芽救护,这两年来他虽然坚持当初编造的那个理由,却是认真地在跟娘儿俩保持距离。 苏芽起初以为他是因为避嫌,后来发现不是,因为哪怕后来苏芽和颜氏搬离了清江浦,搬进了内容,可是她们每次去码头遥祭苏父,刘三点都会不远不近地出现在视线所能及的地方,远远地看着。 这让苏芽不得不猜测他对颜氏别有情愫,确实也有人曾经去跟刘三点提过此事,但是刘三点说:“我一个瘸子,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人?此事绝不要再提!“ 平时见的虽少,但是他对苏芽是真的好,就连苏芽脸上那个染料,都是刘三点发现后,说普通颜料伤皮肤,特意为她配的。 原先她以为刘三点真是顾虑自己的瘸腿,可是经过了如今这一遭,她却觉得能够确认了:刘三点的危机肯定还没解除。 “叔,你跟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人要追杀你?难道周淮他就能护得住你?“苏芽等不到刘三点的回答,索性直接问了。 刘三点欲言又止,“想杀我的,是我们惹不起的人。“ 第三十三章 她想嫁给沈翰林(1) 刘三点向来是个爽朗的人,哪怕被人弄得半死,活过来以后他也能快速地调整心态,继续爽朗而单纯。 苏芽很喜欢他的这种性格,所以看不惯他畏缩的样子,“叔,那惹不起也惹了,得怎么办?” 她将手在家中随便指了一圈,道:“小军需要你给治伤,周淮需要你给解毒,这地方又搬不走,我看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也没别人知道你的事。” 刘三点眼神跟着她的手指晃了一圈,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就被说服了,点头道:“也对,我还是刘瘸子,就这么回事儿!” 苏芽笑眯眯地开始问他,给薛军断骨重接要做什么准备,两人的话题就这么岔开了,关于和沈淮保持距离的事,到底是没继续讨论下去。 讨论啥?是她有选择权,还是刘三点有主导权? 什么都没有,讨论那些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沈淮要真是别有身份,倒也未必是坏事儿——借着沈淮的视野,或许她还能多看懂一些谢有林的动向呢! 这是刚才被刘三点警告的时候,苏芽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惹不起怎么了?惹不起,又躲不起,那就试一试能不能用得起! 苏芽踌躇满志,觉得需要重新掂量一下自己的价值,才好跟沈淮更平等地交换。毋庸置疑,沈淮最初就是看中了她对淮安府官商人事的熟悉,那么这条优势得稳固好才行,至于跟沈淮结算银钱什么的,先不急,合作还长远着呢。 苏芽发奋图强,白日上工,夜里巡游,跟沈淮碰不上面,如是几日,果然便把之前因为被沈淮压制着而产生的焦躁给抚平了。 其间还有个事儿:随着元宵节休沐的结束,谢有林也回京城去了。 好不容易出现的一个前世线索,又迅速消失了,苏芽倒也不急,反正谢有林还会回来的。 有小薛军给她忙着,生活似乎重新又回到正轨上去。 就在苏芽忙得不亦乐乎之时,沈淮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拔毒。 他在院中舒展着肩背,只觉得浑身轻松。 “这毒种得深,拔起来也不容易,弄猛了怕适得其反。”刘三点看着沈淮的状态,心中也颇觉得意,蛰伏两年,自己的医术依旧是如此了得啊! 颜氏也高兴,她从薛军的厢房出来,笑眯眯地看着这個越来越精神的少年郎,看来他身上那个“隐疾”不日就能拔干净了。 就说嘛,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初见时还觉得他冷漠疏离,其实多接触几次就会发现,他身上毫无骄矜之气,这样的人若能考上金榜,老百姓也能多一些造化和福气吧? “多谢先生。那几味药我已经安排人去寻了,一旦寻回,立刻就送到你这里来,”沈淮复又进屋,问道:“先生现在可以跟我说说想法了,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他们这边掀开了新话题,隔着十数条街道的漕督府里,苏芽却在后宅遇到了麻烦。 漕督的掌上明珠邱念云,与漕运总兵官的掌上明珠曹青媛,在苏芽讲完了一段传奇之后,竟然当场起了争执。 “沈翰林少年英才,怎么就不能盖过这本子里的谢将军了?” 邱念云粉嫩的脸上起了两团红晕,狠狠地盯了曹青媛一眼,她就是看不惯这臭丫头,仗着会几分功夫,便整天特立独行,目中无人的样子怎么看都烦人。 曹青媛悠哉地捻着碟子里的瓜子儿,嗑得那叫一个嘎嘣脆,硬是把瓜子吃出了花生味。她瞥着邱念云恼怒的样子,乐呵呵地说:“沈翰林自然是好的,可天下又不止他一个好男儿,别说这话本子里英武非凡、冲锋陷阵护了万家百姓的谢将军,就是随意在军中走一走,也能遇到大把的好男儿,怎见得就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翰林?” “武人粗鲁,怎比得沈翰林文采风流。”邱念云不屑,“伱没见过世面,就别乱比。” 曹青媛闻言,把手中瓜子儿往碟中一扔,“你说谁粗鲁呢?” 曹青媛家可是一家子的武人。 “谁应了我就说谁。”邱念云也不甘示弱,沈淮可是她向往已久的良人标版,怎么可以被这个野丫头诋毁? 半屋子闺秀面面相觑,噤若寒蝉地散落在侧不敢妄动,这可是淮安城里数一数二的两家小姐在斗气,谁不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送上去就是炮灰。 苏芽早就悄悄地退到了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她人微言轻,不小心被拿着话本做了导火索,此刻恨不得当场消失,自然更不想做炮灰。 听个故事还能吵起来,有意思。 她知道昨日有个不长眼的妇人去找邱夫人了,想要把邱念宇与曹青蛾的哥哥说合到一起去。 本来两家都是正二品,曹家还是有爵位的勋贵,倒也匹配。 可是邱念云年前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后就对京城的繁华高贵念念不忘,对沈翰林的爱慕之心也愈发高涨,她心里存了一点小念想,平时藏着掖着的,依旧难免会流露出来些迹象。 漕督邱奈成今年不过四十八岁,又在漕运这个有前程的职位上,只要不犯大错,往前再进就是顺理成章,过去不乏有直接进到内阁去的前任。 女子未嫁时最是倚仗父亲的影响力,这么一想,邱念云更是前程似锦,若真配给曹开河的儿子,确实是有点儿亏。 所以邱念云这是在借题发挥呢! 要说这两位小姐也是在淮安城里顶了天的高贵,拔尖拔习惯了,吵个架都吵得如此直白没顾忌,苏芽也是颇觉开了眼。 只见曹青媛眼珠子一转,不怒反笑:“邱念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都十七了吧?” 邱念云警惕道:“你想说什么,直说!” “也不是什么不能直说的事儿,”曹青媛笑吟吟地,“我就是替你着急,都这年纪了……” “哎呀,“她仿佛突然发现自己失言,学着闺秀们的样子,娇柔地拿手轻轻捂了一下嘴:“你可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好奇:你进了趟京城,是不是已经有想说的亲事了?还是铁了心地想等你的沈翰林?你这样痴心,恨不得把天下的男子都贬低了给他垫在脚底,就算你还等得起,却也不知道人家领不领你的情呀?” 苏芽站在一旁好无奈:你们吵架就吵架,能不能别拿年龄说事儿?我今年十八岁,岂不是老姑娘了? 第三十四章 她想嫁给沈翰林(2) “你!” 邱念云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想砸,曹青媛眼疾手快地将茶渣抢过来:“你干什么?吵架归吵架,可不准动手啊!” “你又打不过我的,”她撇着嘴,十分嫌弃,“别回头又哭诉说我欺负你。” “曹青媛!你!”邱念云的眼泪快憋出来了,恨恨地道:“你给我走着瞧!” 曹青媛把茶盏递给身后的婢女,无所谓地拂了拂衣袖,“好呀,走着瞧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伱会嫁给谁。” 她人在漕督府的后宅里,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转头对着苏芽灿烂地笑:“苏芽,你快再多讲一本,就那个《战贼寇肖成定平西》,就讲它,我看那画上的小将俊俏勇武,真是提气!” 她不但招呼苏芽继续讲话本,她还招呼厅中的小姐们一起。 可这是在漕督的府上,苏芽是邱小姐请来讲话本的,面对如此情境,她该怎么处理? 神仙斗法,殃及池鱼,还点名要自己这条卑微的小杂鱼,说什么义结金兰的情谊?明明是两肋插刀的恨意! 苏芽眼观鼻鼻观心,正决定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来了解围的人。 一行年轻人隔着水榭往这里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不紧不慢走在中间的那个,正是王承佑。 出人意料的是,邱念云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呀!”地一声,扯着曹青媛的衣袖,大声说:“青媛,你可想开点儿,莫要胡闹,他们都是才名在外的人,怎么会和你论典呢?” 她的话一出,那边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脸上就浮现出不赞成的神色。 自理学弘扬以来,文人沉迷“格物致知”,尤其程朱理学影响力最大,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最是注重礼仪规范。可谁人不知道:漕运总兵临清侯家的小姐,由来是個不爱拘束、不学无术的? 最不爱规矩的曹青媛要和人论典,这岂非是张狂至极? 一时四面安静。 曹青媛自邱念云喊出那一句之后,就铁青了脸,她自然知道对面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卑鄙!” 一拂袖,竟然直接就走了。 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听书的心思,今天这话本肯定是讲不下去了,苏芽问了邱念云的大丫鬟的意思,便提前退场了。 她背着书箱,边行边想:传说两家不和,看来是真的。 “你!” 邱念云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想砸,曹青媛眼疾手快地将茶渣抢过来:“你干什么?吵架归吵架,可不准动手啊!” “你又打不过我的,”她撇着嘴,十分嫌弃,“别回头又哭诉说我欺负你。” “曹青媛!你!”邱念云的眼泪快憋出来了,恨恨地道:“你给我走着瞧!” 曹青媛把茶盏递给身后的婢女,无所谓地拂了拂衣袖,“好呀,走着瞧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你会嫁给谁。” 她人在漕督府的后宅里,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转头对着苏芽灿烂地笑:“苏芽,你快再多讲一本,就那个《战贼寇肖成定平西》,就讲它,我看那画上的小将俊俏勇武,真是提气!” 她不但招呼苏芽继续讲话本,她还招呼厅中的小姐们一起。 可这是在漕督的府上,苏芽是邱小姐请来讲话本的,面对如此情境,她该怎么处理? 神仙斗法,殃及池鱼,还点名要自己这条卑微的小杂鱼,说什么义结金兰的情谊?明明是两肋插刀的恨意! 苏芽眼观鼻鼻观心,正决定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来了解围的人。 一行年轻人隔着水榭往这里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不紧不慢走在中间的那个,正是王承佑。 出人意料的是,邱念云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呀!”地一声,扯着曹青媛的衣袖,大声说:“青媛,你可想开点儿,莫要胡闹,他们都是才名在外的人,怎么会和你论典呢?” 她的话一出,那边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脸上就浮现出不赞成的神色。 自理学弘扬以来,文人沉迷“格物致知”,尤其程朱理学影响力最大,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最是注重礼仪规范。可谁人不知道:漕运总兵临清侯家的小姐,由来是个不爱拘束、不学无术的? 最不爱规矩的曹青媛要和人论典,这岂非是张狂至极? 一时四面安静。 曹青媛自邱念云喊出那一句之后,就铁青了脸,她自然知道对面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卑鄙!” 一拂袖,竟然直接就走了。 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听书的心思,今天这话本肯定是讲不下去了,苏芽问了邱念云的大丫鬟的意思,便提前退场了。 她背着书箱,边行边想:传说两家不和,看来是真的。“你!” 邱念云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茶盏就想砸,曹青媛眼疾手快地将茶渣抢过来:“你干什么?吵架归吵架,可不准动手啊!” “你又打不过我的,”她撇着嘴,十分嫌弃,“别回头又哭诉说我欺负你。” “曹青媛!你!”邱念云的眼泪快憋出来了,恨恨地道:“你给我走着瞧!” 曹青媛把茶盏递给身后的婢女,无所谓地拂了拂衣袖,“好呀,走着瞧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你会嫁给谁。” 她人在漕督府的后宅里,却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转头对着苏芽灿烂地笑:“苏芽,你快再多讲一本,就那个《战贼寇肖成定平西》,就讲它,我看那画上的小将俊俏勇武,真是提气!” 她不但招呼苏芽继续讲话本,她还招呼厅中的小姐们一起。 可这是在漕督的府上,苏芽是邱小姐请来讲话本的,面对如此情境,她该怎么处理? 神仙斗法,殃及池鱼,还点名要自己这条卑微的小杂鱼,说什么义结金兰的情谊?明明是两肋插刀的恨意! 