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千里而来 冬夜寂静,无月无星,浓稠的夜色如化不开的砚墨,深沉而单调。 明卉整了整身上的夜行衣,深吸一口气,纵身攀上墙头,里面的院子不大,屋里亮着灯,晕黄的烛光在窗纸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剪影。 明卉轻灵地跳下墙头,一步一步向堂屋走去,靴子踩在青砖地上,脚下一阵空虚,一股惊悸从心底冲起,明卉拔地而起,飞身跃向前面的台阶,身后的那片砖地,轰的一声塌陷下去,露出尺宽的深坑。 明卉没有回头去看,她知道自己中计了! 要么这是魏骞为了自保设下的陷井,要么就是给她消息的刘吉利出卖了她! 明卉心中烦燥,她已经二十年没有北渡黄河了,黄河以北果然是不利她的,她就不该回来。 一个月前,明卉在衙门张贴的海捕告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再看籍贯和似是而非的画像,她确定这就是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的魏骞。 明卉是一个寻客,以寻人为生。 她为人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朋友,也给官府寻找通缉在逃的犯人,她在这一行里很有名,因此,她收取的报酬也很高。 只不过这一次,她寻找魏骞,却并非为了赚钱,更不是替官府做事,而是因为她与魏家的渊源。 彼时,魏骞的父亲是淇县的父母官。 当年明卉的父亲去世,魏知县曾经带着魏骞前来吊唁,明家人奔丧而来,魏知县拿出婚书,力证她确实是明家嫡女,令明家人不得不接受明老太爷修仙修出一个女儿的事实。 再后来,明卉随明家人扶灵返乡,再回云梦山时,却遇云梦观大火。 明卉的师傅汪真人连同云梦观里十几口,全部葬身于那场大火,明卉侥幸未死,她醒来时便是在淇县的后衙里,是魏知县亲自带领衙役和山民救下了她。 明卉在后衙里住了十几日,得到魏家人的照顾,后来听闻魏知县让人去保定府送信,让明家来人接她,那时的她容貌尽毁,不想让明家人看到她的狼狈,更何况,她也不想嫁给霍誉! 因此,即使伤势未愈,她还是悄悄走了,这一走便是二十年。 而明卉对魏骞的印象,还是昔年那个青竹般的少年,白皙清秀,斯文有礼。 而此时魏骞的罪名是弑父! 魏知县有恩于她,明卉觉得,无论魏骞是否真的弑父,她都要抢在官府之前找到魏骞查个清楚。 只是此刻,明卉无法确定屋里的人是不是魏骞,现在突生变故,明卉心中的惊悸越来越浓,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让她不安,她虽然烂命一条,可还不想就这么死了。 就在踏上台阶的那一刻,明卉猛然转身,冲向一侧的院墙,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她的动作还是慢了,那透出晕黄烛光的窗纸,忽然被利器戳破,映在窗子上的剪影,顿时支离破碎,露出大半个手弩。 明卉越跑越快,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明卉侧身避开,一支弩箭擦身而过,明卉纵身向院墙跃去,就在身子腾空的刹那,第二支弩箭疾射而至,正中她的右腿,紧接着又是一箭,贯入后心...... 几条黑影提着灯笼从屋里走出来,其中一个覆身去看倒在地上的明卉:“还有口气,没有死透。” 另一个掏出一只瓷瓶,从里面倒出几滴液体,涂在明卉的发际线上,明卉想要骂人,她前两天被人偷换的那瓶独门药水,原来到了这些人手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伤她的是手弩,武林中鲜少有人使用手弩,据她所知,惯常把手弩当做武器的,只有飞鱼卫。 魏骞弑父,只是地方上的人命案子,飞鱼卫为何会参与进来? 这些人是飞鱼卫啊,飞鱼卫......霍誉也曾经是飞鱼卫…… 一只手伸到明卉背后,将弩箭拔了出来,鲜血如泉在身下漫延,不知何时,天空里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浮浮沉沉,如白梅漫天飞舞。 云梦山上的那几株老梅,不知还在不在...... 明卉的神志渐渐焕散,终于变成一片混沌。 片刻之后,药水渗透,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剥落下来,露出一张疤痕累累的脸。 旁边一人倒吸一口冷气:“难怪她叫鬼娘子,原来竟真有一张鬼脸。” 先前那人啧啧两声,道:“鬼娘子千里而来,可惜死得太快,没能说出雇她的是谁。” 雪下得越来越大,漫天飞雪,如败鳞残甲。不多时,萧索凋零的大地便被缟素笼罩,连同冰冷的尸体、干涸的鲜血、无数的秘密,全部封藏在这片雪色之中。 第二章 阁下是谁 月光裹着轻寒,透过残破的窗棂,斑斑驳驳照进来,明卉再一次用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颊,光滑细腻,没有凹凸不平的疤痕。 她又把手伸进衣裳去摸自己的肩膀,肩膀上的肌肤同样平整,那道跟随她多年的刀疤也不见了。 明卉深吸口气,借着月光,她重又仔细端详着坐在身边的不迟和不晚,她们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鲜活生动,正一脸忧色地看着她。 整整一天了,无论是在马车中,还是投宿在这座四处透风的破庙里,自家姑娘已经无数次重复这一套动作,摸脸、摸肩膀,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盯着她们看。 “姑......” 不迟刚刚开口,明卉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帘子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是因为只隔着一块薄布,明卉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丫头不给祖父守灵也就罢了,还早早就睡了,真是不孝!” 听到这个声音,明卉怔了怔,想起来了,这是明达,她的侄子! 明达口中的“那个丫头”当然就是她这个姑姑了。 果然,明达话音刚落,明大老爷便开口训斥:“你的书白读了?那是你的小姑姑!再说,咱们这么多人,用得着让个小姑娘守灵吗?” 明达嚅嗫着不敢搭腔,一旁的明二老爷连忙打圆场:“行了,大哥,明达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明达还是孩子。”明三老爷也说。 “孩子?”明大老爷冷笑,“他十六了,那位......那位才十二,他这个当侄子的,比姑姑大了四岁,四岁啊!” 破庙里烤火的三位老爷,重又陷入沉默,身上的斩衰孝服被火光映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一帘之隔,明卉眼中浮起一抹和此时年龄不相符的无奈,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这是在扶灵回乡的路上。 大晋朝两代皇帝据说是有仙根的,对他们而言,做皇帝就是历劫,只等着修行满了,便要飞升做上仙。 上行下效,放眼望去,朝野上下仙气飘飘,明老太爷便是其中一位。 明老太爷早早就致仕了,早早就给三个儿子分了家业,早早断了红尘,早早在云梦山修行,道号无尘子。 明老太爷在云梦山修行十五年,最初的几年,儿子们前去探望,还能听到明老太爷板着脸不让他们再来,免得影响他的修行,儿子们无奈,但是孝道还是要尽的,于是逢年过节便打发家仆,带着整车的东西送过来,只是家仆每次过来,明老太爷都在闭关,家仆只能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侍僮。 直到前不久云梦山所在的淇县衙门,让官驿送信过来,家里这才知道老太爷已经羽化成仙了。 明老太爷驾鹤西去,是不是真的飞上九重天做了神仙自在逍遥,一时半刻无从考证,但是明老太爷留下了一个女儿,却是千真万确。 谁能想到,断了红尘的明老太爷竟然早就续弦了,有婚书,不是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儿八经的续弦太太! 那位续弦太太白氏是个短命的,生下明大小姐便撒手人寰,明大小姐如今已经十二岁了。 前来奔丧的明家老爷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眼前的小丫头竟然是他们的妹妹? 可是由不得他们不相信,淇县父母官魏大人能够做证,一起修道的林老太爷能够做证,云梦观的观主汪真人也能做证,明卉就是明老太爷的嫡女。 “大老爷,有人往咱们这边来了。”进来的是明大老爷的长随阿旺。 明大老爷正烦着,没好气地说道:“前面就是官道,官道上若是没人经过,那还是官道吗?” “可来的是马队,好多人,好多马,会不会是马贼?”阿旺说道。 明达站起身来,这深更半夜,又是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还真有可能是马匪,白天的时候,他救下的那对母女,就是被马贼抢走骡车后,才滞留在茶棚里的。 “你出去看看。”明大老爷说道,他倒是不相信会是马贼,马贼抢劫都要提前打探消息,他们带着棺材呢,谁会抢? 明达走出破庙,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阿旺没有说错,的确是马队,很多马的马队,月光下影影绰绰,约有百余骑。 明达眉头蹙起,悬起的心却放了下来,马队越来越近,他已经看清马上骑士的衣著,这不是马贼,而是飞鱼卫! 飞鱼卫? 明达心中一动,对阿旺说道:“快去告诉我爹,来的是飞鱼卫!” 他那位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姑姑,许配的就是飞鱼卫百户霍誉。 在云梦山时,林老太爷说祖父不放心明大小姐,临终前还拉着霍誉的手,再三叮嘱。 霍誉也在祖父灵前守了一天一夜,后来还是要去执行任务才离开的。 明家的几位爷赶到云梦山时,并没有见到霍誉,莫非霍誉这是来送行的? 此处距离云梦山已有二百余里,霍百户快马加鞭疾行而来? 疑惑之间,为首一骑已经到了近前,明达连忙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听马上之人高声喝道:“将此处包围!一个也不能放走!” 明达怔忡间,暗夜之中,百余骑飞鱼卫已经将破庙围得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闻讯出来的三位明老爷也被眼前一幕惊住,明大老爷上前几步,冲着为首之人抱拳道,“在下明觉,保定府人氏,丁卯年举人。” 阿旺和阿财手里各提一盏马灯,水晶罩子的马灯将四周照得清清楚楚,明大老爷看清了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正在发号施令的那个人。 那人身着飞鱼服,眉眼清冷,鼻梁挺直,黑眸亮如寒星,却又锐利如刀锋。 而最令明大老爷惊诧的,是这个人的年纪,太年轻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眉宇间甚至还透着青涩。 与明达一样,明大老爷也想到了同一个人,霍誉! 那个与自家妹妹订亲的霍誉,不就是十六岁吗? 想到霍誉,明大老爷松了口气,神情里多了几分倨傲,飞鱼卫又如何,他是霍誉的大舅兄。 马上之人却对明大老爷的话充耳不闻,声音冰冷:“飞鱼卫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杀无赦!” 明大老爷一怔,莫非是他想错了,这个人不是霍誉? 对,一定是这样的,他已经自报家门,若眼前的人是霍誉,岂能用这种口吻与他讲话? “阁下贵姓?”明大老爷试探地问道。 “卫辉飞鱼卫百户,霍誉。”声音比方才又冷了几分。 竟然真的是霍誉,明大老爷只觉怒火上涌,自家妹子还没有过门,霍誉就不把他这个舅兄放在眼里了,真是不可理喻! 明大老爷正要开口斥责,霍誉忽然扬起手中马鞭,明大老爷吓了一跳,以为霍誉要用马鞭抽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只是那马鞭却没有抽下来,头顶上方传来霍誉的声音:“把里面的人全都带出来!” 第三章 棍棒之下 话音方落,十几名飞鱼卫便翻身下马,如离弦之箭冲进破庙。明家的三位老爷来不及阻拦,这些人已经从他们面前跑过去了,他们只好退到一旁。 倒是明达反应得最快,大声说道:“你们不能进去,庙里有我祖父的灵柩,再说,里面还有女眷。” 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家父的棺椁还在庙里。” 霍誉目光淡淡扫向他们,神情疏离:“你们想要包庇钦犯?” 明家的三位老爹俱是一怔,钦犯? 这里哪来的钦犯,除了明家的主子,就是明家的下人,一个外人也没有,怎么可能有钦犯? 明大老爷眼皮子猛的一跳,不对,现在破庙里的,确实有两个外人,就是白天在路边茶棚里买水时,明达救下的那对母女。 明大老爷能想到的事情,明达当然也想到了。 但是那对母女不可能是钦犯,明达遇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被几个闲汉调戏,明达让护院将那些闲汉打跑,救下了她们。 母亲温婉,女儿纤弱,若说她们是钦犯,明达打死也不信。 明达却不想就此妥协,虽然霍誉来势汹汹,可是身为读书人,他也有一身傲骨。 “你们不能冤枉好人!”他转身向破庙里跑去,他既然救下那母女,又有责任保护她们。 明大老爷想要叫住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明达刚刚冲进去,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便抵在他的胸前,明达低头一看,那是根木棍,而拿着木棍的人,是他的小姑姑,明卉! 明卉足足比他矮了一头,此时仰着头,嘴角含笑,只是那笑容里却带着一丝嘲讽。 “你要去英雄救美?” 明达已从刚刚的震惊中平复下来,他看看抵在胸前的木棍,又看看映在昏黄灯光下的那张稚气的脸。 这个丫头在嘲笑他,她居然敢嘲笑他! 什么小姑姑,他是不会认的,若是让他的朋友们知道,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祖父修仙修出个女儿,他一定会被嘲笑的。 明达伸手想要推开木棍,可是一推之下,木棍纹丝不动,还是硬梆梆抵在他的胸前。 明达心中烦燥,正想开口斥责,那木棍却忽然上移,没等他反应过来,便重重敲在他的头上。 明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打得措不及防,一个踉跄,仰面倒下。 破庙外面,看到明达冲进去,明大老爷怔了怔,看了看面沉如水的霍誉,终是不放心长子,也跟着进了破庙。 他一进来,便看到明达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明大老爷大吃一惊,连忙过去查看,耳边传来明卉的声音:“拖他出去!”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先前进去的飞鱼卫驱赶着明家的随从和护院们出来,明大老爷连忙叫了一名护院,抱起昏迷的明达走出了破庙。 明达躺在地上,还没有苏醒,明大老爷顾不上心疼儿子,夺过阿旺手里的灯笼,照向人群。 一张张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脸,有飞鱼卫,也有明家的人。 明卉也在其中,她身材娇小,不迟和不晚将她护在身后。 明家的人全都在,但是唯独少了那对母女。 明大老爷的心沉了下去,那对母女为何不在,莫非真有问题? 忽然,一名飞鱼卫从破庙里飞奔而出:“贼人往后山跑了!” 霍誉手中马鞭再次挥起:“追!” 他掉转马头,忽然转身,目光扫向明家众人,对一名手下说道:“看紧他们,不要让他们乱跑!” 话音未落,便向着林子的方向飞驰而去,原本聚在破庙前的飞鱼卫,呼啦啦走了一大半。 明卉松了口气,这一世那对母女没有掳走明达! 对于明达这种人,能用棍子解决的就不要动口。 前世也是在这个破庙里,明达也如今夜这样冲进破庙,可是却被那对母女当做人质掳走,霍誉不管不顾下令放箭,明达变成盾牌活活射死,那对母女虽然被俘,可是明达却也白白送了性命。 痛失爱子的大太太把对霍誉的满腔怨恨发泄到与霍誉订亲的明卉身上,不仅是大太太,整个明家都是如此,明卉在明家渡日如年,她趁人不备,带着不迟不晚悄悄离开了明家。 明卉尚在襁褓之中,明老太爷便替她拜云梦观观主汪真人为师,明卉自幼长在云梦观,虽然同住云梦山,但是明卉反而很少会去明老太爷的仙庐。 在她看来,明家不是她的家,云梦观才是。 可是她万万想不到,主仆三人千辛万苦回到云梦山,看到的却是熊熊大火,那场火烧了一天一夜,师傅汪真人,连同云梦观里的道姑仆妇,连同冲进去救人的不迟和不晚,全部葬身火海。 明卉活下来了,却毁了容貌,那一年她还不到十三岁。 “你打我,你敢打我?”短暂昏迷后,明达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刚刚被打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好大的一个包。 明卉站在那里没有动,好笑地看着明达:“我就打你了,怎么了?” “你......”明达扬起拳头,可是胳膊却忽然被人扯住,明大老爷一脸忿色,朝着明达的脑袋就是一记。 “你个不懂事的蠢东西,若不是你小姑,你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成了那对母女的刀下之鬼!” 明达措不及防,脑袋上又挨一记,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父亲,想要反驳,明大老爷一眼瞥见明卉手里的棍子,刚一伸手,明卉就双手奉上,明大老爷拿起棍子,朝着明达的屁股就是一下。 明达捂着屁股,原地蹦了几个圈,阿旺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大少爷,您受伤了,小的扶您去歇着。” 所谓去歇着,也就是找个避风的地方席地而坐,霍誉临走时让人盯着他们,飞鱼卫没有下令让他们回到破庙里面,他们便只能在这里等着。 前世,明家的人可没有现在这般轻松,明达被掳,明家人跟在飞鱼卫后面也跟去了后山,亲眼目睹明达死于乱箭之下。 明大老爷当场昏厥,口鼻出血,后来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头发几乎全白,像是老了二十岁。 明卉后来打听过明家的事,她离开的第三年,明大老爷死于风疾,当时也只有四十多岁。 “......小妹。”明大老爷扔下棍子,咽咽唾沫,声音里多了几分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明达为小妹,在此之前,他都是直呼为“你”。 “小妹,今天多亏有你......明达莽撞冲动,我教子无方。”他亲眼看到他这位小妹妹,用木棍打晕了自家宝贝儿子,如果不是挨了一棍子,自家儿子贸贸然冲进破庙,即使不被那对母女所伤,也会被霍誉当成从犯。 想到这里,明大老爷看向明卉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真诚。 眼前的明大老爷,头发乌黑,白肤白皙,说话中气十足,和明卉记忆中枯朽的模样判若两人。 明卉的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明达避开了一场杀戮,那么师傅呢,师傅会不会也能幸免于难? 现在距离云梦观大火还有半年。 当务之急,她先和霍誉把亲事退了。 第四章 我要退亲 明卉平素住在云梦观,很少会去明老太爷修炼的仙庐,那日有小僮前来报信,明老太爷飞升在即。 师傅汪真人带着明卉赶过去时,恰好看到一名身穿飞鱼服的少年走出仙庐。 那便是霍誉。 明老太爷临终前为女儿明卉与霍誉换了庚帖,定下了这门亲事。 霍誉是遗腹子,母亲在他五岁时改嫁,他由外祖父养大,他的外祖父姓冯,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大夫,救过不少人,其中一位就是解甲归田的骁勇大将军高子英。 霍誉五岁拜高子英为师,十五岁时,由高子英举荐,霍誉进了飞鱼卫,一年后,升任百户。 在此之前,明卉从未听明老太爷提起过霍誉,还是在明老太爷去世之后,活了两世,明卉也不明白明老太爷为何会将她许配给霍誉。 她问过汪真人,汪真人什么也没有说,等她想要再找汪真人问问清楚时,已经晚了,汪真人葬身火海。 前世,与霍誉的婚约,带给明卉的只有无尽的麻烦。 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平头百姓,对于飞鱼卫都是谈虎色变,明家是书香门第,自诩清贵,原本就看不上既无家世,又是飞鱼卫的霍誉。 何况,明达因霍誉而死。 明达死后,明大老爷曾经亲笔写了退婚书,让人送去卫辉,派去的人回来说,霍誉当场将那封信撕得粉碎,对来人说:“你回去转告明家,只要霍某还活着,他们就休想退亲!” 在明家人看来,霍誉就是害死明达的凶手,是明家的仇人,明卉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明家小姐,与明家人本就生疏,远远比不上身为嫡长的明达。 明大太太把对霍誉的仇恨全部转移到明卉身上,下人们看到明大太太痛恨明卉,自是也不把这位大小姐放在眼里,明卉自幼长在道观之中,心思单纯,不通世故,面对这种情况,她不知所措。 直到有一天,明大太太的小儿子明轩中毒,虽然抢救过来有惊无险,但是明大太太还是认定是明卉下毒。 明卉忍无可忍,那天晚上,她带着不迟和不晚离开了明家,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从她离开明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孤魂野鬼。 云梦观大火,她得知明家人要来接她,她不想回去,顶着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从此隐姓埋名,在这世间飘泊,做过乞丐,做过小偷,干爹干娘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一伙村民当成妖怪,按在泥地里毒打...... 明卉打个激凌,大脑越发清明。老天待她不薄,让她重生回来,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救下师傅和云梦观的所有人,还有不迟和不晚,她还要查清自己前世为何而死。 现在明达没有死,她也不欠明家的,她必须要和霍誉退亲,只有这样,她才能没有牵绊地去做想做的事。 马蹄声伴随着风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回来了,百户大人回来了!” 无数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破庙外的一方夜空。 霍誉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在他身后的两匹马上,各有一个女子,被五花大绑横放在马背上,正是白天时那对可怜的母女。 明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马背上的人,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阿旺吓得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明大老爷虽然对霍誉不满,可是那一对母女毕竟是跟着明家人一起来的,他必须要对霍誉说说清楚。 明大老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走上前去,抱拳施礼,一脸愧色:“贼人诡诈,是在下愚钝,险些令贼人奸计得逞,多亏霍百户明察伙毫,逞奸除恶,霍百户请受霍某一礼。” 说着,明大老爷一揖到地,他是一家之主,明家其他人自是也跟着他一起施礼,就连明达,也被明二老爷用力按了下去。 只有明卉站着没动,她在角落里,霍誉应该看不到她,但是借着飞鱼卫手中的火把,她能把霍誉看得清清楚楚。 面对明家人的道谢,霍誉还是那副冷凛的神情,居高临下,目光淡淡:“职责所在,不必道谢。” 不过,他好像终于想起自己和明家还有一门亲事,他翻身下马,语气和缓:“霍某去给明老太爷上支香。” 明大老爷怔了怔,连忙上前引路:“霍百户,请。” 明家人全都松了口气,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也想跟着过去,霍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目光在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脸上掠过,两人顿时觉得像是有刀子刮了过来,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表情讪讪,没敢再跟上去。 明大老爷陪着霍誉走进破庙,明老太爷的棺木停放在正中间,虽只是借住一晚,棺木前也设了灵位和香案。 明大老爷取一支线香递给霍誉, 霍誉执香,向明老太爷的灵位拜了三拜,将线香插入香炉,转身正要出去,却见一双穿着绣鞋的脚缓步走入他的视线,脚步轻盈,落地无声。 他没有抬头,眼睑低垂,听到明大老爷低声训斥:“你怎么进来了?” 前世,霍誉并没有进庙给明老太爷上香,从此以后,明卉再也没有见过他。 若是这一次让霍誉就这样走了,明卉觉得,她想和霍誉退亲,就太难了。 “大哥,我想与霍百户退亲。”明卉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寂静,明大老爷和霍誉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明大老爷也不满意这门亲事,虽然这个忽然出现的妹妹,会令明家成为保定人闲暇时的谈资,但是明卉毕竟是他的妹妹,明家嫡女,即使嫁不进京城的高门大户,也能在保定府找个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 读书人家的女儿,怎么能嫁个飞鱼卫呢。 可这门亲事毕竟是明老太爷亲自订下的,明大老爷虽不满意,但是迄今为止,他也没有想过要退亲。 眼下,在父亲灵前,当着霍誉的面,自己这个小妹子,却忽然提出要退亲。 明大老爷恍恍惚惚,他是听错了吧,一定是,一定是他听错了。 明大老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耳边却传来霍誉狠戾如刀的声音:“我不答应!” 说完,霍誉就大步向门外走去。 第五章 西城明家 明卉怔了怔,和前世一样,霍誉不同意退亲。 为什么? 前世是明家和霍誉之间隔了一条人命,霍誉知道明家恨他怨他,他不退亲,那可能是故意的,他想看着明家人咬牙切齿,却还不得不把自家嫡女嫁给他的样子。 这世上不乏这种人,阴暗变态,而在世人眼中,飞鱼卫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现在明明不是这样的。 明达活蹦乱跳好生生活着,明家上下对霍誉有理有节,甚至还有几分恭敬,更重要的,这次提出退亲的不是明大老爷,而是明卉本人,霍誉为何还要拒绝得这样干脆,他至少也要问问明大老爷,或者问问明卉本人吧。 明卉不甘心,如果这一次不能当面退亲,那她下次见到霍誉,很可能就是洞房花烛的时候了。 “你等等!” 明大老爷想要拦,可是没拦住,明卉脚步飞快地追上去,在距离门槛三步的地方,挡在霍誉面前。 霍誉依然低着头,那双穿着绣鞋的脚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线。严格说来,这不能叫做绣鞋,因为没有绣花,素白的鞋子,用粗麻缀边,明明是简陋的样式,可是却带着几分秀气,除了“绣鞋”二字,霍誉想不出其他名字。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可是我觉得我们不适合,无论身份还是年龄,全都不合适,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另寻良配。” 因自幼习武,霍誉相比同龄少年,身姿更加高大健壮,而年仅十二岁的明卉站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孩子面对大人,明卉昂首挺胸,让自己更有气势,只是霍誉一直低着头,明卉无法从他的神情中捕捉到他的情绪,只好把目光从他的脑袋缓缓下移。 明卉看到他腰间的绣春刀,而另一侧腰间挂着一只手弩。 手弩多是直接绑在手臂上的,可能是要来上香,为了方便,霍誉下马之前,把手弩挂在了腰上。 看到这只手弩,明卉只觉后背一阵疼痛,这股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痛彻心扉,疼得她无法呼吸。 明卉深吸口气,伸手去摸身上的荷包,触手空空,她这才想起,她刚刚重生回来,身上没有任何丸药。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依然挡在霍誉面前。 今天晚上,她不是第一次看到手弩了。 因为随时应战,所以今天来的飞鱼卫手臂上全都绑着手弩,在破庙里搜查时,他们在明卉身边走过,明卉看到了他们的手弩,可也只是看到,她没有任何感觉。 这种疼痛的感觉,是在她看到霍誉的手弩之后! 前世,射向她后心的弩箭,是不是来自霍誉? 明卉心念百转,其实也不过刹那之间,明大老爷摇晃着略显发福的身子走了过来,一脸歉意:“家妹尚幼,童言无忌,霍百户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霍誉终于抬起头来:“明大小姐所提之事,霍誉回去之后当会认真考虑,就此别过!” 明卉身体剧痛,可是却没有退缩,问道:“霍百户可否给个期限?” 霍誉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身上,居高临下,面前女孩个子小小,巴掌大的小脸,五官尚未长开,青涩得如同山间的小草,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没有一丝血色。 霍誉的眉头微微蹙起,他见过这个女孩子,见过两次。 那日明老太爷仙逝之前,他曾经去过仙庐,从里面出来时,看到一大一小两名女冠站在外面,他急着回营里告假,只是微微颔首,便快步离去。 次日晚上,他去为明老太爷守灵,有个穿着斩衰孝服的小小身影跪在灵前,小僮见他来了,便对那女孩说道:“今晚霍百户留在这里,姑娘跪了一天,这会儿去歇歇吧。” 见有女眷,他便转过身去,没有去看,待他重又把身子转过来时,那道小小身影已经不见了。 天还没亮,营里便来人叫他回去,说是有两名钦犯往卫辉来了,他和小僮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 眼前的明大小姐,就是那日见到的小道姑。 “霍百户?”明卉不得不提醒。 霍誉眉头动了动:“等你长到和我一样高了再说吧。” 明卉......见过搪塞的,没见过这样搪塞的,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水准吗? 身上的疼痛越发重了,明卉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霍誉在她面前走过。 她知道,这一别,怕是再难遇到了。 不过说来也怪,霍誉走了,她身上的疼痛反而轻了,待到霍誉翻身上马,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外,那如钻心挖肉般的疼痛荡然无存。 明大老爷叹了口气,埋怨道:“你不满意这门亲事,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明卉却是知道,明大老爷的办法也是没有用的。 不过,她今天确实冲动了,但也是因为这份冲动,让她可以确定,前世她的死,绝对与霍誉有关。 两日之后,明老太爷的灵柩回到了保定府明家老宅。 府里早就布置妥当,放眼望去一片缟素,明家世居保定,原本亲戚众多,但是明老太爷只有一个弟弟,名叫明峦。 明峦十九岁选上庶吉士,尚未散馆就被先太子看中,之后便入了詹士府。 甲子年,先太子与生母江贵妃谋害太后,龙颜震怒,江贵妃赐死,先太子被圈禁,三个月后,先太子自尽谢罪。 只是多年以前,明家二老太爷明峦被牵连进甲子案,明氏族中商议之后,决定分宗,将明老太爷这一支从明家分了出去。 此案震动朝野,史称甲子案。 詹事府一众官员都被牵连下狱,明峦死在狱中。 明家上下人人自危,族老们担心受到牵连,决定将明老太爷这一支从族里分出去。 从此,保定府有两个明家,一个是东城明家,这是明家本家,另一个则是西城明家,这便是明老太爷这一支。 只是明家的族老们万万没有想到,明峦死后的第三年,甲子案真相大白,先太子平反昭雪,明峦当然也是冤枉的。 东城明家的几位族老亲自登门,想让西城这一支归宗,毕竟,明峦虽然死了,但是明老太爷还在,且,他也是进士出身。 可是明老太爷不但没有答应,反而致仕了,他致仕的理由就是一心向道,要去修仙。 明老太爷说走就走,给三个儿子分了家,自己则去了云梦山,一去便是十五年,东城的族老们连他的面也见不到,这归宗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明老太爷仙去了,西城明家当家做主的变成明大老爷,族老们又来了精神,谁让西城的子孙们都会读书呢,这一代虽然还没出进士,却已经有了两位举人,就连最不争气的明三老爷,也早就是秀才了。 第六章 大小姐脾气不好 位于枣树胡同的西城大宅里现在住的只有明大老爷一家,明二老爷和明三老爷的宅子,都在水井胡同,这两日二太太和三太太带着儿女都在枣树胡同这边。 枣树胡同的院子里已经搭起灵棚,此起彼伏的哭声中,明家三位老爷连同大少爷明达,先后下了马车,抬着明老太爷的棺木进了院子,明卉在不迟和不晚的搀扶下跟在后面。 棺椁在灵棚里安置妥当,明大老爷带领西城明家所有儿孙,在灵前拜祭之后,前来吊唁的亲友便陆陆续续进来。 忙里偷闲,明大老爷带着明卉走到大太太面前,说道:“小妹,这是你的大嫂。” 又对大太太说道:“这就是我在信上说的小妹。” 明大老爷一早就让小厮快马加鞭回来报信,把明卉一同回来的事告诉了大太太。 眼前的大太太端庄秀丽,温雅娴静,可是明卉知道,大太太还有另一面,前世这个女人歇斯底里的辱骂声还在耳边回荡。 明卉上前一步,给大太太行礼,清清脆脆叫了声“大嫂”。 大太太双手扶起她,神色凄楚:“妹妹脸色不好,是路上劳累了吧,可怜见儿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明卉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明大老爷低声问道:“小妹的院子可收拾好了?” 大太太嘴角微微抿了一下,柔声说道:“老爷放心,大小姐的院子一早就收拾好了。” 明家已经分宗,西城明家不用与东城一起排行,明卉既是明老太爷唯一的女儿,她便是名符其实的大小姐。 明大老爷微微颔首:“辛苦你了,长嫂如母,以后小妹的事还要你多操心。” 大太太轻声细语:“老爷说的什么话,大小姐比雅儿还小两岁呢,我这个做长嫂的,操心也是应该的。” 明大老爷非常满意,放心地走了,大太太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带着明卉去见了二太太和三太太,连同明卉的几个侄女,长房的明雅、二房的明静、明淑、明秀,以及二房庶出的明晓婷。 另外,大太太的娘家侄女吴丽珠也在,跟着明家几位姑娘一起给明卉见礼。 见过家里的女眷,大太太便吩咐身边的胡妈妈陪着明卉先去休息,明卉没有推辞,带着不迟和不晚,跟着胡妈妈去了后宅。 大太太给明卉安排的院子,打扫得倒也干净,只是院子很小,也只有三间正屋,没有耳房,也没有厢房,明卉主仆带来的箱笼就摆在院子里,还没有收进屋去。 一个身材高大的粗壮婆子带着两个没留头的小丫头迎了出来,婆子的眼睛只在明卉脸上扫了一下,便笑着对胡妈妈说道:“哎哟,怎么还辛苦胡妈妈亲自过来了,您说一声,我过去把大小姐接过来就是了。” 明卉的嘴角微微上挑,她对这个院子,以及这个粗壮婆子都很熟悉,前世她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这个婆子姓钱,是大太太给她精心挑选出来的。 上一世,钱婆子没少仗势欺人,为了让不迟嫁给他那个呆傻儿子,差点毁了不迟的清白,逼得不迟当众铰了头发,这事才暂时做罢,但是不迟的名声也从此受损,在府里没少被人指指点点。 再后来,大太太想让霍誉断子绝孙,就来断她的子嗣,居然指使钱婆子在她的汤药里加入雷公藤,因为每次加的量很少,要不了她的性命,却毁了她的身子,那年她还不到十三岁,只来了一次月事便再也没有来过...... 前世,她以为大太太是因为明达的死才会牵怒于她,给她安排了这个小破院子,可现在明达好生生地活着,她还是被带到了这里,交给了钱婆子。 明卉没有吭声,她倒要看看大太太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妈妈用眼睛的余光看向明卉,见她神情木讷,心中不屑,果然是山野道观里长大的,没见过世面。 “这位是大小姐,以后你们好生伺候,缺什么就告诉我。” 胡妈妈又看一眼明卉,继续说道:“大小姐,让钱婆子服侍你进屋休息吧。” 钱婆子满脸堆笑:“胡妈妈您就放心吧,这里交给我,大太太身边可离不了您。” 胡妈妈嗯了一声,看也没看明卉,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 身后传来小姑娘稚嫩的声音,胡妈妈皱起眉头,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卉:“大小姐还有吩咐?” 明卉指了指钱婆子:“她有狐臭,你把她带得远远的,我受不了这个味儿。” 钱婆子脸上一白,她的确有狐臭,可现在不是夏天,她穿得厚实,还抹了桂花水,她儿媳妇都说闻不到味道,大小姐怎么闻到的? 胡妈妈瞪了钱婆子一眼,心里也有些狐疑,这大小姐的鼻子也太灵了,她并没有闻到味道。 胡妈妈知道钱婆子有狐臭,但为人泼辣狠戾,因此这些年大太太把他们夫妻放在庄子里,管着那边的佃户,得知大小姐要回来,大太太才特意把她叫过来的。 “有味吗?大小姐是不是闻错了,你们闻到了吗?”胡妈妈看向两个小丫头。 小丫头们连忙摇头:“没有,奴婢什么也没有闻到。” 明卉脸色微寒:“怎么,我的话你不相信,那就让钱婆子把衣裳脱了,站到你面前,让你好好闻闻。” 胡妈妈一怔,没想到这位病殃殃的大小姐竟然这么难缠,她正要开口,钱婆子却已经哇的一声哭喊起来:“大小姐啊,你让我一个老婆子当众脱衣裳,我不活了!” 明卉看向不迟和不晚:“既然她不想活了,你们就帮帮她,把她扔出去,让她死远一点,免得熏到我,还有,若是她还敢胡说八道,不迟,你就抽她!” 说完,她转身向堂屋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对那两个小丫头说道:“把钱婆子的东西全都扔出去,如果有落下没扔的,那就一把火烧掉。” 这一次,她头也没回地进了堂屋,胡妈妈怔在那里,钱婆子也止住哭嚎,两个小丫头抖着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把钱婆子的东西扔出去。 不迟和不晚也有些奇怪,不明白大小姐怎么像变了一个人,可是大小姐让她们做什么,她们都会去做。 两人毫不迟疑地走过去,一边一个去拉扯钱婆子的胳膊,钱婆子哪里肯让两个小丫头拉扯,扬起巴掌朝着不迟打过去,不迟侧身避开,钱婆子又要去打,不迟动作比她更快,狠狠一巴掌扇到钱婆子脸上。 这一巴掌轻轻脆脆,悦耳之极,明卉已经进了堂屋也听到了。 胡妈妈吼道:“住手,你们这成何体统!” 她瞪了不迟一眼,不迟回瞪回去,胡妈妈又看向堂屋,堂屋的门敞开着,已经看不到明卉的身影。 胡妈妈叹了口气,对钱婆子说道:“你先跟我出来。” 不迟不晚目送胡妈妈带着钱婆子出了院子,转身一看,那两个小丫头还在原地站着,不迟板着脸,说道:“你们两个是没长耳朵吗?大小姐让你们去把钱婆子的东西扔出去,你们若是不扔,那我们就去烧了。” 两个小丫头吓了一跳,转身跑进西次间,过不多时,便抱着钱婆子的铺盖和包袱出来,扔到了院子外面。 不迟和不晚走进东次间,见明卉盘膝坐在炕上。 两人环视四周,见家具虽然齐整,但是墙皮脱落,承尘也是半新不旧,屋顶一角还有蛛网,一看就没有好好收拾。 “大小姐,奴婢去找大太太,这地方哪是能给您住的。” 不晚说着就要往外走,明卉叫住了她:“现在还是孝期,我们若是挑剔住的不好,轻的是不懂事,重的就是不孝。” 不晚不甘心:“可咱们就要住在这里吗?” “嗯,先住着吧,反正也住不长。”明卉淡淡地说道。 不迟和不晚互看了一眼,两人都不明白大小姐是什么意思。 大小姐回到明家,只有出嫁才能离开,孝期三年,大小姐至少也要在这里住上三年,三年还不算长吗? 不迟不晚不明白,明卉自己心里有数。 经历了前世,无论这一世明家的人对她如何,她都不会怀着一颗平常心与他们相处。 前世她没能为父亲守孝,因此,在她保住了明达的性命之后,也曾想过要在明家守满三年,三年之后,无论她和霍誉的亲事还在不在,她都会离开明家。 可是今天她刚刚进门,大太太就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明卉知道,她不可能留在明家了。 不过好在她今天这么一闹,大太太会对她有所忌惮,一时半刻不会再来招惹她了。 现在大太太还能说她什么,顶多就是说她没有教养,眼皮子浅,连个下人也容不下。 而已。 明卉还在路上时,就给师傅写了信,交给官驿寄往淇县县衙,魏大人会派人将信送往云梦山。 她算算日子,这封信现在已经快到淇县了,她知道,以师傅的脾气,看到信后一定会来保定府。 她要想办法把师傅留住,只要师傅不回云梦山,就能避开半年后的那场大火。 大太太正在一边用帕子拭着眼角,一边与前来吊唁的太太们寒喧,胡妈妈轻手轻脚走过来,在大太太耳边低语了几句。 大太太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对胡妈妈说道:“那就先别往她院子里派人了。” 第七章 说打就打 尽管府里正在治丧,到了傍晚时分,除了明家的三位老爷,府里上上下下全都知道,明大小姐刚刚进门就发落了府里的婆子,事情做绝,把那婆子的东西全都扔出来,还让贴身丫鬟动手打了那婆子。 如今府里的丫鬟婆子人人自危,生怕被指派给大小姐,这位大小姐是在山上长大的,看着瘦瘦小小,其实野蛮粗鲁,难怪会被许配给飞鱼卫了。 明卉懒得去管这些事,傍晚时分,她神色坦然去灵棚哭奠,比起下午刚刚回来时,女眷们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同。 按照当地的习俗,小殓之后停丧七日,但是明老太爷是从外地扶灵回乡,现在今天便是第七天。 头七过后便是大殓,出殡的日子是明大老爷在云梦山时请汪真人卜定的。 当年明峦死在狱中,尸体被扔在乱葬岗,明老太爷亲自带着家仆,从野狗嘴里抢回明峦的尸体,可是回到保定,族里人以已经分宗为由,不允许明峦葬入明家祖坟,甚至不能陪在父母身边。 明老太爷一怒之下,在完县选了一处风水地用来安葬明峦,并且告诉子孙,从此以后,这里便是西城明家的祖坟。 