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穿越 病床边上,心跳监视仪的红灯微微闪动着。 午夜十二点。 “‘读者怨气’达到极限值,触发‘书魂系统’,原始目标锁定中——” 元清一个激灵,在病床上睁开了眼。 一片空茫,远处有块雪白屏幕,古意盎然的画面徐徐展开。 青山环绕,仙气飘飘。 陡峭的山崖边,有两个男人对面站着,全都身姿挺拔,侧颜俊挺。 其中一个英俊青年身穿雪白的仙宗衣冠,神情冷傲,剑眉微蹙; 另一个俊美少年则清瘦些,嘴角浮着一抹冷笑,眼中狡黠纤毫毕现。 而他手中举着一把长剑,剑芒雪亮,正笔直插入了对面那名俊美青年的胸口! 画面边上,是一行飞扬的行楷:“他狠心咬牙,狞笑一剑刺去,正中对面冷峻仙君的胸膛。” 元清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什么情况? 这杀人的少年,干吗顶着一张他的脸? 茫茫天地间,画外音响了起来。 “男配你好,这里是原著《仙魔殊途》,鉴于你直接造成原书崩塌,达成‘十万书粉怨念聚集’成就,开启穿书系统——” 元清:“???” 怪不得那句话那么眼熟,想起来了,昨晚随手翻看的那本书结尾的最后一段。 系统默默在大屏幕上投出了一段话。 《仙魔殊途》最新章——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太吵,本文就此坑掉,仙魔殊途,永不再见。” 元清:“……” 不至于吧,他昨天也就是路过一下。 昨天正好看到榜单上有篇红文,号称虐主虐身虐全家,点进去先扫了几篇长评,糊里糊涂的看到一堆人在为好几个个男配角吵架,就忍不住随手发了条评: “都不知道在吵啥,好好看文不好吗?” 好家伙,现在整个评论区,又在他的楼下吵了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画面:“这位被捅了依旧这么英俊帅气的古偶小生,是男主角?” 系统回答得敷衍:“显然。” 元清指了指那位长着他的脸、狞笑杀人的俊美少年:“我的身份……是这位?” 系统:“本书第一反派男配,绰号‘笑面人屠’,魔宗少主元清杭。” 哇哦,怪不得,笑得这么邪佞凶残,色如春花。 系统:“书粉怨念过于巨大,诅咒你穿成终将被反杀的恶毒反派,按照原著,你曾经在幼年时,狞笑着给男主喂过穿肠蚀骨的毒药; “在少年时,狞笑着暗算男主,将意外失明的男主推下万丈瀑布; “又在坑文处狞笑着一剑刺伤男主,最后被反杀。” 元清:“……” 这位男配干的恶毒事真多,貌似有点丧心病狂啊! 他沉默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位丧心病狂的男配的下场怎样?” 系统:“原著坑了,没人知道啊!不过按照惯例,不外乎被男主一箭穿心、或者挖心掏肝,死无全尸吧?”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欣然说:“来都来了,那就留下吧!” “咦,接受度这么好啊?”系统调了一下资料,忽然卡顿了,“……原来有病啊。” 不记事的时候,父母就出车祸一起去世了。原身体又有先天严重心脏病,躺在病床上十几年,幸亏遗产还算丰厚,平时就靠看小说打发时间。 这样的人生,或许也很想重新来过吧。 就算是活在一本莫名其妙的书里、就算是明知道有可能死无全尸、结局凄惨。 …… 天旋地转,视线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元清慢慢睁开眼。 一大串信息涌进脑袋,有这本书的设定,也有原主人的记忆,撑得他脑袋发胀。 原来这本书里,他的名字叫元清杭,只比他原先的本名多了一个字,适应起来,还挺轻松。 所在之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房间,头顶是豆绿和雪白相间的纱帐,斜挽着盘龙银色帐钩。 鼻子里传来一阵幽幽的香气,不远处,镂空莲花纹的卧香炉吐着烟雾。 等待眩晕彻底过去,元清杭一低头,目光就呆滞了。 床边这双小巧的锦面小靴子……小孩子的吧? 他赤着脚,慌忙跳下床,扑到了窗边的案几上,抢过铜镜一看,傻了眼。 好一个唇红齿白、锦衣玉袍的小公子哥。 头发乌黑,上面束着一道金环。小脸有点圆鼓鼓的包子状,眼睛黑亮得像是葡萄珠儿,盼顾之间,骄矜又傲慢。 “系统,垃圾系统你在不在?这啥状况?” 好半天,系统的声音响起来:“系统为了补偿你,将你穿书的时间提前了一点。” 元清杭看看自己可怜的身高,再看看镜子里幼年的小正太:“这叫一点?” “赚大了吧?距离你被男主反杀,还有十几年好活呢。” 元清杭:“……” 当他傻吗?反杀个鬼,这辈子拼死躲开男主,和他永不相见、绝不害他还不行吗? 正想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圆脸小侍女笑吟吟挑开门帘。 看见元清杭,她急忙奔了过来:“小少主,怎么赤着脚呢?小心地上凉。” 元清杭被她单手从地上抱起来,只觉得浑身僵硬。想要推开她,可是触手处一片温软,吓得赶紧缩手。 可怕,这小姐姐也就十五六岁模样,可是力气怎么这么大。 啊……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小侍女看他小脸紧绷,面上一片通红,抿嘴一笑:“小少主今儿起得这么早,是又要折腾那个新抓来的小药人吗?” 元清杭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可怕预感。 小、药、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小侍女:“……什么药人?” 小侍女略带惊奇:“小少主怎么忘了,左护法前几日抓了神农谷的一群仙门弟子,其中有个小药童甚是倔强,惹得你脾气大发,不是把他锁在隔壁,拿毒药喂着玩儿,说要做成小药人吗?” 元清杭一个哆嗦摔下地,差点崴了脚。 想起来了。 原主这小小年纪,已经开始走虐杀正派人士的情节线了啊! 小侍女手疾眼快扶住他,有点忧心:“小少主,你今儿到底怎么了?” 漂亮的小脸一会儿绯红,一会儿又发白。 平时灵动的黑眼珠现在发着直,像是丢了魂一样。 呆了半晌,元清杭昂头看了看小侍女:“霜降姐姐,那个小药人现在怎么样了?” 霜降瞥了他一眼:“昨天被你喂了一把灼心草,这一夜下来,怕是不好受。” 也怪可怜的,那么模样周正的一个小家伙,被抓来没几天,眼见着就被折腾得快要一命呜呼了。 …… 元清杭拔脚就往外冲:再晚一会儿,不会出人命吧? 他用力推开隔壁的储药室,一眼看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偌大的药室里,四周摆满了药柜,个个顶到了天花板,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冷战。 宽阔的房间中间,摆着一个硕大的长案,上面散落着各种可疑的器具。 尖刀、药杵、银针,镣铐。 长案四角,垂着几根粗大的绳索,状似牛筋,上面隐隐透着森森血光。 而长案上,正仰面绑着着一个男孩,四肢大张,手腕和脚踝上都被兽筋一样的锁链缠住,紧紧绑缚着。 身着单薄的月白色仙门衣袍,衣襟边绣着神农谷的灵芝标志。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哎呀! 元清杭赶紧“噔噔”地跑上去,看向那男童的侧脸。 也就和他差不多大,虽然容颜尚幼,可依旧看得出脸若白瓷,眉如远山,一副天生主角的好长相。 乌睫黑长,眼圈发着青,憔悴的薄唇边有丝血迹。 这么可怜!主角也会这么凄惨吗? 元清杭本来就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平时看到医院花园里的蜗牛,都要小心绕着走,心里顿时怜惜大作,赶紧奋力去撕扯他身上的兽筋,拽不动。 自然而然地,他随手转过男孩儿软绵绵的身子,冲着捆住他手腕的绳结一指。 一股灵气宛如小箭,正中绳结。 银光闪过,锁灵符篆飘然落下。 元清杭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惊喜不已。 果然自带了原身的知识和技能点,身负灵力、炼气晚期。 比起过去那种孱弱无力的人生,仙侠世界好爽,好有趣啊! 可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却扫到了一点异样。 那个男孩儿手指微蜷,皓白的手腕上,正在滴着血。 迷迷糊糊地,元清杭心里一阵警铃大作,就在这时,男孩儿紧闭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正对上了咫尺间的元清杭的眼。 那是一双异常漂亮的眼睛,点漆般黑亮,里面寒芒一闪。 瞬息之间,他从长案上飞身跃起,带着身上的锁链,猛地扼住了元清杭的脖颈。 一根黑色的物事尖锐冰凉,紧接着抵上了他的喉间。 “别动,不然杀了你。”微微沙哑的童音犹带稚气,却字字清晰,冷漠无情。 元清杭脖颈一痛:“……” 大意了。 难怪觉得哪里不对,只是被捆着手腕而已,哪里来的血。 敢情是这男孩藏起了一根异兽骨刺,正在偷偷割绳索呢。 霜降原本站在门口,笑吟吟看着他胡闹,一个不防就出了变故,脸色大变,娇声怒斥:“大胆!敢碰我们小少主一丝油皮,我们左护法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还不快点把小少主放开!” 那男孩不为所动,手中的异兽骨刺轻轻往下一挑,元清杭雪白.粉嫩的脖子上,立刻流下一缕鲜血。 元清杭颤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气。 疼疼疼! 以前他在真实世界里患病十几年,虽然病恹恹的,可还真没受过什么皮肉伤。 这刚穿过来没一会儿,就流了血,被将来的主角划了脖子。 仙侠的世界果然凶险万分,处处血光乱飞啊。 “你敢叫喊,你们小少主破的就不只是油皮了。”不知道这几天被灌了多少乱七八糟的药汤,听上去,男孩儿的喉咙有点灼伤,可语气却冷若冰山。 霜降急得直跺脚,终究不敢再动:“你这小小孩童,心肠怎么这么毒辣!” 元清杭僵着脖子:“……” 这位小姐姐不愧是魔宗中人,很会颠倒黑白嘛,好像是我们比较没道理? 不分青红皂白抓了一串神农谷的弟子来,喂药试毒、折辱戕害,就连个小药童也不放过。 尤其是他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从小父母双亡,被魔宗的左右护法宠溺得无法无天,骄纵无比。 看到抓来个漂亮的同龄人,就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的玩物,一开始还只是捉弄戏耍,偏偏这小药童骨头硬、不肯卑躬屈膝,这可惹恼了元清杭,立刻就翻了脸。 又是殴打又是喂毒,玩到兴起,还兴致勃勃锁了来,囚禁在卧房隔壁的储药室,说是要做成个听话的小药人儿。 ……果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小魔头,这么点儿大,就俨然一副反社会人格的样子呀! 第 2 章 挟持 男孩冷冷盯着霜降:“放下剑过来。” 霜降无奈,咬着银牙走近。 那男孩单指如风,封了她的灵脉,又施了一个简单的噤声咒。 元清杭瞧着他利落的动作,心里一动:筑基初期的修为。 他虽不知道全书情节,可来之前毕竟扫过几篇长评,一些基本设定和人物,还是有点印象的。 这本书里,他自己的人设是“貌美凶残,多智狡黠”。 六岁炼气,九岁筑基,弱冠之年就接替了宗主之位,统领一众魔修,一直兢兢业业和男主作对,心狠手辣,诡计多端。 按说他这个反派的天赋已经算是惊人,可是比起男主,当然又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他现在是炼气晚期,很快就能突破到筑基,可刚才男孩这一出手,竟然已经是筑基初期的迹象,而且还是在重伤之下! 他乖乖地站着,试图安抚身后的人:“小弟弟,你别紧张——不就是想走吗,这好办。” 他指了屋子外面,热情一笑:“我这就派人送你出去,连同你那些师兄弟一起,统统放了,你看好不好?” 赶紧把这命中克星送走,叫他去做剑宗少侠去,自己就老实地窝在这儿,身轻体健、自由自在,探索这仙侠世界的各种神奇,岂不妙哉? 男孩瞥了他一眼,心里一阵异样。 要不是这些天看多了他的暴躁无常,只看他这么粉雕玉琢笑嘻嘻的模样,还以为是个人畜无害的世家小公子呢。 他冷冷道:“如何保证?” 元清杭:“……” 果然不愧是幼年的男主啊,这么狡猾。 啊不对,是聪明冷静,很难忽悠啊。 “我堂堂魔宗少主,说话算话,说不追杀,就绝不追杀。” 男孩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噤声咒打过来,元清杭张开嘴:“……” 哇哦,竟然真的发不出声音了! 男孩小心翼翼走到门边,向外边望了望。 外面是层层宅院,檐角上蹲着狰狞的凶兽,和仙宗的白墙黛瓦、修竹兰草大为不同。 远处的长廊上,隐约有仆从的身影不时经过,出去的话,还是危险。 他反身把元清杭推在那张大长案边坐下,扯过兽筋来,同样把他手腕捆了起来。 看着元清杭眼睛骨碌碌乱转,他小小的剑眉微皱着,冷冷道:“别打歪主意。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小弟弟你可死不了,您将来可是仙宗才俊、逆天主角哪。 元清杭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讨好地连连点头:“……” 男孩显然对他的乖巧很不适应,看着他流血不止的脖颈,犹豫了一下。 在枕边拿起一方长丝帕,他帮元清杭擦去了血迹,又绕着他的脖子包扎了一圈,手法娴熟地打了个结,又严肃道:“你乖乖别动,我就不会伤你。” 元清杭几乎感动得眼泛泪花:果然是主角的人品啊,虽然长着一张小冰山般的俊脸,可实际上,就是以德报怨,心底柔软嘛。 男孩看着他湿漉漉的黑眼睛,皱了皱眉:“哭什么,有这么疼吗?” 元清杭:“……” 其实也还好!就是更加感动了。 男孩在旁边盘腿坐下,手掌做势,护在丹田处,微微闭上了眼。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 哎呀,男主就是男主,这么凶险的环境,还处变不惊,不忘打坐修炼呢。 一张如玉的小脸微微泛着红,挺翘的鼻梁边,有点点细密的汗珠,晶莹剔透。 像是感觉到了元清杭的窥探,他又黑又长的眼睫低垂着,忽然开口:“到了晚上,你带我出去。救了我的师兄们,我们就会走的,不会为难你。” 元清杭正要热情点头,忽然,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了一声稚气的声音。 “少主哥哥,你在吗?” …… 元清杭脑海里的设定迅速匹配成功,心里大惊:糟糕,这孩子怎么也来添乱。 书里的另一个男配炮灰,魔宗左护法厉红绫的儿子,厉轻鸿! 性格乖戾,生父不详。 作为他这位魔宗少主的忠心下属,虽然出场不多,作恶可不比他少。 元清杭身为一个有逼格的魔宗少主,杀几个名门正派、毒死几个仙门弟子,懒得自己动手时,都是这个低级男配帮他下手。 比起他来,这位男配怕是更满手染血,杀人如麻。 可现在……貌似也就是个同样的小豆丁啊。 他身边的男孩神色大变,一跃而起,扬手解了元清杭的噤言咒,低声喝道:“打发他走。” 元清杭咳嗽一声,苦笑地低声说:“这储药室平时都是开着门的,他也都随意进出,我要是不露面……” 男孩狐疑地看着他,门外的声音果然又响起来:“少主哥哥,你为什么不开门呀?” 男孩略一思索,拉着元清杭来到门前,自己藏在门后,那根异兽骨刺抵上元清杭的侧腰,冷冷一按:“开门。” 元清杭:“……” 缠绵病榻多年,他也算是久病成医,自学了点医学常识。 ——假如没记错,这骨刺正抵在他的腰动脉上,这刁钻的角度,要是刺一下,立马就能血溅五步,喷得像喷泉一样。 这穿书时间点提前有毛用啊,没准马上就被男主提前正法啦! 他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把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条小缝。 门外正站着一个同样不大的小男孩,逆着光,显得肤色极白,下巴尖尖,眉目秀致。 看到元清杭的脸,他目光立刻低垂了,有点畏惧似的。 正是那个和他同病相怜的小配角,厉轻鸿。 元清杭侧腰微微一痛,那根异兽骨刺警告似的往前捅了一下。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冲着门外板起脸:“我有事,你别烦我,滚吧。” 他本就骄纵无礼,对这个童年玩伴也一向颐指气使,果然,门外的小厉轻鸿低下了头,怯生生地说:“哦,那、那我自己先去练习辨别草药。” 元清杭“砰”的一声关上门,房间里的两个人屏息半晌,听着外面安静了,一起松了口气。 元清杭扭过头,忽然一愣。 近在咫尺的男孩儿脸上,有点不正常的绯红。 他的小手握着骨刺,紧紧挨着元清杭的腰眼,虽然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的手掌极热。 元清杭飞快地一伸手,抚摸上男孩的额头。 果然,触手处一片滚烫,额头的发间全是冷汗。 糟糕,发烧了。 这些天自己不知道灌了他多少药,虽然不致命,可是毕竟都有毒性,再加上昨天还喂了他一把灼心草,又捆在地上睡了一夜。 纵然是筑基了的身体,可也禁不起这样的折磨。可是,他的长辈和父母呢? 不是日后剑宗里最皎如皓月的首席弟子吗,又怎么会任由孩子落到魔窟里,这样受折磨? 一瞬间,元清杭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你……把骨刺拿开,我给你治伤吧。”他诚恳地看着男孩,柔声道,“你别怕,我也不会伤害你的。” 穿越前,他毕竟也有十八九岁,长期待在医院里闲着没事,就到处瞎转悠。 儿科病房更是他常去的地方,常常和一群小病友玩得没大没小,孩子们都特别喜欢缠着他。 眼下一看到这小男主带着病,心一下子就软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就变得温和,像对着以前的小病友们一样。 男孩急喘几下,看着他的目光格外古怪。 这个小魔头,怎么能这样一脸纯良,说出来这样可笑的话。 不会伤害他?这些天的痛苦殴打、凌.辱折磨,难道不是他亲手做的吗? 刚才的强撑耗尽了力气,他踉跄一下,靠在身后的墙上,乌黑的头发散落着。一缕刺眼的鲜红在苍白的嘴边流下来。 “你是觉得,灌了几天毒药,就把我灌成傻子了吗?”他低声讥讽道。 元清杭:“……” 明明一副高冷的小大人模样,居然会怼人,很不可爱嘛。 这还发着烧呢! 两个人正在大眼瞪小眼,忽然,对面的窗棂一声“咔嚓”,方才那个童声竟然又响了起来:“就算不是傻子,可你很快就要是个死人了哦。” 两个人猛吃一惊,齐刷刷扭头往窗边看去。 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往里面看。 元清杭心里仿佛一道雷猛劈下来:完了。 只觉得现在还是个小孩子,怎么竟忘了,这个厉轻鸿小弟弟将来的人设是同样心狠手辣、极难对付呢? 刚刚不知道哪里被他发现了不对,竟然悄悄去而复返,绕到窗户下猫着偷听呢。 果然,下一刻,这可爱的小弟弟也同样不可爱了。 他把身子缩在窗台下,把自己藏得好好的,然后猛地张开嘴。 一道尖嚎冲破天际:“快来人啊,少主哥哥要被杀啦!” …… 第 3 章 毒杀 仿佛滚水滴进了油锅,安静的大宅里面,忽然沸反盈天。 一群仆从下属沿着曲折的回廊蜂拥而来,最前面,一道人影快如疾风。 眨眼之间,一个窈窕的红衣妇人已经站在了门前,云鬓黛眉,容貌明艳,眼角眉梢有丝掩不住的戾气。 一掌拍开房门,看到里面的情形,她脸色煞白,无形的威压瞬间充斥整个房间,压得所有人透不过气。 她伸手一张,一股黑气宛如蛇信,转瞬袭到元清杭身边。 那男孩儿只是筑基修为,哪里扛得住这等级压制,手腕被黑气萦绕上,剧痛钻心,握着的骨刺立刻断成数截,人也踉跄退后。 美妇人身形如同鬼魅,闪到近前,左手将元清杭抢到怀中,右手五指如钩,当头向着那男孩天灵盖抓下。 元清杭一瞥之下,差点吓得心跳骤停——指甲乌黑,掌心却殷红如血,这一抓假如抓实了,这小男主还不得血溅当场? 由不得细想,他奋力一跃,挡在了男孩儿身前:“别杀他!” 中年美妇爪势一顿,硬生生停在他头顶数寸:“怎么?” 元清杭急中生智,纵声大叫:“他惹恼我了,我要亲手把他砍成七八段,再一块块拼起来!” 他身边的男孩微微一震,一口细白的牙齿咬紧了,不知道是恨是怕。 窗户边,厉轻鸿探进头来,小声嘀咕:“砍得这么稀巴碎,是拼不起来的。” 中年美妇冷哼了一声,劈手将那男孩儿抓过来,重重摔在地上。 男孩儿的身体猛然蜷起,忽然张口,一簇血喷出来。 元清杭不忍直视,咬牙别开脸,心里焦躁:啊啊啊,这可怎么办? 中年美妇转头看向窗外的厉轻鸿,淡淡问:“哦,拼不起来?” 厉轻鸿往后缩了缩,有点口吃:“也、也不是……抽去神魂,做成傀儡,也是可以的。” 元清杭:“……” 整个一魔窟,一堆魔头,从小到大。 原著背景里,十几年前,一场牵涉极广的仙魔大战后,魔宗前宗主元佐意惨死在仙宗正派的围攻之下,留下了一个小外甥,也就是元清杭。 当时魔宗虽然死伤无数,剩下的余党却并未作鸟兽散,功力最强的两位属下一直对元佐意忠心耿耿,成了现在的左右护法。 元清杭父母早亡,舅舅元佐意也身死道消,自小便在这两位护法的轮流抚养下长大。 眼前的这个美妇人叫厉红绫,厉轻鸿的妈,正是魔宗现在的左护法。 身为魔修,修为接近于仙宗金丹圆满,通医术、擅用毒。 因为早年与仙宗中的神农谷结下大仇,导致心态扭曲,时不时就充满怨毒地偷袭神农谷,或许是觉得直接屠杀不够解气,尤其喜欢捉了神农谷的子弟来折磨。 元清杭和厉轻鸿跟在这么一个变态单亲母亲身边,自幼被教导杀戮和仇恨,自然而然也长成了两个小变态。 厉红绫多仇恨仙宗中人,元清杭就有多憎恶名门正派。 厉红绫说神农谷的人全都该死,她儿子厉轻鸿就毫无理由杀了一大串。 …… 厉红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鸿儿说得对,先把这坏坯子杀了。剁成几段,毁掉神魂,再重新缝起来,就不会这么危险了。” 元清杭:……这hard模式开的有点惊悚啊。 他回想着这身体原主人的言行,心一横,双脚乱跳,活脱脱过去那骄纵无比的模样:“我就不要!弄成个活死人,有什么好玩的?我要他会哭会叫,会痛会求饶!” 厉红绫似乎习惯了他的蛮横,看他这样撒泼,不仅不厌烦,反倒笑了:“行了行了,随便你怎么炮制他。” 元清杭刚刚松了口气,窗边的厉轻鸿瞥了他一眼,忽然轻声嘀咕了一句。 “少主哥哥骗人,刚刚还说不会伤害他,叫他别怕呢。”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 厉红绫目光落在了他脖子上包扎好的丝帕上,意义不明地扬了扬眉。 元清杭讪笑一声,鼻子尖上冷汗岑岑。 见鬼了,这个小号的厉轻鸿,可真不是盏省油的灯! 厉红绫的目光又移到了厉轻鸿身上,道:“你过来。” 厉轻鸿灵活地翻进窗户,可不知怎么,却不靠近,站在好几步外,低头叫了声:“娘。” 厉红绫点点头,忽然纵身上去,扬起手来,冲他重重打了一个耳光! 元清杭瞪大了眼睛:哎哎?什么状况! 耳光清脆,虽然不含灵力,可也毫不含糊,厉轻鸿的小脸上顿时现出一个巴掌印。 厉轻鸿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黑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厉红绫锐声问:“可知道我为什么打你?” 厉轻鸿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看到少主受人挟持,竟然高声叫喊,是想害死他?”厉红绫厉声喝道,“不知道悄悄来报知我吗?要是小少主有什么意外,你死了都不够赔他的命!” 厉轻鸿缩在地上,不敢爬起来,半天才带着细细的哭腔:“娘,我知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元清杭一激动,差点跳起来。 见鬼哦,这位左护法什么神经病人设,哪有为了一个外人,这么苛责打骂自己亲生孩子的! 难怪这小厉轻鸿长大后那么扭曲,这么养孩子,长歪可一点也不奇怪。 他跑上去,搀扶起地上的厉轻鸿,看着他脸上的红肿:“疼不疼?” 小厉轻鸿咬着细细的糯米牙,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种古怪的东西。 似乎有长久被欺负的害怕,又似乎对这忽然的示好有点茫然。 元清杭来不及分辨,转身冲着厉红绫叫:“红姨,鸿弟没有恶意,你不要打他呀。” 厉红绫立在那里,看着他左手拉着厉轻鸿,身形还护着地上的那个药宗小弟子,忽然笑了。 她蹲下身,温和地看着元清杭:“怎么,你心疼他们?” 她本就貌美艳丽,这么忽然柔声问话,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和气的长辈。 元清杭心里冒出点希望,赶紧讨好地点头:“嗯,鸿弟是想救我,这个小药童也只是想逃跑,并没有想害我性命呀。” 厉红绫淡淡看着他:“好孩子,你不懂。” 她声音依旧温柔,像是在教导最简单的1+1:“你要记住,这些名门正派,满口仁义道德,表面温良正义,背地里呢,却都一个个男盗女娼,负心薄幸,狡诈奸恶,一个也信不得。” 元清杭:……这反派的控诉台词太脸谱化了,也缺乏论据嘛。 “红姨,我们不杀这个小药童好不好?”他貌似天真地昂头,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我把他当成小动物养,把他变成我们魔宗的人嘛。” 厉红绫站起身,忽然冷笑一声。 她转过头,向门口的属下吩咐:“从牢里抓几个神农谷的杂碎来。” …… 很快,几个月白色衣袍的神农谷弟子被推进来,被一串镣铐串在一起,上面微弱的灵力流转着。 几个人身上都血迹斑斑,看上去吃足了苦头。 男孩刚刚被厉红绫摔得极重,形容憔悴,身板却依旧笔直,强撑着站在他的师兄们身边,摇摇欲坠。 元清杭悄悄靠得离他近了点。 得防着点儿,这位美貌的厉阿姨万一暴走,就算主角有不死光环,再这么折腾也得去掉半条命。 厉红绫看着元清杭:“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 元清杭眨了眨眼:“红姨,他们害过我们魔宗的人吗?” “他们是没杀,可是他们的长辈和师门,一直在杀我们的人呢。”厉红绫柔声道。 元清杭:“……” 反派阿姨,你这逻辑有问题。 又不是这些人干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嘛。 厉红绫淡淡道:“不信也不打紧,我变个戏法给你们看。” 她伸手从药架上取下几个瓷瓶,将里面的诡异药丸混在一处。 招了招手,她命令手下:“给他们每人喂一颗。” 那几个神农谷子弟脸色大变,可是身上灵力被锁,挣扎几下,全都被强喂下了药丸,干呕数声,一个个脸色又怒又怕。 厉红绫又随便摸出一颗,递到元清杭手中,向着那男孩一指:“你亲手喂给他。” 元清杭大惊,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故技重施,又开始跳脚:“不嘛!我不要弄死他,我——” “你不喂,我就立刻杀了他。”厉红绫冷冷地截断他。 元清杭立刻闭了嘴:“……哦。” 他在心里偷偷地叫:“系统?系统大哥?系统爸爸?” 没任何回应。 他低头看看手里那枚异味刺鼻的毒药丸,心里忽然有点儿惊悚。 一开始系统提醒的话,赫然重新在他脑海中响了一遍。 ……幼年时喂过男主毒药,少年时把失明的男主推下瀑布,最后还一剑刺入男主的胸膛。 原来这三处已知的情节,竟然真的一定会发生吗? 原著世界里发生过的对立,作者亲手写下的结局,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 那个男孩儿也同时抬起了头,一双沉静如星的眼睛,冷冷看了过来。 没辙,这梁子结大了。 元清杭忽然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把药丸用力塞了进去。 “你不会死的,我保证。”他用极低的声音小声说,在没人看见的角度,轻轻握了一下男孩的手掌。 什么狗屁天意,什么属于他的人设,什么注定的结局。 医生也曾经说他这种先天心脏病很难活到成人,他还不是好好地活到了十八岁。 在这陌生的世界里,他偏要好好地和这天意斗一斗。 想和谁做朋友,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就算最后真会被这个世界的恶意消灭,也想要过得自由恣意,随心所欲一点。 第 4 章 救治 男孩满脸涨红,艰难地咽下毒药丸,眼神重新变得冰冷,悄悄攥紧了拳头。 厉红绫满意地拍拍手,冲着几个神农谷弟子开口。 “你们吃下去的毒药各有不同,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三天三夜,但是最后,不外乎都是七窍流血,肠穿肚烂而死。” 几个人中,为首一位大师兄模样的青年怒声骂:“你这狠毒的女人,我们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身边另一个弟子哆嗦着:“我们谷主对不起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拿我们这些无辜的外门弟子出气,又算什么?” 咦?元清杭刚刚竖起耳朵想听八卦,厉红绫脸色已经冷如冰雪,素手一扬,一道极细的银针飞过去,钉进了说话那人的嘴巴。 一声惨呼,那人嘴角立刻溢出一缕黑血,他疯狂地在地上乱蹦,一张嘴,整个舌头已经开始发黑肿大。 “不会说话,就再也不用说了。”厉红绫冷冷站着,转向另外几个人,“至于你们,要想活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指了指那个满嘴流血的神农谷弟子:“你们谁杀了他,就有解药。” 几个人满脸震惊,那名大师兄怒道:“想要我们师兄弟自相残杀,你做梦!” 旁边有人猛地捂住了肚子,脸上一阵扭曲,颤声叫:“我、我好像毒发了。” 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盛,忽然捡起地上断掉的骨刺,猛地一下,扎进了那个满嘴流血的同门的脖颈:“五师弟……你别怪我。” 那人惨叫一声,踉跄倒下,刺他的人又已经追上去,举手再刺。 那男孩就在左近,电光石火间摸起桌上一只药碗,携带着灵力,劈面砸去,正中那人手腕。 “哐当”一声,药碗和骨刺同时落地。 事出突然,旁边的大师兄刚刚反应过来,又怒又急,扑上去厮打:“你疯了?” 另一个少年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也哭着过去施救。几个人本来就被镣铐绑成一串,这么一乱,全都摔倒在地上,有人毒发,有人流血,有人哭泣。 元清杭飞奔过去,探了探那人鼻息,再看看那喷涌的血流,心里一沉。 没救了。 下手的那人在地上跪爬几步,嘶声叫:“他反正也要死了!……” 正一片混乱,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变了脸色,伸手一摸,鼻子下面两道血迹蜿蜒而下。 他年纪尚小,“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我、我也不想死啊……” 杀人的那名弟子挣脱几个师兄弟,匍匐几步,颤声道:“我还有个消息说,能不能……放过我?” 厉红绫充满讥讽地看着他:“说说看?” “我们神农谷的小公子木嘉荣,马上要过六岁生辰,谷主即将广发请柬,大宴天下。” 他惶急地看看厉红绫:“那是木家独苗,一向最受宠爱。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谷主才会真的伤心欲绝……” 元清杭心里悚然一惊,忍不住飞起小短腿,重重踢了他一脚:“胡说什么?” 这人话里的意思,竟然暗示厉红绫为了旧仇,去杀一个六岁的稚童! 厉红绫眼神变幻,脸庞有一瞬的扭曲,低声呢喃:“呵呵,木嘉荣……好尊贵的名字,好大的排场。” 她没理睬那个少年,却扭头看着元清杭和厉轻鸿,唇角含着讥讽:“看到了么?这些名门正派的人,就是这样。能手刃亲友,也能出卖师门。” 元清杭终究是忍不住,低声道:“可是红姨,人人都怕死的。” 千古艰难唯一死,用死亡来考验人性,又能得出什么合理的结论。 忽然,厉轻鸿在一边眨眨眼,看似随意地张口:“也不一定啊,这个小药童,他就不怕呢。” 元清杭吓了一跳,刚刚对他的一腔可怜瞬间化成乌有,这小崽子,一张嘴就像只小乌鸦一样,准没好事! 果然,他这一开口,立刻引起了厉红绫的注意。 她盯着一脸漠然的男孩,欺身上前抓住了他的脉门,轻轻一探,“咦”了一声。 “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筑基了,怎么还是一个外门弟子?”她神色狐疑。 男孩面无表情,低垂眼睛,不吭声。 旁边,那位大师兄却一呆:“什么?小七你筑基了?” 怎么可能,别说是在他们药宗,就算是在最重武力修为的剑宗,这个年纪筑基的也都是寥寥无几,要是真的,怎么可能还留在外门? 元清杭却一愣:小七?这是男主的小名? 好像又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厉红绫冷笑:“木家果然都是瞎子,放着个修炼奇才做个外门的药童。可惜,这个奇才很快就要死了。” 元清杭吓了一跳,赶紧又跳上前,小声央求:“红姨……” 厉红绫低头看着男孩:“你不怕死?” 那男孩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五师兄,他脸色本已经极苍白,唇角的血迹也越发黏稠,听了这话,终于抬起头。 他年纪虽小,看向厉红绫的眼神却不畏惧退缩,只有一丝强忍不住的愤慨:“怕就有用吗?” 厉红绫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倒比大人有骨气。” 她不再理会他,将元清杭和厉轻鸿唤到身边:“这几个人,就给你们练练手。这大半年你们也学了不少丹石药理、解毒秘法,现在试试看能治活几个。” 元清杭心里大大地舒了口气,还好还好,能救! 这具身体里,的确有着以前的详细记忆,原主的人设就是“狡黠多智”,在修炼和学习上尤其聪慧,各种医理知识,无一不记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以前他自己在病床上学过的一些医学知识,总不至于束手无策。 “红姨。”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要是学得好,救活了人,有没有什么奖励?” 只要说有奖励,他就求厉红绫放了这群倒霉蛋! 厉红绫淡淡道:“救活了就接着喂毒,练手当然要反复练。再说了,解一两次毒算什么,能解陈年积毒,才是真本事。” 元清杭:“……” 算了,当他没问。 厉轻鸿忽然也问:“那要是用错了药,治死了怎么办?” 厉红绫淡淡道:“你想干什么?” 厉轻鸿眼神闪烁,小脚尖在地上碾了碾:“没有……” 厉红绫道:“你们俩谁要是胡乱应付、治死了人的话,晚上就和尸体待在一起,过上一夜。” 厉轻鸿的小脸白了。 别说是他,就算是元清杭,身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虽然是在医院常客,亲眼看过无数生老病死,也没去太平间和死尸泡在一起过啊! …… 厉红绫施施然走了,储药室内,剩下了元清杭、厉轻鸿,还有那几个被喂下毒药的神农谷子弟。 元清杭盯着厉轻鸿:“你想不想晚上和死尸睡在一起?” 厉轻鸿毕竟还小,一想到那阴间情形,不由打了个哆嗦,使劲儿摇头。 “那就快去找解药!”元清杭吩咐。 左边一排药柜中,都是各种有解毒效用的草药,厉红绫既然是要考校他们的所学,当然留下了足够的原料。 厉轻鸿迈着小腿,转身就往药架旁跑,差点绊了一跤。 他从药柜里找了十几种最常见的解毒草药,一回头,呆了呆。 元清杭正在相反的一边药柜中翻找。 很快,他吃力地抱下来一大瓶药汁,跑回那几个人身边,抓起个最严重的人:“快喝。” 那人闻到一股恶臭,低头看那深黑的不明液体,哪里敢喝,拼命往后躲闪:“你这小魔头……不如直接杀了我!” 元清杭小腿一绊,把他整个撂倒在地上,狠狠捏着他的下巴就灌:“给我张嘴。” 那人身上灵力被锁,立刻被强行灌了几大口,惊恐之下想要吐出来,元清杭早有准备,在他背上狠狠一顶,将药水逼下了他的喉咙。 他转身抓过另一个人:“你也喝!” 正灌着,第一个人忍不住胃里的恶臭和黏腻,“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元清杭手脚不停,逼着另外几个人全都灌了下去,不一会儿歪歪倒倒地吐了一片,屋子里恶臭熏天。 他一转头,那个男孩看见他望过来,竟然毫不犹豫,伸手接过药汁,喝了下去。 一个成年弟子浑身颤抖,忽然一头向元清杭撞去:“我和你这小魔头同归于尽!” 身子刚动,旁边伸出一只手臂,用力擒住了他。 那男孩身子微微发颤:“师兄,住手。” “你干什么!你想讨好他,好活命对吧?”那人暴跳起来。 男孩呕吐了几口,虚弱摇头:“服毒时间很短,吐出来才好。” 元清杭充满赞赏地看看他,哎呀,小男主就是上道,好聪明呀。 只要是固体,总要有消化的时间。 就算是现代医学那么发达,误服了农药等毒物,第一时间也是要洗胃的。这药汁虽臭,却无毒无害,还带着刺激肠胃的功效,催吐效果一流。 他一拍男孩的肩膀,诚恳地把那瓶恶臭的药汁递过去:“那要不,再来一点?” …… 厉轻鸿在边上咬着嘴唇,犹豫着看向怀里的草药:“现在,该用这些了吗?” 元清杭叹了口气,指向另一边的架子:“把那些毒药拿来。” 厉轻鸿平日被他支使惯了,虽然困惑,还是“哦”了一声,踩上凳子,把那一堆药瓶全拿下来。 元清杭每一种取了一颗,递到几个中毒者面前:“仔细看看,自己吃的是哪一种?” 几种药丸性状各自不同,有的辛辣,有的带着古怪甜香,还有的隐隐发着恶臭,几个人毕竟都是药宗弟子,自然能分辨出来。 那位大师兄脸色已经有点发黑,强撑着拣出来一颗,闻了一下:“我这颗毒药里,似乎放了毒龙涎,还有穿心箭的叶片。” “我的是这个,红色,入口辛辣,应该有断肠木的熟龄果实。”另一个人疼得满头冷汗,也颤声道。 元清杭急问:“感觉呢?是肠胃灼烧,还是浑身疼痛,又或者是眼前模糊、浑身冷汗?慢慢说,别漏下任何症状。” 厉轻鸿抱着一堆草药,这才明白过来。 是啊,他娘一再教导过,对症才能下药。 先查清楚毒源,再弄清楚病症表现,怎么一到动手,就全忘了呢? 元清杭拍拍他:“别发呆。找对应的解药,该榨汁还是研磨,我们一起动手比较快。” 厉轻鸿呆呆看着他,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了。 “少主哥哥,你、你……今天和以前说话不一样。” 元清杭也懒得再伪装,反正厉红绫不在,这小号的炮灰男配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他随口道:“是啊,不仅今天,以后都会这么英明神武,杀伐果断。” 一扭头,正撞上小男主沉肃探究的脸,他一边快速分拣草药,一边嘻嘻一笑:“也被我帅到了吗?” 他容貌本就极好,加上养尊处优,这样笑嘻嘻说着话,头顶一束金环映着乌黑发丝和白净小脸,显得更加骄矜漂亮,神气活现。 男孩看着他,神情复杂。 像是痛恨厌恶,又像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眼,苍白的脸浮起了一丝酡红,从耳朵边染上了如玉的双颊。 他飞快扭头,躲开了元清杭的视线,冷冷垂下了忽闪的睫毛。 元清杭玩心大起,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侧脸:“你啊——哎?! 随着他这一戳,对方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昏倒在了地上! 第 5 章 混乱 元清杭大惊,手一哆嗦,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药瓶。 撸起男孩的衣袖,手臂上几道隐约的黑线蜿蜒逆行,延伸到了肩胛骨附近,眼看着,就要张牙舞爪奔向心脏。 他手指急并,点向了男孩四肢的几处灵脉大穴。 毒性正在急行,必须首先截断四肢流向心脏的血流。 厉轻鸿好奇地靠过来:“少主哥哥,你干什么呀?” “你去看顾那几个人,按照红姨教的,分别对症用药。”元清杭额头有点冒汗,“我先救他。” 厉轻鸿赶紧跑开,开始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 几个神农谷弟子情况也都开始不好,虽然催吐出了小半残渣,可是终究有部分深入了体内,有一个人已经昏迷了过去。 厉轻鸿犹豫了一下,对那个大师兄一指:“你先过来,我给你配药。” 大师兄抱着那个已经没了呼吸的师弟,劈手抓住他,哭着恳求:“小兄弟,你先治他好不好?……小五他、他不行了。” 厉轻鸿小脸皱着,甩开他:“不行了还救什么?” 那大师兄急道:“求求你,你先试试,万一能行呢?” 厉轻鸿捏着鼻子,拿根草棒拨了拨那人眼皮,又看了看他糊满鲜血的脖颈:“流了这么多血,活不成啦。” 大师兄呆了呆,忍不住放声大哭:“小五!……” 另一边,元清杭忍不住叫:“那位大哥,你们好歹都是药宗的,能不能自己先互相救助一下!” 那个大师兄脸色羞愧,低声说:“我们都是外门弟子,平时只负责养护灵植、外出采药。高深的医术药理,却是没学过的。” 元清杭吃了一惊。 这什么狗屁神农谷,还是药宗最大门派呢,旧社会师父使唤学徒,还得传授手艺,这仙宗名门,倒理直气壮地压榨外门弟子,只叫做苦力,不传授知识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鸿弟你先治他们,我马上就来。” 他回忆着以前厉红绫教给他们的手段,手指上灵力源源不断,注入男孩几处穴道中。一点点,黑线终于全部被逼回了男孩的手腕处, 元清杭的这具身体尚未筑基,灵力微弱,等到最终将毒性全部逼到男孩的掌心,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累得出了一脸的薄汗。 他丝毫不敢停歇,有飞快地拿过来一根银针,狠狠心,举手刺入了男孩的双手食指。 一道浓黑的血箭无声激射,瞬间洒落在地上。 十指连心,男孩在昏迷中痛得哼了一声,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身体微微一动,就想要挣扎。 元清杭猛地按住了他的手,直到那喷射出来的血滴渐渐变得鲜红,才缓缓放开。 接着,他又飞奔到旁边,找了两种药丸来,小心地掰开一半,放在温水里化开,亲手喂男孩一点点咽下。 …… 外面的日头已经到了天空正中,霜降和一个相貌极为相似的圆脸姑娘进来了好几次,一会儿端茶送水,一会儿帮着打扫。 另一个少女叫谷雨,和霜降是孪生姐妹,平时跟在厉轻鸿身边同样伺候,性格比霜降沉稳细心些,应该极为擅长厨艺,送来的点心格外精致甜美。 时近正午,房门轻响,厉红绫走进来,慢悠悠地在屋内巡视了一圈。 她走到长桌边,抓起男孩的手腕,面无表情号了一会儿脉,又看了看他舌苔,才满意地点点头:“毒性清得很干净,逼毒气逆行在先,九清丸和固元丹减半服用了?” 元清杭一挺胸膛,得意道:“是呀,都是红姨教的呢。小孩子用的剂量要记得小一点。” 厉红绫一笑,眉眼中透着浅淡的赞许,转身又去看儿子:“死了几个?” 厉轻鸿声音有点颤抖:“就、就死了一个。” 厉红绫轻哼一声,看着地上两具尸首:“哪个没死透?” 元清杭赶紧插嘴:“红姨,有一个是被他们的人刺死的,不能算我们头上。” “那剩下一个呢?” 厉轻鸿瑟缩着低声说:“这、这个人中的毒不知道是什么。我以为是铁槿草,可是按照这个治,他、他就死了……” 死的人,正是那个刺死同门的弟子,浑身发青,眼角流血,已经没了呼吸。 刚刚元清杭全身心都放在小男主身上,等到一切搞定,再一转头,厉轻鸿这边已经失手,误诊了一个人。 用药不对,和原先的毒性相克,两相叠加,那个人很快就剧烈发作起来,等到元清杭匆匆过去再想办法救治,已经回天乏力。 厉红绫转头看元清杭:“你看呢?” 这人刺死同门,还出卖师门幼子的消息,元清杭心里对他极其厌恶,可是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眼看着死在眼前,心里也有点唏嘘。 他强忍住不适,靠近看了几眼,才小心回答:“是海星砂?” 海星砂和铁槿草的中毒症状类似,都是死者体表有细细的斑点,可是前者细如海沙,后者则大一些,状如绿豆。 药典中固然有记载不同,可是真到了临床,却又常常难以区分。 厉红绫点点头,又考他俩:“那这个人的症状,为什么却像服用了铁槿草?” 厉轻鸿犹豫了一下:“因为……药里混有别的东西吗?” 元清杭没有立刻回答,盯着那个人的尸体半晌,忽然眼睛一亮。 “红姨,这个人中毒后,和师兄弟们厮打过,对吧?” 厉红绫眼里隐约露出赞许:“那又怎么样?” 元清杭努力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一拍手:“短时间内用力过大的话,瘀血就急速扩散开,所以斑点变大,就容易误诊啦。” 厉红绫微微一笑:“说对了。” 她又转头看向厉轻鸿,神色严厉:“整天里和小少主一起学的,你倒是记住了什么?愚笨就罢了,还不上心,将来遇上敌人,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厉轻鸿低着头,咬紧的嘴唇微微颤抖。 厉红绫瞧着他那畏缩的神态,越发怒道:“不准哭,男子汉大丈夫,作出这副楚楚可怜的娇弱模样,是要给谁看?” 元清杭在一边冷眼旁观,心里只觉得一阵堵得慌。 这当娘的,简直神奇,几句话就能把自己孩子逼得哭不敢哭,笑不敢笑。 厉红绫又挨个探了探几个人的脉象:“毒是解了,可是余毒想全部拔除,也还得再费些周折。” 元清杭眼巴巴地看着她:“嗯嗯,那接下来我们接着治吧!” 厉红绫似笑非笑,点了点他的脑门:“你倒是上心。行吧,给你们七天时间,试试看解毒后的调养。” 看着元清杭忍不住的眉开眼笑,她冷笑一声:“七天后,接着换种毒喂。” …… 深夜。 霜降进来,帮着元清杭洗漱更衣,不由得埋怨:“瞧这浑身的血污,又脏又臭。小少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么,干吗泡在储药室里一整天?” 元清杭坐在床边,无精打采地拿脚踏着铜脚盆里的水花:“唉,要救人啊。” 整个下午,他和厉轻鸿都忙着制定药方、针灸诊治,不仅要亲自研磨和熬药,还要盯着几个中毒者是否复发,一刻也没闲着。 厉轻鸿先累得撑不住,中途回去休息了一会儿,到了晚上,才又出现。 元清杭和他定了晚上要服用的汤药,叮嘱他一定要看着众人服下,这才回了屋。 霜降撇撇嘴:“哼,我瞧都不是什么好人,给他们多吃点苦头才好。” 就连那个原来看着可怜的小药童,都那么狡猾奸诈,想起来就气恼! 元清杭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丝绸里衣,浑身酸懒,躺在陌生的大床上,拨弄着手腕上的一个小镯子。 刚穿越来没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现在稍微有点空当,稍稍检视周身,他就发现了这个。 非金非玉的材质,约莫一指宽,套在他左手腕上,不松不紧,大小正好和腕围一样。 镯子上刻着繁复的花纹,看上去,像是这个世界里传说中的上古微型阵法,常常用来篆刻在饰品或者器物上。 但是这个阵法显然有所损坏,有些花纹首尾相连,有些又蓦然断了,显示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整个镯子上,位于手背处有一处镂空的设计,金丝缠绕,露出里面嵌着的一颗浑圆珠子。 拇指肚大小,转动间华光四射,光晕变幻,肌肤相接处,微微带着暖意。 记忆里,这东西从小就戴着了,据说是他出生时,那个魔尊舅舅专门送给他的礼物。 他正在出神,脑海里一个声音忽然冒了出来。 “发现这镯子特殊了吧?” “系统大哥你很神出鬼没啊!”元清杭又惊喜,又抱怨,“怎么,来这本书上夜班?” 系统脾气挺好:“下班时间,随便来看看。你穿书是意外,又心甘情愿留在这儿,总局的处理是尊重你的想法。” “哦哦,太好啦!” “既然不属于强制,总局就不会派系统跟进,也没有什么任务需要达成,更无需考察。”系统解释。 “那你不负责我啦?” “是啊。”系统说。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由衷地感叹:“那谢谢你来看我,我还真希望有人聊聊天的哪。” 系统没吭声。 模块改进这么多年,已经很容易模拟出人类的情感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它觉得自己今晚来这儿看看,还是很奇怪。 有点儿不像一个系统了。 “怎么样,过得习惯不习惯?” 元清杭在心里道:“可习惯啦!就是这儿的boss太凶残,我想救人,又打不过她。” 是药三分毒,七天后再来一轮,就算每一次都尽力救治,几次下来,那几个人可就真的成药人儿了。 系统不以为然:“自己先想想怎么救自己吧,现在这具身体怎么样?好像也有点先天体弱?” 元清杭惊奇地在床上蹬蹬腿:“哪里弱?精神大好、吃嘛嘛香呢!” 系统:“……” 倒是忘了,和他原先的心脏病躯壳比起来,的确怎么都算好。 元清杭问:“对了,这镯子怎么啦?特殊道具吗?” “道具个毛啊,就是你那个魔尊舅舅送你的出生礼,戴着能温养脉络,抗风怯寒而已。” “哦,这样啊。”元清杭有点失望,赶紧又问,“大哥,您既然闲着,不如帮我找个《仙魔殊途》的大纲看看?” 除了最基本设定,什么原著细节他都不知道,这位变态的厉阿姨和神农谷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对自己儿子那么苛刻严厉,这位小男主又是怎么流落到这种悲惨境地的? 系统回绝得很干脆:“我来这儿都算是非法侵入呢。” 正说着话,元清杭忽然一愣。 白天里无暇多想的奇怪之处,忽然在这深夜里拼凑在了一起。 那个男孩子……叫小七?只是一个药宗外门弟子中的小药童? 他眼睛发直,忽然急促地问:“系统大哥,现在这个被抓的男孩子是谁?” 系统的数据流飞速地流动:“抱歉,我已经被收回了这本书的查询权限,只知道切到这个时间点之前的事。” 元清杭急促地问:“那他到底什么身份?” “药宗中的神农谷的门外弟子,名叫木小七,孤儿一个,跟着一众外门的师兄长大,天赋极高。” “他不姓宁吗??” “当然不啊。” …… 仿佛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元清杭整个人呆住了。 什么状况? 难怪一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从早上醒来,到被那个男孩挟持,再到厉红绫出来,再接着喂毒解毒,也不过刚刚过了一天。 根本就没机会,好正经地问问那个男孩叫什么! 他虽然没有看过原著,可穿越前好歹也快速扫了几篇长评的,其中有一篇的标题记得清清楚楚。 《应悔光动惊五洲,霹雳裂金破千城》! 说的是男主角宁夺手中的那把“应悔”剑,更是他执剑时的骄人风姿。 “应悔”一出,举世皆惊,斩妖除魔,无所不能。 现在问题来了,男主角明明是剑宗门下最惊才绝艳的首席弟子,那眼前的这个药宗的无名小药童又是谁?! 一个糟糕又可怕的猜想浮起来:呜呼,男主尚未隆重上线,搞错人了吗? 第 6 章 捆绑 隔了几间房,储药室里,几名神农谷的弟子神色萎靡,乱七八糟地坐在地上,年纪最小的木小七则闭着眼,斜靠在长案边。 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悄悄靠近,捅了捅他:“小七,你已经筑基啦?” 男孩寒鸦般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眸子里有点倦色。 “嗯,按照宗门里传授的引气之法,炼气多日,最近刚刚筑基。” 少年羡慕地叹口气:“你真厉害。要是师父知道了,一定会把你立刻收入内门的。” 男孩摇摇头:“首先得先活着出去。” 那个少年沮丧起来,“啪嗒啪嗒”掉眼泪:“五师兄被害死了。三师兄也、也……” 木小七眼眶红了,半晌低声道:“他本不该死的。” 边上,一个古色古香的药炉上,小火吞吐,舔着上面的砂锅,滚开的汤药正在“咕嘟嘟”冒着泡。 厉轻鸿一边小心看着火候,一边撇撇嘴:“是啊,本来就不该死。他是被你们的人杀的呀。” 为首的大师兄愤恨地嘶声叫:“还不是你娘逼的!” 厉轻鸿见他额头青筋乱跳,不由得有点害怕,往后退了一步:“我娘只是弄烂了他的舌头,可没要他的命。” 几个神农谷弟子都沉默了。 半晌,那个少年又抽噎着小声问:“小七,你真的不怕死么?为什么我好害怕啊。” 木小七淡淡地回答:“人总有一死的,只要不是死得轻如鸿毛。” 轻如鸿毛? 旁边的厉轻鸿脸色忽然变了,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闪过一丝小孩子特有的恨意。 旁边的药炉里炭火忽然“噼啪”一声,又归于沉寂。 厉轻鸿黑沉的眼睛盯着翻滚的药汁,好半晌,把炉子上的药罐拿下来,又加了几颗药丸进去,再挨个儿分装在不同的碗里。 他年纪虽小,做事却极有条理。 轮到最后一碗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手腕一抖,一小撮红褐色粉末落下,无声无息地滑进了药碗里。 汤汁滚热,粉末入之即融,看上去毫无异状。 “来喝药,别洒了。”他板着小脸,“要不是我娘要考校我们医术,你们哪里配得上用这么贵重的药。” 几个神农谷弟子忍气吞声过来,那少年刚拿起最后一碗,厉轻鸿却忽然伸手一拦:“你放下,这碗是他的。” 他小手一指木小七。 那少年一愣:“为什么?” 厉轻鸿黑漆漆的眼睛眨了眨:“他喝的剂量比你们少。” …… 夜色渐渐浓重,储药室的几个人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厉红绫怕他们反击,不仅没有解开他们身上的锁灵枷,甚至还特意加了一道符篆,将压制灵力的效力增强了些。 灵力没法子外放,只能强行在体内勉强运转,修炼的功效也微乎其微。 可是即使这样,木小七依旧独自默默坐着,将微弱的灵力在体内强行运转了几个周天,全身出了一层薄汗,这才睁开了眼睛。 月亮隐进了稀薄的云层,只透出了一层银辉,漠然地洒向大地,也斜斜照进了这小小的高窗之内。 他正要找个地方躺下,忽然眉头一皱。 胸口一阵烦恶欲呕,原本平静的气血在五脏六腑内涌动,快速冲上喉头,一张嘴,一股血箭喷在了脚下。 和这几天的暗红色不同,这血的颜色,竟是鲜红的,在暗淡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他身子晃了晃,想要叫,可是嗓子已经哑了,竟发不出声音。 他微微发着抖,艰难地挪到了门口,想举手拍门,可却又停住了手。 向谁呼救呢?这里没有真想救他的人。 这次真的要死了吗?……他明亮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辉,望着窗外那轮遥远的月亮,薄唇一阵隐约的颤抖。 会像死掉的两位师兄一样,尸体被立刻拖走吗? 会不会被扔到奇花异草下面,做成肥料?还是会被毁掉神魂,做成活死人一样的傀儡? 想着以前听说过的那些魔宗诡异手段,他猛地打了个冷战。 纵然比寻常人心性坚定,到了这孤立无援、生死之间的时候,也还是会忽然想到了某个小魔头:假如能活下来,就算是真的给他做药人儿,是不是也愿意呢? …… 元清杭登着头顶的纱帐顶,觉得脑壳一阵疼。 本以为这身上自带王霸光环的木小七就是男主,可谁想得到,竟然不是! 这仙侠世界,果然是个有头有脸的人,都相貌极美,气质绝佳。 不仅厉红绫美艳惊人,厉轻鸿眉目俊秀,就连一个药宗的小弟子,也长得这样精致如玉,活生生一副主角脸。 他拼命回想着穿越前看到那幅大画面,男主的脸啥样来着? 就那么短暂一瞥,只记得像动漫男主一样俊美异常,可和这小药童对比起来,又实在说不清楚到底相像不相像。 也对,厉红绫对名门正派都恨之入骨,虽然抓的人以药宗神农谷为多,可也不挑,有时候遇见别的宗门弟子,也会搂兔子一样,随手带回来一窝。 想必真正的男主还好好地在剑宗修炼呢,尚未到他被抓的时候? 哎呀,就说呢! 既然是穿书,想必一切尚未发生,只要将来发现剑宗的人被抓,他一定能第一时间找出真正的男主,好好地把他放回去。 他还就不信了,以诚待人、笑脸相迎,就真的做不成一对好基友吗? 想着想着,他怎么也睡不着,就算那个木小七不是男主角,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配角,却也一样叫人放心不下。。 他悄悄爬起来,抓起件白底松绿暗纹的小大氅,披在身上,溜出了门。 外面的宅院白天就显得阴沉,现在更是透着种诡异的阴森。 檐角上的石头怪兽白天还一动不动,到了夜间,竟一个个目露凶光,狰狞地盯着下方的院落,虎视眈眈。 不远处的屋脊上,偶然有机关傀儡探出头,僵硬地四处探视。 九曲回廊上,暗红的灯笼间隔亮着,散发着奇异香味的兽油幽幽燃烧,元清杭脚下无声,来到了几墙之隔的储药室。 里面很安静,除了中毒的几位神农谷弟子呼吸粗重,别无声响。 他掏出随身的长钥匙,刚一打开门,一道身影就顺着门滑倒在了地上。 元清杭震惊地一把捞住他:木小七!他怎么了?! 就着月光,他一眼看见了木小七惨白的脸色,再一看他胸口淋漓的鲜血,心里剧震。 离开时还好好的,怎么才这一会儿,就恶化成这样? “醒醒,来两个人帮忙!”他急切地叫,飞快点亮了房间里的油灯。 灯光亮起来,可是放眼一看,他的心里更是一跳。 屋里的几名神农谷弟子,全都躺着一动不动,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或者醒来。 他飞奔到几个人身边,伸手探了探他们的鼻息,没有死,却全都深度昏睡着! 他又惊又不解,眼看这几个人没性命危险,也顾不上他们,赶紧返身把木小七抱到了正中的长案上。 他快速地解开木小七的衣衫,露出大部分.身体,抓起四角的几根兽筋,狠了狠心,分别捆住了他的四肢。 眼看这次毒性发作比白天更加凶险,靠灵力绝对逼不出来,不用绳子捆住四肢,剧痛之下,神志不清,用力挣扎起来,一定会影响施救。 他从旁边的药柜上找到一个针包,取出了一套粗细不一的银针。 沉心静气,他在心里默默回忆了一遍原主的记忆,举起了手。 第一根银针,颤抖着扎进了木小七手掌上的合谷穴,下一针,刺进了前臂上的曲池穴。 前两根下去,长案上的木小七只是在昏迷中皱了皱眉。 可到了第三针,银针刺向足三里时,他却猛地一颤,被捆住的小腿猛然绷直了,昏黄烛火下,洁白的额头上全是冷汗。 元清杭飞快地按住他的腿,用力将兽筋再绑得紧了些。 “忍着点,很快就好了。”明知道对方听不见,他依旧小声安慰着,十指渐渐加速,一根根银针渐次刺进了各处穴位。 厉红绫本身极擅长医术,元清杭从小被她养在身边,不仅学过辨别草药,也学过完整的认穴和行针。 可是这身体毕竟还小,就算再聪慧,也只是纸上谈兵的理论知识居多,这一番行针下来,好些处都扎得轻重不对,不仅木小七在昏迷中痛得挣扎不休,他自己也急得一身是汗。 等到好不容易扎完,木小七始终未醒,拳头却痛到一会儿攥紧,一会儿又张开。 元清杭见他苦楚,心里不忍,坐在了他身边,手掌轻轻握住了他。 有了这一点肌肤相接,宛如落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木小七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急促散乱的呼吸也逐渐平稳。 元清杭心里稍微安定,一天里发生的事太多,这时候见他情况稳定,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 迷迷糊糊趴在桌边,不知不觉间,人已经睡了过去。 储药室内,一盏兽油灯燃尽,灯花微微一闪,软软塌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元清杭忽然觉得手指一动,他心里有事睡得浅,立刻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正看到上方一道古怪的眼神。 木小七不知道何时已经醒了。而那道眼神,正落在元清杭轻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元清杭赶紧讪讪地松开手。 窗外依旧是浓黑的夜色,清冷月光照进来,木小七目光移开,又落到了自己身上,眼神瞬间精彩。 震惊、迷惘,又含着说不清的羞愤。 他身上的衣衫大半被除了去,浑身各处穴道密布着银针,四肢大张,宛如砧板上待宰的羔羊一般。 元清杭赶紧柔声安慰:“醒啦?别乱动。” 乱动会折断银针嘛! 木小七咬紧了牙,恨恨扭过头,不看他。 元清杭一拍脑袋。 忘了这身体的主人做过了啥! 这可不就是……自己亲手做的那些坏事的原景重现么。 叫这小药童喊他主人,不从的话就绑起来拳打脚踢,有一次心情不好,还把他也这样四肢大张绑在案上,拿着一柄小刀,威胁要一片片割着玩。 “放我起来。”木小七低低说,手腕用力挣了一下,脸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不然等我脱困,一定杀了你!” 第 7 章 惩罚 元清杭赶紧跳起来,小心翼翼地拔出银针,将他解开。 “怎么样?胸口还闷不闷,头疼么?”他问,忽然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一溜药碗上。 他猛地站起身,端起那个剩了一点药渣的空碗,伸出手,蘸了药汁,放在嘴边轻舔一下,又迅速吐掉。 他的脸色无比难看,转向木小七:“你喝的是这碗?” 木小七颤着手,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不答。 “谁给你喝的?”元清杭咬牙又问。 ——他临走时开的药方,可不是这个! 假如他没认错,这里面,加了一味鹤虱粉。单独服用不至于致命,可是和这副清毒镇定的方子混在一起,就能害死人的! 木小七慢慢地坐起来,虚弱地闭上眼睛,冷声道:“不是你开的药方,叫那个鸿弟煎的药?” 元清杭又惊又怒,再拿起另外几碗,仔细查看了一下药渣,心里雪亮。 他忍住心里的怒火,看着木小七惨白到极点的小脸,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内疚。 他柔声道:“对不起,是哥哥不好。以后不会了。” 他的实际年龄有十八九岁,面对着木小七,自称哥哥都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可是木小七看着他的眼光,却更加古怪起来。 哥哥?明明最多和自己差不多大,个子比自己还矮一点呢,怎么就哥哥了了?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昏睡的师兄们,嘶声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元清杭摇摇头,从药架上找了一种药丸来,交到他手中:“你的师兄们没事,只是服了昏睡的药。这味药你单独吃,每隔两个时辰用一粒。” 想了想,他又叮嘱:“从今天开始,除了我亲手给你端来的药,什么都别喝。” 木小七定定地望着他:“你想反复下毒练习,也不用这么大费周折。” 元清杭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还好还好,倒也不费事。” 看着木小七,他忽然眼睛一亮,郑重道:“对了,你干脆留在这里好不好?我给你好吃好喝,带你一起修炼,保证不会再欺负你,也保证你过得比在药宗好,你看怎样?” 这小药童既然不是男主角,把他收了,留在身边做个小伙伴,不是挺好? 木小七一怔:“不要。” “为什么啊?总比你在神农谷做个不受待见的外门弟子好。” “我宁可死,也不要和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同流合污。” 元清杭无精打采地嘟囔:“好啦知道啦。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嘛。” 木小七神情怪异:“什么歪诗怪话。” 元清杭没精打采地摆摆手:“你不懂,好诗呀。” 木小七咬紧了一口雪白的细牙,半晌又道:“你最好杀了我,不然、不然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会杀了我们这些邪魔外道,是吗?”元清杭失望地叹了口气,随手摸了摸他的头,“那我等着你吧。” 有个活下去的执念支撑着,也是好的。无论这个理由是报恩,还是复仇。 “对了,你今年贵庚啊?”他忽然又笑嘻嘻问。 木小七一怔,旋即怒道:“再小,也比你修炼得快,将来杀你,易如反掌。” 元清杭哈哈一笑:“那你到底几岁嘛?” 木小七咬咬牙:“八岁了。” 窗外月光依稀,映着元清杭的脸。 那张脸虽然稚气,可是看向木小七的神色却温柔,又狡黠:“那好,我等你到十八岁。十年后来找我,过时不候。” 虽然不是命定的男主角,可是每一个人,都该有权利好好地活下去吧。 …… 木小七终于撑不住,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元清杭看着他倒下,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这才转身出去。 沿着昏暗的回廊,他三步并成两步,急匆匆地跑向另一边的厢房。 这里和他住的地方遥遥相对,一东一西,大小格局都差不多,他熟门熟路地闯了进去,重重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死小鬼,你给我出来!……” 房门应声而开,并没有从里面拴上。 大床上被褥整齐,仿佛没人睡下,厉轻鸿根本不在上面。 元清杭一愣,四下看了看,忍不住又踢了一下床脚:“人呢?” 门口一阵响动,谷雨披着浅粉色外衣,手掌着一盏灯,急匆匆跑进来,讶然问:“小少主?这都三更了,您……” 元清杭怒道:“你家少爷呢?半夜三更不睡觉?” 谷雨为人稳重,性格也温柔,眼圈有点微红了:“左护法她……她入睡前来了一趟,把少爷抓走了,说是他功课不好,要责罚他。” 责罚?什么责罚? 元清杭一怔,脑海里,厉红绫白天的话忽然闪过,一瞬间,他汗毛倒竖。 有病啊,这个疯婆娘! 他转身就往外跑,谷雨着急地在后面追:“小少主,您去哪儿?” “我去找红姨!” 谷雨大急,含泪叫:“小少主,左护法最恨少爷胆怯软弱,向人求救的话,只会将他罚得更重。” 元清杭猛地刹住脚步。 谷雨哽咽道:“您不用管,小少爷挺过这一夜就好了……” 元清杭咬咬牙,转身又往另一边跑。 厉红绫的住所极大,前面是人的居所,炼药间、储药室、药物处理室都建造在一起,后面隔了很大一片草药灵植种植地,再往后,才是独立的惩罚院。 元清杭在这里一直住着,原身的记忆再熟悉不过。 小跑半天,才奔到了一座独立的院落前,他破了门前的简单阵法,直接冲了进去。 里面是两重院落,闯进了外间,里面的那一层门上黑雾缭绕,封着禁制门锁。 厉红绫对他这个小少主一直宠溺纵容,就算偶然被他气得实在厉害,这座惩罚院也没真正关过他。 绝大多数时候,关的都是犯错的属下,还有就是她自己的儿子,厉轻鸿。 元清杭僵立在门口,想起记忆里的某些情形,心里一紧。 侧耳倾听,果然,门上虽然打了禁制,可是依旧留着点缝隙,隐约有极细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小声的呜咽,夹杂着手指挠门的窸窸窣窣,正是厉轻鸿的声音。 元清杭蹲下身,靠近了最底下的门缝,用力拍了拍门。 里面的敲打忽然停了,厉轻鸿嘶哑的声音带着惊疑:“娘?……娘是你吗?我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学,你放我出去吧……” 元清杭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一腔怒火忽然泄了气。 里面的厉轻鸿听不到回应,更加焦急。以为是他娘在生气,赶紧憋住了哭声:“娘!娘我不哭了……这个死人好像在看着我,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元清杭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妈的,厉红绫这个疯子,果然说话算话。 白天被厉轻鸿误判成铁槿草中毒、治死了的那个人,尸体一起被放在这小黑屋里! “是我。”他轻声道,叩了叩门,“你别怕,我在外面。” 里面一下子安静了。 厉轻鸿似乎更怕了,半晌才弱弱地问:“你、你来干什么?” 元清杭和声道:“我来陪陪你。” 里面的厉轻鸿显然会错了意,忍不住哭泣着求饶:“你、你不要吓我……里面已经好黑了……” 元清杭一阵头疼。 也不怪厉轻鸿怕他。 小孩子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东西,原身这个小魔头虽然年纪小,也能轻易觉察出厉红绫对她儿子并不亲近,也少回护,平日里就不太待见这个同龄玩伴。 加上他修炼进度快,武力也胜过厉轻鸿,使唤欺负算是轻的,打骂捉弄也是常事。 