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简介 ?----------------------------------------- 作者更多新书请上(.vip)或百度搜索 整理制作,版权归作者所有,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如果觉得本书不错,请购买正版书籍,感谢对作者的支持! ----------------------------------------- 《成何体统》作者:七世有幸/七英俊 文案: 女主僵硬地跪在原地,回忆着见面以来这暴君的一言一行,终于忍不住再度试探:“……陛下?” 当朝暴君不耐烦地扭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女主梦游般问:“hoou?” 王翠花是个新入职场的社畜,人如其名,土味中透着一丝幽默。入职两年,饱受上司和甲方刁难,纵然有满腔抱负也被磨平了棱角。 更何况,她原本也没什么抱负。她的人生信条是得过且过,唯一的爱好是看看网文——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是条件所迫,毕竟上下班的地铁太长,没别的法子打发时间。 两年下来,王翠花阅文无数,基本看上前三行就能预判接下来的套路。 今天下班路上,她就点进了一篇无脑穿书文。 文名叫《穿书之恶魔宠妃》,听名字就是垃圾。王翠花之所以看得下去,是因为这篇文的开头跟她本人此刻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马春春是个平平无奇的社畜,这天在下班路上,点进了一篇无脑宫斗文……” 这是在写我自己吗?王翠花略微提起了一点兴趣,接着往下读。 马春春意外穿进了宫斗文《东风夜放花千树》里,成了故事中的炮灰女。 这炮灰女的人生是个悲剧,身不由己被选秀进宫,又身不由己被卷入宫斗,掌管她生杀大权的皇帝还是个蛮不讲理的暴君。炮灰女为了自保,与人抱团迫害女主,最后惨死于宫斗之中。 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却心机深沉,一面对暴君虚与委蛇,一面与某王爷暗通款曲,最后还帮着王爷暗杀了暴君,你登基来我封后,走向了人生巅峰。 马春春穿成了炮灰女,立即展开了逆袭事业,几番设计,抢在女主前面吸引了王爷的注意力,成功抢夺了属于女主的路线,在逼死暴君的同时还将女主赐死陪葬,终于当了千古一后。 王翠花读到此处,兴味索然。她看文太多,同样的逆袭套路已经看过至少十八遍。 她正想退出来换一本无脑爽文接着打发时间,耳边只听轰然一响,视野被白光淹没。 王翠花天旋地转间穿进了手机里,一头扎进了被自己嗤之以鼻的穿书文里。 王翠花醒来后十分冷静,第一反应是找镜子,确认自己穿成了谁。 《穿书之恶魔宠妃》原文没有插图,但外貌描写还算详尽。炮灰女走的是寡淡小白花路线,被马春春接管之后才靠一手化妆术惊艳世人。 王翠花望见镜中那明显未施粉黛的、得天独厚的艳丽脸蛋,瞬间陷入了绝望。 想来也该知道,炮灰女已经被别人占了,不会再留给她。 而她呢,穿成了那个注定被炮灰女迫害而死的原女主——庾晚音。 庾晚音一阵焦虑。 这篇文她看得一目十行,只记得大致的命运轨迹。 看自己现在的打扮,应该是刚刚入宫为嫔。 炮灰女与她同时进宫,此时已经被穿,很快就会遇到真命天子——出身低微却文韬武略的端王。他俩即将花前月下十万字,然后情海恨天两百章,最后运筹帷幄取暴君而代之。 暴君死后,庾晚音被赐了三尺白绫,从哭求到下葬一共只用了三百字。 庾晚音心知肚明,炮灰女只是名义上的炮灰女,在《穿书之恶魔宠妃》的世界观里,她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女,而自己只是她天选之路上的绊脚石,根本没有一搏之力。 自己想要活下去,最佳选择还是抢在炮灰女之前去找真命天子端王。 但她凭直觉知道这不可行。 首先,炮灰女是个恶人。 文名叫“恶魔宠妃”,炮灰女的人设就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一反传统的真善美路线,凭着层出不穷的手段笑到了最后。 现在炮灰女和女主都被穿了,两个穿书的拿了同样的剧本,在抢夺同一条生存主线,说不得要为了端王互使阴招,杀得天昏地暗九死一生。 其次,端王也是个恶人。 虽然原文里对他的描写是多谋善断胆识过人,但是视角决定立场,在如今的庾晚音看来,他就是个城府深深的老狗比。两个穿越者在他面前杀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看在眼中,不可能不起疑。 自己就算最后灭了炮灰女,助他上了位,也会被他兔死狗烹卸磨杀驴。 经过简单的计算,庾晚音得出结论:自己只能另辟蹊径。 在这个全员恶人的故事里,她想杀出一条血路,就得当最大的那个恶人,先帮助暴君干死端王,然后再干死暴君,直接当女帝。 庾晚音思量的当口,一个俏生生的丫鬟走了进来,苍白着一张小脸对她说出标准台词:“小姐,奴婢为你梳妆,今夜你可要好好服侍陛下,万不可大意……”“今夜?”庾晚音吃了一惊,明白过来。 她穿来的时机正巧,今夜轮到她侍寝。 瞧着这小丫鬟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的表情,便知道原主对此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按照原文剧情,她会因为心系端王而对暴君百般推拒,最后实在推脱不过,还在床上落下了一滴绝美梨花泪。 暴君见状笑了笑,一脚把她踹进了冷宫。 端王进宫时原本会在冷宫偶遇她,却在门前被炮灰女勾搭走了。失去与真命天子两情相悦的机会,她将从此沦为与炮灰女争风吃醋、暗中使绊子的跳梁小丑,命运就此滑向深渊。 庾晚音想要翻盘,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她一定要打动暴君,跟他达成战略合作,将端王和炮灰女摁死再说。 庾晚音对此志在必得。 炮灰女能凭化妆技术改头换面,她堂堂女主为什么非要素面朝天?大家都是社畜,谁还不会拍两句马屁哄哄甲方了?——庾晚音早看明白了,这种文里的皇帝扮演的就是甲方的角色,要你阳光还要你风情不摇晃,看你痴狂还看你风趣又端庄。 她在公司被甲方摧残了两年,早已经验丰富,不信哄不好这个传说中的暴君。 庾晚音笑道:“那个谁……”她回忆了一下,“小眉啊,你帮我梳个发型就好,剩下的我自己来。” 她研究了一阵子面前的古代化妆品,傅粉描眉,抹了唇脂贴了花钿,将原本就美艳无方的一张脸修饰得宛如刚化形的狐狸精,在丫鬟震惊的注视下换好了装束。 “如何?” 小眉愈发欲言又止:“小姐啊,这打扮会不会太过张扬?” “问题不大。”庾晚音胸有成竹,因为在原文里,暴君就吃这一套,炮灰女走上妖艳路线后还颇得了几分圣宠。而以女主的颜值基数,这一亮相的杀伤力只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既然横竖躲不过,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以出征的心态笑对人生。 庾晚音一路沐浴在太监宫女的注目礼中,被送去了帝王寝殿。 这一脚迈入殿中,只觉得气温都骤降了两度。 室内寂然无声,透着一股死气。暴君长期患有偏头痛,正躺在床上让人按着太阳穴,大半身形被床幔遮挡,从庾晚音的角度,只能看见从床沿垂落的一只苍白的手。 负责按摩的医女战战兢兢,就怕哪下按得不合他的意,直接被拖出去埋了。 引路太监道:“陛下,庾嫔来了。” 庾晚音风情万种往床前一跪。 她能感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头顶,然而等了半天,只听见床幔中传出一句:“滚吧。” 语气冷淡中透着疲惫。 庾晚音震惊抬头。 原文里绝对没有这一出。 暴君的侍卫也很暴躁,一听这话,虽然不知她何处招惹了暴君,仍旧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擒住了她,便要将人往外拖。 庾晚音:“???” 庾晚音还没想好怎么为命运搏斗一下,侍卫的动作又停住了。床幔中的声音带了一丝烦躁:“她不留下侍寝就得死吗?” 侍卫:“?” 侍卫不解其意,总之跪地谢罪肯定没错:“陛下饶命。” 暴君好像更不耐烦了,庾晚音只看见那苍白的手随便挥了挥,所有宫人鱼贯退出,偌大的殿中顿时只剩下她一个。 庾晚音跪了半天,见暴君没有开口的意思,大着胆子伸手挑开了床幔。 当朝皇帝夏侯澹,姿容绝世。 庾晚音当时看文的时候就在内心吐槽,原文作者肯定是个颜狗,不仅将男主角端王的脸庞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就连身为反派的皇帝都貌美得毫无必要。 此时近距离一看真人,冲击力更大。 眉眼如墨,唇红似血。长得没有一丝正派气息,阴沉沉的戾气缠绕在眉目之间,像千年高僧都超度不了的妖孽。 庾晚音顶着个狐狸精妆容,跟他一打照面,深刻地理解了“小巫见大巫”的字面意思。 对方大约没想到她会凑过来,皱眉看着她,仍旧没说话。 庾晚音被他的气势所慑,准备好的台词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四目相对,僵持半晌,夏侯澹薄唇一张,终于开口:“那个谁……” 庾晚音:“???” 庾晚音提醒道:“庾嫔。”当朝暴君从善如流:“庾嫔啊,你自己打个地铺凑合一晚吧。” 说完原地翻了个身,就想入睡。 庾晚音整个人都懵了。 她僵在原地,回忆着见面以来这皇帝的一言一行,仔细琢磨着那一丝诡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再度试探:“……陛下?” 当朝暴君再度不耐烦地扭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庾晚音梦游般问:“hoou?” 夏侯澹沉默良久,眼眶一红:“i’mfine,andyou?” 十分钟后,原文里的两大反派相对而坐,开始互通有无。 夏侯澹:“我两个小时之前刚刚穿进来。那会儿我正躺在游轮上,晒着太阳喝着香槟玩手机,手机里跳出一个弱智弹窗,给我推了这篇文……我眼睛一闭一睁就成这样了。” 庾晚音:“两个小时之前?晒太阳?那会儿我正在下班路上,天都黑了,难道你在大洋彼岸吗?” 夏侯澹点头:“度假来着。” 庾晚音无语了:“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霸道总裁吧。” 夏侯澹:“霸不霸道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是个总裁,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他说到此处又是一捶膝盖,“可恶啊!怎么就到了这么个洗澡都没浴霸的地方,还顶着颗脑瘤等死!” 他顶着那张蛇蝎美人脸,两片殷红的薄唇上下翻飞,场面异常迷幻。 庾晚音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设定:“……你先冷静,你偏头痛或许不是因为脑瘤,毕竟如果肿瘤压迫神经的话,应该还有别的临床症状。” “真的吗?你确定?” “不确定啊,我瞎猜的。往好的方面想,万一你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呢。” 夏侯澹:“?” 夏侯澹:“所以你看过这篇文没有?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庾晚音:“看是看了,但是看得一目十行,不是很仔细。简单来说,你妈恨你,你哥端王也恨你。你的妃子恨你,你的臣子也恨你。按照原著安排,我也恨你。” “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庾晚音叹了口气:“你妈并不是你亲妈,没有好好教育你。你又患有偏头痛,从小性格偏执,残暴嗜杀。现在朝中的忠臣都已经被你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你还出台了一堆垃圾政策,搞得民怨沸腾。按照原文发展,你将在接近结尾处被端王替天行道。” 夏侯澹:“……我怎么死的?” 庾晚音仔细想了想:“忘了,那会儿我已经看得十分疲惫,连跳了好几页。好像是被刺杀的,但具体是哪年哪月、谁来刺杀,我就真说不出来了。” 庾晚音开始相信面前真是个见过风浪的总裁了。因为他沉思良久,居然心平气和地问:“那你呢?你这个角色,看脸似乎也不是好人。” 庾晚音承认:“是反派。按理说这种言情文女主,身边都有一堆极品家人和背后捅刀的闺蜜。但由于我是个反派,所以没有这么详细的设定。我好像是被家族送进宫来当棋子的,但我却爱上了端王,于是处处给炮灰女使绊子,最后自然是输得很惨。你死之后,我也给你陪葬了。” 夏侯澹:“哦。” 他们对视一眼,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共识:要想活下去,必须战略合作,狼狈为奸了。 夏侯澹提出第一个方案:“我现在就把他们俩全杀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与自己的脸不违和的台词。 庾晚音摇摇头:“八成不可行。你的权力已经被架空得差不多了,想杀端王没那么容易。而且他们两个才是原作里的天选之子,所有主线剧情都是为他们服务的。如果直接把他们杀了,等同于让这本书腰斩。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活下去,就是未知数了。” “所以你有什么提案?” “只能先控制变量,一点一点地改变剧情,看看会引发什么后果,再做打算……” 夏侯澹竖起一根手指:“慢着。在原作里,我们这两个角色并不是穿书的吧?既然我们来了,炮灰女还会被穿吗?如果我们三个都是穿的,那端王呢,还是原主吗?” 庾晚音:“我有个主意,可以确认他们的身份。” 第二天,炮灰女谢永儿正在镜前梳妆,小丫鬟突然小跑进来,兴奋道:“小姐,听说陛下要举办一场宫宴,所有妃嫔都可参加呢。你可要好好打扮一番,我近日学了两个时兴的发型……” 谢永儿笑道:“你的点子真多。”她看似柔顺和善地任由丫鬟捣鼓自己的头发,眼中却闪过一丝暗光。 谁也不知道,所谓的谢永儿已经被换了芯子,此时此刻,掌管她身体的是穿进书中的马春春。 马春春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一本名叫《穿书之恶魔宠妃》的穿书文,也不知道已经有人从更高处阅览过自己的一生。 对于她来说,自己是在浏览一本名叫《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宫斗文的时候穿进了这个世界,是全场唯一真人,全知全能,掌握着所有纸片人的命运。 比如,女主庾晚音已经对端王夏侯泊芳心暗许,在昨夜服侍皇帝不周而被打入冷宫。今天,端王会在冷宫门前与她再次邂逅,结下情缘。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抢在她之前,在半路上堵住端王,将原属于她的剧情线据为己有。 想到此处,谢永儿状似无意地转头问丫鬟:“晚音姐姐昨夜去侍寝,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可有消息传出?” 第 2 页 丫鬟:“听说陛下昨夜龙心大悦,今早下了旨,将庾嫔封为了庾妃。” 谢永儿手一抖,一枚钗子掉到了桌案上。 怎会如此?难道是自己的到来,让原本的剧情线产生了偏差吗?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稳住。只要牢牢抓住主线剧情,她的前路一片光明。 谢永儿换了身不显身份的便服,化上了引以为傲的精致妆容,凭着对《东风夜放花千树》原文的记忆,在后宫兜兜转转,早早摸到了冷宫附近,在端王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 她知道再过不久,端王就会来此地,与宫中的线人暗通情报。 片刻之后,果然有脚步声传来。谢永儿回头,只见年轻的王爷缓步而来,一身白色蟒袍,头戴金冠,腰系玉带,清贵无匹。 他骤然在这冷宫附近遇到人,也丝毫不显慌乱,只是自称迷路,带着令人目眩的翩翩风度向她问路。 谢永儿含羞带怯地回望过去,成功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艳。 她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我带你去吧。” 他们并肩同行,相谈甚欢。直到接近目的地时,她才退了一步:“再往前我就不方便去了,殿下慢行。” 端王一愣:“你是何人?” 她这才自陈身份:“臣妾乃是宫中嫔妾。” 端王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我还当你是女官……” 谢永儿看着他依依不舍的背影,嘴边噙起了一丝笑意。 大局已定。 翌日,谢永儿还是不得不赴宫宴。 她随着其余嫔妃按照品级鱼贯落座,悄悄抬头,望见了传说中的暴君。 夏侯澹一手撑在案上,懒洋洋地斜坐着,长发未挽流泻而下,艳色近妖。如果不知道此人皮囊之下残暴的本性,恐怕只看一眼便要被其蛊惑,摔得粉身碎骨。 令她惊讶的是,暴君身边竟然有一道倩影紧紧挨着,斟酒添菜,小意服侍。 庾晚音封了妃,连装备也升级了,石榴宫裙金步摇,春风得意的笑脸灿若烟霞。她本就生得妩媚,再与夏侯澹凑到一处交颈贴耳,场面非常失控,就跟盘丝洞开张了似的。 谢永儿有些诧异。看来自己的到来确实更改了剧情,这庾晚音竟然没有惹怒暴君进冷宫,而是得了他的欢心,还封了妃。 当然,自己并不稀罕那短命的妃位,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愈发低调,只管低头混在人群里,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然而事与愿违,酒过三巡之后,她听到庾晚音千娇百媚地进言:“陛下,现在气氛正好,不如让众位姐妹献上歌舞,一展才艺啊。” 谢永儿知道这女主肯定提前准备了歌舞,想借机出风头,心中不屑地冷笑。 偏偏那暴君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拍手称赞道:“好主意,要是谁演得不好,便就地埋了吧。” 妃嫔们顿时筛糠似的抖成一片。 谢永儿冷眼看着堂上那对草菅人命的恶人。 殊不知那对恶人正在用眼神交流。 夏侯澹:我演过头了? 庾晚音:没有,挺还原的。 妃嫔们为了保命纷纷献艺,一时丝竹声声。 谢永儿是穿书来的,并没有学过什么古代歌舞。但她也不憷,胸有成竹地搬出个东西,寂寞如雪地往堂上一坐:“陛下,这是臣妾闲来造出的一样乐器,献丑了。” 夏侯澹:“嗯,这东西……” 是吉他。 夏侯澹在桌子底下猛掐自己的大腿,以免笑场。 夏侯澹:“……看着挺新鲜。” 谢永儿寂寞如雪地弹出了第一句。 庾晚音把头埋得很低,努力控制表情。 是卡农。 夏侯澹:“……好,好。” 庾晚音一低头,恰好看见了他猛掐自己大腿的动作,顿时埋得更低了。 谢永儿弹着弹着,错了一个音。但是仗着全场无人知晓原曲,面无愧色,一脸坦然。庾晚音也开始掐自己大腿。 谢永儿一曲结束,见庾晚音气得面容扭曲,不由得生出一丝快意。你是女主又如何?我照样可凭着才学绝地翻盘。 夏侯澹:“好,好。” 一曲弹罢,谢永儿回席了。 夏侯澹举杯喝酒,借着酒杯掩饰低声说:“是穿的。” 庾晚音点点头:“显然。” 夏侯澹:“而且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庾晚音:“不不不,劝你不要小瞧她。” 恰有内侍禀报道:“端王来了。” 夏侯澹放下酒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笑得身周众人又抖了抖:“可算来了。” 端王夏侯泊上前行礼。夏侯澹懒洋洋地赐了座,问道:“皇兄此去戍边,可还顺利?伤势已大好了?” 端王之前自请随军去戍边,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还与几个武将打成一片。他智勇双全,早已声名在外,边境的百姓只知有端王,竟不知朝中皇帝姓甚名谁。 但他面对皇帝却一派温良和善,笑道:“臣无能,骑马时滚了一跤,已无大碍。” 庾晚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刚才还频频笑场,此刻对着这么只笑面虎,终于切实感受到了铡刀悬在头顶的凉意。 这位大兄弟如果也是穿来的,那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 夏侯泊陪着皇帝聊了几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席间,与谢永儿对上了。 谢永儿心头狂跳了一下,忽然听见皇帝指着自己说:“这位谢嫔,刚刚还在拿自创的乐器弹小曲儿,挺有趣的。” 夏侯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吉他上,眉头微微一挑,并未露出其他表情:“哦?” 夏侯澹便吩咐她:“再弹一首给皇兄听听。” 谢永儿这回弹的是爱的罗曼史。 这首她应该很久没练了,又没个谱子,索性放飞自我,弹得相当天马行空,时不时自创节拍。 夏侯泊垂眸聆听,举杯浅啜,似乎乐在其中。他既没露出新奇的神色,也没有任何笑场的迹象。 谢永儿纤纤玉指拨着弦,悄然抬眼朝他望去,眸中似是春水脉脉,近看才会发现闪烁的全是求生欲。她要牢牢抓住天选之子的心。 夏侯泊没在看她。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皇帝身旁的庾晚音,神情若有所思。 谢永儿心里咯噔一声,又弹错了一个音。 她这一弹错,庾晚音的视线“唰”地射向了端王,目光炯炯,被夏侯澹拿手肘一推,才眨眨眼收敛了一下锐光。 夏侯泊骤然与这双眼睛相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温文尔雅地一笑。 一曲听罢,他抚掌笑道:“果然仙音悦耳。” 庾晚音失望地收回视线。身旁的夏侯澹动了动嘴角,低声问:“再来一首?” 庾晚音:“估计没用,他要么是没穿,要么就是不听音乐。” 夏侯澹:“你去做套广播体操?” 庾晚音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敌友未明,怎么能一上来就暴露身份? 夏侯澹也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夏侯泊将皇帝与这新晋宠妃的亲密互动尽收眼底,小坐片刻后便温声请辞了。 宫宴结束,夏侯澹长叹一声:“没法判断他穿没穿啊。” “我本来真心希望他已经被穿了。”庾晚音道,“因为原主跟你之间,可谓仇深似海。” 夏侯泊作为原文男主,走的是复仇路线。 他虽然先于夏侯澹出生,却是身份低贱的宫女所出。那宫女只是皇后侍女,被先帝看上承了雨露,母凭子贵封了个嫔。皇后表面上与她姐妹相称,却在某次宫斗被人抓住把柄后,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背了锅。 宫女被杖毙时,夏侯泊已经记事,亲眼望着母亲惨死于面前。 两年后,皇后诞下太子夏侯澹。又过两年,皇后病逝。 后来,皇帝册封了新的皇后。那位年轻的继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膝下无子,成了太子名义上的母亲。她乐于在人前彰显对太子的溺爱,方式通常是欺凌其他皇子。宫人看她脸色行事,更是变着法子折辱那些没有靠山的小崽子。夏侯澹开始念书时说了句“无聊”,夏侯泊便被叫去当了陪读,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地狱里苦苦挣扎——小太子总是在头痛,而他头痛的时候,身边必须有人比自己更痛。 夏侯泊成年后出宫分府的那一日,心中只剩四个字:血债血偿。 如果这位端王还是原主的话,他跟夏侯澹之间绝无讲和的余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会一步步地蚕食皇帝的势力,直到将之踩在脚底,永世不能翻身。 庾晚音原本希望他被穿,但今日一见,这家伙如果是穿来的,那就更可怕了。 毕竟,爱的罗曼史奏于耳边而不动声色,那绝佳的演技、那从容的气度,尤其是那双深沉的眸子,非野心之辈不能拥有。看来是打算来此一展身手,将成王之路进行到底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情势都相当危急。 不过,或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天选之子今天多看了自己几眼。 难不成自己已经露出马脚了? 入夜后,安贤伺候着夏侯澹更衣,照例问了一声:“陛下今日可要召人侍寝?” 便听皇帝随口说道:“庾妃。” 安贤心下颇为震惊。 连续三晚了。 他作为服侍帝王多年的老太监,太清楚夏侯澹的心性了。这些年来,从这座宫里拖出去的死尸都能堆成一座小山。安贤能在此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已是烧了高香。 皇帝性情暴戾无常,又患有头痛之疾,枕畔根本容不下旁人。偶有不幸被翻牌的嫔妃,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一个伺候不周就要受罚,至于受罚的内容,那得看他当时的心情。 万万没想到,突然有个庾晚音横空出世,莫名其妙就得了圣宠。 这庾妃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安贤脑中千头万绪,一时沉默,陡然间感到冰凉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夏侯澹望向他的目光就像在打量牲口,语气却低柔到令人汗毛倒竖:“有问题么?” 安贤打了个寒战:“奴婢这就去请。” 安贤没有派人通传,而是纡尊降贵亲自前去接人,甚至笑吟吟地奉上了一盒雕工极精的首饰:“庾妃娘娘如此容貌,戴上这些,陛下肯定喜欢。” 庾晚音依稀记得原作里的这个老太监,人设就是个墙头草,曲意逢迎,欺软怕硬。文中谢永儿上位之后,这家伙也搞了这么一出示好。但谢永儿还记着他当初羞辱自己的仇,反手就摔碎了首饰,找个由头将他送进了大牢。 庾晚音接过那盒首饰,商业假笑道:“多谢公公。” 安贤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娘娘若还缺点什么,尽管吩咐。” 庾晚音想了想:“有火锅吗?” 安贤:“?” 寝宫里架起了小火锅。 宫人退下后,暴君搬了把小板凳,与新晋宠妃围着火锅相对而坐。 庾晚音涮了块毛肚送入口中:“我总觉得少了几种佐料。” “有就不错了,吃吧。”夏侯澹没精打采地戳着盘中羊肉,“也不知道还能吃几顿。” 庾晚音呛了一下:“别说这种丧气话。” “你是不知道我上朝的时候,那气氛有多恐怖。满堂大臣没有一个说正事,这个劝我去哪里玩,那个劝我吃点什么,怎么讲呢,就像大型临终关怀现场。” 庾晚音:“没办法,你这身体的原主把良臣全赶跑了,只剩哄你玩的。尤其是武将,现在全归了端王阵营。其实吧,你穿来的时机有点晚了,该作的大死都作完了,现在想釜底抽薪,都没个人手替你去抽……” 庾晚音置身事外般评价了几句,一抬头,见夏侯澹以手扶额闭着眼睛,面色惨白。 她顿了顿:“真有那么痛?” 夏侯澹睁开眼睛,笑道:“原主脑子不好使,怕不是被疼傻的。” 庾晚音低头又下了块毛肚,没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 她穿来已经三天了,受求生本能驱使,脑子一刻没停转,一直在思量最佳生存路线。为此,她也评估过身边这几个角色。 天选之女谢永儿,暂时没看出水平。 天选之子夏侯泊,无论穿或没穿,都不是易与之辈。 而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夏侯澹——说实话,除了适应能力还可以,暂时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甚至还有点不靠谱。 更何况,原主被那偏头痛活活逼成了神经病,换成他又能抵抗到几时? 身在死局,自己与这人联手,真能干掉端王吗? 想到这里,她故作轻松地开口:“我想试试拉拢谢永儿。毕竟她是天选之女,又是端王的重要助力,能跟我们站到一边的话,胜算就大得多。而且仔细一想,大家都是穿来的,无非都想活命罢了,把话说开了还斗什么呢?” 第 3 页 其实她考虑的并不止这些。 她不知道夏侯澹看出了多少,但他没有提异议:“行,明天你去与她接触。那我呢?” “你……”庾晚音缓缓回忆着原文剧情,“你去接触一个叫胥尧的人吧。他是端王的谋士,智商很高,端王有很多行动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我擦,锅烧干了!” 两人忙着开动脑筋,不知不觉竟忽略了沸煮的火锅。庾晚音听着声响不对,才惊跳起来:“水,水!” “慌什么,这儿呢。”夏侯澹走去提起一边备好的汤壶,将高汤倒了进去。 脚步声。 庾晚音缓缓回头,看见了门边满脸震悚的小宫女。 小宫女适才虽然被屏退,但还是守在门口随时待命。她听见里面传出呼喊声,慌忙推门进来,正看见那位酷爱埋人的暴君手提汤壶,在往火锅里加水。 庾晚音僵硬地扭头看着夏侯澹。 夏侯澹轻轻放下汤壶,背过手去,朝那宫女瞥了一眼。 他身上明明还沾着一股火锅味儿,这一眼却瞥得目下无尘,薄唇一勾,勾出一丝冷笑。仿佛他加汤加得天经地义,只是对方该把眼睛抠出来。 小宫女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奴婢该死。” 夏侯澹又盯着她的头顶望了三秒,才轻飘飘地开口:“滚。”语气轻柔,带出三分疯劲儿。 小宫女滚了。 庾晚音福至心灵,回忆起初见时夏侯澹的表现,忽然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你是不是演技很好?” 夏侯澹扶正了小板凳重新坐下:“还可以,谈生意免不了虚虚实实,练出来的。” “……倒也不必练到这种程度吧!” “刚说到哪儿?那谋士叫什么?” “胥尧……”庾晚音心念飞转,一阵振奋,“我突然很看好你。说不定你还真能把他策反了。” 夏侯澹:“?” 庾晚音:“这个胥尧之所以会站端王的队,是因为你把他爹流放了。他爹一代忠良,被你听信谗言扣了个罪名,随手发配到不毛之地。本来胥尧也得一起去,但端王暗中救下了他,从此让他改名换姓藏身于王府,成了谋士。据说此人一直没有放弃,还在暗中四处奔走,想接回老父。” 夏侯澹:“那我去找他,就说能把他爹弄回来,条件是让他归顺于我?” 庾晚音:“没有那么简单。他依旧会怀恨在心,质问你:当初为何要错勘贤愚,使家父蒙受不白之冤?” 夏侯澹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的疯王罢了,是忠是奸,还不是一本奏折说了算?” 庾晚音被他带着入戏,摆出一脸不忿:“陛下既然已知那魏太傅信口雌黄,为何仍旧重用他?” 夏侯澹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魏太傅?胥尧啊胥尧,可怜你到今天还以为是那糟老头子害了你爹?” 庾晚音提醒道:“不是很老。” 夏侯澹:“胥尧啊胥尧,可怜你到今天还以为是那孙子害了你爹?” 庾晚音:“……” 庾晚音:“那是谁?” 夏侯澹凑近她,恶声恶气地低语:“是谁未卜先知,保下你一条小命?是谁满脸悲悯,将你收作了看门狗?” 庾晚音倒退一步:“你、你胡说!” 夏侯澹笑了笑,大袖一甩,转身就走:“你大可自己去查。” 他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样?” 庾晚音:“牛逼。” 因为无法确知寝宫内外有谁的眼线,为免引起猜疑,庾晚音这几晚并没有另找床睡,还是宿在龙床上。 枕头硬,被窝凉,空荡荡的宫殿里阴风阵阵。龙床中央拿衣服划了条三八线,两边各躺各的,偶尔出声,聊的也是:“文里写过哪个宫人摸进来下毒么?”“好像没有,但我不敢打包票。” 庾晚音以前看文的时候,还会时不时随着感情线发出姨母笑。可如今自己穿了进来,才觉得那些穿越文太不写实,主角跟傻子似的,都不清楚还能活几页,居然有心谈恋爱。设身处地,她要是夏侯澹,她绝对硬不起来。 翌日清晨她顶着黑眼圈爬起来,对镜一看,直呼不好,当即摸出妆奁——这妆奁也是安贤赔着笑脸塞来的。 等到夏侯澹更了衣,庾晚音已经化上了全妆。 夏侯澹经过她身旁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顿了一下,又回头仔细看了一眼:“你好像有哪儿不太一样。” 庾晚音:“今天这个叫社畜妆。温柔和善,任劳任怨。” 夏侯澹:“?” 庾晚音:“等下要去找谢永儿抛橄榄枝,看着慈祥点总没错。”她也看了看夏侯澹,皱起眉头,“你不是要去勾搭胥尧么?你这脸也不行的,过来。”夏侯澹:“?” 暴君和妖妃慈眉善目地出了盘丝洞,兵分两路去做任务。 夏侯澹上朝去了,庾晚音便回了自己的偏殿。 她还在打听谢永儿住在哪里,谢永儿却先送上了门。 谢永儿感受到了危机。 昨日她明明在冷宫门口截胡了夏侯泊,抹杀了他和庾晚音情窦初开的戏码,转头却又在宫宴上看见那俩人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 那宠妃一边柔若无骨地依偎在暴君身侧,一边却又拿眼神吊着端王。偏偏她艳若桃李,顾盼生辉,生动地诠释了何谓天生的女主。 难道说,夏侯泊命中注定要被庾晚音吸引,而自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炮灰的宿命,必须像蝼蚁一样死去? 谢永儿不信命。 她总有种感觉,自己上下班路上,不会白白看了那么多权谋文和宫斗文,天生我材必有用。 谢永儿回去之后,与信得过的姐妹团合计了一番,针对庾妃的崛起,商量出了一个简单却高效的对策。 这天她与几个小姐妹相约,提着精致点心,笑眯眯地来串门了。 谢永儿:“姐姐如今圣恩隆眷,还请别忘了宫里亲厚的妹妹呀。” 庾晚音:“……”都是穿来的,为什么你说话就有内味儿? 谢永儿又打开食盒,称是亲手做了点心,劝她品尝。 庾晚音:“…………” 她拈了一只甜酥,又怕有毒,又觉得天选之女出招不至于如此低级,一时举棋不定。要真是这个智商,大概也没有策反的价值了。 谢永儿看着她将一口未动的甜酥放到一边,面上毫无反应,仍旧与她亲亲热热地聊着天。 在她们身后,谢永儿带来的小丫鬟悄无声息地挪动步子,靠近了墙角。 庾晚音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还是有高级招数的。 她没去管小丫鬟的小动作,趁机赶紧刷好感度:“可别提了,什么妃啊嫔的,到头来都一样。永儿妹妹,我与你说句体己话,那圣人今天能将你捧上天,明天就能让你下地狱。” 谢永儿愣了愣。 原文女主是这个人设吗? 她身后的小姐妹都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劝庾晚音谨言慎行。 庾晚音:“我信你们不会说出去。我们女人在这种地方,原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若是还不互相照应,岂不是遂了臭男人的愿?” 谢永儿:“???” 庾晚音说的很大程度上是真心话。 她拉拢谢永儿不是为了夏侯澹,而是为了她自己。 如果谢永儿能放下弄死她的心,她一点也不想宫斗。两个社畜斗什么斗啊,坐下吃火锅不好吗? 她现在与夏侯澹战略合作是不得已而为之,内心深处并不完全信任他。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俩赢了,夏侯澹坐稳了龙椅,反手将她卸磨杀驴,也只需说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体制注定了她处于劣势。 要在这个生存游戏里苟到最后,谈何容易?多一个朋友就是少一个敌人,天选之女的大腿不抱白不抱啊。 然而,她又不能直接摊牌:其实我也是穿的。 因为根据原文,谢永儿跟夏侯泊是一对儿,此时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她告诉谢永儿,等于告诉了夏侯泊,而那位端王会如何利用这个情报,她心里没底。 庾晚音只能用这种方式暗戳戳地相劝:姐妹,别恋爱脑了,忘了男人吧,我偷电瓶车养你。 庾晚音的努力完全白费了。 谢永儿望向她暗含急切的眸子,心中反而渐渐冷静。眼前只是个纸片人,她是不会跳出原文设定的,此时莫名其妙向自己示好,无非是为了麻痹潜在敌人罢了。 幸好自己读过剧本。 想到端王昨夜托人送进来的香囊,谢永儿又觉得一切都在驶入正轨,形势大好。自己只需更果决些,早早将这短命女主扼杀在摇篮就行了。 谢永儿面上还在笑着,眼中却难免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她看着还在组织台词的庾晚音,就像在看跳梁小丑。没必要跟一个死人浪费时间。 小丫鬟对她悄悄打手势后,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走出偏殿,几个小姐妹顿时围住了她:“怎么样?” 谢永儿:“成功了,庾晚音挂在墙角的那件衣裙,裙摆处已被染上了魏紫花汁。染得很隐蔽,她自己绝对发现不了。接下来只需等她穿上那衣裙,我们便可行动。”那魏紫是花名,只在牡丹园的一角种了几株。 小姐妹中犹有人担心:“只凭几滴花汁,能成么?” 谢永儿笑道:“陛下多疑。” “……” 跟在她身后的楚嫔迟疑片刻,小声开口:“那庾妃生得妖艳,说起话来,倒像是性情中人。” 谢永儿没有接茬。 胥尧走出御书房,胸膛里一颗心脏还在狂跳。 他是被秘密请进宫来的。 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那暴君会找他,就说明已经发现了他隐藏的身世,说不定还知晓了他仍在暗中奔走,试图从流放地接回老父。 但他万万没想到,御书房里等待自己的会是这样一席谈话。 夏侯澹不仅没有杀他,还说可以饶恕他父亲。 想到夏侯澹字里行间暗示的意思,胥尧仍觉得不可置信。 当初魏太傅进言嫁祸于他父亲,背后授意的,竟是端王? 而端王转头又救下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仅仅是为了将自己收作谋士? 胥尧不相信。 谁不知道那皇帝昏聩暴戾,就是个疯子? 疯子……会说实话吗? 胥尧满腹心事地出了宫,片刻之后,夏侯澹也从御书房走了出来,随手抹了抹泛红的眼角。 他刚才演得太投入了,说到自己被人蒙在鼓里难辩忠奸那一段,甚至还掉了两滴泪。 胥尧当时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天气晴好,夏侯澹挥手遣退了龙辇,信步朝御花园走去。 庾晚音午睡过后换了身凉快点的衣裙,跑出偏殿晒太阳,不觉走到了御花园。 她正观察着池塘里的游鱼,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朝她快步跑来,尖声道:“娘娘,大事不好!” 庾晚音:“怎么了?” 小太监惊慌失措,口中含含混混说不出所以然来。庾晚音依稀听见“陛下”二字,朝他凑近了些:“什么?” 她刚一凑近,小太监惊呼一声,顺势朝后倒去,一头栽进了池塘。他慌乱地扑腾几下,口中喊道:“庾妃娘娘饶命啊,奴婢知错了!” 庾晚音:“……” 她有所预感,缓缓回头。 夏侯澹就站在十步开外。 夏侯澹:“……” 庾晚音:“……” 夏侯澹看了一眼这宫斗文经典碰瓷现场,转身就走。 还在池塘里扑腾的小太监:“?” 夏侯澹没走几步,小太监又自己爬了上来,嘶声道:“陛下,奴婢有事要奏。” 跟在旁边的安贤:“放肆!” 小太监不管不顾,口条突然变得惊人地利索:“奴婢只是偶然间看见庾妃娘娘与一个男人同行,瞧背影似乎是个侍卫,被奴婢撞破就逃走了。奴婢多嘴问了娘娘一句,她竟将奴婢推入水中……” 夏侯澹:“拖下去。” 侍卫懵了:“……陛下,拖谁?” 夏侯澹一指小太监。 小太监:“?” 小太监垂死挣扎:“敢问娘娘今日有没有到过牡丹园!” 庾晚音看他演得实在辛苦,捧场道:“没有。” 小太监:“那你的裙角怎会有魏紫花汁?” 第 4 页 夏侯澹:“拖下去。” 小太监:“???” 小太监被拖出三十米远,仍旧不敢相信,用尽全力叫道:“陛下,奴婢还有证人!” 夏侯澹:“在哪儿?” 侍卫停了手。 一个老宫人颤颤巍巍上前,跪地道:“启禀陛下,老奴一直在牡丹园打扫……” 夏侯澹打断道:“一起拖下去。” 老宫人:“?” 一旁看戏的庾晚音眼睛都直了。 不是,看戏就看戏,您怎么还带狂按快进的? 眼见着两个告状的都被拖远了,夏侯澹又跟没事人似的准备甩袖走人。 庾晚音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夏侯澹停下脚步望着她:“?” 周围全是宫人,庾晚音努力用眼神传递信息:大哥你ooc了,虽然我不知道疯逼应该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是你这样。 夏侯澹顿了顿,好像还真的领悟了什么,缓步走到她面前,冰凉的手指犹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抚上了她的侧颈。 他的语气堪称含情脉脉:“爱妃,你不会背叛朕的吧?” 庾晚音怯生生道:“臣妾对陛下的心意天地可鉴,陛下若是信不过臣妾……” “怎么会信不过呢。”夏侯澹摸了摸她的脸,“朕信不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周围的宫人纷纷低下头,尽力降低存在感。 夏侯澹又笑道:“是谁嫁祸于你,爱妃心中可有猜测?” 还能是谁,谢永儿呗。 这可是拉拢天选之女的好时机,庾晚音果断挑好了台词:“臣妾不知。” “真的不知?”夏侯澹阴森森地问。 庾晚音露出隐忍大度的苦笑:“陛下日理万机,无需为这等琐事烦心,况且臣妾也不愿伤了后宫姐妹们的和气。无论是谁,相信事情败露,她心中也已悔过,陛下就给她一次机会吧。” 四周宫人听得眼皮直跳。 这千年的狐狸精突然扮圣女,指望忽悠谁呢? 夏侯澹愣了愣,面色一缓:“爱妃竟有此心。” 忽悠到了!! 四周宫人呼吸急促。 这一天,庾晚音的大名传遍了后宫所有角落。 谢永儿听小丫鬟复述完案发现场的对话,眉头一动,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暴君竟对庾晚音信任到如此地步? 更奇怪的是,庾晚音为何不指认自己? 因为她太笨,没怀疑到自己头上?应该不太可能。 因为她没有证据,单凭一句话无法加害于自己?但依那暴君的性子,明明不需要任何证据…… 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庾晚音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谢永儿想起她那句“互相照应”,心念微颤,紧接着又觉出几分可笑来——《东风夜放花千树》全文里,庾晚音游走于皇帝和王爷之间,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别的妃嫔全成了她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如此演技,她说的话没有一个字可信。 是夜,盘丝洞第一届工作交流会议在小火锅前胜利召开。 庾晚音:“拉拢工作不太顺利,谢永儿好像对我筑起了很高的心防,一心当我是纸片人。”她叹了口气,“我又不敢冒着被端王发现的风险,跟她说大家都是真人……” 夏侯澹:“不是啊。” 庾晚音:“啊?” 夏侯澹:“你仔细想想,你是真人,她不是。她是《穿书之恶魔宠妃》里的角色,她的穿越者身份都是原作给的,包括性格和思维回路,都是早已设定好的。你想劝她反水,估计很困难。” 庾晚音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此时经他提醒,才惊觉自己潜意识里一直把谢永儿当成同类。其实并不是同类吗。 她一时有些丧气,勉强挣扎道:“也别那么快下结论,再看看吧。你跟胥尧谈得怎样?” 夏侯澹:“我说我召回他父亲就是一句话的事,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拿什么来换。但他走的时候失魂落魄,估计受到了冲击,还在纠结要信谁呢。” “挺好挺好,就照这个思路继续。你现在没有自己的势力,要夹缝求生,必须搅乱一池春水。”庾晚音帮他分析,“我这几天一直在绞尽脑汁回忆原文。朝廷中的官员,七成是太后党,三成是端王党。” 夏侯澹:“太后有可能帮我么?” “你想得美。她是你后妈,年纪轻,心高气傲,嫌你不听话,一直将小太子养在身边,想越过你当吕武呢。不过你放心,书里她一直在瞎折腾,到最后也没翻出什么水花,你还是被王爷干掉的……” 夏侯澹错愕道:“小太子?” “你儿子。” “我有儿子?” “……” 庾晚音:“有,就这一个,你十五岁时生的,今年七岁。” 夏侯澹花了半分钟消化这则消息。 夏侯澹:“那,我儿子的妈……” “死了。好像是生完孩子病死的。” 夏侯澹苦笑道:“我现实里都还没结婚。” 庾晚音:“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太后势大,外戚把持朝纲,党同伐异,搞得朝堂人人自危。但这一派大多是些浑俗弄臣,成日里贪赃枉法,只会耍耍嘴皮子功夫,把暴君哄得晕头转向。 而一群武将口舌笨拙,被太后党的文臣欺压多时,不知不觉,已被端王悄然纳入了麾下。 庾晚音:“我想了又想,只有一条路:让他们内斗。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你可以随便挑拨离间,最好引得他们杀个昏天黑地,再趁机浑水摸鱼。至于具体怎么演……” 夏侯澹比了个“ok”的手势:“我即兴发挥。” 盘丝洞第一届大会胜利结束。 吃完火锅,庾晚音又想起一事:“其实你被篡位有一个最大的导火索,是因为一场旱灾。” “什么时候?明年?后年?” “我不知道,在全书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地方。” 夏侯澹:“……” 一目十行、不求甚解的庾晚音有些理亏,努力将功补过回忆细节:“旱灾一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你非但没有想办法赈灾,还听信奸臣进言,大兴土木造了个什么神宫,用来祭天。饿死的人多了,到处都在举旗造反,陷入一片混乱……然后你就被刺了。” 夏侯澹:“但你不记得刺客是谁,也不记得是哪一天。” 庾晚音:“……在倒数十几页的地方。” 夏侯澹扶额:“你能记点有用的么?” 庾晚音怒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有总比没有好吧!总之你被刺后端王打着勤王的旗号入宫,但你伤重不治。百官进言,说此时举国情势危急,太子年幼不堪大任,求他当皇帝稳固江山。于是他临危上任,励精图治,终成一代明君。” 夏侯澹:“我看出来了,你看书时喜欢端王。” 庾晚音:“……视角,视角决定立场。” 庾晚音继续将功补过:“我觉得可以从根源上杜绝这场灾祸!我们现在就去搜寻抗旱的作物,想办法鼓励大面积种植。” 夏侯澹竖起拇指:“袁隆平。” 庾晚音:“事关重大,必须隐蔽行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想去藏书阁翻翻资料。” 夏侯澹:“那我就找个由头,说你要编书,把你送进去。” 庾晚音:“行。” 庾晚音心中窃喜。 这藏书阁建于皇宫边缘处,有两扇大门,一扇对内,一扇对外,以供大臣入阁阅览。 她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夏侯澹玩不过夏侯泊,到时勤王的兵马长驱直入,她说不定还能玩个狡兔三窟。 庾晚音刚想到此处,就听夏侯澹补充道:“这样也好,哪天我死了,你在藏书阁乔装打扮一下,没准还能逃出生天。”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日早朝,中军洛将军班师回朝。洛将军骁勇善战,先前燕国来犯,被他一举打退了三百里——这本书的地理是架空的,大致在周边设了些小国。 夏侯澹坐没坐相地斜倚在龙椅上,一手按着太阳穴,敷衍了事地夸了几句场面话,又道:“还得多谢洛卿照顾朕的皇兄。” 洛将军:“臣惶恐。” 夏侯泊就站在他斜后方,恭恭敬敬垂着脑袋没有抬头。 夏侯泊先前参军戍边,与将士们一同出生入死,早已混得情同手足。但洛将军回来之前就听了端王的嘱咐,在皇帝面前要表现出彼此并不熟识的样子。 夏侯澹敷衍道:“嗯,赏点什么呢……” “陛下,臣有本奏!”户部尚书出列,“洛将军前日申领军饷,不知为何,比往年多了两成。” 这户部尚书正是太后党的蛀虫之一,扒着油水最多的户部,食得脑满肠肥。 “今年各地收成不好,国库存粮大半用去赈灾了,洛将军这一下狮子大开口……” 一时间,太后党纷纷出来拱火,围着洛将军横挑鼻子竖挑眼。而端王党惯于蛰伏,并没有人出来表明阵营。 洛将军一介武夫,说不过这许多文臣,脸都憋成了紫红色,满腔杀气几乎掩盖不住,直勾勾地抬眼瞪向皇帝。 夏侯澹:“皇兄以为如何?” 夏侯泊:“?” 夏侯泊没想到一贯独断专行的皇帝会突然把球踢给自己,酝酿了一下才应对道:“既然存粮不够,陛下心系万民,中军理当为陛下分忧。” 夏侯澹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全是嘲讽。 看来这伟光正的王爷,也并没有真的把他那些将士放在心上。 夏侯泊琢磨着让将军先记恨上皇帝,而自己囤了些私粮,回头可以秘密接济过去。虽然分到那么多兵卒头上就是杯水车薪,但至少姿态是摆出来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安抚洛将军,却听堂上的暴君突然问道:“朕就不明白了,军饷年年都是这个数,今年怎么就突然吃不够了?难道是边疆日子过得太滋润,一个个都长胖了?” 户部尚书带头大笑,朝堂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洛将军终于忍不住爆发:“陛下,请容臣呈上一物,好叫陛下看看你的将士每天吃的是何物!” 两只麻袋呈了上来,安贤上前伸手入袋抓了一把,转而送到夏侯澹面前。只见枯黄的米粒里掺了三成细沙碎石。 洛将军:“这便是户部发来的军饷!” 户部尚书尖声笑道:“何处弄来的糙米,就敢颠倒黑白,欺瞒圣上?陛下明察秋毫,怎会信你!” 忽悠皇帝多年的文臣们纷纷加入了冷嘲热讽的队伍,朝堂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夏侯澹站了起来。 他走到御前侍卫身边,顺手抽走了侍卫的长剑,大步跨下玉阶,直直朝着臣子们走去。 皇帝又发疯了。户部尚书起初还在看热闹,渐渐发觉他脚步的朝向,笑容开始消失:“陛下!” 夏侯澹提剑冲向他。 户部尚书倒退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又爬起来边逃边喊:“陛下!” 夏侯澹穷追不舍。 户部尚书绕柱走。 看呆了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抢上前摁住了户部尚书,一人捆手,一人按脚,将他固定在原地,回头望着夏侯澹。 夏侯澹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对着侍卫笑了一下:“怎么,等着朕动手呢?” 侍卫:“……” 侍卫一剑结果了户部尚书。 朝堂里落针可闻。 夏侯澹有些踉跄,按着头坐回了龙椅:“他笑得太大声了。” 众臣:“……” 夏侯澹指了指洛将军:“你,自己去户部领军饷。” 洛将军整个人还没回过魂来,好半天才磕头道:“谢陛下!” 太后党们有意无意地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仍旧敛眉立于原地,一脸忧国忧民,没有露出丝毫得色。 夏侯泊回了王府,召来谋士商议此时。 第 5 页 夏侯泊:“皇帝突然发疯,真是偶然么?这下户部尚书一死,太后党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回头便会反扑。” 胥尧:“……至少中军将士可以吃上好饭了,是好事。” 夏侯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天真:“中军将士吃得好了,便不恨皇帝了。” 胥尧一向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感激端王的知遇之恩,从来不觉得与他谋划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然而此刻,他却感到一股凉意窜上了背脊,那疯王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是谁满脸悲悯,将你收作了看门狗……” 胥尧能感觉到夏侯泊在看着自己。他迅速转移了话题:“皇帝今日的举措确实有些突兀。他最近宠幸的那个庾妃,是怎样的人?” 与此同时,下了朝的夏侯澹正在和庾晚音谈夏侯泊:“恶人,绝对的恶人,穿没穿都是恶人。” 庾晚音:“这样很危险,我们必须想办法比他更恶。” 夏侯澹:“他手下那个胥尧,这几日应该会去调查当年的事了。可惜,没有什么不利于端王的证据……” 庾晚音:“证据这种东西,可以伪造呀。” 夏侯澹:“妙啊。” 庾晚音狞笑着与他击掌。 夏侯澹:“不,我转念一想,‘进谗言栽赃良臣’这种事本来就不太会留下痕迹,他要是能找到证据,反而可疑。” 庾晚音:“那我们这样,先告诉他,为免端王起疑,只能将他的老父秘密接回,莫要让端王知道……然后在接回他老父的过程中故意出点纰漏,让他以为已经泄密。” 夏侯澹懂了:“最后再找个人去暗杀他老父,扣到端王头上?” 庾晚音补充道:“但你的人要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地救下他老父。” 夏侯澹:“妙啊。” 庾晚音狞笑着与他击掌。 藏书阁临水而建,窗外波光粼粼,风景相当不错。 庾晚音办了个入职手续,便堂而皇之地坐了进来。 她全神贯注查了两小时的作物资料,一无所获,注意力渐渐涣散。社畜摸鱼的本能战胜了理智,开始在宣纸上乱涂乱画。 便在此时,藏书阁门外有小太监唱名道:“端王到——” 为了避嫌,庾晚音的书案设在二楼深处的窗边,旁人若无手谕上不了这一层。 但宫人惯会见风使舵,知道必须给谁行方便。庾晚音隐约听见楼下传来几句人声,也不知夏侯泊说了什么,接着便有脚步踏上楼梯。 脚步声不急不躁,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庾晚音透过书架的缝隙朝楼梯口望去,便见夏侯泊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得颇有魏晋遗风,宽袍广袖,长发半束半披。这般闲步走来,端的是皎皎如月,掷果风标。天选之子颜值制霸,饶是庾晚音清楚后事,知道他手腕有多可怕,这一眼望去也不得不夸一句“美人”。 几秒后又有一人跟上楼来,作布衣文士打扮,一脸苦大仇深,仔细一看好像还易了点容,想来应该是胥尧。 他俩到这里来干嘛? 庾晚音不动声色坐在原地,仔细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原主的话,此刻应该是何表现。 ——哦,原主暗恋端王来着。 那俩人一副认真找书的样子,左瞧瞧右看看,慢吞吞地靠近了庾晚音所在的角落。 庾晚音:“……” 演,就硬演。 夏侯泊终于不经意地偏过头来,似是刚刚发现庾晚音的存在,惊讶道:“庾妃娘娘。” 庾晚音慌忙站起身,含羞带怯地与他互相见礼:“端王殿下。” 按照原作设定,夏侯泊跟庾晚音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她入宫之前,元夜的花市上。她偷跑到长街玩耍,偶遇了微服的夏侯泊。 于是少女对神秘俊美的青年一见倾心,回家后害了相思,不肯入宫为嫔。而夏侯泊虽然与她相处愉快,但回头就淡忘了此事。 后来庾晚音被家人逼迫含恨入宫,冷宫再遇端王的戏份又被谢永儿给抹了,以至于在《穿书之恶魔宠妃》里,庾晚音全程单恋,夏侯泊则郎心似铁,只恋谢娘。 庾晚音不确定眼前这个夏侯泊是不是原主,更猜不出他为何要来找自己。 保险起见,还是照着剧本来吧。 庾晚音悄悄抬眼看他,眸中似有如烟轻愁:“殿下为何来此?” “想寻一本书,方才却没找到,许是记错了。”夏侯泊张口就来。 庾晚音:“那,殿下说说书名,我也帮着找找。” 夏侯泊没有接这个茬,微笑着看她:“听闻娘娘在此编书?”庾晚音低头:“整理些诗文罢了,是陛下见我成日待在偏殿无聊,替我寻了点事做。” “娘娘柳絮才高,令人钦佩。” 离得近了,可以看出夏侯泊与夏侯澹确实是兄弟。 他们都生得很白,五官也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夏侯澹的苍白带着点病态,眉眼阴沉,就差将“反派”二字刻在脑门上。夏侯泊却如玉雕而成,疏朗和煦,光风霁月。 让人很难相信,他才是背负仇恨、图谋不轨的那一个。 庾晚音想透过神态判断他是不是原主,不觉间凝视得久了一点,便见夏侯泊一笑:“前几日宫宴一见,娘娘也是这样望着我,似有疑惑。” 庾晚音心里咯噔一声,脑子飞快转动,面上婉转一叹:“只是有些错愕,没想到当初在元夜花市上偶遇的公子,竟是大名鼎鼎的端王。”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谁也挑不出问题。 夏侯泊也陪着一叹:“我当时微服闲逛,不便显露身份,还望娘娘见谅。” 当前比分0:0。 庾晚音继续试探:“这宫内消息不通,不知我家中可还安好?” ——原文设定,她爹是一个混了多年没出头的小官,夏侯泊也是认识的。如果是原主,应该答得上来。 夏侯泊回忆了一下:“上回见到,庾少卿十分康健,似乎新近喜欢上了茶道。” 当前比分仍是0:0。 庾晚音依旧期期艾艾地看着他,飞速思索着下一招。 夏侯泊抢了先,感慨道:“元夜一别,再次见到娘娘,险些未能认出。” 庾晚音:“……” 她这个角色的设定好像是一朵白莲花,要被化妆后的谢永儿艳压的。而且因为心系端王,对暴君一直又怕又恨,后来为了报复谢永儿才走上宫斗的道路。 现在她却抢先走了妖妃路线,当着夏侯泊的面,跟暴君言笑晏晏,耳鬓厮磨…… 庾晚音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原文中的端王明明没将庾晚音放在心上,怎会察觉变化? 你只见过我两次,却看得这么清楚,果然是有问题吧? 虽然证据还不够确凿,姑且算是0.5:0吧。 庾晚音亡羊补牢,重新靠拢白莲花人设,苦笑道:“谁进了这深深宫门,还能不变呢?保持不变的姐妹们,都已成了这朱墙下的花泥。我……”她似是有些迷茫,“我还是想活下去的。” 夏侯泊顿了顿:“娘娘,此话我只当没听见,请娘娘切莫再与他人提起。” 庾晚音慌忙捂了一下嘴,暗含恐惧地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胥尧:“是我失言了。” 夏侯泊笑道:“这位是我的好友,不会乱说的。” 庾晚音点点头。 漂亮!0.5:0领先。 夏侯泊与她又行了一礼,正要告辞,目光一转,望向了窗边的书案:“娘娘在作画?”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脑中的记分牌轰然坍塌。 她刚才打着瞌睡摸鱼,在纸上用幼儿园笔法画了只王八。 已经被看见了,再掩饰也晚了,庾晚音只好扮出在心上人面前露怯的样子,羞愤地红了脸:“方才我望见窗外的池水里,有东西游过去,便信笔一记。” 夏侯泊凝视着那只王八,眼角抽动了一个像素格的幅度。 夏侯泊:“这画,嗯……” 庾晚音耳朵红得快要滴血,捏着那画纸,咬咬牙便要撕碎:“殿下别看了。” 夏侯泊拦住了她:“倒也别有一番稚拙童趣,就这样撕毁,未免太可惜。” 正在费力做表情的庾晚音:“?”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庾晚音试探道:“殿下喜欢?” 夏侯泊:“我瞧着十分欢喜。娘娘既然不愿留下,可否将墨宝相赠?”庾晚音直觉有坑也只能顺着跳:“殿下不嫌弃便拿去吧。” 夏侯泊笑道:“多谢娘娘。他日定有回礼奉上。” 庾晚音:“?” 庾晚音瞥了一眼他腰上那只明显是新绣的香囊。原文里,这是他与谢永儿互赠的信物。 一碗水端平,不愧是端王。 那边要吊着,这边也要撩着,这是在谋划什么? 夏侯泊拿着画走了。 出了藏书阁,他淡淡地问胥尧:“看出什么了吗?” 胥尧思索良久:“单凭这次会面,看不出有何城府。不过眼神狡黠灵活,恐怕心思甚多,难怪能博取皇帝欢心。” 夏侯泊:“你觉得她的言行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胥尧一愣:“奇怪?殿下指的是?” 夏侯泊笑了笑,没再多言。 他拈起那张王八图对光看了看,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转而吩咐道:“去查查她入宫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字画吧。” 庾晚音转头就直奔偏殿,找来丫鬟小眉:“你还记得我从前的画么?” 小眉惊呆了:“小姐从前画过画?” 庾晚音狂喜乱舞:“没画过就好,没画过就好。” 这天是本月初一,后宫妃嫔要去给太后请安。 按理本应是晨昏定省,但太后喜静,改了规矩,说是只需初一十五前去问安。可想而知,每月这两日也成了必不可少的固定宫斗环节。 庾晚音到的时候,发现除了太后,所有人都来早了。 魏贵妃正端坐在殿中,一边撇着杯中茶叶,一边乜了她一眼:“庾嫔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呢,无怪乎来得如此之迟,倒让姐妹们好等。” 庾晚音:“……” 开始了。 魏贵妃身后的丫鬟:“主子贵人多忘事,庾嫔现在封了庾妃呢。” 魏贵妃轻笑一声:“呵,怪不得。” 庾晚音:“……” 她想了半天这人是谁,终于记起来了。 皇后病逝之后,中宫之位空悬至今,这位魏贵妃就是目前的金字塔顶端。她是魏太傅的妹妹,深得太后欢心,又仗着娘家势力,在后宫作威作福。 大概五章后会败在谢永儿手上,从此查无此人。 庾晚音看她就像看一个死人,心中毫无波动地走流程:“妹妹路上有事耽搁了,万望姐姐们勿怪。” 魏贵妃“啪”一声摔了茶杯:“你那是什么眼神?” 庾晚音低眉敛目,酝酿了一下哭腔:“妹妹知错了。” 魏贵妃身后的庄妃冷笑道:“她说有事,那是何等要事啊?该不会又是在牡丹园里与哪位侍从会面吧?” 一旁贺嫔与她一唱一和:“姐姐,这话可不敢乱说,仔细被她哭到陛下面前,又该——” 夏侯澹:“又该什么?” 众妃:“……” 现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魏贵妃刚才坐的位子上,招招手让庾晚音上前:“你们刚才在说何事?” 庾晚音迟疑道:“回陛下……” 她正在用眼神问他:你来凑什么热闹? 夏侯澹抬抬下巴:别管我,演你的。 庾晚音想了想,当场开出一朵白莲:“回陛下,无非是姐妹们聊些闲话,不值一提的。” 夏侯澹:“是么?”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指了指贺嫔,“你来说。” 贺嫔还跪在原地,吓得脸色煞白,哪敢再说什么:“臣妾知罪。” 第 6 页 夏侯澹:“也行,省事。” 他打了个手势,侍卫相当熟练地上前,贺嫔的哭叫声渐去渐远。 夏侯澹又点庄妃:“那你说?” 庄妃眼前一黑,险些瘫软在地:“臣妾……臣妾只是提醒妹妹,要一心侍奉陛下……” 夏侯澹的手又抬了起来。 庾晚音连忙咳嗽一声。 她不明白夏侯澹突然加这一场戏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入戏太深,要为自己出头? 庾晚音以前看宫斗文只当打发时间,如今穿到这儿朝不保夕,也对其他角色多了几分同理心。说到底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庄妃贺嫔这两个小跟班紧抱魏贵妃大腿,也无非是为了活命。 这俩人要真是出了什么杀招也就罢了,眼下只是口嗨了两句,却要直接送命,庾晚音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 但她又怕夏侯澹演这一出是别有深意,自己开口阻拦反而坏事,一时举棋不定。 庾晚音没有说话,夏侯澹却看了她一眼,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夏侯澹:“打入冷宫吧。” 又问侍卫:“刚拖出去那个还没埋吧?” 侍卫:“……” 侍卫:“属下去拦。” 跪成一片的妃嫔中间,谢永儿悄然抬眼,望了庾晚音一眼,脸上的惊异一闪而过。 两个炮灰离场了,众人只当这一劫过去了,正自暗中庆幸,就见夏侯澹的手指向了第三个人。 夏侯澹彬彬有礼地问:“魏贵妃,你来说说?” 魏贵妃如遭雷击。 不,他不能,她是太后的人! 魏贵妃颤声道:“回陛下……” 夏侯澹:“嗯?” 珠帘后传出一道女声:“哼,皇儿好大的威风。” 太后终于登场护崽了。 太后瞧去只有三十五六岁,打扮得雍容华贵,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岁男孩。 小太子长得极似夏侯澹,一张小脸紧紧绷着,目不斜视,被太后养成了一只精致乖巧的小傀儡。 庾晚音瞥了夏侯澹一眼。 夏侯澹正用“这是个什么东西”的眼神看着那个便宜儿子,表情一言难尽。 幸好按照原文设定,小太子一直被太后拴在身边,原本也没与他见过几面,倒也不算ooc。 太后坐到上首,受了夏侯澹与众妃的礼,冷冰冰道:“皇儿今日将威风摆到哀家门前来,是为何故?” 夏侯澹似乎僵了一下,语带屈辱地缓缓道:“是儿臣一时急火攻心,冲撞了母后。” 庾晚音:“?” 太后对夏侯澹不满到了极点。 因为他前日当堂发疯,诛杀了户部尚书,那是她手下的人。 这个皇帝从小不服管教,野性难驯,她与他拉锯多年都无法将他完全控制在手心,这才退而求其次,准备扶植小太子。 她知道想让夏侯澹死的不止自己一个,那端王也在徐徐图之。 端王的实力深不可测,现在就暗杀夏侯澹的话,她并不能保证上位的一定是自己。 就在她与端王龙争虎斗时,这疯子皇帝突然杀害自己手下一名要员,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太后原就打算借题发挥,给他敲敲警钟,却没想到他会主动送上门来。 太后怒视全场一周,目光落到了庾晚音身上:“哀家听闻,皇儿最近被这女子迷得忘乎所以,时有惊人之举啊。” 庾晚音琢磨着自己应该跪下。 她跪到一半,又被夏侯澹拉了起来。 夏侯澹:“确实。” 太后:“?”太后勃然拍案:“好啊,看来你眼中是愈发没有哀家这个母后了。哀家今天便要代先帝教教你,何谓长幼尊卑!来人!” 呼啦啦冒出来一群侍卫,围向庾晚音。 夏侯澹:“我看谁敢!” 侍卫脚步一顿,询问地看向太后。 太后冷笑一声,气焰极盛。这皇帝早已有名无实,她今日更是一早打定了主意要让他认清这一点。当下异常强横地一挥手。 侍卫越过皇帝去拖庾晚音。 夏侯澹呼吸一滞,仿佛遭了当头棒喝,终于清醒了几分:“母后!” 他气息急促,缓了几秒,才委曲求全地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走去朝她奉茶:“儿臣说‘确实’的意思是,儿臣这脾气确实可恶。母后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宫妃动气伤神,来来来,喝杯茶,有话好说。” 这暴君居然能憋出这么一段话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真被那妖妃下了降头,为了保她已经不惜代价了? 太后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继续拍马屁:“多亏母后德被八方,儿臣才可将太子交托于母后教养。”他僵硬地抬手摸了摸小太子的头,捏出哄小孩的声音,“太子最近功课如何呀?” 小太子比他更僵硬,恐慌地瞥了太后一眼。没有得到太后指示,只得试探着回道:“回父皇,儿臣功课尚可。” 太后心念一动,突然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来:“太子才智超群,只是骑射功夫有些落下。也难怪,让他一个人学习骑射,终归寂寞了些。哀家听闻,那洛将军有个幼子,年纪与太子相仿。” 夏侯澹:“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不若将他召进宫来,给太子当个伴儿吧。” 太子伴读早已另有其人,那幼子进宫无名无分,纯粹是被扣作质子。 洛将军是端王手下要将,太后此言已经把矛盾摆到了明面上,非要让端王为那户部尚书之死付出代价。 夏侯澹踌躇了:“洛将军?他前阵子还在阵前杀敌卫国,此举是否有些......” 太后第三次看向庾晚音。 夏侯澹瞬间改口:“儿臣回去就拟旨。” 庾晚音:“……” 庾晚音被夏侯澹全须全尾地带出了太后的宫殿,终于回过味来,想明白了他今天演这一出大戏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让太后以为,削弱端王是她自己主导的,而皇帝浑浑噩噩,一心只想着妖妃。 夏侯澹不仅能麻痹太后,还能麻痹端王。因为今天谢永儿也在场,回头肯定会与端王通气儿。 庾晚音:“看不出来,你脑子居然这么好使。” 夏侯澹今天来时,显然算准了太后正在气头上,所以干脆进一步激怒她,主动送她一个机会,促成了此事。 夏侯澹低声问:“你觉得如何?” 庾晚音:“很好很好,等他们互咬得两败俱伤,才好悄悄培养你自己的势力。不过这事儿讲究一个平衡,这边削一削,那边砍一砍,你也得当端水之王——端王。” 夏侯澹看了庾晚音一眼,神情似有些沉闷,语焉不详道:“今天委屈你了。” 庾晚音:“问题不大。” 她也不是傻子,已经看出了夏侯澹的另一个目的。他当众表现得如此偏宠自己,无非是想将自己推到台前当个幌子,顺带还能伪造一个虚假的软肋。 庾晚音笑道:“万一哪天有刺客拿刀抵着我的脖子逼你就范,你就可以对他说:‘傻了吧,爷不在乎。’然后一剑把我俩捅成个糖葫芦……” 夏侯澹愣住了。 “你……如果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生气?” 庾晚音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她是社畜,不是初中女生,早就过了幻想世界围着自己转的年纪。大家落到这个局里,都是溺水之人,谁能浮上去全凭本事。别的不说,她自己被夏侯泊找上门见了一面,还送了张王八当信物,不也没告诉夏侯澹么? 庾晚音摆摆手:“不要在意,我都理解。” 夏侯澹沉默良久,才说:“我不会捅你的。” 庾晚音敷衍道:“嗯嗯,不会不会,你是好人。” 夏侯澹:“。” 太后党扣下洛将军一个儿子,尤不满足,转头又网罗了一个军纪不严、压榨百姓的罪名,弹劾了他军中一个副将,顺势塞了个文官进兵部当督查。 端王的谋士们聚在一处争论不休。有人说太后终于控制住了皇帝,才会如此张狂;有人反驳说皇帝当堂诛杀户部尚书,怎么看也不像是太后的人,应该纯粹只是疯了。夏侯泊坐在上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争论,微笑道:“情势不明,有些计划还是可以施行的。是时候拉魏太傅下马了。” 胥尧心头一跳。 夏侯泊恰好问他:“准备妥当了吗?” 胥尧家道中落,被端王救下,一直在暗中盯着魏太傅,意图复仇。但魏太傅行事谨小慎微,是太后党中难得的有些脑子的人,始终不露破绽。 直到最近,胥尧终于抓住了他的把柄,还历尽艰险找到了一个证人。 胥尧:“证人已经保护了起来。” 夏侯泊和缓道:“魏太傅巧言令色,将皇帝哄得晕头转向,深得圣心。单凭一个证人或许不足以将他定罪,我近期会另想办法找个证物。如此一来,也算为你报了令尊的仇。” 胥尧听他主动提起老父,脸色更白了:“多谢殿下。” 夏侯泊亲切地拍了拍他:“等魏太傅倒了,我会从中周转一下,或许可以把胥阁老接回来。” 胥尧垂着脑袋,不让夏侯泊看清自己的神情。 耳边回响起那暴君的声音:“只有朕敢救回胥阁老。端王不敢,因为他做贼心虚,害怕真相大白。待你的价值耗尽,你的老父便会‘恰好’殒命在流放地,你信不信?” 他信不信? 他的老父早年受先帝之恩,成了个冥顽不灵的拥皇党,满脑子忠君报国,一心支持那暴君,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恨皇帝昏庸,更恨魏太傅奸佞。 可他却一叶障目,从未想过魏太傅如此谨小慎微之人,当初是哪来的底气当堂叫板,构陷他的老父。 几日后,小太子生辰,太后为他筹备了隆重的宫宴。 端王也到场了。 他这一亮相,满座的太后党没有一个人与他搭话。夏侯泊却仍是一脸谦恭有礼,温文尔雅地对小太子念了祝辞,小坐片刻,才借故早退。 他在夜色里兜兜转转,最后寻到了冷宫附近一处荒凉的小院。 这是他与谢永儿互通密信商定的相会之处。他的暗卫已经在周边巡察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对他点了点头。 夏侯泊走进了荒废已久的小屋。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谢永儿站在窗边,对他回眸一笑:“殿下。” 夏侯泊怜惜道:“永儿,许久未见,怎么清减了?” 窗下茂盛的杂草丛里,庾晚音嫌弃地心想:不愧是端王。 庾晚音已经在这草丛底部躺了整整一个时辰。早在暗卫到达之前,她就在这里了。今夜略有晚风,她又躺得非常安详,气息平稳,掩在风声中,愣是没被发现。 这幽会地点固然隐蔽,但架不住庾晚音看过剧本。 这场幽会写在了《穿书之恶魔宠妃》里,她凑巧记住了。如果一切按照原文进行,那夏侯泊接下来就会对谢永儿提起魏太傅。 果不其然,窗口断断续续地飘出人声:“……前段时间,魏太傅之子当街纵马,撞死了一个平民。那平民却是来都城告御状的,告的是家乡的巡盐御史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谢永儿:“拦下御状,可是重罪?” 夏侯泊:“确是如此。那巡盐御史知晓此事,私下联系了魏太傅,魏太傅又护子心切,便与他合谋压下了此事。我们想翻出此案,将魏太傅定罪,需要一样证物。” “何物?” “无价之宝,一枚佛陀舍利子。此物记在巡盐御史的礼单上,应是被他拿去贿赂了魏太傅。然而我的人混入魏府,遍寻不到。许是魏太傅送入宫中,交给了胞妹魏贵妃……” 谢永儿听着听着想了起来,《东风夜放花千树》里确实提到过,魏贵妃殿中摆着一只牙雕的鬼工球,分内外五层同心球,雕工精妙绝伦。这摆件被她藏于内室佛堂,当作宝贝供奉着,其实球心里藏了一枚舍利。 谢永儿道:“既然如此,我去为你将它偷来。” 听墙角的庾晚音:“……” 太拼了。 别人身为天选之女都这么拼,比你强的还比你努力。 而且听谢永儿那春心荡漾的语气,好像还真的有点被夏侯泊迷住。 庾晚音暗暗叫苦。 夏侯泊失笑道:“偷来?永儿如何能确知那舍利就在魏贵妃处?” 谢永儿一时词穷,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既……既然殿下如此推论,肯定没错。” 夏侯泊:“永儿太过抬举了。” 草丛中的庾晚音突然又掐住了自己的大腿。这回不是为了忍笑,而是为了保持镇定。 因为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夏侯泊不可能是穿的。 第 7 页 如果他与自己在同一层,看完《穿书之恶魔宠妃》穿了进来,那他肯定知道谢永儿是穿的,一上来就会与她相认——他俩是天然同盟,没有不相认的道理。 即使他在谢永儿那一层,只看过《东风夜放花千树》,谢永儿连吉他都弹上了,他看一眼也就明白了。《东风夜放花千树》里,谢永儿与他无冤无仇,既然一起穿了,也没有不相认的道理。 可他们直到现在聊起天来,还是一副拿腔拿调文绉绉的样子,而且谢永儿还在把他当原主忽悠着。 所以他确实是原主。 刚才这段对话与《穿书之恶魔宠妃》里记载的完全一致,也证明了他俩的思想都没有脱离既定轨迹。 换言之,庾晚音对“四个穿越者放下仇恨搓麻将”这一光明未来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现在只剩一个疑点:既然夏侯泊是原主,为何会特意上门勾搭庾晚音? 仅仅是因为自己成了暴君宠妃吗? 还是谢永儿为了斩断自己与他的潜在感情线,在他面前说了坏话,反而弄巧成拙,使他注意到了自己? 庾晚音思前想后,一时间忘了控制气息,陡然间听到草丛中传来了脚步声。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冷汗扎出了皮肤。 踏草声越来越近,有人举着忽明忽灭的火折子,走入了庾晚音的视野。她通过草叶缝隙朝上看去,依稀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胥尧。 胥尧仍旧易着容,打扮成端王护卫的样子。庾晚音正在祈祷他绕过自己,就见他停下脚步,垂下目光,视线明确无误地与自己对上了。 庾晚音死死憋着气,心脏快要在胸膛炸开。 小屋里传出夏侯泊淡淡的询问声:“何事?” 胥尧顿了顿,熄灭了火折子:“殿下,远处似乎有宫人在朝这边走来。” 夏侯泊叹了口气,与谢永儿依依作别。 等到所有人都撤走,连谢永儿的脚步声都消失之后,庾晚音终于猛然喘气,死死攥住了衣襟。 胥尧明明发现了自己,却竟然欺瞒了端王!离间计大成功! 庾晚音还在努力回忆原文,想知道谢永儿会如何混入魏贵妃的殿里偷舍利子,结果隔天就听丫鬟小眉义愤填膺道:“听说谢嫔她们几个去了魏贵妃处做客,一直在讲小姐的坏话!” 庾晚音:“……” 敢情是靠黑我。 一边黑我一边偷舍利,真有你的,谢永儿。 到了下午,情势急转直下。魏贵妃大张旗鼓带了一队侍卫在后宫搞巡查,将上午招待过的几个妃嫔挨个儿搜查了一遍,闹得鸡飞狗跳,连太后都被惊动了。 太后让魏贵妃解释原由,魏贵妃只说丢了首饰,疑心有人偷窃。但她转头又拉着太后说了一阵子悄悄话——显然是舍利子丢了。 太后也猜到事关重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继续闹腾。 于是无数太监挨了鞭子,无数宫女挨了耳光。 庾晚音没去看热闹,躲在偏殿里嗑瓜子。没想到丫鬟突然进来汇报,说在她的后院里逮了个小贼。 庾晚音走进后院一看,一个陌生的小太监被堵在墙角,低着头瑟瑟发抖,怎么问都不肯说自己为何偷摸进来。 庾晚音已经习惯了有点什么事先往谢永儿身上猜,脑子一转,大致猜到了套路。 她瞥了一眼那小太监脚边,有一块泥土略有松动。 庾晚音笑了笑,和颜悦色地放了小太监,又遣退了旁人。等人都走了,她自己去刨那块土,刨出了一颗不规整的珠子。 把赃物藏到我这儿,万一被发现了还能祸水东引,真有你的,谢永儿。 晚些时候,魏贵妃越闹越大,终于闹到了庾晚音家门口。 魏贵妃对庾晚音搬出了最大的阵仗,一队人去院中掘地三尺,一队人去内室翻箱倒柜,剩下还有一队人按着庾晚音准备搜身。 魏贵妃冷笑道:“陛下现在太后处回话,今日可没人保你了,小贱人!” 夏侯澹:“想不到吧,爷早退了。” 魏贵妃:“?” 魏贵妃被拖走了。 深夜,庾晚音将一个食盒交给丫鬟:“去送给谢嫔,说是本宫做的夜宵,请她品尝。” 谢永儿打开食盒,是一只光秃秃的白馒头。 她捏碎馒头,摸到了一颗舍利子。 翌日早朝,某端王党代表当庭弹劾魏太傅,控告他贪污受贿、阻拦御状,人证物证俱在。魏太傅进了大理寺,魏贵妃进了冷宫。 庾晚音去藏书阁上班,半路遇到了一群妃嫔,谢永儿走在其间。 夏侯澹这些年来,对所有妃嫔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就地掩埋,大家都默默忍受惯了。陡然间冒出个庾晚音,硬生生反衬出了她们的悲惨,任谁也无法心理平衡。 此时打了照面,资格最老的淑妃便开了腔:“哈,魏贵妃倒了,有人该春风得意咯。只是不知这好日子能得几时……” 庾晚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以防夏侯澹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拖人。 夏侯澹不在。 那淑妃愈发冷嘲热讽:“庾妃妹妹这是在盼着谁呢?还真以为——” “姐姐,慎言。” 开口的居然是谢永儿。 那妃子被她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自觉没趣,恨恨地瞪了庾晚音一眼,带着小团体扬长而去。 谢永儿落在最后面,回头与庾晚音对视了一眼。 庾晚音笑得分外慈祥。 谢永儿目光躲闪,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做了个口型:“多谢。” 这一日的盘丝洞工作小结,庾晚音与夏侯澹就听墙角事件进行了深入分析,首先达成共识:端王还是原主。 “那就好办了,”夏侯澹道,“这家伙没看过剧本,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个优势。” 庾晚音:“还有,胥尧会对我放水,显然已经对端王起了异心。他在原文里是端王重用的谋士,能挖到这边来干活的话,一个顶十个。” 夏侯澹:“那还是得彻底离间他俩。” 庾晚音:“现在刚好魏太傅入狱,胥尧肯定会借机调查老父之案,说不定还会直接混进去盘问魏太傅。我们想栽赃给端王,就得早做准备,避免穿帮啊。不然你去大理寺威逼利诱一下魏太傅,提前串个供?” 夏侯澹:“可行。其实我派去的人已经找到了胥阁老,不过他年老体弱,这些年在流放地备受欺凌,已经被折磨得疯疯傻傻,都不认人了。” “惨。” “太惨了。” 庾晚音摇头叹息:“人不能白疯,一并栽给端王吧。就说胥阁老是接回来的路上被他下了毒,才搞成这样的?” 夏侯澹:“妙啊。” 恶人击掌。 大理寺狱专门用来关押犯事的高官,越往里走越是守卫森严。最深处的监牢暗不透光,只有几只火把照明。 魏太傅缩在墙角坐着,听见脚步声,朝外一看,先看见两只金线绣龙纹的朝靴。 魏太傅愣了愣,一边连滚带爬跪好,一边熟练地进入忽悠暴君环节:“陛下,臣冤枉啊!臣效死输忠,一心只想为陛下解忧,怎料那些小人……” 夏侯澹没等他说到第三句,直接快进:“你替朕最后办一件事,朕可保你家人无虞。” 魏太傅一听,这是非要自己死了,慌忙把眼泪挤出来:“求陛下听听此中内情!当时那巡盐御史……” 夏侯澹又快进掉了:“你可知是谁害你?” 魏太傅:“……” 魏太傅战战兢兢抬起头。皇帝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他却笃定对方脸上,绝不是他所熟知的暴君的神情。 夏侯澹:“害你之事,下令的是端王,收集证据的是胥尧。你可能不记得这个人了,他是胥阁老之子,改头换面当了端王的谋士,背后阴人很有一套。” 魏太傅大惊:“他还活着?” 夏侯澹凉凉一笑:“当初胥阁老出事,端王暗中救下胥尧,教他视你为毕生仇敌,筹谋数年,才将你扳倒。” 魏太傅垂下头去,将牙槽咬出了血来。 夏侯泊! 他听见皇帝不带感情、近乎百无聊赖的声音:“好笑吧?朕那位好皇兄,当初借你之手除了胥家,如今又借胥家之手除了你。当真是一碗水端平,端得世间无两。” 魏太傅眼前一黑。 皇帝知道。 皇帝竟然知道?! 当年他加入太后党,奈何过于胆小,不堪大用,混了多年都没有出头。端王私下与他合计,劝他出面弹劾胥阁老,甚至帮他伪造了一堆天衣无缝的罪证。 魏太傅的职业生涯里,只干过那一回富贵险中求的事。他成功了,在太后面前立了功,从此青云直上。 这一切,皇帝就这样静静地看在眼里,犹如看戏吗? 魏太傅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一时间万念俱灰,连辩白的勇气都失去了:“臣万死……臣自知再无活路,只有一问:陛下如何能得知此事?” 这么多年,这暴君被他们当傻子哄着,难道一直是装疯卖傻? 可他若什么都看清了,又怎会一直隐忍不发,任由他们将仅存的忠君之臣一个个除去? 夏侯澹:“哦,本来只是瞎猜的,诓了你一下,这不就诓出来了。” 魏太傅:“……” 魏太傅:“?” 夏侯澹转身渐行渐远:“胥尧若是托人来问,你便如实作答,就当为家人积福吧。” 庾晚音这天照常在藏书阁坐班,忽然有宫人上楼来通传:“娘娘,楼下有个人未带手谕,说有事要禀告娘娘。又不肯告知姓名,只说娘娘见了他自然认得。” 庾晚音下了几阶楼梯,垂目一看,一个陌生的清秀青年正抬头望着她。 庾晚音:“……” 兄弟,你哪位? 青年朝她一礼:“庾妃娘娘。” 庾晚音:“!” 这个苦大仇深的声音——是胥尧! 胥尧今天竟然没有易容,就这么顶着张罪臣之子的脸过来了? 庾晚音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来吧。”庾晚音将人带到二楼,遣退了宫人,开门见山道,“出什么事了?” 她没想到这人会来得如此之快。今天早些时候,她还在跟夏侯澹商量接回胥阁老的细节,自导自演的拦路群演也还没安排上。 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没替胥尧准备好一条逃脱之路,让他能平平安安倒戈,健健康康跳槽。 这哥们此时行色匆匆,连易容都没来得及,该不会是后有追兵吧? 胥尧一开口,仿佛印证了她不祥的猜测:“我有急事想求见陛下,不知娘娘可否行个方便?” 庾晚音:“本宫无权带人进宫,会被拦下的。要么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把陛下找来?藏书阁有守卫,没有手谕不得进入,你在这里很安全。” 胥尧听她暗示追兵,诧异道:“娘娘也知道?” 庾晚音:“如果是关于胥阁老的事,我也大略知晓。” 胥尧感慨道:“娘娘真是深得圣心。我正在调查家父当年的冤案,却不料端王似乎早有防备,准备好了将我铲除。方才我回到自己卧房,喝下一口茶水,发觉味道有异,腹中灼痛,才知自己已中了毒……” 庾晚音:“等一下!你中了毒?” 她仔细打量胥尧,才发现他额上全是冷汗。 庾晚音霍然站起:“先别说了,我去找太医。” 胥尧一把拉住了她:“端王已经起了杀心,我便绝无活路。我偷了马车从后门逃出,暂时甩脱追兵,却又无法直接进宫,只得直奔此地。娘娘,胥尧死前只有一事相求。” 庾晚音:“先冷静,你会没事的。” 胥尧微微一晃,唇角渗出血来。 庾晚音又要去喊人,胥尧死死拽着她,语速极快:“我为端王办事多年,他的种种计划我都知晓。陛下若能救回家父,胥尧定会报答此恩。” 庾晚音连忙宽慰道:“放心吧,陛下一言九鼎,胥阁老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胥尧眼眶一红:“家父……家父一生都盼着陛下能当个好皇帝。他若是回来了,定会披肝沥胆,竭尽毕生所学辅佐陛下。” 他仿佛生怕他们食言,急于证明老父有被救回的价值。 庾晚音心头悲凉,没有告诉他胥阁老已然疯傻,温声道:“陛下非常看重胥阁老的才学。” 胥尧点点头,突然咳出一口血来,提气道:“追兵很快便要到了,娘娘,我将端王的许多计划记在了一本书里……” 楼下忽然传来宫人的尖叫声:“起火啦!” 夏侯泊没有派人来追杀胥尧。 夏侯泊直接让人点了一把火,要将胥尧、胥尧可能携带的秘密、胥尧投奔的藏书阁,烧得前尘尽去,四大皆空。 庾晚音跑到窗边朝下一看,好家伙,这火烧得还真均匀,绕藏书阁一周,四面愣是没留出一个缺口。 第 8 页 不远处躺着几个守卫的尸体,纵火的人显然是端王手下精锐部队,在极短时间内放倒守卫,还朝着这木制建筑浇了油。此时火势一起,经风一吹,熊熊烈焰飞速蹿升,直逼二楼。 远处倒是有宫人正在提桶赶来,但这年代消防设施落后,指望他们灭火,还不如自救。 庾晚音被热烟熏得泪流满面,逃回了胥尧旁边:“底下全是火,没法跳窗,只能先从楼梯下去再往外跑!” 她回忆着当年学校普及的火灾逃生小知识,脱下一层衣服扔到地上,提起茶壶浇得透湿,又去扒胥尧的衣服:“脱了!” 胥尧原本就站得摇摇欲坠,被她一推,直接栽倒在地上。 庾晚音:“……” 藏书阁里除了易燃物还是易燃物,楼下已是一片火海,宫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胥尧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神情却十分镇定:“娘娘一边准备一边听我说。” 