西城明家,从明峰和明峦这一代算起。 因此,每年的清明中元,西城明家一大早先去城外祭拜祖先,再坐车去完县给明峦上坟。 明峦生前未曾婚配,孤零零的一座坟茔,显得分外萧索,如今旁边多了一座新坟,这对兄弟在多年之后终于重逢了。 从完县回来便要谢孝,设了素酒素宴招待前来送葬的亲朋好友。 明家世居保定,明老太爷进士出身,又是做过官的,虽然离家多年,依然德高望重,亲戚故旧来得不少。 明大太太则在偏院招待女眷们,明卉做为明老太爷唯一的女儿正式露面。 在此之前,大半个保定府都知道,明老太爷修仙修出个女儿,而且还是嫡女,私底下没少议论,现在终于见到了本人,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儿,除了五官生得好一些,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礼数挑不出毛病,但是人很沉默,一看就是鲜少出来见人的。 明卉跟在三个嫂嫂身边,答谢了亲友,便又被安排去了闺秀们那边。 闺秀们的席面设在一墙之隔的小厅里,长房的二姑娘明雅,陪着明卉一起过去。 大太太生了四个孩子,除了明达和明轩二子之外,还有两个女儿,长女明娴远嫁开封,次女明雅十四岁,尚未订亲。 明卉踏进小厅,便听到里面传来闺秀们的说笑声,虽然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是明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明卉顿住了脚步。 “我姑父他们到的时候,老太爷已经仙逝了,她这个嫡女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说不定压根就不是嫡出,再说了,整个保定府谁不知道老太爷道心至诚,怎么就生出个女儿来了,呵,我若是她,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说话的人越说越兴奋,后面那几句,声音提高,就连明雅也听得清楚,她面色一寒,下意识去看忽然停下的明卉,又瞪了一眼小厅外站着的丫鬟,真是没有眼力见儿,怎么不提前进去通传一声? “小姑姑,您......” 明雅的笑容僵在脸上,明卉快步走了进去. 小厅里坐着七八位闺秀,都是跟着各自的祖母和母亲一起来的,除了她们,二房的明静、明淑和明秀,以及表姑娘吴丽珠也在。 看到忽然进来的明卉和明雅,屋里的气氛猛的一滞,明静连忙带着两个妹妹站起身来:“小姑姑、二姐,你们来了。” 明卉看也没看她们,她的目光在其他几位闺秀脸上滑过,最后落在吴丽珠脸上:“刚才的话是谁说的?” 音调不高,斯斯文文,可听在众人耳中,却都是一凛。 四周静寂,没有人回答。 明雅的目光黯了黯,笑着打圆场:“她们小姐妹最喜欢开玩笑,小姑姑莫要当真。” 明秀也反应过来,跟着说道:“是啊是啊,都是开玩笑呢。” “我再问一遍,刚才那番话是谁说的?”明卉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眼中寒芒直视着吴丽珠,绕过圆珠,向着吴丽珠走了过去。 坐在吴丽珠身边的明秀和另一位闺秀,连忙起身让开。 吴丽珠见明卉朝她走过来,有些心慌,却还硬撑着梗着脖子,回瞪着明卉。 “敢说不敢认是吗?我再问一遍,是不是你说的?”明卉走到吴丽珠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吴丽珠。 吴丽珠没想到明卉会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问她,她攥紧拳头,手心里都是汗:“是我说的又如何,你就是来历不明,保定府谁不知......”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她的脸上。 吴丽珠自幼娇养长大,从小到大,何曾尝过挨打的滋味,她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明卉,你敢打我,我和你拼了!” 说着便朝明卉扑过来,明卉身形微动,吴丽珠扑了个空,被退到一旁的明秀一把扶住。 明卉看向明雅:“二侄女,你最好看住她,否则她就是藐视长辈。” 明卉说完,转身便向厅外走去,吴丽珠见她要走,大声喊道:“你等着,我去告诉姑母!” 明卉转过身来,嘴角微挑,嘲讽地看着吴丽珠:“你说我来历不明,就是侮辱家父家母,你觉得,找你姑母告状有用吗?” 吴丽珠的姑母便是大太太,明卉的父母是大太太的公婆,即使大太太想为侄女撑腰,也不会做到明处。 吴丽珠怔了怔,终于明白过来,哭得更加伤心了。 明卉头也不回,带着不迟不晚回了她的小院子。 这个烂摊子,就交给明雅好了,明雅心心念念的表哥吴桐,就是吴丽珠的亲大哥,至于明雅要如何哄好吴丽珠,明卉才懒得去管。 不迟忧心忡忡:“大小姐,那些闺秀们回去以后还不知会怎么传呢。” 明卉盘膝打坐:“吴丽珠今天说的那些,就是外面正在传的,现在无非多传一句,说我蛮横无礼,当众打人而已。” 不迟想想也是,可还是为自家小姐委屈,从到了保定开始,便是诸多不顺,以后至少还要在这里住上三年呢。 至于明卉说会离开,不迟并没有全信,大小姐只有十二岁,离开明家还能去哪里,除非是回云梦山,但是将来总不能在道观里出嫁吧。 明卉打坐了半个时辰,让不晚研磨,她提笔写了一张单子。 “不迟,你到药铺里把这几味药买回来,出门时若有人查看,只管把这单子拿给他们看就是。” 不迟答应着,拿了单子出门,她从药铺回来的时候,看到原本停在后巷的轿子都不在了,显然宾客们已经散席了。 不迟有些担心,生怕大太太会为难明卉,小跑着回了小院子,见明卉又在打坐,不迟这才松了口气。 “药材买回来了?我看看。” 不迟把竹篮里的药材一样样摆在炕桌上,明卉挨个查看,又闻了闻,点点头:“嗯,先收起来,明天我再给你一张单子,你出去继续买。” , 第八章 买买买 灵堂撤去,西城明府的三位老爷闭门谢客,为明老太爷守孝。 大太太却还不能闲下来,她坐在炕桌前,与几个管事婆子核对这几日的帐目,哪些是还礼的,哪些是要还回去的,分门别类,一一上册。 已是晚秋,快天亮时下过雨,天气就越发冷了。 快到晌午,管事婆子才离开,刚刚走到月洞门,迎面撞上快步而来的胡妈妈。 “这几日可辛苦胡姐姐了。” “可不就是,大太太身边没有谁也不能没有胡姐姐。” 婆子们奉承了几句,这才离开,出了大太太的院子,见四周没有人了,婆子们才压低声音说道:“听说了吗,昨天大小姐打了表姑娘,今天大太太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一看就是给气得不轻,夜里没有睡好。” “怎么没听说?小厅外面当值的是秀红,因为这个事儿,还给扣了半个月的月钱呢,二姑娘嫌弃秀红没有通传,让大小姐听了些不该听的。” ...... 屋里,胡妈妈走进去,见大太太正用手指按在两眼之间轻轻揉着,胡妈妈快步走过去,站到大太太身后,双手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太阳穴。 “大小姐身边的不晚出过府,昨天下午出去一次,说是要去买药材,今天早上又出去一次,又说是去给大小姐买画画的颜料。” “买药材?什么药材,府里的库房就有药材,她为何还要让人出去买?”大太太问道。 门房的老郭看过单子,上面的药材都不是常用的,不晚回来的时候,老郭翻看了她的篮子,里面确实是药材,是在四时堂买的。” 大太太的眉头微微动了动:“颜料呢,也是平时不常见的?” “颜料这物什,老郭哪懂,不过他看了那单子上都是这个石那个石的,不晚说大小姐作画喜欢亲手调制颜料。”胡妈妈轻声说道。 “嗯,下次若是她再打发人出府买东西,让老郭把她的单子上的物什记下来。”大太太淡淡地说道。 胡妈妈嘴里答应,心里却犯难,老郭是大太太的陪房,忠心是绝对的忠心,倒也认识几个字,可是让他看一眼就把单子上的东西全都记住,那就难为他了,若是他有这个脑子,也不会被派到后门当门房了。 胡妈妈知道这两日大太太被那位气得不轻,钱婆子的事还真不算什么,毕竟是个低三下四的婆子而已,可是那位却不知见好就收,昨天又当众打了表姑娘,偏偏那位打表姑娘的理由,是表姑娘出言辱及老太爷和那位继室白氏。 白氏虽是继室,可却是与老太爷有婚书的,是大太太的婆婆,若她现在还活着,大太太还要晨昏定省,现在那位一顶辱及父母的大帽子压下来,大太太自是不能去维护表姑娘。 昨天那位打表姑娘时,旁边还有另外几家的闺秀,这会儿想来这事已经传出去了,好在正在孝期,大太太不用出去应酬,否则遇上那些嘴碎的,又要生上一肚子闷气。 胡妈妈这样一想,越发觉得一定要让人把那位盯牢,谁知道又要弄出什么夭蛾子来。 担心老郭记不住单子上的字,胡妈妈想来想去,把二少爷明轩身边的小厮冬宝临时调去了后门。 冬宝比明轩大了几岁,已经十二了,《三字经》和《百家姓》全都读过,眼神好,记性也好。 次日,冬宝就派上了用场,不晚一大早就去胡妈妈那里领对牌,说是要出去给大小姐买东西。 胡妈妈问都没问,就把对牌给了她。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冬宝就飞卉着过来,把根据记忆默写下来的单子交给了胡妈妈。 胡妈妈看了一眼,就把单子拿去了大太太的院子里。 明雅和明轩刚好也在,姐弟二人正陪着大太太说话。 胡妈妈站在一旁,大太太看她一眼,对明雅说道:“你带阿轩出去玩。” 明雅猜到母亲和胡妈妈一定有事情要说,她便拉着明轩出了次间,到院子里踢毽子。 胡妈妈从衣袖里掏出卷起来的纸,展开呈到大太太面前:“您看看,不晚又出去了,这是她带的清单。” 大太太看着上面的字,眉头锁成川字。 “桂皮、茅香、白芷、丁皮、豆蔻、木香、香附子......她买这些做什么?做菜?” 胡妈妈虽然不擅厨事,可是也听说过这些名字,至少桂皮豆蔻这些,是厨房里常备着的。 “是啊是啊,大小姐要这些做什么呢,她那院子里也没有厨房啊。”那个小院子只有三间正屋,别说厨房了,就连个能烧水的小灶间也没有。 事实证明,有些话,真的不能说。 胡妈妈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明雅和明轩的问安声,接着,一名丫鬟隔着帘子喊道:“大小姐来了。” 大太太一怔,把那张清单卷了卷,塞进衣袖。 明卉走了进来,身上穿了件淡青色素缎褙子,月白色挑线裙子,衣襟上缀了一块麻布,素净得如同深秋的天空。 大太太连忙笑着招手:“这天儿转凉了,妹妹出来怎么不加件披风,冷了吧,快来坐下,你们去给大小姐上杯热茶。” 明卉嘴边噙笑,在炕桌旁边坐了,明雅牵着明轩跟着进来,又给明卉见了礼。 丫鬟上了热茶,明卉掀起盖子,氲氤的热气扑面而来,明卉笑着说道:“还是大嫂这里好,想喝热茶,立刻就有热茶喝,不像我那里,热水都成了稀罕物。” 大太太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胡妈妈刚刚说过的话,忙道:“是我这做大嫂的疏忽了,这几日太忙,早就应该给大小姐的院子里添个灶间。” “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个,还真和大嫂想到一处了,那我就先回了,明天宜动土和立灶,正是好日子。” 说着,明卉便起身,冲着大太太笑了笑,带着不晚扬长而去。 大太太气得肝疼,她只是说说而已,明卉就连黄历都看了,而且明天就是好日子,那这灶间就拖不得,明天必须要派人去盖了? 其实在院子里盖个灶间不是大事,但是大太太就是受不了这种被人挟制的感觉。 明雅柔声细气地劝着大太太:“娘,就是个灶间而已,您就依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太太按了按胸口,对明雅说:“派去的人还没回来?” 明雅摇头,昨天吴丽珠被明卉打了,家里宾客太多,大太太也只能让人送了吴丽珠回家。 因此,今天一大早,大太太便派了体面婆子去了娘家,还把自己给明雅新镶的一支红宝石簪子给吴丽珠送了过去。 明卉带着不迟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找了根烧过的炭枝在地上做了标记。 “明天他们来了,就在我标记的地方盖房盘灶,错一分也不行,这是我用罗盘定下的吉位,差不得的。” 不迟看看明卉空空的两手,哪有罗盘。 “大小姐,这几天您让不晚买回来很多东西,您是想炼丹吗?” 明卉噗哧笑了出来:“是啊,我要炼丹。” “可是炼丹要有丹炉,只有灶台不行吧。”不迟不解,汪真人虽然是女冠,但是从不炼丹,倒是明大老爷,逢年过节就会让人送仙丹过来,汪真人没吃过,也不让大小姐吃,后来有一次,大小姐太好奇了,就吃了一颗,结果闹肚子了,汪真人跑到仙庐,把明老太爷骂了一通,从那以后,明老太爷的仙丹总算不再送过来了。 第九章 白檀香和紫檀香 接连几日,明卉每天都会打发不晚出府采买,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大太太越发疑惑起来,明卉采买的东西,不仅有药材、颜料,还有香料。 胡妈妈让人悄悄跟在不晚后面,不晚去了保定府最大的香料铺子晚香居,听到不晚对晚香居的伙计说:“这是昨天在你们这里买的白檀香和紫檀香,你们自己闻闻,这是上品吗?害得我被我家小姐训斥了,你们也是老字号,怎么还做这种以次充好的事呢?” 伙计自是不认:“这位姐姐,你这话可就没意思了,整个保定府,谁不知道咱家的香料货真价实,再说,这白檀香和紫檀香,咱们铺子也卖了不少,从来就没人说过不好的。” 不晚冷笑,拔高了声音,大声说道:“我算是明白了,这么多年,你们是把好的檀香留着给自己铺子里用,把挑拣剩下的次等货拿出来当成上品卖,难怪都说买的不如卖的精,什么老字号,以次充好的老字号吧。” 上午的客人虽然不多,可也有三五个,铺子大门敞开着,不晚的声音从门口传到街上,引得过路的行人纷纷顿足,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 掌柜从里面听到动静,快步出来,见不晚虽然是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但素衣素裙,发髻上还有一朵指甲盖大小的白绒花,便猜到这是哪家的,毕竟,西城明家刚刚办完丧事。 掌柜的目光瞥了一眼放在柜台上的两个打开的油纸包,眉头蹙了蹙,对伙计说道:“既然客人不满意,那就要让客人满意为止,带客人去里面挑选。” 说完,掌柜堆起笑容,对不晚说道:“小大姐,这两款香料铺子里存了不少,我让伙计陪着小大姐到里面挑选。” 不晚点头,这是闹市,晚香居是老字号,再说,昨天大小姐已经教过她如何识别这两种香料的上中下品。 明家的下人也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他眼睛尖,看到不晚跟着伙计进到里间时,掌柜宽大的袖子在柜台上拂了一下,那两包白檀和紫檀就被他拂进了柜台里面。 片刻之后,不晚拎着篮子走了出来,脸上带笑,一边走一边说:“晚香居做生意诚信,货真价实,宾至如归,不愧是老字号。” 掌柜的松了口气,趁人不注意,狠狠地瞪了伙计一眼。 明家的下人飞奔着回府,把当时的情况讲了一遍,大太太皱眉:“这样看来是那伙计暗中把次货当成好货,卖给不懂行的客人了?” 下人点头:“看掌柜的态度,想来定是如此了。” 大太太挥挥手,让下人退下,喃喃道:“看来她还是个懂行的。” 府里很少会采买香料,都是买制好的线香和香饼,所以她是不会鉴别香料好坏的,她认识的太太当中,好像也没有懂这个的。 大太太怔怔一刻,又想起一件事来,她让小丫鬟叫来胡妈妈,问道:“大小姐的月钱发下去了?” 虽然还是月中,但是明大老爷亲自叮嘱过,让大太太按照明达的标准给明卉算月例,每月十两,这个月不是整月,也按整月,提前发银子。 明达是长房长孙,他的月例是最高的,明雅和明轩都只有五两。 现在明卉也是十两,大太太觉得给得太多了,可这是明大老爷定下的,她还真不能不给。 她不但让胡妈妈给明卉提前发了月银,还给不迟不晚这两个丫鬟定了二等,每人每月有一两的月钱。 胡妈妈道:“按您的吩咐,已经发下去了,连那两个丫鬟的,也一并发了。” 大太太把这几天冬宝默写下来的清单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反复看了几遍,对胡妈妈说道:“这清单上的东西,哪怕每样只有二三两,加在一起也有至少四五十两银子吧,你看,这上面还有朱砂,有青石呢。” 胡妈妈也早就想说了,那十两的月例银子是昨天才发下去的,大小姐买买买却已经买了七八天了。 “说不定老太爷给大小姐留了银子。”胡妈妈压低声音说道。 大太太也是这样想的,她冷哼一声:“老太爷给大小姐留下银子,咱们可谁也没有看到,倒是大小姐的嫁妆,还要从府里出。” 西城明家的嫡小姐,嫁妆自是不能寒酸,否则丢脸的是明家,受影响的就是明家还未出嫁的姑娘们。 大太太想起派去娘家的人回来说的那番话,娘家嫂子大发雷霆,吴丽珠回去后就病倒了。 大太太只要想想就觉得心口堵得慌。 用过晚膳,儿女们都回了自己院子,大太太把装着海盐的布袋子,用布巾子包上,放在明大老爷的腿上焐着,柔声说道:“这是桐哥儿让人从海兴带回来的,听说用来热敷专治老寒腿。” 桐哥儿是大太太的娘家侄子吴桐,也是吴丽珠的嫡亲哥哥。 明大老爷唔了一声,道:“桐哥儿去了海兴?不错,体察百姓疾苦,就要去苦海沿边。” 大太太与有荣焉:“桐哥儿从小就心怀大志,丽珠也不错,大嫂真有福气,一对儿女都很孝顺,可惜......” “可惜什么?”明大老爷闭着眼睛,丝丝热意透过布巾传递到膝盖上,舒服得他昏昏欲睡。 “那日谢亲宴回去,丽珠就病了,现在还没有好转,大嫂着急上火,也不太好。”大太太有些委屈,声音里透着酸楚。 她低着头,酝酿感情,等着明大老爷问“为何病了?” 只要想想侄女受的委屈,大太太心里就难受,明卉的那一巴掌,不仅是打在吴丽珠脸上,更是打在她的心上。 大太太泪盈于睫,眼看泪珠就要夺眶而出,却迟迟听不到明大老爷发问,大太太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明大老爷歪在大迎枕上,双眼微闭,嘴巴张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多年的夫妻,大太太一看就知道,大老爷这是睡得沉了。 大太太气得想要骂人了,她恨恨地起身去了隔壁。 听到隔壁传来拖拽椅子的声音,明大老爷睁开了眼睛,他早就知道明卉打了吴丽珠的事了,他一直在等着大太太开口,等了几日,大太太什么也没有说,他还在心里称赞妻子明事理,可是今天却还是让他失望了。 小院子里,明卉盘膝坐在灯下,指挥着不迟和不晚。 “取白檀香五两,切成细条。” “蜂蜜二两,用热水化开。” “把白檀香浸渍到蜂蜜水中,把坛子盖好,不迟,你记得三日后取出。” “再取白檀香八两,细劈成片。” “取一饼峡州碧涧,二烹留水,把白檀香片清浸一夜,不晚,明天记得取出来。” 第十章 跟踪是个技术活 清晨,不晚把用峡州碧涧茶水浸了一夜的白檀香片从坛子里取出来,用碧纱香罗控干,装在瓦盆里,文火小心翼翼地焙干,拌上蜂蜜酒,重又装进坛子里,明天早晨方可取出。 忙完这些,已经过了晌午,不晚到灶间,从饭捂子里拿出不迟留给她的素馅包子,就是热茶吃包子。 两个小丫头在灶间外面伸头探脑,不晚冲她们招招手,两个小丫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忸怩着走了进来。 “你们有事?”不晚看着她们。 “不晚姐姐,你晒木片片干啥用啊?”说话的小丫头名叫春雨,她是府里的家生子,往上三代都是府里的下人,老子、娘更是分宗时跟着一起过来的。 “这屋子太旧太破,那木片片是用来熏蟑螂的。”不晚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又把碗里的茶水喝了,站起身来。 春雨和另一个叫春苗的小丫头,慌忙让开,不晚看看她们,说道:“对了,听说府里有花房,你们去看看,有没有素净的花草,给大小姐搬两盆过来。” “好,我们这就去,姐姐放心吧。”春雨和春苗答应得很快,小跑着出了院子。 不晚看着她们的背影,摇了摇头。 她抬步进了东次间......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不晚从小院子里出来,像往常一样,挽了只竹篮,她先去找胡妈妈领对牌,胡妈妈脸上余怒未消,狠狠地剜了不晚一眼,可还是把对牌扔给了她。 不晚又去了后门,后门的老郭和冬宝已经见怪不怪,冬宝飞快地记下清单上的名字,到门房里写在纸上,便飞奔着去向胡妈妈报信了。 胡妈妈还在生气,见冬宝来了,没好气地说道:“今天又要去买啥啊?” 冬宝缩缩脖子,小心翼翼地说道:“今天不晚姑娘要买的是胭脂水粉。” 说着,冬宝把默写下来的清单交给胡妈妈,胡妈妈识字不多,但是上面的字却是认识的,果然都是胭脂水粉。 胡妈妈眼睛亮了起来,她像得了宝贝一样,拿着清单去了大太太的院子。 “大太太,这是今天大小姐打发不晚去买的东西,您看看,这可还在孝期里,七七还没过呢,就要置办胭脂水粉了,二姑娘可碰都没碰过这些,果然是山野里长大的,没有半点规矩。” 大太太看了看清单,虽然都是胭脂水粉,可也不过如此,她瞟一眼胡妈妈:“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气性,谁惹着你了?” 胡妈妈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奴婢是替您委屈,您是没听春雨和春苗那两个小妮子怎么说的,她们说,那位嫌弃院子又破又旧,在院子里熏蟑螂呢,这天气哪来的蟑螂,分明就是挑事呢。” 大太太一个眼刀子飞过来:“你让两个小丫头去探话了?这分明是故意说出来气你的,你还当真了。” 胡妈妈怔了怔,呆在那里。 不晚去了胭脂铺子,选了几样胭脂水粉,她从柜台上拿起一把靶镜,用手指蘸了点胭脂抹在脸上,对着靶镜照了照,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个子,正从门口往里面张望。 不晚对着镜子嫣然一笑,大太太既然派人跟着她,也应该派个机灵的。 不晚指指放在柜台上的几样脂粉,对伙计说道:“这些全都要了。” “小大姐是哪家府上的,记帐还是现银?”伙计手脚麻利地把这几样用用大红锦盒装了,一脸殷勤。 “咦,还能记帐吗?这次就不记帐了,我带着银子呢,对了,这盒子你帮我换成素色的。”不晚笑着说道。 伙计连忙道歉,西城明家啊,那的确要用素色盒子。 片刻之后,不晚抱着一只深蓝色的锦盒走出铺子,那个小瘦子慌忙藏到一棵大树后面。 不晚忍着笑,四下看了看,旁边有家绸缎铺子,看着铺子外面硕大的“曾”记招牌,不晚想起来了,这是二太太的陪嫁铺子。 不晚快步走了进去,小瘦子连忙跟着,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可他还是慢了一步,铺子里有几个女客正在挑选料子,桃红柳绿,却唯独不见那抹素色身影。 小瘦子看看招牌,快步走了进去,见伙计是个四十出头的婆子,问道:“刚刚那个穿着素衣的丫鬟呢?” 婆子皱眉,铺子里这会儿都是女客,这小子忽然闯进来要干啥?看他一身粗布衣裳,也不是惹不起的,她伸手一推,就把小瘦子推了出去。 “你谁啊,干啥?”婆子没好气地说道。 “我是枣树胡同的,咱们是一家,刚刚那丫鬟就是我们府里的。”小瘦子连忙套近乎。 婆子更不高兴了:“这是我们姑奶奶陪嫁的铺子,谁和你是一家,你没看外面的招牌吗,曾记,曾记!” 小瘦子没办法,说了一堆好话,婆子这才压低声音告诉他,刚刚那姑娘是进来借地方的,婆子说得隐晦,小瘦子还是明白了。 什么借地方,就是借茅厕的。 好吧,上茅厕总是要出来的,铺子里有女眷,小瘦子只好在外面等着。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见不晚出来,小瘦子只好硬着头皮又去问那婆子,婆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有病吧,跑到我们铺子里堵大姑娘,信不信我叫人送你去衙门?” 婆子是大嗓门,这里又是闹市,瞬间就引来一堆看热闹的,小瘦子吓了一跳,怕惹麻烦被大太太怪罪,慌不择路地跑了。 绸缎庄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是一条巷子,几个孩子正在巷子里玩耍。 不晚已经换下了身上的衣裳,头上的白花也摘了下去,她穿了一身蓝地白花的夹棉衣裙,挽着篮子,走到孩子们面前,从篮子里拿出一把糖瓜:“谁能告诉我,这里哪家租房子,我就请谁吃糖瓜。” “我家就租房子,我爹说要把西厢房租出去。” “胖婶也租房子,她和我奶说了,我听到了。” ...... 不晚笑眯眯地把糖瓜给孩子们分了,让其中一个孩子带着她去找胖婶。 听说是来租房子的,胖婶挺高兴,她本来还想请人帮着写张“吉屋招租”的大红纸贴出去呢,若是能定下来,连买大红纸的钱也省下了。 胖婶要租的房子其实是她家的跨院,另开的一道门,把两个院子之间的小门堵了,另开了一道大门。 院子里有三间房子,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院子里还有灶间,不晚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问了价钱,胖婶见她年纪还小,问道:“小姑娘,你租房子给谁住,你家里的人?你家的大人怎么没来?” 不晚叹了口气:“是我姨姥姥,我娘去得早,姨姥姥最疼我了,现在她老人家要来保定府,就是想离我近一点,偏偏又不能住我家,只好在外面租个房子。” 胖婶瞬间明白了,小姑娘的亲娘已经死了,这位姨姥姥是亲娘那边的长辈,十有八、九小姑娘家里现在有了后娘,所以老太太来了,自是不能住过去,只能在外面租房子。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小姑娘在家里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对,住在外面还省心,你别看这里临着闹市,可却是闹中取静,而且衙门的人每天都来这边转几圈,安全着呢。” 胖婶开价一两银子,不晚没有还价,一口应下,胖婶看不晚时,笑容更加亲切。 不晚拿出六两银子,交了半年的房租,胖婶叫了自家读书的儿子写了收据,按了手印,这便是成交了。 不晚收了钥匙,送走胖婶,简单又把院子收拾了一下,半个时辰后,不晚走出院子,只是那身蓝底白花的衣裳不见了,重又换上素衣素鞋,娉娉婷婷从那几个孩子身边走过,身后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她穿过闹市,远远看到那个小瘦子正在东张西望,不晚失笑,故意从小瘦子面前走过,小瘦子眼睛顿时亮了,快步追上去,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竟然不是大小姐身边的那个丫鬟! 第十一章 我是花千变 走过两条街,过了丁字路口,有一条很深的巷子,名叫风儿巷,巷子口有一个卦摊,摆摊的是个瞎眼女人,姓柳,都叫她柳大娘,据说柳大娘十几岁时就梳起不嫁,如今三十多岁,无亲无故,无儿无女,身边只有一个小徒弟侍候着。 风儿巷最里面的那一家,就是柳大娘的家,她每日申中都会在巷子口摆摊,风雨无阻,但是每天只三卦,三卦满了就收摊。 不晚来到风儿巷,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今日三卦已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要把摊子上的龟甲收进匣子。 不晚走了过来,她坐到卦摊前的凳子上,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瞎眼女人。 “今天三卦已满,贵客明天再来吧。”小徒弟彬彬有礼。 “我不是来问卦的”,不晚微笑,看着柳大娘,轻声说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那还是问卜,已经说了,今日三卦已满,姑娘改日吧。”小徒弟有点不高兴了,这人怎么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我来问柳三娘孩子的下落。” 不晚看着柳大娘,柳大娘的双眼用黑布条蒙了起来,谁也没有看到过她的瞎眼,曾经有人怀疑她不是瞎子,伸手扯下她脸上的黑布,结果被吓得当场昏死过去,那人醒来后,逢人就说柳大娘的眼睛比鬼眼还要可怕。 “你要问柳三娘的孩子?”柳大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嘶哑,让人浑身不舒服。 “是啊,这不是问卦,只是打听消息。”不满说道。 柳大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道:“阿笃,告诉我,她长得什么样?” 被叫做阿笃的小徒弟上下打量着不晚,说道:“十七八岁,圆脸、浓眉、大眼、厚唇,唇角右侧有颗绿豆粒大小的黑痣,喜笑,从坐下到现在,一直在笑。” “嗯”,柳大娘点点头,沉吟一刻,忽然问道,“柳三娘行踪飘忽,我也有多年未曾见过她,更是从未见过她的孩子,你问错人了。” “没有问错,我就是来问你,二十五天前的这个时辰,柳三娘来找过你,让你卜卦,问她那两个孩子的下落。”不晚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神色阴沉地看着柳大娘。 “阿笃,收摊!” 柳大娘扶着拐杖站了起来,阿笃继续收拾卦桌上的东西,不晚却坐着没动,淡淡说道:“你若是不说,以后我每天都来,你若是不出摊,我就去你家里,你想要躲开我,除非上天遁地。” “呵呵,现在的小姑娘口气都这么大了吗?好,我倒要看看你想做甚。” 柳大娘转身向巷子里走去,不用阿笃搀扶,依然健步如飞,丝毫不像一个盲人。 阿笃忿忿地瞪了不晚一眼,背起卦箱小跑着追了上去,不晚也起身,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师徒身后。 柳大娘住的院子很大,虽然主人没有在家,但是门上没有上锁,柳大娘和阿笃推门而入,不晚也不客气,不请自入,她低头看一眼地上铺的青砖,便知道是按照五行八卦铺就的,她莞尔一笑,信步向堂屋走去。 堂屋门廊下的美人靠上,一只黑猫如同雕塑一般坐在那里,目光阴沉地与不晚对视。 不晚冲它眨了眨眼,信步跨过门槛。 柳大娘坐在屋子正中的太师椅上,阿笃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显然是告诉她,那个姑娘跟着进来了。 “你倒是有些本事。”柳大娘声音怪异,不晚也不知道这是在夸她,还是在讽刺她。 “是吧,我也觉得我挺有本事的。”不晚笑嘻嘻地说道。 “哼,说吧,你找柳三娘有何事?”柳大娘冷冷地问道。 “我想帮他们夫妻找孩子,所以要见找到他们本人。”不晚神情庄重。 “不用你找,我已经算出孩子的下落,这会儿应是已经找到了。”柳大娘语带嘲讽,那天柳三娘来找她,她当场起卦,算出孩子在西北方向,柳三娘甚至顾不上告诉她孩子是怎么丢的,便飞身上马,往西北方向而去。 “你这么自信,他们按你说的方向,一定能够找到孩子?”不晚问道。 柳三娘是柳大娘的亲妹妹,前世,柳三娘对柳大娘的卦象深信不疑,与丈夫万苍南,在西北苦苦寻找十五年,葬身瀚瀚黄沙之中,最终也没能找到他们的孩子。 柳大娘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起又松开,她的嘴角动了动,迟疑片刻,才问道:“你是谁?” 不晚上前一步,走到柳大娘面前:“我是花千变。” 柳大娘怔了怔,忽然冷笑道:“小小年纪,还敢自称千变,柳三娘都不敢。” 不晚只是看着她,并不接话,就像柳大娘嘲讽的人不是她一样。 良久,柳大娘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那日的卦象......没有错。” 不晚目光深深地注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向外面走去。 身后传来柳三娘嘶哑的声音;“你不问了?” 不晚顿住脚步,没有回头:“我有的是时间,会让你说出实话的。” 说完,她大步走了出去。 出了风儿巷,过了丁字路口,又走了两条街,回到那条后巷,走近新租的小院子,片刻之后,她再次走出来,恰好遇到一个吃过她糖瓜的孩子。 不晚拍拍孩子的脑袋,抱着那只装着胭脂水粉的深蓝色匣子,走出了巷子,走进了闹市。 小瘦子跟丢了不晚,回到府里,问过门房的老郭,得知不晚还没有回来,他索性蹲在门口,倒要看看那个丫鬟什么时候回来。 不晚远远的就看到后门那里蹲着一个人,小小的一团,像只长年吃不饱的野狗。 看到不晚回来,小瘦子一下子站起身来,窜到不晚面前:“你去哪里了?” 不晚连个眼角子也没给他,绕过他进了大门。 她先去了胡妈妈那里还了对牌,还笑盈盈地拍了拍怀里匣子,胡妈妈不用问,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胭脂水粉。 真是不孝啊,老太爷七七未过,大小姐就迫不及待要涂脂抹粉了。 不晚回到小院子,春苗和春雨迎出来,一脸讨好:“不晚姐姐辛苦了,不晚姐姐买了好多东西啊,不晚姐姐去了这么久。” 不晚笑了笑,掏出一包糖瓜给了她们,春苗和春雨不可置信地接过糖瓜,不晚怎么忽然对她们这么好了? 这么多天,不迟和不晚从来没给过她们好脸色。 两个小丫头看着不晚的背影,却不敢跟上去,她们现在还没有资格进去。 不晚进了东次间,不迟松了口气,拍着胸口压低声音说道:“您可算是回来了,二姑娘来过,奴婢说您在打坐,不能打扰,二姑娘在堂屋里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春苗和春雨坐在院子门口吃糖瓜,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去看,见不晚端着铜盆出来,两人连忙小跑着过去,殷勤地问道:“不晚姐姐,灶上有热水,我去提过来。” “不用,一边去!”不晚瞪了她们一眼,径自进了灶间,很快又端了一盆水从灶间出来,见两个小丫头还在,她又瞪了一眼,抬步进了主屋。 春苗和春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糖瓜,刚刚不晚对她们还很好,怎么一转眼,就又讨厌她们了呢? 第十二章 江湖险恶 又过了两日,刚过晌午,胖婶端着一盆猪血从外面回来,猪肉阿三说话算话,收摊前给她留了一盆猪血。 胖婶心情不错,哼着小曲往家走。 路过隔壁的小院子时,胖婶“咦”了一声,小院子的大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这是搬进来了? 胖婶走过去,把猪血放在脚边,把大门推开了一道缝。 “有人吗?” 院子没有影壁,一眼看到底,堂屋挂上了万字不断纹的棉门帘,簇新簇新。 “谁啊?”棉门帘从里面掀开,颤巍巍走出一个老婆婆。 老婆婆佝偻着身子,穿了件土黄色的夹袄,鼻梁上有颗绿豆大的黑痣,头发用同色的头巾包起来,只有几缕花白的发丝露在外面。 看到胖婶,老婆婆笑出一脸褶子:“这是房东太太吧?” “哎哟,您老就是不晚姑娘的姨姥姥吧,什么时候来的,刚刚我路过时还没看见您老呢”,胖婶见这老婆婆虽然穿著土气,但却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便也多了几分好感,“不晚姑娘呢?” 老婆婆笑着说道:“她还要去给东家小姐采买物事,我让她把我送过来就去忙了,咱不能耽误了孩子的正事,您说是吧?” “是,是,您老可真疼晚辈,对了,我听说不晚姑娘是在西城明家做事的?” 胖婶可不是一般人,东西左右方圆十里,只要她想,就没有她打听不到的事儿。 那天不晚前脚租下院子,胖婶后脚就从胭脂铺子里打听出来了,这位姑娘是西城明家的,能有资格出来采买胭脂水粉,又能一出手就是六两银子,这一准儿是府里太太小姐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 听胖婶问起这个,老婆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是啊是啊,是在西城明府做事的。” 胖婶心满意足,问道:“老人家贵姓啊?” “娘家姓刘。”刘姥姥笑着说道。 胖婶问问清清,心里更踏实了,刘姥姥向她打听城里城外有哪些寺院道观,胖婶心想,原来这位姥姥还是个吃斋念佛的,胖婶从小在保定府长大,对保定府的寺院道观如数家珍,哪家的香火最盛,哪家的素斋最好,哪家门前的庙会最热闹,庙会上哪个摆摊的最抠门,胖婶一一道来。 刘姥姥边听边夸胖婶记性好,懂得多,自己在乡下听都没听过,这下子真是长了见识。 聊了半个时辰,刘姥姥从屋里拿了一布兜山楂果,让胖婶拿回去给娃儿吃。 胖婶叫了自家儿子过来端猪血,顺便又给刘姥姥从家里拿来几根劈好的木柴,这才捧着那一布兜山楂果,欢欢喜喜回去。 胖婶走了,刘姥姥关上大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门重又打开,昨天那个嘴角有颗黑痣的姑娘走了出来。 她去了两条街外的风儿巷。 往常这个时候,柳大娘都在巷子口摆摊,可今天,巷子口空空如也,几个慕名前来的客人正在窃窃私语。 “按理说这个时辰,已经出摊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放心吧,柳大娘风雨无阻,就没有不出摊的时候,再等等。” 正在这时,那个叫阿笃的小徒弟从巷子里走了出来,阿笃目不斜视,到了平时摆卦摊的位置,阿笃朗声说道:“家师夜有所悟,闭关十日,诸位贵客,请十日后再来。” “啊?夜有所语,这是窥破天机了吗?” “柳大娘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不出摊的时候,这次却要接连十日,看来是真的有所感悟了。” 客人们感慨着离去,阿笃正要回去,忽然眼前闪过一道蓝地白花的身影,正是昨天来的那个花千变。 阿笃板起小脸,没好气地说道:“我师傅已经不出摊了,你为何还要阴魂不散。” 花千变莞尔一笑,唇角的黑痣如同小小梨涡,让这张不漂亮的脸上多了几分生动。 “原来你师傅没有闭关,而是避着我,怎么,她就这么怕我?” “胡说,我师傅才不会怕你。”阿笃握紧拳头,在她心里,师傅是无所不能的,怎么会害怕这个什么花千变? “如果她不怕我,为何连卦摊都不敢出了?算了,和你这小屁孩说不清,我还是直接去问她吧。” 花千变一边说一边往巷子里走,阿笃快跑几步伸开双臂挡在前面:“你不许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花千变眯起眼睛,忽然解下别在衣襟上的帕子,朝着阿笃甩了过去。 阿笃大惊! 师傅说过,江湖险恶,那些用毒的高手最喜欢用帕子下毒,帕子拂过,七窍出血。 阿笃屏住呼吸,身子一矮,想要避开那条迎面甩来的帕子,可是一低头,却看到一只穿着蓝地白花布鞋的脚正朝她踢过来。 不好! 师傅说过,江湖险恶,那些女杀手,会在鞋尖上藏刀片,一脚踢来,皮开肉绽。 阿笃慌忙侧身闪躲,可是躲过一脚,却没能躲过那条帕子,帕子顺着阿笃的脑门一路下滑,最后落到阿笃的嘴巴,阿笃闻到一阵香气,不似脂粉,也不似花香,阿笃想她一定是中毒了,师傅说得都对,江湖上的用毒高手果然是把毒藏在帕子上。 “你给我下......下了毒?”阿笃不敢动,师傅说过,江湖上有一种毒叫做七步倒,中毒之后,走七步就会倒地而亡。 她不动,当然也不走路,一步也不走,那就不会死。 巷子里没有人,花千变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句:“你中了我的毒,没有我的独门解药,七个时辰后,你就会肠穿肚烂,浑身恶臭,七窍流黄水而死。” 阿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好怕啊,这个毒虽然不像师傅说的走七步就死,可也只能再活七个时辰,她还是个孩子,她还没听过王家老号的酱肘子,她不想死。 花千变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哭声,从她身边绕过去,娉娉婷婷向巷子尽头的那一家走去。 阿笃哭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的时候,花千变已经不见了。 她吃了一惊,飞奔着跑到家门口,她出来时锁了门,现在那锁还好好的,花千变呢?难道翻墙进去了? 花千变真的是翻墙跳进去了,她一落地就发现,院子里的青砖相较昨天有了变化,这个用青砖铺成的院子,如同一个棋盘,柳大娘就是布局的棋手。 前世的花千变,十三岁就在这棋盘上玩耍,柳家的青砖阵,她太熟悉了。 第十三章 黑猫 其实花千变对奇门遁甲只是略通皮毛,但是青砖阵是她最精通的阵法。 当年她被村民们当成妖怪毒打时,是万苍南和柳三娘救下了她。 他们正在寻找自己的孩子,看到瘦小可怜的她,动了恻隐之心,收她做了义女。 那时,除了义父义母,她不想见任何人,她跟随他们夫妻,寻遍西北,每到一处,都会住些日子仔细寻访,有些地方万苍南和柳三娘不方便带上她,又担心她独自一人寂寞,柳三娘便把青砖阵的口诀教给了她,义父义母不在家时,青砖就是她的玩伴,只要捡几块石子或者几片树叶,甚至几根头发,她就能以青砖为阵,再逐一破解。 在没有见到柳大娘之前,青砖阵对于花千变只是游戏,即使在前世,无论是她还是柳三娘,全都没有把青砖阵用于对敌。 而此时,柳大娘布下的青砖院却是布满杀机,花千变只走了几步,便已危机四伏。 她在心里默念口诀,青砖阵诡谲多变,但是无论如何变幻,都在那部口诀之中。 花千变深吸口气,从荷包里摸出一只糖瓜,拇指和食指一起用力,小小糖瓜被弹得飞了出去,将不远处的一颗石子撞开。 轰隆一声,前面七八块青砖向下陷去,露出一个深坑,坑中寒光凛凛,杀气立现。 花千变勾起嘴角,她没有猜错,柳大娘心里有鬼。 昨天的青砖院没有杀气,而今天却不同,柳大娘等她自投罗网,要她性命。 花千变脚尖点地,东一转西一晃,初时还在试探,但是很快便愈走愈快,转瞬之间便到了廊下。 黑猫昂首挺胸坐在美人靠上,神情威严,目光阴冷。 “喵欧——” 黑猫如一支离弦之箭,朝着花千变扑了过来,花千变身体后仰,双手撑地,如同一座拱桥,黑猫与她擦身而过,从她身上飞了过去。 黑猫四脚刚刚落地,脚下青砖忽然晃动起来,嗖的一声,砖缝里迸出一支小箭,正中黑猫后腿,黑猫受到惊讶,转身又向花千变扑了过来。 花千变骂道:“臭瞎子心可真狠,连猫也要利用。” 花千变保持着拱桥的姿势,眼看黑猫就要落到她的身上,她忽然伸出了双手,将黑猫抱住,腰上用力,站了起来。 黑猫用力挣扎,花千变朝着黑猫的脑袋就是一巴掌,黑猫吃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花千变用帕子包着手,把黑猫后腿上的小箭拔了下来。 箭头乌黑,果然是淬过毒的。 毒性发作得很快,刚刚还凶狠无比的黑猫,转眼之间便奄奄一息。 花千变摸出一颗丸药,掰开黑猫的嘴巴,把丸药塞了进去。 她把黑猫放在美人靠上:“这药是我临时做的,浸的时间不够,功效减半,能不能活下来,看你的运气了,如果这次死不了,就给自己换个主人吧。” 说完,她抬步进了堂屋。 堂屋里没有人,花千变去了西次间,柳大娘盘腿坐在炕上,眼睛上依然系着黑布条。 “你和柳三娘究竟是什么关系?”柳大娘几乎是咬牙切齿。 花千变隔着帕子,捏起那枚小箭,凑到鼻端闻了闻,笑着对柳大娘说道:“你问我和柳三娘的关系啊,我若是说了,不但你不相信,就连柳三娘自己也不会相信,所以我索性不说了。” 前世这个时候,柳三娘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 花千变说的是真话,可是听在柳大娘耳中,却是妥妥的讽刺。 她精心布下的阵法,被这丫头轻而易举给破解了,还说什么天纵奇才,以这丫头的年纪,就是在娘肚子里开始学,也解不开柳家的独门阵法。 除非是有人传授,当世懂青砖阵法的,就只有她们姐妹二人。 柳大娘愤恨,柳三娘这个贱人,竟然把阵法传给了外人! “柳三娘若是不相信我的卦,她大可亲自来找我,自己不敢来,却派你过来苦苦相逼,她究竟想要做甚?” 