厉红绫因为一些事处罚儿子时,他不仅在一边拍手看笑话,还最喜欢捉了些异虫怪豸塞进门去,每每吓得厉轻鸿在里面崩溃大哭。 后来时间一久,厉轻鸿也不太怕这些小把戏了,每次元清杭再吓他,或许已经知道哭泣求饶全然无用,也能忍着不吭一声。 这次又被逼到求饶,显然是被屋子里的死人吓得狠了。 “我不害你,你放心。”他小声安慰。 厉轻鸿顾不上回答,窝在门边,身子缩成一团,死死地扭开头,不敢看屋里的那个死人。 四周一片漆黑,可是那人所在的一角,好像一直有两点微弱的光,一动不动。 是那个被他不小心治死了的神农谷弟子。 白天那人刺杀同门时就一脸凶相,现在死了更是面目狰狞,厉红绫把他的尸体抛扔进来时,正对着厉轻鸿的面,一双眼睛圆睁着,流着两道血泪。 厉轻鸿当时就吓得不轻,拼命把尸体踢到了角落,可是越不去看,那人似乎越是死死盯着他。 甚至整整一晚,那双眼睛似乎都在随着他转! 元清杭正要接着说话,可忽然,屋子里响起了一声奇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正是厉轻鸿。 “不要,你不要过来!你滚……”随着他的尖叫,一下沉闷的撞击声拍在门上,像是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疯狂撞门。 一下,又一下! 元清杭头皮一麻。 糟糕,里面刚死的那个人,惊尸了。 “鸿弟,你冷静!”他靠近门缝急叫,“别和他正面对上,屏住呼吸不泄露阳气,退到角落里。” 门里厉轻鸿抽泣着,死死捂住了嘴巴。 就在刚才,他无意间一抬头,那双隐约发着光的死人眼睛,竟然到了近前,就算是漆黑一片,也能感觉到那具壮硕的尸体似乎在低头看他。 刚死半日,怨念不散,他在找仇人! 元清杭一抬头,举手击打门上的禁制,可是那禁制是厉红绫亲手所下,又岂是他能破掉,不仅纹丝不动,被他灵气一击,纹路中的黑雾甚至更加浓郁了些。 元清杭心念急转,赶紧趴下,用力拍打门的下部,冲着下面的门缝拼命哈气。 果然,厉轻鸿那边阳气隐匿,这边元清杭呼出的气息瞬间引起了惊尸的注意,它慢吞吞俯下身子,开始凑近下面的门缝。 惊尸神志全无,思绪混沌,只能依靠本能行事,撞击后,门依旧牢牢挡在面前,不由得狂性大发,一下下撞得更加剧烈,砰砰作响。 顷刻之间,那门似乎就要分崩离析,碎成片片! 第 8 章 黑屋 元清杭在医院见过太多死人,胆量原本就比常人大,可此刻忽然见到这种原世界里没有的鬼魂凶煞,心里也发毛得厉害。 可再怕,也不能真的扭头就跑,丢下屋子里孤零零的一个小孩子。 他咬咬牙,一边拼命往门缝里呼气,一边叫:“鸿弟你别怕,看,它只会冲着我叫嚣,又出不来,我们和它耗上一夜,等它自己撞破头。” 屋子里,厉轻鸿憋气太久,终于忍不住,猛然一张嘴。 那具惊尸正撞得满心焦躁,忽然又察觉到身后也有阳气,立刻转了头,阔步向着厉轻鸿所在的角落奔去。 厉轻鸿吓得魂飞魄散,拔足在屋子里躲闪,可是越奔跑,呼吸越重,惊尸没几下就追上了他,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颈,狠狠扼住。 惊尸本就毫无神智,这人生前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按说咒语和拳脚都能抵御,可厉轻鸿身量小力气弱,一旦被制住咽喉,力气便使不出来,呜呜挣扎间,拳脚也不成章法,小脸在漆黑里变得紫红,气息越来越弱。 外面,元清杭只听得见厉轻鸿的惊呼从凄厉变成喑哑,心知不好,只急得冷汗直冒。 去找厉红绫?还是大声叫人? 这惩戒室本就远离前面,而窒息导致死人,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万一惊尸力气大,直接扼断了厉轻鸿的脖颈呢! 心思如同电转,他已经有了主意。 “鸿弟,你忍住,再屏住一会儿呼吸,我一定能救你!” 厉轻鸿已经头昏眼花、胸腔像是要爆开,可是耳朵尚有听力,听了这句,求生欲望终于燃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再次闭上了呼吸。 元清杭嘴巴一张,狠狠咬破了自己的手腕,狠狠一甩,一串淋漓的鲜血洒在了门缝前。 活人气息固然诱人,血气才最叫惊尸垂涎。这股童子血气一出来,那惊尸瞬间转过了头。 它鼻尖耸动几下,一把放开了厉轻鸿,狂扑到门口,急切地舔着门缝里渗进来的血迹。 元清杭听着门里传来的撞击和舔舐声,终于松了口气。 “没事了。”他小声叫,“你缩在角落别动。缓缓呼气,不要太急。” 厉轻鸿微弱的抽噎传来:“好……可你怎么制住它的?” 元清杭笑道:“我抓了一只路过的傻兔子,把脖子割了,用血喂给它,它就顾不上你了。” 厉轻鸿又惊又喜:“哦!少主哥哥你好聪明。” 元清杭坐在门口,随着鲜血流淌,只觉得头有点晕,又叫:“鸿弟,你悄悄靠过来,到它身后,趁其不备,灭了它。” 厉轻鸿牙齿“咯咯”打战:“我、我打不过它。” 元清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叹口气:“这只傻兔子的血快流干了,你再不动手,那个惊尸待会儿还得去找你。” 厉轻鸿惊叫一声:“啊!那我、我要怎么做?” 元清杭鼓励道:“你回想一下,红姨教过我们的,最简单的定魂咒就行——定住它一瞬间,你就冲上去,用力扭断它的脖颈。” 厉轻鸿犹豫半天,终于带着哭腔道:“好……我、我试试看。” 元清杭赶紧叫了一声:“你等等,听我发令。” 他催动灵力,猛地逼出一道鲜血往里送,那惊尸感到鲜血渐渐变少,正在焦躁,忽然又闻到浓郁起来的血气,立刻激动起来,开始“咚咚”撞门。 元清杭大喝:“现在,快!” 屋子里,厉轻鸿把心一横,念了个结结巴巴的咒,整个人照着声音处扑上去。 知道不解决了这个东西,自己就有性命之忧,他也发了狠。不顾害怕和恶心,扑在惊尸背上,小手狠狠掐住了惊尸的脖子,又扭又拧。 元清杭在外面,心惊胆颤听着里面激烈的打斗,终于,一声微弱的“咔嚓”声,里面有什么东西沉重地靠着门上,缓缓倒下。 厉轻鸿颤抖的声音传来:“它脖子断了,不动了。” 元清杭浑身发软,一个趔趄,翻身坐倒。 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他赶紧施了个小止血咒,道:“太好了,你真棒!” 夜风习习,四周血腥依稀,仿佛给夜色添了一丝更深的诡异。 元清杭休息了一会,忽然站起身:“你等我一会,我去拿点东西给你。” 里面的厉轻鸿又吓了一跳:“我、我不要……你别塞东西进来。” 以前元清杭给他的恐惧记忆犹在,第一时间又想到元清杭喜怒无常,又恶作剧想要塞什么毒虫进来。 元清杭嘿嘿一乐:“这次塞点不一样的。” 厉轻鸿侧着耳朵,果然外面没了声音。 他缩在门边,又盼着元清杭早点回来,又害怕他再回来时带点什么“不一样的”可怕东西,一时间,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怎样。 元清杭奔出那片独立小院,跑到附近的一条回廊上,身子轻轻一跃,将一只灯笼扯了下来。 用指一戳,灯笼外壳破了,露出了里面的一豆烛火。 屋子里,厉轻鸿正在煎熬,忽然,外面有人轻轻拍了拍门。 “鸿弟,你看,东西来了。” 厉轻鸿惊叫一声,整个人弹开,连滚带爬地远离了门口。 屋子里漆黑一片,真的塞什么软滑的毒虫进来,连看都看不见,万一被咬了一口…… 一扭头,他忽然怔怔地呆住了。 室内原本伸手不见五指,可现在,门缝那里,透出了一片浅浅的光晕。 虽然微弱,似乎随时会被穿堂的夜风吹熄,却摇摇曳曳,始终亮着。 “看到了吗?”隔着门,那个以前像小恶魔一样的小少主声音有点闷,却笑嘻嘻的,“我把光给你塞进来啦。” …… 庭院暗黑,不知名的灵植影影憧憧,宛如披头散发的邪物。 厉红绫栽种在这里的东西,不但没有寻常灵植的优雅秀美,还都生着些利刺树瘤,散发出来的气味也大多辛辣醒神,随着夜风一散,委实不是什么好享受。 元清杭躺在门外的地上,双手护着摇曳的一点烛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门里的厉轻鸿说话。 “其实你看,死人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个人活着都是个怂包,贪生怕死,能成什么气候?”他道,“再说了,就算真的心有怨恨,最厉害的诈尸也大多在头七。” 这种安抚简直更加吓人,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厉轻鸿声音变了调:“那、那它头七会不会再来找我? 元清杭冷哼一声:“明儿一早,我们把这惊尸剁成一万段,叫它怎么也拼不起来,它怎么来找你?” 厉轻鸿总算松了口气:“对……我们把它埋在树下做花肥吧。” “再在树根上压上一个恶篆,叫它魂飞魄散。”元清杭又恶狠狠道,“别说头七了,我们叫它永世不能作祟!” 说着说着,他忽然哈哈笑起来。 “你笑什么?”厉轻鸿有点惊疑。 元清杭不答,心里有点古怪的得意。 果然很符合原著的人设,这随口说出来的话,好像很有邪魔外道、心狠手辣的意思嘛。 “少主哥哥,我害死了他,他……” 元清杭严肃地反驳道:“你不要乱揽上身,他不是你害死的。” “那是谁?” “当然是他自己。”元清杭道,“他中的毒并不难辨认,你之所以看错,是因为他自己激烈乱动,才导致瘀斑扩大。” 他又接着道:“而他为了求生害死同门,才引得他的师兄弟和他厮打——你看,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实际上,是死在自己手里的。” 门里面,厉轻鸿“哦”了一声,好像轻轻舒了口气。 “他虽然不是你害死的,可是七天之后,还是会有厉鬼去找你的。”元清杭忽然阴森森道。 门里面,厉轻鸿惊叫一声,又快要哭出来:“为、为什么?” “你今天,真的没有害死人吗?”元清杭反问,“那个无辜送命的人,自然会心怀怨恨,去找你也不奇怪。” 门里面没声音了。 好半晌,厉轻鸿才颤声说:“我、我没杀他。我只是想教训他一下。” 元清杭心中失望,叹了口气:“你又为什么这么恨他?” “他最坏了!”厉轻鸿忽然嘶声叫,坐在黑屋子里,泪流满面,“他嘲笑我,他说我的名字意思是轻于鸿毛,可这是我娘给我起的……我娘才没有故意给我起坏名字呢。” 元清杭一怔,居然是这样吗? “鸿弟,你说得对。你娘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其实很好听的。”他绞尽脑汁地道,“志向高远,是为鸿;直上云霄,谓之轻。你看,厉不厉害?” “真、真的么?”厉轻鸿的哽咽止住了,将信将疑。 “真的呀。”元清杭语气柔和,“不信你去问你娘。” 反正他也不敢去问厉红绫的。 厉轻鸿小声地“哦”了一声,好像高兴了起来。 “你看,那个木小七的名字才起得敷衍呢。你的名字好过他百倍,又何必和他的无心之语计较?”元清杭严肃地道,“以后记住不可以再这样随便害人了,明白吗?” 厉轻鸿不服气地哼哼:“那你为什么可以害他?” 元清杭:“……” 这倒是一个灵魂拷问。 “我已经长大了,忽然觉得以前做的事又蠢又无趣。”他一本正经地信口胡扯,“你也一样,以后别做这些鸡肠小肚的事,跟着你娘好好学本事,不是更有意思么?” …… 夜色渐渐变得更加浓重,元清杭累到了极点,厉轻鸿也渐渐疲倦,接连打着哈欠。 “少主哥哥,你困吗?你还是回去吧,我、我不怕了……” 元清杭看了看门口的蜡烛,摇了摇头。没人看着,风一吹,熄了都不知道。 “没事,就快天亮了。” “明早我娘看见你在这里,会怪你的。” 元清杭想了想:“我不怕她。” “哦……”厉轻鸿蹲着,手指在地上画圈圈,“是啊,我娘只会打我。” 元清杭滞了一下,小心翼翼道:“那是因为,红姨不是我娘,她才对我客气疏远。这世上,只有对自己的孩子,父母才会更加随便而严苛。” 厉轻鸿沉默着。 元清杭又道:“父母爹娘,本来应该是小孩子最亲近最敬重的人。可是有的人呢,天生不会、也不懂得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爹娘。” 厉轻鸿有点茫然地“啊”了一声。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 厉红绫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娘,肆意苛责打骂,精准打击自信,也难怪这孩子又敏感又自卑,别人一句无心的话,就能炸起来。 这么搞下去,不心理变态才怪。 他想了又想,斟酌良久,才一字字道:“所以,假如正好遇见那种不太会做爹娘的大人,小孩子就会过得比较辛苦。” 门里面,悄无声息。 元清杭望着越来越沉的夜色,马上要黎明了,会有一阵儿最黑的天光。 他悠悠道:“那小孩子就一定要想办法告诉自己,很多时候,并非是我们的错。无论是不够聪明,还是做不好功课,只要尽力了,就不应该觉得沮丧,更无须感到抱歉……懂吗?” 第 9 章 放归 薄雾渐渐稀薄,四周的天光变得亮了些。 小院中,夜里凝聚在灌木丛里的丝丝魔气已经散了,辛辣刺鼻的异香也变得疏淡,钻进鼻翼间,丝丝清凉。 元清杭眼睑上落下一道阴影,他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旋即翻身,飞快爬起来。 “红姨?” 厉红绫背对朝阳,晨曦打在她一身红衣上,镀上了一层冷艳红霞。 她目光淡淡落在元清杭身上,看着他衣服上淋漓的血迹和手腕上的伤,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冷哼了一声。 转身一拍,一道黑色符篆击向门禁,那道牢牢锁死的门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门后沉睡的厉轻鸿身子一歪,惊跳起来,揉了揉眼睛,又惊喜又害怕:“娘……” 厉红绫一步踏进屋内,看向地上头歪颈断的惊尸,脸上煞气隐隐浮起,素手一扬,一簇黑色火焰扑向尸体,瞬间腾起烈烈凶焰。 不到片刻,焦臭味弥漫,惊尸变成了一堆黑色粉末。 元清杭扒在门框上,探着头,咂了咂舌:得,也不用碎尸再镇压了,这么直接埋了做花肥效果更好。 厉红绫抓着儿子的手,将他一把拉出屋外,在日光下细细看了他周身一遍,发现没什么大碍,才冷声道:“一具低阶惊尸而已,还要小少主来帮忙,这么没用?” 厉轻鸿咬着嘴唇,目光躲闪处,忽然就看见了元清杭的手。 他目光发怔,忽然颤声问:“兔……兔子呢?” 元清杭眨眨眼:“兔子急了果真会咬人的。被我割了脖子,居然反咬了我一口,然后一蹬腿逃了。” 厉轻鸿小脸惨白,半晌不说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旁边厉红绫忽然冷笑一声:“两个都是蠢货,一个比一个蠢!” 她虽然平日对元清杭宠爱客气,可是毕竟是长辈,元清杭看她动气,也不敢反驳,只示弱央求:“红姨,你多教我们几种符篆和咒语可好?下次遇见这种脏东西,我们也好有保命的手段。” 厉红绫脸色依旧不好:“符篆阵法我又不擅长,过一阵子,你也该去你姬叔叔那里常住了,请教他才是正经。” 元清杭一愣。 魔宗现在有两位护法,一左一右。 左护法是厉红绫,擅长用毒和医药,右护法则名叫姬半夏,据说是符篆阵法全能精通,名声更响。 他也曾来过厉红绫这里几次,每次都是来取一些丹药,匆匆而来,又匆匆地去,很少停留。 印象里,是个相貌清矍、沉默忧郁的中年男人,怎么现在就要换到他那里去学习新知识了吗? “我还想跟着红姨多学点医术,还有怎么用毒解毒呢。”他笑嘻嘻道,“难得有几个倒霉蛋练手,总得有始有终嘛。” 厉红绫尚未回话,厉轻鸿已经急急地插话:“那我也一起去学吗?” 厉红绫脸色一沉:“怎么,想早点离开这儿?” 厉轻鸿惶急地使劲摇头:“没、没有,我只想跟着少主哥哥……” 厉红绫冷道:“小少主他聪颖早慧,很快就能学成出师。你这么天资愚笨,想跟在他身边,也得看看自己的分量。” 厉轻鸿嘴唇轻动,死死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可是终于忍耐不住,“啪嗒”地掉落下来。 元清杭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郁闷得无以复加。 一晚上做知心大哥哥,不如当娘的几句心理暴击! 他咳嗽一声,拉住了厉轻鸿冰凉的小手:“红姨,鸿弟可厉害了。昨晚他一个人在黑屋子里,把那个惊尸干掉了!要是换了我,说不定都要被活活吓死。” 厉红绫淡淡瞥了他一眼,脸色讥讽:“你最近是吃了什么奇药了,转性子倒是快。” 元清杭笑嘻嘻看着厉红绫,心里却吓了一跳:糟糕,人设变得太快,有违和感吗? “红姨,我长大了呀!” 厉红绫一双妙目凝视着他,直看得元清杭心里扑通乱跳,半晌才幽幽道:“果然是天性难改。” 元清杭一双眼睛黑亮亮地看着她:“天性?” 厉红绫淡淡道:“你们元家的人,全都这个模样。你爹娘,你舅舅……你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拧不过来呢?” 元清杭昂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红姨,我爹娘和我舅舅,都怎么了?” 厉红绫牵着他俩,疾步往前走,冷笑道:“全都被那些仙宗名门害死啦。嘿嘿,什么心性赤诚,什么天纵奇才,还不是一个个死不瞑目,悔不当初。” …… 接下来几日,厉红绫倒也没再接着加害众人,只按照那天的说法,督促着元清杭和厉轻鸿学习用药解毒。 元清杭拿了各种贵重的药物去用,她也不阻拦,就算是用错了药,也不提醒,只等有了恶果,才出来解惑教导。 这样反反复复几天,好不容易,几个神农谷弟子的余毒才慢慢除尽,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 这天,元清杭一大早泡在一间单独的药室内,正在琢磨一副药方,谷雨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她手中抱着一个黑黝黝的罐子,里面隐约的“沙沙”声传来,像是又千百条毒虫在爬动,又像在互相厮杀啃咬。 元清杭这些天见多了各种毒虫怪兽,也不害怕,好奇问道:“这又是什么稀罕东西?” 谷雨原本对他敬而远之,可自从那晚他去陪伴厉轻鸿之后,却亲近许多,笑着答话:“左护法说,叫我把这小东西磨成粉,明儿备用呢。” 元清杭揭开罐盖一角:“什么小东西,我瞧瞧先。” 盖子刚刚露出一条缝,一股黑烟迎面盘旋而上,宛如实质一般,冲着他的鼻子而去。 元清杭吓了一跳,慌忙屏住呼吸,反手将盖子死死盖上。 可就在这瞬间,他已看见了罐子里的景象。 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软体肉虫中,一只类似蜈蚣样的小虫正盘踞在中间,长着密密的细脚,身上绒毛浓厚,背脊上一道鲜红的肉翅高高隆起,格外狰狞。 明儿备用? 元清杭心里发毛,佯装随意问:“红姨要拿来做药?” “是啊。她说那几个药罐子也治得差不多了,明天给他们换一剂新药。”谷雨温和一笑,“这小东西在一堆毒虫中活了几个月,身上聚集了好几种毒性,正好试试您和小少爷的本事呢。” 元清杭讪笑一声,拔腿就往外跑。 要了命了,还真的再来! 那条毒虫一看就是个小蛊王,都不知道怎么厮杀活下来的。哪里知道怎么解毒? 他一口气跑到关着那几个人的储药室,推开门,冲着里面的木小七招招手:“你出来。” 木小七正独自端坐,抬头看他,沉默了一下,站起身走过来。 “你叫我?” 这几天一直在休息,各种滋补调养的丹药供着,他憔悴的脸色明显气色好了许多,越发眸如点漆,眉峰如剑。 元清杭一把把他拽出屋外,找了一处廊柱后,四处张望见没人,才道:“你和你的师兄们,身体都差不多好了吧?” 木小七眼睫低垂,淡淡道:“托你的福。” “不客气不客气。”元清杭咧嘴一笑,“既然如此,今天你们好好修生养息,晚上别睡死,等我来。” 木小七皱皱眉:“干什么?” “晚上我带你们逃。”元清杭压低嗓音,“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木小七一怔,望着他的眼神古怪:“怎么逃?” 元清杭正要说话,忽然眼角余光扫到不远处,猛地住了口。 不远处的廊柱后面,一道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贴在后面。 “谁在那儿?”他心里一动,开口叫。 静默了一会,柱子后面,厉轻鸿的身影慢慢蹭了出来,望着元清杭,低声道:“是我。” 元清杭一把将木小七推开,小声道:“你先走。 望着木小七消失,他才走过去,冲着厉轻鸿问:“你在那儿干吗?” 厉轻鸿不答,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木小七背影的方向,忽然问:“少主哥哥,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小药童?” 元清杭戳了戳他的脑门:“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难得和我们一样大,你不喜欢和同龄的人玩儿吗?” 自从上一届魔宗宗主死后,魔宗分崩离析,旧部和魔修士们聚集在魔宗属地内,除非在厉红绫这种强大高手下寻求庇护的,更多的是独来独往。 元清杭观察了几天,就没在厉红绫的居所中看到什么孩童,在记忆里,他和厉轻鸿一起长大,整日里除了练功修炼,就是和毒虫怪兽为伴。 厉轻鸿低着头,小脚尖在地上碾着:“我只想和少主哥哥你一起玩。” 元清杭好脾气地安抚:“没问题,我们以后还会一起玩到大呢。” 可怜的娃,要是能像现代人一样上个幼儿园和小学啥的,一堆熊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哪里会这么别扭啊。 厉轻鸿固执地盯着他:“少主哥哥会把他留在身边,也一起长大么?” 元清杭好笑地拍拍他:“当然不会,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呀。” 赶紧的,桥归桥路归路,今晚就把他们送走!再留一天,那个蛊虫的尸粉吃下肚,全都得死翘翘。 厉轻鸿抿着嘴,眼睛终于亮了亮。 一整天,他都亦步亦趋跟在元清杭后面,无论是研药还是记录症状,都寸步不离,但凡元清杭想偷偷和木小七说点什么,他都会忽然冒出来,幽幽站在身后,吓人一跳。 直到傍晚彻底离开,元清杭硬是没找到机会,再和木小七说点什么。 …… 万籁俱静,午夜时分。 随着一声野枭凄叫,厉红绫居所的大门前,无声地悄悄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了头,穿着件紧身的深色小锦袍,腰间扎了条黑色腰带,脚下是双柔软合脚的小软皮靴子,正是元清杭。 外面一排夜间守卫的傀儡兽齐刷刷扭过头,眼睛里一簇幽幽绿色鬼火闪烁。 元清杭劈手扔过去一把符篆,最中间的几只傀儡兽眼中的幽光一闪,齐齐熄灭了。 元清杭心里松了口气,冲着身后招招手:“跟在我身后,排成一排走。” 一排人影鬼鬼祟祟跟着探出头,正是那几个被抓的神农谷弟子,身上的灵力锁链已经被除掉了。 木小七在最前面,紧跟着他。 在他俩身后,是那个十五六的少年,一边猫着腰,一边震惊得口吃问:“真、真的,你要放、放我们走?” 元清杭无语,低声道:“你可以再叫得大声点,这样就不用走了。” 那少年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拼命点头。 一行人屏息从一排傀儡兽中穿过,尚有几只远处的傀儡兽眼中鬼火未熄,牢牢地盯着众人,身子焦急地乱转。 元清杭是此间的半个小主人,早已经被傀儡兽认过主,这样身后带着生人,那几只傀儡兽就有点困惑,一时之间,眼中鬼火明灭不定,拿不准是不是该上来追击。 待到最后一个人快要穿过傀儡阵,最近的一只傀儡兽忽然浑身机关“咔嚓”乱响,劈手捉住了他的脚踝! 那人惊叫声还没来得及出口,元清杭已经一扬手,打出了早已备好的一张符篆,封在了那只傀儡兽的眼睛。 幽火暗去,傀儡兽四肢扭动,元清杭轻喝一声:“跑!” 一行人拔腿便跑,跟着他向远处狂奔。 就在他们身后,微开的门缝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露了出来,映着清冷月辉,黑白分明。 幽幽地盯着前面的那行身影,他慢慢抬起白皙的小手,将一个东西放在了嘴边。 一只青翠逼人的竹叶小哨! 第 10 章 身陷 正要吹响那只凄厉的竹哨,忽然,一只手无声地伸出,掩住了他的嘴巴。 厉轻鸿猛然回头,幽黑的眼睛瞪着身后的人:“你干什么?” 月光下,小丫鬟谷雨迎风俏立,轻声问:“小少爷,你不是很讨厌那个小药童吗?他现在要被放走了,你又为什么要阻拦?” 厉轻鸿死死咬着白牙:“少主哥哥要和他一起走了!” 谷雨怜惜地轻叹了口气:“小少主只是去去就来,他的家在这儿,怎么会跟这些陌生人走?” 厉轻鸿嘶声叫:“万一呢,万一少主哥哥就是很讨厌这里呢?他很喜欢那个小药童的!” 谷雨蹲下了身子,眼睛有点儿红:“不会的,小少主不会丢下你。” 厉轻鸿疯狂摇头:“不,我要叫我娘,叫她杀了那些人。这样少主哥哥就不会走了。” 谷雨看着他:“可小少主会很生你的气。” 厉轻鸿怔了怔,低喃:“不……他不会记我的仇的。” “你现在放了他们走,小少主会高高兴兴回来,然后很快就忘记那个小药童。”谷雨柔声道,“可若你将他们害死了,小少主就会心里总想着他,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厉轻鸿手中的竹叶哨本已再度举到了嘴边,可是听了这句,却身子一颤。 半晌,他终于跺了跺脚,将小哨猛地丢在地上,踩了个稀碎,转身狂奔而去。 …… 前途一片暗黑,成排的野草和灌木在众人身边不断后退,远方渐渐显出一片幽黑山谷,隐约的黑色雾气在边缘弥漫。 元清杭猛地刹住脚,伸手拦下了众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前面是毒瘴带,你们先服下这解毒药,才能穿过去哦。” 几个人面面相觑,为首的大师兄咬咬牙:“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要害人?” 元清杭身量不过七八岁,昂着头看他还有点吃力,摇了摇头:“害你们?明天红姨一来,新的毒药喂下去,还轮得到我下手?” 那几个人还在犹豫,木小七已经沉默着伸出手,接过一粒药丸,张口吞了下去。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他:“真乖。” 看着几个人都将信将疑地服下药丸,他才拍了拍手,带着众人钻进了山林。 一进密林,遮目的黑色魔气就挡住了身前数尺,头顶上的月光透过山中树木和雾气,也变得迷离扑朔。 这中山野中滋生的魔气适合魔宗修炼,可是对于仙宗来说,那就是天然的毒瘴,吸入多了,极容易胸闷气短,逐渐昏迷。 幸亏有元清杭给的这粒药,一群人才行动无碍,战战兢兢跟在元清杭身后。 前面,元清杭身子灵活无比,在树丛中穿行,向着山中越进越深。 整个魔宗地界幅员辽阔,盛产各种毒花异果,也不乏魔气死物聚集。 仙宗各门派所居之地,和这里相距甚远,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在近几千年间,情势却发生了变化。 天地间,原本充沛的灵气逐渐稀薄,灵脉凋敝,上古时期的渡劫、飞升早已绝迹,出窍、合体等也罕有人突破。 灵气不足,魔气却此消彼长,不少人无法踏上修仙之路,自然慢慢开始寻求他法,魔修渐渐势大。 魔修日益增多,体系和心法也逐渐成熟,一些天资出色的散修自创门派后,甚至出现了可以和金丹境比肩的魔丹境大拿。 多年波涛暗涌后,魔宗中更是出了一位惊才绝艳、恣意邪气的人物,元清杭的舅舅,元佐意。 自从他横空出世后,魔宗和仙宗的纷争就开始严重激化。 几番恩怨交缠、数度腥风血雨后,元佐意身死道消,剩下的魔宗旧部也都退守魔界,和仙宗属地隔了一道天堑山脉,彼此不通往来。 护界大阵开启后,要想穿越,只有通过特定的小型传送阵。 元清杭掌心握着一个小罗盘,按照荧光指针的方向,来到了一棵巨大的树木前。 大树立在空谷中,参天挺拔,四周垂下条条雪白气根,牢牢扎进地下,气根密匝,围在大树四周,宛如一个牢笼,格外诡异。 元清杭示意众人停下,单独对着木小七招招手,把他拉到一边,远离了众人。 “待会儿你们穿过这里,会被传送到魔界和仙宗接壤的地带,自己回去吧。”他看着木小七,温和地笑了笑,“这些天我害你受苦了,别生气啦。” 不管怎样,这个原来的身体可是干过不少恶劣狠毒的事的,也得说声应该的抱歉。 木小七静静站在那儿,一身月白色衣袍随风轻动,上面的灵芝纹翻卷着,宛如簇拥着层层浪花。 虽然年纪尚小,可依稀气度从容,宛如一株幼小的修竹。 他一双眸子幽黑发亮:“为什么放我们走?” 元清杭秀眉一扬,笑吟吟道:“我玩腻了不行吗?再说,这不是怕你十年后来报仇吗?” 木小七神情古怪,低声道:“你才不会怕呢。” 元清杭哈哈一笑,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道:“对了,问你一件事啊——你听说过宁夺这个名字吗?” 木小七一怔,神色愕然:“那是谁?” “据说是剑宗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元清杭苦思冥想,“你们仙宗名门中有什么厉害的小苗子,难道不是从小就闻名天下的吗?” 木小七摇摇头,神色不似作伪:“剑宗是有宁姓的长辈仙长,可并没听过什么小弟子叫宁夺。” 元清杭挠挠头。 这小朋友果然不是男主呀,既然如此,那以后应该后会无期了。 木小七低下眼帘,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以后……不要再为非作歹,更不要随意戕害别人性命。不然,十年后,我还是会来找你的。” 元清杭啼笑皆非:这小朋友,怎么管这么宽呢?很中二啊! “来找我干什么?”他嘻嘻一笑,“想被我脱光衣服,再绑起来?” 木小七如玉的脸庞涨得血红,怒道:“下次换我绑你才对!” 元清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哦,我等你啊!” 木小七瞧着他神气活现的脸,暗暗一咬牙:“总之你好自为之。” 不远处,几个神农谷弟子凑在一起,互相看了看,神色古怪。 其中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幸亏这计划瞒着小师弟,你瞧,小孩子就是不记仇,这么快就能亲近起来。” 那个叫木园的小师弟有点犹豫:“可、可是他好像真的是要放我们走啊……” “你懂什么,这小魔头反复无常,你忘记他给我们灌了多少毒药了?” 大树后,元清杭摆摆手:“好啦,我也问完了,送你们走吧。” 木小七没有动,站在那里,似乎在心里激烈挣扎着什么,半晌撸起衣袖,从手腕上取下一件东西来。 一个木镯子,模样极是普通。木纹质朴,就像任何首饰店里随处可见的玩意儿。 他低着头,将那木镯子递给了元清杭:“这个给你。” 元清杭一怔。 给木小七脱了衣服针灸时,他也见过这个镯子,因为普通,便也没怎么在意,现在要送他? 木小七见他神色诧异,脸色涨红了:“我知道你不缺这些,不要就算了。” 正要缩手回去,元清杭却哈哈一笑,伸手接了过来。 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既然是贴身戴着,想必是郑重送出来的。 “怎么,算是给我的谢礼吗?行,我俩两清了。”他随手将木镯子戴在了另一只手上,忽然却感觉有点儿异样。 那镯子温暖光滑,不像是真正的木质触感,那忽然渗入肌肤的温暖之意,更是有种熟悉感。 木小七的目光留在那木镯上半天,才小声说:“你不要扔了它。它虽然不贵重,可是能压制心火、降低燥热,对于帮助修炼,是很有用的。” 元清杭啼笑皆非。 他这具身体根本就偏寒凉,手脚往往是冰冷的,要这压制火气的东西做什么? 可是这样直说的话,就太伤这孩子一片殷殷好意了。 “不会扔掉的。”他柔声点头,“万一十年后你来找我,我们变了样,你看到它,就认得出我啦。” 木小七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好像有点微光闪耀。 两人绕过树干,元清杭从怀中掏出一袋魔晶,扬手撒向大树气根八个方位。 八角阵眼光芒大盛,华光闪烁中,树根下面赫然出现了一个漩涡,元清杭将木小七首先推了进去:“走吧,一个个进!” 他站在漩涡外,离他最近的是那位大师兄看着几个师兄弟跃入阵眼,忽然回过头,急速伸手,一把扣住了元清杭的脉门! 元清杭猝不及防,身子前倾,整个身子跌入了阵眼之中。 天旋地转,瞬息之后,他的身子已经出现在了另一处陌生所在。 四周满目青翠,四周空气清新,鸟叫声声,泉水淙淙,和阴暗安静的魔界截然不同。 而头顶,朝阳初升,竟然连时间都已经不同! 他身后,几个先过来的神农谷弟子四散而立,将他围在了中间。 元清杭昂起头,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阳光,看向四周虎视眈眈的众人:“咦,这是做什么,邀请我去你们神农谷玩儿?” 大师兄转到他身后,堵住了传送阵的阵眼,这才道:“是啊,你猜对了,这就随我们走吧。” 木小七看着元清杭从那阵眼中跌出,脸上一片震惊,猛然扭头,看向几位师兄:“你们干什么?” 大师兄伸手将他拉开:“小七,你别管。我们几位师兄自有计较。” 元清杭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我对你们有恩呢。” 那个木园毕竟年少,急忙道:“你这么小,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你。我们只是带你回神农谷,好找那位左护法讨还血债。” 另一个人大声道:“就是!那个臭婆娘和我们药宗仇深似海,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条无辜性命,我们抓了你,只是要挟她。” 元清杭扬扬眉:“怎么要挟?叫她自我了断,不然就杀了我吗?” 那几人神色讪讪:“那得交给我们谷主定夺,总之你乖乖跟我们走,就不会吃苦头。” 木小七沉声道:“几位师兄,此举不妥。” “哪里不妥了,别看他年幼,将来也一定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木小七摇摇头:“他好心放我们归来,我们如此对待他,岂不是以怨报德?” 他年纪虽小,可说这话时却严肃郑重,眸光清澈,不容直视。 那几个师兄脸皮一红,一个人羞恼叫道:“你年纪小,见识少,快点退下。不然别怪我们回去后,禀告师门治你的罪。” 元清杭冷眼旁观,趁着他们争执,脚下一错,身子游鱼一样滑出几步,向着出来的阵眼处狂冲。 那几个神农谷弟子正监视着他,他身子刚动,几道身影已经追上前,脚下步伐进退有度,竟隐约布下了一个小型的困守阵。 元清杭这具身体不过是七八岁,虽然有炼气晚期的修为,可是在这合围之下,却也挣脱不出,左右突击几次,都被逼退回来。 正在焦急,身边一道凛冽剑意横空而来,刺向了他身边一人。 那人大叫一声,手腕被点中,踉跄退后,怒叫:“小七你疯了?” 木小七手执一根树枝,上面尚有数片青翠叶片,徐徐招展。 他跃进几位师兄合围之中,冷冷道:“是几位师兄失心疯了才对。” 元清杭摇摇头,脸上一派惋惜:“红姨说你们这些名门仙宗,一个个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却都狡猾奸诈。我原以为她吓唬我,没想到竟没有夸大。” 木小七脸色清冷,咬紧了牙。 元清杭悠悠道:“不过既然你们都说了,我将来一定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我又怎么会叫你们失望?” 他小手翻转,那个小白瓷瓶赫然露了出来,笑容一片烂漫:“诸位大哥,你们刚刚服下的避瘴气的药丸,滋味可好吗?” …… 第 11 章 对峙 几个人一愣,大惊失色。 “你这小魔头,给我们吃了什么!”一个人怒叫,就想扑上来。 身子刚动,劲风已经当胸扫到,木小七闪在元清杭面前,手中青翠树枝宛如长剑,神情凛然。 元清杭心头一暖,伸手按下他的树枝,笑着看向众人。 “就是躲避毒瘴的解药,不过里面塞了一只小小的……”他比划了一下,菱角般的嘴巴微微一翘,“虫卵。” 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全都面如土色。 “吞下去这么久,药丸已经化了,虫卵也到了这儿。” 元清杭指了指自己的胃部,一拍手:“再过两天,就能孵出来,在里面生一窝小崽崽。这种虫繁殖超级快,不到几天,又能再生很多新的小崽崽,在你们身子里做个窝,正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那个叫木园的少年脸色煞白,忽然一张嘴,呕吐起来。 “你这恶毒的小魔头,果然不怀好意!”大师兄怒极喝道。 元清杭含笑看着他:“彼此彼此。” “你到底要怎样?” 元清杭诧异道:“咦,这话不是该我问你们吗?你们若是不作妖,这会子我已经扭头走了,你们也该回到你们神农谷了嘛。” “回去还不是死吗?”对面几个人气急败坏,“你喂我们吃的那东西不是有毒?” 元清杭“哦”了一声:“那自然是有毒,专门防小人的。” 他指了指木小七:“我刚刚交给他一副药方,说两天后务必煎服。若是我平安回去,他到时候按照方子煎药给你们,不就皆大欢喜了?” 几个神农谷弟子愕然对望,那大师兄迟疑地看向木小七:“小七?” 元清杭转过头,目光专注,盯着木小七:“你告诉他们呀,是不是真的?” 木小七缓缓扭头,看着元清杭,一双黑亮眸子中神情变幻。 半晌他垂下黑长鸦睫,微微点头:“是。” …… 那几个人脸色涨红,又转为青白。 其中一个忽然冷笑:“既然这样,你还是不如乖乖跟我们走。小七既然已经有了解药的药方,他难道不给我们么?” 元清杭笑着不说话,只歪头看着木小七。 木小七抬头,目光清冽,缓缓道:“若他不脱困,小七也绝不会说出药方。到时候,我和诸位师兄一起同赴黄泉。” 几个人又惊又怒,纷纷叫:“小七你说什么昏话?” 木小七面如冷霜,手执长枝,嘴巴紧紧闭着。 元清杭笑嘻嘻退后,退到了传送阵边上,向堵住阵眼的大师兄努努嘴:“麻烦让让,你很大只哎。” 那大师兄犹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一脸肃穆的木小七。 这个小师弟一向极有主意,平时又沉闷执拗,万一真的钻了牛角尖,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他终于咬牙退后:“可你假如骗我们怎么办?” 元清杭半只脚踏在了阵眼边缘,眼见着众人已经无法再拦他,忽然哈哈大笑。 “当然还是骗你们的。”他扮了个鬼脸,“没有虫卵,更没药方。一群蠢货,再也不见啦!” 四周阳光普照,林鸟鸣叫,他身子一晃,就要跳进阵眼之中,可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滔天飓风平地而起,穿过山林,呼啸而来。 漫天飞叶断枝中,一道白衣人影足下御剑,手臂凌空抓来。 传送阵四周,灵力忽然剧烈波动,元清杭半只脚刚刚踏入阵眼,只觉得一股恐怖的巨力当头罩下,硬生生地,被拽了回来! 身子不由自主腾空而起,再被重重摔下。 这一摔虽然没想要他的命,可也绝不留情,他眼前蓦然一黑,只觉得胸口一窒,嘴角立刻渗出血来。 日光在纷乱枝叶间洒下,一个青年仙长眉目凌厉,逆光而立,淡淡低头看着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小小年纪,就这么手段百出。” 随着他话音,空中另一道青衣身影也翩然而落,站在他身边。 这人面容温雅,身材玉立,看着地上的元清杭,微笑着摇了摇头:“宁兄不用生气,年纪尚小,顽劣而已。” 那白衣仙长冷笑一声:“这么小就能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上,若是大了,还得了?” 几位神农谷弟子又惊又喜,冲着那青衣仙长慌忙行礼:“师父!” 木小七疾奔上前,抢到了元清杭面前,一眼看见他嘴边血迹,神色变了。 他猛然扭头,看向了两位仙长,嘴唇颤动半天,低声叫:“师父……” 可是他的眼睛,却看了一眼那白衣仙长,欲言又止。 元清杭撑着身子,看着那位白衣仙长衣袍上的纹饰,脑子里“嗡”了一下。 天下剑修众多,而这些修剑的门派中,实力最强大的,名叫苍穹派,家族服饰上绣有苍云朵朵,修为高的,中间加绣赤霞。 本书真正的主角宁夺,就是苍穹派中不世出的剑修奇才,而刚刚这个青衣服的,叫这位实力恐怖的仙长……宁兄? 元清杭心里忽然激动起来,伸长了脖子,四下里乱看:男主角终于要出现了吗?在哪儿在哪儿? 那位白衣剑修目光落在木小七身上,目光从冷漠转为柔和,但也没开口。 木小七怔怔而立,身子挡在了元清杭前面,对着青衣人道:“师父,放他走吧。” 一个神农谷子弟急切地叫:“这个小魔头是魔宗的小少主,姓元的,身份金贵,不能放!” 这话一出,两位仙长全都脸色巨震,齐齐望向了元清杭。 青衣仙长正是神农谷的一位医修,也是这几位外门晚辈的记名师父,名叫木青晖,和他同来的正是他的至交好友,苍穹派的内门仙长宁程。 木青晖扫了元清杭一眼,抓住一位弟子的脉搏,轻轻一搭,旋即又换了一个。 片刻后,他摇摇头:“没有什么虫卵。你们几个大人,被他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不说,还这样张皇失措,成何体统?” 那位大师兄满脸通红,讷讷争辩:“我们身陷魔宗时,这小魔头跟那位左护法一起,对我们打骂戕害,恶毒得很……搞得我们心有余悸。” 元清杭实在忍不住,撇了撇嘴:“谁恶毒啦?颠倒是非、恩将仇报,欺负小孩子的人才恶毒。” 好气,真想骂一句“你才恶毒,你全家都恶毒”! 宁程的目光一直盯着他,此刻面色一沉:“伶牙俐齿,还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 元清杭闭上了嘴巴,心里暗暗发愁:看刚刚这人出场的威压,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金丹修为,自己这点微弱的道行,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啊。 木青晖转向木小七,和声道:“还不过来?” 木小七扭头看看元清杭,脚下像是生了根,涩声低道:“师父明鉴,无论如何,他没有真的害过我。” 这一句不说还好,刚刚吐出口,宁程却忽然神色微变,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 他原本面容清俊,举止从容,这一声却略带急促,眼中更是有一抹激愤痛恨,不但元清杭被吓了一跳,木小七也茫然惊愕:“我、我说,他真的没害过我……” 宁程点点头,神色异常古怪,喃喃自语:“没害过你……没害过你!” 话音未落,他欺身而上,一把揪住了木小七,随手将他远远抛出几丈开外。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元清杭的手腕上。 那上面,木小七临别送他的那只手镯,还有他自己的那一只,齐齐赫然露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两只手镯,眼中神色异常古怪,半晌才缓缓道:“两只一起交出来。” 元清杭眨眨眼:“仙长您要抢我东西?” 宁程眼中寒冰浮现,一字字道:“再说一遍,全都摘下来。” “不行啊,一只是我自己的,一只是别人送的。我答应他要好好保管,等十年后要给他看。” 宁程看着他,怒极反笑:“巧言令色,蛊惑人心,果然家学渊源。” 元清杭:“……” 魔宗反派厉阿姨的仇恨值来得莫名其妙就算了,这名门正派说话做事,也很没有逻辑啊。 这么厉害的一位仙门高手,攻击一个小孩子的家人,这么没品吗? 他看了看四周。 原本还阳光明媚的林间,不知道何时已经变得阴冷得多,仿佛虫鸣和鸟叫也一起忽然消失了一般。 元清杭叹了口气。 好像应该认怂的,甚至卖个萌讨个饶,可是听到这人骂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家人,就是很不想服软啊。 “我爹娘早就不在人世啦,没人教我。”他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宁程,“家学渊源谈不上,我自己无师自通吧。” 宁程眼中隐约的厌恶一闪,冷冷看着他:“念你年幼,就不取你性命了。可既然要我亲手来拿,那就连手也一起留下吧。” 他手一张,背后长剑龙吟一声,脱鞘而出,冰冷华光耀亮了周遭。 下一刻,长剑向着元清杭那只带着手镯的手腕,毫不留情,一剑斩下! 林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死一般寂静。元清杭望着那漫天剑光,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箭般蹿出,木小七手握一根枯枝,在扑天盖地的剑光下,横插进来,挡在了元清杭面前。 宁程脸色巨变,仓促下急速卸力,剑锋在两个人头顶堪堪停住。 剑风略过,两人发丝飘然落下,断了几缕。 木小七浑身的骨骼在这巨大剑威下“咔嚓”作响,他脸色惨白,看着宁程,仿佛想开口叫什么,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只缓缓跪下:“仙长,求剑下留情。” 宁程看着两个肩并肩的两个孩童,眼中神色变幻,终于长叹一声。 他伸出手去,遥遥一点,将元清杭点昏,转头道:“带走。” …… 出了山林,外面是连绵群山,人迹罕至。 再行数百里,魔宗修士的踪迹已经很少见到,到了仙宗势力触及的地盘。 宁程和木青晖带着一众弟子,行到了一条大道上。 这条大道通往他们来时的十万大山,来处崎岖险恶,寻常世间民众根本无法到达,路上出没的都是修仙人士,不远处,出现了一座专供修士歇脚的客栈。 一众药宗弟子修为低弱,尚不能御剑飞行,行到这里,早已经疲惫不堪。 木青晖笑着向身边的宁程提议:“大家都累了,不如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走。” 宁程淡淡道:“好。” 众人进了客栈,里面有好几桌客人,有的身负长剑,有的带着驯服的灵兽,全是各家路过此地的仙家修士。 见他们进来,眼尖的已经看清了他们的衣饰,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敬畏之色,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立刻有客栈小二迎上来,瞥了一眼宁城身上的白云赤霞纹饰,再瞥见木青晖衣角的灵芝花纹,脸色立刻无比殷勤:“诸位仙长,快里面请,住店还是打尖?” 木青晖温和道:“住店。先备一桌饭菜给他们,另外有什么精致的点心,送一份到我和这位仙长的房间。” 宁程道:“我近来辟谷。” 木青晖笑吟吟道:“又不是灵兽肉类,茶点而已,就算辟谷,吃了也是有所裨益的。” 店小二赶紧在一边接话:“是啊,我们百草峰也算是药宗大门派,虽然比不得神农谷,可这灵植草木入膳,却是独一份的。” 宁程转过头去,缓缓看了身后的木小七一眼:“不要再做无谓的事,不然死的是他。” 店小二往他身后一看,吓了一跳。 哎呦,后面并排站着两个漂亮的男童,一个唇红齿白、眼如点漆,另一个矜持端正,神情严肃,仿如一对小璧人。 可那个眼神灵动的小公子,脚踝上,却锁着一道灵符! 那可是品级极高的镣铐灵符,上面加持了施符者的神识,要是被锁者逃出一定距离,符咒主人随手一捏,灵符爆开,就能把人炸成一团肉酱。 乖乖,这小娃儿是什么来头,竟然值得苍穹派的仙长动用这种品阶的桎梏? 第 12 章 被虏 木小七低着头,脸色苍白,没有吭声。 木青晖和宁程身份尊贵,自然不会和晚辈们在下面用膳,转身上了楼。 一群神农谷的弟子在一张桌边坐下,其中一个人恶声恶气地指着下首,对元清杭叫:“坐那儿,别乱动啊。” 元清杭乖乖冲着他一笑:“不会乱动的,我浑身都带着毒药呢,怕手一颤,不小心撒到你碗里可不好。” 他虽然长得漂亮可爱,可是这样笑眯眯说着话,几个人蓦然都想起来他以前熟练熬药用毒的样子,心里竟然都一阵发毛 木园悄悄拉了拉那个人衣袖:“师兄别说了,万一呢……” 木小七淡淡看了几位师兄一眼,独自走到元清杭身边,沉默坐下。 元清杭笑着歪头看他:“不必啦。” 木小七目光落在他空空如也的手腕上,低声道:“……对不起。” 元清杭笑道:“哎呦,该我说对不起才是。” 说了要好好保管的,这戴上还没焐热,就没了。 不仅没了,连自己原先那只也被那个姓宁的强抢了去,啧啧,大人抢小孩儿东西,好厉害。 那个小师兄木园悄悄坐了过来,瞥了瞥木小七:“小七……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们?” 木小七低垂着头,一张小脸冷淡俊俏,宛如玉石雕刻般:“的确瞧不上。” 他年纪最小,平时对各位师兄都尊敬有加,也从不逾矩,这一句话却说得极重。 几位师兄全都脸皮涨红,那位大师兄忍不住怒道:“你怎么说话的?” 木小七淡淡道:“诸位师兄怎么做事,我就怎么说话。” 一个师兄跳了起来:“我们抓这小魔头,只是做个人质,要挟一下厉红绫那个恶婆娘,又没打他杀他,我们做的有错吗?” 木小七神态肃然,直视着他:“当然是错的。” 旁边几桌客人见他们争执,一会儿说什么小魔头,一会儿又提到恶名在外的魔宗左护法厉红绫,一个个全都竖起了耳朵。 木小七脸色越发冷白:“他虽然对我们不好,可毕竟没害死任何一个人,还冒着大险救了我们一命。再怎么说,也是良心未泯。诸位师兄这样做,难道不是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吗?” 那个最先跳脚的师兄勃然大怒:“你懂什么,对付这些邪魔外道,有什么过分不过分?” 木小七猛地抬起眼:“我们拜入神农谷时,可是背过师训的。” 他清冷小脸上浮起一层轻怒薄红:“师训说,‘未医彼病,先医我心’。师训还说,‘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要是心术不正,那还学什么医,修什么仙?” 大堂里不乏各家名门修士,平日里这种义正辞严的话听得多了,大多也就是当成场面话,哪有人多么当真。 可这时忽然听一个孩子这样认真地说出来,不少人都心里蓦然一动,竟是生不出嘲笑的心思来。 整个大堂里,一片寂静。 就连边上的店小二也都缩起了脖子,暗暗咋舌:这神农谷的小弟子好一身正气,好歹长幼尊卑有别,竟然敢当面骂师兄! …… 楼上,宁城和木青晖坐在玄字号客房里,窗帘微挑,同样在静静倾听。 对于金丹修士来说,只要放出神识,周遭灵力流动、活人气息全都尽数可察,楼下的争吵自然也全都落入了耳中。 木青晖悠然端起茶壶,倒了两盏碧绿茶水,轻叹一声:“小七留在我这里,可惜了。” 宁程目光奇异,望着面前那两只手镯。 一只华光闪动,一只朴素普通,放在一起,却有一种奇异的相配感。 木青晖又道:“我按照你的交代,只传授了他最基本的引气之法,可才这么大,他就已经筑基成功,这份资质真是万中无一。” 宁程道:“木兄费心,抚养小七,多年来辛苦了。” “你我之间,不用说这些。”木青晖摇摇头,“是他自己天资卓绝。” 宁程幽幽出神:“我本想着叫他安心做个普通人,可现在看,终究还是错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听说小七失踪后,我就彻夜辗转,后悔万分……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以后可怎么有脸去黄泉下见师兄?” 木青晖柔声道:“世间群魔乱舞,做普通人又哪有这么容易?没有自保之力,更容易丢了性命。” 他看着楼下:“这些年我严守口风,甚至连多余的照拂都没给他一分。你每次来探望,也都没人知道。这孩子性格正直,品行端方,倒是像当年你师兄……” 一眼看到宁程骤然难看起来的脸色,他忽然闭了嘴。 气氛正古怪尴尬,忽然,两人面前的窗棂一响,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木青晖一抬眼,正见一只黑色小鸟正扑棱着翅膀,隔着窗纱在外面盘旋。 他脸色一变,正要起身去探看,宁程却摆了摆手:“没事,来找我的。” 他打开窗户,果然,那只黑色魔鸟立刻飞了进来,羽毛毫无光泽,带着一股死气,一双阴沉冰冷的眸子盯着宁程,忽然张口叫了三声。 短促又凌厉。 木青晖愕然抬眼:“宁兄,这是……” 宁程淡淡点头:“是百舌堂的传舌隼。” 木青晖心里“咯噔”一下,站起身来,微笑道:“既然这样,我先回避一下。” 百舌堂的主人神秘诡异,身份亦正亦邪,一直游走在黑白之间。 他家的消息,有的来自于仙门,有的来自于魔宗,一向准确隐秘,可从来都是价格高昂,更是沾着血腥、不问来处的。 走到门边,木青晖又回过头,叮嘱道:“明天一早启程,去参加我们木小公子的生辰宴去。带上商朗他们吧,我们谷主见过他一次,很是喜欢。” 宁程点头应了,关上门,伸手在房内布了一个临时的隔音阵。 那只魔隼歪着头,见房内空无一人,才拍着枯瘦的翅膀落在桌上。 宁程伸手掏出一枚硕大的灵珠,正是先前定好的交易信物,魔隼一口吞下,这才从喉间反吐出一枚蜡丸。 宁程目光冷静,伸手将蜡丸捏开,露出里面的一张纱绢。 看完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他脸上神色不变,手边剑微微一动,凌厉剑气已经将纱绢绞成无数碎片,飘在烛火上,瞬间化成了黑烟。 “消息我很满意,继续收集吧。”他冲着魔隼淡淡道,“价钱按照你家主人定的来。” 那只黑鸟张开嘴,喉咙间竟然发出一串人声:“消息我很满意,继续收集吧。价钱按照你家主人的来。” 和宁程说的分毫不差,连语气音色都一模一样! 看着宁程点点头,魔隼才旋着身子,从窗户中急飞而出。 …… 楼下桌边,小二送了好几样菜色上来,木园一边给大家布菜,一边讪讪地劝:“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小师弟心善单纯,几位师兄深思远虑,都没有错……” 元清杭自得其乐地夹了一筷子山菌,插嘴:“你们都没错,错的是我,我不该救你们。” 一桌人被他噎得筷子都停了,一个人怒目而视:“救个屁!明明拿我们试毒来着。” 元清杭笑嘻嘻的:“是啊是啊,我能有什么好心。阁下能活下来,全靠自己皮糙肉厚,堪比灵犀。” 灵犀牛是一种猛兽,身上除了一双犀牛角珍贵外,最大的特点就是皮厚坚韧,但是因为纹理粗鄙,往往被用来打造低级铠甲,供一些贫穷修士购买。 这一句讥讽意味甚浓,可偏偏他长得可爱,说出来完全不显得刻薄,旁边几桌的修士就有人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就连木小七薄怒的脸上也绷不住,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个神农谷弟子脸色由红转青,一眼看见木小七唇角的笑,更是恼怒。 他将手中竹筷猛地掷出,落入木小七面前的汤碗里,汁水四溅。 “顶撞师长,又一再维护这小魔头,我看你是顽劣不驯,昏了头了!” 木小七冷冷低头,看着面前一片狼藉,忽然伸出手,向桌上一拍。 两根竹筷激飞而起,他伸手钳住,随手往地上一甩,两根竹筷竟然笔直没入青石地面,只剩下一点筷尾露在地面,颤动不休。 元清杭玩心大起,足尖顺势在地上一跺,那两根筷子又从地上猛跳出来,擦着那位神农谷弟子的鼻尖,直冲窗外。 “噼啪”两声劈空轻啸,窗外两根修竹轰然折断,重重砸下。 两个人坐在一处,这两下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一般,一击之下,威风凛凛。 旁边观瞧的修士们看着那股灵力波动,全都心中一惊。 虽然各家仙宗中不乏早早筑基的弟子,可大多数在十几岁以后,这两个孩子年纪最多七八岁,可竟然一个是筑基修为,另一个也是炼气晚期! 这可怎么做到的,全靠天赋? 大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忽然间,只听一个声音清脆地叫:“哎呀,说得好,可太对我胃口啦!” 一个白衣劲服、身背长剑的小公子从大堂外跳了进来,明眸健齿,笑容明灿,也就十来岁出头,身后跟着同样服饰的几位年轻弟子。 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他三两步跑过来,冲到木小七面前。 “你也筑基了?好厉害!我叫商朗,是苍穹派门下,你是神农谷的吧?我一看你衣饰就知道。” 木小七正心中激愤,被他这么一打岔,愕然怔住了。 那小公子转头又看向元清杭,眼睛一亮:“咦,这又是哪家的小弟弟,好漂亮!” 目光落在元清杭脚上,他忽然一呆。 元清杭看着他身上的苍云纹饰,笑眯眯抬起脚:“你家师长锁的,你能开吗?” 小公子尴尬万分,挠挠头:“哦哦,我也解不开。可我师父干什么锁你啊?” 元清杭哈哈大笑,把脚缩回来,忽然凑过头去,小声问:“对了,你是不是叫宁夺啊?” 这小公子这么俊俏阳光,一定就是男主吧一定就是吧! 商朗呆了呆:“啥?那是谁?” 元清杭大惊失色:“什么,你竟然不是吗?那他在哪儿?” 小公子比他更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呀!” 正在这时,头顶上宁程清冷的声音响起来:“朗儿,过来。” 商朗昂头看去,惊喜地叫了一声:“师父!” 宁程和木青晖站在二楼窗前,宁程向着下面几个苍穹派的弟子问:“狩猎成果如何?” 一位稳重些的少年赶紧躬身施礼:“师父,猎到了不少异兽,也得了不少皮毛兽丹、利齿硬骨。” 宁程又向着那位小公子问:“你呢,可有什么收获?” 商朗挠挠头:“我一个人猎了一头犀角兽,和它缠斗了足足一个时辰呢。” 木青晖在一边笑道:“上品灵犀角磨成粉,对你父亲的病情大有帮助,你这般孝顺,其心可嘉。” 商朗神采飞扬的脸上有刹那的黯淡,垂着头,不说话了。 宁程淡淡道:“上来我房间,有话问你们。” 几位苍穹派的弟子赶紧上了楼,商朗一边走,一边回头冲着木小七热情地叫:“等我回来,我和你结拜啊!” 第 13 章 污名 旁边的几桌客人,有一桌隔得远些,一位小弟子压低了声音:“苍穹派的宗主明明姓商,怎么现在风头最盛的弟子却姓宁?” 他身边那人像是他的师兄,小声道:“仙宗千百家,家家规矩不同,你瞧那边的神农谷木家,就是所有弟子都改跟家主姓木,可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外门弟子,其实也就是打打杂。” 他指了指楼上:“像苍穹派的商宗主,就允许非本家的弟子保留原先的姓氏,但是传授心法什么的,倒是和本家子弟一视同仁。” “哦哦,难怪商宗主闭关后,是外姓的这位宁仙长负责打理宗门事务。” 隔了一桌,不知道哪个门派的人神秘兮兮地探过头:“他们苍穹派,除了宁仙长,也没有别人能挑下这担子啦。” “怎么说?” “门中无人呀。当年最杰出的天才弟子宁晚枫叛出师门,还杀了一个同门师弟。商宗主的独生子也被他害惨了,至今缠绵病榻。” 说话的人冲着那边的商朗努努嘴:“刚刚那位商小公子,还惦记着帮他残废爹爹找药呢不是?” 小二添了几盏兽油灯上来,大厅里影影绰绰,说话的人不敢大声,就连旁边的灵兽也都止住了呜咽,乖乖地趴在主人们脚边。 元清杭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听着身边的八卦。他身边,木小七也默默听着。 有人忍不住问:“商宗主的独子修为那么高,怎么能被他师弟宁晚枫害得这么惨?” “这你都不知道?当年可是闹得天下皆知。”有人抢着答,“我来问你,若是仇人和对家想害你,你会怎样?” “自然是慎之又慎,日夜提防。” “可若害你的人,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呢?” 他对面的人飞快摇头:“那谁能想得到?” “对呀!害他的是他师弟、宗门里最受器重的弟子宁晚枫,从小一起长大的,这谁防得住?”说话的人一拍大腿,愤慨万分。 大堂里安静了一会,灯花偶然“噼啪”几声,窗外断裂的竹叶沙沙作响。 有人怅然叹息:“说起来呢,宁晚枫可是百年一遇的剑修奇才,见过的人谁不赞他一句天人之姿、皎如皓月。可谁知道他却如此包藏祸心?” “商宗主从小将他从民间捡来,悉心教授剑术功法、对他的期望比对亲儿子还大,这可真是……” 有人“嘿嘿”一声,意味深长道:“可不就是期望太大,才导致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以为下蛊害死师兄,自己就能上位,继承掌门的位子呗。啧啧。” “这算什么,后来歹心暴露,还杀了另一位师弟,想要掩盖罪行呢。商宗主也是心软,依旧不忍杀他,只是将他毁去金丹、逐出师门,可他竟转身又立刻投靠了魔宗,和元佐意那个大魔头沆瀣一气,这才叫人不齿。” 有人连连摇头:“最终也没在魔宗那边讨到好,还不是被元佐意那个魔头杀了。” “是啊,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 众人七嘴八舌,个个愤慨,忽然之间,只听得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他既然投奔了魔宗,又为什么会被杀了呢?” 正是坐在一边的元清杭,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看着这边。 那边八卦的人犹豫一下,看他一派可爱、无害天真的模样,便有人回答:“因为他又害了魔宗宗主呀!当年诸家仙门围剿魔宗时,他一剑重伤元佐意,那可是无数人亲眼所见的。” 元清杭修眉一挑:“那就更不对了。既然他重伤了元佐意,就说明他和魔宗有嫌隙,又怎么说他们沆瀣一气?” 说话的人愣了愣:“两个恶人,一开始臭味相投,后来又反目成仇,这不是很明显么?” 大堂的角落里,忽然有个喑哑的声音开口:“哪里明显了?我瞧未必。” 那是一个年长修士,独坐在一张小桌上,脸上有道巨大的伤疤,从额头贯穿了整个面部,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恐怖。 他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中的一把短刀,幽幽道:“宁仙长虽然委身魔宗,可并没有和他一起杀戮仙宗旧识。说他和那大魔头狼狈为奸,那可就是胡扯八道。” 数年前的那场仙魔大战跨度不短,从首次攻打魔宗结界开始,到最后诸位仙宗宗主一起出手,攻破魔宗护山大阵,联手诛杀了元佐意,足足用了半年。 大战死伤无数,牵涉甚广,可不知为什么,参战的不少宗主事后都很少提及,不少细节也没有公之于众。 伤疤修士这么一说,不少人就有点将信将疑:“宁晚枫这种恶人,叛逃师门,投奔魔宗,你说他并没残害过仙宗的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那修士嘿嘿冷笑:“我怎么知道的?因为那场围剿大战,我就在当场。我这脸上的疤,就是那个元佐意一刀砍伤的。” 他的斜对面还有一张小桌子,同样坐着一个独行修士,脸藏在阴影里,正一杯杯地自斟自饮。 听到这个疤脸修士的话,他忽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元清杭和木小七正对着他那一桌,这灼灼目光射来,两个人忽然都悚然惊了一下。 元清杭悄悄凑到木小七耳边:“那个人……” 木小七点点头:“很厉害。” 他的筑基修为比元清杭更高点,自然一下就捕捉到了刚刚那瞬间的杀气,浑身肌肉不由自主紧绷了一下。 那个疤脸修士背对着那边,丝毫不察,只自顾自摸了摸自己的脸。 虽然时隔多年,可他眼睛里似乎依旧余悸未消:“不对,算不上他砍的。那柄妖刀‘斩虹’一刀斩下,余波就足够将几丈之外的我们碎成几段,若不是宁晚枫仙长一剑西来,拼死拦下,我们好几个人的命早就没啦。”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那把‘斩虹’真的这么凶残?” 那疤脸修士冷哼:“凶残到你看一眼,就能尿裤子。” 一个年纪大点的稳重修士叹息道:“宁晚枫在堕入魔道之前,不仅剑意正气浩然,还极擅音律,身边长笛名叫‘素月’,说起来,的确名声极佳。” 一个容颜俏丽的女修士坐在一边,不知为什么,脸色有点微红,轻声道:“对呀,我记得小时候,就听外面传过,所谓‘银锋出鞘惊飞鸟,素月吹彻冷峰寒’,说得就是宁仙长。” 忽然,有人嘟囔道:“这些吹牛皮的话怎么能信?要说起来,那大魔头也有人赞道说‘光破碎虹何人刀,尺八声裂摧天下’呢。” 元清杭大为好奇:“怎么,元佐意擅长吹奏尺八?” 那人撇撇嘴:“是有这种传闻。不过也没几个人听过,估计就是魔宗的人往他脸上贴金。” 元清杭一拍手:“咦,那我知道了,这两个人这么投缘,一定也是因为都喜欢音律嘛!” 那疤脸修士怒道:“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知道什么?宁仙长光风霁月,那个大魔头怎么配和他投缘?” 元清杭吐了吐舌头,笑嘻嘻不说话了。 那疤脸修士犹自不忿:“哼,但凡你们远远看过宁仙长一眼,就知道世上没有比他更温润如玉、风姿俊雅的人了。” 众人不便反驳,心里却都想:“他于你有恩惠,你自然帮他说话。” 元清杭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也不气恼,只追着问:“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救你们呀?” 那疤脸修士白眼一翻:“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几位术宗弟子和他素不相识,他却出手救我们一命。别人怎么说,我管不着,可当我的面说他残害仙宗同袍,我总是要反驳一下的。” 能参与当年围剿大战的,多少也是诸家优秀杰出的子弟,这修士既然能参与其中,还在和元佐意的正面交锋中活下来,自然修为远超过这大堂里的人,更没有人敢顶撞他。 一时间,大厅里陷入了沉默,不少人想着他口中说的情形,心里都悚然而惊。 传闻中,魔宗宗主元佐意行事邪佞恣意,却偏偏天分惊人,一身修为当世无双,可传闻毕竟是传闻,现在有当事人亲口说出来,才更显得触目惊心。 这样的大魔头,若不是被各位仙宗宗主联手诛杀,活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腥风血雨! 元清杭从来不知道这些旧事,此刻从别人口中听到,不由得竟有点莫名的悠然神往。 只是一刀余波,就能斩杀多位仙宗高手于几丈之外,他舅舅的本事,果然当得起一代魔宗宗主。 而能只身挡住他的那位宁晚枫,那一剑又该是何等的惊天风采!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咦,大叔你说得不对啊。” 那疤脸修士斜睨着他:“什么?” “商宗主念着昔日师徒情分,没有杀他,可是也是毁掉金丹,才将他逐出苍穹派的。”元清杭使劲儿摇头,“你又说他一剑既出,能抵挡得住元佐意惊天一刀,这不是胡扯吗?” 他一句出来,整个大厅都静了,无数人神情古怪,一起盯着他。 元清杭脖子一缩:“……” 什么情况?怎么一个个像是见了怪物一样? 木小七凝神看着他,神情也有点惊讶:“你……你不知道你舅舅创下的破金诀吗?” 这几个字一出来,厅中的人忽然都安静了,像是听到了什么最可怕最神秘的事物,没人敢接话。 元清杭心里暗自叫了声不好。 垃圾系统坑人,他哪里知道这么详细的设定啊。 这破金诀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些人一听到,就像是见了鬼? 那名疤脸修士脸色大变,盯着元清杭:“你舅舅?……” 元清杭干笑一声:“哈哈哈,竟然一时把这茬给忘啦。是啊,我舅舅可真厉害。” 四周的人一阵惊呼,好几个人距离他们这一桌近的,甚至急跳起来,往后纷纷散去。 是了,元佐意有个外甥尚且活在人间,难怪苍穹派的人如临大敌,对这小魔头用上了灵符脚镣! 元清杭只装作瞧不见他们的忌惮:“那宁晚枫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呀?” 那几个后退的修士反应过来,瞧着他一脸稚气,不禁有点为刚才的狼狈感到丢脸,又讪讪地返身坐下。 有人迟疑着道:“听说是被元佐意戮尸鞭笞,尸骨无存?” 众人一片惊呼:“这么凶残么?” 就在这时,却有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沙哑:“呵呵,有谁亲眼见到他尸身被辱了么?宁晚枫死有余辜,可也别把这屎盆子扣在元宗主身上。” 说宁晚枫被戮尸的那个人怒道:“你又怎么知道是扣屎盆子了?还有,你叫那大魔头什么?” 说话的男人一身灰衣,缓缓将脸从角落的阴影中移出来:“我怎么知道?那当然是因为我也在现场啊。” 那张脸脸颊瘦削,惨白如僵尸,说话时脸上的肌肉竟是丝毫不动,只有一张嘴一张一合,看上去格外诡异。 众人一眼看过去,心里莫名发怵:怎么今晚这么诡异,一个两个的,都是在那场大战的现场? 元清杭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忍不住好奇心爆棚:“那大叔您说说呗?” 那人僵直惨白的脸对着他,缓缓道:“你要听什么?” 元清杭想了想:“那位宁仙长重伤了我舅舅,我舅舅脾气难道很好么,还能饶了他?” 灰衣人冷笑:“那个宁晚枫是死在魔宗囚室里的。我们元宗主囚禁了他是不假,可是却和他死在同一天,又怎能去戮他的尸、鞭他的骨?” 楼上,宽敞精美的玄号客房,宁程手中的青瓷茶盏忽然“砰”的一声,碎成了齑粉。 …… 楼下,灰衣人这话一出,四周的仙宗修士全都惊怒交叫,纷纷抽出兵刃,七嘴八舌暴喝:“你是魔宗妖人?