苏芽眼观鼻鼻观心,正决定要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就来了解围的人。 一行年轻人隔着水榭往这里行来,边走边高谈阔论,不紧不慢走在中间的那个,正是王承佑。 出人意料的是,邱念云竟然选在这个时候,“呀!”地一声,扯着曹青媛的衣袖,大声说:“青媛,你可想开点儿,莫要胡闹,他们都是才名在外的人,怎么会和你论典呢?” 她的话一出,那边的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脸上就浮现出不赞成的神色。 自理学弘扬以来,文人沉迷“格物致知”,尤其程朱理学影响力最大,提倡“存天理灭人欲”,最是注重礼仪规范。可谁人不知道:漕运总兵临清侯家的小姐,由来是个不爱拘束、不学无术的? 最不爱规矩的曹青媛要和人论典,这岂非是张狂至极? 一时四面安静。 曹青媛自邱念云喊出那一句之后,就铁青了脸,她自然知道对面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卑鄙!” 一拂袖,竟然直接就走了。 这么一闹,众人都没了听书的心思,今天这话本肯定是讲不下去了,苏芽问了邱念云的大丫鬟的意思,便提前退场了。 她背着书箱,边行边想:传说两家不和,看来是真的。 第三十五章 鸡头和凤尾 沈淮饮茶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下,眼皮一抬,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讲八卦的少女,道:“我竟不知淮安民风如此开明。” 苏芽点头道:“我们淮安南船北马汇聚,四面八方来客,本就比别处更加包容。何况少年英才谁人不爱?不爱的话也就没有戏曲和话本子什么事儿了。邱小姐是生在权贵之家,自然要比旁人的喜欢多几分底气。” 她说着,便把沈淮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说起来,你跟那沈翰林的名字,也就差一个姓的区别。” 沈淮不动声色,仿佛自己就是“周淮”,语气早已恢复冷淡,问道:“说说这位邱小姐的‘底气’吧——漕督常驻淮安,虽有漕运之便,到底是离京城的圈子有些距离。” 说到正事儿了,苏芽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强调过的“权利”,于是便把手中抹布一放,大大方方地在桌子另一侧坐下,还顺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这你就问到点子上了,”她痛饮半杯,很自然地抿掉唇上沾的一点水润,道:“漕督的岳家是京城的勋贵,与京中来往一向殷勤,漕督在任上也有几年了,很有往京城去的想法。”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向沈淮虚心求教:“其实淮安繁华自在,漕督大权在握,为什么非要往京里去呢?” 苏芽觉得漕督是被名利迷了眼睛,以致于放弃了实惠,沈淮却是深知个中缘由—— 漕运总督这位子,看着威风,可是若想一直坐稳,其实格外不容易。 单看一个数字便可知:自漕督之职设立,至今不足三十年,却已经换了十几任,算下来平均每任不足三年,其中迁调的也有,被革职罢免的更多。 职权所在,全是关系国家经济命脉和皇室的,尤其巡抚区域内还有個每逢洪灾都要被淹的皇家祖陵,别人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漕督却是多做多错、不做更错,说句“动辄得咎”也不算夸张。 就这么个财权总揽的职务,却还兼着巡抚、御史职——自查自纠可还行?朝廷也觉得不行,所以一会儿把漕督的巡抚职能给拆分出去,一会儿又循着祖制再合二为一,一面用人,一面又要防人,那叫一个辗转反侧,时机巧了,自然风吹草动皆是文章。 邱奈成能安稳地在这经营数年,想必是时刻小心的结果。但是历任漕督哪个不是城府与手段并重的角色?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沈淮脑子里想着事儿,一时竟忘了指挥眼睛,他目色沉沉地看着苏芽刚舔干了水泽的唇,两片花瓣儿随着话声开合,露出里面雪贝一样光泽整齐的牙齿……他突然察觉苏芽已停了说话,不由将目光抬起,恰对上了一双认真求教的明眸。 “怎么了?我问了傻问题?”苏芽浑然不觉,好奇地追问道:“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京城里头的大官不值钱,漕督为什么一定要往那儿去挤呢?” 其实,若说苏芽的大半知识来自于文人写的话本,那么她对官场的认知泰半源于昼伏夜出的窥探。可是越接近名利的地方就越多心机和勾当,读书人又最是擅于在细微之处做文章,一个行外人若没有师长领路,想要弄清楚其中门道岂能容易? 沈淮想到日后还要她协助信息,为了与自己便利,便慷慨地把这漕督的苦衷跟苏芽约略地提了一提。 苏芽心思是极灵巧的,把他的话在心里转了一圈,恍然大悟:“所以,与其等着哪边爆雷,还不如现踩着漕督位子当踏板,快些跳到京城去?” 沈淮一向知道她伶俐,却没想到她连在这种事情上都有举一反三的能力,遇到这么好聊天的人,他不由地就又提点了两句,“不止京城,以漕督二品大员的品级和见识,去了京城大概就要直入内阁。” 内阁是什么地方? 所谓“上达天听”,终归还是要在内阁里走完最后一道关。 苏芽不由叹道:“果然,漕督是该用心谋划些。” 她想了想,却又道:“可是,似乎现任漕督的岳家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势力,我记得他夫人跟身边的老婆子抱怨过两次,说京里的力气用得不得劲儿。” “邱奈成的岳家是哪家?” 沈淮当年跑得快,大有志不在此的决心,而且勋贵们又一个赛一个地能生,就是用心去查,短时间内也摸不到各地方官场去。 “不知道,”苏芽无辜地道:“那些跟淮安府又不相关,我就没记住。” “下次听见了用心记一记。”沈淮吩咐得挺顺口。 啧啧,他那是什么表情? 苏芽悄悄地皱了皱鼻尖,问道:“你说那理漕参政胡兴,是不是就打的是等着漕督腾出位置的主意,所以才跟谢有林偷偷摸摸地往来密切?” “说不准。” 沈淮不置可否,胡兴和谢有林来往密切是事实,可是中间插进去个漕运总兵手下的能吏李明,那等着漕督腾位置的人是谁就不好说了。不过这个说来话长,就不用告诉苏芽了。 “那要是漕督走不成呢?”苏芽问。 “那就让他让位。”沈淮说得轻描淡写,若是仔细去看,或许能在他的眼底看见一丝讽刺的意味。 苏芽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漕督也是如履薄冰? “如此说来,不但那胡兴等人是各有图谋,就连掺合进去的户部分司主事也是想提前抱新主子的大腿?”她觉得又震惊,又有茅塞顿开之感,这帮当官的人,真是没多少做人的底线啊! 沈淮已经有数次听见她用“抱大腿”这个形容了,高峻都跟他闲话过,说这姑娘讲话,有时候真是直白到粗鄙。 粗是鄙了点,但是也真够直白,沈淮觉得,粗鄙的直白,有时候比那些含混的措辞好听。 他默默地把视线从那张惊讶的脸上挪开,心道:何止是户部分司的主事王季先?至少还有个跟着蹦哒的刑部分司理刑主事刘云。 苏芽可不知道他的腹语,她已经想到了更长远的地方去:“那你说,漕督如果没有了靠岳丈家的门道,会不会是想着用儿女姻亲关系?” 她再次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抚掌道:“沈翰林不是太子侍讲吗?漕督把女儿嫁给沈翰林,沈翰林给太子讲课的时候顺便那么一举荐,漕督进京这事儿那肯定就成了呀!” 第三十六章 一课值千金 听着苏芽三言两语地,就把他的人生大事给安排了,沈淮面色古怪。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终于鄙夷道:“太子侍讲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文职,沈淮又久不在京城,哪里就能帮他……”他突然停住话音——真晦气,竟然不知不觉被这女子把话题给带歪了。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娶个别有用心的漕督小姐? 这个苏芽,聪明归聪明,可惜话本子看多了,自说自话的毛病太重! 苏芽笑眯眯地挥挥手,“不重要,总归是比漕运总兵官家的公子离朝廷近,沈翰林确属良配。” 今天这一出,不就是因为漕督家没给总兵家的面子,才惹出两家小姐撕破脸的事儿吗? 要按照这会儿的分析,邱念云确实不必耽搁在小小淮安府里。淮安府再繁华,能繁华过京城去?有外祖家照应着,又有少年英才婚配,邱念云的容貌才学都算拔尖,未来简直是一片坦途。 想到这里,苏芽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邱小姐的未来那么美,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宣扬爱意,可自己呢? 如今多了一個弟弟,小日子便又增了一份牵挂,五个月后,若自己闯不过那道关,匣子里的那点儿银钱不知道够不够薛军独立? 沈淮看着苏芽的脸上神色变换,一会儿艳羡,一会儿惆怅的,颜色丰富得很。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表情如此多变? 这不,她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涌上笑意,熟悉的谄媚也被挂出来了,她装模作样轻轻地清咳一声,声音柔和地说道:“周公子,对于我提供的消息,你可还满意?” 沈淮警惕地看着她,冷淡地道:“还成,一般般吧。” 苏芽气结,这人凭地挑剔! 她笑意从眼睛里褪去,勉强在脸上挂着,挤得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芽儿,沈淮饶有兴致地保持着脸上的冷淡,看着苏芽又悄悄地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等着后槽牙咬得不那么紧了,才说道:“满意就行,那咱们把银子结算一下吧。” “什么银子?”沈淮仿佛听见了什么难以明白的新话题。 苏芽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带得桌子也晃了晃,她手扶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周公子,我们可是说好的交易,我给你消息,你给我银子!” “哦,这个么,你找高峻去,”沈淮斜睨着她,问道:“我记得,当时你是说,银两数随意,是吧?” 不是!!! 苏芽很想否认,可是,她沮丧地坐下,这话真的是她说的。 当时太冲动,被沈淮拿颜氏一诈,她就乖乖地配合了,连条件都没想到要谈。 这人果真是个等着进京赶考的举子吗?怎么看,都缺点儿厚道良心。 “……是。” 苏芽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勉强安抚自己:想想谢有林,想想官场那些九曲十八拐的弯弯绕绕,刚才沈淮不就给自己上了一课吗? 就当一课值千金吧。 她从怀月轩出来,还是不太能提起劲儿来:计划中必得的银子突然变得没太有数了,那还能从哪里开源,多挣银子? 苏芽想得出神,习得的敏锐却还在。 或者说,那熟悉的路数使她本能地注意到了:孙婆刚刚在窥探着这里。 她抬头往前方已经空无一人的月亮门外看,站在原地略一思索,索性抬脚往厨房去,这个时间,孙婆原应该是在那里。 果然,孙婆正在厨下烧火,大锅里正在烧水,备好的汤料正分装在数个精致的小盅里,放在蒸笼上等着水开后好上锅。 见她进来,孙婆回头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添柴。 苏芽像是别别扭扭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走过去,扭扭捏捏地悄声说:“婆婆,今日周公子和我说了一会儿漕运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漕督和总兵不是听着苏芽三言两语地,就把他的人生大事给安排了,沈淮面色古怪。 他抽动了一下嘴角,终于鄙夷道:“太子侍讲不过就是个没实权的文职,沈淮又久不在京城,哪里就能帮他……”他突然停住话音——真晦气,竟然不知不觉被这女子把话题给带歪了。 他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娶个别有用心的漕督小姐? 这个苏芽,聪明归聪明,可惜话本子看多了,自说自话的毛病太重! 苏芽笑眯眯地挥挥手,“不重要,总归是比漕运总兵官家的公子离朝廷近,沈翰林确属良配。” 今天这一出,不就是因为漕督家没给总兵家的面子,才惹出两家小姐撕破脸的事儿吗? 要按照这会儿的分析,邱念云确实不必耽搁在小小淮安府里。淮安府再繁华,能繁华过京城去?有外祖家照应着,又有少年英才婚配,邱念云的容貌才学都算拔尖,未来简直是一片坦途。 想到这里,苏芽不由地叹了一口气,邱小姐的未来那么美,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宣扬爱意,可自己呢? 如今多了一个弟弟,小日子便又增了一份牵挂,五个月后,若自己闯不过那道关,匣子里的那点儿银钱不知道够不够薛军独立? 沈淮看着苏芽的脸上神色变换,一会儿艳羡,一会儿惆怅的,颜色丰富得很。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表情如此多变? 这不,她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涌上笑意,熟悉的谄媚也被挂出来了,她装模作样轻轻地清咳一声,声音柔和地说道:“周公子,对于我提供的消息,你可还满意?” 沈淮警惕地看着她,冷淡地道:“还成,一般般吧。” 苏芽气结,这人凭地挑剔! 她笑意从眼睛里褪去,勉强在脸上挂着,挤得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芽儿,沈淮饶有兴致地保持着脸上的冷淡,看着苏芽又悄悄地深吸一口气,似乎是等着后槽牙咬得不那么紧了,才说道:“满意就行,那咱们把银子结算一下吧。” “什么银子?”沈淮仿佛听见了什么难以明白的新话题。 