花千变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大娘,我倒要问问你,你和柳三娘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你为何要故意害她找不到孩子,你究竟想要做甚?” 柳大娘咬咬嘴唇,放在膝上的双手攥起又松开。 花千变冷笑,昨天她就发现了,柳大娘紧张的时候,双手就会下意识地反复攥起。 大多数人,在说谎的时候,精神都会紧张,只是紧张的程度不同而已。 柳大娘的修为明显不够,也不知道她这算无遗漏的名声,是怎么打出来的。 花千变的目光停留在柳大娘脸上的黑布,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花千变来不及深思虑,身体已经有了动作。 她飞快地冲到炕前,一把扯下了柳大娘眼睛上的黑布。 现在是下午,次间里的光线并不明亮,可即便如此,柳大娘还是伸手捂住了眼睛:“你这个贱人,贱人!” 柳大娘的眼睛,被她用手捂得严严实实,可是在花千变扯下黑布的一刹那,她已经看到了柳大娘的眼睛。 没有挖掉眼珠后的窟窿,也没有翻着白眼满眼血丝,更没有传说中的可怕画面,那被黑布遮住的,只是一双普通人的眼睛。 “取下黑布你才是瞎子,蒙上黑布,你的眼神好着呢,我说得没错吧。”花千变笑嘻嘻地说道。 患这种眼疾的人,双眼不能见光,哪怕一点儿光线也受不了,但却夜能视物,在黑暗中,与常人无异。 “把黑布给我,快,把黑布给我!” 柳大娘不再捂着眼睛,她的双手在身旁胡乱摸索,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位沉稳如山的女卦师。 “你告诉我,为何要欺骗柳三娘,我不但把黑布给你,还会帮你保守秘密,否则,明天早上,整个保定府都会知道,柳大娘不是瞎子,更不是什么神人,而是骗子,是神棍!” “你敢......”虽然还在硬撑,但是语气明显软了下来. 花千变笑了笑,忽然举起那支从黑猫腿上拔下来的小箭,朝着柳大娘的眼睛刺了过去. 柳大娘发出一声惨叫,那支小箭刺在柳大娘右膝血海穴上! 花千变把小箭拔出来:“抱歉啊,好久没扎了,失了准头,这次我一定不会扎错了。” 柳大娘恨极,狗屁失了准头,这丫头就是想要让她一时半刻动弹不得。 更何况,小箭上淬过毒! 花千变却像是玩上了瘾,她笑着再次举起小箭,朝柳大娘的眼睛扎了过来。 第十四章 一个时辰 小箭再次落下,扎在柳大娘左膝血海穴上。 此刻,若是柳大娘眼睛上蒙着黑布,对于花千变的进攻,她是可以避开的,可是现在她的双目非但不能视物,且疼痛难忍,令她方寸大乱,最重要的,瞎子大多耳力极灵,有的甚至还能听风辨位,然而她不是真正的瞎子,只要蒙上黑布,她是能够看到的,因此,她从未练习过耳力,小箭刺到,她防无可防,避无可避。 酸麻从膝上一点逐渐蔓延至双腿,柳大娘动弹不得,如同一个瘫痪的病人。 “有毒......有毒......” 酸麻尚未褪去,疼痛便席卷而至,如刀劈剑削,痛得她无法呼吸。 “这支小箭是从黑猫腿上拔出来的,上面的毒是你淬的,你肯定知道如何解毒,所以我就不用帮忙了,你闲暇时好好想想我的问题,时辰不早,我要回家了。” 花千变笑靥如花,不太漂亮的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声音里透着欢快,好像正在与小姐妹约好,下次一起去逛街。 “你等等,等等!” 柳大娘凄厉的声音传来,花千变笑容愉悦:“有事?” “那......那......那一卦......那一卦并非算错......” 柳大娘能够清楚地感觉到毒素正延着经脉向她的全身蔓延,花千变这个妖女,竟然用毒箭刺她的穴道,太狠了,太狠了。 柳大娘的呼吸越来越重,她撑着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说道:“她......她若是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孩子......定是......定是有人......有人算......算计她......我没有......我没有算......算......算错。” 柳大娘口中的“她”,当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柳三娘。 花千变微微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见到柳大娘,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你......你......你不信?”柳大娘嘶声道。 花千变出手如风,一巴掌呼到柳大娘的脸上,柳大娘双目紧闭,听到风声时,那一巴掌已经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你打我?”柳大娘不可置信,气得差点睁开眼睛。 她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扇耳光,更何况,扇她耳光的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 “呵呵,事到如今,你把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柳三娘信你,我却是不信的,柳大娘,我知道你身上没有解药,否则你早就拿出来吃下了,所以你就在这里等死吧,至于你那个小徒弟,早在我进来之前,她就已经中毒,这会儿怕是已经死掉了,就连那只黑猫,也被你下毒弄死了,所以现在你不要指望还会有人能救你,哦,对了,说不定你有仙法,能控制毒素蔓延,待到十日之后,会有善男信女来接你出关。” 花千变四下看了看,见屋子里有只柜子,柜子上有锁,她走过去,从单螺髻上拔下一根细针,往锁眼里捅了几下,锁头应声而开。 柜门打开,里面果然都是瓶瓶罐罐,花千变二话不说,把帐子扯下来,将这些瓶瓶罐罐全部打包,背在肩下,抬腿便往外走。 “你不能走,你回来!” 柳大娘又急又怒,她虽然没有练过耳力,可是瓷瓶子碰撞发出的声音,她若是还听不到,那她就是聋子了。 花千变这个阴毒小人,不但给她下毒,而且还要抢她的东西。 这一次,花千变对她的喊声充耳不闻,大步流星走出了堂屋。 美人靠上,那只黑猫依然直挺挺地躺着。 花千变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胸口,胸口微热,心跳虽然微弱,但还活着。 感觉到有人触摸它,黑猫睁开了眼睛,双眸没有神彩,看上去死气沉沉。 花千变叹了口气,拎起黑猫塞进背上的包袱里。 花千变抬起头,就看到了被困在一地青砖中的阿笃。 花千变失笑:“你居然不知道怎么进来?” 阿笃脸胀得通红,青砖阵是师傅的独门绝学,她怎么会懂? 她能出去,也是师傅带着她走到门口的,她把门锁上,师傅再自己回到堂屋。 原本她回来以后只要喊上一声,师傅会来给她开门的,可是她被这个花千变下了毒,虽然还能活七个时辰,但却不能说话了,起初她还在哭,可是哭着哭着,喉咙里就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此时阿笃看到花千变,就像看到魔鬼。 可怜的阿笃,马上就要死了,却连哭一哭也不行,阿笃无声落泪,花千变真是蛇蝎心肠。 阿笃吃不到王记的酱肘子了。 花千变背着大包袱,正要走下台阶,耳边再次传来柳大娘的声音:“花千变,你,你回来!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虽然只隔着窗户,可是柳大娘的声音却像是被捂住了嘴巴发出来的。 花千变笑了笑,转身回到屋里。 她把黑猫连同那只大包袱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一身轻松进了西次间。 柳大娘虽然没有摸到那根黑布条,却摸到了棉被,花千变进来时,便看到罩着棉被的柳大娘,难怪声音怪异,原来是捂了厚厚的棉被。 柳大娘平时戴的那根黑布条,不是普通的布,而是能够透出一些光亮的,否则柳大娘也不会看到东西,把眼睛藏在这种黑布之后,如同置身黑夜,普通人在黑夜里待得久了,也能看到东西,更何况柳大娘是长年累月生活在黑暗里的人,隔着这层黑布,她的视力与常人无异。 但是棉被不同,太厚了,柳大娘蒙着棉被,也只能减轻眼睛的刺痛,却不能看到棉被外的东西。 花千变笑着说道:“想说就快说,我忙着呢。” 她没有夸张,她是真的很忙。 柳大娘恨不得把花千变碎尸万断,但是她现在只能躲在被子里咬牙切齿。 “在......在柳三娘来......之前,有人......有人找过......找过我,让我......让我把......把那两个孩子丢......丢失的时辰......推后......推后一个时辰。” 花千变闭了闭眼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是推后了一个时辰。 花千变与柳三娘夫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她听柳三娘说起过柳家的事。 柳家擅长打卦算命,五百年前,柳家出了一位天赋异禀的奇材,人称柳大先生。 柳大先生天生眼盲,所谓肉眼堕、心眼开,柳大先生算无遗漏,号称第一神算。 可惜柳大先生人在江湖,心却在朝堂,因此引来杀身之祸。 柳大先生连同柳家成年男丁全部被杀,只留下七寡妇和五个幼童。 幼童中四男一女,这五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入门学习推演之法,然而不久之后,那四个男童也相继离室,只留下了唯一的女娃娃。 这个女娃便是第一代的“柳大娘”,柳家自她开始,立下家规,卦术一脉单传,且传女不传男。 无论男女,皆可学习柳家的阵法,但是打卦,每代只挑选一名女子传承,这名女子都叫“柳大娘”。 到了这一代,柳家会打卦的,只有现在这位柳大娘一人,即使是一母同胞的柳三娘,她会青砖阵,也懂些五行八卦,可却于卜卦之上,却是一窍不通。 因此,柳三娘将孩子丢失的地点方位和准确时辰告知柳大娘,柳大娘当着柳三娘的面胡说八道,柳三娘根本看不出来,更何况,柳大娘只是将时辰推后一个时辰,其他细节正确无误,即使有行家在场,也不一定就能看出破绽。 卦没有卜错,那个时辰就是这个卦象,可惜这个时辰是错的。 柳三娘是柳家人,她对自家人的打卦深信不疑,柳家卜卦,卦卦精准,所以柳三娘至死,也没有怀疑过柳大娘。 第十五章 你的女儿 花千变鄙夷地看着这看躲在棉被里的女人。 “那个人是谁?” 简简单单五个字,但是花千变知道柳大娘清楚她问的是谁。 是那个让柳大娘推后一个时辰的人。 “不知道,我不认识......”柳大娘刚一开口,一股热意便从下身涌了出来,她失禁了! 疼痛正在啃噬着她的尊严,令她生不如死。 花千变眉头微蹙,一脸嫌弃,她的嗅觉非常敏锐,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尿骚味。 “原来你不知道也不认识啊”,花千变叹了口气,“可我却知道这是个男人,你曾为他生儿育女的男人。” “你说什么?”柳大娘又羞又气,因为气愤,声音微微颤抖。 众所周知,她从年轻时就立誓不嫁了,她怎会再与男人有所纠葛? “我说你偷偷生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不对,那天找你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你的孩子!” 花千变闭了闭眼睛,压下心中情绪,这么简单的原因,她前世为何没有想到? 万苍南和柳三娘去世之后,她继承他们的衣钵做了寻客,她走戈壁,越祁连,去塞上,闯土蕃,踏遍九边重镇,她替很多人寻找到他们失散的亲人,遗失的宝物,也抓过江洋大盗,却唯独没有找到那两个孩子。 她不是柳三娘,柳三娘到死也不相信柳家打卦会出差错,而她却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当年柳大娘卦象有误,因此,她决定北上调查魏骞之事时,便想顺便去找柳大娘问问清楚,可惜她还没有见到魏骞,便早早送了性命。 “柳大娘,柳家卦术传女不传男,柳家到了这一代,只有你和柳三娘二人了,你可以招赘,让你的女儿学习卦术,你也可以从柳三娘的后代中挑选一个,你既已早就立誓不嫁,那么下一代的柳大娘,就只能是柳三娘的女儿或者孙女。 因此,柳三娘的孩子丢了,你应该会很着急,他们不但是你的外甥外甥女,更是你的传人。 但你不仅不着急,反而助纣为虐,让柳三娘彻底找不到那两个孩子。 柳大娘,你们柳家人丁单薄,传到现在有多么不容易,你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想来想去,能让你这么做的原因,就是有一个你认为比丢失的孩子正适合做柳氏传人的女孩,而那个女孩,只能是你的孩子。” 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花千变失笑,此时此刻,万苍南和柳三娘还在去往西北的路上吧,他们永远也想到,穷其一生的追寻,不过是一个骗局。 “那两个孩子在哪里?” 花千变伸手,一把掀开柳大娘头顶的棉被,已是黄昏,室内昏暗,然而柳大娘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暴露大惊失色。 她紧闭双目,两只手如鸡爪般在空中乱抓,双腿依然盘着。 花千变笑得温柔:“我再问一遍,那两个孩子在哪里?” “花千变,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柳大娘用尽力气大声嘶吼。 花千变知道自己的猜测全都对了。 方才,柳大娘是不想死的,否则也不会供认推后时辰的事。 而现在,柳大娘却让她杀掉自己,为什么? 为的是柳大娘自己的女儿! 柳大娘担心女儿身份暴露,所以宁可一死。 伟大的母爱啊,用让另一个母亲失去至亲骨肉来成就自己的母爱,花千变不知该如何形容柳大娘,可笑?可悲?可耻? “那两个孩子在哪里?”花千变一字一句地问道。 柳大娘紧闭双目,仰着脖子,把自己的咽喉暴露在花千变面前。 “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花千变笑着摇头,柳大娘越是不肯说出两个孩子的下落,那两个孩子还活着的可能就越大。 “这样吧,柳大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没等柳大娘回答,花千变便继续说道,“我不杀你,你可以趁着还活着,把本事传给你的女儿,这总比等你死后,让你女儿抱着一堆破书苦苦钻研要强得多吧,而我留你不死的条件,就是你说出两个孩子的下落,你只管说,能不能找到是我自己的事,当然,如果你说谎话骗我,我也有的是办法弄死你。” 短暂的沉默之后,柳大娘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只要那两个孩子的下落?” “我对你和你那女儿的烂事没有兴趣,我只要两个孩子的下落。”花千变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附加条件。”听到不用暴露自己的女儿,柳大娘的大脑重又恢复了清明,此时此刻,她又是那位有城府的女卦师了。 “呵,还要讨价还价,那好,你说说你的条件,我听听看能否可行。”花千变笑看着她。 柳大娘强忍着疼痛,她深呼一口气,说道:“让柳三娘立下毒誓,她和她的后代,从此出族。” 花千变噗哧笑了出来:“出族?你们柳家只有你和柳三娘两个人了,还搞什么出族有意思吗?不过这也没关系,你想这样玩都依你,可是柳三娘被你一句话支到大西北了,这一去怕是没有十年二十年不会回来,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烂得连骨头也找不到了。” “不用柳三娘亲自立誓,可以让那个小女娃代替她,她们母女连心,其中一个立下毒誓,另一个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一旦违悖誓言,同样会遭到报应。”柳大娘说道。 花千变想起柳家这些年来所受到的所谓“天谴”,说不定柳家的毒誓真有这么大的威力。 “你们柳家的男丁全都死绝了,也是毒誓的报应?” 柳大娘冷哼一声,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柳氏女即使招赘,生下的男丁也是跟随父姓,只有女儿才随母姓。 所以所谓的传女不传男,并非只是卦术,而是柳这个姓氏,也只传给女子。 “好,我答应你,只要我找到那两个孩子,定然让那个小女娃在你面前立下毒誓。” 花千变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柳大娘难道不担心她找到孩子就出尔反尔吗? 柳大娘一定还有暗招。 可是现在,花千变不会计较这些,她必须先找到那两个孩子,至于柳大娘的暗招,哪怕是孩子们已经中毒,也要以后再说。 “好,你先给我解毒。”柳大娘说道。 那只小箭在刺中黑猫之后,毒性已经消去大半,又被花千变用帕子擦拭过,小箭上的毒其实已经很微弱了,刺在柳大娘身上,即使没有解药,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然而,花千变却是刺在了柳大娘双膝的血海穴上,当时柳大娘是盘膝而坐,被刺中穴道之后,双腿便不能动弹了,想要换个姿势也做不到,因此,若是不能及时解毒,柳大娘的这两条腿,恐怕就要从此废了。 不过,柳大娘现在动弹不得,花千变若不是记挂着两个孩子的下落,想要杀死柳大娘,易如反掌。 第十六章 捡了个孩子 花千变从包袱里翻了翻,故意弄出些声音,柳大娘警觉,立刻提醒:“解药在竹枝瓶里。” 花千变看了柳大娘一眼,眼神看来不错,不只能看清物体的形状,甚至还能分辨图案。 一堆瓶子里,只有一只瓶子上面画的是竹枝。 花千变从瓶子里倒出三颗药丸,余下的连瓶子一起递给柳大娘。 柳大娘接过来,全都倒进嘴里。 花千变嘴角抽了抽,那会子柳大娘藏在被子里,看不到那只小箭是被她擦拭过的,其实已经没有多少毒性了,只不过是从血海穴里刺入,痛感比较强烈而已,是药三分毒,但凡解毒用的解药,本身也有些毒性,柳大娘这个吃法,这次的毒性解了,可是身体里也会同时留下新毒,说不定哪天有个引子,就会发作了。 自从发现柳大娘并非真正的瞎子,花千变对柳大娘的本事就打了折扣,现在看到柳大娘方寸大乱,全无章法,花千变便已经认定,要么是柳家的传承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柳大娘自身的问题。 “好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两个孩子的下落了。”花千变冷冷地说道。 柳大娘双目紧闭,调息片刻,确定自己已无大碍,她试着想要伸直双腿,却发现无论她怎么用力,双腿还是动弹不得,柳大娘心中一凛,想到花千变在她双膝血海穴上刺的那两下,柳大娘恨不得立刻杀了面前的这个丫头。 可是她不能,即使身体里的毒性解了,可是她双腿不能动,她还是被花千变捏得死死的。 当务之急,是把眼前这个煞星打发走,自己再想其他办法。 柳大娘悠悠说道:“那男孩送去了清苑,女孩......女孩......” 柳大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索性闭上了嘴巴。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装聋作哑,那支该死的小箭就朝她的眼睛刺了过来,柳大娘听到风声想要避开时,那支小箭已经刺进了她的右眼! “啊——”柳大娘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上锋的时候,花千变却突如其来刺瞎了她的眼睛。 “是不是比看到阳光还要疼?这下好了,你不用再系上黑布条装瞎子,你是真瞎了,不过,我给你留下一只眼睛,你也可以继续骗钱,只是你给我记住,我能刺瞎你一只眼睛,也能把另一只取走,我说我不杀你,可没说不会让你生不如死。” 只要想到万苍南和柳三娘的半生苦楚,花千变就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恶毒知私的女人碎尸万断。 柳大娘疼得死去活来,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渗出,花千变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是寻客,我想查出你女儿的身份,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一旦被我查出来,呵呵。” “不,不,这和她没有关系,你冲着我来!”柳大娘嘶吼,如同受伤的母兽想要用最后的力气维护自己的孩子。 真是伟大! “你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却要断了别人的子嗣,柳大娘,你真该死。”花千变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重锤,击打在柳大娘的心上。 “你和柳三娘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这么帮她?”柳大娘再次问出盘桓在心头的问题。 “这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知道,我会为了柳三娘毁掉你的女儿,这就足够了。”花千变再一次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残酷的话。 柳大娘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朝身下的大炕指了指:“她,她在下面。” 花千变心中抽痛,柳三娘做梦也想不到,曾经她与女儿近在咫尺...... 天色已经全黑,一顶青布小轿停在巷子里,花千变抱着一个小小女童下了轿子,走进小院子。 柳大娘屋里的大炕下面,有一条暗道,从暗道下去,是一间狭小的密室,密室与地面距离丈许,即使下面有声音,上面也听不到。 有一根竹竿通到地面用来透气,竹竿的另一端就在廊下的美人靠的靠背上,黑猫常坐的那个位置。 小女童在地下关了二十多天,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花千变暂时还没弄明白,柳大娘为何没有杀死这个孩子,还要留下她的性命。 花千变把孩子放在炕上,小女童不哭不闹,只是大睁着眼睛,目光呆滞,显然是受惊过度。 前世,花千变也曾在拐子手里解救过孩子,很多小孩被救下以后就是这个样子,她见怪不怪。 “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花千变尝试着让孩子说话。 小女童依然呆呆地看着花千变,一声不吭。 “你几岁了?”花千变又问。 小女童依然不说话。 花千变仔细端详孩子的五官,试图在孩子脸上找到万苍南和柳三娘的影子,可是她失望了。 她当然知道孩子的姓名,也知道孩子的年龄,她甚至看到过孩子的画像。 只是画像上小女娃,是个脸蛋圆圆的胖妞妞,而眼前的孩子,已经瘦得脱型,除了同样有一双杏仁眼以外,再无相似之处。 花千变想了想,终是不放心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小院子。 她进了里间,片刻之后,不晚走了出来,小女娃惊诧地看着她,不晚冲她笑了笑,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已是掌灯时分,胡妈妈手里的对牌却还差了一张。 胡妈妈查了两遍,确定差的这一张是不晚领走的。 这么晚了,不晚还没有回来? 胡妈妈很想把这事告诉大太太。 无奈今天表少爷吴桐来了,大老爷和大太太,连同大少爷、二少爷、二小姐,这会儿都在一起用膳。 胡妈妈索性去了后门,人还没到,就看到了冬宝。 “冬宝,你去哪儿?”胡妈妈问道。 冬宝看到胡妈妈,忙道:“胡妈妈,我正要去找您呢,刚刚不晚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小孩。” “什么?小孩?”胡妈妈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她从外头买的?” “不晚说是捡的,还说老太爷心善,平时常常叮嘱她们要积德行善,所以她看到小孩可怜,就捡回来了。”冬宝说道。 “胡闹胡闹,翻天了,真是翻天了,她以为她是谁,这府里是她能随随便便捡个人带回来的吗?走,你和我一起去,我倒要问问大小姐,她的丫鬟她还管不管!” 胡妈妈气极败坏,这次的事情一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就是要踩到大太太头顶上了,这府里无论前院后院,买丫鬟买小厮,都是要大太太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大小姐的丫鬟做主了? 第十七章 玫瑰花露 屋里,明卉把孩子交给不迟和不晚,自己到屏风后面梳洗,听到院门被敲得山响,明卉假装没有听到,不紧不慢卸下脸上的妆容,又不紧不慢换上月白色衣襟上缀着麻布的家常小袄,深蓝色挑线裙子,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外面的敲门声没有了,不晚从屋外进来:“小姐,胡妈妈气呼呼地走了,让咱们等着。” “好啊,那就等着吧,把前几天你从外面买来的那瓶玫瑰香露给那孩子拿过去,让不迟放几滴到洗澡水里。” 明卉打开她带回来的那只大包袱,把黑猫从里面抱了出来。 黑猫的心口还是热的,但是身体依然僵直,眼睛也没有神采。 明卉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颗药丸,这是她从那只竹枝瓶里倒出来的,留下了三颗,黑猫个子小,一次用一颗就行了。 她把丸药分成两块,掰开黑猫的嘴巴,分两次把丸药塞进去,又用手指顺了顺黑猫的喉咙,感觉到有东西顺着喉管滑下去,便松开手,让黑猫躺平。 不晚去了灶间,给明卉热了晚膳,刚刚把晚膳端进来,不迟也抱着那孩子从西次间里过来了。 小孩子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擦得半干,服服帖帖地垂在耳边,小脸蛋白得近乎透明,一双水淋淋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明卉。 明卉吸吸鼻子:“嗯,香喷喷的,小闺女就应该是这样。” 说着,她拉过孩子的小手,将衣袖卷上去,瘦得皮包骨头的小胳膊上有一片红疹。 “啊?怎么会这样,刚刚洗澡时还没有。”不迟大吃一惊,连忙卷起孩子的另一边的衣袖,同样有红疹。 明卉微笑,看向孩子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亲切:“无妨,她只是受不了玫瑰花露而已,随了她阿爹。” 听到“阿爹”二字,小女娃的眼珠动了动,明卉摸摸她的头发,对不迟说道:“只是风疹而已,没有大碍,你把荆芥粉包在细纱布里,轻轻拍在患处,明早就能褪去,注意别让她挠破。” 小女娃要用手去抓,不迟连忙用帕子把两只小手包起来,小女娃扁扁小嘴,像是想哭,但还是没有哭出来。 明卉松了口气,只要这孩子有了喜怒哀乐,便会渐渐恢复正常。 不晚把那瓶玫瑰花露拿了过来,说道:“小姐,这花露不好,明天我去找那铺子理论去。” “不用,这花瑰还不错,不要拿给那孩子用就行了。”明卉抿嘴笑了。 万苍南不能接触玫瑰和蔷薇,即使是用这两种花提炼的香露香丸,或者食物,万苍南都会起风疹。 万苍南和柳三娘的一双儿女中,只有女儿随了万苍南的这个暗疾,儿子却没有。 明卉勾了勾嘴角,刚刚她还真担心这孩子身上没有红疹呢。 明卉吃了四个素包子,又喝了小半碗白粥,小女孩也由不迟喂了半碗白粥,哪怕身上很痒,可还是不哭不闹,安静得让人心疼。 倒是黑猫,刚才居然叫了一声,只是那声音细弱得像只小猫崽子,和它平素里阴冷威严的形像很不相符。 两个小丫头春雨和春苗,晚上不住在小院子里,这会儿早就让不迟打发回去了,不晚收了碗筷,正准备放进灶间,便听到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不晚撇撇嘴,小姐说等着,还真是等来了。 “大太太请大小姐过去一趟。”声音清脆,不是胡妈妈。 不晚把大门打开一条缝,隔着门缝看过去,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不晚啪的一声把大门关上,转身进了屋子。 那丫鬟吃了闭门羹,一时不知是回去,还是留在这里继续叫门。 正在这时,大门又打开了,这次是全部打开,不迟虚扶着明卉走了出来。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施礼:“奴婢是奉了大太太之命,来请大小姐过去的。” 明卉微微颔首:“你到前面带路吧。” 丫鬟提着灯笼,快走两步,在前面引路。 明卉还是刚刚的那件月白色小袄,只在外面加了件蓝色斗篷,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有几分萧索。 明卉原以为只是大太太要见她,却没想到,屋里不但有明雅,还有大老爷。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大老爷知道,她这个做妹妹的有多么不让人省心。` 明卉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见了礼,又受了明雅的礼,便在椅子上坐下,和太太刚见到时一样,礼数周到,神情恬静。 大太太在心里冷哼,空口无凭,她若是告诉大老爷,这位大小姐行事无状,大老爷肯定不信的,所以今天就要让大老爷亲眼看到。 “妹妹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没等大太太开口,大老爷便问道。 “挺好的,大嫂处处想得周到,妹妹住得很好。” 声音乖巧,若不是大太太亲眼看到侄女吴丽珠脸上的巴掌印,还真会让她蒙骗过去。 大老爷摸着胡子,笑着说道:“你习惯就好,习惯就好,缺什么只管告诉你大嫂,受了委屈也告诉你大嫂,千万不要闷在心里。” 大太太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这位会受委屈?受她的委屈还差不多。 “妹妹记住了,大哥放心,妹妹有需要会告诉大嫂,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明卉笑吟吟地说道。 大老爷微笑颔首,这个小妹妹的出现,虽然让他有些意外,但却并不反感,他也能理解老太爷为何把续弦生女的事瞒着家里,毕竟换做是他,他也会这样做。 一大把年纪,子孙满堂,看破红尘去修仙了,却又动了凡心,一树梨花压海棠,娶了少妻,又生了幼女。 老太爷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平生最爱面子,这样的事,自是不好意思告诉儿孙,想来若是老太爷多活几年,明卉成亲远嫁,他们三兄弟,恐怕这辈子也见不到这个小妹妹了。 大老爷理解老太爷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二老爷和三老爷同样理解,再说,一个小妹妹而已,又已经订了亲,待到三年孝满,风风光光嫁出去也就行了,明家又多一位姑太太而已。 只是大老爷没有想到,在他们三兄弟看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对于后宅的女眷,却成了一件大事。 第十八章 气死人不偿命 大太太在一旁听着兄妹俩寒暄,好不容易瞅着空子插嘴道:“也是大嫂这阵子太忙了,想得不够周到,那钱婆子又是从庄子里调过来的,长得粗壮了些,妹妹嫌弃她也是应该,只是妹妹屋里人手不够用,告诉大嫂就行了,也府里的人任由妹妹挑选,若是妹妹全都看不上,大嫂再让牙子婆送人过来让妹妹过眼,妹妹自幼长在云梦山,对这外头的事知道得不多,贸贸然从外面带个人回来,若是让那不三不四的人趁机混进来,传出去对妹妹也不好。” 大太太这番话听得明大老爷直皱眉,他就知道,这大晚上的,大太太把明卉叫过来,就没有好事。 守孝都不让他安生。 明大老爷正要开口斥责,却听明卉慢慢悠悠地说道:“胡妈妈上了年纪,不但记性不好,耳力也不好了,我是因为钱婆子有狐臭才不用她的,而且也当面说得清清楚楚,胡妈妈还是听错了也记错了,倒是让大嫂误会了。” 明大老爷一怔,不悦地看了大太太一眼,沉声说道:“有狐臭的婆子,就留在庄子里好了,带到府里做甚?” 大太太气得直抠指甲,重点是钱婆子吗?重点是随便从外面带人回来的事,她之所以先说钱婆子,只不过是找个由头而已,现在倒好,反倒被反咬一口。 大太太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干巴巴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胡妈妈听错了,钱婆子有狐臭的事,我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打发她回庄子吧。” 明卉微笑:“大嫂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处罚钱妈妈,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胡妈妈只是耳力不济,记性不好而已,该治病治病,该荣养就荣养,总不能为了这一丁点事,就把胡妈妈赶出府去吧,大嫂,您快消消气。” 大太太...... 我哪句话说要把胡妈妈赶出府了? 胡妈妈一直在门外偷听,这时再也忍不住,冲进来便跪在地上:“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长耳朵没长记性,大太太处罚老奴,老奴认罚。” 大太太正要说话,明卉笑着说道:“大嫂,您不要再生气了,胡妈妈都给吓得忘了规矩了,气大伤身,胡妈妈也是心疼您呢。” 大太太...... 我是生胡妈妈的气吗?我若是死了,也是让你给气死的。 “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不懂规矩,谁让你进来了?出去!”咔吧一声,大太太硬生生掰断了一截指甲。 胡妈妈连滚带爬退了出去,大太太强颜作笑:“让妹妹笑话了,是大嫂御下不严。” 明卉微笑:“说起添人的事,妹妹屋里不缺人,大嫂不用总惦记妹妹,妹妹自幼在道观长大,日常诸事多是亲力亲为,如今虽已回府,但习惯难改,妹妹屋里有不迟不晚,院子里有两个洒扫的粗使丫头就已足够。” 明大老爷捋着胡子连连点头:“不错,理应如此,汪真人不愧是得道高人,教得好,教得好!” 明卉起身谢过,又对大太太说道:“对了,大嫂,不晚今日捡回的幼儿,过几日她家里人便会领走。” 大太太都要落泪了,你终于提起那个孩子了。 “妹妹说的那个孩子,莫非不是买的?”大太太用帕子按了按额角冒出来的青筋。 “是捡的,这种小事,大嫂就交给妹妹吧,没给她找到家人之前,她的衣食嚼用都从妹妹屋里的帐上走,三四岁的小女娃,妹妹和不迟不晚三个人,每人省下一口粥,半个鸡蛋,足够她吃的了。”明卉温声说道。 明大老爷听得心里不舒服,怎么,自家妹子捡回个小丫头,还要从自己嘴里省下口粮?老太爷若是知道,怕是半夜里要来找他这个做大哥的拼命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而已,能吃多少喝多少?怎么还值得摆到桌面上说了?既然是捡来的,能找到她的家人最好,若是找不到,再过几年,留在府里当丫鬟就是了。” 明大老爷一锤定音,大太太还能说什么?她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 明卉带着不迟,笑眯眯地走了。 她是不会把孩子留在府里的,等到师傅来了,就把孩子交给师傅养着,在联系到万苍南和柳三娘之前,孩子就养在师傅身边。 那是柳三娘的女儿,是她的小妹妹。 让明卉没想到的是,次日,她便听说大太太病了。 不用问,一定是让她给气病的。 胡妈妈当众丢脸,又被大太太当着大老爷的面,亲口认定是记性不好,耳力不济,按理说是不能留在大太太身边管事了,但是大太太舍不得,所以她也病了,这会儿在家里养着,等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再叫她回来。 明卉对这些事情没有兴趣,一大早,她先到西次间里看了小女娃,孩子身上的红疹已经褪去了,这会儿痒了,精神更好了,早饭吃了一整碗鸡蛋羹。 明卉又去看黑猫,难怪世人常说猫有九命,昨天还全身僵直的黑猫,今天居然能站起来了,只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便又重新躺下。 明卉又给它喂了一颗药,黑猫像是知道这是给它救命的,不用明卉掰开它的嘴,自己便把嘴巴张开。 明卉摸摸它的脑袋,笑着说道:“你还真是有灵性。” 黑猫冷漠地看她一眼,叫了一声,重又闭目养神。 明卉卷起衣袖,取出在蜂蜜里浸了三天三夜的白檀香,放进一只银碗,看着白檀香变成紫色,便让不迟拿到那个小灶上,加了杉木炭炒制,炒好后,一同捣成粉末。 又取麝香一钱,单另研磨;峡州碧涧茶一钱,制成茶汤,把茶汤放至澄清,取用最底下黏稠的部分。 不迟把这些原料一并搅拌均匀,明卉又让她在里面加入白蜜八两,调好后,用不晚轮流,用乳槌捣制了数百下,重又放入瓷罐中,用熔蜡封好,埋到院子一侧的阴凉处。 不晚好奇地问道:“小姐,这要埋多久啊?” “至少一个月,若是有地窖就好了,不用每次都要挖坑埋起来。”明卉有些惋惜,若是还能回到云梦观该有多好,云梦观里有地窖。 想起云梦观,明卉小声嘀咕,师傅怎么还没有消息呢。 有的事,就是禁不住念叨,刚过晌午,明大老爷便打发了一个粗使婆子过来叫她,她的师傅汪真人到了! 第十九章 师傅来了 明卉几乎是飞奔着跑到前院,师傅,她就要见到师傅了。 大太太抱恙,好在汪真人是方外之人,明大老爷在云梦山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因此,明大老爷便亲自接待了。 早在云梦山时,明大老爷便向与明老太爷一起修道的林老太爷打听过这位汪真人的来历。 汪真人名叫汪妙清,乃商户独女,父母去世之后,汪妙清一介孤女,既不懂生意,又被族人算计,没过几年,万贯家财便去了大半,无奈之下,汪妙清在云梦观出家,拜云梦观肖真人为师。 那时的云梦观早已没有了香火,破旧的小道观里只有一位穷困潦倒的老道姑,汪妙清来了之后,舍出仅余的家财,重修了云梦观,肖真人仙逝之后,汪妙清继承衣钵,做了云梦观观主,至今已有十载。 云梦观远近闻名,但是汪真人从不下山驱鬼做法。 云梦观最出名的,是云梦糕。 卫辉一带的人家,逢年过节,若是节礼里没有云梦糕,就像是少了什么。 汪妙清三十上下的年纪,五官清秀,一袭道袍,手拿拂尘,只是神情太过冷漠,目光也太过疏离,实在让人难以将她与云梦糕这种吃食联系起来。 明大老爷与汪真人寒暄几句,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位汪真人委实不是一个能聊天的人。 好在明卉来得很快,小姑娘看到汪真人,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师傅......” 二十年了,她终于又见到了师傅. 汪真人却是皱起了眉头,不悦地说道吕:“哭什么,你的规矩呢?” 明卉吸吸鼻子,抹一把眼泪,规规矩矩给师傅行礼,给明大老爷行礼,然后又让丫鬟拿来蒲团,带着不迟和不晚,郑重其事给汪真人磕了头,汪真人“嗯”了一声,冷冷说道:“起来吧。” 不迟不晚扶着明卉起身,主仆三人束手站到一侧。 明大老爷感觉周围的空气似是凝结了,不,是冻住了。 明大老爷笑着说道:“真人把舍妹教导得很好,这些年,真人辛苦了。” 汪真人连个眼角子也没给他,明大老爷笑容讪讪:“汪真人这次过来,就在府里多住几日,让舍妹与您多亲近亲近。” 汪真人没有拒绝,这让明大老爷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家中主母的重要了,他一介男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坤道打交道,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晚上府里设了素宴为汪真人接风,大太太既然病了,明大老爷便让人去水井胡同请了二太太过来陪客。 二太太曾氏膝下无子,就连妾室也只生了一个女儿,为了求子,二太太这些年先拜观音后拜真武,但凡是能拜的,二太太全都拜过了。 因此,明大老爷觉得,二太太应该能与汪真人谈得来。 还在孝中,二太太只带了长女明静一同过来,明静大了明卉一岁,今年十三岁了。 二太太很是健谈,可惜汪真人话不多,不过二太太觉得,这才是世外高人的派头,听说汪真人会在保定府逗留几日,二太太喜悦溢于言表。 明静在心里吐槽,看着吧,过两天,娘一定会再来枣树胡同,说不定还会想办法说服汪真人搬去水井胡同。 算了算了,看怎样就怎样吧,只要娘别让汪真人在水井胡同开坛做法就行了。 宴席之后,二太太才带着明静去看望大太太,大太太的气色很不好,二太太安慰几句,便带着明静告辞了。 大太太听说明卉的师傅会在府里小住,便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明卉却很开心。 回到客房,她抱住汪真人的胳膊不肯松开,汪真人嘴里说道:“没出息,就知道哭。”却没有把胳膊抽出来,任由明卉跟她撒娇。 一旁的崔娘子笑着说道:“姑娘长这么大,还没和您分开过这么久呢,二十多天,快一个月了呢。” 汪真人哼了一声,道:“她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不知道有多轻松。” 崔娘子笑道:“哎哟,您这些日子的确是轻松,可是接到姑娘的信,您还是迫不及待地下山了。” “多嘴。”汪真人瞪了崔娘子一眼,拉着明卉在炕边坐下。 自从明卉记事起,崔娘子便在道观里了,崔娘子虽然平素里也穿道袍,却并没有出家,崔娘子和她的丈夫汪海泉都是以前汪家的家生子,他们还有一对孪生子汪平和汪安。 只是汪海泉平时并不住在云梦观里,只是逢年过节才会带着两个儿子上山,云梦观大火前一日,曾有善信看到汪海泉带着一对双生子上山,想来也一起葬身火海了。 明卉想起过往,看着面前的汪真人和崔娘子,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崔娘子转身对不迟不晚说道:“你们两个来和我说说,这保定府都有些什么好去处。” 说着,崔娘子便带着不迟不晚退了出去。 屋里只有师徒二人,汪真人终于抽出被明卉抱着的胳膊,正色道:“你在信里说,你做的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卉就知道,师傅看到她的信,一定会赶过来。 “我做了一个很奇怪很可怕的梦,我梦到我带着不迟不晚回到云梦山,可是云梦观大火,所有人全都葬身火海,只有我活下来,却也毁容了,我被人当成妖怪,当成鬼,去哪里都会被人追打,后来我看到抓捕魏骞的告示,我很好奇,想过去看看,可是却被飞鱼卫用弓弩射死了,师傅,我死的时候真的好疼,好疼好疼......” 明卉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她没有告诉师傅,这一切不是梦,而是她痛不欲生的亲身经历。 虽然明卉隐去了中间的二十年,听上去更像是一场梦境,但是汪真人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还是隐隐透出了水光,她不耐烦地说道:“做梦而已,这也值得哭?没出息!不许再哭了,哭得我心烦。” 