敢在这里出现,好大胆子!” 那人对周遭的雪亮刀兵仿如不见,却对着元清杭招了招手:“乖孩子,过来我这边。” 元清杭指了指脚上:“大叔,不太方便啊。” 那男人声音低哑,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过来就是了,我保证你没事。” 元清杭眨了眨眼,竟然真的起身,向他那边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笑着道:“大叔你是什么人,认识我舅舅吗?”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空中一道凌厉剑意穿越二楼,冲着这边冰冷斩下。 宁程的剑! 第 14 章 手镯 可众人身边的空气,却好像忽然凝滞了那么一刻。 整个厅堂里的窗户骤然大开,阴风阵阵,肉眼可及处,一个隐约的圆形阵法悄然显现,腐败之气充斥着阵法中的每一寸空间。 无数森森野兽白骨从远处的山林破土而出,挂着血肉,带着死气,冲进窗户,向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激飞而来! 宁程手中剑清啸一声,灵力瞬间暴涨,遥遥一划,万道华光迎向那些死物,顷刻之间,空中洒下一片血光,残肢遗骸遍地落下。 可就这短短一息的工夫,已经足够了。 那道灰扑扑的身影宛如鬼魅,伸手一揽,将元清杭小小的身子抱住,抢在了身边。 厅里的仙宗修士们全都吓得瑟瑟发抖,疯狂退后,有人声音发颤,低声叫:“腐骨应召阵,是他,是他!……” 漫天血雨腥风中,灰衣人清瘦挺立,姿态孤傲:“堂堂剑宗,对一个小孩子用这种手段,好大威风,好大煞气啊。” 宁程白衣翻飞,从楼梯边纵身落下,目光冰冷:“对你们这种魔宗妖人,什么手段也不为过。” 那灰衣人低头看看元清杭脚下,漠然道:“只可惜这手段不够瞧。” 随着话音,他倏忽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符文,指尖忽然燃起一道幽蓝火焰。 男人低喝一声:“疾!” 符文遇火即融,火焰翩翩飞起,落在了元清杭脚上。 灰衣人手指虚虚一捏,原先附在那镣铐上的灵力,忽然发出了一声“滋滋”锐响。 瞬息之间,灵符溃不成军,镣铐已被他一指捏断! 商朗惊呼一声,震惊得瞪大了眼:这可是附着师父金丹神识印记的灵符,这样轻描淡写地除去,修为该有多强大? 灰衣人对着元清杭淡淡道:“可以走啦。” 元清杭遥遥看了木小七一眼,忽然冲着宁程一笑:“仙长,您不打算把抢我的法器还我么?” 四周的别家修士面面相觑,脸色都有点古怪。 虽说魔宗妖人的东西夺了也就夺了,可是这样被一个孩子指着鼻子讨要,也是够难看的。 宁程脸色微青,偏偏又真的拿了他的镯子,辩解不得,半晌才森然道:“那镯子本就是别人送你的。” 元清杭小脸上一片惊讶:“哇,那也没送给你呀。再说了,仙长您干什么连我自己的那个也抢走了?” 他扭过头,冲着灰衣人软语告状:“那是我舅舅留给我的,我从小戴到现在呢。” 灰衣人瞥了他一眼:“再金贵的东西,苍穹派的金丹高手抢了也就抢了,自己弱小,又怪得了谁?” 这话看着在责备元清杭,可讥讽之意却满到要溢出来。 元清杭点头:“也对,还是该我自己拿回来。” 他转过头,冲着远处观望的商朗扬声道:“小哥哥,你师父疼爱你吗?” 商朗正看得起劲,忽然被他点了名,愕然道:“什么?……很疼爱啊。” 元清杭一派天真,笑着道:“那你叫你师父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商朗:“……” 关他什么事啊,他还能命令师父吗?? 元清杭叹了口气:“刚刚我不小心,把一点毒药撒到你的汤里了。你师父既然疼你,那就得把镯子还我,不然你就要死啦。” 商朗整个人都呆了:“……什、什么?” 神农谷的一个弟子忽然大叫:“别信他,这小骗子最爱诈人!” 木小七神色复杂地看着元清杭,想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木青晖急步走到商朗面前,伸手去搭他的脉象,片刻后皱着眉:“并没有……” 元清杭笑着截断他:“小哥哥,你用力吸口气呀。” 商朗不由自主用力一吸气,忽然鼻子中一热,一低头,一道鲜红刺眼的血流从他鼻腔中汹涌而出,串串滴落在地上。 宁程瞳孔猛然收缩,转头看着元清杭,声音怒极:“果然狠毒阴险,你敢伤他一根寒毛,我把你碎尸万段。” 元清杭笑嘻嘻的:“好说好说,您把我的东西还我,我就给他解药。” 宁程一咬牙,掏出元清杭原先那只镯子,迎面抛出:“拿去!” 元清杭伸手接了,却依旧道:“还差一只,那也是我的。” 宁程手握宝剑,一瞬间眼中杀气大盛,似乎就想暴起伤人。 对面的灰衣人却冷笑了一声,手指微曲,身边的鬼阵又若隐若现。 宁程眼角余光扫到商朗满脸鲜血的模样,压下了满腔怒火,拿出剩下的一只,缓缓道:“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下次,我必斩你一双臂膀。” 元清杭接过镯子,美滋滋戴在手腕上,然后对木青晖道:“这位叔叔,他的确没中毒啦。” 木小七嘴角微微一翘,忍住了笑意,低下头去。 元清杭笑嘻嘻道:“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往他鼻子边弹了点无色无味的粉末,遇到鼻子里有一点小伤口,就会流血的。” 木小七看了一眼商朗,从怀里掏出条布帕,无言地递给他。 商朗赶紧接过来,手忙假乱擦着鼻血,气得跳脚:“我鼻子里哪里来的伤口!” 元清杭摇头道:“人人鼻子里都有伤口的,只是你看不见。” 刚刚这小公子热情地过来寒暄,明显有点舌苔微白,双唇干燥。 一看就是平时锦衣玉食,现在忽然跑到山林中狩猎,普通人的鼻粘膜干燥,尚且常有微小破损呢,何况是这种野外乱跑、体内燥热的。 只需诱骗他用力吸气,稍微有几根毛细血管崩开,那药粉就能奏效。 旁边神农谷的弟子一阵恶寒,几个人争先恐后地叫:“师父,我们说了吧,这小魔头就是这么狡诈,骗人像喝水似的!” 木青晖莞尔:“自己学术不精,不要怪人了。他也没真下毒手。” 元清杭心里对这温和仙长顿时大生好感,笑吟吟道,“叔叔您医术好,随便给他配点清凉去火的药就可以了。” 木青晖又伸手在商朗鼻下轻轻一擦,举到眼前看了看,向着宁程点点头:“无碍。” 元清杭小身子一转,躲在了灰衣人身后,冲着远处的木小七扬了扬手,依依不舍:“我要走啦。” 木小七静静看着他,目光看向他腕上失而复得的镯子,清澈眼中微光闪动。 灰衣人一双淡色眸子扫过众人,双手一分,漫天黄色符篆飞起,阴冷磷火熊熊燃烧,映照得整个前厅刺眼无比。 待到磷火燃尽熄灭,传送阵慢慢消退,四周只剩下了一片血腥之气,窗外的草木刚刚还青翠欲滴,现在已经全部凋零无数,叶片枯黄 而那人和元清杭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 穿越过传送阵的阵眼,抬眼望去,又回到了隐约熟悉的魔宗地界。 元清杭蔫蔫地趴在灰衣人背上,身边的景物随着男人的飞速行进后退着,很快,两个人穿出了密林。 山谷边,一道岔路口前,灰衣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侧过脸,无声地看着肩膀上露出的小脑袋。 元清杭小声问:“背着累不累呀?” 灰衣人一张脸僵硬如死人,冰冷眸子定定看着他:“不问我是谁?” 元清杭眨眨眼:“……您不是姬叔叔吗?” 灰衣人瞪着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惊讶。 他伸手在脸上一拂,那逼真的□□悄然而落,露出了面具下面一张俊雅冷漠的脸。 眸色浅淡,面容清矍,约莫三四十岁模样,只是眉目间微带了点忧愁之色。 随着面具摘下,他刚刚含糊的声音也变了,堪称低沉悦耳:“怎么认出来是我?” 元清杭黑漆漆的眸子透着无辜:“出手就是声势浩大的鬼阵,一个人就把剑宗高手打得稀里哗啦,除了魔宗右护法、最擅长阵法符篆的姬半夏,还有别人吗?” 这人出手声势浩大是真,要说把剑宗高手打得稀里哗啦,那倒未必。 元清杭话半是真心,半是吹捧,可听在耳中,当然是叫人受用无比。 灰衣人眼中的冷意总算淡了些:“这会子倒聪明了,怎么干的事像个蠢货?” 元清杭乖巧地低着头,痛快承认:“我还小,以后不会了。” 姬半夏刚才听他伶牙俐齿和宁程斗嘴,还以为他要继续狡辩,没想到他认错这么爽快,不由得嘴角微抽:“小么?我瞧你胆子挺大。” 元清杭偷眼看看他:“姬叔叔,回到红姨那里,能不能不提这事啊?” 姬半夏淡淡道:“你受伤了,叫她给你看看。” 元清杭慌忙扬起手里的小药瓶:“没事的,我服了调息疗伤的药。特别贵重,红姨亲手炼制的!” 这一抬手,他手腕上那只木小七送的镯子又露了出来。 姬半夏眉头一皱,伸手擒住了他手腕:“什么破东西,也值得你为了它硬抗金丹高手?” 元清杭撇撇嘴:“金丹高手又怎么了,就可以不讲道理,随便欺负老幼病残吗?” 姬半夏淡淡道:“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谁和你讲道理?” 正说着,他目光一凝,将镯子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 反反复复看了半晌,他忽然举起手,将木小七那只镯子往地上狠狠摔下! 元清杭惊叫一声,眼见着那镯子瞬间碎开,忽然地,他的嘴巴张大了。 木质的外壳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另一只镯子,华光四溢,在月色下幽幽流转。 好熟悉的光! 他颤巍巍地举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凑了过去。 两只镯子,一模一样。 非金非玉,一指来宽,镂空的空隙里,两颗浑圆的宝珠相映成辉,在月色下发着叫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元清杭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姬叔叔,你、你看——” 姬半夏目光凝重,手指轻动,画了一段符文贴上,手镯上微光烁烁,忽然“啪”的一声,并在了一起。 断裂的符文自动连上,灵力在其中自如流转,两颗珠子滴溜溜游走,宛如久别重逢般,亲昵地靠在了一起。 两只镯子,竟然并成了一只! 姬半夏翻来覆去看着这只崭新的手镯,半晌喃喃道:“可惜,可惜!” 元清杭凑过头去:“怎么啦?” 姬半夏指着接口:“原本有个奇妙的微型阵法,可是这里缺损了一块。” 果然,那里的符文格外暗淡些,光华每次流转至此,都戛然而止。 元清杭好奇道:“假如不缺的话,会怎样?” 姬半夏道:“符文残缺,我很难推断。但这材料十分珍贵,符文也精妙异常,炼制它的人,一定是对微雕阵法极有心得。” 一对上古灵珠,分开时,一个属火,能温养经脉;另一个属水,能压制心头燥火。 只是不知道若完好无损的话,该有什么样的神妙功效。 元清杭随手拨弄着那两颗珠子:“这是一雌一雄吗,干吗贴得这么近?” 姬半夏白了他一眼:“宝珠没有公母。” “哦,我瞧它俩挺亲热的,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苦命鸳鸯。”元清杭嘟囔,“可舅舅送我的镯子,为什么有一半在别人那儿?” 姬半夏沉吟道:“这种东西应该是多年前的仙界大能炼制的,想必是失散了,你舅舅和别人各得了一只。真是老天有眼,因缘巧合。” 他小心收起那只合体的镯子,重新戴在了元清杭腕上,伸手点点画画,在上面覆盖了一层障眼的符篆:“仔细戴着,别在人前随便露出来。” 元清杭摸着那重新变得灰扑扑的镯子,心里一阵异样。 姬半夏揪住他衣领,又把他甩到背上托住,闷声往回奔。 半晌他开口道:“跟我走吧。” 元清杭一双小手牢牢抱住他的脖颈,目不转睛看着腕上的镯子,小声道:“红姨在教我医术,我学得还差得远呢。” “算了吧。学不到她一成狠辣,倒把妇人之仁全学到手了。”姬半夏淡淡道。 元清杭半闭着眼睛,困兮兮地嘟囔:“才没有……我超凶的。” 第 15 章 分离 姬半夏不置可否,冷哼了一声。 他身形迅疾,不久后,来到了厉红绫的居所前。 伸手一弹,术法过处,门前的傀儡兽们立刻东倒西歪,躺下了一片。 他直闯而入,在厉红绫卧房门口敲了敲。 不出片刻,厉红绫披着外衣,开了门。 姬半夏跨进门内,将已经熟睡的元清杭轻放在了她床上。 元清杭身体毕竟年幼,劳累奔波这一天,加上又受了伤自行服了药,已经支撑不住,此刻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一张小脸不复红润,白得像纸一样。 厉红绫大惊失色,正要上前诊看,姬半夏冲她摇了摇头。 两人悄悄出了门,姬半夏三言两语,将自己外出回程时偶遇的事说了一遍,厉红绫脸色已经铁青:“早知道,我就将那几个神农谷的狗东西千刀万剐!“ 姬半夏沉默半晌,才幽幽道:“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和他爹一样?” 厉红绫咬牙:“我早就看出来了。以前还听教导,现在简直是本性难改——给那些杂碎耐心救治不说,竟然还敢把他们统统放了。” 姬半夏面无表情:“还是聪明的,知道骗人自保。” 厉红绫冷艳的脸上一阵扭曲,恨恨道:“会骗人有什么用,我瞧哪一天,和他爹一样,被人一剑穿心,怕是还不知道为什么!” 两个人相对无言,忽然都有点意兴阑珊。 姬半夏看了看半掩的门,目光落在床上:“我要带他走。” 厉红绫脸色一变:“你一个大男人,会带什么孩子?” 姬半夏道:“你又带得很好么?” 厉红绫大怒:“哪里不好了?我这里好歹只有些毒虫毒药,到你那儿,和那些残尸和邪祟作伴吗?” 姬半夏漠然道:“死物起码不会骗他。” 厉红绫泄了气,咬了咬牙,终于道:“算了,早点跟你多学点本事也好。” 姬半夏点点头,忽然道:“你儿子也和我一起走?” 见厉红绫脸上神色变幻,他又重复道:“轻鸿也算得上天资卓越,不要浪费天分才好。” 厉红绫怒道:“他有什么天分?是随了他爹的薄情寡义,还是……” 她忽然住了口,一双妙目中古怪的火焰闪烁,竟分不清是怒是恨。 天边月亮渐沉,无数繁星隐去,厉红绫抬头望天,忽然冷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故意耽误他?” 姬半夏神色漠然:“这只有你自己知道。” 夜风习习,厉红绫起来得匆忙,只穿了一件水红色薄衫,立在风中,身形单薄,没了平日的狠毒霸道。 半晌她才幽幽叹道;“轻鸿他不如小少主聪慧机变,性子又偏执些。我怕他反而贪多嚼不烂。” 姬半夏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技多压身,倒不如专精一项。” …… 翌日。 厉轻鸿拔足狂奔,一口气冲到宅院门外,望着空无一人的道路。 远处夕阳如血,庭前树上,数只寒鸦被他脚步惊动,号叫几声,盘旋而起。 他的手微微发着抖,忽然一扬,一簇惨绿色烟雾直冲头顶。 那几只黑鸦骤然发出一声惨叫,被那绿色烟雾笼住,就像忽然被隔断了喉咙,鸣叫戛然而止。 它们全都一头栽下,扑棱着翅膀落在地上,身上羽毛被腐蚀得焦黑,露出了溃烂的皮肉。 厉轻鸿低着头,双眼通红,盯着那几只乌鸦的尸体,忽然伸出脚,狠狠踩了上去。 他身后,谷雨跑过来,垂泪道:“小少爷,你别着急……” 厉轻鸿蓦然转身,哭叫:“少主哥哥走了……你说这儿是他的家,你说他不会丢下我,他也说要陪着我长大的,你们全都在骗我! 谷雨手足无措地蹲下身,想要抱抱他,却被厉轻鸿重重一把推开:“你走开!” “小少主并没有丢下你。”谷雨踉跄一下,差点摔倒,“他只是跟着右护法去学本事去了,你们随时可以再见面的。” 厉轻鸿绝望地摇头:“不是的……他就是厌烦这儿。要不然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见了?” 谷雨急急地道:“小少主是被右护法强行带走的。” 厉轻鸿锐声尖叫:“我不信,我不信!我娘说我又笨又烦,所以少主哥哥嫌弃我,姬叔叔也只带他走,根本问都不问我……他们都不喜欢我。” 他清秀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身子发着抖。 可忽然地,他抬眼望向谷雨的身后,哽咽顿住了。 谷雨慢慢回头,身子一颤。 厉红绫毫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看着蹲在地上的谷雨,忽然随手一掌,将她一掌拍飞。 谷雨惨叫一声,身子落在树下,一只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已经断了。 “原来是你怂恿鸿儿。我说他哪儿来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害小少主。”她冷冰冰道。 谷雨大骇,顾不得胳膊剧痛钻心,更顾不得为自己辩解,拼命在地上叩头:“右护法,小少爷绝对没有!他怎么可能想害小少主?” 厉红绫美艳脸上戾气闪动:“小少主送那些人走,你们知道,为什么不阻止?你们可知道,他差点没了命?” 厉轻鸿身子一抖,呆呆地盯着他娘:“什么?” 厉红绫道:“要不是正好被姬半夏路过救下,他这个傻子,就要变成一只胳膊的残废了。” 她冷冷看着谷雨:“断你一只胳膊算是轻了,要是小少主真有任何损伤,我把你四肢都折断了,再丢去万蛊窟里啃成白骨。” 谷雨眼中全是惊恐,低着头,不敢再说一句。 厉红绫这才走近了,居高临下看着厉轻鸿,眼中神色奇异:“想跟着小少主?” 厉轻鸿眼里含着泪,又是惊惧,又有点希冀:“想……” “想是没有用的。”厉红绫淡淡道,“知道小少主为什么喜欢那个小药童吗?” 厉轻鸿茫然摇头。 “因为那个小药童比你强。他小小年纪已经筑了基。”厉红绫轻声道,“人人都喜欢和强者在一起。没用的人,得不到亲近,最多只能得到可怜。” 她的语气堪称温柔,可是却像是在人心上抽了一鞭子,厉轻鸿听着听着,身子猛烈地颤抖起来。 远处,谷雨不忍地闭上了眼,眼角的泪悄悄滑了下来。 厉红绫又道:“小少主他天资惊人,将来假如做了魔宗宗主,你想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那就要自己厉害起来。” 厉轻鸿轻声重复:“自己……厉害起来?” 厉红绫淡淡道:“要么足够无情,无情到根本不在意这些;要么就足够狠,狠到叫所有人都怕你。” …… “你还是不够狠。”姬半夏背着手,站在一片荒山野林中。 四周是一片矮小山峦,四周山壁上裸-露着红赭色,一眼望去,透着阴森。 谷底灵力波动,一个阵法半隐半现,无数林间鸟兽的陈年白骨激飞而来,在阵中盘旋乱飞,气势汹汹。 元清杭被困在阵中,被白骨追得哇哇乱叫:“和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姬半夏手指虚虚一点,数根野兽的头骨飞起来,张开森森利齿,向元清杭追去:“刚刚发现误踏埋伏阵时,为什么不下手毁去最近的阵眼?” 元清杭手忙脚乱躲着袭击,冷不防就被半拉腐烂的兽头咬住,烂兮兮的牙齿上带着黏液,啃着他的胳膊死不松口。 他捏住那半拉牙齿,奋力捏碎,再一看,一股腐尸黑气已经沿着那排牙齿印往肩膀爬去。 他脚下疾奔,继续躲避那些残肢腐骨的追击,一边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慌忙往嘴里倒。 他一边吞,一边叫:“阵眼里祭的是一只活山猫!” 才一点儿大,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人,啥都不懂。 他就犹豫了那么一下,转眼那山猫就尸化了,阵法发动,再想逃已经来不及。 姬半夏道:“你可怜一只山猫,等你死了,你的尸骸被人召唤来压阵,可没人可怜你。” 元清杭咧嘴一笑:“哪有那么容易——啊啊啊!” 脖颈一痛,不知道什么爬上了后颈,一股细密的疼痛直冲大脑。 他脚下一个踉跄,疼得跪倒在地上,膝盖刚落下,一片密密麻麻的食尸虫已经破土而出,爬上了他的脚背。 一片潮水般的咬嗜感爬上来,眨眼间蔓延到小腿,他大叫一声,手指急画,一道灵符“啪”地贴上自己的双膝,黑色虫潮退去,可头脑已经一阵眩晕,咣当摔倒在地。 一双脚走近,姬半夏的声音从他头顶飘下:“没那么容易?假如这时候我不在,你很快就是个死人了。” 他劈手揪住了元清杭的衣领,悠悠地将他头朝下抖了抖,无数食尸虫噼里啪啦落下,他哂笑一声:“还是个血肉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死人。” 元清杭喘着气,不说话。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只能听见姬半夏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不想杀山猫?好,那我抓活人来祭阵,看你杀不杀。” …… “滴答、滴答——”一滴滴冰凉的水落元清杭脸上,他一个机灵,睁开了眼。 四周一片昏暗,刚刚还明亮的四周已经看不清,层层云雾遮蔽了天空,潮湿的魔气涌动在身边,不怀好意。 鼻子里有丝腥气,他伸手一摸脸,哪里是水滴,明明是血迹! 他仰起头,正迎面对上头顶一张尖嘴圆脸,死死瞪着橙黄色的瞳孔,透着恐惧。 一只已经死了的小灵鸮!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低头看看小腿。 被咬伤的地方已经结了血痂,暗红色的小斑点极为瘆人。 正环顾四周,忽然,身前身后同时浮现了无数双橙黄色的瞳孔,无声眨动着。 他不敢犹豫,飞身跃起,手中扣了一张符篆,直冲向距离最近的那双眼睛。 一只小灵號蹲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双足被东西缠着,丝线深勒入骨。 元清杭手中的杀灭符硬生生按住,蹿到小灵號面前,三两下解开它脚上的冰蚕丝,奋力向空中一扔:“走吧小东西!” 随着小灵號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它身下的那根树枝砰然炸裂,一股魔气四散而开,逃逸进周围。 他转身冲向下一个阵眼。 刚到近前,他就是一楞,瞬间汗毛直竖。 阵眼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身量很小,浑身裹得像僵尸一样,只有一双黑眼睛露在外面。 一瞥之下,那眼睛还在眨动,里面全是恐惧惊怕,竟像是一个孩童。 元清杭脑海里蓦然响起昏迷前姬半夏的话:“那我抓几个活人来”,顿时头皮发麻,心里又惊又怒。 啊啊啊,姬半夏这个疯子,比厉红绫还要疯! 他飞快地打出符篆,毁掉了那孩童身上的禁制,一把把他抱起来,扔到了安全之处。 七七四十九个阵眼,每一个上面都有生魂压制。 不是灵號,就是活人! 他四处飞奔,掠到下几个活人面前,再次解了围困,放走了他们。 要想破阵,杀了这些压制阵眼的活物最快,也最省事。 放走一个生魂,它那一块镇着的凶戾之气就会被诱发,一旦发动过半,想要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元清杭足下不停,瞬间已经解救了四五个孩童,他们身后,一缕缕魔气接连爆开。 姬半夏的声音飘忽又冷漠:“不忍伤害性命,就等着大家一起死。” 元清杭双手一扬,两道灵力飞旋如剑,切断了另一个活人身上的禁制,声音急怒:“用杀生来逃生,未免无能。” 姬半夏冷嗤:“嘴巴伶俐有什么用,我倒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元清杭气道:“能撑几时是几时。” 随着话音,他咬破手指,滴滴鲜血洒在了手中十几张符篆上,脱手而出。 符篆宛如片片黄色飞羽,急速钉在了那些空虚的阵眼上,生人血气代替了原先的生魂气息,外溢的魔气又重新聚拢。 姬半夏淡淡道:“用自己的血来封阵,你可真行。” 元清杭并不稍停,身子灵动如惊鸟,向着下一处有人的阵眼飞去:“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活人已经快被全部救出,只差远处树上最后一个,可是大阵中魔气越来越浓,再也压制不住。 就在元清杭的手刚触到那孩童时,忽然,整个大阵疯狂颤抖,“砰”一声,他面前的那孩童身体忽然爆开,一团血雾迎面喷上了他的脸。 眼前一片猩红,他直挺挺从树梢急坠下来,摔在地上。 而所有阵眼都依次爆开,附近的那些活人一个个竟然都被炸得血肉模糊! 元清杭的眼睛又痒又痛,他闭着眼睛,掏出怀里的伤药,往眼睛里倒。 身边,姬半夏轻飘飘落下,声音带着讥讽:“试了,现在如何?” 元清杭任凭清凉之意浸透了眼底,心里却又怒又惊,闭嘴不答。 姬半夏又道:“假如真是敌人,这爆开的毒汁,就能叫你瞎了眼睛。” 元清杭终于再也忍不住:“我不学了,你打死我吧!” 姬半夏冷笑一声:“先找出主阵眼,杀了镇在那里的生魂,剩下的反而能得救。明明是自己妇人之仁,害死了所有人。还敢耍脾气?” 元清杭忍着痛,怒气冲冲:“为了救人,就要杀人,这算什么道理?” 姬半夏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元清杭躺在地上不起来:“可处处为己,岂不是畜生。” 正说着,忽然眼睛里一阵剧痛袭来,他忍不住“啊”地惨叫一声。 姬半夏丝毫不为所动,站在那里看着他疼得满地打滚:“后悔了?” 元清杭手指扣进地里,一张小脸上满是冷汗:“……” 元清杭大叫:“我只后悔跟你这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学东西!” 杀野兽山鸟也就罢了,他还杀人,杀孩童! 姬半夏气急反笑:“行,那就自己熬着。” 第 16 章 恶阵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元清杭躺在地上,睁开了眼睛。 四周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头顶月色明亮,清风徐徐,他一睁眼,就对上了周围十来双黑漆漆的瞳仁。 他呆了那么一瞬,猛跳起来,大叫:“啊啊啊!” 他这一叫,面前那十几个人也都吓了一跳,纷纷一起大叫:“啊啊啊!” 随着狂叫,十几双眼睛的主人撒腿狂奔,一直跑出老远,才惊魂未定地停下,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这就是小少主么?好像很容易受惊。” 一个年岁稍大点的少年郑重道:“小少主年幼,胆子小不稀奇。” “也不怪我们啊,是姬护法叫我们装自爆,他一定以为我们是刚刚死掉的厉鬼。”有孩子着急道,“万一真吓坏了他,可怎么办呢。” “对啊,我爹说,原先的元宗主就脾气凶残得很。” 忽然,他们身后有声音阴森森响起来:“敢在背后说我舅舅坏话,你们胆子好大。” 一群孩子被吓得吱哇乱叫,往后一看,只见刚才的小少主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 一身浅银色窄袖小袍子,虽然满脸血污,可黑发上束了一只金色发环,在月光下不仅不显得狼狈,反倒神气活现。 见他们回头,元清杭白牙一龇:“我要告诉姬叔叔,叫他打你们屁.股。” 一群孩子哭丧着脸,不敢说话。 这位小少主一直跟在左护法厉红绫身边,平时很少露面,据说一向暴躁凶狠,今天一见,果然吓人。 元清杭在厉红绫那儿,除了厉轻鸿,更没见过别人,现在忽然冒出来这么多可爱娃娃,简直就像在医院里遇见一大堆小病友一样,心里乐开了花。 他一边作出凶相,一边吓唬人:“你们打哪儿来的?藏在大阵里做什么,还敢装爆炸,一定是想活活吓死我。” 十几个娃娃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为首一个少年怯生生道:“小少主息怒,是姬护法叫我们假扮祭品,逼迫你学东西的。” 元清杭大感兴趣:“咦,你们都是姬叔叔的徒弟?” 那个大点的少年稳重斯文些,点头道:“以前他从不收徒的,可这次忽然广传信息,说有想送孩子来学点本事的,带齐束脩即可。” 元清杭点点头,原来如此,要交学费。 这群孩童大的不过十多岁,小的更是只有五六岁,敢情这是怕他寂寞,专门给他找的玩伴么? 一群孩子见元清杭和气了点,一个个胆子也大了,争先恐后地叽喳着:“我娘说,右护法大人符篆阵法都精通,有举世无双的本事。” “我爹说,叫我务必认真学,不然回去抽烂我的皮。” 一个小女娃最多也就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子,跑到元清杭脚边,娇娇地叫:“我爹也说呢,叫我不准顽皮。” 元清杭笑嘻嘻弯下腰,捏了捏她的扁鼻头:“你爹还说什么了?” 小女娃的眼珠像是黑水晶葡萄似的,也不怕人,好奇地盯着他发环上的漂亮珠子:“还说不要惹小少主生气。” 元清杭把脸一板:“我已经生气了,待会儿把你们统统做成小药人,包成粽子扎针。” 小女娃一呆,小嘴一瘪,泪珠儿将掉不掉,憋得好生辛苦。 为首的那个少年惶然无措,忽然跪下,向着元清杭叩首:“小少主息怒,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十几个孩子也都赶紧趴下,一起乱七八糟地行礼磕头:“小少主饶了我们吧……” 元清杭哭笑不得,把小女娃的眼泪鼻涕擦了擦:“行了行了,快点起来,我和你们玩闹呢。” …… 密林外,厉红绫手中挽着厉轻鸿,正往这边走来。 厉轻鸿走得急,差点被一根横出来的树枝戳中面门,厉红绫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也不差这一时。” 厉轻鸿抿着嘴,不敢吭声,可一双漆黑眼睛里却闪着光,脚下更雀跃了些。 密林深处,元清杭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冲一群娃娃招招手,把他们聚到身边。 见一群孩子瑟瑟发抖,他忽然觉得有点索然无趣:“真不好玩儿。” 一个孩子偷眼瞥瞥他,讨好道:“小少主想玩什么,我们陪你呀。” 元清杭精神抖擞起来:“你们啊,起码也应该英勇不屈些,坚决反抗我的残暴才对。” 那个年纪大点的少年茫然道:“……那、那要怎么做?” 元清杭哈哈一笑,热情描述:“我以前认识一个小药童,他就很厉害。我把他绑起来折磨,他就偷偷挣脱了,还拿利刺割破了我喉咙——” 他冲着自己的脖颈指了指,引得一群孩子惊讶尖叫:“他好凶啊!” 那个小女娃疑惑地凑近看了看,奶声奶气地问:“没有疤呀?” 元清杭得意扬扬:“他心软,也没刺得多深。” “哦哦!”一群孩童纷纷点头。 “我喂他毒药,他就威胁将来要杀了我;我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我,他说宁死也不同流合污。”元清杭叹了口气,“你看,他多有趣。” 他低着头,不由自主看了看手腕上那个镯子,忽然有点儿走神。 那个木小七,应该已经回到神农谷去了吧。 为了他,和他那些师兄起了那么大的冲突,在门派里无依无靠的,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又会不会被师兄们排挤欺负。 树林边上,厉轻鸿怔怔站在一丛灌木后,看着前面一群席地而坐的孩童,身子仿佛僵硬了,动弹不得。 厉红绫不言不动,站在他身边,并不催促他。 那群孩子听得懵懵懂懂,一个孩子忽然一拍胸:“不就是打架吗?我也会。” 元清杭正在出神,被他这话拉回了思绪,不由失笑:“你们又打不过我。” 想了想,他又道:“打架啊,要势均力敌才有意思的。和没用的人打,多没劲。” 他身后,厉轻鸿身子轻抖,手指狠狠掐进了掌心。 慢慢退后,一直退到了竹林边缘,他才猛然转身,向着来处拔足跑去。 跑了几步,没看清脚下,忽然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整个人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厉红绫站在他身后,并不伸手拉他,只道:“不去见你的少主哥哥了?” 厉轻鸿摇摇晃晃站起来,摇了摇头。 他眼中的泪水已经收了回去,幽幽的,宛如一潭死水。 “不了。”他轻声道,“少主哥哥不喜欢没用的人。” …… 和一群孩童玩了一会儿,元清杭打发了他们离开,自己到处在山里转悠。 昏睡了一夜,又和一群孩童聊了半天,现在已经到了清晨。 眼睛不疼了,除了视线稍微模糊,已没什么大碍。就是肚子里一阵“咕噜咕噜”乱叫,饿得前心贴着后背。 微弱的晨曦中,姬半夏坐在远处的一个小土包上,低着头,右手执着一把小刀,望着手中出神。 天边云霞漫天,金红色晨晖照在他清矍面上,淡色眸子仿佛染上了一层浅金。 元清杭从他背后悄悄探头,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木雕。 姬半夏的脚边,满地木屑,中间还埋着几个类似的半成品,都是同一个样子。 刻得很粗糙,隐约看得出是一个人的脸,虽然只有寥寥几刀,可技法却极传神。 少女发髻,眉目明丽,但又似乎带了点似颦非颦的轻愁,就算只是一段枯木,也看得出是个极美的姑娘。 姬半夏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木雕,看不出是喜是悲。 元清杭看了半天,也摸不着头绪,可不知道为什么,又隐约觉得不该去打扰这时候的姬半夏。 等了半晌,他终于耐不住饿,悄悄伸出手,从身边的储物袋里摸出一块点心,张嘴咬了下去。 姬半夏扭过头,瞪着他。 元清杭讪讪地一咧嘴:“姬叔叔。” 姬半夏淡淡道:“不叫大魔头了?” 元清杭一边吃东西,一边豪气地一挺胸:“我错了,姬叔叔义薄云天、仁心侠义、明辨是非,又一身本领!” 姬半夏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你倒吃得下。” 元清杭苦着脸:“姬叔叔,能叫霜降和谷雨姐姐也搬过来么,顺便把轻鸿弟弟也叫来?” 好怀念谷雨姐姐做的点心啊。 姬半夏道:“不行,我这里不准有女人。” 元清杭:“……” 呵呵,骗鬼呢,也不知道手里刻的是谁。 “那把轻鸿弟弟接来,一起跟您学本事,总可以吧?”他翻身坐起来,期盼地看着姬半夏。 姬半夏淡淡道:“哪有孩子不跟着娘的。” 元清杭失望地“哦”了一声,嘟囔着:“可是他一个人,都没人陪。” 姬半夏道:“有这工夫担心别人,不担心担心自己的眼睛?” 元清杭笑了起来:“我不信姬叔叔真的要弄瞎我。那么辣那么疼,十有八-九是加了附枷子的汁水,还能明目呢。红姨给的,对不对?” 姬半夏瞪着他:“我知道厉红绫为什么不想留你了。” “为啥?” “小孩子太狡猾伶俐,有时候会叫人忍不住想揍人。” 元清杭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不说话。 姬半夏叹了口气:“你那样破阵不行。小小年纪,不要总想着另辟蹊径。” 元清杭咬了一口点心,含糊地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设阵者的想法去破局。” 姬半夏道:“那你要怎样?” 元清杭眼睛灼灼发亮:“今天设阵的人是您,自然不会真的发动杀阵,可将来若是真的敌家呢?” 姬半夏道:“那就更不该磨磨唧唧。” 元清杭摇摇头:“他把人放在阵眼上,我就要杀人。假如他把我的亲人好友困入阵眼,难道我也要按照他的意思,去杀我的的亲友不成?” 他慢悠悠把最后一口点心抛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我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就不想那样破阵。” 姬半夏斜眼看他:“不知道天高地厚。流传千年的成熟阵法,是你随便换个法子,就能破得了的?” 元清杭叹了口气:“是啊,没那么容易,但是试试总没错。” 姬半夏冷笑:“妇人之仁。要是我自己没用,被人抓了放在阵眼上要挟我的亲友,我宁可他杀伐果断,弃了我去,也好过一起死。” 元清杭想了想:“可就算独活了,也要日日悔恨煎熬,岂非也很无趣?” 姬半夏伸出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等你大一点儿,知道了情爱之事,怕是只想着女人,却一点也记不起什么家人朋友。”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小木雕,小声道:“像姬叔叔您惦记的这个姑娘吗?” ……姬半夏身边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伸手将那小木雕捏成了齑粉,苍白手指一弹,纷纷木屑飞上了天空,被山谷中来的冷风吹散了。 “我说错了。”他漠然道,“还是不要想着女人的好。越是好看的女人,越是会害人。” 元清杭眨眨眼:“好看的男人也一样的。无论男女,顶着一张好看的脸,骗人害人都容易得多。” 姬半夏点点头:“你长得好看,长大了不准骗女孩子,不然我杀了你。” 元清杭摸了摸脸,苦着脸:“咦,刚刚没被喷到毁容吗?” 姬半夏瞪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吧,回去。” 元清杭双脚刚一落地,立刻“哎呦”叫了一声,刚刚被那些食尸虫叮过的小腿不动还好,一动就又像针扎一样疼。 姬半夏伸手把他捞起来,扔到了背上,朝阳中,提身向着山峰攀岩而上。 元清杭双手挂在他脖颈中,舒舒服服地望着远处。 远山中,朝阳在群山中跳跃上升,一点点跳出青峰。 “姬叔叔……”他戳了戳男人的脖子,“假如我被困在阵眼那里,你会不会杀了我,来自救?” 姬半夏声音波澜不惊:“毫不犹豫。” 元清杭哈哈大笑:“姬叔叔骗人。” “你又知道了?” 元清杭得意地道:“姬叔叔说真话的时候,往往会说得很慢、很认真。可若是言不由心呢,那就会脱口而出,不经大脑。” “大脑是什么?” 元清杭:“……” 大意了。已经很注意别冒出来现代词汇了,还是一时没留住口。 他含糊地嘀咕着:“红姨教我的。‘脑为元神之府,亦为髓之海’嘛。” “哦。” 姬半夏背着他小小的身子,身形宛如大鸟,在山壁上疾步如飞。 元清杭趴在男人坚实的背上,打了个哈欠:“姬叔叔,你要是有孩子的话,一定是个很好的爹哦。” 姬半夏道:“要是孩子像你这样,那可气都要气死了。” 元清杭一阵困倦,慢慢阖上了眼皮:“姬叔叔,我会好好学阵法的,可您……别再抓山猫和小灵號啦。” 姬半夏脚步微微一顿。 “它们也有爹娘啊。”元清杭低声嘟囔,声音有点哑,“白天辛辛苦苦出去觅食,回到巢穴里一看,孩子没了……该多伤心。” 姬半夏没有答话,转眼攀到了山顶,沿着山脊,向西而行。 山风凛冽,他一边奔跑,一边冷声道:“再哼哼唧唧,下次我真的抓几个仙宗的活人来布阵。” 元清杭:“……” 呜呜,太凶残了,魔宗的左右护法都一样,没办法好好沟通。 …… 第 17 章 成人 十年时光,荏苒如电。 这一年,十二年一届的仙门试炼大比,终于又到了开启的时间。 凡是在大比中胜出的年轻一辈优秀弟子,可以得到为数不多的名额,前往万刃冢。 而万刃冢中,藏着无数兵魂,有缘人就能获得机缘,挑选到上古神兵,又或者寻找到兵魂残片,融合在自己的兵刃中。 这天,苍穹派所在的千重山脚下,各家仙宗子弟络绎不绝,人头攒动。 浩大宽阔的引凤台上,四周松柏长青,仙草茵茵。 三排长队依次分开,各家子弟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等待造册登记。 左边的队列最前方,闪烁着四个金字“医宗药宗”; 右边的队列,则是同样龙飞凤舞的四个字“术宗御宗”; 而最中间的队列最长,站在其中的少男少女们,则最是器宇昂扬、盛气骄人。 ——“武宗剑宗”! 左边队伍末尾,几个年轻人穿着藏蓝色短袍,腰间系着白色腰带,羡慕地看着隔壁:“还是修武的门派好,一百个名额中,武宗就占了整整一半。” 其中一个圆脸少女脸带酒窝,形容可爱,笑着接口道:“你也不看看天下剑宗刀宗有多少。摊到每个门派头上,名额比咱们药宗可还少呢。” “就是,大门派的话,一家就能占好几个名额。” 正在闲聊,就听见他们身后有人声音清亮,笑着问:“怎么占啊,难道还不参加比试,就直接晋级不成?” 众人一回头,只见新来了两位少年,正排在队伍末尾。 一个少年身着着普通麻衣,眉目平庸、脸带笑意,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格外明亮有神。 浑身上下,只有乌黑发间束着一个金环,式样极简,却烨烨生辉。 除此之外,就是他手中摇着的一把扇子也格外抢眼。 白玉扇柄,精钢扇骨,扇面覆盖着不知什么材质的软缎,隐约透着黑色和点点金沙,摇动起来,金沙微闪,宛如活物。 而他握着白玉扇柄的手仿若无骨,摇动起来,更显得修长漂亮,仿佛比那美玉也不遑多让。 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少年,和他穿着一样的麻布服饰,显然是同一门派。 可这少年的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一张秀致精巧的脸,比旁边的女修似乎还小点儿,肤白细腻如玉,站在那少年身后,偶一抬头,眸子却暗沉沉的黑。 见众人回头,那个相貌平庸的少年更加笑意盈盈:“诸位仙君好,我和师弟从南方夷岭一带来,不太了解中原大门派的事,见谅啦。” 几个药宗的弟子看看他们身上的麻布衣饰,心下了然:果然是蛮夷之地来的小门派,难怪什么都不懂。 可是这少年笑容可亲,又有礼貌,倒也有人愿意热心作答:“对啊,就比如这次轮到苍穹派主持大比,他们家就有保送名额的,剩下的才是各家剑宗刀宗分。” 问话的少年扬了扬眉,露出点好奇之色:“那苍穹派中,现在最杰出的新一代弟子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那自然是宁程仙君门下的弟子,宁夺啊。据说是难得的天才,两年前已经结出金丹,据说快要突破到中期凝实境了!” 少年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哇哦?” 仿佛惊叹了一声还不够,他半晌又加了一声:“哈!” 对面那个酒窝少女看他眼神呆滞的样子,“扑哧”一笑:“这两年各家剑宗都传遍啦,苍穹派继宁晚枫之后,又出了一个天纵奇才,十五岁结丹、十六岁得师门正式赐剑呢。” 那少年不知怎么,似乎有点出神,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 正要说话,忽然身边的药宗弟子们纷纷使了个眼色:“来了来了,神农谷的人。” 各家弟子全都屏气息声,看着远处走来的一行人。 全都身着淡绿衣袍,衣角上绣着灵芝图案,一个个身悬利剑,唯独为首的一个小公子打扮与众不同。 同样是绿色衣袍,色彩却是明亮的翠绿,腰间一抹银色丝绦腰带,发间簪着淡黄色神柳木簪,簪子下面坠着一颗华光四溢的明珠,衬着一张脸俊秀稚气,眉宇间有丝掩不住的傲然骄矜。 一行人根本没来到队伍末尾,簇拥着那小公子,径直穿过众人,向最前面去了。 那美貌少年目不转睛,看着那行人走远,忽然开口:“他们不用排队的么?” 旁边有人小声嘘道:“小声点,那可是神农谷。药宗中最大的门派了,排什么队。” 美貌少年遥遥望着那小公子背影:“那为首的是谁?” “神农谷的小公子木嘉荣呀!”旁边的人热心地八卦,“木谷主唯一的独苗,才十六岁。对了,听说他本来有保送名额的,可是偏偏要下场比试。” 旁边的人悄声笑起来:“小孩子心性,想早早地扬名立万嘛!” 美貌少年眼神闪动,忽然道:“这么小就急着出来行走,家里人不怕他死得早么。” 一群人都惊得呆住了,纷纷扭头看他,却见他那漂亮的脸庞上神色平常,丝毫看不出恶毒,仿佛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可就是这样,才叫人觉得惊悚。 他身边的少年赶紧咳嗽一声:“哈哈,我们南疆之地民风淳朴,我这小师弟一向口无遮拦,大家莫怪。” 众人纷纷扭头,小心翼翼离他俩远了点:淳朴个鬼啊,这叫淳朴,那天底下就没坏胚子了! 笑脸少年伸着修长脖颈,使劲往神农谷那边瞧,脚下悄悄一动,好像就想去追。 那说话恶毒的小师弟凑在他耳边,极轻地道:“少主哥哥,我随你一起去啊,顺便毒死那个小公子。” 笑脸少年用力瞪了他一眼,小声道:“别胡说!” 要命了,这孩子小时候虽然性格乖戾些,也没这么动不动就要弄死人啊。数年不见,扭不过来了,貌似歪得很厉害啊! 呜呼……这么个移动的毒罐子,得时刻压着,绝不能叫他往外冒坏水。 两人跟着队伍前移,很快,排到了他们。 笑脸少年递过手中的信物玉牌,冲着登记的弟子道:“南疆药宗,七毒门。” 他指了指身边的少年:“我叫黎青,我师弟叫黎红。” 接待弟子在名册中找了找,递给他一枚钥匙:“贵门派两个推荐名额。比试期间,入住松竹苑的西边雅室。” 少年却没走,笑吟吟道:“麻烦再登记一下,术宗那边的大比,我俩同样也想试试。” 负责登记的剑宗弟子一愣,旁边有人探过头来,仿佛看着个傻瓜:“小兄弟,别怪我多嘴。擅长什么,就报什么。你以为是撞大运吗? 笑脸少年苦着脸:“我会一点儿医术,也会一点儿符篆阵法,可都是半瓶子醋。多报两项,万一哪边能混个末位名次呢?” 报完名的人全都轰然而笑,接待的弟子没办法,只得帮他俩全都登了记。 笑脸少年笑吟吟接了钥匙,跟着前面的人一起下了引凤台,穿过一座布飞溅的小山峰,来到了一座建筑群前。 不愧是家底丰厚的超级门派,接待远客的雅舍足足有百余套,白墙青瓦,依着山势,掩映在一片静谧雅致的苍翠之间。 雅舍有大有小,早早就有苍穹派外门弟子迎上来,一个个相貌端正,神态略带傲气。 七毒门属于远方小门派,居所自然是最小的那种,和另外两家小门派住在一套雅舍中,两人分了一间宽敞的西厢房。 掏出钥匙进去,里面的八仙桌边,竟然赫然有几个人! 一个中年女人坐着,相貌苍老、身材却婀娜纤细,身后立着两个容颜俏丽的婢女。 那个笑脸少年一个箭步冲过去,笑嘻嘻冲着女人喊:“红姨!” 他旁边的少年也同样喊了一声:“娘。” 女人一双美眸中露出淡淡笑意,招了招手:“来,坐下。” 元清杭又向着她身后的两个婢女笑着叫:“霜降姐姐,谷雨姐姐,好久不见。” 霜降的眼圈儿红了:“小少主……” 元清杭十年前跟姬半夏走时,并没有带婢女过去,霜降从小服侍他长大,自然是牵肠挂肚,临别时是个小小孩童,今日再见,却已经完全是长身玉立的少年。 厉红绫打量了他几眼:“如今不是小少主啦,个子高了这么许多。” 元清杭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可红姨一点也没变。” 厉红绫道:“在姬半夏身边学得倒是挺多,油嘴滑舌都会了。” 元清杭亲热地帮她倒了一杯茶:“姬叔叔又古板又少话,哪会教我这些?我说的是真心话。” 厉红绫横了他一眼,伸出手,在脸上扒下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一张美若明霞的脸露了出来。 修炼到了金丹以上境界,衰老就慢得多,厉红绫自负美貌,又比寻常人更注意容颜保养,果然十年如一日,美貌和以前毫无二致。 她身后,霜降道:“少主也摘了面具呗。” 厉红绫皱眉:“不行。他以前毕竟和宁程和木青晖他们照过面。” 虽然是十年前的事,可是就算只和幼年时有一点相像,也不能冒险。 厉红绫道:“七毒门来参赛的那几个人,已经被你姬叔叔除掉了。山高水远,也没人来求证。你们放心大胆冒充就好。” 元清杭点头:“好。” 厉红绫瞥了他一眼:“姬半夏果然教导得好,那些婆婆妈妈的习性都改了?” 元清杭若无其事地道:“姬叔叔要杀人,大概就是真的该杀。” 旁边,厉轻鸿诧异地看着他,睫毛忽闪着,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厉红绫又道:“明日第一场大比,你们俩放开手脚施展。争夺的不仅仅是万刃冢的入场名额,药宗大比的优胜奖励,你们更不要放过。” 元清杭展颜一笑:“就算我不行,鸿弟也一定可以的。” 厉红绫冷道:“什么叫不行?我送去的医药手册和典籍难道少了,还是我每年亲自去指导你一个月不够?” 元清杭哈哈一笑:“那是那是,鸿弟得个第一,我第二就好。” 厉红绫啐道:“少托大,还真当神农谷的人都是草包吗?” 她转头看向儿子,淡淡道:“若是胜不了木家的人,就不用回来见我了。” 厉轻鸿低垂下头,轻声回应:“知道了,娘。” 厉红绫盯着他,缓缓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记得辅佐小少主,一切听他吩咐。” …… 厉红绫又坐了一会儿,才带着霜降和谷雨起身离去。 外面有人送来了饭菜,元清杭和厉轻鸿在房间里用了饭,早早地歇下。 两个人分别近十年,中途厉轻鸿也曾经跟着厉红绫去探望过几次,可每次都来去匆匆,两个童年玩伴终究日渐疏远。 这一次终于可以结伴而行,元清杭自然高兴万分,来的路上这几天,两个人又渐渐熟稔起来。 房间里有两张床,被褥熏着淡淡花木香,元清杭躺在床上,思绪万千,翻来覆去睡不着。 没一会儿,就听到身边床上的厉轻鸿开口道:“少主哥哥又在想那个小药童了吧。” 元清杭也不隐瞒,兴冲冲道:“毕竟是仅有的熟人嘛。鸿弟,你说那个木小七在不在那群人里?” 厉轻鸿不吭声,睁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房顶,手中一根毒针转来转去,幽幽发着冷光。 元清杭不觉有异,又道:“我说一定在。他那么小就筑了基,没道理不被选来参加大比。” 厉轻鸿轻声笑了笑,有丝古怪:“来了也是敌家。” 元清杭摸着自己腕上的手镯,嘿嘿一乐:“他不会与我为敌的。” 厉轻鸿酸溜溜道:“都快被你折磨死了,他不会记仇?” 元清杭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他长相俊,我肯定能一眼认出来。” 厉轻鸿在黑暗中暗暗咬了咬牙:“男大十八变,长大后变丑的多着呢。” 元清杭在床上支着下巴:“才没有。鸿弟就越变越好看嘛。” 说实话,长大后的厉轻鸿的确比小时候还要好看得多。 小瓜子脸长开了,幼时苍白的肤色如今也润泽晶莹,除了眼神稍微有点深不见底、不容亲近,随随便便站在人群中,便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很难不被注意。 厉轻鸿指尖的毒针终于轻轻一闪,收了起来。 他低低道:“少主哥哥才真的好看。” 元清杭哈哈大笑:“好啦好啦,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互相赞美,好像有点儿不要脸。” 厉轻鸿不说话了,半晌均匀的呼吸响了起来。 月色溶溶,周围飘着陌生的花香,往玲珑小窗外看去,一栋栋仙家雅舍静静伫立在山色中,有的房间还亮着隐约的光。 元清杭的手,悄悄摸着袖子中藏着的那只古朴圆镯。 法器随着他的手腕自然变粗,完美地卡在手腕上。随着一呼一吸,温暖地滋润着他的灵脉,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等了一会儿,偷偷翻身下了床,抓起面具戴在脸上。 第 18 章 重逢 穿着夜行衣,他避开雅舍间互通的大道,挨个摸到各家亮着灯火的客房后面。 往窗内偷看几眼,辨认着里面客人的衣服纹饰,都不对。 他想了想,又绕开这一片,向着另一段山腰行去,白天来时,记得那一带似乎有几栋独立的别院,孤零零散落在山水间。 走近了一抬头,果然稀稀落落亮着灯,显然有人住在里面。 只摸到第二栋,迎面就走来了两个提着食盒的侍女,衣角上,赫然绣着精美的灵芝花纹! 元清杭翻身躲进院子中的山石后,等两个侍女走远,才悄然提身,上了屋梁。 无声无息掀开一片青瓦,从顶上看下去,厅堂宽敞,正中的桌子边,坐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少年虽然看不清脸,可从头顶望去,正好能看清他黑亮发间那根珍贵的神柳木簪,色泽嫩黄,异常夺目。 神农谷万千宠爱的独苗,明天药宗名额选拔最大的劲敌。 木嘉荣。 正要再仔细辨认一下房中的众人,忽然之间,一股忽如其来的危机感骤然浮现。 不假思索,他身子冲天而起,向远处的屋脊掠去。 可是那危机感却丝毫不减,瞬间化为了一股炙热尖锐的剑意,在他身后暴涨。 如影随形,滔天浩大。 元清杭身子左突右闪,换了几个逃跑的方向,可身后的那股剑意却没离开半寸。 再一息后,已经抵上了他脖颈后面,激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那剑意引而不发,逼得他慢慢停下,一道白色身影才在他身后翩翩落下。 一道声音宛如激泉击打玉石,清亮中带着肃杀,淡淡响在耳边。 “别动,不然杀了你。” …… 元清杭深吸口气,身子纹丝不动,单手举起:“仙君冷静,我就是个过路的,迷了路而已。” 身后的声音不为所动,依旧清冷:“转身。” 元清杭慢慢转过身。 明亮月轮宛若圆盘,挂在青黑长空。 淡淡月华从对面那人肩头泻下,如练如锦,映亮了他手中锃亮长剑,更映亮了一张俊美无俦、令月色暗淡了几分的脸。 元清杭呆呆凝视着面前的少年,看着那仿佛极其陌生、却又仿佛带着一丝熟悉的容貌,心忽然怦怦狂跳起来。 对面的少年皱了皱眉,手中长剑依旧没离开他喉前一寸:“路过迷路,所以跳到屋顶上找路?” 元清杭看着这张脸,好半天才定下心神,道:“路过一下,顺便找人。” 对面的少年微微颔首:“要找何人?说出名字,我帮你。” 元清杭唇边漾起一丝笑意:“好像已经找到了,谢谢小仙君美意。” 少年淡淡道:“小仙君?你很老么?” 元清杭笑得越发开心:“总大过你十岁八岁。” 对面的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的容貌,似乎也有点拿不准他的年纪,冷冷皱眉:“刚刚还在到处偷窥,现在又已经找到了?” 元清杭微笑:“可不是么,一见小仙君风采迷人,就觉得找谁都不太重要了。” 这话说得古怪,任何人听了只会觉得轻佻又莫名,可是偏偏他目光明亮坦荡,眸光清澈如水,连带着那张平庸的脸好像也变得亲切可喜。 那少年脸色冷了下来,剑意猛然暴涨,向他咽喉又逼近了毫厘:“你!……” 元清杭身形急动,好不容易避开了他的剑锋,正要再笑嘻嘻瞎编几句,不远处却传来一阵人声。 一道白色身影跳上房顶,急速向这边奔来,一边跑,一边大叫:“何方鼠辈,敢来苍穹派待客的地方撒野!” 下方安静的雅舍里,也有不少人被惊动,黑了的房间里纷纷重新亮起灯,陆续有人冲出房门,四顾张望。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赶紧冲着对面的少年展颜一笑:“喂,你报的是剑宗大比,还是药宗?” 对面的少年一怔。 眼前这人面貌普通,可一双眸子却亮似星辰,含着笑意,说话的口气更是随意而亲近。 明明无需作答的,可不知怎么,他还是吐出了两个字:“剑宗。” 元清杭笑道:“那好可惜,遇不到啦。” 就在他们对答的这当口,远处追来的那人已经到了几丈之外,豪气满满地大喝一声:“小贼哪里走!” 元清杭看了看疾驰而来的追兵,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眼角余光瞥着四周,举起了手中的白玉黑金扇:“我要走啦,明日你来看我比试不?” 没等对方回答,他轻笑一声,手腕急抖,一股青烟从扇骨中喷洒而出,笼罩住了无边夜色,更罩住了他纤细身影。 数十道暗色磷火燃起,后发先至,一半扑向对面的少年,另一半扑向他后面追来的同伴,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磷火星星点点,遇风更盛,那少年手中长剑急速刺出,剑光到处,点点磷火立熄,刚刚还盛放如春花,下一刻就已经宛如三月落樱,残败飘零。 磷火灭尽,青烟飘散,他们的面前也已经空无一人。 追上房来的少年眉目英朗,身材修长高大,正是在附近巡逻的苍穹派弟子商朗。 他飞身落在了屋檐上,咣里咣当踏破了好几片瓦片。 “什么妖魔鬼怪!”他手忙脚乱地扑灭了身上最后一点磷火,懊恼地跺脚,“啊啊啊,混蛋,把我的新衣裳烧了几个洞!” 看着同伴久久站立不动,他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弟……师弟?” 宁夺淡淡收回视线,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总是想着那少年转身后的一幕。 黑色发间,那一抹束发金环烨烨生辉,犹如灿烂骄阳的一抹余晖,在记忆的深湖里轻轻拂动了一下。 他手中长剑仓啷入鞘:“是前来参加大比的客人。” 商朗犹自气恼:“那他鬼鬼祟祟做什么?这么趴在神农谷的房顶上,我瞧一定非奸即盗。” 宁夺望着远处,半晌摇头:“没抓现行。” 商朗挠挠头:“那等到下次露出马甲,再杀他个片甲不留!” 宁夺微微蹙眉,和他一起跃下屋顶,下面已经有人赶到,为首的正是木家小公子木嘉荣,见到他俩,眼睛一亮,急忙过来见了礼。 “两位世兄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守巡。” 木嘉荣虽然是神农谷谷主的爱子,平日里眼高于顶,可几大世家平时素有往来,面前的两位,一个是苍穹派太上掌门的亲孙子商朗,一位是代掌门宁程的亲传弟子宁夺,同样是身份不凡,家世尊贵,他自然也不敢怠慢。 商朗笑嘻嘻道:“木小公子好,几年不见,竟然都这么高啦。” 木嘉荣脸色微红:“早就很高了。” 商朗道:“小时候第一次见你,你才这么点儿大呢!” 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及腰的高度:“那次是你六岁的生辰宴,我师父带着我去你们木家,在后花园里遇见的你——就这么高。” 木嘉荣俊秀脸上带着点儿羞愤,咬牙道:“我不记得了。” 商朗却不放过他,哈哈大笑:“我可记得好清楚,那么大点的小人儿,坐在水边捣鼓草药,我们几个人走近了都没发现。” 他拍了拍宁夺:“你也在啊,那次也是师父刚收了你,正好带你去木家言明重新拜师之事呢。” 宁夺淡淡瞥他一眼:“是,木小公子当时专注得很,你在人家身后大吼一声,吓得他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当真是一片鸡飞狗跳,震惊宴会。木嘉荣固然很快被人捞了上来,商朗却也因此挨了好一顿责罚。 几个少年几年未见,这么一聊旧事,终于又熟稔亲近起来。 商朗接着道:“对了,刚刚的事不用担心。我师弟追过去查看了,貌似就是来大比的别家子弟,暂时看不出恶意。” 木嘉荣尚未说话,他身边一个师兄得意扬扬开了口:“不用说,一定是惧怕我们神农谷,前来探探虚实。” 这人脸颊瘦削,个子奇高,没人搭他的话,他却犹自喋喋不休:“哈哈,可笑,晚上这么偷看两眼,又有什么用?我们神农谷的手段本事,就算摊在他眼前,晾他也瞧不出什么来。” 宁夺淡淡垂下眼,尚未说话,这人又亲热地冲着他套近乎:“宁仙君,说起来我们也曾有过同门之谊呢,这次大比是苍穹派主持,到时候可要好好关照我们木家几分。”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木嘉荣秀眉一蹙,稚气脸上露出三分不耐、三分傲气:“师兄乱说什么!大比各凭本事说话,神农谷的人,又何需任何人照顾?” 他微微躬身,向宁夺道:“不用理他胡话。家师知道你如今修为精进,比什么都高兴。” 宁夺躬身回礼,声音柔和:“多谢木小公子。” …… 苍穹派地处中原,坐落在风景绝美的千重山中,是剑宗中最大门派,近年来尤其风光无比。 时逢仙门盛事,早在多天前,苍穹派就举全门派之力,为这十二年一次的大比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一大清早,专供比试的登云台上,人头攒动,乌压压的围满了人。 登云台四周环山,正前方是观礼台,场地上分出了近百间隔间,此刻里面已经坐满了药宗的年轻才俊。 第一天大比,只在医宗药宗中筛选,决出二十五人,整整一天,一共分为三轮。 高高的观礼台上,诸家的尊长们都已经落座,正中分设了两桌主席,一边是观战的剑宗苍穹派,以及术宗中两家最大的势力,正所谓南澹台、北宇文,双双坐在上方。 而另一边坐的,则是负责今日大比的药宗医宗。 神农谷的谷主木安阳和百草峰的堂主并排而坐,一位德高望重的散修神医则被隆重地安排在正中。 神农谷谷主木安阳正当中年,相貌俊雅温文。 本来他是族中次子,性情温和,平日只爱种药养草,不甚求上进,可惜兄长在多年前死于魔修之手,老谷主悲愤异常,在十几年前参与那场仙魔大战时,重伤而亡。 不得已,他才被迫继承了谷主之位,十几年来,倒也将神农谷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身边另一人同样身材颀长、眉目温和,乃是他的师弟木青晖,正是和宁程私交甚笃的那位。 木安阳此刻正和宁程寒暄:“宁兄年纪轻轻,便得料理这么大的仙门盛事,想必这些日极为辛苦。” 宁程摇头:“说来惭愧,我哪里有这般运筹帷幄的能力,从制定名册到采买物资,再到流程安排,全靠商师兄在背后操持。” 木安阳轻轻叹了口气:“商兄的身体……能恢复到如今的地步,已属万幸。” 旁边术宗的老宗主宇文瀚也神色惋惜:“不管怎样,当年幸亏发现得早,才从宁晚枫那奸贼手中救回一条命。” 宁程神色淡淡的,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骨结微微发白:“是啊……幸亏。” 第 19 章 首胜 木青辉悄悄看了他一眼,眼中担忧之色一闪而过。 宁程向着木安阳笑了笑:“昨日见了令郎,果然聪慧可喜,今日大比,想来定能力拔头筹。” 木安阳连连摆手:“犬子虽然平日功课不曾懈怠,可各家医宗药宗能人辈出,哪里有一定胜出的道理。” 旁边,南术宗的澹台家家主哈哈大笑:“木谷主太谦虚了,谁不知道木小公子三岁熟背药经,五岁识得千草图,是一等一的天资骄人。” 坐在下首的一些家主和宗师们也纷纷奉承打趣,席间满是一团和气。 正在觥筹交错,外面的广场上,响起了三声洪亮钟声。 苍穹派的内门弟子朗声传音:“诸位参赛者和观礼者,大比吉时已到,还请肃静。” 靠近广场的里圈,是排枝叶繁茂的神木梧桐,树下凉风习习,可供坐着观看的长桌上,摆着新鲜的仙果灵蔬,旁边的青玉樽里不放美酒,只有清冽的山间甘泉。 虽然长桌边座位甚多,可却坐得疏松,只有各家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才会被会礼让落座在此。 商朗和宁夺坐在其中,陪着数十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正在细声慢语地寒暄。 广场外围,则是站满了术宗和剑宗的大批年轻弟子,今天不是他们的场次,一个个全都跑来看热闹,有性格活泼外向点的,已经开始到处结交朋友、热闹地攀谈起来。 “来来来,押注了。”一个剑宗小弟子站在最外面,偷偷摸摸地叫,“押木家小公子第一名的,现在还接受下注,要跟赶快!” 一个术宗的弟子肩膀上蹲着只灵鸟,探过头来:“这大热的压中了,还能有的赚?” 小弟子嘻嘻一笑:“那你押别人嘛。场上除了木小公子还有数百人呢,万一出匹黑马,反押的人岂不是就发财了?” 这么一说,就有不少人蠢蠢欲动,可是犹豫再三,愿意下注爆冷的还是没几个。 商朗竖着耳朵听后面,忍不住扭头冲着那小师弟招手:“过来过来。押木小公子第一的话,赢了是不是赚不了多少?” 小弟子颠颠地跑过来:“大师兄,是啊。” 商朗豪爽地甩出几块上品灵石,道:“算我一份。少就少吧,毕竟是铁板钉钉的事!” 宁夺微微皱了皱眉,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商朗讪讪地笑:“嘿嘿,小赌怡情嘛。” 正说着,旁边一位俊雅的锦衣青年微微一笑,也扔了颗上品灵石过来:“那我就博个冷,押别人胜出吧。” 说话的这人正是北术宗宇文家的弟子,名字叫宇文离。一双凤目风流多情,相貌出众,也是名声显赫的世家子弟。 这边坐的青年仙君都是美名在外,不少年轻的女修悄悄张望这边,掩着嘴巴和同伴们窃窃私语。 正在热闹着,场内又是一记钟鸣。 随着这声正式钟声,宇文离向着四周拱拱手,潇洒地长身而起。 众人瞩目之下,他双手结印,几道缤纷水符升上天空,从涓涓细流膨胀为浩大水瀑,一个隔绝大阵轰然升起,将考生连同各自的隔间,全都罩在了里面。 四周嗡嗡的惊叹声此起彼伏:“哇,这一手厉害。” “当然了,这些年宇文家人才凋落,要不是青年一辈中出了个风头无两的宇文离,怕是要被南边的澹台家压着打。” “嘿嘿,这次澹台家没抢到布阵这种露脸的机会,大概要气炸了肺,等着明天术宗大比看好戏吧。” 忽然,有人在一边阴阳怪气地道:“澹台家那一对兄妹可是嫡出,生母是著名仙门女修,宇文公子嘛……嘿嘿,虽然厉害,可身世不清不楚的,这怎么比?” 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这种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当面说出来,那可是结仇的事,谁又这么不识趣? 再一看,果然,是一位和澹台家交好的小世家子弟。 众人都不敢接话,个个只当耳朵聋了。 人群中,宇文离似乎完全没听见外面的杂音,风度翩翩,长袖纷飞,结印的动作潇洒从容,很快,一块水幕在水系术法下冉冉升起,上面,隔间号和比试者姓名赫然列成一排。 一号,神农谷木嘉荣; 二号,神农谷木瑞风; ……前面五号都是神农谷选送的弟子,直到六号,才出现了另一家,百草峰倪仙儿的名字。 随着门派和名字出现,那块巨大水幕分成了无数块,对应着不同的隔间。 水幕清透,在山间微风的吹拂下荡起一点浅淡的涟漪,显现出来的人像宛如映在波平如镜的湖面,如梦如幻。 宁夺目不转睛,终于,在看到了八十号隔间时,目光一凝。 一张平庸的脸,眼睛却亮得惊人,映着他发间的那只金环,清晨朝阳的光线下,竟分不清是那抹金色更亮,还是他的眼神更加有神。 正是昨夜惊鸿一瞥见到的那个少年。 七毒门,黎青。 ……他缓缓扭过头,看向身边的小师弟:“还接受下注么?” 那小师弟叫宁小周,正在一五一十地数着赌资呢,闻言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啊?接、接受啊!” 宁夺缓缓伸出手,从腰间的暗青色荷包里掏出一颗异兽妖丹:“这个是我前一阵猎到的,能否作价?” 小弟子眼睛一亮:“能能!通天蟒的蛇丹,可以作价一百个上品灵石呢,二师兄也要押木小公子吗?” “我押八十号,黎青。” 他本就一股生人勿近的冷肃之气,没人敢靠近寒暄,这样一句出口,周遭更似安静了几分。 所有人都茫然抬头,去找对应的号码:那是谁?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世家子弟吗? 商朗正抱着剑,逗弄一位女修脚下的灵宠,差点被那狗咬了一口,他震惊地抬起头:“啊哈?!” 宁夺凝视前方,目不斜视:“小赌怡情。” …… 水幕大阵内,一片安静。 隔间里还有小型消音符,能保证比试者互不干扰,所有人面前的小案桌上,同时浮现出一片白色绢丝,无数图案徐徐显出。 多达八百种药草植物、动物器官、矿石原料,全都是可以入药的材料。 有的只画了几片花瓣,有的只描画了矿石断面,有的则只显出了动物肢节,印在丝绢之上,等待辨认。 元清杭微微吸了口气,摒除杂念,拿起身边的笔墨,开始不紧不慢地书写。 每辨认出一种,就在图案边写下名称,只要辨认正确,该名比试者所在的隔间水幕上,便有一个数字浮现。 一炷香为限,约莫四分之一时辰。只看最后谁辨认的药材最多最准,决出前一百名,剩下的直接淘汰。 外面围观的年轻弟子们全都屏息抬头,看着那一块块水幕。 “果然是木小公子领先,已经认出了六十八种、七十了!” “木家的几个弟子都很厉害啊,都排在前面。” “百草峰的人虽然赶不上木嘉荣,可也死死咬着追呢。” “哈哈哈,那边是什么草包,到现在才辨出了十几种,还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水幕上,木嘉荣站姿矜持,奋笔疾书,辨别成功的数字遥遥领先,很快,已经跳到了惊人的一百多! 可忽然地,有人小声叫了一句:“等等,你们看那个八十一号?” 不仅是他,已经有零星的人开始注意到了异常,惊讶的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咦,什么时候追上来的,竟然第三了。” 水幕中,隐约看得清那个俊美少年翻动绢册的速度极快,每落下一笔,面前的数字就跳动一个,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商朗踮起脚尖,好奇地张望:“哇,这是哪儿来的?竟然能追木小公子?” 他身边,宁夺站立得纹丝不动,目光从那个叫黎红的身上,转到了他身边。 不,还有一个,同样在追。 只是不像他师弟追得那么气势汹汹,却不疾不徐,从容不迫。 …… 高台上,观礼的几位药宗宗主,神色都微微变了。 百草峰的堂主意味深长地道:“木小公子发力稍早了一些。” 木安阳盯着紧追不舍的黎红,不知怎么,忽然有点儿发愣。好半天,他才将目光收回来,笑容有点勉强。 旁边的木青晖低声安慰道:“嘉荣是不懂比试技巧,着急了点,可是也未必不能保持优胜。” 他们几个人才是真正的内行,全都看出了问题。 木嘉荣做题的顺序最常规,先挑容易的写,越到最后,剩下的却越难,要反复辨认思索,自然越慢。 而那个紧追不舍的七毒门黎红,做题却并不挑,遇到什么都毫不逃避,速度一直均衡,比起速度开始减慢的木嘉荣,反而更有后劲。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赶超过了其他人,跃居到了第二! 木安阳心里正在隐约焦急,忽然,那位年长的散修神医却突兀地开了口。 他盯着那水幕上跳动的计数,缓缓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谁赢,只怕还说不定呢。” 众人抬眼望去,忽然都愣了一下。 