苏芽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带得桌子也晃了晃,她手扶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周公子,我们可是说好的交易,我给伱消息,你给我银子!” “哦,这个么,你找高峻去,”沈淮斜睨着她,问道:“我记得,当时你是说,银两数随意,是吧?” 不是!!! 苏芽很想否认,可是,她沮丧地坐下,这话真的是她说的。 当时太冲动,被沈淮拿颜氏一诈,她就乖乖地配合了,连条件都没想到要谈。 这人果真是个等着进京赶考的举子吗?怎么看,都缺点儿厚道良心。 “……是。” 苏芽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勉强安抚自己:想想谢有林,想想官场那些九曲十八拐的弯弯绕绕,刚才沈淮不就给自己上了一课吗? 就当一课值千金吧。 她从怀月轩出来,还是不太能提起劲儿来:计划中必得的银子突然变得没太有数了,那还能从哪里开源,多挣银子? 苏芽想得出神,习得的敏锐却还在。 或者说,那熟悉的路数使她本能地注意到了:孙婆刚刚在窥探着这里。 她抬头往前方已经空无一人的月亮门外看,站在原地略一思索,索性抬脚往厨房去,这个时间,孙婆原应该是在那里。 果然,孙婆正在厨下烧火,大锅里正在烧水,备好的汤料正分装在数个精致的小盅里,放在蒸笼上等着水开后好上锅。 见她进来,孙婆回头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添柴。 苏芽像是别别扭扭的样子,别别扭扭地走过去,扭扭捏捏地悄声说:“婆婆,今日周公子和我说了一会儿漕运的事儿,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漕督和总兵不是 第三十七章 清风楼里突变 总兵官家的小姐要见一个话本娘子,实在不必用上拜帖。 这般抬举,有些吓人。 苏芽拿着曹青媛的拜帖,眼前仿佛又见到这位小姐宣布“我俩实在是可以义结金兰的情谊”的爽朗样子,继而仿佛又看见她在漕督府上挤兑邱念云的时候,随口就要拉自己下水的无所谓,顿时感觉这拜帖烫手。 但是她又不能置之不理,那叫不识抬举。 所以第二天一早,苏芽便背着书箱,老老实实地先去了临清伯府——照旧走的后宅角门。 曹青媛刚收了一套拳,对站在旁边等着的苏芽绽开一张笑脸,说话是开门见山:“苏芽,今日我要宴请各府闺秀,当众向邱念云道歉,等会儿你跟我去我爹面前做个见证。” 说话的样子倒是爽利,可是内容让人听不懂。 她都要向邱念云道歉了,为什么要自己去曹总兵面前做见证?苏芽问:“曹小姐,您要我做什么见证?” 曹青媛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茶水,咕噜咕噜喝完,道:“去证明我没有要跟那帮子酸腐书生论典啊!” “二表哥说的话我爹不信,说他当时隔得远不可能听见,所以要两罪并罚,等道完歉后就要关我半个月——这哪儿行?”她带头往里走,边走边说:“在场那些闺秀怕得罪人,平日跟我的交情也不深,这时候就只有你能帮我作证啦,苏芽,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等会儿就如实跟我爹讲一遍就好。” 苏芽默默地跟在后面,心道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曹青媛的抬举哪儿就那么好承的?这趟人证做完,邱念云别找她麻烦就好。 “只要如实讲就好?”她再确认一遍。 “对,你会讲话,就像平日讲话本那样跟我爹回话就好,让我爹知道那個奸诈小人有多可恶。我爹也真是的,就不想一想:我会跟人论典吗?我只会跟人比武!” 苏芽不是第一次见总兵官曹开河,却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见。 这位身份高贵的总兵官和他女儿是一般的不拘小节,听苏芽说完后就把她当成了空气,对女儿说:“既然确实没有论典的事儿,那你今天就好好带着人吃吃玩玩,给邱小姐赔个礼就行。” “爹爹,这都已经证明了她陷害我,两相抵消,是不是就不用赔礼啦?” “两码事儿,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伱的想法?大人的事情,以后不准瞎掺合!让你赔礼,就是让你长这个教训,记住要在人前,务必要当着各府小姐的面。” 苏芽低头站在下面,心里微微诧异:不过就是姑娘家的口角,曹开河却要女儿当众给人赔礼,让人去漕督府说合亲事的是他,这会儿让女儿伏低做小的也是他,这位总兵官想做什么? 曹青媛看起来不是个十分听话的姑娘,没想到却真的乖乖地在众闺秀面前给邱念云道了歉。 她向来跟那些讲规矩的闺秀玩不到一起去,难得请人宴席时都是不得不做的礼尚往来。这回时间仓促,便也没在临清伯府上请客,直接把人约在了清风楼。 清风楼的《风雅奏》是一绝,楼非酒楼,亦非茶楼,说起来更像是将书院里的女塾给单独拎出来,却专司琴棋书画的教习,向各府提供琴棋书画的教习讲师,又在楼中配上了私家菜,仅供有身份的官眷往来,楼风清雅持正,历来甚有佳誉。 曹青媛将宴请放在清风楼,不得不说确是个上佳的选择。 她刚被邱念云奚落过,却不计前嫌,还摆出从此虚心向学的样子,有那么多小姐在场见证,各人回去自会传播,反而当日邱念云当众信口雌黄,两相比较之下,曹小姐的名声这回是要踩着邱小姐飞升啊! 为了安全,曹总兵还派人把清风楼外面给围了一圈,不可谓不周到。 想到这一切都是曹开河的吩咐,苏芽不禁往深处多猜了数层。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是少猜了几层。 譬如此时,她站在清风楼后面的谨供来宾小憩的一间厢房里,便跟门后的沈淮面面相觑。 “你……” 苏芽刚开口,就被沈淮捂住嘴,其势迅雷不及掩耳,接着苏芽只觉得肋下一麻,就被他给拐进了内室。 “别说话。”沈淮压低了声音,视线一边往外面瞥。 脚步声沉沉,果然有成队的穿行声在院中响起,又有貌似清风楼的管事急急跟上:“军爷,各位军爷,可不能这么搜!” 没人理他,一人大声命令:“挨个挨间,一个都不许放过,给我搜!” 管事大急,喊道:“可舍不得!不能搜,不能搜,今日是曹总兵家的小姐在楼中宴请,来的都是各府小姐,你们不能搜!” 众人果然迟疑了,脚步立刻暂停。 外面打官司的功夫,苏芽已经在对着沈淮拼命眨眼,示意自己很听话,绝对不会出声。 沈淮已经在仔细打量室内布局,见这厢房布置讲究,一道屏风隔着进门的视线,屏风后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尤其那张雕花大床,帘帐沉沉,算是室内唯一有遮挡之物。 苏芽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赶紧摇头,这人不会带着她躲到床上,或者躲进床底吧? 就连捉迷藏的儿童都知道,若要找人,必定要先找那些有遮挡的隐蔽之处。 沈淮看着她的神色,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瞪了她一眼,拿另外一只手往上指了指,示意苏芽抬头。 苏芽顺着那根骨节优雅的手指往上看,咦,这厢房的房梁设计得可真有意思,不仅高,且宽。 宽得足有三尺。 她赶紧点头,无论沈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都不能跟他一起被人发现。所以她示意他赶紧上去。 沈淮俯身,将脸庞凑近苏芽的耳畔,气如微风,说道:“你送我上去。” 外面的喧哗声又起,来不及多想了,苏芽再点头,然后揽着沈淮的腰,直接带他飞了上去。 三尺宽的房梁确实是不窄,却绝对没有宽敞到能并排躺下两个人。 苏芽把沈淮放开,正准备跃下房梁,房门就被推开。 沈淮毫不犹豫地,一手扯着她胳膊,一手按着她脊背,直接按着她,把她按进怀里。 两个人你贴着我,我贴着你,就贴在这距离屋顶不过三尺的房梁上,一起屏住了呼吸。 苏芽的心脏砰砰跳,紧张得浑身绷直,心中狂喊:她光明正大地来清风楼的,为什么要跟他躲在一起?! 第三十八章 西厢房中报恩 粱下的人果然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张大床上。 他们将帐内帐外、床上床下一通搜寻,也不过就用了片刻功夫,便出了房门。 可这一排厢房却不是个个都空无一人,故而只听得惊扰声此起彼伏,接着竟然响起了利器相击的声音,其间伴着曹青媛的怒斥声。 “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竟敢过来砸我的场子!” “给本小姐报上名来!” 连珠炮似的,听声音就知道,曹青媛八成是要气疯了。 房门还大开着,苏芽趴在梁上……趴在沈淮身上,竖着耳朵使劲听外面的动静。 她尽量不分心,可她不能不分心,长这么大,何曾与男子如此接近过? 这人的身形俊朗挺拔,本就与一般读书人不同,但是只有靠得如此近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個不同。 肌肉覆盖着修长的骨骼,像是锦帛裹着神兵利器,引而不发,有一种让她惊慌的味道。 苏芽觉得自己像小小的一只猫,俯在危险的屋脊上,有点儿……有点儿硌人。 她尽量让自己不分心,去想着当下的危险形势:在这当口,任她是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也不可能再光明正大地从这间厢房里走出去了。 只要她此时敢从这间厢房里凭空出现,就绝不会有人把她当成鬼,他们只会把她当成贼。 怎么办? 她煞费苦心潜伏两年多,哪一天不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今眼看着就要葬送在这个天杀的周淮手里了! 他到底是干了什么,为何会被追到这里,又为何无法自己上梁躲避? 而自己稍后又该如何脱身? 苏芽心中紧张地盘算着,沈淮也不太平静。 他胸膛被少女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地砸着,砰!砰!砰!地,像有形的、愤怒的小拳,不疼,却震得从头顶穿透脚底心。 沈淮不由地垂眸看向被自己按在怀中的少女,洁净细腻的脸庞已经红如火烧,蹙起的两弯柳眉显出十分的苦恼,可她咬着唇,隐忍安静地俯着,只有颤抖个不停的细密睫毛不受她的控制。 那模样,就像是小小的一只遇到了危险的野猫,因为不知道对手的深浅,而炸着毛,随时准备扑上来死命一挠……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屋顶,默默地数着呼吸,等着门外那些人争到尘埃落定。 他也不想出现在这里,他此时应该在隔壁,在春深筑里,和刘三点饮酒品菜,顺便经营一下这个解毒的人脉…… 院中的刀剑相击声突停,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原来是理刑的人,果然霸道。可今日清风楼里是临清伯府的曹小姐在宴请各府的闺秀,却不知是犯了哪般规矩,理刑要如此冲撞?” 原来竟是刘云的属下在追捕沈淮? 难道,沈淮的踪迹已经被发现了?那么刘三点那里有没有问题?还有颜氏,颜氏是否被连累? 苏芽顿时紧张得不行,向身下的沈淮猛打眼色,冲他无声地说:“我娘?” 沈淮仿佛看懂了,冲她摇摇头,也用口型无声地回了句:“没事,你娘安全,刘三点也安全。” 苏芽这才安下心来,又去听外面的声音。 那个责问理刑差役的声音苏芽认得,是曹青媛的二表哥王承佑,今日的宴席只招待女客,男宾一概没有,却没想到他竟然来得这么快。 而且出口就十分犀利,点出了利害。 方才不顾清风楼管事阻拦,强硬地下令搜索的人上前解释,说是办案追踪,怕贼人冲撞了各府的小姐,所以不敢不查。 曹青媛尖声道:“你们是眼瞎了吗?看不见清风楼外有人护卫?” 她是真的气疯了,她是堂堂漕运总兵之女,今天却被同为漕运系统服务的理刑当场砸了场子,这比一般人被查两下要难受一百倍,她以后还做不做人? 现在有王承佑出面,她说话也有条理多了,“你们莫不是别有图谋?抓什么人,抓到了吗?难不成人在我宴上?先说明白了——本小姐今日请的,可全都是淮安城里有头有脸的闺秀!” 她横惯了不怕事儿,直接就将今日理刑的行为解释成别有居心,既是对着她爹这个漕运总兵来的,也是想表示他们不顾在场官宦小姐的体面。 曹青媛想将在场闺秀以及闺秀背后的官员体面都绑定道一起,也算颇有急智。 这条盘算能不能成另计,可她有一条是说对了:今日这场子确凿是被砸了,最先下的自然是漕运总兵的面子,却必然也要波及一群参加宴席的人——谁家的闺秀能被冲撞? 于是,院中声音此起彼伏,尽是讨伐声,曹青媛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的支援,一时脸色复杂……早知道这样能够有这好处,她应该早安排几次这种危机。 人声终究是呼啦啦地撤去了,宴席也继续不下去,受到惊吓的以及看到热闹的闺秀门各怀心思,各自都收了东西,陆续告辞。 现在似乎不会再有人关注这里了,苏芽赶紧爬起。 可她爬起来时,却将手狠狠地撑在他胸膛上借了一把力,按得沈淮差点儿岔气。 苏芽从梁上翻身坐起,连头顶糊上的蜘蛛网都顾不上清理,就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问:“周淮,你莫不是觉得我近日太过于配合了,所以好欺负?” 沈淮也迅速坐起来,可这粱与屋顶太近,他就算弓腰驼背也无法坐着,索性又侧躺了下去,好整以暇地拿手撑着额侧,缓声道:“此言差矣,我怎会知道今天这里有你?” “那伱自己不能上梁?为什么要拖着我送你?”苏芽咬牙,“进门的若不是我,你莫非要去钻花瓶?” 沈淮沉思:“嗯哼,这么一想,果然是,幸亏有你。” 他认真地道:“难道是老天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所以开始安排让你报恩的戏码了?” “……”苏芽气结,她还难得被人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偏他说的也对,之前确实是他再三地救了她三次,这会儿帮他一把,似乎也是应当应分。 ——呸!当谁傻吗?她是黄花大闺女,要那样趴在一起帮人? 苏芽不想理他,便扭头看粱下,诸般家具因被俯视而显得渺小了些,房门大敞,门外陆续还有人穿梭。 此处绝非久留之地,速速离去,其它再议,总之绝不能再被他拖累。 她不再争执,拂袖跃下。 庭院之中,曹青媛刚收拾好了自己因打斗而散乱的发丝,气哄哄地往外走。 