明卉抽噎着,拉住汪真人的衣袖:“师傅,您别走了,不回去了,好不好?我好害怕啊,您留下来陪着我行吗?” 汪真人甩开她的手,一脸嫌弃:“把鼻涕擦干净再说话......你梦到了魏骞?” 第二十章 谎言 明卉的心猛的一沉。 现在的魏骞应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明卉对魏家的印像,是从明老太爷去世之后开始的。 在明卉的记忆中,魏大人的家眷从未来过云梦观。 按理,汪真人应该不认识魏骞。 可是听汪真人的语气,她不但知道魏骞是谁,而且还很熟悉。 “是啊,我梦到魏骞上了海捕告示,说他弑父,我想去看个究竟,可是却......” 明卉没有说下去,死亡前的那个瞬间,她不想再回忆了。 汪真人目光深沉地看着明卉,像是想从明卉眼睛中看出什么,良久,她淡淡地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明卉抿抿嘴唇,再次拉住汪真人的衣袖,恳求道:“我知道这是梦,可我就是很害怕,师傅,求求你,不要回去,好不好?” 汪真人叹了口气,从她的手里拽出自己的衣袖,嫌弃地说道:“衣裳都被你弄皱了,这几日我会让海泉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道观可以挂单,如果能找到,那就多留几日,如果不能找到,那就回去。” “一定能找到,一定能!” 因为兴奋,明卉的眼睛都在放光,汪真人的心便软了下来,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没好气地说和:“我也累了,要早些歇息,你也回去吧。” 明卉却不肯就这么回去,问道:“师傅,海泉叔也来了?汪平和汪安呢?” “他们来了,今天住在客栈里。”汪真人说道。 明卉一下子来了精神:“师傅,您把汪平和汪安借我用用,行吗?” “有什么事要让他们去做?”汪真人问道。 明卉想了想,道:“师傅,我捡了一个小女娃,她还有个哥哥,只有五岁,被拐子卖到清苑了,我想让汪平汪安到清苑打听一下,有没有最近买了孩子的人家。” 汪真人微微蹙眉:“你在府里守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哪里捡来的孩子?” 明卉发出一声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叹息:“保定府有个算卦的神婆,表面上装得像个活神仙一样,其实狼心狗肺,算计到自己亲妹妹头上,这对小兄妹就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女,男娃被卖掉了,三四岁的女娃还没有卖掉,好在老天有眼,恶有恶报,那神婆被人寻仇,那孩子被从神婆家里扔了出来,恰好不晚从那里路过,便捡了回来,现在就养在我院子里,大老爷和大太太也知道。” 汪真人又看她一眼,没有拒绝,道:“我可以让汪平汪安给你办事,可是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出入后宅难免不便。” “没关系的,我在外面租了一处院子,可以让不晚替我过去,和汪平汪安在小院子里见面。”明卉说道。 汪真人冷哼一声:“你还在外面租了院子?” 明卉干笑两声:“师傅,其实那院子,是我替您租的,只是没想到,您还是想到道观里挂单。” 汪真人瞪她一眼,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要和崔娘子商量商量。” 明卉知道师傅这是答应了,便放下心来,带着不迟不晚,恋恋不舍地走了。 崔娘子把明卉送出客院,转身回来,见汪真人怔怔出神,昏黄的光影中,汪真人端坐灯下,亦真亦幻。 “真人......”崔娘子在炕沿上坐下。 汪真人抬起眼睛,目光没有焦距:“她......心里藏着事儿,还学会说谎了。” “说谎?”崔娘子怔怔一刻,问道,“姑娘年幼,真人可以直接问她?” 汪真人神情淡淡:“她既想瞒我,我若问她,她定会再编一个谎言应对我,还不如不问。” “那我们要留下来吗?”崔娘子问道。 “她租了一个院子,明天你去看看,若是那院子不是太差,我们就搬过去吧。”汪真人说道。 “啊?真人不去道观挂单了吗?住到外面的院子,会不会......”崔娘子有些担心,汪真人是坤道,住在市井之中,难免会有不便。 “我说了,你先过去看看再说。”汪真人说道。 崔娘子应诺,不再多问,次日一早,崔娘子便换了俗家打扮,和不晚一起去了那处院子。 她们去得早,刚好遇到胖婶挽着篮子买菜回来。看到不晚,胖婶笑着问道:“刘姥姥没在?我看院子里锁着门呢。” 不晚忙道:“老家有事,我姨姥姥回去几天,劳您惦记了。” 胖婶急着回去蒸包子,和不晚寒暄了几句便回家去了。 不晚领着崔娘子进了院子,崔娘子笑问:“刘姥姥又是哪位?” 不晚摇头,按照明卉交待的话,实话实说:“不瞒崔姨,我也不知道刘姥姥是哪一位,这院子是小姐租的,小姐租院子时说,这院子是租给姨姥姥的。” 崔娘子哭笑不得:“姑娘从小就淘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一位老太太假装是什么刘姥姥。” 崔娘子把院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觉得这里闹中取静,倒也不错,回到府里,崔娘子便把今天所见告诉了汪真人。 下午的时候,汪真人便向明大老爷告辞,因为明府还在孝期,明大老爷不便挽留,备了厚礼做为程仪。 还在抱恙中的大太太,却听到丫鬟带来的消息:“大太太,那位仙姑走的时候,带走了大小姐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娃,奴婢听春苗说,那小女娃是个傻的,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吃饭都要让人喂的。” 大太太冷笑,正想说上几句风凉话,忽然想起胡妈妈如今没在身边,心情又烦燥起来,挥挥手,让丫鬟退了出去。 送走汪真人,明卉长长地松了口气,师傅只要留在保定府,不回云梦山,一定能够躲过半年之后的那场浩劫。 前世的大火是意外,还是人为,明卉暂时还不得而知,她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师傅暂时离开云梦山。 昨天晚上,黑猫吃了几勺面糊糊,今天早晨吃了第三颗丸药,分三次吃了半碗面糊糊,看上去又精神了几分。 中午的时候,阳光透过高丽纸洒在窗台上,黑猫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爬到窗台上晒太阳。 说来也是神奇,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黑猫从窗台上跳下来时,居然走路稳稳当当,走到明卉身边,抬起脑袋,冲着明卉叫了一声,见明卉没有理它,黑猫用脑袋在明卉身上蹭了蹭。 明卉正在打坐,睁开眼睛,见黑猫正仰着头看着自己,她笑了笑,说道:“柳大娘还活着,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想走就走吧。” 黑猫像是能听懂一样,看了明卉一眼,便从炕上跳了下去,不迟恰好从外面进来,刚刚撩开门帘,黑猫就从她脚边溜了出去,到了院子里,三两下跳上墙头,转眼间便消失在青砖碧瓦之中。 不迟跟出去,黑猫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迟回屋抱怨道:“真是个养不熟的,伤好了就走了。” 明卉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深更半夜,明卉正在熟睡,忽然听到窗户外面似有动静,明卉前世养成的习惯,睡觉极轻,她侧耳倾听,是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窗纸上摩擦。 值夜的不迟听到动静也醒了,她坐起身来,正要掌灯,明卉出声制止,皎洁的月光打在窗纸上,窗外有一团小小黑影。 “猫?”不迟轻声说道。 明卉起身,推开窗子,黑猫跳了进来。 明卉失笑,对不迟说道:“去拿点吃的,它应是饿了。” 不迟也没想到黑猫还会跑回来,她用火折子点亮一盏八角宫灯,灯光亮起,看清面前的情景,主仆二人俱是吃了一惊。 第二十一章 猫的托付 淡黄的灯光下,黑猫屹然而立,只是它的嘴巴上叼着一样东西。 “老......老鼠?”不迟惊诧。 明卉倒吸了口气:“好像是......猫。” 黑猫似乎就是在等明卉开口,现在听到明卉说话了,它低下高贵的头颅,把嘴里叼着的那个灰黑色的东西放在明卉的枕边。 不迟凑过去,终于看清楚,这还真的不是老鼠,而是一只猫,小猫。 “它怎么叼来一只猫?是它生的?它是母猫?”不迟好奇。 明卉摇头:“它是公猫,不会生小猫。” 明卉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小猫的脑袋,小猫抬起头来,还好,已经睁开眼睛了。 “你是公猫,这只小猫肯定不是你生的,莫非是你的孩子,你是它爹?”明卉对黑猫对视,黑猫冲她叫了一声,居然伸出前爪,把小猫往明卉身边推了推。 明卉失笑,问道:“你把小猫叼过来,是想让我帮你养着?” 黑猫喵的叫了一声,居然有些不耐烦,像是在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才明白? 明卉又看看那只小猫:“咦,你的孩子怎么长得不像你,它不是黑的?你是喜当爹?” 然后......明卉发现黑猫竟然在恶狠狠地瞪着她! 明卉无语,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家孩子太小了,我担心养不活。” 话音刚落,黑猫转身跳出了窗子。 “这就走了?你......你也太不讲理了。”明卉嘟哝。 不迟却已经忙活起来:“小姐,咱们就把这只小猫养着吧,从小养的,一定不会像那只黑猫一样,救了命还养不熟。” “这猫还没有断奶,不好养。”明卉说道。 “没事没事,奴婢给它煮糊糊吃。”不迟一边说,一边回到自己屋里,找了一块包袱皮,把小猫裹了起来。 明卉懒得理会,关上窗子,继续睡觉。 没想到刚睡了一个时辰,窗户外面又响起沙沙的声音,黑猫又回来了。 再次掌灯的那一刻,明卉真的担心黑猫又会叼来一只小猫,猫咪很少有一胎只生一只的,所以黑猫把整窝小猫全都送过来,也是有可能的。 好在这一次,黑猫叼来的不是小猫,而是一只荷包,它把荷包放在明卉枕边,然后便瞪着明卉,像是在说:我不是白让你替我养孩子,快看我带来了什么。 明卉迟疑一刻,拿起那只荷包。 湖水蓝绣着水波纹的荷包,在灯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泽,明卉掂了掂,有几分重量。 她把荷包里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有两块碎银,还有两颗金蚕豆,除此以外,还有一张折成小小方胜的纸。 看到荷包里的东西,明卉懂了,她说担心小猫养不活,于是黑猫就送来了金银,嗯,养孩子要花钱。 这荷包是谁的? 莫非是柳大娘的东西? 明卉小心翼翼地把方胜折开,将纸展平。 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邹慕涵戊辰年三月初八 明卉怔了怔,这是生辰吗? 邹慕涵,这又是谁? 明卉怀疑这个人才是荷包的主人,荷包不是柳大娘的。 她把荷包拿到鼻端闻了闻,有淡淡的紫檀香气。 她把那张纸重又折成方胜,放进荷包里,把碎银和金豆子也一并放进去,又把荷包放回黑猫脚边,说道:“这是偷来的吧,你从哪里偷的,就送回哪里去。” 黑猫嫌弃地看她一眼,别过脸去。 矫情的人类! 明卉拿起荷包,在猫脸前晃了晃,这一次,黑猫索性跳到椅子上,倒头就睡。 明卉......这是什么意思? 想让这只黑猫把偷来的荷包送回去,看来是不可能了。 明卉随手把荷包扔进针线笸箩,不去管了。 次日,黑猫睡醒后,看着不迟用汤匙喂小猫吃了糊糊,像是放下心来,出了屋子,跳上墙头,便不知去向了。 不迟和不晚,找来碎布和棉花,做了猫窝和小褥子,又让春苗和春雨去打听,哪里有正在喂奶的母猫。 最后,喂奶的母猫没有找到,府里全都知道了大小姐养了一只猫。 明卉没有理会这些事,她根据前世见过的画像,亲笔画了三张画像,三张画像是都是同一个男童。 柳三娘的儿子万明扬,乳名万崽。 明卉原本想让不晚出府,把画像送到小院子,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趟。 已经三天了,不知道柳大娘爬出来没有。 另外,她还要从柳大娘那里再问问人牙子的情况。 半个时辰后,明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不晚,又去要对牌了。 胡妈妈称病告假,大太太也病了,对牌暂时交给了二姑娘明雅。 听说是不晚来拿对牌,明雅让丫鬟送了出来,待到不晚走后,明雅转身便去了大太太院子里。 刚好明达也在,明雅把明卉又让丫鬟出府的事,告诉了大太太,大太太还没有开口,明达却拧着眉毛,不悦地说道:“明雅,你是闲得慌吧,芝麻粒大的小事,也要来告诉娘,娘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娘还总说你懂事,这哪里是懂事了?” 明雅无端端被大哥抢白,怔了怔,眼里噙了泪:“大哥,你说的是什么话......娘让我管着对牌,有事我当然要告诉娘了,我哪里就不懂事了?” 明达见明雅哭了,忽然就有了火气:“哭哭哭,娘病了,你还要哭哭啼啼,烦不烦?” 明雅觉得委屈,转身看向靠在榻上的大太太,一声“娘”还没有叫出来,大太太便揉着眉心说道:“行了,你大哥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和你大哥还有事情要说。” 明雅咬着嘴唇,给大太太和明达行了礼,便带着丫鬟退了出去。 待到明雅走了,大太太这才埋怨道:“你这是怎么了,一点小事就冲你妹妹发火?” “娘,以后还是少让珠表妹过府吧,您看看,二妹原本秀外慧中的人,现在让珠表妹带的,成什么样子了。”明达才不管吴丽珠是不是大太太的亲侄女,侄女再亲也亲不过他这个儿子。 大太太直蹙眉:“丽珠哪里不好了,怎么就能把雅儿带坏了?” “她哪里不好?她若是好,那丫头......小姑姑会扇她?怎么不扇别人,只扇她,还不是她自找的?”明达的声音越来越大,屋里的丫鬟们吓得全都屏住了呼吸。 大太太不悦:“丽珠和你是青梅竹马,她被人欺负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反而向着外人?” “外人?我们都是姓明的,怎么就是外人,反倒是吴丽珠,年纪差不多就是青梅竹马?那我在保定府里岂不是要有百八十个青梅竹马了?”明达粗声大气地说道。 大太太气得闭了闭眼睛:“你少在这里气我,丽珠哪里不好?你和丽珠的亲事,你爹也同意了的,若不是出了老太爷的事,咱们两家......” 没等大太太把话说完,明达一拂衣袖,转身便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既然吴丽珠那么好,您还是留给明轩吧。” 大太太气得把手边的小引枕扔了出去。 留给明轩?亏他想得出来,明轩今年只有七岁! 明达气完大太太,便回到书房里玩投壶了,转眼间便把刚才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反倒是明雅,从大太太屋里出来,没回自己院子,带着丫鬟白芷,在种花的暖房里枯坐许久。 母亲太偏心大哥了,一直都是。 小时候有一次家里办宴席,孩子们在一起玩,打打闹闹的时候,大哥推她一下,她没有站稳,脚下打滑,掉进湖里,差点淹死。 父亲因此揍了大哥一顿,可是母亲知道原因之后,不但让她罚跪,还用鸡毛掸子抽她,说她连累大哥被打...... 第二十二章 吴音软语 明卉没有直接去小院子,她去了风儿巷。 还没到十日出关之期,风儿巷外面空空荡荡,和上次来时不同,没有正在等待的客人。 明卉正想到巷子里面看一看,几步之外,一辆骡车停了下来,一个婆子搀扶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下了骡车,婆子看到明卉,和妇人低语几句,便走了过来。 “小大姐,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一位算卜的柳大娘?”婆子一口略带吴音的官话,倒是让明卉有些诧异,忍不住看向那位妇人。 妇人生得很美,是那种耐看的美,初看并不抢眼,但是细看之下,肤如雪凝,温婉如玉,虽然已非少艾,但却别有一番风韵。 明卉弯弯嘴角,柳大娘的名头还真是响亮啊,这对主仆想来是从外地慕名而来。 “巧了,我也是过来看看的,也不知道柳大娘出关了没有。” “出关?”婆子显然并不知道柳大娘闭关十日的事。 “嗯,听说柳大娘闭关了,只是不知道何时出关,我家太太让我过来看看呢。”明卉一身大户人家丫鬟的打扮,眉宇间还带着稚气,一看就是经常出来跑腿的小丫鬟。 婆子蹙眉,嘟哝道:“都说柳大娘每天都会出摊,风雨无阻,看来这些传言都不是真的。” 那妇人也有些无奈,轻启朱唇,柔声说道:“既然来了,那就再去打听打听,若是出关了那是最好,若是还在闭关,就只能是无缘了。” 声音温温柔柔,同样是带着吴音的官话。 明卉连忙指着巷子尽头的那户人家,热心地说道:“柳大娘就住在那里。” 婆子闻言,对妇人说道:“太太稍等,老奴去问问。” 明卉忙道:“我也去。” 说着,便跟在婆子身后进了巷子。 大门紧闭,却没有上锁,明卉还往墙头上看了看,没有看到黑猫的影子。 婆子叩响大门,却没有听到动静,婆子小声说道:“会不会闭关不方便出来开门呀?” 明卉说道:“柳大娘有个小徒弟的,那小徒弟挺机灵呢。” 婆子闻言,又重重地敲了几下,仍然没人应门,明卉笑着说道:“或许是那小徒弟出门去了,没在家里,我回去告诉太太,明天再来。” 说到这里,明卉对婆子说道:“大娘,你们明天还来吗?” 婆子叹了口气:“我们只是途经保定,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 “哦,这样啊,那真是不巧呐。”见婆子还想继续敲门,明卉便告辞,蹦蹦跳跳地走了。 走了巷子口,见妇人还站在原地,柳眉微蹙,似是拢了轻愁。 妇人秀发如云,只绾了一支式样古雅的玉簪,玉簪的簪头不是常见的梅花或者稚鸟,而是竹枝,这是竹枝簪,女子用的不多,多是男子在用。 明卉冲妇人微微躬身,便快步离去。 这里她来过几次,对附近的街巷都很熟悉,她走到丁字街口。 丁字街口的一侧,有个卖驴肉火烧的摊子,摆摊的是一对祖孙,祖父花白胡子,咧嘴笑的时候,缺了一颗门牙。 孙女只有八、九岁,圆圆的脸蛋,圆圆的小身子,也是缺了一颗门牙。 明卉走过去,小孙女便笑着招呼:“姐姐尝尝我家的驴肉火烧吧,祖传的手艺,可好吃呢。” 明卉说道:“好啊,我要十个夹肉的,再要十个火烧坯子,不夹肉。” 小孙女立刻转身大声喊道:“爷爷,十个夹肉的,十个坯子不要肉!” “好嘞!” 趁着老爷子做火烧的空当,明卉问小孙女:“风儿巷的柳大娘,今天没出摊啊?” “闭关呐”,小孙女嘻嘻一笑,“我是听阿笃说的,不知道啥是闭关。” “咦,你认识的人好多啊,连阿笃也认识?”明卉一脸的佩服。 小孙女很得意:“当然认识啦,阿笃有了钱,就来买我家驴肉火烧吃呢。” “今天也买过吗?”明卉问道。 “买啦,买了五个呢,以前阿笃的钱只够买一个的,现在她好有钱,每天都要买五个呢。”小孙女说道。 老爷子手脚麻利,二十个驴肉火烧用油纸包好,装进明卉带来的篮子,明卉拎上篮子,去了小巷子。 汪真人修的是全真,常年茹素,但是崔娘子是吃荤的。 明卉没有进门,先去了胖婶家里,拿出五个驴肉火烧给了胖婶:“还热着呢,胖婶快尝尝。” 胖婶看到不晚,笑得眉眼弯弯:“你这姑娘真是懂事,你家亲戚也很好,刚刚住过来的,那是你表姨吧,哎哟,说话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明卉知道胖婶说的表姨是崔娘子,便笑着说道:“胖婶您可真有眼光,我表姨还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呢。” 胖婶又问:“我听她说,她还有两个儿子,你表姨父是行商,以后也要来保定府?” 明卉还真不知道崔娘子是怎么说的,见胖婶这样问,便道:“是啊,她家两个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胖婶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本还是和明卉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这会儿索性拉了明卉进了自家院子,说道:“我和你说件事,按理呢,我应该和你表姨去说,可她刚搬来,我和她不熟,就先和你说,你再去和你表姨商量。” 明卉有点发懵,胖婶这是要给汪平汪安说媒吗? “啥事啊?”明卉问道。 胖婶指指自家的院子:“你看,我家这院子还不错吧。” 明卉茫然点头:“不错,不错。” “你们那小院子原本就是跨院,小得很,若是你表姨父和两个儿子过来,一准儿住不下,你看我这里,东西厢房,加起来有六间呢,都是能住人的,还有灶间,堂屋后面还有后罩,也能住人。”胖婶说道。 明卉问道:“您是要把这院子也租出去?您家要搬新宅子了?” 胖婶煞有介事地四下看看,明明院子里没有其他人,胖婶还是压低声音:“我和你说啊,我和我家小子,要去京城了。” “京城?您家公子要科举了?”明卉不解。 “那倒不是,唉,反正这事以后也不是秘密,我就和你说了吧,我家那老婆婆,前些年找了个比她年轻十几岁的小男人,用老公公留下的银子养着那男人,自己生不出孩子了,觉得对不起那男的,就要给我家孩子爹改姓,我家孩子爹那时才十二岁,死活不肯改,从京城跑到了保定府,做学徒当伙计,吃尽苦头,现在呢,老婆婆的那小男人呢,瞒着她在外面生了孩子,如今老婆婆年纪大了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又不想死后家财落到那外室子手里,就让人去打听我家孩子爹的下落,这不,就想让我们过去,给她养老送终。” 明卉失笑,原来如此。 “你们去吗?” “傻子才不去呢,当然要去,我和我娘家侄子们说了,他们护送我们一家子上京,那小男人和他那私孩子,若是敢有坏心思,就打一顿送官,对了,你不知道吧,振远镖局就是我娘家的,这个院子,连同你们租的那处,全都是我的嫁妆,我才不怕呢......” 明卉从胖婶家里出平民,看到崔娘子时,说道:“崔姨,小姐也说,想让海泉叔和汪平汪安也住过来,大家在一起,多好啊,恰好胖婶一家要去京城,您看不如把她家除了正屋以外的其他屋子,全都租下来,顺便也给她看房子了,您说是吧。” 崔娘子打量着明卉,说道:“不晚,你这才来了保定府没有多久,说话办事倒是比以前长进了呢。” 明卉暗地里吐吐舌头,还是要找个机会,把她会易容的事,透露给师傅和崔娘子吧,否则迟早会被她们识破,只是该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在梦里学会的吧。 担心被汪真人看破,明卉把驴肉火烧连同三张画像放下,推说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便匆匆忙忙回府去了。 回到府里,见不迟正在按她的吩咐,正把玄参、荔枝皮、松子仁、檀香、香附子、甘草、丁香,一一研粉。 明卉洗了脸,换了家常衣裳,把不迟研好的粉末,前几种各取二钱,后两种各取一钱,用查子汁调和成剂,装进瓷坛,担心记不住,在坛子上挂了个小木牌,上面写了闻思二字,埋到荫凉处。 第二十三章 长春香 转眼又过了几日,小猫渐渐长开了一些,不晚从外面买了几个鸡蛋,藏在身上带进府里,把蛋黄捣碎后拌在糊糊里,小猫吃得很香。 黑猫自从那天走后,便没有回来,倒是很放心。 无论是颜色还是性情,小猫和黑猫都不相像,估计是随了母猫,丁点大的小东西,活泼泼的,一个线团一根布条,就能玩得很开心。 不迟请明卉给小猫取名字,明卉正在调制长春香,手里捏着一块荔枝壳,闻言,她看看荔枝壳,又看看正在试图去咬不迟手指的小猫,随口说道:“就叫荔枝吧。” “荔枝?”不迟只见过用来做香料的荔枝壳,还没有见过真的荔枝,只知道荔枝产自岭南,保定府没有卖的,云梦山所在的淇县更是没有,小姐可能是想吃荔枝,就给小猫取了这个名字吧。 不迟忽然觉得,荔枝是一个很贵气的名字。 “小乖乖,你有名字啦,你叫荔枝啊。” 荔枝扬起小脸,叫了一声,声音又娇又细,明卉也忍不住看了过来,小荔枝和它爹还真是不一样呢。 大太太在炕上躺了几日,大老爷整日在书房里,读书练字,明达自从那天把大太太气了一通之后,便索性连后宅也不来了,更别说侍疾了。 明轩年纪尚幼,每天除了跟着西席读书,就是与小厮们玩耍,守在大太太身边侍疾的,只有明雅。 大太太见不到两个儿子,大老爷显然也没把她的病放在心上,因此,称病几日,自己也觉得没有意思,索性不装了。 听说大太太身体康复,明卉轻笑两声,拿过黄历翻了翻,再过几日就是七七了。 次日一早,刚刚用过早膳,大小姐屋里的不晚又来领对牌了,胡妈妈不在,大太太又已经病好了,对牌便被大太太从明雅手里收回来了。 看到不晚,大太太便想起明卉,真是仆随主子,这个不晚,就连一举一动都和明卉有几分相似,大太太看着就来气。 可大太太毕竟是一府主母,总不能直接为难一个小丫鬟吧,何况,这丫鬟还是小姑子身边的人,并非是府里的家生子。 大太太咬着后槽牙,冷着脸,还是把对牌扔给了不晚。 不晚笑嘻嘻地谢过,转身便走,那副厚脸皮的样子,也随了明卉。 “又是出去买东西,整天买买买。”大太太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老太爷太偏心了,也不知道悄悄留给这个老来女多少银子。 西城明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也家境殷实,毕竟是出过两位进士的人家,可即便如此,明家上上下下,也没有像明卉这样,每天都让丫鬟出去买东西的,若是换做明雅,大太太早就训斥几次了,可偏偏是明卉,大太太只能暗地生气。 不晚往外走的时候,刚好遇到明雅带着白芷走过来,不晚点点头,就从明雅身边走了过去。 白芷皱眉:“这个不晚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就算她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可她就是个丫鬟而已,见到二姑娘也是要行礼的。” 如果换成真正的不晚,自是会主动给明雅行礼,可今天这位是明卉,明卉......习惯当姑姑了。 明卉走出很远,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她敲敲自己的脑袋,以后还是要谨慎一点,注意细节。 直到不晚走出很远,明雅才收回目光,她忽然有些羡慕明卉了,至少想买东西,就能让丫鬟出去,这就是她比不了的。 明卉知道汪真人平时不会出门,她直接去了小院子,却见院子外面停着一驾驴车,崔娘子正在指挥人往下搬家什,隔壁胖婶家的大门敞开着,家什就是搬去那里。 “崔姨,胖婶家的院子租下来了?”明卉问道。 崔娘子看到来人是不晚,笑着说道:“胖婶一家是昨天走的,唉,急匆匆的,说是京城的老婆婆病重,要过去侍疾呢,还请了镖局子护送呢。” 明卉莞尔,哪里是请镖局子护送,分明就是胖婶让娘家人过去给她撑腰的。 明卉心里一动,父亲临终前再三叮嘱,要让她回到保定府,将来在明家出嫁,而不是留在云梦观,想来就是想让她以后能娘家撑腰吧。 明卉默默叹息,前世,她辜负了父亲的希望。 就是这一世,她也不会留在明家,更不会嫁给霍誉。 只要想起霍誉,明卉的后背便是彻骨的疼痛。 她深吸了口气,把霍誉的名字从脑海里甩出去,笑着对崔娘子说道:“这样多好,以后海泉叔和汪平汪安也能住过来,彼此有个照应。” 崔娘子正在忙着,对明卉说道:“不晚啊,你是给姑娘带信的吧,真人在里面呢,你快去吧。” 明卉蹦蹦跳跳地进了院子,堂屋的夹棉帘子换成了厚棉的,淡青色的素面,绣了几朵白梅。 明卉刚刚走到廊下,帘子便从里面掀开,一个小人儿探出头来,正是柳三娘的小女儿。 比起前些日子,小女娃胖了一点,脸蛋白里透红,头发也有了光泽。 明卉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小女娃飞快地缩了回去,撂下帘子便跑开了。 明卉进屋,见汪真人正用银勺拨弄着香灰,看到不晚进来,汪真人正要开口,却听不晚甜甜地叫了一声“师傅”。 汪真人的眉头动了动,上下打量面前的小丫鬟,忽然哼了一声,道:“上次也是你吧。” 明卉嘻嘻一笑,挨着汪真人身边坐下,从篮子里拿出一只匣子。 “师傅,您试试这个,看看制的如何。” 汪真人看她一眼,接过匣子,还没打开,便闻到淡淡的香气。 “长春香?哪来的?”汪真人闻了闻。 “师傅,这就不能是我自己制的?”明卉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川穹、辛夷、大黄、乳香、江黄、檀香、甘松各取半两,丁皮、丁香、广芸香、山奈各取一两、茅香、玄参、牡丹皮各取二两,藁本、白芷、独活、马蹄香各取二两,藿香一两五钱,荔枝壳一两,再加白芨末四两......” 汪真人掰了一小块香饼烧至通红,放在紫铜莲花纹的香炉里,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香饼表面生出黄衣,香气越发清雅悠远。 “方子没有错,是我教过你的,可是你在山上时,也只是记过香方,从来没有动手制过。”汪真人说道。 明卉默然,没有说话。 汪真人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也同样没有说话。 比兰花还要清雅的幽香里,师徒二人相坐无言。 良久,汪真人说道:“你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在梦里学会的,制香也就罢了,毕竟这是我让你记下的方子,可这易容呢,这江湖上的手段,怕是要学上十年八年的吧,你究竟是谁?” 第二十四章 那一场梦境 该不该把真相告诉师傅? 针对这个问题,明卉已经想过很多次。 她不是妖魔鬼怪,她就是她。 明卉深吸口气,起身走到门口,掀起棉帘子看了看,小女娃没在,她走到堂屋外面,见崔娘子一手牵着小女娃,一手正对搬家什的力夫指手划脚。 明卉放下心来,她重又回到屋里,顺手关上了门。 汪真人的目光跟随着明卉,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眸光越来越深沉。 她的小卉儿活泼单纯,粗心大意,怎会有这般谨慎? 明卉转过身来,与汪真人四目相对,她弯弯眼睛,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汪真人的心便软了下来,这是小卉儿的笑容,于她,再熟悉不过。 明卉在汪真人身边坐下,她把衣袖卷起来,露出一截白晰的手腕,她拉过汪真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脉博上。 “师傅,您摸摸,我是活生生的人。” 小姑娘的脉博平稳且有活力,生机勃勃。 明卉反手握住了汪真人的手,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掌心的温暖。 “师傅,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二十年那么长,那个梦里我失去了您,失去了崔娘子,也失去了不迟不晚,后来,我又失去了义父和义母。 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是义父义母救下了我,他们是江湖异人,却因为一个谎言骨肉分离,耗尽半生,最终长埋于黄沙之中,他们教我易容,教我识香,还教会我要坚强地活着。 他们去世后,我独自一人飘零世间,当年云梦观大火之后,我曾得魏大人一家的照顾,魏家与我有恩,后来得知魏骞出事,我便北渡黄河,想要一探究竟,可却落入圈套,死于弓驽之下。 梦醒之后,我便已经扶灵回乡的路上,我只有十二岁,没有长大,没有伤疤,师傅还在,崔娘子还在,不迟不晚也还在。 师傅,我很庆幸,庆幸这梦境虽然残酷,但我还是醒来了。 师傅,我没有妖魔附体,也没有被人替换,我就是您的小卉儿,是那个躲在后山上烤野兔,被您罚时假装肚子疼,躺在地上打滚的小卉儿啊。” 明卉一口气说完,汪真人和她都已泪流满面。 汪真人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小卉儿,还是个孩子,可是却已经千帆过尽,历尽沧桑。 虽然这个梦太过诡异,但是汪真人是相信的,她知道小卉儿没有骗她,她更知道这世间本就有些事情,是难以解释的。 尤其是明卉竟然梦到了魏骞,想到这里,汪真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哪里是梦,分明就是明卉曾经的一世。 只要想到明卉经历过的那些苦难,汪真人便心如刀割,这种心痛远远超过得知自己葬身火海的惨状。 汪真人难掩心中的震惊与痛楚,她柔声说道:“好了,既然是梦,那现在醒过来,就没事了,师傅会听你的,暂时留在保定府,等到错过了梦里大火的时间,再考虑是否要回去。对了,你在梦里为何会回云梦山,是不是明家的人刁难你了?” 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明卉便把前世明达死于意外,大太太把仇恨发泄到她身上,她忍无可忍,带着不迟不晚逃出明家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至于她在明家受到的那些算计,她只是一带而过,即便如此,汪真人也已经勃然大怒! “好他个明家,我还以为你回去,就能......唉,那现在明达还活着?” “嗯,好在我提前醒过来,在破庙里打晕了明达,让他避开了一场祸事。”明卉说道。 汪真人叹了口气,难怪自己在明家时还能受到款待。 回想梦里,小卉儿只是个自幼长在道观里,不能世事的小姑娘,被人算计也不知如何反击,只能傻乎乎地被人欺负,保定府和云梦山相隔那么远,她带着不迟不晚,三个小姑娘,长途跋涉,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回到云梦山。 原以为回去以后,就能找到师傅,却没想到,等待她的是另一场灾难。 汪真人紧紧抱住明卉,泪水夺眶而出,她不听明峰的了,什么明家,什么霍誉,这些人全都靠不住,她要亲自护着她的小卉儿,用她的命,用她的一切! 师徒二人相拥而泣,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汪真人才平静下来。 她问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明卉说道:“师傅,我想请您去找一座道观,父亲的七七过后,我就搬去道观为父亲祈福,一直住到三年孝满,当然,这还需要师傅出面,说服大老爷。” 汪真人略一思忖,便答应下来。 明卉又道:“在梦里时,大老爷曾经修书一封,向霍誉退亲,但是霍誉没有答应。在破庙里时,我在父亲灵前,也向霍誉提出退亲,他仍是没有答应。 师傅,我怀疑我在梦里时,是死在霍誉之手,即使不是被他亲手所杀,也和他有莫大关系。 只有飞鱼卫才最常使用弓弩,而我在破庙里看到霍誉的弓弩时,受伤致死的地方便痛彻骨髓。 师傅,我想退亲,我不想嫁给霍誉。 在梦里我没有嫁人,现在我也不想嫁,我想陪在师傅身边,出家做女冠。” 听前面的那些话时,汪真人虽然动容,却没有出言阻止,可是听到最后,明卉说要出家做女冠,汪真人立刻板起脸来。 “胡说,你想出家?不行!我不答应,你父亲若还活着,也不会答应!他说过,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不能亲眼看到你长大,不能看到你穿上嫁衣坐上花轿,所以,你可以不嫁霍誉,但是出家什么的,你也不用想。” 也就是说,除了霍誉,还有王誉、张誉,你终究还是要嫁人,想当女冠,做梦吧! 不,她做梦时也没有做过女冠,她虽然有汪真人这样一位师傅,可她却是俗家而已。 明卉见师傅动怒,连忙笑着哄她:“好好好,我听您的,这辈子一定穿上大红嫁衣,坐上大红花轿,风风光光嫁出去。” 第二十五章 你在外面有猫了 汪真人只是不许明卉做女冠,却没有反对她与霍誉退亲,这让明卉很开心。 父亲不在了,在亲事上能给她做主的,就只有师傅和明大老爷。 上次她在父亲灵前,当着明大老爷的面,提出要与霍誉退亲,便已经表明了心迹。 虽然亲事没能退成,但是事后明大老爷并没有因此斥责她,想来,和前世一样,明大老爷也是不满意这门亲事的。 现在师傅也没有反对,明卉觉得,她离退亲又近了一步。 明卉向汪真人说起柳三娘的一对儿女,哥哥万明扬,乳名万崽,时年五岁;妹妹柳依依,三岁半。 汪真人咦了一声,问道:“柳三娘的女儿姓柳?” 明卉点头,讲了柳氏一门的传承,又道:“这一代的柳大娘立誓不嫁,因此,下一代的柳大娘,便是柳三娘的女儿。” 说到这里,明卉嘲讽一笑,谁能想到,立誓不嫁的柳大娘,背地里也生了一个女儿。 汪真人冷哼一声:“柳家人丁单薄,按理说柳大娘担负传承之责,不应该立誓不嫁的,她不嫁也就罢了,偏又生了女儿,生了也就生了,可却又藏起来,连亲妹妹也不告诉,不用想也能知道,她那女儿的父亲,恐怕是有些门道的。” 至于是什么门道,汪真人没有说,明卉眨眨眼睛,问道:“莫非是家里有妻室的?却又不想纳柳大娘为妾?” 汪真人说道:“行了,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快回去吧,明天我就让海泉去清苑,还有风儿巷那边,也要让人盯着,免得那什么柳大娘伤好以后又要作妖。” 明卉抱了抱汪真人,撒娇道:“那就辛苦师傅了,等我从明家搬出来以后,一定不让师傅这么辛苦了。” 汪真人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轻巧,你以为明家会随随便便就能答应让你住进道观吗?” 明卉嘻嘻笑着:“师傅一定能说服大哥的。” 汪真人还想斥责,猛然想起梦境中明卉经历的苦难,便不忍心再说她了:“行了,我知道了,快回去吧,路上当心。” 在下山之前,小卉儿长这么大,连淇县县城也没有去过几回...... 明卉出了小院子,没走多远,就发现有人在跟踪她,路过一个风筝摊,她停下来,借着挂在摊子上的风筝做掩护,悄悄看向身后,十丈以外,一个少年从大树后面探出身子。 明卉抿嘴笑了,不是汪平,就是汪安。 师傅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让人悄悄护送她吧。 明卉心里暖暖的,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踏着欢快的脚步回到了枣树胡同。 转眼便是明老太爷的七七,明大老爷带领弟妹子侄一起去了完县,次日傍晚,才回到保定。 明老太爷的丧事算是正式办完了,各地的习俗不同,有的地方是二七之后便不用茹素,明家则过了七七,上上下下的膳食里才有了荤腥。 黑猫就像是会算日子一样,踩着点来了。 明卉正在吃饭,屋外便传来春苗的声音:“那只猫,是那只猫。” 明卉推开窗子,便看到黑猫坐在墙头上,神态倨傲,再不是当初那只直挺挺等死的惨样了。 明卉冲它招招手:“有肉。” 黑猫嫌弃地看她一眼,跳下墙头,从窗户里跳了进来,优雅地走到炕桌前,荔枝还认识它,跳过来撒娇,却被黑猫一爪子扇开,小荔枝吓了一跳,扑进明卉怀里不敢再过来。 明卉指着黑猫的鼻子:“你是不是在外面又有猫了,所以就不认亲生骨肉了?” 黑猫连个眼角子也没给她,自顾去吃不迟给它挑出来的瘦肉,没错,肥肉相间的肉片,它只吃瘦的。 明卉指着碗里的冬菇炖鸡,说道:“给它吃鸡肉吧,它兴许会喜欢。” 果然,黑猫只了一大块鸡肉,用舌头舔了舔嘴巴,又在它用过的小碗里,喝了半碗凉开水,然后......然后扬长而去。 明卉怔了怔,这就走了?还没有告诉它,自己可能要离开明家了呢。 又过了两日,明卉又扮成不晚出府,她在街上转了一圈儿,便去了小院子。 崔娘子看到她,便笑着说道:“真人还想让人往枣树胡同送信呢,姑娘就打发你过来了,这师徒俩,真是心意相同呢。” 明卉眼睛一亮,问道:“海泉叔回来了?” “嗯,昨天傍晚回来的。”崔娘子说道。 明卉笑逐颜开,汪海泉去了清苑,想来是有了小万崽的消息。 她猜得没错,清苑那边确实有了消息,但这消息并不确切。 万崽是男孩,只有五岁,大户人家买小厮,很少会买年纪这么小的,因那些想买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人家,则会选择年纪更小一些的,五岁孩子大多已经记事了,想要隐瞒他们的身世并不容易,因此,真心想买来当儿子的人家,更喜欢三岁左右的孩子。 为什么是三岁,而不是一两岁呢,因为小孩子容易水土不服,一两岁的孩子若是病了,看病买药又是一笔银钱,若是治好也就罢,治不好就白白损失了一笔银子。 因此,根据汪海泉的分析,五岁的小万崽,卖给人当儿子的可能不大,十有八九是被卖给了小倌堂子或者戏班子。 这些年,汪海泉一直在做行商,也有些人脉,他花了些银子,托人找了清苑街面上的帮闲头头,很快便查出来,清苑的小倌堂子和县城里的戏班子近期都没有买过小男孩,倒是有客栈的伙计说,前阵子有乡下草台班子的人,在他们店里住了一晚,走的时候,带走了两个小男孩,全都长得唇红齿白,白白嫩嫩,这两个孩子长得好看,伙计觉得进草台班子太可惜了,因此才记忆深刻。 清苑县城里的戏班子好查,外面的草台班子就不好查了,那些班子演一台换个地方,居无定所,想要找到他们太难了。 好在伙计记得草台班子的人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其中一个言谈举止女里女气,另一个走路有点瘸,女里女气的那个人,称呼他为班主。 汪海泉回保定,是想带汪平汪安过去,父子三人分头寻找,人过留影,雁过留声,草台班子要吃饭,就要演戏。 只要他们在一个地方演过戏,就会留下踪迹。 第二十六章 迷香和哑巴香 明卉想了想,去了隔壁的院子。 看到明卉,汪海泉怔了怔,很快便想起这是谁了。 “你是不晚吧,长这么高了?”汪海泉三十四五岁,国字脸,常年在外奔波,皮肤黝黑,笑起来有两个大大的酒窝,明明是个黑壮汉子,却因这对酒窝,凭添了几分亲和。 “海泉叔。”明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汪海泉没有多想,转身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拿出一个大油纸包,笑着说道:“这家烧饼在清苑很有名,你拿回去,给你家姑娘当零嘴吃。” 明卉笑得合不拢嘴,海泉叔和崔娘子生了两个儿子,两人一直遗憾没有女儿,看到小女娃就特别喜欢,小时候,海泉叔每次从外面回来,总会想方设法带些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她脆生生地答应着,又道:“海泉叔,大小姐让我给您带点东西。” “给我的?”汪海泉诧异。 “嗯,大小姐说了,这东西兴许您在外面用得上。” 明卉掀开盖在篮子上的蓝花布,从里面拿出两只婴儿拳头大小的罐子,她把其中一只罐子推到汪海泉面前,说道:“黑色罐子里的是安魂香,若只是闻一闻,可以睡上一炷香的时间,若是焚了,至少能睡上三四个时辰,且,这种安魂香虽然称之为香,实际上并没有味道,混进寻常香料之中,即使是此道高手,也难以分辨。” 汪海泉听得目瞪口呆,明卉掀起罐子上的木塞,从里面拿出一张小纸,纸上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着用法。 汪海泉这才反应过来,接过小纸看了两遍,确定记住了,将小纸扔进火盆里烧成灰烬。 明卉又把另一只罐子推到汪海泉面前,道:“这只白色罐子里的,是缄言香,只能名字,海泉叔便猜出一二了吧。” 汪海泉迟疑着点头,问道:“莫非能让人变成哑巴?” 明卉噗哧笑了:“不是变成哑巴,只是让人暂时不能讲话而已。” “哦哦,暂时?暂时是多久啊?”