就在这短短片刻,场上的形势又有了变化,甚至场外观战的年轻子弟们,都也觉察到了异常。 木小公子原本一骑绝尘,但就在刚刚,那位陌生的七毒门少年黎红已经赶了上去,两人的数字双双突破了一百五十种。 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另一个人面前的水幕上,数字却忽然急速增长! “天,那是什么,我眼睛花了吗?” “七毒门的另一个?……啊,名牌上写着叫黎青。是师兄弟?” “他刚刚明明写得很慢,难道竟然故意留了手?” 绝大多数人都开始遇见疑难杂例、速度变慢时,只有那个叫黎青的少年,面前的数字涨得没有道理! …… “道理很简单。”神医易白衣捻着胡须,兴致勃勃,“这孩子一开始选了最难的来作答,先把冷僻的答遍了,所以就慢。” 他望着场内,掩饰不住激赏:“现在剩下的都是常见的那些,自然信手拈来。” 外面的广场上,议论声惊叹声此起彼伏:“呀,第三名追上来了!” “难道真有人会胜过木家小公子?”有人急得抓耳挠腮,“不会吧,要输钱了?” 商朗忽然一把揪住身边的宁小周:“宇文兄押‘木嘉荣不是第一’,宁师弟押那个黎青第一,假如黎青真的得第一,那岂不是他俩都算押对了?” 坐庄的宁小周飞快地算了算:“那宇文仙君拿的少点,大头是宁师兄拿。” 商朗攥起拳头,一蹦三尺高:“可恶,木小公子不能输啊! 堂前袅袅的沉香一声“啪嗒”,最后一段香灰燃尽掉落。 老者一按面前灵石枢纽,所有比试者面前的丝绢尽数隐去,纷纷停止了作答。 木嘉荣轻轻擦去额头一点细汗,矜持地抬起了头,望向头顶的数字。 二百七十八。 略略环视,他的目光忽然一怔,就在不远处,还有一个人的数字,竟然是二百七十七! 七毒门,黎红。 ……厉轻鸿冷冷地望着自己的计数,拳头暗暗一攥。 该死,竟然只差一个! 他身边,元清杭摇了摇头。他面前的数字,是二百七十四,比厉轻鸿还少了那么一点儿。 饶是如此,他们头三名的分数,也已经远超后面,形成了一个明显的断层。 场外的人纷纷惊讶议论:“哎呀,历届药宗大比,这是头一次有人距离神农谷如此之近吧?” “啧啧,这七毒门什么来头,怎么一下子冒出来两个厉害角色?” 商朗笑得一口白牙灿烂:“嘿嘿嘿,木小公子好样的,不愧是医药世家!” 一片嘈杂中,忽然,异相陡生。 巨大水幕轻轻一动,仿佛清风吹动水面,刚刚已经固定了的数字,忽然一跳。 木嘉荣正背着手,矜持地接受恭贺,只听得身边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这这、这怎么回事?” 木嘉荣一怔,抬头一看,瞬间呆住了。 他自己的计数涨了两分,忽然变成了二百八十。 但第三名的计数,却也同时再涨了几个,诡异地停在了二百八十二! ……怎么回事? 举座哗然! (今夜12点入V,万字大章) 第 20 章 激战 四周一阵喧嚣,神农谷的一众弟子更是激动起来:“怎么了?这是什么情况?” 大阵后面,宇文离凤目含笑,回答着身边七嘴八舌的问话:“抱歉,在下也不知道。” 他身边,一位宝蓝色衣衫的青年面貌微带傲气,嘿嘿冷笑:“水幕的术法全是宇文兄一力承当,出了这样的岔子,怕是能力有限吧?下一场,不如我们澹台家出个人,帮忙控控场。” 正是两大术宗名家,“南澹台、北宇文”中澹台家的公子,澹台超。 宇文离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多谢兄台美意,计数为什么变,我是不明白,但想必不是在下的问题。” 相邻的隔间里,厉轻鸿凝视着变化的数字,也是一愣。 “少主哥哥?”他试探地看向身边。 元清杭眉头轻皱,神色意外,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对自己辨认出来的药材种类自然记得,没错的,就是二百七十四种。 这忽然多出来的数目,又是怎么回事? 广场上空,一个洪亮的声音压过了万千喧哗:“诸位少安勿躁,老朽乃是这次药宗大比的命题人。” 下面的人都认出了这个声音,德高望重、独来独往的一介医宗散修,易白衣。 一辈子医人无数,和任何一家大宗门都没有什么牵扯纠葛,故此命题由他完成,便无人质疑他会偏袒任何一方。 “全册八百种药材中,添进了几种极为罕见的冷门药材。”易白衣的声音带着欣慰,“若有人识得,一个便记作三分。木小公子辨出了一种,故此在原先的计数上,多加两分。” 他顿了顿,又道:“而这位七毒门的小兄弟,则正巧辨别出了四例,加了八分,故此最终总分胜出。正是博闻强识,可喜可贺。” 下面犹如沸水入油锅,议论激烈无比:“原来如此,这个第三名竟然歪打正着,碰到了几个隐藏题。”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几味罕见药材人人都见到了,怎么不见别人认出来?” “对哇,放在你面前,你也一样两眼一抹黑不是?” …… 大阵前排,神农谷的那个瘦高个子正在跳脚:“毫无道理,一定有猫腻!” 木嘉荣稚气的脸上泛起微红,低声道:“闭嘴。” 那位师兄犹自不服气:“都没听过的什么七毒门,没准这老匹夫偷偷漏了题……” 木嘉荣生气道:“输就输了,有什么好抱怨的?” 不远处,厉轻鸿嘴角噙笑,看向元清杭,低低道:“少主哥哥好本事。” 元清杭眨眨眼,也有点意外。 身边已经有不少目光飘过来,或艳羡、或不服气,那个报名时遇见的酒窝少女就在不远处,也通过了这场筛选,见他目光扫过,忙惊喜地冲着他小声叫:“喂!” 元清杭笑着回应:“嗯?” 那少女做了个鬼脸:“你们七毒门是不是个个都这么厉害?” 元清杭还没答话,一个毫不客气的声音冒了出来:“什么七毒门,南夷之地冒出来的两只小蛮子而已。” 正是神农谷的几个弟子,站在不远处,神色不善。 厉轻鸿眯着眼,看着他们,眸光沉沉,戾气一闪而过。 元清杭神色有点惊异,四下张望了一下:“两只小蛮子没见到,只看到四只吱哇乱叫的野鸡。” 神农谷的那几个弟子正是四个人,呆了呆,才知道元清杭是骂他们,一个个气得脸色铁青。 那个瘦高个冷笑一声:“看图辨物算什么真本事,不外乎是死记硬背。待会儿考校诊病配药,看你们还能威风多久!” 元清杭神情严肃:“威风多久是多久,踩得一时是一时。” “你!……” “扑哧”一声,好些围观的仙宗弟子都忍不出笑出了声。 神农谷固然是药宗第一大门派,可是也不见得人人服气。 木家小公子少年多慧,名声在外,艳羡的多,嫉妒的也大有人在,见他们吃瘪,自然不少人心中暗暗幸灾乐祸。 元清杭笑嘻嘻地转过身,向着四周望了望,眼神一亮。 不远处,一群白衣胜雪、神采出众的世家子弟围坐在一起,正中间的那个人,正淡淡抬起头,向他看来。 元清杭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举起手中的白玉黑金扇,指尖微弹,然后“唰”的一声,向那边迎风潇洒展开。 黑绢扇面上,金色粉末幽幽闪光,幻化出四个亲切的大字。 “别来无恙。” …… 一群人愕然望着他招摇的举动,商朗狐疑地看看身边:“他在和谁打招呼?” 宁夺淡淡垂下眼帘,手伸向宁小周:“我赢的钱拿来。” 宁小周手忙脚乱,使劲数着灵石:“二师兄你且等等,我算算先——” 一大堆灵石哗啦啦倒在了宁夺和宇文离桌前,华光闪烁,他大叫:“哇,二师兄和宇文公子一起发财了!” 商朗瞬间忘记了那个“别来无恙”:“……啊啊啊,这个人赢得好可恶!” 钟声再度响起,短暂的休憩时间已过。 场上的比试者只剩下了一百位,宇文离布下的隔绝大阵再次开启,苍穹派的外门弟子来来往往,摆好了下一场所需要的器具和材料。 有人望着场内,好奇地问道:“哎,有丹炉和紫砂药罐,这是要当场考校炼丹熬药?” “不像。”有人眼尖,“每个人的案上刚刚送去了一株小苗?” 一位刚被淘汰的药宗弟子轻声叫了一声:“啊,那是不死草!” 年轻小辈们全都茫然:“那是什么,珍贵药材吗?” 不少医宗弟子也都认了出来,纷纷摇头:“不不,这种东西没什么用处,只是生长在魔域中毒气最旺盛的地方,天生百毒不侵,药典有云:刀割火烧、雷劈雪埋,无能害其命也。所以才叫不死草嘛。” 一群外行更是好奇:“那这是要干什么呀?” 观礼台上,木安阳神色有点诧异:“易老您的意思是,这一场比的是制毒用毒?” 旁边的宗师们也都一愣:“是啊,医者父母心,考这个,是否与医者本心不合?” 易白衣神情倨傲:“诸位这就未免迂腐了。自古医毒同源,是药三分毒的道理,想来人人都明白。” 百草峰峰主眉头微蹙:“话虽如此,可比试炼丹制药才是正途吧。” 易白衣连连摇头:“非也非也,只有真正熟悉每一种药物的潜在毒性,才能针对它的害处,在药方中加以防范。用毒用得巧妙,本就是一种天大的本事,不可不学。” 木安阳苦笑:“易老所言甚是,只是……” 话未说完,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冷笑:“神农谷这般畏畏缩缩,难道是害怕令郎再次败落,彻底把里子面子都丢光了?” 那声音冰冷又沙哑,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坐在下首,独自占了一张桌子。 一抹黑色面纱直接遮到了脖颈,隐约看得出她容颜苍老,只是似乎眸光甚亮。 见众人目光看来,她桀桀怪笑数声:“我们七毒门最擅长这个,神农谷若是不敢应战,直接宣布我家两个孩子胜出就好。” 七毒门! 刚刚在第一场大放光彩、全面胜出的两个少年,可不就是这个门派的? 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反击这女人的狂妄,木安阳脸色微青,却也不愿意失了身份,和她公然争吵。 木青辉看了看四周,微微一笑:“既然题已经出好,那就按照原先的规矩来吧。” ……元清杭站在丹炉前,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储物格,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种原料。 有剧毒的草药,有妖兽的有毒内丹,也有不少带着毒性的丹砂粉末。 这一场的比试,竟是考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炮制出最毒的药方,将这大名鼎鼎、百毒不侵的不死草彻底毒死,留下一点生机就算失败。 他若有所思地扒拉着里面的东西,可没过片刻,不远处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个药宗弟子疯狂地甩动手掌,一只手被某种异兽的□□不慎腐蚀到,瞬间皮开肉绽,露出了森森的白色指骨。 立刻有人冲了进来包扎救护,将他扶了下去,外面观战的人全都吸了口冷气。 假如说第一场是文比,这第二场可就凶险得多。对这些毒物的药性了解不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反受其害! “看,木小公子还是厉害。手上戴了护具,口鼻上也掩了遮挡的白纱,一看就是准备万全。” “呵呵,你知道人家那一身多少钱?只那双冰绡护具,就值得千金,那片白纱,也是天山雪蚕王的蚕丝做的,可以避百毒、清肺腑的。” “木家富可敌国,给自家小公子花再多的钱,不也是应该?” 众人议论纷纷,却见几个药宗的弟子交头接耳的,神情有点古怪:“那两个七毒门弟子用的东西,可也不差。” 这么一说,旁边不懂行的剑宗子弟们就来了劲:“哦哦,怎么说?” 有人迟疑道:“那两个人手上戴的,好像是海鲨皮的手套?这可更加有价无市些。还有,他俩自带的那套银针,我瞧也非普通货色,王兄,贵宗擅长针灸,您瞧瞧?” 那位被点名的王兄矜持地捻着胡须:“从针芒上看,应该是东陵墨混着秘银炼制的银针。用起来极为不易,非常容易折断,须得使用者对灵力控制非常精准。” 商朗悄悄一碰宁夺:“你怎么看?” 宁夺淡淡瞥了他一眼:“木小公子未必能胜。” 商朗心有戚戚:“我瞧也是,那两个人的门派叫七毒门,一定很会用毒。” 旁边,宇文离忽然转过头来:“可惜这场没人坐庄,不然我赌那个貌美的七毒门小师弟赢。” 商朗一呆:“为什么?” 宇文离凤目中光彩奇异,缓缓端起面前青瓷杯里的山泉:“不为什么,就是觉得那个小兄弟……似乎更狠一些。” 商朗愕然地看着厉轻鸿的脸,挠了挠头:“宇文兄,你在说什么啊,我瞧你这眼神真的不太好。” 明明人畜无害,长得俊秀温柔,就跟个女娃儿似的,哪里看得出狠辣?…… 众人虽然大多数不懂医药,可是场上考生的动作却看得清清楚楚。 有人还在抓耳挠腮,试探着不死草的特性,有人则已经开始配置毒液灌溉根系,有的则炮制出了毒烟,企图将剧毒熏蒸进叶片。 整个场内,一片紧张,毒雾硝烟弥漫,叫人看着通体不适。 商朗忽然打了个冷战,冲着宇文离小声道:“宇文兄,你的水阵靠谱吧?会不会有毒气漏出来?” 宇文离似笑非笑看着他:“商贤弟不用担心,这里还有这么多药宗的人呢。” 场上毕竟都是药宗优秀人才,不一会儿,不少人面前的小苗已经开始打蔫,再过了片刻,有的更渐渐枯萎起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木嘉荣和两个七毒门的少年身上。 木嘉荣面前的那一株,肉眼可见地在枯萎,一抹绿色已经褪成了土黄,眼看着就要倒伏下来; 刚刚得了第一的那个黎青,面前的小苗叶片似乎还算健康,可是仔细看去,根系却已经开始干枯,鳞状的粉末正从根部一点点脱落; 而那个美貌少年黎红面前的一株,却不知怎么,不仅没有枯萎,叶片反倒更加油光肥厚,叶脉透着隐约的血红色,看着格外诡异瘆人。 “是我眼花吗,怎么他那棵好像还精神了点儿?” “是啊,看着就觉得恶心,像是吃了死人做的肥料。” “真是吧,他刚刚取了一个瓶子,那里面的东西还挺像尸油的……” “啊啊啊,别胡说!易老出的题,哪里去准备那么多尸油给考生!” 场内,元清杭淡淡看了一眼身边的厉轻鸿,无声唇语:“作弊啊。” 无人看清的角度,厉轻鸿指甲一弹,一点粉末落入了面前的琉璃瓶内,他嘴角微动,用唇语悄悄道:“这里材料太少,我加点料。少主哥哥要揭发我吗?” 元清杭无奈地摇了摇头,厉轻鸿轻笑一声,手掌高高扬起,向着案前的白玉按钮一拍而下。 场外的人全都猛然一惊——按下那个按钮,就代表着提交结果,一切以现在的植株状态为准,可是他那棵不死草不是还好好的? 就在这一瞬间,厉轻鸿面前的那棵不死草,叶片上的叶脉,忽然爆出了一片血雾。 叶片碎成血沫,茎干节节炸开,就像是被什么暴力的爆炸符篆击中了一样! 远处,木嘉荣愕然抬头,震惊地看向了这边。 他面前的不死草最后一点生机尚未断绝,他便不敢按下白玉按钮,谁能想到,竟然有人这么快就毒死了不死草! 片刻之后,木嘉荣终于紧接着按下了按钮,再接着,是元清杭。 场外的哗然简直掀翻了天,至此药宗大比已经完成了两场,成绩出现了极为诡异的结果。 两场比赛的前三名,全是同样的三个人,只是名次稍微有所变化。 木家小公子两场全部是第二名,那两位七毒门的陌生少年,却恰好成绩对调。 那个美貌少年叫做黎红的,第一场是第三名,第二场反而拿了第一;而他那位相貌平平的师兄黎青,却正好反了过来,第一场力拔头筹,第三场却落在了后面。 若是看综合排名,三个人竟是完全的不分伯仲、势均力敌! …… 两场已毕,只有四十多人在限时内完成了考题,留下的人更加稀疏。 场外的观战者正在一边热议,一边等着第三场,忽然,场边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群苍穹派的外门弟子推着一排巨大的铁笼,鱼贯而入。 笼子里,一只只形容狰狞的异兽身披锁链,正在无力地挣扎。 “头上有角,长得像雕,可是又有四只脚,实则是兽……那是蛊雕吗?”有人惊呼起来。 “可是蛊雕是有毛的,这些东西身上光溜溜的,为何这么恶心?” 很快,众位考生面前都推送来一只硕大铁笼,像是被这环境刺激到了,笼子里的丑陋异兽都激动起来,挣扎的力道更大,喉咙间也发出了一声声低沉的嘶吼。 元清杭目光微凝。转过去看看身边一排笼子,仔细辨别后,心里大约有了数。 体形、体重极其相似,气血和健康情况也基本一致,最大程度上能保证比赛的公平。看来,这是最后一场的试验品了? “诸位,这种异兽正是蛊雕中最凶残的一种旁支,最恨束缚,无法豢养,生性嗜血,乃是仙家见之必除的恶兽。” 易白衣的声音清晰响起,场上的考生全都聚精会神听着。 “第三场的考题,就是它们。老朽在它们施展了一些手段,一个时辰内,这些蛊雕无一例外,全都会死。而你们,则要自己判断它们必死的原因,用尽办法施救。” 场外的人全都精神一振:假如说第一场考的是博闻强识,第二场考的是动手识毒用毒,那么第三场,考校的则是真正的医术了。 场内剩下的四十多位药宗弟子,一个个神情却异常凝重。 这些异兽到底是中了毒,还是经脉受损,又或者是身体里被动了什么阴毒的手脚,都有可能。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判断病情和致死原因已经不易,还要在一个时辰内施加救治,想也知道,过程必然困难重重。 易白衣一声令喝:“打开牢笼。” 铁笼的门锁上,灵符燃烧,铁门大开,那些蛊雕一愣,忽然全都狂躁地狂冲而出! 场上顿时处处响起惊呼,有几个考生猝不及防,被张着血口的蛊雕扑倒,发出了一声声惨叫。 “啊!”商朗拔出剑,焦急地跳脚,“宇文兄快开阵,我去救人!” 宇文离微笑不动。 宁夺伸手拉住他,沉声道:“这也是考校内容。” 商朗一怔,终于明白过来,讪讪地放下了剑。 就在这片刻间,场内已经大乱。一群药宗弟子有的祭起符篆,有的催动灵力,有的则亮出了随身兵器,和那些失控的蛊雕斗在一处。 元清杭面前的那只蛊雕也已经袭到,一排锋利的白牙晃动着,齿缝间挂着丝丝血肉,一股腥臭扑面而来。 元清杭手中扇子一点,迎面戳中蛊雕鼻梁,另一只手一扬,一道灵符闪着红光,直接按在了它的额头。 灵力准确地灌入蛊雕脑府,痛得它一声长嘶,四肢顿时软了。 元清杭眼疾手快,抓起它身边散落的铁链,四射而出,牢牢钉在了面前的长案四角。 四道灵符激射而出,钉在铁链之上,蛊雕四只蹄爪被紧紧束住,恶狠狠竭力挣扎着,脖颈间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元清杭身侧不远处,那个酒窝少女面前的蛊雕却忽然挣脱了脚上的铁链,向她脖颈一抓而下。 那少女闪避不及,尖叫一声,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周围的考生个个自顾不暇,场外的人不少都注意到了这边,心头全都一滞。 不好,往届比试也都有少量意外伤亡,今天这第一条人命,就要交待在这里? 那少女只见一只巨大的利爪已经到了咽喉,心里冰凉,可下一刻,意料中的剧痛却没发生,只听得一声愤怒嘶吼,紧接着,脸上就是一热。 一道血带着微微腥臭,洒在她脸上。 一个清瘦身影翩然落下,手里扬出一条银索,正捆在那蛊雕脖颈中,勒得它向后仰去。 而蛊雕抓人的那只蹄爪,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斩去,鲜血狂喷。 元清杭微微一笑,扬手扔过来一张手帕:“抱歉,伤了你的试题。” 酒窝少女呆呆地接过帕子,在脸上擦了擦,这才后知后觉地惧怕起来,,苗条身子轻轻发颤:“多……多谢。” 元清杭摆摆手,飞身跃起,重新回到了自己的隔间里。 厉轻鸿单手按住了自己那只蛊雕的咽喉,淡淡瞧了元清杭一眼,嘴角微撇。 经过这一阵手忙脚乱,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制服了蛊雕,开始焦急地思索应对。 药宗本就是修仙的一个分支,无论是炼丹制药、灵力救人,都一样是修为越高越好,这段开场小纷乱,本也就是顺带考验一下诸位年轻弟子的修为。 元清杭出手如风,封住了蛊雕四肢的灵脉,先扒开了蛊雕的眼睑,细细探看,又伸出两指,顺着异兽的全身经络按下。 片刻后,他纤长的手指按到了蛊雕的心脏下面数寸,眯起了眼睛。 这凶兽浑身无毛,只有背上生有一双肉翼,光溜溜的极为难看,只有一双眼睛黑亮又圆,可偏偏又没生眼睑,瞪大看人时,格外凶残凌厉。 瞧着元清杭的手在它身上到处摸索,忽然一昂脖子,就想去咬元清杭的手。 元清杭随手一戳,正中它心口,蛊雕抽搐一下,眼中仇恨的光芒更盛。 元清杭摇摇头:“又不是我抓你来的,你安生点,我好救你。” 嘴里说着,手指已经探到了蛊雕的心包下,忽然顿了顿。 场外,一群围观的仙门弟子目不转睛,盯着大阵里的考生,商朗首先发现了端倪:“好像找到了病灶?” 不仅是元清杭,很多人都开始在蛊雕的心口处反复摸索,木嘉荣甚至早早地就神色凝重,拿了一根银针,轻轻刺进了他面前蛊雕的心口。 一股黑红色污血顺着银针流出,那蛊雕忽然死命挣扎,喉间更是嘶吼连连。 外面有人眼尖,疑惑地发问:“那血里好像带着点金色?” “咦,有什么毒药是金色的么?” 梧桐树下,宇文离悠悠道:“看上去,倒像是我们术宗符篆上常用的金砂。” 商朗挠挠头:“那怎么会,金砂又不致命,易老在凶兽体里放这个做什么?” 宁夺目不转睛地望着场上,忽然道:“宇文兄,贵派的符篆若是做到极小,又能小到何种尺寸?” 宇文离,眯着凤目,眼神闪动:“做成豆粒大小,放入活物的体内,倒也不成问题。” 宁夺轻轻点头:“那就是了。” 宇文离展眉一笑:“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且看他们如何破局。” 商朗茫然地看着他俩:“你们打什么哑谜?” …… 场上,木嘉荣神色紧张,弯腰俯身,将困住蛊雕的锁链检查了一遍,再次用力收紧。 而另一边,厉轻鸿扬起手,几道冰系符篆宛如尖锥,径直钉死了面前凶兽的双肩和四肢,凶兽吃痛,抽搐得浑身打颤,却挣脱不得,眼中立刻浮起血丝。 两个人几乎同时举手,银光闪过,手中薄刃划开了蛊雕的心口。 血肉剥开,鲜血迸溅,两个人全都动作利落,飞快地用器具钳住了伤口处的血脉,同时催动灵力,封住了汹涌的血流。 木嘉荣动作细腻,厉轻鸿手法狠准,却都一般精确,两个人又都同样地容貌出色,立刻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水幕上,同时映出了两只凶兽被打开的胸腔,众人一眼望去,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胸腔内,一个暗金色的小球嵌在了血泊中,最多黄豆粒大小,上面金色的符文细如发丝,向着心脏延伸而去,随着心脏一起勃勃跳动。 每跳动一次,蛊雕的呼吸便粗重几分,显是极为痛苦。 观礼台上,百草峰峰主轻吸了一口气:“易老巧思天成,这般将气机符养在活物体内,被心跳遮掩住,可太难察觉了。” 易白衣微微一笑:“倒也难不倒场上的后辈们。” 木安阳紧盯场上:“找出病灶不难,难的是病灶如今已经和血肉经脉长在了一起。” 木青辉点头:“师兄说得对。想要剥离,非得妙手回春的本事才行。” 旁边有人笑着接口:“木小公子年纪轻轻,拿刀的手已经如此之稳,真是后生可畏。” 木安阳连连摇头:“熟能生巧而已,平时练习得多,倒也不算什么。” 忽然,旁边有人喃喃说了一句:“咦,那位七毒门的八十号在干什么?” 场上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探寻到了病灶所在,就算没有把握,也开始动手剥离,只有那个黎青却一直面色凝重,沉思了许久,开始配起药来。 配了一副,却又犹豫了一下,忽然将它倒了,又从药材中找了另几样,调好了一杯药汁,小心地灌到了蛊雕口中。 所有人都在紧张施救,只有他进展最慢,像是在面对着极为棘手的东西。 易白衣坐在高台上,怔了怔。 “易老,怎么了?”有人发现了他的表情,好奇发问。 易白衣摇了摇头:“妇人之仁……” 顿了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独自叹了口气。 一只灵智低下的异兽而已,这种毫厘必争的关键时刻,所有人只求一个时辰内让这只凶兽活着就好,这年轻人竟还用药先护住它的心脉,力求真的救活一只畜生。 场上,忽然一阵低沉的奇异鼓点响起。 随着鼓点,众多蛊雕体内的气机符开始起伏,与之相连的心脏也都同时开始猛烈跳动,几乎所有的蛊雕全都眼珠凸起,浑身抽搐不停。 蛊雕体内的生机,正在迅速流逝! 场上的药宗弟子全都额头有汗,一个人正专心剥离那颗小黄豆,手下一颤,就割断了几根金色符线。 骤然间,小小的生机符砰然炸开,暗金色黏液迸溅了那人一脸,那人显然门派财力不够,脸上没有防护,这一下,立刻烧出了几道暗金色灼痕。 那人痛呼一声,立刻被救了下去。再看那蛊雕,只挣扎了几下,眼中就迅速失去了神采,死在了台上。 这骚乱大大影响了他人心神,不一会儿,不是有人受伤,就是有蛊雕死亡,不断有考生退出了比赛。 “还剩下不到二十五人在场上了,看来这名额还多了出来?”有人喃喃道。 “想必会由易老考察,按照先前的表现,留下二十五人。” “咦……木小公子好像完成了?”有人忽然惊呼。 果然,随着最后几根符线的完美切除,木嘉荣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飞快地掏出自带的止血粉,撒在了伤口上,才微带矜持地悄悄向旁边看去。 还好,那两个人都还在动作,看上去尚未完成。 随着他的率先完成,场外发出了一片轻声喝彩。 场内虽然有隔音符,可厉轻鸿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眸子一抬,望向木嘉荣,嘴角露出一丝蔑视。 场外,宇文离起手结印,立刻,众人面前的水幕发生了变化。 原本映出的是各个隔间,现在木嘉荣那一间的景象变得清晰硕大,几乎占满了众人眼帘。 异兽的整个胸腔,那颗被植入的气机符已经完美剥离,心脏处的出血也被止住,再加上木嘉荣用上的止血粉,那蛊雕虽然生机依旧微弱,可是显然再活数个时辰也不成问题。 “木小公子果然医术精湛,我原先觉得他是靠着家族徒有虚名,现在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一个药宗弟子苦笑道。 有人酸溜溜地不服气:“呵呵,那么珍贵的止血药,场上有几个人用得起?这不是比本事,是比身家呢。” 旁边立刻有富裕门派的弟子冷笑:“怎么,你以后病了伤了,是打算找一穷二白、连好药都拿不出来的医修?” “是啊,退一步说,所有的操作和救治,可都是他亲手做的,才十六岁而已。” 商朗心痒难耐,冲着宇文离小声撺掇:“宇文兄,再看看别人呗。” 宇文离微笑不语,手下结印,很快,水镜幻化,显出了另外两个备受瞩目的考生的情形。 第一个镜面出现的时候,不少人猛地一窒,在心中吸了一口冷气。 八十一号的七毒门黎红,他面前的蛊雕,竟然只剩下了一段躯干! 旁边是四截断肢,全部被冰冻符冻得硬挺,看上去是被冻实了以后敲了下来。 而蛊雕的脑袋上,钉着数根银针,蛊雕双眼紧闭,已经完全昏迷。 可是它却活着,身体里的气机符也并未剥离,正随着心脏的跳动而微微起伏,看上去,甚至比木嘉荣那边更加健康有力。 “啊!这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这心跳这么强劲?” “那个气机符……是不是有几根符线好像错了位?” 下面议论纷纷,观礼台上,几位药宗的大师更是神色震动。 其中一人赞道:“斩断四肢,减少流血,脑府也被银针镇住了,不再耗费脑力。因此心腑的血流只供给躯干,所耗机能甚少,自然可以活得更久。” 木安阳的目光,从刚才开始,不知怎么就一直频频看向这个黎红,他沉吟道:“有几根符线也被改了位置,连到了其他脏器中,整个躯干能维持很久不死不灭。” 百草峰峰主却神色有异,摇头道:“这也叫活着么?手段残忍,邪气十足。” 下面那个沙哑女声又响了起来,满是讥讽:“考题即是如此,说什么残忍不残忍,好像木公子手下那只蛊雕能活多久似的。” 木安阳冷冷看了她一眼,神色厌恶,却依旧不愿和她争辩,低头端起酒杯,面无表情饮了一口。 木青辉赶紧打了个哈哈,笑道:“七毒门这位小弟子倒也另辟蹊径。好了,时辰也快到了,不如再再看看别人。” 众人的目光落到最后那位黎青身上,看着看着,神色却都有点诧异。 半晌,终于有人低声道:“……这手脚可真有点儿慢。” 因为前两场表现优秀,这个考生也足够引人关注,可是现在看去,这人正低着头,无比专注地在剥离那个小气机符,手法和木嘉荣类似,可进展却极缓慢。 “过于小心了点。不过也是对的,只要熬到时辰到了,就是稳赢。”下首的一位药师点评道。 “没错,没必要争这个快慢,虽然不够惊艳,却是致胜之道。” 只是易白衣和木安阳两个人的神色却有点古怪,木青辉的表情也有点疑惑似的。 易白衣喃喃道:“他这只蛊雕的气机符为什么这么靠下?我种入时,明明都是放在同一个位置的。” 木安阳沉默半晌,忽然道:“假如下面有什么更加需要气血,就会吸引它往下面生长。” 木青晖忽然一怔,瞬间也醒悟了过来。 几个人都是举世闻名的大医修,见识远超旁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隐约有了猜测,易白衣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忽然站起了身,匆匆伸手召来了自己的本命剑,凌空御剑,竟然径直向着下面的考场飞去! 第 21 章 是你 木安阳怔了怔,也赶紧御剑而追。 这一下,举座皆惊,七毒门的女掌门长身而起,宁程和十几位宗师不明所以,也都纷纷跟随了过去。 空中瞬间划过无数光芒,从观礼台上,竟是先后飞过来无数长辈宾客。 下面的年轻弟子炸了锅,一个劲地往前面挤:“怎么回事?” 梧桐树下,眼见着自家师尊都御剑飞入了考场内,宁夺和商朗互相看了一眼,也赶紧都站起身来。 …… 一个时辰已到,钟声长鸣。 面前蛊雕还活着的考生,全都喜不自胜,飞快地停下了手,而更多的蛊雕却都已经死亡,有的是死于考生刀下,有的死于生机符不慎被引爆,有的则没撑过流血不止。 整个场上,只有一个人没有闻钟而停,依旧在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手中的动作。 商朗站在远处,不敢挤到长辈们身边,踮着脚尖往那边看:“宁师弟,你看好的那个黎青,在做什么啊?不是已经通过考核了吗?” 宁夺静静地望着众人中心的那个背影,眼中似有星光浮动,半晌缓缓道:“或许他在意的,并不是比赛输赢。” 商朗困惑地“啊”了一声:“那、那到底在意什么?” 旁边,一个尖锐的声音忽然大声叫道:“考校有考校的规矩,时辰已经到了,就该停手,在这里故作什么玄虚?” 正是木嘉荣身后的那个瘦高师兄,见所有人目光都被元清杭吸引,心里早已妒恨不已。 他随手抽出手中剑,一步冲上,凌空斩了过去:“看我替师长们教训教训你!” 他自然不敢真的斩杀别家弟子,剑招是冲着元清杭面前的蛊雕刺去,可身子刚刚一动,一道剑意却宛如天外飞虹,带着隐约炙热,却又杀意冰冷,忽然裹住了他的全身。 “扰乱考场秩序者,死。”一道肃穆清越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虽然并不大,却能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刺杀考生者,更杀无赦。” 众人都在聚精会神看元清杭,扭头一看,全都吓了一跳。 站在那人身后一剑制敌,俊美肃穆、白衣胜雪的,不是苍穹派杰出弟子宁夺是谁? 离得稍近一点的人更是慌忙往后散去,只是站在附近,就能感到遍体生寒,汗毛倒立。 那浩大剑意,仿佛在细细切着人的肌肤一般! 神农谷那人浑身打颤,急叫:“宁小仙君,你干什么?” 宁夺声音清朗悦耳,却也冰冷无情:“苍穹派主持大比,秩序维护由本派负责。职责所在,不敢有负。” “我我……我错了!”那人慌忙抛下手里的剑,可是身后的剑意却并没退去,他只好颤声向木安阳叫:“师父……” 木安阳扭过头,不快地冷哼了一声:“自己不懂规矩,被主人家教训,还有脸叫?” 宁程转过了头,向宁夺微微蹙眉:“放下。” 宁夺这才缓缓收剑,俊目低垂,退了一步。 散布在周围的剑气骤然撤去,不少剑宗前辈全都暗暗心惊。 不是金丹初期的年轻弟子吗,怎么这剑锋剑气、这威压灵力,竟似接近了即将突破的临界? 苍穹派当年出了一个十几岁结丹的宁晚枫已经震惊天下,这一代,竟然又出了一个逆天的剑修奇才吗? 宁程歉然向木安阳摇了摇头:“我命他负责考场安全和秩序,他便太过紧张了些,木谷主莫怪。” 木安阳淡淡道:“无妨。苍穹派有这么能干的弟子,真是叫人羡慕得很。” 这边闹得剑意肆虐,而不远处的元清杭,却像是丝毫未被影响。 他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柄银刀,挑开了最后几根气机牵丝,一根根切断,接着小心催动着微弱灵气,封住了流血的线端。 到了现在,就算不懂医术的也都发现了不对。 这只蛊雕,身体里的气机符,不知为什么比旁人的小了许多,堪堪只有绿豆大小。 更小的体积、更加萎缩的牵机线,使得他的操作比别人困难了许多,可是更多眼尖的人又发现了另一件诡异的事。 这个气机符,连着的不仅仅是心脏,有一半的牵机丝密密麻麻的,伸向了下腹! 精细操作太久,元清杭的脸色已经微红,额头也有了点细密的汗珠,只有一双眸子,却更亮更专注,手也依旧沉稳。 他的身后早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有来自观礼台上的宗师们,有不明所以的年轻后辈,还有更多同场的考生们。 木嘉荣跟在木安阳身边,脸色有点发白,低低开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他……他的蛊雕有别的病变么?” 木安阳扭头看了看他,沉声道:“你好好观看,再想一想。” 木嘉荣脸涨红了,紧紧抿住了一口白牙,眼中隐约羞愤。 一抬头,却正好对上旁边厉轻鸿的目光。 厉轻鸿盯着他,忽然用嘴型无声吐出两个字:“蠢货。” 众人都在凝神观看元清杭的动作,没人注意到他的细微口型,只有木嘉荣一个人看个正着。 他素来备受娇宠,说是被捧在手心长大的也不为过,哪里受过这种毫无由来的恶意,可毕竟家教良好,又惊又气之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反击。 偏偏场上一片安静,又不好发作。仓促之间,气得眼睛都红了。 众人的注视中,无人打扰叫停,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元清杭手中的小镊子伸进血泊,轻轻捏住了那个小东西。 “叮咚”一下金玉之声,一颗和绿豆差不多大小的暗金色气机符落在了一边的白瓷托盘上,带着斑斑血迹。 可他并没和别的考生一样停下。 他拿起了一根银针,在尾部穿上了一根极细的羊肠线,严密地缝上了那只蛊雕的胸腔,再掏出一粒小药丸,喂在它嘴里。 旁边懂行的药宗弟子们都是一惊:这药丸异香扑鼻,华光暗动,价值绝对不菲,只怕还远远超过了木嘉荣给蛊雕用的止血粉。 只是早已通过了比赛,又何必给一个将死的畜生用这么好的药物呢? 药到神提,昏迷中的蛊雕抽动了一下,乌黑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目光掠过眼前围观的人,它眼中忽然异光大盛,带了无穷愤怒和惊恐,四蹄微颤,像是想要尽一切力量逃走。 元清杭手疾眼快,伸手轻轻覆上了它的身体,温和的灵力春风细雨般注入伤口:“别怕,不会伤害你的。” 顿了顿,他指尖轻轻点向那蛊雕的小腹,声音低沉且温柔:“我保证,它也会平平安安。” 那只蛊雕在他的安抚下,终于平静了点,目光里的愤怒慢慢散去,变成了哀伤和痛苦。 众目睽睽之下,它眼中竟然慢慢渗出了两滴晶莹的泪水,落了下来,滴落在丑陋的身体上。 元清杭伸手将它四肢的锁链除去,掌心不断输出灵力,轻轻梳理着它的伤口,那只蛊雕越来越放松,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是两只后蹄爪却死死护在了自己腹部。 易白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喃喃低语:“造孽啊……是我造孽。” 旁边的木嘉荣忽然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原来如此!” 商朗站在他身后,听着他打哑谜,只急得心痒难耐:“木小公子,到底什么事呀!你见识渊博,快点说说。” 众人也都早已好奇满满,又不敢询问师长们,这都竖起了耳朵,紧紧盯着木嘉荣。 木嘉荣脸色奇差,半晌才喃喃道:“是了……所以这只蛊雕的气机符被吸引去了下面,因为下面有东西更加需要气血供养。” 商朗抓耳挠腮:“下面到底有什么!” 宁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简短道:“胎儿。” 商朗蓦然张大了嘴:“哇!……哦!” 就算是不懂医的,此刻也都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只蛊雕,怀了身孕! 一旦体内孕育了生命,自然只恨不得将所有精血都供给胎儿,所以这个气机符才会萎缩得这么小,而且牵机丝更是扎根到下腹,深深长到了子宫里! 别人只需要将气机符剥离心脏,而这位七毒门的小弟子,则需要同时剥离开心脏和子宫,牵机丝也更细更脆弱,难度何啻于别人的几倍。 旁边的厉轻鸿快步踏上,奉上了一条丝帕,柔声道:“师兄辛苦。” 元清杭伸手接过,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异样。 呦呵,这是什么大型手术观摩现场? 人群拥挤,他目光略略一扫,便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宁夺,忽然展颜一笑,神采飞扬地向他扬了扬眉。 他戴着面具,本来显得相貌平平,可这一笑之下,不少年轻女修却都不由自主心里微微一动:这一双眼睛,笑起来竟然灿若朝阳,亮如晨星。 宁夺长身而立,目光迎着他,似乎有片刻怔忪,半晌才微微垂下眼帘,没有回应,脸上也没有什么神情。 易白衣拨开众人,手指覆上蛊雕的脖颈动脉,片刻后松开,脸色惨白,喃喃道:“……已经三个月了。我在两个月前种下气机符,竟没有发现它已有身孕。” 百草峰峰主笑道:“一只恶畜而已,又不像别的灵兽一样能被收服豢养,一旦被抓,不是鱼死网破,就是绝食而亡,有身孕又怎样?还不是同样生下一只小恶畜。” 元清杭瞥了他一眼,道:“习惯山野生活罢了,不接受豢养就是恶畜吗?” 百草峰峰主被他这么一个小辈当面顶撞,把脸一板:“这恶畜非但没有灵智,更喜欢杀戮捕猎,本性凶残恶毒,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可惜的?”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凶残没错,说是恶毒倒也不必吧。” 旁边一名药宗宗师皱眉道:“怎么,你要帮这畜生说话不成?” 元清杭道:“既然都知道它们没有灵智,那又何来恶毒之说。狮虎搏兔,野兔食草,人吃兔子,都是为了生存,谁都不比谁凶残,也不比谁善良。” 那宗师不快地拂了拂袖子:“奇谈怪论!人族当然比这些畜生高贵,要不然为什么人族可以御兽驱灵?” 元清杭摇摇头:“这是比谁的拳头硬,并不是比谁尊贵。” 他虽然少年身量,相貌也普通,可是站在那里气定神闲,对着几位长辈宗师侃侃而谈,丝毫没有怯场惧意,场上的众人看了,心中都有点异样。 百草峰峰主心中生怒:“能被修仙人士驱使,才是天大的福分,所以说这种异兽灵智不开呢!” 元清杭淡淡一笑:“若为自由故,生命皆可抛。人是如此,有的畜生也一样。” 不远处静静凝视着他的宁夺,听了这一句,却身子一震,整个人像是被定身符死死钉在了原地一样。 他忽然踏上几步,原本平静如神湖的眼中,也光芒变幻,不知是惊是急,是喜是悲。 第 22 章 激辩 有人心中暗暗折服,也有人大大地看不顺眼,忽然,就听一个声音尖锐响起:“有孕又怎样?这本就与考题无关。这般大出风头,是要显得自己医术精湛还是宅心仁厚?” 正是一位被淘汰的百草峰弟子。 他在前两场中成绩颇好,却在这最后一场里失手弄死了蛊雕,正在懊恼,看到元清杭这般被人瞩目,心里不由得莫名嫉恨。 厉红绫嘿嘿冷笑:“医术精湛要数我们家黎红,宅心仁厚要数我们家黎青,不管怎么样,没有别人的份就是了。” 神农谷的一个弟子终于忍不住,出声反驳:“明明我们木小公子才是第一个完成的,旁人哪里来的脸说三道四。” 厉红绫寸步不让:“考校又不是以快慢为标准,依我说,既然是比救治,不如比哪只蛊雕能活更久。” 在场的人瞥了瞥厉轻鸿案上那只四肢尽断、脑浆被毁的蛊雕,不约而同心里一阵恶寒:这样半死不活的,那可真是谁也没这一只能苟得久。 易白衣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沉声道:“都不用争了,最后一场本就没有名次之分。” 有人小声嘀咕:“三场综合排名还是有大奖的。” 十二年一次的药宗大比怎么可能没有彩头,各家医修世家均有合力资助,第一名的终极大奖,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贵药材丹丸。 历届大比上,第一名往往一骑绝尘,大奖归属也毫无悬念,今天这个结果,可就棘手了些。 木嘉荣低垂着头,他从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这次更是冲着一鸣惊人而来,谁能想到却隐隐被人压着,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和不甘,一时没绷住,眼圈儿竟然红了。 木安阳看儿子神色郁郁,心中不由软了几分,怜惜地抚了抚他的头顶:“第二场用毒非你强项,这一场你也表现出色,无论怎样,都不用介怀。” 旁边百草峰峰主笑着道:“虽然难分伯仲,可依我瞧呢,木小公子纯良心善,不屑用阴毒手段,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更是一等的好本事。” 反正前几名也没有他们百草峰的份,倒不如送个人情给神农谷,这七毒门家小业薄的,哪里值得偏帮。 木安阳却没有附和,看了一眼厉轻鸿,和声道:“倒也没有高下之分。循规蹈矩也好,另辟蹊径也罢,都是各有道理。” 厉红绫隔着面纱,在身后死死盯着他,听到他为厉轻鸿说话,不知怎么,脸上竟微微扭曲了一下。 厉轻鸿瞥了瞥他娘,又看了一眼父慈子孝的木家父子,忽然微微一笑:“木小公子也不必谦虚。第二场论到阴毒,你只是输给了我一个,却胜过了场上那么多人呢。” 在座的人全都一个愣神。 这话说的,既点出了木家小公子只是第二,又暗示他也擅长用毒,直接反驳了说他“纯良心善”,好一句不吐狠话,却杀人诛心。 木安阳原本对他甚是和气,此刻脸色终于一沉,冷冷看向他:“放肆!尊长说话,哪有你们小辈插嘴的份?” 厉轻鸿却不吃他这一套,神色无辜:“我本就是在安慰令郎,哪有插嘴长辈?” 旁边,商朗看得目瞪口呆,悄悄碰了一下宁夺:“怎么回事?药宗门派私下里这么剑拔弩张的么?” 宁夺尚未说话,旁边的宇文离笑着低语:“又或许只是这两家如此。” 他心思细腻,观察入微,早已经发现这七毒门上下只对神农谷敌意甚浓,只是却不知为了什么。 众人言语纷乱,可是易白衣却神情愣怔,竟似有点魂不守舍。 忽然,他一步踏前,冲着元清杭深深施了一个平辈大礼! “小兄弟,这场考校虽然不分名次,可在老朽心里,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更是老朽的恩人。” 四周猛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愕然地望着场中。 什么情况? 易白衣给一个无名晚辈行礼,还说对方是他的恩人? 易白衣是谁? 那可是举世皆认的医修第一人,虽然是一介散修,医术却出神入化,已趋化境,就算是神农谷谷主和百草峰峰主,也绝对要甘拜下风,敬重对待的! 易白衣脸色惨白:“老朽一生医人无数,救活过万千性命。虽然杀过无数生灵用来炮制药材,可也是为了救人,向来都觉得问心无愧。” 他眼中有着无尽的悔恨:“可无论如何,不杀有孕的生灵,这是老朽身为医者的一生戒律。今日若不是小兄弟一片仁心,坚持救下它,老朽已破了戒,以后也必然夜夜噩梦,难逃心魔。” 旁边不少医修都悚然心惊,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无论是剑修还是医修,最后也还是要不断增加修为,冲击更高境界。 假如有任何绕不过去的心魔,在突破境界时,就容易在最后关头趁虚而入,轻则走火入魔,重则殒身丧命。 从这一点说,这个年轻人今日救了这蛊雕一命,何尝不是也救了易白衣一命! 元清杭急忙向他还了一礼:“易老无需自责。在这么多只蛊雕体内同时植入气机符,已经是耗神耗力。偶有不察,实在不算什么。” 易白衣却依旧魂不守舍,惨然道:“作孽啊……老朽自觉问心无愧,可是又怎么知道,以往到底有没有犯下这样的无心过错?” 他目光发直,怔怔看着元清杭:“小兄弟你刚刚说,狮虎搏兔,人族食肉,都是天性。那么老朽又为何如此傲慢,毫无愧意地杀害这么多生灵,只为了救人族性命呢?……” 旁边不少人都心里暗暗摇头:这老头儿被这年轻人一通胡说,竟是绕得糊涂了。 医者就地取材,无论用什么灵植,杀什么异兽,本来就是天经地义,若是纠结这种对错,那世间的医者岂不是全都该立刻放下银刀,诚心忏悔? 元清杭一怔,沉思了片刻,没有立即说话。 场内有阵奇怪的沉默。 这少年在第一轮中逆风翻盘,最后一轮中又举止惊人,就算觉得他坚持救治并无必要,可大多数人心里,也不免隐约觉得,这少年虽然迂腐,可似乎比场上的任何一个考生,都当得起一个真正的医者。 莫名其妙地,很多人都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不远处,宁夺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看向了他藏在衣袖下的手腕,似乎想要透过一般。 “易老,有句老话,您一定听过。”元清杭望着易白衣那痛苦的眼神,和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易白衣茫然道:“自然听过。” 元清杭微微一笑:“这句话,当然不是说天地不够仁慈,把世间万物看成低等的祭祀贡品。” 场上的诸多宗师们默默不语,暗暗点头。 “这句话其实是说,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认为什么种族更加高贵,也不认为什么种族更加低贱。” 易白衣更加混乱,喃喃道:“是啊……万物自有其道,那我为什么要逆天改命,害死那么多生命?” 元清杭眼神晶亮:“当然不是。这一句背后的意思还有一层,那就是天地只会顺其自然,坐视不管。所有的种族为了自己的生存,无论做出什么行为,都也同样天经地义,无需自责悔恨。” 他指了指台上昏睡的蛊雕:“生而为母,它会为了养育胎儿,用尽全力捕猎杀戮。而一个人族,假如为了活命,捕杀它和它的胎儿进食,那也同样不算过错。” 易白衣眼中浮起血丝,忽然砰砰捶着自己的头:“可我并不是为了活命才迫不得已杀它。这场上的累累无辜生命,都是我一手害死的!” 场上不少人看着他状若癫狂,心里都是一惊。 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片刻之间,这心魔竟然已经种在了易白衣心中,想要拔除,又谈何容易? 元清杭沉吟半晌,目光略过众人,郑重道:“晚辈有一事不明,想与诸位药宗的前辈探讨一下。” 木安阳点点头:“但说无妨。” 场上的人无不好奇,就连剑宗和术宗的年轻弟子们也都悄悄竖起了耳朵。 元清杭想了想:“我们医者,治病救人大多数是独自完成,靠的是平生经验,也靠师门独家传承,对吗?” 百草峰峰主捻着胡须:“那是自然。” “可对一个医者来说,一生中见到的病例也不过百千。”元清杭诚恳道,“无论哪个药方才对这个病人最有效,医治手段是否是最佳,其实都难以对比。” 木安阳颔首:“名医自然见识广一些,家族传承的验方也更多。” 元清杭微微一笑:“可单打独斗,终究难免误判。” 厉红绫冷笑道:“那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指望各家能无私奉出独家药方,在一起取长补短吗?” 元清杭摇了摇头:“办法或许有的。假若——我是说假若,有惊天修为的仙人,找到了一种异族生灵,例如某种白色小灵鼠,极为适合用来试验药性,于是这位仙人就带着身边弟子,拿它来喂毒试药,从而研究最好的药物、和最佳的医治方案,诸位觉得此举是否妥当?” 场上的绝大多数医修互相看了看,都纷纷道:“这有什么?我们谁家都豢养过这样的灵兽用来试药的。” 元清杭又缓缓道:“那么假设这位仙人觉得这种灵鼠很是好用,于是囚禁了母鼠,大量繁育?” 他缓缓道:“养育出数以万亿的小鼠,同时收了无数弟子,指挥着这些弟子将这些小鼠囚禁笼中,不见天日,有的拿来解剖观察,有的拿来喂毒试药,以至于杀生无数、尸骨如山呢?” 众人都是一怔,不少人想了想那小鼠尸山血海的模样,心里都是一寒。 终于有人讪讪道:“我们所用的,不外是几十几百,哪里有千千万万?” “就是,你说的这种简直是邪术,杀戮太重,名门药宗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甚至有人心里忽然大骇,目光不由自主往厉红绫身边望去。 难道这小弟子说的,是真有其事,七毒门中就有这种秘密的邪术不成? 易白衣茫然道:“这……这当然有悖常伦,天理不容。” 元清杭摇了摇头:“倒也未必。又假如,这仙人和他的弟子们并无任何私心,所图只为兢兢业业、医病救人,也因此改良了千万的验方,琢磨出无数医病的手段,最终救活了无数人命,阻止了天下苍生的生老病死、妻离子散呢?……” 易白衣怔怔看着他,眼中忽然慢慢有了光亮。 元清杭抬头看了看众人,迎上远处宁夺深深凝视着他的目光,灿然一笑。 “世间万物,各自有自己的命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他的声音宛如清泉,带着叫人信服的安抚:“易老,晚辈只是觉得,生而为人,便注定只能为人族的福祉操劳,为同类的疾病痛苦感到忧伤。” 场上一片寂静,仙山上的清风穿越了千里,带来丝丝水汽云霞,拂过登云台上碧绿荫荫的梧桐树,也拂过场上人的耳边。 就像是这貌不惊人的小弟子接下来的话一样,宛如清风拂过山岗,温柔悦耳:“天地不仁,才是大仁;医者无情,才是有情。不是吗?” …… 长久的一片静默后,易白衣终于缓缓道:“最终的大奖,老夫斗胆做个主吧。黎青小兄弟医术精湛、宅心仁厚,应得第一。木小公子和七毒门黎红并列第二,不分伯仲。诸位有异议吗?” 好半天,才有一个神农谷的弟子硬着头皮道:“恰好他那只蛊雕有孕而已,怎么就能算他得胜?要我说,换了别人遇上,也一样能成功剥离吧?” 易白衣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医修大比,比的是医术,也更比仁心。在座这么多参赛弟子,谁敢站出来说一声,假如遇到这只蛊雕,也会同样不计代价、不较成败地全力救治,那就可以参加复议。” 所有考生都眼神闪躲,没人敢厚着脸皮上来说话。 厉轻鸿却立刻开口:“啊,我的本事差师兄太远,我肯定做不到。” 商朗就在他对面,瞧着众人焦点都在黎青身上,不由得心里莫名同情,连忙热情叫道:“千万别这么说,你也已经很厉害啦!” 厉轻鸿抬头,极快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回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看向了木嘉荣。 若是他说一声自己也会如此,那这大奖到底要怎么算? 众目睽睽之下,木嘉荣傲气矜持的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半晌后,他咬牙道:“我自然也能成功剥离病灶,可……可也不会给它用这样珍贵的安胎药。论到仁心,我自愧不如的。” 四周一片哄哄的议论小声响起来。 有人暗暗摇头,惋惜他明显就是少年心性、不擅撒谎;也有人心里大生好感,觉得不管怎样,这样才当得上一声赤诚坦荡,名门风范。 药宗一日大比,至此结束。 易白衣坚持做主,旁人也再无异议,除了筛选了二十五人为优胜者外,唯一的奖励,最终花落七毒门弟子黎青。 大奖乃是三颗极为珍贵的续命药,名叫“九珍聚魂丹”,可以肉白骨、吊生魂,只要不是真的完全生机溃散,服用一颗,基本上都能救回命来。 这丹药的药方倒不神秘,可是所需配料却样样珍贵难寻,各药宗门派单靠一家之力,绝难收集完全,往往靠着互相置换,才能千辛万苦凑出一份的剂量。 这一次的三颗九珍聚魂丹,是委托了易白衣炼制而成,所需原料也是各家药宗捐赠凑齐,其中就数神农谷所出最多。 可也正因为如此,神农谷也最是哑巴吃暗亏,有苦说不出。 本以为这些珍贵药材就算拿出去了,最终也一定是由木嘉荣再拿回来,谁能想到凭空跑出个七毒门,杀出个天赋异禀、运气又贼好的小弟子来! 宁程向着身后微微颔首:“呈上来。” 宁夺面色平静,掏出储物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玉瓶,里面正是提前放在苍穹派保管的“九珍聚魂丹”。 他快步上前,轻轻奉到了元清杭面前:“大比奖励。” 元清杭没有接,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少年的身上,忽然像是活见了鬼,甚至往后骤然退了一步。 他死死盯着宁夺衣摆上绣着的苍云赤霞纹,要命了,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昨夜匆匆一见,又加上心中惊喜,黑夜中根本没仔细看这人的衣饰,今天遥遥望去,他也是坐在一堆白衣飘飘的仙家子弟中。 就算是进了场内,他也站在一群长辈们背后,哪里看得清他身上的衣饰图案! 宁夺凝视着他骤然变色的脸,缓缓再次伸手。 那手纤长清瘦,却因为长期握剑而有力沉稳,衬着那细颈白玉瓶,格外优雅,伸到了元清杭面前:“请。” 商朗诧异地歪着头,看着他们。 奇怪,这两个人的神情,怎么这么古怪? 元清杭深吸了口气,像是被火烫了似的,一把抢过玉瓶,然后凑近了商朗,低声讪笑:“啊哈,敢问小仙君,你姓甚名谁啊?” 商朗一挺胸,道:“我乃是苍穹派宁仙尊门下,我叫商朗。” 元清杭一动不动,死死盯了他一眼,神色古怪。 怪不得觉得面熟,这可不就是小时候被自己弄了一脸鼻血的小公子嘛! 他又飞快地冲着宁夺一瞥:“那……他叫什么呀?” 商朗热情又大声:“这位是我的二师弟,名叫宁夺,剑术修为大大厉害,名声在外的哦!” 元清杭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目光发直,半晌转身向着易白衣飞快施礼:“多谢前辈抬爱,晚辈有点儿累,容我先行退下。” 忽然看见身边那只蛊雕,他赶紧又道:“我能带走它吧?” 见易白衣点头,他一把抱起那只巨大的蛊雕,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一个急纵,竟然一溜烟冲出了人群,瞬间没了身影。 仿佛害怕身后有人追他一样。 …… 厉轻鸿推开雅舍的门,看着正在床上无声打滚的元清杭。 旁边的角落里,拿被褥做了个小窝,那只丑陋的蛊雕正安静地躺在里面,胸口敷上了新药,呼吸平稳,庞大的身体占据了整个角落。 厉轻鸿手中拎着个食盒,在桌前坐下:“快吃饭吧,今天劳累了一天。” 元清杭无精打采地下了床,把食盒里的烧鸡拿起来,跑到蛊雕面前,摸了摸它的脑袋。 蛊雕慢慢睁开眼,眼中的戾气凶狠已经退去了,虚弱地张开嘴,开始啃咬那只喷香的烧鸡。 厉轻鸿皱了皱眉,嫌弃无比:“少主哥哥想怎么办,难道真的养到它生产?” 元清杭摸了摸蛊雕光溜溜的肉翼,顺带着输了点灵力进去:“既然遇上了,总不能不管。养就养嘛。” 蛊雕孕期也就是四个月,前三个月不太显怀,到了接下来的这最后一个月,胎儿才会生长迅猛。 万刃冢打开之日在一个月后,正好可以等它生下个小小雕,再把它们母子一起放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开门一看,竟是先前报名时遇见的那几个熟人,一共三个少年,还有那位长相甜美的酒窝少女。 一进门,几个人就亲近地团团围住了元清杭:“黎青小兄弟,我们是海青门的,师尊命我们前来道谢。” 那酒窝少女容貌姣好,脱下了刚才沾了血污的衣服,换了身鹅黄色春衫,发间别无饰物,只有一朵小小的重瓣芍药,更显娇俏。 她落落大方向元清杭行了一个礼:“我叫常媛儿,方才若不是小仙君仗义出手,说不定我的命也没了半条啦。” 元清杭这才想起来,连忙笑道:“举手之劳,常姑娘不用客气。” “要客气的要客气的。”少年中领头的那个忙不迭地道,“小师妹可是师尊的独生女,你救了她,我们全门上下都感激不尽呢。”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檀木匣子:“这点小小薄礼,务必请小仙君收下。” 匣子打开,里面金光灿灿,瞬间映亮了屋子,竟是装满了淡金色的海水金珠,总有数十颗之多。 元清杭一笑:“太贵重了吧,真的是随手而已,也就是离得近些。” 常媛儿吐了吐舌头:“旁边那么多人,也没见别人帮我。” 那位年长些的少年道:“也没什么贵重,我们门派靠近海边,这些东西见得多。” 他嘴里谦虚,神色却有点骄傲。 金色珍珠本就稀罕,磨成粉末更是珍贵药材,这些淡色金珠虽然颜色不够浓郁,可大小相同、圆度浑圆,能凑出来这么大小一致的几十颗,已实属难得。 他又道:“黎兄弟就别推辞了,我们师尊说,送这些谢礼呢,也有点别的请求。” 厉轻鸿警惕地一抬头:“你们想干什么?” 那少年挠挠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小师妹是本门唯一晋级的,虽然拿到了一个万刃冢的名额,可毕竟身单力薄。” 他诚恳地道:“听说万刃冢里凶险万分,到时候黎兄弟和我们小师妹一同进去,若是肯稍微照拂一点儿,那就太感激不尽了。” 元清杭还没回答,厉轻鸿已经嗤笑了一声。 “不是我说,贵门派送这点儿,若说是谢礼,也就罢了。若是想请我师兄出手帮忙呢,那就有点儿寒碜。” 他俊美脸上微带讥讽,袖子一抖,噼里啪啦扔了数十颗珍珠出来。 粒粒色若浓金,华光耀眼,足足有大拇指肚大小,不知道比桌上那些贵重了多少! 元清杭慌忙手腕一划,一股灵力旋转如风,将桌上大大小小的金珠全都收在了掌中。 “行啦,礼物我收下了,还请几位回去转告贵门师长,万刃冢中,我会和常姑娘同进同出,互相照顾的。” 把几个脸色尴尬的长青门弟子恭送出门,他扭头,无奈地冲着厉轻鸿叫:“好好的,得罪人做什么?” 厉轻鸿满脸轻蔑:“这群人好不要脸。谁缺那点儿不值钱的东西?巴巴地送来,原来是想请少主哥哥做他们家保镖。” 元清杭头疼万分:“干什么说得这么难听,人家不过想找个同行的伴儿嘛。” 厉轻鸿目光闪烁,忽然道:“少主哥哥喜欢那个女人?” 元清杭大惊失色:“别胡说!头次见面的小姑娘,什么喜欢不喜欢。” 厉轻鸿不作声了,独自在桌边坐下,慢悠悠吃着剩下的饭菜,忽然又道:“少主哥哥刚才在场上……也认出了那个小药童吗?” 第 23 章 抢分 元清杭猛地一滞,小心翼翼看着他:“你……你也认出来了?” 厉轻鸿哼了哼:“本来没认出来的,可看少主哥哥这样子,还有什么猜不到?” 想了想,又嫌弃地道:“那人和小时候根本没两样,话少,又爱沉着个脸。” 元清杭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饭:“是啊,还是那样。” 可木小七明明是一个路人配角呀! 自从木小七走后,他在魔宗也没遇到过任何叫宁夺的人,系统除了偶然出现过几次,这些年几乎悄无声息。 既然真正的主角没见到,那么这应该就是一个被系统遗忘的世界,他还以为自己就能偏安一隅,自由自在地活着呢。 可怎么到头来,木小七又变成了宁夺呢? 假如他果然就是宁夺,那么幼时强喂男主毒药的事就真的发生过,那原著里的其他情节呢?也一样逃不开吗?! 厉轻鸿眼神闪动,试探地看着他:“少主哥哥以前……不是很喜欢那个小药童?” 元清杭重重叹气:“总之完全不想看到他。” 厉轻鸿眼睛一亮:“这样吗?那再好不过了,我今晚去毒死他。” 元清杭差点被一口汤呛住:“好了,你可别闹!” 昨天要毒死木家小公子,今天又要毒死男主角,这是一个行走的人形毒药喷射器吗? 他严肃地瞪了厉轻鸿一眼:“我先说好,那个人很厉害的,又运气齐天,你可千万别去招惹。” 那可是原著里“应悔光动惊五洲,霹雳裂金破千城”的宁夺,是这个世界里绝对的主角,他和厉轻鸿这种反派宵小,非要凑上去以卵击石,最后能有啥好下场? 厉轻鸿酸溜溜地哼了一声:“你就是舍不得我杀他。” 元清杭没心反驳他,困惑道:“哎,你说木小七怎么就变成了苍穹派弟子了呢?” “那有什么,他天资好,被剑宗的人发现,要了去重新拜师呗。” 元清杭怔怔“哦”了一声。 这么简单的事,偏偏他就是想不到。 “鸿弟,你说我们今晚收拾行李,偷偷跑路,好不好?”他忽然眼神发亮,“反正也搞到了三颗好药,不虚此行了嘛!” 厉轻鸿一呆:“我娘会骂你的。” 元清杭的脸垮了下来。 对哦,明天还要参加术宗大比。 术宗的奖励只怕更加丰厚,要是临阵脱逃,姬半夏回去也得骂死他。 厉轻鸿狐疑地看着他:“少主哥哥到底怕什么呀?只要魔宗的身份不暴露,那个人又不可能认出你来。” 元清杭叹了口气:“总之你不懂的。” 忽然想到一事,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玉瓶:“好东西分你一颗。” 厉轻鸿一怔,抬头看着他,眼中光芒一闪:“少主哥哥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我吗?” 元清杭浑不在意:“行走在外,万一遇到点儿事,这个用来防意外嘛。” 厉轻鸿却没有接。 “我会一直跟在少主哥哥身边的,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有你来救我,我拿着做什么?” 元清杭不由分说,倒出一颗塞给他:“那万一将来我也出事呢?又或者你也有其他重要的人要救。” 厉轻鸿眼中波光潋滟,半晌低垂下眼睫,低声道:“好。” 还没说几句,房门竟然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隔壁雅舍住的两个药宗门派,不知是约好了,还是恰好遇到,来的都是年轻一辈弟子,也都是说奉了师长之命,前来拜访云云。 这次七毒门在大比中一下子出了两个年轻天才,不仅一举拿下了魁首,就连厉轻鸿也和神农谷的木嘉荣不分上下,同样是医修,自然不少门派纷纷心思浮动。 这两家刚走,没过片刻,竟又来了两批。 这一次,是一家来头不小的术宗,还有一家剑宗的人,和空手而来的两家药宗不同,竟都带了份不轻的礼。 修仙路途漫漫,一生之中,谁都难免遇到什么受伤病痛,越是修炼到最后,突破时往往面临失败,走火入魔的、经脉毁坏的,普通医修很难救治,非得修为极高的医圣出手不可。 故此无论是哪个修仙门派,都会想方设法结交几位厉害的医修,突破时便等于是多了一层巨大的保障。 可像神农谷和百草峰这样的庞大家族,本身修仙等级就高,自己更有诸多挣钱的门路,寻常修士又哪里高攀得起。 今天一看到七毒门这一对师兄弟大放异彩,不少小门派都纷纷动了心思——不管怎样,现在套套交情,总是没坏处。 元清杭客气地寒暄了半天,礼物却统统退了回去。 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厉红绫一向憎恶这些名门正派,若是收了,只怕她能直接拿了扔到水沟里去。 好不容易送走几拨人,忽然,门外又是一阵礼貌的敲门声。 元清杭头疼无比,再一开门,是两个衣冠严正的青衣男子,年纪都有三四十岁,见了元清杭,先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我们的师尊是易老,他老人家经过今日之事,忽有所感,开始闭关,有望冲击更高一级修为。” 元清杭一怔,旋即大喜:“那可是大好事,恭喜恭喜。” 其中一个青衣男子神色感激:“我们师尊本想今晚亲自前来,和黎小兄弟秉烛长谈,可是忽然入定在即,只有先差遣我们前来,送上些许薄礼,也算恭喜黎小兄弟今日夺魁。” 说完,两人拿出个储物袋,开始一件件往外掏东西。 “这是两盒千年雪参,每盒里面十支。这是两盒极品灵芝,均有百年之龄。这是深海龙涎香十两,这是天山红心雪莲十朵,这是高原九色灵鹿的鹿角十对……” 这一下,别说元清杭,就连厉轻鸿也轻轻吸了口冷气。 厉红绫身为魔宗左护法,手中极品药材不胜枚举,厉轻鸿从小跟在她身边,自然见过不少好东西。 可是易白衣这样一出手,全都是世间罕见的珍稀灵药,就这么随随便便地送给了一个初见的晚辈? 元清杭正要推辞,那两名弟子诚恳道:“师尊吩咐说,若你坚决推辞,便是瞧他不起。他有心和你结为忘年之交,还想和你煮酒论道呢。” 元清杭终于不好再拒绝,笑着拱拱手:“那好,我就先收下。等尊师闭关结束,我再亲去易老的居所,带一壶好酒去,请教易老一些疑难问题。” 两位青衣弟子欢天喜地地拜了别,像是怕元清杭没地方收这些东西,就连那个储物袋也坚决留了下来。 厉轻鸿随手打开储物袋的袋口,“啧”了一声:“少主哥哥发财了,这个储物袋也是好东西。” 元清杭用灵力探查了一下,也吃了一惊。 储物袋整体加持了一个微型阵法,里面的空间足足有几间厢房那么大,内部更是布了一个充满灵气的防腐阵,保持存放珍贵药草长青不坏。 设计巧妙,造价不菲,一看就是姬半夏这种级别的阵法大师的手笔,市面上有价无市。 …… 第二天,术宗大比。 一大早,登云台下,绵延山谷青翠无边,山间白云如带,环绕其间。 一处山脉入口处,近千名术宗年轻弟子已经聚齐,准备依次进入。 此处山脉是苍穹派属地,原本山清水秀,灵气萦绕,绵延数十里。现在已由几家术宗的宗师联合布下封山大阵,在数天前,正式封闭。 此刻的灵山中,早已暗藏了大量阵法,阵法中又放了无数抓来的邪祟恶灵、滔天凶兽。 要想拿到大比的分数,首先得想办法闯阵破阵,每击杀里面的一只凶兽、一个邪祟,都有相应的积分计入名下。 和药宗不同,这场比试持续足足一日一夜,到了晚间,山林中的邪物更加凶残,往届的大比中,有不少考生撑不到夜里,就已经被迫捏碎求救符,提前退出。 元清杭和厉轻鸿双双出现的刹那,入口处一片骚动。 商朗和宁夺正站在山谷谷口,监督着外门弟子核点入场名册,一抬头,就看见这两人并肩站在面前,旁边的人都满脸惊愕。 宁夺白衣飘飘,抬头看见他们,身形微微一动,似乎要走过来。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苦,慌忙目不斜视,直挺挺绕过他,向着商朗热情招呼:“商公子好,一大早的就来值守,好辛苦啊!” 商朗一愣:“今儿没法观战,来的都是参赛者。你们又来干什么!” 旁边,宁夺顿住了脚步,瞥了元清杭一样,淡淡道:“他们也报了这一场的名。” 商朗震惊无比,看了看厉轻鸿纤弱的身影:“里面邪祟遍地的,你们两个细皮嫩肉的医修,还是别进去乱掺和了吧?” 厉轻鸿看了他一眼,眼睫低垂,似乎有点瑟缩:“我……我要陪着师兄的。” 宁夺手搭在剑鞘上,细细地看了厉轻鸿一眼,清冷目光更冷了些。 山谷边立着三五成群的术宗子弟,看见元清杭他们过来,有热情点的便叫起来:“是啊是啊,两位小兄弟,里面凶险得很,这是术宗的场子啊。” 元清杭目光躲闪,一直避着某人,却“唰”地打开白玉黑金扇,冲那边哈哈一笑:“闲着也是闲着,十二年一次,见见世面嘛。” 众人正要苦口婆心再劝,一边的斜坡上,有人却发出了一声冷哼。 元清杭眯着眼睛看去,正见七八个身着宝蓝色衣饰的青年,服饰华贵亮眼,腰带上全都悬着块品级极高的翡翠,灵力隐隐,正瞧着这边。 为首的一对男女相貌相似,都极为出色,男的神色倨傲,女的也同样冰雪姿容,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冷意。 青年男子望向元清杭:“里面可没有什么稀罕的灵药灵草,更没有像昨天一样绑着任人宰割的困兽。别说没人提醒你,稍有不慎,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元清杭眨眨眼:“啊……您哪位?” 那青年身后的同门勃然大怒:“你看不见我们腰上的翡翠玉牌?这是我们南术宗澹台家的少家主,澹台超!” 元清杭摇了摇扇子:“哦。” 说完了“哦”字,他便不再开口。 那几个人满心以为他听到澹台家的大名,起码也要客气寒暄几句,等了半天,也没等来半点表示,全都脸色通红。 那位冷傲少女眉头轻皱,向着澹台超低声道:“哥哥,走吧。” 一片静默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人群外,一棵参天古树下,一个白衣青年凤目长眉,斜斜入鬓,风度斯文俊雅,正是昨天在药宗比试时大出风头的宇文离。 见元清杭目光看来,他轻抖衣襟,缓步行到元清杭面前,温和开口:“两位小仙君如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同进去。万一遇到点什么,也可以互相照应一下。” 旁边的考生们一个个脸露羡慕:宇文离在年轻一辈中,术法修为算是一等的惊人,除了澹台超和他妹妹澹台芸以外,就数他有争夺术宗大比第一的潜力。 只要跟在他身边,不仅能保证安全,就连拣点积分也容易。 元清杭还没答话,他身边的厉轻鸿却已轻笑了一声。 他斜眼看了看宇文离:“和你们走在一起,遇到积分高的猎物,抢起来,那可难看得很吧。” 宇文离一怔,他身边的几位同门更是满眼错愕。 明明澹台家盛气凌人,他们宇文公子主动示好,这两个人怎么竟然软硬不吃。 随便一个阿猫阿狗,也敢说和他们宇文公子来争积分? 宇文离摇了摇头:“既然同行,又怎么会和两位小兄弟争抢。” 他沉吟一下,又道:“场内目标甚多,我年纪稍长,就多出一点力气。若有什么看得上的猎物,二位尽管取去。” 这话虽然隐约有傲然之意,可是依旧厚道大度,比起锋芒毕露的澹台家那对兄妹,可叫人舒服得多。 正在众人心里暗暗赞赏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压过了场上的窃窃私语,缓缓响起:“上了场,就各凭本事,各安天命吧。” 正是负责本场秩序的剑宗天才弟子,宁夺。 他站在众人对面的山谷入口处,一缕朝阳从他身后照射过来,背后山谷中云汽蒸腾,衬托着他颀长身形,俊美面容平静宛如雕像。 