庾晚音双目含泪,又哆嗦着摸出随身手帕,依样打湿。 胥尧:“端王没想到,那本书我并未带在身边。书在魏府,我去查案时顺手藏的。” 滚烫的茶水凉了,庾晚音抄起湿衣裹在身上,又用湿手帕掩住口鼻。 胥尧:“厨房后窗外三尺处,往下就能挖到。端王会盯着你们,不要立即去找,至少等待七日再去……” 庾晚音弯腰跑向楼梯。 胥尧断断续续的语声渐不可闻:“逃出去,遇到谁都不要停留,去找陛下……活下去……” 藏书阁临水而建,正是为了防火。 此时宫人们从池中打水,朝着大门处轮番泼浇,总算压住了这一块的火势,正朝里面喊着话,就见一道人影狂奔而出,身上的衣物已然起火。 庾晚音越过所有宫人,直接跳进了池中。 “庾妃娘娘!”宫人连忙扑过去,伸手将她拉回岸上。 庾晚音头发焦糊,身上几处皮肤传来剧痛,站在原地双眼发直,理智之弦已经被烧断了。她浑身发抖,耳边只剩胥尧的声音不断回荡:“遇到谁都不要停留……” 有宫女惊惶地说着什么,跑来要搀扶她。 庾晚音只觉得所有人都面目狰狞,一把挥开宫女的手,踉跄着朝宫中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儿,只知道不能停下,身后是洪水猛兽。 庾晚音跑到体力耗尽,绊了一跤,整个人总算摔出了两分清明。 她抬起头去,看到了一个此时绝不想遇见的人。 谢永儿似乎被她的样子惊呆了。 谢永儿先前躲不过魏贵妃的搜查,只得派人将舍利子藏到庾晚音那里。没被发现最好,万一被发现了,也能拉庾晚音当替罪羊。 她盘算得很好,却没料到那小太监业务不熟练,竟然被抓了个现行。 谢永儿听着小太监哭哭啼啼地复命,就知道自己输了。庾晚音肯定能猜到是她干的,毕竟她有前科。而庾妃圣宠隆眷,想摁死谁,原只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庾晚音没有告发她。 甚至还将舍利子还给了她。 为什么? 庾晚音真的不想斗吗? 是因为自己改变了剧情线,没给她机会爱上端王,所以她干脆没黑化吗? 她没黑化,那最大的恶人不就变成我了? 谢永儿心情十分复杂。 她心里一直纠结着庾晚音的事,忽然听小丫鬟说藏书阁起火了,登时一惊——庾晚音最近在那儿编书。 不会吧,女主的剧情线直接走向死亡结局了? 谢永儿难以置信地朝藏书阁跑去,半路遇到了狼狈不堪的庾晚音。 四目相对,庾晚音似乎权衡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妹妹,救救我。” 谢永儿一震,缓缓走去扶起了她。 庾晚音:“带我去见陛下……” 谢永儿:“你受伤了?这样不行,我去叫人来抬你。” 庾晚音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拉着她不放手:“别去,别离开我。” 谢永儿:“?”我俩有感情基础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两位娘娘。” 庾晚音仿佛被一桶凉水从天灵盖浇下,双腿一软,全凭谢永儿撑着才没当场倒地。 夏侯泊忧虑地走上前来,帮着谢永儿搀住了庾晚音:“听闻藏书阁走水,我已让亲卫前去帮忙救火,幸而娘娘福厚。何处受伤了?” 庾晚音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夏侯泊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幅度很大,似乎想掂一掂她身上藏了什么:“我送娘娘回殿躺下。” 庾晚音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有劳殿下。” 夏侯泊抱着人走了几步,庾晚音挣扎着回头去看谢永儿。 你男人抱我了,你不吃醋吗?赶紧开腔拦下他啊,算我求你了! 谢永儿垂眸掩住眼中的妒意,温婉道:“殿下有心了,我也一起去吧。” 庾晚音:谢谢谢谢谢谢,你可千万别走开。 夏侯泊温和道:“此处无需人手,劳烦谢嫔去寻太医吧。” 谢永儿受伤地看了他一眼,大约不想争风吃醋得太明显,妥协道:“好。”转身走开了。 庾晚音心脏都停跳了。 夏侯泊走得不疾不徐:“娘娘似乎在颤抖。” 庾晚音用她仅存的理智组织了一下语言:“……灼伤的皮肤有些作痛。” “娘娘受苦了,是我来迟。” 您为什么就不能再来迟一点? 庾晚音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一边防着他随时掐死自己,一边还要装出原主春心荡漾的样子,柔柔地依偎向他:“你来了,我便好了。” 夏侯泊笑了笑:“原以为娘娘入宫后变了许多,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庾晚音嗔怪道:“殿下希望我变么?” 夏侯泊低头看了她一眼,悠然道:“我希望娘娘仍如初见,对我不生畏惧。” 庾晚音:“……” 刚才是谁要烧死我来着? “伴君如伴虎。”夏侯泊平静地说着可怕的台词,“娘娘与其害怕我,不如害怕陛下。物伤其类,人同此心,天下苦秦久矣。娘娘若能以真心待我,我必竭力相护。” 庾晚音歪头道:“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听懂了,听得明明白白的。这孙子就差直说“劝你谨慎站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庾晚音一径装着傻,夏侯泊笑了:“娘娘确实冰雪聪明。对了,上回求得娘娘墨宝,还忘了送上回礼……” 语声被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打断了。 庾晚音扭头一看,黑压压一群侍卫包围了夏侯泊。 走在最前面的是满面霜寒的暴君:“放开她。” 一片死寂。 实在是这句台词太过土味,庾晚音混乱的脑中,刹那间居然浮现出两个土味回答。一个是“不想让她死,就给我准备一辆车,放上一百万现金,谁也不许跟过来”,还有一个是“呵,有本事就来抢,论美貌你是敌不过在下的”。 夏侯泊没有走土味路线。 夏侯泊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庾晚音,躬身道:“臣见到娘娘受伤,情急之下失了礼数,请陛下见谅……” 夏侯澹听也不听,大步上前脱下外袍,裹住了浑身湿透的庾晚音。 庾晚音一介社畜何曾见过今日的阵仗,强撑到现在,终于等来了盟友,这一口气松开,视野犹如“啪”地灭了灯,霎时间被黑暗笼罩。 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朝着夏侯澹直直倒了下去。 庾晚音在低烧中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不知几日。再度清醒时,她躺在自己的偏殿里,嗓子干涸得快要开裂。 窗外在下大雨,天光昏暗,床边悬着一盏摇晃的铜灯。夏侯澹背对着她坐在床头,正低头用勺子搅动一碗清苦的药汁。 这道背影从未如此让人心安。 庾晚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向宫灯,跟着那烛光打颤。 夏侯澹回过头来,对着她一愣:“你醒了?太好了,你轻度烧伤又泡了不干净的池水,我真怕他们的药消不了炎。还好创面小,已经在愈合了。”庾晚音没说话。 夏侯澹伸手扶她坐起:“快把药喝了,就当喝水退烧吧……哎,怎么哭了?” 庾晚音哽咽道:“还好你也是穿来的。” 首次近距离直面死亡,冲击力过大,她ptsd了。 穿到这鬼地方以来,她对自身处境一直有种漂浮的不真实感,仿佛在云端梦游。直到此刻,梦醒云散,她看清了脚底的万丈深渊。 如果身边没有这么个同类,她不知道恐惧与孤独哪一个会先压垮自己。 哪怕是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都带来了巨大的慰藉。他的用词指向一个熟悉而遥远的故乡,像望远镜中模糊的海岸线,虽然不可到达,至少是个坐标,让她相信自己还没疯。 夏侯澹劝了两句,没劝住,只得静静看着她哭。 风雨如晦,一灯如豆,他看上去与她一样意志消沉。 等她稍微平复,夏侯澹又舀了勺药递过去,语气放得很和缓:“藏书阁里的宫人逃出来了几个,都送去医治了。胥尧……仵作说他姿态平静,在被火烧到之前就已毒发身亡,没有受两遍苦。” 庾晚音听见胥尧的名字,心脏又是一阵揪痛。 夏侯澹:“纵火的人抓住了,反正都是替死鬼,查不到端王头上。胥阁老接回来了,安置在郊区别院里。他现在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应该能安度残年——顺便一提,陷害他的还真是端王。” 他说了大理寺狱里与魏太傅的对话。 庾晚音:“所以,我们本来想扣锅给端王,结果那锅原本就是他的?” 夏侯澹:“是这个意思。” 有那么一瞬,庾晚音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夏侯澹怎么一蒙就准?他根本没看过原文,单凭自己提供的那一点情报,就闭眼猜出了连原文都没写过的隐情,未免太聪明了吧? 难道这就是总裁的实力吗? 但这念头一闪即过,庾晚音转念一想,确实不妨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端王。 她原本还志存高远,要当这个故事里最恶的恶人,后来跟夏侯泊过了两回合,发觉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庾晚音:“胥尧说他给我们留了一本书,可以对付端王。” 她低声转述了胥尧的遗言,夏侯澹默默听着,面色苍白。 他望向烛火:“原文里的胥尧是什么结局?” “好像一直跟着端王混,当了个文臣吧。” 夏侯澹讽刺地笑了笑:“所以,我们害死了他。” 庾晚音刚擤完鼻涕,鼻头又一酸:“别这么想,你要想,如果按照原文,胥尧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为他的仇敌当牛做马。” 夏侯澹仍是一脸颓废,手指抵住了太阳穴:“一个没看住,还白白害你受伤……” 庾晚音不明白这位哥为什么比自己还消沉,硬着头皮开解他:“不是完全白给,至少拿到了胥尧的线索,过几天我们就把书找回来?但愿他记录得足够详细,因为我真不记得原文细节了。” “我在想,”夏侯澹揉着太阳穴含糊道,“我们做的事,真的有意义么?放在这本书里,反派的结局可以说是天命注定吧?越是挣扎越是可悲,倒不如吃喝玩乐坐等它到来……” 庾晚音:“?”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早放弃啊哥,我还不想死呢! 庾晚音慌了,满地找词劝他:“有意义,当然有意义,不能把世界拱手让给恶人啊,你命由你不由天!还有很多机会能翻盘!譬如说原文里的旱灾,我们肯定可以找到抗旱作物——” 她卡壳了。 藏书阁已经烧毁,自己上哪儿查资料去? 庾晚音颓废了:“仔细一想,混吃等死也不是不行。” 夏侯澹:“……” 夏侯澹:“你倒是再坚持一下啊?” 太后纡尊降贵前来慰问。 具体慰问过程如下: 太后:“听闻你这次吃了不少苦头,可知是谁放的火?你风头太盛,招致妒心,经此一遭,也该知道皇帝是不会保护你的……”以下省略经典台词五百字。 庾晚音:“?” 庾晚音:“是的是的。” 太后长叹一声:“在这深宫之中,每个分得一丝宠爱的女人都以为自己熬出了头,却不明白君心易变……”以下省略经典台词五百字。 庾晚音没法快进她,只好放空自己,机械地点头。 第 9 页 太后:“你该不会以为魏贵妃倒了,你就能坐到那个位子上吧?魏贵妃张扬,是仗着家中势大,又有哀家保她,出了事也只是进一回冷宫。你的父亲是个什么官职?你可知……”以下省略经典台词五百字。 庾晚音:“对的对的。” 太后伸出涂了蔻丹的指甲,戳了戳庾晚音的脸蛋:“这女人啊,还是要活得聪明些。良禽择木而栖,你听哀家的话,哀家自会疼你。” 庾晚音:“好的好的。” 太后上午出了庾晚音的偏殿,下午就听宫人禀告:“陛下将庾妃封作了贵妃。” 太后:“?” 庾贵妃被皇帝亲自送进了贵妃殿。 这儿原本属于魏贵妃,向来是后宫里最骄奢的地方。如今为了迎接新主人,又被从里到外重新规整了一遍,端的是贝阙珠宫,富丽堂皇,盘丝洞本洞。 庾晚音一步步走到今日,所有冷眼看她何时陨落的宫人都变了神色,开始认真研究她的一言一行,想琢磨出她究竟有何过人的本事,竟能将那暴君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结果一路行来,说话的都是暴君。 夏侯澹:“爱妃,此处防卫森严,朕还给你配了暗卫,不会再给歹人可乘之机。” 庾晚音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四周宫人听的:“陛下真好。” 那暗卫名单还是他们昨晚开会讨论出来的。夏侯澹:“姑且升级一下安保系统吧,原作里就没有那么几个一直忠于我的侍卫吗?” 庾晚音努力一回想:“帮你埋人的那一批御前侍卫,一直到最后也没反水,都为保护你而死。” 于是暗卫连夜上岗。 夏侯澹:“爱妃看看这院落可还宽敞,需不需要再往外扩?爱妃若是吃腻了火锅,就在这池子里养些鱼苗,旁边再起一个烤架,随时吃烧烤……” 庾晚音:“?” 你说的这个爱妃是不是你自己? 庾晚音配合地拍手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妾最喜欢吃吃吃啦。” 四周宫人心中鄙夷——这装可爱扮天真的手段也太低端了吧?别说是祸国妖妃,这年头刚进宫的才人都不这么玩了好吗? 夏侯澹笑道:“爱妃真是赤子之心。” 宫人呼吸急促。 暴君不配高端局! 庾晚音吃喝玩乐了没几天,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社畜从来没当过这么久的咸鱼,古代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天天躺着晒太阳,竟把自己躺得腰酸背痛。 她气自己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再看夏侯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更酸了。 这天吃完烧烤喝完酒,庾晚音道:“澹总,我们出一趟宫吧。” 夏侯澹:“出去玩?” 庾晚音:“不是,我想到绕开端王去拿胥尧那本书的办法了。” 夏侯澹皱眉看她:“说好的混吃等死呢?” “等死也怪无聊的,要不然还是再扑腾几下吧。” “……” 庾晚音:“你看,我们这个时候微服出宫,肯定会被端王盯梢。但我们虚晃一枪,不去魏府,而是先去找一个人。” “谁?” “上回说到忠于你的人,我就想起了他。这种小说里通常有一号武力值逆天的江湖人士,幸运的是在这本书里,他跟你很有渊源。” 一个时辰后,两个穷酸书生走到了市井街头,身后跟着几个身手高强的暗卫,同样作文士打扮。 夏侯澹易容过后脸色蜡黄,拿一把折扇遮着嘴,低声道:“虽说理论上太后与端王没分出胜负,还不敢妄下杀手,但我们就这样出来给人当活靶子,真的好吗?” 庾晚音:“真的不好,但没办法,想找那个人,你必须亲自出面。” 庾晚音瞧着不仅穷酸,而且营养不良没长个儿。 “这人叫北舟,跟你亲妈……令堂……已故的慈贞皇后青梅竹马,是她小时候的护卫,应该是一直暗恋她吧,那章太狗血了我就扫了两眼。总之呢,令堂入宫后年纪轻轻忽然病逝,北舟觉得是宫里的人害了她,就心怀仇恨,远走他乡,另有奇遇,成了一代绝世高手。” 庾晚音喘了口气:“《穿书之恶魔宠妃》里,他回到都城想看看故人之子——也就是你,却发现局势混乱,于是蛰伏在都城,找机会保护你。但他出场太晚了,虽然也给端王添了点麻烦,但没能改变结局。” 夏侯澹:“所以你想提前把他找出来?” 庾晚音:“对,因为谢永儿只拿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剧本,并不知道《穿书之恶魔宠妃》的剧情,也不知道北舟的存在。你可以把他当作秘密武器,让他去魏府偷书,以他的身手肯定能成。” 其实这人还有别的用处,但庾晚音也不想事事对他交代。 庾晚音停步:“到了。”夏侯澹抬头一看。 怡红院。 夏侯澹:“?” 庾晚音:“进去吧。”转头对暗卫招招手,“别客气,都进来。” 暗卫:“?” 夏侯澹:“所以当你说他蛰伏在都城的时候……” 庾晚音:“书里说他在青楼。” “这,不好吧。” “嗨呀,没事儿,刚好还可以迷惑一下端王,就让他以为你荒淫无度呗。走走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夏侯澹被她拉着跨入大门,霎时间一股脂粉浓香扑面而来。一个长得相当经典的媒婆痣老鸨捏着手绢站在门边,上下打量他们一眼,面露不屑:“二位公子,走错地儿了吧?” 庾晚音左右看看,腼腆地塞给她一把银子:“我们是来赶考的,想开开眼界。” 老鸨眉开眼笑:“好嘞,二位爷楼上请!” 庾晚音大手一挥,带着暗卫朝包房走去。 夏侯澹:“……你为何如此熟练?” 庾晚音:“可能是垃圾文学看多了吧。” 片刻后,几人被温香软玉包围。 庾晚音揽着个小美女被她喂葡萄,熟练地发出猥琐的笑声。 夏侯澹嘴角微微抽搐,与她咬耳朵:“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你打算怎么找出那个北舟?” 庾晚音:“我不记得他的外貌描写了,不过青楼里一共就那么几个男人,应该不难。而且原文里你长得很像你妈,他能跟你相认。” 夏侯澹指指自己蜡黄的假脸:“你有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庾晚音:“……” 庾晚音转头问怀中的小美女:“你们这儿有几个龟公啊?” 小美女惊讶道:“爷怎么问起这个?奴家记不清了,也就四五个吧。” 庾晚音:“那其中有没有近两年才进来、长得比较壮的?” 小美女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小美女垂眸嫣然一笑:“奴家来得晚,不太清楚呢。爷,喝酒啊。” 她转身给庾晚音倒酒。 在这数秒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背过身去的小美女与另一个小美女交换了目光。 旁边坐着的暗卫瞧见她的手部动作,面色一凛就要出手。 庾晚音急忙戳戳夏侯澹。 夏侯澹一记眼刀飞了过去,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暗卫们于是安坐不动,也交换了一圈目光。 小美女倒了酒,端着杯子递到庾晚音嘴边。 庾晚音:“好,好。”接过来作势喝了一口。 室内几个客人都被喂了酒。暗卫不动声色轻轻一嗅,似乎闻出了里面下的东西,假喝之后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曲儿,双眼一翻,软倒了下去。 庾晚音和夏侯澹看他们这反应,大概是蒙汗药吧,于是有样学样,各自栽倒。 小美女这才站起身来,冷声道:“去请妈妈。” 老鸨很快带人来了,吩咐道:“绑起来,用冷水泼醒。” 庾晚音心中惊讶:他们只是打听一个龟公罢了,这青楼的反应怎么如此之大?难道这楼中还有其他人知晓北舟的身份?不应该啊,按照原文,北舟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她觉得蹊跷,想多观察一会儿,便闭着眼睛没出声。暗卫等不到指令,只得继续装死。 一盆冷水下来,庾晚音呛咳着睁开眼。 老鸨:“谁派你们来打听的?”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怒道:“就随便问问而已,你们怎么能绑客人?” 老鸨冷笑道:“不说是吧?那就一直关在这儿,关到开口为止吧。” 她将几人留在房内,吩咐锁上房门。 余人一走,暗卫便从袖中翻出短匕,互相帮忙割断了绳索,又跪下来替夏侯澹和庾晚音解了绑。 夏侯澹揉着手腕重新坐到椅上:“接下来呢?” 庾晚音:“翻窗出去找人?” “……也行。” 暗卫忙道:“陛下与娘娘在此稍歇,属下去找。”当下翻出去了两个,剩下的分散蹲守在门窗旁边。 庾晚音又看夏侯澹:“你离宫太久怕是不妥,要不你先回去,我留下来再看看情况?” “倒也不急这一会儿,万一真找到了,不还得用我的脸与他相认吗。” 庾晚音坐到他边上,端起还没撤走的果盘,挑挑拣拣吃起了葡萄:“吃吗?” 夏侯澹:“……” 夏侯澹:“我怎么觉得你玩得还挺开心?” 明明前几天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满血复活了? 庾晚音:“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这是我们社畜的生存法则。” 她拍拍夏侯澹:“澹总啊,你就是太习惯地球围着你转了,心理落差太大。不像我们,习惯了白干三个月,换来一句‘还是初版最好’。放平心态才能一起苟到最后,嗯?” 夏侯澹:“……” 庾晚音没等到回答,不以为意地换了瓜子嗑。正想问他嗑不嗑,突听他道:“好。” 庾晚音:“好什么?” 夏侯澹笑了笑,没再说话。 望风的暗卫突然将耳朵贴于门上,悄声道:“有人来了。” 青楼的人这么快就去而复返?室内几人来不及细想,飞速坐回原处,将双手背于身后,只露出一小段绳子,做出了还被绑着的样子。 庾晚音咬牙问:“翻窗出去的那两个怎么办?” 夏侯澹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开了。 出乎意料,进来的不是刚才那些人,只是个手握扫帚、肩搭抹布的扫地大爷。 大爷没精打采地瞅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收拾起了瓜皮果壳,似乎并不好奇屋里为什么绑了人。 庾晚音这一口气刚刚松开,又陡然提起。 她悄悄拉了一下夏侯澹的衣角,用眼神示意:是他! 夏侯澹:? 庾晚音拼命挤眼睛:他就是北舟! 只有社畜才知道谁是真正的社畜。这扫地大爷长了一双绝不属于社畜的眼睛。刚才他收回目光的瞬间,那不经意间露出的眼神,像一匹孤狼。 所以北舟隐身于青楼,原来是扮作大爷了? 夏侯澹似乎也有所猜测,迟疑两秒,开口道:“喂。” 大爷头也不抬,只顾擦桌子。 夏侯澹提高声音:“这位兄台,我瞧你甚是面善。” 大爷停下动作望向他。 夏侯澹:“相逢即是有缘,既然遇见了,咱们何不坦诚相见,以真容一叙?” 话音刚落,那大爷的神情就变了。他僵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夏侯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几度交锋,最终他放下抹布,缓步朝几人走来。 庾晚音见他满脸戒备,隐隐似有敌意,连忙努力露出个和善的微笑:“别误会,都是朋友。” 她用肩一顶夏侯澹。夏侯澹抬手去揭自己的人皮面具:“我是……” 在这电光石火间,又发生了很多事。 随着夏侯澹的动作,大爷猛然发现他没有被缚,眼中立时爆出凶光。 庾晚音正在诧异这凶光之盛,就见对方手中多了一把利刃,直直捅向了夏侯澹! 第 10 页 “小心!”庾晚音惊呼。 一声巨响,房门破裂—— 她伸手去推夏侯澹,两旁的暗卫也瞬间跳起,朝着夏侯澹身前挡去—— 然而就在他们眼前,那大爷身形诡异地一歪,犹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掀起,整个人朝旁侧倒下,仆地不动了。 庾晚音惊魂未定,喘息着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大爷侧颈上多出了一把匕首,没入之深,几乎又从另一边穿了出来。 暗卫牢牢护着夏侯澹,转头朝房门望去。 门上破了一个大洞。众人心下无不悚然——这把匕首竟然是被人从门外投掷进来的,撞破木门之后还来势不减,长了眼睛般飞向大爷脖颈,一招毙命! 这得是何等蛮横的内力?! 房门这时才被人推开。 门里门外一打照面,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外面站着那位身材丰腴、长相经典、自带一颗媒婆痣的老鸨。 众人:“……” 那老鸨却盯着夏侯澹,颤声道:“你……” 这一开口,居然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庾晚音扭头一看,夏侯澹刚才已经把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她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可思议地望着老鸨:“你……” 老鸨:“澹儿?” 庾晚音:“北舟?” 北舟伸手一揪,把那颗媒婆痣“啵”的一声揪了下来,周身骨骼“喀啦啦”一阵闷响,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一眨眼间就露出了男人的模样。 庾晚音倒是在小说中看过缩骨功这种东西,但现场视觉冲击仍旧过大。 她被惊到脑子停转:“你你你才是北舟?” 北舟:“澹儿,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地?” 庾晚音又去看地上那人:“那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北舟:“不对,你怎会知道世上有我这么个人?” 夏侯澹:“停。一个一个来。” 片刻后,几人围桌而坐。 夏侯澹:“先回答北叔的问题。”他倒是挺会见机行事,刚才看过北舟的身手,这一声“叔”顺势就叫上了。 “朕知道北叔,是因为母后留下的遗书中提到过你。”夏侯澹张口就来。 北舟面露缅怀之色:“南儿如何写我的?” 夏侯澹:“……” 庾晚音脑中一瞬间构思了八百字感人肺腑小作文,什么十年无梦得还家,什么相思相望不相亲,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她对着夏侯澹使眼色,试图用意念拷贝给他,至少让他领会精神。 夏侯澹默契地点点头。 夏侯澹:“她说若遇危险,可以找你。” 庾晚音:“……” 这是什么死亡直男发言!你咋不索性说“北舟,好用”呢! 北舟眼眶一红:“她还记得我。” 庾晚音:“?” 夏侯澹:“所以朕即位以后就派人四处寻找,花了这么多年,前段时间才隐约得知北叔的踪迹,今日便想上门碰碰运气。”他见这关过了,迅速岔开话题,“北叔,地上那人是谁?” 北舟:“他在这楼中打扫两年了,我也是前几天才对他起疑,因为从他房中翻出了这个。” 他将一叠信纸递向夏侯澹。 庾晚音凑去一看,只见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却又不是汉字,弯弯绕绕不知是什么语言。 北舟:“这人是燕国派来的间谍,拿到的命令是刺杀王公贵族,挑起我国内乱。我发现他的密信之后,这几天一直暗中观察着他。你们今日上门打听龟公,我还以为是找他,就想着审一审你们……直到方才他痛下杀手,我才发觉不对。” 夏侯澹懂了:“所以他想下杀手,也是因为我们语焉不详,使他以为我们是来揭穿他的?”庾晚音想起来了,原文里是有这么个小国间谍,但最终没能成事,只在端王的暗中引导下刺杀了一个太后党的重臣,为他人作嫁衣裳。被捕后还遭五马分尸,下场很悲惨。 北舟:“这几年燕国很不安分,看来真是穷到走投无路了。你要小心,杀了这一个,没准还有别人。” 夏侯澹:“幸好今天北叔救朕一命。实不相瞒,朕如今在宫中确实处境危险,四面楚歌……”他恰到好处地黯然叹息。 北舟立即道:“其实我回到都城,便是想护你周全,又怕你不需要我的保护。你放心,南儿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庾晚音:“?” 大兄弟你的发言有点危险啊? 北舟行事颇有江湖气,说干就干,当即又缩回老鸨身形,粘上媒婆痣,走出房去请辞。 他在青楼蛰伏期间,对这里的苦命女子多有照拂,所以人缘颇好。此时一说要走,小美女们纷纷喊着“妈妈”流泪。 刚才那个给夏侯澹下药的小美女,应该是他的得力心腹,或许还有点红颜知己的意思,凄然垂泪道:“你去哪儿,能不能带我走?” 北舟眉头紧锁。他要进宫保护夏侯澹,肯定带不了人。 夏侯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他悄声道:“朕回头会派人来为她们赎身,送她们平安离去。” 北舟感动道:“你真像南儿,和她一样善良。” 众人出了青楼,夏侯澹戴回了人皮面具,北舟则洗去脂粉,穿上男装,混入了暗卫之中。这么瞧去,他的本来面目倒也颇为潇洒出尘,有侠士之风。 庾晚音吹捧道:“北叔真俊朗。” 北舟遗憾道:“可惜了,叔倒是更喜欢做女人呢。” 夏侯澹:“……” 庾晚音:“……” 他刚才好像说了句不得了的话? 庾晚音禁不住再度偷眼打量北舟。 这人的设定不是暗恋夏侯澹母亲吗?难道是在心上人入宫后,深受情伤,闯荡江湖期间,欲练神功,挥刀…… 庾晚音幻肢一凉。 她只是脑中胡思乱想,夏侯澹却直接问了出来:“北叔,你与母后的渊源,可否说与朕听听?” 北舟:“南儿是世上唯一懂我之人。只有她从不嫌弃我,认我当好姐妹。” 夏侯澹:“……” 庾晚音:“……” 北舟:“可怜她年纪轻轻撒手离去,留你孤身一人。”他怜爱地看着夏侯澹,“南儿走了,以后叔就是你母亲。” 夏侯澹:“…………” 夏侯澹:“谢谢叔。” 一行人回了宫,北舟有些惊讶:“让我待在贵妃殿?” 夏侯澹:“是的,朕身边恐有眼线,反倒是贵妃处宫人不多,方便说话。” 北舟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观察着这贵妃殿周围布置的重重暗卫,笑道:“没想到坊间流言也有说对的时候。” 庾晚音:“嗯?” 北舟细细打量她:“澹儿是真的将这位贵妃放在了心上。” 庾晚音:“……”您误会了,他只是需要我脑子里记的东西。 等等,自己这妖妃之名到底传了多远?是因为晋升太快了吗? 庾晚音干笑着朝夏侯澹身后躲了躲,垂下眸去作娇羞状。 却没想到夏侯澹比她更入戏,反手牵住了她的手,对北舟诚恳道:“北叔看出来了,我们便不多遮掩了。请北叔待她便如待朕,务必护她平安。” 庾晚音:“?” 不必演到这种份上吧? 北舟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疑似姨母笑的表情:“放心吧。” 庾晚音这份诡异的尴尬直到入夜还没完全消退。 北舟已经摸去魏府取书了。夏侯澹问过他需不需要人手帮忙,他摆摆手:“多带人反而拖后腿。不必等我,安心睡吧。” 这一句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身为武力值巅峰的倨傲。于是盘丝洞二人组只能守在贵妃殿里等消息。吃完了烛光晚膳,又吃完了烛光夜宵,北舟还没回来。 庾晚音坐立难安,夏侯澹倒是淡定地啜了一口小酒:“魏府有各方势力盯着,要等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候再摸进去,肯定是后半夜。” 庾晚音:“道理我都懂。只是自从我们穿来,很多情节都改变了,我心里没底。” 胥尧本不会死,北舟在原文里也活了很久,但谁又说得准? 夏侯澹:“放心吧。最差也不过是个死。” 庾晚音:“……谢谢你啊,真的有被安慰到呢。” 夏侯澹闷头低低地笑。他微醺时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不复平日的苍白。庾晚音对着他看了几秒,诡异的感觉又泛了起来。 灯下看美人,三分美也能看成十分,更何况原本就是画皮妖精,这会儿都快飞升了。 或许是因为就着夜宵喝了点小酒,或许因为饱暖思那啥,又或许是因为早些时候北舟那夸张的反应。 她突然觉得夏侯澹也太好看了。 庾晚音不是不懂审美,而是不敢懂。生存面前,一切美丑都可以忽略不计。 譬如端王,谁又能说他不好看?但庾晚音一看到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像看到了鲜艳的蘑菇,只想跑路。 奇怪的是,对着真正的反派脸夏侯澹,她那食草动物般的警惕心却越来越弱,几乎不能靠本能维持。 不行啊!恋爱脑是大忌!这种故事里恋爱脑全都要早死的! 庾晚音晃了晃脑袋。微醺的夏侯澹仿佛能察觉她的心声,漆黑的眼瞳朝她扫了过来。 庾晚音仓促地别开目光。 夏侯澹眨了眨眼,戏瘾又上来了,托腮问:“爱妃,是在偷看朕么?” 庾晚音“噌”地起身就走:“我去洗洗睡了。” 夏侯澹还托着腮:“一起吗?还能看到更多哦。” 庾晚音僵住了,瑟瑟发抖地转过头。 夏侯澹失声大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等庾晚音走没影了,夏侯澹还孤身坐在原地。 他仍在举杯小酌,只是嘴角残留的笑意正在缓慢消失。没了共饮之人,偌大的殿堂忽然显得空旷,从铺墁地缝里渗出一股冷清的寒意。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朝他走来,跪在了他身后。 夏侯澹没有回头,轻轻放下酒杯:“白先生有信?” 对方双手呈上一封书信:“请陛下过目。”如果庾晚音在场的话,就会发现这个风尘仆仆的暗卫并不在他们共同敲定的名单之中,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夏侯澹拆开信封,从中先掉出几颗蜡封的药丸。他顿了顿,抽出信纸读了一遍,神情似有些不耐:“他还没放弃呢?” 暗卫没有说话。 夏侯澹将信纸放在烛上点了,顺手倒了杯茶,服下去了一颗药丸。这才吩咐道:“告诉他宫里一切如常,继续行事便是。” 庾晚音出了浴,烤干头发,自行上了床。床上用品已经按照现代标准改良了一遍,现在枕头不硬了,被窝也不凉了,生活质量显著提高。 夏侯澹去洗澡的时间里,她躺在床上还颇有点紧张。没想到夏侯澹只是占点嘴上便宜,到头来还是规规矩矩躺在三八线另一边。 庾晚音在安保升级之后找到了安全感,最近睡眠质量很高。唯有今夜因为牵挂北舟,辗转了一阵没能入睡。 眼睛适应黑暗后,她忽然发现夏侯澹也没闭眼,正对着床幔似看非看。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悄声问:“你也睡不着?” 夏侯澹闭上眼,呼吸有些粗重,模糊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就知道没效果”。 什么效果?庾晚音怀疑自己没听清:“你怎么了?” 夏侯澹呼出一口浊气:“头疼。” 这么严重吗?庾晚音又犹豫了一下,朝他凑近了一点:“我给你揉揉?” 关心同伴很正常,她对自己说。 夏侯澹没拒绝。但当她的指尖碰到他的太阳穴,他却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庾晚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他咬紧了牙关。 “怎么了?我轻一点?” “……嗯。” 她也没学过按摩,只能没什么章法地轻轻画圈:“不知道能不能算个安慰——你这偏头痛只是个设定,到最后也没痛死——至少在你被刺杀之前,都没痛死。” 第 11 页 夏侯澹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语带嘲讽:“那真是安心了呢。” “哎,别这样。”庾晚音不跟病人计较,她自己痛经的时候也是个人间炮仗,“回头让北舟给你检查一下,看看是脑瘤还是中毒呗。他在江湖见多识广,说不定认识一些太医不认识的毒。” “嗯。” 庾晚音悄声问:“你其实还是怕死的吧?” 她的指尖很软,还带着被窝的热度。 夏侯澹勾了勾唇角:“不好说。” 庾晚音就当他不好意思承认:“没事,我也怕的。不过你这个总裁得调整一下心态,拿出点干劲来,这次就算北舟没能拿回那书,我们也还能再战……” “放心吧。”夏侯澹打断了她的预防针,“只要你还不想放弃,我也不会。” 庾晚音对着虚空咂摸了一下。 是她太敏感,还是这句话真有点暧昧? 还没等她咂摸出点滋味,夏侯澹又补充道:“毕竟还得靠庾姐带我奔小康。” 庾晚音收了心:“那确实。” 夏侯澹被按揉着太阳穴,呼吸声渐趋轻缓。庾晚音见他睡着了,困意也不期然地涌上,指尖越揉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等她彻底睡熟,夏侯澹又慢慢睁眼凝望着她。 庾晚音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惊醒时,四周亮了些许,尚未破晓。 床幔外面有人低声唤道:“别睡了,书来了。” 北舟回来了! 庾晚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扭头一看。 夏侯澹上半身越过了三八线,分去了她半边枕头。 庾晚音:“……” 这不能是故意的吧,纯粹只是睡相不好吧,等他自己发现了也会吃惊的吧。 床幔外的北舟又唤了一声:“澹儿?” 夏侯澹睁开眼,撑着额头坐起身,平静地披衣下床:“来了。” 故意的!庾晚音有点头晕。 一直以来,夏侯澹与她独处时,都是相依为命的战略盟友态度,虽然也挺亲密,但其实从未越过界。 所以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普通的战略盟友会共享枕头吗? 庾晚音压下这一脑门官司,跟着穿好衣服跳下床:“北叔没受伤吧?” 北舟失笑道:“想让我受伤没那么容易。只是除了禁军看守,附近还有别人派来的暗哨,绕开他们费了点时间。” 夏侯澹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桌案旁:“看来朕那位好皇兄还没放松警惕呢。幸好有你出马。” 北舟从怀中摸出一本还沾着尘土的书:“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藏宝图?” 夏侯澹:“虽不中,亦不远矣。” 三个人点起灯来,翻开了胥尧留下的书。 封面上印着“大夏风土纪”,内里却全是手写的墨迹。写得密密匝匝,笔迹还十分潦草。 显然,胥尧当初写这些字,或许只是当作备忘,又或许是想留个端王的把柄以防万一,总之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句式非常随意,还用了不少简称。 庾晚音看了好半天才辨别出一行字:“策反……赵副?这个赵副是指谁?” 夏侯澹想了想:“禁军好像有一个副统领姓赵,回头确认一下。” 庾晚音恍然大悟。原文里的端王确实策反了禁军副统领,再扶持他推翻统领,从而将禁军势力握在了手中。所以他最后从勤王到登基,才会一路顺畅无阻。 庾晚音眯着眼睛又读了两页,都是些行动计划,与她看过的原文剧情大体一致。只是比起她模糊的记忆,这里记载的清晰得多,有些甚至详细到了日期与时间。 有一页的开头写着“引燕国间谍除贾”——这个“贾”指的,正是原文中即将被端王借刀铲除的异己。 可惜那燕国间谍昨天已经死在了青楼里。 又有一页写着“二月,举闱试不第之才”——明年二月会有一场科举,但如今的科举考场,徇私舞弊大行其道,早已成了一滩浑水,寒门学子永无出头之日。 端王深谙笼络之道,会私下接触几个被刷下来的人才,大开方便之门,用别的方式为他们谋得一官半职,使他们为己所用。 底下甚至附上了可以塞人的官职列表。 庾晚音振奋了。碍于北舟在场,她没法对夏侯澹说这些细节,只能望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这玩意好使! 夏侯澹也点一下头:牛逼。 北舟好奇道:“这些是端王谋划的事?他想谋反?” 夏侯澹笑道:“是的。不过现在有书在手,我们便可各个击破,让他谋划不成。” 北舟面露担忧:“澹儿,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叔直接去砍了他的头,岂不省事?” 夏侯澹:“……” 夏侯澹:“谢谢叔。只是端王党树大根深,北叔再厉害,也难敌千万人啊。” 北舟陷入沉思,仿佛在认真评估一挑一万的可能性。 夏侯澹:“就算能将之连根拔除,以后太后一家独大,下一步就是除掉朕。这样杀来杀去,治标不治本的。” 北舟:“那要如何治本?” 夏侯澹没有回答。 庾晚音翻着书,突然问:“燕国为何要派刺客?他们应该知道,杀我们一两个王公贵族,也是治标不治本吧?” 北舟:“都说燕土干旱贫瘠,连年饥荒,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们过得越不好,就越恨我们,都快疯魔了。而且燕国内部也有权力之争,派几个刺客,大约是他们博取声望的筹码吧。” 庾晚音刹那间福至心灵:“北叔,他们地处干旱,种的是什么作物啊?” 夏侯澹:“?” 夏侯澹:“!” 俩人目光炯炯地盯住北舟。 北舟挠了挠头:“好像是叫……燕黍?不是什么好东西,又糙又难吃,咱们夏国基本不种,种了也是用来喂猪。” 庾晚音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道:“原来如此。北叔今晚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北舟一走,她当场跳起:“抗旱的作物找到了!虽然难吃,但每家百姓种一点儿,何愁旱年过不去?到时候自然就没人造反,端王也就没法趁虚而入,皆大欢喜啊!” 夏侯澹沉思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寻常百姓一共就那么点田地,你怎么说服他们种猪食?” 庾晚音:“啊这,由朝廷出面高价收购呢?这样一来相当于鼓励他们种植,国库里有了存粮,百姓也拿到了钱,等旱年来了,再开仓赈灾就行。” 夏侯澹摇头:“我查过了,国库真的空了。这国家苛捐杂税一大堆,但从朝廷到地方又有太多蛀虫,周边小国虎视眈眈,军需费用也砍不了……总而言之,国库没钱。” “大量印钞?” “那不就通货膨胀了吗?” 庾晚音:“不好吗?” 夏侯澹:“不好吧?” 庾晚音莫名其妙:“你那什么语气,你不是个总裁吗?” 夏侯澹:“……” 夏侯澹似乎比她更莫名其妙:“我是总裁我也没学过经济史啊?这会儿又不是市场经济,印钞减税什么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庾晚音听得头疼:“行行行,我俩都不懂,那只能让懂的人来帮忙了。” 她点了点胥尧的那本书,指尖落在了那行“举闱试不第之才”上。 “我记得端王挖到的那一批考生里,有不少人才后来成了能臣,咱们不用等科举,直接抢在他之前下手挖墙脚吧。” 夏侯澹狐疑道:“就你那一目十行的阅读,能记起具体考生的姓名吗?” 庾晚音:“……” 庾晚音沮丧道:“我努力一下。” 翌日早晨,太后拨弄着她殷红的指甲,听着宫女的例行汇报。 宫女:“殿下昨夜仍旧宿于庾贵妃处。” 太后微微挑眉。这么多年,皇帝从未如此专宠过一个妃嫔。而且据她所知,皇帝对房事非但不热衷,简直可以说是排斥。 太后觉得蹊跷,追问道:“可有同房?” 宫女:“贵妃殿外防守森严,不便查探。而且殿下惯于遣散宫人,与庾贵妃独处。” 太后心中的危机感强烈了起来:“看来这避子汤是非送不可了。” 宫女忙道:“奴婢去办。”太后又道:“这庾晚音浑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也是时候给她点颜色了。她那个爹……是任少卿之职吗?” 张三猛然睁开眼,心脏狂跳。 阳光晃眼,不远处有一道声音正在唤着:“殿下……” 张三疑心自己在做梦。五分钟前他还在数学课上昏昏欲睡,为了驱散睡意而偷偷刷着手机。他一通乱点,似乎是点进了什么网文链接,叫《穿书之恶魔宠妃》——一看就是垃圾。 张三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文案,正要退出去,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殿下,”那道唤醒他的声音又近了些,“太子殿下?” 张三怀着不祥的预感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张书案上。 一个小太监满脸忧虑地望着他:“殿下不要睡了,娘娘要来检查功课了。” 张三:“……” 太子?娘娘? 他正暗暗掐着大腿,就见一个通身华贵、面相威严的女人走了进来,冷冰冰地道:“太子今日学得如何?” 小太监躬身唤道:“太后娘娘。” 张三:“……” 完蛋。 他只是个上课摸鱼的初中生,哪知道古人该怎么讲话? 面前的太后见他迟迟不语,面露不满之色:“为何不答?” 张三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抖着手将面前写了一半的宣纸朝她推了推,试探着说:“就、就这些。” 女人接过去看了几眼,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淡淡地说了一通话。张三除了之乎者也,只能听懂“帝王”“勤勉”“中正”等零星几个词。 他似听非听,脑子里一团混乱,只够思考三个问题:发生了什么、还能回去吗、自己要说些什么才不会死。 对方是太后,自己是太子,是祖孙关系吗?应该是吧?不会有错吧? 眼见着女人已经讲完了,又在等他回答,他硬着头皮嗫嚅道:“是,谢谢皇祖母。” 漫长的三秒过去了。 女人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张三缓缓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全是冷汗。 所以他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学说话? 庾晚音把脑浆都榨干了也没想起那几个考生叫什么。 不过她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北舟如今就住在贵妃殿,除了近身保护庾晚音,闲来也替他们训练一下暗卫。 这天庾晚音敲开了他的房门:“北叔,在忙什么?” 北舟慈爱道:“给澹儿和你做两件披风。” 庾晚音:“……叔真是秀外慧中。叔啊,你闯荡江湖这么久,又在青楼混过,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迷魂汤啊,能让人口吐真言的那种?” 北舟想了想:“迷药倒是有,但效果也就比烈酒强一点儿,能让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但说出口的是不是真言,那可没法保证。” 庾晚音:“如果让人喝下,此人醒来后还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北舟:“这有点难办,想让人梦醒失忆的话,剂量要很大,但这么大的剂量下在茶中酒中都会有异味,很难不被察觉。” 庾晚音:“没问题,我有办法。”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从北舟那里拿了药,她又去御书房找夏侯澹——现在宫里谁不知道庾贵妃正如日中天,她想去什么地方,基本没人阻拦。 夏侯澹正在翻奏折:“有个太后党参了你爹一本,说他以赌牌之名行贿。看来是太后想拿你爹开刀了。要理吗?” 庾晚音无所谓:“理一下也行,贬谪吧。” 夏侯澹:“这么无情的吗?” 庾晚音耸耸肩:“又不是我真爹,根本不认识,剧情里也起啥作用。今天贬了他,让太后放松警惕,没准还能让他免受更大的苦头。” 夏侯澹:“也行。” 于是愉快地决定了此事。 第 12 页 夏侯澹提起朱笔往奏折上写批语。他写得很慢,字却挺端正。 庾晚音好奇地看了几眼:“你还练过字?” 夏侯澹:“练得不好,凑合能装吧,我现在只敢写短句。要教你吗?” 庾晚音忙道:“要要要,我也得赶紧学。” 眼见话题扯远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对了,你今晚能不能召谢永儿侍寝?” 死寂。 夏侯澹瞪着她半天没说话,手中的笔悬空半晌,滴下一滴浓墨。 庾晚音:“?” 夏侯澹一字一句问:“你让我,找别的女人侍寝?” 庾晚音:“……” 这气氛怎么这么奇怪?仿佛自己是个贫困负心汉,赖在家里无所事事,把老婆踢出去当小姐——夏侯澹,饰老婆。 庾晚音头皮发麻:“不是真的侍寝,她来了你就给她下药,然后才好套话。是这样,我不记得考生姓名,但是她记得啊,她看过《东风夜放花千树》,知道有几个才德兼备的考生会含冤而死。明年科举的时候,端王挖墙脚的名单还是她提供的。” 她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计划。 夏侯澹勉强道:“行吧,那到时候你躲在旁边,看个全程,不许走开。” 说完还幽怨地瞥了她一眼。 庾晚音头皮更麻了。 夏侯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怪怪的?她思前想后,觉得是青楼探险回来之后。 是吊桥效应吧,肯定是吧。 如果这里必须有一个人恋爱脑,那个人也不该是夏侯澹。 庾晚音平时看点小言打发时间,但其实早就过了会相信“霸道总裁爱上我”这种戏码的年纪。作为一个社畜,她已经领悟了这个世界的真谛。阶级与阶级之间是有壁的,霸总头脑都清醒得很,不会闲着没事儿去扶贫。 除非是因为,这是在一个生存游戏里,而读过剧本的自己,价值略高于区区社畜? 他需要跟我建立更紧密的连接。她近乎冷酷地分析着情况,以便抹杀自己心里那不合时宜的悸动。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澹总,你不需要这样,我们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会帮你到底的。” 夏侯澹:“。” 夏侯澹没再说什么,挥挥手道:“我还有点奏折没看完,你先回吧。” 庾晚音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他的坐姿透出几分萧索。 谢永儿正缝着新的香囊,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安贤过来带话了:“今晚陛下要召你侍寝,你好生准备一下。” 谢永儿惊呆了。 自从庾晚音上位以来,夏侯澹再也没有召过别的人。 她的第一反应是庾晚音出什么事儿了。打发了小丫鬟出去打听,得到最新情报:庾晚音的父亲遭了贬谪,连带着本人也遭了厌弃。 谢永儿心里腹诽,果然帝王无情。 可是这么个狗皇帝,却要自己去委身。 谢永儿烦透了。这段时间的私下接触,早已让她对夏侯泊心生情愫。可这位聪明绝顶的天选之子,却没像她想象中那般轻易地坠入爱河,反而对她若即若离,暧昧不已。 她原本就心情苦闷,此时这道圣旨无异于雪上加霜。 恰在此时,丫鬟道:“庾贵妃来了。” 庾晚音愁容满面地坐在堂上,一副饱受摧残的样子。 谢永儿轻飘飘地关心了一句她爹,就见她垂泪道:“我早说过,大家在这宫里无无非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罢了。永儿妹妹,听说你今晚要去侍寝?” 来了,谢永儿心想。这是要上演哪一出宫斗? 没想到庾晚音下一句是:“你现在心里一定很苦吧。” 谢永儿:“……” 谢永儿差一点点就被感动了。 她必须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纸片人不懂我的精神追求,装作懂我的样子只是为了演戏。 庾晚音将她的神情变化全看在眼里,继续念台词:“听姐姐一句劝,那寝殿里的东西若是味道奇怪,千万不要喝。” 谢永儿:“姐姐何出此言?”庾晚音悄声道:“你可知这么多年来,陛下膝下为何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太后施压,每个侍寝的妃嫔都必须喝下避子汤。到时候啊,你就假装喝了,找机会把它倒掉,否则你永不可能怀上龙胎……” 我喝定了,谢永儿想。 太后手下的大宫女得了指令,要让庾晚音吃下避子药。 这禁药的药方有点复杂,其中几味药材不能过明面。幸好大宫女也不是第一次办这事儿,着人暗中采买,很快备好了一包药粉。接下来只需倒入汤水或茶水,妃嫔服之,至少一年不能受孕。 结果她愣是没找到机会。 庾晚音现在用膳饮茶都在贵妃殿里,那贵妃殿的守卫竟比皇帝寝殿还森严,让人无从下手。 大宫女正在犯愁,忽然听到消息:庾晚音出了贵妃殿,往皇帝的寝殿去了。 今日不是谢嫔侍寝么?这时候过去争宠献媚也太傻了吧,皇帝既然已经厌烦了她,哪里还会见她。 大宫女摸到寝殿后门,找了相熟的小宫女打听,对方悄声道:“陛下放庾贵妃进去了。” 大宫女:“……” 这是哪一出?同时叫两个妃嫔,难道……皇帝要玩花的? 想到先前那些侍寝妃嫔的待遇,大宫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妄测了。 小宫女接过药粉:“姐姐,那这避子药到底要给谁喝?” 事发突然,大宫女手上的药粉只有一副。她纠结了一下,心想听太后的吩咐总不用担责任:“给庾贵妃。” 谢永儿还没到,庾晚音当着宫人的面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凄凄切切挽留君心的戏码。 夏侯澹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语出泣鬼神:“那你也留下,你俩一起吧。” 庾晚音:“嘤,谢陛下垂怜。” 四周宫人瞳孔地震。 庾晚音把宫人糊弄过去了,这才柔若无骨地贴到夏侯澹耳边,低声道:“我把迷魂药带来了。” 夏侯澹:“ok。” 庾晚音坐到他身边,一个小宫女乖觉地奉上了一杯热茶。 小宫女指尖有些颤抖,然而庾晚音自己心中有鬼,没注意到。 夏侯澹挥退宫女,看着庾晚音从袖中取出迷魂药,倒入面前的热茶中。 庾晚音:“记得给她喝。” 夏侯澹:“我尽量。她要是不肯怎么办?” 庾晚音胸有成竹:“你就直接让她喝,她会喝的。” 她认真晃了晃,待药粉完全溶化,才端着茶走去寝殿后方,放到了龙床前的小桌上。 等她转身走去殿前,刚才的小宫女又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望着那杯茶满面惊恐。 庾贵妃不仅没喝那杯茶,还要给谢嫔喝?难道她已经识破其中的避子药?不可能啊,这避子药难配,正是因为加入茶水后浑然一体,没有异味,就算全喝下去也辨别不出。 又或许,庾贵妃心机深沉,猜到太后会有这一手,所以让谢嫔当替死鬼? 这小宫女有把柄抓在大宫女手上,根本不敢忤逆对方。眼见着任务即将失败,她咬一咬牙,蹑手蹑脚地上前端起了那杯茶。 庾晚音备好迷魂药,回到殿前陪夏侯澹坐了一会儿,眼见着天色已晚,谢永儿也该来了,便说:“我去殿侧躲一下,免得她看见起疑,等她药性发作了你再喊我出来。” 夏侯澹:“那你安心坐会儿,让他们给你上盘茶点。” 庾晚音坐到殿侧屏风后,小宫女迅速端来了茶点。 庾晚音挥退左右,悠闲地嗑起了瓜子。 谢永儿来了,仪态万方地见了礼。 夏侯澹歪坐在殿前,还是那副神经质又危险的样子,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寒暄,惜字如金道:“来吧。” 谢永儿屈辱地跟着他走向寝殿深处的龙床。夏侯澹坐到床上,苍白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茶杯,又蹦出一个字:“喝。” 来了,庾晚音所说的避子汤。 谢永儿求之不得,端起来“吨吨吨”一饮而尽。 夏侯澹:“……” 这么积极吗? 谢永儿咽下茶水,没品出什么怪味儿,只当庾晚音描述有误,腹诽了一句。夏侯澹见她喝得如此爽快,喝完了一副“现在要办事了吗”的表情,视死如归就要脱衣服,忙道:“谢嫔。” 谢永儿动作一停:“陛下?” 夏侯澹:“……” 你就不能喝慢点,给迷魂药一点起效时间吗? 夏侯澹不得不开了金口:“那日宫宴上,听你演奏一曲,颇为难忘。谢嫔既好雅乐,不如唱首曲儿助助兴。” 谢永儿心下鄙夷:我唱的曲子你能欣赏么? 她酝酿了一下,寂寞如雪地开了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夏侯澹又开始掐大腿。 谢永儿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回响,辗转飘入了殿侧。 正在嗑瓜子的庾晚音呛到了,捂着嘴闷咳几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噗——” 夏侯澹等了半首歌的时间,见谢永儿眼神清明,举止如常,不禁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茶杯。 殿侧忽然隐隐传来呛咳声。 夏侯澹顿了顿,站了起来。 谢永儿的歌声随之一停,疑惑地望向他。夏侯澹随口道:“你在此等着。”就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殿侧屏风后,用气声问:“怎么?” 庾晚音边咳边道:“出大问题了,谢永儿那杯不是迷魂汤,这杯才是,我刚才一喝才发现的!” 夏侯澹:“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庾晚音将茶杯塞给他,“幸好我只抿了一小口,问题不大,你快去给她趁热喝。” “她刚喝一杯,又给她一杯?你当她傻吗?” 半分钟后。 夏侯澹:“喝。” 谢永儿接过新的茶杯,一仰头又一饮而尽。 夏侯澹:“?” 谢永儿这回品出味道不对了,心想这杯是真的。 话又说回来,刚才那杯该不会是搞错了吧?这暴君智商有问题吗?原文里有这个设定吗…… 这个念头刚转完,她的眼神就开始涣散。 夏侯澹等了几秒,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谢嫔?” 谢永儿晕晕乎乎如在云端:“嗯。” 夏侯澹:“这是几?” 谢永儿大惊:“你智商真有问题?” 夏侯澹:“……” 夏侯澹转身招呼庾晚音:“出来吧,她傻了。” 庾晚音刚才抿了一小口迷魂药,至今没什么感觉。这药效也就是加强版的烈酒罢了,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伪科学,自己这么一口应该不碍事。 听见夏侯澹唤自己,她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狐狸面具,款款走到谢永儿面前,瓮声瓮气地演了起来:“马春春,你过得还好吗?” 谢永儿已经跌坐在地,打了个酒嗝:“你谁?” 庾晚音蹲下去望着她,仿佛在打诈骗电话:“连我你都不记得了?” 谢永儿对着那面具看了半晌,若有所悟:“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一定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作者太太了?” 庾晚音心里一惊:这家伙脑洞还挺大。 她顺势道:“没错,想不到你穿进我的书里,居然搅动风云……” 谢永儿突然打断道:“我爸妈还好吗?” 庾晚音:“……” 庾晚音:“挺好的,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想不到你居然搅动风云……” 第 13 页 谢永儿再度打断:“我爱豆后来拿了第几名?” 庾晚音转头去看躲在一边的夏侯澹。 夏侯澹用口型道:“说她爱听的。” 庾晚音:“第一。” 一声脆响,谢永儿悲愤地摔了杯子:“不可能!狗逼平台不会当人的,你骗我!” 庾晚音:“……” 这家伙作为一个纸片人,人设会不会过于丰满了一点? 庾晚音重振旗鼓,压沉了声线彰显威严:“说正事。想不到你居然搅动风云,将端王唬得团团转,还把书里的剧情线都搞乱了,你要如何负责?” 谢永儿“呸”了一声:“我要是按照你的剧情走,只能作为炮灰早早死掉呗。” 庾晚音循循善诱:“你不该把那几个落榜考生的名字剧透给端王。端王保他们入朝为官,固然能让他们免于不公正待遇,但也夺去了他们经受磨砺的机会啊。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谢永儿勃然大怒:“狗作者,你以为我不记得原文了?” “原文怎么了?” 谢永儿:“原文里李云锡和杨铎捷揭发那混世魔王作弊之后,一出考场就被套麻袋打死了;尔岚女扮男装被发现,遭人轻薄羞辱之后逐出都城,含恨自杀;还有……” 庾晚音回头朝夏侯澹疯狂比划:记下来记下来! 夏侯澹:在记了在记了。 谢永儿一口气报了五六个人名:“什么天降大任,他们跟我一样,都只是你随手造出又随手捏死的炮灰罢了,还不许我们反抗吗?” 然而庾晚音已经没在听她的慷慨陈词了。 庾晚音凑到夏侯澹身旁,看了看他刚记下的人名,心满意足道:“没错儿,就是他们。找到这些人才,燕黍亩产一千八,旱灾通胀都不怕。” 谢永儿坐在原地,醉醺醺地嚷嚷:“狗作者?没话说了吗?” 夏侯澹:“但这些有抱负的读书人肯定恨死了昏君,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端王挖墙脚。怎么在科举之前就骗他们为我所用,还得研究研究。” 谢永儿转头四顾:“人呢?” “来了!”庾晚音敷衍地喊了一声,又低声对夏侯澹说,“我想过了,得靠你的演技。而且在取得他们信任后,你还得说服他们改名,否则这几人一入朝为官,知道他们底细的谢永儿就会察觉异常。” “狗——作——者——你把我害得好——惨——啊——”谢永儿喊着喊着带上了哭腔。 庾晚音一阵头大:“来了来了。” 她没有哄醉鬼的经验,只好蹲下去拍拍肩摸摸头:“别哭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庾晚音才是真的惨。” 谢永儿越有人哄越是悲从中来,大哭道:“端王根本不信任我,我只是个工具人……” 她哭得太大声了,庾晚音怕被宫人听见,刚要去捂她的嘴,忽然听她含含混混说了两句什么。 一瞬间。 就在那一瞬间,庾晚音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她不经意地侧过头去,瞥了瞥夏侯澹。 夏侯澹正对着刚记下的人名苦思冥想,没有注意这边的闹剧。 庾晚音心跳如擂鼓,将耳朵凑近谢永儿:“你刚才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谢永儿:“我说他不信任我……呜,我明明教他给副统领下春药,却偷听到他跟谋士说,说要毒那人的马……” 谢永儿给端王出主意,让他去策反禁军赵副统领,是写在《穿书之恶魔宠妃》里的情节。 按照原文,端王应该采纳她的建议,用春药放倒副统领,然后引他去轻薄禁军统领最喜欢的小妾。最后再让统领撞破这一幕,从此与副统领结仇。 副统领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为了自保,不得不与端王结盟,弄死统领,取而代之。端王通过控制他,就控制了禁军的势力。 庾晚音记得策反这件事,却记不清具体过程。 如今听谢永儿一说,她才想起,原文里的端王确实是这么做的。 ——那么,为什么胥尧的记录里,会是另一个计划? 谢永儿发完酒疯后,倒头就睡。 庾晚音跟夏侯澹一人扛头,一人扛脚,将她搬上了龙床,还扯乱了床单和她的衣服,伪造出一个事后场景。 “她喝了那么多迷魂汤,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庾晚音说,“到时你再骂她几句,就说她害怕得精神错乱,发了一晚上疯什么的,让她信了就行。” 夏侯澹:“她不会信的。她都发疯了我还不埋她,必有蹊跷。” 庾晚音有点头晕,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就演一下那个吧,就那个,‘女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你引起了我的注意’。”夏侯澹:“……你认真的吗?” 庾晚音:“你自由发挥吧……我累了,先撤了。” 庾晚音匆匆赶回了贵妃殿。 她抖着手翻开胥尧的书,抱着微末的期待确认了一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胥尧的确是这么记的:“邀赵副饮酒,毒其马,使疯马踏破先帝仪仗。” 那仪仗是先帝在时赐给端王,嘉奖其战功的,一直被供在端王府的中庭里。 破坏御赐之物的罪名,远胜过“玩弄统领的小妾”,足以吓破赵副统领的胆。 庾晚音合上书,茫然地望着跳动的灯烛。 为什么? 为什么端王脱离了原文的剧本,不再信任谢永儿,甚至修改了理应照办的计划? 她难以置信地甩甩脑袋,试图晃走愈演愈烈的晕眩,再度翻开书,一行一行地从头确认。 被修改的不止这一个计划。 改动的都是一些很小的细节,比如原文里中秋之夜做的事,被延迟了一天;又比如暗杀某大臣的地点,从某别院改为了另一个别院。 如果没有今夜之事,她或许永远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变化,即使发现了,也只当自己记错了。 如果没有拿到胥尧这本书,她就只能依照《穿书之恶魔宠妃》的剧情,指挥着夏侯澹左冲右突,试图挫败端王的阴谋,却永远在细节上失之交臂,最终万劫不复…… 庾晚音发现自己在发抖。她将手靠近灯烛去烤热,却抖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料敌机先,为什么端王能预判她的预判? 难道,当她以为自己在最高层时,端王却站在更上一层,俯视着她露出微笑? 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吗? 自己在他眼中,也只是个纸片人吗? 他先前故作懵懂不觉,都是在故布疑阵,迷惑自己吗? 今晚发生的事情,也会被他看见吗——就像读书那样,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只消再度更改一个日期、一个地点,他们就又成了猫爪下玩弄的耗子。 庾晚音瘫坐在椅上,感到自己的身躯在不断下沉,没入黑暗的泥潭…… 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轻柔地拍了拍她:“你怎么了?” 庾晚音眼睛发直:“我完了,玩儿完了,gg了。” “为什么这么说?” 庾晚音充耳不闻,只顾自言自语:“等死吧,别挣扎了。端王才是真人,我们?我们就是几行汉字,删除键一按就没了的那种……” 夏侯澹从她身后绕到身前,蹙着眉观察她的神情。 那点儿迷魂药终究还是发作了。 或许是因为跟避子汤的药材发生了什么反应,这迷魂药来势汹汹,庾晚音只喝了一口,此刻也如堕五里雾中,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听见有一道声音平静地问:“所以,你想放弃了吗?” “我……”庾晚音困难地思考了一下,灵机一动,“我还有一条路,可以现在就举白旗,然后投靠端王呀!你说他会收留我吗?” 没有听到回复。 庾晚音忽然想起另一节,沮丧道:“不对,他都知晓一切了,根本不需要我。” 安静持续了一段时间。 接着那道声音说:“或许你可以让他爱上你。” 庾晚音笑道:“夺回属于我的女主剧本?哈哈哈不行的啦,他有谢永儿了。” “谢永儿不如你。” “那确实。”庾晚音相当客观地点头,“你这提议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侯澹静静地望着她:“所以,你要试试吗?” “唔……”庾晚音陷入沉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面露困惑:“我好像不太乐意。” “为什么?” “他太可怕了。”庾晚音低下头,“肯定耍耍心机就能让我死心塌地爱上他,然后为他付出所有,耗尽剩余价值,最后飞扑到他身前为他挡下一刀,或者一箭,无怨无悔死在他怀里。” 她挥动着想象力的翅膀,把自己说得凄然泪下:“然后他掉几滴眼泪把我厚葬了,回头去找谢永儿……男人都是这么成大事的!” 夏侯澹:“……” 夏侯澹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问:“那夏侯澹呢?” “他?他不会吧,他说了的。” 先前庾晚音一人得道,庾家鸡犬升天。 庾少卿在朝堂里只是个毫无作为的老透明,勉强算是端王党,但又备受排挤。 眼见着庾晚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蹿升贵妃之位,门庭冷落的庾府忽然热闹了起来,从前不给正眼的人们都要来探探情况、说句好话。 庾少卿透明了这么多年,如今受到一点巴结,不禁飘了,开始畅想起加官进爵的美好未来。于是攀上几个大员的关系,借赌牌之名行了点贿。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太后抓住小尾巴,直接办了。 他一遭贬谪,庾府再度门可罗雀。 一屋子人正哀声叹气,忽然听见通传:“端王到——” 庾少卿受宠若惊。 这种时候,堂堂端王怎会屈尊过来?难道自己对他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价值? 夏侯泊还是那副谦谦君子貌,上座之后温言道:“庾大人近来如何?” 庾少卿抹了把老泪:“下官倒是还好,只是担心贵……贵妃娘娘会不会因此失了圣心,过上苦日子啊……” 夏侯泊便配合地安慰道:“听闻庾贵妃聪慧娴淑,圣宠隆眷。本王下回进宫,也会为你探问一二。” 庾少卿千恩万谢,只等他的后文。 然而没有后文了。夏侯泊与他寒暄了一盏茶的工夫,又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了。从头到尾,庾少卿都没猜出这尊大神的来意。 夏侯泊出了庾府,身后便有两道影子贴了上来,跟着他上了马车。 夏侯泊:“找到了?” 手下呈上了一小纸:“这是属下在庾晚音的闺房中搜到的。” 纸上是庾晚音入宫之前,在家誊抄的诗文。 夏侯泊看了几眼,手下又呈上了另一张纸:“这是藏书阁里找到的。” 藏书阁火势稍缓后,端王让手下打着救火的名号冲入其中,一是为了确认胥尧已死,二是为了看看尸身附近有没有不利于自己的证物。 手下没在胥尧那里搜出什么,却带出了庾晚音书案上的一张纸。 破碎的纸张边缘已经烧焦,上头留了几笔斑驳的墨痕。 夏侯泊将两张纸比对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看出什么了吗?” 手下:“……这两幅字,真是同一个人写的?” 夏侯泊点了点纸张:“看来是时候与她会一面了。” 庾晚音睁开眼睛又闭上了,猛然翻身,将头埋进了枕下。 她昨晚只喝了一小口迷魂药,没有断片。相反,所有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端王有可能在最高层。 她原本想瞒着夏侯澹调查此事,结果却亲口告诉了对方:“我可以举白旗投靠他……” 幸好自己最后还是对夏侯澹表了忠心的,否则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土里了。 然而那表忠心的方式…… 庾晚音用枕头捂住耳朵当鸵鸟。 说完那句“他不会吧,他说了的”,她就彻底晕了,一头栽向夏侯澹。 夏侯澹也没再说什么,将她抱上床,好像还替她盖了被子,就转身走了。 庾晚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 穿来之后庾晚音告诫过自己三千遍,谁也别信,她玩不起。不能恋爱脑,不能冲动行事,不能游戏人生。人家天选之子死了,这本书会腰斩;她死了,这本书最多砍掉三页。 第 14 页 ——所以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在潜意识里把自己给卖了? 卖了也就算了,还让人知道了!简直是在对夏侯澹挥手绢:我是颗傻棋,来呀利用我呀。 这样下去不行啊…… “小姐?”丫鬟小眉在床边催促,“该起了,今日要觐见太后的。” 庾晚音梳妆打扮时,小眉便在一旁闲话:“听说今早陛下寝宫中有个小宫女被严刑拷问,之后就被拖出去了。好像是往茶水中下了避子药,小姐你没事吧?” 庾晚音在脑中过了一遍关于那杯茶的细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要紧,我只喝了一点点,大部分是谢嫔喝的。” 小眉愣了一下,委婉道:“她现在已是谢妃了。” 庾晚音:“……” 小眉眼圈一红:“陛下怎可如此荒唐,竟让你们两人在同一夜……还封她为妃!老爷夫人该多心疼啊,呜呜呜……” 庾晚音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是让他对谢永儿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来着。 小眉犹在愤愤不平:“听说她还故作惶恐百般推辞,然后陛下说,说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特别的女人。” 庾晚音:“……” 夏侯澹确实演上了。 众妃请安时,他又出现了,这回没给庾晚音一个眼神,直接坐到了谢永儿旁边。 谢永儿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他又挤了挤。 谢永儿奉茶给他,他接过时特意摸着她的手。 坐在一旁的庾晚音瞬间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偷瞄向自己,包括太后的。她非常入戏地凄然低下了头。 太后心里盘算着该准备新的避子汤了。 太后:“这花朝宴也临近了,皇帝可有什么打算?” 夏侯澹:“到时,就让谢妃献舞吧。” 他眯眼看着谢永儿:“听过谢妃奏乐唱曲,却还没领略过你的舞姿呢。” 庾晚音心想:那要是跳起极乐净土,夏侯澹能憋住么? 夏侯澹恰在此时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想象出了类似的画面,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抽。 庾晚音赶紧别开视线,免得笑场。 无论如何,夏侯澹作为队友,比起端王还是可靠得多。 夏侯澹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到谢永儿随着众妃嫔鱼贯而出,就发现安贤没有随着皇帝离开,而是等在外头。 见她出来,安贤笑道:“谢妃娘娘,奴婢送你回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把宝押给了谢永儿! 庾晚音又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她黯然一笑,独自走开了。 说来在原文里,这老太监为了巴结庾晚音,在谢永儿失势时狠踩过她一脚。后来谢永儿斗赢了,安贤又去捧她,却被她送进了大牢。 如今少了失势这一节,谢永儿没跟他结仇,反而乖觉地走到了他身边。 她毕竟是恶魔宠妃本妃,对得宠一事虽然不耐烦,也要充分利用。 不如先利用安贤除去几颗眼中钉? 两人走出一段,谢永儿楚楚可怜道:“安公公可否赐教,陛下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 安贤笑道:“陛下说,他昨夜看你疯疯癫癫,有一股鲜活之气,跟别的宫妃不一样。今早又视妃位如粪土,好生单纯可爱。” 谢永儿:“……” 太土了! 庾晚音没管这边的土味小剧场,独自踱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正在旧址上重建,进程相当缓慢。 她望着那些精细作业的工匠发了一会儿呆,脑中盘算着端王的事,忽听有人唤道:“庾贵妃。” 庾晚音转头,身边多了个工匠打扮的人,二话不说塞给她一物:“请收下。” 庾晚音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是一封信笺,信封上没有落款。“这是……”她抬起头来,对方已然不见踪影。 庾晚音走到无人处拆开信,只有寥寥数字:“子夜御花园,石山后一叙。” 落款处画了只王八。 御花园周围巡守的侍卫似乎被支开了。庾晚音没提灯烛,借着月光摸索前行,便听石山后传来一道温煦的声音:“晚音。” 夏侯泊果然等在那里了,月光下一袭白衣犹如谪仙。 庾晚音独自赴约,多少有点心慌。本想带个人保命,然而无论是北舟还是暗卫,肯定都会找夏侯澹告密,所以她只得偷溜出来。 她必须知道他在第几层,才能决定接下来怎么走。 她做了个深呼吸,沉下心来进入角色,面露娇羞:“殿下,怎么这样叫我。” 夏侯泊笑而不答,只说:“今日早些时候遇到了庾少卿,他颇为牵挂,不知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庾晚音长叹一声:“陛下今早封了谢妃。” 说到这个名字,她瞄了一眼夏侯泊,昏暗中看不出他有什么神情变化。 庾晚音索性直接问道:“殿下以为谢妃如何?” “她是陛下的妃子,我不敢妄议。” “……那我呢?” “你?”夏侯泊慢慢朝她走近了一步,“晚音,咱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有些话是不是也该说开了?” 庾晚音作含情脉脉状:“比如?” 端王也含情脉脉地说:“比如,你究竟是谁。” 站稳了,庾晚音想。 夏侯泊:“又比如,陛下是谁、谢永儿是谁。” 庾晚音没能控制自己倒退了一步。 最坏的猜测成真了。 他能看穿谢永儿,也许是因为谢永儿这恋爱脑说漏嘴了什么。进一步看穿自己,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哪里露出了马脚。但看穿夏侯澹那个影帝,却绝无机会。 他只能是站在更高层。 夏侯泊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我对你一向没有恶意。你也能预知一些事情,便更该明白,选我才是明智之举。” 庾晚音:“你……你既然全都知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夏侯泊愣了愣:“你误会了,我来找你,并非是为了知道什么,只是因为心悦于你。” 庾晚音感到荒诞极了:“我们连物种都不一样,你怎会心悦于我?” 夏侯泊仿佛顿了一下:“这并不妨碍。” 庾晚音:“啊?所以你是喜欢我这个角色吗?” 夏侯泊温柔地笑了笑:“所以从一开始就来找你啊。” 寝宫里一灯如豆。 “庾贵妃去了御花园。我跟去看了一眼,她在与端王私会。”北舟直截了当道,“离太远了没听清说了些什么,不过气氛似乎挺旖旎。” 夏侯澹:“……” 北舟忧心道:“澹儿,此人如果已经投敌,是不是处置了她比较好?叔知道你喜欢她,但她可是你的枕边人,一旦生了异心,就太过危险了。” 夏侯澹用一只指尖拨弄着烛火,没有说话。 一旁跪着的暗卫熟练道:“属下去办?” 夏侯澹慢慢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站在她的角度,跟随端王确实更稳妥。” 北舟很困惑:“为何?你不是已经掌握了端王的计划吗?” 夏侯澹苦笑了一下。 昨晚庾晚音匆匆告辞,脚步虚浮地逃回贵妃殿,然后发现了端王的秘密。她当时并没打算告诉自己,只是那一杯迷魂药让她说了真话。 她信任自己,但她太怕端王了。 “想活下去,也是人之常情。” 北舟叹息了一声:“你不该让儿女私情冲昏头脑……那女子真有如此重要?”夏侯澹:“她是我的浮木。” 北舟与暗卫面面相觑。 怎么就成浮木了? 暗卫没遇到过这种场面,试探道:“陛下,埋吗?” 夏侯澹:“你再问一个字,朕就埋了你。” 庾晚音摸索着朝贵妃殿走去,每一步都重逾千钧。 她脑中一团浆糊,所有计划,所有抱负,乃至所有自我认知,完全裂成了无数碎片。 不玩了,这还怎么玩。 或许对方把她当一本书读的时候,真的喜欢她这个纸片人?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对她来说绝对是利好消息。他都抛了橄榄枝,干脆早点投奔过去,还能显示一下诚意…… 然而在意识深处,始终萦绕着一丝违和感。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原地。 不对吧。 被恐惧攫住的大脑开始艰难地重新运转。 如果夏侯泊真在更高层的话,怎么会让他们看见胥尧的书呢? 费心伪造一本书,故意让他们看见,从而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要打败夏侯澹,最简便的方式当然是什么都不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不索性销毁那本书? 犹如冰面碎裂只需一道缝隙,一旦有了这个疑问,更多的疑问便争相涌上。 他如果知道她是穿的,可以直言相告,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试探她? 今夜她说“物种不一样”的时候,他是不是顿了一下? …… 庾晚音重新迈出步子,越走越快。 这一切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端王仍然是纸片人。 但是,他通过某种方式察觉了异常,猜测他们换了芯子。 在他眼中,他们或许类似于开了天眼的半神,所以可以预知未来,还能察觉他的一些秘密。 所以端王不信任她和夏侯澹,也不信任谢永儿——对他而言,他们三个才是同类。 通过胥尧那本书可以看出,谢永儿给他的建议,都被他修改了细节。这算不算是一种试探,试探他们究竟能预知到哪一步? 可是,他并没有把握,自己修改细节之后就能逃过他们的天眼。 所以他才要接近她,故弄玄虚套她的话,进而策反她…… 但还有一个疑点:一个纸片人究竟是怎么生出“换了芯子”这么前卫的概念的? 就连谢永儿都没能找出同类,他却明确怀疑了三个人。 这真的是“智计超群”就能解释的吗? 如果没有更多的证据,还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哪一种。 庾晚音思前想后,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翌日,她找到了夏侯澹:“我要拿那几个考生做一个实验。” 夏侯澹:“……什么?” “是这样,现在关于端王有两种假设,他有可能比我们更高一层,也有可能还在最底层。所以我想试他一试。”庾晚音花了一晚上想出这个计划,此刻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夏侯澹探询的眼神,风风火火道,“谢永儿报出的那几个考生,你能联系上么?” 夏侯澹望着她。 她夜会端王,不是去投诚的吗? 夏侯澹:“已经在找了,应该没问题。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与他们见一见,看看能不能打动他们。” “好,那我们事先放出消息,让端王以为这场会面在a地,然后到了当日,再偷偷去b地碰头。现在有了暗卫和北舟,这点秘密应该能够保住。” 夏侯澹隐约明白了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会去哪里查探?” “对,如果他得了a地的情报,就去a地守着,那就是纸片人。如果他朝两边都派了人,那他还是纸片人——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但端王多疑谨慎,两地都不会放过。” 第 15 页 庾晚音缓缓道:“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会舍弃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层,预判了这一切,所以确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来:“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预判了一切,包括我们现在的对话,所以故意朝两边都派人呢?” “他不会装纸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说了出来,“他私下联系过我,想让我相信他在更高层,然后效忠于他。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这种事,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这不是不信他吗,能选的话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了揉额头:“如果实验结果证明,他在更高层呢?” 庾晚音:“。” 夏侯澹:“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以去投靠他。这是真心话。” 类似的台词他之前也说过,但庾晚音只当是怀柔之策,没往心里去过。 夏侯澹语声平淡:“我不会拦你,但你离开之后,就失去了我的庇护,这点你应该也懂。” 这……是在威胁吗? 庾晚音小心道:“然后你要做什么?” “我?”夏侯澹仿佛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多半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杀一些人,然后坐等自己的结局吧。” 庾晚音心凉了一下:“……你听上去有点跟暴君重合了。” 夏侯澹没精打采道:“没办法啊,你天天头疼欲裂试试看。” 庾晚音无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说着最危险的台词。 她也思索过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和语气——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个吃火锅时聊着跳槽冲动的同事。不仅与他在外扮演暴君时判若两人,也不太像个高高在上的总裁。 他浑身都释放着“这是同类,可以相信”的气息。 她甚至无法报之以谎言,随口哄他“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跑路”。因为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明白,公司破产了,员工都是会走的。 跟她看的文里那些女主角比起来,她的恋爱脑只有三分之一,胆子则只有二十分之一。那点虚无缥缈的温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这个德性,但面对着夏侯澹,心中还是有些不好受。 她转移了话题:“北叔在替你四处验毒呢,他连我都查过了。以后会好的。” 接下来的几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了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了假消息。 几日后。 夏侯澹:“考生们到b地了。端王的人目前只去了a地。” 庾晚音神情松弛下来:“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这孙子是装的。总之先去赴约,静观其变吧。” 所谓的b地是一处游湖。 今日天阴,游人并不多,湖中稀稀落落漂着二三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这回扮作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儿,在“家丁”们的簇拥下包了一只富丽的画舫,朝湖中心缓缓荡去。 画舫远离湖岸之后,又有一艘小渔船朝它靠近过来。 暗卫在双船之间放下踏板,须臾接上来了六个人。 盘丝洞二人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组,摇着折扇站起身来,文质彬彬地迎接来客。 六个学子大多是单薄的文人身形,只有当先一人较为健硕。见过礼后,他们才卸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当先那个健硕学子瞧上去年过三十,神情倨傲中隐隐带了些不满,口中道:“我等前来赴约,是有感于阁下的来信,愿与知音一叙。不过今日一看,阁下对我等并不似信中那般相见恨晚。” 他这暴躁老哥似的一开口,庾晚音就对上号了。李云锡,所有考生中最穷苦的一个。胸有大才而屡试不第,生性刚正不阿,在《东风》里因为揭发某关系户作弊,最终横死街头;在《恶魔宠妃》里则被夏侯泊笼络,成了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劳烦各位舟车劳顿,又受了这遮头盖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个中情由,容后解释。