王承佑跟在她身后,临走时,随意地往右侧末尾的那间厢房看了一眼,恰见到一抹清淡的素色衣衫从空中落下,有只漂亮的手垂下,把飞扬过的裙角压了压,然后脚步轻抬,从门内走出一个妙龄女子…… ——苏芽?! 第三十九章 有恃无恐梁上君 王承佑脚下一顿,刚从厢房中走出来的苏芽也停滞了一下。 两个人隔着六七丈的距离,隔着花圃假山上刚抽了新芽的迎春枝条,视线交错。 苏芽微怔,暗呼糟糕,自己被沈淮气得急躁,怎么就忘了要多观察一阵再出来,没留下什么破绽吧? 可这院子只有一条出路,就是王承佑目前站立的所在,她再做任何回避的反应都是徒劳。 苏芽心中提紧着,面上却不动声色,远远地对着王承佑颔首屈膝,行了个万福,大大方方地抬步,也往出口处行来。 “二表哥!你干什么呢?” 外面传来曹青媛的催促,王承佑迟疑了一下,转身追了上去。 苏芽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应该是没被发现什么问题。 她出清风楼时,那些来赴宴的官家小姐都走了个干净,官兵也撤得无影踪,这天清风楼本就是被曹青媛包下的,众人半途撤离,楼里顿时一片冷清。 苏芽踩着青石板路,快步前行,并不知道清风楼上有扇窗后,正有两双眼睛在看着她。 “你认识这姑娘?”是温婉却又干练的女声。 “哼。”另一人答得极其敷衍。 “不要看她,跟我说说好吗?”女声中温柔中含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你……你怎会变成如今这样?” “有什么好说的?我已非当年,你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思。”那人十分不耐烦,声音便有些刺耳。 “临深……”女声小心翼翼地应道:“好,我不问,但求你莫要再消失。” 窗户在苏芽转过街角后砰地关上,苏芽在转过街角后“咦”了一声,继而快步迎上去:“刘叔,伱怎么在这里?” 刘三点站在街口那间春深筑的门口,看见苏芽也有些惊讶:“我来吃酒。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从清风楼过来?” 说话间后面又转出一個人,高峻的黑脸上两道剑眉皱着,眼中有掩不住的焦急,问苏芽:“清风楼里发生何事?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官差?” 苏芽看见高峻,眼珠子一转,狡黠就藏进了眸光里,她对高峻招招手,好整以暇地等着高得像个柱子似的高峻俯身来就。 高峻不耐烦道:“不要故弄玄虚!” 可是看苏芽不为所动,他心中焦急,果然便弯下了腰:“我不与你计较,快说!” 苏芽这才笑眯眯地道:“你怎地还有功夫与我计较?你家公子都跑去那里做贼了。” 高峻惊道:“你说什么!” 苏芽笑得像只狐狸,“我说,你家公子跑去清风楼做贼,被人堵在梁上下不来,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高峻猛地直起来腰,瞪大了眼睛,张口无言。 苏芽笑得开心,问:“消息保真,就在后面厢房,还不去救?” 高峻和刘三点神色古怪地看着她身后,苏芽不由疑惑地回头看,一转身,“呀!”地叫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 苏芽迅速环顾四周,见街上行人如常,赶紧稳住了声音问。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那里站着个人,身姿俊挺,蓝衫青湛,有种漫不经心的雍容,不是沈淮却又是谁? “你怎么下来的?” “你怎么下来的,我自然也是怎么下来的。” 苏芽一听,立刻怒了:“那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去?” 他既然无恙,先前为什么非要让自己送他上梁?害得自己惊惧一场! 谁知沈淮却拿手将刘三点一指,“问得好,我也正想问问,先前为什么我上不去。” 他当先又负手向春深筑行去,高峻立刻拉了刘三点跟上,苏芽不及多想,一把扯住了刘三点的另一边衣袖:“叔,你跟我回去!” 刘三点被架在中间,还一头雾水,左右看看,问道:“小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沈淮顿住脚步,回身看着苏芽,勾起嘴角笑了笑,“不放心?” 苏芽便也笑着点头,“嗯,我刘叔老实,还是不要让他跟着你上蹿下跳的好。” 高峻现在已经学会了不在两人对话时插嘴,可是听着苏芽讲话如此不敬,仍然忍不住在一边使劲瞪她。 苏芽恍如不见,坚持把刘三点扯到身后。 沈淮便笑着往春深筑里一指,“来吧,请你吃酒,算是谢谢你适才援手。” 他打量着苏芽防范的神色,又补充道:“今日我请刘先生吃酒,谢他多日费心,现在酒还没喝几口,自然要继续。春深筑也有不少女客,你过来也不招人瞩目。” 刘三点这会儿倒是有话说了,他将被苏芽扯着的那边袖子晃了晃,笑道:“小芽,这春深筑的酒菜茶点简直是三绝,我几年前吃过一次,后来一直念念不忘,但是没资格订座,刚才才吃几口……走走走,一起尝尝,有叔在呢!” 苏芽无奈,被他扯着跟上了。 哪怕不说现在刘叔要给薛军治腿,单就是把刘三点放在那个人的眼皮子底下,她现在就觉得无法心安。 才刚被一大群官差追捕,转眼就大摇大摆地吃酒,沈淮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有恃无恐? 以她对他的认知,恐怕是后者。 所以就更得贴身保护刘三点了,这叔被卖了恐怕都没数。 春深筑可不是一般的酒楼饭馆,一则来者非富即贵,再则里头深林曲径,又倚月湖,不设散座,只置有十数个雅苑,彼此互不相连,十分清幽隐秘,正适合权贵豪绅们的高贵气质。 苏芽坐在其中一间,见这处竟比自己见过的大多数官绅豪宅都要讲究,清一水的花梨,线条挺拔秀丽,墙上点睛的字画、案上静置的梅瓶,无一处不雅,又无一处不奢华。 她又一次对沈淮的来历感到好奇,便不由地悄悄又打量着他。 沈淮刚夹过一筹菜,早察觉了她的视线,也察觉到她想问又不知是否能当着刘三点的面问的顾忌。 不知怎地,最近他是越来越觉得她有趣,不仅仅是那个七窍玲珑的通透女子有趣,更是那个藏在玲珑心后的认真懵懂有趣。 “别想了,我没本事订到春深筑,这是借了朋友的名义订的,狐假虎威。”他放下筷子,揭开话题。 “哦,可我没想这个。”苏芽眼睛微微弯了弯,冲他挤了个眼神——我想问你哪里来的贼胆,能问吗? 沈淮回以下颌轻扬:“他们也不是追我的。” 这话题能聊? 苏芽赶紧趁热打铁,追问道:“那怎么……?” “这个,你恐怕得回去问孙婆。” 第四十章 别有用心筑中客 苏芽心中嘎嘣一声,这场官兵追捕,关孙婆何事? 她想追问,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问,那边沈淮已经在跟刘三点聊起了别的事。 “刚才我突然半边身子不能使力,约莫三炷香之后又恢复如常,刘先生觉得是怎么回事?” 沈淮这么一说,苏芽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刚才他被困在清风楼的原因,不由地也竖起耳朵听刘三点的答复。 刘三点闻言,立刻放下飞个不停的筷子,囫囵咽下嘴里的酒菜,便拖过沈淮的手腕,按在他的脉门上,凝神细诊。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注意力都放在了那诊脉的手上。 诊过一边,又换另一边,再换回去,如是三回,刘三点才收回手,斟酌道:“应是解毒中短了那几味药材的缘故,先前这半个月我们确实拖住了毒性蔓延的速度,可这毒自然是不肯束手就擒的,两厢撕扯,就有反应了。” “先生的意思,是应怎么解决?” 刘三点一脸的高深莫测,“咳,暂时不用解决。” 高峻闻言,脸上爬满了疑惑,苏芽却听懂了:“就是暂时没办法解决的意思呗?” 刘三点瞪了她一眼,“你以为用毒解毒是儿戏吗?我先前没解过这毒,可不就是一边试着一边解吗?” 苏芽受了个白眼儿,撇了撇嘴,道:“叔,你别瞪我,这事儿你得跟周公子讲清楚,可不能乱承诺的,不然回头他赖着你怎么办?” 好嘛,敢情最后这半句才是重点? 沈淮失笑,倒也不恼,他给刘三点又斟一杯酒,才笑道:“刘先生,你跟苏姑娘的交情不浅,她是时刻不忘护着你。” 刘三点对此深有感触,连连点头:“是喔,小芽不是我闺女,胜似我闺女。” 他端着酒杯,转向苏芽道:“小芽,伱不必担心,周公子与我早已有言在先:生死有命,我只管全力帮他,别的都只看天意。” “不过,天意已让他寻到我,”刘三点傲然一笑,“这世间能解此毒的人,若有一個,那便是我。” 刘三点的话太狂,超出苏芽对他的认知,于是苏芽虚心求教:“叔,你的信心何来啊?难道这世间除了毒医之外,就不能有个毒仙、毒神、毒尊什么的了?”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朝刘三点挤眼睛:哎哟我的刘叔,你把话说那么死,有啥好处?小心被赖上! 她的眼色太过复杂,刘三点看不懂,沈淮终于看不过去,叹息道:“苏芽,别挤眼了,看得人难受。刘先生没说大话,时间若只有一人能解此毒,便只有他了。” “为什么?”苏芽奇怪,他们一个两个的,凭什么都这么笃定? 刘三点突然苦笑两声,朝着苏芽道:“因为这毒就是我制的。” 一番解释略过不提,总之这毒就是刘三点整日跟各种制毒人斗法,某日突发奇想,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必总是在对阵中持守势,也可以试试攻势嘛! 于是,他就造出了一个世间新毒,命名为“妖娆”——无色无味,不显张扬,可一旦妖娆刻骨,便再无剥离的可能。 毒制出来后,他便丢在一旁,不知何时竟然被同在武昌的赵庆给弄去了,若不是沈淮找上门来,他都快忘了还有“妖娆”这回事儿了。 苏芽面无表情地看着刘三点,嗯,很好,原来这真是个不省心的叔。 刘三点讪讪地挠挠头,“这个……人生一世,哪能不出点儿小错?我这半辈子就跟毒打交道了,只手痒了那么一次,哪里知道就这么凑巧,叫周公子给摊上了。” 占着那百里挑一的运气的沈淮,轻笑一声,拎着个茶壶推开西窗,长腿一抬坐上窗台,屈膝仰颈,便将茶水往口中倒去,形色不羁,意态潇洒,却未说话。 斜阳将他的轮廓勾了圈金边,晃到了苏芽的眼睛,在她心头印了一下。 苏芽眯起眼睛,微微侧身,想要看得更仔细些,不妨却对上了一双笑眼,那双眼自相识之初便给她留下了深邃难测的印象,一时晴朗,一时又阴沉,可这会儿却清澈至极,仿佛能透过那里看到他的心底去。 她不由地怔了怔,沈淮却已挪开目光,又跟刘三点扯起来新的话题。 刘三点似乎被沈淮的豁达感染,开始口若悬河,说起当年游历见闻,其中好些地方沈淮也均踏足,二人一问一答,聊得尽兴,苏芽渐渐被他们的话题吸引,那些只在书页上读过的风景原来竟然是那样的生动。 室内言笑晏晏,各人都仿佛远离了眼下烦扰,心思尽在言谈中。 可世间事情,总是无巧不成书。 就在他们的西侧,隔着徐缓的山坡,春深筑里另一个雅苑之中,有人刚踏上高台醒酒。 正月刚过,早春仍寒,层叠的树木尚未抽出新芽,光秃秃的枝干便依旧是夹出了细碎的缝,人站在高处,视线顺着金黄的阳光放远,便看见了斜坐窗台的沈淮。 那人伸长了脖子,再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细看,便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竟然是他!” 然后?便提着长袍的下摆,噔噔冲下高台,迎上刚听完下属回报的刘云,惊喜道:“刘兄!你猜我看到了谁?!” 刘云挥手摒退下属,脸上仍带怒色,只竭力隐忍,应道:“赵兄看见了谁?” “嘿!说起来,此人刘兄也定是早有耳闻,”赵兄兴奋地搓着手,甚至完全没有留意到刘云的神色,他着急地吩咐随从准备拜帖,一边对刘云答道:“万万没想到,我竟然能在淮安遇见沈翰林!” 刘云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谁?哪个沈翰林?” “天下还有哪个沈翰林?沈淮沈翰林啊!”赵兄兴奋地在廊下踱步,激动道:“我们这一科,最为天下人称道的,除了沈淮,还有谁能被称一声‘沈翰林’?可惜当年我无缘与他亲近,自放榜至今,还尚未有机会与沈翰林联络同科之谊,没想到他竟然游历到了淮安!” 这时随从已经备好了笔墨,赵兄迅速行至书案旁,提笔蘸墨,准备写名帖,嘴里是一时仍旧收不住的激动:“我我我,我这便过去拜访!” 他笔墨刚落纸,突然被大踏步走过来的刘云一把按住,笔尖重重地在纸上按下一个大墨点,赵兄不由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刘云:“刘兄,你这是何意?” 刘云本就习惯严肃的脸,此时更是木得像一块刷了桐油的木雕,他脸颊上的两块肌肉抖了抖,沉声道:“赵兄,去不得!” 第四十一章 各怀鬼胎 刘云拦着那位赵兄不给去,解释说春深筑的庭院之间,隔得可不是一般远,看错了人是要闹笑话的。 赵兄闻言,却发出啧的一声,大有被质疑了眼力头的不以为然:“刘兄,你可以不信我的眼睛,但是你不能质疑沈翰林的风姿。” 他认真地道:“小弟前年忝居头榜十七名,有幸在琼林宴上见到沈翰林的风采,那真是此生难忘。” 没想到此人年近不惑,竟然是个毛头小子的拥簇。 刘云面上一时阴晴不定,良久方道:“若真是他,也绝不能冒然过去。赵兄你想,沈淮金榜题名,又有了太后的渊源,风头无两,前程何止似锦?他却悄然出京,音讯杳然……” 赵兄打断他道:“这正是我等清流最为推崇之处,沈翰林年纪虽轻,却能不计个人得失,不恋繁华,这是非一般的定力啊。” “……赵兄,我是说,沈翰林隐迹已久,却突然出现在淮安府,还是在春深筑这等极重私密的地方,难说不是别有使命。你这贸然过去,万一打断了他的计划呢?” 赵兄吸了一口气,开始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性。 “依我看,赵兄不止不能过去,而且还绝不能将看见沈翰林的事情说与第三人听!” 刘兴终于劝住了赵兄,可是他自己的内心却更加惊疑不定——沈淮真的在淮安,可他们投入何等人力,搜寻月余却没有丝毫消息,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至少,沈淮绝非徐明先前所说的那样,只是個运气好、会读书的轻狂少年人。 还有,跟沈淮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能出入春深筑的皆有来历,那么沈淮在淮安动用的是什么关系? 他再想到刚才属下报来的信息,不由地更觉得焦躁不已。 焦躁的不止刘云一个。 在临清伯府的书房里,曹青媛差点儿就当场爆炸,一张明艳的脸含满火气。 “爹爹!不是说好了,只搜西厢最后一间的吗?!”