元清杭却像聋了一样,坚决不和他搭话,向宇文离还了一礼:“多谢兄台美意。不过既然是比赛,当然要全力以赴,没有叫人相让的道理。” 微风吹过,正巧有片树叶从上方飘落,他并未抬头,手指轻轻一弹,似乎有片薄薄的微光闪过,那片落叶悠然化为了两半,在他耳侧无声掠过。 所有人都没有在意,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眸子忽然一缩! 宁夺第一个抬起眸子,静静地看了地上的落叶一眼,剑鞘似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蜂鸣。 不远处,澹台芸冷若冰雪的脸上,忽然出现了点困惑,似乎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宇文离则深深看了地上的残叶一眼,再抬头时,目光已经带了丝奇怪的戒备。 “黎小仙君好本事。既然如此,那就谷中见。” …… 宁夺望着空无一人的入口,身形笔直如松。 商朗抱着剑,和几位师兄弟一起坐在树下,那个开赌的小师弟宁小周笑嘻嘻地抱来一篮果子,殷勤地递给大家:“大师兄,你吃!三师兄,五师兄……” 一个长脸少年拿了一枚:“就是,吃点东西养精蓄锐,待会儿有人求救,我们才有力气赶去。” 苍穹派是东道主,场上的各种杂务自然都由他们负责。 像这场大比,现在众考生刚进去,尚未遇到大危险,按照常理,最快一两个时辰后,就一定有倒霉蛋遇上敌不过的邪祟,一旦捏碎求救符,他们这些苍穹派精挑细选的弟子,就得立刻赶去救援。 稍有耽误,说不定就会闹出人命。 商朗随手拿起一个大的,跳起来跑到宁夺身边:“给。” 宁夺抬手接住了果子,目光落在地上,盯着某处,一动不动。 商朗咔嚓咔嚓地咬着果子,纳罕地也往地上看:“师弟在看什么?” 宁夺缓缓道:“看那片叶子。” 商朗愣了一下,终于发现了那两片被破开的残叶:“……啊,是那个黎青划破的?” 宁夺目光幽沉:“是。” “那又怎么了?”商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断口整齐些?” 他忽然拔剑,随意挥向一片落叶,整整齐齐将其划成了七八片,无数残叶翩然落下,宛如群蝶飞舞。 旁边几个师弟们大声喝彩,嘻嘻哈哈地叫:“大师兄威武!大师兄好剑法!” 商朗得意扬扬收了剑:“好说好说,只比宁师弟差那么一点点。” 宁夺淡淡看他一眼:“他用的,不是剑。” 商朗一怔,呆了片刻,忽然俯下身,仔细观察了半晌,忽然跳了起来:“居然没用兵刃,也不是灵力切割!” …… 山谷之外,奇山险峰,阳光明媚,空气中带着山脉中的草木芳香,气息清甜。 可是一步踏进谷口,却像是忽然踏进了另外一重天。 平日里的鸟叫虫鸣,全都消失不见,林间山野里的勃勃生机,也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到处一片冰冷潮湿。 宇文离掠在最前面,身后是十几位宇文家的弟子,快速向着山谷深处飞奔。 进谷后有个小型传送阵,会将各位考生随机送到山谷边缘,越是边上,遇到危险的可能越小,可是能破阵猎杀的机会一样也少。 要想拿到高分,显然必须得向山谷深处进发。 一个人忽然悻悻道:“那个七毒门的小子,真是不识抬举,公子好心相邀,他们居然婉拒了。” 宇文离面无表情,忽然冷声道:“待会儿,万一遇到那两个人,先避开,不要起冲突。” 他身边的几个同门一愣:“公子是想结交他们吗?” 这种术宗控场的地方,只有别人避让他们的道理,哪有他们主动避让别人? 宇文离道:“只是不想两败俱伤。” 看着同门们全都满脸愕然的模样,他叹了一口气:“你们啊……没人注意到那人是怎么划开树叶的?” 众人摸不着头脑:“灵力做刀,或者用了匕首?” 宇文离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不。他用的是一道符。” 他身边的一个人惊呼:“怎么可能,哪有什么符篆的灵力波动这么小?” “就是啊,在这么多术宗的人面前用符篆,我们能感觉不到?” 宇文离疾驰在林间,声音淡淡的:“正因为他做得到,所以才可怕。” 众人忽然心头一寒。 宇文离的修为远超他们,假如他说是,那么就一定是。 一张声势浩大的符篆固然吓人,可叫人总能警惕防范 但如果一张举重若轻、宛如无物的符篆割到了咽喉,你还觉得只是一丝清风掠过,那才真正是可怕到极点! …… 距离他们掠过的一处树丛不远,元清杭望着他们远去,才慢悠悠从藏身处起了身。 厉轻鸿跟着站起来,不快地扒去头上的草叶:“躲他们做什么?要我说,他们走到哪我们就跟到哪儿,把他们的积分统统抢过来。” 元清杭摇了摇头:“那又何必,我带你单独打怪不好吗?” 厉轻鸿好像又高兴了点儿:“嗯,也好,我们自己玩儿。” 正说着,忽然旁边的灌木丛一动。 黑雾腾起,两道酷似人形的影子一先一后,带着浓浓的恶臭,闪电般向他们扑来! 元清杭背对着那东西,神色不变,扬手一道黄符打出去,那东西尖叫一声,身子抽搐,从空中跌落。 厉轻鸿同时出手,一支毒箭掷出去,将另一个黑影钉在地上。 他弯腰下去,看清了那东西,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一只死了几天、被驱灵术强行催成邪物的山魈,只是死后邪气入脑,整个尸体胀大了几圈,看上去体积颇大。 两人分别摘下死山魈颈上的计分珠,一起捏爆。 谁弄爆记分珠,这个邪物的分数就会记在谁头上,虽然东西小,可是也算是今天的第一次开张。 只见元清杭腰间挂着的积分玉牌闪了一下,一个小黑点浮现在了上面。 邪祟等级太低,是最低级的一分。 可是厉轻鸿腰间的计分玉牌却毫无反应。两人稍加思索,便猜到了端倪。 既然是术宗大比,那么用兵器或者毒药杀了猎物,就没有分数。只有像元清杭这样动用术宗的手段,才会被识别并且计算。 元清杭从怀里掏出一大堆符篆,递给他:“来,用这个。我出发前准备了好多。” 厉轻鸿却不接:“我已经拿到药宗名额了,进来只是陪少主哥哥玩玩,要积分做什么?接下来再遇到猎物,我弄个半死不活,少主哥哥你来最后一击。” 元清杭摇摇头:“不必这样投机取巧。” 厉轻鸿道:“你以为每家门派进来那么多人干什么?还不是集合门派之力,围剿到的积分都算到几个核心弟子身上。” 元清杭笑了笑:“那倒也正常。” 像是那两个最大的术宗世家,澹台家和宇文家,怕是更会将积分堆到家族内最优秀的弟子身上,好争夺那唯一的大奖。 厉轻鸿恨恨道:“凭什么他们可以,我们却要单打独斗?呸,要是能带魔宗的人进来,瞧我把这整座山都给掀翻了。” 元清杭静立在原地,闭目略略感受了一会儿,还是将那堆符篆硬塞到厉轻鸿怀里:“拿着吧,万一遇上凶险,别吝啬,使劲儿砸。” …… 再沿着树林向里面行了一两里路,沿途出现的邪物逐渐增多,凶兽体形也越来越大,两个人毫不费力地随手解决了,积分慢慢涨到了五十多。 前方是一个小山坡,树木忽然变矮,树叶颜色也成了墨绿,似乎要滴下浓黑的墨色。 元清杭忽然停住了脚步,厉轻鸿立刻也俯下身,两人刻意收敛气息,悄悄翻上了山坡。 从坡顶看下去,下面是一片浓郁的雾气,遮挡住了地形全貌,只听得见极细微的声音从雾气里传来。 有激烈的打斗,有微弱的惨呼,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道。 一个被圈住的小型迷阵,有人在里面! 第 24 章 破阵 “进去吗?”厉轻鸿低声问。 元清杭笑道:“去看看。看到不顺眼的就占点便宜,顺眼的就帮一把。” 他目光微凝,看向脚下的草地,几根隐约的符线正藏在草木间,稍微不注意,便会忽略。 他双手起印,几道灵力无声击在隐藏的阵眼上,面前的空气忽然微微波动,下一刻,元清杭和厉轻鸿一脚踏入闭合的阵中。 空气似乎变得黏稠,视线范围极小,只能看清前面一两丈远,在阵外听不清的打斗声和惨叫声却清晰起来,仿佛就在耳边。 元清杭手扣符篆,悄无声息往声音传来处掠去,很快,山势下降,前方露出了隐约的一片谷底。 非常标准的迷魂阵。 阵法中心,邪气已经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漩涡,周围正不断有新的动物腐尸从地下冒出来。 谷底,一群身穿淡黄色衣衫的术宗弟子正在奋力鏖战。 外围是一圈年轻弟子,正在击杀四周的腐尸,地上已经堆了一片动物尸体的残肢。 而他们的中心,一个青年脸庞微方,眉目英气,手中长剑锋芒冷冽,正在对付阵中心的一只巨大凶兽。 那凶兽的整个脑袋和四肢早已经腐烂殆尽,只有躯干还保留着点血肉,已经死去多时,最近这几日才感受到吸引,从长眠的地下被唤醒催化。 厉轻鸿悄悄凑近元清杭耳边:“那个男的对付的腐尸兽,积分一定多。” 元清杭看了一会,小声道:“走吧,人家先来的。” 那个黄衫青年身上已经沾了点点新鲜人血,不是自己的,便是同门的,显然已经苦战了半天。 厉轻鸿皱眉:“这种事哪有先来后到,历届大比到了最后,都是要互相抢猎物的。” 元清杭笑道:“何必和这种小门派抢,我们去找别人搞不定的嘛。” 正说着,忽然之间,另一边,数声沉闷的风声穿透了浓雾。 数十只黑色大鸟呼啸飞来,羽翼闪着矿石般的冷光,当头的一只体积巨大,拖着冷蓝色尾翼,直奔那腐尸兽的面门。 须臾间,它的利爪抓住了兽尸的头皮,竟将它生生拖离了地面。 十几道宝蓝衣衫的身影同时凌空跃入战圈,为首的男子唰唰几剑,逼退了原先的黄衫青年。 一个女子容颜冷如冰雪,站在圈外,寒剑一划,瞬间引走了那只腐兽,剩下的一群黑色大鸟呼啸飞回,跟着她一起,凶猛撕咬。 那黄衫青年气得几欲吐血,咬牙恨叫:“澹台公子,你们这样过分了吧?” 对面的青年冷笑一声,神情傲然:“能者多得,这邪物是你们家养的吗?” 正是南澹台家的一对兄妹,澹台超和澹台芸。 黄衫青年身边有个年纪尚小的少女,脸色涨红:“若是一起发现的,当然谁有本事谁便抢,可是我们已经杀了半天,它明明就快被我们磨死了!” 澹台芸也不理她,素手一扬,一道符篆击中那腐兽的前胸,伸手便去摘它脖颈中的计分珠。 就在即将触碰到珠子的刹那,她眼前一花,一个麻衣身影翩然无声,落在了腐兽面前。 那身影快得不可思议,又灵巧得像是一只鸟,下一刻,一道灵符已经击中了腐兽脖颈中的珠子,爆出了一股极轻的青烟。 腐兽疯狂嘶吼一声,像是有极大的痛苦传遍全身,随着青烟散开,它的身体也忽然倒下,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骨架彻底散开。 计分珠砰然炸裂,那个忽然出现的少年身上,腰牌微微一闪,一个橙色的圆点浮现出来。 一击即中,两百积分点。 澹台芸僵住,冰雪般的俏脸上浮起微微错愕:“你……” 澹台超扭头看来,顿时又气又惊:“竖子尔敢!” 他口里呼啸一声,停在空中的十来只黑鸟眼睛忽然大亮,齐齐展翅,向元清杭俯冲下来。 利爪森森,眼见着任何一爪抓到身上,都必是重伤。 元清杭身形拔地而起,冲向鸟群,手中白玉黑金扇张开,数十道符篆迎面飞出,不偏不倚,尽中那些黑鸟的脖颈。 “滋滋”一阵脆响,鸟颈上的项圈全部断开,十几只黑鸟竟然一个倒栽葱,全部从空中急栽下来。 澹台家的弟子们齐齐惊呼,看向元清杭的目光充满惊骇。 澹台家族一向以驾兽术著称,这些巨鸟全都被下了血契,机关就在那个项圈之上,项圈被毁,束缚这些契约兽的倚仗可就没了。 这些巨鸟十几只一起出动,攻击力极强,便是寻常的金丹初期都能一战。可现在,竟然被这个少年一击全毁! 澹台超怒火中烧,虽然财大气粗,可是一下子损失十几只猛禽也是肉疼。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还得依仗这些巨鸟战斗,这一来,可是等于失去了左膀右臂。 “你可知道,你在和谁家作对?”他手握剑柄,一字字怒道。 元清杭小心翼翼把计分玉牌掩在腰带中,才抬起头,脸色无辜:“什么,这邪物是有主的吗?” 澹台超瞥了一眼掉落一地的巨鸟,强压怒气:“你不知道先来后到?” 元清杭挠挠头:“抱歉抱歉,我第一次参加大比,没研究规则。刚刚听你说能者多得,还说这东西也不是家养的,还以为人人都能出手呢。” 旁边的黄衫弟子们正在恼火,可又不敢真的撕破脸得罪澹台家,被元清杭这么一搅,只觉得又爽又解气,争先恐后地叫:“没有没有,这邪物是我们先撞上的,小仙君有本事,尽管杀了,我们绝无二话。” 澹台超被堵得又恼又憋屈,正要爆发,身边澹台芸轻轻蹙眉,低声道:“算了哥哥,别耽误时间,我们走。” 澹台超终于冷静下来。 他一摆手,身边的同门迅速拾起地上的伤鸟,元清杭笑了笑,俯身也捡起脚下的一只。 在手里抚弄了几下,又顺手递给从路过的澹台芸:“姑娘,你家的东西。” 澹台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接过去,径直走了。 一群人走出小山谷,澹台超忍不住,怒道:“怎么样,契约能尽快再缔结吗?” 控制这些修为颇高的灵禽并不容易,结下契约也得准备上品的朱砂和茯苓等物,可这一时半时的,要到哪里去找? 队伍里,专门负责修复的术士苦笑一声:“公子,契约材料我们倒是准备了,可项圈全毁了。怕是马上就要控制不住。” 果然,原本灵智尽失的巨鸟一只只开始蠢蠢欲动,很快被几名手下强行收进了储物空间。 澹台超恼恨不已,挥剑砍向空气:“别让我下次遇见那小崽子,就算不杀了他,也要叫他吃大苦头!” 澹台芸轻声道:“下次再见到他,绕着走吧。” “妹妹你说什么呀?!” 澹台芸手掌一举,一只傀儡鸟扑棱着翅膀,从她的纤纤素手中飞向天空。 澹台超一愣:“咦,这一只没事?” 澹台芸淡淡道:“契约也被破坏了。但是刚刚他捡起来以后,又好了。” 澹台超愣愣听着:“……什么意思?” 澹台芸口中吹出一声婉转哨音,那只傀儡鸟乖乖地又落了下来,站在了她掌心。 澹台芸转向那名专司修复的术士:“你看看?” 那名术士惊愕地接过那只鸟,往项圈上一看,忽然惊叫:“这不可能!” 澹台超满心迷惘:“啊?” 那名术士额头冒汗:“……这鸟,应该是被人修复了契约。” 澹台芸轻轻叹了一声:“哥哥,以后学着点宇文公子吧。你瞧他方才,就极力向这人示好呢。” 澹台超气得只想跳脚,可偏偏这个妹子一向秀外慧中,又冰雪聪明,就连他从小都对这妹子又宠又敬,不敢在她面前摆兄长架子。 他梗着脖颈,怒道:“我跟那小白脸学什么?伪君子一个,一瞧他那副假模假样,我就来气。” 澹台芸无奈道:“哥哥,我是叫你学他的敏捷仔细。这个黎青在谷口已经露了一手,宇文公子当时就警觉了,偏你什么都看不到。” 澹台超冷哼一声:“他当然会察言观色了。来历不明,生母不详,在宇文家若不是八面玲珑,焉能这样……” “哥哥!”澹台芸轻喝一声,俏脸上浮起冷霜,“背后言人是非,本就不妥,更何况是这种话。” 旁边,一个同门小心翼翼插话道:“小姐,那个黎青真这么厉害吗?” 澹台芸沉默片刻,低声道:“抓紧找猎物吧。这次的大比,要提防的可不仅仅是宇文家。” …… 元清杭笑着看向那黄衫青年:“兄台,不好意思啊。” 黄衫青年苦笑,连连摆手:“可别这么说,本来也保不住。” 他身边那个少女使劲儿点头:“就是,要真被澹台家那对冰碴子兄妹抢走,那才怄死人呢,宁可你们黑吃黑。” 旁边一个人连忙咳嗽一声:“咳咳,师妹别胡说。什么黑不黑的,黎兄光明磊落,靠本事挣的。” 元清杭笑吟吟从怀里掏出七八张符篆,挨个儿给对面每人分了一张:“哈哈,初次见面就抢了你们的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来来,这个权当赔礼吧。” 对面那些弟子接过来瞧了一眼,都有点儿恍惚。 看上去,符上的纹路属于即时燃爆的那种,可是画法古怪又歪曲,竟是看不出是技艺不精画得不好,还是就是这样别出心裁。 “黎兄弟,这是爆破符吗?”那位黄衫青年迟疑着问。 元清杭正色道:“是啊,可以保命的那种。不要随便拿来砸,更别轻易往花花草草、阿猫阿狗身上招呼。” 一群人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硬着头皮道了谢,各自揣进腰包。 心里却都不以为然:爆破符算是最常见的术宗小物件,就和辟邪符、攻击符一样,寻常的医修剑修都会常备些在身上,遇到一些战斗场合,省力又顺手。 两百积分,就换来这么几张符篆,这位小仙君装模作样的补偿,可太不讲究了啊。 不过人家起码还愿意做做样子,真遇到澹台家这样的,抢了也就抢了,不是更没办法? 黄衫青年忙又自我介绍:“不才姓李,叫李济,乃是灵武堂门下。黎兄弟接下来往哪儿走,不如结个伴?” 元清杭笑眯眯道:“还是不用了吧,我还有点儿事,走得慢。” 李济也就是句客气话,忙拱手道:“那我们先行一步,祝黎小兄弟接下来运气连连。” 元清杭含笑和他作别,等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才弯下腰来。 地上那具巨大的腐兽尸体已经骨架全散,可山谷里的阵法依旧在起作用,阴气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正在继续聚拢而来。 那腐兽的断骨还在微微抽搐,眼窝虽然成了两个深深的窟窿,可一眼看去,黑洞洞的依旧饱含怨恨。 元清杭用符篆炸开了一个深坑,将腐兽的尸骨安放进去,又将新土填上。 拿起白玉黑金扇一按,一根极细的小刺倏忽伸出来,在他手指上扎出了一个小血珠,他甩出一张空白符篆,在上面笔走龙蛇,画了几笔,再将血珠滴上。 符篆遇土,立刻钻了进去,土下的怨气终于慢慢消散。 他又如法炮制,将附近能收集到的小型野兽尸骨尽数找回来,埋在土下,再打了一张符篆进去。 厉轻鸿在一边看着,眼白几乎要翻上天:“少主哥哥在干什么,给它们超度吗?” 元清杭不答,飞身跃上旁边一棵高树,环顾眺望一阵,一把符篆四散飞入四周的草丛。 冷光点点如烟花,无数道暗藏的符线无声燃烧,阵脚一阵波动,彻底破去。 他轻飘飘跳下树:“死在地下好好的,被拉出来给人又打又杀,还不给人家重新埋一下嘛。” 厉轻鸿道:“那费这心力毁掉这个残阵又干什么,浪费符篆。” 元清杭道:“不彻底毁掉的话,留在这里不断聚阴,日子久了一刷新,说不定就出来个新的大邪祟,害了个路过的人。” 厉轻鸿莫名其妙地道:“刷新?” 元清杭哈哈大笑,拍了拍手上的土:“走走,我们去抢怪去。啊不对,是打劫那些刷怪的人。” …… 苍穹派迎客的赤霞殿里,数十位长辈宗师团团围坐,正中间,是一个长度数十米的硕大玉盘。 玉盘并非正圆,而是椭圆状,底盘是黑色大理石做成,光亮鉴人,上面高低起伏,惟妙惟肖地,用墨玉雕刻着一条墨绿色的悠长山脉。 玉盘上,罩着一个微型的阵法,完全复刻了这次术宗大比的实景,正是这次术宗大比的模拟沙盘。 站在沙盘山脉两边的,是两位术宗大宗师。 左边的一位中年男子脸色略暗,可眉目颇显年轻,圆脸上露出一点亲切的娃娃相,正是澹台家现任家主,澹台明浩。 而右边的那位老人须发全白,脸色红润,神色不怒自威,则是宇文家的老爷子宇文瀚。 两人各站一边,互不理睬,他们身边围着另外一些小门派的家主,都饶有兴趣地盯着沙盘。 山脚下、山谷中、山脉最深处,星罗密布地闪着点点光亮,或明或暗,仿如在呼吸。 正是事先布置在山中的那些阵法和邪物聚集的所在。 “咦,这一处的阵法毁了。”一位家主怔了一下。 他这一叫,原本没注意到的诸人都看了过来。 果然,原先亮着的那处聚阴阵,已经暗淡了下去,彻底变成一片死寂。 “这是哪家孩子,这么精力旺盛呢?”有人笑道。 破阵和毁阵不同,前者只是猎杀阵中的邪物,获取分数而已,彻底毁掉阵法却要浪费体力和资源,更耽误时间。 宇文瀚老爷子扫了一眼那处,一皱眉:“那是老夫布的。” 这个聚阴阵虽然不算大手笔,可也算得上精妙,要想毁掉,非得找到藏在地下的多处符线不可。 这是哪家小辈,这么闲得无聊? 忽然有人开口道:“是那个七毒门的黎青。” 见众人惊讶望来,那位家主道:“我刚刚盯着积分榜呢,就在刚才,他的分数忽然暴涨了两百分。” 他又指了指沙盘:“刚刚灭下去的那处聚阴阵,击杀里面的邪兽后,就是正好两百分。” 积分榜设在大堂正前方,上面高高悬挂着所有考生的鸳鸯名牌。 考生腰间一块,这里悬挂一块,实地那边得了分,这边也立刻会显示出来。 而现在,那个七毒门黎青的记分牌上,赫然亮起了一个两百分的橙色高阶光点。 “咦,这不是昨天在药宗大比上夺魁的那个?”有人喃喃道。 “没错,是他。”立刻有人接话,“和我交好的一个药宗老家伙昨晚找我来喝酒,高呼看得过瘾呢。” “哦哦,怎么说?” 说话的老头儿摇头晃脑道:“说来话长,总之昨天夺魁的那个小家伙不仅医药双绝,而且颇有仁心,据说很是得易白衣那个老古板的欣赏。” 他凌空点向黎青的名牌:“我还以为他今天是来混着玩玩,可没想到,还真能毁了宇文老前辈的阵法。术法修为也可圈可点嘛。” 宇文瀚袖子一挥:“哼,白天破阵自然容易,等到了晚上再看。” 忽然,他对面的澹台明浩也轻轻一皱眉:“咦?” 他面前的一处阵法点,忽然激烈地闪了几下,正是阵里的中心邪祟被灭的征兆! 众人猛地一惊,齐刷刷往积分榜上看去。 果然,又一个两百分的橙色光点,再次亮在了黎青的腰牌上! “这小辈又破了澹台家主设的阵法?”有人凑过头来,打量了一下沙盘上的地形,忽然好奇道,“这是幻魂阵?” 澹台明浩点点头:“是,我放了一只造梦兽放在阵中,进去后很容易心神恍惚,陷入梦境。” 要想破阵,得一开始就及时察觉,还得精神力强大,心志坚定。 话音未落,他的脸色忽然也变了。 就在这时,那个幻魂阵,竟然也完全暗了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愣住了。 造梦兽不算邪物,成功闯出幻境就已经能得分,难道这个叫黎青的,竟然随手把造梦兽杀了? 每过一处,寸草不生啊这是? 宁程正在和几位家主寒暄,闻言看了看那处,也皱了皱眉:“这里为何要把阵法毁了?” 澹台明浩苦笑道:“是啊,可真莫名其妙,胡乱杀戮又是何必?” 旁边,宇文瀚老爷子忽然嗤笑了一声:“那可未必。直接杀了固然能毁阵,可若是将它身上的契约解了,也可以。” 澹台明浩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旁边的人心里都暗暗好笑:那还不是一样,反正是澹台家损失一只高阶灵兽就是了。 一位老者摇摇头:“无论是杀了还是放了,都是耽误时间。” 众人纷纷点头,再看那积分榜,排在第一名的,依旧是名声远扬的青年才俊宇文离,也是宇文瀚的孙子. 此刻他名下的积分遥遥领先,已经到了一千分以上,而且还在不停增长。 一分,五分,显然是稳打稳扎,大小邪物都没放过。 排在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则是澹台家的一对兄妹,分别都是八百多分。 一位家主忽然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这个黎青虽然只有五六百分,可也非常难得了。毕竟人家门派只去了两个。” 大比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起码要达到筑基中级,各家门派实力越强,送来参加的人数越多。 像是宇文家和澹台家这种实力强悍的世家,送来的弟子个个优秀,不仅要争夺更多的最终名额,在默许的规则下,到最后更能合力将积分堆在核心弟子身上,来争夺最后的大奖。 这方面,小门派们可就吃亏得多。 集中在一人身上吧,别的弟子就有怨言;不集中吧,便很难和大门派比拼单人分数。 宁程缓缓环视四周,忽然开口:“诸位仙长,你们谁以前和七毒门打过交道?” 今天在场的基本都是术宗的人,那位七毒门的女掌门并没前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迟疑道:“南荒之地的小门派,以前是听说过的。不过极少和中原仙门来往,而且……” 宁程紧紧盯着他:“仙长听过什么传言,但说无妨。” 那人略微有点尴尬:“也只是听说,并无实证。只隐约有传闻在南夷口碑并不好。” 宁程道:“哦,怎么不好?” “七毒门嘛,听这名字,大抵就是善于用毒,且行事狠辣。” “哦,那就是行事近乎邪魔外道了?” 那位家主连忙摆手:“宁仙君,可不好这样说。只要修的是仙途,结的是金丹,行事诡异乖张点,也不能就说是魔道。” 哪家仙门中还没有点仇杀,手上还没沾过血了,若是说行事狠辣就是邪魔外道,那只怕所有的仙门都逃不脱嫌疑。 宁程不说话了,目光紧紧盯住了积分榜,落在了黎青那个名字上。 第 25 章 斗智 半晌,宁程站起身,含笑道:“诸位仙长先看着,我去处理一下大比事务,待会儿回来。” …… 苍穹派,后山静养堂。 窗外远山依依,松柏安静,房内帘幔低垂,香炉吐着细细香雾。 宁程掀开青色纱帐,坐在床边的贵妃榻上,看向床上的病人。 “师兄,要不要我扶你去前面,见见各位术宗的客人们?”他和声问。 床上是个中年男人,形容枯瘦,脸色蜡黄,正斜躺在靠垫上。 正是苍穹派太上掌门商渊的独生子,商无迹。 听到宁程问话,他抬起头,虚弱一笑:“还是不了,有你应酬就好。” “有几位旧识,都很记挂你的身体。”宁程看了看他膝盖上的保暖薄狐裘,“要不我请木谷主单独进来,再给师兄你瞧瞧?” 商无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叹了口气:“不用了,这么多年,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也不至于这样。何况易白衣前辈也刚看过。” 宁程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递到他面前:“师兄,最近举办赛事花销颇多,你看看账目,没什么问题,我就找库房支取了。” 商无迹低头看了一会儿,脸色有点发白:“这……开销是不是太大了点?” 宁程叹了口气:“十二年一次的仙门大比,要想面面俱到,各处都是流水一般的花钱。我们苍穹派好歹是剑宗最大的门派,总不能叫人笑话寒碜。” 商无迹盯着账目半晌,终于勉强一笑:“师弟殚精竭虑,辛苦了。” 他伸出手指,指尖淡淡灵力透出,在账册单上盖下神识印,将账册递还给了宁程。 宁程微微一笑,收了起来,转了话题:“朗儿现在在术宗考校场那边做守护呢,他懂事又勤快,事情做得很好,各家门派的长辈都很是赞赏。” 商无迹病怏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真正的笑意:“亏得你教导得好。朗儿这孩子心思单纯,修炼心无旁骛的话,的确也快。” 宁程一笑:“是啊。不过……只是比小夺稍微慢一点。” 商无迹的脸色一僵,闭上了嘴巴。 宁程瞥着他的神色,忽然叹道:“说起来,我不善传道解惑,教导他难免急躁。若是郑师兄没被宁晚枫杀了就好了,我记得他性情最是耐心,传授心法,再合适不过。” 商无迹闭上了嘴,一言不发。 宁程淡淡垂下眼帘。 他温和地帮商无迹掩了掩双腿上的狐裘:“那师兄你好好休息,我去前面招待客人。”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商无迹搭在床边的手,忽然攥住了床柱,握得紧紧发白。 …… 宁程离开了静养堂,独自一人,穿过九曲回廊的廊道。 走到了后面自己的居所,他进了屋,在床头某处一按,一道暗门无声滑开。 走进去,里面是一方小小的暗室,摆设一应俱全。 前方有桌,后面有床,床后放着一只巨大的箱子,上面木纹斑驳。 宁程坐在床边,从隐秘的床脚边摸出一枚铜钥匙,打开了那个箱子。 箱子里,全是厚薄不一、写满字迹的某种账册。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到最后,在上面寥寥添了几笔,又重新锁好。 静静坐了半晌,他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了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撸起袖子,他在前臂上忽然狠狠划了一刀! 殷红的血飞速流下,他痛得微微打颤,可面无表情。 直到那血流得满桌都是,他才像是从痛苦中得到了某种满足,拿起案上常备的金创药,胡乱撒在了伤口上。 仙药灵验,血流立止,就连伤口也开始缓缓愈合。 可他的前臂上,终究还是看得见有无数道浅浅的疤痕。 一道道横七竖八、纵横交错,竟不知道他在这孤独昏暗的暗室里,曾经这样痛苦地自残过多少次! 他放下衣袖,转身走到屋角的一个鸟笼前,看着里面的一只黑色魔鸟。 传舌隼。 出自专门打探消息、游走于仙魔两道之间的百舌堂。 “叫你家主人帮我查查南荒七毒门的消息。”他一字字道,“这次仙门大比,他们来了几个人,都是什么性格长相。” 想了想,他又道:“以往他们有什么恶行、什么仇家,这些消息都要。” …… 元清杭伸出手,在厉轻鸿脸上轻轻拍打:“醒醒,是梦!” 厉轻鸿坐在树下,满面潮红,额头全是冷汗,口中低低叫着:“不要……不要关我!” 元清杭无奈,用力在他人中狠狠一掐:“好啦好啦,都是假的,都过去了。” 厉轻鸿猛地一个激灵,终于睁开了眼。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好半天,透着血丝的眼睛才恢复了清明。 他的目光落到了元清杭脚下,那儿正用定身符定着一只小东西,个头不大,身形模模糊糊,似乎在不断变幻着体形,看一会儿,竟然有点儿眼晕。 他忽然恶狠狠一脚踢过去,将那小东西踢得一头撞在树上,那小兽“嗷呜”一声惨叫,被踢得浑身抽搐。 元清杭大惊,赶紧冲过去:“你干什么?” 厉轻鸿满脸戾气,扑上来:“孽畜,竟敢诱我入噩梦,我杀了它!” 元清杭慌忙抱起那小东西,飞身急躲,小声嘀咕:“又不是它生造的。” 造梦兽这种异兽很是奇特,若是被饲养得备受宠爱,那它吐出的气息就能安神助眠、诱人美梦; 可平时被刻意虐待伤害,诱发的梦境就往往是噩梦。 当然,它并不能催生出人原先没做过的噩梦,沉睡者陷入的梦境,往往是人心里最怕的东西,或者是曾经历过的痛苦伤疤。 厉轻鸿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依旧瞪着造梦兽。 元清杭看得寒毛直竖,急忙解开了造梦兽身上的定身符。 小东西被踢伤得厉害,不能再变幻形态,身形稳定了些,露出本来面目。 脑袋小小,眼睛大大,身子圆滚滚的,皮毛乌黑发亮,颇像是一只大号的田鼠。 小东西似乎也能感受到厉轻鸿的无边恶意,吓得瑟瑟发抖,讨好地一个劲往元清杭怀里钻。 元清杭把它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走吧,契约锁给你解了,去林子里吧。” 小东西在地上晕头转向地转了一圈,有点茫然似的,一扭头,又返身跑到元清杭脚下,抬起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眨了眨。 厉轻鸿冷笑一声:“家养长大的贱东西,离开豢养,去野外还不立刻被别的东西撕个稀巴烂。” 元清杭想了想,摸摸小东西的头,指了指它心口烙着契约锁的地方:“那送你回原来的主人那里,好不好?” 小东西显然极通人性,忽然打了个寒战,小爪子死死抓住了元清杭的衣角,不松开。 元清杭苦恼地叹了口气,心里隐约有了数。 既然被放到这里来,必然是平时在豢养时刻意虐待,专门养它来造噩梦之用的。 “行,那跟着我吧。”他拎着小家伙的后颈,“你的主人有给你起过名字吗?” 小东西乖乖被他提溜着,好像很兴奋,身形扭来扭曲,幻化成模糊一片。 “叫你多多怎么样?我家以前养过一只猫,就叫这个名字。”他小声道。 上辈子,他长期住在私家医院,老家那边曾经有过一只大黑猫,身上的皮毛油光水亮,和这小东西有点儿像。 他一眼看到厉轻鸿睁大眼睛,连忙解释道,“不是夺!是多!” 厉轻鸿咬着牙,满脸写着不信,看着小东西的眼光更是不善。 小东西身子一扭,张开嘴,雪白的两排小牙齿龇着,软软地叫了一声:“吱吱——” 元清杭乐了,把它放进了易白衣送的那个储物袋里:“那就这么定啦。” 储物袋外表袖珍,像是个做工精美的大荷包,可是里面却规整地分成了好几块独立空间。 元清杭把它丢进去一处,又送了点水和灵草进去,小家伙立刻趴在空间一角,优哉游哉地开始啃食灵草。 厉轻鸿看着他折腾,忍不住埋怨:“就跟收破烂似的,什么东西都收着。昨天那个恶心的蛊雕要养到生产,这个要养到老?” 元清杭嘻嘻一笑:“这么可爱,就当养个小宠物呗。或者下次遇到那个常媛儿姑娘,问问她喜欢不,若是喜欢,就送给她养。” 厉轻鸿脸色一沉,闭上了薄唇。 两个人一起往前方走,半晌,厉轻鸿忽然起脚踢飞了路边的一块石头,那岩石不小,却被他一脚踢得粉碎,石屑飞扬。 “少主哥哥这么想讨好那个姓常的女人,喜欢就承认好了,干什么扭扭捏捏的?” 元清杭啼笑皆非:“你私下胡说就罢了,我不和你计较。可见了外人,可不准这样,凭白叫人家清白姑娘惹上闲话。” 厉轻鸿声音更大,带着丝怨恨:“瞧,才见几面,就这样惦记着维护外人。怎么不见你这么对我……我们魔宗的人这么好?” 周围密林葱葱,处处都是邪气和阴气萦绕,又时不时有阵法隔绝声音,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响在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更衬得厉轻鸿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元清杭一怔,心里忽然有点模糊的歉疚和不安。 小时候的厉轻鸿还是个小豆丁,想到他原先在原著里的下场,他也曾在心里暗暗下过决心,要对他好好地照顾开导,不再重蹈那毫无道理的覆辙。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分开,就是十来年。 再见面时,这个小玩伴的性格已经定了型,不仅乖戾狠辣,和原著里说的没什么区别,甚至似乎还更不讲道理些。 他快步赶上前面纤瘦的身影,诚恳道:“鸿弟,不是这样的。外人就是外人,在我心里,绝没有什么人比得上魔宗的人重要。” 厉轻鸿扭头看看他,眼神有点奇异:“少主哥哥……没有骗人吗?” 元清杭柔声道:“魔宗才是我的家。姬叔叔、红姨、你,当然就是我最亲近的人。就连霜降和谷雨姐姐,也会比那位常姑娘重要得多。” 厉轻鸿往前急冲的脚步终于慢了点,目光晶亮,正要说话,元清杭却忽然“嘘”了一声:“等等。” 他转过耳朵,向着路左边倾听了半晌:“听到了吗?” 厉轻鸿点头:“水流声。” 虽然听上去很小,可是这里被封山大阵封着,到处又有各种传导阻碍,听上去任何轻微的声音,实际上都可能很大。 更何况,有水的地方就有地势变化,更容易因势利导,布置出巧妙的隐蔽阵法。 两个人对视一眼,收敛了气息,向着水流声小心摸了过去。 不一会儿,原先微弱的水声清晰了点,再绕过一道山坡,水声骤然变大。 一道山间溪流从低洼的河床上奔流而来,就像是刚被雨季扩充过,水流不仅湍急,而且声势浩大。 往上流看去,河流的来处掩在一道高耸巍峨的青山中。 元清杭奔到水边,低头凝视浅绿色的水流。簇簇水花打在岸边的石头上,一片飞珠溅玉,看上去再寻常不过。 元清杭却忽然伸手,插进了水中。 进水的那一瞬,他眸子忽然一缩! “怎么了?”厉轻鸿急问。 元清杭轻吸了一口气:“水温不对。” 这林中山间,独自流淌的溪流的水温,竟然是微微烫手的! 就在这时,那绿色的溪水中,忽然腾起了一道激流。水花中,几个深色的东西倏忽跃出水面,急速飞向岸边! 电光石火,两人已经看清了那些东西,竟是数条形容凶残的异鱼,背鳍宛如利刃,牙齿尖锐雪白。 元清杭站在水边,距离得近,那几条异鱼张着的大口,森然的两排牙齿瞬间已到了眼前,全都齐齐咬向他的面门。 元清杭手中扇面无声展开,挡住那几只飞鱼来势,鱼头撞在那黑色绢面上,不但没毁坏扇面,却发出了几声尖锐的悲鸣,半边鱼头鲜血淋漓,先后直挺挺向水中跌去。 元清杭笑道:“来了就别走,留下吧!” 一道符篆凌空打出,抢在异鱼落水之前击中了水面。 原先奔腾的水面忽然有了那么短暂的停顿,水面整个被封住了流动。 这封停转瞬即逝,可是已经足够。 那几条鱼跌到水上,却无法顺利入水,就像落在了冬日的冰面上一样,竟然蹦跶了几下。 元清杭手疾眼快,伸手过去,挨个儿抓住它们滑溜溜的身子,反手将那几条异鱼摔到了岸上。 厉轻鸿凑近去看那几条鱼:“什么玩意,长得这么丑。” 一条鱼正卡在岸上的岩石缝里,就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一般,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气势汹汹又想咬向他。 厉轻鸿哪有什么好脾气,脸色一沉,两根银针甩过去,正中异鱼两只眼珠。 那鱼痛得发疯,在地上拼命蹦跶,元清杭走过去,蹲下身按住它,仔细一看。 果然是低级的邪物,名叫畜鱼。在水中生活,却不以别的鱼虾为食,只爱吃落水人的尸体。 久而久之,身上就带了怨气,但是毕竟级别低,也没什么修士专门去猎杀它们。 他看了看,抠开鱼鳃,果然,下面有一颗极小的计分珠。 挨个随手捏爆了几条鱼鳃下的珠子,腰上的玉牌涨了十几分。 就在这时,湍急的水面上,又是一群鱼群高高跃起,向着他们这边龇牙咧嘴冲过来。 “啧啧。是我们身上的活人气息吸引了它们么,怎么前仆后继的?”厉轻鸿一边惊奇,一边撒出一片银针,将新的一群鱼击落,下雨般扔向元清杭,“接着!” 元清杭也不客气,行云流水地拦下鱼群,一一捏爆计分珠:“干脆我们编张网,拦在水里,或者直接用爆破符……咦!” 他忽然停下手,眉心紧皱。 不对,这畜鱼明明只爱吃水中的死人腐肉,为什么要一再攻击他们这两个大活人? 他飞快地住了手,向厉轻鸿叫:“走,去上游!” 畜鱼欺软怕硬,在水中往往屈服于更强大邪恶的东西,让它们违背本心,来撕咬活人,只有一个理由。 ——除非上游的水中,有什么逼着它们用活人血肉进贡! …… 沿着水流飞奔而上,这一带的山中似乎没有什么密集的阵法,天光也露出了点本来的颜色。 金红色的夕阳挂在青山间,周遭暮色四合,暗红色的霞光映在山间,元清杭他们刚刚绕过一道小山坳,忽然停下了脚步。 山坳背后,一条瀑布从高山上飞流直下,落在下面的一处山涧中,形成一片深水潭,水色碧绿,却并不清澈透明,浓黑得像是一块墨玉。 波平如镜,可是低头凝视,却又似乎能看到深处的隐隐暗流,藏着无尽杀机。 水下,不仅有东西,而且还有水阵! 就在这时,忽然间,另一边的树丛中,一阵乱动。 十来个人的头冒了出来,显然也是刚刚赶到,一看见元清杭他们,全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众人背后,一个白衣公子长身玉立,拨开齐腰草木,向这边遥遥望来:“……黎小仙君?” 正是宇文离。 元清杭笑吟吟冲他挥挥手:“宇文公子,你好啊。” 宇文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的腰牌,悄悄松了口气。 他身上的分数已经接近一千二百分,而元清杭也就刚六百多分,看来两个人单打独斗,能找到的猎物还是有限,总分也低。 “这么巧,黎小仙君也是路过吗?”他和声道。 元清杭微微一笑:“是啊,和宇文公子你一样。” 宇文离眼神一闪,笑容温柔:“我们正打算找地方休息,这里背风靠水,正好可以生火烹饪。黎小仙君急着赶路的话,先走一步就好。” 元清杭笑得比他还要诚恳:“更巧了,我和师弟也打算在这儿一边看夕阳,一边吃点干粮,补充体力。” 两人一个比一个客气,心里却都像明镜一样:对方显然也猜到了这水里有积分极高的大东西! 他俩打哑谜,旁边有人可忍不住了。 一个弟子战斗了一天,得到的积分不少都要分给宇文离,正指望这一次找到个大的,好多分一点,眼见着元清杭在这里装不懂,心里不由烦躁无比。 他高声叫道:“我们宇文家追踪线索至此,正要下水恶斗。既然黎小兄弟没有正事,还请避让一下!” 元清杭似笑非笑看看他,又看看宇文离。 宇文离心里暗骂那个同门愚蠢,可也只得顺口接道:“哈哈,黎小仙君劳累一天,不如就在一边观战,到时候猎到的分数,我分你们两成,你看如何?” 这话虽然是商量的口气,可在宇文家一众弟子耳中,已经是大大的抬举. 本来就是同时到达,什么力气都不用出,白得两成积分,也就是看在这人是药宗天才的分上而已。 可是对面的少年却依旧笑得诚恳:“我倒不累,无需休息。要不这样,我和师弟负责出手解决这东西,积分分你们三成。” 宇文离收起了笑意,认真看向元清杭:“在下对名次并不看重,奈何身负家族期望,不敢懈怠。这个分数,我怕是不能不争。” 元清杭叹了口气:“真的巧了不是?家师也有命,说不拿回第一,回去就活活打死。” 饶是宇文离脾气好、心机沉稳,也有点微微的恼怒:这就是摆明了毫不退让,一定要争夺就是了。 “我若是提议各凭本事一起上,谁能杀到就算谁的,似乎又有点不公平。”他道,向身后微一摆手,十几名弟子立刻散开,隐约呈现出攻击阵形。 “毕竟你们只有两个人,不是吗?”他淡淡道,语声和气,却隐约强硬。 对面的元清杭还没答话,厉轻鸿已忽然长笑了一声。 他手指微微一动,一片黑雾扑向了身边的树丛,顷刻之间,那片原本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就枝干倒伏,奄奄一息。 再看叶片,更是枯黄焦黑斑驳,像是被烈火焚烧过一样。 “人少?”他笑得甜美,眼睛里却毫无笑意,“你们死几个,不就一样了吗?” 元清杭咳嗽一声:“鸿弟,大比中禁止残杀别家弟子。” 他转头看向宇文离,诚恳道:“别理他胡说。他负责下毒,我保证给你们都治好。” 宇文离:“……” 那些弟子一愣,看看那枯死一片的树木,不约而同,慌忙都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就忘了,对面这两个人,在昨天的第二轮用毒考校中,都是前三名。 这个狠厉的美貌少年,更是个把蛊雕削去四肢、只剩一段躯干的主! 第 26 章 危机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的深潭里,忽然水花翻腾,原本平静的水下,一个巨大的黑影逆着夕阳,腾出水面。 浑身黝黑,鳞片闪着铠甲一般的冰冷光辉,背鳍残破,尾巴只剩下森然白骨,竟是一条巨大的畜鱼死灵! 一摆尾巴,畜鱼势如闪电,游到岸边一个宇文家弟子身前。 再一张口,那名弟子已经被它咬住,一条腿整个被吞进巨嘴里。 那年轻弟子高声惨叫,断腿处鲜血狂喷,立刻痛得昏死过去。 一道白衣身影拔地暴起,宇文离手中利剑闪电般刺向那巨型畜鱼,正中它一边眼睛。 畜鱼嘶吼一声,庞大身躯跌回潭中,嘴里的那名弟子也跟着一起坠了下去。 落下的地方距离元清杭近,他急速甩出一张定水符,一片水域短暂被冻,那人昏迷着落在了坚硬的水墙上。 元清杭的扇柄随即飞出了一道细细的银索,拦腰缠住了那人,将他硬生生拖了回来。 回到岸边一看,左腿从大腿根部整齐断开,断腿已经不见了,想来已经到了畜鱼的腹里。 宇文家虽然是术宗,可队伍里也配有医修,赶紧跑了上来处理救治。 可伤情实在凶残,腹股沟那里虽然已经扎住了,可是稍微一动,又崩裂开来,继续血流不止 元清杭在旁边看着,还是不忍心,扔了个小瓷瓶过去:“用这个。” 医修慌忙接过去,倒出里面的药粉,撒在伤者断腿上,果然,伤口瞬间止住了汹涌的血流。 厉轻鸿看着那浅绿色药粉,肉疼地轻声嘀咕:“他也配?” 昏迷的那名弟子微微睁开眼,眼神恍惚。 宇文离轻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枚丹药,俯下身,亲自将药丸塞进他口中,温声道:“这药是老爷子上次生辰宴上赐我的,可以固元续命。你先吃了。” 那人挣扎了吞下去,眼中含泪,看向他的眼光满是感激。 旁边的弟子们默不作声,心里也都隐约动容。 修仙之路漫漫,一生中随时都能遭遇不幸,也都是意料中的事。 这人大腿已残,再没机会提升境界,一辈子就这么毁了,哪里值得再耗费资源。 宇文离给他服用这种珍贵丹药,虽然毫无必要,却也有情有义。 宇文离站起身,看向元清杭:“那我换个提议。” 元清杭道:“愿闻其详。” “我们携手击杀这东西,积分六四分。谁运气好,给了最后一击,得六成。你看如何?” 厉轻鸿还要讥讽,元清杭却毫不迟疑,张口答应:“如此再好不过了,就这么定。” 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知道携手迅速解决,再各自赶往下个积分点,才是最优决策。 斤斤计较、意气用事,最后打个头破血流,那才是蠢之又蠢。 元清杭和宇文离沿着水潭走了一圈,又同时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飞天瀑布,心里都有了计较。 宇文离试探着问:“水深滩险,黎小仙君怎么看?” 元清杭看看逐渐西落的夕阳,干脆利索地道:“宇文公子家学渊源,一定也看出了这里依照山势水情,布下了水形阵。” 宇文离道:“是。畜鱼原本已经成精,生前盘踞此处,死后靠瀑布和潭水滋养,得以不死不灭。布阵的宗师在水中作法,困住了死灵,也因此激发了它的暴躁嗜杀。” 元清杭笑道:“阵名蛟行涧,古法中有记载。” 宇文离目光奇异:“黎小公子的那位女师父,医药和术法双修?” 元清杭笑得云淡风轻:“那倒不是,说拿不了第一就打死我的,是另一个师父。” 宇文离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才转回水面:“圈定水面的阵眼后,我们宇文家的人负责守住,我俩一同下去?” 这法子宇文家出力固然多些,真正下水的两个人才是击杀恶灵主力,也公平得很。 元清杭欣然点头:“可以。” 厉轻鸿在一边悻悻插嘴:“那我干什么?” 宇文离只当听不见,这美貌少年又不是他家的人,他自然不便差遣,元清杭赶紧道:“你是自由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负责查缺补漏。” 厉轻鸿皱了皱眉,喃喃道:“自由人?……” 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他脸色好看了许多:“知道了,反正根据形势,伺机行事就是。” 元清杭连连点头:“对对,总之灵活变换位置与职责,岸上的防守、和这些人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厉轻鸿欣然应允:“好。他们要是再有人断胳膊断腿,我尽量抢个全尸。” 众人:“……” 什么人啊这是,顶着张貌美乖巧的脸,说着这么混账的话。 要不是怕他用毒厉害,真恨不得上去撕了他的嘴! …… 夕阳最后一跃,坠入山峰之下。 橙色云霞变成了略带金色的暗红,飘在远山和天空之间,四周的山脉暗黢黢地面目模糊,只有众人面前的水面,因为倒映着最后一丝晚霞,而反射着微光。 半潭瑟瑟半潭红,两道身影同时轻盈入水。 岸上,十来名宇文家的弟子手握一堆符篆,紧盯着水面,大气也不敢出。 元清杭嘴里含着避水符,身子无声潜下去。 不远处,宇文离轻轻拨动水流,白色衣袂在碧水中若隐若现。 两人越往下潜游,前方的水域就越发黑沉,一道道无声的激流在身边围绕,蕴含着巨大的阻力。 忽然,水压从小到大,转瞬漫卷而来,一道黑色巨影宛如一座小山,迎面压迫而来。 畜鱼本是水中物,死后化成恶灵更是灵活,一张巨口携着激流,转眼到了两人面前! 元清杭身子宛如游鱼,轻轻一滑,往上急急蹿升,翻在畜鱼身上。 白玉黑金扇在水中翩然打开,数十道寒光无声飞出,白刃碧水,瞬间全都扎进了畜鱼的背脊。 攻击符! 形如薄纸,却坚韧如刃,遇到血肉,立刻爆开,在巨型畜鱼背上炸开了数十个大洞。 另一边,宇文离同时下沉,隐入畜鱼身体下方,宝剑上举,在它腹部利落地划了一道。 摧枯拉朽,伤口蜿蜒数米。 畜鱼腹背受敌,痛得狂吼一声,庞大的身躯一摆,向下方的宇文离扫去。 宇文离身形如同鬼魅,踩水闪过这一击,再一抬头,元清杭已经沉落下来,手中白玉黑金扇合拢,冲畜鱼的一边眼窝狠狠插下。 血浆爆开,在水底涌起一股红色漩涡。 刚刚在岸上宇文离已经伤了它一只眼,现在元清杭又刺中了另一只。 畜鱼双眼皆伤不能视物,又痛又怒,尾巴狂乱拍向两人,在水中荡起层层巨浪。 元清杭手下符篆不要钱似的,一把把往它身上招呼,宇文离手中利剑也时刻不停,寒光翩若惊鸿,每一次出击,就在畜鱼身上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 巨型畜鱼身体横冲直撞,忽然长啸一声,深潭尽头水波暗涌,开始诡异地动荡不休。 岸上,厉轻鸿盯着和潭水相连的溪流,忽然厉声叫:“挡住入口!” 转眼间,水下无数暗影宛如过江之鲫,密密麻麻占据了整个河道,向着潭水这边蜂拥而至。 畜鱼群! 厉轻鸿手里扣着一把毒针,却不敢乱发。毒针固然可以杀了这些畜鱼,可毒素也会迅速在水中扩散开来。 元清杭正在水下,万一身上有点伤口,沾上点他这毒药,怎么也都是麻烦。 宇文家的弟子们大惊,慌忙打出一片片爆破符,齐齐往河道入口拦去。 一片火光加爆炸,可会死畜鱼游动迅速,这些弟子准头不够,符篆威力也有限,成群的畜鱼已经蜂拥冲来。 厉轻鸿慌忙掏出元清杭给他的一堆符篆,捡出一张,瞄准了河道中央打了出去。 一张轻飘飘的薄纸,落到水中,宛如无物。 下一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水花冲天而起。再看水中,无数条畜鱼的尸体飞上天空,黑色背鳍和雪白肚皮乱飞,血沫和碎肉/漫天。 “什么东西!”几位宇文家弟子离得近,被迸了满脸腥臭的血,人都蒙了。 见过爆破符,用过爆破符,可没见过这么凶残的! 厉轻鸿“啧”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又捡了一张,再一甩,又是漫天血雨。 两张符篆后,水底成群结队的畜鱼基本都死绝了,就算有侥幸避开的,也都被余波炸得昏了过去,肚皮向上漂在水面上。 ……水下,那只巨型畜鱼也已经遍体鳞伤,游动越来越迟钝。 它的鱼鳃一吸一合,里面一颗计分珠隐约闪着亮光。 元清杭心里也暗暗佩服,给这东西埋下计分珠虽然比杀死它简单,可寻常人也难以办到,下手者一定是位大宗师。 水波暗动,宇文离和他几乎同时踏着水花,一起袭向畜鱼身前。 眼见畜鱼将死,这最后一击,可意味着两成的积分差距。 元清杭足间一点,先闪到了畜鱼腮边,举扇就刺。 宇文离稍慢一些,却没上来抢,手臂一甩,一条黑色的东西宛如灵蛇,快如闪电,钻进了畜鱼的下颌,在上面狠狠一咬! 畜鱼痛得疯狂甩头,元清杭无奈,只好荡开躲避,宇文离眼睛一亮,欺身上去摘珠,可就在这时,旁边元清杭的银索已经再度袭到,直卷计分珠。 若是不闪开,这银索势必先伤到宇文离,元清杭这道银索虽然攻击的是畜鱼,可是也同样是要逼他倒退。 可是宇文离竟是仿若未察,依旧沿着原先的方向疾冲。眼见那银索就要扎到他的后背,元清杭心里暗骂,无奈地手下一顿,银索去而又回。 宇文离手臂一伸,那条黑色灵蛇已经咬了上去,口中衔着从畜鱼腮边咬下来的计分珠。 宇文离剑尖一挑,剜下那颗积分珠,毫不犹豫,在水中捏爆。 一点赤红光点悠然亮在了他腰间玉牌上。 整整一千点! 深色碧水中,宇文离急速转身,脸上笑意在水波中荡漾,显得遥远又疏离。 那条黑色灵蛇倏忽钻进了他衣袖。他向着元清杭微一颔首,手指轻弹,腰牌上两个橙色光点悠悠飘起,顺着水流,落在了元清杭腰间。 四百分,约定好的四六开。 元清杭在水中踏着水花,向他笑了笑,打了个“你先上去”的手势。 …… 宇文离从水中一跃而起,轻飘飘落在了岸边。 第一时间,他就施了一道洁污咒在自己身上,又加了一道轻火符,一身白衣立刻变得洁净如新,整个人也从潮湿狼狈恢复了神采奕奕。 厉轻鸿盯着他玉牌上的那个赤红光点,脸色阴沉:“我师兄呢?” 宇文离道:“还在水下。” 奇怪,明明已经拿到了分数,那个人还在下面做什么? 按说畜鱼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材料和好东西。 厉轻鸿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宇文离无奈道:“放心,他很安全。约定好的分数也已经转给了他。” 水面又动荡了一会,过了片刻,水花“哗啦啦”一响,元清杭终于也跃出了水面。 虽然身上麻衣被血污浸透了,可是他的眼神依旧很亮,看着宇文离,扬了扬眉:“文宇公子还没走?” 宇文离温声道:“未见黎小仙君平安上来,不敢稍离。” 元清杭眨眨眼:“多谢挂记。接下来,就各奔东西?” 宇文离欣然颔首:“那祝黎小仙君万事顺利,后会有期。” 元清杭笑了笑:“还是不要再会面了吧,你那条蛇太厉害,我抢分抢不过你。” 宇文离一抬手,袖中那条黑色灵蛇冷冷探出头,他微微一笑:“黎小仙君喜欢吗?我回去后找一条调.教好的送你。” 近处一看,那灵蛇竟不是活物,眼窝处嵌着两颗品级极高的灵石,浑身的鳞片都散着诡异的冰冷。 元清杭笑着摇头:“多谢美意。还是不用了吧。” 这种死物傀儡比驭兽还难,澹台家擅长用血契控制活的灵兽,而宇文家则是精于操控机关傀儡,驾驭的这些东西,已经不能再算是活物。 目送着宇文离一行人消失在密林里,厉轻鸿咬牙:“又在下面处理后事?” 元清杭笑嘻嘻道:“哎呀,顺手而已。” 那只巨型畜鱼的死灵怨气极重,不彻底净化安抚,这片潭水一定还会滋养出更大的怨灵,怕是会污染更多的山间水域。 厉轻鸿忽然有点儿狐疑:“那个宇文离真的那么厉害么,少主哥哥竟然没抢到致命一击?” 元清杭想了想,坦然道:“是我输了,他很聪明。” 厉轻鸿冷哼一声:“我不信。一定是你又滥好人,又或者是那人狡猾阴险。” 元清杭哈哈一笑,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补充体力的丹药,递给他,自己也津津有味嚼着:“不说啦,稍微休息一下,晚上才是重头戏,争取赶超他们。” 厉轻鸿虽然是随口埋怨,可是竟然也和事实相差不远。 刚才水下的事就算是重来一遍,他也不可能对一个无仇无怨的人下致命狠手,只为了多得两百分。 但是宇文离偏偏就猜到了他的心思,赌他不会在身后出手。 宇文离绝不是鲁莽之徒,敢这么有把握,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人从昨天开始就在密切观察自己。 不过区区两天,他就笃定自己不忍心伤人,这是观察入微,有识人之能; 而敢赌他会在最后时刻收回银索,这是胆大果断,有决策之力。 假如说木嘉荣不过是个孩子,那么宇文离显然才是更厉害的对手。 …… 赤霞殿中,众位宗主望了望窗外的夜色,不约而同,目光都落在了两个玉牌上。 就在刚刚,宇文离和那个黎青名下,同时暴涨了六百分和四百分。 这样一来,宇文离已经是一千八百多分,高居榜首;而黎青也瞬间来到了一千分以上。 同时进到千分的,只有澹台超和澹台芸这对兄妹。也就是说,前三甲中,又出现了这个七毒门少年的身影! 几位宗师围着宇文瀚连声恭喜,老爷子得意地哈哈大笑:“晚上才是恶战,现在还作不得准。不过呢,离儿的确算争气。” 澹台明浩一笑:“宇文家是一枝独秀,我们家呢,就喜欢兄友弟恭,互相礼让三分。” 宇文瀚的脸色一僵,沉了下去。 现在场上的人彼此不知道分数,一旦在核心区碰上面,澹台家的一对兄妹看到宇文离,绝对会重新分配分数。 一个人只要留下几百分,保证能拿到晋级名额,剩下的全转移给一个人,那鹿死谁手,可真的说不准。 毕竟澹台兄妹身上,一共已经有了两千多分! 众人的目光聚到了山脉最深处。 四面环山的中心,有一个天然的巨大凹地,深度早已超过了寻常的山谷谷底,方圆足有数里。 而上面,一个硕大的阵法标志正亮着。 天然聚阴阵,经过事前巧手布置,这几日下来,已经聚拢了无数阴气和毒瘴,地下埋藏多年的灵兽死尸,都已经蠢蠢欲动。 …… 夜色已深,接近午夜。 从山谷外望向整个山谷,一片黑沉寂静,被封山大阵掩去了声音,仿如整个山脉都充满了死气。 入口边,苍穹派的守卫弟子燃起了一大团篝火,火势熊熊,映亮了夜空。 有人在火边烤着肉,有人在嘻嘻哈哈聊天,有人在对凌晨出来的第一名接着下赌注。 商朗兴冲冲拿着几串烤肉,焦香扑鼻、肥油滋滋直冒,跑到一边的树下。 宁夺双手抱剑,平静地闭目,在大树浓荫下坐定。 商朗把烤肉举到他鼻子边,晃了又晃:“师弟,看看这个,小羚羊的前腿肉!” 那气味实在诱人,宁夺微微睁开眼:“哪里来的?” 苍穹派虽然富裕,可是平时食物只注重蕴含灵气,不注重口味,这样人间风味的美食,却是不多见。 商朗硬塞给他两串:“木小公子差人送来的,说是平时用上好灵草和灵泉水喂出来的,整个神农谷也只养了几十只。特意给我们尝尝鲜。” 宁夺慢悠悠接过去,斯文地咬了一块。 果然入嘴毫不肥腴,肉质鲜美,满口留香。 商朗拔下腰间小酒壶的塞子,“来一口?” 宁夺淡淡避过:“不了,凌晨时分肯定要进山。” 商朗笑嘻嘻一拍胸脯,一口白牙在火光中闪着亮:“最后才轮到我们嘛,一开始师弟们上就行啦。” 宁夺抬起眼,一双眸子如同墨色曜石,望向黑漆漆山口。 忽然,他皱了皱眉:“已经子时了,为什么至今没有异动?” 历届术宗大比到了夜间阴气最盛,午夜子时、凌晨丑寅交接时,乃是最凶险的两个时点。 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有人遇到危机,捏碎玉牌向场外发出求救了。 可是现在,却杳无动静。 商朗一愣,一块羊肉梗在了喉间:“呃……说不定今年的邪祟都稀松平常?” 想了想,他豁然开朗:“一定是如此啦!那两个七毒门的小兄弟也至今没有求救呢,肯定是考题太过简单。” 宁夺站起身,白衣黑发在夜风中猎猎而动。 他缓缓举步,行到了传送阵边:“你们休息,如果有人呼救,我第一个进去。” …… 山谷中原本白天就雾气浓郁,视野极差,现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无数奇异的声响慢慢开始出现,有沙沙的,像是桑蚕食叶;有窸窸窣窣的,像是百足之虫在暗夜里潜行。 阴灵和邪物在白天大多蛰伏不出,现在终于在夜色中露出了面目。 一片空旷的林地中,火光四射,爆炸声接连而起。 元清杭和厉轻鸿藏在一棵古树上,同时飞扑下来,向着地面一群山魅僵尸杀去。 先用爆破符炸伤了大部分,剩下的被厉轻鸿的毒针毒倒,元清杭白玉黑金扇舞动如风,所过之处,计分珠一一爆开。 厉轻鸿一脚飞踢,把最后一个浑身僵直的山魅僵尸踢到元清杭面前,元清杭随手一张符打去,击爆了计分珠。 两人立在一片山魅尸体中,四下终于安静了,只有几只尚未完全死透,偶尔在地上抽搐几下。 元清杭腰间的记分玉牌上,一堆不同分值的各色光点密密麻麻,已经接近了两千分。 越是接近中心,遇到的东西越是难缠,两个人运气不好不坏,沿途也遇到了些邪祟,可是再也没碰到巨型畜鱼那种一次一千分的大东西。 厉轻鸿有点微微的焦躁:“只是这样埋头杀,运气稍微差点,就根本没有大分。不行,我们得打劫去!” 元清杭身上的那个储物袋,忽然微微一动。 元清杭打开袋口,往里面看了看。 那只小造梦兽原本吃饱喝足了,正窝在角落里打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疯狂地在里面转圈。 抬头看见元清杭的眼睛,它立刻“呜呜”叫了一声,声音带着奇怪的惊恐。 元清杭盯了它半晌,忽然俯下身去,白玉黑金扇无声没入脚下焦黑的土地。 底部的扇坠上悬着一个双钱结,丝线墨黑,正中心缀着一颗硕大的辟邪珠。 林间静谧,可就在这一刻,双钱结上的丝绦忽然无风自动,辟邪珠也开始急速抖动。 元清杭拔出扇子,神色凝重。 他缓缓道:“不用打劫别人了,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厉轻鸿精神一振:“那就好,我们快点走!” 元清杭摇头:“杀了它分数固然高,可首先要保命。” 厉轻鸿奇道:“考校年轻弟子而已,还能真有什么致命的脏东西?” 元清杭紧皱眉头:“按说是不会。” 大比是为了挑选和嘉奖优秀晚辈,不是为了抹杀平庸的人,可不知怎么,他心里却有种模糊的不安。 辟邪珠和双钱结一起传达出来的讯息,实在太压抑、太邪气。 远处丛林黢黑,暗色一片,黑紫和浓青色的迷雾笼罩着山野。 就像是有什么可怕的邪恶之物,躲藏在了连绵深山里,等待一击必杀。 …… 第 27 章 惊尸 前面,终于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团乌黑,巨大阴森,四周有黑色的魔气萦绕着,翻涌如云海。 厉轻鸿虽然只是粗通阵法,也看出了端倪:“很凶啊。” 元清杭盯着里面:“等等。” 他没有立即进去,沿着大阵外面,快速巡视了一遍山势,才道:“进去吧。” 作为最后压轴出场的,必然是大凶之阵。 可从外形勘探来看,也就是个常见的大型聚阴阵,况且是大比的宗师们亲手布置的,危险更必然可控。 两个人提起了精神,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阵中。 一进阵,就是一片彻骨的阴冷。 正是子夜时分,一切阴气正盛的东西仿佛都有了活力,在四面八方嘈嘈切切。 两个人快速穿过山林,冲向了下面的阵法中心。 果然,已经有人在鏖战,而且不是少数。 一团团火把散在山谷中,不停有各种邪物从四周的黑暗中扑出来,厉声尖啸,撕咬向众人。 有巨大的山鬼,有腐败多年在地下的灵兽尸体,有成型的一团团魔气,各种各样,而在大阵中间的,竟有数十家不同服饰的弟子。 聚阴阵果然威力巨大,虽然下面有数百人在不断厮杀,可是依旧有大量恶灵和邪魅被吸引而来,源源不断补充着。 元清杭凝神看了看,场中都是熟人。 不仅宇文离和澹台家已经在大开杀戒,就连一开始遇上的那群灵武堂的黄衫弟子们也在。 厉轻鸿忽然困惑道:“咦,怎么这阵中的邪物身上没有计分珠的?” 元清杭眯着眼睛,很快想明白了道理。 这是最中心的聚阴阵,能引来无数邪祟,布阵的宗师不可能提前全都找到它们,把计分珠绑定。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只要杀掉阵中的邪祟,就能得分! 果然,稍微一观察,就证实了这一点。 只要是杀掉任何一个阵中的邪祟,按照强弱,阵中弟子的腰牌上都有光点亮起,有高有低,所有邪物身上,也都没有计分珠。 “没办法了,杀吧!”他叹了一口气,带头冲了出去。 他张手一扬,数道光芒破空而去,正中一只山鬼的咽喉,扇中银锁同时飞出,绞碎了一只野狐的腐尸。 厉轻鸿也急冲了出去,一簇毒烟逸散,瞬间倒下了一片野兽的死灵,元清杭快速补上最后一击,分数急速增长起来。 他俩这一出现,场上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宇文家和澹台家的两批人竟是不约而同,都悄悄转了方向,将战场远离了他俩。 元清杭眼角余光瞥见,心里郁闷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场内的邪物越来越多,杀之不绝,几乎无需和人争抢。 但是,这种任意厮杀的状况,有利于人多势众的大家族,他和厉轻鸿却很难占巧。 厉轻鸿杀了一会儿,终于也反应了过来,咬牙道:“怎么办?分数赶不上!” 元清杭苦笑着摇了摇头:“顺其自然吧。” 他们在战斗,别人也在战斗,就算有把握杀得更多一点,又哪里保证能超过那几大世家? 更别提那两家都对他颇是忌讳,直接就避而远之,他又能怎样? ……只是到底为什么,他心里还是隐约不安呢? 大阵边缘,一个小门派不敢靠近中心和大世家抢分,正在外围击杀一些小邪祟。 刚杀了几只山魅,忽然,远处有片朦胧的雾气,里面透出了一点诡异的微光。 “师兄,那边有猎物,快点过去!”一个人激动地低声叫。立刻,他们一起飞身,向那片浓雾跑去。 浓雾并没有在原地不动,却向着他们迎面飘了过来。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弟子一头闯进浓雾:“什么东西?看我……”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震惊地望着前面的东西。 一个人。 一个已经死了的、浑身白骨嶙峋、头颅上黑发披散、遮住了整个脸庞的人! 他的手中,不,是它的手中,握着一把早已经腐朽的长剑,无声地在地上拖拽着,散着丝丝黑气。 术宗大比选定的山里,只有野兽腐尸和山鬼野魅,怎么可能放进来修士的死灵? 惊扰长眠的修士,不仅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更何况,这里是苍穹派的灵山所在,又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被聚阴阵召唤了出来? 他正要张口惊呼,对面的那具白骨修士忽然举起了手。 黑色长剑无声划过,这名弟子的喉咙间忽然出现了一道血线,下一刻,他的头已经骨碌碌从肩膀上滚了下来。 他身后的几个师兄弟惊骇无比,同时狂叫了一声,可他们的声音却被包裹在这团奇怪的浓雾里,丝毫也传不出去。 那把黑色长剑再次举起,沉重又缓慢,可是划断人咽喉的动作,却轻灵无声。 一道道血线迸飞,一个个头颅飞上半空。 鲜血喷洒,溅在白骨修士的身上,尽数被吸了进去。那僵尸的浑身白骨发出了一阵“咔嚓”的轻响,似乎瞬间灵活了几分。 无边黑暗中,这团浓雾包裹着里面的惊尸,缓缓移到了另一边。 几个术宗弟子刚刚结束了一场小战斗,一抬头,忽然发现他们都陷入了一团黑雾中,不由一愣:“哎,这是什么?” 一阵阴风吹来,吹动了雾气一角,露出了对面隐约的一颗头颅。那浓雾中无声地划出一道黑光,迎向他面门。 “扑通”一声,这名弟子的尸体猝然倒下,鲜血溅了一地。 另一个人在边上,完全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巨大的恶寒浮起,用了最快的速度,将手伸向了腰间的玉牌,用力一折。 放弃所有的分数,向山外的守护剑宗求救! 腰牌断了,可是产生的灵力波动却陷在了黑雾中,无声无息被吸了进去。 无穷的威力和死寂中,这名筑基期的弟子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看时,那剑已经当胸刺了进来。 伤口迅速腐蚀,在他胸腔形成了一个黑漆漆的空洞。 …… 远处,元清杭正在埋头厮杀抢分,忽然抬起头,向山谷边缘的密林看了一眼。 黑暗中,雾气流动,有隐约的人影攒动,也不时有灵力爆发出波动,应该是有人在那边击杀邪祟。 厉轻鸿手里举着一根白骨,恶狠狠敲向一只邪物:“这聚阴阵真邪门,怎么引来的东西源源不绝!” 元清杭有点心神不定,道:“现在是丑寅交接时,接近凌晨。太阳将升,阳气即将转盛,邪物也会尽力一搏。” 说完,他忽然扭头看向山谷中心。 子夜时分,山谷中心尚且有最少七八家在厮杀,现在不知不觉间,只剩下了四五家。 都觉得宇文家和澹台家势力太强,所以避开了? 厉轻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随口道:“怪不得四周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都跑了?” 元清杭忽然心头一震,脱口而出:“有问题!” 不远处,宇文离目光轻轻一扫,看向这边。 厉轻鸿莫名其妙:“什么问题?” 元清杭急速道:“杀邪物不会有这么新鲜的血腥味,这是人血!” 另一边,澹台芸也在有意无意关注着他们这边,闻言也是猛然一怔。 “哥哥,不对。”她轻声喝。 原本山谷中心厮杀声嘈杂,所有人都不觉得异常,这一刻,忽然好几家的人全都同时住了手,不仅山谷中心,就连原先纷扰的外围密林里,也一片诡异的平静。 所有的人,都忽然一阵心悸。 一个小弟子颤抖着缩了缩,低声叫:“人呢?那么多人……怎么都没有声音?” 元清杭盯着远处,看着那团庞大的黑雾慢慢飘出深色树林,忽然叫道:“退后退后,全都撤!” 晚了。 随着这声喊,那团黑雾就像是一团龙卷风,呼啸着,瞬间袭到了距离最近的几个术宗弟子面前,一道黝黑的剑伸了出来。 毫无反抗机会,几个人几乎同时倒地,有的头颅飞上了天,有的肠穿肚烂。 几丈之外,一个女弟子忽然弯下腰,开始呕吐。 平时也经历过斩妖除魔,也有同门受伤甚至殒命,可是谁见过这种惨烈的景象? 没给人喘息的时机,那团黑雾已经瞬移到了这呕吐少女的身边,挥剑斩去。 一道银索后发先至,拦腰捆住了那少女的身子,千钧一发间,带着她飞上了半空。 元清杭银索一抖,将她甩到了远处,高声叫道:“别单打独斗,一起招呼啊!” 宇文离目光闪动,没有动弹。 另一边的澹台超心切,一挥手:“上!” 澹台家的弟子们齐声应诺,澹台超一马当先,身形有意无意挡住了元清杭,手里一道巨大威力的符篆凌空打出,和那团黑雾撞在一处。 轰天一阵火光,黑雾散去,那具身上全是累累白骨的惊尸现了出来。 符篆火星继续爆开,燃着了它脸上披着的脏污黑发,露出了一张脸。 没有五官。 眉眼和鼻梁全部划烂削平,皮肉早已腐烂,可是不知为什么,却又没有像身上一样变成白骨,依旧有腐肉附着在头骨上。 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没有光芒和生机,只有一团阴森无比的怨气。 “妈的什么东西!”澹台超平时也算教养良好,此刻也被吓出了一声脏话,手里的攻击符疯狂砸出去。 那惊尸缓缓转过头,黑窟窿一样的眼睛对准了他。 倏忽之间,一道黑色光芒电光石火,当头向他劈来。 那剑快得匪夷所思,澹台超疯狂往边上急闪,可是却已经晚了一步。 几乎没人看得清发生了什么,澹台超惨呼了一声,半边肩膀上鲜血狂飙,被削了一块肉下来。 澹台芸娇弱身子一闪,冲到哥哥面前,手中利剑迎上了那柄黑剑。 她的宝剑也算是利器,可是一沾上对面剑锋,明亮的剑刃竟然发出了一声“滋啦”异响,被死气侵蚀出了一处豁口! 一道白衣身影袭上,剑身斜挑,帮她挑开了那柄黑剑的粘连。 正是宇文离。 他冲着澹台芸一点头,澹台芸脸色微微一红,急忙顺势退下,飞快扶起了摔在一边的哥哥。 元清杭也扑了上来,扬手打出了几道惊天动地的爆炸符,那具惊尸剧烈地晃了几下,可是没过片刻,身子又稳住了。 黑剑到处,血肉翻飞,惨叫连连。 元清杭一边打,一边躲着重剑,冲着宇文离大叫:“你们还不捏碎玉牌求救?” 宇文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捏?” 元清杭理直气壮:“我们家就俩人!好意思叫我们捏吗?” 捏断玉牌求外援,那人曾经拿到的积分会全部清零,转移也属于无效,这时候当然谁都不愿意。 另一边,一个小门派的弟子却忽然带着哭腔叫:“我们捏了!已经捏了两枚了,没人来!” 元清杭和宇文离都是一惊。 进山之前,规则说得清清楚楚,每人的腰间玉牌和外界相连,一旦主动折断,在山谷口守候的剑宗弟子们就会通过传送阵瞬间赶来。 现在无人应答,又是什么情况? 澹台芸帮哥哥迅速处理好伤口,快速拿出一个小罗盘,盯着上面宛如死水一滩的指针,脸色苍白。 