如信中所言,在下确实仰慕诸位才名已久,诸位的锦绣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赋税徭役之论,在下常常口诵心惟,掩卷而思。” 他仿佛生怕姿态摆得不够低,说完当场对着原作者背了几段,背得声情并茂、摇头晃脑、啧啧感慨。 学子们:“……” 有点羞耻。 读书人毕竟面皮薄,被这么一捧,总也要摆出个笑脸回赠两句。夏侯澹顺势请他们落了座,换上一脸忧国忧民:“诸位无疑有经国之才,只是如今世道混乱,科举犹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门学子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在下见诸位一年年苦读,心有不忍啊。” 李云锡:“谁人不知所谓选贤任能,早已成了笑话?只是我一心未死,承仰乡亲荫泽,不甘百无一用罢了。” 他这话戳中了考生共同的痛点,余人纷纷附和。 有人说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头抢地唤醒那暴君。 有人提出端王文韬武略,尚可称贤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头。 有人辩驳端王无罪,罪在暴君,陷民生于水火。 甚至有人指责庾晚音妖妃祸国。 最后有人喝茶上头了,振臂一呼:“王侯将相!” 夏侯澹:“宁有种乎?” 学子:“正是!” 庾晚音呛咳出声,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学子们冷静下来一想,也有些胆寒:“……阁下可真敢说。” 唯有李云锡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诸位皓首穷经,能救大夏几何?” 夏侯澹:“没错,读书救不了大夏人。” 李云锡:“你们且抬眼看看,不见青天,唯见烂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既为苍生,无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说得太好了,有李兄这般胸襟抱负,大夏才有望啊!” 学子们都感动地看着他:“阁下果然信如其人。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知阁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摇了摇折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舱里寂静了一下。 学子们纷纷站起身来望着他:“端……端……” 夏侯澹:“单名一个‘澹’字。” 庾晚音脚趾抠地。 她应该在船底,不应该在船里。 夏侯澹又指了指她:“这是祸国妖妃庾晚音。” 暗卫积极地围了上来。 凝固在原地的学子们终于动了,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面如死灰。 只有两个人还硬杵在原地不肯跪。 其中一个自然是李云锡,另一个是刚才附和得最起劲的杜杉。 此时李云锡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着那对恶人夫妻满脸不忿;杜杉却双腿发抖,只因脸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输给李云锡。 夏侯澹摆摆手挥退了暗卫:“诸位都请起。” 他倒是没有丝毫不自在,就仿佛刚才放言要反了自己的人不是他。 “诸位只知暴君苛政鱼肉百姓,殊不知朕这个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数由太后把持,半数由端王左右。他们以朕的百姓为赌注,一场接一场地豪赌,朕心如刀割,却别无他法。今日一叙,只为朝诸位剖开这颗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学子们讪讪地重新落座了。 只有李云锡仍然梗着脖子站着:“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顿科举,广纳人才,却要我等形同做贼,蒙面来见?如此纳才,未免有失君仪。” “适才说过,确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双眼睛盯着朕,单是动一动科举,便会立即遇到多方阻挠。若非暗卫四处搜罗,诸位的锦绣文章,根本到不了朕的案上。此时只能暗中联系,再缓缓图之,将诸位送去合适的位置上大展宏图。” 他叹了口气:“诸位一入朝野,定会被太后或端王党盯上,或吸纳,或利用,或针对,拖入他们的豪赌之中。到了那日,惟愿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陈之辞、鸿鹄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庾晚音服了。 听听,真是催人泪下。 这总裁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么有演员的自我修养? 学子中甚至已经有两人红了眼眶,庾晚音辨认了一下,一个是扮男装的大才女尔岚,还有一个是方才抖着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脸感动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于我等,真是……” 李云锡:“真是成何体统!” 夏侯澹:“?”庾晚音:“?” 李云锡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轻巧?一句苦衷,就要将寒门学子的血肉之躯塑成棋子,去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废太后,除端王。夹缝求存,所以你不能抒发己志?多方阻碍,所以你不能整肃朝纲?堂堂天子连这等担当都没有,又何必演什么千金买骨,推别人去做脊梁!” 夏侯澹:“……” 挺押韵的。 角落里抱胸而站的北舟动了一下,似乎想去砍了他。夏侯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云锡提高声音,说得咬牙切齿:“草民的乡亲父老,每家每户,无一不是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耕织,存留的粮米却只够果腹。草民一对弟妹,出生不久赶上歉年,被父母含泪活活饿死……如此赋税,去了该去的地方么?中军连年奋战对抗燕国,将士的军饷里竟掺了三成砂石!陛下,陛下,你睁眼看过么?” 杜杉慌了:“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云锡嘲讽道:“适才是谁说若能面圣,定要以头抢地、以死相谏?圣上就在眼前,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 杜杉涨红了脸,被堵得哑口无言。 庾晚音这会儿真的有些汗颜了。 她是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学校里也没教过如何拯救一个国家。加上人在书里,始终有种虚幻感,没法对纸片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结这些学子时,确实没想过会面对这一通拷问。 可是……她现在没法确定自己不是纸片人了。 所以其他纸片人的痛苦,真的那么虚假吗? 此时李云锡一通抢白,夏侯澹显然也招架不住了,沉默不语。庾晚音不由得帮着说了一句:“陛下当时处置了户部尚书的,闹得很大,诸位应该听过。”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几番挣扎后开口道:“月前消息传来,草民的家乡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为陛下烧香祈福。” 他没再说下去。 庾晚音仿佛脸上被人挥了一拳。 那户部尚书死后,太后党立即推上了另一个喽啰占位。 无需再说,她也能猜到民生没有丝毫改善。那家家户户的高香终究是白烧了。 李云锡失望地摇了摇头,似乎无意多谈,转身就走。 他刚一转身,暗卫就动了。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绝不能留——他怀着如此仇恨离开,却又已经知晓夏侯澹的密谋,等于一颗定时炸弹。 杜杉颤声道:“李兄。” 暗卫直接亮剑,李云锡不为所动,大步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血溅画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云锡面前,语无伦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来此,绝不是为了将各位卷入朝党之争。说难听点,那尸位素餐之辈——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了,可百姓又有何辜?” 众学子震惊地看着她。 你刚才说包括谁? 庾晚音:“但如今局势已经如此,赋役不均,胥吏舞弊,贪官横行,国库空虚,我等能力有限,实在是恶补也来不及了,需要诸位的帮助啊。” 她深深一礼,恳切道:“晚音口拙,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唯有恳请各位,不为什么暴君妖妃……” 众学子震惊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无反应。 庾晚音:“也为家乡父老计议吧!” 她再度深深一礼,抬起身来时发现李云锡盯着自己,神情有异。 庾晚音抹了把眼泪,诧异于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在演。 “陛下,贵妃娘娘。”一个安静清瘦的考生开口了。 “草民生来患有恶疾,如今只剩两三年寿数。” 庾晚音想起来了,此人叫岑堇天,是个农业奇才,在原文里不能算是端王党,一腔赤子之心,为社稷呕心沥血了两年。 然后旱灾来了,他看着焦枯作物、遍地饿殍,怀着生不逢时的憾恨咽了气。 兄弟祭天,法力无边,端王当着众人的面向他祭酒,发誓为其报仇,然后反了。 岑堇天:“敢问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夏侯澹与他对视片刻,郑重道:“此为天子之诺。” 岑堇天浅淡一笑,跪地道:“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 第 16 页 所有学子最终心平气和地围坐在一起,与夏侯澹商议了两个时辰,最后还唤上烈酒共饮了一杯。 夏侯澹与庾晚音亲自将他们送回渔船,望着他们戴回伪装,撑舟离去。 两人还没有转身回舱,便听喀啦一响。 不远处的渔船,就在他们眼前开始迅速下沉。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澹猛地转头:“暗卫,掉头救人!” 有几个通水性的学子果断弃了渔船,朝着画舫游来,余下的还在徒劳地往外舀水。 便见平静的水面骤然生变,游到半途的学子忽地呛水挣扎起来,身后凭空冒出了几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声尖叫,只见水中一片暗红漾开,杜杉已经被刺客从背后抹了脖子。 夏侯澹的暗卫纷纷跳入水中去与刺客缠斗,试图保护学子。 北舟站在船头,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指了指湖岸某处,简短道:“那里。” 话音刚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举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闪电般直冲着湖岸而去! 紧跟着岸上传出“当”的一声巨响,有人挡下了这一物。 直到此时,庾晚音才刚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确实立着几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挡在身后。 虽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脑子一想也是夏侯泊无疑。 北舟袖中“咻咻”连声,竟是攻势不断。夏侯泊的侍卫举剑抵挡,渐渐吃力起来,护着夏侯泊左躲右闪,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发觉不妙,分了几个人来阻挠北舟。 夏侯澹的暗卫顿时占了上风,护着哭爹喊娘的学子游向画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两只救生用的木桶,一头连着绳子,连忙抱起来抛向众人:“抓住!” 李云锡体魄健壮,无需暗卫帮助,自己游得最快,一把抱住了一只木桶。庾晚音连忙往回拉绳。 松弛的绳子猛然紧绷! 一名刺客在混战中受了伤,又被打落武器,只能闭气入水伺机而动,此时突地冒出头来,拖住了李云锡。李云锡猛烈挣扎,刺客只是死死钳着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里。 李云锡口鼻呛水,终于呼道:“救——咳咳咳……” 庾晚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拽绳子:“别放手!” 她吃不住那头的重量,整个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后伸来另一双手,与她一道抓住了绳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过。” 庾晚音:“闭嘴,拔河!” “端王来了,你的实验结果如何?” “我已经不在乎了。” 无论是因为预见了此处,还是追踪到了此处,夏侯泊终究来了。 他来了,就要在他们眼前杀死所有学子。 是控制,也是震慑。 他要吓破他们的胆,让他们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胆小如鼠的本性,此时也确实该被吓破胆。 但是物极必反。 庾晚音怒发冲冠。 她一直觉得站在端王的角度,从小遭受太后虐待、夏侯澹欺负,苟延残喘到了出宫建府,又有感于朝政腐败,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挣扎的这几个人,是未来的肱股之臣、社稷栋梁,稳住大夏的最后希望。 如果他是纸片人,那就是在滥杀无辜。 如果他来自更高层,明知他们是谁,还轻易下令抹杀,那就是为了自己乱世枭雄的未来,提早宣判了旱灾中无数人的死刑! “我恶不过他,这点他赢了。”庾晚音死死拽着粗糙的绳子,掌心皮开肉绽,“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绝不会投诚!”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了血,听她咬着牙关说得含混:“你说什么?” 庾晚音青筋爆出,朝天怒吼:“干他!!!” 这一声吼得几乎撕裂了嗓子,回音在空荡荡的湖面上传出老远。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么远,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却怀疑对方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笑。 庾晚音恶向胆边生,双手间陡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水中的刺客与李云锡拉扯良久,已经力竭,没料到她突然发难,竟被她拽动了,身不由己地漂向了画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挤出指缝,顺着绳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与她对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跄着倒退一步,撞到了夏侯澹身上。 刺客终于气力不济,放开了李云锡,独自沉了下去。李云锡抱着木桶浮出水面,呛咳不止。 几人这口气刚刚一松,就见水中冒出一双手,狠狠掐住了李云锡的脖子! 刺客诈死! 庾晚音与双目暴突的李云锡对视着,心中的恐惧瞬间没顶,绝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飞鸿般掠去,一脚蹬在刺客的天灵盖上,“喀啦”一声送他归了天。 北舟终于解决了面前的敌人,有余暇清扫战场了。 庾晚音发着抖四下扫视,除了开场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余的学子都被救下了。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势众,几倍于夏侯澹的暗卫,结果来得壮烈,送得轻松。一场厮杀虎头蛇尾地结束,岸上那几人不知何时也撤退了。 水中余下几个刺客彻底失去斗志,转头朝岸上游去。 北舟看了看夏侯澹。 夏侯澹:“一个都别留。” 北舟点点头,结果了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了一番,把一个闭着气的漏网之鱼捞上来宰了。 一具具尸首横七竖八地漂浮着,将这一方湖水染成血红色。 学子们重新上了画舫,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湿淋淋地蜷缩在船舱里,只能由暗卫帮着临时处理伤口。 北舟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粉,对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只手摊开,暗卫呼啦啦跪了一地:“属下该死。” 北舟撒着药粉眼圈一红:“刚才不该让那厮死那么快。” 庾晚音摇了摇头,低头望着一旁那具蒙住脸的尸体——杜杉被打捞了上来。 就在一刻钟前,这个人还满腔壮志,与他们共饮着烈酒。在原文里,他虽然有些胆小怕事,但因为死要面子,不甘输给这些同期,最终也咬着牙接受磨砺,成长为了泽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舱角落。 尔岚缩成一团坐在那里,拒绝了暗卫的包扎,面容紧绷地盯着地板。 庾晚音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还好么?” 尔岚骤然抬头,面露戒备。庾晚音安抚地笑笑,用最小的声音说:“没事的,挡一挡。” 尔岚便也笑了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着,若有所思。 待学子们包扎了伤口,喝下热茶,神色镇定下来,他才开口道:“方才潜伏水中的刺客已经全死,即使偷听到了船里的对话,也传不出去。诸位又做过乔装,端王应该无从得知你们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见了谁,恐怕诸位的名字已经上了他的暗杀榜。” 庾晚音与学子们一道抬头望着他。 夏侯澹:“经此一役,诸位还想冒险潜入朝堂么?现在入朝为官,为免引起注意,必须改名换姓,抛却过往的才名,甚至很长时间不能再回乡。明年科举时,朕会另外找人顶用诸位曾经的名字,圆了这个谎。” 庾晚音心想:这倒是个聪明法子。端王和谢永儿都没见过这几个考生的真容,只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来,端王按照谢永儿给的名单去找人时,就会找到几个赝品。 夏侯澹话锋一转:“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诸位已经得涉机密,朕不能放尔等自行归乡,万望谅解。” 李云锡摸着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样亮剑杀我么?” 夏侯澹笑道:“不会。朕会找个远离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们,也不强迫诸位出谋划策,行谋士之实。诸位只需安心读书,待都城局势稳定,无论是谁坐稳那个皇位,你们仍会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 片刻后,回宫的马车上。 夏侯澹:“手还疼么?” 庾晚音隔了两秒才摇头:“北叔的伤药很好。你呢?” “我也还行。回去再用酒精冲一下吧。”夏侯澹没发现她的情绪异常,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你觉得端王是怎么回事?” 庾晚音:“是纸片人。” “这回笃定了?”“嗯。我刚才冷静下来,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他没有更高视角,才会同时派人去了ab两地,而且明显没预估到北叔的战斗力。他选择在我们面前杀人,原本就是为了威慑吧?若说连败北都是算计好的,我是不信。今天这一出铩羽而归,不仅长他人志气,还让我质疑他的实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对你倒是挺有好处的。” 最后一句说得意有所指。 临别之前,夏侯澹那一席话说完之后,几个学子无一例外,全部选择了入朝为官。 原文里就很激进的李云锡和杨铎捷带头,较为沉稳的汪昭和尔岚随后。最后是岑堇天:“草民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就连庾晚音都没有预想到,今日的谈话会如此顺利。 虽然损失了一个学子,但夏侯澹得到了所有人的忠心。 望着他们眼中昂扬的斗志,庾晚音的激愤反而渐渐冷却了下去。 太顺利了。 顺利到不可思议。 夏侯澹:“确实,有了这几个帮手,燕黍就可以引进了,经济问题也有人出主意了,往后终于不是我俩对坐拍脑袋了……” 庾晚音坐在他对面挣扎几秒,还是开了口:“澹总。” “嗯?” “端王作为纸片人,能掌握我们行踪,只可能是有人泄密。但今日我们的行程只有北叔和暗卫知道,而他们在原文里都忠于你到最后一秒。学子们赴约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可能泄密。那么……”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这件事。不过,原文里的端王也没这么不择手段吧?他作为男主顺风顺水的时候,并不需要当恶人,结果我们来了,境遇改了,他不也变了么?” 庾晚音慢慢收回了目光:“你说得对,看来要慢慢排查了。” 会是夏侯澹自己引来端王的吗? 甚至还有另一个问题: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吗? 有没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只去了a地,而b地湖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导自演呢? 牺牲一个纸片人,换来更大的利益……毕竟他在宫里的时候,似乎也没把纸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当了圣母,纸片人也还是会死的,而且是成千上万地死。死在旱灾里,死在战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为了阻止那一切,现在死一个杜杉,或许…… 庾晚音掌心一阵剧痛,才发现那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无由的恼怒。自己还没找到正反证据呢,居然先就为夏侯澹开脱起来。 说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该对夏侯澹怀有真善美的期许。社畜是不会要求同事真善美的,这种期许通常是谁对谁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见了身手,为了混淆视听,又重启缩骨功切换到了女人模样,成了贵妃殿里的新嬷嬷。 夏侯澹对外独宠谢妃的新人设不能崩,没有陪他们回贵妃殿。庾晚音独自重新处理了手上的伤,随便扯了个理由应付惊慌的小眉。 小眉:“小姐伤成这样,几日之后的花朝宴上还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表演?我为啥要表演?” “当然是因为陛下点了谢妃献舞,她最近出尽风头,咱们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虑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兴趣缺缺,只想趁机探问一点原主的技能点,试探道:“你觉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难色:“……还有几天时间呢,小姐努力学学?” 好的,没有技能点。 张三已经穿过来一段时间了,还活在地狱模式里。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观察古人的言行举止,生怕说错一个字就露馅。小太子每天都有课业,他得从毛笔字开始恶补,更别提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内容。 幸好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于他每天扮哑巴也没人觉得奇怪。至于课业,他写得再烂,也没有老师敢训斥太子——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处。 然而,他的灵魂只是个初中生,如今肉体更是幼小,行走在这个气氛诡异的皇宫里,时刻觉得难以自保。 穿来之前他只匆匆看过一眼这篇文的文案,隐约记得主角是个穿来的妃子,却不记得那妃子叫什么。 他试图去寻找过这个同类,偶尔遇到一个妃嫔,都要细细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并不方便接触皇帝的后宫,那几秒钟的审视也实在发现不了什么。 他冒险过一次,在群妃向太后请安的时候,腆着脸跟在太后身边,在她们宫斗中场休息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热了,孙儿简直想活在冰室里不出来。” 这个暗示够不够明显?同为穿越者的人,能听出端倪吗? 结果所有妃嫔都低眉顺眼,继续沉浸于宫斗戏码,甚至没人多给他一个眼神。 只有太后板着脸训了一句:“身为储君,不该畏暑畏寒,贪图享乐。” 第 17 页 张三:“……”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 他必须想办法留下一个显眼的标记——只有同类能发现的那种。 花朝宴的主题还挺有创意,每个妃子都选了一种鲜花簪在发间,就连衣着配饰也与之呼应,这样一朵一朵娇花亭亭落座,宴席间衣香鬓影,赏心悦目。 或许是觉得这场景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又或许是一贯避免夏侯澹与儿子接触,太后并没有带太子来。 海棠花姬谢永儿款款上阵,献出了一支独舞《寄明月》。 她准备充分,事先还跟乐师打了招呼,教他们学会了伴奏,只是由于自己也没记清,导致成品略有跑调。 夏侯澹这回居然忍住了没笑场,也可能是确实没听过这首,全程十分镇定,还有余裕摆出痴迷的神情。 谢永儿转着扇子跳完了,风情万种一拜。 夏侯澹:“好,好,坐到这里来。” 谢永儿越过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侧,还要拿眼瞧着庾晚音,娇声道:“庾贵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里她也说了这话,只不过当时身份倒换,是风头正劲的庾晚音故意点了谢永儿跳舞,想看她出丑,结果谢永儿用一曲寄明月艳惊四座,挫败了庾晚音的阴谋。 没想到命运的轨迹改变了,谢永儿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得势也要斗,失势也要斗,你怎么就这么沉迷宫斗? 谢永儿那夜侍寝,醒来后竟然记忆全失,还听宫人说自己当时惊恐过度,状若疯癫。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么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汤有问题。名为避子,说不定其实是别的毒药。 自己发疯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看那暴君事后没有生气,反而对自己展开了土味攻势,大概没说什么危险的话吧。 然而……庾晚音当时忽悠自己喝那碗药,肯定没安好心! 谢永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心慈手软。她虽然不喜欢夏侯澹,但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来日就只有被斗倒的份儿。 庾晚音叹了口气,将手心的伤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艺,恐怕无法献舞。” 太后冷哼一声:“贵妃好大的派头,是要哀家请你不成?” 谢永儿的新跟班们纷纷挤眉弄眼。 落毛凤凰不如鸡,庾晚音凄婉地行礼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学了一首小调,唱得不好……” 谢永儿愣了愣,如临大敌。 《东风》原文里没提女主会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数次,回忆了一下跟小眉现学的调子,摆了个姿势开口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壮如纤夫。 谢永儿:“……”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恶心这几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干嚎完了,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风寒,气息不继,嘤,求陛下责罚!”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着她,面露“她好清纯好不造作跟另外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的惊艳之色。 庾晚音的视线刚刚跟他接触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总有一个要先爆笑出声。 夏侯澹咳了一声,温柔道:“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这种时候实在太好笑了,以至于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去行那些阴险狡诈之事。 但她同时又知道,这样的判断完全是意气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对自己念着“保持清醒”,并没留意脚下走到了哪儿,忽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晚音。” 庾晚音瞬间真的清醒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夏侯泊将她带到了一间似曾相识的旧屋——正是他上次私会谢永儿的那间。看来这儿还是他在宫中的大本营。 庾晚音故作不知:“这里是哪儿?”夏侯泊温声道:“小时候,我尚未离宫,若是受了宫人殴打,便会跑到这里躲起来,独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开始了,反派独白环节。 庾晚音如今确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还需要自己,底气便足了许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戏了。闻言面露触动,良久才道:“上次见面时,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嗯,你考虑清楚了吗?” 庾晚音试了他一句:“我的考虑结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见么?” 夏侯泊装神弄鬼道:“你觉得呢?” 庾晚音低头摸出一个香囊:“我,我那时惊慌之下,言语间对殿下有些冒犯,这是赔礼……我自己绣的。” 这是她这两天赶工出来的,绣工奇烂无比,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 男人独臂,但由于手艺太烂,看不出是失误还是故意为之。 他们共骑在一只硕大无朋的鸟上,大约是雕。 虽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层,但她还需要更严谨些,确认一下他也不在中间层,只是最底层的纸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问“hoou”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测试他。因为,端王自己还在故弄玄虚扮演着半神,以为把她瞒得很好。她问了“hoou”,他答不上来,便会明白自己已经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测试题。 这个香囊就是她琢磨出来的题。任何一个穿越者看见它,都会脱口而出:“神雕侠侣?” 夏侯泊:“燕燕于飞?确有几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裤都掉了。 虽然她仍旧猜不出一个纸片人怎么能找出三个穿越者,虽然她面对这个手段明显高于自己的危险生物,依旧心怀恐惧。 但经过这几日的见招拆招,她的胆气一寸寸生长,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赌端王并没有“穿越者”这个概念。因为原文里谢永儿从未向他表明过来历,每次出主意时,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来的。” 那么谢永儿在他眼中,究竟是诸葛再世,还是妖魅精怪? 也许他自己也在琢磨这件事?也许自己那日脱口而出的“物种不一样”,给他带去了更多想象空间? 还有一个问题。端王已经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帮他的谢永儿,却并不全然信任她,还要跑来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凭空算出自己比谢永儿高一层。所以为什么如此执著于自己? 庾晚音决定一探端王的内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气,缓缓问出了一个推敲多日的问题。 庾晚音:“你是什么时候开天眼的?” 夏侯泊:“……” 在这半秒之间,庾晚音仿佛能看见端王那漂亮的脑袋瓜里,飞速转动的齿轮几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镇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我料想也是。殿下当时忽然点出我能预见一些未来,我吓了一跳,事后一想,才明白原来殿下也已得见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无变化,这一点与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认。” 夏侯泊脑内的齿轮又飞速转了几圈:“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作伪装,见笑了。” “原来如此,那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预见了什么?”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显然害怕多说多错,一时没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简单:按照原作,端王应该一心瓦解太后党,并不会将疯皇帝放在眼里。此时起疑,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夏侯澹和庾谢二妃都与往日不同,而谢永儿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议,又让他进一步怀疑三个人都非同寻常。 她想继续韬光养晦,就必须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时一味强调“我很普通”,或者“我这能力不足为虑”,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如虚虚实实忽悠一番,让他自己得出“所谓天眼也没啥大不了”的结论。 庾晚音再接再厉,循循善诱:“殿下才刚刚开天眼,还不太适应吧?是不是梦里有时能看见些奇异的景象,却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顺坡下驴:“是的,瞧着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梦是门大学问,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境界最高者,六道众生诸物无不能照,一闭眼便勘破迷障。但实际上每个人根骨殊异,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她装作很在意的样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见更长远之事么?” 夏侯泊懂了。 自己看见的,她看不见,所以可以随便说。 夏侯泊:“说来怕你伤心。” 庾晚音:“!” 庾晚音紧张道:“但讲无妨。” 夏侯泊缓缓负手:“我看见了战火燎原,死伤无数,国祚断绝。晚音,我还看见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宫,身边没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连扯谎的气势都不同,一张口就是大场面。 庾晚音用上了毕生演技,酝酿出一脸惊疑不定。 夏侯泊还挺入戏:“你没看见么?”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见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有一次,我在梦里看见过谢永儿一针一线地绣一个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这只。” 谢永儿这香囊是躲起来绣的,连贴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会知道,纯粹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庾晚音带着醋味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说过,谢永儿也开了天眼?可她怎会认识你,又怎会绣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顿了顿。谢永儿在送香囊时说过:“永儿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龙天子。” 夏侯泊心中对庾晚音的说法又信了几分,面上却温柔道:“应当是看错了吧。” 庾晚音:“不可能,那香囊的绣线我看得分明!” “哦?你梦中的画面都很清楚么?”夏侯泊继续评估。 “嗯……”庾晚音的大脑也开始超速运转,“清楚的,还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见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那时我才刚入宫,殿下应该还在戍边,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人从背后偷袭,幸好殿下反应快,回身挡了一下……之后我就惊醒了,一直担心得不行,幸而后来殿下平安归来了。” 夏侯泊想起她说的是哪一节了。 她看见的人是洛将军,与自己混得很熟,时常互相试试身手。那所谓的“偷袭”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确实开了天眼,但其实只能看见零碎的画面,至于画面是何意,则未必能准确猜测。 夏侯泊心中分析着,不动声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诉过你,他看见了什么?” 这个问题庾晚音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有一次惊醒,说他看见我当了他的皇后,并立世间,国运昌盛。” 夏侯泊不以为然:“晚音是聪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内忧外患,不似中兴之兆。陛下既然是惊醒的,当时神色如何?” 庾晚音忧郁地低头。 夏侯泊用一种“你司快倒闭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说:“你在宫中几度沉浮,仍视陛下为良主明君么?” “……晚音不过是个侥幸窥见一线天机的可怜之人,那么远的未来对我而言,如同一团迷雾。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着她低垂下去的苍白脸蛋。 她今天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红贵气逼人,神情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诺诺没有主意的样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两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远远听见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听错了具体字眼。但那份无畏的气势还是破空而来,她仿佛由内而外打破了一层枷锁,整个人都在发光。 让人无端地……想要掠夺那光。 片刻之后,庾晚音铁青着脸回到了贵妃殿。 夏侯泊刚才说:“前几日,我在梦中见到陛下与你在湖中泛舟,与几个布衣相谈。我有些担心你出宫后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没想到陛下身边多出了一个高手,二话不说,杀了我手下许多暗卫。” 庾晚音:“……” 她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夏侯泊甚至还理所当然地问她:“你们见的是什么人?那高手是谁,晚音见到过么?” 庾晚音还想多苟一阵,不能直接撕破脸,只得忍气吞声道:“只是我想学小曲儿,陛下随手点了几个平头百姓来教我罢了。至于那高手,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他。” 夏侯泊:“是么?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处?” 第 18 页 庾晚音忙道:“殿下难道不知梦中的画面光怪陆离,都是天意所赐,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为我试试,好么?或许不久之后你会想明白,谁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后退。 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贵妃殿,便唤来信得过的暗卫,吩咐道:“去谢妃的必经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镇妖的玩意儿。” 暗卫诧异道:“娘娘,难道谢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测道:“她自己知道。” 暗卫又问:“镇邪法器可有讲究?” 庾晚音:“没啥讲究,长得越瘆人越好。再放点那种道士高人斩妖除魔的话本,妖魔的结局越惨越好。” 端王心思缜密,谁都不信,连谢永儿都不完全信任,否则也不会来找自己当备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于照单全收,转头就会找谢永儿比对。 自己得事先吓一吓谢永儿,把人吓到草木皆兵,这样到时候端王一套话,谢永儿才不至于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于她会扯什么谎、能否与自己的说辞完全对上,这个就不强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虚虚实实,谁真谁假,就让他自己脑补去吧。 他要是对谢永儿的预言彻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一整天,谢永儿每到一处,都有诡状异形的可怕东西入目。那些凭空出现的话本更是不断恐吓着她:你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贴上符纸烧死了。 是谁?究竟是谁想害她? 是皇帝怀疑她的歌舞来路不明么?不,以皇帝的脾气,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会如此费心暗示。 是哪个嫉妒她的妃嫔么?不,妃嫔也只会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觉? 直到晚间端王来找她密会,正在浓情蜜意指月谈诗,冷不防问了一句:“永儿曾经说过,自己时常未卜先知?” 谢永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的,这话她只告诉过他。 难道古人到底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直接将她打为了妖孽么?之前那些镇邪之物,是用来试着镇她的?! 谢永儿:“……也、也不是时常……而且也未必都准……” 夏侯泊:“占卜之时,是什么感觉?有天音传入耳中么?” 谢永儿哪还敢说真话,含糊道:“没有那么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觉罢了。” “感觉?”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紧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会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试我?谢永儿恐慌之余,生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句坦言。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夏侯泊:“永儿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计划着什么?” 皇帝?谢永儿愣了愣:“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原文里的皇帝基本啥都没干,就是吃喝玩乐等着被推翻罢了。 难道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谢永儿怕端王觉得自己划水,补充道:“有些东西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到什么要看天意……其实,准不准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调了几日。 藏书阁还在修缮中,她无书可看,只能躲着练练字。夏侯澹有时会陪她一起练,但也不是每天。 为了方便监视谢永儿,他现在的戏份是“在白玫瑰庾贵妃和红玫瑰谢永儿之间来回摇摆”,今天给你赐点首饰,明天推她荡个秋千。宫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来了,连脾气都好了些许。 然而事实上,在私下共处时,庾晚音很久没找回当初吃小火锅的那种闹哄哄的温馨了。 端王找她打听北舟,摆明了要逼她当间谍。 她越是拒绝,端王就会越忌惮夏侯澹。等他意识到庾晚音不可能为己所用时,就会痛下杀手,如同对胥尧那样。 所以现在……她要当双面间谍了? 她区区一个社畜,哪来的本事干这个?而且,两个夏侯,一边是铁恶人,另一边她现在也摸不准了。 那天湖里的刺客确实是端王派的。但他又不是真的开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边的?会是夏侯澹有意引他过去的吗? 庾晚音倍感孤独和心累。 夏侯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回避,却没说过什么。 这日他带庾晚音进了御书房,将看守的侍卫都换成了暗卫,这才低声道:“那五个学子都顺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几个小官职。今天叫来两人,开个小会。” 李云锡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财政,但个个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门荫的路子,也通不过形同虚设的科举。 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们改了姓名,假托一个身份,再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拿去纳粟买官。 放在以前,学子们听说要用这种方式当官,一定会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 但经历了那场湖中事件,他们显然成长了。 来的人是李云锡和岑堇天。换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与当日布衣飘飘的样子判若两人,已经有社畜那味儿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们的礼:“爱卿请坐。” 庾晚音对小组会议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了,还摆好了笔墨,准备做笔记。 却没想到李云锡抬起头来瞥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贵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怎么?” 李云锡轴劲儿又上来了,积极找死道:“微臣恳请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云锡理也不理:“当日舟内娘娘旁听,已属僭越,今日竟入了御书房,后宫参政,成何体统!” 夏侯澹顺手就将茶盏摔碎在他脚边:“滚出去。” 李云锡好像很期待这个机会彰显傲骨似的,眼含热泪跪地磕头道:“陛下,臣愿死谏!” 夏侯澹:“……” 他堂堂戏霸今天居然遇上对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过原文,知道李云锡就是这么个狗脾气,坚信天下就属自己最正义,理想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翻出手心,抚摸了一下还未完全脱落的结痂:“刚才忘了问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后,伤势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吗?” 李云锡:“……” 庾晚音伸手给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气,再谏不迟——哎呀,”她手一抖,将半壶茶水泼到桌上,一声长叹,“这只手算是废咯。” 李云锡:“……” 庾晚音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茶,亲自起身递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着,那本宫就先回避了。” 李云锡:“…………”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庾晚音凄然一笑:“臣妾是女子,这家国之内,怕是没有容身之处;大恩大义,也与臣妾无关吧。” 夏侯澹:“你坐,坐到朕身边来,连这点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家伙,想撞就让他撞死吧。” 李云锡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庾晚音想着此人还有用,可别脑溢血气死了,正想说句好话把人哄起来。 “砰”的一声,他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娘娘高义,微臣愿以死谢罪!” 庾晚音:“?” 合着你就是想死呗? 最后大家还是端着茶坐下来开会。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问题:“岑大人,听闻你……嗯,很擅长种田?” 按照原文描述,这个病恹恹的书生志趣不常,大约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并不把时间浪费在吟诗作赋上,也不喜欢慷慨论政。 他从少年开始周游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处就扛着锄头下地务农——但庾晚音很怀疑他这单薄的身板,究竟要怎么种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这些年遍访田间,是为了这个。” 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夏侯澹。夏侯澹翻了翻,面现惊叹:“爱卿这册子记了多久?” 岑堇天:“约莫十年。” “户部都没做到的事,岑爱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颜呐。” 庾晚音其实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块试验田,种下各种主流作物,然后控制变量,依次研究土壤、气候、种植时间、灌溉方式等等因素对收成的影响。 十年之后的今天,他对各地应该种什么、怎么种,已经有了一套理论。 庾晚音看书的时候,根本没把岑堇天这号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点印象。 现在她捧着他的册子,像捧着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了燕黍?” “燕黍?应该只有零星记录。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见,多是当作喂牲畜的杂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脸色微微一变:“娘娘为何问起这个?”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撑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钦天监算出来的,天象不祥,近两年有大旱之兆。” 两个臣子瞬间白了脸。 夏侯澹淡淡瞥了两人一眼:“此事乃绝密。” 古来天降灾祸,都是为了惩罚君主无道,通常伴随着政局动荡甚至江山易主。 此时这君主本人却亲口说了出来,仿佛在预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却还要帮他补个设定:“陛下,钦天监算得准么?” 夏侯澹:“许多年未出错了。” 连李云锡都不敢再谏什么了:“臣绝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声:“怕什么,这不是还没来么?现在开始准备对策,到时候就饿不死人。岑爱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了什么激励,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虽然口感不佳,但一年两到三熟,若广为播种,旱时确实可以救命。” 庾晚音听他语气平静,并不像是全无头绪,心下稍安。 李云锡却又道:“大夏没有燕黍,想从现在开始播种,得先采集种子。” 庾晚音:“那就只能去燕国拿了?” 李云锡眉头一跳:“陛下,此时不宜起战事!” 燕国不断来犯,渐渐积弱的大夏应付起来其实很吃力。中军好不容易退敌了一次,大家都指望着边境能安生两三年。 更何况,现在兵权几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调也调不动啊。 夏侯澹挥挥手:“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说“拿”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场大戏了。 但这事儿不需要跟这两人商量,夏侯澹当下搪塞道:“种子的事先放一放。李爱卿,就假设我们已拿到了足够多的种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旱灾将至,到那时候,要用什么理由说服百姓种燕黍?” 李云锡说出了当初庾晚音说过的话:“或许可由朝廷购入……” “国库已空,朝廷没钱了。”夏侯澹再度面无表情地甩出一个爆炸新闻。 李云锡:“……” 岑堇天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他俩今天说完事,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这王朝还能撑几年,够他种地么? 李云锡凝眉苦思起来,半晌没说话。 庾晚音费了好大力气寻来这几个专家,眼见着专家都没辙,不禁心凉:“李大人……” 李云锡抬起头:“开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开什么?” 第 19 页 李云锡最终花了两个时辰,解释细节和回答问题。 等他与岑堇天告退之后,夏侯澹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头……”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顿了几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挂在座椅上,略带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点。” 庾晚音又顿了几秒,默默坐到他身边,伸手抵住他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夏侯澹闭上眼,脸色缓和了些许,嘴角微翘:“多谢爱妃。” “都是臣妾分内的事。” 夏侯澹扑哧一笑。 庾晚音边揉边说:“我觉得这几个臣子还挺靠谱的,就按他们说的一步步去做,说不定真能阻止旱灾。”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困倦地歪着头闭着眼,低声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经有了胥尧那本书,眼下又有了帮手,咱们能不能挨个儿挫败端王的行动?” “不行,最多只能挫败一次。”庾晚音将那段“开天眼”的笑话大致讲了一遍,“端王已经盯着我了,但还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为他所用。只要失败一次,他就会彻底把我拉进黑名单。那之后,他所有的计划都会再度改变,增加一堆障眼法,就为了防我。” 夏侯澹:“所以,只能任由他干他的。” “问题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计划都是针对太后的。就先让他们斗着,我们藏起来猥琐发育。那一次挫败的机会,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没吭声。 庾晚音盯着桌上的笔记出神,隔了片刻才觉得过于安静,低头看去。 夏侯澹已经掀起了眼帘,墨黑的眼瞳正静静对着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怎么了?” “今天进展很大,你却好像不太高兴?” 庾晚音强笑道:“没有啊,要恭喜你,终于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后不是孤军奋战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觉得我们湖中会面的消息,是谁泄露给端王的?” 庾晚音心头一跳:“我也一直没想明白。” “你觉得是我,对吗?” 庾晚音:“……” 夏侯澹了然:“你觉得我为了跟端王比谁心黑,不惜牺牲一个肱股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对了,你会不会觉得藏书阁的火也是我放的?毕竟从结果来看,胥尧被逼到绝境,果然交出了那本书。” 庾晚音震惊道:“这个绝对没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眼,艳丽得像一张狞恶的画皮:“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这个应激反应通常是端王专属。 她想打个哈哈,问他“怎么对着我也演起来了”,唇齿却仿佛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许久,才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这份怀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们在湖中见的是什么人,他想杀了他们,威慑我们。但当听见你悲愤的怒吼时,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挑拨我们的绝妙机会。” 庾晚音:“什么……” “他故意撤走,使结果对我有利。因为他判断,比起几个草民,你的效忠对他来说更为重要。当你发现我从杜杉之死获益良多,你还会心无芥蒂地与我合作么?” 庾晚音无言以对。 夏侯澹摊了摊手:“人可以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却证明不了自己没做过一件事。我说我没有泄露地点,你信么?” 庾晚音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应该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骂端王险恶,然后与他冰释前嫌。 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几次,已经很熟练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对着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许是因为两边演戏的精神压力终于累积到了临界点,她几乎无法控制冲出自己唇齿的语句:“不是因为杜杉——不仅仅是因为杜杉。” 夏侯澹:“嗯?” 庾晚音:“那天在船上,我们与学子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今天在御书房,又是两个时辰,而且主题是税赋。你说了很多话,显示出了很多学识,但你的经济知识几乎跟我一样可怜。” 夏侯澹:“……”“你是哪家公司的总裁?那家公司做什么业务?什么时候上市的?你穿来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问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会杀了你的。 但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在漫长的五秒钟里,有一个念头在夏侯澹心头盘旋而过:干脆全告诉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盘相告,就意味着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与亲近,从此都将荡然无存。 在让她怀疑和让她死心之间,他选择怀疑。 头疼已经剧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雾,硬扯出一个颇为无赖的笑:“我不记得了。” 庾晚音转身就走。 夏侯澹只记得听见了她开门离去的声音,以及门外暗卫的询问声。再之后,就只剩黑暗了。 “太子。” 张三听见声音,连忙回头,规规矩矩道:“皇祖母。” 远处被他指挥着干活的宫人也纷纷停下动作见礼。 威严的女人朝他身后望了望:“这是在做什么?” “回皇祖母的话,前些日子是花朝节,孙儿看见御花园里的布置,便生出一个念头,想为皇祖母也栽种些花苗。” 张三天天偷听古人说话,现在发挥多少自然了些:“待到皇祖母寿辰时,这些花也该开了,正好为皇祖母献寿。” 太后表情缓和了些许:“哀家看这花苗的排布分列,似有些讲究。” 张三抿嘴笑道:“皇祖母明察,这是一幅双龙戏珠,寓意吉祥。” 他许久都没听到回答。 张三有些惶恐地抬头望去。 太后神色冰冷:“这大夏的江山,只需要一条真龙。” 张三:“……” 这话叫我怎么回?! 太后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良久露出一个近似怜悯的眼神:“你母后早逝,皇帝已经另结新欢,很快就会册封新的皇后,再之后就会有新的太子。这偌大的宫中,只有哀家疼你。” 张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今天必须在这里把这太后哄高兴了。因为那些花苗是他与同类相认的唯一希望。 他福至心灵般投诚道:“皇祖母误会了,孙儿种的那两条龙呀,一条是皇祖母,一条是孙儿。” 太后:“……” 张三紧张地等待着。 太后笑了:“这才是哀家的乖孙。你放心,宫中不会有新皇子诞生的。” 按照夏侯澹最近两边徘徊的尿性,今夜应该轮到谢永儿侍寝。 谢永儿花枝招展地来到寝殿,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侍卫道:“陛下已经睡下了。” 这才几点? 谢永儿心下疑惑,又猜测是庾晚音在搞事,咬了咬牙,从袖中翻出一块碎银递过去:“这位大哥……” 侍卫的长剑“噌”地出鞘三寸。 谢永儿大吃一惊,连忙后退。 “哎呀,谢妃娘娘。”大太监安贤推门而出,笑眯眯道,“今儿不巧,陛下头疼心烦,吩咐了谁也不见,娘娘请回吧。” “安公公,说到这个,永儿倒是学过些推拿手势呢。”谢永儿谄媚一笑,又去翻袖子,却见安贤眼望着自己,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不由得定住了。 寝殿内。北舟终于忍不住了,抹了些药油到掌心,搓热双手,伸向了床上双目紧闭之人。 还没触到他的太阳穴,就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了腕间。 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浓黑眼瞳里翻涌着戾气,在看清来人之后才痛苦地压抑了回去:“别碰我,北叔。” 北舟心疼道:“你痛成这样,让叔揉揉,会好些的。” 夏侯澹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北舟:“唉,怎么突然发病……”他入宫之后已经查过了角角落落,验过夏侯澹的所有膳食,始终没发现什么毒药。 夏侯澹勾了勾失去血色的嘴唇:“或许是脑中有瘤子吧。” “瞎说,叔不是诊过脉了吗,没有的。” 夏侯澹嘀咕道:“ct才行。” “什么?” “没什么。叔,我想喝甜粥。” 北舟立即起身:“叔去给你做。” 待他走远之后,一道身影悄然靠近,跪伏在了床榻边。 夏侯澹眼望着床幔发了半晌呆,叹了口气:“去请白先生。” 谢永儿走出老远,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赶了出来。 皇帝明明正痴迷于她,任她在后宫中呼风唤雨,刚刚清理了一波眼中钉,怎么一夜间情势就变了?就连那百般逢迎的安贤,居然也敢对自己使脸色! 按照宫斗剧情标配,此时天上开始下雨。 谢永儿没带伞,独自走在凄风苦雨中,脑内播放起了二胡配乐。 此时她必须弄清楚,皇帝寝宫那扇紧闭的大门背后,是不是藏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庾晚音。 谢永儿绕到了贵妃殿外。 万万没想到,庾晚音不仅在贵妃殿,而且就孤身坐在回廊里,提着一盏宫灯仰头看雨,湿淋淋的发丝贴在颊上,明艳的脸蛋顿显苍白。 谢永儿:“……” 这种场景里,你比我还凄惨算什么事?! 谢永儿脚步一顿,正想战术撤退,庾晚音却已经看了过来,惊讶道:“是永儿妹妹吗?” 她将谢永儿唤到廊下躲雨:“妹妹今晚不是该去侍寝么,怎会在此?” 谢永儿低下头:“陛下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夏侯澹病了?庾晚音一愣。 下午在御书房里,他的确说过头疼。她走之后,又更严重了吗? 又或许……只是装病吧。 自己对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他通过示弱来逃避问题。 庾晚音离开御书房就后悔了。拆穿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一直以来她努力忽略着他身上的违和感,又何尝不是在逃避呢——逃避这一刻举目无亲的惶惑与无措? 谢永儿观察着庾晚音的神情。她没想到这庾贵妃是真的不知情。 这么说来,皇帝确实病了? 谢永儿心念一转,突然面露关切:“贵妃姐姐,你去看看陛下吧。他方才很是难受,似乎说了一句想要找你。” 方才那被侍卫驱逐的待遇,她可不愿独享。 庾晚音的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脸上既无得色也无期待,反倒皱起了眉,像在经历一番内心挣扎。 谢永儿唯恐她打退堂鼓,正待再怂恿两句,庾晚音却已经上钩了:“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谢永儿带着快意目送她转身离去。 庾晚音撑起纸伞走入雨中,忽然又回过头来:“妹妹先在此稍歇,我让小眉带你去换身干净衣服,等雨停了再将你送回去。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此事。” 谢永儿笑得更明媚了些,缓缓道:“姐姐告诫我别喝避子汤,那份恩情,永儿一直记在心里。” 庾晚音:“……” 不会是真心的吧? 如今看来,跟那两个夏侯相比,谢永儿的段位低得甚至有点可爱了。 第 20 页 庾晚音生出一丝愧疚,黯然道:“想不到,还能盼来与妹妹交心的一日。” 谢永儿:“……” 不会是真心的吧? 难道她上次真的只是善意提醒? 从她一个古人的角度,确实预料不到有谁会存心拒绝龙种。所以自己那次中毒,纯粹是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原文里的心机女主彻底不当恶人了,自己这些未雨绸缪的争斗,岂不就变成了单方面的迫害? 庾晚音已经朝寝殿走去。谢永儿迷茫地冲着雨幕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侍卫的剑上映出惨白的光。 侍卫:“娘娘请回吧,陛下谁也不见。” 庾晚音原本还在踌躇着不愿面对夏侯澹,一见这阵势,心中一慌:“陛下怎么了?” 侍卫三缄其口。 庾晚音的宫灯早已被浇熄,那把纸伞挡不住四面八方泼来的大雨,整个人成了落汤鸡,缩着身子瑟瑟发抖:“能否烦请大哥通报一声,告诉北……北嬷嬷……” “庾贵妃?” 庾晚音回头。嬷嬷打扮的北舟正要进殿,手中端着一碗甜粥。 她连忙拉住他,小声道:“北叔,让我进去看看他吧。” 北舟暗含审视地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记起她那日在舟上那句气壮山河的“干他”,面色略微缓和:“跟着我。” 夏侯澹整个人都缩进了被窝里,团成一个球。北舟喊了两声,掀开被子将他的脑袋露出来:“晚音来了。” 庾晚音被吓到了。 夏侯澹长发凌乱,面白如纸。他吃力地扫了庾晚音一眼,哑声说:“谢谢叔,粥先放着吧。” 北舟识趣地走了。 庾晚音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道:“我喂你?” 夏侯澹做了个类似点头的动作,紧接着就咬牙定住了,额上青筋突起,仿佛这点幅度的移动都带来了剧痛。 庾晚音手足无措地扶住他,又不敢用力。过了好一会儿,夏侯澹自己下定决心支起了身。庾晚音连忙拉过两只软枕垫在他身后。 她又伸手想去端那碗粥,被夏侯澹拦住了。 夏侯澹做了个悠长的深呼吸,语气低柔:“我们谈谈。” “不急这一时,先好好休息……” “你猜得没错。”他打断道,“我确实不是什么总裁。” 夏侯澹:“穿来之前,我是个不入流的演员,跑了很多年龙套都没混出头。” 庾晚音错愕地看着他。 这倒是可以解释他扮演暴君时的以假乱真。 “但只是这样的话,你何必特意骗我?” “不是故意骗你。当时你自己猜我是总裁,我就顺势认下来了。” “为什么?” 夏侯澹笑了笑,双唇毫无血色:“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佳,所以一穿进来,第一反应就是要死在这个鬼地方了。然后你就出现了,像天降救星一样,手握剧本,志在必得,一来就热火朝天地计划着绝地翻盘……看着你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有希望。” 他闭了闭眼,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害怕失去你。一旦发现我是这样无能的失败者,你就会离我而去吧。你一走,我就完了。” 庾晚音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会儿:“……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嗯?” “我还以为,你会背负着什么深沉的秘密。” 夏侯澹没有让自己停顿半秒,轻柔地笑了:“看来这破演技终究还是有点用。” 他叹了口气,坦然看着她:“但你现在知道了,我没什么胜算。那端王就算是纸片人,手腕也胜过我百倍。所以那句承诺依然有效:如果你选择离开,我完全理解,不会阻拦。” 他歪在枕上,眼神像一只无害的大狗。 这是在以退为进吧,庾晚音想,是为了让我感受良心的谴责吧。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点也不抵触,甚至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就算你不装可怜,我也不会走的。”她拍了拍夏侯澹的手,“快点好起来,我们下一步计划还需要你的演技呢。”夏侯澹默默看着她。她坐在那里,眼珠子已经开始缓慢打转,像一只酝酿着狩猎的小动物。 庾晚音想得出神,突然鼻头一痒,打了个喷嚏。 夏侯澹摸了一下她的袖口:“全淋湿了?” “不打紧……” 夏侯澹抓起手边的摇铃唤来宫人:“带贵妃去洗澡。” 庾晚音泡了个热水澡,心中阴霾尽散,只觉得好长时间没有如此惬意平静了。 她烤干头发,想去跟夏侯澹打声招呼就走,夏侯澹却自然而然道:“下着雨呢,别折腾了,睡吧。”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欣然躺到了他身边。被窝里暖洋洋的,窗外的雷雨声令人昏昏欲睡。 “还疼得厉害么?给你揉揉?” “嗯。” 夏侯澹闭目躺着,感觉到她贴近过来。小动物毫无防备,只想互相取暖。 夏侯澹称病辍了两天朝,第三天面色如常地坐到了龙椅上,懒洋洋道:“太后想建陵寝好多年了,如今她生辰将近,朕想聊表孝心。户部,税收够么?” 户部尚书懵了:“臣立刻去核验。” 夏侯澹先前当庭杀了个户部尚书,现在任上这位是那家伙的弟弟。堂堂尚书换了个人,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连手下政务都一切照旧,仿佛无事发生。 这就是大夏的朝堂。 十几年来,朝中两党相争,权力倾轧,拱起了无数不做实事的冗官。官来得快,去得更快,早上拟旨,下午上任,晚上兴许就入棺了。 在这种环境里,所有人脑子里都是苟且偷生,或者趁着在任多捞些油水。无数政策令而不行,干实事的早就被搞死了。 户部尚书焦虑了。 别的圣旨,他或许还能阳奉阴违糊弄过去,但太后陵寝却是万万不能糊弄的。他是太后提上来的人,新官上任,这正是立功的大好机会。 但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国库是真的没钱了。 陵寝这么大的工程,让他从哪里变钱? 户部尚书想到了唯一解:继续去搜刮民脂民膏。 翌日早朝,夏侯澹又懒洋洋道:“户部提出今年继续增税,众爱卿怎么看啊?” 众臣哪敢说什么。皇帝脑子一抽要彰显仁孝,哪怕每个人都知道百姓已经被榨得连渣都不剩了,再增税怕是要造反了,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夏侯澹挥挥手:“那就这么办吧。” 增税的消息不知为何不胫而走,几日内就传遍了都城。百姓怨声载道,但横竖传不进皇帝耳中。 这天夏侯澹出宫去探望一个抱病的老臣,出发之前,叫来驱车的侍卫耳提面命了一番。 回宫路上,马车忽然急停。 夏侯澹稳稳坐在车中,听见外头侍卫怒道:“何人敢拦圣驾!” 这一声喊得声若洪钟,半条街外的百姓都张望了过来。 夏侯澹知道演员已就位,慢悠悠地撩开车帘走了下去,问道:“何事?” 远处跪了个衣衫褴褛的群演,一见他下车,立即杀猪般地开嗓嚎道:“圣人啊!苍天啊!求您开开眼啊!草民的乡亲父老,每家每户,无一不是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耕织,存留的粮米却只够果腹。草民一对弟妹,出生不久赶上歉年,被父母含泪活活饿死……” 混在人群中的李云锡:“?” 这段慷慨陈词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那群演直接把李云锡当日在舟中的整段台词复读了一遍,末了哭嚎道:“草民一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再增税,唯有割去脑袋,以这一碗热血供养圣人了!” 哐哐哐磕头。 李云锡:“……” 周围的百姓个个听得热泪盈眶,加入了哭喊的队伍,远处还不断有人赶来,将夏侯澹回宫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澹满脸狼狈不堪,一双拳头攥得咔咔作响,忽然扇了侍卫一巴掌,嘶声道:“废物!快把户部尚书捉过来!” 户部尚书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跪到了夏侯澹面前。 夏侯澹:“为何要增税?” 户部尚书:“……” 那不是你自己批的奏折吗?户部尚书哆哆嗦嗦地将奏折内容复述了一遍,幸而有些脑子,没敢提皇帝尽孝的事,只说是自己的意思。 夏侯澹理直气壮道:“所以增税是为了造陵寝?那国库里原本用来修皇陵的税收呢?” 户部尚书噤若寒蝉。 夏侯澹:“带朕去看,今日必须给……给百姓一个交代!” 片刻之后,户部尚书冷汗淋漓,哆嗦着手打开了一间钱库的大门。 夏侯澹直直立在门口,僵硬良久,突然间仰天大笑,癫狂道:“钱呢?朕的钱呢?!” 周围宫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目露凶光,左右一看,又劈手夺过侍卫的剑,朝着户部尚书大步走去。 户部尚书当场尿了一滩:“陛下!!!” “陛下——”安贤迈着小碎步跑来,“右军章将军急奏,说是……” 他凑到夏侯澹耳边,夏侯澹却不耐烦道:“大声讲。” 安贤:“说是军饷发霉了。” 夏侯澹扔了剑,接过他手中的奏折,展开扫了两眼,将它一把摔在户部尚书脸上:“他们威胁朕,说是今年的军饷再不加量,恐怕军马将无余力护卫边疆。” 所有人都知道,那几个将军基本上都是端王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皇帝施压,自然是因为听说了户部要加税,要求分一杯羹。 夏侯澹踉跄了一步:“好,好啊。所有人都来找朕要钱,国库却是空的。这江山差不多也该改姓了!” 户部尚书终于尿完了,整个人很平静:“臣该死。” 夏侯澹却没再去捡剑,喘息片刻,疲惫道:“此事朕要找母后商议。” 另一边,太后也听说了今日的闹剧。 她多少有些心惊:“国库这样空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没带过兵的人,终究还是怕那些兵痞子的。一边忌惮着他们,一边却又依赖着他们的保护。 “那些武人想法简单,为今之计,还得先喂饱他们。”太后扶了扶镶金嵌玉的簪子,笑道,“让户部想想法子,拨些补给过去吧。” 心腹道:“那陵寝的事……” 太后望着自己红艳艳的指甲:“难得皇帝有孝心,陵寝自然也是要建的。” 御花园里,张三那个所谓“双龙戏珠”形状的花阵已经种好了,不日便会开花。 挥退宫人之后,他又自己提起铲子,往那“珠”的下方泥土里埋了一只盒子。 他在盒子里藏了张字条:“如果你是同类,留言给我,我想与你见面。”——用的是简体字,从左往右书写的。只要是穿越者,看一眼就会明白。 花期未至,张三已经开始每天找由头去附近徘徊。 当然,泥土始终没有被翻弄的痕迹。 夏侯澹回头对庾晚音复述了那场大戏,庾晚音笑得前仰后合:“你也太会演了吧!” 夏侯澹:“毕竟只剩这个优点了。” 庾晚音:“挺好的,特别管用。这样一来,尔岚他们也该出场了,户部推行开中法是迟早的事。” “但种子问题还是没解决……” “是时候研究一下燕国的事情了。”庾晚音深思熟虑道,“我先去藏书阁做点功课。” 藏书阁已经重建完毕,还收集了一批新书替换被烧毁的藏品。 庾晚音在里面泡了一天,找出了几本与燕国有关的通志,与宫人说了几句好话,想将书抱回去慢慢看。 在二楼经过自己原本的工位时,她不经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之间定在了原地。 御花园里面新开了一批花。 站在二楼俯瞰,花丛之中,一个巨大的“sos”形状赫然在目。 庾晚音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转头问宫人:“那些花是什么时候栽种的?” 宫人:“奴婢不知。” 庾晚音再也顾不上借书,下楼跑到了那片花丛前。 sos的形状是由一株株铁线莲拼成的,花色粉紫,与周围其他花草截然不同。 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吗?这真的是穿越者种下的吗? 第 21 页 《重生之恶魔宠妃》里绝对没有这情节。 难道又是一个意外穿来的新同伴?如果这sos是一句留言,周围应该还会有别的线索才对。 庾晚音四下打量了一圈,先把附近的树洞挨个儿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她还不死心,又弯下身去查看花丛下的泥土。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庾晚音有所预感般一回头,那个沉闷的小太子正静静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小太子见礼道:“贵妃娘娘。” “……太子殿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太子望着她,眼中似是戒备,又似是茫然:“只是无意间路过。” 庾晚音朝他靠近了两步,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她抿了抿嘴唇,试探道:“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你知道是什么树吗?” 小太子毫无反应地望着她。 庾晚音又走近一步:“其中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什么?” 小太子缓缓蹙起眉:“贵妃娘娘?” 远处,一个小太监匆匆奔来,朝庾晚音一礼,又对小太子道:“殿下,太后在等你呢。” 庾晚音失望地看着他们离去。 “殿下,请速速随奴婢来。”小太监惊慌失措地压着嗓子,“太后不太好了。” 