她气道:“为什么却多搜了一间,惊扰了我的客人,让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曹开河与吏员徐明正一坐一立地说着事情,被曹青媛冲进来这么一叫嚷,忍不住皱了皱眉,沉声道:“多搜一间就多搜了,哪个还敢跟你较劲不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 曹青媛本就是过来叫屈告状的,闻言跺脚道:“爹!他们多搜的那间,歇的是邱念云!” “伱说什么?”曹开河十分意外,转头看徐明,问道:“刚才怎么没提?” 徐明的样子也很意外,赶紧道:“确实尚未听闻。” 他又转向曹青媛,和颜悦色地问:“小姐莫急,请先将事情说与大人听,邱小姐的厢房怎会安置得那么偏僻?而且,以她的身份和脾气,若被冲撞了,何以当时竟未声张?” “她历来酸唧唧的,指定要那间,说那间门口看假山上的迎春颜色最有春意!” 说到这个,曹青媛就一肚子气,这个邱念云,怕不就是生来跟自己做对的吧? “理刑的人冲过来的时候,她带着人在清风楼的琴室里,还没出来。”她补充道。 原来如此,曹开河了然道:“那不就是没冲撞到么,好说。” 可曹青媛想到邱念云听到动静后,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审视现场的样子,就觉得心中十分不痛快,尤其她临走时还对着自己歪嘴一笑,仿佛拿住了自己的什么把柄,更让她心里膈应,她拖长了声音不依道:“爹爹——” 曹开河一挥手,“行了,爹爹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改日定叫你扬眉吐气。回去吧,爹爹这里还有事情。” 曹青媛虽然骄纵,却也不是个真不知道进退的,闷闷地应了一声后,到底心气难平,便又冲出门去。 她心中带气,来去匆匆,出门看见王承佑站在门外不远处,也没心思在意,反而气哄哄地拽住王承佑的袖子往外拖:“二表哥,陪我去撒气!” 王承佑只回头看了一眼书房,便被她拽得跑了。 而书房里,徐明小心地问曹开河:“大人,王二公子……” 曹开河嗯了一声,摆手道:“无妨,他跟他老子不一样,就交给青媛拿捏……这回要不是他多事惹出的麻烦,我们何必多一道折腾?” “是。” “也是该有这么一出,邱奈成的女儿自己临时起意,倒是帮了我们一回,”曹开河突然笑道:“这样也好,戏做得更真。” “只是刘云恐怕要不好受。”徐明应道。 “刘云心思过于活泛,总想着自保,这回也可以让他死心塌地,知道以后只能靠谁。”曹开河冷笑道。 “是,只是伤了小姐的面子,” “面子?呵呵,”曹开河沉沉地笑了一声,“面子算什么?我的女儿,没那么拎不清。” 面子重不重要? 那得看是谁,对谁。 理刑主事刘云现在就为了这个面子问题,大伤脑筋,大为惶恐。 他匆匆结束了春深筑的酒,回到私宅后更加坐立不安,终于在入夜时分等来了能吏徐明。 “徐大人!” 刘云也不客套了,开门见山地就质问道:“不是说好了,西厢最后一间有人的吗?为什么却是空的,害得我的人闯了邱奈云的厢房!” “哎,刘大人稍安勿躁,”徐明面带关切,毫不拘谨,“当时我们的人在清风楼外,是你的人带队进去的,我也正想找你了解:那西厢最后一间房里,小姐确实安排了一个话本娘子在里头,怎地你的人偏偏要多搜一间?” 刘云板着脸,出了书房,喊了个差役进来,让他仔细将当时情景再复述一遍。 “搜查的时候,那话本娘子果真不在厢房里?” 徐明皱眉,“她去了哪里?” “回大人的话,按照布置,小的们只需要去搜查和喧闹,做完了事情后是要先退出来的,所以后来各府小姐和仆佣们的去向,小的们便不知晓了。” 没有了现场目击,这事情便问不出再多了,徐明此来一为核实,二为安抚,之后便推心置腹一般地对着刘云分析了一番:“刘大人,你此刻担心漕督怪罪,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想别的没有用。我们大人说了,他定会保你,请刘大人务必安心。” 刘云还能说什么? 现下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能帮他扛事儿,他心里明白,出了这样的纰漏,曹开河恐怕还很高兴。 现下他是真的只有曹开河这一条大腿可以抱了,怎么敢露出怨尤? 只是,从徐明来,到徐明走,由始至终,关于沈淮出现在春深筑里的事情,刘云提都没提。 第四十二章 疑点重重 正月里的最后一天,清风楼里的这一场闹剧,让淮安城里的人与人之间,发生了许多也许并不在任何人预料之中的变化。 消息就像是乘了风,风中又杂了尘粒子,不管不顾地在淮安城里刮开来,一时话题甚新,内容多彩多样。 是夜,某位被请去清风楼赴宴的小姐的双亲就聊起了这事儿。 “听说曹小姐出了清风楼,上车的时候差点儿崴了脚,气得神智不清。”官夫人卸了金钗,跟老爷说起八卦。 “可不得气么,堂堂二品大员的千金,竟然被漕运理刑给下了面子,亏得理刑里还有不少漕兵!这回最丢面子的,说不得就是曹总兵。”官老爷早已歪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理刑何止是顾不上曹小姐的面子,”官夫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回身看老爷,声音放得特别紧张:“现在消息还捂着,外人都不知道:衙役差点儿就闯了漕督家大小姐休憩的厢房!” “咝——”官老爷一骨碌坐起来,他早知道了清风楼的事,却还没听说这么个细节,“理刑衙门这是不要命了吗?”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据说是有贼人闯进了清风楼,”官夫人说着双手合什,诚心诚意地念了句阿弥陀佛,“要我说,理刑办的好,不然真让贼人在清风楼乱动,我们家闺女可不就危险了?” 官老爷坐在床边,皱着眉头一思量,问道:“那贼呢?” 官夫人白了他一眼:“闺女回来的早,哪里知道这些,你明日自己去打听不就知道了?” 官老爷责备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才说?!” 他披上衣服,套上鞋子,急匆匆地就往外走,扯着嗓子让小厮去喊师爷到书房。 官夫人呆愣愣地看着老爷拉开门了,才紧赶着追过去,急问:“老爷,这是怎么说的,里头有什么事情?” 外面甚冷,师爷一时半刻估计也到不了书房,官老爷扶着门站住,到底还是回头解释了:“前些日子,三大牢抓了那么多人,惹得钱御史警告。这才过了几日,理刑就连连冲撞,不给漕总兵的面子,甚至连漕督的面子也敢下,你觉得这里头还正常?” “那,那……” “那什么那,我就单问你一条:你听了半天热闹,其中可有多一句提到那闯入清风楼的贼?”官老爷沉声道:“抓不到那贼,就可以解作没有贼。若没有贼,你说那理刑的刘云想做什么?” 这淮安府里啊,南来北往的,怎么会全是草包? 像这位官老爷一样精明机敏的人,可不老少。 他们大多在问着同一个问题:“贼呢?” 贼呢? 对呀,贼呢? 苏芽仿佛已经忘了这个问题。她白日里与刘三点一起,跟着沈淮在春深筑里饮酒吃菜,听了一肚子四山五海的见闻。 她看着沈淮的样子,眼睛里带着神往,仿佛又闪着星星,好像天上地下,她最佩服的就是沈淮这样的人。 不对,是天上地下,她最佩服的人就是沈淮。 刘三点沉迷于酒菜和话题,完全没有注意到,可高峻看到了。 高峻见多了这样看着沈淮的人,心道任苏芽再怎么聪明仗义,终究也不过是個平凡的少女,哪里能逃得过主子的魅力? 等把刘三点送回了三条巷,又在文昌巷口放下了苏芽,高峻便对沈淮评论:“这姑娘没出过淮安府,缺少见识,不知道主子所述的不过是您游历见闻的冰山一角。” 沈淮今日不似平时的冷清,不但与刘三点聊得尽兴,又有苏芽在侧时时捧哏,不知不觉地竟然喝得上了头。 他双目微阖,以手拄额,似乎才觉得马车行在青石板上颠簸,有了一些眩晕之感。 “公子,你是不知道,这苏芽忒不含蓄,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伱,”高峻突然想起自己早先防着苏芽硬贴沈淮的时日,心头一动,嘴里就开始暗戳戳地给苏芽上眼药,“照我说啊,幸亏她长得不太行,不然这在外面进进出出、抛头露面的,恐怕要招惹不少麻烦。” 沈淮想起苏芽双眼含情,跟着话题或喜或嗔的专注,便觉得心里似乎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却又隐隐地觉得不对,还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太对劲。 苏芽那样的女子,怎么会把仰慕的情绪如此外露? 可她又怎么不能外露了呢? 他察觉自己心里有了一种不悦的情绪,不喜欢听人那么说苏芽……什么叫“长得不太行”?若不是为了不招惹麻烦,她又何必落到被人在背后说难看的地步? 下了马车,沈淮脚步有些虚浮,要努力控制着,才不至于将念头集中到白日里,那间厢房的梁上,那一段若有若无的少女香。 苏芽不知道自己在被人惦记,她正垂头看着桌案上的纸,纸上有仓促绘就的简陋图谱,把淮安城里的各人都串联起来。 这是她刚绘的,沈淮说今日理刑衙门追的人是孙婆,让她有疑问就去找孙婆问询,可是,孙婆岂是问什么就答什么的人? 苏芽跟着孙婆习武两年半,细想起来却是个不论事也不交心的关系。 孙婆教她习武,起初就像是弄来个小猫小狗,喂着打发时间的,学得不好就踢一脚,想得不透就骂一顿,躺在床上养伤的那一段时间,更是连多一句话都不想跟苏芽说。 说不上是从什么时候转变的,变成个嘴硬心软的真婆婆,让苏芽心中对她的那些畏惧,再也找不回来了。 苏芽之前盘算着,先行个缓兵之计,在孙婆面前装着与沈淮有暧昧,在沈淮面前尽力表现,推迟他与孙婆摊牌的时间。 可是现在看来,沈淮与孙婆之间,恐怕已经情愿或不情愿地摊牌了,那她便再也不敢做沈淮继续将孙婆置之不理的美梦。 苏芽把混乱不成体系的淮安城官绅关系图谱给折了,塞进怀里,等颜氏和薛军都睡熟了,这才又重新扑进夜色里。 正是月亮最暗淡无踪的时分,淮安城在不熟悉的人看来,是伸手不见五指,可是苏芽当然例外。 她远远地绕过怀月轩,进了孙婆住的下房,想要好好地跟婆婆把危机摊开了讲。 可是推开门却发现——孙婆她,居然还没回来。 第四十三章 狭路相逢(1) 下房里冷冷清清,孙婆的床上连被褥都没摊开,显见是尚未归来。 苏芽只觉得头皮发麻,难道自己太过谨慎,以致于做戏太甚,延误了时机,此时竟是来晚了一步? 她按住骤然急速的心跳,点起火折子,将这间熟悉至极的下房细细打量:柜里衣物叠放整齐,南窗下还晾着孙婆最爱的瓜脯,桌上半壶茶水配着一个杯底尚存残茶的茶杯,正常得就像每一个白天一样。 ——这不是蓄谋已久、从容离去的样子,孙婆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苏芽转身出去,直奔怀月轩,孙婆彻夜未归,周宅却如此平静,要说此事与沈淮无关,她打死都不能相信。 她先在怀月轩中摸了一圈,并未发现关人的痕迹,便直奔正屋,用一根铜丝在窗户缝里一勾一提,随着一声轻响,她已闪身进去。 内室里一灯如豆,空气中飘着醒酒香,床头几上用厚棉套裹着紫砂壶,似还温着茶水,床幔高挂,沈淮和衣而卧,一副酒仍未醒、随意歇息的模样。 苏芽突然迟疑。 她从出了清风楼之后,就一直和沈淮主仆在一起,沈淮和刘三点喝了多少酒她是有数的,回程车厢里浓重的酒气熏得她半途跑出来,在车厢外坐了半程。 她家与周宅近在咫尺,之后也没听见周宅有打斗的动静…… 种种念头不过一瞬之间,苏芽只是分了一个神,床上的沈淮就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眼神似乎有一瞬的懵懂,继而微眯了眼睛,缓缓坐起,唇角微勾,道:“怎么,半夜闯进来,莫不是想重温梁上旧梦?” 沈淮的嗓音微哑,苏芽向来觉得其中是有些蛊惑人的韵味,大约这会儿醉里调笑,是更加撩人? 但苏芽此刻心急如焚,连羞涩的心思都没有,完全不接话茬:“孙婆在哪里?” “哦,是为这事儿,”沈淮漫不经心地道:“我还想明日问你:孙婆去了哪里?” “不是你做的?”苏芽狐疑道:“若不是你,周宅为何这样安静?” “孙婆是我周家的下人吗?”沈淮挑眉冷笑,“我还想仔细盘查她,没想到她倒是见机行事,跑得甚快。你若是好奇,明日就跟着老周去衙门报官,看看衙门能不能找到她的消息。” 真不是他。 苏芽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潦草地说句:“行。”就转身跑了。 留下沈淮目色深深,看着虚晃的门。 苏芽站在周宅的墙头上,四顾尽是寂静漆黑,只远处主街上才有点点街灯的昏黄。 她心下正茫然,突然看见绣衣巷口有微光点亮,一亮,一暗,一亮,一暗,然后在闪烁中移动,瞬间安抚了她的焦虑。 苏芽谨慎地回头再看一眼周宅,确定无人跟从,便从墙头纵跃而起,一溜烟地直奔那星火而去。 这一路就跟到了城隍庙里。 那闪着星火的人回身,赫然正是孙婆。 或许又不尽是。 孙婆穿着男人的道袍,挽着男人的发髻,一顶方巾,趁着那张由来就甚是清秀的老脸,竟然有些雌雄莫辨的文气。 “婆婆,”苏芽关心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里?” “哼,”孙婆脸色沉下去,“还能出什么事?那周淮刁钻匪气,周宅我还待得下去?” “白天那些官差……?”苏芽试探地问。 “那些你都别管,以后我不在周宅,便在这里教伱武艺,”孙婆将手往供桌上一指,道:“若能来,便是金果在左,银果在右,若有变故,便反之,明白了吗?” 供桌上放置贡品的高座银盘,底座上有一溜的花纹,细小繁复,有一半饰以金果,一半饰以银果,不仔细看却是很容易忽视掉。 “明白了。”苏芽老老实实地道,又问:“那我要是临时找你呢?该去哪里?” “还是这里,”孙婆在城隍的塑像上指了一下,“若有急事,将披风左侧拉出来。” 苏芽做事历来认真,便走过去将塑像身后的大红披风拉了一下,问:“这样?” 孙婆刚点头,突然有击掌声突兀地响起,在这夜里分外刺耳。 “妙啊!这等缜密的巧思,我学到了。” 黝黑的门外,有道香色的人影缓步而来,一路漫不经心地拍着手掌,渐渐走进灯火的光影之中,却不是沈淮又是谁? 他含笑对着孙婆说:“你这刁奴,不告而别就罢了,还跑到这城隍庙里冒犯神灵,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苏芽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都没待她问话的,孙婆已经和随着沈淮来的高峻缠斗在一起。 苏芽脚步往前一踏,刚要加入战局,沈淮在一侧冷冷地说道:“我劝你不要妄动。” “你不动,我或许还可以当你是受她引诱,”他道:“你要是敢动,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苏芽扬眉道:“什么情面,你威胁我?” 