她抬起头,看向元清杭和宇文离:“这个聚阴阵不对,灵力波动传不出去了。” …… 山谷外,黎明前,四周的浓黑比任何时刻都凝重。 商朗抱着剑,和一堆师兄弟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树下。 他眼睛半眯半睁,困兮兮地又看了一眼山谷入口。 “好神奇哦,今年没人求救。”他捅了捅身边的宁小周,“你不是知道挺多轶事的?说说,上一届也这样?” 宁夺坐在树下,姿势似乎一分也没有变过。 闻听商朗问话,他睁开眼,淡淡扫向这边。 宁小周一拍胸膛:“这个我知道!宗门的藏书阁里有记载过,上一届术宗大比,总计七十八人中途遇险,向场外剑宗求救。” 他掰着手指:“上上届呢,也就是二十四年前,那一届更多。” 旁边的师兄弟们来了精神:“哦哦,多少?” “由于考题过于乖僻,好几家弟子先后陷入一个迷心阵中,在里面转了一夜,都以为时间过去了几个月,最后扛不住绝望,捏断玉牌认输的,总计有就一百五十多人。” 商朗打了个哈欠:“都是快天亮才熬不住的吗?” 宁小周摇摇头:“不啊!子夜时分最多了,阴气最重、邪物最凶嘛。” 商朗抬头看看漆黑一片的天,有点发怔:“啊……是吗?” 旁边的古树下,宁夺忽然站起了身。 山间的夜风越发得大,他颀长身影站在巨大山谷口前,白色衣袍在猛烈的山风中翻卷着,隐约露出衣角的两朵赤色云霞,和白云图案交相辉映。 那是苍穹派金丹初期的标志。 白云代表筑基,一朵赤霞代表金丹初结,两朵代表即将冲关,三朵代表金丹中期凝实境达成。 “师弟!”商朗叫了一声。 宁夺回头:“我要进去一下。” 商朗大惊,“噌”地一下蹦起来:“什么什么,传送阵有反应了?” 宁夺缓缓道:“暂时还是没有。” 商朗愕然:“那没有方位指引,你去哪儿?” 夜风忽然变得冷冽,刮过林稍,发出一阵阵呜咽般的森冷涛声。 宁夺缓缓站起,一身洁白衣袍在夜风中翻飞,赤色红霞如同两团烈焰飞扬。 他明澈目光盯着那无边夜色,道:“随机传送吧,进去后,我到处转一转。” …… “我们挡住,保一个人冲出阵去。”元清杭一边叫,一边用白玉黑金扇打出数十根细针,“出去的人在阵外捏断腰牌,发出求救信号就好!” 只要能联系上外面,外面的宗师收了封山大阵,再来几个大宗师,一切就都能在控制中。 宇文离抓紧时间抵御着惊尸,点头赞道:“此法甚好。” 赞扬虽赞扬,他可绝口不提自己家的人出去。 寻常弟子根本没能力冲破这聚阴阵,起码也得厉害角色才能胜任。 可是捏断求救就意味着丧失名额,天明在即,哪家的核心弟子又肯前功尽弃? 厉轻鸿轻笑一声:“师兄,管他们做什么?他们不肯送人出去,那就多死几个人好啦。” 澹台超瞥了一眼宇文离身上的腰牌,犹豫了一下,终于狠下心。 他将自己的分数全部转给了澹台芸,嘶声道:“妹妹,名额我不要了。我出去吧。” 元清杭精神一振:“哎呀,澹台兄当机立断,明白人。” 宇文离一惊,眼角余光一扫,澹台芸身上的腰牌已经变成了三千多分,而他身上的分数,也才两千八百多。 若想争夺第一,就得叫宇文家的弟子也这样牺牲转移,可是澹台家又不是没人了,他敢聚分,澹台家也一定会这样堆分在澹台芸身上。 最终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两败俱伤,牺牲了所有弟子的分数,难道最终每家只拿一个名额? 本以为这兄妹俩的分数一定会分散,绝不可能落下谁,可没想到澹台超忽然受伤,反倒促成了他的决断。 饶是宇文离心思细密,计谋百出,这一刻也是心思微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元清杭一把带毒的银针打出去,密密麻麻钉在对面惊尸的的黑色魔剑上,犹如附骨之疽,瞬间拖得那剑势慢了一点:“跑!” 澹台超一咬牙,绕开了那具惊尸正面,斜斜向一处阵脚抢去。 毕竟是术宗大家的杰出子弟,对阵法的观察远胜普通人,这一晃,在漆黑夜色中,依旧准确地闪到了阵眼前。 然后就迎头撞上了一个东西。 ……一只肢节尽断、全身扭曲的山魅。 山魅一爪袭来,猝不及防的澹台超惨叫一声,竟又被这一爪抓到了胸口,留下了一道黑色伤口。 元清杭大惊失色,差点骂了声“我去”,急忙抛了伤药过去:“快快,敷上。” 这澹台超也是点背,怎么就能迎头在阵眼撞上邪物了,这么巧! 下一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发了直。 哪里是巧,那个阵眼里源源不断地,正有新的大量邪祟往里面钻! 聚阴阵是能吸引邪物不假,可是战斗了这大半夜,附近的也来的差不多了,怎么忽然又冒出来这么多? 澹台芸急冲上前,护住伤重的哥哥,身边立刻围上来好几个邪物,一时手忙脚乱。 正在焦急,身边一道剑光闪过,将一个邪祟拦腰斩断,又是宇文离。 宇文离冲她微微点头,转身道:“宇文家的上来,堵住阵眼!” 他又转身看向元清杭:“我和澹台小姐对付惊尸,四周拜托你?” 他说得急促,可元清杭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爽快道:“好!” 阵中聚阴,本来是危险之地,可是从这个溃败的阵眼看,四处应该都有大量的邪物在赶来,首要之务,反倒该守住四周阵眼,别被破阵。 宇文离又沉声将号令远远传了出去:“诸位,现在守在阵中反而安全,听黎小仙君吩咐,查看四周,务必一起出力。” 众家弟子劳累半宿,忽然遇见修士惊尸,再看外面源源不断的邪物,都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慌忙纷纷答应。 元清杭简单将人分了几组,按照八卦方位分出去:“大家去找阵眼,有东西要进来,就尽力挡住。挡不住就叫大声求救,懂吗?” 一个人小声道:“都在自身难保,找谁求救?” 元清杭笑着看他一眼,明亮眸光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我。” 各家弟子有的根本不认识他,心里都直犯嘀咕,可是见宇文离对他客气,也只有应了。 元清杭带着厉轻鸿,稍微辨别了一下方向,率先赶往东方“震”位。 果然只行了数十米,一处阵眼现在眼前。 黑暗中,没有实质的屏障遮挡,可是隐约却看得到有一大群邪物聚在阵眼附近,空气剧烈波动,眼看着就要被腐蚀破开。 元清杭赶紧一道补天符打过去,正钉在最岌岌可危处,再接着四张小符补上了四角,外面的邪祟欲进无门,越发焦躁。 元清杭对厉轻鸿道:“我去下一处,你守在这里!” 厉轻鸿眼珠一转:“别人死活我可不管。娘来的时候叮嘱过我,时刻不准离开你左右。” 元清杭心里哀叹一声,掉头就走:“行行,随你!” 两人马不停蹄处理了下一处,厉轻鸿忽然冷笑:“那个宇文公子倒是会差遣人。” 元清杭不答,厉轻鸿气急败坏:“他和那个澹台家的女人一起打惊尸,分数他俩分,却叫你守边边角角,你傻不傻?” 元清杭却神色凝重,眸光奇异:“那可未必,谁说那具惊尸身上一定有分?” 第 28 章 逆转 厉轻鸿一愣:“什么意思?” 元清杭遥遥回头看了谷中一眼,那边,惊尸手中剑横扫竖劈,宇文离和澹台芸正在竭力苦撑。 “假如我没猜错,这东西不是原先的考校试题,怕是杀了也没什么分。” 忽然,远处一声惨叫,有人惊叫:“这里,这里破了!” 正是正西方的“兑”位。 元清杭举目看去,心里一突。 一股浓厚的黑气正从那边的密林里滚滚而进。不知道是哪家的弟子功力不行,短短片刻,竟已经失守。 元清杭飞身纵起,等到奔到近前,密林里已经躺了七八个人,四周全是各种各样的野兽腐尸,邪祟山鬼! 元清杭马不停蹄,和厉轻鸿又奋力杀了这群邪祟,刚刚搞定,又听见另一边的“离”位上,一阵惨叫接着响起。 灵武堂的弟子们正守在这里,屏障外,一只巨形猛虎的恶灵刚撞破阵眼,狠狠一爪拍在为首的李济身上。 李济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来,慌乱间随手掏出怀里一张符,劈面打了出去。 一片巨大的火光猛然腾起,火焰中那只山虎恶灵踉跄倒退了几步,一阵摇晃,竟然哗啦啦地尸骨散了一地。 灵武堂的弟子全都惊得合不拢嘴,有人大叫:“大师兄你这是什么符?” 李济挣扎着爬起来,迷迷糊糊一拍头:“是黎兄弟给我的?” “啊啊啊,真的吗?”众人纷纷想起来自己也分了一张,慌忙都摸了出来,死死扣在手里,“保命啊这个!” 澹台超重伤已经退在了一边,宇文离和澹台芸并肩作战,两个人都苦不堪言,汗水淋漓。 这名修士惊尸的功力,绝对在金丹中期以上,加上夜里邪气加成,只怕快要接近金丹圆满。 等级之差,一级已经能压死人,他们两个年轻后辈都是金丹初期,这样耗下去,能不能活着都是未知。 场中宇文离一边苦战,一边叫:“黎小仙君,周围能撑住么?” 元清杭高声回应:“不保证啊,你们呢!” 宇文离苦笑一声:“撑一时是一时吧。” 澹台芸虽然没说话,可身上已经带了伤,一张冰雪般的脸上也溅上了血迹。 宇文离低声道:“澹台小姐,待会儿你找机会走。我拖住这惊尸。” 澹台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原本苍白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劳累,染上了一丝绯红:“不用。”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到宇文离腰间,忽然一怔。 宇文离察觉到她异样目光,抽空低头一看,也是猛然一惊。 他的腰牌上,不知何时少了几个光点,积分少了好几百分! 就在他凝视的这一瞬,腰间的某个积分点竟然一暗,又少了一个。 澹台芸不由自主一低头,骤然惊呼了出来——她腰间的分数点,也莫名其妙少了好些。 可明明都是辛苦杀邪祟得到的,现在怎么会无故消失? 远处,元清杭抢到灵武堂弟子身边,先把李济救了下来,忽然眉头皱了皱。 就在低头帮他止血的瞬间,他眼一花,似乎看到李济腰牌上的光点,暗下去了两个。 “李兄,你把分数转给同门了?”他忽然开口问。 李济虽然疼得几乎昏厥,可是神志却清醒:“什么?没有啊?” 一低头,他眉头一跳,惶急地叫:“我的积分点呢?” 这么一嗓子,旁边的灵武堂弟子们都纷纷低头,惊呼此起彼伏:“我的也少了!” “还在减少!怎么回事?!” …… 山谷里,一道白色身影快若惊龙,疾驰向山谷中心。 封山大阵中无法御剑飞行,宁夺纵然心急,也只能飞奔向前。 远处天边依旧漆黑,可是最远的山峦边上,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极浅的天光。 可这并不能叫人稍稍放松。 四周的密林中,根本看不到一个活人,诡异得离奇。 所有的血腥气息,都指向了山谷正中,也是考校的中心位置。 按说那里有厮杀和受伤都正常,可这么浓的血腥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弃权呼救? …… 随着接二连三的阵眼被冲破,外面的邪物宛如过江之鲫,疯狂涌入。 元清杭心里长叹一声,高叫:“回防回防,不要再守啦!” 众人正在惶恐,骤然听到有人发令,全都乌泱乌泱又往山谷中心跑。 元清杭自己跑在最后断后,狠狠心,掏出身上所有的符篆,向着破损处连续打去。 一片惊天动地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阵眼附近,成群的邪祟像是被风吹倒下的麦浪,扑通倒下。 无数术宗弟子瞠目结舌,一边狂跑,一边互相询问:“他这符篆哪儿买的?出去我也想买点。” “……宇文家?他家爆破符很是有名。” “胡说,他家的人一样狼狈,有这么好的自己不用?” 外围已经告破,越来越多的邪祟和山鬼兽尸涌入,而最中心,那具最可怕的修士惊尸正在收割更多人的生命。 元清杭在群鬼中蹿来跳去,掏出一叠空白符纸,狠狠刺破手指,飞快地一张张画符。 厉轻鸿一边帮他挡着攻击,一边气得叫:“你干什么!省点血气不好吗?” 元清杭叫:“马上马上。” 十几张符篆飞快画就,元清杭一甩手,一串鲜血洒上去:“疾!” 片片符纸飘在空中,连成了一串火龙般的符桥,飞快向着谷中飞去,转瞬砸上了那修士惊尸的后脑。 那惊尸一个踉跄,脑骨上顿时瘪了半边。他缓缓转头看向这边,喉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吼叫。 下一刻,它身形纵起,径直向元清杭飞扑而来,重剑在空中发出一声沉啸。 元清杭转身向最近的一处阵眼掠去,身后的阴风越逼越近,他一个急闪转了方向,躲过了身后的那道剑光。 “黎小仙君,你干什么?”宇文离一怔,飞身想要追来。 元清杭大叫:“我把它引出阵,你们在里面杀别的邪祟!” 外面山高地阔,只要能把这个大.麻烦引出去,周旋起来就方便些,而且阵中阴气重,这惊尸只会如虎添翼,甚至越来越难对付。 厉轻鸿飞身抢上,手中亮出两把淬了剧毒的短匕首,狠狠向惊尸手腕刺去,可是惊尸的修为远超过他,手腕上的森森白骨一抖,绞住了他的匕首。 “仓啷”一声,匕首断开落地,厉轻鸿身子一晃,被整个击飞。 元清杭一咬牙,扇柄中的银索飞旋而出,绕上惊尸的脖颈。 用尽全身灵力,他拖着惊尸的沉重尸体,向前拽去。 几步后,阵眼近在咫尺,原先聚在这里的邪祟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更可怕的存在,纷纷惊恐散去,阵眼处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元清杭一脚踏上阵眼时,身后的那道重剑像是附骨之疽,擦过了他的肩头。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鲜血混着黑气,染红了元清杭的衣袍。身后的惊尸忽然伸出了枯骨之手,抓住了脖颈中的银索。 随着它往后一拽,元清杭的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不由自主向后飞去。 他用尽全力向后甩出一张定身符,那惊尸微微一僵,可是手里的重剑已经顺着惯性劈了下来。 背后一阵阴寒直透脊背,直透元清杭心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他面前的阵眼豁口里,忽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 御着夜风,穿透邪气,一道雪亮的剑光像是暴雨中的闪电,映亮了执剑之人的脸庞。 面如冠玉,眼波平静。 可是他的剑光,却炙热而浩大,波动的灵力铺天盖地。 人在半空,剑光绕开了面前的元清杭,向着他身后的惊尸头顶削去! 惊尸猝然抬头,两只黑洞洞的眼眶木然看向他。 一瞬间,它似乎也感到了这才是致命的危险,劈向元清杭的重剑忽然抬起来,重重迎上那当头一剑。 …… 雪亮的轻剑对上死气沉沉的重锋,胶着片刻,在空中僵持不下。 元清杭愕然望着面前的冷峻少年,心里像是有巨浪翻涌。 下一刻终于醒过神,他手中白玉黑金扇合拢,欺身上前,狠狠插入了惊尸的后脑,用力一撬。 宁夺手中的剑光,也在这一刻心有灵犀地轻轻一转,卸下了相抗的巨力,转而轻轻插入了惊尸的眼中。 “咔嚓”一声,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撬开了惊尸的半边脑骨,而宁夺手中的剑洞穿了惊尸的眼眶,从后脑穿了出来。 惊尸发出了一声似人非人的巨大痛嚎,手中重剑仓啷落地,浑身灵力暴走,白骨颤动。 宁夺手臂轻伸,一把将元清杭拉到自己身边,下一刻,身形轻灵退走,远遁到了一丈外。 惊尸虽然眼睛已经不在,可是聚集在眼眶里的死气被宁夺毁去,就成了真正的瞎子,一头撞在了残破的阵眼上。 这一撞,再无东西阻拦。外面的天光透过大阵,铺天盖地照射了进来。 ……天亮了。 商朗带着一群师兄弟赶到时,山谷中已经结束了最后的战斗厮杀。 朝阳升起,阳气源源不断,聚阴阵中的邪祟开始衰弱,被剩下的术宗弟子们杀得遍地都是。 商朗愣愣地看着遍地的鲜血和污秽,再看看地上堆积的一具具术宗弟子尸体,脸色惨白。 “为什么……怎么会死人?怎么会死这么多!” 历届大比,求救的也就是百把人,场外救援赶到后,死亡的就更少。现在这满地的尸体,怕是已经超过了百人以上。 都是各家的优秀弟子,在他们苍穹派的主持下,出了这么多条人命,这该怎么向诸家仙宗交代?…… 宁夺站在人群中,正和元清杭四处奔忙,到处救人,闻言转身:“聚阴阵引来了不该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商朗叫。 旁边的宇文离站着,家族带的医修正在帮他处理伤口,苦笑着指了指地上那具白骨:“不知道怎么,进来了一个金丹中后期修士的遗骸,被催成了厉鬼级的惊尸。” 澹台芸站在他身边,也满脸疲惫:“不幸殒命的术宗弟子几乎都是死在它手下,若不是宁仙君及时赶到,我们怕是都凶多吉少。” 商朗崩溃大叫:“那你们为什么不求救!” 元清杭蹲着身子,正在帮一个陌生小弟子接骨,叫得比他还夸张和崩溃:“哎呦你还怕事后没人查吗。快点帮忙救人!快忙死啦!” 又是接骨、又是续肢,还有人灵脉刚断,及时施救还有可能恢复几成,整个场上全是术宗弟子,最多带着伤药,也没几个人懂医。 商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叫上人,把经过初步救治的人纷纷送走,自己跑过来:“要我帮忙不?我可以输入灵力!” 元清杭摆摆手:“不用,宁……” 他忽然卡了壳,慌忙叫:“要要,你来接替一下宁仙君,让他歇歇。” 啊啊啊,这个人在身边压力太大了,赶紧来个人把他换掉! 商朗刚刚撸起袖子,就看见宁夺淡淡转头,凝视着他:“师兄去别处帮忙吧。” 元清杭:“……” 商朗挠挠头,四下一看,忽然看见厉轻鸿坐在旁边树下,忙问:“你怎么样,也受伤了吗?” 这个药宗少年也懂医,这么一动不动,不来帮手,想必是重伤难支。 厉轻鸿看着他,眼珠轻轻一转,秀美脸上露出了一丝痛楚:“没事……忍忍就好。” 商朗急忙跑过来:“哪里有伤?” 厉轻鸿轻吟一声:“内伤……若是有灵力安抚内腑,可能好受些。” 商朗慌忙在他对面坐下,手掌急伸,贴在了他心口,纯正而充沛的灵力源源不断输送过去:“你忍着点儿,我帮你梳理。” 厉轻鸿闭着眼,贪婪地吸收着这温暖的灵力,半晌伸出手,掩在了嘴边,发出了一串惊天动地的咳嗽。 手掌放下张开时,上面已经鲜血淋漓。 商朗吓得快傻了,声音带了颤:“你怎么样?要不要叫你师兄看看?” 厉轻鸿悄悄瞥了一眼元清杭,目光落在旁边长身鹤立的宁夺身上,眼中凶狠一闪。 只是这凶狠藏在长睫下,没人瞧见。 他目光收回,脸上带着卑微,低低道:“……没事,他知道我会照顾自己。” 旁边,元清杭忍无可忍:“叽叽歪歪什么,商兄你别理他,去给别人输送灵力!” 商朗看着厉轻鸿秀丽脸上的黯然,猛跳起来,冲着元清杭怒道:“他也是伤者,你这个当师兄的,不先救自己师弟就算了,还叫我别管他?” 元清杭翻了个白眼,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低声自言自语:“还真容易骗!” 厉轻鸿只受了点皮肉轻伤,叫他帮着救人,他就阳奉阴违,就差没把“全死了才好”写在脸上,元清杭只怕他顺手害死几个分高的,只能叫他站在一边别动。 这下倒好,倒是不闲着,把商朗这个傻子骗得团团转。 旁边,宁夺帮一个伤者输完灵力,缩回手淡淡道:“是啊,和以前一样。对吗?” 元清杭身体忽然僵住。 他喉结轻轻一动,艰难道:“什么?……” 宁夺低着头,声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勉强听清:“十年前,你骗他说鼻子流血是中毒,他信;现在,你师弟骗他说自己吐血,他也信。” 他黑亮目光望向元清杭,俊美眉目和十年前那个小药童隐约重合起来,声音又磁又轻:“元少主……骗人是不是好开心?” 元清杭脑子“嗡”了一声,一个后仰,差点一跤坐在地上。 身边的宁夺飞快伸手,将他的手臂抓住,等他稳住了身子,才又慢慢松开。 元清杭盯着他,看见目光迎来,又慌忙移开:“啊哈……哈!不知道小仙君你说什么。” 要死了要死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不该去深夜招惹他,不然也绝不会引起他的注意,更不会露馅! 他随手抓过身边一个伤患的脉门,郑重塞到宁夺手中:“务必一直给他输送灵力,要是他死了,就是因为灵力没续上。切记切记!” 说完猛地站起身,就想开溜。身子还没蹿出去,宁夺已在他身后淡淡道:“去哪儿?” “我去看看别的伤者,医者仁心,普度众生!” 宁夺身子轻轻一晃,拦在了元清杭身前,目光看向了他肩膀:“重伤者都已经治过了,不如度一度自己?” “哦哦,处理过了。”元清杭点头如捣蒜,显摆地扭了扭身子,“你看,早就撒了药,不流血了,我家的伤药一流……哎哎你干什么?” 宁夺伸手抓住他,按到地上坐下:“再处理一下。” 元清杭龇牙咧嘴想要摆脱,可这人动作看似轻柔,手腕却如同精钢铁箍,丝毫挣不掉。 宁夺手中长剑轻举,掠上他血淋淋的肩头,那剑映着朝霞金光,又轻又准,削掉血衣,却丝毫没碰到元清杭肩上血肉。 他望着元清杭那足足少了一片肉的伤口,伸出手:“拿来。” 元清杭乖乖地掏出一瓶药:“这个外敷,不要用太多。” 宁夺眼帘低垂:“很贵重?” 元清杭叹了口气:“倒也不是。” 下一刻,肩膀上随着药粉撒下,剧痛传来,他猛地一咬牙,大叫:“……叫你不要多用!” 伤口处浸着少许尸气,这药虽然药效快,可他妈的太疼! 宁夺瞧着他黑葡萄一般的含泪眼睛,手一顿,低声道:“没多用。” 元清杭抽着冷气,生理性的泪水快要落下来,扭头看看自己肩膀,果然,一大半还没撒上药粉呢。 他叹了口气,破罐子破摔:“来来,全给撒上。” 宁夺的手却踌躇了,黑长睫毛轻轻颤动,半晌道:“有别的药么?” 元清杭正疼得厉害,胡乱摆手:“没啦,就这个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给个痛快吧宁仙君。” 要命啊,明明怕疼不想用药的,尸气也能慢慢逼出去,非要逼着他受这份罪。 果然见到这个人就没好事,原著诚不我欺也。 宁夺手里抓着药瓶,像是被定身符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正在僵持,旁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笑意:“要不,我帮黎小仙君上药?” 正是宇文离。 他已经整理好了身上的狼狈,重新恢复了翩翩白衣,和一身血污、面貌平庸的元清杭比起来,宛如一只翩翩神鸟对面站着一只落魄的山鸡。 他看着宁夺,一双凤目似笑非笑:“想不到宁兄战力卓越,却怕见血呢。” 宁夺却没松手将药给他。 他不再犹豫,极稳又极快地,将一层药粉撒在元清杭肩头,再从怀中掏出一卷白纱,轻柔地帮他包扎完毕。 再抬起头时,他目光平静:“朋友的血,自然是怕的。敌人的血就没关系。” 元清杭心里微微一动,不知怎么,竟是有点怔忪。 宇文离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忽然表情极为古怪,死死看向了元清杭的腰侧。 “黎小仙君,你的分数……始终没有变化过?” 元清杭一低头:“咦,还真是啊?!” 他腰牌上的分数最后停留在两千八百分,一夜血战,结束后又兵荒马乱地施救,计分点的异象也没空琢磨,现在宇文离一提,才想到看上一眼。 他的目光落到了宇文离的腰牌上,目光也猛然一滞。 ……再环顾四周,澹台芸,还有另外几个高手的分数,都全部降到了只剩下一千多! 宁夺目光在他们众人身上转了转,俊目中也有点微微的讶然:元清杭的分数居高不下,竟然是术宗全场第一? 宇文离心中大乱,看着他的眼神也越发古怪:“黎小仙君对此毫不知情吗?” 元清杭静默片刻,诚恳道:“确实不知。” 宇文离和澹台芸互相看了一眼,全都沉默不语,各自心事重重。 天色转明,旭日初升,各家门派将伤残清点完毕,不少人络绎围了过来。 灵武堂的多位弟子靠着元清杭送的保命符,竟然没有一个人丧命,先上来感激涕零地道了一番谢。 接着,另一家也过来诚恳施礼:“感谢黎小仙君妙手施救,如此大恩,等回去后,一定禀明本门师尊,再专程道谢。” 元清杭打个哈哈:“不客气,守望相助,顺手而已。” 宁夺沉默不语,站在那具修士白骨前,凝视着枯骨。 元清杭和道谢的人客气完,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凑了过去。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腿骨,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晌,又在那被削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挑了一丝腐肉,毫不在意地在鼻子边嗅了嗅。 商朗在一边忍住恶心,犹豫着探过头:“这个……是什么人?” 元清杭点了点脚下焦黑的土地:“商公子,这儿是苍穹派的仙山属地?” 商朗挠头:“啊,是啊!” 元清杭奇怪地看他:“那你们家山里出现的东西,来问我是什么人?” …… 第 29 章 夺冠 赤霞殿中,所有的术宗宗主都面沉似水,望着陆续抬上来的尸体。 看到各色衣饰的时候,各家都明白了一件事:都有死伤,几无幸免。 宁夺和商朗站在下面,两人先后陈述禀报后,宇文瀚老爷子先发了话:“一具金丹中后期修为的惊尸?我们前些天去布阵的时候,可绝没有这种东西。” 宁程坐在上首,脸色同样凝重:“苍穹派主持大比,无论如何难逃保护不力之责。至于这惊尸的来历,还容我们慢慢细查,一定会给诸位仙宗一个交代。” 各位宗主沉默不语,既然宁代掌门已经这样说了,总不好再步步逼问。 澹台明浩叹了口气:“出现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想。可当下之急,还是要决出今日大比的胜负才是。” 所有人齐刷刷抬头,看着从下半夜开始就诡异无比的记分牌,神情一言难尽。 大殿外,一声沙哑的低笑由远到近,厉红绫戴着帷帽,施施然踏进门来。 她抬头看了看那浩浩荡荡的记分牌,道:“是啊,赶快定下第一才是。” 元清杭冲着她一笑:“师父,您来啦。” 厉红绫看了看他肩膀的伤处,帷帽黑纱下,戴着面具的脸微微一沉。 她扭头打量了厉轻鸿,冷声道:“你倒是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厉轻鸿脸色惨白,低着头:“娘……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师兄。” 旁边商朗诧异万分,愤愤不平地看了厉红绫一眼。 这算什么长辈啊,偏心如此,明明两个人都受了伤! 澹台明浩咳嗽一声:“记分已经完全紊乱,现在的分数,怕是要清零重算。” 厉红绫冷笑一声:“哦,为什么?” 澹台明浩道:“在座的诸位仙长都能作证,从某一个时刻开始,场中弟子的分数全部开始莫名减少,想必是受了场中进了惊尸的影响。” 厉红绫反问:“那又怎样?” 澹台明浩微微一笑:“紊乱前最后一刻的分数,大家都是记得的。” 那时候大家都盯着分数牌,澹台超忽然将分数转给了妹妹,导致她的分数位列第一,这也是众目睽睽,并无异议。 宇文瀚老爷子冷哼一声:“老夫不同意。后半夜杀邪祟的数目又没法统计,怎么能按照午时来?” 他孙子宇文离分数虽然比澹台芸少,可是瞎子都知道澹台家是一对兄妹的总分,虽然不违规,可又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澹台明浩面色如常:“那不如叫各位仙尊评评理?” 两大术宗宗师正剑拔弩张,忽然间,只听得一个清亮声音低声道:“师父,是不是我们不说话,他们就这样定了呀。” 正是元清杭笑吟吟侧过身,看似是师徒窃窃私语,可语声清晰入耳,叫人想忽略也难。 澹台明浩转头盯着他:“哦,你有什么异议吗?” 厉红绫嗤笑一声,一道劲风,将殿中那枚鸳鸯腰牌卷在手中。 她举手一亮,妙目隐约在黑纱后透着讥讽:“我家现在的分数是两千八百分,比你们两家的第一名加起来还多。他是违规了?还是苍穹派帮他做了什么手脚?” 旁边的仙尊们面面相觑,有人道:“当然不是这样说,只是……” “既然没人做手脚,当然就得按照这个来。”厉红绫截断他的话,“没有理由就随意褫夺,谁有这么大的脸?” 上首的宁程缓缓开口:“所有的人都分数莫名降低,只有他一人不受影响,不知道黎掌门可有什么解释?” 大殿上一片静默,不少人心中一动,脸上都露出了隐约的怀疑。 是啊,为什么偏偏只有这个七毒门的弟子分数不变? 元清杭遥遥望了宁程一眼。 “说起来,积分牌的古怪不弄清楚,我也觉得这分数有点儿烫手。”他神色平常,笑容随意,“诸位仙尊难道不打算找找其中的原因吗?” 一位宗主摇摇头:“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元清杭目光闪动:“我好像有点眉目,不如我说出来,诸位仙尊听听?” 宇文瀚老爷子盯着他:“你说。” 元清杭走到堂下的一堆邪祟尸骨前:“我方才在回来的路上,闲着无事,验看了一下,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家的分数会莫名减少。” 宇文离忍不住开口:“为什么?” 元清杭拖着一只野狐的尸骨,轻松地扔到了大殿中间:“因为,这些邪祟,都是死过三次的。” ……堂下堂上静默片刻后,一片哗然。 这话奇怪又突兀,完全叫人摸不着头脑。 宁夺站在不远处,明亮目光一瞬不瞬望着他,光彩依稀。 商朗心急难耐:“什么叫死过三次啊,你说清楚点儿?” 元清杭手中的白玉黑金扇轻轻一点,挑起一根野狐的腐骨,一字字道:“意思是,除了多年前它们死去的那一次,就在昨晚,它们又都被击杀了两次!” 众人一片喧哗,商朗急切地追问:“什么意思?” 元清杭叹了口气:“第一次死亡呢,是多年前。从腐骨的旧伤看,上面有大型野兽啃咬齿痕,所以是死于被别的猛兽猎杀。” 商朗凑过头来,看了看:“嗯嗯,是的。” “它被活活啃咬而死,本来就死有怨气。这里封山后,各处都布置了催阴聚邪的大小阵法,于是就被催成了邪祟,在昨天出了土。” 元清杭指了指野狐头骨上的一处新伤:“然后就遇到了术宗弟子,被当成分数击杀了。看伤口呢,是被一柄单刀劈死的。” 旁边有个小门派的大弟子探过头来,忽然惊呼一声:“啊,这只野狐我记得,是我刚进山时杀的,没错!” 元清杭笑道:“然后它的击杀分数,就记在了你头上。” 那名弟子连连点头:“对对,算了五十分。” 元清杭又翻过野狐的另半边肋骨:“可这边,却还有一处带着十字符的焦黑新伤。只是不知道在座的各位,谁家的符篆是这样的?” 另一边,几位穿着黑色服饰的术宗弟子互相看了看,小心翼翼地举起手:“这是我们家的符篆。” 元清杭“哦”了一声:“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击杀过这个东西呢?” 有人走过来瞧了一眼:“昨晚谷中心的聚阴阵被破,大量邪祟涌进来,那时候情况危急,我们才祭出了这种雷火符一通乱打。” 商朗在边上,目光更加迷茫:“可是……它先前不是被解决了?” 元清杭微微一笑:“催醒的惊尸被击杀后,怨气短时间内不消,若是遇到异常强大的邪气吸引,往往能再次诈尸的。” 大殿中的人心头一震,不少术宗的宗主都恍然大悟,心里雪亮了几分。 旁边,宇文离脱口而出:“再次诈尸复活后,就不能算成杀死成功……所以计分点又灭了!” 元清杭点头:“所以真相就是,昨夜那位金丹修士的怨气太重,在聚阴阵的加持下,引发了大量刚刚被杀的邪祟复活。” 宇文离喃喃道:“第一次杀它们的人,和后一次出手的人,往往不是同一人。” 话说到这,就连商朗等剑宗弟子也都恍然大悟:“哦哦,明白了。大家前面杀的东西只要复活了,那分数就全部失效!” 元清杭扇子“啪”地一合,笑吟吟道:“对啦,商公子好聪明。” 宇文离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奇异:“还是不对。为什么你的分数却没有掉?难道你先前杀的邪祟,竟都没有复活?” 元清杭正要解释,旁边宇文瀚老爷子却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元清杭恭恭敬敬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 宇文瀚看着他,神色温和了许多:“你击杀这些邪祟后,将束缚它们的阵法彻底毁掉了?” 元清杭和声道:“毁了阵,再顺便用了安魂符。它们心中无怨,也就不会再作祟了。” 大殿中安静无声,所有人心里都一片震动。 正是因为他这无谓的善举,将这些亡灵安葬超度,它们才会安然长眠,没被再次催成邪物。 而他的分数,竟也因此得以保存了下来。冥冥之中,竟像真的有某种天意一样! 旁边,澹台明浩神情淡淡的:“可不管怎么说,这位小兄弟的分数,最高可只有两千多。而我们家芸儿曾经斩获过三千以上。” 他四下看了看,向一位交好的宗师递了个眼色。 那位宗师会意,忙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总不能说两千多分比三千分更多。” 大殿下,忽然地,一道清亮悦耳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 一直沉默的宁夺开了口:“师尊,徒儿有事要禀报。” 宁程远远看着他:“说。” 宁夺抬起头,波平如镜的眸子里,明锐闪过。 “这具金丹期惊尸修为极高,远超所有邪祟。更是杀害这些术宗弟子的元凶。”他声音不缓不急,却字字清晰,“晚辈想求教诸位长辈,若是击杀它算分数的话,大约抵作几何?” 灵武堂的李济眼睛一亮,快速在父亲耳边低语了一句。 他父亲皱了皱眉,看了儿子一眼,才转头,犹豫道:“这样的厉害邪祟,我瞧可以算一万。” 澹台明浩心里一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宁夺冲着灵武堂堂主深深一礼:“多谢李宗主定夺。” 他望向大殿中众人:“这惊尸最后是我和这位黎小仙君共同击杀的,算是各占一半功劳。因此晚辈觉得,再给他加五千分,想必不为过。” 大殿上,一片寂静。 厉红绫盯着他,目光奇异。 宁夺轻轻抬起剑尖,指向一边的元清杭:“场中的弟子都可作证,昨夜最后关头,他孤身赴死,引开邪祟,才导致身负重伤。” 元清杭脸色呆滞,半晌回过神,讪讪一笑:“没有没有,轻伤而已。” 宁夺却不理他,清澈目光只看着场上的术宗长辈们:“若是按照最后的积分,他是第一。若是按照后半夜真正的战绩,他依旧是第一。” 高台上,宁程淡淡看向他:“好了,这里都是长辈,不要逾越。” 宁夺低下了头,缓缓退后:“徒儿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一片安静中,厉红绫忽然仰头长笑,声音嘶哑又畅快。 “恭喜恭喜,想不到苍穹派门下,也有这样的徒弟,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这话说得,简直又狠又辣,竟是直指苍穹派里都不是好人了。 宁程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针,盯着七毒门几个人不语。 大殿上气氛僵持,只听宇文瀚悠悠叹了口气。 他望着面前的元清杭:“毁掉那些阵法,费时耗力,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去争夺分数呢?” 元清杭笑了笑,坦然道:“晚辈只是觉得,它们原本并非凶尸邪祟,而是无辜被惊扰。若是尸骨再被困在阵中,未免太残忍了些。” 他和宇文离并肩站在宇文瀚面前,一个白衣翩翩、风度优雅,一个全身麻衣,脏污不减,可不知怎么,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在了他身上。 宇文瀚凝视着他,原本不怒自威的苍老眼神里,有种奇怪的软弱一闪而过。 半晌,他怅然开口:“雷霆手段,菩萨心肠……本是仙门侠士该有的样子啊。” 他忽然提高了灵力,声如洪钟:“我们宇文家同意这个小兄弟大比第一,不知道大家以为如何?” 没等诸位术宗长辈开口,李济鼓起勇气,抢着道:“我们都服黎兄弟的。昨夜邪祟凶残,若不是他给了我们几张威力巨大的符篆,今日堂下,也必然要多几具我们家的尸体了。” 他爹一惊,低声道:“此话当真?” 几位灵武堂的弟子激动点头:“绝对当真,黎小兄弟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呢!” 旁边,另一个小门派的年轻弟子也怯生生道:“激战后,也是黎小仙君帮我们这些伤重的人尽力救治,还毫不吝啬,用了很贵重的药。” 一些身上带伤的小辈们纷纷叫:“是啊,我们三师兄灵脉断裂,是他妙手回春,现场接驳的。” “若不是黎小仙君辛苦奔忙,很多人恐怕都会落下伤残。” 一时间,赤霞殿上吵吵嚷嚷,七嘴八舌。 高台上,宁程淡淡道:“休得无礼,听长辈们定夺。” 他的声音带着隐隐灵力威压,盖过了殿上的嘈杂,一群小辈们只觉得心脏一阵难受,再也不敢喧哗。 终于,灵武堂堂主也开了口:“本门也没有异议,除了这位黎小仙君,怕也没别人叫人心服口服了。” 好几家门中受了元清杭恩惠的家主也都纷纷点头,大殿上赞和声渐起,澹台明浩脸色淡淡的,却终于没再开口。 半晌后,宇文瀚沉声道:“既然如此,就如此定了吧。” 一锤定音,宁程见再无翻盘可能,只得向着宁夺点了点头。 宁夺快步走向后堂,片刻后拿了一个备好的锦盒出来,双手平举,递到元清杭手上。 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望着元清杭,声音却低沉柔和:“术宗大比奖励,请好生收藏。” 商朗凑过来,笑嘻嘻道:“黎小仙君,恭喜恭喜,又是你啊。” 元清杭默默从宁夺手上接过锦盒。 轻轻按下锦盒按钮,一道冲天华光赫然射向半空,映照在赤霞殿的琉璃穹顶上,形成了一片迷离虹光。 盒子中央,一个巴掌大的罗盘躺在里面,宝气庄严。 元清杭目光微微一凛,脱口而出:“役邪止煞盘?” 宇文瀚老爷子点了点头:“看来你也认得。对每个术宗修士来说,这都算得上是异宝,布阵时能加成,驱邪时能加倍净化。” 澹台明浩在一边,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和蔼道:“各家门派分别贡献了诸多炼器的珍贵材料,由我们几位大宗师共同施法,制作了它。它功效强大,价值连城,可要好好收着,别被居心叵测的人抢了。” 元清杭笑着看了他一眼:“多谢前辈好心提醒。” 这笑面虎,居心叵测得很啊。 生怕旁人不起贪心似的,还要提醒人打劫吗? 宁程看着他将宝物收进了储物袋,这才开了口。 “既然大比名次已经定了,那么接下来,不如查一查这具金丹惊尸的来历。” 他目光落在了厉红绫和元清杭几个人身上,缓缓一转:“七毒门既擅用药,又懂术法精妙,想来对这种蹊跷事有点心得。” 厉红绫冷冷看着他:“宁掌门,说话不要拐弯抹角。你干脆直说,怀疑这和我们有关系就是了。” 宁程脸色清冷,眼中光芒一闪:“那么和贵门派到底有没有关系呢?” 厉红绫大怒,正要说话,旁边元清杭笑吟吟冲她摇了摇头。 他看向宁程,神色有点奇异:“宁仙尊,真的现在就想问?不打算你们自己先查查看?” 宁程缓缓握住了手边的剑鞘,一丝浅淡的剑啸压制不住地溢了出来:“趁着大家都在。” 元清杭点点头:“我略懂尸体验看,那就献丑了。” 他转身来到那具惊尸面前,蹲下了身子。 这具腐尸已经毁坏严重,被苍穹派的弟子小心运了回来,现在单独放在一边,上面盖了块雪白的尸布。 仅仅这一会儿工夫,那盖尸布的面部位置,竟已经被尸气腐蚀出了一片黑色! 元清杭轻轻掀起那块布,指间亮出了几根粗细不一的银针。 他先是在腐尸脸上轻轻扎刺了几下,银针抽出来时,尖端不仅变得乌黑,甚至有根细针的针尖已经被腐蚀掉了一节。 紧接着,他又拨动惊尸胸前的某处,细细查看了一会儿,又重新用针刺进了腐尸断裂的一根腿骨骨腔。 商朗看得一阵恶心,悄悄靠近厉轻鸿:“喂……你师兄在干吗?” 厉轻鸿轻声道:“就是人间的仵作干的那种事。” 商朗“哦”了一声:“你们医修是不是都会这个啊?” 厉轻鸿瞥了他一眼,声音似乎有点发颤:“是……小时候,会被逼着和很多尸体共处一室,还得学习剖开血脉、观察病灶呢。” 商朗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同情大起:“明白明白。你们要学救人,就得学这些,还要学用毒呢。你师兄好像不太怕的样子哦?” “嗯,他胆子大。”厉轻鸿垂下眼睫,声音低微,“我从小就不行……什么都比不上师兄。” 商朗更加怜悯:“也好,这种可怕的事,就叫你师兄做,他厉害嘛!” 旁边,宁夺的眼波扫了过来,深深看了厉轻鸿一眼。 这边,元清杭终于站起了身,随手将几根被污染的银针收进了储物袋。 “可有什么发现?”商朗急切地问。 元清杭笑了笑:“第一,这人生前是金丹中后期修为,昨夜和他交过手的,大概都知道。 “第二,这人死因不是中毒,银针变黑只是因为怨气。他死于迎面一击,可能凶手是熟人吧。” 大殿中,立刻响起了震惊的哗然。 “为什么如此笃定?”有人急切问道。 元清杭轻松道:“一个金丹中后期的修士,面对再强悍的对手,也不会全无还手之力,就这么一击毙命,且致命伤只有一处,想必只有熟人乘其不备喽。” 殿中的宗师个个战斗经验丰富,闻言都在心里悄悄点头。 元清杭又道:“第三,这人死后,曾被割舌削鼻、划烂了整张脸。” 旁边听着的众人全都觉得心里一寒,木安阳和木青晖对视一眼,木青晖喃喃问:“为什么?难道凶手和他有深仇大恨,想将他毁容出气吗?” 元清杭摇摇头:“这倒未必。最大的可能是,凶手知道他死不瞑目,怨气极重,怕他万一某天惊尸出土,被人认出来。” 商朗更加莫名其妙:“那就彻底将他尸体毁掉不是更好?” 元清杭笑了笑,脸上神情有点奇怪:“又或许因为某种原因,这人的尸体不能莫名消失,必须好好地存在坟墓中呢?……” 大殿之上,一片压抑的沉默,不少人若有所思地皱着眉。 这少年说的虽然匪夷所思,可竟是越想越有道理,也越想越惊悚古怪! 宁程轻轻哼了一声:“你能保证验看准确?” 元清杭笑着点头:“宁掌门假如不信,可以随便请一位药宗仙尊过来看看。” 他忽然一拍头:“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忘了说。” 众人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这孩子说话怎么大喘气的,最重要的还会忘了说? 元清杭道:“这具惊尸殒命的时间并不久远,也就是十几年前。少则十五年,多则二十年吧。” 这话说得随意,却像是石破天惊,仿佛在所有人耳边打了个炸雷一样。 宇文瀚老爷子首先惊叫出声:“你说什么?不是数百年前,只有十来年?” 元清杭悠悠道:“是啊。金丹中后期修士虽然也不稀罕,可好歹也不是遍地跑。所以各门各派在一起对一下,看谁家那几年死了人,现在坟墓中尸体还在不在,不就很简单?” 第 30 章 阴槐 人群中一片骚乱:“对,这倒是不难。”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毕竟还有些独来独往的散修呢,也未必一定就找得到。” “话虽这样说,可横死冤死的,总会有疑点留下。” 元清杭看着他们激烈争论,不再说话,无声退在了后面。 事已至此,抽丝剥茧也好,继续追查也罢,总不能再将一口烂锅扣在他们头上。 …… 独立的修行静室里,雕花门窗紧闭,熏香暗暗浮动。 宁程盘膝坐在榻上,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年。 “还有话说?” 宁夺低声道:“是。方才在殿上,不便说。” 宁程面色平静:“现在说吧。” 宁夺微微蹙着眉:“师父,徒儿和那具惊尸交手时,觉得他的剑法招式虽然有点走形,可是依旧……” 他艰难地道:“很像我们苍穹派的高阶剑法。” 宁程眸子猛然一缩,缓缓道:“你都说走形了,难道不会是相似而已?” 宁夺沉默了片刻,固执地摇了摇头:“我近日研习高阶剑法,时刻在心里揣摩。我觉得……其实就是。” 静室里,案上的莲花香插花瓣洁白如玉,花蕊中幽幽香气萦绕。 宁程沉默片刻,平静道:“知道了,兹事体大,出去不要乱说。我会和别的长辈一起商量定夺。” 宁夺躬身一礼:“是,徒儿明白了。” 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宁程手掌抚摸着身边的宝剑剑鞘,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少年,幽幽叹了口气。 “夺儿,你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好像也不愿意向为师倾吐了。” 宁夺黑亮的眸子中微带迷惘:“徒儿对师父的敬重从没变过。” 宁程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对那个黎青,观感极好是吗?” 宁夺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他:“师父?” “我看你对他颇为回护。”宁程看向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锋,“为什么?” 宁夺低着头,手掌紧紧握住了剑柄,薄唇紧闭,却不回话。 宁程沉声道:“你自小素来稳重,也少和人交往,为师看到你结交别家子弟,原本比什么都高兴。” 宁夺低头不语。 “可是要结交,也应该找木嘉荣、宇文离这样身家清白的名门仙君,而不是随便和一些来历不明的人过于密切。” 宁夺忍不住低声道:“可是交友,本不该是循心吗?” “可心性本就容易被迷惑。你年纪尚轻,根本不知道有些妖人是如何善于蛊惑人心!” 宁夺低首,长长的眼睫覆盖住了清澈眸光,半晌,才固执道:“听其言、观其行,若真是大奸大恶,迟早会露出马脚。” 宁程清俊的面上有丝憔悴:“等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你是苍穹派晚辈中最杰出的一个,将来前途无可限量,更不能恣意妄行,以免将来后悔莫及。” 宁夺沉默不语。 宁程面沉似水:“你听好。那个七毒门的女掌门遮挡面目、鬼鬼祟祟,小弟子心如蛇蝎,这个黎青更是为人精灵古怪,绝不是应该亲近的人。” 见宁夺脸色苍白,他才收起了严厉的神色:“好了,你辛苦战斗一夜,早点去歇息吧。三天后,是最后的剑宗大比,好好表现才是。” 望着宁夺的身影离开,他静静坐了一会,才站起身,向后面的静养堂走去。 重重回廊后,静养堂那常年的草药熏蒸气味隐约传来,隐约伴着少年爽朗轻快的声音。 “爹,马上要剑宗大比了,到时候您去观战不?我给您拿个名次回来!” 正是商朗。 宁程站在门后,往里面望去。 少年一身白衣,挺拔的身影站在那儿,披着阳光,给久病之人常待的屋子添了丝亮色和生机。 商无迹坐在桌前,笑着看着儿子,神情平和:“天下剑宗那么多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那么容易拿名次。” 商朗笑嘻嘻地在一边煮着泉水:“宁师弟呢,我是有点打不过,可第二名非我莫属。我这两天偷偷找了几个名家弟子比试了一下,心里有数的。” “凡事不要勉强,尽力就好,千万别伤到自己。明白吗?” 商朗取下初沸的灵泉水,沏好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商无迹面前。 “爹,您试试这个茶,是木家小公子送来的,说是产自他们家山上园子里,一年也就只能得这么三五斤呢。” 商无迹微笑着啜了一口:“木家那孩子小时候我见过,冰雪可爱的,很是讨人喜欢。” “药宗大比已经结束了,他这几天大概猫在屋子里哭鼻子呢,明天我抓他出来和爹爹你叙叙话。” “哦,为什么呀?” “还不是因为没拿到第一嘛!对了爹,夺了木小公子第一的那个七毒门的小弟子,术宗大比也第一呢。” 商无迹吃了一惊:“什么?” “爹,你听我慢慢说。昨晚大比,可真是怪事百出,惊心动魄呢。” 商朗的语调活泼轻快,不停地叙述着昨夜的惊险,说了半天一抬头,忽然吓了一跳。 “爹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宁程从门外缓步进来,冲着商朗和声道:“朗儿你先退下,我有点事要和你爹聊聊。” 商朗慌忙应了,一步三回头,有点担忧地退了下去。 宁程伸手将小火炉上的茶壶拿下来,重新沏了一杯,递给了商无迹。 “师兄,刚刚朗儿说的,你也听到了。昨夜那具暴走的惊尸,竟然有金丹中期修为,而且刚死十几年。” 他叹了一口气:“还忽然出现在我们苍穹派的灵山中,真是叫人困惑。” 商无迹声音有点干涩:“或许是云游至此的散修高手,和人无意中冲突丧命,陨落在山中?” “可是朗儿有一件事不知道。” 商无迹握着茶杯的手,看似很稳定,可是那杯中的水,却在微微颤动:“什么?” “夺儿刚刚私下禀告我,他觉得那具无面惊尸的招式,像是我们苍穹派剑法。” “咔嚓”一声,坚硬的玉瓷杯竟然被商无迹一把捏破! 宁程衣袖一拂,地上的碎瓷片纷纷飞起,一片不落地被他卷入袖中,再哗啦一下,倾倒在茶案边上。 他温和地帮商无迹掸了掸下半身的茶水渍,摇了摇头:“师兄,你说好笑不好笑?” …… 元清杭躺在雅舍的床上,手中拿着那个新得到的役邪止煞盘,举到眼前反复地看。 看了一会儿,才美滋滋地收了起来。 他跳下床,跑到屋角那只蛊雕面前。 休养了两三天,加上用了珍贵的灵药,母蛊雕的伤口已经长实了,狰狞的伤疤显出了粉粉的肉色。 看到元清杭过来,它温顺地俯下头,脑袋有气无力地,碰了碰他的小腿。 硕大的头,皮肤全都裸露着,背上的肉翅庞大又丑陋,没有什么优美的翎羽和皮毛。 元清杭摸了摸它滑腻腻的后颈,又将手盖上它的腹部,探听着它腹中小兽的心跳。 “很健康,放心吧。”他笑嘻嘻拍了一下蛊雕的头,“有你这么勇敢的妈妈,它会顺利出生的。” 这蛊雕怀着的小家伙命真大,妈妈被折腾成这样,不仅没啥事,心跳还有力得很。 厉轻鸿从外面走进来,看他和蛊雕亲近,忍不住露出点嫌弃来:“这么恶心的东西,就少主哥哥你喜欢,我一看就想吐。” 那蛊雕原本好好卧着,忽然就龇起牙,恶狠狠冲他咆哮了一声。 厉轻鸿奇道:“这畜生还能听得懂人话?反了天了它。” 元清杭道:“虽然听不懂,可你厌恶它,它自然感觉得到。” 厉轻鸿坐在桌边:“喜欢灵宠的话,什么神气漂亮的没有?非要弄个丑货在屋里。” 元清杭从桌上抓了一大块专门寻来的生牛肉,喂到蛊雕嘴里,看着它生吞下去,又打开储物袋,把那只小造梦兽放了出来。 他从琉璃果盘里挑了一串山葡萄,往它面前一丢:“多多!” 小造梦兽飞跳起来,张嘴叼住了葡萄串,啪叽啪叽开始吃,一会儿,嘴一张,一口气吐出来一大堆葡萄皮和葡萄籽儿。 吃完了,它的小眼珠子四处好奇乱望,看见蛊雕,一开始有点瑟缩,可盯了一会儿,大概察觉到这么个大东西病恹恹的,胆子便大了起来。 小碎步往蛊雕身边凑过去,靠到近前,忽然伸出爪子,碰了碰蛊雕的大蹄爪。 蛊雕有气无力地看看它,忍耐地把蹄爪往后缩了缩。 小东西更来劲了,一会儿跳到蛊雕后面扒拉它的尾巴,一会儿蹭蹭它的背脊,一会儿又兴奋地冲着蛊雕“吱吱”地叫。 元清杭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戳了它一下:“挺会作死啊。人家肚子里有小崽崽呢,才不和你计较。再乱招惹,小心它一巴掌拍死你。” 小造梦兽盯着着蛊雕,好像是听明白了什么似的,忽然身形扭了扭,变得模糊扭曲,冲着蛊雕喷了一口气。 蛊雕一怔,目光变得迷迷瞪瞪,半晌打了个哈欠,就此睡了过去。 厉轻鸿在一边冷笑:“这蛊雕要是被它弄得做噩梦,不知道会不会流产?” 元清杭虎起脸,拎起小东西晃了晃:“多多你干什么?” 小东西眼巴巴看着他,忽然嘴一张,讨好地也冲元清杭喷了一口。 元清杭一呆,猝不及防就吸了几缕进去,细细一品,那气息清甜又柔和,终于放了心。 他笑道:“不会的。它的吐息是看它的心情而定,现在吃饱喝足,又玩得开心,应该会催生美梦。” 厉轻鸿伸手,揪住小家伙的后颈皮,皱眉一捏:“来,冲我也喷一口试试。” 小东西一看见他的脸,整个身上的毛都快炸了起来,使劲乱蹬腿。 元清杭苦笑着道:“小动物可记仇了,你踢过它,它见你哪有好心情?” 厉轻鸿脸色发沉,“啪叽”一下,摔开了造梦兽:“坏东西。” 小东西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晃了晃,才跑到蛊雕身后藏了起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厉轻鸿看着蛊雕:“少主哥哥,你真打算养着这东西做灵宠?” 元清杭摇头:“等过一个月给它接生了,就放回山里啦。” 厉轻鸿一怔:“不收服了,那你图啥?” 元清杭奇道:“做事非要图啥吗?” 厉轻鸿哑巴了,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换了话题:“烦死了,刚刚又是一群术宗的人过来结交道谢。我推说你受伤需要静养,才把人都轰走了。” 元清杭一拍手:“对!就说我伤重难支,接下来都不适合见客。” “说啦。对了,我娘说,既然我们已经拿到了万刃冢的名额,你又抢到了两项大比的奖励,明天就赶紧走吧。” 元清杭一怔:“什么,这就走?” 厉轻鸿瞥了他一眼:“怎么,少主哥哥有什么留恋的吗?” 看着元清杭怔怔出神,他又软软道:“我娘说,这两场大比你大出风头,太引人注目。再不走,万一露馅了可糟糕。”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终于笑了笑:“红姨考虑得对,赶紧跑路是正经。” 一个月后,万刃冢大开,所有入选的年轻弟子才一起进入寻找神兵,的确不用一直待在苍穹派。 只是……三天后就是剑宗大比,那个人想必会在大比中光彩夺目、一鸣惊人吧? 唉,他是男主角,自然会在这种重要场合名震天下,自己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关系呢? 走了也好,本来就想远远躲着他的,省得最后被什么命运的齿轮绞个身首两处,烂成稀泥。 ……夜深人静,厉轻鸿在隔壁的床上安然入睡。 不知道是因为肩膀的伤隐隐作痛,还是心里有事,元清杭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那个人今天在赤霞殿上为自己仗义执言,现在想起来,竟是一句谢谢还没对他说过。 不管怎么想避开他,这样无声无息就走了,实在太不礼貌吧? …… 手腕上的镯子散着温暖的灵力,和着轻轻跳动的脉搏,仿佛一直连着心跳。 他悄悄一拧,原本严丝合缝的镯子分成了两半。 里面的两只对镯,露了出来。 两颗一模一样的宝珠幽幽颤动,悬在各自的镯子正中,隐隐相吸,形容亲密。 他心神不定地望着那对镯子,又慢慢地合上。 四下寂静,他探头听了听,悄悄爬了起来。 外面月色清冷,深山的野虫伴随着清浅的山风,唧唧鸣叫。 这边是宾客居住的雅舍,苍穹派的居所在主山峰上,距离这边还有不远的距离。 他无声潜行,沿着白天去赤霞殿的记忆,不一会,摸到了苍穹派的所在。 巍峨山峰层峦叠嶂,最大的主峰叫“千重山”,上面坐落着大小不一的宫殿,有的是住所,有的是议事大殿,有的是修炼场所。 元清杭在夜色里转了一圈,终于在后山找到了苍穹派弟子们的居所。 夜深人俱静,只偶然有巡视的值夜小弟子路过。 元清杭悄悄跟在一个人身后,忽然出手,用定身符制住了他。 “你们宁夺师兄住在哪里?快点说,不说就杀了你。”他藏身在背后,阴森森道。 那小弟子哪里见过这阵势,慌忙颤着声音,手一指:“那……那栋独立的小院。” “只他一个人住?” “不是……商师兄住东边,宁师兄住西边。他俩一直同住的。” 元清杭满意地手一抬,指缝里飘出一道轻烟:“那你睡一会儿,明早就醒了。” 那小弟子脑子一沉,糊里糊涂就倒了下去。 元清杭把他拖到旁边的深草丛里,又布了个小小的遮挡阵,才跑到小弟子指向的那座小院边。 东边的厢房灯是黑的,想必商朗已经睡了。可是西边厢房里,窗户上透着一抹淡淡光晕,竟然亮着。 淡黄色的暗纹窗纱上,映着一张沉静的脸,鼻翼挺直,侧颜完美,虽然只是一个黑色剪影,但是元清杭已经一眼看了出来,正是宁夺。 元清杭犹豫了一下,纵身跳上院门口的一棵柳树。 现在忽然敲门进去,说声谢谢,然后再见?……可未免也太奇怪了点! 一个魔宗小少主,这样三番两次、深夜来扰,会不会被怀疑别有用心? 他苦恼地斜依着柳树枝桠,抓耳挠腮。 半晌,他掏出一张空白符纸,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颗海水金珠,随手碾成了细粉,拿白玉扇柄蘸着,开始在符纸上写字。 “聚阴阵中,承蒙相救;赤霞殿上,多谢美言。 “三日后剑宗大比,憾不能亲眼得见,唯望兄台名动天下,一月后,万刃冢前不见不散。” 写完了,他盯着最后一句,忽然又把符纸一握,整张符纸碎成了片片蝴蝶,金粉在空中洒下点点萤光,散在了树下。 啊啊啊,有点不太好。好像是个郑重的约定一样。 他又摸出一张符纸,重新誊写了一遍,只把最后一句改成了“万刃冢中见”。 他轻轻吹了一口,将符纸上多余的金粉吹掉。 忽然,眼角余光里,那间厢房的烛光微微一闪,灭了。屋子里变成了一片黑暗。 紧接着,紧闭的厢房门轻轻一响。 溶溶月色下,一张俊美安静的脸出现在门前,正是宁夺白衣飘飘,身负长剑,从里面走了出来。 元清杭身子一晃,差点从树上摔下来,慌忙屏住了呼吸。 都这么晚了,这样衣冠整齐的要去哪儿? 宁夺款步走出小院,独自一人,沿着外面的卵石小路,向远处走去。 元清杭在树上愣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跳下树,远远地缀在了后面。 前面的宁夺行走看似不疾不徐,实际却极快,不一会儿,就偏离了居所,所去之处越来越偏远。 身边树影阴影婆娑,天边皓月当空。 周遭景物笼罩在朦胧月色中,前面的白衣在一片墨色中极为明显,仿如一片孤舟,在层层林海中翩然行进。 宁夺脚下不停,终于行到了一片偏远的山坡上。 就在这时,他停下脚步,忽然转身,向身后淡淡看了一眼。 元清杭身子急闪,藏到一棵大树后,心里怦怦直跳。 哎呀,本来就是魔宗,现在这样鬼鬼祟祟的,被发现了可真由嘴也说不清啊! 好在宁夺似乎也只是谨慎,看了一眼,就又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行去。 穿过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前面豁然开朗,显出了一片平地。 元清杭浑身一个激灵。 一股阴气扑面而来,广阔的平地上,竟然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地。 四周是吉祥的长青松柏,中间墓碑齐整,无穷无尽,在清冷月色下泛着青白色,看上去,有种莫名的诡异和冷寂。 元清杭终于反应了过来——这是苍穹派历届门人的墓地群! 可是宁夺来这里干什么? 要想拜祭故人,也不该选深夜前来吧,也不怕撞了邪祟。 前面,宁夺一步踏入了墓群。 他颀长的身影笔直如竹,白衣飘荡,款款行走在无声的墓碑中,完全没有任何害怕犹豫。 而他的脸,则不断地偏侧过来,似乎在寻找和辨认着什么。 元清杭猫着腰,迅速跟上,一点点向碑林深处走去。 前面的墓碑越来越精美高大,看上去,似乎是埋葬的死者名气更大、生前地位更高一些。 绕过一群墓碑,前面蓦然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树木,孤零零立在一片碑林里,格外诡异突兀。 夜色中,树形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但显然不是墓地常见的青翠松柏,只辨别得出遮天蔽日,深绿的树冠里藏着无数白色小花,有如繁星。 而这附近的阴气,却比刚才经过的所有地方都浓重,一丝丝一缕缕,像是要渗进人的骨子里。 而宁夺的身影,也忽然在此刻失去了踪迹! 望着空无一人的碑林和那棵阴森的大树,元清杭咬了咬牙,手指按在了白玉扇柄上,慢慢现出身形,向树下走去。 巨大的树冠随着山风轻轻摆动,却没有任何沙沙的树叶声,元清杭走到大树附近,才发觉了不对。 这树下方圆几丈,竟然有个无形的阵法,将大树整个罩在其中,难怪能隔绝树叶的声响。 他单指伸出,在面前的无形屏障上划了个井字,一道符篆打中井字正中,随即一脚踏入。 一入阵中的刹那,铺天盖地的香气直扑面门,元清杭被这异香熏得微微一恍神。 槐花香。 这是一棵槐树! 槐树属阴,根本不该在墓地周围栽种,又怎么会堂而皇之长在这里? 就在他悚然而惊之际,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雪亮的剑光裹着无边的浓香,从他头顶的树冠中,当头刺下! 第 31 章 开棺 剑意从毫无声息,到杀意暴涨罩住他全身,仿佛只用了瞬息! 元清杭浑身寒毛倒竖,白玉黑金扇赫然张开,挡住了直袭头顶的剑尖,身子一拧,往后疾倒下去。 那道剑光被乌金扇面一挡,发出了一声清啸,却忽然骤然停顿,硬生生改了方向,擦着元清杭的脸颊刺入了巨大的树干,微微颤动。 无数星星点点的白色槐花伴着一道白衣身影,一起翩然落下,在夜色中铺陈出一幅无声画面。 宁夺俊美至极的面庞上满是愕然,映着树叶间洒下来的清淡月辉:“是你?” 元清杭被这剑意逼在树干边不敢稍动,半晌才慢慢退了一步,脖子一摆,闪开了他的剑。 “嘿嘿……晚上好啊。”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神情变幻:“你来做什么?” 元清杭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掏出了那张符纸,递了过去。 “来告个别。正好看到你奇奇怪怪的,脑子一抽,就跟了来。”他诚恳道,“我错了,我道歉。” 宁夺接过那张符纸,静静扫了一眼,折叠成了一个小方块,放进了袖中。 “明日就要走吗?”他低声道,“你有伤在身,不如多留几日。” 元清杭笑了笑:“师父坚持要走,不好反对。”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两个人相对无言,终于,元清杭讪讪道:“你有事的话,要不继续?我送完了信,这就走了。” 宁夺垂下眼帘,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道:“你不好奇我在做什么?” 元清杭眼睛一亮:“好奇啊,不好奇我干什么跟来?可以问吗,那请教一下,宁小仙君这大晚上的,到底在做什么啊?” 宁夺凝视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冷峻面上,似乎有一丝浅浅的放松。 他侧过身,手臂轻抬,指向了槐树后面:“我想来这里看看。” 元清杭走过去,看着树后。 一块单独的墓地。 柔和的月光打在惨白的碑石上,清楚显出了一行题字:“苍穹派第十四代金丹修士郑涛之墓。” 宁夺站在他身边,神情凝重:“我询问了门中的人,证实了一件事。” 元清杭扭头:“什么?” 宁夺缓缓道:“近二十年来,本门殒亡的金丹期修士,只有两个人。” 元清杭心里一震,明白了大半。 他环视着墓碑林:“都葬在这儿?” 宁夺神色有点黯然:“一位是宁晚枫仙长,他的遗骸下落不明。还有一位,是宁仙长的师弟,被葬在本门的墓地群中。” 元清杭点点头:“就是这位郑涛?” 宁夺点头。 元清杭叹了口气,诚恳道:“你怀疑那具惊尸是他,为什么?” 这个怀疑可说不通。 首先,惊尸完全可以是云游散修;另外,那具惊尸怨气极大,死因奇怪,宁夺身为苍穹派的本门子弟,好好地怀疑他做什么? 宁夺犹豫了一下,道:“那具惊尸的招式,我看着眼熟。” 元清杭大吃一惊,差点脱口而出叫了一声“我去”——招式眼熟,除了是苍穹派自己的招式外,没别的意思了吧? 宁夺看着他的眼睛,道:“另外,郑涛是宁晚枫仙君的师弟,当年是死在他手上。” 元清杭心里涌起惊天骇浪,以前听过的那些关于宁晚枫的记忆,统统回到脑海。 “宁晚枫杀了这位郑师弟?” 宁夺俊美的脸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清冷无双:“他们说,宁仙君当年为了夺取下一代掌门的位子,下蛊暗害师父的爱子商无迹,也就是商朗的父亲。” 元清杭“哦”了一声,疑惑道:“那为什么又杀了郑涛?” “郑涛是他们俩的同门师弟,当年也已经是金丹修为,据说撞破了宁仙君下蛊的现场,被他狠心灭口。” 元清杭倒吸了一口冷气。 假如是这样,那么还真的就是猝不及防地死于熟人之手,和这具惊尸的死因完全对得上。 他小心翼翼道:“然后宁晚枫将他割舌削鼻,毁去面容,想藏尸吗?” 宁夺脸色越发苍白:“没有。郑仙君的尸首没有被这样对待,是正常下葬的。” 元清杭恍然明白了:“所以你心存疑惑,想来看看。” 假如郑涛的尸首还在这里,那么惊尸就是别人。 可假如这座墓空了,那么就几乎能锁定惊尸的身份。 宁夺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心意相通,同时握住了剑柄和白玉扇,绕着墓碑看了一圈,脸色都变了。 墓碑边上的泥土干湿不一,数道微小的裂痕蜿蜒在地上。 而墓碑的背后,一个快要干枯的血手印,赫然印在不起眼的石阶上! 元清杭望向宁夺:“看上去,不像是没有动过啊。” 宁夺脸色沉肃,握着剑柄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 元清杭轻叹一声:“可这也不能证明尸体真的不在里面。” 除非挖坟开棺。 可是宁夺是本门弟子,万一尸首还在里面,这惊扰遗骸的举动,可就太大逆不道,骇人听闻了。 元清杭也不催促,目光落到了旁边的槐树上,忽然开口:“这棵槐树是谁种的?” 宁夺一怔:“墓园有人专门打理,似乎很早以前就有了。” 元清杭踱步到树下,细细看了一下树干,扭头向着宁夺道:“麻烦你削一片树干下来,深一尺就好。” 宁夺也不多问,手中剑华光一闪,宝剑去而又回,剑尖带回来一片木屑。 元清杭拈下来,细细看了一下:“嘿,有意思。” 宁夺问:“怎么?” “按照年轮看,这树的树龄只有七八年。可是它的树干粗细看上去,却像是长了十几年。” 宁夺眉头紧皱,仰头看了看大树上异常繁茂的槐花,半晌道:“有人特意栽了大阴之树在郑师叔坟墓附近,还用了催长之法?” 元清杭抚掌笑道:“宁小仙君真是冰雪聪明。” 槐树生长原本就快,根系容易长得繁茂,深入地下,造成土里的棺木被顶动。 从风水上说,易惊扰死者,更容易招致尸体尸变,根本就不是适合种在坟墓附近的树种。 不仅如此,竟还有人嫌弃它长得慢,特意用了催长秘术,导致这非开花的季节,竟也繁花满树,阴气森森,简直就是怕这位郑涛的尸体过得太安逸,不肯出来一样! 元清杭沉吟一下:“明日你找打理墓园的人问问就好。能下令在这里种树的,总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 宁夺微微点头:“好。” “那现在怎么办?回去吗?”元清杭问。 宁夺望着那墓碑,沉默着不动脚步。 元清杭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引着他来到隔壁的一座墓碑前。 那墓碑是另一位年长修士的坟墓,元清杭长身一揖:“惊扰片刻,莫怪莫怪。”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刚得到的役邪止煞盘,反手压在地上,低低念了一声:“探阴寻尸,不漏不遗!” 片刻之后,罗盘上面的那根银色指针,开始飞快打转,越转越快! 元清杭将它拿离开地面,立刻,罗盘的指针缓缓停下,不再转动。 元清杭又如法炮制,按个将罗盘放在附近好几座坟墓前,无一例外,指针全都乱转不停,一副急于邀功的模样。 元清杭道:“看到了吗,这些坟墓下面,都有真正的尸骸,所以止煞盘才会示警。” 他转身来到郑涛墓碑前,再次俯身,单手将役邪止煞重重压向地面:“探阴寻尸,不漏不遗!” 在两人紧张的注视下,指针宛如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宁夺的眸子一缩,盯着那罗盘,低声道:“郑师叔的遗骸,不在?” 元清杭扬眉:“除非这几位术宗大师联手制作的罗盘是坏的。” 宁夺静立不动。 下一刻,他手中剑扬起,轻灵无声、却又雷霆万钧,一剑劈向了墓碑边上的石头。 整块石碑完整无缺地飞起,落在一边。 石碑下的泥土纷纷飞扬,被剑意震出了一个深坑,更露出了坑底的一口漆黑棺椁。 棺盖微微露出了一条缝,静默无声,像是张开了一只不怀好意的阴间之眼,紧紧盯着深坑边的两个少年。 元清杭正要上前,身边宁夺却轻轻一拦:“我来。” 元清杭笑道:“我又不需要什么好名声,还是我来吧。” 毕竟是苍穹派先人的墓地,就算里面没有遗骸,惊扰棺椁之举,宁夺来做,终究不妥。 宁夺轻轻看了他一眼,神色温和,还是摇了摇头:“与你无关。” 下一刻,他手中剑刺出,浅浅插入了棺材中,从那条缝隙中用力撬开。 不知怎么,明明感觉不到任何死灵气息,元清杭心底却忽然警铃大作。 在宁夺掀开棺盖的一刹那,他手臂急伸,将宁夺一把拉住:“走!” 随着这一声,他们面前的棺材里,忽然爆出了一片轰天火光,灼热的热浪扑面而来! 元清杭看着那火光忽然炸开,不及细想,奋力一扑,抱住了前面的宁夺,向远处奋力一跃。 背后的热浪如影随形,贴着他们的后背,疾卷而来,将空中的两个人狠狠冲出几丈之外。 元清杭脊背向外,一低头,正见身下那张仿若玉石的脸,心里莫名其妙地胡乱想到:这张脸若是被烧到了,那可怎么是好? 鬼使神差地,他双臂一张,紧紧地将身下的人连头带脸挡住,一起摔在了地上。 背后的爆炸停了,火光在不远处熊熊燃烧。宁夺躺在地上,晶亮眸子一眨不眨,仰望着他。 几朵雪白槐花悠悠而落,落在了两个人发间身上,一时间,元清杭鼻间只闻到一股淡雅幽香,只是分不清是槐花的甜美,还是来自于身下的宁夺身上。 好半晌,元清杭才面红耳赤爬起来,又讪讪地在边上打了几个滚,把背上的余火扑熄了。 宁夺也站了起来,伸手转过他的身体,看着他背上烧得焦黑破烂的衣衫:“你干什么?” 元清杭扭头看看后背,这才感觉到一片灼痛,赶紧拿了伤药出来:“来来,再帮我撒点儿。” 宁夺站在他背后,声音似乎有点暗哑:“这个药……疼不疼?” 元清杭催促道:“再不快点儿,怕来不及了。” 宁夺呼吸一窒:“什么?!” 元清杭叹了口气:“再不敷药,这点小伤口自己都要长好了,可不是来不及?” 