张三梦游似的被推进了太后寝殿。 有那么片刻,他没有认出床上那个半脸歪斜、双目暴突的女人。 她中风了,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耷拉下去的嘴角口涎横流,对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张三握住了太后的手。 她的五指像鹰爪般紧紧扣着他,像是要抓住一缕执念一般,眼神中的不甘几乎要化为凶煞将他吞噬。 殿外传来唱名声:“皇上驾到——” 张三顿了顿,回过头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跪地叫了一声“母后”。不等太后回应,他又抬起头来,对着张三冷淡地笑了笑:“澹儿。” 张三没有回应。 床上的太后死死瞪着皇帝。皇帝却显得游刃有余,贴心地为她抹去口水,微笑道:“母后好生养病,不日便能康复的。” 张三默默地立在原地,嗅闻着空气中冰冷的、带着铁锈味儿的、权力交替的气息,脑中突然间传来一阵锐痛。他没有声张,默默地忍耐着。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头痛发作。 太后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一个月后就薨了。 而皇帝也如愿以偿地封了新的皇后。 继后年轻美艳,通身珠光宝气,染了蔻丹的指甲轻轻掐了掐张三的脸:“澹儿,以后本宫就是你的母亲。” 张三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避开了她的手,温驯道:“母后。” 他已经在这宫中待了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弄清许多事情。 比如,眼前这位继后在上位之前,已经被太后下了毒,终生无法受孕。 比如,太后的中风与死亡,这位继后大抵脱不开干系。 又比如,继后当然恨他。另一方面,她又需要驯服他。等到熬死了皇帝,她就是吕武。 他不是真正的幼童。但作为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他的心术或许还比不上宫里长大的幼童。 以前是太后掌控他,现在是继后掌控他。他斗不过任何一个。 可是那个妃子,那个理应是全文主角的恶魔宠妃,他唯一的同类,究竟在哪儿呢? 张三试过把继后带去那一片sos花丛附近,观察她的反应。但继后的目光毫无波澜地穿过了花丛。 她正忙着扶植自己的外戚,要将牢牢把持前朝与后宫。 张三知道,自己作为未来皇帝的势力正被一步步地蚕食。但他无能为力——他在书中的生母早已离世,而皇帝对他并没有额外的垂怜。 他的头疼越来越频繁了。 那个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出现呢?他还能等到她吗? 晚上,庾晚音兴冲冲地找到夏侯澹,说了花丛的事。 夏侯澹顿了顿:“会不会是谢永儿种的?” “我一开始也这样猜。”庾晚音道,“但谢永儿的一言一行都写在了书里,她肯定没干过这事儿。而且,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唯一穿越者,不会想着寻找同类的。我觉得这应该是另外的人,像我俩一样,意外穿进来的。” 夏侯澹:“但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了,如果有奇怪的人,早就该发现了。” “也许那个人在竭力隐藏自己?他,或者她,不知道该信任谁,只好用这种方式求救……不行,我得去查查那片花丛是谁种的。” 夏侯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大概率是巧合。你觉得是sos,人家种的说不定只是双龙戏珠。” “我知道。但万一呢?万一还有人等着我们相救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该多害怕啊。” 夏侯澹静静地望着她。 庾晚音笑道:“别这样,发挥一下想象力嘛,凑齐三个人就能斗地主啦。你说那个人是男是女?会喜欢吃小火锅吗?” 继后受封一年后,张三也到了要去尚书房念书的年纪。 这个世界的尚书房通常是所有皇子一同听课的。但张三入学之后,却发现前后左右空荡荡的,偌大的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中央,所有夫子滑稽地围着他打转。 他知道这是继后的意思,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正从根源上孤立太子。 张三不信命。 哪怕没什么实际本事,他心里还藏着现代人的优越感,不愿就此轻易屈服。他要尽己所能改善处境,直到找到那个同伴。 张三乖乖上了几天学,待到帝后来检查课业,才腼腆道:“儿臣日日孤坐,实在寂寞无趣。求父皇母后开恩,哪怕多一个伴儿也是好的呀。” 他想试着交朋友,培养自己的势力。 皇帝看了继后一眼。继后摸了摸张三的头,微笑道:“那便让泊儿来陪你吧。” 夏侯泊长他几岁,虽是出身卑贱的庶子,却生得俊秀文雅,芝兰玉树。唯有在朝他见礼的时候,眼中冰冷的厌恶几乎藏不住。 夫子让夏侯泊与太子对坐。 冗长的讲经声中,张三的眼帘越来越沉,正自昏昏欲睡,耳边忽然落下“啪”的一声脆响。 他仿佛回到了初中数学课上,惊恐地抬起脑袋。 “啪”,又是一声。夫子的戒尺高高扬起,重重抽在夏侯泊的手心:“不得走神!” 夏侯泊没有走神。 夫子只是让他替太子受过罢了。 讲经声再次响起,夏侯泊蜷起红肿的手,死死盯着张三,薄唇抿成了一条缝。 下课之后,张三立即去问跟随自己的那个小太监:“安贤,夏侯泊是怎么回事?别想着瞒我,我总能查出来的。” 安贤战战兢兢、语焉不详,但他大抵听懂了:在漫长的宫斗历史中,自己已故的母后害死了夏侯泊的母亲。 然而,当事人都已死去,这深宫之内,假戏真做,虚实莫辨,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张三唯一可以确知的是:夏侯泊恨他。 而继后非常乐于加深这份恨意。 从那天开始,所有夫子对夏侯泊的惩戒一次比一次加重了。很快他们不再满足于戒尺,尚书阁里出现了柳条。 就连太监宫人,都在膳食茶水上争相发挥创意,变出了许多折辱人的戏法。每当夏侯泊面无表情地咽下污水,他们总会喜滋滋地望向张三,仿佛在期待他赏赐似的。 据说,继后是这么嘱咐他们的:“太子若是头痛发作,旁边必须有人比他更痛。” 张三又软语相求了数次,但这时皇帝已经渐渐不管事了,一切交由继后做主。 继后没有开恩调走夏侯泊,却调来了更多庶出不得宠的皇子。 可想而知,每个同窗都成了“继后哄太子高兴”的道具。在所有人眼中,张三都与继后牢牢绑定,情同亲生母子。 张三有时会想,孤立太子有许多种方式,继后选择了最激进的一种,或许是因为当年堕胎之后,早就恨上了所有皇子吧。 那女人当时还没料到,这五毒俱全的尚书房里,最终会养出一只超越自己的蛊。 夏侯泊身上的血痕淤青一天比一天多,望向张三的目光却一天比一天收敛。现在他的脸上已经彻底没有仇恨的影子了,眉眼温文尔雅,微笑谦恭有礼。他是那么讨人喜欢,所有被虐待的皇子都团结到了他的身周。 张三不信命。 他试过在夫子训诫同窗时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老迈的夫子一脸惶恐地对他行礼,请他息怒,隔日却变本加厉地抽人。他的抗议成了拙劣的做戏,在众皇子嘲讽的注视下唱着红脸。 他试过自己给所有同窗带饭,以图缓和关系。他亲自挑选了丰盛的膳食与点心,亲眼望着宫人装入食盒,带进尚书房。然而同窗们打开食盒,入目的却俨然是糟糠。有暴躁的皇子忍无可忍,当场摔碎了食盒:“太子殿下真是深情厚谊啊!” “三弟。”夏侯泊一拍那皇子的肩,示意他冷静,随即彬彬有礼道,“多谢太子赏赐。” 张三:“我没有——这不是——来人!” 端食盒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张三怒骂他时,众皇子又露出了观看自导自演的嘲弄目光。 张三百口莫辩,脑袋疼得像要裂开,一脚踹翻那太监:“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说啊!”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夏侯泊恰在此时温声道:“这阉人罪不至死,还请殿下宽仁。”说着积极地把糠吃了。 张三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刚才短短一瞬间,他捕捉到了小太监与夏侯泊交换的眼神。 在他过家家一般琢磨着“缓和关系”的时候,夏侯泊已经学会栽赃陷害、收买人心了。 他还试过连续半月称病不出,索性不去尚书房。 这时候,对他不闻不问的继后却又出现了,一脸关切地坐在他床边:“澹儿,陛下听说你不仅懒于读书,还想尽办法折辱同窗,正在发怒呢,你快去给他磕头认错吧。” 张三气得肝疼,实在维持不住那张乖觉懵懂的面具了,瞪着她冷冷道:“折辱他们的究竟是谁,相信母后比儿臣清楚。” 继后讶然道:“是谁?说出来,母后为你做主。” 张三:“……” 张三写了一封长信,亲手塞到了皇帝手里。 他用上了全部智商,先是吹捧了一通父皇仁厚,又述说了一番自己与兄弟们的遭遇,闭口不称委屈,只说自己为父皇忧心,怕他被奸人蒙蔽。 他没有等来皇帝的回音。 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继后:“太子啊太子,本宫将你视若己出,未想到你对本宫误解甚深,实在叫人寒心呐。” 张三:“父皇他——” 继后嗤笑道:“你以为如今的前朝后宫,还由你父皇做主么?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一生恨过许多人,但最恨的非他莫属。” 张三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这女人连这话都说了,自己是要被灭口了吗? 继后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一个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你若不愿与本宫母子同心,自有别的皇子愿意。” 那一刻,张三初次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故事里,他是谁,他是怎样的人,并没有那么重要。 张三扑通一声跪倒在继后面前,磕头道:“是儿臣不孝,儿臣愿面壁思过。” 在他面壁思过的日子里,御花园那片摆成sos形的铁线莲又到了花期。 张三一次次地跑去观察泥土,一次次地失望而归。直到某一日,他突然远远地停下了脚步——花丛下的泥土有了被翻弄过的痕迹。 张三连铲子都顾不上拿了,跪在地上徒手刨土,刨出了埋在深处的那只盒子。 他用脏污的指甲撬开盒子。自己留在里面的字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状奇异的叶子。 此后数日,张三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过去,终于在深宫某个角落发现了同样的叶子。 他又一寸寸地摸过树干,最后摸到一个细细的刻字:“丑”。 深夜丑时,张三绕过熟睡的宫人溜了出来,独自走向那棵树。 一个瘦弱的小宫女正提灯站在树下,苍白着脸望着他。 张三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跑到她面前:“……你拿到了我的纸条吗?” 小宫女手一抖丢掉了宫灯,猛然跪地道:“殿下饶命,奴婢不知那是殿下之物!” 张三看着她的反应,心渐渐地凉了一截。 他犹不死心,试探着对她说:“hello?” 小宫女茫然而恐惧。 张三浑身的血液都在冷却:“你如果没有认出那片花丛,又怎么会想到去挖土?” “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里服侍,时常从远处看见一道人影徘徊,又见那花丛形状奇异,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第 22 页 小宫女带了哭腔:“那字条的字形诡异,句意不通,奴婢以为……以为是哪个不太识字的侍卫……奴婢该死!” 张三嘶哑地笑了一声。 “别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吗?相信我啊,我们是同类啊。” 小宫女茫然而恐惧。 “我——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张三朝她一步步走近,她却步步后退。 张三站定了。 “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么?” 张三突然温柔地笑了,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没什么。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小宫女茫然而娇羞。 张三的手缓缓下移到了她纤弱的脖颈。 日出之前,他将她沉入了池中。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庾晚音找信得过的宫人打听了一圈,没人知道那丛铁线莲是谁种的。 “他们说,近年没人动过那一块御花园。”庾晚音失望道。 夏侯澹耸耸肩:“你看,我就说吧,是你想多了。” “但从上往下看,真就是个鬼斧神工的sos……” 夏侯澹:“这就有一个新问题了。这花才刚到花期,还会开很久呢。哪天谢永儿路过,跟你一样把双龙戏珠看成sos,你猜她会怎么想?” 庾晚音恍然大悟地捂住嘴:“她也会怀疑身边有同类。” “然后,保不齐哪天她灵光一闪,就会怀疑上我们俩。”夏侯澹循循善诱。 庾晚音果然焦虑了:“那片花丛不能留了,能想个由头拔掉么?” “笑话,朕想翻新御花园,哪还需要由头。” 当天下午,在确认谢永儿没出门之后,夏侯澹命人翻新了花丛。 铁线莲被一株株地连根拔起,夏侯澹坐在亭中远远地望着,目光无悲无喜。 他一转头,身旁的庾晚音倒是一脸闷闷不乐。 夏侯澹失笑:“怎么了?” 庾晚音有点不好意思:“你就当我异想天开吧,我还在想万一有个同类,千辛万苦种了花求救,结果非但没等到回应,连花都被拔了……不然我们在原地埋张字条什么的?” 夏侯澹:“……” 夏侯澹温柔地看着她:“有被谢永儿发现的风险。” “好吧。”庾晚音放弃了。 户部尚书接了太后扔过来的烂摊子,急得连夜长出了一嘴疱疹。 又要给三军送粮饷,又要给太后造陵寝,还要往国库里变出点钱来应付那疯皇帝——同时还不能增税。 户部尚书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他在府中对下属发着脾气,却不知府邸后门外的街角处,两个新入职的小主事也正在小声争吵。 李云锡怒道:“既然是我想出来的法子,自然应该由我去提。” 尔岚依旧女扮男装,一脸平静:“李兄打算怎么提?拿出你的文人风骨,骂他个狗血淋头么?” 李云锡冷笑着瞥了一眼她手中精巧的礼盒:“那么尔兄又待如何说服尚书大人?以进言之名,行贿赂之实吗?” 他看不惯尔岚。 这书生长得眉清目秀,貌如好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风。 李云锡这种直肠子,见此人乍入官场就适应良好,堪称如鱼得水,心里就存了鄙夷。 尔岚淡然道:“陛下重托之事,只要能办成,手段并不重要。李兄难道忘了你我的官职是如何讨来的?这礼盒送进去,陛下会介意么?” 拿皇帝来压我?李云锡根本不吃这套:“他若不介意,就是他为君者的错处!” 尔岚:“……” 尔岚对他笑了笑:“也对。”李云锡:“所以……” 话音未落,只见尔岚猛一转身,拔腿冲向了府邸后门。 李云锡这辈子专注唇枪舌战,从来没遇上过这等“说不过就跑”的无耻行径,一时竟然愣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礼盒和一封信笺一起递了进去。 片刻之后,有侍从出来迎客。 尔岚一脚踏入门里,回头看了一眼七窍生烟的李云锡,笑着做了个口型:“等我消息。” 户部尚书正坐在堂上读着她那封信笺,礼盒则已不见踪影。 户部尚书赞不绝口:“良策,确实是良策。” 信中所写的,正是李云锡计划的开中法:由朝廷出面招募商人,输纳军马粮饷。朝廷支付给商人的不是钱财,而是盐引。凭借盐引,商人日后可以分销官盐,从市易中获利。 如此一来,朝廷不必透支国库,就能借商人之手承担成本,支援三军。 尔岚笑道:“能为大人分忧,下官三生有幸。” 户部尚书又研究了一会儿细节,迟疑道:“只是盐政改革事关重大,太后那边……” “大人,看陛下的意思,整改已是势在必行。咱们自己不提,也会有别人上奏。”尔岚朝他凑近了些,谄媚道,“日后盐引给谁、不给谁,还需从长计议呢。” 户部尚书当然懂她的暗示:个中油水肥厚。盐引在手,商人争相来抢,最终会演变成又一门生意,端看如何操作了。 尔岚眨眨眼:“以太后的慧眼,定能识出大人这颗明珠。” 户部尚书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道:“后生可畏啊。” 几日后,户部上奏,奏章呈了厚厚一沓,请求颁布开中法。 夏侯澹跳过大段的马屁和解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在尔岚的建议下,户部尚书列出了建议运输的粮食清单。若干种主流作物里,默默地夹了一个燕黍——理由是不易腐烂,便于存储,又可以喂军马。 这改革由太后党提出,又因为对三军将士有利,所以端王也不会过多阻挠。 正因如此,这本奏折经过无数轮修改,那不起眼的“燕黍”二字却奇迹般地保留到了最后,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夏侯澹手中。 夏侯澹龙飞凤舞地批了个“准”字。 至此,开中法正式实行。 各地仓廪开始照着清单收缴粮食,再由闻风而来的商人运向边境。 气候干燥之地,百姓听说那干巴巴杂草般的燕黍居然也能充当捐税,笑了几声“为官的怕不是傻子”,便去野地里找寻起来。行动力强的甚至已经种下一茬,施起了肥。 不仅如此,商人为了省下运粮的成本,很快就开始雇人直接去边境开荒,专门种清单上的作物。而靠近燕国的西北处环境恶劣,只有燕黍能成活,最终发展出了第一片燕黍田。 大家都很满意:军队得到了粮食,太后得到了陵寝。 此时此刻,世上只有几个人,在为那笑话般的燕黍田热泪盈眶。 虽然他们找到的种子还远远不够,但至少在大夏的土地里,已经埋下了最初的希望。 隔日,这君臣几人聚集在某处隐蔽的私宅,不敢大肆庆祝,只能举杯致意。 私宅是给岑堇天用的,在后院开了一片小小的试验田,种了几样抗旱的作物,目前长势喜人。 庾晚音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一不小心喝多了一点,站在田边哼起了小曲:“哎——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 恰好站在旁边的汪昭:“……” 汪昭是几个臣子中最沉稳的一个,胡子一把,像个小老头儿。 他捋着胡须想了半天,最终困难地憋出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艰。” 田地另一边,李云锡与杨铎捷这两个刺儿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李云锡脸色铁青。 因为立了大功的户部尚书春风得意,顺手就提拔了尔岚。 尔岚当时神情一动,看了李云锡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事后才对他解释:本想为他美言几句,但在太后党面前,不敢抱团太明显,怕引起怀疑。 李云锡:“说得好像我稀罕似的。” 杨铎捷不平道:“那他不就是抢了你的功……” “李兄。” 尔岚面色如常地走向他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李云锡早已看穿了这人的汲汲营营,不齿道,“尔兄不必多费口舌,人各有志,升官发财对李某来说有如浮云。”尔岚微笑道:“咱们在太后手下做到多大的官,确实都是浮云。这江山毕竟是陛下的江山,日后陛下论功行赏时,自然会记得李兄的功劳。” 李云锡气到窒息:“无论是太后面前还是陛下面前,我都志不在此!” 这一声说得响亮,对面的夏侯澹都看了过来。 尔岚也不耐烦了:“是啊是啊,李兄志存高远,恨不得今日入朝明日撞死。兄弟我却还盼着李兄多活几日,再出几篇策论供我上位呢。” 李云锡:“……” 李云锡:“你真的这么想?” 尔岚翻着白眼走开了。 李云锡转头看杨铎捷:“他他他……成何体统!” “陛下,娘娘。” 微风和煦,岑堇天抓着一把作物走来,摊开手给他们看:“目前看来,确实是燕黍最耐旱,长势也最好。不过要到秋收时才能看出收成了。” 庾晚音:“岑大人能不能像之前那样,测出燕黍最适合什么土壤、如何灌溉施肥之类的?” 岑堇天想了想:“臣自当尽力,但兼权尚计,或需两三年。” 说到时间,几个人都有些沉寂。 庾晚音猜不到旱灾何时来,岑堇天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 庾晚音看着他年轻而憔悴的脸,突然心生愧疚:“岑大人保重身体。” 岑堇天笑道:“臣会努力活得久一点。” “不,真的,保重身体。为了提高一点收成,岑大人已经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你的双亲家人……” 夏侯澹插言道:“余生如此,值得吗?” 庾晚音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太直白了。 岑堇天却笑着摆摆手:“臣以为预知死期,是件幸事。臣少年时便反复思量,这一生要做些什么才不算虚度。双亲自有兄弟孝敬,故乡自会在死后荣归。他日臣离去时,惟愿埋骨之处,有五谷丰登。” 回宫的马车上,庾晚音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自从穿来之后,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迅速成长,早已不是最初那个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小白了。 但总有些人的存在提醒着她:你的境界还差得远呢。 夏侯澹:“在想岑堇天?” “嗯。”庾晚音叹息。 她以前看文的时候,专喜欢看刺激的大场面,群雄逐鹿、金戈铁马……岑堇天种田的片段全被跳过去了。 “等到自己来了这个世界,才发现他才是真的救万民于水火。有那样的一生,的确不算虚度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夏侯澹半开玩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也在救万民于水火。” “我?” “客观来说,如果能帮大夏挺过那场旱灾,你应该名垂青史才是。” 庾晚音失笑着低下头。 片刻后她又吸了口气,猛地抬头:“好,我也不想虚度此生了。” 夏侯澹一愣:“什么?” “按照原文,端王用最大的代价登上了皇位,那我就要用最小的代价挫败他。预防旱灾只是第一步。他还要跟燕国殊死一战,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战都别让他战。”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夏侯澹,胸腔里鼓动着新的斗志:“我好像还记得一点燕国的设定,这一战不是非打不可,外交吧。” 夏侯澹:“好。” “还有,他勤王的时候还要跟太后打一仗。但如果咱们抢在那之前成长到足够强大,震慑住他们,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好。” “还有……”庾晚音顿了顿,“你是不是在笑?” 夏侯澹摇头:“只是一想到我们做的一切都发生在一本书里,就觉得有些荒诞。” 这个问题庾晚音也想过了:“但就像庄周梦蝶,你又怎么知道外面那个‘真实世界’不是另一本书呢?” “那确实不知道。” “对吧,谁能保证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我懒得为此纠结了。”庾晚音挥挥手,像要把这个问题打散成烟,“哪怕注定是死亡结局,我也要在死前多做点事儿。” 第 23 页 夏侯澹:“好。” “你干嘛一直说‘好’?” “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他笑道。 张三一年年地长大了。 铁线莲还在一年年地定期绽放,他却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丛花了。 因为,随着皇帝逐渐老迈,而自己年纪渐长,他意识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那个作为女主角的“恶魔宠妃”,也许并不是他父皇的妃子,而是他的。 等到他当上皇帝,她才会登场。 这个发现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因为他穿来前虽然只瞥了一眼文案,却清楚地记得,女主是妃子,男主却不是皇帝。 那么,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他这个皇帝就应该是反派——注定惨死的那种。 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怀疑这篇文的男主,是他的皇兄。 夏侯泊活着熬到了出宫建府,被封为端王。 这年轻王爷在朝中毫无根基,于是经常主动请去戍边。他在边塞之地混了几年,从备受欺凌的小白脸混成了文韬武略的将领,跟武人们打成一片,归来时总带着大大小小的军功,还被老皇帝赐了仪仗。 夏侯泊走的完全是男主路线。 而张三,正被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推向一条反派之路。 按理来说,端王明显比张三更适合当太子。但继后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她需要的是容易控制的傀儡。 两股势力明争暗斗之下,张三在一年之内遭了四次暗杀。睡梦中遇刺,用膳后呕血,不断地重伤,又被抢救回来。端王要他死,太后要他活。 他开始彻夜难眠,偏头痛愈演愈烈。有时幻听,有时以为是幻听,结果是真刺客。 等到老皇帝驾崩,张三即位,坐在龙椅上往下一看,朝堂中除了继后党——现在该叫他们太后党了——还多了一批分庭抗礼的端王党。 唯独没有几个拥皇党。连他的帝师们都是太后安排的。 在这个世界,他现代人的背景不是优势,而是劣势。论心机,论权谋,他的九年义务教育帮不上任何忙。 满朝文武,他找不到一个可堪信任之人。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但张三不信命。 就算是死,他也要挣扎过再死。 凭着直觉,他找到了胥阁老——因为这老臣不像其他臣子那样巧言令色地哄他,反而时常拉下脸,搬出一番大道理来教育他。 同时也因为,胥阁老在朝中混得不如意,处处受人排挤。 张三认定这人是真的向着自己,于是对他恭恭敬敬,请教了许多问题。胥阁老建议他施行的政策总是遇到重重阻碍,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放心。因为如果那些建议是错的,太后与端王便不会来拦。 直到有一次,胥阁老劝他除掉某个大官。 胥阁老言辞恳切:此人一直欺上瞒下监守自盗,而且与端王狼狈为奸,势力发展得盘根错节,必须尽早拔除。 他信了,费了许多功夫收集罪证,在早朝时突然发难,将那贪官押入了大理寺,不日便处斩了。 那是他杀的第八个人。 这次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 甚至有些顺利过头了。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下朝之后,有个留着八字胡的小官员跑来找他,声泪俱下地称他受了蒙骗。 这八字胡一直是太后党的人,此时却大表忠心,说自己其实早已不堪太后折辱,想要效忠陛下;而那胥阁老才是真正的太后心腹,性本奸回,一直以来将陛下哄得团团转。 “他借陛下之手除去那贪官,其实是剪掉端王的羽翼,为太后除去一患呀!” 八字胡呈上了无数证据。有太后的笔迹,也有胥阁老的笔迹。 张三不敢相信,偷偷去太后处查看,恰好看见胥阁老与太后走在一起,言谈甚欢。 两个月后,八字胡出面弹劾胥阁老。 张三没杀胥阁老。他下令将胥阁老抄家流放。 胥阁老一言未发,对他重重磕了几个头,就让人拖走了。 这次行动也出乎意料地顺利。 张三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捋不清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隐忍几年之后,他才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当年的真相。八字胡是太后的人。而弹劾胥阁老,却是与端王合谋的。 八字胡凭此一功在太后党中站稳了脚跟,一步步爬到了权力中心,后来还加封太傅——他姓魏。 那个时候,张三已经动不了他分毫了。 张三信不信命,其实也无关紧要。 世界需要一个反派,太后需要一个傀儡,而端王需要百姓记住一个罪人,为天灾、为人祸、为他们连年的歉收负责。 他来了,他就成了这个人。 马车猛然一停,接着又猛然加速,将夏侯澹从浅眠中惊醒了。 庾晚音也吓了一跳,掀帘问道:“怎么了?” 驾车的侍卫:“暗卫发现有人跟踪。来的只有一个人,但武功甚高,暗卫拿不住他,北大人去对付他了……属下先护送陛下与娘娘回宫。” “慢着。”夏侯澹皱眉道,“只派一个刺客?不像是端王的作风。让北舟生擒他来问话。” 侍卫回头眯着眼望了望:“北大人尚未与他分出胜负。” 庾晚音惊了:“怎么可能?” 北舟可是全书武力值天花板,单挑未逢敌手。 “似乎已过了三十多招了。”侍卫实况转播中,“奇怪的是两人都未出杀着。” 庾晚音忍不住了,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后望去,瞬间被一阵劲风吹乱了头发。 为了隐蔽行事,他们一直在绕路,此时正在穿过一条宽度只能容下一辆马车的暗巷。 巷子尽头,飞沙走石,剑风狂乱,两道飘逸的剪影正斗得天昏地暗。 庾晚音肩头探出另一颗脑袋。夏侯澹问:“原文里有这么个人吗?” “反正我不记得了……” “喝!”一声清叱传来,跟着是嗖嗖的破空之声。 实况转播侍卫:“可恶,刺客投了暗器!” 暗巷狭窄,避无可避,只见北舟忽然一脚蹬在墙上,如大鹏展翅般腾空而起,半空团身翻了个跟斗。刺客的暗器纷纷颓然落地。 北舟一个跟斗翻完,人尚未落地,对着刺客长袖一甩,破空之声又起。 他的暗器显然密集得多,“咄咄咄咄”不绝于耳,听声音俨然已经将人射成了筛子。 夏侯澹:“留人——” 那刺客也同时大叫道:“好了!我不是刺客,你看不出来吗!饶命啊!”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北舟悠然道:“你若是刺客,哪里还有命在。” 侍卫停下了马车,护着夏侯澹和庾晚音走近了些许,警惕地看着来人。 北舟的暗器没有射中他,而是围着他的脑袋四肢,在墙上钉出了一幅人体描边。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颓然道:“认输,我认输。” 北舟:“你是何人?” 年轻人似乎是扭头瞥了夏侯澹一眼,笑道:“我姓白,你可以叫我阿白。” 离得近了,庾晚音逆着光看清了这人的形容。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那双眼瞳望过来时出奇地清亮,即使在暗巷里也如淬过火的琉璃一般。她记得这好像是内功深厚的表现。 “不要动。你这身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北舟并未放松,仍旧抬起一臂对着他,五指将勾未勾,似掌似爪,也不知道是哪门子起手式。刚才人体描边用的暗器全部深深嵌入了墙壁中,砖灰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白僵立着,忽然问:“你是北舟?” 北舟一愣。 阿白:“我俩不认识,但你应该记得无名客吧?他是我师父。” 无名客虽然没有名字,却声震江湖,是个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北舟早年四处游历时另有奇遇,曾得他指点一二,与之结成了忘年交。 某次喝酒时,无名客问他为何一直漫无目的地游荡。北舟心情郁郁,说起宫中早逝的慈贞皇后:“故人已逝,我也不知何去何从。” 无名客当场以手蘸酒,在地上算了一卦,末了劝他道:“回都城看看吧,或许会见到故人之子。” 阿白:“我师父前段时间夜观天象,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让我立即出师,到都城来跟着你混。”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递给北舟。北舟读了一遍,面露疑惑:“确实是他的笔迹。但我看不懂他在写什么。” 阿白:“哦,他说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是给皇帝的。” 默默站在一旁的夏侯澹开口了:“给朕看看。” 阿白猛地扭头,浮夸道:“皇帝?活的皇帝!” 夏侯澹:“……” 夏侯澹暗中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他。 阿白却变本加厉:“好俊哦。” 夏侯澹:“?” 夏侯澹读了一遍信,面色凝重,转手递给庾晚音。 只见信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了两行字:“皇命易位,帝星复明。荧惑守心,吉凶一线。五星并聚,否极泰来。” 庾晚音刚看见头四个字就惊了。 皇命易位?这绝对不是什么相术占卜的通用说法。只有穿越者能看懂,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知道你换芯子了。 整段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知道你换芯子了,而且换来的人当皇帝可以改变国运。但你命途凶险,只有一线生机,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化险为夷。 庾晚音与夏侯澹对视一眼,心道:这才是真的开了天眼吧。 阿白:“师父说你天纵奇才,算是半个大师兄,让我向你多学学。我心想着有多奇才啊,有我奇才吗,就……” 北舟:“就先找我打了一架?” 阿白哼哼了一声。 北舟瞧着这便宜师弟,心中有些惜才,面上却调笑道:“服了吗?” 阿白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在都城就是给皇帝当护卫么?能带我一个么?” 北舟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朕有北叔已经够了。” “别啊,难得我师父一番好意,送我来供你差遣。”阿白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怵,甚至有点嬉皮笑脸,“多收我一个也不打紧吧?我的功夫也很好的,可以保护这位——哇,大美人!” 他看着庾晚音。 庾晚音:“……谢谢。” 夏侯澹又瞪了他一眼。 庾晚音心里也在权衡。原文里没有阿白这号人物,但如今多了两个穿越者,惊动了原本世界里的高人,倒也说得通。 夏侯澹恰在这时低声问道:“北叔,那个无名客……” 北舟作保道:“无名客退隐已久,不理俗事。他会送来这封信,大约是算出澹儿你能保社稷安稳。这小子用的确实是他教的功夫,应该可信。” 夏侯澹便点点头,对阿白道:“跟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在夕照中回了宫。 夏侯澹说要给阿白安排个职位,带着他走了。 北舟又用缩骨功换回了嬷嬷扮相,陪着庾晚音回了贵妃殿:“那叔先回房了。” “北叔。”庾晚音却跟着他进了房中,“我有点事问你。” “什么?” 庾晚音笑道:“今天你用暗器打穿墙壁,不完全是靠手头功夫吧?——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是瞎猜。” 北舟仍旧惊疑不定:“你是如何……”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匕首穿透了一面木门,仍旧来势不减,让那刺客当场毙命。后来在舟上,你袖中发出的暗器不仅能平飞上岸,而且还能连环发射,完全不带停歇。”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看他的袖子,赞叹道:“北叔真是心灵手巧,我对机关术也有些兴趣,但却死活想不出,何等精妙绝伦的机括才能做到那样的效果。” 她的分析过程完全是瞎编的。 她知道北舟是个机关术天才,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当初她带着夏侯澹去找这人,心里就存了一个念头。只是北舟视自己的机关发明为绝密,需要共处一段时间,培养一下信任,才方便对他提起。 果然,北舟愣怔之后大笑道:“晚音竟如此聪明。不过也难怪你琢磨不出来,这机关只有我能驱使。” 他抬起手臂,五指一屈一张,袖中“咔哒”一响:“机括部件贴合我周身,需要强大的内力催动。真气一转,可以源源不断发出暗器,而且射程极远,无坚不摧。” 第 24 页 庾晚音配合地惊叹了一番,接着面露难色。 北舟以为她会要求一探究竟,正想婉拒,却听她道:“北叔有没有想过造出更强大的机括?比如,不是用内力催动,而是用火药?” “火药?”北舟来了兴趣。 “嗯,我觉得以陛下如今的处境,需要一点防身的设备。” 与此同时,阿白将一大把药丸塞给夏侯澹:“都试试,我走南闯北的时候四处搜罗的,全是什么偏方什么秘药。” 夏侯澹无奈道:“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 “不行,这是我师父当初交代的任务之一。他算出我能帮到你,我就一定能帮到你。” 夏侯澹:“行吧。” 阿白在他对面坐下,十分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朝中如何?” “有点变化,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你那边如何。” “那也说来话长……最近干掉了两个关键人物,为了低调行事很是费了些功夫……” 夏侯澹摆弄着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 无名客算出夏侯澹换了芯子、写信给他、送徒上门,这一系列都是真事。 只不过,这封信是五年前写的,他们的初识也发生在五年前。 阿白汇报了片刻,留意到他的动作,笑道:“花那么大力气跟我演那场戏,是为了骗过我那师兄吗?” “北舟好骗。不是为了他。” 阿白恍然大悟:“那就是为了骗过那大美人。” “放尊重点,那是贵妃娘娘。你在她面前要装作刚认识我的样子,别露出马脚。” 阿白心念一转,兴奋道:“她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吧?” “不是,是另一个。” “啊?” 夏侯澹面无表情道:“我等错了,但她来对了。要是她没来,我早已经死了。” 阿白皱眉:“是我太笨还是你没说清楚?” “是你太笨。” 阿白:“……” 他突然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你喜欢她,对不对?” 夏侯澹:“?” 夏侯澹:“说喜欢就狭隘了。” “那就是不喜欢?” 夏侯澹:“。” 阿白居然没有听到反驳,稀奇地看着他:“真不喜欢?” 夏侯澹仍是沉默。 喜欢、憧憬、倾慕——他觉得自己胸腔涌动里的东西配不上这些花好月圆的名号。它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剧毒的海,其中只生长着黑色的海藻。 阿白一跃而起,夺门而出:“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侯澹:“?” 阿白重新戴好黑巾,一路摸到了贵妃殿,本想直接溜进去,结果却惊动暗卫,召唤出了庾晚音。 他大喇喇地道:“贵妃娘娘,我来找师兄切磋。” “嘘——”庾晚音将他拉进去,悄声道,“北叔在这里是北嬷嬷,不显露身手的。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你俩另找地方打吧。” “……北什么?” 庾晚音将他带进偏院,敲开北舟的房门:“北嬷嬷。” 北嬷嬷疑惑地看着阿白。 阿白对着他浑身直抖,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哈哈什么玩意?” 北嬷嬷“啧”了一声,摇摇头:“还没被揍够是不是?来吧,让嬷嬷疼爱你。” 房门一关,里头乒里乓啷响了一阵,阿白灰头土脸地出来了。庾晚音忍俊不禁:“你说你图个啥。” 阿白挠着头,虽然遮了脸,也能看出是在冲她傻笑。 人在深宫待久了,见到这些不拘一格的江湖人,自然觉得有趣。庾晚音转身道:“喝杯茶歇歇吧。” 阿白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娘娘。” “嗯?” 阿白左右一看,有一片花圃,姹紫嫣红开得正好。 他原地摆开阵势,云手一舞,掌风催动,卷起一阵清风。 庾晚音刚走出两步,忽见无数花瓣从身后飘到眼前,在最后一抹金红色的夕照中翻飞起舞。 她整个人被笼罩进了一团香雾里,惊讶地回头。 夏侯澹正站在她身后。 两个人在如梦似幻的场景里对视着。 庾晚音忽然有些脸热:“你怎么来了?” 夏侯澹微笑道:“找你用晚膳啊。” 不远处,毫无预兆地沦为人形鼓风机的阿白:“……” 夏侯澹拉着庾晚音回屋用膳,阿白则展现了锲而不舍的精神,死缠烂打地跟了过去:“加一副碗筷呗?” 庾晚音惊到了。江湖人胆都这么肥吗? 夏侯澹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去把那一地花瓣处理了。” 阿白回头看了看:“有宫人在扫了。” “那去把花圃重新种了。” “别这么小气,就让我蹭一顿呗……” 夏侯澹咳了一声,用眼神警告他:别蹬鼻子上脸,说好的装作不熟呢。 阿白顿了顿,收敛了一下语气:“我不会白蹭饭的。听说陛下对燕国的消息有兴趣?” 庾晚音一愣:“你知道燕国的事?” 她脑中的燕国就是一团模糊的马赛克,只是隐约记得有个内乱设定,细节全没认真看。如今想要引进燕黍、消弭战祸,便琢磨着先从他们内部分出派别,再借力打力。 “知道知道,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 夏侯澹重重一拍阿白的肩,打断了他的话头,气压很低地说:“坐下。” 夏侯澹挥退了布菜的宫人,只剩三人围坐于桌,阿白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庾晚音旁边。 他左右看看,抬手揭下蒙面巾,吃了起来。 庾晚音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是个相当清俊的年轻人,气质上完全是夏侯澹的反义词。肤色略深,似乎经常在外;一口白牙,专拣肉吃,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阿白灌了口酒,突然扭头对着庾晚音闷笑,那眼神似乎在说:看我呢?好看吗? 庾晚音:“……” 江湖人都这么不怕死吗? 她忍不住瞥向夏侯澹。夏侯澹也不知有没有留意到这里的戏码,淡然道:“说正事。” “哦对对,燕国。燕国就是个落后小国,穷,粮食布匹都少,所以总想抢我们的。”阿白嗤笑,“都是些未开化的蛮人,但一个个挺能打,跑得又快,每次攻进来烧杀掳掠,抢光了又走了。” 庾晚音:“那不就是强盗吗。” “你说他们是强盗,他们还恨我们呢,盼着夏人全死光了,把地儿让给他们。” 夏侯澹:“燕国王室如何?” “叔侄争权。现在的燕王叫扎椤瓦罕,他侄子叫图尔,是燕国第一高手。叔侄俩哪哪都不对付,只有一点志同道合,就是都恨大夏。有个秘闻,说他们在争相往大夏送刺客,比谁杀掉的王公贵族多——不为什么计谋布局,只是为了恨。” 庾晚音扶额道:“哪来这么大仇啊?那这俩人中有谁可能被策反吗?” 阿白大摇其头:“都不太可能。燕王在阵前被夏人弄瞎了一只眼睛,图尔呢,跟咱们陛下有点恩怨。” “恩怨?” 夏侯澹在桌下踹了阿白一脚。 阿白反而猛然加快了语速:“娘娘没听说过珊依美人么?珊依是图尔青梅竹马的老相好,当年被送入大夏宫中献舞,出尽风头。然而陛下无情呐,只给封了个美人。结果没过多久,她行刺陛下未遂,被诛杀了。燕国也是以此为由宣战的。”夏侯澹:“……” 庾晚音:“……哦,我一时忘了。” 这种宫闱秘史,她就算是原主也不一定能打听到。 话又说回来,这个阿白是怎么打听到的? 庾晚音的念头刚转到这里,夏侯澹就伸筷替她夹了块鱼:“无论能不能成功,先派人去与他们分别谈谈吧。和谈止战是国之大计,他们中若有贤明的君主,应当懂得把私事放到一边。晚音,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庾晚音被转移了注意力:“哦……之前招安的那几个学子里,汪昭是个外交人才,又会燕语。” “行,就他吧。” “但为防端王起疑,我们的一切动作都要隐蔽,不能在明面上派使臣,只能把他偷偷送出去。西北边塞有中军看守,他一介书生,能平安溜出去么?” 阿白插言:“那干脆别从西北出去呢?” “大夏只在西北与燕国接壤呀。” 阿白搓搓手,解释道:“是这样,中军洛将军与端王是过命的交情,相比之下呢,左右两军跟端王的联系就松散一些。右军坐镇南境,领军的尤将军近日正好回朝述职。” 夏侯澹微微皱眉。 阿白看了夏侯澹一眼,带着征询的意思:“依我看,不如为这个汪昭谋个一官半职,塞进右军,让他跟着尤将军一道回南境?你们若是不放心,我陪他一道从军,到时候由我护送他,一起寻机从西南边溜出去,取道羌国,绕去燕国。” 庾晚音:“羌国是什么样的地方?” 阿白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比燕国更小更封闭,有时会帮着燕国当强盗,战局一坏就管自己跑了,不足为虑。” 夏侯澹仍然皱着眉,摇头道:“从军不安全。毕竟在尤将军眼皮子底下,更容易暴露。让他混进商队吧。” 阿白张了张嘴。 夏侯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你不能跟出国,有其他用你之处。” 夏侯澹派了几个暗卫护送汪昭。 汪昭启程时,不带诏命,没有名号,也无人饯行。一辆商车,轻装简行,踏着未晞的朝露默默上了官道。 他们将分别接触燕国那对叔侄,向他们提议止战通商。 大夏当前最急需的商品是燕黍,但为避人耳目,也为了让这份提议更诱人,汪昭主张列出一份长长的清单,让燕人用当地特产换取大夏的粮食与布匹。至于燕黍,仍然低调地藏在附带的列表里。 夏侯澹去上朝了,派了阿白偷偷去送汪昭。 阿白回来时,带给庾晚音一条最新八卦:“昨晚那禁军统领喝醉酒,掉进池塘溺毙了。” 庾晚音想起了什么:“那个什么赵副统领取而代之了吗?” “应该是这么任命的吧。你怎么知道?” 庾晚音摇摇头。 端王在照着胥尧记录的那些计划,一点点地蚕食太后党的势力。 这是好事,说明他目前的主要精力还是用来对付太后。己方还可以韬光养晦很久,直到…… 庾晚音突然一个激灵。 她忘了一个大问题。谢永儿也知道旱灾的事。 胥尧留下的书里没有提及旱灾,说明谢永儿目前还没告诉过端王。或许她觉得那个未来十分遥远,自己突然放出预言,反而不好解释。又或许,她相信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但是,她看见一步步推行的开中法、即将发生的边境交易,迟早会推测出己方的计划。 只要她在燕黍播种入地前一开口,一切就都泡汤了。 必须堵住她的嘴啊! 可是拿什么去说服她?如果将事实全盘相告,能打动她吗? 谢永儿一心走着千古一后之路,一旦发现还有两个穿越者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她会不会索性破釜沉舟,让端王将他们弄死? 他们敢做这样的豪赌吗? 她还没来得及去找谢永儿,却又收到了端王派人递进来的纸条。 夏侯泊在密会专用破屋里等着她。 “晚音,最近用天眼看见了什么吗?” 庾晚音胡编乱造了一堆无用的线索,从某地花开,到某大臣阳痿。 夏侯泊微笑着听她胡扯,末了道:“我听说,皇帝身边的那个高手又出现了,这回是在宫里。” 第 25 页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声。 怎么可能?他怎会发现北舟?北舟自从在湖上暴露了一次之后,就切换到了北嬷嬷装扮,在宫里再未显露过身手…… 端王凝眉道:“此人不除,十分危险。你能不能预言一番,我们要如何除掉他?” 庾晚音:“……” 她试探着问:“消息可靠么?殿下是听谁讲的?” 夏侯泊看着她轻笑一声,像是在笑她的道行之浅:“我在梦中用天眼看见的。” 庾晚音:“……” 你自己刚刚还说是听说的,混账玩意儿! 庾晚音拖延时间,原地盘腿坐下,结了个莲花印,装神弄鬼道:“那我试试。” 夏侯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请便。” 庾晚音闭眼装作小憩,心中一片混乱。 是谁告的密?谁有机会识破北嬷嬷天衣无缝的伪装? 紧接着她灵光一闪——北舟没有显露过身手,但有一个人显露了。 那掌风中漫天乱舞的花瓣。 那萎靡一地、留待宫人清扫的落红。 庾晚音打了个粗糙的腹稿,睁开眼睛,缓缓道:“我似乎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在走过一道回廊。” 她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没有异议:“何处的回廊?” 好,告密的人看见的是阿白。 庾晚音心中飞快地算计着,嘴上磕磕绊绊道:“好像是御花园旁边……又好像不是……他身边还有别人……唉,仓促之间实在看不清了。谢妃为殿下算过吗?” 夏侯泊温柔道:“我先找你。晚音若是三日之后还未算出,我再去问问永儿。” 庾晚音拖着步子回了贵妃殿。 夏侯泊那句话说得柔情似水,但她知道那是最后通牒: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表忠心,你若还是不能为我所用,就该消失了。 她仍然想不通告密的叛徒是谁。北舟、暗卫,都是原作中忠于夏侯澹到生命尽头的人。 如果是暗卫不忠,早在北舟初入宫来秘密训练他们时,端王就该得到消息了,也不会在湖上一战中毫无准备。 这个叛徒只知道一个高手的存在,而不是两个…… 庾晚音走向卧房的脚步一顿,半途转向,走到后院寻到了一名值岗的暗卫:“你有没有看见,那日在院中清扫落红的宫人是谁?” “小姐,别光吃点心,喝些茶。”小眉笑眯眯地端着茶水送到庾晚音面前。 庾晚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随嫁丫鬟。 原作里的小眉没有活过半本书。在宫斗中,她被谢永儿整死了。 庾晚音之所以从未怀疑过她,是因为她在原作中就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工具人,并未作过妖。 庾晚音叹了口气。 小眉好奇道:“小姐为何愁眉不展啊?” “唉,刚才在外面看见了端王,他似乎冲撞了陛下,在被杖责呢。” 小眉的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泼了一手。 她不敢声张,哆哆嗦嗦地放下茶壶,将通红的手背到身后。 庾晚音只作不见:“也不知打得狠不狠,伤势如何。” 小眉咬了咬唇:“奴婢去为小姐看看?” “你疯了吗?要是被陛下拿住了,我该如何解释?” 小眉顿了顿,低眉顺眼道:“回头再打听也是一样的。” 她退下了。 庾晚音冲角落里的暗卫点点头。 暗卫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片刻之后,提溜着后领将小眉拖了回来,押着她跪到庾晚音面前:“娘娘明察秋毫,这宫女偷跑了出去,正在四处寻找,被属下拿住了。” 小眉惊慌失措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庾晚音:“你是何时勾搭上端王的?” 小眉:“……” “不必狡辩,我都查过了。”庾晚音诓她。 小眉咬着牙不认:“奴婢不认识端王呀……啊!!!” 暗卫捏碎了她一根指节。 小眉涕泗横流道:“小姐入宫之前的元夜,奴婢跟在你身边,在花市街道上初遇了端王殿下,心折于他的姿容气度……后来他偶尔也会来找奴婢闲谈两句,在这世上,第一次有人把奴婢当人看……” 庾晚音冷笑:“所以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所以你一直把我的消息传给他?” 小眉喘着粗气不言语。 “我没有把你当人看么?” 小眉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小姐对奴婢很和善。所以奴婢见你与殿下两情相悦,便将这份情愫深藏于心,未敢显露分毫。”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 小眉不忿道:“可你明明早已移情于陛下,为何还要吊着端王,任他为你日渐憔悴!” 庾晚音差点气笑了。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端王为何能找到湖边。如今回想起来,出宫之前帮我换装易容的,正是你嘛。可我并未告诉你我要去哪里,你是如何猜到的?” 小眉已经放弃了抵抗:“殿下问起,我便说了你是从哪道门出的宫,他马上派人跟了出去。” 她面有得色:“殿下聪慧过人,早就不信你了。” 庾晚音真实地气笑了:“好,好啊。你还告诉过他什么?”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么……” 小眉杀猪般地尖叫起来。暗卫捏碎了她第二根指节。 庾晚音耳膜里嗡嗡作响。她集中注意力仔细回想一番,略微放下心来——她跟夏侯澹商量事情时习惯于挥退所有人,宫人探听不到什么核心秘密。 暗卫:“娘娘,杀么?” 庾晚音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动作到一半,又顿住了。 留下这个隐患,即使是将她逐出宫去,端王也会立即明了自己的立场。他还一定会救下小眉,物尽其用,让她把自己每一天的起居录细细道来。 庾晚音想象不出他能从中推敲出多少东西。 暗卫:“娘娘?” 庾晚音又要点头,却发现脑袋重若千钧。 小眉蜷缩于地瑟瑟发抖。 良久,庾晚音深吸一口气:“不想死的话,去替我办一件事。那淑妃自我当上贵妃之日起,就处处为难于我。你去为我毒死她,只要不被发现,我就饶过你一命。” 小眉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暗卫望着庾晚音。 庾晚音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对他说:“跟着她,让淑妃抓她的现行。” 她不能留活口。 不仅如此,为了蒙蔽端王,她还要借刀杀人。 庾晚音独自枯坐在室内,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暗卫回来禀告道:“淑妃娘娘发现小眉在厨房里下毒,命人杖毙了她,此刻正赶去找陛下主持公道。” 庾晚音:“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庾晚音吐了一地。 她唤来宫人取水,漱了口,又吐了第二次,只觉得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这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夏侯澹来了:“那什么淑妃说你派人毒她,被我打发走了。咋了这是?” 他仔细望着庾晚音的脸色,语气凝重了许多:“发生什么事了?” 庾晚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述了一遍经过,又说:“做戏做全套,你得处罚我。降为嫔位、关关禁闭什么的。” 夏侯澹沉默着点头。庾晚音:“对不起。” 夏侯澹一哂:“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对不起,湖上那日,我不该怀疑你自导自演。” 庾晚音低着头,看见夏侯澹的胳膊古怪地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要张开一个拥抱,又克制住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害怕。” 庾晚音悲从中来,呜咽着抱住了他。 “没事了,”夏侯澹缓缓拍着她的背,“被人背叛很难受吧?虽然是纸片人,毕竟认识那么久了。杀人也很难受吧?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难受,对不对?” 庾晚音:“我太菜了,我怎么这么菜啊!” 夏侯澹失笑:“你只是正常人。”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以后如果必须除掉什么人,告诉我,让我去处理。” 庾晚音不安地动了动,想要抬起头:“为什么呀?” 夏侯澹将她按回自己肩上:“可能是因为我穿来之前演过古装片吧,比你适应一些。让我来做也是一样的,你……就不用适应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神情远比声音严肃:“你永远都不需要改变。” 庾晚音心绪稍平,才猛然想起端王那句赤裸裸的威胁。 她深吸一口气,支起身子切换进了敬业社畜模式:“这事棘手得很。他不允许你得到任何助力,已经决意除去阿白,而且还要我三天之内递消息。” 夏侯澹看了看自己被洇湿一片的肩头,不知在想什么。 庾晚音:“我跟你走得太近,全被小眉这二五仔传出去了,现在想取信于他,难如登天。但在你闷声办成大事之前,我不能上他的黑名单。” 夏侯澹随口问:“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庾晚音心知此事艰难,迟疑道:“但又不能真的送阿白去死。” “阿白一直蒙面嘛,我们可以找个身形相仿的替死鬼。” “端王可没那么好糊弄。就算外形可以模仿,身手呢?武力上能模仿阿白的恐怕只有北叔了……” 庾晚音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个想法。” 庾贵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还被抓了现行,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戏码。 后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贵妃殿附近的草间树后藏满了太监宫女,全是各方派来打探消息的。 这些一线吃瓜群众目送着皇帝走入贵妃殿,关起门来,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又顶着骄阳守了半晌,愣是没听见动静。 正自汗流浃背抓耳挠腮,忽然听见模糊的瓷器碎裂声。 来了! 吃瓜群众伸长了脖子去听。贵妃殿内不断传出刺耳的噪声,仿佛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毁了一遍。 踹门声。 只见一人披头散发,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声道:“来人!” 偷听的慌忙缩回脑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龙袍半褪,松松垮垮挂在一边肩上,露出了中衣来,目若疯癫:“将庾嫔拖去冷宫关起来!” 庾嫔?吃瓜群众暗记于心。 侍卫领命而去,贵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我看谁敢!” 庾晚音被侍卫一路拖拽出来,一双鞋子都掉了,脸上泪痕斑驳,冲花了新妆。 夏侯澹似笑非笑:“谁敢?你在质疑朕么?” 庾晚音没有丝毫退让,一改平日娇痴无邪的做派,凤目圆瞪,竟显得咄咄逼人:“陛下,你会后悔的。” 吃瓜群众胆都要吓破了。这也玩太大了吧? 可惜这一回,她再也换不来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摇晃着走过去,一脚踹翻了侍卫:“谁才是这里的主子?” 夏侯澹:“谁!” 侍卫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说拖她去冷宫,听不见吗?!” 第 26 页 夏侯澹亲自监工,看着庾晚音被打入冷宫,又吩咐道:“将门窗全部钉死,留一队侍卫看守。朕不发话,都不许送食。” 连续几天,无人送饭。 庾嫔失宠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前来围观的太监宫女都日渐稀少。余下两三个持之以恒的,后来又得见一出好戏。 冷宫年久失修,大门有一处透风的破洞,外头有侍卫值岗。 这一天,那破洞里冒出了个人影。 只见平日杏脸桃腮美艳无方的庾嫔,愣是饿成了面如死灰的人干,牵线木偶般僵硬地拖着身子挪将到洞口,跪地磕头道:“几位大哥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侍卫充耳不闻。 庾嫔又道:“烦请大哥递个话儿,就说我错了,晚音真的错了……” 侍卫仍是不理。庾嫔跪着跪着,似乎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就此一头栽倒,躺在了门后。 过了许久,皇帝身边的安贤公公来了,递给守门的侍卫一只破碗。 侍卫转手将碗送进洞里,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干又动了动,挣扎着捧起碗来,喝了几口黏糊糊的冷粥,流着泪道了声谢,抱着碗挪了回去。 庾晚音端着那破碗走进室内,顺手便丢在了一旁,嫌弃地抹了把脸。 侍女已经端来热水等着了:“娘娘请净面。” 庾晚音洗掉了脸上的死人妆,露出底下红润的脸色,百无聊赖道:“唉,咱们今天干点什么呢?” 侍女笑道:“北嬷嬷送了些水果零嘴来,还有几本书。北嬷嬷请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还需三五日,到时陛下就来看娘娘。在那之前,只有北嬷嬷的身手能潜入此间而不被发现。” 侍女:“哦,还有,方才有人从后院递进来这个,想是买通了后门的侍卫。那人还说,娘娘若是有什么消息要递出,可以写在字条上交于他。” 她亮出一只小包裹。 庾晚音打开一看,是一些干粮,还有一只玉雕王八。 端王终于出手了。 夏侯泊前脚让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后脚就听闻留作眼线的小眉死了。 世上没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干的。 他对她的期待值已经降至冰点。 后来又听说,庾贵妃因为后宫争宠被降为庾嫔,还关了禁闭——怎么听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异之处,夏侯澹也知道。将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于为了情爱之事放弃一个先知。 但他还想看看她打算怎么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宫后,他在宫中的眼线传来了一线吃瓜情报:当日皇帝跟庾嫔大吵一架,内容是庾嫔劝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嫔声称,自己梦见淑妃害死了自己一家。而皇帝怒斥她说谎不打草稿,为了争宠竟信口雌黄。最后,庾嫔说了句类似“没有我的能力你什么都不是”之类的话(眼线表示没听懂),导致皇帝勃然大怒,决定废了她。 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为他知道,淑妃娘家跟庾家祖上交好过,但现在庾少卿遭了贬谪,淑妃娘家也逐渐败落,两相厌弃,生了些龃龉。最近两家的子侄在抢一个官位,矛盾闹到了明面上。 夏侯泊让人去查了,淑妃家确实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家。 但有一点:这些局做得很隐蔽,连他都费了些力气才查到,庾家根本毫无觉察,深宫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听说。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见的? 夏侯泊等了几日,遣人送了点吃食进去,换来了她一封密信。 他只读了几句就笑了出来:“真敢说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为算出了她是你的眼线。她成功下毒也就罢了,却不慎被淑妃发现,如今横死,都是她背着我勾搭你的报应。 夏侯泊想起了她在湖心那声怒吼,笑道:“这个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谋士们不敢出声。 通常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有趣”的时候,多少带着遐思。 但端王说“有趣”,那意思可就复杂了。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过来”,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须弄死了”。 他心中似乎没有柔情,甚至也没有仇恨。世事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博弈。先声后实,彼竭我盈,兵不厌诈,决胜千里。他是最理想的操盘者:冷静、残忍、永不动摇。 有时这让他们大感安稳,有时却也让他们心生恐惧。 夏侯泊接着读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别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将自己囚禁到死。 她问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样吗?你如何证明?如果我的预言偶尔出错,你也会因为多疑而将我处决吗? 夏侯泊当然会。但他回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画饼画得足以让各大企业hr汗颜,又送了更多的吃食进去。 他没有急着问起皇帝身边那个高手。他在等着她递投名状。 庾晚音又拖了两天,演了两天跪领冷粥的戏码,终于递出了新的密信:“我已梦见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马章台,去那风月之所。面前有一高台(她还配了幼儿园画功插图),似在听戏。” 夏侯泊并不完全相信。 但赌一赌对他来说也没有损失。至少她说的地点不在宫里,而是青楼,那地儿想除去一个人并不费力。 夏侯泊于是派了一些探子,去城中几处柳陌花巷守着。 地道终于挖通了。 夏侯澹从地洞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先去看庾晚音:“瘦了。” 庾晚音咳了一声:“没有,是妆没卸干净。”其实她闷在里面没处活动,天天躺着嗑瓜子吃水果,长了一圈肉。 夏侯澹掸了掸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锅?” “大热天的吃火锅?” “配冰镇绿豆汤嘛。” “不错。”庾晚音笑道。笑完了又觉得这对话活像是共处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脸热。 人说患难见真情,她现在算是懂了。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看见这个人的身影时,开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直到地底传出乒里乓啷一阵乱响,又一颗沾灰的脑袋冒了出来:“咳咳……扛着锅爬地道可太费劲了!” 夏侯澹:“辛苦了,把锅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白:“???” 阿白没有走。 不仅没走,他还把北舟也拉来了。双人小火锅变成了四人小火锅。 “娘娘,吃这个。”阿白殷勤地涮好羊肉,夹到庾晚音碗里。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谢,斜刺里又有一双筷子伸来,将毛肚盖在了那块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着她。 庾晚音:“……” 她对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续走高的。但她却不知道夏侯澹是怎么想自己的。 她猜测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总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怀抱着一腔纯粹的同盟战友情。 直到阿白这不怕死的开始搅局,他仿佛受了几分刺激。 庾晚音咽下那块毛肚,缓缓夹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旧盯着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转了过来。 庾晚音顿了顿,缓缓将阿白的羊肉送到了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对了,北叔、阿白,计划你们已经听过了吧?” 专心吃饭的北舟这才抬起脑袋:“放心吧,这几日我都在特训这小子。” 阿白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了,又系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饭后,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里,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拉开架势开始套招。 北舟:“你刚才挡了。这些地方不能挡,再练练,得练得烂熟于胸才行。” 阿白:“挡了吗?” 北舟点头,比划了一下:“胳膊收了。”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惭道,“人太强了真是麻烦啊,高处不胜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场?” 阿白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那疤脸什么时候去抓?”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们当武侠片欣赏:“不着急,等他自己出宫时。” 北舟收了势:“澹儿,吃饱了么?叔去给你们切个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转入冷宫后头简陋的小厨房,抱起一只湃在冰水里的西瓜。 夏夜暑气未消,草木横生的小院里蝉鸣阵阵,偶尔还有流萤划过。庾晚音将西瓜切块装盘时,阿白溜了进来:“娘娘。” “我现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风放恣,始终没把他这略带轻佻的、嬉闹一般的调情太放在心上,随手塞了一盘西瓜给他:“多谢帮忙。” 阿白:“……” 庾晚音开始切第二盘:“你们练得可还顺利?” “三天应该能大成。”阿白托着盘子望着她,“晚音,这件事办成之后,我就该走了。” 庾晚音愣了愣:“这么快?你不是奉师命来保护陛下的吗?” “端王盯着,我不能再出现在你们身边。” 庾晚音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原来这家伙是来告别的。庾晚音停下动作,端正了一下态度:“嗯,那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吗?” “陛下有别的任务给我。” “任务?” 阿白挤挤眼:“现在还不能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务了。 这才没共处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了?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议。 她心中想着回头得去问问夏侯澹,忽听阿白问:“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敛了跳脱的劲头,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 昏暗的陋室里,他的双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云雀,不该被困死在这四面宫墙之内。能想出这一个个的计划的人,该是何等性情灵动,自由不羁?这样的人只要离开这里,江湖路远,何处不可高飞?” 庾晚音猛然扭头看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你在皇宫里,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点头,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服。” 庾晚音简直惊呆:“你还想说服他?” “我有他必须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这人别是疯了吧。 尽管觉得无稽,她还是有几分感动:“无论如何,谢谢你说这些。” 阿白听出了其中的拒绝之意,瞬间蔫了:“别急着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这样的英武少侠,总会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头丧气:“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会想出去看看吗?” 庾晚音张着嘴顿住了。 她想起自己刚来时做过的,逃离这一切的美梦。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来都城的路上,见过千山落日,繁花铺锦。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这天地间走一遭,到底要什么。” 他一握即放,端起两盘西瓜,径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阵子。 那大漠孤烟、戈壁驼铃,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辈子挤在格子间里错过的人间,这辈子也依旧无缘得见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洗净了手,想着得快些回去,却没料到一脚踏进院中,就瞧见两道并立的背影。 第 27 页 阿白拉着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指着什么:“瞧见没?” 夏侯澹也仰着头:“月亮的左边么?” 阿白:“快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下意识地跟着抬头,只看见满天繁星,缭乱无序,并没瞧出什么线条。 阿白:“好好想想我师父的信。他老人家还有一句话托我带到:你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声:“你现编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师父开玩笑。” 夏侯澹:“觊觎晚音你就直说。” 庾晚音:“……”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退回厨房。 阿白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听见了身后微弱的气息,却故作不觉:“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开始举例:“你贵为天子又如何,能保护她不受欺负么?” 夏侯澹:“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么?” 夏侯澹:“这也容易。” 阿白:“?” 在他们身后,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她的心跳声太响,她甚至疑心它已经盖过了蝉鸣。 阿白本想让庾晚音看清男人的丑恶面目,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如此回答,气急败坏道:“就算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笼中之鸟,永远不得游戏人间,潇洒快活!” “阿白,人间并不全然是拿来游戏的,她有她的抱负。”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旧负手望着夜空:“你只当她是小雀,需要放飞,却不见她平正高洁,皎皎如月,能照彻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无力地扯扯他:“咱回屋里吧。” “不过你说得对,她在这里,确实很难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实现了抱负,想要离去,那时我若不在了,你就带她走吧。” 阿白欲哭无泪:“求你别说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风吹凉了面颊,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阿白正在发了狠地跟北舟对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么去了那么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对视:“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处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连蹲守数日,这天傍晚终于有了情报:皇帝身边那个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现在了怡红院。没去找姑娘,却在那蓬莱台下听起了戏。 这情报倒是与庾晚音的密信对上了。 于是端王手下的刺客们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鬓影中。 所谓的蓬莱台就是个戏台,只是因为设在楚馆内,与寻常勾栏瓦肆不同,布置得粉帘纱幕、香烟袅袅,台上演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戏。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冲那扭着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个媒婆痣的老鸨穿行在人丛间,赔着笑收赏银。 刺客们转头四顾,很快搜寻到了高大的目标。 为首的悄然一比手势,众人散开,隐去了鬼门道。 这鬼门道便是通向戏台的门,以绣金屏风隔开。刺客们藏在此间按计划行事,迅速换上了唱戏的行头。 为首的刺客却偷偷潜到那老鸨身后,作势与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鸨吓白了脸,颤声道:“这位爷,有话好说。” 刺客头子:“借一步说话。” 他拖着老鸨走到角落无人处,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诱,塞给她一只钱袋:“下一场,换我们的人上去唱戏,别惊动台下看客。” 老鸨掂了掂钱袋,夸张地拍拍胸脯,一惊一乍道:“噢哟,可吓死我了,这点小事爷说一声就成嘛,何必拿刀吓人……”刺客头子不耐烦道:“少废话,去办吧。” 老鸨却还在喋喋不休:“只是我们怡红院也有怡红院的规矩啊,胡来是不行的,有些细处还得请爷原谅则个……” 刺客头子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计,哪有那么多耐心给这老鸨,只当是威逼没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无法再进半寸! 老鸨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着一枚绣花针,甚至还翘起了兰花指:“客官好凶哦。” 刺客头子:“!!!” 数招之后,刺客头子被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媒婆痣老鸨轻轻松松卸了他的下巴,将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又将他脱臼的下巴装了回去,贴在他耳边道:“这是毒药,我有解药。你得照我说的行事,事后才能来取。” 刺客头子:“你是谁?” 老鸨笑道:“少废话,去办吧。” 鬼门道后的众刺客已经换好了戏子行头,正在检查随身短匕,刺客头子阴着脸来了。 刺客头子一伸手,将一捧短匕分给众人:“换上这些。” 有刺客不解道:“为何?” 刺客头子冷冷道:“上头的指令,别问,换完就上台了。” 众人只见这些短匕的尖端绿莹莹的,不知是什么厉害毒物,只当端王要拿它对付这次的刺杀目标。情急之下也无暇思索,出于惯性听令换上了。 绣金屏风一开,换了新戏,是一出鱼篮记。 阿白坐在台下跟着叫好,手执一把折扇缓缓摇着,一副偎红倚翠的大爷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种莺歌燕舞之处,就连戏也唱得狎昵。化身美女的鲤鱼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声如莺啭,东边摇两步,西边摇两步,作势躲避着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场,鲤鱼精摇曳到了戏台边缘,竟纵身一跃,稳稳落到了蓬莱台下。 看客沸腾了。 鲤鱼精在人群间提着身段跑,天兵在后面张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觉间,接近了阿白。 阿白仿佛毫无觉察,仍在乐呵呵地叫好。 说时迟那时快,那鲤鱼精纤纤玉手一翻,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把短匕,骤然间刺向了阿白! 阿白折扇一张,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招架。匕首从扇面穿破,裂帛之声惊退了四下的看客。 折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铁之声。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并指,闪电般刺向鲤鱼精的要穴。鲤鱼精拼着受他一击,竟然不退。与此同时,追兵已至,众刺客从四面八方冲向阿白,手中匕首闪着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声,一掌拍飞了鲤鱼精,却再也退不出包围圈! 血染扇面,泼溅得花红似锦。 一个时辰后,双腿发抖的探子朝端王汇报:“派去的所有刺客,全灭!” 夏侯泊举起茶杯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仍是优雅地呷了一口:“说说。” 探子:“当时一打起来,所有人四散奔逃,属下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头偷看,见到那厮被刺客围攻,血溅三尺啊!” 探子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起来:“匕首白进红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人都跪到地上了,还是没倒,愣是杀死了最后一个刺客,这才长笑数声,躺下不动了——” 夏侯泊:“让你来报,没让你说书。” 探子磕头道:“属下所言,绝无半字夸大!” 夏侯泊轻轻放下茶杯,蹙眉道:“尸体呢?” “人死之后,龟公上来,把所有尸体全拖走了,血迹也清扫了。属下知道这种地方都有个后巷,用来运死人的,就绕去那后巷拦住了人,花了些钱,把尸体藏到了隐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尸体惨不忍睹,要害处几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开了他的面巾,对着这张脸皱了皱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疮之后留下的,瞧去有一丝眼熟。 夏侯泊转头问探子:“你在怡红院见到的,确是此人么?” 探子连连点头:“属下认脸很有一套,他当时虽然蒙面,但眉眼还是露出来的,确实就是这个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转身离开,又顿了顿:“还有,刺客的尸体和随身之物,也要仔细查看,不可有任何遗漏。”尸体和随身之物没查出异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晓:太后身边功力最强、手段最狠的暗卫,专门替她杀一些不好杀的人。原本就在端王党的黑名单上。 这疤脸平素确实喜欢听戏,当日出宫替太后办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红院,最终将命葬送在戏台下。 夏侯泊听完汇报,略带兴味地微笑起来:“太后娘娘的得力干将,在皇帝身边保护他?” 