沈淮冷笑了一声,“胆子挺肥……” 说话间,那边已经分出了胜负,高峻武力惊人,一掌将孙婆劈得摔到城隍座下,勉强扯着那条红披风站稳。 苏芽惊叫一声,扑过去拦在孙婆身前,紧张道:“婆婆,你可还好?” “周淮,我不曾招惹你,为何非要赶尽杀绝?”孙婆擦一把嘴边溢出的血线,锋利的声音愈发如金属相击,“我虽在周宅,却并未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损害,何必要弄個敌我?” 沈淮凉薄地笑笑,“哦?你是孙婆吗?真正的孙婆呢?” “……我是迫不得己,”孙婆沉默一瞬,道:“事过境迁,以你当下的处境,何必树敌?” “那不用你管,”沈淮一拂袖,朝着高峻道:“给我抓起来,抓不住就杀了。” “可,她呢?”高峻为难地吞下嘴里的话,直扑孙婆和苏芽。 孙婆却在后面猛推了苏芽一把:“跑!” 然后手一扬,一抹浓雾就洒了出去。 第四十四章 狭路相逢(2) 苏芽借着孙婆洒出的那一把浓雾跑出去…… 不是,应该这样描述:借着孙婆洒出去的那一把浓雾,苏芽被拖了出去。 说来倒霉,她跟孙婆一左一右,本是为了好脱身,可谁知她去的那个方向甚巧,别说后门了,连个破窗都没有,只好半途折返,竟然跟躲避的沈淮撞到了一起,被沈淮一把捏住了胳膊肘子,拖着一起急退了出去。 孙婆早就跑了个无影踪,高峻也没去追,只跟在沈淮后面,扯着個布幔猛扇,直把个城隍庙的大殿扇得尘土翻飞,一边还紧张道:“公子,你没事儿吧?” 沈淮没事儿,苏芽有事。 “看来我是高看了你,没想到你其实是一点儿记性都没长进,”沈淮松开拉着苏芽的手,返身嘲道:“如此急功近利,能成什么事儿?” 苏芽揉着被他拽疼的胳膊,心里郁闷难言。 沈淮虽松了手,但是以他表现出来的武力,让苏芽确信自己此时就是被猫逗的老鼠,再怎么妄动,也不会逃得出他手掌心。 这感受真是憋屈,苏芽咬着唇,心里急速地盘算着应对。 他说的没错,自己确实是一再地犯下心急的错误,前有夜寻刘三点,现在又是为孙婆急探周宅,说起来都是理由,可惜改变不了急躁的事实。 可是沈淮讲话如此直接又犀利,苏芽不仅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心里还升腾起一点委屈。 说来说去,他不过是拿捏了她对人的在乎,设下了圈套,得了便宜,然后还要趾高气昂地卖乖。 苏芽憋着不说话,沈淮就继续奚落下去。 “我劝你日后谨慎些,就算不顾念你的新弟弟还有刘三点,至少别连累了你娘。” “别是想保护的人都没保护好,反而把自己弄成个惹祸精。” 沈淮损起人来真是犀利,专拣着人心里头最薄弱的地方刺,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装出来的和煦书生。 苏芽被他说得,又是憋屈又是自责,一边愤怒一边难过,却硬是咬着牙不吭声。 沈淮看着她的眼圈儿都憋红了,这才住嘴。 却也只停了片刻,他便又道:“看在还要借伱家看病的份儿上,今日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望你好自为之。” 不计较了? 苏芽红着眼睛抬头看他,见沈淮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倒确实是一副正经说话的样子。 她立刻甩头而去,毫不犹豫。 背影倔强,却多少带点儿沮丧。 高峻便问沈淮:“公子,你明明就是放过了苏芽一马,这么大的一份人情,为什么还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沈淮负手看天,乌漆麻黑的夜幕,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偏是看了良久。 直到高峻以为又等不到回答了,才听沈淮说道:“这漕运的水已经混了,淮安府还能安全到哪里去?她纵有几分聪明机敏,却始终还是历练太少,若不能长点儿记性,从此谨慎些,恐怕就要栽进去。” 原来是一片好心。 高峻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接话。这个苏芽真是不可小觑,已经引得主子为她苦心思量了。 不过,漕运的水,是真混了。 就在这同一时间,有人风尘仆仆地到达扬州,将漕督邱奈成从梦中扰了起来。 职责所在,邱奈成在大年初三就出发去了扬州等地,巡视漕船过闸的相关事宜,听取汇报、考察河道、督促征收,安排各方面整改,又有巡抚诸事,每日人来人往,只有夜里最为清净。 可深夜赶到的人来自淮安家宅,说夫人叮嘱了必须亲见老爷,下人不敢耽搁,迅速禀告了上去。 邱奈成披衣而起,就在卧房接见了这位心腹家仆。 “嗯,此事确实不寻常,”听家仆讲完来意,邱奈成缓缓点头,道:“回去的事情不急,你先把小姐的原话,再给我说一遍听听。” “小姐说,她亲眼看见在清风楼护卫曹小姐的兵卫领队跟理刑的官差打了暗号,除了西边两个厢房是先后闯进了人之外,其余厢房都是站在门口吆喝,并没有真格往里闯。” “那西边的第一个厢房,住的是什么人?” “是添荟书坊的话本娘子,名字叫作苏芽。” “区区一个话本娘子,为何竟能有间独立厢房歇息?还能住在念云的隔壁?” “小姐说是曹小姐非常抬举这个苏芽,是以坚持要她独占一间。”仆人恭敬地回道:“那第二个厢房,原本不是安排给小姐的,是小姐自己临时起意与人换的。” “你刚才说,那第二间厢房,起初理刑也是没往里闯的?”漕督又问。 “是,小姐说她看得十分确切。” “刘云出现了没?” “并未。” “……行,我知道了,你去休息,明日便带我口信回去,下去吧。” 邱奈成遣走了家仆,立刻让人喊来了师爷。 师爷名为吴庸,也已与邱奈成相伴多年,不离左右,是以来得也非常迅速,等听邱奈成讲完了事件后,才问道:“大人有什么盘算?” “我准备明日就赶往金陵瓜州,继续督漕诸事。”邱奈成道:“你以为如何?” “大人英明!”吴庸抚掌笑道:“大人身为漕督,自然要以公务为重。那其它的呢,怎么安排?” “不安排,只监视,让他们闹去!”邱奈成也笑:“水混了,才安全。” “可还有一个人,大人不能遗漏。” “哦?哪个?” “钱御史。”吴庸道:“半月前,他们背着您搞的那一阵冤狱,早已让钱御史盯上了,他至今未回京城,恐怕也是另有思量。” “嗯,难保这一回的戏,不是唱给那帮言官看的。”邱奈成沉吟道:“那便不能只看戏,不入场了,得给他们添一把火,让狗咬狗去。” 第二日,报信的家仆囫囵睡了一觉后,便被邱奈成叫去叮嘱了一番。 “你回去跟夫人说:府里一切务必尽如往常,不可轻举妄动。” “是。” “让念云盯紧了曹开河的那个女儿,她做什么,念云便要去拆什么。拆得不要太难看,不可留人话柄,但是也不准束手束脚。” “是。” “那个被安排在西厢的话本娘子,让念云好好留意一下,若是与曹家有牵扯,便正好拿来用一用。” 第四十五章 无孔不入(1) 高官斗法,向来无孔不入。 曹开河给邱奈成做局,让人趁着邱奈成不在淮安,跑去漕督府说合儿女亲事,这事儿本就透着蹊跷。 历来女儿高嫁,曹开河这个漕运总兵官纵有临清伯的爵位,也未能真正与邱奈成平起平坐,二人同事数年,却突然在此时来一出求娶,时机选的实在是巧。 邱奈成比漕督夫人敏锐,既有察觉,便索性顺势而为。 不过,他们堂堂淮安府城两位大官,斗法作妖、角力添堵,竟然顺手就把苏芽给做进了局里,无名无姓的小棋子儿要是知道了,估计做梦都会跳起来,给他们一榔头! 苏芽当然不知道,她此时正在临清伯府里看戏。 “苏芽,昨日理刑那帮人过来的时候,你在哪里?没受惊吧?” 曹青媛一大早便将苏芽召唤过来,说自己昨日气坏了,便没顾得上苏芽,回来后才醒过神,担心了一晚上。 苏芽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眼前一张明艳艳的脸,分明天真爽朗如旧,却硬是让她看出了一丝做戏的味道。 曹青媛这是怎么了,演技下降了?往常跟她说话时,可没有这股子装腔作势。 还有旁边的那个王承佑,苏芽垂眸看着朝阳在地上投出的斜影,勉强忍住了一个哈欠,这才卯时刚过,表兄妹就要共同接见自己这個书坊小跑腿了? “曹小姐费心了,苏芽不过是小小一个讲话本的,昨日确实很是惶恐,您日后就别那么抬举我了。” 曹青媛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这话不太对味,她仔细打量苏芽的脸色,过去拉着苏芽的手:“苏芽,你生我气了是不是?可是昨天到场的小姐那么多,我真没顾得上你,也是该怪我的。后来我也去你那间看了,没看到你。你人去哪里啦?” 苏芽轻轻抽回手,行了个福礼,道:“曹小姐多虑了,苏芽怎敢怪您?昨日我就在房中。” “啊?那怎么……” 王承佑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此时也迅速将一双眼睛投注在苏芽身上。 苏芽将手往半空一指,道:“我在床帐上。” 曹青媛瞪大了眼睛,王承佑神色古怪,苏芽淡定自若。 “苏芽,我不知道伱会功夫。”曹青媛说。 “哪里需要会功夫?”苏芽失笑,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家中食粮不足,自小就是到处去找能吃的野菜野花拿回家做饭菜的,除了地上长的,还有树上结的。” 她指着院中一株大树,“像那样三丈高的树我都能爬,何况数尺床架?昨日那帮子衙役来势汹汹,甚是吓人,我平日看多了话本子,故事里的龌龊事比眼见着的都要多些,我的胆子就比别人的都更小些。惊吓之下,来不及多想,人就爬上去了。” 曹青媛回想着厢房里的大床,那床柱每根都有小儿手臂粗细,四根柱子之间又有围子相连,挂着厚厚的床幔。论承重,确实能够撑得起苏芽这种体量的女子。 她脸上倒是真的有些如释重负的滋味,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到底哪里好?却是没再说。 王承佑的脸上若有所思,始终也没说话。 苏芽心中却是有些不耐了,经过昨夜沈淮的教训,她隐约觉得昨日曹青媛的抬举不同以往,却又一时想不清楚其中关窍,所以此时只想离得远些。 “曹小姐,今日我来得急,没往书坊取话本,一会儿是否还需要再送来?” 曹青媛有点儿心不在焉,敷衍地点头道:“行啊,昨日让你受惊,我心里过意不去,让人给你备了点儿压惊的,一会你就带回去。” 苏芽也不啰嗦,毫不迟疑地开溜。 所谓“压惊”的东西,却是两锭银子,这可是苏芽从未见过的压惊之物,她揣着银子走在路上,心里越品越觉得不对劲儿。 这天再在各府后宅一走,那点子抓不住的异常感便逐渐落实了——因她昨日也在场,所以赴宴的几家小姐没当她是旁人,议论中说起理刑的衙役只是站在厢房门口叫唤得凶,竟是大部分房间连门都没碰。 到了傍晚,她心事重重地往家走,却在绣衣巷口看见了一个有点儿眼熟的人影。 薛军的二婶,薛二贵的婆娘。 她怎么摸到这里来了? 苏芽躲在一边,看着薛二婆娘连敲两家院门,打听“一个叫苏芽的话本娘子家”或者“一个短腿的少年人”,便在她准备敲响第三家院门时,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肘。 “你来这里做什么?嫌得的教训不够?”苏芽地问道。 薛二婆娘受惊,看见是苏芽后,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喊着“苏姑娘救命”,一面去抱苏芽的腿。 苏芽迅速闪躲出去,可薛二婆娘这一嗓子嚎得实在是狠,前面两户院门里的人大约并未走远,纷纷重新开门探头来看,就连颜氏也开了门来看。 苏芽只得把薛二婆娘扯起来,先拉回自家院子里。 薛军正在院中扶着墙练走路,看见薛二婆娘立刻僵住了,脸上惊讶、惊惧、仇恨、厌烦,神色不一而足。 薛二婆娘眼泪如洪流,说下就下,哪里还有当日害人时候的模样? 她直奔薛军,不顾薛军的挣扎将人搂在怀里,嚎道:“小军啊,可想起二婶了!二婶对不起你……” “你再嚎一声,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苏芽阴测测地一句话想在耳边,硬生生地把薛二婆娘的声音给堵在嗓子眼里。 “你来做什么?有屁快放,我先把话说在前头:不该放的,憋住。” 苏芽顾及着担心地往这处走的颜氏,压低了声音警告薛二婆娘,谁知薛二婆娘却完全不顾她的威胁,又是跪在当场,扯着苏芽的裙角哭道:“苏姑娘,救命啊!我家当家的今早晨被衙门抓走了!” 薛二贵被衙门抓走了? 苏芽气笑了:“你男人无恶不作,吃喝嫖赌,被衙门抓走了有什么稀奇!过来找我做什么?” 薛二婆娘抹了一把鼻涕,将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又来抓苏芽的裙角:“不是的,苏姑娘,衙门说了,这是上面的吩咐,得找人去疏通。” 苏芽谨慎地躲开她的脏手,冷淡道:“那你去找,关我何事?” “我花了银钱打听了,有人悄悄告诉我,抓人之前,有人是一路打听着你和刘瘸子过来的。”薛二婆娘哭道:“苏姑娘啊,我们是真的不敢再找你的,可是你不能再找人祸害我们啊!” 第四十六章 无孔不入(2) 苏芽是勉强管住了自己要踹出去的脚。 什么叫祸害他们?分明是他们祸害别人! 当初薛二婆娘给她下毒,只因为她阻止他们继续伤害薛军的价钱没谈拢,那次就算是让苏芽见识到了二人的品性,所以后来即便是带走了薛军,她也是把事情尽量做绝的,薛军和薛二贵断绝关系的契约书都是到县衙里做过了备案。 不怕恶人,怕小人,苏芽心中是真的畏惧没有下线的人,临走时还又借着沈淮高峻的威势,放了两句威胁的狠话。 其实,她心里也有数:只要都还生活在淮安城里,两边就还存在接触的可能。只是没想到接触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在这么个关头。 苏芽顿生焦头烂额之感—— 孙婆离开了周宅,又再一次音讯全无,昨夜的形势很明显:孙婆在与沈淮的对峙中,几乎是单方面被碾压的姿态。现在沈淮表示还要在苏家治病,这就又杜绝了孙婆再来找苏芽的可能——周宅已经清净了,他为什么不回周宅看病?! 还有曹青媛,现在看来,清风楼里分配一间厢房给苏芽,恐怕是早有预谋,苏芽就不明白了,自己一个寒门弱小,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利用?可这事情还不能扯开来说,信息不够,就更难以推测接下来曹青媛还会做什么。 那个干瘦的吏部郎中谢有林带着前世线索回了京城,至今还没有新动静;沈淮旁若无人地逮着苏家待着,曹青媛笑里藏刀紧着苏芽整,桩桩件件,没一個省心的,现在还又来了个薛二婆娘! 说官府差役一路打探着她和刘三点,是什么意思? 是哪个官府?