宁多脸色沉肃,秋水般的眸光淡淡看了他一眼,帮他上好了药。 两个人折返,一起蹲在深坑前。 原先的棺材已经被炸得支离破碎,坑底还有明黄色火焰,夹杂着黑色幽火,在零星燃烧。 焦土里,散落着烧成炭棒一样的枯骨,旁边落着无数被震落下来的白色槐花,异常诡异凄婉。 元清杭小心翼翼挑起一根:“啧啧。” 烧成这样,已经分不出骨龄和生前修为。这么一来,说这些散落的焦骨是郑涛也可以。 宁夺举掌一扫,将坑底异火尽数打灭,纵身跳下去。 过了一会儿又跃出来,手里拿了个东西。 元清杭接过来看了看,一个破烂的匣子。 质地坚硬无比,可现在也已经被炸到卷曲变形。 他低头闻了闻,上面附着一股奇异的硫磺异香,还夹着点诡异的尸臭。 宁夺皱着眉头:“既然有尸骨,为什么先前没探测出来?” 元清杭目光盯着那匣子一角,忽然眼睛一亮:“这匣子有空间阵法加持!” 他点了点匣子残片上的一处诡异符文:“尸骨被封在里面,所以探测不出来,就是要引人打开棺材证实。” 空间原本很大,能放下一具尸骨。加持了微缩阵法后,体积压缩到极致。匣子里同时放了霸道的火药和机关。 棺盖一旦打开,就会牵动机关,引爆匣子,体积极小的压缩空气瞬间爆炸带来的威力,简直可以和炸弹媲美。 布这个局的人,显然是想将打开棺材的人,置于死地! 宁夺神情凝重,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元清杭懒洋洋站起身,抛开手里的破匣子:“你打算怎么办?” 宁夺沉吟道:“这具尸骨破坏严重,无法证明是谁。” 元清杭笑道:“是啊,主要是无法证明是那具暴走杀人的惊尸是谁。” 两人相视一眼,心里都隐约雪亮。 放这么一具被炸毁的枯骨在这里,那就可以说这是郑涛。 郑涛既然在,那惊尸的身份就又成了谜。 最关键的是,是谁预测到了会有人怀疑,特意布下这么阴狠的杀人局? 这么急迫,又这么及时! 元清杭环视了一下黑洞洞的墓园,忽然道:“这么大的先人埋骨之地,没人住在附近,值夜看顾?” 这惊天爆炸声,就算是睡得再死,怕也该惊醒了。 可现在非但没人过来看看,四周更是一片死寂,完全没人露面。 宁夺眉头紧皱,沉声道:“墓园边有人值夜的,我很早以前来过一次,记得是个年长的外门弟子。” 元清杭忽然道:“走!” 两人身形急纵,宁夺在前面带路,很快,绕过了墓碑群,前面出现了一所小屋。 屋内无光,也没有声音。 两个人屏住呼吸,悄然靠近了小屋,没到近前,、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隐约的血腥气如丝如缕,顺着凉凉的阴风,已经飘到了鼻子边。 果然,抬脚踢开门,打开火折,屋子里一具尸体赫然横在地上,眼睛惊骇地圆睁着,脖颈上血痕已经凝固,一剑毙命。 看年纪,正是宁夺说的那个长期管理墓园的年长弟子。 元清杭伸手把尸体的眼睛合上,轻轻叹息一声:“这一下,连谁下令栽种槐树,也不知道了。” 宁夺面无表情,可是一双眸子中,却透着无尽的冷意。 元清杭瞥了他一眼:“别内疚啦,不关你的事。无论你今晚找不找来,这个人都必死无疑。” …… 两个人并肩出了屋子,默默无言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野草萋萋,虫声唧唧,可两个人的心,都比刚才复杂得多。 元清杭扭头,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宁夺沉默半晌:“明天一早,去禀告师父。” 元清杭点点头。 “我明天要走了,要是最后查出来什么,下次见面,记得告诉我。”他笑道。 宁夺沉声道:“好。” 元清杭仰头看了看头顶林间渐沉的月轮:“天快亮啦。你困不困?” 宁夺不语,半晌才抬眸,黑潭般的眼睛看向他的脸。 “你的脸破了。”他忽然道。 元清杭愕然,忽然醒悟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啊!” 脸上摸起来坑坑洼洼,交错纵横,应该是被宁夺那劈面一剑的剑气割破了,他却没有察觉,面具是软胶做的,后面又被热浪侵袭,估计现在也融化得不成样子。 宁夺踌躇了片刻,才轻声道:“下次见面,我未必认得你。” 元清杭扮了个鬼脸:“别看啦。我后来被毒虫咬过,整张脸都烂了,你若是看到我真面目,保准会吓一跳。” 不认得才好,以后随时戴个面具,说不定就能避开这位男主角! 宁夺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在骗我。” 元清杭看着他那隐隐埋怨的神色,忽然一阵冲动,随手扯下脸上破烂的面具,豪气万丈:“行啦行啦,看就看!” 一张意气风发、俊美灵秀的脸露了出来,晶亮如黑曜石的眼睛顾盼生姿,嘴角噙着浅笑,灵动不羁。 月光渐淡,天边微弱霞光渐起,清淡月色映着他发间那只束发的金环,一时竟分不清是银色月华更迷人,还是淡淡金光更加耀目。 宁夺静静看了他半晌,才转开目光。 元清杭笑嘻嘻道:“怎么样,和小时候像不像?” 宁夺低声道:“变了。” 半晌又补充了一句:“可若是不戴面具,还是一眼认得出来。” 元清杭哈哈大笑,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好奇道:“对了,那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我的易容有破绽么?” 宁夺不答,只闷着头往前走。 元清杭想来想去,忽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鸿弟长得多少还是和小时候很像,你认出他来了,再联想到我?” 宁夺淡淡道:“谁会记得他。” 元清杭百思不得其解:“那到底为什么?” 宁夺停下脚步,道:“有件事,我也一直想问你。” “什么?” 宁夺凝视着他的眼睛,眸光专注又沉静:“我的名字,我原先自己也不知道。改投了苍穹派之后,才用了这个名字。” 元清杭“哦”了一声:“那又怎样?” 宁夺一字字问:“可你在幼时见到我时,就已经向我打听过,有没有一个叫宁夺的人。” 他目光如电,接着道:“甚至在你见到商朗的第一面,就也曾问过他,是不是叫宁夺?” 元清杭大吃一惊,心里暗暗叫了声糟糕。 竟然忘了这回事! 他心思急转,脸上不动声色:“哈哈,有这回事吗?太遥远,我记不得了。一定是我们魔宗善于打听情报,知道仙宗中出了一个少年天才,在我耳边提过,我不服气,就记住了。” 宁夺凝视着他,竟然有点出神,半晌后,才喃喃道:“我明白了,一定是……他曾经提过。” 元清杭屏住呼吸:“他是谁,提过什么?” 宁夺俊美面上微微有丝黯然,却淡淡垂下长睫,不言语了。 半晌扫向他的手腕,忽然道:“镯子呢?” 元清杭手腕一抖,亮出来那只合二为一、模样大变的镯子:“我现在戴这个。” 宁夺静静望着那陌生的镯子,半晌移开眼,独自往前急速行去。不知怎么,脸色竟似难看了许多。 元清杭心里一动,飞身快跑几步,玩心大起:“你送我的那个,我好生放在家里,怕丢了,没带出来。” 宁夺走得更快。 元清杭笑嘻嘻追着他:“怎么,没贴身戴着,你不高兴?” 宁夺漠然道:“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扔了也什么稀奇。” 元清杭正想将镯子一分为二给他看看,可是不知怎么,心里又有点发怔。 算了,这样示好亲近,只怕将来拔刀相见的时候,会觉得更加不忍。 这一犹豫,两人已经到了宁夺所住的院子前。 天边微露出了曙光,元清杭站在门前柳树下,冲着他挥了挥手:“趁天没亮,赶紧去睡一个时辰。” 宁夺修眉低垂:“睡不着的。” 元清杭点点头:“也是。” 任谁经过这奇诡一夜,怕是也不可能再安然入睡。 两个人都站着不动,宁夺忽然道:“我房中有新茶,木小公子送的。要不要喝一杯?” 元清杭眼睛一亮:“喝喝!这么困,喝茶最好不过啦!” 小院中,一张青石小案,两把藤椅。旁边有新起的小红炉,上面坐着旁边深井中打上来的地底泉水。 不一会儿,井水开始冒起热气,宁夺打开描花青红茶叶罐,用茶勺取了一撮细如松针般的嫩芽茶叶,上面白色细豪分明。 他单手执壶,等滚烫的水温微微凉了一点,才将茶叶放入,片刻后,倒入公道杯中,再认认真真分了两杯。 元清杭举起一杯,放在鼻子前轻轻一闻,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木家的东西果然好。” 宁夺看了看他,将手边的茶叶罐轻轻推过来:“送你。” 元清杭也不客气,笑嘻嘻收下:“谢啦,我带回去给鸿弟尝尝。” 宁夺脸色一僵,忽然又将茶叶罐拿了回去,垂目道:“算了,我这里也不多。” 元清杭愕然看着他,忽然哈哈狂笑起来:“宁小仙君,你可真是……真是!” 这心眼小的,真是只有针尖大,简直是个比厉轻鸿还别扭的小气鬼呀! 第 32 章 生崽 他端起小茶盏,斜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鸿弟也是可怜,他娘你也见识过的,待他那么严厉。” 想了想,他又小心翼翼看着宁夺:“若他以后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只要不是真的罪大恶极,你能不能担待些。” 唉,都不用按照原著发展,就厉轻鸿这性子,迟早得惹出滔天祸事来。 依宁夺这种嫉恶如仇的为人,就怕将来有一天,真的会一剑劈死他。 宁夺看着他:“这就要提前替他求情了?” 元清杭怅然出神,半晌无奈地笑了笑:“也对,算了。我自身都难保。” 与其求他将来放过厉轻鸿,还不如求他将来手下留情放过自己呢。 今晚自己就压根儿不该来,他们苍穹派出了惊尸也好,有人被杀也罢,又关他什么事。 莫名其妙牵扯进去,怕就是以后尸骨无存的原因。 宁夺脸色微微发白,紧紧盯着他:“什么叫自身难保?” 元清杭慢悠悠给自己分了一杯茶,问道:“假如有一天,我也犯下了什么罪无可赦的过错,你我兵刀相见,你会手下留情吗?” 宁夺沉声道:“不会有那一天。” “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定数,不要说得这么绝对嘛。”元清杭不以为然。 宁夺的声音有点微微的不安:“为什么非要这样说?” 元清杭反问:“我是魔宗少主,你既然已经认出来了,就没怀疑过我此来居心不良?” 宁夺静静看他:“那么你们到底为什么而来?” 元清杭一扬眉:“药宗术宗大比奖励丰厚,我眼馋不可以?” 宁夺皱眉:“不,你们是为了万刃冢的名额。” 元清杭笑了笑:“瞧,既然猜到了,又何必问?” 宁夺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进万刃冢的总计百人,光是剑宗就占一半。你和厉轻鸿不过两人,万一在万刃冢中露出马脚,怕是会四面楚歌。” 元清杭嗤笑一声:“那你可知道,万刃冢里面的兵魂,本就是来历万千。是谁定的规矩,我们魔宗的人要进去,就得鬼鬼祟祟、藏头畏尾?” 那位远古大能飞升天界后,为自己的兵刃布下大阵,原本只是一座单独的兵刃孤冢。 可是长而久之,无数争斗和仙魔大战后,大量修士流血漂橹、不幸殒命。 凡是高阶的修士殒命后,生前所用的兵器之魂和主人失去联系,只要没有粉身碎骨,往往会残存着一些自我意识。 长久孤零零无依无靠,冥冥中受到同类的召唤,就会自动投奔而去。 这些强大的兵魂有的性情孤傲,再也不愿认新的主人;可也有的天生喜欢见血、热爱杀戮,遇到有缘的人,也愿意再次认主。 每次进入万刃冢的人,总有人空手而归,但也总有人得偿所愿、寻找到了强悍厉害的神兵。 无论如何,往万刃冢去试一试,几乎是每个修仙之人的梦想。 宁夺看着他:“我没有那个意思。” 元清杭闷闷不乐,心里只觉得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果然,就算是一件小事,也能轻易感觉到多说无益,立场不同。 他猛地端起茶盏,一口将余下的冷茶饮尽:“多谢好茶,就此别过吧。” 宁夺默默站起身,将他送到了门外。 “你能不能答应我……”他低低道,“将来永远不犯什么天理不容的过错?” 元清杭静静看着他:“若我真是犯了,你也不用为难。真有那一天,刀兵相向性命相搏,我也不会怪你的。” 宁夺一向清冷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焦躁之色:“有什么事,是你明知不对,也一定要做的?” 元清杭歪着头,想了想,半晌诚恳道:“又或许由不得我。” 宁夺望着他,眼中幽暗不定,正要再说,忽然,门外通往小径的卵石路上,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行色匆匆,一直到走近院门,他才猛地一抬头。 一身黑衣,眼圈有点儿黑,可依旧眉目英朗,身姿矫健。 正是商朗。 他猝不及防一眼撞见院门口的两个人,惊愕无比:“师弟?” 宁夺也是微微一怔:“师兄,你不在房中?” 商朗嘴巴张了张,神色有点奇怪的恍惚:“啊……马上要大比,我想要多练练剑。于是早上起得早,去往山谷里练了一会儿。” 宁夺点点头:“师兄辛苦。我正要送这位朋友出去。” 商朗目光转到元清杭明艳俊美的脸上,也震了一下,可显然完全没认出来他就是黎青,神情犹豫:“这位是?” 元清杭微微一笑,装聋作哑不出声。 宁夺看了一眼元清杭:“他是我一位新交的朋友。” 商朗点点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那你们聊,我练剑有点儿累,待会儿再出来吃早饭。” 元清杭盯着他,在他经过两人身边时,忽然笑着拦住了他:“商公子,你头发上有东西。” 商朗脚步一顿:“什么?” 元清杭伸出手,慢悠悠从他发侧拈下一点东西:“山中练剑,沾的草叶。” 商朗健气阳光的脸上有点敷衍:“哦哦,多谢这位公子。” 忽然,他一抬头,终于辨出了这声音,惊愕无比地一指元清杭:“你你、你是……” 元清杭灿然一笑:“哎呀,总算认出来啦?” 商朗呆呆地望着他:“你的脸这个样子,为什么挡起来?” 元清杭笑而不答,商朗发了一会儿怔,又自己摆了摆手:“好吧,人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我也不问你,你也不用答。” 望着他的背影匆匆走进东厢房,宁夺微微皱着眉。 “师兄今天有点奇怪。”他低声道。 “哦,怎么奇怪?” 宁夺目光迷惑:“他最爱结交朋友的,看到你来,又换了模样,竟然没有缠着你问东问西。” 元清杭目光奇异,转向宁夺,将一个小东西放在他手中,一言不发。 宁夺疑惑地低头看了看,忽然间,眸子猛然一缩。 赫然是一朵新鲜的白色槐花! “山林中,倒也不会只有一棵槐树。”元清杭轻声道,“但是他说去练剑,肯定是说了谎。” 宁夺道:“何以见得?” 元清杭淡淡道:“我俩回来差不多半个时辰。他若是在这之前晨起外出,正是霜重时分,发间不会一点凝霜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我刚刚拈起槐花时看了一眼,他的头发上并没有露水,却有些尘土。” 宁夺涩声道:“练剑的话,尘土飞扬,也是常事。” 元清杭笑了笑:“也是,有尘土不稀奇。” 练剑能扬起尘土,当然挖坟也会扬起尘土就是了。 宁夺低头沉思,半晌缓缓摇头:“师兄他绝不会杀人。” 元清杭微笑:“你这么信他?” 宁夺眼神清澈,神色肃然:“是。” 元清杭点头:“你信他,我就信你。而且我也并没有说他杀人。”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另外,昨晚在郑涛墓中布局的人,和杀值守墓园外门弟子的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布下炸药、混淆尸骨的人,应该是想阻止人调查,更想隐瞒郑涛已经变成惊尸的事实。 而早些年在郑涛墓边种下槐树、又杀了墓园打理弟子灭口的人,却想要催生尸变! …… 清晨,朝露依稀,凝在庭外的月桂树上。 宁程手边挽着长剑,踏入了静养堂。 他看着树下轮椅上的商无迹,款步走了过来:“师兄,怎么起得这么早?你的身体不好,当心晨起着凉。” 商无迹赫然扭头,目光落到他手边的长剑上,忽然一僵。 那上面,隐约有点点暗红的血迹! 宁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剑,温和道:“刚刚路过山边,见到一只凶兽,怕惊扰了客人,随手杀了。” 商无迹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点:“宁师弟来,有什么事吗?” 宁程在他面前立定,清瘦身形微微俯下,有种微妙的压迫感:“师父闭关多年,也不知道当年重伤到底恢复得如何了。” 商无迹攥起拳头:“区区小伤,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年,父亲是在冲关。如今灵气凋零,少有人冲破金丹大圆满,父亲他一定会是数百年来,冲击元婴境第一人!” 宁程悠悠长叹一声:“是啊,这些年,我是日夜也盼、夜也盼,只盼着师父早点出关。”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意:“对了,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就等师父出关奉上,好表表孝心呢。” 商无迹沉默片刻,忽然问:“师弟,那具惊尸的事……查得怎么样?” 宁程道:“怎么,师兄很关心这事?” 商无迹笑得有点勉强:“毕竟发生在苍穹派地界上,又死了这么多仙门晚辈。我们难辞其咎。” 宁程沉吟了一下:“有件事本来不想说的,以免师兄你烦心。可既然师兄问,我也就直言了——昨晚夺儿心中存疑,到墓园去了一趟。” 商无迹猛然抬头,眼睛中泛起血丝:“然后呢?” “郑师兄的墓地里,莫名被人放了炸药,竟然将他尸骨炸毁了。”宁程咬牙,“幸亏夺儿机灵,自己没有什么损伤。他刚刚来向我禀告,我生气他擅自行事,罚了他在明罪崖边面壁思过。” 商无迹一窒:“明罪崖是大庭广众,这又何必?人来人往的,岂不引来众口悠悠?” 宁程面色微冷:“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还能瞒得住?众仙门知道也好,说不定会引出什么线索呢。” 商无迹颓然道:“……可终究对本门声誉不好。” 宁程慢慢直起身体,望着商无迹,清冷目光里,有种复杂又奇怪的情绪。 “是啊,以前我们苍穹派门派兴隆,兄友弟恭,在众仙门中,说到苍穹派,谁不赞一声门风清正、侠义无双。” 他声音极轻:“我还记得,那时候,宁晚枫师兄名声最盛,外出游历时,每次都是满载赞誉而还。你和郑师兄也一样,归来时,也都是佳绩满满。” 商无迹蜡黄的脸上,也现出了一抹痛苦,哑了声音:“不用再说了。” 宁程却不住口,脸上露出神往:“我便是宁师兄当年外出游历时,在路边捡到的。 “当时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饿得瘦骨伶仃,眼见着就要病死了。他怜惜我命苦,又测出我根骨甚佳,便将我带回苍穹派,禀明了师尊,给我取名叫做宁程。” 商无迹轻声道:“他总是这样。自己命苦被救了,便想着一样去救人。” “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只觉得忽然之间,就从烂泥地里到了人间仙境,宁师兄那么和善又俊美,笑着对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好像迷迷糊糊看到了天上最好看的仙人。…… 他柔声道:“师尊门下弟子甚多,没工夫一一教导,平日都是宁师兄负责指导我功夫,待我真的是如父如兄。 “我那时候修为浅,最大的憧憬也就莫过于,将来长大了,有一天能跟着诸位师兄一起入世游历,学宁师兄斩妖除魔、行侠仗义。可谁又能想到,一切忽然就成了泡影呢?” 商无迹放在残疾双腿上的手,微微痉挛。 宁程的声音越来越快:“现在师兄你残了,师父闭了关。郑师兄甚至埋骨地下,十几年后尚不得安生。宁师兄虽然也死了,可这都是他害的!” 他俊秀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强忍不住的痛苦之意:“有时候,我一想起来这些事,我就会很恨他。 “师兄你说,为什么他要这样?他为很么要抛下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为什么要和魔宗的人同流合污,为什么不能回来,好好的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 一个月后。 距离苍穹派所在的千重山数百里,一座小山脚下。 绿草如茵,山花摇曳。 木屋坐落在山坡边,上面盖着大块整齐的树皮,仔细看去,顶上还有一个透明的防水阵。 “啊啊啊,你可以的,撑住,用力啊!”小屋子外,元清杭隔着草帘,使劲冲里面喊。 “闭嘴!”门里传来厉红绫的斥责,“鬼叫什么,惹人心烦。” 元清杭讨好地小声道:“那我再去烧点热水来?” 厉红绫怒道:“又不是女人生产,哪那么金贵?” 小草屋里,忽然传来几声痛苦的嘶吼,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元清杭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又冲着里面叫:“加油!” 远处,厉轻鸿拎着一桶水,脸色难看得像是被打了几耳光,走到近前,重重把水桶放在了地上。 看着元清杭那焦急搓手的模样,他面无表情:“少主哥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孩子它爹。” 元清杭伸出脚,作势要踢他:“一边儿去!好歹是我救活的,还养了一个月,要是一尸两命可怎么办?” 厉轻鸿眼白快要翻上天:“会出什么事啊,你这都给它喂了多少大补的东西了?担心生出一个怪胎来才是正经。” 这母蛊雕天天十全大补丸吃着,被养得红光满面,比那些术宗养的灵宠过得还滋润呢。 “呸呸呸!童言无忌,才不会生怪胎。”元清杭提起桶,飞快地跑到一边,放在露天大灶的锅上,随手打进去一个火符,火焰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啊呜……”忽然,小草屋里,一声又小又弱的幼崽啼哭声飘了出来。 元清杭耳朵一直竖着,立刻飞奔回草舍门前:“生了吗生了吗?男的还是女的——哦不是,是公崽还是母崽?它娘还好吗?” 像是在回应他似的,屋子里,母蛊雕有气无力地嘶叫了一声。 “我进去啦?”元清杭大叫。 厉红绫掀开草帘,冷着脸从里面出来,手上沾了满手的血。 “有什么好紧张的。牛羊牲畜,哪个不是过一夜,自己就生下来了?”她恨恨地瞪了元清杭一眼,“下次再拿这种事来烦我,我把小崽子一刀宰了。” 元清杭嘟囔道:“我要自己守着的啊,您非不让。” “你个大男人,守着只畜生生崽,像什么样?” 元清杭理直气壮:“医者无男女,再说了,也不是接生,就是在旁边看顾一下,万一难产,我给它剖一下腹嘛。” 厉红绫一阵头疼欲裂,这孩子,行事总是这么稀奇古怪,叫人啼笑皆非。 一抬头,元清杭已经一溜烟钻进了门,惊叫了一声:“哇,好小!” 母蛊雕差不多体积近似一只小牛,身材壮实,背上还有双翼,可这生下来的小东西,简就只有一只小猫大小,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听到身边的人声,吃力地睁开了眼。 两只大眼睛又黑又大,像是两颗乌黑的葡萄珠,浑身光溜溜的泛着粉红,因为刚出生,四肢又细又瘦,在地上晃了晃,没站起来,又委屈巴巴地倒下了。 旁边角落里,小造梦兽吱哇乱叫,跳来跳去。 一会儿扑到小崽崽面前好奇地看,一会儿又老神在在地冲着母蛊雕吐口安神气息。 整整一夜,它都被元清杭放在这里安抚母蛊雕,正被这鲜血淋漓的画面吓得不轻,可见到小幼崽出生,又觉得新奇无比,兴奋得不行。 母蛊雕这些天和它已经玩得熟悉起来,知道这小东西陪了自己一夜,看着它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 冲着小造梦兽虚弱地叫了一声,它目不转睛低头看看幼崽,眼里平时的凶戾全都消失了,满满的全是慈祥爱意。 它伸出舌头,在小东西身上舔了又舔,小蛊雕被舔得舒服,不时地“啊呜啊呜”地叫,声音又娇又糯。 元清杭越看越担心:“红姨,这小家伙这么点儿大,是不是先天不足?” 厉红绫在外面洗着手,没好气地道:“蛊雕繁育困难,一胎只有一只,胎儿本来就小。” 元清杭这才放心,笑眯眯地伸出手,碰了碰那小幼崽:“喂,你命真的很好哎,你娘千辛万苦才保住你,以后要知道孝敬娘,知道吗?” 母蛊雕看着他的手触碰幼崽,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背翼,却没有表现出不快来。 小幼崽被元清杭手指点着脑袋,不但不怕,反而昂起头,软软地冲着他叫了一声:“啊呜——” 元清杭被逗得心里软软的:“啊啊啊,它好可爱!” 小造梦兽看着嫉妒,也张开嘴,不甘人后地学着小蛊雕,“吱”地叫了一声,含着点儿撒娇的意味。 元清杭哈哈大笑:“你又不是宝宝,争什么宠啊,人家那么小。” 厉轻鸿从门口探进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恶心得不行:“可爱什么!红彤彤的像只大老鼠,母的丑,小的更丑。” 元清杭反驳:“你懂什么,任何东西的幼崽都可爱。” 厉轻鸿呵了一声:“这么小,很容易死吧?” 元清杭听惯了他口出恶言,也懒得理他,只歪着头,和小蛊雕大眼瞪小眼:“喂,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厉红绫倚在门口,冷冷道:“起什么名字?马上你就要进万刃冢了,放它们回山林才是正经。” 元清杭怔了一下,有点儿蔫蔫的:“哦……对啊。” 本来就是极凶的野兽,喜欢的食物也是生肉活物,不适合豢养。 放归到它们原先生活的山野中去,才是最好的归宿,原先早就定好的,怎么头一昏,又忘了呢? 他叹了口气,小心地将小幼崽送到母蛊雕身边,母蛊雕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小家伙立刻聪明地爬了过去,开始贪婪地吸奶。 元清杭从旁边拿过来早已备好的生肉,递到母蛊雕口边:“妈妈也辛苦啦,赶紧多吃一点。” 生肉里加了大补的药材和生产后恢复的灵药,虽然带了点药味,可是蛊雕极是聪明,大概知道这东西对身体好,不仅不抗拒,反倒吃得极香甜。 小东西吃了一会儿奶,很快就累了,从母蛊雕身子下面爬出来,歪歪扭扭地倒在了一边。 可也没有第一时间呼呼大睡,却依旧睁着大眼睛,丑丑的大脑袋随着元清杭的动作,好奇地转来转去。 元清杭小声对着它道:“过几天,我就要走啦。到时候,我给你们母子俩多留点食物,足够你们吃好些天。放心吧。” 小东西也听不懂他的话,却讨好地伸出舌头,轻轻在他手掌心舔了一下。 元清杭越发舍不得,长长叹了口气:“小没良心的,现在这么亲热,以后长大了,准记不得我。” 小东西眨了眨眼,忽然张嘴,打了个小小的奶嗝。 元清杭心都快化了,忽然想起来什么,从储物袋里扒拉了半天,郑重地找出一袋天山红心雪莲来。 第 33 章 破金 易白衣当日送来的厚礼之一,一共十朵。 天山雪莲一般都色泽纯白,这种花蕊红色的极为罕见,既能清凉定心,花蕊却性热,能生精补血。 至于最珍贵罕有的一种,是白瓣黑蕊的,别名“黑白无常莲”,那才是珍贵到了极点,常人根本找寻不到。 他拿出两朵红蕊雪莲,合在一起,做成了并蒂双生的模样,用微缩阵封好,又拿了条通心草,编了条自如伸缩的项链,将封印好的雪莲做成个吊坠,戴在了小蛊雕的脖颈间。 “等你长大了脖子变粗,它也会伸长的。”元清杭点了点小家伙湿漉漉的鼻头,“算是个出生礼吧。平时戴着能滋养气血,真的受了重伤,嚼碎了吞下去,基本能救命的。” 厉红绫在门口实在看不过眼,冷笑一声:“这么喜欢小崽子,自己赶紧找个女人生一个去。” 元清杭满脸通红,跳了起来:“喜欢小动物怎么了,谁说喜欢孩子啦?” 厉轻鸿酸溜溜在一边道:“少主哥哥可讨女人喜欢了,什么常媛儿常姑娘,什么澹台芸大小姐,一个个都对他青眼有加呢。” 元清杭大惊失色:“又有澹台小姐什么事?她和我说话都没有三句!” 厉轻鸿反驳道:“在聚阴阵里,那位澹台小姐的眼睛可是一直围着你转。” 元清杭啼笑皆非:“她那是瞧我吗?她那是瞅着我的分数,生怕我超过她。” 而且他敢打包票,那位澹台小姐瞧他的次数,绝对没有瞧宇文离多。 因为宇文离当时的分数,比他还高! 厉轻鸿道:“反正过几天就要再见了,少主哥哥要是不想招惹人,就少搭理她们。” 元清杭毫不客气道:“那不行,收了人家的海水金珠呢,答应好了要照顾一下的。” 正说着话,远处一道身影急速而来,转眼到了近前。 身形清瘦颀长,眸光浅淡冰冷,正是魔宗右护法姬半夏。 元清杭高兴地扑上去,大叫一声:“姬叔叔!” 厉轻鸿也规规矩矩立在一边:“姬护法安好。” 姬半夏停下脚步,淡淡立定,扫视了他们一眼:“还成,两个人把药宗和术宗压得灰头土脸。没丢我们魔宗的脸。” 元清杭嘿嘿笑:“都是红姨和姬叔叔你们教得好。” 姬半夏眼中露出了一丝细微的赞许,面上依旧冷冷的:“主要是那帮仙门的小崽子一个个太蠢。呵呵,什么南澹台、北宇文,两家加起来,给我们魔宗提鞋也不够。” 元清杭正色道:“那是,我有天下第一、纵横无敌、打遍术宗、全无敌手的好师父。” 姬半夏扭头看着厉红绫:“此去万刃冢,我来护送。” 厉红绫俏丽的脸上一片冰冷:“你去做什么,到处杀人放火的,生怕仙宗没人认识你?” 姬半夏慢悠悠道:“他俩去万刃冢机会难得,别在进去前出了什么纰漏。” 厉红绫皱眉:“能有什么问题? 姬半夏沉吟了一下:“苍穹派近日有变。” 元清杭心里一动,悄悄竖起耳朵。 姬半夏面色沉重:“我听说,这两天,商渊那老匹夫的魂灯忽然火焰大盛,显示他功力暴涨,极有可能出关在即。” 元清杭惊了一下:“商渊?是不是苍穹派原先的太上掌门,商朗的亲爷爷?” 厉红绫脸上一片严霜,咬牙切齿:“也是十几年前带着仙宗众人围攻我们魔宗的人,元宗主就是死在他们手里。” 姬半夏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杀意:“他也因此受了重伤,回去后就闭关不出。原本巴望着他就此一命呜呼,没想到这老匹夫还熬了过来。” 元清杭小声问:“师父,苍穹派还有别的大事没有?” 姬半夏面无表情:“没了。” “哎呀,就没点晚辈中的大事?”元清杭循循善诱。 厉红绫冷冷道:“你不就是想问,最后一场大比的胜者是谁。” 姬半夏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苍穹派的那个宁夺,第一。” 元清杭长长舒了口气:“哦,厉害厉害,一定超帅!他打了几场,对手是谁啊?还有,剑宗大比的奖励是什么?” 姬半夏冷冰冰道:“谁会打听这些细枝末节。你过来,我有话单和你说。” 山坡边的一棵大树下,石桌石椅,姬半夏独自坐着,低着头望向自己掌中。 元清杭抱着一瓶酒和一副酒具,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探头一看。 哎呀,还是那个熟悉的小木雕,惊鸿一瞥下,依旧和多年前一样,姿色明丽,微带愁容。 姬半夏一扭头,板着脸,把手里的小东西收进了袖子。 元清杭只当看不见,热情地帮他倒好酒,两杯琥珀色的佳酿中,酒香飘出老远:“姬叔叔,您慢点喝。” 这些年来,一老一少这样相对共酌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元清杭喝得少,姬半夏喝得多,早已经熟门熟路。 姬半夏问道:“扇子用起来怎么样?” 元清杭眉开眼笑:“好用极啦,姬叔叔做的机关妙手,巧夺天工!” 元清杭性子跳脱,一直不爱用固定兵器,也不太爱练最常见的剑术,这次出来之前,姬半夏亲手打磨了小半年,才做出了这把白玉黑金扇,里面暗藏了无数机关。 扇骨扇面均是特殊材质,合拢时扇骨无坚不摧,可当兵器使用;扇面坚韧如盾,打开时可作防御之用。 扇坠上是一对辟邪定位珠,扇柄加持了一个微缩法阵,里面藏有一道雪蛛银丝索,按动扇柄,银索便能瞬间飞出,防不胜防。 姬半夏道:“这次进万刃冢,你注意好好找一下。万刃冢一直传说是远古大能留下的遗迹,里面有留在人间的兵魂。” 元清杭笑道:“可这么多年,一直没人找到吧?有没有还两说呢。” 姬半夏白了他一眼:“费这么大劲送你俩进去,总之要认真找寻,万一遇到天大机缘呢?” 元清杭眼望远处的山坡,忽然笑嘻嘻问:“姬叔叔带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姬半夏扬眉看了看他:“你发现了?” 随他同来的还有一大批精英的魔宗属下,停在山坡后没有露面,不仅鸦雀无声、气息微弱,甚至还隔了整个山坡。 换了是他,神识也不能探寻出去这么远,怎么这小子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 元清杭变魔术一般,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只正在打盹的小造梦兽:“靠它喽。” 姬半夏拎起小东西的后颈:“哦,难怪。” 这东西也没什么大用,平日喜欢吞噬人族的各种情绪,对人气特别敏感,还能向主人示警。 他忽然想起什么,手指在小家伙脑府上探了探:“澹台家的?” 元清杭点头:“术宗大比时,我随手救下来的。他们家豢养这些东西挺狠。” 姬半夏冷笑:“签订的是终生血契,可不管灵兽愿不愿意。” 他慢慢地抿了一口,忽然道:“澹台家的人,不要沾他们。” 元清杭快速点头:“那是自然,道不同不相为谋。” 姬半夏沉吟半晌:“那你觉得宇文家的人如何?” 元清杭笑道:“那位宇文瀚老爷人挺不错,主动帮我说话呢。至于宇文公子嘛,聪明狡猾了点,不过不讨厌。” 姬半夏盯着他,神情说不出地怪异:“宇文瀚……喜欢你?” 元清杭嘿嘿一乐:“我这么人畜无害,哪会有人不喜欢我。” 姬半夏怔怔出了一会神:“那你喜欢他吗?” 元清杭有点莫名其妙:“谁?宇文老爷子?还行吧,就觉得挺正派,人也算慈祥。” 姬半夏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又快又猛:“以后遇到宇文家的人,手下留点情,别结下死仇。”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为什么?” 姬半夏声音含糊:“不为什么。” 元清杭皱着眉看他,忽然捶了一下桌子,叫:“不对,姬叔叔你心里有事!” 姬半夏猛地坐起来,怒道:“没大没小的,敢和我拍桌子?” 元清杭哈哈大笑,赶紧伸手接住跳起的酒杯:“姬叔叔,入冢在即,你是不是有些话,该对我说了?” 姬半夏道:“你想知道什么?” 元清杭眨眨眼:“我想知道我舅舅的那些事,比如破金诀。再比如,他是怎么被宁晚枫害死的。” 这些年,陆陆续续的,他也弄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些基本规则。 多年来,天地灵气逐渐枯竭,魔气却日益滋生,渐渐地,一些修仙无望的家族不得不另辟蹊径。 一开始只是利用魔气修炼,后来不少人发现此法可行,终于形成了各种心法和传承。 仙宗有灵力为尊、崇尚武力的门派,魔宗也有依靠魔气锻炼躯体、巩固修为的武力体系; 仙宗有炼丹制药的医修药宗,魔宗中自然也有人研究用毒下蛊; 仙宗中有擅长符篆阵法、御兽驱灵的术宗,魔修中也就有类似的术法,驱使死灵邪物、甚至杀人炼制生魂。 正邪不两立,自古皆如是。 冲突日渐激烈,有仙君误杀普通魔修的,有邪修反过来残忍报复仙门的,如此来来往往,早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无头冤案、哪些又是罪有应得。 到了近几百年,众多魔修被酷烈打压,一时间,仿如过街老鼠,人人自危。 直到当代忽然出了一个魔修奇才。 元清杭那位舅舅,元佐意。 天生资质惊人,十八岁便修炼出魔丹,不到三十岁年纪,更是将修为提高到了堪比仙宗金丹圆满。 少年得志,修为高绝,自然就眼高于顶,行事更是邪气恣意、随心所欲,一把妖异魔刀斩过仙门修士,也杀过魔宗中的自己人。 时间一长,各家仙宗门派便将他视为了头号邪佞。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元佐意做出了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才彻底激怒了诸家仙宗,最终引来了杀身大祸。 元清杭给姬半夏又斟了一杯酒:“关于破金诀,我知道一点儿,可是又知道得不多。要不,您今天给我好好说说?” 姬半夏沉吟片刻,道:“你知道近千年来,因为天地灵气匮乏,无论仙魔,都无人能突破元婴吗?” 元清杭点头:“当然。” 姬半夏道:“元宗主在冲击魔丹最高境时,曾经走火入魔,魔丹崩裂,险些丧命。” 元清杭惊叹一声:“结果呢?” “他天赋异禀,不仅最终撑了过来,还因次悟出了一套绝世的逆行心法。” 元清杭接口:“破金诀?” 姬半夏道:“是。这套心法之所以叫破金诀。取的意思就是‘不破不立,欲立先破’。先毁去原先的修为,才有可能重新凝丹,成功突破。” 元清杭神色凝重:“一定能成功吗?” 姬半夏摇头:“运气好的,能更上一层楼。运气不好的,失败后彻底沦为废人。” 元清杭悚然而惊:“那怎么会有人愿意练这个!” 姬半夏嗤笑一声:“好好的,当然都不敢冒此大险,可若是金丹已毁了呢?” 元清杭恍然大悟:就像元佐意那样走火入魔,又或者被仇家毁掉修为,那这的确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姬半夏又道:“不仅如此,更加诡异的是,这破金诀除了元宗主当年侥幸练成,后来就没有别的魔修成功过。” 元清杭喃喃道:“怪不得,它被叫做破金诀。” 姬半夏漠然道:“对,破的只能是金丹,可金丹毁去后,再练此逆行心法,只能凝成魔丹。” 元清杭沉思片刻,忽然骤然一惊:“那这些仙宗的人,从此以后,可就是魔修了!” 姬半夏道:“那是自然。谁想修炼破金诀,就要发毒誓效忠魔宗,和过去一刀两断。” 元清杭沉思片刻,苦笑道:“明白啦,这就是祸事起源。” 逼人挥别过去的身份,为过去的亲朋好友所唾弃不容,又怎么能保证那些人不心怀二意? 还有他们的亲人和师长,又怎会不因此而痛恨憎恶? 姬半夏眼角微微抖动,半晌才道:“元宗主难道想不到么?他只是自恃修为高绝,不屑顾忌而已。只是没想到……” 元清杭屏住了呼吸,心里一阵急跳。 姬半夏淡茶色眸子中隐约有血色闪过:“没想到害死他的,终究还是一个贪图这破金诀的无耻小人。” 元清杭试探道:“当年宁晚枫的金丹被毁,所以?……” 姬半夏恨恨道:“就是他!我们元宗主不仅将破金诀传授他,更将他当成平生至交。他修炼了破金诀后,果然修成了魔丹最高境。可后来,他却勾结仙宗,协助他们围剿我们,害得元宗主最后惨死。” 元清杭小心翼翼道:“不会吧?一剑西来、风采惊人的宁晚枫,真是这样的人?” 姬半夏冷冷道:“怎么不是?他就是背信弃义、蛇蝎心肠。” 不知怎么,元清杭心里却总有点微微的古怪感觉。 他想了想,又问:“那如今,破金诀还有人修炼吗?” 姬半夏冷笑:“失传了,因为破金诀是不能私自传人的。” “为什么?” 姬半夏道:“觊觎破金诀的人多,可但凡来求元宗主传授的,都要服下他给的毒蛊。一旦违誓,私下传出去,就会立刻遭到蛊毒反噬,性命无存。” 元清杭眨眨眼:“所以只能自己记得,却无法传人。” 姬半夏道:“对,元宗主又不是专门做善事的。” 元清杭暗暗摇了摇头。 用酷烈的强迫手段,而不是心甘情愿,哪有什么好结果。 半晌,他忽然问:“我舅舅既然这样眼高于顶、恃才傲物,寻常人又怎么入得了他的眼?” 姬半夏道:“你又想说什么?” 元清杭托着腮,漫不经心道:“我只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姬半夏大怒:“你个黄口小儿,胡说什么!” 元清杭赶紧摆摆手:“我可没说我舅舅也是阴险毒辣的小人。我的意思是,那位宁仙长,想必自然有叫人心折之处。” 姬半夏越发恼怒:“放屁!那个姓宁的不外是长了一副好皮囊,看上去清雅俊逸,实则人面兽心。元宗主赤子心性,一时不察罢了。” 元清杭闭上了嘴。 他想了想,笑嘻嘻转了话题:“那我再问最后一件事?” 姬半夏道:“说。” “、我身为魔宗小少主,为什么——”元清杭盯着他,一字字道:“修炼的却是仙宗心法?您真的不打算解释一下?” 姬半夏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 好半晌,他端起酒杯,却没立刻喝下:“厉红绫从小教你的修炼心法,本就是正宗仙宗传承。” 元清杭点点头:“鸿弟修炼的,也和我一样。” 姬半夏淡淡道:“因为,厉红绫原本就是仙宗中人。” 他说得淡然,听在元清杭耳朵里,却不啻打了一个炸雷。 “红姨她、她……”他磕磕巴巴地问。 “她的娘家是药宗中的一个门派。”姬半夏道,“因为一件事和神农谷的人闹翻,最终修为尽毁,却正好被我们元宗主遇到救下。” 元清杭心里忽然一动,脱口而出:“然后她修炼了破金诀?” “对。她命大,成功恢复了修为,从此死心塌地入了魔宗。” 元清杭小心翼翼地问:“仇人是神农谷主?” 想起来了,那个倒霉的神农谷弟子,就是因为说了一句“是我们谷主对不起你”,就被厉红绫一根毒针封住了嘴巴。 姬半夏点点头:“现在的神农谷主木安阳,是她从小媒妁之言、早早定亲的未婚夫君。” 元清杭两只耳朵都快立起来了:“哇!” 未婚夫君,那就是没成亲了。既然没结婚,那么厉轻鸿的爹又到底是谁? 一时间,各种狗血猜想在他脑子里转了个遍,可姬半夏却不继续说了,沉吟了一会,才道:“你之所以修炼的是仙宗心法,只因为你的亲生父亲,也同样是仙宗子弟。” 元清杭惊得差点打翻了酒杯:“他也修为被毁,修炼了破金诀?” 姬半夏淡淡道:“你爹一直到死,都没修炼过魔宗的东西。只因为和你娘情深意笃,才隐姓埋名,舍弃了原先的身份。” 元清杭怔怔听着:“我爹娘这么恩爱的吗?” 姬半夏点头:“一直恩爱到死。” 元清杭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半晌道:“那我爹到底是谁?” 姬半夏目光幽远:“你爹曾说过,昨日种种比如昨日死,再也不想提起过去的身份。” 他看着元清杭略显失望的神色,叹了口气:“他还说,以后孩子生下来后,无需认祖归宗。” 元清杭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潇洒一笑:“我自小在魔宗长大,这儿就是我的家。我父亲那边的人也没养育过我,更不知道我的存在,互不往来,也挺好。” 清风习习,师徒二人相对而坐,望着远处青山成片,青树成林。 姬半夏随手抛出个东西:“拿好。” 元清杭凌空截住,定睛一看:“咦?” 一个黑色外壳、外包神识封印的圆球。乍一看,像是个蜡壳的药丸。 姬半夏淡淡道:“有空可以看看,关键的时候拿出来用。” 两个人在树下说说笑笑,远处,厉轻鸿站在小草屋边,慢慢地研磨着手边的毒药粉。 他的眼角余光牢牢地锁住了那边,漂亮的眼睛里却像是淬了微微的毒,有丝强忍不住的幽怨。 厉红绫从屋子中出来,一眼看见他的神情,眉头一皱:“干什么?当初不肯跟着姬护法学东西的是你,现在羡慕嫉妒的又是你?” 厉轻鸿身子一颤,声音惶急:“娘,我没有!我对少主哥哥忠心耿耿,哪里会嫉妒怨恨……” 厉红绫冷冷道:“明白就好。” 半晌,她又道:“少主心软又执拗,该做的决断怕是根本做不了。你当然事事要以他利益为重,可也不必过于愚忠。” 厉轻鸿低垂着眉眼:“那我要怎么做?” “万刃冢中,你自己伺机行事。”厉红绫声音轻柔,像是在闲聊天气,“那些仙宗的优秀弟子,全都该死。你看谁不顺眼,悄悄杀了就好,不用向少主报备。” 厉轻鸿乖巧地“嗯”了一声,俊秀的脸上终于带了点残忍的雀跃:“那个木家的小公子我一直不喜欢,我能杀他吗?” 厉红绫赫然转身,紧紧盯着他:“你为什么单单讨厌他?” 厉轻鸿低眉顺眼,神情乖巧:“娘不是最恨木家的人吗?我想帮娘出气。” 厉红绫沉默片刻,忽然嫣然一笑,似乎带着点快意:“他不惹你便罢了。要是自己作死,那杀了以后,记得把尸体送给木安阳。” …… 第 34 章 露馅 数日后。 五洲大陆的西北边,仙宗地界至此渐渐版图缩小,魔宗中人的踪迹开始出现。 两者的交界地带,有座巨大的山峰。 山峰绵延不尽,主峰陡峭险峻,到处罡风凛冽,无形的一座凶险大阵罩在山谷入口处。 这座大阵年代久远,据传是上古时期一位大能飞升时留下,那时他飞升在即,兵器被天劫中雷击落人世,落在山中。 那位大能对陪伴自己多年的神兵极为不舍,最后一刻用真元铸就了一座大阵,将兵魂护在其中,杜绝常人靠近。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柄神兵之魂在山中日日悲鸣,终于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兵魂前来。 有的是主人殒命后,兵刃孤苦无依,前来寻找同类;有的是在对战时被毁损,主人弃之不用。 久而久之,这座奇异的兵魂埋身之地,就被称之为万刃冢。 有那座远古大阵的庇护,普通人无法进去,而能进入的修士,也有着严苛的限制。 修为太低的,在兵器杀意纵横的山谷里,几乎寸步难行。 可修为太高的,进去后反而会激发大阵的压制,反噬之力更会造成进入者的伤亡。 多次摸索后,大概能推断出来的就是:筑基圆满以上、金丹中期以下,才是能安全进入的范围。 大阵每十二年一个周期,强弱转换之际,会有一天力量最弱。 而这一天,也正是众家仙宗集中将优秀子弟送入万刃冢中,寻找机缘的日子。 这一日,万刃冢所在的主峰四周,青黑铅云密布,牢牢遮蔽了山谷全貌,隐约的谷口中,狂烈的罡风呼啸咆哮,夹杂着隐约的剑啸刀鸣。 天边不时划过隐约流光剑痕,成群结队的仙宗修士如期而至,有的家大业大,动用了空中飞行的助力傀儡,有的自身修为深厚,则轻松御剑而来。 山谷入口,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知道么,这次一百个名额,却只有九十九人入谷呢。”一群精神奕奕的剑宗子弟身背长剑,聚在一起热烈地聊着。 “啊,有人弃了名额不来吗?” 立刻有人哈哈大笑:“你傻了吧,忘记药宗和术宗中,有一个人在两边都占了名额?”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哦对!那位天纵奇才,七毒门的,叫黎青对吧?” “对啊,就是他。我只看了一场药宗大比,亲眼看到他医术的确了得。后来的术宗大比听说更是神奇,他竟然又拿了个第一!” 年轻人在一起本来就容易热闹,围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有人神秘兮兮地道:“你们这消息全都落伍啦,现在名额又变成一百人了。” “咦,这位少侠快说说?” “澹台超嘛。他把分数转给妹妹,本想保住他家第一名的,结果不仅被一个新人逆风翻盘,自己的分数也没够上晋级。”那个剑宗弟子眉飞色舞地道。 “哇,那澹台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他们事后觍着脸去求情,他家面子大,就补上了澹台超嘛。” “哈哈哈,这事我也听说了。又没拿到大比奖励,又得低声下气求名额,说是他们家主的脸都绿了!” 忽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来,颇为诚恳:“不要胡说,澹台家主心胸宽阔,虚怀若谷,哪会这么小气?” 一群年轻弟子扭过头来,不以为然道:“怕什么,澹台家的人还没来呢——哎!你……” 两个黑衣少年站在他们身后,一个眉眼俊美秀气,一个相貌平庸却眼含笑意,正是在药宗和术宗大比中风头无两的七毒门新秀二人。 上次大比时,两个人都穿着毫不起眼的一身麻衣,今天却都换了一身修身掐腰的黑色劲装。 虽然颜色不张扬,可是细细看去,材质却极为罕见,似帛非帛,似纱非纱。 上面有隐隐的云纹暗花,浅银色宛如轻云,随着人的行动舒展流动,更衬得两个人肌肤白皙,细腰猿臂。 比上次露面时,更要丰神俊朗、华贵矜持了许多。 一群闲聊的少年目瞪口呆,人群里,忽然有人惊喜地叫起来:“黎公子,你来啦?” 一个少女飞快拨开众人,跑上前来:“听说上次你术宗大比受了伤,现在无恙了吧?” 正是常媛儿。 她相貌娇俏,性格活泼可喜,又是人人喜欢结交的医修,身边围了一大堆献殷勤的年轻弟子。 元清杭微微一笑:“早就没事了,多谢常姑娘牵挂。” 厉轻鸿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常姑娘身边这么多可以做保镖的,还专门等着我们呢?” 元清杭使劲瞪了他一眼,扭头对常媛儿道:“别理我师弟胡说。还没进去的话,那待会儿一起?” 常媛儿喜形于色:“好呀。现在时辰未到,等到了午时,所有人会到齐一起进去的。” 旁边又有不少人跑来,有在术宗大比中被他救治过的,有想要结交强大医修的剑宗弟子,热络地围在元清杭两人身边。 “黎小仙君,上次术宗大比后,我师父命我们带着谢礼去找你,可惜你们好早就离开了!” “久仰两位大名,既然要结伴,那不如再加我们一起。我们剑宗修为强一些,可以在里面互相照顾一二。” 旁边立刻有人抢着道:“黎小仙君还是和我们一路吧,我们凌霄殿这次来了六个人,人多热闹呀!” 元清杭笑眯眯地没答应,却问:“好像人没到齐?” “越是大门派,到得越晚嘛。” 元清杭四下张望了一下,轻咳一声:“你们剑宗大比那位第一的仁兄,也没到吗?” “哦哦,苍穹派的宁仙君啊。他们一定约了别的世家一起来的。” 果然,话音刚落,空中有华光闪过,一只体积庞大的空中法器带着流光,从远方快速飞来。 一只状似巨鸟、身上带着两只纯黑羽翼的傀儡。 飞到近处,那巨型傀儡鸟羽翼“咔嚓嚓”收起,缓缓降落在地上。 胸膛在机关驱使下敞开,里面走出了一行人。 为首的老人家脸带长须,不怒自威,身后的青年风采翩翩,正是宇文瀚老爷子和他的孙辈宇文离。 众人刚落定,紧接着一队巨大禽鸟组着“人”字凌空而来,鸟背上坐着的人一身宝蓝色锦衣,随着鸟群降落,齐齐跳下。 善于驭兽的澹台世家。 两大世家先后到来,和他们交好的各大门派围上去寒暄,一时间,谷口附近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元清杭和厉轻鸿缩在众人后面,悄然打量着那边。 奇怪,别的门派都是普通师长带着晚辈,只有这几个大门派反而都是一门之主亲自前来。 旁边的几位剑宗弟子也都探脑往那边望,感到了些不同寻常:“哎?宇文老爷子和澹台家主都来了,这么重视吗?” 人群中,宇文瀚老爷子忽然抬起头,视线直直地找到了元清杭。 元清杭急忙躬身,向着他行了一礼,宇文瀚微微颔首,这才收回了目光。 不知怎么,元清杭心里有种古怪的异样。 姬半夏的叮嘱犹在耳边,可是迎着这位老人的威严目光,他总是很难生出疏远之心来。 没过片刻,空中来了最后一批来客。 剑宗最大门派苍穹派,还有一同前来的神农谷! 御剑飞行本就耗费灵力,只有剑宗子弟不畏长途劳累,神农谷则是同样乘坐了从术宗购买的飞行法器前来。 空中流光璀璨,数道剑芒划开青黑色的浓云,宁程在前方率先停住,身后是苍穹派的几位入选弟子。 宁夺和商朗一身白衣,分立左右跟着落下。 刚一立定,宁夺的目光已淡淡扫了过来,和元清杭一触既分,又安静垂下。 商朗身边站着木嘉荣,他并没随着父亲一起乘坐飞行法器,却是和商朗共御一剑,一同前来。 两人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甚是亲近。 商朗落了地,抬头看见这边的元清杭两人,急忙挥了挥手。 厉轻鸿盯了他和木嘉荣一眼,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他扭头看向元清杭,低声道:“姬护法不是说要护送我们吗,人呢?” 元清杭四下扫视寻找半晌,也困惑地摇摇头:“没看到。” 姬半夏说了叫他们自行前来,还说到时候他必然在,可是现在却全无踪影,搞得他们两个人像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一样。 那边,几位宗主聚在一起,互相见礼之后,木安阳拱手道:“诸位仙尊,吉时将到,可以送各家子弟入万刃冢了吧?” 宇文瀚皱了皱眉,接口道:“宁仙尊,晚辈们自己进去就好,为何特意邀请我们几个老人家来一趟?” 宁程抬起眼,神色奇异,缓缓道:“请诸位尊长来,当然是有重要的事。”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元清杭和厉轻鸿,紧紧锁定:“这次大比名额,我怕会被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冒名顶替了。” 他身后,宁夺赫然抬头,惊疑地望向师父,又飞快地看了元清杭一眼。 元清杭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神农谷谷主木安阳愕然:“什么?” 聚集在万刃冢谷口的各家弟子全都屏气息声,面面相觑。 山谷中罡风越发凛冽,刮在人身上,像是小小的刀锋在肆虐切割。 宁程分开众人,缓步来到元清杭两人面前:“你们的那位女掌门呢?” 元清杭微笑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要师长护着寸步不离。” 宁程淡淡道:“哦,她不怕你们身份暴露?” 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不仅所有的人都震动无比,几位宗主更是大吃一惊。 元清杭脸上毫无惊惧,笑道:“宁仙尊说什么,晚辈听不懂。” 木青晖惊疑地看看他们,踏前一步:“宁兄何出此言?” 宁程站在山势稍高处,一股压迫之势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气沉丹田,朗声道:“诸位,今年出了这么两位杰出的仙门奇才,我本来颇是欣慰欢喜。” 宇文瀚老爷子眉头更紧:“宁掌门,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宁程点点头:“我上次曾经问过诸位仙长,有谁认识七毒门的人,结果竟是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就心存了些疑惑,找人去调查了一下。” 元清杭微笑不语,眼角余光飞快扫向四周。 厉红绫和姬半夏呢?一个都没看到,不会真的就丢下他俩吧? 这里可有起码四五位金丹后期的宗师级人物,还有近百位名门正派的优秀弟子,但凡他们师长一声令下,他和厉轻鸿再拼尽全力,也得被砍成肉酱! 宁程身后,宁夺面色冷如冰雪,仿佛忽然被冻僵了一样。 商朗困惑地望着对面,低声问:“师弟,那位黎青长得那么好看,怎么又戴上了面具?他的脸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宁夺声音低哑:“不知道。” 可是他的手,早已经牢牢握住了剑柄,仿佛随时就会拔.出来。 木安阳目光扫了对面的两个少年一眼:“调查出了什么?” 宁程一字字道:“七毒门地处南荒,前一阵接到大比的邀请函,的确派出了他们的女掌门,带着两位弟子出发了。可惜,就在出发后的十多天后,三人留在门中的长命魂灯,忽然灭了。” 聚在四周的年轻弟子们一片惊呼,几位宗主也都脸色大变。 魂灯不是人人都会点,但是不少门派中的确会为重要人物铸就魂灯,作为外出游历者命格的见证。 不管怎样,魂灯只要灭了,那就是人已经殒亡! “宁仙尊,这事确实吗?”宇文瀚老爷子沉声道,“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宁程道:“千真万确。七毒门素来行踪诡异,我派去的人花了大力气才找到他们本部,亲眼看到了三盏熄灭的魂灯。他们门中的人正在哀痛愤怒,不知道是什么人下了毒手。” 他冰冷的目光看向元清杭二人,像是看着两个死人:“想不到两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为了夺取邀请函和大比名额,竟然这般心狠手辣。” 元清杭沉默片刻,终于哈哈一笑。 他诚恳道:“罪大恶极的人,杀了也就杀了,修仙之人,斩妖除魔本来就是应有之义。” 这一句话出口,再无转圜余地,他身边的仙宗子弟全都惊叫一声,齐齐退后,二人身边顿时空出了一大片来。 宁程手中剑意在剑鞘中嗡嗡作响:“哦,那就是承认杀人越货,冒名顶替了?” 元清杭毫无愧色,头却摇得极快:“哦,那绝对没有。” 澹台明浩站在一边,浑身灵力猛然暴涨,圆圆的笑脸上没了笑意:“大胆小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诸位仙长,我是说他们活该被杀,又没说是我们杀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手中暗暗扣了一把银针,眼角余光一看四周,心里叫苦不迭。 这一会儿工夫,四散的这些仙宗弟子们一片混乱,差不多把他们的退路全给堵死了! 宁程此刻反倒温和得多,和声道:“狡辩抵赖也好,死活不认也罢,先束手就擒,到我们苍穹派的明罪崖去,慢慢再审。” 元清杭奇道:“咦,天下仙宗又不是唯苍穹派为尊,干什么要去你们家的审讯室?” 这话刻意挑拨,说得颇有点诛心,宁程却根本不理他,转头对诸位宗主道:“万刃冢谷口即将开启,不要耽误了晚辈们的大事。这样的恶徒,既然不愿伏法,我杀了就好。” 宇文瀚老爷子脸色难看,忽然道:“时间尚有闲余,倒也可以听听他们怎样辩解。” 他身后,宇文离盯着元清杭,又看了看自家的老爷子,目光微微一闪。 元清杭冲着宇文瀚一拱手:“多谢老前辈。” 不等宁程反对,他飞快地一抬手,亮出一个浑圆的小球,黑气萦绕,在他莹白的掌中滴溜溜转动。 正是姬半夏几天前给他的那枚搜魂印! “这里面,有七毒门一名弟子的死前记忆。”他声音清晰有力,“只要一看,一切便可以水落石出。” 澹台明浩微圆的和气脸庞上,带了点冷意:“强行搜魂、硬窥记忆,轻则能导致人神识受损,重则能叫人疯癫入魔,好毒辣的手段。” 旁边,百草峰峰主更是紧皱眉头:“这东西来历不明,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神识陷阱?” 元清杭叹了口气:“要是这里面有什么陷阱,有人因此受伤,我们俩还能跑得掉?” 一片寂静中,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少女声音响起来:“我愿意先看一下。” 说话的正是常媛儿,看到众人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她俏脸一红,声音却坚定:“黎公子曾经救过我一命,又在术宗大比中帮助过很多人,我信他侠义心肠,也敢看他拿来的东西。” 木青晖站在一边,温和地对着常媛儿道:“这位姑娘,就算你想看,也需知危险还是有的。” 常媛儿的脸“腾”地涨红了。 观看搜魂引需要起码和死者相同的修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不被死者的怨气侵袭,她猜想一个偏远的七毒门弟子,想来也就是筑基修为,才敢一试。 木仙长主说得也对,万一那人修为高过她,她这行为,可就危险得很了。 宁程面色平静:“不用看了,不管怎样,七毒门三条人命和你们有关。” 澹台明浩点头:“正是……” 他话还没说完,一道人影飞身掠出,修长手臂急伸,抓住了元清杭手中的搜魂印。 “苍穹派主持此次大比,这种事情责无旁贷。”宁夺彬彬有礼向着常媛儿一点头,“断没有叫客人冒险的道理。” 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一抬手,将搜魂印向自己额头正中按去。 元清杭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哎哎,你看不得!” 宁程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你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 元清杭欲言又止,忽然伸手捂住了脸,支支吾吾:“没事没事,看就看吧。” 好歹是男主角,就算再清冷自持,也会有一群好姑娘对他心生爱慕,以后说不定还要开个后宫,左拥右抱、莺莺燕燕怕是免不了的。 再说了,这都十八岁了,放在什么世界观里都算是成人,看个十八禁小黄片也罪不至死吧。 就是……不知道看到某些特殊画面,会不会瞳孔地震,三观碎裂? 宁夺一身白衣,面容清冷,眼睛闭起,在人群中立定。 众人惊吓之下,又都心里一松:宁夺在这次剑宗大比中显露的剑意修为堪称惊天,早已远远突破了金丹初凝境界。 别说在晚辈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就算是和一些小门派的宗主比,也完全有一战之力,由他来做这事,的确最好不过。 所有人都屏着气,好奇地盯着他。 宁程脸上一丝强忍不住的急怒,可是终究担心宁夺安全,也不敢出言训斥,生怕惊扰了他心神。 小半盏茶时间过去,宁夺身子微微一晃,睁开了眼睛。 而他刚刚还黑白分明、澄澈透亮的眼中,此刻已经布满了血丝! 商朗吓了一跳,疾奔到他身边:“师弟你有没有事?” 宁夺抬起手,那枚搜魂印从他额头中慢慢退出,重新回到他手中。 他轻舒了一口气,缓缓看向宁程,再看向众人:“师父,各位仙尊。七毒门的这几个人,不仅死不足惜,还该千刀万剐才是。” 这话一出,山谷边顿时一顿骚动。 宁夺在青年剑宗弟子一代中,不仅修为卓绝、资质逆天,就连性情也沉稳正直,更少有激烈的情绪,此刻到底在搜魂印中看到了什么,竟至言辞如此激愤? 众人都在等着他描述详情,可不知道为何,宁夺却脸色微红,欲言又止,竟是牢牢闭上了嘴巴。 元清杭愁容满面,叹了口气:“还有没有哪位面皮不这么薄的,肯看一看?” 叫这位重复看到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强人所难了点儿。 宇文瀚哈哈一笑:“这么一说,我倒好奇了,那老夫亲自来瞧瞧!” 他手掌一抓,宁夺手中的黑色搜魂引已经被一股大力吸走,落在他额头,没入进去。 宁程望着宁夺,低声斥责:“不明情况,就这样乱来一气!万一这死人的修为高过你,你可就难逃走火入魔,怎能这样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宁夺恭恭敬敬低眉垂首:“师父,是徒儿冲动,下次不会了。” 宁程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瞧你下次还会!” 不一会儿,宇文瀚老爷子也缓缓睁开了眼。 刚醒过来,他的脸色就已经涨得血红,眼中杀意凛冽:“这个什么七毒门,等老夫有空了杀上南疆,灭了他们满门!” 第 35 章 杀阵 宁程一怔,勉强一笑:“到底怎样?” 宇文瀚怒道:“几个畜生,修的是仙门之道,行的却是寡廉鲜耻、邪魔外道之事!” 就在刚刚,他神识中接收到的死者记忆,虽然凌乱,却囊括了他们师徒三人从南疆赶来,这一路发生的事。 记忆来自于两名弟子之一,与他同行的,是他另一位同门和两人的师父,的确也是一个女人。 从这个弟子的视角看去,竟然处处瞧的都是他那位女师父的隐秘之处,极尽猥琐下流不说,甚至还会偷偷摸摸地动手动脚。 而他们的那位女师父,竟也毫不忸怩,和两个徒弟之间整日里打情骂俏不说,看样子还颇为享受。 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到了晚间,三个人竟然宿在一起,两位年轻力壮的男子和一位徐娘半老的师父,做的事情竟是完全不顾师徒人伦。 若真是男女之事就罢了,有时候,两个年轻男徒弟之间,竟也互相帮忙,不堪入目!…… 若只是这些,最多只能说私德有亏,毕竟人家师徒关起门来淫乐,也没妨碍到别人。 可再看下去,这三人一路行到中原地界,路过一个小镇,却遇到了一场惨烈的无名瘟疫横行。 这七毒门地处南疆,似乎并没见过这种瘟疫,几个人非但不尽力救治,反而兴致勃勃,极为兴奋。 三人一起出手,在镇上抓了几十个病患,带到附近一座安全无恙的山村,竟然将整个山村完全封死,把里面上百口村民圈养起来,用来故意传染观察、甚至戏耍取乐! 从这个七毒门弟子的视角看出去,这个原本平静安乐、鸡犬相闻的小山村,在几日之内,就成了人间炼狱。 村民们不仅迅速染上了恶性瘟疫,还被这几个人在身体里下了各种诡异的蛊毒,用来比较瘟疫和蛊毒谁更厉害些。 有人全身溃烂,有人肢体断裂,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竟被活生生投入滋生了无数毒虫的井中,不出几个时辰,就被啃咬得全是白骨。…… 这样的记忆片段足足过了好几日,直到最后一日晚间,三个狗男女在房中一起洗了鸳鸯浴,又淫.乱戏耍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停下。 对面的那位师弟身材精瘦,年纪稍轻点,一边帮他们的女师父捶着腿,一边笑嘻嘻道:“师父,可不能再在这儿耽误了,万刃冢的大比召开在即,我和师兄还指望着夺个名额呢。” 那个女师父满脸潮红,眼角眉梢全是春意:“行了,明儿一早就启程吧。这村子里最后一个活人都死了,甚是没劲。” 这七毒门弟子趁着师父没瞧见,竟然偷空和师弟亲了个嘴儿,声音带着得意:“就算没争到名额,这次我们从得病的人身上提炼出这么厉害的毒来,也算不枉此行。果然虫豸草药之毒,可远远比不上瘟疫。” 正说着,他对面的女人忽然脸色大变,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直直看向了窗户。 这人连忙一扭头,视线凌乱一转,正见窗纸上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们的女师父厉声喝道:“谁?快出来,别在那里装神弄鬼!” 外面夜色正浓,整个村里里的村民全都死绝了,通往外面的山路又被他们封了,这半夜三更的,怎么忽然会有人现身? 随着她的厉喝,窗户上的人影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原本紧闭的房门无声而开,一个面目僵硬的灰袍人定定地站在那里。 明明离得很近,可是他的脸却似乎是模糊的,看不清五官,更叫人记不住特征。 只有一双淡茶色的眸子叫人一望惊心,看着三个人的眼神,宛如看着三具尸体。 这七毒门弟子声音有点发颤:“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没有任何言语,那灰袍人的身形一闪,鬼魅般退走,小小的山村院落里,忽然鬼气森森、哀号遍地。 再下一刻,无数被瘟疫和蛊毒折磨而死的村民惊尸,蜂拥而入。 踩过门槛,挤上床榻,张着腐烂的一张张嘴巴,向三个人撕咬而去。 小小的房间里满是血污和碎肉,惊叫声、惨呼声,三个人惊恐万状地打出一堆符篆,面前的惊尸成片倒下,可下一刻,又有新的尸体从门外源源而来。 这人视线里的最后一眼,是两个幼童惊尸眼中流血,恶狠狠抓向了他的面门! …… 听着宇文瀚将所见到的景象简略说了一遍,所有人都舌挢不下,几欲作呕。 商朗脸庞涨红,怒道:“这算什么名家仙门,干的事猪狗不如!” 元清杭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觉得比魔宗要坏得多。” 宇文瀚扭头看向元清杭,神情温和了许多:“最后杀掉这几个畜生的侠士,又是什么人?” 元清杭扬眉:“我也不知道。” 宇文瀚不以为然:“对付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不会有人怪他手段狠厉。他是你家师长么?但说无妨。” 元清杭神色依旧诚恳:“老爷子,那位惩戒坏人的义士我也很敬佩。只可惜,我是真的不认识。” 那当然就是姬半夏,可是现在说什么也不能认! 宁程冷哼一声:“最后那人显然能驭鬼道,来历不明,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人。” 宇文瀚脸色一沉:“魔宗虽然善于鬼道,可是我们术宗里,也有法门能号令死灵,难道都是邪门外道不成?” 旁边,澹台明浩忽然问:“那这几个死人的请柬又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元清杭表情无辜:“不瞒诸位,这请柬是我师父买的。” 他叹了口气:“在座的各门派家大业大,哪里知道我们散修的苦楚。像这种十二年一遇的大比,我们连个参加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另辟蹊径。” 几位宗主互相看了看,神色都有点古怪。 大比名额被仙门世家占据了七七八八,分给小家族、散修们的名额自然就少。 可偏偏名额珍贵,市面上便滋生了一些隐秘的交易通道,专门买卖大比的入场名额。 此举违规,又上不得台面,虽然人人心知肚明,可有的世家也有暗中参与交易,也只能个个装作不知。 元清杭的脸上满是哀伤悲戚,亮晶晶的眼神暗淡了许多:“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师父含辛茹苦培养我们两位师兄弟,却又没有名额送我们去一趟万刃冢。没办法,只能倾家荡产,在黑市买了这么两个名额。” 他身边,宁夺深深看了他一眼,紧紧抿住嘴。 厉轻鸿立在元清杭身边,眼珠轻轻一转,神情更是楚楚可怜:“我师父一介柔弱女流,几乎掏空了家当和全部积蓄。临出发前,还含泪对我们说,若是有任何办法,谁又愿意这么偷偷摸摸、藏头畏尾?” 一群仙尊听得嘴角抽搐,这两个小娃娃,不仅医术了得、术法精通,这嘴皮子功夫也是一流。 ——若不是人人都见过他俩那位脾气暴躁、满嘴尖刻的师父,只听他们这么可怜巴巴地一说,还以为他师父是个柔弱女子,日日垂泪呢。 忽然,靠近山谷入口处,几个剑宗的弟子忽然叫了一声:“各位尊长,万刃冢的阵门开了!” 天空青黑色的云朵仿佛铅石,密密沉沉,压到了一处。 