谋士:“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或许是示好,或许是监视,总之,她确实藏了些本王没发现的心思呢。” 与此同时,太后正在暴怒摔碗:“无缘无故,端王居然杀了哀家的亲卫?!我看他是活够了!”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个碗:“全是废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会容他嚣张到此时!” 端王与太后的斗法渐趋白热化。 跟原文相比,情节走向没有太大变化。太后虽然气焰盛,谋略布局却比不过端王,已然节节败退,露出颓势。 换句话说,鹬蚌相争接近尾声,留给夏侯澹韬光养晦的时间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时,发现枕边多了一个东西。她捧起细看,是个粗糙的木雕,双翅张开,引颈而鸣。她猜测是阿白雕了一只云雀。 庾晚音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纹,扭头望向冷宫狭窄的窗户。 夏侯澹跟了进来:“那是什么?”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云雀:“你听我解释。” 夏侯澹瞧了一眼:“阿白留给你的?难得他有心,收着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满意了:“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 装什么宽宏大度,你不是挺会吃醋的吗?庾晚音稀奇地盯着夏侯澹。 她已经偷听到了他的心思,还想装作不知,就变得异常困难。 那晚在院中,她迟迟不肯回避,的确是怀了些小心思,想从他口中听到点什么。 她希望他至少与自己一样,有那么几分悸动和好感。为什么不呢,大家并肩战斗了这么久,她顶着现在这张脸,多少总得有点魅力吧…… 她没想到夏侯澹会说那些。 那些……几乎匪夷所思的语句。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她却仿佛窥见了一片无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宠若惊,甚至感到一丝悚然。 但又无法掩饰地开心着。 你居然这样想我。 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开话题道:“今日太后又找由头对端王发难了。看来咱们的计划相当成功,多亏了你的妙计啊。” 与此同时,都城城门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队伍中,接受护卫盘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驼背,面庞黝黑,单看五官似乎就泛着一股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味儿。旁边的妇人上了年纪,同样满面风霜,身上负着几只花布包袱。 守城的护卫:“做什么去的?” 男人操着乡音憨厚道:“跟俺娘进城来走亲戚,现在回家了。” 出了城门,这两人仍是默默无语,混在人流中顺着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数里,四下再无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娘啊,就送到此处吧。” 妇人笑道:“儿啊,孤身在外,记得添衣。” 说的是殷殷嘱托,语气里却满是戏谑,而且这一开口,竟是低沉的男声。 这俩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从北舟手中接过行李,随手甩到肩上,动作洒脱,愣是顶着那张庄稼汉的面具器宇轩昂起来:“多谢相助。” 北舟却担心道:“伤势如何了?” 第 28 页 “不碍事,穿着护甲呢,小伤口而已。” 这一日的行动,说白了就是一场血腥的魔术。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暗杀了太后手下那个疤脸暗卫。 疤脸平日狡诈多疑,他们暗中跟踪了此人数日,终于等到他独自出宫,为太后杀人。螳螂捕蝉,北舟在后,将之截杀在了暗巷里。 接着北舟迅速换上老鸨的装扮,轻车熟路地从暗门进了怡红院。他先前在此处当了许久老鸨,本色出演毫无压力,加之与龟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应手。 与此同时,阿白先戴上疤脸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摇大摆地进了怡红院正门,以身作饵,成功引来了端王的刺客。 暗处的北舟擒贼先擒王,拿住刺客头子,逼迫他将所有武器换为了己方准备好的匕首。 这匕首自然是特制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机关天才,大致给他讲了讲自己曾看过的魔术效果,北舟便触类旁通,将道具造了出来。这些匕首内有弹簧,锋刃一触及硬物就会回缩,看似是捅进了人肉里,实则却缩回了剑柄中。 剑格处还藏有血袋,一受挤压就会从接口噗噗往外飙血。 激战之中,兔起鹘落,刺客们即使发现有异,也来不及思索反应。 阿白这几日一直在接受特训,甚至有意留出几处破绽不去格挡,为的就是在作战中能演得以假乱真,让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离观察,也只能看见他左支右绌、身负重伤,最终与刺客同归于尽。 当然,那么多刺客一拥而上,他在极短时间内将之料理干净,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点轻伤。 阿白假死后,龟公上前拖走一地尸体,又在通往后巷的路上偷天换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终被端王探子讨回去的,已经成了真正的疤脸。那疤脸身上的伤口都是北舟趁他没死时,仿照着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来的,仵作也验不出异常。 如此一来,端王手下折了一批得力的刺客,还得面对太后的怒火与报复。 庾晚音:“不过还是你厉害,我只是想到让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术,你却直接想到祸水东引,顺带干掉那个疤脸……”她说着说着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太后手下刚好就有个疤脸,身形与阿白仿佛?我这个看过原文的,都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那自然是因为待得久了,总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镇定道:“我那些暗卫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监视一下太后的。” “啥时候派去的?” “可能忘了告诉你了。”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凑去,眯起眼打量他,“澹总,你不告诉我的事还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个头,庾晚音凑得近了,就得仰头去看他。 他听出她语气亲昵,故作狐疑,只是为了开个玩笑。 有温热的呼吸拂过夏侯澹的脖颈。 夏侯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了笑意,还想调戏两句,却见他略微低下头,面色很平静:“此话怎讲?” 庾晚音有一丝失望,退了一步:“譬如说,阿白被派去做什么了?”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了几分:“你不想他走么?” 官道旁景致荒凉,只有野地长草,任风吹拂。 北舟:“你这没马没车,要去哪儿?” 魔术结束了,但端王心思缜密,说不定还没完全放下疑虑。阿白要诈死到底,就得离开都城。否则以他高大显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见,就前功尽弃了。 禁军统领已归了端王党,把守城门的护卫没准也得了指令,在搜寻阿白。此时他孤身出城太过显眼,这才拉了北舟来打掩护。 阿白笑道:“我寻个农户借住几日,等与同伴会合了再一起出发。” 北舟:“……同伴?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语。 北舟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臭小子,这才几天,居然得了陛下青眼。什么密令,连我都不能告诉?” “你问陛下去呗。”阿白将球踢给夏侯澹。 “罢了,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处境凶险,你初出茅庐,诸事要多加小心,谋定而后动,莫辜负了他的信任。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师父担心。” 阿白愣了愣,有些感动:“师兄。” 他其实已经出师五年,也与夏侯澹相识了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执行一个长线任务,步步为营,谋划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来都城,也是为了与夏侯澹敲定后续的计划。 但这些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这个便宜师兄。 北舟笑了:“哎,再叫一声。”阿白却不肯了:“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等你换回男装的吧。” 北舟挑眉:“怎么,我的女装有什么问题吗?” “啊?”阿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讲呢。你原本的模样也挺潇洒疏阔,这一涂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了一升老血,面上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滚吧。” 夏侯澹淡淡道:“只是让他替我找药治头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药?” 弄得神神秘秘的,只是找药而已么? “他那身手,仅仅被派去找药,会不会有点浪费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许有门路讨到什么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边掠了一眼,庾晚音无需回头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头那只云雀:“不必过于伤别,以后有机会,还会遇见的。” 庾晚音:“……” 闻到了,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没等她酝酿好台词,夏侯澹却忽然偏过头道:“刚才收到了汪昭传来的密信,他们预计一个月后可越过边境,再取道羌国进入燕国。” 庾晚音:“?” 你倒是别切换话题啊? “羌国很小,再有一个月也就横穿了。所以如果一切顺利,入秋时就该收到燕国的消息了。只是但愿那旱灾不是今年,否则拿到燕黍也来不及播种。”夏侯澹眉头深锁,一脸忧国忧民。 让她继续细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绽。 所以必须转移话题,他对自己说。 庾晚音沉默了数秒才接口:“……岑堇天说看今年的雨水情况,应该不至于有旱灾。”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气口给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说到岑堇天,我叫了他们来开小组会议,差不多快开始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庾晚音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没觉得他如此不解风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么看晚音?” 阿白面露尴尬:“必须聊这个么?” 北舟:“那天你与陛下在冷宫院落中说话,我无可避免听到了几句。你劝晚音跟你走,恐怕不仅是出于爱慕之情吧。” 阿白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师父那封信么?” 北舟面色微变,喃喃道:“荧惑守心、五星并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着他。 北舟只觉背脊生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后面还跟了‘否极泰来’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了,所以说吉凶一线。” “还有你师父不明了的事情?” “师父为陛下卜过生死卦,没有告诉我结果。只说他们两人身上有许多因果缠绕,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极其凶险,他自那之后就常怀忧思,最终命我出师下山。” 无名客的话语,阿白吞下了半句没有说:因果缠绕,前尘不在此方天地间。 那两个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现出五年之前,自己与夏侯澹初见的景象。 当时他年少轻狂,自视甚高,虽然奉师命去辅助皇帝,心里却并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进宫里看见皇帝本尊,更觉不过尔尔:只是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少年,缩在榻上闭眼小憩,美则美矣,却像被抽去灵魂的苍白人偶,透着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气。 阿白见他睡得毫无防备,忍不住小声哂笑道:“我听师父说得神乎其神,还当你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少年闭着眼翘了翘唇角:“你最好别动。” 一刹那间,阿白后颈一寒。因为他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弓弦收紧声。 少年心平气和道:“你一动,机关就动,我又得花上月余重做一个。” 阿白大气都不敢出。少年终于睁开眼睛朝他望来,这一睁眼,人偶娃娃碎成了齑粉,冰凉的毒蛇吐出了信子。他的双目黑到几乎不反光,嵌在那苍白冶艳的脸上,像是从桃花春景间豁开了两道炼狱的入口:“令师说得没错。” 后来他渐渐了解夏侯澹,也知晓了对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刹那的惊惧已经逐渐淡去,他钦佩其隐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愿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却又依稀能记起当时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异类的本能反应。 奇怪的是,庾晚音却完全没激起他类似的感觉。她虽然也来自另一个世界,却温暖无害,仿佛此生从未筑起过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为心头那一丝抹不去的阴影,他才更不愿将庾晚音留在宫中。 阿白心里这番计较,没有一个字能对北舟说。 想到北舟对夏侯澹的关爱回护、视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听师父说起过你的一些事。你觉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儿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只是异世来的一缕孤魂。 日后你知晓此事,会难过吗? 阿白终究要为夏侯澹考虑,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轻描淡写将这话题带了过去,又道了几声珍重,便与之分道扬镳了。 庾晚音人进了冷宫,如同社畜放了长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给太后请安,也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宫斗和神出鬼没的端王,一时过得心宽体胖。 但社畜没有真正的假期,小组会议还是要开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总不能让臣子们进冷宫来开会,于是只好自己爬地道过去加入。 这地道才刚刚挖通,暗卫还在努力修葺出个模样,此时却只能容人猫着腰跪行而过,每次爬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寝殿的龙床下面。 李云锡先前突然听说庾贵妃被打入了冷宫,还饱受折磨,心中万分错愕。 他还记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宫的路上眉头深锁,又想谏言劝皇帝几句,又觉得身为臣子不该议论后宫。 正在道义与规矩间左右互搏,一进寝殿,却赫然看见那传闻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边。 庾晚音一身冷宫专用荆钗布裙,未施粉黛,脸上还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泪下。偏偏一脸平静,一边掸灰一边道:“不用管我,你们聊你们的。” 李云锡:“?” 李云锡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将手边的果盘向她推了推,然后真就没再管她,淡然道:“都说说吧。” 李云锡:“?” 李云锡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尔岚各自笑了笑,既不问她为何在此,也没对她的模样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这一幕很寻常似的。 岑堇天已经开始汇报了:“上次回去后,臣根据各地的作物品种,整理了旱时应有的产量。陛下再看看各州仓廪储量,便可推断旱灾来时如何调剂赈灾……” 庾晚音塞了块桃子进嘴里,熟练地提笔做会议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内之事。” 李云锡:“……” 要不然他也装没事人吧。 燕国一事,夏侯澹没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蛮荒之地,始终觊觎着金粉楼台的大夏。他们生性骄横,在大夏强盛时勉强靠和亲维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内斗,立即纵马来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后,燕王还趁着旱灾进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场大仗。 如果外交失败,这一仗终不可避,他们也要早作准备,移民垦荒,存储粮食,开中实边,充盈军备,免得到时毫无还手之力。 岑堇天温声道:“自从陛下下旨,降赋减租与开中法并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将军前日所言,边境之地也已开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种几季,即使不从燕国购入种子,或许也能应付旱灾。” 提到尤将军,李云锡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高皇帝远,那家伙的话不可尽信。” 这尤将军统领右军,镇守南境,按理应该与中军洛将军齐名。 但与杀神般的洛将军不同,此人的位子却不是沙场征伐出来的,而是凭门荫捞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这将军养得一身痴肥,近来他回朝述职,还遭了夏侯澹几句讥嘲。 夏侯澹当时在朝堂上演着疯批,怪笑道:“看爱卿的脸,就知道右军如今不缺军饷呢。” 太后党的文臣们忙不迭地大笑起来。 第 29 页 尤将军完全没有洛将军那样的煞气,整个人臊眉耷眼,被讽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动怒,唯唯诺诺了几句“勤加练兵报效朝廷”之类的废话。 他在都城这段时间,没少与端王接触。端水之王的橄榄枝对三军平等批发,尤将军收礼收得偷偷摸摸,办事办得抠抠搜搜,哪头都不得罪。 李云锡忍不住劝道:“陛下,尤将军看着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镇南境,恐成祸患。” 其实不用他说,庾晚音都知道这人在原作中的下场。 燕国来犯,尤将军奉旨策应中军,没几个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时甚至还对燕军上缴了所有武器辎重。 夏侯澹懒洋洋道:“没指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是由他占着那个位置,朕使唤不动他,端王也使唤不动他,不算坏情况。” 李云锡:“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断了他:“李爱卿先别操心别人,说说户部近况吧。” 李云锡顿了顿,有些恹恹。 他这么个刺儿头进入户部,显而易见只有被边缘化的份。如今干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谓稽核版籍,就是统计人口和土地的增减变化,编成册籍上报朝廷。 李云锡接管此事后,第一次打开户部的库房,只见各地历年递交的册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劝他:“快走吧,味儿重。” 李云锡怒不可遏,独自埋头苦干,一册册地规整、校对,果不其然发现了巨大的纰漏。 做得最绝的几个县,这几年来递交的报告几乎一模一样,人口无增无减,土地也毫无变化。 李云锡自己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户一田,其实农户的土地早已经被当地的土豪乡绅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减租,然而这些土豪将吞并来的田又反租给农户去种,收取的租金竟然几倍于朝廷。 李云锡入朝时早已发过宏愿,要做最脏最累的活,回报于乡亲父老。 为了厘清土地所有权,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证,劳碌数日,终于理出了第一个州的新册籍。 册籍递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来,让他重做。 李云锡重新筛查校对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云锡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顶头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说看他实在劳碌,寻思着将他调去地方。 李云锡彻夜无眠,最后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试着交了一份与去年几乎一致的册子。 这回上司满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于是李云锡明白了,同僚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为根本没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县,没有一本册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乡绅的背后是一层层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后是皇亲国戚。 如果彻查,户部内部都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谁能查?谁敢查? 李云锡说到此处就说不下去了,胸口憋闷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这时,尔岚还温和道:“李兄,做事还是要变通。” 尔岚自从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近日蹿升飞快,堪称青云直上。最近开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儿是由她实际监督的。 李云锡正沉浸在国将不国的悲愤情绪中,闻言像吃了火药,冷眼去乜她:“尔兄又有何高见?不如演示一番,让下官开开眼?” 记笔记的庾晚音开始憋笑。 尔岚:“譬如说先让被侵吞田地的农户来告个御状,再托个宫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风……” 她清清嗓子,还真演示起来:“‘大人,听说上次查看国库之后,太后对户部盯得很紧。依下官之见,她老人家想让众臣都吐一吐私房钱,这整改令下来是迟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时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云锡:“……” 尔岚:“‘倒不如咱们主动清查,还能把握着尺度,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事儿您放心交给下官,如何?’——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说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声。 她越来越欣赏尔岚了。 李云锡却并不觉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办得藏污纳垢,天下何时才能风清气正?毒妇当权,生不逢明主,我辈再多的心血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言辞间的锋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满于他的弱势,不嘴几句就难解心头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庾晚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她过地道时就吸入了一点尘土,一直觉得痒痒,酝酿到此刻,终于打了出来。“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头看看她,伸出手去,轻轻拍掉了她发间的一点灰。 李云锡:“……” 这个女人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喷嚏吹走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李云锡恍然间回过神来,忽然有些疑惑——他差点忘了,这女人对外的形象似乎是个妖妃。 而夏侯澹呢?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听自己直言切谏这么多次,别说是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尔岚早已习惯了李云锡的脾气,没再理会他,自行开始汇报工作。 她担心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呈给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开中法推行的进度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云锡憋着口气,听她说到商人争相运粮换盐引,张口刺了一句:“陛下,贩盐之利巨大,商人趋之若鹜是自然的。” “没错,而且日后为了抢占垄断的权力,定会官商勾结,滋生腐败。”尔岚点头道。 李云锡顿了顿。 他没想到尔岚会接这句。 夏侯澹奇道:“开中法不是李爱卿提的么?” 尔岚:“历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没有完美的政令。今时今日,开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显露弊端,就该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云锡:“到那时,尔兄已位高权重了吧。” 尔岚笑了笑:“不,到那时,我应当已不在朝野了。” 李云锡愣了一下。 尔岚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那时,位高权重者就该是像李兄这样的人了。而那时的朝堂,也定能让李兄这样的人有一番作为。” 李云锡不明白她为何蹦出这样的话。 反倒是庾晚音听明白了。尔岚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天过海到永远,总有一日会被政敌扣上罪名。 尔岚并不知道夏侯澹这个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带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远赴燕国的汪昭、被暗杀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见诸位,当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叹息道:“世道如长夜,谁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换日月呢?但与诸位惨淡经营,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这话原本是说给臣子听的,话音落下,却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云锡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册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诉任何人,直接交给朕。” 李云锡一震:“陛下?” 夏侯澹点点头,平淡道:“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李云锡热泪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们离开,郁闷道:“唉,就是因为有这些人,让人觉得甩手走人的话,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这句话,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说动过。 但权衡过后,还是被牵绊着留了下来。 夏侯澹安静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得谢谢这些臣子。” “为什么?” “让吾道不孤。” 他话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当他在谈工作,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该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个饭再走?” 便在此时,安贤低头走了进来:“陛下——”他一眼瞧见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谢妃在外头求见。”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还要与谢永儿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戏,因此不能不见。 于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猫着腰向冷宫爬,一边爬一边感觉怪怪的,像是偷情还被原配发现,不得不遁走一般。 这想法立即恶心到了她。夏侯澹是怎么应付谢永儿的呢?跟自己应付端王一样么?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这么多小动作,也不知宫斗达人谢永儿会不会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去给端王打小报告。 她越想越烦躁,终于脚下一顿,在甬道里艰难地掉了个头,又原路爬了回去。 龙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砖遮掩,要转动机关才会露出。 庾晚音从洞底悄悄将地砖挪开一条缝,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谢永儿正在漫声闲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今天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甜腻,仿佛捏着嗓子在说话:“陛下尝尝臣妾下厨做的小菜……” 庾晚音听见碗筷碰撞声,愣了愣,才发现已经到了晚膳的饭点了。 谢永儿一会儿布菜,一会儿劝酒。菜香与酒香飘入缝隙,庾晚音腹中传出了悲鸣声。 趴在这里好没意思。 这会儿冷宫中的侍女说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趴在原地。 谢永儿不知为何,一直在殷勤劝酒。不仅灌夏侯澹,还用力灌自己。 几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妩媚之意,一只手柔若无骨地贴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轻轻地摩挲。 夏侯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时候不早了,爱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谢永儿娇笑出声,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圣颜,就让臣妾多看几眼吧。” 夏侯澹的声音透着虚情假意:“这么说来,朕也许久没见爱妃了。” 谢永儿咯咯轻笑,语声渐低,只偶尔传出几个露骨的字词。 夏侯澹的声音冷了下去:“爱妃,我已经说过,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谢永儿突然开始低低地啜泣。 谢永儿:“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着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欢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声。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头顶,谢永儿像条蛇一般从背后缠住夏侯澹,一只手环过他的腰,朝着某处禁地伸去。 那只手被扣住了。 谢永儿喝得半醉,只当是调情,笑着想要挣脱。却没想到越是挣扎,腕上冰凉的五指扣得越紧。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谢永儿痛呼出声。 她嘶着凉气僵住不动,只觉得腕骨几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转过身望着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谢永儿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来,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设是暴君,但这男人面对她的时候,却始终表现得色令智昏,甚至还有点卑微——自己不愿让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没有碰。 以至于她逐渐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时此刻,她却猛然想起来了。 连带着想起的还有宫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来对妃嫔如此凶残,是因为在房事上有难言之隐。 夏侯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却莫名听出了森森的杀意:“爱妃,你该回去了。” 谢永儿却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这是嫌弃臣妾了吗?” 夏侯澹:“对的。” 谢永儿:“……” 谢永儿的啜泣远去了。 黑暗地道里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里谢永儿直到最后都对端王死心塌地。 难道最近夏侯澹对谢永儿做了什么事吗? 第 30 页 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变了心? 但听她语气,却又透着一股做戏的成分……是端王派她来演戏么? 庾晚音正在胡思乱想,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转身就撤。 结果没爬出几步,就听见机关喀啦啦一阵转动,背后有烛光投射过来。 夏侯澹盯着前方的屁股看了几秒:“你怎么在这儿?” 庾晚音:“……” 她只觉得这辈子的老脸都丢在了这一刻,掩耳盗铃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几步。 庾晚音虚弱道:“饭后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问:“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经自暴自弃:“对啊,有助于燃烧全身卡路里。” 身后传来夏侯澹低低的笑声。很轻,笑了两声又止住了,回音却在漆黑的甬道里连绵不绝。庾晚音愣是从中听出了一句潜台词:你那点儿偷听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无端窜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个真正的炮灰女——宫斗文里争风吃醋、脑子还不好使的那种。 夏侯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人走了,你出来吧。”庾晚音却总觉得那语声里还带着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杂,被瞧见了不好办,我还是走吧。” “我不放人进来。” “还是不安全,安贤不就撞见我了么?你快回去吧,万一被他发现了地道呢。”庾晚音继续往前爬。 身后投来的烛光微弱地摇曳,拖着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没跟过来,也没再出声。她拐了个弯,光线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宫,晚膳吃到一半,才回过味儿来。 夏侯澹刚打发走谢永儿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过来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顿,羞耻感顿时散了大半,有几分心软。 但这个时候再大费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复无常是恋爱脑的最显著表现。 自己最近真的有点飘了。这脑子一共就那么点容量,要是还胡乱占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独自过了个夜。 第二天,夏侯澹没出现。 暗卫倒是冒出来了几次,一车一车地往她的院子里倒土——他们在兢兢业业地拓宽地道,现在里头已经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围观了一会儿施工现场,给暗卫送了几片瓜。 暗卫:“多谢娘娘。” 庾晚音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今日在忙么?”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许是有什么急事在等陛下处理。” 庾晚音一愣:“为何吵成一片?” “属下不知。” 算算日子,难道是燕国传来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旧不见踪影。 被绊住了么?总不会在闹别扭吧……庾晚音又回忆了一遍昨晚的对话,有一丝心虚。 眼见着饭点都过了,她终于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卫已经离开了,夜里施工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 空旷的甬道阒然无声。庾晚音举着灯走到半路,腰越弯越低,最后又只能跪行。 她脚下有些迟疑。 不知道另一头有没有什么突发情况。如果自己这一冒头,又被宫人撞见了呢? 她进冷宫原本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做出与夏侯澹决裂的假象,以便取信于端王。万一暴露了这个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尽弃了。 正在踌躇间,黑暗尽头传来声响,有个小光点亮了起来。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宫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对面却目力惊人:“晚音?快过来,澹儿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稳,鼻息急促,紧蹙着眉。 他原本就苍白,现在更是连双唇都毫无血色,衬得眼下的青荫愈发浓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这两次发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后。她有些疑心这头疼与情绪有关联,又觉得昨夜那点事,应当不至于。 北舟忧虑道:“回来就倒下了,还没吃饭呢。” 庾晚音悄声问:“我听说早朝上吵起来了?” 北舟:“燕国送来文书,说是陛下千秋节将至,燕王札椤瓦罕愿派出使臣团来为陛下贺岁。”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听起来,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仅说服了燕王和谈,而且还设法让燕国主动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隐身于暗处。消息传入大夏,没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笔。 “那是谁与谁吵呢?” 北舟烦躁地皱皱眉,显然对这些党派倾轧不感兴趣:“澹儿提了两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谈,因为两国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牵制在西北,有更多筹码对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儿一整天,御书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来劝陛下?” “端王的人也来。都想把他当蠢货使唤。他还得装成蠢货的样子一个个应付……” 庾晚音叹了口气。 是她自我意识过剩了,夏侯澹这明显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过来,对着人事不省的夏侯澹发愁。庾晚音从他手里接过碗:“北叔去休息吧,我来。”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这人睡着的样子。每次她入睡的时候,夏侯澹都还醒着;等她醒来,他已经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这么……痛苦吗? 庾晚音轻轻拍一拍他:“澹总,吃点东西再睡吧。” 夏侯澹没反应。 “澹总?陛下?”庾晚音凑得近了些,做了个自己都没有预料的动作。 她的掌心贴上了夏侯澹的脸。 下一个瞬间,紧闭的双眼张开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动物凭着本能嗅到了危险。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眼瞳里黑气翻滚,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没有任何情绪留存,除了一股疯劲儿。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杀气腾腾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气都不敢出。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对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只手仍旧松松地挂在她的腕上,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没有很久。起来吃点东西?” 夏侯澹无力地动了动。庾晚音犹豫了一下,弯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你自己吃了吗?” 庾晚音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她低头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夏侯澹眼望着她,张口接住了。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头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问:你不想被我碰到么? 这人清醒的时候,似乎挺喜欢与自己亲近,占自己的枕头,让自己帮他按太阳穴。 然而刚才那条件反射般的反应,让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对谢永儿说的话。 他不仅仅是在排斥谢永儿吗?一个演员出身的人,怎么会对肢体接触过敏呢? 有那么一刻,眼前之人似乎无限接近书中暴君的形象。但暴君也不是天生的暴君,而是被偏头痛逐步逼疯的。 ……偏头痛。 但这注定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对方还病着,她最终只是温声说:“你今天辛苦了。” 夏侯澹病恹恹地喝着粥,随口道:“还行吧,除了演戏我也没做什么。哦对了,”他笑了一下,“我还让杨铎捷拉着钦天监的老头子出去夜观天象,写了道奏疏。” 当初那批学子中,杨铎捷与李云锡才学相当,脾气也相投,都是火爆脾气的刺儿头。但夏侯澹读过他俩的文章,发觉他有一点远胜李云锡,就是辩才。 李云锡这直肠子只会有啥说啥,直抒胸臆,杨铎捷却能旁征博引,舌灿莲花,豪引天上地下无数例证来说服你。只要是他认定的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所以他被派去了钦天监。 杨铎捷当时对这个安排很是不服气。他入朝是为了参政做事,不是为了编什么鬼历法。 夏侯澹用一句话说服了他:“我等现在势单力薄,只好借力于鬼神啊。” “事实证明他确实能写,什么木星与土合,什么西北岁星赤而有角,总之就是一句话,该和谈了,再打下去要惨败。非常唬人,连太后党里都有人被吓住了。” 庾晚音笑了:“听起来很顺利嘛,接下来只要坐等使臣团就行了。” 夏侯澹:“……没那么简单。” 他在枕边摸索了一下,递给庾晚音一封信:“汪昭寄来的,跟燕国的来书前后脚到达,内容有些蹊跷。” 汪昭的字迹密集而潦草,似乎是匆忙写就。 他进入燕国之后调查了一番,情势与传闻中差不多,燕王札椤瓦罕和他的侄子图尔关系紧张,谁也不服谁。图尔年轻力壮,更得人心;独眼的燕王不甘让权,跟旁边羌国的女王打得火热。羌国虽然弱小但善于用毒,耍起阴的来,让只会蛮力的燕人很是头痛,燕王便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先前大夏一举将他们打退三百里,逐出了玉门关,燕王逐渐上了年纪,这一战败,便觉力不从心,开始退而求和。反倒是图尔野心勃勃,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夏侯澹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和谈上,先前给汪昭的指示是:如果不能促成和谈,就搅乱一池春水,设法挑起燕国内乱。这样等到旱年,燕国自顾不暇,就没有余力来大夏趁火打劫。 结果却比他预料的更为理想,燕王竟然同意了出使。 但汪昭却觉得莫名不安。 他在信中指出,燕王与图尔的矛盾已经白热化,到了一山难容二虎的程度。但是这一次出使,图尔竟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出反对。以此人凶悍的脾性,此时保持安静很是反常。 他此番随燕国使臣团一道出发,担心半路会遭遇堵截,所以先行来信提醒,让夏侯澹注意接应。 夏侯澹:“你怎么看?” 庾晚音摇摇头:“这剧情已经不在剧本里了,我给不出什么主意。” “没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庾晚音吁了口气。脱离了原作剧本之后,她心中空荡荡的了无凭依,总觉得会有事发生。但走到这一步,各人凭真本事斗智斗勇,她又能发挥多大价值呢? “别聊了,澹儿你今天不许再用脑子了。”北舟用木盘端来几样小菜,又递给夏侯澹一杯温水。庾晚音被他赶去一边吃饭,余光里看见夏侯澹服下了两枚药丸。 她诧异地问:“阿白这么快就找到药了?有用吗?”连病理都没查出来,怎么治疗? 夏侯澹顿了顿,含混道:“没什么用,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别乱吃啊,万一恶化了……” 北舟:“没事,我验过的。” 已经恶化了,夏侯澹想。 其实不管他吃不吃药、吃什么药,都不影响这头疼逐年加重。 从偶尔的、微微让人心烦的钝痛,一点点地演变成了持之以恒凿钉入脑的酷刑。 大多数时候,他都面不改色地忍耐着。 但总有忍耐不住的时候。幸好他的人设是个暴君,突然发个脾气摔个碗,谁也不会觉得诧异。 后来,那样的时刻越来越多。 再后来……他也渐渐分不清自己还是不是在演了。 直到那一天。 谢永儿锲而不舍,又努力地勾引了夏侯澹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打扮得一天比一天妖娆,神情却一天比一天萎靡。 转眼又到了本月初一,众妃嫔去给太后请安时,一个个低眉顺眼不敢抬头——都知道太后最近心情不佳,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结果太后一看这如丧考妣的气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干不过端王,阻止不了燕人出使和谈。 第 31 页 钦天监的奏疏刚写出来,她就收到了信儿,当即将那群老头子召来,威逼利诱了一番,想将这道奏疏压下去。 老头子唯唯诺诺地去了,结果翌日早朝,那奏疏被一字未改地宣读了出来。 她勃然大怒,这回直接召了夏侯澹,骂他目光短浅与虎谋皮,还不仁不孝,竟忤逆她的意思,屈服于端王。 夏侯澹诧异道:“所以母后的意思是,为了不让端王如愿,应当再起战事,将中军活活拖死?” 太后柳眉倒竖:“皇帝真是长本事了啊!” 夏侯澹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多谢母后夸奖。” 太后恨得咬碎银牙。 她甚至开始想念庾晚音了。庾晚音独得圣宠那会儿,是个多么好用的软肋啊,她只要拿那小姑娘稍作威胁,夏侯澹便言听计从了。 现在庾晚音入了冷宫,她还能找谁? 太后眯了眯眼,轻声道:“那个谢妃最近招摇过市,太过惹眼,哀家倒想管教管教。” 夏侯澹:“?” 夏侯澹:“请便。” 太后一想起这事,蔻丹指甲就在掌心掐出了印子。 她瞥了谢永儿一眼,横挑鼻子竖挑眼:“谢妃见到哀家,怎么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谢永儿一个激灵,慌忙道:“母后息怒,永儿……永儿适才身体有些不舒服。” 太后:“哦?哪儿不舒服,说来听听。” 谢永儿嗫嚅了几个字。 太后还没听清,她却忽然面色一变,猛然起身冲到一边,弯腰“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太后眉峰一动,隐隐露出诧异之色。 谢永儿把所有能吐的都吐了,还在干呕连连,半天止不住,只能眼泛泪光,用跪地的动作讨饶。 太后看得伤眼,皱着眉头挥挥手:“扶她下去休息。” 等到众妃都告退了,太后仍在原地端坐不动,慢条斯理地拈起果盘中的龙眼吃了。 她轻声问:“当初不是送了避子汤吗?” 后宫里没有秘密可言,谢永儿早上吐了那一场,到晌午时已经尽人皆知。入夜之后,连冷宫中的庾晚音都听说了——还是夏侯澹给她八卦的。 庾晚音眼皮一跳:“你知道这通常意味着什么吗?” “怀孕?”夏侯澹摇摇头,“现在都这么传,但我没碰过她啊。” 庾晚音表情复杂。 夏侯澹反应了过来:“……啊。” 庾晚音拍了拍他。 “所以她最近见到我就跟饿虎扑食似的,原来是为了让我喜当爹?” 这用词成功地戳到了庾晚音的笑点。她忍了又忍,同情道:“八成是这样了。” 夏侯澹困惑道:“可她喝过避子汤了,当着我面喝的,一大杯。” “那杯茶里除了避子药,还有迷魂药,或许药性冲突,抵消了一部分。而且谢永儿是天选之女,天赋异禀的,在原作里顶着太后和各方宫斗势力的压迫,也顽强地怀了孕——顺便一提,孩子也不是你的。” “是谁的?” 庾晚音又拍了拍他。 夏侯澹无语:“端王居然如此鲁莽,我真是高看了他。” “喝过避子汤了嘛,双方都觉得很安全。他或许还想着即使真有了孩子,也可以蒙混过关,毕竟谁能想到你居然……守身如玉,碰都不让碰呢。” 回想起夏侯澹惊醒时那一脸“吾好梦中杀人”的样子,笑容里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揶揄。 但再想起他对谢永儿敬谢不敏,便又有一丝窃喜。 她是现代社会成年人,长得不差,穿来前也是处过对象的。而夏侯澹以前既然是演员,在那种狂蜂浪蝶特别多的行业,一直单身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不介意前任这种存在。但有过前任是一回事,穿成皇帝后顺水推舟地坐拥后宫,那是另一回事。 前者还在感情范畴,后者就差不多在道德层面了。 以前她没有沦为恋爱脑,也就没有特别留意。 现在她降级了。她唾弃自己。夏侯澹淡淡道:“我又不喜欢她。” “看不出来,你还挺正人君子的,实在是这吃人的皇宫中的一股清流。”庾晚音半开玩笑地夸奖道。 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音。 她意外地抬头望去,恰好捕捉到夏侯澹垂下眼帘的动作。他似乎延迟了半拍,才微笑道:“多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 庾晚音愣了愣。 夏侯澹在她面前,似乎很少露出如此虚假的笑意。 各方博弈了大半个月,太后或许是不想落下一个不顾大局的名声,最终松口,同意了放燕国使臣入朝贺岁。 秋色渐深,礼部已经开始着手为冬日的千秋节做准备了。 千秋节是皇帝的寿辰,按理应是举国同庆的大事。但上回在国库门前闹了那么一场之后,夏侯澹便顺势提出俭政节用,今年为太后修陵寝耗资巨大,自己的千秋宴便一切从简。 消息传入民间,加上今年的几道政令,夏侯澹的名声大有改善——至于被他顺带暗损了一把的太后如何反应,就不为人知了。 但无论如何从简,祝寿的酒宴还是免不了的。今年除了群臣之外,还安排了周边几个小国的使臣来朝献礼。 礼部忙得热火朝天,连带着钦天监也多出许多活计。 杨铎捷焦头烂额。 他作为刚进钦天监的底层文员,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了最累的活儿——每天两头奔波,与礼部对接,敲定各种良辰吉时、器物方位和仪式顺序。 最让他不满的是,这工作不创造任何实际价值,全是面子工程。 杨铎捷和李云锡一样,讲求实干,对这些流于形式的繁文缛节非常鄙夷。他一边巧舌如簧,为一个开饭时间找出八种说法,一边心中苦不堪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入朝是否值得。 就在这种情况下,夏侯澹还在小组会议上下令:“杨爱卿争取一下,礼部设计接待燕国使臣的流程时,你也尽量参与。” 杨铎捷彻底尥蹶子了。 他尥蹶子的方式比李云锡艺术得多:“陛下,这燕国如果来者不善,咱们再如何精心接待,恐怕也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啊。” 夏侯澹面无表情地将一封信放到桌上:“汪昭在使臣团出发不久前寄出的,前几日才收到。” 众人阅后大惊。 汪昭表示自己临时改变行程,不再与使臣团一道回大夏。原因是燕王热情好客,一再挽留,请他多留些时日,共叙两国情谊。 尔岚:“汪兄他……” 夏侯澹:“没有别的消息了。” 君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蹊跷。 杨铎捷挣扎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燕国竟然不把汪兄送回,该不会已经……” 夏侯澹却很淡定:“原本也没指望他们安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这边也不是全无准备。所以你必须参与接待他们,到时才好便宜行事。” 太后身旁的大宫女密切观察了谢永儿一阵子,复命道:“谢妃一切如常,并未再在人前呕吐。但她很是警觉,奴婢几次设法送去滑胎药,或许是气味不对,都被她直接倒掉了。” 太后冷哼一声。 大宫女连忙跪地道:“当初那杯避子汤,是奴婢亲自送过去的,据说谢永儿喝下之后反应还很大。既然喝了,理应没有差池。其实谢妃也未必是受孕……” “哦?” 大宫女压低声音:“陛下的房事一向……否则当年,小太子也不会如此难得。” 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大宫女陪着一起笑,跪行过去为她剥起了龙眼:“唉,陛下被那个行刺的美人吓破了胆,想是从那之后就……呵呵,有些艰难。” 太后拈起圆润的果肉:“你懂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他不听话,所以哀家想要更小更听话的傀儡。有了小太子,他就失去了价值。” 大宫女讶然道:“主子是说,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演的?” 太后冷冷道:“演又如何,不演又如何,还不是要听凭哀家摆布?哼,当了这么多年弃子,临了却以为自己翅膀终于硬了,敢与哀家对着干?” 她一口咬破龙眼,汁水四溅:“和谈,哀家让你谈出个天崩地裂。” 庾晚音正在给端王写字条。 这冷宫最大的好处就是让她不必与端王见面。外头的侍卫看似是在监禁她,其实却也是在保护她,无形中阻断了所有窥伺的目光。大门之内还设了一重暗卫,就像从前的贵妃殿一样固若金汤。 在那个血腥魔术之后,端王似乎认定了她是个可用的工具人,三不五时便要给她递字条进来。 他的字条风雅得很,笔记秀逸,用词也考究,总是一番缱绻情话。庾晚音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整张纸写的都是“干活”。庾晚音这只天眼,有时开得十分积极,尽力帮着他与太后斗法。参考着胥尧留下的书,她对他的行动总能给出精准的预言,还附带几句“我看到你大获全胜”的吉利话。 有时则开向奇怪的地方:“昨夜梦见谢永儿独自垂泪,小腹隆起,不知是何预兆。” 可能是她试探得太明显,对方没有回应。 还有些时候,她也必须帮着端王打压一下夏侯澹。 按照胥尧留下的笔记,端王继续按计划行事的话,很快便要斗垮太后党,将注意力转向皇位了。 但庾晚音还不能妄动。 就像他们之前商量的,她其实只有一次反水的机会。一次之后,无论成败,她都再也无法对端王施加影响。 每一次字条交换,都是一步勾心斗角的棋,落子无悔。她的反应远比不上端王迅速,往往需要考虑很久才落下一子。以前面对面、话赶话地打机锋,她每次都紧张得寒毛直竖。如今隔着厚厚一层宫墙,她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冷宫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挡住了外头的三宫六院。 自从谢永儿那惊天一吐,后宫里最近风云涌动,而且宫斗剧情早已如脱缰的野马般挣脱了剧本一去不返。 庾晚音躲着吃瓜,自知不是那块料,为免遭受池鱼之殃,还是一步都别出去为好。 结果,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她不宫斗,宫却要斗她。 庾晚音刚写好字条,只听门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声线:“本宫要进去,区区废嫔,有什么资格拦下本宫?” 庾晚音:“……” 这声音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每篇宫斗文里都有那么一个或几个真心实意倾慕皇帝、爱而不得的苦命妃子。 在这个故事里,这个角色名叫淑妃。 淑妃已经快活了一段时日。 自从那独得圣宠、不可一世的庾晚音派人毒她不成,自己却被贬入了冷宫,淑妃便每天傅粉施朱,环佩叮咚,莲步轻移,以主母的姿态从所有妃嫔面前踱过。 然而左等右等,仍旧等不来夏侯澹的召见。 淑妃迷惑了,淑妃焦虑了。 夏侯澹甚至都为她惩罚了庾晚音,为何却独独不肯见她一面? 淑妃使出浑身解数,贿赂了安贤,趁着夏侯澹经过御花园,制造了一场邂逅。当那道朝思暮想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回廊,她讶然扭头,眼波流转,仪态万方地朝他行礼。 夏侯澹:“让开。” 夏侯澹走了。 淑妃失魂落魄。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夏侯澹惩罚庾晚音,是因为他恼恨庾晚音——而她淑妃连怒火都不配得到。 她不好过,庾晚音也别想好过。 随着时日推移,这庾嫔依旧被困在冷宫里,眼见着已经失去了复宠的可能。 淑妃今日就是来找场子的。 冷宫封闭多时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淑妃带着数名宫人跨进了院中。 庾晚音迎了上去,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示意暗卫稍安勿躁。总不能为了这么个宫斗戏码就暴露了暗卫的存在。 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吊着眼睛道:“哟呵,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妹妹这张狐媚脸蛋倒是愈见娇嫩了。” 庾晚音:“多谢姐姐夸奖。” 淑妃怒道:“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庾晚音规规矩矩一礼:“是妹妹逾矩了,万望姐姐恕罪。” 淑妃朝旁侧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上前两步,尖声道:“请罪就该有请罪的样子,还不跪下?” 庾晚音静止了两秒。 在这两秒间,她做了些计算:这要是起了肢体冲突,暗卫肯定会现身于人前。一旦让淑妃知道了此处的秘密,此人就成了祸患。活人是不会闭嘴的,但杀人的滋味,她也不想再体会了。 “怎么?不愿跪么?”小太监高高举起手掌,气势汹汹走来。 庾晚音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太监却一秒没有迟疑,仍旧一掌抽向她的脸! 第 32 页 暗卫的刀已经出鞘了。 庾晚音突然举起胳膊,勉强挡下了那一巴掌,起身拔腿就跑。 她这一跑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连暗卫都愣住了——宫斗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个选项。 淑妃:“给我站住!” 太监宫女一哄而上,追着她打。 庾晚音狗急跳墙,被逼出了极限速度,一道风一般刮进室内,反手“砰”的一声甩上了木门,悄声招呼暗卫:“快快快来加固!” 门外,淑妃气到七窍生烟,吩咐身后的宫人:“还不去推!” 宫人一拥而上,奋力推门,继而手足并用,又踹又砸,那木门却仿佛装了什么钢筋铁骨,愣是不倒。 淑妃像一头暴怒的母狮般兜了几圈,道:“拿斧子来,把门劈开。” 庾晚音:“……” 太拼了吧,这是奔着索命来的啊。 暗卫:“请娘娘进地道暂避。” 庾晚音:“那你们记得遮掩好入口,可别把地道暴露了。” 暗卫:“陛下吩咐过,若有人发现地道,当场格杀。” 庾晚音苦笑:“这就是传说中的送人头吧……” 木门上一声巨响,宫人劈下了一斧子。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声:“淑妃娘娘,这是在寻什么乐子呢?” 淑妃回头一看,是安贤。 这大太监的出现仿佛让她遭受了什么重创,她原地摇晃了一下,气焰顿消:“安公公?” 安贤:“陛下吩咐过,这冷宫不可放人探望,还请淑妃娘娘去别处散步呢。” 淑妃回去之后召来姐妹团,又哭又骂。 “小浪蹄子,失宠了还有如此手段,竟能哄得安公公照拂她!” 谢永儿坐在最角落里,面带病容,安静地听着。 谢永儿以往最得淑妃信任,然而自从疑似有孕,便引燃了她的妒火,如今在姐妹团里被排挤得厉害。 她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姐姐,此事有些奇怪。” 淑妃瞥她一眼:“怎么?” “安贤一向见风使舵,若是失势的妃子,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又怎会特地赶到冷宫?他为庾晚音出头,就说明他觉得庾晚音还有价值。” 淑妃大惊:“莫非那贱嫔还能复宠?” 谢永儿低头:“我不知道,但为今之计,还是别再去招惹她为妙。” 与此同时,庾晚音正在苦劝夏侯澹:“淑妃不能拖下去啊。” “能。” “你拖了她,端王就会知道我没失宠,那之前演那么多戏不就全白费了!” “这次不拖,以后别人也举着斧子来找你呢?” “……我的人缘也没那么差。” 夏侯澹正色道:“晚音,这冷宫存在的目的是保护你。它失效了,你就必须搬出去了。” 庾晚音心中一暖,随即坚定摇头:“好不容易忽悠到端王……”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夏侯澹笑道,“接下来咱们这么演:我转念一想,还是需要你的天眼的,所以恢复了你的妃位,放下身段苦苦求你回心转意;你却已经受尽苦难,与我离心离德,从此心扉只对端王敞开。” “追妻火葬场?”阅文无数的庾晚音精准概括。 夏侯澹:“?” 夏侯澹:“啊对。”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热了一下,忙道:“也可以考虑,毕竟以端王的脑子,应该不相信你会放着我不加利用。这情节在他看来会比较合理。” 夏侯澹舒了口气,起身便走。 庾晚音冲着他的背影愣神:“去哪儿?” “拖人。”庾晚音对那淑妃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只嘱咐了一句:“别杀人啊——” “不会。”夏侯澹语气轻松,遮掩住了眼中闪过的血气。 庾晚音又变成了庾妃,搬回了刚穿过来时住的那个宫殿。 她搬出冷宫的时候,淑妃已经被关进了另一座更狭窄破败的冷宫。正因此,她也没见到淑妃进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形貌。 她只知道别的嫔妃望向自己时,隐隐带了几分惊惧之色。 夏侯澹开始表演追妻火葬场,三天两头往她的宫里送些衣裳首饰。庾晚音则冷若冰霜,整日里素面朝天不加打扮,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过了几日,千秋节到了。 千秋宴上,庾晚音与其他女眷聚集在偏殿用膳。 她现在只是普通妃子,又因为太后不喜,位置被安排到了后排,恰好在窗边。 为了表现对夏侯澹的冷淡,她穿了一身浅浅的青,发间也只用了一枚素银簪子装饰,放在这种场合,煞风景到了叛逆的程度。偏偏配上她这张脸,也有种气势夺人的冷艳。 明里暗里有无数目光投来,被她全部无视了。 反正看不到正殿那边的情况,她索性专注对付面前的食物。在冷宫里虽然也有小灶,但这么丰盛的宴席却是久违了。 远远地传来一声唱名:“燕国使臣到——” 庾晚音扭头朝窗外望去。 来者一共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长相。男人个个身材强壮,穿着裘衣;女人容颜姣好,身形曼妙,全身佩戴着繁复的首饰,一步步叮咚作响,似是舞姬。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脸庞有些发福,笑得还挺和气。 但庾晚音的目光却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着打扮与其他从者并无不同,只是身材最为魁梧,留了一大把络腮胡,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 庾晚音在窗边探头探脑时,那男人突然微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朝她直直射来。 隔了那么远,她却浑身一麻,仿佛野兽被捕猎者盯上,心头一片寒意。 庾晚音慌忙缩回了脑袋。 等她再去看的时候,使臣团已经进了正殿。 那发福中年人正在对夏侯澹呈上贺礼,说话叽里咕噜的,带着很重的口音:“燕国使臣哈齐纳,恭祝大夏皇帝陛下寿与天齐。” 夏侯澹客客气气地收下了,抬手请他们落座。 哈齐纳又道:“我等此番还带来了燕国舞姬,愿为陛下献上歌舞。” 夏侯澹:“甚好。” 便有几个燕人去借了殿中教坊乐师的乐器,轻轻拨了几下弦,充满异域风情的音乐流淌而出。 鼓点响起,乐声一扬,美艳的舞姬款款入场。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尖声道:“这美人献舞自然是妙事一桩,只是为陛下计,恐怕应当先仔细搜身,才比较稳妥吧?毕竟距离上一回燕姬入宫,也还未过去太久呢!” 音乐骤停,殿中落针可闻。 谁都能听出这话在影射当年行刺未遂的珊依美人。 满殿臣子暗暗交换眼神,有人偷眼望向了端坐在皇帝旁侧的太后——这出言发难的臣子是太后党的人。 哈齐纳脸上的横肉一阵古怪的抖动,显然在强忍怒火。 夏侯澹:“放肆!” 那大臣熟练地跪下:“臣冒死谏言,是为陛下安危着想呀!” 哈齐纳却在这时摆了摆手:“无妨,我等本为祝寿而来,无意挑起争端。既然这是大夏皇宫的规矩,那么搜身便是了。” 偏殿中全是女眷,气氛比较悠闲。让人害怕的太后和皇帝今天都不在,众人举止都比往常随意了不少。一群年轻女子边吃边聊,像是普通聚餐。 正殿那头传来隐约的乐声。妃嫔们饶有兴致地侧头去听,那乐声却又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 在千秋宴上出这种岔子,委实有些古怪。当下就有几人离席凑到窗边去探头张望,余下的也议论纷纷。 只有两个人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 一个是谢永儿。谢永儿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乎往正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另一个是庾晚音。她却是在观察谢永儿。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谢永儿倏然抬头,发现是庾晚音后却没再移开目光,就那样愣愣地与她对视着。 几息之后,她站起身,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姐姐,我敬你一杯。” 庾晚音:“啊……应该是我敬你。听说你当时劝过淑妃别再找我,我很感激。” 谢永儿沉默着,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明白你说的了。大家都是可怜人罢了。” 她满腹心事,举杯欲饮,庾晚音拦了一下:“酒对身子不好,喝茶吧。” 谢永儿听出了她的暗示,动作一顿,像只警觉的母猫般弓起了身子。 庾晚音努力打消她的戒心:“没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谢永儿却无意再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没过一会儿,她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庾晚音诧异地转头去看,谢永儿却已经带着侍女离了席,躬身朝偏殿的侧门走去。 不知她找了什么理由,越过侍卫,转眼消失在了夜色里。 庾晚音用力眨了眨眼。 她应该没有眼花,方才谢永儿的衣裙上渗出了一点血迹。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 卧槽,真滑胎了? 那她这是要跑去哪儿? 庾晚音自然知道古代滑胎有多危险,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天选之女死了不是玩完了?这本书该不会要腰斩了吧? 顾不得多想,她忙撇下侍女,跟着跑了出去。门外侍卫狐疑地看着她:“娘娘可有要事?” 庾晚音哂笑道:“……人有三急。” 她转头四顾,已经不见谢永儿的人影。 正殿的方向倒是又传出了乐声。 音乐声起,将窃窃私语盖了下去。舞姬们通过了搜身,开始翩翩起舞。 夏侯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从杯沿上方投向殿中诸人。有人嗤笑,有人疑惑,还有人满脸紧张。 紧张的那个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抬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正正对上天子的双目,他吓得一个激灵,突然起身,隔了两秒才惊呼道:“哎……哎呀!我的腰间玉佩怎么没有了?” 左右应声道:“王大人不要急,再找找。” “已经找过了,附近都没有,我入席时明明还佩戴着的……”那王大人说着,望向了坐在自己旁边的燕国人。 这一眼的影射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那燕国人一脸阴沉,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哈齐纳也走了过去,冷冷道:“既然怀疑,那么搜身就是了。” 那王大人面对着高大的燕人,手指都有些发抖,硬撑着伸向了对方的衣襟。 等他收回手来,指间却捏着一枚玉佩。 王大人:“怎会在这位使者身上?” 那燕人大吃一惊,紧接着勃然大怒,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 摔杯这动作可是极其危险的讯号,附近的大内侍卫瞬间呼啦啦冒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的兵刃直指那群燕人。 哈齐纳气到手抖,转身去看夏侯澹:“你……你们……” 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 按他的正是那个格外魁梧的从者。哈齐纳转过头去,俩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哈齐纳深吸一口气,咬牙躬身道:“我们是荒蛮的人,没有见过这样的繁华,他或许一时起了贪念,还请见谅。” 他话音刚落,魁梧从者反手一拳,挥向那个被指为小偷的汉子,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哈齐纳:“随你们处置。” 太后看戏到现在,慢悠悠开口了:“嗯,既然使者喜欢玉佩,送你们就是了,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坏了两国情谊。” 王大人笑着将玉佩丢到地上那汉子的身上。 第 33 页 燕人纷纷变色,气得脸都青了。 那汉子一眼没看玉佩,缓缓站了起来,任由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伴着一声清响碎成了两半。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有一根弦已经绷到了行将断裂的程度。 夏侯澹开口了:“王爱卿,这玉佩是你从哪里搜出来的?” 王大人一愣,躬身道:“回陛下,是他的……衣襟之内。” 夏侯澹:“是么?具体是哪里?” 王大人刚才那一番搜身的动作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此时只能硬着头皮说:“似是胸口处。” 夏侯澹:“朕看这些燕人的衣服,似乎无法像我们一样贴身,这么小的东西塞入衣襟,竟能被固定在胸口处么?真有趣,快重新演示一遍。” 王大人:“……” 哈齐纳叽里咕噜地吩咐了两句,被指控的汉子行了一礼,捡起半枚玉佩,放入自己衣襟。 又是一声清响,玉佩直接掉到地上,摔得更碎了。 那王大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或许有什么误会……” 夏侯澹:“看爱卿的袖口,倒像是能固定住玉佩的样子。不如你塞进去让我们瞧瞧?” 王大人哪还敢动,只是磕头。 夏侯澹兴味索然道:“行,那拖下去吧。” 王大人被拖下去了。 当下哈齐纳一脸感动,连赞君主圣明;夏侯澹则一脸歉意,亲自赐了一杯酒给那被冤枉的汉子。 音乐又起。 席间再无人说话。 在场的人都接收到同一个信号:皇帝这是彻底与太后翻脸了。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体,太后已经把夏侯澹射成了筛子。 夏侯澹恍如未觉,恭敬道:“母后,儿臣敬你?” 便在此时,有个太监匆匆跑来,贴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太后顿了顿,怒容一收,唇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对夏侯澹道:“哀家听说方才有两个妃子突然离席,出了偏殿,看方向似乎是跑入了御花园的林子里。是谁来着?” 太监躬身道:“是庾妃和谢妃。” 夏侯澹眉间微微一动。 “好像还有个妃子衣上见血了……”太后无奈道,“哀家这就去看看,皇儿在此主持寿宴吧。” 太后直接甩袖走人。 满堂文武都在偷看天家的闹剧,只有一个人仍旧望着燕国使臣团。 燕人陆续重新归位时,端王也站起了身。 他似乎要去向皇帝祝酒,与燕人擦肩而过时却不慎失手,酒杯坠落了下去。 ——落向了一个人的脚尖。 那人足尖条件发射地一掂一偏,将酒杯稳稳接住,滴酒未洒。 但只是一个瞬间。 这个瞬间过后,那杯酒却又循着原有的路线,从他脚上滚落下去,泼溅了一地。 “实在抱歉。”端王温文尔雅地抬头,看向那魁梧从者。 从者:“……无妨。” 端王有些惊讶似的睁大了眼:“你的官话说得真好。” 从者一个躬身,走开了。 端王却扭头望着殿上叮叮咚咚起舞的美女,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真是人间绝色,可惜,还是比不上当年的珊依美人。” 他没去看那些燕人的反应,做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样子,摇头不说话了。 回到席间,他轻轻使了一个眼色给身旁的心腹,比了个优雅的手势。 只有心腹知道这手势的意思:派人跟踪。 此时此刻,所有要人都聚集千秋宴上,御花园附近看守很松。庾晚音在黑灯瞎火的林子里转悠了半天,耳朵终于捕捉到一道粗重的喘息声。 “妹妹?谢永儿?”她循声走去。 谢永儿瘫在一棵树旁,倚着树干喘着粗气。借着月光和远处微弱的灯火,庾晚音看见了她裙上的斑驳血迹。 庾晚音:“你这是……” 她心惊胆战地检视了一圈,没在地上看见什么恐怖的肉团,不禁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数盏宫灯摇晃,似乎有一群人在朝此处走来。 庾晚音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你还能站起来么?你先跑回去换身衣服,我来挡他们一下。” 谢永儿瞪着她,那眼神很迷茫。 庾晚音瞧出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先走。” 谢永儿没有动。 她苦笑道:“我站不起来了。” 来人已经到了眼前。 太后:“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呀,怎会有血在那种地方。”她举袖挡住脸,别开了眼去,像是见不得这种污秽。 庾晚音硬着头皮解释:“臣妾也不知,许是受了伤?” 地上的谢永儿却仿佛神志不清,喃喃了一句:“是方才那杯酒……” 她短暂地吸了口气,脑袋一歪,晕死了过去。 谢永儿刚发现自己怀孕时,简直难以置信。 事情的起因无非是一些情到浓时,一些争风吃醋,以及一场蓄意醉酒。她想拴住端王的心。她以为自己喝过避子汤,应当万无一失。 谁能想到那鬼东西对她没用?! 端王知晓之后倒是气定神闲,还温柔安慰她道:“没事的,我与皇帝长相差得不远,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谢永儿惊恐道:“可皇帝并未……” “并未什么?” 谢永儿住口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夏侯泊的目光里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蠢蠢欲动。 她不能让端王知道皇帝没碰过自己,因为他肯定会逼迫自己堕胎。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古代堕胎的手段有多危险。 但她还有办法,可以趁着没有显怀,赶紧把夏侯澹办了,给孩子上个户口。 这原本应该是个挺简单的任务——如果夏侯澹不是那样的怪胎的话。 谢永儿死活想不明白,自己都主动送到了嘴边,夏侯澹怎么就能八风不动地当柳下惠。 难道他真的不行?原文里没这么写啊? 随着时间推移,事态渐渐滑向了绝望的深渊。 一场呕吐误事,引来了太后横插一脚。 太后开始想方设法给她下药。 起初她以为太后此举是因为发现了她与端王私通。后来仔细一想,若是那样,她早就被直接赐死了。太后并不知晓实情,却依旧出手了。 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皇子诞生是有原因的,太后只允许有一个小太子。 也就是说,无论孩子上没上户口,都只有死路一条。 谢永儿终于死心,转而想办法科学堕胎。 她是天选之女,总有些特别的机缘,比如太医院中就有个天才学徒与她投缘。她正一步步获取他的好感,想让他瞒天过海帮自己配个安全的药。 与此同时,她还得时刻警惕着所有食物和水,以免被太后得逞。她看过原作,知道太后手里全是虎狼之方,她吃下去,九死一生。 眼见着安全的药方就要配成,却没想到在千秋宴上功亏一篑。 喝下那杯酒后,她就腹中绞痛,眼前发黑,勉力支撑着逃出偏殿,却只来得及躲进树林就跌倒在地。 那噩梦般的过程发生时,只有一个侍女陪伴着她。 她庆幸当时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胎儿的样子。