汪海泉走南闯北,也见识过江湖上的伎俩,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伎俩与大小姐联系起来。 在他眼里,明卉还是个孩子。 明卉看出汪海泉眼中的疑惑,笑嘻嘻地说道:“十二个时辰,不过这也因人而异,年轻力壮身体强的人,缄言的时间会相对短一些,不过也顶多短上两三个时辰而已。” 明卉打开罐子上的盖子,里面也有一张小纸,她把小纸递给汪海泉,汪海泉仔细看过,把小纸扔进火盆里。 “海泉叔,这两种香的用法,您都记下了吧。” 汪海泉把两张纸条上的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记住,这才点点头:“记住了......只是,这真的有用吗?” 他知道汪真人会制香,偶尔制一些,赠送给云梦观的香客们。 只是,大小姐给的这两种香,明显与汪真人所制之香不同,不似佛堂道观用的,也不似文人雅士、闺阁女子用的,倒像是江湖人用的迷药啊。 不晚假装不高兴,赌气地说道:“海泉叔,您不信我,难道也信不过大小姐?” 汪海泉想说,就是因为这是大小姐给的,他才不相信的。 有一年过年他回到云梦观,大小姐那年只有七岁,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颗黑乎乎硬梆梆的药丸子,说这是汪真人制的龙骨丸,吃了以后可以强身健体,他虽然没听说过这什么龙骨丸,但是大小姐的那双大眼睛清凌凌的,让人不忍拒绝。 于是他便把龙骨丸吃了,然后,大年初一,他几乎都是在茅厕里待着,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龙骨丸,而是明老太爷炼出的仙丹。 如今明老太爷已经飞升了,临走之时,还给大小姐留下了仙丹? 汪海泉寻思着这两罐子迷香哑巴香,哪怕真的是明老太爷的仙丹,也没什么,顶多就是多跑几次茅厕而已,再说,这些也不是给自己用的。 明卉冷眼看着汪海泉眼底闪烁的眸光,猜到他一定是不信,解下别在衣襟上的帕子,往白罐子里蘸了蘸,忽然在汪海泉鼻端扬了扬,汪海泉顿觉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他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汪海泉大张着嘴,惊骇地瞪着明卉,明卉强忍着笑,把装着烧饼的油纸包放进篮子,冲着汪海泉挥挥手:“海泉叔,再会啊。” 出了屋子,就见有个少年正从大门外面走进来,看到明卉,少年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 明卉懂了,这就是前两天跟在自己身后,悄悄护送她回府的那个。 “你是汪平还是汪安?”明卉问道。 少年红着脸,不敢去看明卉:“我是汪安。” 明卉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不晚了,便道:“海泉叔不太舒服,你进去看看吧。” 听说父亲不舒服,汪安连忙说道:“谢谢你告诉我。” 说完,便飞奔着进了屋子。 当天晚上,明卉睡到半夜,窗外又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她揉着惺松的睡眼看向窗外,月光下,一只猫的影子斜映在窗纸上。 明卉打开窗子,黑猫跳了进来,没等不迟挑灯,黑猫就把嘴里的东西放在明卉枕前,明卉伸手摸了摸,入手冰凉,细细长长,这是一支玉簪。 “你又偷东西了,你不用送东西过来,我会替你养孩子的。”明卉打个哈欠,翻身继续睡觉。 黑猫熟门熟路地跳到椅子上,椅子上面铺了厚厚的坐垫,黑猫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睡姿,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次日天光大亮,明卉起床,一眼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等着吃早饭的黑猫,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她看了看枕边,赫然有一支玉簪。 明卉拿起玉簪,越看越觉得眼熟,她看了看黑猫,又看了看玉簪,猛的想起这支玉簪是在哪里见过了。 那个来找柳大娘问卜的美妇人,发髻上便插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玉簪。 难道那对主仆没走,还在保定府? 她拿起玉簪仔细再看,只见玉簪的一端刻着一个小小的篆字,冯! 第二十七章 两位老夫人 小院子里,汪安像活见鬼似的看着父亲。 从不晚走后,汪海泉便一直在笑,无声的笑,笑得诡异莫名。 汪安要去叫阿娘和哥哥,汪海泉一把拽住他,指指自己的嘴巴,又指指汪安的嘴角,把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他虽然不能发声,但是这声“嘘”却是清晰可辨,汪安总算是明白父亲要说什么了。 就是让他不要声张,连阿娘和哥哥也不要告诉。 直到次日,汪海泉终于能张口说话,他摸摸自己的喉咙,又摸摸腮帮子,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这安魂香和缄言香的妙处,汪海泉是领略到了,尤其是缄言香,汪海泉已经想出了几种用法。 过了晌午,汪海泉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汪平出了保定府,父子俩向清苑而去。 汪海泉前脚刚走,不迟就来了,送上一只青花小坛。 汪真人打开坛子,坛子里装的是香丸,汪真人松了香灰,夹了一块烧红的炭放进去,将香灰堆起来,在最顶处用香针通出一个孔来,再取一张银片放在上面,夹了一颗香丸放在银片上,隔火熏烤。 稍顷,淡淡的香气缓缓飘散,幽香中透着凉意,似美人于百花丛中轻舒罗袖,带起漫天花雨。 不知不觉,汪真人已是热泪盈眶...... 保定城外二十里,有一座慧真观。这座道观香火不旺,鲜见香客,可却是远近闻名。 慧真观之所以出名,并非是这里有妙法无双的仙道,而是因为这里住着的两位老夫人。 她们是江贵妃的两位姑母。 先帝年间的甲子案,江贵妃与先太子被诬陷以巫蛊之术害死皇太后,江贵妃被赐毒酒,先太子顾璟自尽。 江家为太子外家,甲子案中受到牵连,江家十三岁以上的男丁发配三千里,女眷或自尽,或为官奴。 当时,江贵妃的两位姑母,大江氏是广元伯世子夫人,小江氏则是太常寺少卿史闻的弟媳。 律法有祸不延出嫁女,但是大江氏和小江氏,还是被夫家舍弃了。 广元伯世子一纸休书,休了大江氏,史家是读书人,多多少少还要顾及脸面,便以小江氏有病为由,将小江氏送去庄子,只等着小江氏在庄子里熬不下去,自行了断。 大江氏被休之后,夫家没了,娘家也没有了,又因为是被休的,她连嫁妆也拿不回来,都被广元伯府扣住,大江氏无奈之下,几番周折后,在保定城外二十里的延寿观栖身。 而史家一直想等小江氏的死讯,可小江氏却顽强地活了下来,她从庄子里逃走,在江家老奴的帮助下,找到大江氏,姐妹俩在道观里苟且偷生。 三年之后,甲子案真相大白,先太子和江贵妃平反昭雪,江家也回到京城,只是走时二十多人,回来时却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先帝悔不当初,便越发愤恨害死皇太后,陷害太子的三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高淑妃。 且在这当口,又查出高淑妃的娘家意图谋反。 先帝龙颜大怒,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童皇后也以后宫不查之责被废。 先帝选了没有子嗣的孙氏为后,孙氏将表妹路嫔的儿子六皇子养在膝下。 六皇子便是当今天子。 先帝对江家那唯一的后人恩宠倍至,广元伯府和史家闻讯后找到道观,要接大江氏和小江氏回府。 大江氏和小江氏心意已决,二人让自己的侄孙,也就是江家唯一的后人江潮,代她们上书先帝,她们一心向道,不愿再回尘世。 先帝一心修仙,看到折子之后,自是龙颜大悦,追封已逝的江贵妃为慧真仙君,将延寿观改名慧真观,专僻一殿供奉慧真仙君像。 大江氏和小江氏并未正式出家,她们享一品诰命的奉禄,在观中侍奉慧真仙君。 保定府离京城不远,先帝在时,时常有官眷来慧真观,祭拜江贵妃,新帝登基后,慧真观的香火才渐渐少了。 汪真人一乘小轿来到慧真观,求见两位江老夫人。 她奉上一枚玉牌,片刻之后,便有小道姑陪着一名三十出头的女冠出来,笑容满面地引了汪真人进去。 汪真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两位传闻中的江老夫人,她执以道门之礼,两位江老夫人却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带路来的女冠悄悄退出去,并向屋门掩上。 大江氏请汪真人落座,她拿起那枚玉牌,徐徐问道:“......真人名唤妙清,请问俗家的名字里,可是也有一个清字,澄波澹将夕,清月皓方闲的清?” 汪真人缓缓点头:“老夫人所言俱是。” 大江氏侧脸与小江氏对视,姐妹二人一同起身,俯身跪下...... 汪真人微笑受礼,双手将大江氏扶起:“两位老夫人请起,此地乃慧真观,我也只是汪妙清。” 大江氏和小江氏重又坐下,汪真人将带来的青花小坛,对两人说道:“两位夫人,这是小徒亲手制的几颗香丸,贫道想请二位品评。” 大江氏心头微动,汪真人专程送香丸的? 小江氏也是心有疑惑,刚刚小道姑送来那枚玉牌,她和姐姐俱是一惊,万万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她们竟然还能再次看到这枚玉牌。 原本还在思量这位为何而来,却没想到,只是让她们品评香丸。 二人不敢怠慢,将香丸灸于香灰之上,片刻之后,香气便在室中弥漫开来。 小江氏的修为比大江氏要浅,闻到香气时,便已泪盈于睫,大江氏深吸口气,强做镇定,看向汪真人:“真人的徒儿......” 汪真人微笑:“保定府西城明家嫡女,明卉,年方十二。” 大江氏有些疑惑,迟疑地问道:“那这香丸......我是说,这么小的孩子,竟能制出此香......” 汪真人会心一笑:“我有这个方子,这是我教她的。” 大江氏和小江氏互视一眼,两人齐齐说道:“原来如此,这味道竟和昔日,昔日文绣宫里的一般无二。” 文绣宫,是昔年江贵妃所居,先太子亦是在文绣宫中出生。 汪真人观察二人神色,这时心里便有了成算,她说道:“两位老夫人,贫道今日前来,一是请二位品评小徒所制的香丸,二来还有一个不情之情。” “真人请讲。”大江氏说道。 “实不相瞒,小徒乃是明老太爷的老来女,明老太爷在云梦山修行十五载,直到他仙去之后,小徒方才回到明家......” 第二十八章 明大老爷的怒火 “明大小姐孝心可嘉,既然想为父祈福,那自是来我们慧真观最是合适”,大江氏连连点头,眼角余光看到妹妹小江氏眼中的迟疑,大江氏话锋一顿,问道,“明大小姐可是要跟着汪真人一起修行?” 汪真人微笑:“贫道自有去处,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大江氏和小江氏嘴里说着“哪里麻烦了”,暗地里却是齐齐松了口气,神情更加恭敬,笑容更加殷勤。 汪真人回到城里,便修书一封,送去了西城明家。 这封信是从正门送进去的,直接送去了明卉那里,待到大太太听说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次日,明卉便去见了明大老爷。 听说明卉要搬去道观,明大老爷沉默了,以前他忙着应酬,忙着庶务,对后宅的事情没有上心,可现在他守孝,整日都在府里,有的事情想不知道都难。 比如明卉住进来的第一天,大太太就从庄子里叫来一个有狐臭的婆子去侍候,再比如明卉给吴丽珠的那一巴掌,就连前阵子大太太是在装病,他也心知肚明。 只是,身为家主,他不可能每件事都要纠着不放,论出对错。 以前没有分家的时候,三个房头住在一起,小磨擦从未断过,后来分家单过了,大家偶尔聚一聚,反倒比以前亲厚许多。 明大老爷寻思着,明卉是定亲的人了,三年孝期满了,她也及笄,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前前后后能在家里住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三四年而已。 大太太也好,明卉也罢,只要不在明面上针锋相对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再说,有他这个大哥在呢,明卉也不会受委屈,何况,他家的小妹,也不是会受委屈的人。 三四年而已,和稀泥一眨眼也就过去了。 可是明大老爷万万没有想到,明卉竟然想要离开明家,搬进道观,这当然不行,父亲泉下有知,也不会答应。 明卉回到明家,一是为了守孝,二来也是要待嫁的,总不能到了及笄的时候,还要从道观里把人接回来吧。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得不行,他连连摇头:“小妹,你若是想为父亲大人祈福,让你大嫂......让你二嫂陪着你去道观里小住几日,明雅也一起去,你看如何?” 在来之前,明卉便猜到明大老爷不会同意,毕竟,让未嫁的女儿常年住在道观里,即使是为父祈福,传出去也会落人话柄。 明卉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哥,您也知道,我是不想嫁给霍誉的。” 此言一出,明大老爷怔了怔,不是在说搬去道观的事吗,怎么就又说起霍誉来了? 明大老爷对霍誉无甚好感,一来他觉得霍誉配不上自家小妹,明家虽非大富大贵,但却是书香门第,霍誉只是一个无家无族的人,又是被世人唾弃的飞鱼卫,以霍誉的出身,娶个小户女才是应该,与明家,这是高攀了。 二来,霍誉态度傲慢,还没成亲,就没有把岳家的人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当然不是良配。 明大老爷在脑海里把那夜的事飞快地回忆了一遍,这霍誉,除了有一副好皮囊以外一无是处。 而这偏偏是最不重要的。 男人只要五官端正,四肢健全,不会耽误科举和选官也就行了,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 这样一想,明大老爷越发觉得这门亲事实该退掉,父亲一定是修仙修得糊涂了,才会把女儿许配给这样一个人。 “嗯,小妹莫急,过个一年半载,大哥修书一封,给你退了这门亲事。”明大老爷说道。 果然还和前世一样,明大老爷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以为只要他亲自出面,这个亲就能退了。 对于退亲这件事,明卉早就知道自己那日是鲁莽了。 那日在破庙里,她太冲动了,不该直接了当向霍誉提出退亲,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但是说了就说了,也不用后悔,明卉早就想开了。 她道:“大哥,那天在破庙里您也看到听到了,霍誉摆明是不会轻易同意退亲的,他不是非与明家结亲不可,他之所以不肯答应,有一半的原因不想丢了面子。 所以我才想住进道观,一是为父亲祈福,二来也让他知道,我一心向道,过一两年,大哥便可以为由向他提出退亲,到那时,他的气也早就消了,与其娶个道姑回去,还不如退亲后另娶淑女,大哥,您说呢?” 明大老爷不以为然:“他是飞鱼卫,飞鱼卫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你就不怕他把那道观搅个鸡犬不宁,再说,即使你与他退了亲,你一直住在道观里,外人怎么说?谁还敢上门提亲?总不能为了一个霍誉,你就终身不嫁吧?” 明卉心想,我还真想终身不嫁,可她自是不能说出来,就连身为出家人的师傅都不答应,更不要说明大老爷了。 “大哥,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师傅与慧真观的两位老夫人有些交情,若是有师傅出面,我能住进慧真观,霍誉难道还能去慧真观里捣乱吗?他就不怕两位老夫人一纸状书把他告到御前吗?再说,我也并非一直住在道观里,待到出了孝期,我自是会搬回府里,大哥,我今年十二岁,再过三年也才十五。您与其操心我的亲事,不如多为明达和明雅想一想。” 明达十六,明雅十四,本来正是该议亲的时候,可是即使明年他们孝满,明大老爷和大太太却仍在孝期内,还是不能为他们正式订亲。 明大老爷当然知道这些,大太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念叨。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明卉的前半段话:“汪真人认识江家的两位老夫人?” “嗯,师傅来信,说师祖与以前延寿观的彭真人相交莫逆,前不久师傅去拜访过两位老夫人,说起她有个徒儿住在保定府,两位老夫人还说改日让师傅带我过去。” 延寿观便是慧真观的前身,彭真人便是延寿观观主,早年便是她收留两位老夫人,如今彭真人早已仙逝,但是明大老爷就是保定人,自是听说过这些过往。 “慧真观啊......这自是与其他道观不同,飞鱼卫去了也是要守规矩的。”明大老爷摸着胡子迟疑起来,虽说让家里的姑娘住在道观里,传出去会惹人非议,可若是慧真观,那却是不同的,慧真观里的两位老诰命,是没有出家的,若是明卉能在慧真观里住上一两年,于明卉的闺誉非但没有影响,而且还有益处。 “嗯,这件事先议到这里,改日汪真人云游回来,我与她商议后再做定夺。” 明卉与明家其他姑娘不同,她自幼拜师,因此,明卉的事情,便不是明大老爷这位长兄一个人能够做主的,还要征得汪真人的同意。 明卉笑着答应,便告辞回自己院子里摆弄香料了。 明大老爷以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几个月后再议了,便也不去多想了。 可是明大老爷万万没有想到,三日之后,汪真人的拜帖便送了过来。 明家正在守孝,她虽是明卉的师傅,也不能坏了规矩,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明大老爷并不知道汪真人还在保定府,接到拜帖,他还诧异,汪真人不是去云游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当天下午,汪真人便来拜访了明大老爷,寒暄之后,汪真人便说起要带明卉去拜见两位江老夫人的事。 明大老爷在心里叹息,自家小妹这是不想留在府里了,所以才急着让汪真人带她去慧真观吧。 明大老爷越想越觉愧疚,父亲早早的就给他们分家了,宅子、田地,能给的全都分给他们了,他是长房,得到的东西远远多过两个弟弟。 可是真为长兄,他却连小妹也没有照顾好...... 明大老爷沉默良久,最终点点头,算是同意让汪真人带着明卉去慧真观。 他知道这一去,没有两三年,明卉是不会回来的。 送走汪真人,明大老爷回到书房就没有出来,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仍然没有出来,大太太让人过去,三催四请,明大老爷才一脸不悦地回来。 大太太笑着说道:“你看,孩子们都在等着你呢。” 明大老爷扫向坐在桌边的儿女们,眼中的眸光又阴沉了几分。 一家人都在,却唯独没有明卉。 “小妹怎么没来?”明大老爷问道。 大太太用力抠着指甲,脸上的笑容却又深了几分:“小妹自幼长在道观里,与咱们不一样,所以就......” 所以就没让人去叫她。 只是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就被明大老爷打断了。 明大老爷便勃然大怒,想掀桌子,无奈紫檀木的大桌太过沉重,明大老爷掀了一把,桌子纹丝不动,明大老爷更来气了,抓起离他最近的一只碗砸到地上! “道观道观,小妹长在道观与你何干,你有一日不提吗?你这个长嫂就是这样当的?小妹回来这么久,你关心过她一丝一毫吗?” 第二十九章 最好的安排 大太太万万没有想到,大老爷会当着儿女落她的面子。 她一只手按着胸口,另一只手捏着帕子,指着明大老爷,声音颤抖,泪盈于睫:“婆婆病重之时,我侍奉榻前,衣不解带;小叔父去世,父亲与你去了京城,我整日在家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大姐儿出生后,我刚出月子便要打理后宅,以至于落下病根,几年没有开怀,那些年,为了明家的子嗣,我四处求医问药,喝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这才生下达儿,老爷,我为明家生了两个儿子啊......” 大太太说到这里,已经哭得不能自已,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 明雅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将她扶住,可是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女,纤瘦的身体禁不住富态圆润的大太太,母女俩一起向后倒去。 大太太吓了一跳,她虽然假装要晕倒,但却是有分寸的,即使明雅没有出手来扶,她也不会真的倒下,可是明雅这一扶,不但没能扶住她,反而让她也跟着一起向后倒。 丫鬟们看到明大老爷训斥大太太,便悄悄退了出去,避免听到不该听的,无端被主子记恨。 明大老爷正在气头上,看到大太太要晕倒,他也不会伸手去扶,再说,他和大太太隔着桌子,想扶也扶不到。 明达虽然坐得离大太太并不远,可是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父亲的那番话上,母亲又做了什么,让父亲如此动怒?父亲与母亲相敬如冰,明达记忆之中,父亲从未对母亲发过脾气,刚刚父亲差一点掀了桌子。 因此,对于大太太声声血字字泪的哭诉,明达充耳不闻,一来是他的注意力没在母亲身上,二来大太太的这番话,明达从小听到大,只要父亲或者他们兄妹三人有什么事没能遂母亲的心意,母亲就会哭诉一番,一来二去,明达早已耳熟能详,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想而知,明达也没有伸手去扶。 于是大太太和明雅便毫无阻碍地倒在地上。 直到听到惨叫呼痛的声音,明达才反应过来,连忙去看。 大太太是坐在了地上,明雅却是躺倒在地,大太太一时没能站起来,明达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她扶起来。 守在外面的丫鬟们,闻声进来,七手八脚将明雅扶起。 大太太又羞又怒,今天她先是被大老爷落了面子,现在又当众摔倒,还让丫鬟们看到,以后她这个当家主母还如何发号施令。 大太太怒火中烧,看到被丫鬟们扶起来的明雅,她那被明大老爷激起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她抄起一只碗,朝着明雅扔了过去! “你想要摔死我吗?” ...... 晚膳上的事,明卉是第二天知道的。 春雨听大太太院子里的粗使丫鬟说的,回来告诉了春苗,两个小丫头在窗下窃窃私语,被不迟听到,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昨晚出了这样的事。 “春雨听大太太院里的粗使丫鬟说,大太太冲着二姑娘发火,还当众打了二姑娘,二姑娘的额头被碎瓷划了一道口子,流了血,大老爷气坏了,说大太太无理取闹,让人去四时堂给二姑娘请大夫,可派出去的人到了门口被老郭拦住,说大太太交待了,这是家丑,不能传出去,所以没去四时堂请坐堂大夫,而是去叫了胡妈妈的表姐过来,给二小姐看的。” 听到这里,明卉微微蹙眉:“胡妈妈的表姐懂医理?” 不迟当然不知道,春雨和春苗两个小丫头也不会知道,但是明卉却心下了然。 难怪前世大太太给她用药的花样层出不穷,原来胡妈妈有个懂医理的表姐。 不过这些对她已经不重要了,明卉让不迟不晚收拾箱笼,把埋在院子里的坛子全都起了出来。 说来也怪,可能是知道她要搬走,最近几天,黑猫居然哪里也没去,每天要么在窗台上晒太阳,要么就坐在桌子上或者椅子上,威严地看着屋里的人类。 小荔枝每次想要讨好它,都被黑猫用爪子推开,可小荔枝并不气馁,想方设法往黑猫身边凑,一副你不认我,我却要认你的样子。 次日明卉跟着汪真人去了慧真观,从慧真观回来后,便向明大老爷正式辞行。 明大老爷还在为大太太那晚的举动生气,看到明卉,他便想到大太太,又想到明雅,便再也说不出留明卉在府里的话了。 大太太生下长女后,隔了几年才生下明达,明达得来不易,后来又有了最小的明轩,因此对于夹在两人之间的明雅,自是少了些关注。 明大老爷一直知道大太太偏心儿子,却女儿严厉一些。以前明大老爷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正是因为大太太的严格,明雅才会这么懂事。 可是现在,明大老爷觉得大太太的这份严格有些不可理瑜。 唉,好在明雅是个懂事的孩子。 至于小妹明卉,算了,她想搬去慧真观,那就去吧,既少了姑嫂之争,也能趁机退了与霍誉的亲事。 只是明大老爷看着面前尚未长成的女孩,又想起已经仙逝的父亲,心中一阵酸楚。 “小妹,大哥......大哥没有照顾好你......本来大哥应该陪你一起去,可现在......” 明大老爷叹了口气,想了想,道:“让明达送你去吧,你是姑姑,他是侄儿,理当如此。” 虽然明达也在孝期,但明卉是长辈,明达送明卉,这也是孝道,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非议。 明大老爷从公中支了二千两银子,做为给慧真观的香火,又从自己的私帐上拿了五百两,交给明卉。 明卉没有拒绝,坦然接了。 正如明大老爷所说,她是明家的女儿,这是她应该拿的。 汪真人冷眼看着这一切,越发觉得当年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年,明老太爷是想将不满周岁的明卉抱回明家的,口口声声这是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 是她坚持不给,把明卉留在云梦观的。 若是那个时候把明卉交给明家,明卉能不能平安长大,还不一定呢。 接下来便一切顺利,明达送明卉和汪真人去了慧真观,明卉的东西不多,除了从云梦山带回来的,便是这些日子她采买的药材和香料,以及一堆瓶瓶罐罐。 明大老爷看着妹妹的行李,心里更难受了,他真的是疏忽了,妹妹在家里住了两个月,衣裳首饰全都没有添置。 除了这些东西,明卉还带了不迟不悔两个丫鬟,以及一大一小两只猫。 大太太得知明卉要搬去道观,顿时百病全消,连连称赞明卉运气好,竟然得了两位江老夫人的青眼,还大方地要让春雨和春苗也跟着去,明卉拒绝了。 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她要来干啥? 二房和三房收到消息,也从水井胡同过来,两房各拿出五百两,给明卉做花用,二太太得知明卉要去慧真观,眼睛都亮了起来,拉着明卉的手,再三保证一定会去看她。 几个侄女也都送了东西,因为还在孝期,所以送的东西也都是素色鞋袜和素色帕子,明卉没想到,明雅居然也过来送她,小小年纪,却戴了一顶兔儿卧,遮住了额头的伤痕,她送给明卉的,是一柄亲手绣的团扇。 明雅脸色苍白,笑容也有些勉强,可是言谈举止,依然恰到好处。 不知为何,明卉在明雅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羡慕。 明卉没有再做停留,这一世,她保住了明达的性命,她与明家两不相欠,如这样好聚好散,便是最好的安排。 一行人出了城,快晌午时到了慧真观,明达看着几个道姑抬着明卉的行李去了后面,他是男子,不方便跟过去,可又不想就这样回去,便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明卉。 明卉笑着问道:“你是有话对我说吗?” 明达被明卉一语道破,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很少来后宅,前两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娘,我娘,唉,真没想到,这些日子你竟然住在那个小破院子里,家里没人住那里,吴丽珠来了也不会去住,我娘,我娘过分了。” 活了两世,明卉也只是知道那个院子比不上其他院子,她原本也以为就是小一点破一点而已,可是听明达的口气,怎么竟像是还有隐情? “那院子怎么了,闹鬼?”明卉问道。 “没有闹鬼,不过也差不多,你可能也听说过,咱们家为何会从东城分出来,就是因为小叔公,小叔公下了大狱,东城那边就让咱们家出族了,祖父刚刚买下这处宅子,京城里就传来小叔公的死讯,祖父便带着我爹匆匆去了京城。 小叔公的尸体是在乱葬岗找到的,找到时已经被野狗啃得支离破碎了,那时先太子还没有平反,祖父和我爹为了避人耳目,把小叔公的尸体藏在大箱子里,从京城带回保定府,那大箱子抬进府里时,就是放在这个院子里的。” 第三十章 见多识广的闻先生 “还有这样的事?”明卉两世都在那个小院子里住过,可是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这事府里的人全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人?” “那倒不是”,明达连忙摇头,“小叔公下狱,东城族里的人整日拿连坐吓唬咱们,祖父为了安全起见,便让二叔和三叔,护送家里人去了乡下的庄子,祖父只带着我爹去京城,当时宅子里是空的,没有人,所以下人们是不知道的。 后来我爹去完县买下一块地,祖父带着我爹和二叔三叔连夜出城,把小叔公悄悄葬了。 所以这事,二叔和三叔肯定是知道的,二婶三婶想来也知晓,至于我娘,当然也知道。 小时候,胡妈妈常常用那个院子吓唬我,说我若是再淘气,就把我关进小院子里,让鬼来吃了我,我和明雅都被她这样吓唬过,小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长大以后渐渐就知道了。 我和明雅知道,二房和三房的孩子想来也知道,所以他们过来,也从不到那个院子里玩,吴丽珠经常住在府上,却从不会住到那个院子里。” 明卉笑着摇摇头,大太太把她安置在那个小院子里,是想让小叔的鬼魂来吓她? 明卉见明达依然一脸歉疚,笑着说道:“没事,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我是小叔唯一的侄女,他舍不得吓我的。” 冬日的阳光下,女孩子的笑容明媚耀眼,明达有一刻的恍惚:“你救过我,我其实是感激的......” 明卉冲他挥挥手:“嗯,我知道了,回吧!” 明达怔怔,缓过神来时,只看到一角素色的裙裾消失在青灰砖墙的拐弯处。 明达有些悻悻,他甩着衣袖转身走出慧真观。 临来之前,他还想去看看慧真殿,不知道慧真仙君的神像让不让外男进去瞻仰,可是现在,他一点闲逛的心思也没有了。 可是明达也不想回家,他心里有些堵,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心堵,就是不想回去。 回城的路,明达走得很慢,直到天色全黑,他才来到城门外,见城门已经关了,明达忽然很高兴。 同来的阿旺忙道:“大少爷您别担心,小的去和守门的衙役说说去,这面子说不定能给的。” 保定府毕竟不是京城,城门口管得没有那么严。明家虽然没有人在朝为官了,但身为乡绅,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可明达却一把拉住了阿旺,没好气地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城门关了,那就明早再进城便是,家里见我们迟迟未归,想来也猜到是误了进城的时辰,不会担心的,你现在去找间客栈,我们借宿一晚。” 见明达这样说,阿旺只好作罢,想来是大少爷在家里关得太久,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门,就不想回去了吧。 阿旺没再提进城的事,主仆二人带着两驾骡车,掉头去寻客栈去了。 走了三四里,路边便有一家小客栈,阿旺先进去,很快便有两个伙计出来,引着车把式牵着骡车去了后面,明达进了客栈,阿旺已经要了客房,明达却没有急着上楼。 客栈大堂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已经坐了几桌客人。 明达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这两个月在家里冷冷清清,看到大堂里觥筹交错,他忽然就不想回房间去吃饭了。 “就在这里吃吧,开两桌。”明达一边吩咐阿旺,一边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伙计拿了菜单过来,已出七七,不用茹素,明达点了几个菜,又要了一壶酒。 点了菜,要了酒,明达的心情却好多了。 阿旺要留下侍候,明达大手一挥:“你和他们去那桌吧,累了一天,就不用侍候我了。” 阿旺也饿了,没有多说,谢过明达就去和两个车把式一起吃饭了。 饭菜端上来,虽是城外的小客栈,但是几道小菜炒得有滋有味,可能是在家里被关得久了,许久没有吃过外面的东西,明达觉得这一桌的酒菜,堪比佳酿佳肴,竟是他这些日子吃过得最美味最舒适的一顿。 他只顾自斟自饮,忽然感觉眼前一花,抬头一看,桌旁多了一个人。 明达已有了几分醉意,他揉揉眼睛,觉得有些眼生,可看着并不讨厌。 “不拼桌......一边去......”明达不耐烦地挥挥手。 那人三十多岁,气质儒雅,穿着藏蓝直裰,外面披了件浅蓝色的棉斗篷,像是一位读书人。 “不知这位公子,可是西城明家人?” 听到“西城明家”,明达清醒了几分,他没有忘记,现在还是孝期,他可以小酌几杯,却不能在外面醉酒。 明达挺挺胸膛,道:“在下明达,先生高姓?” 读书人微笑:“在上姓闻,单名一个昌字,曾经与明大少爷在诗会上过一面之缘,明大少爷贵人事多,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诗会? 明达已经不记得自己参加过多少次诗会文会了,这个姓闻的在诗上见过他,也不足为奇。 “闻兄看着比我年长,想来是与杜五爷他们一起的吧,难怪我一时没有认出来,不过我倒是常去杜二公子的诗会。” 杜家也是保定府的书香门第,杜家二老爷,如今是国子监祭酒,明达口中的杜五爷,但是杜祭酒的堂弟,杜二公子则是杜祭酒的侄子。 这两位身边各有一群读书人,围在杜五爷身边的,多是一些三四十岁屡试不第的秀才,而和杜二公子一起玩的,则是如明达这般年少多金的富家公子。 因此,明达看到闻先生的年纪,便猜到他是和杜五爷认识的。 闻昌哈哈大笑,道:“明大少爷年少聪颖,闻某本想卖个关子,没想到却被你三言两语就识破了,来来,小二,把我的酒菜拿到这桌来,我与明大少爷痛饮几杯!” 没想到这位闻先生还是个性情豁达之人,明达心里原本的那点烦闷随着闻昌的笑声,也荡然无存。 闻昌学识渊博,见多识广,明达很快便折服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几杯酒下肚,便已经成了忘年之交。 “对了,明大少爷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饮酒,莫非也如闻某这般,是出城访友的?”闻昌问道。 “那倒不是,我尚在孝期,哪能如闻兄这般闲适,不瞒闻兄,我是送长辈出城,没想到误了时辰,被拦在城门外面,只好在此借宿一晚。”明达说道。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闻昌想再问几句,可是明达却绝口不提他送那位长辈去了何处,这时阿旺走了过来,提醒道:“大少爷,时辰不早了,小的服侍您上楼歇息吧。” 闻昌笑着起身,对明达说道:“是啊,时辰不早,改日再聊吧。” 说着,叫过伙计,抢着付了帐。 明达跟着阿旺上楼,回到屋里,关上门,阿旺埋怨道:“大少爷,小的看那位先生不像好人,他一直在套您的话呢。” 明达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是什么都没说吧。” 楼下,闻昌看了看通向二楼的楼梯,和坐在另一桌的一个人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客栈。 一辆马车停在官道旁,闻昌上了马车,另一人则和车马式坐在一起。 车厢里,已经坐了一人。 闻昌一扫刚才的端方,斜靠在车壁上,说道:“这个明达,嘴巴还挺严的,我白白搭上一桌酒菜,却连一句有用的话也没有套出来。” “他送他姑姑去慧真观,事关家中女眷,又是长辈,自是不会随随便便告诉你一个外男的。”那人冷冷地说道。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让我去找明达套话?”闻昌坐起身子,一脸的不满。 “那是你太笨而已”,那人声音里没有温度,“他带了两驾骡车,还他自己却是骑着马的,说明骡车里要么坐的是女眷,要么就是他的长辈。 而明家还在守孝,上至明大老爷,下至明家的小孩子,现在都不会贸然出府,读书人最爱面子,孝期里能够正大光明出门,又不怕被人指责,要么是去祭坟,要么就是去寺庙道观祈福做法事。 明老太爷是修道的,所以明家给他做法事,也只会是去道观。 明达一行显然是早晨出来的,保定城外当天就能来回的道观,只有慧真观。 明达带的两驾骡车中,其中一驾骡车里熏过香,至今还残留着味道,说明那里坐过女眷,而另一驾骡车却没有车厢,只是堆着一些油布,说明这驾骡车上是用来放箱笼的。 若只是去上香,不用专门用一驾骡车来拉箱笼,既然带了这么多的行李,那就是要在道观里住上一阵子了。 明达现在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说,他陪同前去的女眷,已经在慧真观里住下来了。 而明家的女眷当中,能让明达陪同去道观的,除了明大太太和明达的妹妹以外。还有他的姑姑。 明大太太是当家主母,自是不能长居道观,那就只有明达的姑姑和他的妹妹了,这两人之中,前者的可能更大。” 第三十一章 安家 闻昌瞪起眼睛:“你既然全都知道,为何还要让我去问明达,白白搭上一桌酒菜。” 车厢里没有灯,那人坐在黑暗中,看不清容貌,他的语气依然冰冷:“因为你的话太多了。” 话多? 所以要把他支开,免得他多嘴多舌坏了大事? 闻昌指着那人:“你这个没良心的,早知如此,我才不会陪你一起进京。” “我本来也没有让你陪着,如果不是为了就你,我何必要坐马车,骑马不是更快吗?”那人说道。 闻昌更气,像个孩子似的赌气说道:“你竟还欺负我不会骑马?” “欺负了,怎么了?”那人反问。 闻昌不想和他争辩下去了,尤其是关于骑马的话题,他撩开车帘向外张望,见马车是向着遂城方向行驶,闻昌咦了一声,问道:“我们不去那什么慧真观吗?” “去慧真观?你是女人吗?”那人说道。 闻昌又被怼了,他大怒:“绕了一个大远要来保定府的是你,和明大小姐订亲的也是你,现在马上离城门只有几里路,也查出明大小姐在慧真观了,你又要走了,既然如此,我们直接经清苑去遂城多好,何必再绕来这里?你以为你是大禹,过门不入?” 黑暗中的人声音淡淡:“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了,为何还要去?再说,大禹治水过门不入的典故,用在这里不合适。” “你你你,霍保住,你这头笨驴,你知道什么了,知道你的未婚妻住进道观里了?她这是要出家,你脸皮再厚,也不能逼着道姑还俗和你成亲吧?”闻昌越说越来气,不小气扯到了自己的胡子,疼得他吱哇乱叫,骂道,“霍保住,你这狗屁的易容,这胡子粘在脸上越来越疼,扯一下更疼,是不是长在脸上,弄不下来了?” “用烧刀子擦一擦,就能弄下来了。”霍誉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闻昌是越来越呱噪了。 闻昌松了口气,嘟哝道:“你不早说,吓死我了,哎哟,真的好疼,早知道刚才我就从客栈里买上一壶烧刀子了,你啊你,怎么不早说。” 闻昌小心翼翼地揉着自己那粘上胡子的下巴,又想起刚才的话题,埋怨道:“你说你吧,明明知道她去做道姑,还不拦着,我和你说,她是今天才去的,说不定还没有行那什么出家的仪式呢,你这会儿过去,还能把人抢出来,好好的小姑娘,做什么道姑啊,虽说那慧真观不让外男进去,可是你会爬墙啊,我就不信那慧真观里还有重兵把守?肯定没有,你翻墙进去,看到明大小姐就把她打晕,从道观里把人抢出来,凭你的功夫,保证神不知鬼不觉,那些老道姑小道姑一准儿不会发现。” 霍誉皱眉,没好气地说道:“你这是些什么溲主意,我为何要把她抢出来?再说,我把她抢出来送回明家吗?我前脚走,她后脚还会回去,我抢她出来又有何用?” 闻昌怔了怔,咽口唾沫:“那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出家当道姑?” “你知道慧真观是什么地方吗?她在慧真观里远比在明家更安全。”霍誉说道。 “可是,可是现在明家摆明不想把姑娘嫁给你啊,否则那明大小姐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却要去当道姑?你啊,我没见过比你更笨的,好事也让你办成坏事,就说上次那对母女,明明是你查到有人想趁机混进明家,你担心会害死明大小姐,私自带人追过去,把人抓了,明大小姐没事了,你自己回去挨了三十军棍,好几天没能下地,可明家领你的情吗?如果领情就不会送明大小姐去当道姑了。” 闻昌说着说道,忽然眼睛亮了,冲着车把式喊道:“掉头掉头,去慧真观,快点,掉头!” 霍誉脸色一沉:“胡闹,继续前行!” 车把式应了一声,马车继续向前行驶。 闻昌气得直跺脚:“霍保住,你这个榆木脑袋,你现在去慧真观,哪怕不把明大小姐抢出来,把那对母女的事告诉她也行啊,你对她说,那根本不是什么钦犯,而是她外家......” “闭嘴!”霍誉声音凛冽,如同突袭寒夜的漫天冰雪,让人遍体生寒。 闻昌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嗯,他说错话了。 “好好好,是我错了,你别生气了,你说了算,全都听你的,你想让明大小姐当道姑,那就当道姑,你想......你想怎样就怎样,这总行了吧?” 黑暗中没有传来声音,只有马蹄踩在官道上发出的嗒嗒声...... 次日卯正,明卉与观中的坤道们一起早课。 她跟着道长们一起念:“仰启雷霆诸司将,符图法录众官兵,焱火律令观元帅,银牙猛吏辛天君,飞符传奏张使者,五方五气五雷神,庞刘苟毕神通大,马真温康显威灵......” 一直念到“......降鸾附体须臾至,摄亡逐魄显威灵,我今启请望来临,大赐雷威加拥护。” 从卯正念到辰正,开始用早膳,用过早膳,明卉便去与两位江老夫人一起,参拜天尊,又去给慧真仙君上香,之后便盘膝而坐,调息静气。 临近正午,两位老夫人睁开眼睛,却看到一旁的明卉依然在打坐,两人不由微笑,没想到汪真人的这位徒儿,小小年纪,竟然有这份定力,观里那些像她这个年纪的小道们,可坐不了这么久的。 两位老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又在道观住了多年,可对于饮食却甚是讲究,慧真观的素食做得极为精细,明卉吃得很开心,就连不迟不晚,也高兴地说道:“小姐,这里的饭菜和咱们云梦观里的一样好吃。” 最难得的是,两位老夫人为明卉安排的住处不但精致,而且还很方便。 这是一座单独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香樟树,还有一株白梅,最难得的是,这个院落距离慧真观的侧门很近,若是从侧门出观非常方便。 明卉让不迟和不晚,把她从明家起出来的几只装香的坛子,分别埋在香樟树和白梅下面,想了想,又去找了负责道观杂务的许青竹道长,第二天,院子里便多了一个灶间,这里是明卉用来炒制香料的。 