何处差役? “理刑大牢,”薛二婆娘擦一把鼻涕,哭道:“这些天杀的官差呀!现在又不是漕运忙的时候,哪里就有那么多空子钻?当家的犯不上漕运的事情,怎么就要抓我们呢!” 理刑?刘云? 苏芽精神一振,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线索——理刑主事刘云是赵庆姻亲的人,赵庆是给沈淮下毒的人,那当初全城搜查刘三点的幕后貌似也是赵庆的姻亲……这系铃之人,是沈淮啊! 然而,昨夜沈淮的挖苦言犹在耳,她怎么好在这时候去找他,那岂非做实了“惹祸精”的名头? “你别在这里哭了,把眼泪收一收,赶紧走。”苏芽道:“我的本事,也只够在气不过的时候亲自动手,把你们挖眼割耳的还行,要说指挥动理刑衙门,那是肯定办不到,你敢再来烦我,我就先把你耳朵割了。” 后半句,她是蹲下来在薛二婆娘耳边说的,把个婆娘吓得鸡皮疙瘩直爬到腮帮子,迟疑来一下,却仍旧壮胆哭道:“可是,官差是打听……” “打听什么?我刘叔医术高明,就是有人想请他治病,也是合理的。”苏芽站起身,理所当然地说:“你还是先操心一下自己家事:理刑衙门可不是普通地方,薛二是不是结交了什么恶人,犯了漕运上的规矩?现在赶紧回去活动活动,说不准还来得及救命。” 赶走了薛二婆娘,苏芽先安抚颜氏:“娘,没事儿,他们做的坏事多了,总有被惩罚的时候。” 颜氏也是十分唏嘘,却紧着去关心薛军:“小军啊,别怕,没事的哈,走,姨扶你吃饭去。” 薛军勾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临走抬头怯怯地看了苏芽一眼。 苏芽原地站着没动。 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纵有薛二对薛军的百般虐待在前,可薛军若是个心里拎不清的,这事早晚还得有回应。 她救得了薛军一时,救不了他一世,这一关,得薛军自己想通。 苏芽不想再见沈淮,可沈淮明显不这么想。 次日是二月二龙抬头,按照淮安地方的风俗,这一天吃的食物都与龙有关:龙子饭,龙须面,龙牙饺子,齐刷刷的那是一个龙气升腾。 沈淮照旧翻墙而来,大大方方地跟颜氏说:孙婆回乡下了,周宅一时没了做饭的人,能不能在苏家吃一顿龙牙饺子? 颜氏怎么会不同意? 她早觉得沈淮上回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太重,而且这些日子经常来往,她对这个身有暗疾的年轻人越发同情:长得好,有修养,还会读书,简直一丝缺点都没有,可就因为生了个病,便得委委屈屈、躲躲藏藏,真可怜见的。 刘三点自然也来蹭吃蹭喝,他自从跟沈淮去了一趟春深筑,喝了一顿聊得贼尽兴的酒,对沈淮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又欣赏又亲近,再不是之前被迫抱大腿的小心模样。 再加上高峻和小薛军,苏家多少年都没这么阳气兴盛过。 沈淮看着薛军今日神态不对,便对高峻使了个眼色。 高峻心领神会,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少年的烦恼给聊出来了。 沈淮跟刘三点正在对弈,听着薛军嗫嚅着讲出了昨日薛二婆娘过来的情形,刘三点忍不住“啪”地一声把棋子拍在棋盘上:“什么东西,上赶着给人添堵?!小薛军我可跟伱说啊,薛二贵两个绝不是什么好人,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刘叔,我晓得的。”薛军涨红了脸,道:“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二叔被抓了,两个堂弟要吃苦……” “嘿,”刘三点冷笑起来,“那你准备怎么地?把两个堂弟也接出来,让苏芽养着?” 薛军讲话都结巴了:“怎、怎么可能!我、我、我怎么能……” “知道不能就行,”刘三点一摆手,“我也不想听你那些官司,只要你知道自己现下是没什么能耐,连自己都要靠着人,那就好说了,你老老实实地安心治腿,别的什么都不要管。” 薛军闷闷地应声,缩在板凳上再不说话了。 沈淮旁观了这一幕,眼神里便带了些玩味,这个刘三点,大约是心思都用在医术上了,为人颇有些傲娇脾气,直来直去的话风甚扎人心,不过,有心人也许会觉得他对苏芽偏心太甚。 他示意刘三点继续对棋,自己问薛军:“你刚才说,官差是一路打听着苏芽和刘先生的行踪,才找到薛家的?” “嗯,二婶是这么说的,但是苏芽姐说,他们可能是想找刘叔治病。” 官差出动,为了找刘三点治病? 沈淮冷冷一笑,大约是真要治病,心病。 第四十七章 谁在作妖(1) 说话的功夫,苏芽回来了。 今日过节,早晨出门时,颜氏就叮嘱了中午回来吃饭。 她进门看到沈淮也在,十分意外,这个时辰他不该在此。苏芽心念一动,立刻不懂就问:“你怎么还在?” 沈淮头都没抬一下,老神在在地继续下棋,“我来吃龙牙饺子。” 他两指夹着粒剔透的棋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正午的阳光和煦,已隐约有些春意,通透的光线裹着他的手,似乎能让人隔着虚空感受温度,苏芽的心跳漏了半拍,一时忘了应对。 “你怎么还在这里?”被问人的反问苏芽。 刘三点似乎被他困住,举棋不定,沈淮这时才偏头瞟了她一眼,口气十分熟稔,仿佛昨夜的冷嘲热讽不曾有过,“今日要做的饺子多,高峻给剁好了馅儿,其它的我们都帮不上忙,你既回来了,还不快去厨房搭手?” 刘三点捞棋子的手顿了顿,视线在沈淮和苏芽之间来回一打量,苏芽立刻头皮发麻,转身遁了。 沈淮这个妖孽,不知道又要作什么妖? 饺子都快包好了,颜氏不让她再沾手,苏芽便蹲在井沿上愁眉苦脸地剥蒜,心里极度懊恼:刚才自己的气势是不是弱了?刘叔不会误会了吧? 她想得入神,突见一只极其好看的手从斜上方递出,拈起一粒白腻的蒜瓣儿,有人问:“今日吃龙牙饺子,也要蘸蒜蓉?” 是沈淮。 苏芽一惊,想要站起身,却有一阵麻意从脚底升起,她赶紧蹲回去不敢动,一边悄悄地活动鞋子里的脚趾头,一边暗自埋怨:早不麻晚不麻,非等鱼儿要上钩的时候才麻,真是拖后腿…… “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大实话,就生气了?”沈淮迈出一步,就站在苏芽的斜对面,声音冷淡依旧:“你的武功还欠火候,之前是不在局中,城里又平静,可如今情势早已不同了。你关心的人越多,乱伱心思的事情就越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苏芽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脊背也有一瞬僵硬,勾着头不说话,沈淮便盯着她也不再吱声。 过了一会儿,苏芽才闷闷地呛他:“我家吃饺子就是要蘸蒜,嫌弃你可以不吃。” 沈淮不由得失笑,声音也温和了一些:“我也没说不吃。” 他说着一撩衣摆,居然也半蹲了下来,将那粒蒜瓣儿放回盘里,向伸出手道:“还有吗?” “你会剥蒜?”苏芽抬起头看他,是真讶异了。 “怎么就不会?我自小是祖父母带大的,每到吃饺子时,祖母就让我剥蒜,说是能磨练耐心。”沈淮接过苏芽手中的大蒜,修长的手指头翻飞,果然剥得又快又好。 “哦,那你今年春节没回去,老人家肯定要惦记的吧。”苏芽轻叹,苏父自小是孤儿,颜氏在与苏父成婚前也失了双亲,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祖辈之爱,向来对此极为羡慕。 沈淮垂眸未语,半晌才道:“写了信回去的。” 苏芽松了口气,刚才她差点儿以为沈淮的祖父母已不在人世。 赶紧换个安全的话题:“薛二贵被理刑衙门抓了。” “嗯。” “据说衙门的人是一路打听着刘叔和我,才找到的薛二贵。” “嗯。” “嗯?”苏芽把放蒜瓣儿的盘子一拢,“你是知道了,还是才知道?理刑衙门,刘云。” “我刚知道。”沈淮把手中最后的两粒蒜瓣儿一扔,两道漂亮的弧线越过苏芽的手,稳稳地落在盘中。 “如今我和刘叔的行踪也没什么隐秘的,他们查问的是我们,抓的却是薛二贵,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苏芽看沈淮一脸的平静,摸不准他到底是想透了,还是不在意。 “大概是有问题。”沈淮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不过,具体是什么问题?” 苏芽是看明白了,这厮哪有想不透的事情?他这是在逗她呢! 哼,反正赵庆要对付的是他,身份要暴露的也是他,关她屁事儿? 对了,吃完这顿饺子,就得赶他走,以后别来苏家看病,没得连累了人! 她洗了蒜瓣儿,倒进蒜臼子里,把個捣蒜杵使得砰砰用力,蒜瓣儿砸成了蒜泥,再倒进一点儿酱油,搅拌均匀后盛进碟子里,各撒上几滴麻油,顿时香气扑鼻。 沈淮一直看着她的动作不做声,等苏芽端着蒜碟往堂屋走,他才跟着低声说:“以后我就不来了。” 苏芽脚步一顿,侧头看他,清澈见底的眼眸盈盈有光,让沈淮觉得这就是真正的善解人意,冰雪聪明。 “刘云摸到了薛二贵,他背后的人却没有动静,恐怕是别有算盘,”沈淮便也站住脚步,微微低着头看她,“淮安的水有几分深浅,我还不知道,就不在这里给你们添隐忧了,但是薛二贵牵扯了进来,恐怕你们也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苏芽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刘云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把薛二贵给弄进去,让薛二婆娘过来找自己,里头的算盘是怎么打的,还得走几步看分明。此时与沈淮保持些距离,有利无弊。 “我会让高峻照应你们一些,但是他还有别的事情,你们主要还是要靠自己小心,”沈淮将视线移向厨房,“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时,不要迟疑,去周宅找我。” “好。”苏芽点头。 “薛军的腿恢复得不错,接下来就是靠锻炼,刘三点我就先带走了。” “好。”苏芽再点头,沈淮的毒还没接,刘三点就是他的救命人。 “孙婆……” “婆婆跟你又没什么恩怨的,现在好了,你把她给逼走了,我再也没人教了。”苏芽撇嘴,这一条他就别想再包装卖乖了。 沈淮忍不住又笑,叹道:“你别总是担心我卖了你。孙婆潜伏在周宅,之后消失在清风楼,又有那许多的鬼祟门道,蜷缩在淮安城里所图必然不小,你自己小心点儿。” “……好。” “夜游的事情,日后也谨慎些,最近最好不游。”沈淮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 这回苏芽视线游移在侧,没应声。 “你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才必须这样夜游?或许我能帮你。” 苏芽苦笑,她难办的事情不仅难以为外人道,而且也超出人力之所为,让她如何开口? “谢谢,知道了,需要的时候我会说,”她笑道:“但是你最好把价钱先说清楚,看看我能不能请得动。” 第四十八章 谁在作妖(2) 没想到,两个人可以用这样温和又有人情味的方式,去结束一场交易。 沈淮再也不会去找苏芽打听淮安官商内幕了,苏芽也再不用去周宅帮工,没有了孙婆的周宅,当然也不再有让她夜入的理由。 这一夜,两人都有些难眠。 高峻陪着刘三点从厨房出来,刚踏进怀月轩的长廊,就看见了沈淮被映在窗上的剪影。 刘三点叹了口气,高峻立刻紧张起来,“刘先生,睡得太晚,是不是影响公子康复?” 刘三点闻言又叹一口长气,点头。 “那咱们快点儿走!” 高峻说着,双手扶着刘三点的胳膊,这就要往前送。刘三点一巴掌拍下他的手,“你干什么?走这么快,看不到我腿瘸?” “哎,刘先生对不住,不然我背你?” “你背我上哪儿去?” “去劝公子赶紧歇着呀!我说话他又不听的。” 刘三点看着旁边这个高壮的小黑脸儿,只觉得一腔心思无人懂,反正吃多了,回去一时也睡不着,干脆一屁股坐在廊下。 “高峻啊,你们公子可有婚配啊?”他锤着那条伤腿,不急不缓地开始唠嗑。 “没呢,”高峻急道:“你怎么坐在这里了?咱们赶紧走呀,熬夜伤身,哪能让公子继续任性?!” “有我在,伤个一晚两晚的,都不妨事儿,”刘三点把手揣到袖子里,朝旁边的空地儿晃了晃胳膊肘,“来来,你也坐,陪我聊聊:伱们公子,平日可有相好的?” “这個跟用药有关?好教先生知道:我们公子还是童子身。” 刘三点噗呲一声笑出来,这个高峻,平日看着挺机灵,没想到关心则乱的时候,憨得还挺有嚼头。 “那你们周家的规矩,大不大?”刘三点循循善诱。 可是,这回高峻却回过味来了,他狐疑地看着刘三点,警觉地问道:“你想问什么?” 诱供失败,刘三点翻了个白眼儿,没好气地说:“我能问什么?我瞅着你家这个童子身是动了春心。” 高峻恍然大悟,大惊失色:“完了,热血一动,是不是会加速那毒的运行?” 这两人的悄悄话越整越大声,窗影后,沈淮把手中的话本子重重地一放,扬声道:“高峻,你给我滚进来!” 二人前后脚进了屋,高峻一脸讪讪,刘三点若无其事。 沈淮将书桌上放着的一封信往高峻那里一扔,“去!” “是!”高峻如蒙大赦,接着信转身就出去了。 屋里就剩下两个人,刘三点现在拿沈淮当忘年知己,哪里还畏惧他的冷淡脸色?他自己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道:“你别拿那脸色吓唬我,要说起来,也怪你自己说话做事没有分寸。苏芽就是我的半个女儿,我总得为女儿多操点儿心。” 沈淮想反驳说自己哪里就没有分寸了?心中却不期然地想起清风楼房梁上的那一幕,当时那份柔软和清香依然镌刻在心里。 由来独立又狡猾的苏芽像只小猫一样地伏在他怀里,仿佛有些羞恼,却仿佛又只不过是在竭力隐忍,如同三清茶楼时的那次躲避,不过是事急从权,毫无杂念…… 他的迟疑落进刘三点的眼睛里,迅速引起了连锁反应—— “你看中她哪一点?莫不是图个新鲜,只想对小芽始乱终弃?”刘三点立刻坐直了身子,像只遇见了陌生人的看门老狗,眼中灼灼,就要把沈淮盯出个窟窿,看透他的心里去。 沈淮被他扯回了思绪,下意识地说道:“怎么会?” 话音出口,迎上刘三点了然的神色,沈淮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这个特立独行的老光棍给套了话。 他无奈地摇摇头,索性坦荡道:“先生不必忧心,苏芽是个好姑娘,若我对她真有心思,自然会加倍珍重。不过我现在的情况,却不配谈这些。” “你是忧心解毒的事,”刘三点一挥手,“现在已是开春,待新艾起时,我就给你去寻药!” 一院之隔,苏芽也挺难眠的。 