她让侍女独自逃走,换个地方将那块肉掩埋。 再之后,庾晚音就来了。谢永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个太医正在给她把脉。 床边站着太后和一脸憋屈的庾晚音——庾晚音纯属躺枪,因为身在事发现场而不得脱身,被押来接受审问。 太后:“怎么样?” 太医:“这……出血很多,脉象虚浮,似是滑胎,但又不见胎儿……” 太后立即道:“若是滑胎,那可是大事,快去通知陛下。” 谢永儿猛然抬眼。 不能让夏侯澹知道!夏侯澹知道了,自己就死了! 她挣扎着支起身来:“母后容禀,臣妾原就没有身孕!只……只是当日因为肠胃不适,在人前呕吐过,想是有人误以为我怀了龙种,竟在酒中下毒……” 太后:“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想让你滑胎,所以你虽然腹中无子,却还是出血晕厥?” 谢永儿:“是。” 太后眨了眨眼:“那是谁下的毒呢?” 谢永儿慢慢抬头,不敢与她对视,只盯着她的下巴。 太后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谢妃若是知道什么,务必指认出来。” 谢永儿的思维回路迟缓地接上了。 她不能指认太后,除非嫌命太长。 但她出血又是事实,所以必须有一个人背锅。 床边的庾晚音眼睁睁地看着谢永儿慢慢转向自己。 庾晚音:“?” 太后大喜:“看来庾妃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啊。” 庾晚音猛然跪地道:“当时是谢妃主动向臣妾敬酒,臣妾绝对没有碰过她手中的酒杯!” 太后:“那你为何追着她跑出来?” 庾晚音:“……臣妾只是担心……” 太后根本不想听解释:“来人,将这两个妃子关在此处,没有哀家的吩咐,不得离开。” 她扬长而去,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实体,庾晚音已经把谢永儿的整张床付之一炬。 是故意的,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 她知道此胎非堕不可,那杯毒酒不喝不行,所以临了也要拖自己下水。她来敬酒,那就是明晃晃的钓鱼行为! 夏侯澹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却被绊在这儿出不去,回头还不知道要被太后扣上什么罪名。 谢永儿躲避着她的目光,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色。 庾晚音却已经对这个人彻底失望。 虽然是个纸片人,好歹也是现代设定,格局怎会如此之低? 疲惫与怒意交织之下,她冲动地做了一个决定。 是时候放弃怀柔策略了。 端王已经快干倒太后,很快就会拿出全力对付夏侯澹,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宫女端着药碗走来:“娘娘请服药。” 谢永儿已经对宫人递来的液体产生了心理阴影:“不用了,我没事……” 庾晚音阴阳怪气道:“妹妹身子有恙,还是该好好喝药,可不能舍本逐末。” 谢永儿低头不语。 庾晚音:“这就仿佛有一天你骑着马,在深山里迷了路,身上没有食物,你找啊找啊,最后找到了一条河,河里有鱼,你想钓鱼。” 谢永儿:“……?” 庾晚音:“但你没有鱼饵,于是你看向了你的马。” 谢永儿一脸空白地望向她。 第 34 页 庾晚音:“你把马杀了,剁碎了马肉当鱼饵。鱼钓到了,但你马也没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谢永儿整个人都凝固了。 她不知道宫女是何时退下,自己又和庾晚音四目相对了多久。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张了张嘴:“你……你是……” “这还有别的可能么?”庾晚音走到床边望着她,轻声说,“我累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谢永儿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视野一片模糊。 她努力对了对焦,却瞧见庾晚音身后,房门上映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谢永儿一下子汗毛倒竖,试图阻止庾晚音:“别说了。” 庾晚音却无视了她的眼神示意:“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已经清楚我是谁了。” 谢永儿冷汗直下:“什么你是谁,我怎么不明白……” “我觉得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庾晚音见谢永儿还是一味闪躲,渐渐暴躁起来,原想直接说句“hoou”,临时想起门外还站着侍卫,便转而走到桌边抄起一支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句话。 她举着纸张走回床边,半路脚步一顿,也望向房门:“陛下?” 那抹影子动了动,夏侯澹推门走了进来。 谢永儿今夜情绪几番大起大落,已经到了精神失常的边缘,没等庾晚音说什么,她凭着求生的本能抢白道:“陛下,庾妃方才一直在说奇怪的话,还在纸上写些鬼画符,臣妾有些害怕!” 庾晚音:“……” 夏侯澹一手搭在庾晚音肩上,问谢永儿:“你早已发现朕在门外,还故意引她说话写字?” 谢永儿:“?” 夏侯澹:“鱼钓到了,但你马也没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谢永儿:“……” 谢永儿:“…………” 谢永儿凝为雕塑的时间里,庾晚音耐心等着她回魂,顺带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夏侯澹:“听说有人嫁祸给你,我来捞你啊。” “那太后……” “她让人验了谢永儿离席之前喝的那杯酒,其中被下了滑胎药。然后她又说谢永儿亲口说了是你下的毒,带了人要来抓你入狱,我拦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说要亲自来审一审谢妃。她指责我是想屈打成招,逼人改口。我就说,既然要彻查,那干脆好好清算清算。” 夏侯澹眉头一皱,当场演了起来:“‘母后,治标不如治本呐。宫中一切进出皆须造册记录,嫔妃无故不能出宫,这种毒药却能混进来,防守之疏忽简直令人发指!’” 庾晚音配合道:“‘皇儿的意思是?’” “‘依儿臣看,就先将今日侍奉宴席的所有太监宫女严刑审问一遍,若是无人招供,再逐一扩大范围,守门侍卫也要一一排查,务必查出是谁弄来的药材。来人!’——然后我指了指太后身边那大宫女,”夏侯澹自带旁白,“‘若朕没有记错,你也在千秋宴上吧?’” 庾晚音柳眉一竖,尽得太后真传:“‘哼,皇儿莫不是在暗示什么?’” 夏侯澹忧虑道:“‘母后息怒,儿臣唯恐母后身边有歹人藏头露尾,危及母后啊。’——然后这事就黄了。反正太后记我的仇都记了三千本了,也不差这一桩。” 他说得轻描淡写,庾晚音却听得惊魂不定。 “真有你的,夏侯澹。”她有些后怕,“你是一点也不怯场啊。” “必须的,她自己做了亏心事,较真起来也该是她先慌。”夏侯澹瞥见庾晚音手中那张写着英文的纸,顺手接过去,凑到灯烛上烧成了一缕青烟。 见他对英文视若无睹,凝固在旁的谢永儿终于死了最后一点心:“所以,你们两个与我一样,都是穿来的?” 庾晚音心想着那与你还是有微妙的差异,口中却没有点破:“是的。既然大家都是同类——” 谢永儿脸色灰败,打断道:“我在明你在暗,你们一直盯着我,从一开始我就是没有胜算的,对吗?” 庾晚音还没说话,夏侯澹抢答道:“没错。全程看着你绿我,可刺激了。” 庾晚音被呛得咳嗽起来,忙使眼色:点到为止,别刺激她。 谢永儿沉默了一下,惨笑:“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摊牌了?直接把我弄死,对外就说我难产而亡,又不至于引起端王怀疑,岂不更好?” 夏侯澹又抢答道:“确实,我也觉得奇怪,晚音你为什么告诉她?弄死得了。” 庾晚音:“?” 大哥你是来拆我台的吗?庾晚音更用力地瞪他一眼,转头对谢永儿尽量友善地说:“都走到堕胎加嫁祸这种剧情了,再不摊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大家都是同类,你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性?”谢永儿拥着被子冷笑一声:“我愿赌服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一开始不告诉我,却要看着我一步步陷入泥淖,如今我落魄至此,你倒来自称同类了,不觉得可笑吗?” 她此时面无血色,拥被而坐,看上去姿若蒲柳弱不禁风,全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还活着,涌动着不甘的怒意。庾晚音瞧见她这不屈不挠的眼神,心中生出无限的无奈:“如果我们一穿来就去通知你,你的第一反应会是合作吗?” 谢永儿:“……” 谢永儿被问住了。 那时,她满心觉得上天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舍弃了过往平庸无趣的人生,要在这一方新天地间大展拳脚。 她预知夏侯澹必死无疑,所以毫不犹豫地投靠端王,而端王也顺理成章地接纳了她。她踌躇满志,每一步都走在必胜之路上。 如果当时突然发现夏侯澹成了变数,她的第一反应大概是惊慌失措,怕他报复自己,继而就去通知端王,趁着这变数尚且弱小时将之抹除吧。 庾晚音这一问戳到了她的痛处:“你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活到最后,有错吗?难道你不想?” 庾晚音:“我想的。” 她放缓语气:“其实我不觉得都是你的错,错的是这个鬼环境。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能活到最后,我们几个一起,吃个小火锅,来几盘斗地主……” 她意在安抚,谢永儿却像是横遭羞辱,怒目看着这对狗男女:“成王败寇,别演圣母了,如果易地而处,你们的选择不会与我有区别!”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那区别可大了。” 他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拆台到底:“晚音要是跟你一样,你怎么还活着?” 庾晚音:“不不不是这样,其实永儿没她自己想象中那么狠,真的。刚才你进门之前,她不是在引我说话,她想警示我的。” 谢永儿一噎,神色晦暗不明。 夏侯澹却摇摇头,伸手拉住庾晚音:“我看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 庾晚音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夏侯澹却暗中加了一把力,强行将她带出了门,还回头补上一句:“再加一批侍卫来,谢妃养病期间,将这道门看死,禁止进出。” 走到无人处,庾晚音放慢脚步:“你干嘛呢?谢永儿还有用,她这会儿正是情绪脆弱的时候,我想威逼利诱策反她来的。” 夏侯澹很淡定:“我知道,我在跟你打配合啊。” “那叫打配合?” “对啊,我来威逼,你来利诱。我都被绿了,对她用点私刑也是顺理成章的吧?你回头再摸进去送个饭上个药什么的,攻破她的心理防线。” 庾晚音:“……私刑?” 夏侯澹点头:“相信我,单靠嘴炮是没用的。” “你先别急,好歹让我试试呗。” 夏侯澹耸耸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随便试试,能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算了。那是个真恶人,就算策反了,你还得防着她演戏,鸡肋得很。” 庾晚音踌躇了一下。 “其实吧,我刚才说的多少也是真心话。现在想想,她今晚的举动或许并不是蓄意而为,只是应激反应。而我希望她活着,也是怕这本书腰斩,说到底是为了自保……” 夏侯澹停下了脚步。 庾晚音没发现,还在往前走:“我与她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有的。”夏侯澹斩钉截铁道。 庾晚音回头:“?” 夏侯澹站在原地望着她,那眼神很奇怪:“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让一个人活着有很多种方式?砍了她的腿,将她终身囚禁,只要她不死,目的是不是也达到了?” “……”庾晚音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这都想不到,你还好意思自称恶人。”夏侯澹似乎觉得好笑,“换做谢永儿就一定想得到。再提醒你一遍,她可是纸片人,剧情需要她有多坏,她就有多坏。” 庾晚音怔怔地望着夏侯澹。 他还穿着宴席上的正服,只是摘了冠冕,发髻歪在一侧。刚才不知被敬了多少杯酒,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或许正是因此,他今晚说得比平时多一些,也随性一些。 随性到令人有一丝不安。 庾晚音:“你——” “嗯?” 你可要保持警觉,别被这个角色给同化了啊。 “你——”庾晚音抿了抿嘴,“你刚才在宴席上,看出那群燕国人有什么不对劲了吗?” 夏侯澹漫不经心道:“肯定有问题啊,太后那么挑衅,他们居然忍下来了,一点脾气都没发,看来是酝酿着更大的事儿。” 庾晚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过千秋宴是守卫最森严的时候,他们要搞事也不会挑今天,多半是等着与我私下谈条件时再发难吧。先别想这个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但在她转身之时,夏侯澹拉住了她的手。 庾晚音心脏猛然一跳,回头看他。 肌肤相触,夏侯澹的指节突兀地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最终却没动。 修长而苍白的手,本就泛凉,被这夜风一吹,冷得像蛇。 庾晚音打了个寒噤。 夏侯澹这回松开了:“刚才你走得匆忙,吃饱了吗?” “……啊?没事,我回去让宫人随便热点什么当夜宵。” 夏侯澹从衣襟中取出几个巾帕包着的点心:“还是热的,先垫垫。” 庾晚音愣愣地接住点心。确实是热的,因为一直贴身保存,至少还带着体温。 这人一边与太后针锋相对,一边与燕国人斗智斗勇,还想着自己会饿。 “不会吧,这也太容易感动了,大恶人。”夏侯澹笑着看她。 庾晚音吸了口气:“陪我走一段吧,我怕太后堵我。” “行。”夏侯澹催她,“快吃,不然我白带了。” 庾晚音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点心:“说起来,你原本长什么样?看久了暴君这张脸,我都很难想象你原本的模样。” 在她身后半步之外,夏侯澹眯起眼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就……普通吧,不难看。” “普通?”庾晚音笑道,“你不是演员吗?” “所以不得志嘛。”他接得十分流畅,“你呢?” “我啊,普通社畜,化完妆勉强能被夸一声可爱,卸了妆就不好说了。” “不必妄自菲薄,肯定也是好看的。” 夏侯澹一路将庾晚音送回住处,才自己回寝殿。他们对外还在演追妻火葬场的戏码,进入宫人视线范围之后,庾晚音就冷下脸来,不咸不淡道:“陛下请回吧。” 夏侯澹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温柔道:“那你早些休息。” 庾晚音低头进了大门。 “北叔?”她惊讶道。 “澹儿方才派我过来,这段时间由我近身保护你。”北舟低声道,“今晚你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简直一波三折……” “看出来了。”北舟点点头,“你脸都急红了。” 此时此刻,太后党正在开小会。 众人全都一脸沉重,肃穆不语。太后低头自顾自地撇着茶叶。 她不开口,臣子只好站出来主动检讨:“是微臣无能,没料到陛下会在千秋宴上当众发难,一时不知如何解围,害了王大人……” “王兄当时手慌脚乱,也是难堪大任,入狱遭殃并不冤枉。”这是素来与王大人不对付,趁机穿小鞋的。 “看来陛下是年纪渐长,生出自己的主意来了。臣等无能,还得请太后为江山社稷计,多加管教,启沃圣心啊。”这是煽风点火撺掇人的。 太后终于抬起头:“管教?” 她笑了笑:“他是摆明了再也不会听管教咯。” “依臣之见,这虽是父子,太子殿下却聪慧宽厚,颇有明君之风呢。”这是暗示太后换一个傀儡的。 小太子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 太后今夜却不发火了,语带苍凉:“时机过了。” 他们错过了最佳时机,端王势头太猛,如今稳稳压他们一头。此时杀了皇帝,无异于为端王做嫁衣裳。 臣子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先对付皇帝还是对付端王,太后“啪”地放下茶盏,打断了他们:“看皇帝的表现,是铁了心要和谈了。要是跟燕国修好,从此边境无虞,端王就彻底坐大了。” 必须牵制住边境的兵力。 她下了决心,轻飘飘道:“那群燕人官话都说不利索,在都城行走,少不得要与夏人起些摩擦。一群蛮人,一言不合就该动手了吧?到时刀剑无眼,没准会见血呢。” 臣子们寂静了。 第 35 页 穿小鞋的、煽风点火的、打小算盘的,全部止住话头,呆滞地望着座上的女人。 太后要的不仅仅是和谈失败,那对她来说还不够。 她要干就干最大的场面,直接将燕国使臣团消灭在此地。两国相争斩杀来使,无异于最大的羞辱,她想引来燕军复仇,挑起一场新的战事。 恶人,这是真恶人。 内斗是一码事,若是将燕国牵扯进来,性质可就上升了。 一个臣子抹了把冷汗:“这,国土安危……” 另一人忙不迭站队道:“怎么,诸位还怕真打起来了,中军会战败不成?即使中军败了,还能调右军过去呢,到时燕人与端王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一句笑谈,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摆成了桌上的筹码。 抹冷汗的臣子偷偷望向一旁的小太子,似乎指望他能开口说句什么。太后察觉到了,索性问了出来:“太子以为如何?” 小太子想了想:“皇祖母说打,就该打。” 太后大笑:“真是我的乖孙,比现在龙椅上的那个强多了。” 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臣子,此刻也有些犯怵。 想到大夏的江山终有一日会落到这样一个孩子手上,难免心中一寒。 张三已经即位几年了。 排布成sos形的铁线莲一年年地绽开,新的秀女一波波地入宫。 张三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子嗣。这几年间,他装疯卖傻,明里暗里与太后作对太多,太后对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一旦有皇子诞生,他作为傀儡的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第二天就会意外摔死在井里。 然而,他也不能拒绝选秀纳妃,因为他不知道这其中哪一个妃子,就会是那个同类。 他要从太后派来要孩子的、端王派来下毒药的、各方势力派来操控他的佳人中,分辨出一个她来。 那个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出现呢?这个执念就像垂死之人吊着的一口气,逼迫他踉跄前行。 他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的一言一行,隐晦地暗示和套话,兵来将挡地逃避房事,水来土掩地阻挡刺杀。 就连御前侍卫中都混进过奸细。那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他人的保护,花费了几个月自食其力,在寝宫造出了滑轮控制的机关,只消按下藏在各处墙壁的特定砖头,就会有暗箭射出。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停下来想,即使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帮助不了她,也配不上她的帮助。 女主是要去找男主的,而他只是个反派。 刚刚穿来时,他还怀抱着逆天改命的天真梦想。如今他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与长相了。他是张三还是夏侯澹?那所谓的现代人生,只是他幼时在御书房做过的一场梦吗? 女主看见这样的他,恐怕也会转身而逃。 珊依也是在那时入宫的。那一年,燕国将她与一箱箱的珠宝狐裘一道送来,她的名字被写在礼单上,先是献舞,再是侍寝。 不同于后来越传越神的倾城倾国,珊依当时被称为美人,只是因为被封为美人。她年纪很小,几乎还没长开,唯有一双眼睛极大,眨动眸子时显得茫然而可怜。 她长得有些像张三手下的第一条人命,那个小宫女。 珊依不怎么会说官话,也听不太懂。张三照例试探了两句,她听不懂他的现代梗,还以为是自己官话不好,泫然欲泣地谢罪,求他别赶自己走,否则燕国的大人们会打她的。 张三:“他们打不到你了。” 珊依只是哀求,比划着说:“我必须,跟你睡。” 张三:“……” 他哭笑不得:“那你躺下睡觉吧。” 珊依懵懂地点点头,真就安静躺下了。 张三遇到的上一个脑子这么简单的人,还是他的初中同学。 他自顾自地翻了个身。 因为头疼,也因为枕畔有人,他通常很难入睡。但那一天,她身上的胭脂味儿仿佛上等的安神香,他不知为何昏昏沉沉,很快陷入了浅眠之中。 ——后来他才知道,那还真是特意为他调配的。 接下来的事,其实他的记忆也很模糊。 因为在意识清醒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 等他挣扎着睁开眼,胭脂味里混入了浓重的铁锈味。珊依倒伏在他身上,死不瞑目,手中举着一把匕首,背上则插着机关中射出的暗箭。 月光从雕窗倾泻进来,泼溅了她一身。她空洞的双目仍旧显出几分迷茫,仿佛不明白世上怎么会真有梦中杀人的怪物。 张三与她对视了很久,笑了。 他将她的尸体抛下床,枕着满床铁锈味的月光,重新合上眼。那是他杀的第二十七个人。他决定不再计数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 千秋宴后的清晨,都城的街道格外热闹。 往来的商贩与行人脚步不停,却都偷眼望向人群中几道格外高大的身影,眼中隐隐带着戒备。 燕国人。 虽然听说他们是来和谈的,但数年交战的阴影尚未消失。或许也正因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使者身上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哈齐纳低头走路,耳边飘入某座楼里传出的唱曲声,哼了一声,用燕语说:“太柔弱了,远不如我们的歌声悠扬……” 在他身边,那魁梧的络腮胡从者突然举起一只手臂,拦住了他的脚步:“等等。” 哈齐纳抬头,不远处有一伙人迎面而来。 都是贩夫走卒的打扮,地痞流氓的神情,手里抄着破铜烂铁当家伙。 为首的道:“我兄弟说摊上丢了东西,是你们偷的吧?” 燕国人刚刚经历昨夜那王大人的诋毁,闻言登时眼中冒火:“证据呢?” “证据?你们站直了让我们搜身啊。”来人面露凶光,伸手就来拉扯他们的衣服。 燕国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怒喝一声,出手打了起来。 却没想到来人一出招,竟然个个训练有素,根本不似寻常走卒。 哈齐纳入城时被卸了武器,空手与之过了几招,臂上竟被砍中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面色一沉。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对方分明是玩命来的! 哈齐纳下意识地转头喊了一声:“王……” 络腮胡用手势制止了他。 哈齐纳:“你先走,我们来对付他们!” 络腮胡:“一起撤。” 燕国的汉子没有不战而逃之说,哈齐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络腮胡:“跑!”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哈齐纳猛然倒退。对面数把暗器飞来,络腮胡闪步挡在哈齐纳身前,举起手臂一一格挡,袖中传出金铁之音,是穿了护铠。 哈齐纳转头一看,背后不知何时也被一群人堵住了。 络腮胡拖着他冲进了旁侧的窄巷中。余下的燕国人万分屈辱地跟上,对方却还穷追不舍,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络腮胡边跑边沉声道:“不能应战,我们杀一个人,就会被扣个罪名抓起来。” 哈齐纳回过味来,怒骂道:“阴险的夏人!” 燕国人吃了地形不熟的亏,片刻后被对方驱赶进了一条死胡同。 哈齐纳背靠墙壁,望着乌泱泱一大群追兵,悲愤道:“同归于尽了,把他们全干掉,也不吃亏!” 络腮胡却叹了口气:“亏了,计划没完成。”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唿哨。 络腮胡猛地回头,瞪着背后那面墙壁:“墙后似乎有路,翻过去。” 当下燕人一边借着窄巷阻挡追兵,一边互相借力翻过了高墙。墙后果然是路,哈齐纳来不及多想,护着络腮胡狂奔了一段,追兵却没再跟来。 墙对面隐约传来怒吼:“都拿下,押去官府!” 哈齐纳喘息未定:“官兵来了。” 络腮胡:“来杀我们的那一伙,想必是太后的人。官兵就是皇帝的人。” “那刚才打唿哨的呢?也是皇帝的人吗?” 络腮胡眯了眯眼:“也许不是。如果是皇帝的人,为何不光明正大出来相见?” 端王府正在开小会。 方才打唿哨的人正跪地复命:“使臣团里那个哈齐纳,似乎不是真正的领头人。属下听得懂一些燕语,方才哈齐纳叫了那魁梧从者一声‘王子’。” 夏侯泊:“燕国有很多个王子。不过,他那把络腮胡瞧着诡异,多半是为了掩盖面目。寻常的燕人一辈子都没被大夏人见过,没必要藏头遮面。既然伪装了,想必是个老熟人。”探子:“殿下是说……” 夏侯泊似笑非笑:“应该是在沙场上与夏人打过照面吧。他那个身手,倒也当得起‘燕国第一高手’之称了。” 探子一惊:“那人是图尔?!图尔不是与燕王水火不容么,怎会替燕王出使?不对啊,他改名易容,难道是瞒着燕王偷偷来的?” 夏侯泊沉吟:“应该是偷天换日,冒名顶替了真正的使臣团吧。燕王是想要和谈,至于图尔嘛……” 他的心腹们纷纷展开分析:“听说他与数年前死去的珊依美人是青梅竹马。珊依死在宫里,燕人却不认行刺的罪名,反而指责大夏害死了她,以此为由宣战。” “所以图尔是真心恨上了皇帝,决定效法荆轲?” “不对吧,荆轲刺秦后,自己也必死无疑,图尔大好前程,何必赌命呢。” 夏侯泊想了想:“你们说,燕国内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是指,图尔不敌燕王,在燕国待不下去了,所以孤注一掷跑来大夏,想要坏他叔叔的大计?” 夏侯泊慢悠悠道:“无论真相如何,总之这次和谈八成是要黄了。皇帝本就势单力薄,身边的高手已经死了,图尔带了一群荆轲来,骤然发难的话,他逃不脱的。” 心腹迟疑:“要不要……向皇帝透露些什么?” 话音刚落,夏侯泊就微笑着看向了他:“你这么好心?” 心腹吓得立即跪倒:“属下是为殿下考虑啊!若是真让图尔杀了皇帝,两国又要起战事……” 夏侯泊温和地扶起他:“这倒不假,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以图尔的身手,当荆轲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太后也杀了,似乎也非难事吧?” 心腹傻了。 “到时群龙无首,强敌在外,太子年幼,必须有一人摄政主持大局。”端王眨眨眼,“至于战事上,我既已知情,可以早做准备,也不至于被燕国突袭措手不及。” 心腹们寂静了。 恶人,这是真恶人。 心腹:“不愧是殿下,高瞻远瞩。” 夏侯泊笑道:“所以,不必通知皇帝,必要时还可以助图尔一臂之力。接下来,只需要确保他们动手时,太后也在场。” “来,喝。”杨铎捷晃了晃酒壶。 李云锡猛干一杯:“杨兄家这藏酒是不错,那我就不客气啦。” 杨铎捷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岑堇天笑道:“难得见李兄如此开怀畅饮。” 李云锡:“……” 李云锡如今虽然混了个官职,但苦日子过惯了,为人比较抠门,自己根本不舍得买酒,上杨铎捷这儿做客才开了戒。 被岑堇天揶揄了一句,他也不生气,反而劝道:“咱哥三个好久没聚了,岑兄也来一杯?” 岑堇天挥了挥苍白的手:“不了不了,我还想留着命多种几日田。” 他倒是并不避讳自己的病,但李云锡不擅长说漂亮话,微醺之下更是迟钝,舌头打结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最近气色不错啊。” 岑堇天哪里不知道他的脾气,闻言笑出了声:“李兄有心了。” 杨铎捷:“确实。” 李云锡皱眉瞪着他。 杨铎捷:“怎么?” 李云锡:“你今天见面以来说的话,尚未超过十个字。我就奇怪了,你小子不是最会说话了吗,怎么突然惜字如金起来了?” 岑堇天也问:“杨兄似乎清减了些,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杨铎捷自己一口闷了一杯酒,苦笑道:“别提了,我这辈子都不想说话了。” 半壶酒后。 杨铎捷:“你俩在户部倒是得其所愿了,可知我进了钦天监,每天负责什么?卜筮。星命吉凶,祸福兴衰,天天编故事给人看。你们以为瞎编就成么?不行!大人物要这一卦算成坏的,它就得是坏的,还必须算得步罡踏斗、穷神知化,坏得扬葩振藻、斐然成章。我的文采是干这破事用的么?” 李云锡:“……” 岑堇天:“……” 杨铎捷打了个酒嗝:“这才哪到哪,还有更离谱的呢!有时太后要它坏,可陛下要它好,钦天监里分成两派,同僚之间辩经似的来回打机锋。我日易千稿,笔都磨秃,就为了证明那破龟甲往左裂是裂得好!嗟呼,天底下竟有如此凄惨之事,我杨铎捷十年寒窗,修出这八斗之才,最后终于当上了算命先生?!” 李云锡:“……” 岑堇天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别说,倒是形神兼备。” 杨铎捷长得颀长白皙,两道长长的细须随风一飘,颇有些仙风道骨。 第 36 页 李云锡搭住他的肩:“道长,你看我这手相……” 杨铎捷有气无力地骂道:“滚。” 李云锡笑够了,安慰道:“陛下不是说了么,眼下需要你写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唬人,再过一阵,他会把你调走的。” 杨铎捷以手撑额,低声道:“我问一句大逆不道的,你们信他么?” 岑堇天当初就是第一个向夏侯澹表示效忠的,闻言干脆地点了点头。 李云锡沉默了一下:“他说让我继续整理各地的土地册籍,终有一日会用上,也算是天子之诺吧。” 杨铎捷惊了:“你刚进户部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尔岚长袖善舞混得平步青云,你也不介怀了?” 李云锡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神色:“我现在不那样看他了。” 杨铎捷怔了怔,苦笑一声,颓然道:“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彷徨。” “杨兄……” 杨铎捷将声音压得更低:“自从湖上初遇以来,我们已经见过数次圣颜了。你们注意过么,那圣人望过来的眼神,有时候……倒也不愧圣人之名。” 如大风掠过草木,无悲无喜,天地不仁。 另外两人一时无话。 杨铎捷将客人送到门口,在道别前补上了一则消息:“礼部那张主事,你们知道吧?我俩一起准备千秋宴,混得很熟。昨儿他悄悄告诉我,燕国使团在大街上遭到匪徒追杀,侥幸逃脱。” 李云锡回头看他:“是太后假匪徒之名想除去他们吧?” 杨铎捷:“八九不离十。结果,陛下命礼部去他们的馆驿登门道歉,阵仗摆得很大,对着他们的冷脸还软语安慰了半天。” 岑堇天感叹:“那真是给足他们脸面。陛下是真心想促成和谈。” 杨铎捷:“所以我就更不解了。当初派汪兄孤身去燕国的时候,我就心里打鼓。现在汪兄有去无回,凶多吉少,陛下自己都猜测这群燕人来者不善,却还要放下身段去讨他们的好,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真的有计划,还是仅仅以此为由头,在从太后手上夺权?” 最后一句心里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们难道只是夏侯澹争权的棋子与喉舌么? 夜里,图尔喘着粗气惊醒过来。 大夏馆驿中的床铺很柔软。太柔软了,简直让人的四肢都深深陷入,移动困难。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做噩梦。 图尔翻身坐起,扫了一眼床边席地而坐的几个侍卫:“几时了?” “三更了。”哈齐纳点起一盏灯,“王子,你没事吗?” 图尔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脸,在回来的路上瞥了一眼窗外。 夜色之中,馆驿大门外还有不少禁军值岗。据说是大夏的皇帝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匪徒再度作祟,特意加派的人手。 至于到底是守卫还是监视,那就不好说了。 哈齐纳皱眉道:“多出这些人,咱们的计划……” 图尔倒是很平静:“静观其变吧,这次和谈本就是夏侯澹私下促成,他总会亲自见我们的。到时候再动手。” 但是从哈齐纳担忧的眼神中,他能推断自己此刻的脸色不太好看。 是因为梦见了珊依吧。 图尔烦躁地晃晃脑袋,甩掉了脸上的水珠。黯淡烛光中,他没粘胡子的脸庞有着深刻俊美的轮廓。 图尔重新吹灭了灯烛,躺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你们说,札椤瓦罕发现了吗?” 离开燕国的时候,他名义上还被困在家中不得离开,也无人探望。他留下了与自己形貌相近的替身,只要燕王札椤瓦罕不召见自己,就不会察觉异样。 哈齐纳:“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大王本就不常见你,应该不会发现。” 图尔嗤笑一声:“他此刻还在翘首期待和谈的结果吧?” 他的手下们发出一阵压低的嘲笑声,像一群呼哧带喘的野兽。 哈齐纳笑得尤其开心:“他是一匹断了牙的老狼,只能等死。” 图尔知道哈齐纳的父亲是被燕王杀死的。这些跟他来到大夏的男男女女,有些是与夏人有血债,有些则是与燕王有深仇,所以甘愿踏上这条有去无回之路。 而他自己呢? 有选择的话,他其实并不想当卑劣的刺客。他一生所求,是立马横刀,率军杀入夏国都城,砍下皇帝的头颅。 但燕王老了,软弱了,打不动了。被夏国派来的说客一怂恿,就想亲手将战火熄灭,还要将为他出生入死过的战士们一一除去。 兔死狗烹——这是图尔从夏人那里听过的说法。 但那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条狗。 曾经的札椤瓦罕并不是这样的。他恨极了大夏,以虐杀夏人为乐。图尔听到过传言,夏人当年在射瞎他一只眼睛的时候,其实还射伤了另一个地方。所以他没有自己的子嗣,只有图尔这么个侄子。 札椤瓦罕待图尔算不上亲厚,但也尽职尽责地教过他骑马狩猎。 年少的图尔在姑娘们热切的眼神中纵马归来,将狩猎成果一件件地呈在叔叔脚边:无数的鸟雀、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一匹年老的狼。 有人吹捧道:“王子的身手越来越好了,很快就会成为燕国第一高手了吧!” 图尔笑着望向叔叔,却捕捉到了他脸上稍纵即逝的不悦。 当时图尔并不知道那个微妙表情的含义。即使他知道,他也说不出谄媚阿谀的话语。 所以他一无所觉地行礼离开,小跑到等待自己的珊依面前,变戏法般亮出一朵新鲜带露的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在一无所觉中,那条无形的罅隙逐日扩大。直到燕王声称,要在贵族中选出一名圣女,将她作为和平的礼物献给夏国。 图尔砸开叔叔的大门:“为什么是珊依?你明知道我跟她……” 燕王只回了一句:“她的身份最合适。” 图尔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轻声道:“再忍几天,别出纰漏。” 哈齐纳:“是。” 端王党连夜开小会,熬掉了不知多少根头发,推翻了不知多少种方案,只为确保图尔不仅能成功行刺,还能顺手带走太后。 想在此时让皇帝、太后和燕人这三方聚集到一处,其实难如登天。 太后正跟皇帝势同水火,还在找机会杀使臣。她都如此撕破脸了,皇帝就是个傻子也不会让她接近使臣团。 端王已经步步为营地忍了这么多年,所求无非正统,要名正言顺地坐上那皇位。所以此番借燕人之手,一次除去两大劲敌,对他至关重要。 心腹们又薅下无数把头发,最后想出了一个惊天奇招。 他们找夏侯泊如此这般地汇报了一番,夏侯泊也不禁扬眉:“富贵险中求啊。” 心腹:“此招确实危险,变数极多,属下也并无把握一定成功。或许……谢妃娘娘能算一算?” 谢永儿在端王党中其实是个名人。 不仅因为她跟端王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绯闻,也因为她出的主意,常常如神来之笔,匪夷所思,却又每每如窥破了天机一般,能未卜先知,所言必中。 听到这个名字,夏侯泊顿了一下。 谢妃在千秋宴当晚滑胎,经太后与皇帝一闹,滑得无人不知。心腹们对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多少有些猜测,此时不禁八卦地偷瞄端王,试图打探他对此事的感想。 夏侯泊召来一名探子:“谢妃在宫中如何?” 探子:“滑胎之后,发热不起。皇帝大怒,说要彻查此事整顿后宫,还派了侍卫保护她养病。” 说是整顿后宫,但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孩子出生,大家都明白这锅是谁的。 心腹们八卦的眼神更加热切,似乎想瞧瞧自己侍奉之主究竟有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夏侯泊停顿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一些,眉间也隐隐染上了忧色。 心腹们莫名松了口气,却听他道:“胎都滑了,应该无人会再害她,此时还派人手保护,似有些蹊跷。” 心腹们:“。” 这就是你的感想? 这真的还是人类么? 夏侯泊:“总之想办法递张字条进去,说我想与她一见吧。” 此时此刻,谢永儿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怎样的风云中心。 她睡得昏昏沉沉,惊醒时还神智混沌,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去,渗入了枕头。 “你梦见谁了?”有人在床边问。 谢永儿迷迷糊糊地扭过头,夏侯澹正俯视着她。 “你一直在道歉。”夏侯澹唇角一挑,语带讽刺,“梦见端王了?孩子没了,你对不起他?” 谢永儿直愣愣地望着他:“不是。” 夏侯澹:“那是谁?总不会是我吧?” 谢永儿回过神来,闭口不答了。 夏侯澹“啧”了一声:“说说呗,反正现在大家都不用演了,你也死定了——” “行了行了,我来吧。”庾晚音从他身后探出头,伸手摸了摸谢永儿的额头,欣慰道,“可算退烧了,这古代医疗环境真是吓死个人。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谢永儿还是不说话。 庾晚音转身去推夏侯澹:“你先出去,我跟她谈谈。” 夏侯澹错愕:“为什么赶我?” 庾晚音对他一个劲儿使眼色:“没事的,交给我。” 她关上门,重新回到谢永儿身边:“还难受么?” 谢永儿费力地支起上身,靠坐到床头,强打精神问:“你们也不必唱红脸白脸,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庾晚音笑了:“行,那我就直说。端王送了张字条进来,约你今晚在冷宫那破房子里私会。” 谢永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今晚就得放我出去见他。” “怎么,不放你的话,你还指望他打进来救你?” “不。若是让他发现异常,我就失去了他的信任,对你们也就失去了价值吧?你想拉拢我,不就是为了套他的情报吗?” 庾晚音顿了顿,嘀咕道:“这会儿倒挺聪明。” 谢永儿怒道:“我本来就很聪明!我输给你是输在了信息不对称,你不要搞错!” “你输给我?不对吧,我俩本来就没什么可争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漂亮话——” 庾晚音认真道:“非要说的话,你难道不是输给了端王吗?” 谢永儿:“……” 庾晚音对着她苍白的脸蛋看了半晌,突然跑去搬来妆奁,道:“转过去。” 谢永儿:“做什么?” “今晚不是要约会吗,给你做个妆造。”庾晚音扶着她的肩膀转了转,让她背对着自己,举起梳子开始给她梳头,“女生寝室八卦时间,你没经历过吗?” 谢永儿:“没用的,别对我打感情牌。” 庾晚音不为所动,径自八卦了起来:“所以你刚才真的梦到夏侯泊了?” 谢永儿紧紧抿着嘴,摆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这么卑微吗?”庾晚音连连摇头,“你还记得自己是现代女性吗?他明知道你会被太后逼着堕胎,还让你怀上了,这种无情无义的狗男人你还道歉……” 谢永儿抿不住了:“都说了不是他。” “那是谁?肯定也不是夏侯澹啊。”庾晚音皱眉想了半天,一惊,“难道是我?你终于良心发现,明白我对你的好了吗?” 谢永儿:“……” 庾晚音一脸感动:“姐妹,恭喜你终于悟了,不过道歉就不必了,我这人心胸比较……” 谢永儿忍无可忍:“是我妈。” “?” 谢永儿背对着她低下头:“可能是因为得知了你俩的身份吧,我梦见了一点穿进来之前的事。我穿来之前还在为了无聊的事跟她吵架,都没来得及道个歉。” 庾晚音本来是抱着做攻略任务的心态来聊天的,此时却不禁顿住了动作。 谢永儿之前说话一直拿捏着古人腔调,如今这样坦率直言,倒让她头一次有了“同类”的实感。 庾晚音想了想:“我穿来之前倒是跟我妈通了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周末就去。听她语气神神秘秘的,也许是又学了道什么小吃,想做给我吃吧。” 谢永儿的头略微抬起了一点。 庾晚音却不说话了,周身气氛消沉。 谢永儿:“你是哪里人?”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恶魔宠妃》里的城市名,跟现实世界一致吗? 她继续梳头,试探着说了个最大众的:“北京。你呢?” 谢永儿:“a城。北京在哪儿?” 庾晚音:“……小县城,没听说过也正常,离你那儿还挺远的。” 谢永儿:“哦?你们那儿小吃很发达吗?” 庾晚音根本不是北京人,仗着《恶魔宠妃》肯定没写过,顺口忽悠她:“还行吧,豆汁儿听说过没,可好喝了。” 谢永儿果然遗憾道:“没喝过。” 第 37 页 “那你可错过太多了。” 庾晚音给谢永儿打理发型的当口,一盘大棋正在缓缓成形。 大棋落成之前,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太后。 太后正用剪子打理她心爱的盆栽,大宫女低声通报道:“木云大人求见。” 这木云是太后党中一个敬陪末位的臣子,说话略有些结巴,显得老实巴交,常被同僚嘲笑。 三日后就是签订和谈书的日子了,太后正为杀不了那燕国使臣团而心烦,不耐道:“他能有什么事?” 大宫女:“他说他有一计。” 太后:“?” 木云进来了,战战兢兢道:“微臣以为,陛下如今对、对那群燕人,如母、母鸡护崽,不宜直接冲、冲撞……” 太后“咔嚓”一声剪下一根杂枝:“木大人有何提议,不妨直言。” 木云更紧张了:“邶、邶、邶……” 他“邶”了半天没下文,太后自己都已经想明白了,眼睛一亮。 邶山。 邶山上有一座正在修建的陵寝,是夏侯澹为太后所筑,近日就该竣工了。 这是大事,皇帝理应陪同太后去验看一番。 那邶山远在都城之外,木云是给她递了个正当由头,让她将夏侯澹引出城去。皇帝走远了,他们再突然发难弄死使臣。 等到皇帝反应过来,早已万事休矣。使臣一死,两国交恶不可避免,这场仗端王就是不想打也得打。 木云还在结巴:“邶、邶山、山……” 太后:“妙啊。” 木云:“?” 太后眼睁睁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强硬,该撕破的脸皮已经撕破了,对他的容忍也到了尽头。 她殷红的指甲掐下一朵花来,在指间把玩了一下:“就这么办吧,明日一早哀家便与他上山。” 木云赔笑道:“这、这个理由,陛下没、没法推辞。” 太后五指一收,揉碎了花瓣,顺手抛进土中:“平日里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 木云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太后笑道:“也罢,待我们一走,城中之事就交给你了。此事若是成了,记你一功。” 木云狂喜道:“谢、谢太后!” 他点头哈腰地退下了,出门之前,用看死人的眼神瞥了她最后一眼。 太后正吩咐宫人去通知夏侯澹,没有注意。 就这样,一场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庾晚音已经给谢永儿做完发型了,正在托着她的脸化妆。 庾晚音:“眉形不错啊。” 谢永儿:“放在这年代就太粗了,得剃掉一些。这些古人审美不行。” 庾晚音:“……” 庾晚音:“确实。” 女生寝室八卦活动进行到现在,谢永儿的语气已经彻底现代化了,眉眼间的愤懑郁卒也淡去了不少。 庾晚音拉着她聊吃喝玩乐,聊学生时代,聊狗逼上司和极品甲方。这些遥远的词汇在半空中交织,创造出了一方幻境,谢永儿置身其中,仿佛暂时忘却了处境,做回了一个白领。 谢永儿突然吁了口气:“想想才觉得,穿来之后的日子过得好不真实。” 庾晚音的目的达到了,胸口却有些发闷。 谢永儿并不知道,即使是作为白领,她也没有真实过。 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图尔。 一支暗箭穿破了馆驿的窗纸,裹挟着劲风射向图尔。图尔身形微微一晃,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动作,那支箭矢已经被他抄在了手中。 箭上穿着一张字条。 哈齐纳深深皱眉:“王子,快放手,小心箭上有毒。” 图尔依言丢了箭矢,扭头看了一眼窗纸上的破洞:“是从街对面射过来的。” 哈齐纳抢上两步,以巾帕包住手指捡起了字条,展开一看,诧异道:“是燕语。” 纸上用燕语写着:“明日皇帝上邶山。有人要杀你们,小心。” 署名不是文字,而是一朵花。 哈齐纳:“这人是在暗示什么?我们的身份被识破了?他知道我们要杀皇帝?” 图尔沉思。 若是身份暴露,他们还能好端端地待在馆驿,说明对方尚未告发他们。 难道城中还藏着他们的同胞,在默默襄助他们这最后一战? 哈齐纳:“王子,那些夏人一个比一个阴险,能相信么?” 图尔还在盯着那朵墨笔勾勒、形如铃铛的小花。 这是珊依最喜欢的花,他曾将它别在她的发间。他们称之为驼铃花。不知为何,它总能让他依稀听见珊依起舞时佩饰的声响,叮叮当当,细碎空灵。 她嫁入大夏之时,族中的女人将这朵花绣在了她的衣上。 几个月后,死讯传入了燕国。 夏人称她意图行刺,燕王则反骂夏国栽赃无辜,杀害圣女。脆弱的和平只持续了几个月,战火重新燃起。 珊依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如果她继续增长年岁,或许也会沾染凡尘,黯然失色,不再当得起“最美好”这样的称号。但她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庾晚音:“所以说,你到底喜欢端王什么呢?图他薄情寡义,还是图他郎心似铁?” 谢永儿没回答。 庾晚音拱她:“说说嘛。” “你也知道他薄情寡义。”谢永儿半晌才开口,“我不怎么漂亮,智商放在这儿也不够用,还被他发现了是个异类,但他却还是接纳了我。” 庾晚音:“……” 谢永儿:“我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可惜,我陷得越深,他却越是若即若离。他越是若即若离,我就越是不甘心。” “不甘心?” 谢永儿咬了咬唇:“你也是穿来的,应该知道,原作里你这个角色可是跟他缠缠绵绵,情海恨天的。”对于谢永儿来说,这本原作是《东风夜放花千树》。 庾晚音:“……” 谢永儿:“为什么换做我就不行?” 庾晚音听得心中有些发凉。 谢永儿的这些小自卑、小纠结,听上去像是出于自由意志,但其实基本都被写在了《恶魔宠妃》中。 难道……她对端王的痴情,只是人物设定的一部分? 庾晚音不愿朝那个方向分析,这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太让人窒息了。 而且,如果人物设定不可动摇,为什么身为男主的端王却没有爱上谢永儿?庾晚音更愿意相信,所谓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只是谢永儿的不够强。 “其实我觉得你对夏侯泊有些误解。”她像诱惑高僧入魔的妖怪般轻吐谗言,“怎么说呢,他其实好像,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谢永儿顿了顿,语气冷淡了几分:“他对你就有。即使我改变了剧情,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没有。”庾晚音恨不得摇醒这个恋爱脑,“他对谁都没有,他是那种一心搞事业的优秀反派!” 谢永儿:“?” 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夏侯澹。 太后搬出验看陵寝这样的名头,夏侯澹果然没法推辞。即使知道她摆明了是要调虎离山,他也不能忤逆不孝,拒绝陪同。 消息传来,他只能吩咐暗卫:“今夜偷偷去接触使臣,将他们转移去别处藏身,多辗转几个地方,务必甩脱太后的探子。馆驿外加派一些护卫,作为障眼法。” 暗卫领命,正要离去,夏侯澹又加了一句:“保护的同时,也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趁机乱跑。”理论上,他无需特别担心使臣团的安危,因为这一回端王也理应积极促成和谈。太后若是下手,端王不会坐视不管。 但隐隐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至今没有收到汪昭的消息。从一开始,他们就对使臣团的来意心存疑虑。 因为端王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对他和太后的斗法隔岸观火,安静到了异常的程度。 又或许只是因为,以这世界对他的恶意,和谈是不会顺风顺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侯澹:“庾妃呢?” 宫人:“还在谢妃处。” 这红脸还没唱完?是想唱八十一集吗? 夏侯澹脸色不善,起身朝谢永儿的住处走去。 与此同时,下棋之人稳坐端王府。 夏侯泊在闭目养神。行棋越到险处,他就越平静。 探子正在复命:“图尔已收到字条了。” 同时复命的还有一人,正是刚刚还在太后处献计的木云:“太后说明日便上山,让我负责杀使臣团。” 夏侯泊睁开眼睛,笑道:“都辛苦了。明日就是收网之时。” 日已西斜,端王约见谢永儿的时辰快要到了。 夏侯澹走入房中时,庾晚音与谢永儿的对话已经进入了死胡同。 夏侯澹没管她们,径直走到谢永儿面前:“太后让我明天一早陪她去邶山。这其中有端王的手笔吗?” 谢永儿:“……我不知道。” 夏侯澹:“他约你今夜相见,是想说什么?” 谢永儿:“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对庾晚音说:“我就说吧,白费功夫。” 谢永儿像吃了一记闷棍,偏偏没法辩驳。换做她是这俩人,她也不会相信自己。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 “永儿,有些东西,我本来不想给你看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书。 夏侯澹眼角一挑,手抬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拦住她,但半途又控制住了自己。 庾晚音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胥尧,你记得吧?这是他生前所记,上面都是端王的绝密计划,你应该知道这东西我们伪造不来。” 谢永儿脸色变了:“这东西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庾晚音:“这话说的,大家都是穿的,瞧不起谁呢?” 谢永儿:“……” 庾晚音迟迟没拿出这个杀手锏,原本是在犹豫,因为上面还有最后两个针对夏侯澹的关键行动没有进行,似乎是想等扳倒了太后再动手的。 而庾晚音一直隐忍不发,正是想将计就计。 一旦让谢永儿知晓己方拥有这本书,她转头就可以告诉端王,这本书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价值。 但庾晚音刚才听见夏侯澹要上邶山,眼皮突然跳了起来。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她有种近乎直觉的紧迫感:今天晚上,他们必须探一探端王的虚实。而为此,她现在就必须说服谢永儿。 庾晚音咬了咬牙,将书递了过去:“你自己翻吧。” 端王府。 木云此时腰挺直了,说话也不结巴了:“殿下,图尔会相信那张字条么?” 夏侯泊:“此时不信也没关系,明天你去捉他们时,不妨将动静闹到最大,由不得他们不信。然后再放个水,让他们逃脱。到时候……” 木云:“到时候,图尔就该想到,邶山地势开阔,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此时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来的是燕国第一高手,冲着的是皇帝的项上人头。 也就是说,他们都不可能做好相应的防范部署。 若是在宫中,层层禁卫尚可一战。但上了邶山,荒郊野岭,侍卫能看守神道,却看不住四面八方的树林啊。 图尔在沙场上是以一敌百的角色,此番又是有备而来,夏侯泊并不怀疑他的实力。 第 38 页 以有心算无心,山上那点人手,他可以全灭。 即使燕国人遇上困难,还有帮手。这一路上,端王的人会为他们保驾护航。 木云:“我先去打点一下城门处。还有,咱们是否先派些人去树林中埋伏着?” 夏侯泊点头允了:“如此一来,四方人马也该齐聚了。” 端王党薅秃了头想出来的,便是这个计划。 宫内。 谢永儿翻着翻着,整个人缓缓凝固。 胥尧的书上有不少计划,看上去相当眼熟,都是出自她的建议。早期剧情线没有脱离原作,她能预知很多后事,为端王出的点子详细到了“某月某日去某地偶遇某人”的程度。 但是胥尧记下的这些计划,没有一条是与她的建议完全吻合的。 或是日期时辰,或是具体地点,总有些微小处,刻意地变更了。 谢永儿身在深宫,与端王的联络全靠传信与私会,不可能知晓端王的所有行动。 曾经有那么一次,她建议端王策反禁军副统领,引其轻薄统领的小妾。结果却偷听到端王与谋士商谈,将计划改为了给马下药,为副统领扣上个罪名,再以此要挟他。 当时她心中有些委屈,按捺着没问夏侯泊,反倒默默说服自己,确实是改善过的计划更为稳妥。 可是今天一看,绝大多数改动根本与“稳妥”没有关系。 “他从来就没接纳过你。”夏侯澹补上了最后一刀,“不仅不接纳,而且还防着你。” 谢永儿面白如纸。 夏侯澹凉凉道:“夏侯泊比你现实得多。从你第一次为他做出预言,你在他眼中就成了一颗尚可一用的定时炸弹。异类就是异类,没有人会对异类产生情愫的。” 他说到“异类”二字时,咬字分外冷硬。庾晚音听着有些刺耳,轻轻戳了他一下。 夏侯澹还是说完了:“若是他坐上了皇位,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寂静之中,庾晚音重新提起笔,在她唇上涂了最后一笔:“妆化好了,去见他吧。” 见她久久不说话,庾晚音将镜子举到她面前:“看看,还满意么?” 谢永儿魂不守舍地看了一眼,瞳孔一缩。 这妆面丝毫没有向古人审美妥协,从修容到眼影,气势凌厉,现代到让她几乎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简直把“异类”二字写在了脸上。 庾晚音笑了:“我自个儿也早就想化这个妆了,以前怕你看出来,以后大家坦诚相见,没什么需要瞒着了。你怕他看见这样的你吗?” 端王府。 夏侯泊对木云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木云是端王手下最得力的谋士。他被派去太后党内当卧底,几年来行事低调,比当年的魏太傅还会混。但端王心思缜密,见他左右逢源,便存了些审视之意。 为表忠心,他为端王献过不少妙计,隐隐接替了胥尧的位子。这次的计划也是他牵头的。 即使如此,仓促之间毕竟有一些变数。 比如那群燕人会不会依他们的想法行事、夏侯澹或太后会不会提前听见风声。 如果这一战告捷,天下大势落入端王之手,他就是第一功臣。而一旦出了什么纰漏…… 想到这儿,木云的掌心都在冒汗:“为保万无一失,殿下今夜可以再问问谢妃娘娘。” 谢永儿踏着最后一抹斜晖,孤身走向了冷宫。 她一离开,夏侯澹就派了个暗卫过去:“远远看着她,别离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觉。” 庾晚音望着谢永儿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谢永儿的反应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有些过于平淡了。庾晚音对这姐们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没把握。 夏侯澹:“你现在不安也晚了,胥尧的书都给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气了? 回到自己的寝殿,夏侯澹依旧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头吃着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着脸给她夹了块鱼。气氛太尴尬了,庾晚音决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谢永儿。”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细想想,就有点奇怪。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俩,全都是纸片人,包括那些被劝服的臣子,难道你对他们也不抱希望吗?” “他们的设定就是鞠躬尽瘁的好人,谢永儿呢?” “但胥尧的设定原本是端王党。夏侯泊的设定原本是对谢永儿神魂颠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声了。 庾晚音觉得自己抓住了症结:“你好像特别歧视纸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处陈年的隐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一下:“那咱们拭目以待吧,看看谢永儿对不对得起你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着他。 夏侯澹没好气道:“怎么?” “我对她有什么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点那感觉,没好意思问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她说这个原本就是插科打诨,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结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愿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但老脸有点热。 冷宫那座破屋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夜无星无月,此地远离宫中灯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永儿的身体还很虚,被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不敢点灯,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踏入大门,忽然撞入了一个怀抱。 她下意识地后退,对方却解开外衣,将她环抱了进去:“永儿。” 谢永儿抬头去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不知道对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听见熟悉温和的声音:“你受苦了。” 谢永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来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他的声线一向偏冷,在静夜中听来更像击玉般冰凉。唯有在对她说话时,他总会放缓语速,仿佛捧着珍视的宝物,要将仅存的温度传递给她。 谢永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听说你滑胎之后,皇帝派人围在你的门外,名曰保护,却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隐情?” 谢永儿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语声中的担心是如此真诚熨帖,放在以前,她定会红了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着她换了一个视角。这回她终于听懂了,每一个字里都是审问之意。 谢永儿以为自己心头的血液已经冷却到了极点,原来还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谢永儿缓缓道:“我声称没有怀孕,皇帝却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怀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儿被我拼死找机会埋了,皇帝没能找到证据,又怕此事传出去丢脸,只能将我困在房中看守着。” 夏侯泊冷笑了一声:“还是那么无能。” 他又关切地问:“可若是这样,你今天是怎么出来见我的?” 谢永儿:“……”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她知道这一瞬间的停顿已经出卖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释,夏侯泊也不会再信。 一瞬的犹豫后,她颤抖着道:“是皇帝逼我来的。” 用过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处。 乌云遮月,回廊上挂着的一排六角宫灯在冷风里飘摇不定,拽着他们的影子短了又长。 夏侯澹朝冷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望不见:“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庾晚音没搭腔。 她面上仍旧有些发烫,经风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这会儿暂时把所有危机都抛到了一边,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刚才的对话。 她问:“你这是吃醋了吗?” 夏侯澹:“是啊。” 几个意思?为什么要吃谢永儿的醋? 庾晚音心里悸动了一下。刚跟一个恋爱脑的谢永儿聊了一整天的儿女情长,她似乎也被洗脑了,明知时机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问了一句:“因为我给她梳头化妆啊?明儿也给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结果,夏侯澹这两个字说得如此坦荡、如此理直气壮,说完就一脸淡然地继续吃饭,仿佛这个话题已经圆满结束了。 以至于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问不下去了。 几个意思啊??? 这算什么呢?是承认了吗?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吗? 从她察觉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经过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对身体接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层纸。 结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还无,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阵冷风,回廊灯影一阵凌乱晃动,挑灯走在他们身前的两个引路宫女惊呼一声:她们手中的宫灯被吹灭了。 光影交叠,庾晚音一时看不清脚下的路,步履慢了下来。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静了静,转头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黄中模糊不定,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着她。 前面那两个宫女还在一边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点灯。 庾晚音用她们听不见的音量说:“你这可是龙袍。传出去我又成祸国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吗?”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丝火气了。 这若即若离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吗。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冲动地朝他那两瓣薄唇靠近过去,想当场坐实妖妃之名。 宫灯重新亮起。 夏侯澹转头看了看:“走吧。” 余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没说话,低头藏着表情。所以也没发现夏侯澹不知不觉落后了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给她一千个恋爱脑,她也猜不到此时夏侯澹在想什么。 他正在反思。 不该说那些的。 不该靠近她,不该用一张伪装出的“同类”的皮囊,骗取她的亲近与善意。 他能瞒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时此刻浮动着的温暖情愫,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吗? 可是明知道不应该,他却还是放任了自己。 这股冲动是从何而来呢?是因为冥冥中他已经知道,明天之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吗? 冷宫。 黑暗中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一阵大风吹开了厚重的云絮,月光倾泻而下,无量慈悲,对冷宫的破屋烂瓦也均等布施。 第 39 页 谢永儿的发丝间折出朦胧的萤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儿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谢永儿的妆容经过月光一洗,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宫妆。 谢永儿转眸望着他:“我现在还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见难看的样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欢么?” 夏侯泊:“喜欢。与众不同,正如你一般。” 谢永儿:“……” 视角一旦切换过来,她才发现端王哄人的话术其实也并不如何高明,甚至透着浓浓的敷衍。 谢永儿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无暇的微笑,专注的目光,可那双眼中并没有她的倒影。 说来奇怪,最初让她沉迷的,就是那双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一直看着很远的地方,从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时她笃信那些“凡人”中并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这里,大概会说他整个人站成了一张“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jpg”吧。 谢永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样的人,或许她也不会显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么?” 谢永儿摇摇头:“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我回去之后便递话给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头,“辛苦你了。” 夏侯澹将庾晚音送到了寝殿门口,兢兢业业地演绎追妻火葬场:“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没能走成。 庾晚音牵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几分是演戏给宫人看,几分是真心实意,神情别扭中透着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软软的气息吹进他的耳朵:“真别走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夏侯澹:“……” 别玩我了。 这是报应吗。 庾晚音确实有点报复的意思,故意牵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将他引进室内,合上卧房的门,遣散了宫人,还意味深长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时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旧是阴天,沉闷的空气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发现枕畔无人,惊得一坐而起。 “我在这儿,”夏侯澹坐在床沿看着她,“还没走。” 庾晚音松了口气:“怎么不叫醒我?” 夏侯澹没有回答,顺手递给她一张字条:“谢永儿早上递进来的。” 庾晚音展开一看,寥寥几个字:“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皱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还打算相信她吗?”夏侯澹问。 “……不好说。如果端王真的没有阴谋,当然是最好……”庾晚音望着他戴上旒冕,一个没忍住,“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样,扮成侍卫,行么?”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着,万一有个突发情况,至少……”他顿了顿,“至少你还可以随机应变,策应一下。” 但庾晚音听懂了他咽回去的后半句,大约是“至少你不会有危险”。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劝了,我不听。” “晚音。” “不听。” 夏侯澹又笑:“现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动作都是未知数,你怎么知道突发情况会是在山上还是山下?我们都去了陵寝,万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她确实否认不了这个万一。 夏侯澹:“我这边有北叔这个不为人知的底牌,暗卫这段时间被北叔特训,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担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儿,记住保护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声。 “晚音。”夏侯澹又唤了一声。 庾晚音心烦意乱,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边静默的时间略有些长。她疑惑地抬头。 夏侯澹:“回来之后,有点事要告诉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乱插什么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与太后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启程,骅骝开道,缓缓朝着邶山行去。 一个时辰后,木云收到了消息:“他们全部出城了。” 木云:“那咱们也开始吧。” 太后留下的口谕是:低调行事,找出使臣团,编个罪名逮入狱中再动手。 木云显然不会遵从这个旨意。 车驾刚一去远,城中巷陌就乱了套。大批人马先是直扑馆驿,似乎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兵分数路,满城乱窜,挨家搜查。 仿佛生怕不能打草惊蛇。 就连图尔一行人藏身的别院里,都能听见外头的嘈杂。 嘈杂声越来越近。室内,使臣团围坐在一张桌旁,哈齐纳侧耳听了片刻,用眼神询问图尔。 图尔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院子里站着一批保护他们的侍卫。昨天深夜,正是这些人从馆驿里带走了他们。从侍卫凝重的眼神中,图尔推断那张诡异的字条所写,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确实有人要杀他们。 是谁呢?太后吗? 图尔不甚在意这个。他更在意的是:纸条上的另一句话,也是真的吗? 这时,院中的侍卫走了进来,低声说:“还请诸位跟着我们,从后门暂避。” 看来搜查的人要闯进来了。图尔沉默着起身,配合地跟随着侍卫溜出后门,走进了一条窄巷中。 侍卫闷头带路,似乎要引他们去另一个藏身点。图尔忽然开口了:“这位大哥,可否派个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让他来保护我们?” 侍卫随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话音未落,陡然察觉不对——这群燕人一直没离开过监视,也不会有人将天家的行踪泄露给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脑袋,运力一扭,他依稀听见一声不祥的闷响,就觉得头颅忽然被转到了背后。 那双眼中最后映出的,是一张阴鸷的脸庞。 图尔骤然发难,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卫刚刚反应过来,一把毒粉已经兜头撒来。 无声无息,后巷中倒了一片侍卫的尸体。 图尔用燕语指示:“换上他们的衣服,取走他们的武器和令牌。” 哈齐纳问:“王子,接下来怎么办?” 图尔:“出城,上邶山。” 珊依死后,他发誓要让夏国人血债血偿。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功绩越来越高,声望越来越盛,燕国人都视他为天之神子。 燕王对他露出的笑容日渐虚伪,图尔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从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没有情分可言了。 最终,连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尽头。 燕王早已不再亲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宫殿里,与羌国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着火、终于遇上了真爱的样子。都说羌国人善毒,图尔怀疑那女人有什么古怪方子让他枯木逢春。 后来那个名叫汪昭的夏国人跑来讲和。燕王动了心,图尔却坚决反对,他的部下也群情沸腾。眼见着已经有人嚷嚷拥图尔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图尔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他只知道自己一头栽倒在营帐中,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栓上铁链,囚禁在家里。 羌国的女王来探望过他一次。红衣红唇、风情万种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拒绝了。” 图尔:“你什么时候与我说过话?” “初见的酒宴上,我一直对你笑呢。”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没注意到么?” 图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注意你?你以为自己很美么?” 望着她甩袖离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丝廉价的快意。 女王离开后,地上遗落了一只香囊。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药丸,颜色不一。他不小心闻了一下,只觉一阵晕眩,丢开香囊调息了许久才平复过来。 是毒,五花八门的毒。 那只香囊,她始终没有回头来寻。 他的心腹哈齐纳冒死混了进来,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在他昏迷期间,兵权旁落,大势已去,曾经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种理由办了。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团即将启程前往夏国和谈。 就在这时,图尔意识到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长驱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顺带还可以毁了燕王的如意算盘,让他在战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逃回来。 但他并没想逃。 图尔晃了晃那只香囊:“我们把使臣团截杀了吧。” 宫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嫔如同放了大假,趁着天还未落雨,纷纷走出门来,散步聊天,不亦乐乎。 只有庾晚音关起门来独自转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无论怎样用逻辑推断,端王都没有理由搅黄这次和谈。 直觉告诉她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就像拼图缺失了最关键的一块。 夏侯澹留了几个暗卫保护她。此时见她如此,暗卫劝道:“娘娘别太担忧了,陛下说了若有急事,由娘娘决断,会有人来通报的。” 庾晚音充耳不闻,又转了两圈,突然道:“我出门去散个步。” 暗卫:“?” 庾晚音刚刚走到御花园,迎面就遇上了谢永儿。 谢永儿今天居然也化着现代妆容,瞧着高贵冷艳,目下无尘。俩人一打照面,谢永儿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只轻哼了一声,径直与她擦肩而过。 庾晚音没有叫住她,也没有回头。 等到各自走远,庾晚音绕回了自家,一进大门就狂奔回床边,拈起夏侯澹早上递来的那张字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依旧是白纸黑字,没有别的花样。 庾晚音不死心,又点起灯烛,将字条凑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里的谢永儿就用过这一招。 随着火烛跳跃,更多的字迹从空白处慢慢显形。与那几个大字不同,这些字是简体,挤在一处写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监视我。他说皇帝不会活着下邶山。” 昨夜。 谢永儿:“是皇帝逼我来的。殿下约我相见的字条被他截获了,他暴跳如雷,说要将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惧殿下,所以让我来照常赴约,再回去告诉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夏侯泊:“阴谋?” 谢永儿:“他说他梦见了不好的事情,却不确定那是噩梦还是什么征兆。似乎是与使臣团有关,但他没有明说……” 夏侯泊想起来了,庾晚音之前说过夏侯澹也开了天眼,但是没有那么好用,只能看见遥远的未来。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于被太后死死压制到现在。 至于为什么突然梦见了不好的事……难道是预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满兴味地想。 当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谎言。 但谢永儿毕竟刚刚为他失去一个孩子。 讽刺的是,她一直以来痴情的姿态没能换取他的垂怜,却换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第 40 页 谢永儿泫然欲泣道:“殿下,带我走吧,我一定会被他杀了的!” “我会带你走的,但不是现在。”夏侯泊哄道,“永儿,就当为了我,你得回去告诉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说完之后,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会去邶山,然后就不会再下来了。说到这个,永儿也帮我出出主意?” 烛火上方,又一条字迹浮现:“燕人行刺。” 拼图补上了最后一块。 庾晚音面无表情,连手指都停止了颤抖。她稳稳拈着字条凑近烛火,将它烧成了青灰。 恰在此时,暗卫也冲了进来:“城中传信,燕国人杀了护卫,不知所踪。” 庾晚音并不惊讶,起身轮番打量那几个暗卫,只觉得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你们调得动禁军么?” 暗卫面面相觑:“没有陛下信物,禁军恐怕不会买账。”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军被端王买通了,贸然去通报,反而会惊动他……”她闭了闭眼,“都换上便服,我易个容,我们出城。” 暗卫:“娘娘?!” 庾晚音简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经冲向妆奁了,“还傻站着干嘛,换衣服啊!” 暗卫也慌了:“属下奉陛下之名保护娘娘,陛下说若有危险,决不能让娘娘上山,否则让我们拿命相抵。况且娘娘不会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一线银光坠向一无所觉的大地。 “砰”的一声巨响,在深宫中炸开。 秋季里不常见的闷雷一阵阵传来。 哈齐纳挤在出城的人流中,额上忽然一凉,一滴秋雨溅开。 走在他前面的妇女抬头看了一眼天,撑起了一把伞。 图尔一行穿着从大内侍卫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男人尚能凑合,女人却明显穿得不太合身。但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过他们原本的裘衣和画裙。所幸因为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们看。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短,即将走出城门,守城的侍卫朝他们望了过来。 图尔已经扯掉了那把假胡子,但身高无法作伪,通身的煞气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岳压顶。 守卫:“……” 图尔低头对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务在身。” 