这样一来,她在慧真观里算是安家了,就连黑猫,依佛也安下心来,白天在观里闲逛,晚上会回来睡觉,也不用不迟喂它,每次回来时肚子都是圆滚滚的,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带只麻雀回来,看着不迟把麻雀拔毛收拾干净,煮熟后撕成小块,喂给小荔枝吃。 每当这时,黑猫便会全程监督,生怕这三个吃不到肉的蠢人,偷吃它给自家孩子的麻雀。 第三十二章 剪刀大法 安稳的日子没过几天,黑猫又失踪了。 到了晚上,小荔枝不肯睡觉,喵喵地叫个不停,明卉原本没有在意,可是被小荔枝吵得睡不着,也担心起来。 黑猫会不会回风儿巷了? 即使黑猫认路,可是从慧真观距离城里有二十里,往返便是四十里,难以想象一只猫长途跋涉四十里,这一路上会遭遇些什么。 担心黑猫夜里回来进不了屋子,不迟半夜起了两次,可是连个猫影子也没有看到。 次日,黑猫还是不见踪影,各位道长和小道姑们,听说那只黑猫不见了,也帮着留意。 可是一连过了四天,黑猫依然没有影子,不迟不晚带着两名小道,拿着黑猫睡觉用的褥子,吃饭的饭碗,去了附近的村子寻找,担心外面的猫不肯帮忙,不迟特意买了一桶泥鳅,把泥鳅拍晕装在碗里,没过一会儿,就来了几只猫。 待到这些猫吃饱喝足,转身要走的时候,不迟连忙把黑猫的褥子和饭碗给它们闻一闻,千叮咛万嘱咐:“看到大黑让它回来,它家孩子等着它呢。” 一天下来,一桶泥鳅全都喂完了,黑猫没有找到,却带回了一只三花和一只白猫。 三花猫被大江氏收养了,白猫则被许青竹道长抱走,而黑猫仍然没有找到。 到了晚上,主仆三人看着天真无邪的小荔枝,长嘘短叹。 到了第五天,有香客来上香,恰好听到两个小道姑在说找猫的事,香客便说让她们求灶神帮忙,灶神灵验着呢。 小道姑们跑来告诉明卉,明卉便说试一试。 主仆三人在灶台上摆了一碗清水,碗上平放一把剪刀。剪刀打开口,开口的方向正对着院门口,又按那位香客教的办法,把黑猫的饭碗水碗全都扣在地上。 这天晚上,黑猫还是没有回来。 明卉抱起小荔枝,说道:“你已经是出满月的大孩子了,可以不要爹了。” 谁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不迟端了马桶出来,刚刚撩开帘子,就看到黑猫如同一尊雕像一般端坐在庑廊下。 不迟大喜,连忙叫黑猫进去,黑猫却依然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明卉听到声音走出来,黑猫看到她,立刻叫了一声,明卉心中一凛,快步走过去,蹲身想看看黑猫有没有受伤,她的手还没有触到黑猫的脑袋,黑猫便倒在地上。 明卉吸吸鼻子,黑猫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明卉对不迟说道:“去拿块大些的布出来,再把我那副油布手套拿过来,对了,还有剪刀,把那个青花金鱼罐也拿过来。” 不迟把手套、剪刀和大布拿来,明卉戴上手套,先从罐子里倒出一颗丹药塞进黑猫嘴里,见黑猫把丹药咽下,明卉操起剪刀,朝着黑猫身上剪过去,黑猫很是抗拒,明卉冷声说道:“傻猫,你这副样子,肯定是舔过毛了,你的毛上被人下了毒,你不剃毛就活不成了。” 黑猫似是听不懂了,索性猫眼一闭,任凭明卉在它身上下剪子。 明卉手起剪落,片刻功夫,黑猫那身油亮的黑毛,就被明卉剃了个精光。 明卉这才松了口气,抓起黑猫的四条腿,围着灶台转了三圈,谢过灶神寻猫之恩。 忙完这些,她用大布把黑猫包起来抱进屋里,屋里放了两个火盆,明卉这才让不迟用温水给黑猫擦拭身子,尤其是它的鼻子嘴巴,还有四个爪子。 小荔枝屡次想要过来和黑猫亲近,都被不晚拦住,后来索性把小荔枝抱到自己屋里关了起来。 明卉叮嘱不迟照看黑猫,她去早课,待到她上了早课,用过早膳,又陪两位老夫人拜了天尊和慧真仙君,再回到院子里时,黑猫已经恢复过来,只是那表情,却是一脸的生不如死。 明卉又从那只青花金鱼罐子里倒出一颗丸药,丸药放在手上,伸到黑猫面前,黑猫忧怨地看她一眼,低头吃了丸药。 明卉笑道:“你保住你的猫命,你还怪我剃了你的毛?命都没了,还要毛有什么用?行了,你不要出去,老老实实养上一个月,身上的毛毛就长回来了。” 不迟不晚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如何,黑猫终于回来了。 明卉坐到黑猫身边,低声说道:“我问你话,若是我说的对,你就叫一声。” 黑猫别过脸去,对于这个给自己递毛的女人,它懒得搭理。 明卉才不管它是不是在使性子,问道:“你见到柳大娘了?” 黑猫对“柳大娘”三个字很是敏感,闻言便转过头来,低声叫了一声。 明卉用手指戳了戳黑猫的脑袋,说道:“你这只傻猫,上次她差点害死你,你好不容易活下来,还要回去找她,这下好了,人家知道你要回我这里,利用你来害我,若不是你还有点良心,没有直接跑进屋,我们三个人,连同你家孩子,全都要被你毒死了。” 黑猫虽然有些灵气,可毕竟只是一只猫,明卉说的这些,它似懂非懂,但是也能知道一定是不好的事,嗯,柳大娘要害它,还要害它家孩子。 黑猫抬头看着明卉,神情里居然带了一丝乞求,明卉还是第一次在黑猫眼中看到这样的神情,她有些诧异,伸手摸摸黑猫的秃脑袋,说道:“你安心养毛,别的事不用管了,我答应帮你养孩子,一定会说话算数的。” 想了想,明卉拿起笔,在纸上画了几件衣裳样子,让不迟和不晚给黑猫做几件衣裳。 毛皮大衣没有了,那就穿棉袄吧。 不迟和不晚手脚麻利,到了晚上时,便给黑猫缝出两身衣裳来,一身碎花的,还有一身黑的。 黑猫对那身碎花的棉袄斥之以鼻,只喜欢那身黑的。 次日,明卉陪两位江老夫人上过香之后,便说起想去看望崔娘子的事。 “从小到大,师傅忙的时候,都是崔娘子照顾我的,现在她暂居保定府,我想过去看看她。” 从汪真人提出让明卉住过来的那天开始,两位江老夫人便没有想过要以观中规矩约束她,这一点,汪真人知道,明卉也知道。 但是明卉要出观,还是要来请示两位老夫人,这是礼貌。 大江氏笑着说道:“那自是要去的,刚好明天青萍和青风要去京城,让她们先把你送进城里,再去京城。” 慧真观香火不盛,观里上上下下都靠两位老夫人养活,现在已进腊月,青萍和青风两位道长进京,是去给两位老夫人领俸银和禄米的,说不定还会有其他的赏赐。 明卉已经在慧真观住了些日子,知道观里有几位女道长是有武功的,其中数青萍和青风的武功最好,她没有推辞,次日一早,便带着不晚坐上骡车进城去了,留下不迟照看黑猫和小荔枝。 如果没有黑猫的事,明卉暂时不会进城,她和汪真人说好,清苑那边有了消息,会让汪安给她报信,年前她就不要再回城里了。 可是现在出了黑猫的这件事,明卉知道,她不动,别人也要动了。 反正现在柳依依已经找到,小万崽也有了寻找的方向,至于柳大娘背后有没有其他人,明卉还真的没有太大兴趣,所以,柳大娘这个祸害,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第三十三章 死得其所 明卉到的时候,崔娘子正在胖婶的院子里做腊肠,院子里晒衣肠用的竹竿上,已经挂了两排腊肠。 “崔姨,做这么多,是要拿去卖吗?” 明卉忍不住咽咽口水,以前在山上时,每年冬天,崔娘子都会做腊肠,但是每年做得不多,一半让汪海泉给两个儿子带去吃,另一半都是明卉的。 留给因为气候的原因,北方的腊肠和南方的不一样,做法简单,但味道也是极好。 明卉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吃过崔娘子做的腊肠了,她吸吸鼻子,现在就想吃,怎么办? 崔娘子看到她早就笑得眯起了眼睛:“不卖,这些啊,都是做给你们吃的,以前住在道观里不方便,现在有了这个院子,想做多少就做多少,还不会影响到真人,哈哈,真好。” 看到明卉小馋猫的样子,崔娘子笑着说道:“等晒干以后,我让汪安给你送去,我听真人说你那个院子没和道长们住的地方挨着,这样好,吃什么都方便。我还腌了五香咸鸡蛋,腌好以后也一并送过去,可惜保定城里买不到鸭蛋,等过了年,春暖花开,让汪安去淀子上买,崔姨腌鸭蛋给你吃。” “好啊,那我就等着啦。”明卉笑嘻嘻地说道。 一个小脑袋从棉帘子后面探出头来,头发稀疏,却还倔强地梳了两个小揪揪,趣致可爱。 明卉走过去,小女娃没有如往常闪躲,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明卉的脸蛋看,明卉笑着问道:“你还记得姐姐吗?” 小女娃依然不说话,却伸出白嫩的小手指,指了指明卉左侧的嘴角。 明卉的目光在小女娃手上凝了凝,随即她绽放出一朵大大的笑容:“你,看出来了?” 小女娃手指的地方,就是她易容成花千变时,嘴角那颗痣的地方。 小女娃没有说话,眼睛从明卉脸上移开,看向院子里正在帮崔娘子干活的不晚身上,她看看不晚,又看看明卉,然后垂下了眼睑。 明卉笑着摸了摸小女娃的脑袋,小女娃早就见过她的本来面目,只是那时受惊过度,没有反应过来而已,现在虽然还不肯说话,但是生活安定了,小孩子天性使然,所以才会把情绪表达出来。 这个小东西,不但认出她是花千变,也认出她就是上次来的不晚。 不愧是万家的血脉。 万苍南的母亲薛冰仙是江湖上顶尖的易容高手。 薛冰仙知道柳氏一族的过往,万苍南与柳三娘的亲事,薛冰仙坚决不同意,万苍南则非柳三娘不娶,为此母子俩的关系非常紧张,多年之后,万苍南与柳三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薛冰仙一怒之下归隐山林。 明卉的易容术是万苍南教的,薛冰仙走后,万苍南便再也没有用过易容术,他把自己会的,全部教给了明卉。 而这个小小女童,显然是有天份的,明卉冲她笑了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姐姐一定会帮你找到阿爹阿娘和哥哥。”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那便是,如果万一寻不到他们,那么,她就会把前世从万苍南和柳三娘那里学到的东西,全部传授给眼前的小女娃。 和崔娘子打了招呼,明卉让不晚给崔娘子帮忙,她去了隔壁汪真人的院子,崔娘子望着她的背影,笑弯了眼睛,姑娘回来,就连这腊月里的空气,也变得暖洋洋的了。 明卉进了院子,汪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往常这些粗活都是在隔壁院子里做的,今天崔娘子做腊肠,担心木屑溅得到处都是不干净,他便来这边劈柴了,这吭哧吭哧的劈柴声,反倒让这个清净惯了的院子里多了些烟火气。 汪真人正在打坐,明卉没有打扰,回到院子里和汪安聊天。 “汪安,风儿巷那边可有发现?”明卉问道。 汪安放下手里的斧头,想了想,说道:“柳大娘一直没有出摊,刚开始有很多人去找,说什么十日之期已经到了,可她家大门紧闭,无论怎么敲门都没有反应,担心出事,有人请了里正过来,里正便说让人翻墙进去看看,可是说来有趣,翻墙的人刚刚站上墙头,柳大娘的小徒弟就从堂屋里出来了,嘟嘟哝哝,老大不乐意。 大门打开以后,小徒弟说她师傅还在闭关,不能打扰,还说如果再有人跳墙,她就去报官。 里正挺没面子的,拂袖而去,那些客人们却还是不肯走,尤其是一位太太,掏了老大一锭银子塞给小徒弟,请她通融一下,还说只想问柳大娘一句话,一句而已......” 明卉眉头微蹙,她想起一个人来:“太太?是不是很秀气很文雅的太太,身边还带着一个婆子,两人有南方口音?” “是啊,就是有南方口音的太太,那小徒弟不肯收银子,太太一定要给,后来就过来一位管家模样的人过来劝说那位太太,他们压低声音说话,我离得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那位太太便跟着管家走了,走到巷子口,还转过身来看向柳大娘家,依依不舍。 我猜这位太太一定是遇上大事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着急请柳大娘问卜。” 汪安一口气说完,明卉问道:“后来呢,那位太太又出现过吗?” 汪安摇头:“没有了,不但这位太太没有出现,从那天开始,也没有人来找柳大娘了,当然了,那小徒弟都说要报官了,谁还会自寻没趣。 我每天都会到风儿巷看一看,刚开始时,小徒弟每天都会出来买吃的,有时买驴肉火烧,有时买鸡汤馄饨,可是从五天前开始,小徒弟便再也没有出来过,今天我还没有去,等我劈完这些柴,就去问问馄饨摊和驴肉火烧的摊子,小徒弟若是出门,一定会去他们那里。” 明卉点点头,说道:“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汪安怔了怔,明卉已经走进堂屋,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陌生的少女从屋里走了出来。 少女容貌普通,只是嘴角的那颗黑痣特别明显。 “你是谁?你怎么......”汪安顿时警觉起来,握着斧头的手紧了紧。 “我说了让你等等我,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明卉笑着说道。 汪安呆若木鸡,傻傻地看着明卉:“你,你,你......” 明卉大步向门口走去:“是我,快走啦。” ...... 有些日子没来风儿巷了,巷子口的两棵大树叶子全都掉光,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抖动,分外萧索。 明卉以前来这条巷子时,巷子口都会有等着问卜的人,可现在正如汪安所说,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既然四下无人,明卉也不想耽误时间,她对汪安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汪安还在纳闷,明卉说的“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时,明卉已经纵身跃上了墙头,接着,便跳进了院子里。 汪安惊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墙头,揉了揉眼睛,他和大小姐不熟,以前只是听观里的人说,大小姐性子活泼,却没想到竟然还会爬墙头,而且还这么敏捷。 院子里还是上次明卉离开时的样子,那个深坑也还没有填上,只是可以看出来,阵法已经撤了,可能是为了方便小徒弟阿笃出门买饭吧。 明卉信步向堂屋走去,她知道,这个时候,柳大娘正在等待她的消息。 堂屋的门虚掩着,明卉刚刚走到门边,便闻到一股血腥气,她皱起眉头,莫非她来晚了,有人先她一步,把柳大娘宰了? 明卉退回来,走到窗下,将窗纸戳开一个洞向里面看去。 她故意弄出些声响,只见柳大娘背对着窗子坐在炕上,闻声,猛的转过身来,眼睛上重又系着黑布。 明卉笑道:“我还当你死了呢,哈,活着就好。” 隔着窗户,柳大娘冷冷一笑;“你不是也活着?” “是啊,让你失望了,我还活着,对了,黑猫也活着呢,活得好好的。”明卉笑语盈盈。 “哼,这个没用的畜牲。”柳大娘冷哼一声。 明卉却已经离开窗子,从堂屋里走进了次间,一进门,她就知道那股子血腥气从何而来了。 次间的地上有一个人,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阿笃,就是那个失踪五天的小徒弟! 血迹已经干涸,脸上也有了尸斑,也不知死了多久,现在是冬天,屋里没有生火,因此从外面闻不到味道。 “你干的?”明卉问道。 “吃里扒外的东西,和那只畜牲一样,全都该死。”柳大娘咬牙切齿。 明卉看向她的双腿,柳大娘的双腿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蜷缩着,显然正如明卉预料的那样,已经废了。 柳大娘眼睛上蒙着黑布,明卉知道,此时的柳大娘还有一只眼睛是能看到东西的。 “你不是神算吗?为何算不出我的生死?”明卉问道。 她太懂柳大娘这种人的心思了,对于柳大娘而言,说她算不出来,就是说她不配做柳大娘,这比废了她两条腿,更让她难受。 所以她挑衅地扬起帕子在柳大娘眼前晃了晃,像是要试探柳大娘能不能看到东西。 “胡说八道,谁说我算不出的,我怎会算不出来,我......” 柳大娘忽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明白了,是花千变的帕子,那帕子里有哑药,和上次阿笃中的药是一样的。 想起阿笃,柳大娘松了口气,那哑药的药效只能维持一天,到了次日,阿笃便能开口说话了。 可是这晕晕沉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柳大娘只觉脑袋发晕,昏昏欲睡。 她想开口,可是口不能言,她想用仅存的一只眼睛,透过黑布窥视花千变,可是眼皮如有千钧重,下一刻,她便倒了下去。 明卉叹了口气,将柳大娘从炕上拖下来,把她连同已经死去的阿笃,一起扔进了炕下的那个密室。 当初,柳大娘曾经在那里囚禁自己的外甥女,现在就让她在临死前尝尝被囚禁的滋味吧。 不过,柳大娘是幸运的,她有她的徒弟做伴,若是她的徒弟没有被她杀死,或许还能把她从密室里救出来,可是现在,她只能守着冰冷的尸体,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到来。 让柳大娘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明卉临走,用院子里的青砖将密室的入口彻底封死,又把阿笃留在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免得下一任住客受到惊吓。 她在屋里仔细翻找,最后在柳大娘的枕头里发现了一只用红布包着的银锁,长命锁。 长命锁的正面刻着花开富贵,一看就是小女孩用的,背面则刻着一个小小的“如”字。 明卉眯起眼睛,名字里有个“如”字的女孩子啊。 她把长命锁在手里掂了掂,空心的,她晃了晃,里面似是有东西。 明卉沿着长命锁上的缝隙用力一抠,长命锁裂开,里面露出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只有八个字,应是一个人的生辰。 明卉把纸条重又放回去,将长命锁复原塞进怀里,这才走了出去。 明卉从墙头上跳下来时,汪安激动得差点哭出来:“大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担心死我了。” 明卉冲他嫣然一笑:“没事,下次你就习惯了。” 汪安:还有下次? 不过,明卉心里依然存着两个疑惑,一是不知道柳大娘的女儿在哪里,二是柳大娘说阿笃吃里扒外,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柳大娘的仇家,除了花千变,还有其他人? 可是明卉已经没有耐心与柳大娘耗下去了,这些以后也能查,但是柳大娘却不能留了。 明卉转身,看向西北方向,干爹干娘两世的仇人,终于死在她手里了。 第三十四章 小万崽 明卉和汪安回到小院子时,刚刚走进巷子,远远就看到院子门口拴着两匹马。 走到近前,汪安看到马身上的烙印,喜道:“这是驿站里的马,我爹和我哥回来了!” 两人正要推门进去,大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和汪安一模一样的脸,是汪平。 汪平看了明卉一眼,见是个陌生姑娘,他微微诧异,汪安忙道:“这位是姑......” 对于汪海泉和崔娘子一家人,明卉是不准备有所隐瞒的,她闪身进了院子,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是明卉。” 汪平怔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卉冲他一笑,伸出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保密啊。” 汪平连连点头:“姑娘放心,我把这事烂到肚子里......姑娘,你这脸......算了,我不问了,姑娘,真人在屋里,我爹和我娘也在,你快进去吧。” 他对汪安说道:“你和我一起去喂马,这两匹马累得不轻。” 这是屋里的大人们把他们支开的意思了。 汪安会意,和汪平一起出了院子,明卉独自走进堂屋。 堂屋里,汪真人坐在太师椅上,汪海泉坐在下首,看到明卉,汪海泉一脸迷茫,明卉笑着打招呼:“海泉叔回来了。” 汪海泉怔怔,汪真人说道:“这是明卉。” 汪海泉猛的想起上次大小姐让不晚交给他的迷香和哑巴香,再看看眼前这张陌生的脸,汪海泉心中如翻江蹈海一般,他连忙说道:“姑娘,那个孩子找到了。” 明卉“啊”了一声,惊喜地说道:“找到了?” 汪真人微笑,指指西次间:“在里面呢,你先进去看看吧,一会儿再细说。” 明卉迫不及待地向里屋走去,二十年,两辈子,小万崽终于找到了吗? 西次间只有两个孩子,剃成光头的男孩和梳着小揪揪的女孩。 看到进来的人,男孩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挪动身子,把妹妹挡在身后。 明卉鼻头发酸,眼睛湿润了,眼前的小小男孩,就是她要找的人。 这个孩子的五官完全遗传了父亲,就像是小号的万苍南! 明卉在两个孩子面前蹲下身子,她对男孩说道:“小万崽?” “你是谁?”男孩的声音清清亮亮。 “我是姐姐。”明卉说道。 “这就是救我的姐姐。” 女童的声音忽然响起,明卉吃了一惊,惊喜地看了过去:“依依,你能说话了?” 依依呆了呆,张着嘴,不知所措,她......说话了? 明卉莞尔,伸出双臂,把两个孩子拥住怀中。 片刻之后,明卉从里屋出来,坐下听汪海泉细述找到小万崽的过程。 买下小万崽的草台班子,班主姓戴,年轻时摔断了腿落下残疾,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戴瘸子。 客栈伙计见到的人,一个是戴瘸子,另一个是戴瘸子的表弟小桃红。 小桃红早年曾在顺德府有名的戏班子里做过花旦,小有名气,可惜后来他迷上赌钱,先是偷同门师兄弟的钱,后来偷了班主的小儿子想去卖,好在被当场抓住,小桃红被打得半死逐出戏班。 小桃红声名狼籍,但凡是唱出点名堂的戏班子,相互之间都有往来,一来而去,没有戏班子肯收他,而且原来的班主还扬言,若是小桃红敢在顺德府唱戏,就打烂他的脸。 无奈,小桃红只好到保定投靠开草台班子的表哥戴瘸子,戴瘸子是戴家村人,无戏可演时,戴瘸子就回戴家村。 戴家村附近的村子,都有过年请戏的习俗,从腊月唱到正月。 汪海泉先是通过其他的戏班子,打听到戴瘸子这个人,继而知道了小桃红,他还听说,小桃红好赌的毛病没有改,而且越赌越大,把戴瘸子也拉下水。 草台班子的生意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远不如城里的大班子赚的多,没钱的时候,于是,有些草台班子还兼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买卖。 戴瘸子和小桃红常常打着戏班子的名义,从人牙子手里买小孩,小孩买回来之后让班子里的师傅教上一年半载,然后转手卖到南边,至于买这些孩子的是什么人,世人皆知。 现在进了腊月,汪海泉猜测戴瘸子和小桃红会回戴家村,于是他便带着汪平也来到戴家村。 戴瘸子和小桃红,连同他们的草台班子就在村子里,但是戴家村的人家相互之间都是亲戚,打碎骨头连着筋,齐心协力,加之戴瘸子和小桃红担心债主和仇家找上门来,对村里人早就叮嘱,因此,别说是来找孩子的了,汪海泉父子扮成货郎,只是多打听了几句,也被一群人围住轰出村子,险些挨打。 汪海泉在附近等了几天,直到昨天,终于找到机会,汪平先进了村子,并且用安魂香迷倒了戴家的人。 深夜,父子俩从戴家找到了酷似画像的小万崽,趁着戴家人还没有醒过来,他们准备出村。 可是刚刚走出戴家,便撞上从外面赌钱回来的小桃红,小桃红是唱戏的,声音尖利,虽然汪海泉及时用上缄言香,可是小桃红先喊出的那一声,还是惊动了村里的狗。 一只狗叫,全村的狗全都跟着叫了起来,家家户户找开门,汪海泉和汪平带着昏睡的孩子,几乎是拼了命,才逃出村子,他们找到藏在村外的马,一路往保定府狂奔,村里人刚开始还在后面追,后来就追不上了,父子二人一路向前,直到出了清苑,见没有人追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那孩子在半路上就醒过来了,他一点都不害怕,还问我是不是来救他的,唉,这么小的孩子被卖进狼窝,真是造孽。” 汪海泉唏嘘不已,他是做父亲的人,无法想象,若是汪平汪安被人卖到这种地方,他会是怎样的反应,说不定早就提着菜刀去拼命了。 明卉站起身,走到汪海泉面前,郑重行礼:“海泉叔,我替小万崽的父母谢谢您。” 汪海泉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应该的。” 汪真人说道:“你当得起,不用推辞。” 汪海泉这才侧了身子,受了明卉一礼。 明卉和汪真人说了柳依依开口说话的事,汪真人说道:“别说是个孩子了,就是大人,被关在那黑洞洞的地方,也会吓出病来,这孩子一直不肯开口,这是心锁,今天见到哥哥,这心锁应是解开了。” 事实如此,从这一天开始,柳依依便开始说话,而且她的话越来越多,竟然是个小话痨,当然,这是后话。 明卉在保定府住了三天,三天后,明卉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汪真人和崔娘子,汪安租了骡车,送她和不晚回了慧真观。 刚进慧真观,明卉便觉察出气氛不对,刚好看到两位江老夫人院子里的玉静气鼓鼓地走过来。 明卉便让不晚去打听,不晚很快回来,说道:“您猜怎么着,青萍和青风两位道长去京城领俸银和禄米,结果广元伯府的人竟然早就等着了,他们在京城不敢造次,竟然一路跟着来了保定,两位道长担心他们在半路动手,寡不敌众,便雇了镖局护送,广元伯府那些人没能抢到东西,就跟到观里,向老夫人撒泼耍赖了,这会儿还在里面闹呢,来的是大江夫人的三个儿子,呵呵,亲儿子呢。” “咦,大江夫人有儿女?”当年广元伯府担心被江家连累,二话不说就休了大江氏,不但没有退还嫁妆,还让大江氏在京城无法立足,只能来到保定,栖身道观,因此,在明卉的潜意识里,大江氏应是无儿无女,却没想到,大江氏不但有孩子,而且有三个儿子。 “当然有了,奴婢听玉静说过,大江夫人有三儿一女,大江夫人被休的时候,已经做了祖母,就连最小的儿子也有十五岁了,可是广元伯府把大江夫人被休时,就只有大江夫人的女儿跪在祖父面前为母亲求情,那三个儿子恨不得立刻和外家撇清关系,根本不去理会母亲的死活......可惜大江夫人离开京城后,大江夫人的女儿也被远嫁蜀地,第二年就少亡了。” 第三十五章 这是什么味 广元伯府休了大江氏,以为从此就能和江家撇清了关系。 三个月后,太子自尽谢罪,废后童氏病重,又因二皇子夭折多年,高淑妃所生的三皇子便成为最有可能成为皇储的人。 半年后,广元伯孙大路将自己那年仅十四岁的嫡孙女,远嫁蜀地,给三皇子的舅舅高江佑做了填房! 孙小姑娘远嫁后的次月,广元伯世子孙成娶了高家一位新寡大归的女儿做了正室,这位新任的世子夫人虽然只是高家旁支,但一笔也不出两个高字。 广元伯算盘打得精,抢在先帝立储之前,把小孙女送给了高家,又娶了高家的女子,待到三皇子摇身一变做了太子,广元伯府依然能和皇室攀上亲戚。 可惜先帝没有马上立储,因为已经被废的童氏死了,毕竟是少年夫妻,先帝虽然牵怒童氏,可童氏死了,先帝多多少少也有些难过。 有的皇帝难过之下会大赦天下让天下人感激,有的皇帝则会杀上几个人让更多的人难过,还有的皇帝,比如先帝,他表达难过的方式就是炼丹! 好在顾氏皇朝祖宗有德,那三年里虽然称不上国泰民安,但也边关太平,风调雨顺。 先帝炼丹废寝忘食,荒废朝政,连同立储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 立太子的事,先帝有急,但是有的人急了。 三皇子的外家高氏一族等不及了。 皇帝既然不理朝政,那必须要由太子监国。 高氏一族先是或收买或怂恿一批大臣上书皇帝,请立三皇子为储君,接着,便在京城传播谣言,说三皇子乃是真命天子。 这些谣言终于传进宫里,传到正在炼丹的先帝耳中,谁也不知道五迷三道的先帝为何忽然就清醒起来了,他派人去查了高家。 这一查就查出高家私开铁矿,打造盔甲,并且暗地里为三皇子屯兵。 先帝勃然大怒,高家与三皇子尚未出师,便被一网打尽,先帝派人重查甲子案,三皇子供认,为了夺嫡,他和高淑妃合谋,利用太后之死,嫁祸给太子和江贵妃。 三皇子倒了,高家完了,依附于高家的广安伯府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于是广安伯世子孙成第二次休妻,休了过门才两年的高氏,带着三个儿子一起去了保定,要接大江氏回去。 说来也巧,广元伯府浩浩荡荡来保定,半路上遇到了偷偷摸摸前来的韩家。 韩家便是小江氏的婆家,书香门第,最爱面子,所以过来接人也不敢让人看到。 两家人一起来到道观,没想到江家那位硕果仅存的后人江潮竟然也在,江潮时年十六岁,问过两位姑太太的意思之后,便将两家人轰了出去。 韩家人脸皮薄,灰溜溜地走了,广元伯府的人却不肯走,哭得稀里哗啦,以头抢地,后来还是宫里送赏赐过来,同来的羽林军把广元伯府的人轰出保定。 先帝虽然没有降罪,但却免去了广元伯府的世袭罔替! 广元伯府的爵位,止于这一代! 高家倒后,广元伯府便成了过街老鼠,无论是勋贵,还是官宦,对他们避而不及。 孙家的子弟本就没有读书种子,现在连差事也谋不到,只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先帝驾崩后,新帝登基,广元伯府的境遇没有改变,无论广元伯孙大路四处碰壁之后,终于醒悟,不仅是朝堂回不去了,就连伯府的爵位也马上要没有了。 如今广元伯已经年逾八旬,在炕上瘫了几年,硬撑着不敢死,他若是死了,孙家的爵位就没有了,他的儿孙们怕是连最后的家业也保不住了。 因此,最近几年,逢年过节,孙家的人就会来哭穷,孙家现在穷得只剩下爵位了,不对,是连爵位也快要没了,但是大江氏有啊,一品诰命,有俸银,有禄米,还有一堆一堆的赏赐。 一个老太太,能吃多少花多少,还不是便宜了那些道姑们,为什么不给儿子孙子? 天理难容! 孙家人不能说服别人,就说服了自己,于是孙家人闹得理所当然,大江氏被闹烦了,便会拿出二三十两的银子打发他们,别看只有二三十两,对于现在的孙家而言,这也是大钱。 去掉来回的盘缠,还能小赚一笔。 反正孙家的爷们儿也没有差事,无所事事,若不是担心广元伯忽然死了,老头子的私房银子被手快地抢走,大江氏的这三位好儿子,就要在慧真观旁边租房住下了。 明卉像听说书一样,听了一番广元伯府的奇葩故事,叹了又叹。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大老远回来,出于礼貌,也要先见过江老夫人,然后再回住处歇着。 明卉让不晚拿上崔娘子亲手做的云梦糕,欢欢喜喜去见大江氏。 刚到廊下,便听到男人声嘶力竭的哭诉:“阿娘,这世上哪有做母亲的不认儿子的,哪有做祖母的不认孙子的,阿娘,儿子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十月怀胎,您忘了吗?您怎么能这样狠心,娘啊,您就睁开眼睛看看儿子,您不能不认儿子啊!” 明卉庆幸路上没吃东西,否则非要吐出来不可。 这还道德绑架上了,原来他们会有今天,不是因为他们姓孙的狼心狗肺,而是大江氏无情无义。 明卉带着不晚走进去,一眼便看到屋里那七八个男人,大的四十多岁,小的七八岁,那个哭得捶胸顿足的,便是年纪最大的,想来是大江氏的长子。 “老夫人,我回来了。” 如出谷黄鹂的声音响起,屋里的哭声顿住,所有人全都看向走进来的少女。 明卉似是没有想到屋里会有这么多人,她微微吃惊,双眸如同受到惊吓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略一踌躇,才大着胆子向坐在最上道的大江氏走去. 从孙大郎身边走过时,明卉素色衣袖挥了挥,捂住鼻子:“这是什么味儿啊......” 她嫌弃皱起眉头,看向大江氏时,却又换了一副小女儿的娇态:“老夫人,我回来了,这是崔娘子亲手做的云梦糕,您快尝尝。” 孙家的爷们儿一脸不屑,哪里来的小丫头,一点规矩也不懂,这是什么时候啊,还要吃这什么糕? 一点眼力见儿也没有。 看到明卉,大江氏眉头微微展开,挤出一抹笑容:“路上累了吧,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冷不冷?” 孙家人更生气了,都是废话,这个老虔婆要心疼也是先心疼自己的儿子孙子啊,这个丫头算什么东西。 明卉笑着摇头;“一点都不冷,有手炉和脚炉呢,老夫人,您快尝尝这云梦糕,我们观里的云梦糕远近闻名。” 还远近闻名?你当你那是宫里赏赐的糕点吗? 当然,孙家人也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吃过宫里赏的糕点了。 大江氏点头,伸手便拿起一块,孙大郎再也忍不住了,张口便要阻止,这是什么时候啊,吃什么糕点? 可是他张开嘴, 第三十六章 急急如律令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孙大郎的失态。 孙三郎拧了小儿子一把,小儿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孙三郎一边用衣袖抹眼睛,一边数落小儿子:“没出息,等阿爹有了钱,就给你买糕吃,快别哭了,不哭就不饿了。” 孙二郎见三房的小儿子在哭,他也不甘示弱,揪过自家儿子:“快去,给你祖母磕头,让祖母赏点银子买糕吃。” 大江氏拿着糕点的手停在半空,她叹了口气,把那块云梦糕重又放回到碟子里。 明明知道他们是在演戏,可是她还是心软了,论起狠心,她终究是比不上孙家人的。 明卉柔声说道:“我把这些糕点分给小郎们吃吧。” 大江氏点点头,牵牵嘴角,挤出一抹笑容。 明卉端着云梦糕,先是走到孙三郎父子面前:“小郎君,这是老夫人赏的,你快尝尝。” 那孩子拖着两条鼻涕,恶狠狠地瞪了明卉一眼,明明是阿爹拧他的,他才不想吃这什么破糕呢,临来之前阿娘说了,要银子要银子,想拿几块破糕点打发他,当他是小叫花子吗? 见这孩子站着不动,明卉有些尴尬,却又嫌弃地蹙蹙眉,用手捂住了鼻子,然后快步向孙二郎父子走去。 孙三郎站在儿子身边,看得清楚,这丫头那捂鼻子的动作,这是嫌弃他们身上脏?有味道?不,这是看不起他们,自从孙家失势之后,京城里的那些达官显贵们,看到孙家人时就是这副表情。 孙三郎强压着怒气,朝着自家儿子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丫的就不知道擦擦鼻涕吗?别说是别人了,就是你老子我看着都恶心。 可是巴掌打下去,那孩子哭得如杀猪一般,可是孙三郎骂儿子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他发不出声音了。 与此同时,孙二郎也是大张着嘴巴,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而明卉在屋里走了一圈,又把那碟云梦糕端了回来,转过身来,笑看着屋里众人。 孙大郎一手摸着喉咙,另一只手指着明卉,眼珠子瞪得如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 孙二郎......同样的动作。 孙三郎......亦如此。 这兄三人,就如同那纸扎铺子里成批出品的纸人儿,身段作派一模一样,不论是亲兄弟。 他们的儿子们终于发现自家阿爹的异样,一脸错愕,这是怎么了,加戏码了?为何事先没说,这也没有排练过啊,让他们这些当儿子的怎么配戏? 大江氏也是诧异,却听明卉惊讶地说道:“呀,三位这是怎么了?是得了哑病,天呐,该不会是慧真仙君显灵了吧?” 慧真仙君,那就是江贵妃啊,江贵妃,那是妥妥的一枚冤死鬼。 不晚惊呼出声:“啊啊啊,真的是慧真仙君显灵了?也是啊,这里是她老人家的地盘,你们在仙君的地盘欺负仙君的姑母,仙君发怒了!” 一直候在外面的青萍和青风推门而入,她们按照明卉的叮嘱,已经在外面等得心焦了,听听,不晚说“仙君发怒了”,这就是信号。 两位道长手持斩妖除魔的桃木剑,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闪亮登场。 “丹朱口神,吐秽除氛,舌神正伦,通命养神,罗千齿神,去邪卫真,喉神虎贲,炁神引津;心神丹元,令我通真;思神练液,道炁长存。急急如律令!” 两位道长一边念咒,一边用桃木剑在孙大郎孙二郎孙三郎头顶晃来晃去,也不知道下一刻就会拍到谁的脑袋上。 桃木剑好不容易离三人脑壳远了些,三人松了口气,却听那咒语再次响起:“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 宝符令,普告九天;乾啰嗒哪,洞罡太元;斩妖缚邪,度人杀鬼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按行五岳,八海知闻,魔王束手;侍卫我轩,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然后,两位道长飞身跃起,也不知道她们这功夫是怎么练的,隔的老远,也能分毫不差地把桃木剑在三人的脑袋上各拍三下。 一下不多,一下不少,三兄弟每人三下,拍得他们头晕脑胀,差点摔倒。 “大胆妖孽,还不速速退去,仙君显灵了!” 话音方落,那几个孙儿便向外面冲了出去,也不管他们各自的爹还在屋里,天呐,那个冤死的孙贵妃要来索命了,再不跑他们也要变成哑巴了! 见自家儿子跑了,孙家三兄弟这才反应过来,这群不孝子,竟然逃得比兔子还快。 什么银子,什么老娘,以后再说吧,至少现在是顾不上了! 三个人你追我赶一声不吭地往外跑,孙大郎出门时让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爬起来继续跑,孙三郎因为跑在孙二郎前面,挡了哥哥的路,被孙二郎一拳打过去,孙三郎侧头避开,可是用力过猛,扭了脖子,只能歪着脑袋向前跑。 三兄弟说跑就跑,转眼就没了踪影。 大江氏望着被他们撞翻的桌椅板凳,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明卉走到大江氏身边,轻声说道:“老夫人不要担心,十二个时辰之后,他们的哑病便无医自解。” 大江氏笑了笑,轻拍着明卉的手,说道:“好孩子,这次多亏你了。” 明卉微笑:“这些手段,老夫人也会的,只是老夫人不忍而已。” “唉,老身终究是他们的母亲......”大江氏失神地看着一室狼籍,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 这是她们母子之间的恩怨,明卉不想给出意见,今天她帮大江氏吓跳孙家人,也只是暂时的,过上一阵子,他们的恐惧没有了,还会厚着脸皮继续过来要钱。 大江氏自己不下狠心,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解决。 别人是帮不了的。 明卉回到自己的院子,小荔枝欢呼着跑过来,这小东西越来越会撒娇了。 明卉弯腰抱起小荔枝,在它的小鼻头上亲了亲,却看到黑猫就坐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碎花棉袄,正满脸怨气地瞪着她。 明卉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身碎花衣裳,不迟还是给黑猫穿上了。 “这是哪里来的花姑娘啊,怎么长得这么黑?” 黑猫别过脸去,可恶的人类,它不要面子的吗? 接下来的日子,都很平静,快过年的时候,明达再次来到慧真观,给两位江老夫人送来年礼,又给明卉送了些东西过来。 对于明家,明卉没有什么想问的,但是明达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走,也不管明卉想不想听,他说道:“你走以后,吴桐和吴丽珠又登门了,我娘原本想让吴丽珠在府里住几日,我爹当场便拉下脸来,说现在还是孝中,不便留客,吴桐便告辞,带着吴丽珠走了。 他们走后,我娘和我爹就吵了起来,哈哈,他们把我和吴丽珠的亲事给吵黄了!” 这对明达而言是喜事,可惜他现在不能随便出府,想庆祝庆祝都不行,加之吴丽珠又是他的表妹,他总不能和他的孤朋狗友们说起这件事吧,所以想来想去,他能告诉的人,就只有住在道观里的明卉了。 明卉怔了怔,前世明达死得早,因此她并不清楚他和吴丽珠的事,但是她却知道,明雅喜欢表哥吴桐! 就是不知道这一对后来成没成。 送走明达,转眼便是春节,接着整个正月,明卉跟在两位江老夫人身边,拜天尊,拜仙君,就连香客也比平时多了几倍,直到出了正月,慧真观才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明卉每天除了打坐念经,就是制香,偶尔也会做上几样糕点,送去给两位老夫人和观里的道长们品尝。 日子如水般过去,迎春花盛开的时候,明卉再次进城,这一次,她带了不少银子。 第三十七章 宁信其有 明卉带着汪安从院子里出来时,已经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了。 他们先是去了振远镖局,镖局的人看到明卉,还以为是有生意上门,汪安说了胖婶家的地址,镖局的人二话不说,便带他们去见总镖头。 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同时也是镖局老板,名叫乔毅,他便是胖婶的侄儿。 乔毅虽是嫡子,却并非长子,且年幼失恃,庶出的大哥比他年长三岁,继母生的弟弟也只比他小两岁。 胖婶这个姑母,受长嫂临终嘱托,护着乔毅长大成人,继承家业,胖婶出嫁时已经是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了。 乔毅对胖婶非常尊敬,因此,汪安只是报出胖婶家的地址,镖局的人就把他们带到了乔毅面前。 胖婶如今在京城,有乔毅这个大侄子在,宅子铺子一样不少,全都拿过来了,儿子还考进了京城的书院,一家子暂时是不会回保定了。 听说明卉是胖婶家的租客,乔毅问道:“是屋顶坏了,还是墙头倒了,别担心,我这就让人去修。” 明卉笑着说道:“房子好着呢,院子里连根杂草也没有,我来是有其他事。” 乔毅打量眼前的少年,白净秀气,莫非是要出远门,担心路上不太平,请镖局子护送的? “姑母进京前说过,让我帮忙照应,你们遇到啥困难,只管开口。” 明卉面无表情:“胖婶尚在保定时,对我甚是照顾,昨日我算出乔镖头近期会有一劫,便前来相告。” “啥?”乔毅摸摸耳朵,他是听错了吗?眼前这个水嫩嫩的小郎君说他会有一劫? 他见过的神棍也不少,可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神棍。 而且这位小郎君怎么看,也不像是江湖骗子啊。 “你说我有一劫?哈哈哈!”乔毅咧开嘴哈哈大笑,拍了拍胸膊,“不瞒你说,刚才我一口气吃了十五个包子,你看我哪里像是有劫的?” 明卉冷冷一笑,道:“京城杨老大人告老还乡,请了贵镖局,三天后就要去并州?请问乔镖头,我说的可对否?” 乔毅怔了怔,立刻警惕起来,收起笑容,正色道:“小郎君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这位杨老大人在都察院待了大半辈子,从七品御史做到四品佥都御史,他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据说他家大门上,隔三差五就被人扔臭鸡蛋烂菜叶子,他致仕的当天晚上,家里就闹起了老鼠,也不知道是哪位的大手笔,百八十只大老鼠莅临,被窝、饭锅、浴桶,到处都是。 无奈之下,杨老大人才决定离开京城,回老家定居。 为了保险起见,杨老大人甚至没敢从京城找镖局,而是派人来保定府雇了振远镖局,就连动身的日期,也是保密的,就连杨老大人的那些同僚们也没有透露。 杨老大人此时正在府里装病,谁也不会想到,再过三天,他们一家就要偷偷溜出京城了。 这么隐密的事,这位小郎君又是如何得知? 乔毅瞪着明卉,恨不得在她脸上瞪出朵花来。 明卉干咳一声,汪安,该你上场了。 “乔镖头,我家姑娘乃云梦观汪真人门下,昨日掐指一算就知道了,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姑娘不但算出三日后你们要动身,而且还算出这趟镖会出事,会出大事!” 