她不舍得像沈淮那样深夜还燃着灯,只是在黑暗里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盯着房顶。 下午邱念云着人来传话,说她明日要在清风楼设宴,让苏芽明日自去清风楼。 传话的人还特地说了,他们已经去添荟书坊打过了招呼,明日苏芽要送的话本都会另外分配给别人送。 这是不容托辞拒绝的意思。 时间过去两年半,苏芽虽然长进了,却还是个蝼蚁的处境。 正月已经过去,时间距离六月又近了一步,当初以为是重要屏障之一的孙婆先她一步丢掉了寄身之处,现在自己又莫名其妙地被挤进了两大小姐之间的夹缝,苏芽烦不胜烦。 清风楼之事,不过才过了三日,邱念云此时宴请,居然仍旧选了清风楼。 明摆着是要拆曹青媛的台。 可这真的只是女儿家之间的较劲吗? 次日过午,站在清风楼里,苏芽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就要落到实处。 邱念云宴请的人,一大半都是当日曹青媛请的闺秀。听完了教习的一曲新创之后,她大大方方地聊起当日官差只搜了两间房的事情。 拜后宅八卦之风所赐,这件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当日被小小惊吓到的小姐也已经平复了心情。 有小姐甚至傲然道:“就说了,那理刑的官差怎么也不可能真格硬闯我们的厢房,又不是没头脸的人物。” 没头脸的苏芽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邱念云捏着帕子捂嘴一笑,却对旁边一个清秀的小姐说道:“欢欢,那日若不是咱俩临时调换,恐怕你就被人破门而入了。” 周围顿时静了一下。 是啊,当日除了苏芽的那间厢房,理刑衙役可是还闯了一间呢,当时邱念云是临时起意调换的房间,原本那里住的,应该是这位名叫欢欢的少女。 那少女不是别人,却是户部主事王季先的女儿,只因生母早逝,现在是继母掌家,自己又性情柔弱,所以历来有些边缘,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到比较偏僻的厢房里去。 说起来,当日邱念云跟她换厢房,也不是欺负她,因为原定给邱念云的厢房,位置肯定是更好的。可没想到还会有后来那一出。 苏芽竖着耳朵在后面听,听到此处不由地暗中乐了:刘云的人要闯户部主事王季先的女儿休息的厢房——看来赵庆姻亲手下的那一帮子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呀! 那王季先围着理漕参政胡兴转,胡兴又腆着脸往谢有林的门道捧,谢有林掌着吏部考功司的权,刘云又心心念念地在任期满后再往上升一升……可现在这一弄,王季先和刘云就要离心呀! 苏芽默默地在心中给邱念云竖起大拇指:这个高调地想着要嫁沈淮的漕督家小姐,真是高啊,高! 第四十九章 谁在作妖(3) 人大多是不经夸的。 苏芽刚觉得邱念云的段位高,便立刻要被她坑一把。 邱念云挑拨完了王季先家的闺女,竟然又单独带着苏芽去了西厢那间房。 房内摆设如旧,邱念云将随身婢女都放在门外,自己在厢房中款款徐行,白嫩的手摸摸这张几,再点点那个花瓶,又在那雕花铜镜里照一照自己鬓上的簪花,意态娴雅,仿佛这厢房里的东西格外有意思,必须细细赏玩。 苏芽立在房中,眼帘低垂,一副极守规矩的模样,静观其变。 “当日官差冲进这厢房时,你在何处?” 邱念云看了苏芽几回都没动静,大约是终于摸得不耐烦了,回身问她。 苏芽抬起眼帘,把当日对曹青媛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 “哦?你说你在那上头?”邱念云仰头看了眼床帐,又探头从帐内往上方四角看了一圈,然后站直了身子,把手往上一指,“那你再上一次给我看看。” 你再爬一次床帐,给我看看。 ——邱念云的口气,无比自然,仿佛就是想看个当场耍猴,合理至极。 苏芽看着眼前如春花般娇柔的脸,这般颐指气使的傲慢,她在那些有权势的人脸上见过许多,也不是第一次亲身承受,前世在衙门前被谢有林使人驱赶的时候,她满心皆是为母申冤,无暇他顾,再世为人后,也曾不止一次被人看轻,她从未动怒过。 却为何,此时这傲慢却刺痛了她? 这一瞬间,苏芽心中奇异地想到了许多故事:韩信胯下受辱、梁红玉营中卖笑、司马懿忍辱取胜…… “无故加之而不怒”,寥寥七个字,原来做起来竟是这样难。 以她如今的能耐,别说转身就走,就算举手之间取了邱念云的性命也不在话下。 一股恶念不受控制,自苏芽胸中翻涌而上,她盯着邱念云纤细的脖颈,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着它把人甩上床帐! 她面色沉沉,目光如凝,身姿笔直,风骨铮然,明明原地站着不动、不言,邱念云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慌得往门口看。 突然,邱念云噗呲笑了一声,语音婉转地柔声道:“哎呀,我跟你说笑的,这床帐我小时候也是淘气爬过的,怎会不知?” 说着,她向门外喊道:“上些茶点果盘来!” 门外有人应声,精致的点心与香茗立刻便被送进来,这一打岔,室内的紧张氛围才被冲散了许多。 邱念云心中默念漕督的嘱咐,这回便摆出了推心置腹的模样,亲自拉着苏芽的袖子——她原本似乎是想拉手的,迟疑了一下,才改成扯袖子——把人引到桌边坐下。 “苏芽,伱的聪慧能干有目共睹,我早就想与你亲近些,可是那曹青媛素来爱与我作对,见我对你有好感,便总爱霸着你的生意,”邱念云将一碟点心往苏芽面前推了推,说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爱跟那個蛮丫头一般见识,倒是误了跟你结交。” 苏芽笑了笑,倒也顺坡下驴,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邱小姐抬举了,苏芽只是个讲话本的,便是与曹小姐也从未高攀过。” 邱念云闻言点头,脸上却尽是不信,夸张地捂着嘴低呼道:“真的?难怪呢!” 她说着惋惜地摇头,似是有什么秘密难以启齿,只等着苏芽捧哏。 可苏芽眼睛看着碟中的点心,仿佛那碟松子百合酥正在开花,看得眼中隐含笑意。 邱念云脸上僵了一下,放下捂嘴儿的手,轻轻地清了清嗓子,续道:“难怪那日她会把你放在这间厢房里。苏芽,现在你应是已经清楚了,那日官差过来,是直扑这间厢房的,赴宴的都是大家闺秀,只有……” “只有我,是一介贫民。” 苏芽含笑抬眼,突然有点儿不想做戏了。 经过适才那一下躁动,她意识到一件事实:潜伏了这么久,她的心气早已改变。 今天是邱念云自己改了主意,可是下回若再有人让她爬竿子、逼她出丑,她该怎么办? 为了谋求闯过七月初四的那个关卡,她隐忍低调、勤奋努力、昼夜不停,摒弃了一切正常少女对美、对爱情的向往,她孤独地前行,对抗着宿命,或者顺从着新生,在每一个要撑不过去的时候,全靠着母亲鲜活的笑脸,才又升起了新的勇气。 然而,或许并非新生的每一件人事都值得她那样卑躬屈膝。 既然她已经有了一些翻盘的能力,既然她已有直面命运的决心,又何必总是小心翼翼? “邱小姐,你想说的我明白,”苏芽温和地道:“可是,理刑衙门难道不是归你的父亲——漕督大人管辖的吗?” 邱念云噎了一下,接下来的词儿便忘了。 是呀,理刑是配合漕督施政的,照理漕运总兵官是指使不着的,可如今刘云分明成了曹开河的工具……刘云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父亲怎么还不回来收拾? 苏芽站起身,向邱念云福了福,真诚地道:“邱小姐,苏芽从未有攀附权贵之心,当日是在曹小姐的盛意之下慌了规矩,因此后面无论是巧合还是被谁利用的,既都没有损伤,我便都当作是提醒了。你若是担忧,日后便不再赏我的生意便是,务请留一条生路。” 你们斗你们的,别牵扯我。否则都没好处。 邱念云怔了怔,坐在那里,脸色渐渐铁青。除了曹青媛,她几时被人这样直接堵过话头?何况还是个贫贱的话本娘子! 可是,方才苏芽身上释放出来的压力依然抓在她的每一处毛孔上,邱念云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心中是恼是惧:这是在威胁自己?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外一声骄叱:“让开!我来找邱小姐玩耍,你们这群不长眼的,敢不通报?” 却是曹青媛的声音。 邱念云被堵了话头正一肚子郁气,这便把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甩,噌地站了起来:这骄纵烦人的曹青媛,面上装着一副爽直的脾性,却今日挖坑,明日又挖坑,全然不畏惧自己。 不过是个世袭的伯府小姐,勋贵之家就能这样目中无人了吗? 这漕运相关,到底还应该是父亲做主! 第五十章 谁在作妖(4) “让她进来!” 屋里没有别人,邱念云吩咐完之后,便又坐回去,只盯着门口,对苏芽理都不理。 一袭桃红衫裙披着大红斗篷的曹青媛像一团火苗般迈过门槛,清脆的声音已早于人影先至:“哎,当日我宴请可是请了你的,怎地你却这样小气,莫不是怕我多吃了你一口茶点?” 曹青媛裹着风,直奔进来,眼睛往室内一转,立时便盯住了桌上那明显是两个人用的茶盏,邱念云的视线也在两套茶盏上一晃,一抹得意就浮现在眼中,“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日常不就是嚷着厌烦聚会,老爱自己玩的嘛,这还埋怨起来了。” 曹青媛哼地一声,先朝着苏芽一跺脚:“哎呀,苏芽,你几时和念云这般好了,说悄悄话也不喊着我。” 苏芽还没说话,邱念云就恶心坏了:什么“悄悄话”?悄曹青媛个头! 不过邱念云的戏也不差,她关切地将视线在曹青媛的脸上打量,柔声说道:“哪有什么悄悄话,不过是闲聊几句。青媛,你别真的怪我,我只是想着,上次在清风楼里被理刑那么一闹,让伱丢了大面子……这才几天,就别刺激你了!” 曹青媛的脸色,果然僵了一下。 邱念云便真心笑起来了,“我当日在楼上,没亲眼见着,这不正拉着苏芽,让她给我说说当时的详情。” 她边说话,边招呼曹青媛过来坐,“可惜苏芽毕竟见识有限,像这种身临其境、近观官差威风的事情,却定然没有你能讲出其中门道,来来,你快讲给我听。” “门道”——邱念云一向说话软糯,这俩字却咬得清楚,说者有心,听者有意,曹青媛两道眼风跟着便向苏芽扫去。 苏芽脸色淡淡地站着,恍如未觉。 这两个高门少女,一個艳若桃李,一个娇如春花,皆簪花拥锦、呼婢唤佣,不沾人间疾苦,原都是最让人羡慕的模样,却俱都藏着倨傲算计的心肠,一见面就笑意盈盈地打起了机锋,所图为何,却是要再观望观望。 苏芽旁观着,回想起过去看她们的心境,那会儿与她们还没有过深的交集,彼此不过是大主顾与上门送书的小工,尊卑贵贱一眼分明,主顾高兴了,随手赏些银钱,这就是双方于利益方面最真切的关系。 而如今,她们角力,却把苏芽夹在其中,拿捏着这个小棋子儿不知道要怎么个用法,那过去的平衡便再也难存续了。 苏芽忽然想起沈淮说过的话。 他说孙婆消失在清风楼,说刘云找上了薛二贵后便会牵扯到她;以前他还说过她急功近利,是个惹祸精,却又叮嘱她遇到难关时记得要去找他求救。 他说了那么多,比过去每一次都温和,都有人情,是不是因为,他已经预见到了她今日的麻烦?而这些麻烦,是他乐见其成? 刘云在清风楼里搞了个大乌龙,他头顶的大官儿们还都没动静,可这两个淮安顶天的大官的女儿们却动了。 她们拿捏着当日这间房里人影空空的漏洞,却不抓她,也不逼供,只盯着彼此做戏,是什么意思? 苏芽仿佛突然从这件具体的事情中抽离,慢慢地升上了她每一次夜游淮安城的视角,静静地旁观着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个情境。 她想起过去的所见所闻,渐渐地就在邱念云和曹青媛的背后看见了邱奈成和曹开河的角力——刘云,刘云恐怕要变成弃子了。 那刘云找的薛二贵呢? 薛二贵找的自己呢? 自己牵扯的刘三点呢? 刘三点暗中诊治的沈淮呢? 苏芽悚然一惊:不好,这何止是一个局,这分明是某人手中的一盘棋! 她又被沈淮利用了! 找到刘三点从来就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要报复和反击,又不想亲自站出来坐实众矢之的,于是便看着她陷进局中,吸引火力,借以拉出刘云背后的大官,目标是报赵庆的投毒之仇,也要报姻亲大官的围剿之恨。 睚眦必报,心机深沉,只看他一找到刘三点后就立刻对隐身周宅的孙婆下手,不留余地的作风,就应该早知道他没那么好相与! 苏芽顿时恨得牙痒痒,又有一丝羞恼,人家不过是像邱念云和曹青媛这样爱演戏,自己却真当成了一片善意。 她只能竭力提醒自己:以上只是揣测,还没有坐实证据,她不能凭着自己的推测就给沈淮定罪。 那边邱念云和曹青媛的机锋也在继续,二人已经从当日清风楼的事情,聊到了刘云的身上。 “青媛,你一向最受临清伯的疼爱,常与他出入军营,像男儿一样无拘束,也练就了不输男子的胆量,真是让人羡慕。”邱念云说道:“就说前几日理刑衙门办的那事儿吧,若是换了我,大概当场就吓傻了,哪里像你那样,能镇住那些衙役。” 曹青媛历来以此为傲,被夸到了心痒处,便不觉得邱念云是在扫面子了,她得意道:“这倒是,那理刑的刘云大约是得意忘形……”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嘴。 邱念云却恍若未察,自然而然地接道:“是啊,就说前些日子,理刑、府衙并山阳县衙大牢滥抓人的事吧,我父亲才出门巡察多久,他们就少人约束了,真是让人头疼,也不知道是得了哪里的授意。” 苏芽在旁眨眨眼,咦,天还能这么聊的吗?这话让人怎么接? 就见曹青媛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咬起了嘴唇,道:“嗯……确实是少人约束的样子,姐姐的意思,是漕督忙不过来?要不我回去提醒一下我爹,毕竟他也是受命‘同理漕运’的。” 噫! 这是,这话也能说的吗? 还是漕督和漕总兵已经达成了某种一致,经由两个闺阁小姐在交接刘云的处理意见? 而且,刘云真的要成为弃子了?只是经了清风楼这么一件事情,堂堂驻漕刑部主事就这么轻易地被放弃了? 这几天发生了何事? 苏芽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情况不妙,这是她一个小棋子儿能听的内容吗?可两个人这么交流,完全不避讳站在一边的她,这是互相做出了一副她是“自己人”的姿态呀! 知道的太多又没有大用的人,历来死得比较快——苏芽轻皱起眉头,这些人弄这么一出又一出的,究竟想要做什么?她能不能不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