那守卫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众人。 哈齐纳等人半低着头,默默攥紧了武器。 却不料那守卫只是扫了一眼,便行礼道:“请。” 众人屏着一口气,仍不敢放松,规行矩步地出了城门,错过了守卫目送他们的眼神。 ?等他们走远,那守卫转身便去求见禁军统领:“大人,那些人已经放出城了。” 赵统领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人?” 守卫不解:“大人?” 赵统领的鼻尖渗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过你。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听见没?” 守卫一凛,忙道:“是。” 这个赵统领大名赵五成,正是当初被端王扶正的那个赵副统领。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着他与自己合作,之后设计暗杀了统领,由他取而代之。之后他借着职务之便,常为端王搞点小动作。 赵五成本质是个草包,平生从未真正打过一场仗,见风使舵、浑水摸鱼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军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懒散,内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酝酿些什么,他心里多少清楚,却不敢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心腹放几个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谋大计,即使他迫于淫威答应了,也使唤不动手下的禁军。 赵五成回身点了一炷香,暗自祈愿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他算盘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则皆大欢喜,败则明哲保身。 赵五成找来几个心腹:“看紧了风向,随时通报。” 心腹:“通报什么?” 赵五成怒道:“……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通报!” 他得及时决定,自己是要救驾,还是救驾来迟。雷声滚滚,头顶的雨声由小渐大,越来越密集。 杨铎捷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子是人抬的,沿着神道拾级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围着享殿建了斋戒驻跸用的下宫。本是气象巍峨的建筑,然而被冷雨一浇,掩映在森森林木间,倒透出了几分鬼气来。 杨铎捷被晃得头晕,东倒西歪地下了轿。虽有侍从站在一旁为他撑伞遮雨,但雨脚乱飘,还是很快溅湿了鞋袜。 杨铎捷打了个寒噤,狼狈不堪地抬头望去。前面那两位不愧是天家,走在这样的雨中,愣是步履端庄,神色从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欢就好。” 负责督建的官员在一旁点头哈腰:“好雨知时节,正是圣人的恩泽到了。” 杨铎捷:“?” 太后心里早已骂了无数句晦气,然而此时说什么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着头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让钦天监的人看看风水。” 天家认证算命先生杨铎捷:“……” 他被打发过来时,上司是这么解释的:“千秋宴筹备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满意,你能说会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后这种场合交给你最是合适不过。” 翻译过来就是:组织上决定以后都让你负责忽悠。 杨铎捷心里很是崩溃。 他很想问问夏侯澹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那画舫上画的大饼,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梁。 干完这票就辞官回老家吧,他想。 杨铎捷强颜欢笑凑上前去应付太后:“微臣见此处依山傍水,气贯隆盛……” 他说着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发现皇帝也正垂眸望着他,表情漠然,眼神却似有思虑。 杨铎捷口中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反思自己哪里忽悠得不对,夏侯澹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一行人绕着陵园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觉间与太后拉开了几步距离。嬷嬷装束的北舟为他撑着伞,伸出手搀住他:“还好么?” 夏侯澹头疼得厉害,每动一下都觉得神经在痉挛,连嘴都不想张开,只“嗯”了一声。 北舟从伞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树林:“林中有人藏着,我们上山时就在了。” 那么,这阴谋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松。 北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还好没让晚音跟来。东西带在袖中了?” “澹儿。”太后不知道他在与人嘀咕什么,生怕他起疑离去,主动朝他靠近道,“外面冷,进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来,轻声道:“母后请。” 然而恢弘的享殿内也泛着一股冷冷的潮气。 风雨如晦,宫人点起灯烛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进门就吩咐侍卫四散去享殿周围。她带来的人比夏侯澹的侍卫走得更远些,名曰巡逻,其实是为了拦下有可能从城里传上来的急报。 太后心里有鬼,边走边对夏侯澹示好:“陵寝修得确实气派,皇儿有心了。” 夏侯澹忍着头痛陪她演:“儿臣应做的。” 太后对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儿近来学会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这话连杨铎捷听了都腹诽:可以了,再演就过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显然对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见,慈爱道:“昨儿太子还对哀家提起你,说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眉间几乎有黑气窜起。 太后:“你闲来无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课,多与他说话——” “母后。”夏侯澹就在这一刹那放弃了所有伪装,轻柔地说,“母后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来,今日忽然说这话,是觉得他现在死不了了么?” 太后噎住了。 太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的是:这人终于彻底疯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员、宫人、侍卫努力将自己缩小,恨不得当场缩成个球原地滚远。 杨铎捷:“……”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活人不能听的内容。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柳眉一竖:“这话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一群宫人,有男有女,像给牲口配种的农户般围着他。为首的大宫女将一枚药丸捧到他面前,见他不动,道了声失礼,便径直塞进了他口中…… 越是头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显,甚至还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母后该不会以为我会对他生出什么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太后脖颈后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仿佛听见一条毒蛇咝咝地吐出了信子。 杨铎捷:“…………” 他开始思考自己今天还能不能活着下山。他们该不会把所有人灭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时点他:“钦天监那个。” 杨铎捷无声地打了个寒战:“臣在。” 夏侯澹随口道:“附近的下宫、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风水。瞧仔细些,不可有任何纰漏。” 杨铎捷一愣,虽然不明所以,脚下却动得飞快,仿佛生怕皇帝改变主意,逃也似地告退了。 他一头扎进雨帘中,直奔最远的偏殿而去。只要没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逻的侍卫忽然听见林木深处传来一声异响,混在雨声中并不分明,似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走去探看,没瞧见人影。心想着听错了,正要回身,眼角余光猛然瞥见泥泞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脚印。 侍卫张口便要预警,那一声呼喊却被永远掐断了。 图尔将他的尸身拖到树后藏了,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殿宇,比了个无声的手势。 殿内。 太后仍死死盯着夏侯澹,仿佛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正要等他谢罪。 夏侯澹的确是不想演了。 虽然不知道她费尽心机将自己弄到这里来,即将亮出什么招来,但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必要虚与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边,他连最后一层伪装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还不开始么?” 太后:“……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天幕,昏暗的室内霎时间明光烁亮。 就在这一闪之间,四面的窗扇同时破碎! 十数道黑影一跃而入,如鬼影般扑向他们! 太后肝胆俱裂,尖叫一声:“护……护驾!” 殿中的侍卫匆忙奔去,却连来人的动作都未及看清,就见一把粉末兜头撒来。 跑在最前面的侍卫倒地之前还在勉力招架,被来人三两下结果了性命。 十人。 延迟的雷声如在耳边炸开。 夏侯澹的暗卫们慌忙现出身形迎敌,没想到对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数诡谲,竟然一上来就打溃了他们的阵型。 十四人。 又一道闪电。乍明乍暗,余下众人视野昏花一片,已经来不及思量对敌之策,只是凭着本能缩小圈子,以肉身为墙挡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们一时半刻:“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瘫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声传来时,地上已经倒了二十具尸体,其中只有两个是来敌。 此时夏侯澹终于看清了这群人的面容。并不陌生,千秋宴上还见过。 燕国人。 图尔冲在最前面,抓着一把侍卫身上扒下来的刀,舞得大开大合、虎虎生风。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长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风雷奔腾之相。 刀光如电,将又一名暗卫齐腰砍断,下一秒已经指向了堂上天子,那沙场征伐的气势,就仿佛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军万马—— 然后被一把短剑架住了。 握剑的手腕上还戴着镯子。 第 41 页 图尔惊愕地抬头一看,是个浓妆艳抹的嬷嬷。 便在他的注视下,那嬷嬷周身的骨骼传出“咯啦啦”一阵闷响,整个人的身形蓦然拔高,现出了男人体貌。趁他一时震惊,那男人一记铁掌裹挟着劲风,结结实实拍中他胸口,图尔踉跄退出两步,吐出了一口血来! 图尔:“你是什么怪物?” 北舟:“你老母。” 图尔:“???” 北舟也在暗暗心惊。剑短刀长,方才他强行一架,已经受了内伤,出掌的那只手也在隐隐作痛。这人身上的肉怎么长的,莫非是钢筋铁骨不成? 北舟面色凛然,缓缓道:“看这身手,你是那什么燕国第一高手图尔吧?” 图尔:“不错。你又是什么来头?” 北舟瞥了一眼满地的死伤,跨前一步,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宫中一个普通的端水嬷嬷。” 图尔:“……” 图尔后知后觉被人讽刺了,不怒反笑:“你们夏人只会耍嘴皮子么?来打啊!” 他拿开架势,持刀又上,北舟毫无怯意,正要迎敌—— 突然听见身后某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电光石火之间,北舟动了。 不是迎着图尔,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仿佛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轰然炸开。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北舟笑眯眯地将藏在身后的两只手举了起来。 夏侯澹:“……” 夏侯澹一脸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儿你怎么一副已经看出这是什么东西的样子?这可是晚音当初提的点子,不用内力,而是用火药催动机关,发出暗器。叔研究了无数个夜晚才做出来的,古往今来唯一一对……” 夏侯澹:“枪。” 北舟:“你这眼神不好,这怎会是枪?我给取了个名字,叫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开心就好。” 北舟:“来,一人一个拿好,关键时候保命。不过你们未经练习,恐怕会欠些准头,轻易不要乱用。我?我不需要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时又陷入了死寂。 就连乘胜追击的燕国人也不禁动作一滞,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凭空冒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烧焦的味道伴着青烟飘了出来。 夏侯澹自己不知为何踉跄后退了半步才站稳,手中举着一个前所未见的古怪玩意,一头正对着图尔。 谁也没看清他刚才是怎么出手的,但那巨大的声势、那恐怖的杀伤力,已经颠覆了众人的认知。 他应当是打偏了,刚才这一下如果打中图尔…… 图尔仰头大笑。 “好!”他眼中泛着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话音刚落,他却没有冲向夏侯澹,而是纵身扑向了北舟。 北舟眉头一拧,想与他拉开间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图尔却直觉惊人,一下子领悟了其中关窍,抓着北舟与之缠斗,口中还提声喝道:“都这么做,他没有准头!”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制,抓着剩余的侍卫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卫的尸首当作掩护,一步步朝着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图尔穷追不舍逼至墙边,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脚下一错,猛地运气周身,长发飞扬,剑光如虹。 图尔侧身避过,北舟这一剑却势头不减,径直破开窗扇,整个人顺势冲了出去。 图尔一愣,紧跟着了悟,却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又是一声炸响,他的肩上一阵剧痛! 图尔大喝一声,跟着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儿混着血味,令人作呕。他就地一滚远离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来,试了两次都无法再抬起右臂,恶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却“啧”了一声,遗憾道:“准头确实不行。” 图尔将刀换到左手:“再来!” 殿内,侍卫已经死得七零八落,余下四五人苦苦支撑。 太后瘫坐了半天,发现来人似乎对自己的性命并无兴趣,便缩着脑袋朝后门爬去,想要趁乱逃脱。 夏侯澹放枪杀了四个燕人,剩下的不好瞄准,反而失手打伤了一个暗卫。 不过有枪在手,倒让这群燕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还剩几发弹药?三发?四发?记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枪,忽听暗卫惊呼道:“陛下,身后!”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来得及避过要害。 偷袭他的哈齐纳一剑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许是因为对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夏侯澹先是感觉到一阵刺骨凉意,接着才迟钝地觉出痛来。 他机械地抬手,扣动扳机。 哈齐纳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准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剑。伤口开始有些发麻,也许淬了毒。想到此处,他还是咬牙拔了剑,血液汩汩冒了出来。 殿门外,早有侍卫见势不妙,冲入雨帘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军增援。 还没跑出多远,头顶忽有破空之声。他没来得及抬头,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传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声。 如此反复几次,北舟注意到了,一边应付图尔,一边提气从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让我们下山!” 已经快要爬到门口的太后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头望向她。 视线撞上,他毫不犹豫地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太后眼前发黑,下意识地一声惨叫。 夏侯澹却将枪口下移,“砰”地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夏侯澹,你这个死——” 夏侯澹:“母后这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么?” “什么……”太后脑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横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里——!”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夏侯澹来不及梳理思路。 这会儿听太后一嚎,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还在哭号:“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场,今日竟会一起交代于此。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你的陵寝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说完笑得更真心了点,似乎被自己给逗乐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个疯子……” 夏侯澹却摇摇头:“可惜,我还不能死。” 还剩几发弹药?两发?一发? 他支起身,又结果一个冲上来的燕人。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杨铎捷出了下宫一座偏殿的门,又朝下一座走去。 从刚才开始,外头雷声不断,一阵阵由远及近,仿佛九天之上有什么庞然大物一步步地踏来,要以电为刃,劈碎这座邶山。 杨铎捷心头不知为何突突直跳,缩紧了脖子。 又是一声炸雷,身旁的宫人惊得伞柄一偏,浇了杨铎捷半身的雨。 杨铎捷正要闷头走进室内,脚步却忽然一顿,偏头望向享殿的方向。 刚才那最后一声……是雷吗?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颤抖。远处天际如同一团浓墨洇开,层层叠叠的云山倾倒,化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间,眼角余光里闪过一道黑影! 杨铎捷定睛望去。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内侍卫。 侍卫竟然弃皇帝于不顾?是仓皇逃命,还是去搬救兵? 享殿里出大事了。 杨铎捷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责任心战胜了求生欲。一日为臣,就得尽臣子的本分。他从吓得腿软的宫人手中夺过雨伞,朝着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两人奔来,看装束是夏侯澹的暗卫:“杨大人且慢!” 杨铎捷:“里头怎么了?” 暗卫面色凝重,简短道:“燕人是刺客。” 杨铎捷一下子明白过来,拔腿又要冲,暗卫一把拦住他:“属下去通知禁军,大人千万别去享殿,也别下山,寻个僻静之处躲起来,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俩匆匆交代完,撂下杨铎捷,自己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杨铎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开他,是察觉情况有异,故意让他避险。 只有生死关头等臣子救驾的皇帝,哪有一把将臣子推开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刚才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其中没有笑意,也没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权衡计算——正是一贯让他不适的,“圣人无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杨铎捷一直以为夏侯澹将自己当做一颗有用的棋子。 现在他明白了,他的确有用,但不是对皇帝而言。 皇帝临死也要保他,因为他对天下有用。 夏侯澹当初在画舫上那一番煽动人心的发言,他从未当过真:“诸位要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然而天子一诺,重于九鼎。 杨铎捷一时说不清心中所思,只觉得四肢发麻,血脉偾张。他没头没脑地朝着享殿拔腿冲去,然而刚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林中传来异响。 刚才拦住自己的暗卫之一仆倒在地,背上插着一只箭。剩下一人正在与人苦战。 杨铎捷慌忙闪到最近的廊柱后头,探头望去。 仔细一瞧,他才发现林间各个方向的地上都有尸体。除了侍卫与暗卫之外,还有一些尸体身着布衣。 林间正在与暗卫厮杀的那人也是布衣。这群伏兵不显身份,但杨铎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断便知,不是燕国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国人杀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仅存的暗卫身手不错,被偷袭受伤后,愣是咬牙干掉了那个伏兵,这才倒地不起。 杨铎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俩人交战期间没有别的伏兵来援,说明那个方向的伏兵暂时被清空了,包围圈出现了一个豁口。 那么,自己此时……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完全成形,他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冲出了藏身地。 杨铎捷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未曾如此狂奔过。他一头扎进山林,越过地上横斜的尸体,向下,向下,甩开枝叶,甩开砸下的雨水—— 山形变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渐无路可走—— “在那儿!”身后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布置了多少人? 杨铎捷脚一崴,摔了个狗啃泥,双手深陷在泥泞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挣扎着回头,身后的树上有人正在弯弓搭箭。 杨铎捷不再试图爬起,直接顺着陡坡翻滚而下。 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一段折断的树枝,被泥水一路冲下,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终于停下。 浑身都在剧痛,他弄不清自己断了几根骨头。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杨铎捷喘息片刻,撑着巨木站起身,继续向下。 从树木的缝隙间,他终于望见了山脚。 杨铎捷尚未来得及热泪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竖起。头顶某处,再度传来了弓弦绷紧声。 这一刹那被无限延长,死去暗卫的声音回响在耳际:“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杨铎捷目眦欲裂。 第 42 页 他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一旁扑去—— 破空声。 重物落地声。 杨铎捷撑起身子,检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头看去。刚才张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飞镖。 “杨大人?”有女声唤他。 一个农妇与几个庄稼汉子模样的男人朝他跑来。那农妇开口时,杨铎捷震惊地听出了庾晚音的声音:“你怎么了?” “庾妃娘娘!”杨铎捷顾不上其他,大喊一声,“树林里可能还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脚步,抬头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间,无论如何都辨认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闪,不是从树上,而是从树后! 这一刀转瞬间已至眼前—— 杨铎捷听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杨铎捷耳边一声炸响,差点将他炸聋。 这一声跟刚才享殿方向的那一声出奇地相似。 杨铎捷捂着耳朵惊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两步,跌坐在地。树后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个血洞,却还未死,举刀执着地砍向她。 又是一响。 这回杨铎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举着一个古怪的东西,正对着那人的脑门。 那人的脑浆和血液一并溅到了身后的树上,红红白白的一滩。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滚了几滚,碰到了庾晚音的脚。 庾晚音上次杀人的时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没有亲眼见到小眉的尸体。当时她吐了一场。 如今真人的尸体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再次反胃,只觉得虚幻。 眼前的场景如梦境一般浮动,就连那个死去的家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说到底,这整个世界不都是假的吗? “娘娘!”暗卫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娘娘可有受伤?” 庾晚音的胃后知后觉一阵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对,就算是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是真的。 她转向杨铎捷,疾声道:“说说情况。” 杨铎捷尽量简短地汇报了。 庾晚音的头脑飞速转动。她望向身后跟来的四个暗卫,点了其中两个:“你们两个,背着杨大人去求援。” 暗卫:“是!” “杨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来就寄托在你这张嘴上了。” 杨铎捷走了。 剩下两名暗卫面露迟疑:“娘娘……” 庾晚音脸色惨白,紧紧握住那把枪:“我没事,我们赶紧上山。” 她乱成一团的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念头:昨晚在回廊灯火下,自己为什么不亲上去呢? 暗卫脚程极快,负着杨铎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门。 杨铎捷身上血迹斑斑,守城的禁军急忙拦住了人。 杨铎捷哑着嗓子喝道:“赵统领何在?带我见赵统领!” 赵五成早有吩咐,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汇报。守城的不敢怠慢,着人将他请了过来。 赵五成一见杨铎捷这模样,心先放下了大半:看来端王快成功了。 杨铎捷还在疾呼救驾,赵五成打断了他:“你是何人?” “我……”杨铎捷自报家门。 赵五成摸了摸胡子:“你这般德性,带了几个庄稼汉,就敢自称钦天监的人,还妄想调动禁军?” 杨铎捷气得发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乱掏,所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阵乱滚间掉落了。 赵五成:“来人,将他关押受审。”杨铎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办法自证,但等他这一通折腾完,邶山上还能剩下活人么? 暴雨之中,北舟和图尔已经过了数百招,谁也脱不开身。 论武功,北舟远胜只剩左手能动的图尔。但图尔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路数,仿佛要与北舟就地同归于尽。北舟却还心系着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时之间竟被压制住了。 享殿里。 无论是入侵者还是护卫,几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伤,动弹不得。 整个大殿里站着的,只剩三个燕国人。 他们都是图尔手下的精英,闯过了无数的血与火才走到此处,而且愈战愈勇,到这最后关头也丝毫不松懈。他们将死去侍卫的残尸拎在胸前当作肉盾,摆出阵型,亦步亦趋地逼近最后的目标。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处的地上,胸前冒着血,一只手举着枪,对着他们来回移动,似是在寻找破绽。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不过是虚张声势。枪膛里已经不存在任何弹药了。 对方还在缓缓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觉得万分遗憾。早知道活不过今天,刚才就不应该浪费那颗子弹打她的腿,而该直接拖她为自己陪葬。 他还有很多的遗憾。 没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没有看到两国止战,燕黍丰收。没有完成对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诺,让他们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无数遗憾如浮光掠影一般远去,留在脑中最鲜明的画面,竟是冷宫中冒着热气、咕嘟作响的小火锅。 如果还能见到她…… 三声爆响。 挡在眼前的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后洞开的大门。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渐浮现,一步一步地踏上支离破碎的享殿。 她脸上的伪装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眼中开枪杀人时的冷意还未及消散。 她没有等他回去。 她来找他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夜一般。 那一天,安贤突然对他道:“今日要来侍寝的那个庾嫔,有些异样,妆容打扮都与往常迥异……” 他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安贤错愕道:“陛下吩咐过奴婢,来侍寝的嫔妃若是有与往昔不同之处,都要禀报陛下的。” 他这才想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指令了。当时他还没有放弃寻找那个穿来的同类。这么多年,他自己竟然都快要忘记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走了一遍流程。感觉到那个女人跪到床前,他便开口道:“滚吧。” 接着又表现得像个刚穿来的人,问侍卫:“她不留下侍寝就会死吗?” 如果对方是穿越者,听到此处就该有所反应了。 他挥退了侍卫。隔着一层床幔,那女人迟迟没有动静。 夏侯澹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那时,一只白皙的小手撩开了床幔。 对方果然打扮得美艳无方,却长着一双十分干净的眼睛。 他已经不敢相信任何干净的东西了。但是他也不想轻易地抹杀这双眼睛,便淡淡地让对方打个地铺,凑合一晚。 寂静片刻,他听见一道颤抖的声音:“hoou?” 夏侯澹对她笑了笑:“你来了。” 庾晚音跪倒在他身前,双手发抖,撕开一块衣料包扎他胸前的伤口:“没事没事,小伤而已,止住血就好了……” “晚音。”夏侯澹望着她,“我有事对你坦白。” 他的嘴唇都发白了,这话听着就像临终遗言的开场白,庾晚音的眼眶立即红了:“不许说!给我憋着,活着回去再说!” 夏侯澹笑了:“怕我说完就死吗?” “闭嘴!” “放心吧。”他说,“在你答应之前,我都不会死。我还没有实现你的梦想呢……”尾音戛然而止。 庾晚音劝不住他,就用另一种方式堵住了他的嘴。 夏侯澹不记得自己的感官是从何时开始麻木的。或许是穿来的第一天,或许是杀人的那一天,又或许是在日复一日的头疼之后,身体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 但在此刻,他被这个莫名的世界再一次分娩。 雨声震耳欲聋,像是有人掀开了一层隔音的幕布。 体内所有疼痛清晰了千倍百倍,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燃烧。 她的嘴唇仿佛由熔岩铸成。浓烈的铁锈味儿从喉口泛开,卷入纠缠的唇舌,不知是谁渡给谁一口血。 这具身体条件反射地退缩,像要躲开火焰。夏侯澹却绷紧了肌肉,反而探身向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暴雨砸碎三千微尘,大地上有人在死亡,有人在接吻。 直到庾晚音喘不过气,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夏侯澹松手放开她,笑道:“甜的。” 庾晚音:“……” 你还挺会的啊? 她魔怔了般凑上去,还想再战。 北舟:“打扰一下。” 北舟嘴角带血,受了点内伤。 庾晚音带上来的两个暗卫在关键时刻出了一把力,与他一道制服了图尔。北舟拖着被五花大绑的图尔,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们难舍难分,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礼貌打断。 那两个暗卫正在检查殿中的伤亡。有几个侍卫还未死,被他们扶起来疗伤。还找到了两个没断气的燕国人,一并绑了起来,丢在图尔旁边。 庾晚音猛然回神,尴尬转身。北舟瞧见了夏侯澹胸口的伤,脸色一变:“澹儿!” 夏侯澹自己穿着玄黑色龙袍,血迹不显,但庾晚音给他包扎的布料已经被完全染红了。 夏侯澹低头看了一眼:“没事。” 北舟面色阴沉,一手悬于图尔的天灵盖上:“此人不用留吧?” 图尔没想到这占尽天时地利的行动竟会以落败告终,此时整个人都颓唐了下去,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夏侯澹,眼中燃着两团鬼火。 他啐了一口:“果然,夏国人只有阴损的武器和不男不女的怪物。” 北舟极力抑制着一掌拍下的冲动:“澹儿,杀么?” “杀了他!”角落里忽然响起尖利的女声。 庾晚音吓了一跳,这才瞧见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太后。 太后:“留他做什么,等他与端王里应外合么!” 夏侯澹惊讶道:“差点忘了你还活着。” 太后:“……” 夏侯澹在这场行刺开始前就彻底撕破脸了,此时也不打算再粘回去。他看都不看太后一眼,盯着图尔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庾晚音被这么一打岔,思维倒是回到了正轨。端王的人还在林中虎视眈眈,瞧不见享殿里的情况,暂时不会直接攻来。但再过片刻,此间还没有动静,他们就该来查探情况了。 一旦发现夏侯澹没死,他们会作何反应呢?到了这一步,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代行弑君之事,再栽赃到燕国人头上? 北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朝外头望了一眼:“此时正面对抗,我没有胜算。” 庾晚音戒备地看看太后,压低声音道:“杨铎捷去调禁军了。” 夏侯澹:“禁军不一定调得动。” 庾晚音:“我相信他的嘴。” 夏侯澹笑了:“那我们就等。” 图尔突然也笑了一声:“不用白费力气。” 他盯着夏侯澹的胸口,眼中流露出恶意的喜悦:“你很快就会死。我们在武器上抹了羌国的毒,你的伤口不会愈合,你的血会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流干。” 庾晚音愀然变色。 北舟攥住他的领口:“解药呢?” 图尔放声大笑。 第 43 页 他知道死到临头,只想用他们的痛苦为自己践行:“就跟那个汪昭一样!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当然死了,跟真正的使臣团一道被我们截杀在了半路,哈哈哈,死得拖泥带水的,咽气之前趴在地上,还伸直了脖子对着夏国的方向张望呢!” 庾晚音浑身发抖。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侯澹借力站起身来,顺带从地上捡了把剑,微微摇晃着走向图尔,一步一个血脚印。 他却又越过了图尔,朝着旁边那个燕人举剑。 燕人惨叫一声。 又一声。 夏侯澹机械地举剑又捅下,次次避过要害,那燕人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叫得像是杀猪一般。 庾晚音捂住嘴别开头。 几滴热血溅到了图尔脸上。他瞳孔收缩,猛烈挣扎起来:“夏侯澹!你还是一国之君么?放过他们,有种冲着我来啊!” 夏侯澹的剑卡到了对方肋间,拔不出来了。他俯身又捡了一把,换了另一个燕人,接着干体力活。 图尔无能狂怒,骂得语无伦次。 夏侯澹又一次举起剑,却没能落下去。庾晚音从背后抱住了他,声音打着颤:“别动了,你不能再流血了……” 夏侯澹顿了顿。就在这一顿之间,北舟出手如电,给了那俩人一个痛快。 夏侯澹喘了口气,松开五指,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站立不稳,整个人直往下滑,却又不想倒在图尔面前。庾晚音感觉到了,努力撑住他的身体,对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从堂上搬来一把椅子,扶着夏侯澹坐了。庾晚音放开他时,发现双手都沾满了暗色的血。 她咬紧了后槽牙,将手背到身后擦了擦。 夏侯澹垂眸看着双目通红的图尔,心平气和地开口:“汪昭出使是个秘密,连父母也不知真相。朕告诉他此行凶险,他若是不愿,可以不去。” 图尔没想到他发完疯,一转头却开始说这些,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他说和谈乃国之大计,不可不往。如有不测,请朕着人告于他家中二老,给他立个衣冠冢,使他生魂得归故里。” 夏侯澹望着图尔:“朕要让他死得其所,告慰其在天之灵。” 图尔:“?” 夏侯澹说了句他做梦也没想到的话:“现在,我们和谈。” 除了庾晚音,所有活着的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满室沉默是被太后的骂声打碎的。女人的理智濒临崩溃,拖着伤腿朝他们爬来,似乎打算亲手代劳,杀了图尔。 夏侯澹只对暗卫简短道:“照顾好太后。” 太后被照顾了。 夏侯澹:“晚音,把枪给北叔,让他盯着大门外。” 庾晚音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夏侯澹回以一个安抚的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图尔:“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是必死之人,我是亡命之徒,我们谈个鬼?” 夏侯澹很平静:“确实。你就当是人之将死,随便说说梦话吧。明日此时,朕的好皇兄和你的好叔叔,都该举杯庆祝了。” 不知不觉,都城里的街巷阡陌已经空无一人,犹如被大雨洗成了鬼城。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对变故有着野兽般的嗅觉,全都闭紧门窗躲进了家中。 杨铎捷晃了晃手上的镣铐:“老哥,哪里人啊?” 坐在他面前的副统领嗑着瓜子,不理不睬。 这人是赵五成提拔上来的。赵五成命他将杨铎捷关押受审,他却明白,此人只需关押,根本不用审。拖着拖着,把山上的皇帝拖死就完事了。 杨铎捷笑道:“老哥,相逢即是有缘,左右无事,兄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副统领吐了瓜子壳,转头去看窗外的雨。 杨铎捷也不管他在不在听:“话说当初曹操去征袁术,遇上大旱,军中缺粮。粮官问曹操,大伙儿没饭吃了可怎生是好?曹操便道:‘你将大斛换作小斛,发给他们。’粮官又问了,那将士们心生怨怼,又该如何?曹操说没关系,自有良策。” 嗑瓜子的声音慢了下去。 杨铎捷故作不觉:“口粮一减,将士们果然暴怒。曹操对粮官道:‘得找你借一样东西稳定军心——你的项上人头。’粮官大惊喊冤,曹操倒也很委屈:‘知道你无罪,可若不杀你,难道杀我吗?’” 窗外电光一闪。一道炸雷恰在此时落在他们头上,如天柱摧折,压顶而来。 副统领:“……” 副统领冷笑一声:“弯弯绕绕的到底想说什么?”杨铎捷啧啧摇头:“老哥,你就是吃亏在书读少了呀。赵五成明明可以只让你看着我,为何非要当众命你‘审’我?” 副统领一愣。 杨铎捷:“救驾不力,总得有颗人头落地吧?即使皇帝驾崩了,端王为了摆姿态,也会来问这个罪。赵五成是端王的狗,他是不会有事的,有事的便只能是……审讯不出结果,耽误了出兵的那个人。” 他老神在在:“赵五成下令的那一刻,老哥你的项上人头,便已经出借了。” 副统领哈哈大笑:“挑拨离间得如此明显,真当我会上道?” 杨铎捷耸耸肩:“不信便罢了,人各有命。” 副统领:“那便闭嘴!” 杨铎捷果然闭上了嘴,再也不说一个字。 副统领嗑完了半盘瓜子,朝他瞟了又瞟,终于忍不住问:“若真如你所言,我如何应对?” 杨铎捷牢牢闭着嘴。 副统领猛一拍桌:“说话啊!” 杨铎捷哂笑:“天下竟有如此不守礼法之人,求人指点还不躬身讨教……” 副统领“唰”地拔出刀来架到他脖子上:“我还能更不守礼,你说不说?” “说的说的。”杨铎捷缩了缩脖子,“听说赵五成并不实际管事,平时的杂项事宜,是谁在帮他打理?老哥弄得到兵符吗?” 享殿。 图尔:“什么意思?和谈失败,扎椤瓦罕为何会庆祝?” 夏侯澹笑了:“你真的不明白吗?你到此时还以为燕王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要来行刺吗?” “我们留了障眼——” “那老狐狸坐了几十年王位,能被你一点障眼法骗这么久?” 图尔被噎住了。 他想起羌国女王“恰巧”留下的香囊,又想起自己一路出逃时,出奇松散的防卫。 夏侯澹:“连年战乱,民生凋敝,燕国人士气低落,节节败退。你没有察觉,札椤瓦罕却发现了,是百姓不想打了。他痛恨夏国,出使和谈只是权宜之计。他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也需要一个新的契机,煽动起民众的战意。” 他的语声中带着淡淡的嘲弄:“你说巧不巧,上一回这个契机是珊依,这一回就轮到了你。” 这句话精准点燃了火药桶。 图尔浑身都在蓄力:“你——怎么敢——提她?” “有何不敢?她要杀朕,朕难道要站着任她杀么?” “放屁!”图尔怒吼一声,周身筋肉暴起,竟然挣断了绳索,朝夏侯澹扑来。奈何身负重伤,半途又被暗卫按下了。他被压在地上不断挣扎:“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所谓行刺都是你们的谎言!” 夏侯澹微微挑眉:“她行刺的那把匕首很精巧,柄上还雕着鹿和花。” 图尔的挣扎骤停。 庾晚音诧异地半张开嘴。 这种尘封多年的宫闱秘闻的细节,夏侯澹是怎么知道的?原文里写到过吗?他不是没仔细看过文吗? 然而图尔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这细节是真的。 夏侯澹:“珊依一个弱小少女,应当不会无缘无故行刺吧?你说,是谁给她下的令呢?下令之人又是怎么让她听话的,威逼利诱,还是拿她珍爱之人相要挟?” 他任由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才望着图尔的后脑勺,怜悯道:“真是可悲,身为傀儡却不自知,救不了心爱的女人,连真正的仇人都找不到。你以为你是瞒天过海来行刺的?不,你是被燕王送来的,就像珊依一样。你们死在大夏宫中,远比死在他手上有价值。消息传回燕国,他又可以老泪纵横,高喊让夏国血偿了。” “……” 图尔嘶哑地笑了。 “你说我是傀儡?”他用血色的眼睛盯着夏侯澹,“你自己不是么?” “朕当然是。”夏侯澹眼都不眨,“朕年少时也以为放手一搏,可以摆脱他们的控制。后来才慢慢发现,自己下的每一个决定,做的每一次反抗,都如了他们的意。朕是他们的牵丝傀儡,是他们手中杀人的刀……” 他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瑟瑟发抖。 夏侯澹收回目光:“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但朕不甘心。不甘心装作一无所觉,不甘心浑浑噩噩地迎接宿命,还要自欺欺人,美其名曰别无选择——你甘心么?” 这些台词…… 像是每个字都被和血嚼碎了,再连牙吐出来,庾晚音想。图尔听在耳中,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 自欺欺人。 他不禁自问:我真的一无所觉么? 多年以前,当叔父大言不惭地说出“她的身份最合适”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多年之后,那香囊、那防卫、那种种异状,自己是不曾看见,还是刻意忽略了?搞这一出同归于尽,便可自认大仇已报,含笑九泉——却至死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原来如此,他恍然间想。 原来我这燕国第一勇士,是畏惧着札椤瓦罕的。 夏侯澹忽然话锋一转:“可惜啊,可惜朕快死了。否则倒是可以派人助你一臂之力,杀了札椤瓦罕呢。现在么,你犯下弑君之罪,怕是连活着走出大夏都无法可想了。” 图尔:“……” 图尔:“…………” 庾晚音仿佛能听见他大脑中齿轮疯狂转动的声音。 半晌,他含恨道:“我真的没有解药。羌国那女人只给了毒。你能让太医想想办法么?”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就努力为朕祈福吧。” 门边的北舟突然跪地,将脸贴在地上聆听:“有大队人马在上山,应该是禁军。” 众人尚不及松一口气,他又飞快起身朝外放了一枪。 “林中埋伏的人奔来了。”他语速飞快,“先逃,撑到禁军过来就行。” 逃,又能逃去哪里? 庾晚音猛地回头看向后门,当机立断:“进地宫!” 从享殿后门望出去,尚未封土的地宫入口就在百米之外。 北舟又放了两枪,眼见着林中冒出的黑影不断涌来,援军还不见踪影,手中弹药却所剩无几,当下低喝道:“走。” 北舟背起夏侯澹,两个暗卫一人负起太后,一人拖着图尔,带着几个伤员出了后门。 四面八方都有人追来,端王安排的埋伏似乎是见任务即将失败,索性破罐破摔,全员出动了。 雨水瓢泼,庾晚音百米冲刺。 墓道还在修建,入口处没有铺满地砖,泥地已经化作了水洼。一步踩进水里,整只脚深深陷入了烂泥,只能再奋力拔出来。 跑得最快的追兵已经将他们拉进了射程,五花八门的暗器投来,落在后头的伤员几声惨叫,当了肉盾。 北舟负着一人还是一马当先,整个人几乎是飘过水面,踏上了墓道石阶,头也不回地奔了下去。庾晚音蹚着水紧随其后,身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太后也中招了。 她在下班路上熟读盗墓小说,知道为防盗墓贼,所有地宫里都有个地方由石门隔开,门后还有卡死机关,从外面一时半刻绝无办法打开。但一旦进去,也就再无退路,石门一破就只能任人瓮中捉鳖。 情势不由人,她三阶三阶地往下跨,口中指挥道:“主墓室!” 视野一暗,终于进了地宫。 北舟运足目力,在黑暗中直奔最大的墓室,回身一脚踹向顶门石。 顶门石缓缓倾倒,像是宏观版多米诺骨牌,推动着巨大的石门逐渐合上。 余人纷纷抢入,从越缩越窄的门缝间挤了进去。大门轰然合死,顶门石归入凹槽,与石门和地面形成三角。 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墓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紧接着,外头传来了砸门声。 庾晚音屏息聆听了一会儿,厚重的石门岿然不动。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就近贴着墙坐下了。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间只能听见太后的呻吟声。 一群各怀鬼胎的阴谋家,在黑暗与坟墓里相依为命。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发现肩上剧痛。她抬手一摸,摸到了暗器划出的血口子。 她吸了一口凉气。 夏侯澹:“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坐在旁边。庾晚音试着伸手摸索,摸到他的手,轻轻握住了。 她不想让他在这时分神担心自己,语气轻松:“没有。” 第 44 页 夏侯澹的五指很凉,顺着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摸,最终停在了那个血口子边缘。 “图尔。”他低声问,“伏兵的暗器上也抹了毒么?” 图尔:“?” 图尔:“你是不是误解了?我根本不知道伏兵是谁派的。难道是你说的那个皇兄?” 夏侯澹:“……” 这个人回去之后,真能成功翻盘弄死燕王吗。 角落里传来暗卫的声音:“回陛下,属下也中了暗器轻伤,没感觉到有毒。”他还以为夏侯澹在关心太后,虽然略感蹊跷,还是尽责汇报道,“但太后伤势有些重,需要尽早包扎。” 夏侯澹不接茬了。 砸门声还在狂响,石门却只是微微震颤,毫无移位的动静。 庾晚音心下略松,贴着夏侯澹耳语道:“三角形的稳定性。” 夏侯澹在这种关头居然笑了出来:“古人的智慧结晶。” 他们十指紧扣,静静听着外面的声响。 又过片刻,砸门声突然一弱,接着传来兵刃相接的锐响。 禁军终于来了。 来人在数量上呈压倒性优势,端王的人被困在地宫里逃无可逃,负隅顽抗片刻,打斗声弱了下去。 有人冲着石门呼道:“陛下?太后娘娘?” 北舟气沉丹田,将声音送出去:“都在里面。” 那人喜道:“请陛下稍候,我等去寻工具来将门锤碎!” 黑暗里,太后忽然带着泣音叫骂了一声,紧接着北舟冷冷道:“老实点。” 庾晚音:“怎么了?” 北舟:“这女人想偷袭澹儿,被我拿住了。” 庾晚音目瞪口呆。能与端王斗上这么多年的,果然是狠角色,山穷水尽到这一步了,还没忘了初心。 太后刚才在享殿里听到了夏侯澹嘴炮图尔的全过程,才恍然意识到,这场和谈从一开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导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国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汪昭是谁——她疑心就连端王也不知道。 重伤之下,尚能镇定自若,生生凭一张嘴将敌军策反。他要送图尔回去与燕王斗,这是打算挑起燕国内乱,无形中消弭大夏的战祸啊! 这家伙到底扮猪吃老虎多久了? 这些年里,他悄然做了多少布置? 此时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经超越了端王,成了头号危险人物。若是没有今日的变故,再过不久,他就该翻天了吧? 虽然他已经中毒,但谁又能保证他下山后找不到解药?他不死,死的就该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涂了,居然忘了杀她,还将她一并救了进来。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紧张。 这是苍天赋予她最后的机会了——杀了夏侯澹,栽赃给图尔,再借开战之机送走端王! 她装死蛰伏到现在,终于等到北舟与外头喊话,注意力不在此间,立即朝夏侯澹爬了过去。 却没想到苍天的垂怜如此廉价,刚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头陷入一片忙乱,那领头的似乎在指挥人手去各处找工具。 太后:“大胆!你——你是哪里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着她的背心,问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儿,杀么?” 他语气随意,无论是敌国王子,还是当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话,他都能当做蝼蚁一脚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这沉默中,他具体思索了些什么。等他开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乱。” 众人:“?” 夏侯澹意味深长地轻声道:“幸好,你们这些侍卫拼死护住了朕。至于使臣团,从头到尾都在都城内,准备着和谈事宜。” 伴着门外落下的第一锤,他开始一句句地安排:“图尔沾些泥水抹在脸上,等会儿记得低头。暗卫,脱下外衣给晚音罩上。晚音,把头发束起来,脸也抹花。” 众人心领神会,摸黑照办。夏侯澹声音愈发虚弱:“图尔,你那里还有毒药么?有没有三五日内死不了人的那种?” 图尔没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迟疑道:“这不好说,毒不是我炼的,我也只是拿鸡试过药。”他伸手入襟掏了两下,摸出一颗药丸嗅了嗅,“这一颗应该不致死吧,鸡吃下去倒是当场瘫了。” 夏侯澹:“北叔,喂太后服下。” 太后:“!!!” 锤石声不断,还伴着隐隐裂响。 太后语声急促:“皇帝,澹儿,你今日……你今日智勇双全,化干戈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这些年所作所为也都是怕你肩上担子太重,想为你分忧啊……等一下!!!”她徒然偏头躲避北舟塞来的药丸,“别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后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吗?!” 夏侯澹亲切道:“不劳母后挂念,儿臣不会死的。” 北舟徒手撬开太后的嘴,在她杀鸡般的尖叫声中将药丸塞了进去。 夏侯澹:“母后大约忘了,拜你与端王所赐,儿臣这些年中过多少毒,又服过多少药吧。寻常的毒药,对儿臣可没那么管用了。” 北舟卡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溜起来抖了抖。 药丸入腹了。 夏侯澹:“母后且安心吧,儿臣会全须全尾地活到和谈成功,活到端王落败,活到天下太平。到时候,你抱着孙儿在地府业火里炙烤之余,别忘了为儿臣欢喜啊。” 太后的呻吟声和求饶声逐渐低弱,最后只剩嗬嗬喘气声。 寂静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诸位记得我们在哪儿么?” 没人敢答,他便自问自答:“在我为她修的坟里。” 一声巨响,石门终于被锤出了一个洞。 又是几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溅起一地泥点。 禁军副统领跪地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低着脑袋,听见皇帝惊慌失措的声音:“别管朕,先救母后。” 副统领一愣,举高灯烛朝墓室内望去,只见太后躺在地上不断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风的模样。 当下禁军将满室伤员抬下山,护卫着圣驾回城。 回宫的路上,雨势渐收,云层散开后,众人才惊觉已是傍晚。天际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将残云焚为飞灰。 马车入宫,太后先被扛了进去。 副统领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车,皇帝却置之不理,由变回嬷嬷身形的北舟搀着走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大半体重交给北舟支撑,淡定地问:“赵五成呢?” 副统领嗫嚅着不敢答。夏侯澹不耐烦道:“说实话。” 副统领:“赵统领他……不见了。” 早些时候,副统领被杨铎捷怂恿着支开了赵五成,偷取了兵符,假传军令,带着所有肯听命于自己的人去救驾了。 返程之前,他还担心赵五成会带着剩下的兵马来拦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弑君之实。他特意着人先行去查探了一番,却发现赵五成一见风头不对就消失不见了。赵五成胆小如鼠,见事情败露,多半是收拾细软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禁军统领。” 副统领心头狂喜。 夏侯澹:“传朕旨意,刁民作乱,全城戒严。禁军护驾不力,赵五成渎职逃窜,捉住他斩立决。” 副统领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领命而去,庆幸着自己最后时刻押对了宝,没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进宫的步履略有些迟缓。 夏侯澹强撑着走进了寝殿,大门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儿!”北舟惊呼。 作为侍卫跟在后头的庾晚音冲过去,帮着一道扶住他,沾了满手的血。 同样跟在后头的图尔:“……快叫太医啊!” 夏侯澹冲他翻了个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自信一定能挺过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为如果自己死了,最后赢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间,而这俩人中太后主战,端王主和。 他并不想将胜利拱手让给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谈的成果。比如没有当场杀了太后,是为了留着迷惑端王,让他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不敢贸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举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恢复时间。 比如此时风云突变,端王必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宫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针。 好多话。 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只能勉强说出一句:“别怕……” 庾晚音点点头:“你也别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晕了过去。 北舟将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对着围过来的宫人。 精心培养过的暗卫已经所剩无几,大半交代在了邶山上。余下的还在接受北舟的训练,此时突然从替补变成了首发,一个个神情比她还紧张。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觉,她已经不再惶恐了。 如果现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晋升总裁了吧? 她沉声开口:“以陛下的名义传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宫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请太医……多找些太医去太后那边,这里只请一个。”他们得防着端王的眼线。 众人领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脸上不剩一丝血色,瞧去灰败若死。按照这种书里的套路,太医一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她来回踱了两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在外面帮陛下找药吗?” 北舟无奈摇头,当初阿白什么也没透露给他,夏侯澹也没提过。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个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来暗卫:“快去请谢妃。若是有危险,救她。若是无事,问问她在太医院中是否认识一个天才学徒,一并带过来。” 谢永儿来得很快。 谢永儿早上给庾晚音报完信,就飞快躲进了自己宫里,称病不敢见任何人。怕庾晚音领会不到意思,又怕她领会到了反应太大,引起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应该都放在山上,但谁又敢保证他没有留个后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临时,谢永儿终于等到了暗卫来带她去面圣。 走进寝殿,她如释重负:“你们可算想到我了!我这一整天连宫人送来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杀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递过去:“辛苦了,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儿吧,别再出去了。” 谢永儿渴得不行,端起来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么这副鬼样子?皇帝还活着吗?不会是任务失败,你们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将谢永儿带进内室。 宫人已经脱去夏侯澹染血的龙袍,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伤口。谢永儿一看见他胸口那还在不断渗血的口子,呼吸都吓停了:“怎么搞的?” 庾晚音疲惫地坐到床沿,将事情压缩在半分钟以内总结了。 谢永儿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维缓缓开始流动:“……枪。” 庾晚音点头。 谢永儿:“牛逼。” 庾晚音:“谢谢。” 谢永儿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抱紧这一对狗男女的大腿,绝对不能站到他们的对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还想象不到自己竟会为他们绞尽脑汁献策:“伤口消毒——” “用酒精消过了。” “能输血么?” “不知道血型啊。” 谢永儿:“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庾晚音:“你是说你穿来之前是o型吧?” 谢永儿沉默了。 庾晚音:“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现在最紧迫的是解毒。你认识的那个天才学徒——” “他叫萧添采。方才暗卫找来后,我已经给他传信了,让他跟随着太医过来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谢永儿皱了皱眉,“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第 45 页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里写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编个解释,谢永儿自己又想通了:“你还挺厉害的,在太医院那里也有眼线?我去找他开堕胎药,你也全程知情?还好没跟你斗下去。” 庾晚音:“。” 庾晚音:“谢谢。” 真相是绝对不能告诉谢永儿的。 她策反谢永儿,最初利用的就是同为穿越者的认同感。一旦发现自己竟然是纸片人,巨大冲击之下,谢永儿的心态会如何变化,就不可预测了。 而且将心比心,庾晚音觉得如果自己是纸片人,自己也并不希望知晓这一点。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还有什么是可以依托的? 老太医带着萧添采来了。 萧添采年方十八,气质宁和,是个文雅少年。跪地行礼之后,眼睛就一直往谢永儿那头瞟,神色欲言又止。 老太医流着冷汗诊脉时,谢永儿想起新的注意事项,正对庾晚音窃窃私语:“图尔关起来没?签订和谈书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动,就他那只会走直线的脑子,万一夏侯泊的人接触到他,承诺他同时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经关了。” 萧添采的目光从上到下掠过夏侯澹周身,见他昏迷不醒,旁边似乎也无人主事,便小心翼翼凑到谢永儿旁边:“谢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俩人走出一段,来到无人处,萧添采将声音压到最低,暗含期待地问:“娘娘是想让他活,还是死?” 在他头顶房梁上,暗卫的匕首已经出鞘了。 谢永儿:“?” 谢永儿忙道:“让他活,让他活。” 穿越以来,她还从未如此卖力地祈愿夏侯澹别死,其虔诚程度直逼图尔与禁军新统领。 夏侯澹本人大概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是史上为自己祈福的人数最多的一天。 萧添采面露狐疑,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被绑架了:“娘娘不是说,在这宫中活得如同困兽,只盼着端王——” 谢永儿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一时彼一时,端王在我心中已经死了!”她无法对他透露更多,短时间内又想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说辞,将心一横,“其实……陛下一直对我很好,是我一叶障目,未曾察觉自己的心意。” 萧添采:“。”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几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这人是被谢永儿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连他们借一步说的悄悄话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见萧添采垂头丧气回来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萧先生,现在我们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准备告罪说辞的老太医:“?” 萧添采低声道:“恕弟子失礼。”越过他去细细察看夏侯澹的伤口。 萧添采:“陛下似是中了气不摄血的不愈之毒,毒性至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决。 萧添采:“……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龙体强健,所以伤口已经初显愈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连忙凑过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视那可怖的创口,如今经他一说,才发现渗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间如起死回生,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这真的不是血要流干了吗?” 萧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微臣去开个止血的方子。” 此时此刻,理应宵禁的城中,无数消息正在黑暗里混乱地传递着。 太后党在急问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使臣团逃去了哪里,太后又是怎么了。 端王党在密议任务为何失败,皇帝究竟靠什么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势该如何改变计划。 杨铎捷在给李云锡写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仓皇逃窜,摸到一户户相熟的端王党宅邸,却叩不开一扇收留的后门,最后被飞来的乱箭射死在街上。 禁军新统领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脑袋,喜悦道:“去宫中复命,罪人赵五成已伏诛!” 按照最初的安排,后天就是钦天监定的和谈吉日。到时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场旁观,等于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门全开,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嚷着疲惫,这一口气却不敢松,趁着宫人熬药的功夫,又拉着谢永儿推敲了一遍宫中的防卫部署,往端王钻过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关押图尔的地点,庾晚音没有告诉谢永儿。北舟正在他们脚下的地道里看守着图尔。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经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夏侯澹苍白如纸地陷在被窝里,人事不省,勺中的药液全部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着他紧闭的唇瓣,读网文破万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谢永儿。 谢永儿也明白了,拉走了萧添采:“我们回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萧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强弩之末,夜里或许需要个人换班,又走了回去。 正好看见庾晚音唇色红润,放下空了的药碗,又跃跃欲试地端起粥碗,听见脚步才扭头望过来。 谢永儿后退一步:“打扰了。你继续。”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来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时忘了今夕何夕,以为还没去邶山,下意识地想要坐起,随即嘶着凉气倒回了枕上。 胸口的伤处仍旧作痛,但似乎没在流血了。他试着小幅度地动了动胳膊腿脚,除了乏力,没有别的问题。 看来这次也死不了了。意识到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疲惫。 眼角余光扫到床边,夏侯澹缓慢地转过头。 庾晚音趴在床沿,闭目枕着自己的手臂。她换了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过一个澡,长发未束。夏侯澹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指尖传来潮意。她连头发都来不及烤干就睡着了。 夏侯澹摇铃唤来宫人,想让人将她抱上床,庾晚音却惊醒过来,迷迷瞪瞪道:“你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虚弱,又或许是因为刚刚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没杀过生,望向她的目光温柔如水,简直能让她忘记山上那个疯子:“比我预想中强一点。宫里如何了?” “今日不朝,对外说是你在太后处侍疾,宫门还是不让进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让人照常去布置明日的和谈席位了。他那边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太后呢?” 庾晚音边往床上爬,边啧啧摇头:“据说在大吵大闹,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太后党那些臣子倒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往这里送,都被我打发走了。” 夏侯澹笑了:“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边重重一躺,除了困意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你记得吃点东西再睡,我扛不住了,眯一会儿,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给我吧。” 鼻端萦绕着夏侯澹身上的药味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去,她几天以来头一次陷入了甘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睁眼,身边却空了。 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各守分土,无相侵犯。还有互通贸易,先用丝绸瓷器与你们换一批狐裘香料……具体清单在这儿,你先回去看看,没问题就等明日仪式吧。” 已经入夜,烛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与图尔对坐,身边站着北舟。 图尔捏着和谈书读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我有个问题,我要以什么身份与夏国结盟?新的燕王么?到时我再带着夏国的援军杀回燕国,去取札椤瓦罕的首级?这在百姓眼中与叛国何异?” 夏侯澹不紧不慢道:“当然不是,你不是札椤瓦罕派来的使臣么?” 图尔:“?” 夏侯澹:“明日盟约一签订,我们就会将这个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国。就说札椤瓦罕诚意十足,为了和谈竟派出了你图尔王子。夏国感念于其诚心,将你奉为座上宾。如今两国终于止战,饱受战火折磨的燕国百姓也会欢欣鼓舞。到时候……” “到时候,札椤瓦罕若是为了开战,翻脸不认这盟约,那就是背信弃义,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还能一点就通。” 图尔:“?” 图尔:“我就当你是夸我吧。以我对燕国的了解,到了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国,拥护我的人就会先与札椤瓦罕打起来。我不想看见故土陷入内乱,要杀札椤瓦罕,就要速战速决。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了个手势,从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见。 夏侯澹:“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约,将货物运到边境与我们交换。” 图尔沉思半晌,郑重点头:“可以。” 他站起身来:“今晚我能睡在上头么?” “不能。”夏侯澹毫不犹豫,“地道里有床褥,北舟陪着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听见了图尔牙齿的咯吱声:“士可杀不可辱!” 夏侯澹:“那你再杀我一次?” 图尔深吸一口气,趴到地上,往龙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闭上眼装睡。等图尔与北舟都下去了,夏侯澹又捂着伤口躺回她身边,短促地出了口气。 庾晚音凑过去贴着他咬耳朵:“你借给他的人手,是阿白么?” 她的气息热乎乎地拂过他的耳际与脖颈。夏侯澹偏头看了看,莫名地记起了这两瓣嘴唇的质地。是柔软的,又很有弹性,像是久远记忆中的草莓软糖。 他突袭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答对了,加十分。” 庾晚音老脸一热,装作若无其事:“阿白一个人就行么?” 夏侯澹又啄了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别撩了,再撩你的伤口就该裂了。 庾晚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吧,明早之前尽量多睡,有利于伤口恢复。” 夏侯澹却不肯闭嘴:“你不饿吗?” “我……睡眠不足没食欲,我让他们文火炖了粥,等夜里醒了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睁开眼,望着床幔:“说起来,我有件事问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夏侯澹的身体僵直了。 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要对她坦白一件事。 当时他还以为那会是自己的遗言。 庾晚音:“你怎么会知道珊依的匕首长什么样?” 夏侯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熟能生巧、全自动化地蹦出喉口:“调查过。当年给她收尸的宫人说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那你在享殿里认出图尔之后,应该立即与他对质呀,说不定还能免去山上那场恶战。” 似乎过了格外漫长的几秒,夏侯澹接话了:“当时他杀红了眼,对我的性命势在必得,这种没有物证的一面之词,他听不进去的。” “但是后来——” “后来他功亏一篑,内心不愿接受落败。我给了他新的复仇对象、新的人生目标,他自然愿意相信了。” 静夜中,夏侯澹凉凉的语声里带了一丝嘲弄:“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饿醒。” 庾晚音叹了口气:“他杀了汪昭,我不愿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难过的。这世道,活着都是侥幸,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了。” “我们不会的。” 庾晚音笑了笑,翻身回来勾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却顾忌着他那莫名的接触恐惧症,只能循序渐进了。 夏侯澹这次没有应激反应。或许是太虚弱了,折腾不动。但庾晚音总觉得自己享受到了特殊待遇,满意了:“某种意义上,还得感谢这件事,否则我俩这弯子再绕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了,都没来得及好好谈一场恋爱。” “恋爱……”夏侯澹无意识地重复。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罪过,我终究还是恋爱脑了。实在是见过生死无常,让人突然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冲动。” 夏侯澹不吭声了。 庾晚音得不到回应,有点尴尬,碰了碰他:“你没有一点同感吗?哦对了,你上山前好像立了个flag,是要告诉我什么事?” “……你不是还困着么?