好吧,汪安的临场经验不足,一时紧张,把“我家姑娘”四个字说了出来。 明卉......姑娘就姑娘吧,这不重要。 乔毅看一眼汪安,又看一眼明卉,原来这是位姑娘啊,难道长得这么好看。 现在的神棍不但有小郎君,还有小姑娘了? “等等,你说什么,你说这趟镖会出事?”振远镖局传到乔毅手上,已是第三代,乔毅从记事起就在镖局子里,听到见到的事太多了,做这行的,除了武功高人面广,还要讲究运气。 所以每次出镖,镖师们都要拜拜观音,图个平安。 现在眼前这个小神棍,不对,小姑娘,口口声声说他们这趟镖会出事,乔毅虽然不相信,可是却很膈应,不吉利啊,太不吉利了。 明卉点点头:“因为你是胖婶最疼爱的侄子,我才上门提醒,你放心,我不收钱,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出事的是你们镖局子,和我也没有关系,汪安,能说的咱们都说了,信不信都是他的命,咱们走吧。” 说完,明卉起身,带着汪安便往外走。 乔毅怔了怔,见明卉主仆已经迈出门槛,他连忙开口叫住;“那小郎......小姑娘,稍等,稍等。” 明卉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如同刚刚化去薄冰的春潭。 乔毅想起汪安说过的话,这小姑娘好像是什么观什么真人的徒弟,道士?对了,道士擅长起卦,这小道姑说不定真有点门道。 “你真的算出来了?我会有一劫,什么劫?”乔毅问道。 真不是他迷信,他听说过的奇事太多了。 比如有个镖头夜里梦到射死一个红衣小郎,次日走镖,远远看到一个小郎身穿红衣正在路边玩耍,镖头想起梦中情景,带着队伍绕路前行,后来听说,有个商队在那条路上遇到匪人,一个活口没留,全部弃尸山野,死尸当中便有一个红衣小郎。 所以啊,但凡是这种神神道道的事,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 明卉见乔毅眉头深锁,便知道他还是有些相信的。 她摇头:“我学艺不精,能推演出来的只有一点点,乔镖头既然不信,那就罢了,反正也和我没有关系。” 说完,她转身、抬腿...... “我信,怎么不信,你快说,你推演出来的那点点是个啥?”乔毅不干了,这哪家的孩子啊,怎么说一半留一半,还卖起关子来了。 “你真信?”明卉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我信,我真信!快说吧。”乔毅心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我说信就是真信了?总要你说出来,我再去想信还是不信。 明卉咬咬嘴唇,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师傅说天机不可泄露,我还是不说了。” “这算什么天机啊,你是看在我姑母的面子才来的,这是帮忙,不是啥天机,说吧,快!”乔毅心急,如果今天不弄明白是什么劫数,他一定会膈应得睡不着觉。 明卉握了握拳头,终于下定决心:“我算出乔镖头的劫数应在一个白字上,具体是什么,我就不能说了,乔镖头若是遇到与白字相关的事,能避则避吧。” 说完,明卉就走了,这次是真的走。 看着主仆二人的背影,乔毅的眉头越锁越紧。 别说,这次走镖,还真有一处与白字相关的地方。 白家集! “老赵、老李,你们进来,咱们再商量商量!” 明卉和汪安走出振远镖局,汪安问道:“大小姐,您说这位乔镖头会信吗?” 明卉笑着说道:“听说这位乔镖头,十几岁就走镖了,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吧,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还能全须全尾,说明他是一个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对于小神棍所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走了几步,汪安又好奇起来了:“大小姐,您说振远镖局有劫数,是真的吗?” “我说是,那就是。”明卉信心满满。 汪安摸摸脑袋:“大小姐,您给我也看看,我有没有劫数啊?” “嗯,你啊,有,还真有,这劫数说来就来。” 话音未落,汪安脚下一滑,踩在一摊狗屎上。 “这也算劫数吗?”他哭丧着脸问道。 “当然算了,这是狗屎劫。”明卉大笑。 ...... 明卉之所以会知道杨家返乡的事,并非是她能掐会算,而是因为前世时,杨家在半路上出了事,路过一个叫白家集的小镇时,杨老大人连同他的三个孙儿,都被人取走了首绩。 这个案子被称为白家集惨案,因为杨老大人的仇家太多,且当中一大半的人位高权重,因此,这个案子查到最后,是振远镖局做了替罪羊。 护送杨家返乡的五位镖师被投进大牢,总镖头乔毅四处打点,赔上了万贯家财。 因为振远镖局就是保定的,所以当年这个案子在保定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时明卉还没有离开明家,她在后宅里也听说了。 次日,明卉便回慧真观了,她从明家给她的银子里,拿出了二百两,请汪海泉帮她在保定府租一间铺子,最好离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近一些。 两天后,振远镖局护送杨老大人一家返乡,乔镖头临时改了路线,绕了远处,没有路过白家集,不过,乔镖头有点不死心,派人往白家集去打听消息,去并州的人还没有回来,乔镖头派去白家集的人却先带回了消息。 有身手了得的江湖人在他们之前来到白家集,而且这些人就住在振远镖局经常落脚的那家客栈里! 乔镖头惊出一身冷汗,待到镖局的人从并州飞鸽传书报了平安,乔镖头立刻带上礼品去了汪真人住的小院子。 第三十八章 玫瑰蔷薇 当初胖婶一家临走前,与崔娘子重新立了租房契书,因此,乔毅也只知道那处宅子里住的是崔娘子一家四口,连同她娘家的亲戚,见到明卉这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也只是以为这是崔娘子家里的小辈,并不知道还有一位汪真人。 若是让他知道,那位能掐会算的小姑娘,口中所说的云梦观汪真人也住在这处宅子里,乔总镖头就要请汪真人去镖局里开坛做法了。 汪安按照明卉的叮嘱,一直等着乔毅,见乔毅果然带着礼品登门道谢,汪安不慌不忙取出厚厚一昝纸来。 乔毅一怔,这是几个意思? 莫非这位小神仙还要考较诗文? 他是个大老粗,能把帐本看明白就不错了,哪里会写什么诗文? 诗文就诗文吧,如果没有小神仙指点迷津,他这振远镖局怕是已经开不下去了。 乔毅狠狠心,咬咬牙,闭上眼睛,从那厚厚一昝纸里抽出一张,定睛一看,他没有猜错,还真是诗文,不过,又有哪里不对。 再看那昝纸,全都是一样的内容,有诗,还有人名。 “蔷薇好栽,玫瑰留香。明扬依依,烟尘万里,西望柳亭。” 外人看来,这几句驴唇不对马嘴,可若是万苍南和柳三娘看到,立刻便会起疑。 万苍南父女碰不得玫瑰和蔷薇这两样花草,但是这件事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也只有明卉一人知晓。 明扬和依依是两个孩子的名字,万里和柳亭则是万苍南和柳三娘的化名。 而最后的署名则是保定府花千变。 其实汪安也不太明白这纸上写的蔷薇玫瑰什么的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这是给那两个小孩找爹娘的,至于为何要这样写,他就不明白了。 “我家姑娘说了,乔总镖头若是登门道谢,不用送礼,也不用送钱,只需帮个举手之劳的小忙便可。” 乔毅指指这些纸:“这就是举手之劳的小忙?怎么举手?” “听说贵镖局常年往西北走镖?” 乔毅点头:“没错。” 这不是秘密,永兴号的商队往来于保定府和西北,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往返一次,永兴号的冯大掌柜和乔毅是拜把子兄弟,永兴号和振远镖局已经合作了整整十年。 “我家姑娘说了,就劳烦贵镖局的镖师去西北的时候,看到善堂,就把这纸在善堂外面贴上一张,其他的不用管。” “就这?只是把这些纸贴到善堂外面就行?”乔毅问道。 “嗯,我家姑娘就是这么说的。”汪安说道。 乔毅更加好奇:“对了,那位小神仙姓甚名谁?可在府中?” 汪安指着那纸上最后的一行字:“花千变,我家姑娘就是花千变。” 乔毅是江湖人,他虽然看不懂这纸上的内容,可他不会多问,既是受人之托,刨根问底不合规矩。 乔毅抱着一堆纸走了,几日后,振远镖局护送着永兴号商队离开保定府,一路向西。 汪安目送着商队远去,哼着小曲开开心心去慧真观向明卉报信去了。 “大小姐,纸上写的那些字,小万崽的爹娘能看懂吗?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孩子在咱们这里呢。” 明卉摇头:“我若是直接写,万里、柳亭,你家孩子在我们手上,速来保定府接孩子,你猜,他们会相信吗?” 汪安眨巴着眼睛,为啥不信呢,换做是他......他好像也不会相信。 明卉太了解万苍南和柳三娘了,尤其是柳三娘,她可以不信天不信地,却不会不信她柳家的占卦,否则前世也不会在西北找了那么多年。 因此,明卉才会写上玫瑰和蔷薇,万苍南父女对这两样过敏,虽说只是起红疹,但若是被仇家知晓,稍加利用,就能害了他们的性命。 这两样花草,对于万苍南一家而言,是秘密。 而现在有人把这两样东西与他们一家四口的名字连在一起,这就是威胁,用小万崽和柳依依的性命来威胁他们。 即使他们想到可能会白跑一趟,甚至可能是一个陷阱,他们也会冒险一试。 明卉了解他们,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 “如果他们真的来了保定府,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咱们啊,您没写上地址。”汪安还是不太明白。 明卉笑道:“海泉叔已经在找铺子了,等到万苍南和柳三娘找过来的时候,咱们的铺子也要开张了。” 从西北到保定,没有一万里也有几千里,哪有那么快就能到的。 明卉不着急,她现在正跟着青风和青萍两位道长练武。 前世她十四岁开始习武,相对而言是晚了,但她还是练就了一身武功,这一世比前世练得要早,又有前世的基础,就连两位道长也常常夸奖明卉于武技之上悟性很高。 转眼便到了三月下旬,汪安再来慧真观时,带来了两份房契。 “咦,这是铺子的房契?怎么有两份,这是买下来了,不是租的?” 汪安很开心:“我爹原本是还找出租的铺子,刚好遇上这家铺子,东家要入股做其他生意,手头的现银不够,就想卖两家铺子,我爹回来后和真人说了这件事,真人便说那就索性把这两家铺子买下来。” “师傅出的钱?两家铺子都给我用?”明卉问道。 “真人说了,这两家铺子全都交给大小姐,至于银子,算是她借给您的。”汪安说道。 明卉开心了,师傅是亲师傅,她恨不得现在就扑进师傅怀里,念上一百遍世上只有师傅好。 这两间铺子好就好在是紧挨着的,铺面不大,可以打通合成一家,也可以两家铺子做不同的生意。 明卉想了想,决定把两间铺子中间的那道墙打通了,合成一家大铺子。 至于铺子的名字,就叫花千变。 第三十九章 开铺子 明卉原本想请一位掌柜,可是香料铺子做的是女眷生意,掌柜最好也是女子,放眼保定府,女东家女掌柜大有人在,但却清一色,她们打理的都是自家生意。 明卉的眼睛落在崔娘子身上,眼前不就是一位现成的女掌柜吗? 她把想法一说,崔娘子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的,我只会做做针线,下下厨房,哪里会做生意了?” 明卉笑了:“自从崔姨接管了请香处,咱们的道门香就成了有市无价的抢手货,道观里有钱赚,还能让山下善堂里的孩子们吃荤腥穿新衣,还有咱们的云梦糕,也是崔姨和海泉叔做出名气的,崔姨,我想好了,这个掌柜非你不可。” 崔娘子还要推辞,汪真人说道:“绣姑,我也觉得你很合适。” 汪真人开口了,崔娘子只好应下。 见崔娘子答应了,明卉放下心来,带着不晚欢欢喜喜地到隔壁去看小万崽和柳依依。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崔娘子一脸担忧:“真人,咱们自己亲自管着铺子,会不会......” 汪真人摇摇头:“与其请个不知底细的人来做掌柜,还不如由我们亲自管着。绣姑,即使有人认出你,也只当你是云梦观里的俗家居士,再往前,也只能查出你是汪家的丫鬟,我出身汪家,这本就不是秘密。” “可是......”崔娘子眸中忧色不但未减,反而更多了,“真人,您之前一直想让姑娘像其他小娘子一样,隐于后宅,安稳无忧,可现在,姑娘要开铺子,您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出钱出力,这,这样真的没有风险吗?” 隔壁传出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汪真人弯起眼睛:“绣姑啊,你想过没有,有血缘的明家尚不可靠,那什么霍誉就更不能指望了,现在我尚能护她一二,可是她长大了,如同小鸟总有离巢的那日,我担心,有朝一日,我不在了,她一无所有,孤身一人飘泊世上。 与其那样,还不如从现在开始,就让她成长起来。不做那依附于人的菟丝花,要做一棵参天的树,根深叶茂,傲立风雨。” 汪真人眼底的笑容渐渐隐去,她叹了口气:“绣姑,以后你不用跟在我身边了,你和海泉,连同汪平汪安,全都跟着卉儿吧。” 崔娘子吓了一跳,紧张得声音颤抖:“真人,您要做什么?姑娘还没有长大,您不能做傻事,何况,还有骞......” 崔娘子下意识地收了声音,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汪真人笑了笑:“你想多了,我不是真的不要你们了,而是不想再如现在这样,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 绣姑,若说这世上我还能信任谁,那就只有你了。 我们两个人,必须要有一个是活着的,你若死了,我便要活着,我若死在你前面,就要由你陪着小卉儿,守护着她,所以我们不能一起死,否则小卉儿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汪真人闭了闭眼睛,隐去了眼底的水光。 小卉儿梦境之中,她和绣姑一起死了,还有汪海泉和汪平汪安,他们全都死了,就连不迟不晚那两个小丫头也没能活下来。 她的小卉儿,只有一个人了。 崔娘子侧过身去,用帕子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她一直知道,早在十多年前,真人就不想活了。 可是她猜错了,她一直以为真人能够撑到现在,是因为阿骞少爷,可是现在她知道了,在真人心中,最重要的是姑娘,而非阿骞少爷。 这些年来,真人全都是为了姑娘啊。 明卉对这些一无所知。 她让崔娘子在善堂里雇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妇人,善堂里多是幼童,且大多都是本地的,父母双亡没有家族照拂,便被送进善堂。 而这两个妇人的情况却不同,前年有个拐子在闹市里拐孩子,被当场抓住,被那孩子的亲人打断双腿送去衙门,衙门在拐子的住处找到三个孩子和两个妇人,这都是拐子拐了来,准备卖去外地的。 三个孩子很快就找到了家人,但这两个妇人却成了难题,衙门到乡下找到她们的家,可是家里人却一口咬定,自家媳妇已经死了。 两家人说出的话一模一样,在他们心里,那个被拐子拐走的媳妇已经死了。 衙门没有办法,只好把这两个妇人安顿到善堂里,平时在善堂里烧火做饭,缝缝补补,给自己换来一瓦遮头。 除了这两个妇人,崔娘子又在人牙子手上买下了四个女孩子。 这四个女孩,都是十一二岁,有两个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一个是父亲去世,被亲叔叔卖掉的,还有一个竟然是童养媳,公爹做生意赔了钱,手头吃紧,婆婆便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但凡懂得行情的人全都知道,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若是被卖给人牙子,只有两个结局,命好的被卖去当丫鬟,若是命不好,就只能被买去,做那倚门卖笑的行当。 崔娘子给这四个小姑娘,连同那两名妇人全都签了身契,留在铺子里学制香。 崔娘子跟着汪真人学过制香,只不过她于此道没有天份,但是教导这几个人却绰绰有余,明卉又让不迟过来协助,一个月后,花千变里大部分的香饼和线香,便都是她们六人制的了。 但是最好的香,都是出自明卉之手。 明卉很忙,忙着练武,忙着制香,还有乔总镖头的太太,隔三差五便会派人来慧真观,请小神棍明卉帮忙卜吉凶。 没办法啊,开镖局的,做生意离不开一个“运”字,这趟镖能不能接,接了以后哪天出行最吉利,甚至就连镖师的生辰八字,乔太太也一一写了,请小神棍给看一看。 好在明卉是在云梦山长大的,六幺八卦,多多少少全都通晓一点,更何况还有一位明老太爷,虽然明老太爷并非真正的道士,可越是这种半吊子便越是疯魔,来道天雷就能渡劫,明老太爷掐指一算,嗯,今天诸事不宜,床上躺一天,再掐指一算,嗯,明天宜会亲友,来人,把小卉儿叫过来,贫道给她相相面。 不过,明卉可不想装神弄鬼,一次两次还行,可若是如乔太太这样,每接一单生意都要来问过她,她还不如学那柳大娘,到风儿巷摆摊去。 因此,明卉把乔太太引荐给了许青竹道长,这是真的道士,开坛做法,装神弄鬼,十项全能。 别说,许青竹道长还真给算对了几回,乔太太大喜过望,回去以后就告诉了自己的几位手帕交,一传十,十传百,专程来请许道长卜卦的太太们络绎不绝,慧真观的香火居然也旺盛起来了。 没有了柳大娘,我们还有许道长。 第四十章 定襄县主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夏至,黑猫开始掉毛了,好不容易恢复的形像,再一次崩塌,它心情不好,整日窝在树上不想下来。 明卉选了沉速香、檀香、丁香、藁本、蜘蛛香、樟脑,各取一两;速香、山萘,各取六两;甘松、白芷、大黄、金沙降、玄参,各取四两;羌活、牡丹皮、官桂,各取二两;再取良姜一两,麝香三钱,研成粉末,加入焰硝七钱,用清水调和捣匀,制成线香,名字便唤做玉堂清霭香。 她把制好的线香,分成三份,汪真人和两位江老夫人每人一份,用匣子装了,她亲自给大江氏小江氏送过去。 “这玉堂清霭香,夏天用最合适,两位老夫人可以试一试。” 自从上次明卉施计轰走广元伯府的一家子,大江氏对明卉的好感与日俱增,如果她的女儿还活着,外孙女也有这么大了。 “好,只要是你制的香,就没有不好的,我们全都喜欢。” 小江氏也笑了:“自从卉儿住过来,咱们道观里不但香了,而且还亮堂了。” 以前道观里死气沉沉,自从明卉来了以后,小道姑们有了朝气,青竹、青风她们,也像是年轻了一般,脸上有了笑容,以前乌云密布,现在晴朗一片,就连人的心里也亮堂起来了。 大江氏说道:“十日之后便是慧真仙君飞升的日子,每年这一天,宫里都会来人,上次你送过来的那瑶池清味香,不知可能再制?” 明卉心下了然,江贵妃的忌日,太后和皇后自是不会亲自过来,但是会派在宫里有体面的内侍或者嬷嬷前来,大江氏请她制香,,想来是要送给这次来的人。 上元节和端午节,宫里也派人送过赏赐,但是大江氏和小江氏,每次也只是送个封红之类,从没有和她提过送香的。 要知道,香这种东西,如同吃食一样,是不能随随便便送进宫里的。 明卉面露难色:“老夫人,瑶池清味香中有白芷和麝香,若是恰好被宫里有孕的贵人恰好闻到,恐怕不妥。” 大江氏没想以明卉小小年纪,心思这般细致:“每年来观中给仙君祭拜的都是林太嫔身边的肖嬷嬷,林太嫔去年春天便不在了,肖嬷嬷获准孝满后出宫养老,上个月除服了,从保定回去,她便要出宫了,你制的瑶池清味香,与她年轻时用来熏衣裳的香料很是相似,我便想送她一些,卉儿可以放心,这瑶池香,是不会送到贵人面前的。” 明卉心道,这位林太嫔又是哪一位?太后为何要让她身边的嬷嬷来给江贵妃上香? “老夫人,仙君在凡间之时,与林太嫔交好吗?” 大江氏叹了口气:“林太嫔出自河间林氏,林家与江家是姻亲,这一代林家家主的生母,便是姓江的。甲子案昭雪之后,我江氏嫡支只有江潮一个男丁,而女眷......先帝心念仙君,爱屋及乌,想起林家有个女儿在宫里做美人,于是便给林美人提到嫔位,林太嫔没有儿女,先帝驾崩后,她便留在了宫里。” 听到河间林家这几个字,明卉心中一动,与明老太爷一起修仙的那位林老太爷,就是河间林家的。 林老太爷与明老太爷年轻时是同窗,后来又是同科,再后来又成了修仙的道友,二人是同一年致仕的。 没想到林家还有一位太嫔。 宫里风云变幻,这位林太嫔能够逆风翻盘,富贵终老,想来也是一个人物啊。 虽然大江氏确定肖嬷嬷不会把瑶池清味香呈给宫里的贵人,但是明卉思虑良久,还是决定修改香方。 瑶池清味香中,至少有四种香料不适合孕妇使用,除了麝香和白芷以外,丁香和蜘蛛香也是孕妇能不用就不用。 明卉尝试了几次,终于制出第一批瑶池清味香。 她燃起一支,请大江氏和小江氏品评,二人都很满意,明卉这才说出改了香方的事,大江氏和小江氏先是一怔,很快便释然了。 宫里那种地方,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又过了几日,宫里来给慧真仙君祭祀的人到了,果然是肖嬷嬷。 明卉则在前一日便进城了,两天后回来时,肖嬷嬷已经走了。 不迟一直留在道观里,她就是明卉的眼睛和耳朵。 “肖嬷嬷并非一个人来的。”不迟说道。 明卉笑了:“宫里自是不会只让肖嬷嬷一人前来,还会有内侍和小宫婢吧。” “奴婢是说,除了随行的内侍和宫婢,还有定襄县主,奴婢打听了,定襄县主是太后娘娘的堂妹,除了这个身份,她还是长平侯夫人。” 前世,明卉对京城的情况并不了解,因为最终死得太过蹊跷,因此这一世,明卉在与两位江老夫人闲聊时,会有意无意地打听京城的事,又有见多识广的江海泉,明卉对于京城勋贵以及名门望族的事情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一些。 她知道长平侯,这是太祖亲封的一等侯,世袭罔替。 第一代长平侯是太祖的表弟,太祖立朝后,追封其母为燕国夫人,皇恩浩荡,长平侯府一门富贵。 长平侯府虽然一代不如一代,可也足足风光了三代,一百多年。 可是自从上一位老长平侯去世之后,长平侯府便日落西山了。 这一代的长平侯名叫霍展鹏,也就是定襄县主的仪宾,据说当年定襄县主一见钟情,看上了英俊潇洒的霍展鹏,不惜甘为续弦。 可惜这位霍侯爷除了一副好相貌,便再无可取之处,文不成武不就,倒是惹了一身的风流债。 不过,霍侯爷有个优点,就是惧内,因此,他的风流债虽然多,可却没有一只母蚊子能够飞进长平侯府的铜墙铁壁。 霍侯爷的风流韵事,是京城里街头巷尾议论的谈资,但是长平侯府里却只有定襄县主这一位正妻,良妾贱妾一个也没有, 明卉好奇极了,真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定襄县主居然会和肖嬷嬷一起过来。 “这位县主三十多岁,生得很美,但是一看就是个厉害人。”不迟说道。 明卉心道,嫁了长平侯那样的夫君,若是不厉害就要被活活气死了。 去见大江氏时,大江氏感慨:“你制的瑶池清味香,肖嬷嬷很喜欢,唉,她这一去,以后怕是再难见到了。” “肖嬷嬷是回乡吗?她也是河间人吗?”林太嫔是河间人,因此明卉才有此一问。 “她是凤阳人氏,家中有个侄子,愿意奉她终老,现在已经来京城接她了,她回京交了差事,便要跟随侄儿一起回凤阳了。” 既然说起了肖嬷嬷,话题便转到了定襄县主。 大江氏说道:“县主只是顺路,她是来保定府访友的,得了懿旨,便跟着宫里的马车一起来了。” “访友?”明卉疑惑。 以定襄县主的身份,是不能随便离开京城的,超出京城百里,必须有旨方可。 即使太后是她的堂姐,定襄县主想来也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去请旨,能让她请懿旨出京的这位朋友,对她而言一定非常重要。 “定襄县主与明家有些交情,听闻卉儿在观里,还想见你一见,可惜卉儿刚好不在。”大江氏说道。 第四十一章 了不得的长平侯 明卉非常意外,定襄县主与明家有交情? 不可能啊,明家虽然出过两位进士,但与世家旺族相比,也只是乡绅而已。 无论定襄县主,还是在走下坡路的长平侯府,对于明家而言都是踩着梯子也够不到的。 明家若是有长平侯府这样一门亲戚,明卉不会不知道。 “咦,定襄县主去过明府了?” 大江氏摇头:“这倒是不知,县主也只是问了一声,听闻你没在观中,便没有再问。” 明卉心中狐疑,有很多问题想向大江氏打听,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 见她拧巴着小脸,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大江氏笑了:“卉儿是想问定襄县主和长平侯府的事吧?” 明卉眨巴着大眼睛:“我可以问吗?” “当然可以,长平侯府的事不是秘密,到了京城,随随便便找人打听,恐怕比老身知晓的还要多些。”可能是刚刚见过故人,大江氏的兴致很高,喝着茶,吃着明卉从城里带来的点心果脯,大江氏打开了话匣子。 “你应该也听说了,太后娘娘是因为膝下无子,才被先帝选中做了太后的。” 明卉连连点头,这事她知道,民间早就传开了,先帝不想后宫之中出现第二个高淑妃,所以他才让无儿无女的孙氏做了皇后。 不过,民间还有另外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孙太后并非不能生育,而是她其貌不扬,宫里到处都是美人,她这个不美的,自是没有圣宠,当然也就没有孩子。 而另一种说法却截然相反,孙太后之所以没有自己的孩子,是先帝担心她会学高淑妃,为了自己的儿子而谋害太子,所以不让她生。 不让女人生孩子的方法有很多,前世明卉亲身经历过,拜大太太所赐,前世她从十三岁,就绝了癸水。 明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她知道,这是宫廷秘辛,大江氏不会细说。 果然,大江氏继续说道:“太后娘娘自己没有孩子,今上虽然由她抚养长大,但是今上身边有几位师傅,还有托孤大臣,还有宫里的内侍和嬷嬷们,太后真正能和今上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太后宫中孤清,便还让娘家的两个妹妹到宫里陪着她,这两位都是她的堂妹,一位是齐河县主,另一位便是定襄县主。 这两个妹妹当中,太后尤其喜欢定襄县主,因为定襄县主不但容姿妍丽,而且性格明朗大方,一看就是能做世家宗妇的,可惜那些大世家都不愿与外戚联姻,太后思来想去,千挑万选,选中了平原郡王的嫡长子,定襄县主嫁过去便是世子妃,也是下一任的郡王妃。 那位世子人品方正,相貌堂堂,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实乃佳婿之选。 太后问过定襄县主,定襄县主红着脸说全凭长姐做主,这么好的亲事,承恩公府自是也一口应允,只等着皇帝赐婚。 消息传到封地,平原郡王对这门亲事非常重视,让世子带了厚礼进京提亲。 那时京城里都在等着看平原郡王世子迎亲的盛事,可偏偏这个时候却出了意外,定襄县主反悔了,她跪在太后面前苦苦哀求,她不想嫁给世子,她有了意中人。 定襄县主的这位意中人,便是还在孝期里的长平侯。 别说已经在和平原郡王府议亲了,哪怕没有,无论是太后还是承恩公府,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一来长平侯霍展鹏前面有一位结发妻子,虽然没有留下子嗣,但是定襄县主嫁过去也只是续弦,除非是大归二嫁,否则如承恩公府这样的人家,是不会让嫡出小姐去做填房的。 二来,长平侯还在孝期,这个时候若是传出他与定襄县主的事,别说是御史了,就是京城里的百姓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们。 可是定襄县主却死活都要嫁给长平侯,先是离家出走,被找回来后,她又上吊寻死,无奈之下,太后只能请了老长平侯夫人进宫,定下了这门亲事,等到长平侯除服之后,皇帝正式赐婚。 不过,承恩公府还是与平原郡王府联姻了,齐河县主做了世子妃,如今已是平原郡王妃,而定襄县主也如愿以偿,做了长平侯夫人。 长平侯老夫人还在世时,长平侯倒也收敛,可是老夫人过世之后,长平侯便如脱疆野马,再也没人能管住他了。” 明卉好奇极了:“我听人说长平侯惧内。” 大江氏笑了笑:“惧内?哪有惧内的人为了争夺歌姬与人打架闹到大理寺的?惧内的人会把内造的金簪送给花娘庆贺生辰的?” 明卉瞠目结舌,争风吃醋打架也就罢了,这把内造的金簪送给花娘是什么鬼? 这位长平侯的脑子里是发洪水了吧,也是人材啊,不得了,不得了。 “长平侯越来越荒唐,他是太后的妹夫,就连今上也要称他一声姨丈,他的所做所为,令太后面上无光,加之当年之事,已令太后不喜定襄县主,因此,这些年来,宫里对长平侯府越发冷落,除了逢年过节,太后平时不会召定襄县主进宫。” 所以这一次定襄县主能请旨出京并非易事,她要鼓足勇气往宫里递牌子,太后心情好会及时召见,太后若是心情不好,她就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进宫见驾。 “定襄县主有几个儿女?”也不知道那位风流的长平侯,能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定襄县主生儿育女。 “定襄县主膝下二子一女,长平侯府没有庶出子女,但是却有一位表少爷住在府里,这位表少爷姓邹,是长平侯表妹的儿子,邹公子虽然在侯府长大,可是却与长平侯性情迥异,不但生得一表人材,而且人品端庄,才名远扬,有玉公子之称,反倒是那两位真正的侯府公子,却是名声不显。” 大江氏说到这里时,叹了口气,她说的这些事,都是肖嬷嬷讲的,以前肖嬷嬷每次过来,都会与她们姐妹促膝长谈,以后肖嬷嬷回了凤阳,也就没有人能和她们说这些京中八卦了。 谁说住在道观里,就不爱听八卦了?是吧? 明卉眨巴着眼睛,原来长平侯府里还有位姓邹的表少爷,是长平侯表妹的儿子,表哥养大表妹的儿子,这事听起来怎么像是很有内涵的样子? 明卉陪着大江氏和小江氏又聊了一会儿,便回去了自己的院子。 她走后,小江氏埋怨道:“阿姐,您怎么把这些事讲给小孩子听啊,又不是什么好事。” 大江氏叹息:“唉,明家并非高门大户,又岂会与定襄县主有交情?定襄县主向我们打听卉儿的事,想来与明家是没有关系的,她没有讲真话,这当中另有隐情。所以我们更应该让卉儿多了解一些,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卉儿聪慧,她能明白我的苦心。” “阿姐,你是把卉儿当成自家的孩子了。”话一出口,小江氏就后悔了。 她不该让阿姐想起那些伤心事的。 她与大江氏的情况不同,当年史家将她送到庄子里,她的两个儿子,当年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两个孩子悄悄买通庄子里的管事,让她能从庄子里逃出来,后来她住进道观,托人去京城打听,才知道两个孩子与伯父、父亲反目后,便离开了史家,不知去向。 江家平反后,江潮找遍整个北直隶,终于找到两个孩子。 后来小江氏与史家正式和离,江潮抓住史家的把柄,逼着史家立书,将两个孩子给了江家。 从那以后,小江氏的两个儿子便和江潮一起读书,前几年先后考上进士,如今都在任上,逢年过节,他们都会派人送东西过来,与史家再无往来,对小江氏非常孝顺,与大江氏的那三个儿子高低立见。 第四十二章 墓前的白梅 进了十月,明老太爷周年,明卉与明家的人一起去了完县。 按照习俗,亲人去世满三年方可立碑,如今明老太爷的坟头前还只有供桌供品,没有墓碑。 西城明家早在多年前便在完县置了祭田,又在附近的村子里买下一片地,盖了宅子,有下仆住在这里,方便照看墓地,也能兼顾祭田,明家人来上坟,当天赶不回去,便在这里住下。 宅子虽然不小,但是三房的主子再加上丫鬟小厮,几十口人住进去,就显得拥挤了。 明卉和明雅,以及二房长女明静住了一间屋子,二房的明淑、明秀和明晓婷住在隔壁。 刚刚安顿好,明大老爷便差人来叫明卉去前院,明卉到后,看到明家三位老爷,连同明达都在。 明卉坐下听了几句,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明老太爷前面的太太张氏过世得早,如今还葬在东城明家的祖坟里。 不仅张氏葬在东城明家的祖坟里,西城明家往上数,所有的祖宗都在那边,明大老爷与西城明家谈好了,祖宗们的坟是迁不出来了,但是张氏的可以迁,待到明老太爷三年立碑时,张氏便从那边迁过来,与明老太爷夫妻合葬。 明大老爷看向明卉:“小妹,是兄长们先前疏忽了,没有问你,白太太葬在何处,可是在云梦山?” 白太太便是明卉的生母白氏,明大老爷一把年纪了,实在是叫不住那声“母亲”。 明卉明白了,明大老爷是想把她生母的坟一起迁过来,以续弦的身份,正式葬进明家祖坟。 只要白氏进了祖坟,便没有人敢笑话明卉的身世。 白氏虽是继室,也只生了一个女儿,但她不是妾,更不是没名没份的女子,她是明家明媒正娶的正妻。 明卉虽然对白氏没有印像,但是每年明老太爷和汪真人,都会带她去上坟,白氏的确葬在云梦山,孤零零的一座坟,没有碑,但是有汪真人亲手栽下的白梅。 汪真人告诉她,那坟茔里的人,生前最爱白梅。 明卉决定,到时去云梦山迁坟的时候,她要连同那两株白梅一起移过来。 回到暂住的屋子时,明雅和明静还没有睡,都在等着她,她是长辈啊。 这十个月来,明卉见过明静几次,二太太每隔几个月就会借着给老太爷祈福的名头,带着三个嫡女出来散心,常去的地方就是慧真观。 但是明雅却已经许久未见了。 明卉离开枣树胡同那日,明雅头上还有伤,戴着兔儿卧来遮掩。 隔了十个月,明雅的气色依然不好,十五岁的少女,却暮气沉沉,没有朝气。 看到明卉回来,明静朝着她使个眼色,好像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二太太爱说爱笑,她的三个女儿也随了她的性子,只有庶出的明晓婷沉默寡言。 上次明静跟着二太太来慧真观时,便和明卉说起过明雅的事。 大太太一心想要促成明达与吴丽珠的亲事,可惜没能成功。 吴丽珠从懂事开始,就把自己当成明家长房长媳,如今亲事泡汤,她自是不肯善罢甘休。 她不相信明达讨厌她,反而认定是明雅从中挑拨,才让她那青梅竹马的表哥被猪油蒙了心,不肯娶她这颗人间明珠。 她在家里吵,后来又去了枣树胡同,指着明雅的鼻子大吼:“你心悦我长兄,可我长兄是要考进士的,自是看不上你,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在表哥面前败坏我的,是不是?” 说着,她把一个荷包摔到明雅脸上,那个荷包,是明雅托她送给吴桐的。 其实表哥表妹差不多的年纪,大太太一向以自己的侄儿为荣,又岂会没有动过让吴桐做女婿的心思? 可是娘家嫂嫂一早就说过,吴桐那是要当状元,入阁拜相的,一定要娶个对仕途有助力的妻子。 明家早已远离朝堂,明雅当然不是吴家的媳妇人选。 同是做婆婆的,可大太太却没有想过,让明达娶高门贵女。 结亲讲究高嫁低娶,她可不想娶个贵女回来,一大把年纪还要看儿媳的脸色。 所以还是娘家的侄女最合适,无论何时,都会和她这个亲姑姑一条心。 再说,明达读书远不如吴桐,大太太还指望着日后吴桐出人头地,能扶持明达这个表弟兼妹夫,这样一比,明雅对吴桐的那点心思便不值一提,被大太太忽略不计了。 可是大太太心里有数是一回事,被人当众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大太太柔声细语,哄了吴丽珠回去,然后便抽了明雅几个耳光,让她到祖宗牌位前罚跪。 次日早晨,明大老爷才知道明雅居然跪了整整一夜,亲自过去,让婆子把人背回去。 此后明雅便病了,直到近日方才好转。 明卉心中唏嘘,看来前世,明雅和吴桐的亲事也没有成。 她和明雅虽是姑侄,却并不亲厚,因此,明雅的这些事,明卉感慨一番也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从完县回来,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由振远镖局护送的第二批永丰号商队也返回了保定,可是依然没有万苍南和柳三娘的消息。 人海茫茫,万苍南和柳三娘找不到孩子,而明卉也找不到他们。 这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早在春末的时候,汪真人便给留在云梦观的苗静闲道长写了信,让她带着观中的两个小道姑,连同做粗活的仆妇马大娘,暂时搬去山下,每隔十日上山看看,待到过了中秋,再搬回道观。并且叮嘱她,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去找淇县的魏大人帮忙。 中秋之后,苗静闲道长带着小道姑和马大娘搬回道观,刚开始没有发现异常,稍做休息,两个小道姑去清理墙外的杂草,发现道观的外墙上,不知被谁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苗静闲看过图案,又想到汪真人的叮嘱,便警惕起来,将墙上的图案画到纸上,下山交给了魏大人。 魏大人亲自带着衙役来到云梦观,将道观里里外外检查了两遍,这一查不要紧,道观里来过人,翻墙进来的。 墙下有片地上没有铺砖,雨后有人踩上去,留下了足印,太阳晒过之后,这足印便凝固在地上,肉眼便能看到。 这两三个月,只有苗静闲一人来过道观,她虽是天足,可毕竟是女子,足迹纤巧,而那泥地上的足印却明显是男子的,且,不止是一个人的足迹,根据魏大人的办案经验,至少有五人,其中三人进了道观,另外二人则在外面把风。 奇怪的是,道观里并没有丢失贵重物品,汪真人屋里的锁头被撬开,箱笼都被打开翻找过,但是供在案上的白玉天尊像,一看就非凡品,却没有被拿走。 这些人显然不是为财而来。 第四十三章 闹鬼的宅子 小道姑在后墙上发现的图案,应该就是这些人留下的记号。 但这记号与江湖人寻常用的不同,魏大人办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 魏大人派了衙役在云梦观周围守了几日,确定贼人暂时不会来了,这才离开。 汪真人收到苗静闲的信后,沉默良久。 若非明卉的那个梦,她不会离开云梦观,如果她还在云梦观里,是不是已经葬身火海了? 不仅是她,还有崔娘子一家,还有苗静闲、马大娘、秋风、秋月两个小道姑,还有被毁去一生的明卉。 那些人为什么要放火?想来是他们翻找东西时被道观中的人撞上,他们杀人灭口,云梦观时常有香客前来,道观里杀了人很快就会被人发现,这些人为了隐藏行迹,就一把火烧了道观。 所以在那梦中其实早在起火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 汪真人心如刀割,再也不能静下心来打坐,她想了想,让汪海泉回了一趟淇县。 不久之后,云梦观的香客们便得知,汪真人应邀去了广西的平泉观做客,从淇县到广西,相隔几千里,最近的这两三年,汪真人是不会回来了。 至于广西有没有一座平泉观,那谁知道啊,本朝什么也不多,就是道观最多,谁让皇帝他老人家也信道呢。 云梦观没有了观主汪真人,并无大碍,香客们一如既往,云梦糕依然是淇县百姓逢年过节必备佳品,唯一不同的,就是苗静闲几人安全了,不用再避到山下去。 明卉知晓这件事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如果说找到小万崽兄妹是她这一世达成的第一个心愿,那么提醒汪真人避开那场大火,便是她达成的第二个心愿。 明卉笑嘻嘻地抱着汪真人的胳膊:“师傅师傅,您以后就和我在一起吧,我侍候您,给您养老。” 汪真人没有说话,但是从这一日开始,汪真人更加深居浅出,偶尔出门,也做俗家打扮。 明卉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师傅是不想把祸事引到保定,所以才会这样吧。 那些要害死师傅的是什么人,师傅的仇人吗? 不过这些事随着花千变的生意一天好似一天,也被明卉暂时放在一边了。 保定虽然比不上京城,却也是繁华之地。 除了如明家这样土生土长的家族,还有很多京官也在保定置房买地,甚至有些乞骸骨的官员,也会选择保定养老,并非是他们不想叶落归根,而是家中子孙还需要他们保驾护航,他们的人脉都在京城,可若是留在京城不肯走,那又太刻意,而保定府离京城很近,又不引人注目,他们可以住在这里,排兵布阵,为子孙谋划。 一来二去,保定府有钱有背景的人家越来越多,当地父母官暗中叫苦,可是却肥了打开门做生意的店铺。 两间铺面的银子早就赚回来了,明卉还了汪真人,手里还有盈余,她的眼光不错,崔娘子的确是个天生的大掌柜,短短半年,崔大掌柜的名头,便在保定府的商圈里打响了。 刚开始也有人来找麻烦,乔镖头过来转了一圈,大半个保定府的人都知道,这间香铺是和振远镖局有关系的。 但凡是开镖局的,和黑白两道都有关系,既然是振远镖局罩着的铺子,无论是衙门还是街上的混子,多多少少都会给上几分面子。 香本身就是高价之物,因此,香铺的主顾大多都是高门大户的女眷,每天停在门口的那些装饰华丽的轿子马车越多,就越是没人敢上门找麻烦。 香铺越开越顺,到了年底,明卉看看崔娘子交上来的帐册,嗯,上面的数字非常好看。 转眼便到了次年的三月,春风似剪,草木复苏,这已是明卉在保定渡过的第二个春天。 与刚来的那年相比,她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因为练武的关系,虽然正在抽条,可是她看上去并不单薄,素淡的衣裙,也掩不住日渐玲珑的身材。 明卉坐在汪真人的院子里,汪安正在讲从外面听到的八卦。 “那位柳大娘和她的徒弟,已经快两年没有露面了,前阵子,有个小偷悄悄进了她家的院子,没想到差点给吓死,那宅子里闹鬼!” 不晚白他一眼:“小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难道还会满大街告诉别人,喂,我偷东西时遇到鬼,鬼是真的鬼,我也是真的小偷。哼,那小偷是傻了吗?” 汪安急了:“是真的,那小偷吓得鬼哭狼嚎,惊动了巷子里的邻居,那小偷从墙头上翻出来时,尿了一裤子,谁会大半年私闯民宅啊,不是小偷难道还是官差吗?再说,这个小偷是衙门里的常客,一年里总会被抓进去几次,巡街的衙役全都认识他。” 明卉好奇地问道:“后来呢,有人进去看吗,那宅子里真的有鬼吗?” “那是当然,即使那小偷不想细究,可是住在风儿巷的街坊们不答应啊,谁家愿意和鬼当邻居? 街坊们连夜去请了里正过来,又叫了巡街的衙役,翻墙进去查看,你们猜怎么着?” 汪安眉飞色舞,明卉觉得,让汪安给她跑腿还真是屈材了,汪安应该去茶楼里说书,醒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嗯,一炮而红! 不晚却不耐烦起来:“你敢在大小姐面前卖关子?快说快说,那宅子里究竟有没有鬼?” 汪安吐吐舌头,他说得兴起,忘记大小姐还在呢。 “没有看到鬼,可是却看到了一个纸人,就是纸扎铺里,烧给死人当丫鬟的那种纸人,那纸人不是摆在地上,而是吊在廊下,夜风一吹,飘飘荡荡,可不就像鬼一样,小偷做贼心虚,忽然看到这么一位,肯定吓个半死。” 纸人? 明卉原本以为是藏在地下密室里的柳大娘和她徒弟,被人挖出来了,所以才会吓坏小偷,却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个纸人。 “除了纸人,还有别的吗?比如棺材什么的。” 汪安摇头:“衙门里的人拿了几个灯笼,把那宅子照得灯火通明,若是有别的,肯定能发现,可是没有,据说,那屋子里面一看就是好久没有人住了,冷锅冷灶,到处都是灰尘,院子里的青砖都给掀起来了,衙役们用铁锹在院子里挖出好大一个坑,可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埋尸也没有埋钱。 不过,好端端的,谁会在院子里挂个纸人啊,若说这宅子不邪性,谁也不会相信。 风儿巷的街坊们全都不敢住在那里了,已经有好几家要卖房的。” 明卉也觉好奇,不过,她没有过去一探究竟的念头,那地方,她不会再去了。 没过几日,汪安的新评书又来了:“奇了奇了,原来那个柳大娘还有亲人。” “你说什么?”明卉猛的坐直身子,柳大娘的亲人?是柳三娘吗? 汪安被明卉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是说,那宅子里住进了人,街坊大着胆子去问,原来那是柳大娘的弟弟和弟媳。” 不对,不对啊! 柳家的男丁早就死绝了,柳大娘哪里来的弟弟? 莫非是万苍南和柳三娘? 明卉坐不住了,她想要不要去见见这两人,正在这时,汪平气喘吁吁地跑来:“姑娘,姑娘,铺子里来了一男一女,说他们是来找孩子的,我娘让我来给您报个信。” 第四十四章 相同的脸 明卉反而平静下来,无论住进风儿巷的人是不是万苍南和柳三娘,能到花千变找孩子的,却一定是他们! 从去年到现在,经由振远镖局带去西北的寻人启事已经有三批了,西北虽大,但是哪怕是一颗石子落进江河,也能溅起小小的水花。 因此,明卉一直在等,现在,她等的人终于来了。 “来的是一男一女?”明卉问道。 汪平点头,把手里拿的一卷纸递给明卉,明卉嘴角微微勾起,不用展开,她便知道这是什么。 果然,她猜得没错,这就是她让振远镖局在西北各个善堂张贴的寻人启事。 蔷薇好栽,玫瑰留香,明扬依依,烟尘万里,西望柳亭。 落款是保定府花千变,恰好,保定府也只有一家花千变,所以就找过来了。 明卉对汪平说道:“你先到天香楼订个雅间,然后去铺子,告诉那两个人,我在天香楼恭候。” 明卉转身进屋,再出来时,她已是一个二十出头的花信少妇,容色寡淡,中人之姿,眉心有颗绿豆大小的黑痣。 不晚惊愕地盯着她,眼睛上上下下在她身上看来看去,大小姐这是塞了多少棉花,整个人圆了一圈儿,尤其是前胸......大小姐,奴婢敢说那里面装的一准儿不是棉花,你该不会是把奴婢蒸的大馒头塞进去了吧。 好在这两年大小姐长高了,不用再让她和不迟做厚底子绣鞋了,所以现在只在身上塞棉花就行了,当然,还有馒头。 汪安强作镇定,他已经习惯大小姐今天一个样儿,明天一个样儿,不过,看到这新出炉的形象,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不晚却已经抢先说道:“大小姐,奴婢想跟您一起去,您给奴婢也换张脸吧。” 大小姐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外人看到她,岂能不知道她跟的人是谁? 明卉想想也是,又和不晚回了屋,这次的时间比刚才更快,片刻之后,她和不晚便一起走了出来。 不晚还是那个脸蛋圆圆的丫头,不同的就是眉毛粗了,眼泡儿有点肿,嘴唇有点厚,皮肤更是黑了点,少了原本的灵动,多了几分憨气,而且右颊上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唉,这姑娘生得可真是不好看。 汪安抓抓脑袋,大小姐有这么一手绝技,可每次扮出来的脸,总是不如她本人好看,连带着不晚也变丑了。 明卉像是看出了汪安的想法:“等你去相亲时,我给你换张貌若潘安的脸。” 汪安大喜过望,阿娘常说,这辈子没有闺女也就罢了,偏偏生的两个儿子,不但相貌普通,而且还长得一模一样。 如果大小姐把他变成潘安,再把大哥变成宋玉,阿娘一定会高兴的,至于相亲,那就算了,他还没想那么远。 “你在天香楼外面等着,看到不晚打开窗子,你就回来把小万崽和依依带过去。”明卉叮嘱,谁知道那来的是不是真是万苍南和柳三娘,她要先确定了再说。 天香楼离花千变不远,明卉和不晚走进雅间时,屋里的两个人已经准备离开了。 明卉的目光落在二人的脸上,这是两张陌生的脸。 男的黝黑,左边脸上有一道疤,女的皮肤黑黄粗糙,下巴上有颗黄豆大小的黑痣。 明卉看着他们,对面的人也在看着明卉和不晚。 怎么回事?有些熟悉,熟悉得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全都是平凡得让人记不住的五官,可偏偏脸上都有一处能让人记住的地方,伤疤、黄豆黑痣、绿豆黑痣、胎记。 总之,若是有人问起:“刚才把你钱袋子抢走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啊,衙门要画像抓人了。” 答曰:“一个鼻子两只眼,对了,还有一张嘴,等等,我想起来了,那人脸上有颗大黑痣!” 明明脸上还有五官,可是能让人记住的,却只有那颗痣。 张三长得什么样?下巴上有颗痣。 李四长得什么样?脸上有道疤。 王二麻子长得什么样?废话,当然是脸上有麻子了。 明卉笑了笑:“听说你们要找孩子?” 对面的女子点点头:“娘子贵姓,怎么称呼?”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花千变。”明卉顺手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纸,指着上面的落款,这就是她让振远镖局贴遍西北的寻人启事。 “你才是花千变......那家香铺是你开的?”没等明卉回答,柳三娘便指着那张寻人启事问道,“这也是你让人贴到善堂门外的?” 明卉在他们对面坐下:“是啊,是我请人帮忙贴上去的,二位是万里和柳亭?” 其实明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便已经能够确定,这就是万苍南和柳三娘。 万里和柳亭,是他们的化名,前世,他们在西北时用的就是这两个名字。 “没错,我是柳亭,这是外子万里,花娘子,你是否知道我孩子的下落,你远在保定,又是如何知晓我们在西北的,还有,你和家姐是否认识?”柳三娘语气急切,目光炯炯地瞪着明卉。 明卉微笑,看向万苍南:“令堂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对千变有知遇之恩,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千叮咛万嘱咐,日后若是遇到万氏子孙落难,一定要倾力相助,家父重托,千变不敢遗忘。” 老太爷对不起了,请您出来震场子,您老飞升做神仙了,心胸宽广,不要与我这俗人计较。 万苍南和柳三娘怔了怔,夫妻俩对视,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讶。 明卉假装没有看到两人的眼神交流,继续说道:“我四处打听你们一家的消息,两年前,我打听到令郎和令媛的事,猜测这么小的孩子,想来不会长途跋涉卖到远方,便让人在保定周边寻找,说来也是幸运,没过多久,就从清苑的一个人牙子口中得知,他新近卖掉的一个小孩,小名也叫万崽。 我还得知,这万崽不是拍花党拐来的,他有身契,他是被亲生姨母卖掉的。” “你说的万崽是我家的万崽?你还说他们是被亲姨母卖的?”柳三娘猛的站了起来,颤抖着嘴唇,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万苍南扯着她的衣袖,让她稍安勿燥,柳三娘胸膛起伏,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重又坐下,示意明卉继续说下去。 明卉心道,我刚说小万崽被卖给人牙子你就坐不住了,若是知道他们兄妹一个被训练做娈童,另一个被关在地窖里,你还不疯了啊。 第四十五章 五千两 “令堂是当世奇人,她不但救过家父,还授业于我,她的孙儿出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两年前的冬天,我家管事从那个草台班子里救出了万崽,既然人牙子也说是孩子的姨母......与此同时,我也带人去了风儿巷,柳大娘在保定府是名人,很容易便能打听出来。” 明卉转向柳三娘,等着柳三娘发问。 果然,柳三娘一脸诧异:“你如何知晓柳大娘是我阿姐的?” 明卉勾了勾唇角:“柳家是靠打卦为生,因此,万奶奶颇有微词。” 柳三娘僵住,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婆母也太过份了,竟然还在外人面前诋毁她的娘家,当年,婆母骂柳家是神棍,不许万苍南和她来往,后来他们偷偷成亲,老太婆找上门来,打了万苍南,还说她们柳家一窝子反贼...... 所以婆母一早就对花千变父女说过,自己那不孝子娶了柳家的女子。 柳大娘有神算之称,保定府里谁人不知,花千变说得没有错,只要知道她姓柳,又知道柳家以打卦为生,肯定会想到柳大娘。 “我去风儿巷,却没见柳大娘的卦摊子,找到她家时,里面传来女人的吵闹声,正在这时,大门忽然从里面打开,柳大娘被两个婆子连拖带拽往外拖,后面还跟着几个女人,都是粗壮妇人,走在最后的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带头的婆子看到我,让我不要多管闲事,还说柳大娘勾引了她家老爷,她们奉主母来打狐狸精的,还说柳大娘与她家老爷早就有染,先前只知道生了一个女儿,没想到来了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个小的。 柳大娘听到她这样说,立刻辨白,说那孩子是她妹妹的孩子,不是她的。 我听她这么说,再看那孩子的年纪,便知道她没有说谎,当下便把带头的妇人拉到一边,说想买下那个女娃,没想到那妇人爽快答应,说她们府上家大业大,不缺银子,我想要这孩子,只管抱走,我怕她反悔,给了她五两银子,让她和老姐妹们去吃酒。 我把依依带回来,依依受了惊吓,一直不会说话,直到多日之后,我家管事带回小万崽,依依才开口讲话。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先前并不知道依依会生红疹,也不知道柳大娘把她关在什么地方,孩子不但瘦得皮包骨头,身上还又脏又臭,我给她洗澡的时候,加了些玫瑰香露,孩子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红疹子,我猜依依定是受不了那玫瑰花露,再后来,小万崽找到之后,我这才知道,依依碰触蔷薇花也会生红疹。 我托镖局去张贴启事时,担心你们不相信,便写上了玫瑰与蔷薇......” 这番说辞,明卉早在托振远镖局去贴告示时便想好了。 她知道万苍南因为柳三娘,与母亲失和,万母早已不知去向,生死未卜,反正前世直到明卉临死之前,也没有打探到万母的踪迹。 而且这老太太性情古怪,剑走偏锋,别说她把独门绝技教给外人了,哪怕是说她把皇宫的瓦掀了,万苍南也会相信。 所以明卉用这位老太太做引子,毫无压力。 不但如此,明卉还坏心眼地把柳大娘有私生女的事也说了出来,柳三娘爱信不信,她只管说,不管真假。 万苍南和柳三娘果然相信了,尤其是柳三娘,她恨得牙痒,两个孩子明明就在保定,柳大娘却说在西北,她才不信柳大娘会算错,老柳家打卦,若是连这个都算不对,这些年的传承就白瞎了。 之前她还在想柳大娘为何会骗她,现在她明白了,原来柳大娘有私生女。 狗屁的立誓不嫁,要把衣钵传给她的女儿,全都是胡说八道。 明卉看到柳三娘坐在那里呼呼喘气,心中一片温暖。 前世的柳三娘一直都是火爆脾气,生起气来便是现在这副样子。 “这屋里有点闷,你去把窗子打开。”明卉看向不晚。 ...... 小半个时辰之后,天香楼的伙计领着两个小孩走了进来, “万崽、依依!” 两年了,万崽还好,依依却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 ...... 三日之后,崔娘子正在铺子里忙碌,一个少年走了进来,将一只匣子放在柜台上。 崔娘子认的,这少年就是前面铺子里打杂的小六子。 “崔大姨,有人让我把这个拿过来,说是给你们东家的。” 匣子上有锁,是那种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锁,找个大钳子就能连锁头带锁吊一起拧下来。 崔娘子把匣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不沉,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把匣子拿给明卉时,心里还在忐忑,万一像那话本子里写的,打开匣子,爬出一只毒蜘蛛来,那可怎么办? 明卉却只是微微一笑,找了一根缝衣针,在锁眼里捅了几下,咔嗒一声轻响,锁头便打开了。 崔娘子瞠目结舌:“姑娘,你跟谁学的撬锁,你可别吓崔姨。”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会撬锁的都是什么人呐。 明卉哭笑不得,伸手抱了抱她:“崔姨别怕,我也只会开这么小的锁,再大一点就打不开了。” 匣子里是一沓银票,崔娘子数了数,五十两一张,共有一百张,整整五千两。 “这么多的银子......”崔娘子吃了一惊,忽然想到两个人来,她就说嘛,那两人看着也是体面人,怎会不知回报的。 除了五千两银子,还有一张字条: 小小心意,请笑纳。 署名是万里。 明卉叹了口气,若是义父义母当面给她五千两,她还能不收,可是他们以这种方式把钱送过来,她就只能收下了。 万苍南常说的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事,千万别欠人情。 这五千两,既是谢礼,也是她帮他们找孩子养孩子的报酬,同时也是前世时万苍南和柳三娘出的悬红。 明卉苦笑,看来这一世义父义母并不想与她再有交集啊。 莫非是因为她搬出了万老太太? 万苍南把她当成了同门师妹,就像明大老爷那样,觉得尴尬,所以索性连面都不见,在街上找个人,把酬金送过来。 明卉笑了,无论如何,这一世,万苍南一家四口,全都活得好好的。 她甚是心安,足矣。 第四十六章 他是老花蝴蝶的儿子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年的清明,这次时间紧,明家人没有在完县过夜,扫完墓便赶回了保定。 回来的路上,明大老爷叫了明卉和自己同坐一驾骡车。 “前不久,大哥让阿兴去了一趟卫辉,这才知道霍誉早已不在那里了。” 明卉眨眨眼睛,前世明大老爷也派人去过卫辉,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两年之前,那时霍誉还在卫辉,依然是飞鱼卫的百户。 这一世发生了很多事,明达没死,她亲自向霍誉退亲,后来她又住进道观,因此,明大老爷派人去卫辉的时间也推迟了两年。 “大哥是要为我退亲吗?”明卉轻声问道。 “是啊,虽然这门亲事是父亲订下的,但是你不想要,大哥和你二哥三哥商量过了,我们也觉得你和霍誉不合适,现在看来,霍誉并没有把明家放在眼里,否则他调到京城,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告知咱们?明家是他的岳家,于情于理,他都应写封信说一声......” 如果说当年,对于退亲这件事,明大老爷还有些犹豫,那么现在,他巴不得立刻退亲。 做为准女婿,这两年多以来,无论是春节还是端午中秋,霍誉既未送过节礼,也没有写过只言片语。 明家不贪图女婿的节礼,哪怕只是几包点心几斤猪肉,那也是一片心意,而霍誉却是一点表示也没有,不要说他离得远过不来,他若是真心想送礼,派个手下过来,或者托镖局带过来都是可以的。 可他什么都没做,连一封信也没有。 这只能说明,霍誉眼里,根本没有明家这个岳家。 既然这样,趁着孝期还未过,那就退亲吧,两不耽误。 明大老爷越说越气,明卉却在想,要不就让她来个死遁,她换张脸,带上师傅悄悄离开保定,订亲后男的死了,女的有望门寡一说,男人可没有望门鳏,多则一年,少则一个月,该订亲就订亲,该成亲就成亲。 所以说,她是死是活,对霍誉没有影响。 明大老爷说着说着,便发现自家小妹的眼睛越来越亮,不知为何,明大老爷心中有不好的感觉。 莫不是自己说的这番话,加强了小妹要出家做道姑的决心? 那可不行! 明家出过一个道士,可不能再出一个道姑,那以后保定府的人提起西城明家,岂不是就会说:明家?哪个明家?开道观的那个? 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明大老爷用力摇头,明卉一脸关切:“大哥,您是头晕吗?” 说着,明卉便去翻随身带的布包包,这个布包包是僧尼和道士们出门常带的,土黄色,能装很多东西。 明大老爷看到这个布包,头真的疼了,谁家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会用这个?这是真要出家了啊! “你带这包做甚?”明大老爷心情复杂,这包里装的该不会是经文吧,走到哪儿念到哪儿,说不定念着念着就是九道惊雷,然后飞升成仙了? 呸呸呸,什么飞升成仙,让雷劈成黑炭炭吧。 明老太爷半截入土,想修仙就去修吧,可是小妹还是小花骨朵般的年纪,让她去当道姑,这是造孽吧。 明卉头也不抬,继续在包里翻找:“我正在和青风道长学针法,还没有用过,大哥头晕,我正好可以练练手。” 明大老爷......好吧,学施针总好过学炼丹,万一小妹从那布包里掏出一颗大丸子,大哥,这是妹妹亲手炼的仙丹,您服下后立刻羽化成仙......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银针起了作用,明大老爷想着仙丹,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明卉已经不在骡车里了,换成明达坐在他对面。 “你小姑姑呢?”明大老爷问道。 “小姑姑已经下车回慧真观了,阿爹,您睡了一路,现在咱们已经到了城门外了,阿旺拿了您的名帖去叫门了。”明达撩开车帘,天色已黑,城门前洒了一地的灯光。 明大老爷缓了缓,他居然睡了一路,而且没有做梦,人到中年,睡眠就不太好了,这一觉竟是他近几年睡得最好的一次,神清气爽,疲惫全消。 次日一早,明大老爷就把阿兴叫过来,又仔细问了一遍,想了想,再次修书一封,让阿兴送到官驿寄往京城。 这封信却不是写给霍誉的,而是明大老爷写给他在京城的同窗好友,在礼部做员外郎的祁文海。 霍誉以前在卫辉的飞鱼卫百户所,阿兴去了卫辉,随便找个人打听,就能知道飞鱼卫百户所在哪里,可是京城不一样,谁知道霍誉被分到哪个营哪个所,若是霍誉被分到诏狱了呢,那这信怎么送,能送进去吗? 祁文海虽然官职不高,但他是京官,已经在京城待了五六年了,多多少少有些人脉,明大老爷请他帮忙打听,霍誉如今在哪里任职。 这封信寄出去,明大老爷第二十五次抱怨自家老父亲,您老人家都要升仙了,临走时抢月老的差事牵得哪门子红线,这不是给儿女找麻烦吗? 明大老爷的一番苦心,明卉暂时还不知道,她把退亲这个大烦恼甩给明大老爷,便开开心心地让汪海泉去顺德府看铺子去了。 香铺里赚的钱,加上万苍南和柳三娘给她的酬劳,足够她开上两三家分店了。 顺德府的新铺子,明卉给万苍南和柳三娘算了股份,以后每年的分红都给他们存起来,有机会见到他们时,一并给了。 待到十月里,明老太爷三周年时,花千变的分号已经开进了洛阳城,而与霍誉退亲的事,却仍然悬而未绝。 明大老爷把祁文海的信拿给明卉:“唉,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小妹,这封信你也看看吧。” 明卉有些诧异地接过信,一目十行地看完,她也想叹气了。 霍誉竟然是长平侯那个老花蝴蝶的儿子? 而且还是嫡长子! 霍誉调往京城不是升官了,而是认祖归宗? 明卉怔了怔,继续往后看,这位祁文海也是个妙人,居然长篇累牍,写了整整五页纸,都是长平侯那只老花蝴蝶的荒唐事。 除了明卉先前就听说过的那些以外,更多的都是她没有听过的。 什么喝多了在长安街上撒酒疯,什么输了钱就把赌坊给砸了,什么接连十五天在牡丹楼为花魁娘子庆生......最超凡脱俗的,是他从牡丹楼赎了两个花娘,送去给他的老岳父做寿礼! 可想而知,明大老爷看完这封信,脸都绿了。 这是人能做出的事吗? 第四十七章 自带煞气 明大老爷无法想像,霍誉骑着高头大马来下聘,咦,后面怎么跟了几个花姑娘?没错,这是聘礼,刚从牡丹楼赎身出来,还热呼着呢。 只要这样想一想,明大老爷觉得,他家妹子出家当道姑,好像也不是要命的大事了。 明大老爷完全没有妹夫摇身一变成为勋贵子弟的自豪感,他是读书人,他读四书五经,他要脸的,他现在只觉得丢脸,太丢脸了。 “小妹,快别看了,别污了你的眼睛。”他伸手把信要了回去。 明卉用帕子揉揉眼睛,这不是你让我看的吗? “大哥,现在退亲更容易了。”明卉感慨,以前霍誉孤身一人,结亲退亲都是他自己说了算,可是现在,霍誉变成了长平侯的嫡长子,这亲事,就要由那只老花蝴蝶做主了。 “怎么说?”明大老爷却觉得现在明明更难了,以前只要找霍誉就行了,现在却还要找长平侯,他只要想到长平侯的所作所为,他就浑身不舒服。 明卉微微一笑:“长平侯府是世袭罔替的勋贵,咱们家和他们相比,就是小门小户,门不当户不对,不用咱们找他们,长平侯府就想把这门亲事退掉。” 难怪定襄县主想要见她,看来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吧。 明大老爷怔怔发呆,今上派了身边得力的大太监替他去武当山迎真武天尊,祁文海做为礼部的官员,也跟着同行,一来一去便是半年,因此,明大老爷寄给他的那封信,他回到京城才看到。 昨天,明大老爷收到祁文海的回信,膈应得一夜未眠,第二十六次埋怨明老太爷。 现在听明卉一说,他方才恍然大悟,以前霍誉是穷小子,与明家结亲是高攀,可现在霍誉是侯府公子,再和明家纠缠不清,这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了。 两家的门槛差得太多,不合适。 “那也不行,还是要由我们女方提出退亲,若是让霍家抢了先,外人会以为是小妹你有问题。” 他家小妹除了总想出家以外,就没有任何缺点,凭什么要让长平侯府那种人家先退亲,要退也是明家来提。 次日,明卉便和明三老爷,连同明达一起动身前往云梦山,给白氏迁坟。 汪真人不放心,让汪海泉带上汪平汪安一起去。 漫山红遍的时候,明卉终于回到了云梦山。 只是她没能见到魏大人,早在一年前,魏大人便升任沁州知州,举家去了山西。 魏大人在淇县多年,如今终于升迁,对他而言是一件喜事。 这也和前世不同,前世魏大人一直都在淇县,有一年连下多日大雨,魏大人去村子里查看灾情时摔下山坡,跛了一条腿,从此便致仕了。 那时魏骞已经成亲生子,娶的就是卫辉一位秀才家的女儿,本朝并没有官员致仕必须返乡的规定,因此,魏大人一家并没有回祖籍,而是在卫辉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定居。 魏骞犯案便是在卫辉,前世明卉也是死在了卫辉。 而林老太爷,在明老太爷去世之后,他便断了升仙的念头,终于回老家河间颐养天年了。 明卉站在已经废弃不用的仙庐前,伫立良久。 前世她在魏家养伤时,从衙役那里听说,林老太爷因为那场大火受到了惊吓,中风了,没有等到家里人从河间赶过来,便去世了。 而这一世改变了太多,明达没有死,师傅也没有死,云梦观的香火未熄,魏大人升官去了沁县,就连林老太爷,也是活生生地返回了家乡。 而她,也终于看到了云梦山的那几株老梅。 至于西北,她可能也没有机会去了,因为万苍南和柳三娘已经找到了孩子。 想到这些,明卉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她重生回来,还真做了不少事呢。 仙庐外面有一棵柿子树,每年明老太爷都要等到霜降以后,才让道童上树摘柿子,明卉喜欢吃柿子,等不及到霜降,便带着不迟不晚,从云梦观跑过来,趁着明老太爷打坐的时候,踩着梯子上树摘柿子,可是她的个子太矮,站在梯子上也摘不到几个,往往还会被明老太爷发现,让道童去向汪真人告状。 现在也还没到霜降呢,柿子还不是很红,黄澄澄地挂在枝头。 只是树下已经没有了梯子,也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 明卉四处去找,她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把老梯子正孤零零地躺在仙庐后面的一堆杂草中。 明卉检查了一下,梯子虽然破旧,但是没有散架,她又不胖,应该不会踩塌吧。 明卉搬起梯子往前面走,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棵柿子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黑衣黑发,如同晴天里忽然出现的乌云,在一片姹紫嫣红的秋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明卉心中一凛,她将梯子立在地上,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飞快地从随身带的土黄色布包包里摸出一包香灰。 黑衣人猛的转头,斑驳树影投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但那一双眸子却亮如寒星,让明卉有一刹那的恍惚,她见过这双眸子,在哪里见过......这是霍誉! 明卉下意识地看向霍誉的手臂,没有手弩,她又去看霍誉的腰间,同样没有手弩,她悄悄松了口气,难怪她没有感到疼痛,霍誉没有随身携带手弩。 她在打量霍誉,霍誉也在打量她。 一只手扶着梯子,另一只手却缩进了衣袖中,衣袖里有什么? 霍誉整个人转过身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了树影,五官渐渐清晰起来。 时隔三年,霍誉已经褪去了青涩,周身的气势却更加强大,他越是靠近,周身的气势便越是强烈,明卉稳住心神,看着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四周诡异地安静,就连山鸟也默不作声了,果然啊,这人就是自带煞气,人畜有害,他若是在这里多待上片刻,老柿子树明年说不定就结不出果子来了。 “你为何会在此处?”明卉很快恢复了冷静,很干脆地问道。 第四十八章 柿子树下 比起三年前,明卉长高了一大截,在同龄少女中,她算是高挑的,可是站在霍誉面前,还是矮了一头。 霍誉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语气平淡清冷:“岳母迁坟,我这个做女婿的怎能不到?” 明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在说什么?岳母?女婿? 不对,霍誉远在京城,又怎会知道保定府的事? “你让人监视明家?”明卉心头火起,她似乎看到枣树胡同外面影影绰绰的身影,如同老鼠,躲躲藏藏。 霍誉看着明卉眼底的怒火,这丫头从小到大全都住在道观里,别人修仙,她却修成了一只刺猬。 “明老太爷去世满三年,按照当地的习俗,三年后要立碑,葬在东城明家祖坟里的老太太,和葬在云梦山的白太太,也都要在这个时候回到完县,与老太爷团聚”,霍誉顿了顿,眼神里带了几分嘲讽,“所以,我用得着让人监视明家吗?” 明卉没有说话,霍誉好像比三年前又长高了,她被罩在他的阴影里,明卉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后退了两步,霍誉却忽然伸出手来,没等明卉反应过来,立在身边的梯子,已经被霍誉抄在了手中。 然后,那只比明卉的年龄还要大的梯子,就被霍誉扔到了一边。 “你要做什么?”明卉大吼,好端端的梯子,招他惹他了。 “这梯子已经让虫子蛀了,禁不住你。” 霍誉说着,便重又转身向柿子树走去,纵身一跃,便到了树上,明卉怔了怔,拔腿便跑到树下,你以为我搬梯子是因为不会爬树吗?我只是想要找回小时候的感觉! “傻站着做甚,接着!” 一只小拳头大小的柿子从树上扔下来,明卉慌忙接住,动作灵活,出手极准。 霍誉的目光沉了沉,看来在慧真观不但学念经,还学了武功,他又看向明卉的另一只手,很好,出手接柿子时,那只手依然藏在衣袖里。 “你等等。”明卉单手取下肩头的土黄色布包,从里面翻出一物,抖了抖,竟然是只大布口袋。 她站在树下,仰着头,高举着那只大袋子,霍誉看到她的丫髻上有一朵小小的珠花。 “你把柿子摘下来装到这只袋子里。” 这会儿的柿子虽然不如霜降后的好吃,但是放一放口味也不错,好不容易有个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明卉准备多带些,给汪师傅和崔娘子尝一尝。 霍誉瞪着那只大口袋,这么大,她是要把整棵树上的柿子全都摘光吗? 霍誉有些无奈地接过袋子,飞快地摘了大半袋子,正想下树,却听到树下的人大声说道:“再摘几个吧,不,十个吧,再摘十个。” 霍誉在心里第二十三次骂明老太爷,那老家伙是怎么说的? 你出生的时候,若是没有我珍藏的老参,你娘和你,一尸两命,你以为你外公看到你们都死了,他能活下去吗?所以啊,老神仙我是救了你们一家三代! 你五岁那一年,被拍花的拐走,给你穿上花衣裳抹上红脸蛋红嘴唇,若不是老神仙我花钱把你买下来,你那时就被卖进小倌堂子了,你进过小倌堂子,高子英还能收你为徒?你还能进飞鱼卫?你外祖父能当场气死,所以啊,老神仙我是救了你们祖孙两个! 你要报恩呐,以身相许,娶了我家的小卉儿,否则,你就是白眼狼! 对了,你还抱过小卉儿,你还亲过她,你若是不娶她,你就是禽兽不如! ......这是你外祖父的灵位,你发毒誓,你不但要娶她,还要护着她,你若是弃她不顾,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喂,你怎么不摘了?”明卉仰得脖子已经发酸了。 霍誉缓过神来,出手如风,麻利地摘下十几只柿子装进口袋,纵身从树上跃了下来,把那只沉甸甸地大口袋递给明卉:“拿得动吗?” “拿得动。”明卉把大口袋背在肩上,霍誉留意到她用的是另一只手,那只藏在袖子里的手。 这是防守解除了? 可是霍誉高兴得太早了,只见明卉背着他摘的柿子,一脸无辜地说道:“霍公子,听说你认祖归宗,现在是侯府公子了,你看,咱们现在更不合适了,我们明家小门小户,和侯府门不当户不对,咱们的亲事不如算了?” 霍誉牵牵嘴角,忽然伸出手,在自己的下颌处比了比,那个位置刚好就是明卉的头顶。 “我说过,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你再提退亲。” 明卉......她已经拼命在长了,可是她长的同时,霍誉也在长啊! 霍誉说完,转身便走,他不想看那只小刺猬像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否则,他会憋不住笑出来。 霍誉疾步前行,心里却畅快起来。 在来云梦山之前,他去过卫辉飞鱼卫百户所,一个兄弟告诉他,清明之前,明家派了下人来找过他,那兄弟只说他调往京城,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 想来是明大老爷派人给他送信,谈退亲的事吧。 明卉住进慧真观,明家没有拦着,他不用猜也知道,明大老爷已经决定要和他退亲了。 当爹的死乞白咧连蒙带骗订下的亲事,当儿子的想退就退了? 想得美,偏不退,再说,那只小刺猬也挺有趣的。 ...... 明卉扛着一袋子柿子,吭哧吭哧地回到云梦观,他们一行人暂时都住在云梦观里。 看到她回来,明达夸张地说道:“你去哪里了,我们还以为你让狼给叼走了呢。” 明卉白他一眼,不晚生气地说道:“大少爷净胡说,小姐从小在这里长大,这山上若是有狼,也一定认识小姐,把你叼走也不会叼小姐的。” 明达瞪起眼珠子:“你这丫头,怎么没大没小的?” “大少爷这样和小姐说话,大少爷才是没大没小。”不晚不服气,大小姐是大少爷的姑姑,她有大小姐撑腰,她才不怕大少爷呢。 明达果然怂了,他的视线落到那只大口袋上面:“这是什么?你挖宝贝去了?莫非是祖父偷偷留给你的?小姑姑你不仗义啊,你带上我一起去啊。” 明卉觉得,自从和吴丽珠的亲事泡汤以后,明达越发的放飞自我了, 明卉笑了笑,给着袋子说道:“这还真是你祖父留下的,你放心,有你的一份。” 第四十九章 又来信了 晚上,明卉把遇到霍誉的事,告诉了明三老爷。 虽说长兄为父,可这门亲事毕竟是明老太爷亲自订下的,因此,明大老爷早在派阿兴来卫辉之前,便和两个弟弟商议过这件事。 明三老爷自是知道要和霍家退亲的事,他是兄弟中最小的,没有发言权,大哥说要退亲,二哥点头,他便也跟着一起点头,现在小妹和他说,那个霍誉也来了云梦山,明三老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见过霍誉,那小子一身的杀气,听说要退亲,他该不会恼羞成怒,在这云梦山上大开杀戒吧。 看到明三老爷那副惊慌失措的表情,明卉就后悔了,她对这位三哥了解不深,真没想到,胆子竟然这么小。 算了,当她今晚什么也没说。 明卉转身回屋睡觉,却不知道明三老爷吓得睡不着,半夜起身,跑到厨房里偷了把菜刀放在枕头底下...... 接着几日,明家请了水陆道场,连做了几天法事,到了提前选好的黄道吉日,方才开坟起棺。 没想到,到了起棺的那日,失踪几天的霍誉也出现了。 他一袭黑衣走到明三老爷面前,明三老爷怔在那里,傻傻地看着他。 霍誉无奈,只好对一旁的明达说道:“给我一身孝服。” 明三老爷如梦方醒,对啊,给白氏起棺,他们全都披麻戴孝,现在还没有退亲,霍誉还是明家的女婿,他当然也要戴孝。 开坟起棺的过程非常顺利,卡着时辰完成了所有的程序,一行人下了云梦山。 霍誉脱下孝衣,走到明三老爷身边:“劳烦三老爷代为转告,下月十六,我会请媒人正式登门商议亲事。” 明三老爷再次怔住。 几个意思?人家不同意退亲,而且还要来商议亲事? 我们家还没有正式除服好不好? 不过,等到下个月的十六,明家也就出孝除服了。 霍誉来得快,走得也快,今天他过来,从始至终,看都没看明卉一眼,反倒总是跟在明三老爷身边,就像是和他订亲的,不是明卉而是明三老爷。 可把明三老爷吓得不轻,差一点就语无伦次了。 五日之后,白氏被迎进明家祖坟,那两棵白梅也被明卉移栽在她的墓前。 小孩子看到坟茔都会害怕,哪怕那是亲人的坟,还是会怕。 可是说来也怪,明卉小时候常常带着不迟不晚,跑到白氏坟前,摘野花,捉蛐蛐,从来不会害怕。 有时被汪真人训斥,她也会跑到坟前告状:“师傅她好凶啊,她打我的手心,手心好疼呢。” 还会把红彤彤的小手伸到坟前:“给我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 做完法事,所有人都散去了,明卉在白氏的坟前坐下,把自己的手伸到坟前:“是你保佑我吧,让我重活一世......你放心吧,这辈子我一定好好活着,把前世害我,害师傅的那些人,全都揪出来。以后我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经常来看你了,你若是想我,就托梦给我吧,让我看看你长得什么样,父亲说我长得随你,师傅也这样说,谢谢你啊,把我生得这么好看......” 明卉啰啰嗦嗦说了好多话,直到不晚过来催她,明卉这才起身,冲着明老太爷和白氏的坟挥挥手:“走了,有空再来看你们。” 虽然三年的孝期已满,但是明卉没有搬回枣树胡同,若不是霍誉说要请媒人来商议亲事,这个时候,她已经动身去顺德府了。 顺德和洛阳的分号,她还没去看过,以前是在守孝,不能离开保定,现在除服了,她一天也不想再被困在这里了。 明大老爷原本是想让明卉搬回来的,可是明卉态度坚决,明大老爷也就打消了念头。 明三老爷回来以后,把在云梦山见到霍誉的事情讲了一遍,明大老爷也没有想到,霍誉居然从京城赶到云梦山,以女婿的身份为白氏戴孝。 明大老爷的心里好不容易舒服了一些,可是明三老爷却又告诉他,霍誉说了,下个月的十六,便会请媒人登门商议亲事。 明大老爷的那颗老心,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只要想到以后要和长平侯做亲家,明大老爷就膈应得要死。 他家如花似玉、清清白白的小妹子,倒了血霉才会嫁到那样不要脸的人家,勋贵又怎样,还不够丢人的。 小妹不搬回来也好,霍家的媒人到了,他就说小妹一心向道,你看现在还住在道观里呢,长平侯府家大业大,总不能娶个道姑做嫡长媳吧。 嗯,到时就这样办。 正在这时,京城又有信来。 来信的是祁文海,自从得知明大小姐订给了长平侯府,祁文海也给膈应得不成。 祁家家贫,自幼丧父,家中老母身体不好。当年他考上举人,却连拜座师的厚礼也置办不起,是明大老爷把所有的私房银子全都拿给他。 后来明老太爷得知他的窘况,二话不说,就给他家里送去了五百两银子。 这五百两银子,缓解了祁文海的燃眉之急,还让他有钱给母亲看病吃药,谁能想到,他那病殃殃的老母亲亲眼看到他做了进士,做了县太爷,后来又做了京官,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在祁文海看来,这位从未见过的明大小姐,就和他的亲妹子一样。 哪怕有人用刀横在他的脖子上,他也做不出把亲妹子扔进虎狼窝的缺德事。 为何说是虎狼窝呢? 祁文海在信中,详详细细地说了他新近打听到的事。 长平侯虽然没有纳妾,可是他有个表妹,一直住在他们府上,表妹的儿子名叫邹慕涵,儒雅清俊,文采风流,他自幼长在长平侯府,宛若一枝出淤泥而不染的大白莲。 祁文海早就听说过玉公子邹慕涵,也看过邹慕涵的诗词文章,的确是才情横溢,京城里的人都在说,三年之后的大比,状元郎非他莫属。 因此,在此之前,祁文海对邹慕涵的印像,便是浊世佳公子。 可是自从受明大老爷所托去打听长平侯的事情之后,祁文海再听到邹慕涵的名字,便浑身不舒服起来。 第五十章 表哥表妹 祁文海喜欢下棋,他的一位棋友,是永安伯府的女婿。 文官与勋贵是两个圈子,想要比街头巷尾的百姓多知道一些消息,那就要从勋贵圈子里打听。 于是祁文海找那位女婿下棋的时候,便多问了几句。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个令他极为反胃的消息。 长平侯霍展鹏有一个表妹,姓程,程表妹虽然是老长平侯夫人的外甥女,可是家境却不好,程表妹一家常到长平侯府打秋风。 这秋风打着打着,表哥表妹就到了一处。 长平侯老夫人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一来,两家不但门第相差太多,而且程家的家风不好,都是知根知底的亲戚,长平侯府的女主人,决不能是这种人家的女儿; 二来,程表妹毕竟是老夫人的外甥女,哪有让外甥女给自家儿子做妾的,传出去还不够丢人的,若是被御史们知道了,一定在朝堂上把长平侯府说得畜牲不如。 因此,长平侯老夫人给程表妹寻了一门亲事,又出了一笔嫁妆,让程家把女儿远远嫁了出去。 可是谁也没想到,霍展鹏先娶冯氏,与冯氏成亲仅一个月,便扔下妻子,独自一人跑到并州,去找他的小青梅了。 冯氏一怒之下,便回了娘家,后来老长平侯亲自去了卫辉,却也只带回一纸和离书。 老长平侯回到京城,霍展鹏也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他还带回了程表妹。 他在并州,和程表妹私会时,被邹家人撞上,邹家一纸休书,把程表妹休了。 这下子霍展鹏高兴了,也顾不上和邹家人理论,带着程表妹回了京城。 老长平侯看到站在霍展鹏身边,那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一口气没上来,便晕厥过去。 老长平侯在炕上躺了几日,最终没能救回来,撒手人寰。 老夫人气坏了,当即便让人拿着大棒子把程表妹赶出家门,又让人绑了霍展鹏,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守孝。 谁也不知道程表妹去了哪里,但是没过多久,便传出定襄县主铁了心要嫁给霍展鹏的消息。 那些日子,京城的勋贵圈子整日看大戏,霍展鹏守孝也不消停,京城里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孝期刚过,定襄县主就迫不及待嫁进了长平侯府。 然后,又有一出大戏开锣了。 失踪三年的程表妹抱着孩子找上门来,那孩子姓邹,可她是被邹家休弃的,这孩子又是在被休后出生的,邹家肯定是不认的。 然而,已经成为长平侯的霍展鹏,在问过这孩子的名字之后,就让程表妹带着孩子住了进来。 这孩子便是邹慕涵。 关于他的名字,勋贵圈子里的老一辈人都还记得,霍展鹏是小寒那天出生的,他的乳名,就叫寒哥儿。 这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霍展鹏开蒙之后,便没有人再叫他寒哥儿了。 但是身为青梅竹马的程表妹,那是铁定知道的。 这孩子叫慕涵,慕的是哪个涵,但凡知道霍展鹏乳名的,怕是全都能猜到。 而邹慕涵的身份,在读书人的圈子里还能被说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可是在勋贵圈子里,那就是一个笑话。 祁文海事无巨细,把这些事全都写在信里,明大老爷看完信,差点气得跳起来。 也就是说,那什么程表妹至今还住在府里,妻不是妻,妾不是妾,妹妹也不是妹妹,还有那什么邹慕涵,又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若是明卉嫁进去,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另外,祁文海还提到了霍誉。 霍誉的母亲冯氏在离开霍家时,便有了身孕,只是那时并不知晓,后来老长平侯找上门来时,她也刚刚诊出喜脉。 霍誉的名字是老长平侯取的,老长平侯去世之后,老夫人一直关注着冯氏的事。 后来得知冯氏生下一个男婴,老夫人还曾派人过去,想要带走霍誉,还是高子英出面调解,霍誉被养在了冯家。 霍誉的身世,老夫人知道,霍展鹏知道,就连定襄县主也知道。 因此,定襄县主所生的两个儿子,在府里一直被唤做“二郎”和“三郎”。 霍誉早在前年便回到京城了,仍在飞鱼卫,但是却没有住进长平侯府,他在京城名声不显,为人也很低调,若不是祁文海特意去打听,他都不知道京城里还有霍誉这号人物。 也是,长平侯府上有老花蝴蝶霍展鹏,下有名动京师的玉公子邹慕涵,自幼长在“乡下地方”的霍誉便太不起眼了。 明大老爷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把祁文海的这封信,抄了一份,送去了慧真观。 明卉看完这封信,差点笑出声来。 上次她听汪海泉说起长平侯里有位自幼便住在那里的表少爷时,她便想过表哥表妹的爱恨缠绵,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比她想过的还要精彩。 哎哟,京城人民幸福啊,天天免费看大戏。 不过,想到霍誉下个月就要来商议婚事了,明卉便又笑不出来了。 次日,汪安便来到了枣树胡同,明大小姐看完那封信,便口吐鲜血,卧病在床了。 明大老爷一听就急了,想不到妹妹的气性这么大,却见汪安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明大老爷瞬间反应过来,小妹是在装病。 装病好啊,只要小妹一直病着,霍誉总不能把人从病榻上拉起来拜堂成亲吧。 明卉从那天开始便病了,她住的小院子里药香弥漫,这药香一直飘到京城来的媒人来到保定,有个同来的婆子特意到慧真观,她要见明大小姐,慧真观的坤道便将她带到了明大小姐住的小院子。 还没进门,婆子便闻到了药草的味道,她吸吸鼻子,这当中夹杂着艾草的味道啊。 院门打开,一个丫鬟探出头来,听说是来看望明大小姐的,丫鬟点点头,却递过来一条帕子。 然后又拿出一条帕子,系在自己脸上,遮住了口鼻,婆子不解,也学了她的样子,把帕子系在脸上。 进了屋,撩开床榻上的厚厚幔帐,婆子吓了一跳,床上这个面如黄蜡、骨瘦如柴的活死人,就是明大小姐? “明大小姐这是什么病啊,怎么脸这么黄?”从屋里出来,婆子压低声音问道。 丫鬟抹了把眼泪,回屋取了一张方子出来,婆子通些医理,一看便知这是正气不足之症,是肝病! 想到明大小姐发黄的脸色,再看自己和丫鬟脸上的帕子,还有这满院子的艾草味道,婆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明大小姐的病,是会过病气的。 婆子告辞,回到保定府,与媒人汇合,快马加鞭回京城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