先睡吧,改天再说。” 这日清晨天光熹微时,大夏的朝臣们已经顶着秋凉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了。他们似乎比平时到得更早一些,却无人开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阵阴风吹过。 人群隐隐站成了两拨,两边还都在偷眼打量对方。 看神态,太后党是缩着脖子,人人自危;端王党则是满目戒备,如临大敌。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木云。 木云在缩着脖子的同时满目戒备。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后党里的卧底,此时承受的是双份的焦虑。 第 46 页 从前天到昨天,全城戒严,宫里更是封闭得风丝不透,无人进出。禁军临时换了新统领后,昨日在皇城内巡查了整整五遍,吓得商户早早收摊,百姓连出门都不敢。 就是头猪都能嗅闻到变天的节奏。 木云知道事情办砸了——他把图尔放去了山上,图尔却没能干脆利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后。 从探子口中,他听说邶山上运下来的死尸堆成了一座小山,又被连夜匆匆掩埋。侍卫、燕国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几乎无人生还。 那场不祥的暴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和太后活下来了吗?怎么活下来的? 木云不是没有努力将功补过。昨天一整天,他装作担心太后的样子,几次三番托人放行,想进宫求见,却都被拦下了。宫中对外宣称,太后突发疾病,需要静养。 不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没有露面。 木云在端王面前绞尽脑汁分析:“多半是两个人都受了重伤,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机会放手一搏,别让他们中任何一方缓过这口气啊!” 话音未落,探子报来了新消息:“宫里照常在大殿上布置了席位,说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时跟燕国使臣签订和谈书。” 木云:“……” 木云脑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这消息,就仿佛在昭告天下一句话:赢的是朕。 皇帝若是无碍,为何不见人? 还有,哪里来的燕国使臣?燕国人不是来行刺的吗?不是死绝了吗?夏侯澹打算从哪里变出个使臣团?就算找人假扮,燕国不认,这盟约又有何用处? 与苦大仇深的胥尧不同,木云是天生的谋士。他享受躲在暗处蜘蛛结网的过程,乐于欣赏猎物落网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惊愕与绝望。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这回的猎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当时笑了笑,有商有量地问他:“明天早朝,你说我该到场吗?” 木云头皮发麻:“这,皇帝也许只是在故布疑阵,装作无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着他:“万一他真的无事呢?” 木云:“……” 能从邶山全身而退,这疯皇帝手上握着什么深不可测的底牌吗? 没人能确定他现在的状况。如果他伤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网,送他殡天。但反过来说,如果他真的没事,那收拾完太后,他转手就该对付端王了。 木云额上渗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过担忧,皇帝这些年装疯卖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养过势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稳。现在他名义上控制了禁军,可禁军内部各自为营,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并没有太大胜算。” 端王麾下养了许多精锐私兵,又与武将们交好,就算没有实际兵权,登高一呼也应者云集。战斗力上,皇帝确实比不过。 夏侯泊点了点头:“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脑子,想对我下手就会速战速决,杀我一个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机会,或许就是明日早朝了。你说对不对?” 那双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扫来,仿佛真的在征询他的意见。 我完了,木云心想。 以端王的缜密与多疑,自己办砸了邶山之事,怕是已经被视为叛徒了。而叛徒的下场,他已经从胥尧身上见识过了。 事到如今,要怎么做才能保命? 木云在太后党面前伪装了多年结巴,头一回真正地犯了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许有诈……又或许没有。” 他面红耳赤,险些当场跪下求饶。 夏侯泊却没发作,也没再为难他,甚至温声安慰了一句:“别太自责,你尽力了。”他自行拿定了注意,“局势不明,我就先称病不出吧。” 殿门外,大臣们很快发觉了端王缺席。 端王党脸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来,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原以为干倒太后就大功告成,没想到这么多年,竟让皇帝在他们眼皮底下闷声发大财了。 端王党恨得牙痒,早已暗下决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举一动,就像群狼盯紧衰老的首领,只消对方露出一丝虚弱的迹象,便会一拥而上,咬断他的脖子。 远处传来净鞭三声。 殿门大开。 夏侯澹闲庭信步似的走到龙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时没什么区别——百无聊赖。 直到俯视众臣行礼时,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讥笑。仿佛被他们脸上的表情娱乐到了,无声地放了个嘲讽。 众臣:“。” 这笑容转瞬即逝,他随即忧心忡忡道:“母后突发疾病,朕实在寝食难安。唯有尽快定下盟约,消弭战祸,才能将这喜事告于榻前,使她宽心。” 众臣:“……”你是怕她死得不够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于一旁的安贤开口唱道:“宣燕国使臣!” 燕国使臣缓步入殿。 木云回头一看,整个人都木了。 图尔已经扯了络腮胡,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华贵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带风。他身后象征性地跟了一队从者,是夏侯澹临时找人假扮的,因为真从者都死绝了。 除去极少数知情者,大臣们一看他的装束就瞳孔地震,窃窃私语声四起:“那不会是……” 图尔越过众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礼:“燕国王子图尔,见过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们疯了。 图尔顶着几十道颤抖的目光,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和谈席上。 负责签盟书的礼部尚书也随之上前,浑身僵硬,半晌才嗫嚅道:“没想到图尔王子会白龙鱼服,亲自前来。” 图尔偏过头,隔着层层玉阶与夏侯澹对视了一眼。 他此时是真正孤身一人,众叛亲离,身陷他国,四面楚歌。幸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狗,坐在那儿竟也稳如泰山,撑起了台面:“实不相瞒,我是奉燕王之令前来,但先前隐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与夏国打过许多仗,却从未真正踏上夏国的土地,看一看这里的礼教与民风。” 夏侯澹和颜悦色道:“哦?那你此番观察结果如何?” 图尔:“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还我等清白。想来上行下效,主圣臣直,两国的盟约定能长长久久。” 他睁眼说瞎话,满堂臣子无一人敢呛声。 一方面是尘埃落定,再出头也没用了。另一方面,此时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燕国是战是和。 他们只从夏侯澹和图尔的一唱一和中,听出一句潜台词:赢的是朕。 礼部尚书麻木道:“燕王与图尔王子有此诚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开始吧。” 安贤便举起和谈书,当堂朗诵了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载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这样坐着——他的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为防伤口重新开裂,紧紧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让他的上半身几乎无法活动。 早上出发之前,庾晚音给他化了个裸妆,遮挡住了惨白的脸色。 然后她就匆匆离去了,要确认宫中的防卫、太后的情况、端王的异动。 庾晚音离开后,夏侯澹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路,问:“明显么?” 北舟:“太明显了。你现在路都走不稳,而且这一开口,傻子都能听出来你气虚。听叔的,还是再缓几天……” “缓不了了,夜长梦多。” 为了帮他争取到一天的恢复时间,庾晚音几乎在一夜间挑起了大梁。她像他预想中一样勇敢,一样果断,可他没有忘记,她也刚刚受了伤、杀了人、目睹了堪称人间炼狱的惨状。放到现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医生。 可他给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让她的努力白费。 夏侯澹唤来萧添采:“有没有什么猛药,能在短时间内提神提气那种?”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吗?不静养也就罢了,再用虎狼之方,你还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着萧添采:“有,还是没有?” 萧添采犹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嬷嬷所言……” 夏侯澹:“呈上来。” 北舟直到他出门都没理过他。 安贤:“……各守分土,无相侵犯,谨守盟约,福泽万民。” 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双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约达成。图尔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愿两国之间,从此不再有生灵涂炭,家破人亡。” 就在这一刻,和谈成功的消息飞出了皇宫,借着文书、密信、民间歌谣,以最快的速度传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终传入了燕国百姓耳中。 一个月后,燕王札椤瓦罕会勃然大怒,将图尔打为叛国贼子。至于和谈书,那是贼子图尔冒充使臣团,与夏国私自签订,每一条盟约都置先祖的荣耀于不顾。他决然不认,还要割下图尔的脑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着图尔还未归来,他会抢先围剿一批图尔的心腹。 余下的图尔拥趸会在沉默中爆发,斥责札椤瓦罕背信弃义,为君不仁,陷百姓于战乱。他们迅速集结兵马,要拥立图尔为新的燕王。两个月后,图尔会带着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杀回燕国,与己方势力里应外合。混战持续数月,最后以札椤瓦罕身死告终。 与此同时,图尔会遵照约定,与大夏互通贸易。边塞之地商贾云集,渐渐有了物阜民安的繁华风貌。 即将随着大批狐裘香料一道运入大夏的,还有一车车燕黍。 此时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过图尔,望见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见了客死他乡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每一个都仰视着自己。他们在等待他开口。 他开口了:“朕年少时,尚未认清这个世界那会儿,做过一些扶危济世的美梦。以为自己批批奏折、下下决策,就能让这国祚绵延,每一块田地都丰收,每一户人家都兴旺。”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笑了笑:“后来那些年里发生的事,诸位也都看见了。” 众臣从未听过他如此冷静的声音。 他们从字缝里听出字来:不演了,摊牌了。 这个开场白,是打算秋后算账了啊!太后党中那几个热衷于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经双腿发软,眼神飘向了四周门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觉到药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经逐渐消失,四肢百骸重又变得僵冷乏力。脑袋里熟悉的疼痛也回来了,拉着他的神智沉沉下坠。 他提了口气:“有人说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但坐在这张龙椅上,每一个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间,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难都是朕的责任。还要用多少尸骨来安邦,多少杀孽来兴国,朕不知晓,却不可不知晓。这张龙椅于朕而言,便如荆棘做成。” 所有人都听懵了。 夏侯澹:“朕本不该在此。但既然坐上来了,想是天地间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时发过的宏愿,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从一个个太后党脸上扫过,又坦然望向端王党。有一瞬间,木云与他的视线相撞,双眸仿佛被火炙烤,仓促地躲开了。 这皇帝的眼神还跟从前一样阴鸷,却又有什么变了。说这席话时,他眼中的孤绝之意倒似是金刚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这玄妙的一刻,有几个敏感的臣子心中闪过一个天人感应般的念头—— 或许世上是有真龙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后一笑:“幸而有众位爱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这段话里隐约藏着句潜台词:既往不咎,此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天晚些时候,木云混在一群同仁间,终于见到了太后。 他们几乎不敢相认。 几天前还正当盛年、雍容华贵的女人,此时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见到木云,整张脸都涨紫了,口齿不清地喊了起来,依稀是个“死”字。 木云哭丧着脸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该、该、该死!臣没、没料到那图尔如、如此狡猾,竟与端王狼、狼狈为奸,躲、躲开了追捕……” 太后哪会让他自扇几个巴掌就混过去,恨得双目暴突,还在嚷嚷着“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装听不懂,喃喃地劝她圣体要紧,宽心息怒。 就连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宫女都一脸木然地立在一边。 大宫女见到太后“中风”后口涎横流的模样,就知道大势已去。 说来也巧,多年之前,那个威严的老太后就是中风后没过多久就离世了。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贞皇后也是这样早逝的。 这一次与那几次的中风,因由是否一样,大宫女不敢细想,也没心思再猜。 她此时只想着太后一倒,自己要做什么才能保住这条小命。 太后扯着嗓子嚷嚷了半天,最后带上了哭腔,喊的内容也变了,似乎是“救命”。空气中泛起一股异味,她失禁了。 几个臣子挤出几句宽慰之言,劝她好生将养,便逃也似地仓皇告退。 走出宫门,几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压低声音,暗含希望道:“听陛下今日早朝说的话,似乎没有清算的意思。他还有端王这么个劲敌,想在朝中站稳脚跟,便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 “你的意思是,他会拉拢我们?” 木云半边脸还高高肿着,闻言在心中冷笑一声,摆出一脸夸张的畏惧表情:“赶、赶紧辞官吧。皇帝连、连弑母都不怕!” 另一个臣子愣了愣:“你说的也对,那一位远非仁主,现在不清算是因为我们还有用,等他灭了端王之后呢?与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辞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于是众人各存心思,分道扬镳。至于有几人跑路、几人找夏侯澹投诚,便只有天知道。 木云不知道自己这番表现有没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实汇报给端王,好让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发展似乎如他所愿,端王重新召见了他,还透露给他一条新情报:“我派人上邶山查看过了。享殿里留下了几个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么武器打出来的。皇帝能逃出生天,应该是留了一手。” 木云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战,只能攻其不备,让他来不及反击。殿下还记得先前商量过的那个计划么?” 第 47 页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记得,但还在犹豫。 木云:“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万万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为了名正言顺,筹谋了这么多年,想要借图尔之刀杀人却又失败,现在已经被逼到了不得不亲自动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夺权,也落了个千古罪名。 木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然,咱们必须师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间散播流言,说那场雷雨是因为皇帝弑母,苍天降下警示。过些时日再照那个计划行动,正好还有个呼应,百姓只会觉得暴君死有余辜。” 良久,夏侯泊轻轻点了点头。 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被他们视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尸。 萧添采开的猛药只够他撑到下朝,药性一消就被打回了解放前。 这一天冷得出奇,连日秋雨过后,寒风从北方带来了入冬的气息。北舟忙进忙出,指挥着宫人烧起地龙、更换罗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余人退下,他又自顾自地整顿起了暗卫。 夏侯澹陷在被窝里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给点水。” “啪”的一声,北舟冷着脸将一杯热水搁到床边,动作过大,还溅出了几滴。 夏侯澹:“……” 庾晚音对外还得做戏做全套,表现得对情况一无所知。 出门之后,她被其他惊恐的嫔妃拉到一起,窃窃私语八卦了一番。又跟着她们到太后的寝殿外兜了一圈,请安未遂;到皇帝的寝殿外探头探脑,被侍卫劝退。 一整套过场走完,她已经冷到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搓着手念出最后一句台词:“看来是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了,咱们先散了吧。” 结果被一个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该听到了。”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又有人挽住她另一边胳膊,悄声道:“姐姐,太后病倒,现在没人送避子汤了,正好加把劲儿留个龙种呀。” “对对,我前日学了个时兴的牡丹妆,可以为姐姐化上。” “说什么呢,庾妃妹妹容颜极盛,再去浓妆艳抹反而折损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谢妃处心积虑涂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个笑话一般?倒是我这蔷薇露不错,妹妹你闻……” 庾晚音:“……” 她想起来了,邶山之变发生前,这边的宫斗戏码应该是刚演到自己复宠。 呼风唤雨的太后倒了,不仅前朝在地震,连带着后宫也得抖三抖。 于是庾晚音摇身一变,成了重点巴结对象。 挽着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党,自己从前又依附于淑妃,跟着踩过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势,吹枕边风报复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过来示好。 却也有头铁的,觉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阴阳怪气地劝了句:“那圣心一向易变,依我看,妹妹还是悠着点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来了,这原本似乎是一篇宫斗文。 可她到现在也没记全她们的名字。 祸国妖妃庾晚音面对着神态各异的众人,酝酿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觉得吧,这宫里历来比相貌、比家世,氛围不太友好。” 众妃:“?” 庾晚音:“而且古来后宫平均寿命太短了,这种局面对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个提案,以后可以引进一下乒乓什么的,把竞技精神发挥在有意义的地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提高身体素质,关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着她的小美人问:“乒乓是什么?” 等众人散去,庾晚音又从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刚一探头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意撞得一激灵。 地龙烧得内室温暖如春,头顶传来夏侯澹低低的说话声:“……太医不行的话你顶上,最好让太后撑满一个月。” 萧添采:“臣尽力而为。” 谢永儿的声音响起:“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她语带恨意,还记着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太后党这两天递上来的折子能把御书房淹了,讨饶投诚的、告老辞官的、趁机告状铲除异己的,堪称群魔乱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细细地读了,还预定了分批召见他们。 现在回头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当时没杀太后,还有另一层目的:留一个缓冲期,将太后的势力平稳接手过来。 有端王这个大敌当前,己方势单力薄,当务之急是在短时间内壮大队伍。而此时最容易拉拢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将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败如山倒的太后党。 此时妄动他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平白给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肃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后徐徐图之。 庾晚音虽然没有亲自跟那些臣子打过交道,但看过文中的描写。那群人对着夏侯澹连哄带骗、阳奉阴违,对外却又打着皇帝的名号层层剥削、中饱私囊,种种阴招从未收敛过。仅仅作为旁观者,她都恨不得快进到秋后算账。 但夏侯澹忍下来了。 无论是在邶山上命悬一线之际,还是现在声威大震之时,他做出的所有选择,仔细一想竟然都是最优解。 论心性,论眼界,都可以算是个优秀的帝王了。 ——或许优秀得有点过头了。 谁能相信这只是个刚穿来一年的演员? 谢永儿沉默了一阵,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其中门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后党里哪几个是端王的卧底?” 谢永儿:“……” 夏侯澹:“别犹豫了,回头列个清单,老实交上来。你已经跟我们一条绳了,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么情报都主动点。” 谢永儿忍气吞声:“知道了。” 萧添采跟在谢永儿身后告退,走到无人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盯着谢永儿的背影。 “娘娘。” 谢永儿回头。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说,被陛下的真情打动?” 夏侯澹刚才的表现,就差把“工具人”的标签钉她脑门上了。 谢永儿望着萧添采那不识人间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声:“哪有那么多人间真情。我只是临阵倒戈,以图苟且偷生,活到他们决出胜负罢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听着都惨淡到难堪的地步。萧添采愣在原地,明显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谢永儿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吸了口气:“走了。” 身后追来一句:“等他们决出胜负……然后呢?” 谢永儿听出了他语声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这会儿已经意气不再,也没心思与任何男人周旋了。她耸了耸肩:“大概是想办法逃出去吧。” 萧添采不吭声了。 谢永儿茫然抬头,望了望被殿檐切割出形状的天空:“你说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拥有这个天下,却连这天下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内室。 庾晚音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小会开完了?” “开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皱眉望着夏侯澹:“是我的错觉吗,你的脸色怎么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墙站着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声。 夏侯澹飞快地瞥了北舟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别告诉她我吃药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没事,只是伤口愈合比较慢。羌国的毒太厉害,能活下来都是奇迹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着他,拖长了声音:“澹总,你怎么总有事瞒着我?” 这句话有没有一语双关,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有。” 不知不觉,庾晚音发现自己已经能从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许多门道来。 昨日他刚从鬼门关回来,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平和。但现在,他那双浓墨绘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无声地忍耐着什么。庾晚音:“你头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中多。” 庾晚音没能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装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钓鱼失败,只得放弃这个话题:“躺下,给你揉一揉。” 其实按摩并不能缓解他的头痛。但他喜欢这个提议,欣然将脑袋凑了过去。庾晚音搓热掌指,熟练地按上他的太阳穴:“闭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风声呼啸,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澹轻声开口:“你还好吗?”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闭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务,也会被端王灭口。所以,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 庾晚音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有点啼笑皆非:“你在给我做心理疏导?” 夏侯澹睁眼望着她,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思。 “咱明明经历了一样的事啊,要疏导也该互相疏导。”她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也不是你的错。” 夏侯澹仍旧不错眼地盯着她,久到庾晚音开始觉得莫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东西?” “没有。”夏侯澹终于移开了目光,“身上有点香。” “香?”庾晚音低头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给我洒的蔷薇露。” “为什么要给你洒?”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劲儿留个龙种”,老脸一热:“不为什么。” “说啊。” “头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连忙扯住她的裙摆:“别别别,我不问了……” 暗卫捧着密信赶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重伤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游戏。 暗卫脚下一顿,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却瞥见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连忙站直了。 暗卫:“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卫呈上信件,诧异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见她毫无回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没赶她,不禁腹诽。他专门负责为夏侯澹传信,每次时隔月余回宫一趟,都发现这妃子的地位又有显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窍? 夏侯澹已经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扫了一眼。 暗卫听见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释:“我让阿白派人去帮图尔,他回信说照办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这就是你给阿白的任务?你许诺给图尔的援军,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刚出师么,他是怎么号召到那么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语焉不详:“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还挺厉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没接茬,又将信封开口朝下抖了抖。里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几枚药丸,接着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羽毛。 这明显不是送给皇帝的。 第 48 页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下去:“云雀。” 他将簪子递给庾晚音:“给你的,他说你生日快到了,这是贺礼。” 暗卫的眼神都直了。这么刺激的场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吗?当着皇帝的面,给他的女人送礼? 暗卫心惊胆战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这位妃子,你怎么还有闲心管人家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吗? 庾晚音将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见夏侯澹一脸“你敢簪上我就杀了阿白”的表情,忙搁到一边,劝道:“莫生气,他对我没那个意思,江湖人不懂规矩,拿我当朋友呢……” 夏侯澹阴沉道:“一共只相处过几天,这就交上朋友了。” 庾晚音闻着醋味儿居然乐了,心想你当初还装什么大气,可算装不下去了。 暗卫窥见她嘴边的笑意,心梗都要发作。 庾晚音俯下身去凑到夏侯澹耳边:“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发痒,将头偏到一边。庾晚音跟个千年狐狸精似的,穷追不舍缠着他,幽幽道:“陛下……他只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卫:“?” 你刚才说什么? 庾晚音魔音贯耳:“他说紫色很有韵味。” 夏侯澹:“…………” 夏侯澹:“噗。” 暗卫麻木地心想:这或许就是下蛊吧。 夏侯澹躺尸了一天,字面意义上地回了点血,第二天终于能勉强起床,立即人模狗样地出去跟太后党打机锋了。 庾晚音睡了个久违的懒觉,起床后熟能生巧地换了男装,带着暗卫低调出宫,确认无人盯梢后,默默出了城门。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了一座石碑。 碑前的土坑还未填上,旁边停着一只空荡荡的棺椁。 庾晚音下车时,眼前已有数人等候:李云锡、杨铎捷、尔岚,还有一对素未谋面的老夫妇。 寒风比昨日更凛冽,吹得众人袍袖飘荡。那对老夫妇身形佝偻,互相搀扶着,望向众人的双目浮肿无神,似乎虽然张着眼,却并未注意到身处何处。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妇人才略微抬起头来,嗫嚅道:“诸位……都是我儿的同僚么?” 为避开端王的眼线,所有人出城前都乔装打扮过,也不能自报真名。就连这座碑上刻的,都只是汪昭入朝时用的化名。 杨铎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们都是汪兄至交好友,来送他一程。” 其实要说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这人像个小老头儿,平时说话字斟句酌,沉稳到了沉闷的地步,没见他与谁交过心。何况他入朝不久后,就只身远赴燕国了。 老夫妇闻言却很欣慰:“好,好,至少有这么多朋友送他。” 老夫妇颤颤巍巍打开随身包袱,将一叠衣物放入棺椁,摆成人形。 侍卫开始填土的时候,庾晚音鼻尖一凉,抬头望去。天空中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云锡今早咬牙掏钱买了壶好酒,此时取出来斟满了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哀江南……” 老夫妇在他沙哑而苍凉的吟唱中悲号起来。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儿,被汪昭听见了。汪昭当时纠结了半天,点评了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艰。” 那就是他们唯一的交集了。 汪昭是怎样的人、生平抱负是什么、有没有过心上人、临死前望着夏国的方向想些什么,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天涯路远,青冢无名。 李云锡唱完,将杯中酒倾洒到冢前,道:“汪兄,霄汉为帐,山川为堂,日月为炬,草木为梁,你已回家了。” 余人也接过酒壶,依次相酬。 李云锡最后又倒了一杯:“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将地方留给老夫妇哀悼,示意几个臣子走到一边。 她低声问:“岑堇天怎么了?” 李云锡:“不太好。”他叹了口气:“昨日听说燕黍有着落了,他还很高兴,约了今天来送汪兄的。今天却起不了身了。” 庾晚音回宫时,夏侯澹已经见完了两拨人,还带回一条新闻:“庾少卿在想方设法给你递话。” 庾晚音神思不属:“庾少卿是谁?” “……你爹。” “啊。差点忘了。” “估计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这里有戏,想抱你的大腿求个新出路。这人在原作里就是个路人甲吧?要不然给他个……”夏侯澹语声一顿。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你哭过?” “没有。”庾晚音的眼眶确实是干燥的。她忘了自己多久没哭过了。 她说了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里他至少活到了夏天,旱灾来了才死。” “那是因为他以为能看见丰收,吊着一口气呢。现在他知道有旱灾,也知道百姓能挺过旱灾,不就没挂念了。”夏侯澹语声平静,“对他来说是he了。” 庾晚音有些气闷。 她想说这怎么能算he呢,他们当初明明许诺,要让岑堇天活着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然而在用这句话换取他的效忠时,他们就心知肚明,时间多半是来不及的,这愿景注定只能是个愿景。 但她还没出口,夏侯澹却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台词,用一种教导孩子般的口气说:“晚音,千万不能忘了他们是纸片人。忘记这一点,你会被压垮的。” 那苍凉的歌声和悲号还萦绕在耳际时,“纸片人”这个词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庾晚音脱口而出:“你在邶山上听见汪昭的死讯时,不是这个反应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刹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哑口无言。 夏侯澹似乎认为话题自动结束了:“最近外头很危险,不要再出宫了。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对了,要召你爹进宫来见吗?” “不见。”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我不见他,他就永远是个纸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向她保证过,她永远都不需要改变。 是他食言了。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试图剥夺她感知痛苦的权利。 过了好几秒,夏侯澹轻声问:“晚上吃小火锅吗?” “……啊?” 夏侯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凑齐三个人,吃小火锅、打斗地主吗?现在有谢永儿了,我把北叔也拉来,咱们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强迫自己从情绪中走出来:“你伤口还没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鸳鸯锅。”夏侯澹对小火锅有种她不能理解的执念。 天黑得很快,宫灯黯淡的暖光照出纷纷扬扬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谢永儿了。为防端王灭口,谢永儿现在对外称病不出,其实一直独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里,整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夏侯澹跟着走到庭中,挥退了撑伞的宫人,转头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门,脚步却迟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了敲门:“叔,吃火锅吗?” 门开了,北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当朝暴君低眉顺眼:“别生气了,当时吃药也是别无他法。” 北舟无声地叹了口气。 夏侯澹:“……叔。” 头顶一重,北舟在他脑袋上按了一下:“我说过,你是南儿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费尽力气护你周全,可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你再为这劳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寿,叔就把你绑着带走,丢去天涯海角度过余生,听懂了吗?走吧。” 北舟没等他回答,自行走了。 夏侯澹还低着头站在门边。 庾晚音穿来的时间太短,还没见过足够的生离与死别,不明白他人的善,最终都是灼身的火。小火锅咕嘟作响,北舟吃得直嘶凉气。 庾晚音招呼谢永儿:“站着干嘛,帮忙下锅。” 谢永儿整个人还是懵的。她没想到自己穿来之后第一次吃上火锅,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面前的狗男女已经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似乎在交流今天的新情报。 夏侯澹:“民间已经有传言了,说太后是我害的,那场雷雨是对我为君无道的天罚。” 庾晚音:“好家伙,端王党散播的流言吧?这是要打舆论战的节奏啊。不要葱,谢谢。” 夏侯澹:“也可能是残余的太后党。虾滑要下红锅吗?” 北舟抬头插言:“谁在传这些,我去抓一个宰了,杀一儆百如何?” “不行。”庾晚音和谢永儿异口同声。 庾晚音:“?” 资深追星女谢永儿:“舆论战我懂啊,封口只会适得其反。要用魔法打败魔法,你也找些人去街头巷尾,说端王不仁不义,派人去邶山暗杀你和太后,幸而你真龙天子洪福齐天,天降九九八十一道闪电,劈死了所有刺客。”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有点浮夸。” 庾晚音:“确实。” “百姓不怕浮夸,鱼腹藏书他们都信,越浮夸传得越广。”谢永儿侃侃而谈,“夏侯泊一直不反,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他这人其实一直坚信自己是天降正义、大夏救星,所以执着于师出有名。现在这些流言,听上去是他逼不得已要亲自动手了,在做铺垫呢。” “啪啪啪”,庾晚音鼓起了掌。 “永儿,端王能折腾这么多回合,原来都是因为有你撑着。” 谢永儿不太自在地笑了笑:“他段位比我高多了。”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情,你比他像个人!” 夏侯澹沉吟:“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无缘无故突袭他,否则弑母加弑兄的罪名扣下来,日后朝中人心不稳。” 庾晚音:“按照胥尧书中所记,有两种刺杀你的方案,都是在太后死后的。一个在灵堂里,一个在出殡时。但如今局势变了这么多,端王会选哪种,又或是都不选,我也说不好。我觉得应该先针对这两个方案做好防备,端王那边也派人盯紧了,一旦他有异动,咱们就能抓个现行,名正言顺地把他办了。” 提到胥尧的书,谢永儿的耳朵动了动,抬头望向庾晚音:“说起来——” “怎么?” “你上次告诉我,胥尧记录的计划,跟我最初的提议都有些出入。”谢永儿越说越慢,“但你是怎么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我最初的提议的呢? 我明明只告诉了夏侯泊一个人。 难道以他那完美反派的做派,竟会转头说给你听么? 当时她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搅乱了思绪,没想到这一节。 这几天情绪逐渐平复后,这个问题一次次地浮上心头,又被她一次次地压下去。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庾晚音飞快地与夏侯澹对视了一眼,神情如常,拍了拍她:“也是胥尧倒戈后告诉我的。你那些提议,端王都找胥尧商量过。” “啊。” 内心深处,谢永儿觉得这个解释也有牵强之处。但如果不是端王,也不是胥尧,难道庾晚音还真开了天眼吗? ——天眼。 谢永儿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该再顺着这个思路寻觅下去了。否则最终找到的,也不会是自己喜欢的真相。 肩上一紧,庾晚音揽住了她:“妹妹,男人这种东西,天涯何处无芳草,回头咱去别处找。” 夏侯澹莫名其妙地看了庾晚音一眼。 夏侯澹:“这也是你的妹妹?” 在某人的有意控制下,太后的病情反反复复,吊着不少人的心上上下下。直到整个太医院轮番请罪了一遍,事实终于逐渐明朗:她是真的好不起来了。 就在这数日之间,太后党树倒猢狲散。几个出头的被褫了,一批辞官的获准了,剩下的囫囵并入了皇帝麾下,连官职都基本没什么变动。 那些空出来的位子,被一些新人填补了。 尔岚和李云锡都升了职。 杨铎捷终于挥泪告别钦天监,转头敲锣打鼓入了吏部。 许多平日里被各部压在底层闷头干活的小官吏,此番都被悄然提了上去。 第 49 页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甚至因为过于平静,让人少了几分风暴过境的实感。 为此,浑水摸鱼的炮灰们还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运,那些入局最深的聪明人却已经生出几分胆寒。 他们感受不到风暴,是因为风暴都被扼杀在了青萍之末。 先前只知道端王是个人物,现在才惊觉,原来还有更狠的在上头。 单看谁升官、谁丢命,就能发现皇帝装了这么多年瞎,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像一条最剧毒、最狡诈的蛇,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彻底僵死,任人踢打踩踏都绝不动弹。但等你瞧见他露出獠牙,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于是恐惧的更恐惧,胆大的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朝中不乏恃才之辈,只是在这乌烟瘴气中熬到今天,基本都心灰意冷了。此时太后一倒,风向随之一变,他们隐约嗅到了大展宏图的希望。 甚至连端王党中都有几个冒险跑来找皇帝投诚。他们以前哀叹生不逢明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端王身上,等着他取而代之。如今一看,倒也不用费这个周章。 就这样,随着太后党的消失,朝中多出了一批拥皇党。 木云急了。 木云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混在太后党中找皇帝磕了头表了态,转头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加大力度传播流言,务必让暴君无道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为端王干了这么多年脏活,自认为熟能生巧,天衣无缝。 结果忙完一天刚回家,等待他的是一张圣旨。 夏侯澹随便找了个罪名,将他革职查办了。 木云大惊失色,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自己在何处露出了马脚。直到听说端王手下的其他卧底也被一锅端得干干净净,他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整个名单列给夏侯澹了。 “谢,永,儿——”木云将这几个字咀嚼出了血味。 与此同时,端王党正在进行这个月的第十八次紧急会议。 臣子们着急上火,千方百计暗示端王该动手了,皇帝在飞速成长,晚一天动手就少一分胜算。 夏侯泊面上一派庄严,优雅的眉目间隐现忧愁:“陛下虽然为君有过,毕竟仍是本王的亲生兄弟。他不仁,我却不可不义。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若与他一样不择手段,又怎么对得起诸位的拳拳之心?” 臣子们热泪盈眶:“殿下!” 夏侯泊温声劝慰:“诸位务必安稳勿燥,多行不义必自毙,要相信他的果报很快就来了。” 夏侯泊送走臣子们,大门一关,唤来死士:“按照计划去布置。” 死士:“殿下,听说谢妃已经倒戈,她又常能未卜先知,会不会将我们的计划也报给皇帝?” 夏侯泊微笑:“以前她出的主意,我在实行时都会改变一些小小的细节,她并不能察觉。这次也一样,我会在计划当日,临时让你们去多办一件小事。” 他挥退众人,低头拉开床头的暗格,取出一只绣工粗糙的香囊,捏在修长的手指间晃荡了两下。 如果谢永儿真有天眼,就会发现他手中把玩的香囊,并不是自己所绣。 庾晚音打了个喷嚏。 她正在翻奏折。 夏侯澹最近拖着尚未痊愈的伤口,成日撑出生龙活虎的样子与人周旋,往往一回寝殿就直接躺下了。庾晚音为了减少他的工作量,坐在床边一张张地翻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总结道:“章太傅歌功颂德了三百字,重点是吹了句自己侄子。” 夏侯澹:“呸,他侄子是个智障,晾着吧。” 庾晚音将它丢到“不重要”的那一堆,又翻到下一张,笑了:“李云锡的。” 自从朝中开始变动,她就没见过李云锡等人了。 夏侯澹不再与他们私下接触,还特别告诫几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少与人议论皇帝,更别让自己成为拥皇党里的出头鸟。 李云锡已经在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些时候,也懂了些好歹。收到夏侯澹的告诫,他奇迹般领会了用意:皇帝对胜利并无绝对把握。万一最后赢的是端王,皇帝也要尽量保住这一批臣子,确保端王得势后不因记恨而毁了他们。 李云锡感动得潸然泪下,却又不能进宫谢恩,最后洋洋洒洒写了张陈情表,恨不得磕出点血来涂上去。 庾晚音看得直乐:“有几个字都糊了,不会是边哭边写的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夏侯澹转头望向她:“怎么了?” 庾晚音盯着奏折:“他说岑堇天快不行了,想再见你一面。”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侯澹坐了起来,正视着她:“我现在不能出宫。” “我知道,那我——” “你也不能去。我那天就说了,外面不太平。” 庾晚音急了:“我刚想起来,我可以带萧添采去看他啊,就算治不好他,哪怕让他走得舒服点呢?当初是我们忽悠他入朝的!” “那让萧添采自己去,你别去。”“萧添采这人只跟谢永儿一条心,对你我可是挺有意见的,万一他糊弄我们……” “晚音。”夏侯澹打断了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别去。岑堇天有什么遗言,可以让人转达。” 庾晚音不认识般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问:“你想让他也在死前望着皇宫的方向吗?” 有床幔遮挡,夏侯澹的脸庞隐在阴影中,苍白而模糊,让她突然回忆起了初见之时,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惧。 他的语气也像那时一样疲惫:“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的债。” 庾晚音还是出了宫。 傍晚,趁着夏侯澹召见别人,她带上萧添采与暗卫,熟门熟路地溜了出去。暗卫早已习惯她在宫中为所欲为,根本没想过她这次竟是抗旨。 他们照常确认了无人尾随,庾晚音担心夏侯澹发现后派人来追,催着马车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试验田已经被积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样。 出来迎客的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尔岚。 尔岚见过庾晚音男装,一眼认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无亲友在身边,我来帮忙。” 庾晚音顾不上寒暄,忙把萧添采推了进去:“让他给岑大人看看。” 萧添采不情不愿地搭上了病人的脉。 岑堇天费力地撑开眼帘,望见了庾晚音。他面现急切,略去所有虚礼,用仅存的力气道:“娘娘,燕黍在各种田地的耕作之法,我已写入册中……” 尔岚帮着将册子递给她。 岑堇天曾说过这玩意需要两三年才能试验出来,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赶出来了。 庾晚音郑重道:“放心吧,图尔答应了一到燕国就将货物运来,开中法也在照常实行,开春时全国的农户都会种上燕黍。” 岑堇天:“仓廪……” 庾晚音:“户部检查过各地仓廪储备了,旱灾一来,怎么调剂赈灾都已有数。等到旱灾过去,还会让各地照着你的册子调整作物种类。”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挂念你,无奈身不能至,让我代劳。”庾晚音张口就来,“他让你好好养病,等明年田里的燕黍成熟时,咱们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颔首。 萧添采诊完了脉,回身将庾晚音拉出了屋,低声道:“沉疴难愈,应该是出生就带了恶疾,拖到现在,已经无力回天。” 庾晚音心中一紧,还不肯放弃希望,疑心他没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该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萧先生。” 萧添采大惊:“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萧先生让他多活一些时日,哪怕看到一次丰收也好。” 萧添采:“。” 他沉思了片刻:“只是多活几个月的话,或许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兴,又听他道:“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见陛下对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决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放谢妃自由离开?” 庾晚音:“……” 她肃然起敬:“萧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这用词噎了一下,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见她郁郁寡欢,心中……算了,娘娘就说行不行吧。” “行,当然行,别说放走谢永儿,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们可以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萧添采:“……我并不……” 萧添采:“谢娘娘。” 萧添采去开药方了。 庾晚音望着那片积雪的田地,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微微偏了偏头:“萧先生很厉害,应该能让他多活几个月。” 尔岚:“嗯。” 她们同时陷入沉默,并肩望着空旷的雪地。 庾晚音小声问:“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儿身么?” 这是她第一次说破这个事实。尔岚平静地摇摇头:“他只当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这样了,何必再让他平添烦恼呢。” 庾晚音听出来了什么,有些震惊:“你对他——” 尔岚没有否认:“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觉了庾晚音的难过,笑着摸了摸后者的头。 尔岚生得高挑,眉目间暗含英气,扮作疏阔男儿也毫不违和。此时低低说话,才显出女儿声线:“我生于商贾人家,幼时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实,也就随我跟着兄弟一道念书。长到十五岁,我才发现身为女子,读再多圣贤书都没用,我还是得嫁给一个木讷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没想到她还结过婚。 但转念一想,尔岚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这个时代,再过几年都能当奶奶了。 尔岚:“后来男人又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他们这一天若是没别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个男人一眼。终于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着如果不能游到对岸,我就死在河里。 “我游过去了。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们,入了户部,干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等到局势稳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隐之时吧。” 庾晚音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别人迟早也能看出。与其等到那时被人参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余生。有此一遭,我终于也算活过爱过,再无遗憾。” 尔岚转头看着庾晚音:“其实,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遗憾。所以不要伤怀了,晚音。” 萧添采要留下煎药,庾晚音却怕夏侯澹着急,便将他留在岑堇天处,自己先回宫了。 ——也幸好她如此决定。 马车行到半路,窗外传来暗卫的声音:“娘娘,后头有人尾随上来了。” “是陛下派的人么?”这是庾晚音第一反应。 暗卫:“不是。来者不善,咱们得快点回去。” 马车骤然提速,疾驰一阵,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个人向前扑去,撞上了车厢木壁。 窗外传来纷乱打斗声,暗卫低叱道:“刺客!” 马嘶声。来人在混战中砍断了车靷,受惊的马匹绝尘而去,将庾晚音的马车留在了包围圈中。 车厢一阵摇晃,庾晚音勉强稳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枪,抬手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窥探。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个干净。来者有十余人,蓬头垢面似是地痞,然而与训练有素的暗卫缠斗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风,还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径。 是冲着她来的。 她失算了,带的人手也远远不够,没想到对方会嚣张到明目张胆当街杀人。 自己如果死在这里,夏侯澹会是什么反应? 暗卫寡不敌众,一时不妨,让人越过防卫窜上了马车。来人砍倒车夫,“唰”地撕扯下帘布,纵身跃上车厢,瞧见庾晚音,举刀便朝她砍来! 庾晚音脑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入袖中握住了枪—— 对方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转,目光随着她的手部移动—— 庾晚音已经抽出枪来,对准了他的脑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诡异地顿住了。 不对。 她这一顿,对方竟也随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横于胸前,那是个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不对! 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体反应却比脑子更快,像是从数次死里逃生中练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绷紧,硬生生止住了扣动扳机的动作。 下一秒,破空之声传来,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头。 庾晚音的枪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双目暴突地瞪着她,摇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这一倒,车厢门口再无遮挡。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车外站着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长发半束,玉树临风地立在街上,手中稳稳握着一张雕弓。显然刚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车厢里的人。 她作男装打扮,两手空空,吓得面色惨白。 四目相对,只一个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经透过这层伪装识出了她——或者不如说,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车里是她。 第 50 页 夏侯泊声音安定:“何方狂徒目无王法,竟敢当街伤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来,将车上那尸身也拖下去,莫让这位公子受惊。” 他的手下领命助战,帮着庾晚音的暗卫,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群“狂徒”。接着走到车前拖走了尸体,又恭恭敬敬将庾晚音扶了下来。 庾晚音:“……多谢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识,笑道:“你认得本王?俗话说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马车坏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让本王载你一程。” 哦,原来如此。 庾晚音脑中那个闪电般冒出的念头,到此时终于转完了。 方才那个刺客的表现,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还对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枪?她的子弹在这世上留下的仅有的痕迹,是在邶山上,而当时她明明乔装打扮了…… ——邶山。 谁会去费心调查邶山上的痕迹?就算看见弹孔,常人顶多怀疑到夏侯澹头上,谁会想到那痕迹可能与她一介宫妃有关?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对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马车:“公子,请。” 这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杀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们显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则也不用绕这么大弯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整一出戏都是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带没带武器、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试探她,也是试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为止,他没能试出来。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劳殿下了。” 她飞快地与暗卫交换了一个眼神,用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妄动,便从容登上了端王的车。 马车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问:“公子家在何处?” “殿下说笑了。”庾晚音直接摊牌,“请送晚音回宫吧。” 夏侯泊便也不装了:“晚音没受伤真是万幸,还好我恰巧在附近,听见动静及时赶到。”他关切地看着她,“最近城里乱得很,你怎会在这时跑出宫来?” 庾晚音:“……有个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个未出阁的幼妹心系于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为由,对陛下说想要出宫。他最近不知为何对我甚好,便答应了。” 隐瞒是没有用的,对方能跟踪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过何处。她只能在言语间将岑堇天说得轻描淡写。 夏侯泊捕捉到了关键词:“你对他这么说……其实却不然么?” 从刚才开始,庾晚音心里一直有个疑点: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杀了她,再从她的尸身寻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却宁愿背刺几个手下,也没动她。 刚才那一幕发生在大街上,还拖了这么久时间,夏侯澹肯定已经听说了,说不定已经派人追来。这辆马车如此显眼,想悄然将她绑去别处也不太可能。这么说来,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将她毫发无损送回宫中么? 为什么? 庾晚音若是不了解夏侯泊的本性,对着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很难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个什么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对自己动了真心的选项。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寝殿大门,就一直持之以恒地演着追妻火葬场的戏码,夏侯澹多有忍让,而她若即若离。也就是说在普通宫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 寝殿内部不知经过了多少轮血洗,剩下的都是不会泄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帮了夏侯澹多少,还会多此一举来试探吗? 所以,他不知道。他说不定甚至还没放弃拉拢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缓缓露出忧愁的神色:“其实,我只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想出来勘察路线,准备日后找机会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么?” 庾晚音苦笑:“他喜欢的是我,还是我那时灵时不灵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们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对良人已经没了念想,只想跳出这处龙潭虎穴,安度余生罢了。” 夏侯泊诧异地望着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与他并不相同。晚音,你这么害怕,为什么从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个错误选项蠢蠢欲动地冒出一个头,被她再度重重划去。 这演技,搁现代也能拿个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对戏的话谁会赢。 夏侯澹……夏侯澹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沉不住气,派人拦下端王的马车?如今局势危如累卵,任何一颗火星都可能提前点燃战火,而他们还没做好布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稳住夏侯泊。 她闭了闭眼,在影帝面前兢兢业业地祭出了毕生演技,愁肠百转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过谢妃。”也不知演得怎么样,有没有表现出那种对汹涌暗流一无所知、满脑子只有恋爱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没有用天眼看到么?” 庾晚音:“看到什么?” 她等着对方说“谢永儿背叛了我”,却听到了一句预想之外的台词:“看到我的未来。” 庾晚音:“?” “谢永儿曾说,她预见我挽狂澜于既倒,开创盛世,功标青史。”夏侯泊直视着她的眼睛,“她说的是真话么?”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声。 死亡二选一。 她若说“是”,等于给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气,还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疑——明知道对方会赢,为何迟迟不投奔他? 她若说“不是”或者“没看见”,夏侯泊信不信另说,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这辆车都是个问题。 夏侯泊:“嗯?” 庾晚音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以前确实没有预见,只是私心向着殿下,所以才会用密信为殿下出谋划策。近日,我倒是梦到了殿下受万民朝拜的画面。但在那个画面中,殿下身旁之人并不是我。” “哦?不是你,难道是谢永儿?”夏侯泊似乎觉得无稽。 说谢永儿就更不对了,他现在已经视谢永儿为叛徒,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谎言。庾晚音心中为谢永儿觉得可悲,面上却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谢妃。那女子长得有些像谢妃,却更年轻。又有些像小眉,却更端庄貌美。殿下注视那女子的眼神,是我从未肖想过的。” 这话一出口,夏侯泊不出声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惊觉自己竟然歪打正着交了满分答卷。这个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还合理解释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 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为预见到了皇帝会倒。 为何明明喜欢端王,却迟迟不找他寻求庇护?因为他的未来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么?她会帮助皇帝么?当然不会,她只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一个可怜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着她,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贼心虚:“是实话。” “实话么?那只能说明你梦错了。”夏侯泊神色淡淡,显出几分倨傲,“我今生不会与哪个女子并肩。真要有一个,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阴魂不散的错误选项第三次冒头。 不会吧不会吧,这孙子不会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画风格格不入,但细想之下,却并非无迹可循。在《恶魔宠妃》里,他作为男主跟谢永儿爱恨纠缠那么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样子。在《东风夜放》里,他又对庾晚音一见钟情,爱得跟真的似的。 难道这人的角色设定里还真有“情种”这一项?但若真有情,又怎会对谢永儿如此残忍? 庾晚音内心左右互搏的关头,夏侯泊忽然执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触电般挣了一下,他的五指却骤然缩紧,习武之人的手如铁钳一般,让她再无法移动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凉气:“殿下!” “你在发抖。”夏侯泊朝她欺近过来,声音温柔,“晚音,不要这样怕我。” “我……”庾晚音拼命稳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论品貌,我不及梦中那女子;论才情,我不及谢妃;至于天眼,殿下自己不也开了么,何况谢妃也……” 马车行到哪里了?按这个速度,该接近皇宫了吧?她袖中的枪会掉出来么?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杀他么?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话语:“你是最好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后缩:“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穷追不舍,越来越近,与她发丝相缠:“那陛下找的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间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从未如此货真价实,夏侯泊却低低笑了起来:“别装了。我一直等着你,从很久很久以前……”更准确地说,是从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丑时。 夏侯泊静静隐身于树丛阴影中,听着不远处的小宫女颤抖的声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里服侍,时常从远处看见一道人影徘徊,又见那花丛形状奇异,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时他是个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去御书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为喜怒无常的小太子点名要一个伴儿。 换作寻常庶子,或许会忘记尊严,摇尾乞怜,只求对方放过自己。 但夏侯泊生来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杀了夏侯澹。 有意观察之下,他逐渐发现这个小太子举止怪异,有时会如同被什么附体了一般,认不出这世上的寻常物件,却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话。但此人反应很快,刚露出一点马脚,又会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 夏侯泊开始跟踪小太子,发现他每天都会去一丛铁线莲旁边徘徊探看。 太子走后,夏侯泊掘开泥土,挖出了一张字条。 小宫女:“那字条的字形诡异,句意不通,奴婢以为……以为是哪个不太识字的侍卫……奴婢该死!” 静夜中,夏侯泊听见小太子语带绝望:“别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吗?相信我啊,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 什么同类? 夏侯泊沉思着,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从树叶缝隙中安静地望出去,看着那小宫女猛烈挣扎,逐渐力竭,最后一动不动。 即使在成年出宫建府后,夏侯泊也从未忘记那夜的神秘对话。 皇帝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但若说他天赋异禀,却又看不出来。他这些年始终如同困兽,被太后当作傀儡任意摆布,还被折磨得越来越疯。 夏侯泊推断,他一直在找一个关键的“同类”。而一旦找到那个同类,皇帝会干出些什么事呢? 夏侯泊闲时想起这个问题,会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脑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宫宴上,发现夏侯澹身边多了一个宠妃,艳若桃李,顾盼生辉。 庾家小姐入宫之前,他见过,逗弄过,转头就忘了。 但宫宴上那个目光锐利的女人,莫名让他觉得陌生。就像是脱胎换骨,又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她跟夏侯澹,确实是同类。 有那么一时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几经磋磨而愈战愈勇,始终坚信自己终将站上顶端,坐拥万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现就像一个不祥的信号,他尚未破解其意,却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着谢永儿接近了他,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选之子,问鼎天下只是迟早的事。 夏侯泊对这个预言很满意,因为他本就是这样想的。 但听着她的话,他脑中浮现出了一个猜想。间接找到一些证据后,他私下约见了庾晚音,拿话诈她:“你究竟是谁?陛下、谢永儿又是谁?” 庾晚音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他们三个还真是同类。 从那之后,他心中就多了一个结。 同是开了天眼的人,谢永儿对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却迟迟没有离开皇帝。这两个女人看似旗鼓相当,但夏侯泊没有忘记,皇帝一开始选择的是庾晚音。 从七岁那年被宫人拽着耳朵骂“命贱”开始,任何廉价的次品都只会让他作呕。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纤纤细颈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几乎能瞧见血管跳动。她咬紧了牙关,就像先前数次见面时一样,眼中满是恐惧和防备。 “晚音,”夏侯泊用耳语的音量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站到我的身边来,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冻僵了般纹丝不动。 夏侯泊低下头,在她的颈项上轻啄了一记:“如何?” 下一秒,马车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数十名禁军堵了。但他们并未亮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