一道雪亮的闪电从云层中划过,宛如利刃,直直击中万刃冢所在的峰顶。 随着那道闪电,那座远古大能留下的镇山大阵也微微起了动荡,肉眼可见地,露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 大阵十二年一次最虚弱的时候,到了。 澹台明浩高声道:“药宗和术宗的弟子先行进入,所有剑宗弟子断后!” 趁着大阵力量薄弱时强行闯入,机会稍纵即逝。 越往后面,缝隙的空间波动越大,剑宗弟子们修为更强些,礼让药宗和术宗先走,也是合理的安排。 众多年轻晚辈们慌忙答应着,药宗和术宗的弟子们纷纷上前,列好了纵队。 元清杭也不争先,自动排在了队伍最后。 常媛儿排在前面,扭头冲他笑着招了招手,身上“腾”地闪过一道蓝光,显然开了一个小型防御盾。 再看她身边,不少人都各显神通,有的穿了特殊的护甲,有的开了灵力罩,依次一脚踏进了那灵光闪耀的缝隙,瞬间消失。 眼见着前面的几十人都已经走完,轮到最后的元清杭二人时,宁程却忽然猛地踏前一步,迅如急电,想要去扣元清杭的脉门。 元清杭时刻都在全力戒备,立刻反手一抖,脱出了他的掌控,急闪到几尺之外:“宁仙尊,你到底要怎么样?” 事发突然,排在他后面的剑宗弟子们都是一愣,犹豫着顿住了脚步。 宁程冷笑一声,长剑赫然出鞘,一股巨大的灵压锁定了元清杭和厉轻鸿。 “剩下的人,统统快点进去。”他目光如电,“这两个人身份不明,绝不准进。” 宇文瀚刚目送自家孙子宇文离进去,看见宁程这举动,猛然一惊:“宁仙君,这又是何必?” 宁程清俊脸上神情奇异:“宇文前辈,恕我冒昧。直至今日,到底有谁知道这两人到底师门何处、门派为何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始终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看到这两个少年,就直觉地心生警惕。 商朗着急大叫:“师父,他俩是好人。你别为难他们啦!” 宁夺更是身形一动,似乎就要冲将过来。 宁程一扭头,脸色铁青:“你俩是不是要抗命?速速进去!” 商朗一扭头,看着灵光波动、状态不稳的阵口,一咬牙,拉着宁夺就往里面冲:“走吧,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那道大阵的缝隙中,忽然银光乍裂,一片蛛网似的波纹轰然展开,从阵眼中心,扩散到了四周的奇石叠嶂上。 商朗一脚踏进那阵眼,只觉得脚下忽然剑气凛然,那条条蛛丝哪里是什么真正的蛛丝,却是一道道无形的兵器切割之意。 他大叫一声,返身就退,终于险险躲过那道道刀锋剑意。 可另一个和他一起闯阵的剑宗弟子却惨得多,一只脚没来得及退出,脚上顿时鲜血狂喷。 再一看,他的半边脚掌竟已经被切了下来,凄厉的惨呼声响彻山野。 一道冷漠的声音轻缓响起,不知道来自何处,却似乎随处可闻,带着重重回声:“都别走了,一起留下吧。” …… 元清杭站在边上,面无表情,嘴角却轻轻浮起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哎呀,最后时刻,还是现身了嘛。 澹台明浩一听到这个声音,神情立刻大变,声音似乎有点奇怪的颤抖:“……姬半夏?” 四周一片哗然,宁程的宝剑赫然出鞘,剑意暴涨如潮汐:“魔宗妖人,出来说话。” 姬半夏没有回应他,也没有回应澹台明浩,仿佛哑巴了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自顾自道:“时辰不早了,要进就一起进,不然就统统再等十二年。” 宁程手中的剑锋一转:“你对大阵做了什么?” 姬半夏的声音幽远又缥缈:“没什么。引了点万刃冢中泄露的剑意出来,在裂隙处加了个小阵。” 他的语气平淡却傲然:“我不撤阵,就没人能进得去。” 不远处,商朗目瞪口呆,悄悄拉了一下宁夺:“是那个人!” 十年前,他俩尚且幼小时,都曾见过姬半夏一次,也曾亲眼目睹这人以一人之力,游刃有余地把那个魔宗小少主救了回去。 如今这一回想,果然对上了声音。 宁夺微微垂下眼帘:“嗯。” 他的声音平静,可眼睛却似乎有点发光,俊美如玉的脸庞上,像是忽然平添了一抹亮色。 宁程站在山风中,微微一闭眼。 再睁开时,他手中的宝剑一股清啸,冲破长空,身形随之凌空而起,剑气直刺山峦半腰。 滔天剑意,如水如瀑,死死锁定了一块山岩背后。 那块岩石“砰”的一声飞上半空,一道灰袍恍如幻影,晃了几下,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旁边木青晖忽然也拔剑飞起,一抹青色剑芒如同长虹,急追上宁程,和他的剑意并在一处。 两道仙家的浩大剑气,如影随形,捕捉到了空气中姬半夏带来的那抹残影,紧随而去。 姬半夏的影子却越晃越快,一次次消失在原地,转眼之间,两人追逃已经不下三次,而宁程的剑意,终于也要刺上了那道灰色的影子!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山峦中无数块山岩忽然猛然炸裂,一个个不同的方位上,骤然显出了不同的人影。 而这些人影身上,魔气纵横,所在方位正对应着那张蛛网杀阵的边角,隐隐呼应。 那个灰袍人身影影影绰绰,现在蛛网中心线的位置,淡淡道:“宁仙君、木仙君,你们真的以为我们魔宗没人了么?” 杀阵边上,竟然集结了几十个魔宗高手,静静伫立,在那个杀意蛛网的边缘,结成了一道铜墙铁壁。 宁程的剑,忽然凝滞在了半空。 他纵声冷笑,扭头看向元清杭,眼神近似带了点狰狞:“能叫魔宗右护法亲自前来护航,你们的身份可真尊贵!” 元清杭赶紧摆摆手:“仙尊莫要乱说。我们可不认识什么魔宗鬼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已。只是这位卖家良心大大的好,主动售后,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咬死不认就是了。 现在若是一时嘴快承认了身份,最后进了万刃冢,还不是得被几十位剑宗的弟子一起群殴! 边上,宇文瀚脸色难看,望着元清杭,忽然一步跨上前来。 他巨掌一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了元清杭脉门:“小子,你说和魔宗无关,那可敢让我验一验?” 元清杭命门被他擒住,却不像刚刚被宁程抓住那样极力反抗,却微微一笑:“老爷子要查验什么?” 宇文瀚盯着他,声音响若洪钟,在山谷中回荡:“你若是魔宗妖人,体内必定凝出的是魔丹。你敢不敢让我的灵力侵入丹田,一探究竟?” 旁边,宁夺忽然冷汗岑岑,他猛然踏前一步,沉声道:“宇文前辈,此事不妥。” 任由人灵力侵入丹田,几乎等于全不设防,任由宰割。 一旦被发现体内有异,坐实了魔宗身份,宇文老爷子这样嫉恶如仇的人,瞬间就能毁去元清杭体内的魔丹,将他变为一个废人! 罡风肃杀,阻挡在阵口的剑意蛛网闪着银光,眼见着那缝隙越来越小,不少剑宗弟子都眼露绝望,面如死灰。 元清杭低垂着眉,半晌抬起头,却冲着宇文瀚一点头:“好。” 他面上依旧带着精妙的面具,样貌极是平庸,可一双眼睛却掩不住的眸如秋水,笑意盈盈。 宇文瀚望着那双眼睛,强压下心头没来由的一阵悸动,灵力微涨,顺着元清杭的经脉探入他体内。 灵力如刀,瞬间侵入元清杭丹田,元清杭身子微微一晃,脸色瞬间惨白了几分。 若是灵力缓慢地柔和进入,人就不会如此难受。 可此刻大阵关闭在即,宇文瀚也没时间徐徐图之,这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简直就像有重锤碾过丹田,饶是元清杭早有准备,也忍不住剧痛万分。 所有人死死盯着宇文瀚,就连宁程也神情紧张,瞬息之后,宇文瀚猛然松手。 他神情骤然放松,竟有点不自知的喜色:“金丹!仙门正宗金丹,初凝期已过,修为扎实,可喜可贺!” 这一下,四周一片哗然,宁程脸色也完全僵住。 他愕然看看宇文瀚:“这……这话当真?!” 宇文瀚脸色不悦:“千真万确,我难道帮他作假不成?” 宁程无法置信地看着元清杭,目光又转到厉轻鸿身上,忽然厉声道:“你呢?我来亲自验一验你。” 厉轻鸿却不应承,睁大了眼睛:“咦,验了一个还不够?欺负我家长辈不在,就这么肆意羞辱两个晚辈,不如干脆命我们自己把丹田剖开,也省得诸位动手。” 宁程冷笑一声:“果然你不敢。” 厉轻鸿身子往后一缩,露出楚楚可怜的表情:“验一下那么疼,凭什么我要愿意。这万刃冢大家都别进去就是。” 终于有人焦急地叫了起来:“宁仙尊,别耽误大家伙儿时间了,叫他们进去又如何,若是大阵彻底关了,损失的可是各家!” 木安阳正站在厉轻鸿附近,他转过头,凝视着厉轻鸿,忽然开口:“这位小兄弟,若是你信得过,不如我来验看一下,你可同意?” 厉轻鸿蓦然抬头,乌溜溜的眼珠在他脸上转了转,嘴巴紧闭。 众人都以为他接着会拒绝,可不知为何,他竟然也扬眉说了一声:“好。” 木安阳抬起手掌,精准控制着灵力,尽量温和地缓缓探入。 他毕竟是修为精湛的医修,这般控制比宇文瀚的轻柔了许多,厉轻鸿眼望着地面,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只是脸色略略有点发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快,木安阳收回了手,向着众人肃然道:“的确是金丹,并非魔丹。宁仙尊,放行吧。” 远处,姬半夏讥讽无比地轻哼了一声。 宁程的目光从元清杭两人身上掠过,半晌忽然扭过头,冲着商朗和宁夺厉喝:“进去以后,帮我盯着那些魑魅魍魉,若见到有人作恶,格杀勿论!” …… 谷口缝隙的杀阵银光一闪,威压徐徐退去。 元清杭站在最前面,和厉轻鸿一前一后,踏入那条就快要闭合的缝隙。 一阵头重脚轻,落脚处地面坚硬。 元清杭踉跄一下,才定住了身形。 在他身后,一大堆人争先恐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有些修为差一点的,一落地身子不稳,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宁夺和商朗出现在队伍最后,随着他俩前后脚迈入,封山大阵的那道缝隙终于一阵颤动,彻底关闭。 极目望去,四周一片无人的荒凉,陡峭如刃的山崖在四周林立,颜色各异,却都古怪异常。 有的山体呈现出冷寂的青灰色,有的山体透出铁锈一般的赭红色,还有的则覆盖着灰白色,长着些类似腐败苔藓的诡异植被。 头顶的阳光悬挂在头顶,却被远古的大阵挡住了光和热,失去了金黄色,只剩下一片苍白,乍一看去,就像是放大了的月轮悬在白日的空中。 前面先进来的医宗和术宗弟子们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事,等了半天,正在焦虑担心,一看这样滚葫芦似的涌进来一大堆,全都一起冲上来,七嘴八舌。 “出了什么事,怎么现在才进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大阵不稳定,出了什么纰漏。” “是啊是啊,要是少了你们剑宗,这万刃冢可就更凶险难行了。” 一大堆剑宗的年轻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元清杭二人,都默契地紧紧闭上了嘴。 这可怎么说? 当着本人的面说“这儿有两个人和魔宗大佬貌似有点关系”,还是说“苍穹派宁仙尊拦着这俩人不给进”; 又或者是“经过两位宗主查验这俩人又好像没有问题”? 第 36 章 追逐 人群后,商朗赶紧冲上前来:“没事没事,刚刚阵口出了点状况,大家差点没进来。现在解决了,都请放心!” 宁夺缓步上前,站在元清杭身边不远处,目光若有若无,看了他一眼。 元清杭心虚地避开他,扭头冲着厉轻鸿小声道:“有没有事?” 刚刚木安阳灵力也深入到厉轻鸿丹田,他虽然没表现出来什么痛楚,可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感受如何。 厉轻鸿眼睛一亮,冲着他一笑:“我没事。” 看上去,似乎很是高兴。 宇文离看到众人到齐,立在前方朗声道:“诸位,万刃冢中处处刀兵凶险,不如我们分成几队,分别行进,各自找寻机缘,大家以为如何?” 他性情温文尔雅,加上身份尊贵,这么一说,自然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宇文公子说得对,这么乱糟糟地挤在一处,的确不像话。” “那怎么分队伍呢?” 宇文离微笑道:“每一队人数太多,会难以协调号令;太少的话,遇到凶险又怕力量不够。我瞧分成五拨,每一组二十人,诸位觉得呢?” 顿了顿,他又和声道:“每一队配十位剑宗子弟,负责武力攻击。再搭配术宗和药宗弟子各五名,分别负责防御和救治。这样遇到大事,也能进退有度,各司其职。当然,谁若有更好的方案,也可提出来,大伙儿一起商议。” 他语声谦和,笑容温雅,说的话又条理清晰,众人也都颇是服气,纷纷点头:“这样配置倒也合理。” 宇文离又向着宁夺和商朗这边一拱手:“不知道苍穹派可有什么异议?” 商朗赶紧点头:“没有没有,宇文公子的主意甚好。” 宁夺也微微点头,并不多言。 宇文离却并不就此停下,又转向元清杭,道:“黎小仙君呢?是否愿意和和大伙儿一起?” 没等元清杭答话,他又微笑道:“若是有什么隐私不便,独自行事也是可以的。” 元清杭仿若无事,“唰”地打开白玉黑金扇:“宇文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师兄弟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啧,这位宇文公子未免也太善解人意了点儿。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好似叫人挑不出什么错来,却又偏偏好像意有所指。 远远的人群另一边,澹台家的一名弟子翻了个白眼,小声道:“还真当自己是根葱呢。” 术宗两大家,南澹台、北宇文,多年前原本势均力敌,在术法造诣上也平分秋色,可是这二十年来,宇文家嫡系人才凋零,早已经赶不上澹台家家族兴盛。 别的不说,宇文瀚身为一代家主,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流离在外,最终全都死的莫名其妙,不得善终。 首先,宇文家有一个极受器重的长子,叫做宇文牧云,年轻时也曾风头无两、侠名远扬,人人都要赞一声灿若明珠,更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的美名,和当年的宁晚枫一样,算得上仙宗上一代中的翘楚。 可就是这样一个深受家族期待的年轻仙君,最终却在一次外出游历中莫名失踪、多年不归。 待到许久后,才辗转传出死讯,但是死因如何、死在何处,都没人知道,宇文家更是对此讳莫如深,罕见对外谈论。 至于另一个儿子,则和哥哥并非一母所生。 宇文瀚年轻时娶的第一个妻子,也就是宇文牧云的生母,不幸早年重病身故,留下孩子年幼,宇文瀚便又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次子据说也是天资骄人,偏偏性情不够端方正直。 不仅爱流连花丛,在外面风流韵事不断,甚至还常在人间烟花场所出没,就颇不得老爷子喜爱。 据传有一次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宇文瀚大发雷霆责罚后赶出了家门,这一走便是几年,等到下落传来时,却是噩耗一则——和他哥哥几乎同时殒命,死在了外面,连尸骨也未曾找回。 只留下了遗书一封,说是自己有个孩子流落在外,宇文瀚老爷子悲痛之下,也只有赶紧去人间找回了这个仅剩的孙子。 这便是宇文离。生母是谁,却一直是个谜。 外间传言他血脉不清不楚,可毕竟是宇文家现存的唯一直系孙辈,加上资质又确实出色,才深得家族的宠爱器重。 可整个宇文家,也就这么一个扶得上墙的角色,拿什么和他们澹台家一对优秀兄妹比? 再说了,人家苍穹派都没发话,哪里轮到他发号施令! 澹台超脸色微冷,横着眼看着宇文离,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也就是他那样的人,才要学这些八面玲珑、虚伪客套的本事。” 澹台芸皱着眉,瞧了他一眼,低声道:“哥哥,谨言慎行。” 澹台超不快道:“我哪里说错了,他难道不是血脉不清,身份尴尬?妹妹你别被这小白脸的俊脸骗了才是。” 澹台芸冰雪般的脸上腾起绯红,羞恼气急:“哥哥你浑说什么!” 澹台超见妹子生气,这才悻悻地住了嘴。 那边,宇文离见大家都没有反对,又继续温声道:“那么大家就找相熟的朋友自行组队,待会儿若是发现配置不均,再商量着调配一下。” 人群里立刻热闹起来,互相认识的少年们首先忙着找人,虽然说是尽量均衡,可显然各自有各自的圈子,越是家门显赫的,找的朋友越是同一阶层。 宇文离笑着望向宁夺:“宁仙君,若是不嫌弃,不如我们宇文家和你们苍穹派联个手?” 宁夺微微点头:“承蒙厚爱,却之不恭。” 商朗冲着木嘉荣招招手:“快过来,木谷主早就拜托我了,在里面照顾你。” 那个高瘦的大师兄赶紧拉着木嘉荣,美滋滋地跑过来:“好哇好哇,这一路有赖商兄多多照顾。” 木嘉荣脸色发红,骄矜中带了点羞恼:“谁要你照顾?有的是人找我们组队。” 商朗哈哈大笑:“好啦,谁不知道神农谷的木小公子医术无双,人人求之不得?” 一扭头,正看见厉轻鸿和元清杭,他犹豫了一下,心中异样,硬着头皮道:“那个……你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元清杭悄悄瞥了一眼宁夺,一抬眼,正遇上他沉静眸光同时望来,心里便是一阵微颤。 他讪讪一笑,飞速道:“不用了,你们这一队术宗有宇文世家,药宗有神农谷,哈哈哈,要均衡嘛,我去找别家随便组个队。” 厉轻鸿的目光在对面转了一圈,也微微一笑:“是啊,你们那儿,人可太挤了点。” 他俩转头看向众人,可是一望之下,不少剑宗弟子却都眼神闪躲,避开了他们。 刚刚外面那种诡异的情形,再加上苍穹派宁掌门那番严厉的交代,谁能不心存疑虑? 只有先进来的药宗和术宗的弟子们不明就里,还在热情招呼,灵武堂的李济挤上前来:“黎兄弟,一起吧?我们和凌霄殿说好了的,共同进退。” 凌霄殿也是数一数二的剑宗大门派,平时和苍穹派颇有点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这次也在剑宗大比中拿到了五六个名额。 为首的青年是门中的大师兄陈弃忧,闻言稍稍犹豫了一下,可也不便当场拒绝,向着元清杭一拱手:“黎小仙君医术无双,又通术法,若是能加入我们,正是蓬荜生辉。” 元清杭飞快点头:“好啊好啊,那就一起。” 话音刚落,身边站过来一道白色身影。 正是宁夺单手执剑,并不看他,却向陈弃忧礼貌地点点头:“陈兄,贵队可还缺人?” 众人:“……” 什么情况,苍穹派的天之骄子、剑宗大比的第一名,要加入凌霄殿的队伍里? 元清杭忽然一拍脑袋,向着李济诚恳道:“啊呀我竟然忘了!我已经答应了常姑娘,要跟她一队的,等我去问问她的意思。” 说完拔腿就走,直冲到常媛儿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常姑娘你在这边啊,好得很,我也随你一起!” 常媛儿又惊又喜,柔荑被他抓着,羞得心里怦怦直跳:“啊,好……” 还没说完,他们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 苍穹派的某人面如冰雪,站在他们对面,神色冷淡:“常姑娘,你们这边还缺不缺剑宗的人?” 所有人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假如没看错,宁仙君这是在追着这位黎青到处跑吗?! 木嘉荣诧异地瞧了瞧商朗,低声问:“你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商朗神色古怪,又不好说师父交代他们俩盯着元清杭,只好硬着头皮道:“啊哈!……他俩好像是好友。” 木嘉荣一愣:“宁兄也会和人交朋友?” 商朗讪笑:“会吧?我看到他们一大早在一起饮茶来着。对了,喝的是你送的茶叶。” 旁边,几家剑宗的弟子们凑在一起,悄悄换了一个眼神,有人压低了声音:“哎呀,有戏看。” “怎么?” “苍穹派宁掌门憎恶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结果却被狠狠打了脸,不得不放他们进冢,你说他哪能甘心?” 他身边的人同样声音极低:“不甘心又能怎样?” “所以叫弟子来盯着呢,我看宁小仙君很是听师父的话!” 一群人恍然大悟:“哦哦,难怪他要寸步不离!” “这两个人也是糟心,被这么一个杀神跟着,你说会不会睡觉也要吓醒?” …… 元清杭瞪着宁夺,一把松开常媛儿的手,反手揪着宁夺的衣袖,把他拖到一边,压低声音叫:“你想干什么?” 宁夺站得笔直,反问:“你又想干什么?” 元清杭神色诚恳:“我就是来试试看能不能弄把神兵,就是这么简单,这么光明磊落。” 宁夺淡淡道:“这么巧,大家都是。” 众人伸长脖子,探头探脑往他们这边看:“哎呀,那个黎青也不是个面人脾气,我瞧他恼了!” “说实话,宇文老爷子和木谷主都证明了没问题,苍穹派还这样紧迫盯人,未免霸道了点儿。” “可不是?要是我,那是宁可撕破脸的。” …… 元清杭瞪着他:“那各寻各的机缘,你干什么跟着我?” 宁夺道:“大路朝天,共走一边。” 元清杭:“……你疯了?你师父知道你这样吗?” 宁夺神色不变:“就是他吩咐我盯着你的,师命难违,我也很为难。” 元清杭恼地在心里呸了一口。 扯什么扯,明明很善于阳奉阴违的好吗!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那你就是要揪着我不放了?” 宁夺点头,声音也微微提高:“确实。” 远处的众人小声哗然:“哇哦,真的撕破脸了!” “老实说,宁小仙君虽然剑术高超,可是人家是药宗高手,真的给他下点毒,也未必就一定能占到便宜、” “这就胡说了,他们难道敢毒杀苍穹派的天才,结下死仇?门派弱小,被欺负了,也只能忍一忍吧。” …… 苍穹派的宁仙君既然要盯着这两个人,整个苍穹派就得都跟着。 神农谷的人一向和苍穹派共同进退,李济他们又要跟着元清杭,元清杭还要带着常姑娘。 分来分去,一阵兵荒马乱,商朗看着最后的分组,挠了挠头:“那就这样?” 苍穹派的剑宗弟子七八人,加上神农谷的木家四五人、还有灵武堂的李济和几个同门,最后是元清杭和厉轻鸿,再加上一个落单的常姑娘。 宇文离主动去了别的队伍,和剑宗的凌霄殿组了队,澹台家则和另外交好的几大世家组在了一起。 瞧着别人没注意,商朗悄悄凑近了厉轻鸿:“喂!” 厉轻鸿扭头:“什么?” 商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别多心啊,我和师弟跟着你,不是因为听我们师父的话。” 厉轻鸿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神色幽怨:“我以为你在监视我们呢。” 商朗急了,面红耳赤道:“你俩体内都是金丹嘛,有什么好怀疑的。我师父他一向憎恶魔宗的人,有点儿疑神疑鬼的,我不会是非不分啦!” 厉轻鸿“哦”了一声,秀美的脸上有点感激似的:“商公子,你人真好。” …… 元清杭四下看看,问李济:“为什么还不走?” 李济点头:“当然要走。七天后就是出去的期限,错过了可得在这里待十二年。” 万刃冢的阵眼一头一尾,横贯整个万刃峰,十二年波动一次。 从这一头的阵眼开启,到另一头的阵眼彻底封闭,差不多是七天。 若是不能准点到达那边,被困在这里,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整个万刃冢里面杀意过盛,寻常灵植极难生长,地表暴露处最多长着一些苔藓之类。 以前就曾经有两个剑宗的弟子在此迷路,没能赶上大部队,结果错过了出去的时间点。 滞留在这里后,一开始还能靠着灵丹度日,等到灵丹耗尽,最后只能靠吞食地表的苔藓为生。 惊恐绝望,加上食物短缺,等到十二年后终于有人找到他们,两个原本前途大好的修仙天才,都已经成了腹中填满苔藓的干尸。 元清杭更加诧异:“既然赶时间,都杵在这儿干什么,打算先吃个午饭?” 旁边,商朗拿出一张地图,招呼着:“来来,大家看看路线?” 果然,别的队伍也都凑在一起,开始分头研究地图。 这里十二年能进来一次,里面的主要地形都被摸索得差不多了,时间久了,便有人收集了所有的版本,在一起拼凑补全,直至今日,各家手中的地图都已经大同小异。 元清杭凑过头去,白玉黑金扇在地图上一点:“兵魂聚集最多的,有两处?” 阡陌交错、山峦高耸的地图上,有两个醒目无比的图标,一个是湖泊的标志,另一个是深谷悬崖。 宁夺站在他身后,轻声道:“止杀湖,断魂崖。” 元清杭盯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悬崖标志,不知怎么,心里有种奇怪的不舒服。 商朗手指在地图上指点着:“先去止杀湖,这里的兵魂大多数正气凛然,生前的主人都是仙门正派、侠义之士。” 厉轻鸿“哦”了一声:“那断魂崖呢,难道那儿的兵魂就邪门些?” 这话一出,旁边的人脸色都有点奇异。 商朗声音压低了:“你们不知道吗?断魂崖那里聚集的兵魂,生前的主人大多是魔修。” 厉轻鸿眼神闪烁:“那你们只去止杀湖?” 李济摇头:“那也不一定。也有不少人在止杀湖找不到契合的兵魂,就会去断魂崖那边再试试。” 元清杭面露好奇:“那若是遇到魔修的兵魂认主,大家是接受呢,还是不接受?” 木嘉荣在一边傲然皱眉:“君子修身,有人能接受魔宗妖人用过的东西,自然也有人绝不沾身。” 元清杭大喜,猛一拍手:“那就太好了,不如兵分两路,你们去止杀湖,我和师弟带着常姑娘去断魂崖碰碰运气。” 宁夺面无表情:“好,我同你们一起。” 商朗崩溃大叫:“……黎青小兄弟,求你住嘴吧!” 这人跑了,宁师弟又得盯着去,他们苍穹派也得跟着,然后总不能扔下木小公子,最后还不是一串糖葫芦似的,一起往断魂崖涌! 通往止杀湖的路上地势崎岖,一路上被标出了好几个大大的红叉,再一细看,叉号下面的蝇头小楷注释更是触目惊心。 止杀湖绝不是在平地或者低谷中,恰恰相反,却在万仞山的山顶,仿佛高悬于九天之上。 这一路上,要经过万丈绝壁,还要经过一处偶有熔浆喷发的所在,修为稍差点的,随时可能在中途殒命,所以这也是仙门大比要求最低筑基圆满的原因。 商朗带着苍穹派的几名弟子在前面探路,后面跟着李济他们,再后面是神农谷的木嘉荣一行,元清杭他们带着常媛儿在后面,宁夺负责断后。 元清杭一边往上攀登,一边仔细留意着四周。 眼前的山体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山石上处处渗出红色的丝丝缕缕,混在暗黄色的土层中。 脚下只有一条依稀的路,大概是多年来前往止杀湖的修士踩踏多了,才留下这些模糊的痕迹。 身边的山岩越发狰狞嶙峋,不明方向的罡风席卷而来,所有人都不得不打足了精神,小心翼翼向上攀登。 厉轻鸿走在元清杭身边,两人前面正是木嘉荣和他的几位师兄弟。 从身后望去,木嘉荣一身翠绿青衫,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穿着臃肿的防甲胄,加上身量尚未完全长开,更显得纤弱。 可是他的身形,在猎猎山风中却稳如磐石,年纪虽小,修为比他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师兄们显然高出许多。 那个瘦高师兄走在他身后,没多久就已经有点气喘吁吁,转过一个山角,忽然一阵剧烈罡风扑面而来,他脚下一个不稳,往后便倒。 厉轻鸿紧跟在他身后,第一时间身子一闪,向旁边躲开。 那瘦高个儿一跤摔倒,头正撞在边上凸出的一块山岩上,额头顿时鲜血长流。 他痛呼一声,捂着流血的额头,瞪着身后的厉轻鸿:“你什么意思?” 前面的人纷纷停下,木嘉荣回过头,皱眉看了看他:“怎么了?” 瘦高个儿怒气冲冲:“他看我摔倒,也不扶一下,还故意躲开!大家伙儿组队同行,不就是图一个互相照顾么!” 商朗站在最前面的山石边,探着头往后望:“别吵架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厉轻鸿仰着头,默默看了商朗一眼,幽怨道:“……我没吵架。” 他低下眉眼,委屈又隐忍:“都在低头留神自己脚下,他忽然在前面摔倒,谁能反应过来。” 瘦高个儿眼中冒火:“你明明看到了,就是故意的!” 木嘉荣秀眉拧起来,不快道:“好了,一点小伤,有什么大不了的。” 厉轻鸿抬起头,专注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木小公子真是善解人意。” 第 37 章 对酌 元清杭看了厉轻鸿一眼,跨上一步,站在他前面:“都是误会,大家都在看路,可能紧张了点。” 瘦高个儿依旧不罢休,恨恨道:“若是你们以后出什么事,也别怪我们木家见死不救!” 元清杭淡淡道:“帮忙是人情,不帮是本分。” 厉轻鸿站在他身后,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冲着瘦高个儿微一挑眉,眼神满是挑衅和讥讽。 瘦高个儿一眼瞧见,更是大怒,对着木嘉荣小声咬牙道:“那个贱人就是故意的,公子你小心点,我总觉得他对你不怀好意。” 木嘉荣板着脸,心里不知怎么,有点奇怪的烦躁:“够了,他和我们无冤无仇的,你别胡说八道。” 接下来,路途更是艰险。 平时在外面可以御剑飞行,可是这远古大阵天生压制修为,稍微释放一点灵力,就会立刻招来无处不在的压制,别说御剑不可能,就连灵力外泄都要小心翼翼。 行了半日,头顶上惨白的日头慢慢西沉,终于在日落之后,众人行到了一片山势平缓的大平层。 不仅是他们,先走的几个队伍也都不约而同停在了这里,明亮的篝火到处都是。 大家体力都有不同程度的消耗,元清杭和宁夺这样修为极高、依旧精力充沛的是少数,大多数人早已经累得脚下酸软,全在勉力支撑。 终于到了第一个落脚点,众人全都喜不自胜,瘫倒的瘫倒,休息的休息,商朗倒是生龙活虎,带着几个师弟们张罗着生起篝火,又开始从储物袋里拿补给。 苍穹派家大业大,食材带得充足,不一会儿,各种养殖灵兽的烤肉已经架在了篝火之上,烤得噼啪作响,肥油直滴。 神农谷的人则更有条不紊,掏出一大堆器具,有砂锅,有汤盅,甚至还有一大包专用的香炭,单独开了一个小灶,煨着大堆的珍稀山珍和菌类,异香扑鼻。 木嘉荣自然是双手不沾阳春水的,袖着手坐在边上,等着汤煲滚开。 元清杭找了一堆篝火边坐下来,一边从储物袋里掏食物,一边招呼着常媛儿:“常姑娘快坐,马上吃点东西。” 常媛儿虽然已经气粗脚软,可是哪里好意思等人侍候,赶紧捋起袖子:“我来干活,黎大哥你休息一下。” 元清杭笑道:“一起吧,我来清洗,你负责烤肉。” 厉轻鸿忽然抢过常媛儿手里的生肉,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些粗重活儿怎么好意思叫你做,常姑娘还是找姐妹们说说话吧,我们弄好了,直接叫你。” 常媛儿又恼又气,终究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一跺脚,去了灵武堂那边。 元清杭施了个小净水咒,把食材清洗干净,在火光里抬头,偷瞧了旁边一眼。 不远处,有道身影静静站着,在明灭的火光照耀下,既没有往苍穹派那边去,也没往元清杭这边来。 ……仿佛在眺望远方,又好像在默默出神。 商朗盯着自家的烤肉架,瞅着第一批肉出来,抓了一大把,跑到木嘉荣那边:“来来,尝一口。” 看着木嘉荣矜持地拿了一串,他又快步跑到宁夺身边,递过去好几串:“师弟快填点肚子。” 宁夺背着手,看了一眼:“不用,不饿。” 顿了顿,他又淡淡道:“待会儿我有吃的。” 元清杭竖着耳朵,手里的一串肉没拿稳,啪地掉在了地上。 他夸张地大声道:“啊,本来就不够,还掉了一根!” 他扭头冲着商朗诚恳道:“商公子,我们就不礼尚往来了,勿怪勿怪。” 商朗赶紧跑过来,把一大串烤肉往厉轻鸿手里一塞:“不早点说,我待会儿再给你们送。” 厉轻鸿黑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眼中露出一丝感激:“商公子真是古道热肠,多谢你啦。” 商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客气什么,这点儿小事。” 厉轻鸿低下了头。 火光中,他的眼圈儿好像微微发了红:“从小到大……我都是吃别人吃剩下的东西,没人把东西先给我吃。” 商朗一怔,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元清杭,眼中不忍的神色一闪。 …… 元清杭看着商朗走开,低声道:“骗这么个傻子有意思么?” 厉轻鸿幽怨的神色倏忽消失不见,他轻轻一笑,微带得意:“有意思极了。” 元清杭摇摇头:“红姨可没短了你吃穿用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师兄怎么压迫你呢。” 厉轻鸿斜睨着他:“怎么没有,小时候少主哥哥难道没有欺负过我吗?” 元清杭无奈苦笑:“一开始是有,后来不就改了么。你这是要记一辈子?” 厉轻鸿道:“那当然。高兴的事固然会记得,可是不快活的事,会记得更长久。” 元清杭怔怔地坐着,忽然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宁夺的背影一眼。 是么?小时候那些痛苦的事,会永远记得,留在一个人的心里? 他咬了一口烤肉,又心不在焉地递给厉轻鸿:“唔,好吃……你尝尝。” 厉轻鸿嫌弃地一撇嘴:“人家最后送来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迟早有一天,我要他第一个送过来给我。” 元清杭抬头看看远处。 商朗跑到了木嘉荣身边,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惹得木嘉荣“扑哧”一笑,骄矜的小脸上在火光下透着点儿融融暖意。 元清杭叹了口气:“那可有点儿难。” 厉轻鸿看着那边,唇边的笑意淡了,带了点冷冷的妒恨。 他嗤笑一声:“有什么难的,排在前面的人若是死了,那不就先给我了?” 元清杭手中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看向厉轻鸿:“鸿弟,开玩笑的话就算了,若是你真的滥杀人命,我不会原谅你。” 厉轻鸿迎着他的目光:“不原谅又怎样?杀了我为外人报仇吗?我不信你会这样对我。” 火光下,元清杭的眼神平静而认真:“你最好不要尝试,不然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厉轻鸿歪着头,忽然乖巧一笑:“少主哥哥放心。你说什么,我一定都听的。” 一会儿,各家的食物都差不多熟了,神农谷的大砂锅里煨着的山珍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也不知道加了什么灵兽的肉炖着,一股子鲜香四处乱蹿。 木嘉荣吩咐人盛了好几大碗,分别送给众人尝鲜,李济他们也拿了特产的灵果美酒,兴冲冲地挨家分了几瓶。 不一会儿,苍穹派的第二批烤肉也已经好了。 商朗抓了一堆肉,正要往元清杭他们那边送,木家的那个瘦高个儿正好在旁边,眼珠一转,殷勤地抢着接过来:“商公子,我帮你送过去呀。” 商朗只道他想缓和一下白天的冲突,连忙递过去:“好啊好啊。” 那人端着大盘子,走到元清杭和厉轻鸿身边:“两位公子……” 忽然地,他脚下一滑,整盘烤肉全都狠狠打翻在地,沾得满是灰尘石土、 他立刻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呀,没注意脚下,果然反应不过来。” 厉轻鸿缓缓抬起头,幽黑的眸子沉如死寂,看着他一言不发。 半晌,他和声道:“我饿得快死啦,好不容易有人第一个送给我,你干什么这么坏?” 那人正在得意,厉轻鸿这样柔声细语地说着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一个激灵,寒毛倒竖起来。 商朗从远处疾冲过来,看着满地的肉,再看着那个瘦高个儿脸上的神色,哪里还不懂? 他正要发火,木嘉荣已经走了过来,冲着那师兄怒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上山也会摔跤,拿点东西也会摔跤!” 名义上他和这几位木家弟子是师兄弟,可实际身份矜贵,和这些师兄们的关系倒更似是主仆。 他这样主动训斥,发火在先,商朗虽然生气,也只有气鼓鼓地闭上了嘴。 厉轻鸿等了一会儿,慢慢地把烤肉捡了起来,往嘴里塞去。 商朗大惊,一步冲上来,劈手抢过那串烤肉:“你干什么,都脏啦!” 厉轻鸿默默低着头,声音里似乎有点微微的哽咽:“没事的……我不想浪费商公子的心意。” 商朗傻了,手足无措地看看元清杭,低声求助:“他、他哭了?” 元清杭实在没眼看厉轻鸿作弄他,腾地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是啊,他又感动又伤心,你快点帮他擦眼泪。” 他抓起面前的一大堆食物,跑到宁夺身边:“行了,分你点。” 那边已经有个怨妇了,再狠心不管这个,迟早这周围能怨气丛生,结出满山顶的寒冰来。 他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要是真的不投喂几口,这个人就能一晚上不吃东西,宁可饿着! ……这处半山腰上的平台占地颇大,层层叠叠,大约有两三层可供安营扎寨,短暂休憩。 元清杭拉着宁夺,找了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背后有个微凹进去的空洞,缩在后面,前可以望星空,后可以躲罡风,颇是惬意安静。 他四下搬了几块石头,垒出了一个简易的小台子,把刚刚搜罗来的烤肉、菌菇汤、还有一瓶李济送来的果酒,一一摆在上面,盘着腿坐下。 看了看一动不动、背手站立的宁夺,他叹了口气。 “宁仙君,我知道你的手素来只握剑,远庖厨。可这都摆得好好的了,总不能叫我亲手喂你。”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终于将衣襟下摆轻轻一撩,坐在了他的旁边。 元清杭手指一搓,点了一簇小小的火焰咒,将几串焦香扑鼻的烤肉热了热,才周到地递到他嘴边:“来来,若是真的要人喂,也不是不可以。” 宁夺垂眸看了看,目光幽沉:“你一向这样吗?” 元清杭困惑道:“一向怎样?” “先是对人坏到极处,然后又忽然对那个人好起来。”他淡淡道,斯文地咬住一块灵兽熟肉,慢慢咀嚼着,“对于小孩子来说,这一丁点儿好,就足够叫他感激不尽,死心塌地。” 元清杭眨了眨眼。 呦呵,敢情和厉轻鸿说话,这位全都听在耳朵了里。 “那宁小仙君小的时候,是记住了我的坏呢,还是记住了我的好?”他忽然眯起眼睛,靠近宁夺,促狭地问。 宁夺身子往后微微一避,呼吸急促了那么一瞬:“我师父说得对,你就是巧言令色,善于蛊惑人心!” 元清杭扑哧一笑,往后退开了点儿:“宁小仙君心胸宽阔,肯定早已经忘记了那些鸡毛蒜皮,又怎么会像鸿弟那样小心眼?” 宁夺一口银牙死死咬住,目光迎着他,乌黑的瞳仁仿佛黑得像是幽深的古潭。 半晌才冷冷道:“我们俩谁大谁小,尚未可知。不用总是叫我小仙君。” 元清杭笑吟吟道:“我今年实岁十八整,榴月出生。你呢?” 宁夺神情明显地隐约一松:“我与你同岁,但是闰二月生人。” 元清杭失望地一拍手:“咦!” 以后不能自称哥哥了吗?好可惜。 可是论到心理年龄,自己总也有二十七八了,明明大了这位男主角十来岁! 山石背后,不远处,隐约的少男少女们声音传来,虽然环境恶劣,可是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是很快能找到乐趣。 有人凑成一堆吵吵嚷嚷的,好像在玩骰子;有女修们在小声嬉笑,清脆温柔的语声轻软; 李济和一群师兄弟头靠着头,似乎在炫耀什么新学到的法术; 常媛儿则和灵武堂的两个小师妹坐在一起,不知道是谁说了句什么,常媛儿忽然红着脸,跳起来作势要去哈对方的腋窝。 元清杭微笑着看了一会儿,弯下腰,变戏法一样,手掌中亮出两个小酒盅,色若美玉,白樽青底。 他倒了两盏果酒,冲着宁夺亮了亮:“要不要试试?” 宁夺默默接了过去。 元清杭稀罕地看着他一饮而尽:“你酒量大不大?喝多少会醉?” 宁夺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跳动的微弱火光中,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道好看的阴影:“不知道……并没有试过。” 元清杭一怔:“你没喝过酒?” 宁夺淡淡道:“在神农谷的时候是外门弟子,没有什么机会饮酒。到了苍穹派以后,师门规矩更是严格。” 元清杭同情心大起,又给他斟满了一杯:“来来,再试试。别一口干了,慢慢用舌尖品一下。” 宁夺慢慢地举起杯子,优雅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元清杭眼睛闪闪发亮:“怎么样?” 宁夺皱了皱眉:“辛辣,入喉好像烟熏火燎,有什么好喝?” 元清杭一拍大腿:“哎呀你不懂!慢慢体会一下灵果发酵的醇香,再回味一下,从舌尖到喉咙,是不是辣味过后,现在慢慢有点儿回甘?” 宁夺俊美如玉的脸上,开始泛起微微的暖红:“……好像是。” 元清杭得意地道:“这种果酒酒意浅,你先尝这种最好。等我今晚测测你的酒量,若是能喝,下次我再带你去尝别的。” 宁夺斜着眼看他:“去哪里尝?” “郊外野亭,江上渔船,坊间酒肆,到处都有好酒的。”元清杭眉飞色舞,又给他倒了一杯。 “有一次,姬叔叔带着我外出游玩,无意中遇到一个船家。那个船娘做得一手好菜,江中刚捞上来的芦花白鲈鱼现杀了,拿姜丝葱段黄酒腌片刻,就在船上用小炉子蒸出来,配着他们自家酿的米酒,鱼鲜配着酒香,那叫一个绝世美味!” 宁夺轻声“哦”了一声,淡淡道:“和你的鸿弟一起?” 元清杭微笑摇头:“十年前,我和你一别后,也紧接着和他分开了。” 宁夺一怔:“为什么?” 元清杭抱着膝盖,斜斜依在身后的山壁上,望着远方。 对面的山崖耸峙,青黛色的山体显出一片模糊的暗黑色,头顶的天空被远古大阵隔得极远,一轮明月莹白如盘,硕大孤寂。。 元清杭道:“那一年在客栈现身的,是我们魔宗的右护法,姬半夏。” 宁夺点头:“就是刚刚那个人。” “嗯啊,他是我另一个师父。我的术法修为,全是他教的。”元清杭轻轻一笑,“那天回去后,他就把我带走了。” 他微微有点怅然:“鸿弟还是跟着他娘一起生活的,所以这十年来,我和他其实也生分了许多。” 宁夺慢悠悠地举起白玉杯,又抿了一口。 半晌后,他才低低道:“我也一样。我也是那一日起,变成了苍穹派的人。” 元清杭心里默默道:“原来如此。” 外面越来越热闹,年轻弟子们不少都喝了酒,有人在大声说着各门派的八卦,有人在边上兴致勃勃地拔剑切磋。 只有这小小的避风山岩边,两个人安静饮着酒吃着肉,淡淡的灵果酒香混着略带焦香的肉味,一股人间烟火气息。 宁夺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师父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元清杭一怔:“难道不是因为看到你资质逆天,见猎心喜?” 宁夺摇了摇头:“我师父……原本就是认识我的。” 元清杭猛地一惊:“什么?” “他从小将我寄养在神农谷,委托好友木青晖仙长照顾。直到我那次出事被掳,他才吓得将我接了回去。” 元清杭愣愣地听着,一团糊涂:“那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看着宁夺沉默的脸庞,他赶紧又摆摆手:“若是秘密不方便说也无妨,我就是随口问问。” 宁夺淡淡道:“因为那位人人喊打、名声狼藉的仙门叛逆,苍穹派前首徒宁晚枫,是我的亲叔叔。” 元清杭脑子“嗡”了一声,只觉得耳边仿佛打了一个炸雷。 什么?那个据说亲手杀害师门同袍、又害死了他舅舅元佐意的人,竟然是宁夺的叔叔?! 元清杭想了想,迟疑道:“那你的亲生父母呢?“ 宁夺道:“我爹爹和我叔叔幼时本是普通农户家的孩子,遇到灾荒一起逃难,结果失散了。我叔叔巧遇苍穹派的太上掌门,被收入门中,可我爹爹却没这运气。” 元清杭轻声道:“他怎样了?” 宁夺道:“他流落在民间,辛苦挣扎活命,过得甚是辛苦。幸好后来遇到了村里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就是我娘。两厢情悦成了亲,再往后,就生下了我。” 元清杭道:“啊,那也很是幸运。” 宁夺摇摇头:“刚生下我不久,村子里就遇到大瘟疫。一时间,附近的村落全都十室九空,大量的人纷纷死去。 “我叔叔进了苍穹派后,一直在苦苦寻找失散的哥哥。可天大地大,哪有这么容易?等到终于找到时,我爹娘都已经染上了剧毒的瘟疫,只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元清杭问:“然后你叔叔就把你带走了?” 宁夺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嗯,然后没多久,他就出了事。” 元清杭“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心里隐隐觉得奇怪。 刚刚千辛万苦找到兄长遗孤,尚未安顿妥帖,怎么忽然就出手暗害同门,惹出那样天大的祸事来? 想了想,他又问:“那现在,你们师门的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宁夺眉头轻蹙,“包括商朗。” 元清杭微微一怔:“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怕我随意说出去?” 宁夺坐得笔直,目光幽幽,望着远方的星空。 半晌他答非所问:“你会恨我吗?我叔叔他……害了你的亲人。” 元清杭想了想,坦诚道:“说实话呢,我对我舅舅没什么印象,甚至连张画像都没见过。” 毕竟是穿过来的。 虽然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好像完全接受和融入了这里的一切,可是说到那位名声赫赫的大魔头舅舅,还有自己的爹娘,却依旧好像隔了层纱。 更不会因此有类似仇恨的情绪,又或者产生什么报仇的想法。 两个人正在沉默,身后,厉轻鸿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师兄?” 元清杭和宁夺齐刷刷回头。 厉轻鸿从后面的岩石上探出头:“大家都在找你们。” 紧接着,商朗的脑袋也从山石后冒了出来,热情叫道:“你俩猫在这里做什么,快出来。宇文公子来串门,要召集大家一起夜谈喝酒呢。” …… 第 38 章 酒令 远处点燃了一堆巨大的篝火,宇文离坐在火边,面如冠玉,笑吟吟地望着走来的几个人 他举起一坛美酒:“你们这儿的酒太淡,我拿了点烈的。谁愿意一起共饮?” 商朗飞奔过去:“来了来了,我把他们都拉来了,人多些才有趣!” 宇文离做东,聚过来的自然只有同样地位的世家弟子,普通人哪里好意思靠近,元清杭他们跟着坐下后,篝火边也只有几个人。 宇文离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着一同走过来的元清杭和宁夺:“宁仙君和黎公子聊些什么呢,这般投缘?我来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你们。” 宁夺默默坐下,简短回答道:“在切磋修为。” 元清杭同时张口:“就喝点小酒。” 众人:“……” 宇文离忍不住莞尔一笑:“两位将来最好不要一起携手御敌,这默契可有点儿堪忧。” 元清杭笑道:“那是。宁仙君若是和人联手,也应该找商兄一起。” 联手个鬼,无论现在多么其乐融融,将来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和商朗一起追杀他和厉轻鸿! 厉轻鸿若无其事道:“对呀,要是遇到什么凶险,自然也是我和师兄联手,关外人什么事。” 宁夺并不看他,却淡淡扫了元清杭一眼。 不知为什么,元清杭竟然感到一点心虚,他飞快地哈哈一笑:“若是遇到了极大的凶险,那大家伙一起上也是可以的!” 商朗连忙点头:“说得对,哪里有什么外人,都是好兄弟。” 他身边,木嘉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宇文离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们一圈,才拍了拍手:“长夜漫漫,这坛酒既然带来了,就喝干才是。” 酒坛口一开,一股极烈极醇的酒香扑鼻而来,元清杭眼睛一亮:“这酒果然烈。” 宇文离笑道:“先说好,我这酒是用柳林贡米酿制的,其中还加了些灵谷胚芽,谁若是不胜酒力,先退出也可以。” 木嘉荣有点犹豫,正想要推辞,商朗已经叫了起来:“嘉荣你别扫兴,喝几口嘛,若是真的醉了,我负责背你走。” 厉轻鸿单手托腮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点忧色:“商公子,木小公子还未成年,喝酒怕是对身体不好。” 木嘉荣原本有点退意,听了他这一句,一股憋闷之气冲上喉头,板着脸道:“怕是你们都倒下了,我还好好的呢。” 元清杭满肚子酒虫都被勾了出来,道:“那怎么行酒令?” 宇文离想了想,道:“玩骰子、猜拳未免粗俗。不如这样,玩个有趣点儿的,名叫‘形单不影只’。” 商朗好奇道:“那是什么?快说来听听。” “大家轮流坐庄,轮到的人要说一件关于自己的事,务必要稀罕少见。” 商朗嚷嚷着:“然后又怎样?” 宇文离道:“若是多数人都有过类似的遭遇,说明此事一点也不稀罕,那么坐庄者输,自罚一杯。若是多数人没有过,那么他们就都罚一杯。” 商朗茫然道:“举个例子?” 宇文离笑道:“我先示范一轮,大家一看便知。” 一圈人都盯着他,只听他道:“那我先说一件——我能叫在座的任何一个人立刻睡倒,诸位可有人能做到?若是做不到,那我就赢了,你们人人都罚一杯。” 木嘉荣一呆:“我是做不到,可是你怎么证明?” 宇文离微微一笑,一边往篝火里添了几根细柴火,一边在众人身上看了一圈。 他的目光定在商朗脸上时,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商朗忽然头一歪,竟然直直地往前就倒! 木嘉荣坐在他身边,吓了一跳,慌忙用手扶住他:“哎,你怎么了?” 商朗闭着眼睛,被他左右用力摇晃几下,才恍惚着猛一睁眼:“啊……怎么回事?我睡着了?” 众人都惊讶万分,一个个大呼神奇:“宇文公子厉害,这个我们的确做不到。” 厉轻鸿眼珠一转:“我也能叫人随时睡着。” 众人立刻瞧着他,好奇极了:“那你也试试看?” 厉轻鸿微笑:“我的法子不能试的。一旦叫人睡着,那人可就永远醒不来了。” 他口气无辜,秀美的脸上还带着点笑意,可是旁边的几个人却不知为什么,都打了个冷战。 这意思是……他能随时毒杀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吗? 宇文离却摇头道:“这可不算,我说的是叫人睡着,不是把人弄死了。” 元清杭抬起头,目光落在宇文离手中的柴火上,微微眯起了眼。 他忽然开口道:“这个我也可以做到。” 商朗尚在惊讶迷糊,不服气地叫:“你吹牛!” 元清杭扭头看向他,目光专注:“你不信吗?” 随着这句话,他一只手悄悄伸进了储物袋,将一个空间打开,轻轻点了点某个小东西的头。 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捻,也同样打了个又脆又短促的响指。 商朗怔怔瞪着他,像是被吸了魂一样,须臾后,竟然又是头一歪,这一次仰面向后栽倒下去。 木嘉荣猝不及防,只得又赶紧扶住他,气极地在他人中上狠狠掐了一下:“你倒是争点气,没见过这么爱瞌睡的!” 商朗“嗷”地被掐醒了,使劲摇了摇头:“怎么回事?我又睡着了?” 他扭头瞪着宇文离和元清杭,恼得脸都红了:“你们俩干什么逮着一只羊薅啊,换一个人试试不成吗?” 众人正觉得惊讶又骇然,听他这么一抱怨,又都笑得前仰后合:“一定是你体力不好,或者精力不济,容易下手。” 商朗气得哇哇叫:“呸,你们才体力不好。小爷我现在还能熬三天三夜!” 木嘉荣惊疑地看着宇文离和元清杭:“这到底怎么做到的?太吓人了吧?” 假如和人对战时,这俩人用出这种手段,那还不斩人头颅如同切瓜剁菜? 元清杭悄悄把储物袋的口子堵住,把多多的脑袋按了回去。 对面,宇文离眼角瞥见他的动作,两人目光一接,心里均是雪亮。 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微笑,宇文离道:“诸位放心,这术法得满足不少条件,自然不可能随便施展。” 元清杭悄悄往储物袋里丢了一小块烤肉,跟着点点头:“是啊,不然我们和宇文公子岂不是能呼风唤雨,天下无敌了么?” 宇文离先在篝火里添了特殊的香料,遇火即化,于人无害,可是一旦遇到造梦兽吐纳出来的灵息,就能迅速催人入眠。 元清杭刚刚在火光中瞧见宇文离手中的柴火形状怪异,才认出来那段香料,再一思索,便猜出了端倪。 试着放出造梦兽,让它对准商朗悄悄喷了几下鼻息,果然立竿见影地把人放倒了。 不过宇文离说的也没错,这种小术法看上去唬人,可是真的到了临战时,哪有时间给你生火燃香,等香料起作用后再放出造梦兽呢? 宇文离悠然道:“在座六人,只有少数的两人能做到。这就是我和黎小仙君赢了,剩下的四人都要罚酒一杯,明白了吗?” 众人都轰然叫道:“明白了明白了。” 商朗手快,在众人面前都摆上了一个小酒碗,挨个给剩下的几个人倒满了:“来,愿赌服输。” 商朗、木嘉荣、厉轻鸿都一饮而尽,只剩下宁夺端着酒碗,踌躇了一下。 他看了看元清杭那眼巴巴的模样,抬眼看看宇文离:“……能叫人代饮吗?” 宇文离笑眯眯的:“你问问大家,他们都同意,我自然也没二话。” 商朗和厉轻鸿同时脱口而出:“那可不行!” 商朗得意扬扬地摆着手:“男子汉大丈夫,叫人代酒好没意思。师弟你快点自己喝!” 宁夺无奈地看了看元清杭,一脸“我也帮不了你”的表情,举手扬杯,一饮而尽。 宇文离看向坐在他右手边的商朗:“商公子,该你了。” 商朗想了想,郑重道:“特殊的本事我没有,能说一件恐怖的遭遇吗?” 宇文离道:“自然可以。只要你笃定别人没有这样的际遇。” 商朗脸上一派神秘:“我十几岁时,有一次和师兄弟们一起外出,不小心掉了队,晚上一个人误入了坟场。当时又饿又累,倒在一棵树下就睡了,结果醒来一看,你们猜怎么着?” 篝火边的几个人齐齐看着他:“怎么?” “我竟是躺在一座破坟边!”商朗得意道,“那坟不知被什么动物刨了,里面的尸体露了出来,我和一具尸体在一起睡了一夜,这够不够惊悚?试问还有谁?” 篝火堆边,几个人默默无语,神色古怪。 半晌,宇文离轻叹一声:“我十岁练习术法时,就已经和尸体共处一室,亲眼看着它们尸变。” 厉轻鸿面无表情:“小时候,我娘把我关在小黑屋中一整晚。屋子里有一个活死人。夜里他诈了尸,抓着我要拧断我的脖子。” 元清杭微微一笑:“哦,我师父教我抵御鬼阵时,曾把我困在一处坟场中,惊起的腐尸不算多,也就是四五十具吧。” 宁夺淡淡道:“师父曾接过一起民间除邪祟的委托,带着我外出历练。那一次,整座院子里,死掉的一家十几口尸体都摆在大堂,我就在大堂里守到了半夜。” 商朗:“……” 这都是些什么怪物! 只有木嘉荣脸色微窘:“我……我没遇到过这种事。” 厉轻鸿抬起眼看向他,声音轻柔,似乎满是羡慕:“木小公子真幸运,从小到大,都活得这么安逸。” 商朗做出夸张的痛苦状,猛地端起酒碗:“行了行了,我和嘉荣输了,我俩喝!” 接下来,他身边坐的是木嘉荣,木嘉荣想了半天,才矜持地道:“我呢,见过神鸟毕方。” 这一下,一群年轻人都惊呆了。 商朗狐疑地道:“真的假的?这种上古神鸟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早就死绝了吧?” 木嘉荣脸色通红:“我才没说谎。我们神农谷有片山林,最是灵气充沛。那一年我六岁生辰宴,你们也来做客的,山林里就曾栖息了一只火红色的灵鸟,只有一条腿。我亲眼看它在山林上空飞过时,带起了一串串火焰。” 他脸色略带腼腆,可却透着点儿骄傲:“我爹说,毕方就是一只单足。我爹还说,我生辰宴时各位仙长和友人都送了珍贵礼物,珠光烁烁,灵气漫天,想必才吸引到了灵鸟驻足片刻。” 宇文离赞许地感叹道:“木小公子身份尊贵,能一睹上古神鸟真容,真是莫大的福气。这我可没见过,我认输啦。” 元清杭大喜:“我们都没见过,输了输了,认罚喝酒吧!” 正要斟酒,一抬头,正看见宁夺和商朗的脸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忽然,商朗爆发出了一阵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毕方……毕方!”他笑得东倒西歪,忍不住猛地一拍木嘉荣的肩膀,“那是假的呀!” 宁夺眉头轻蹙,抬头看了看木嘉荣,有点不甚忍心的模样。 木嘉荣大怒,一把拍开商朗的手:“你笑什么?” 商朗笑得一口白牙在火光中耀眼无比:“那是风筝啊!你六岁生辰宴,师父带我们去盘恒数日。我们几个师兄弟闲着无聊,就扎了个红色大鸟风筝去林子里放,本来是两只脚的,结果被我不小心弄折了一只。” 木嘉荣目瞪口呆,脸色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巴掌:“你……你胡说!” 商朗憋着笑,指了指宁夺:“你不信我,那你问问他嘛。” 木嘉荣咬住嘴唇,扭头看着宁夺。 宁夺轻咳一声,和声道:“那火焰是他们几个顽皮,拿了带火种的箭射上去,看谁能射中风筝尾巴。”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结果还烧了几棵树,差点引起山林野火,我师父知道了,罚了大家辟谷几天不准吃饭呢。” 厉轻鸿似笑非笑,口气充满同情:“木谷主真是爱子心切。原来说什么有神鸟,是骗小孩子的呀。” 木嘉荣一张俊脸涨得血一般红,半晌说不出话。 元清杭看着他,又是好笑,又替他尴尬,悄悄凑近宁夺耳边:“你们可真太缺德啦。” 木嘉荣呆了半晌,劈手抢过酒坛子,倒了满满一大碗,咕嘟咕嘟狂灌下去,紧接着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显然被呛得不轻。 商朗赶紧去拍他的背:“哈哈哈,别生气别生气,你该谢谢今晚这场酒才对,不然岂不是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吗?” 木嘉荣又气又急,照脸啐了他一口,原本一向教养良好,此时都被逼出了一句粗口:“滚蛋吧你!” 商朗好不容易止住笑,忽然一拍脑袋:“哎呀,可惜可惜!我要是说另外一件事就赢定了——我十二岁时,单枪匹马猎杀了一只大犀角兽,这个肯定没人比得过。” 犀角兽天生神力,皮糙肉厚,加上又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他这样一说,火堆边的几个人都纷纷摇头:“这倒是真没有。” 木嘉荣冷冷道:“那是我没遇见,要是撞见了,我也能杀。” 厉轻鸿望着商朗,眼神里露出夸张的崇拜:“那怎么一样呢?我们医修只能用毒,才能放倒这样的庞然大物。可是犀角兽身上很多地方可以入药,用了毒,会破坏这些材料的药性,那就废掉了。” 灵犀角粉正是治疗商朗父亲残疾的一味重要药材,商朗当年奋力猎杀那头犀角兽,也正是为了想要夺取那对灵犀角。 厉轻鸿这样一说,正点出了他辛苦战斗的意义,商朗想着腿脚不便的父亲,不由得心里一阵神伤。 他垂头丧气地道:“是啊,我是想保留那对角不被损坏,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用。” 厉轻鸿柔声道:“这种事说不准的。也许没有你那味药,令尊的情况会更加糟糕一点。” 元清杭笑道:“就冲着商公子的这份孝心,也叫人敬佩啦。” 厉轻鸿坐在商朗下手,他端坐着,神情有点黯然:“到我了吗?我也没什么厉害的事迹,可是刚刚宇文公子说,只要是独特的际遇,也可以拿来下注,赌别人不曾有过?” 宇文离笑道:“没错。” 厉轻鸿轻声道:“我不知道我爹是谁……你们呢?” 篝火熊熊,一群少年原本气氛热烈,喜笑颜开,听了他这幽幽一句,全都愣住了。 商朗愕然道:“你娘没告诉你?” 厉轻鸿俊俏的脸在火光中明暗不定:“她说我爹死了,可是我觉得她在骗我。” 木嘉荣虽然和他不对脾气,可是毕竟心思单纯,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隐约觉得他可怜,脱口道:“你怎么知道她在骗你?” 厉轻鸿淡淡道:“若真是死了,她为什么从来不提他的名字,也不和我说他的事?” 元清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也不是一个人。” 看着众人都望向他,他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爹是谁,真的。” 姬半夏一直没和他正式谈过这事,他也没什么一定想要知道的执念,时间一长,这事就此被束之高阁,再也没被提起过。 众人瞧着他俩,各自闷头喝了罚酒,全都不约而同地想:“这样赢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 元清杭眼神晶亮,不知道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火光的映照。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笑吟吟道:“轮到我啦。那我来个升级版。” 众人直直看着他,只见他哈哈一笑,有点得意似的:“我不仅不知道我爹是谁,我连我爹娘的面,都统统没见过。你们谁也一样?” 四周一片寂静,半晌,只听宁夺道:“我。” 他说得简短,口气平静无波,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夜色太暗、山风太凉,他那俊美无俦的脸上,好像有些许的落寞。 宇文离看了看他和元清杭,轻叹一声:“两位小仙君,今晚一番夜谈,我好像都没有那么失落了。” 元清杭扬扬眉:“失落?” 宇文离一双长眉斜飞入鬓,凤眼中似乎也带了点酒意:“你们两位,一个资质逆天,轻松就能碾压天下剑修;另一个横空出世,在十二年一届的药宗术宗大比上风头无两,叫我们这些凡人情何以堪?” 元清杭微笑看着他:“宇文公子谦虚了。若你也算凡人,那这百家仙门世家的弟子们,怕是全都要低到尘埃里去。” 宇文离摇摇头:“不瞒你们说,我原本也常常有些遗憾,觉得就算我再努力、再优秀,可终究比不得别人父慈母爱,其乐融融。” 他向元清杭和宁夺遥遥举起酒碗:“可今天看到你们俩,就算如人中龙凤,也同样是身世堪怜,各有各的凄惨。这么一想,好像又觉得老天爷也挺公平。” 元清杭想了想,诚恳道:“我没觉得自己可怜。” 他指了指宁夺:“他呢,一直就这副冷脸,估计也没有觉得自己多凄惨。” 宁夺轻轻扫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确不必因此自怨自艾。” 厉轻鸿却忽然轻嗤一声:“那是因为你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痛苦过。” 他盯着面前的篝火,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讥讽:“总有人对你们全心全意地好,你们当然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夜色渐深,远处不少年轻弟子已经散了,到处有临时搭建的大帐篷,不少帐篷前还蹲着小型的灵兽看守,有鼾声从帐篷中隐约传来。 元清杭叹了口气。 他拍了拍厉轻鸿的肩膀,温和道:“倒霉的身世也好,悲惨的际遇也罢,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只有自己试着开心起来。” 宇文离淡淡道:“开心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元清杭摇头:“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若是因此抱怨愤怒、越来越憎恶他人和世间,那才真的可怜。” 篝火边的柴火快要用尽了,火势渐渐变小,明红色的火焰原本勃勃跳动着,现在也变成了浅浅的橘色,温柔明亮。 商朗忽然叫起来:“黎兄弟和宁师弟赢啦,我们喝酒吧!” 剩下的几个人连忙纷纷又倒了酒,闷头灌下去。 商朗脸上泛起了一点酡红,吃吃地拿手指点着宁夺:“最后一个该你啦,你有本事就来个厉害的。”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宁夺,心里有点隐约的期待。 剑宗大比的第一,苍穹派年轻一辈中战力最高的宁仙君,又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事迹? 第 39 章 宿醉 宁夺沉吟了好半天,俊逸眉峰微微蹙起,直到大家都焦急起来,才慢吞吞道:“我小时候,被魔宗的妖人虏进过魔窟,折磨囚禁过,还被迫做过药人。” “噗”地一口,元清杭刚偷了一小口酒,还没悄悄咽下去,就呛在了喉咙间,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宁夺默默看了他一眼,伸出手,在他背后若无其事地顺了顺:“小心。” 元清杭咳得满脸通红,狼狈不堪地摆了摆手:“咳咳……你继续!” 厉轻鸿抿着嘴,斜着眼,看了看元清杭,又看了看宁夺。 他柔声道:“做了魔宗手里的药人,还没被毒死吗?宁仙君真是命大。” 宇文离也是愕然不已:“宁小仙君竟然有此悲惨遭遇?” 宁夺眉眼低垂,长长的眼睫在火光下留下两排密密的黑影:“并不悲惨,每每想起来,只记得一些有趣的事。” 元清杭一声不吭,心里却忽然有点怦怦地跳。 刚刚他开玩笑地问了一句“宁小仙君是记住了我的坏呢,还是记住了我的好”,这个人当时没回答,可是现在却等在这里吗? 商朗当然是知道宁夺这段往事的,闻言叹了口气,豪爽地拍了拍宁夺的肩膀:“行了,全都喝吧。你这经历,可是实打实的独此一份。”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叹息,咕噜咕噜喝了最后一轮罚酒,那个大酒坛子也快见了底,随手晃晃,叮咚作响。 宇文离看了看元清杭那意犹未尽的样子,笑着将酒坛拦腰抱起,迎面拍了过来:“想喝吗?全给你。” 元清杭手一抬,将酒坛旋了半圈,揽在怀中:“谢啦。” 他抱起酒坛,惬意地对着坛口,咕嘟嘟数口饮尽:“过瘾!” 这酒后劲极大,一开始众人都还清醒,不知不觉间,酒意才有点上头。 商朗脸色酡红,瞪着大家,手指挨个儿点着:“让我来数数,今晚到底谁最菜,各喝了几碗?我是四碗。” 宇文离笑着扶住额头:“我输了三轮,喝了三碗。” 木嘉荣脸色通红,不知道是羞恼还是醉酒,气鼓鼓小声道:“我……我六碗。” 每一轮,他竟然全输了! 商朗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就偷乐吧你——难道你想和他们一样没爹没妈,还是想和惊尸亲近几晚?”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又扭头看看厉轻鸿,扳着手指数:“你是三碗,没错吧?” 厉轻鸿眼神晶亮地望着他:“你记得真清楚。” 商朗得意扬扬:“那当然,我竖着耳朵呢!” 宁夺看了看元清杭,轻声问:“我两碗,你一碗。” 元清杭瞪着他,小声地笑:“你看我馋酒,所以最后一轮才故意那样说,好让我输了是吗?” 宁夺若无其事的眼望前方:“只是想到了,就随口一说。” 酒劲太大,元清杭只觉得脸上有点奇怪的发热,身子也有点轻飘飘的。 渐渐微弱的篝火照耀下,对面的人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宛如画中人一样,元清杭瞪着他的俊脸,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拿手点了点他:“你若是说天下绝色,艳压仙门,我们俩一块儿胜出,我可就喝不到酒啦!” “扑哧”一声,宇文离坐在对面,嘴里一口酒也喷了出来。 酒液喷在火焰上,原本已经快要熄灭的小火苗热烈地重新蹿了老高,映亮了众人惊讶忍笑的脸。 宇文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黎小仙君,这样比的话,胜出的只怕还是只有宁仙君一个人啊。” 在座的只有商朗已经看过了元清杭本来的脸,强行忍了半天,终于道:“非也非也。宇文兄彩凤之姿,木小公子清贵逼人,黎红小兄弟也俊美异常,都好看啦。不过……” 他也有了点醉意,忽然一伸手,向元清杭脸上抓去:“想说自己漂亮,就亮出来呀,天天憋着,也不嫌闷得慌!” 他手掌如风,猝不及防,元清杭虽然酒醉,可动作却不慢,抬手急挡。 两个人的手臂在空中相交,“砰”的一声。各自龇牙咧嘴,手臂酸麻。 元清杭叹了口气。 重新燃起的火光中,他懒洋洋地一抬手,白玉黑金扇半遮住了脸,在脸上揉了揉:“比就比,谁怕谁吗?” 扇面再移开时,众人面前的黑衣少年已经换了一张陌生的脸。 天边冷月苍白无声,近处篝火暖意融融,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打了一层朦胧的柔光,勾勒出他似笑非笑的眉眼,也映着他漆黑如宝石、明亮如晚星的眸光。 唇红齿白,神采飞扬。 和他身边的宁夺并肩一处,果然一对璧人,浑然不似人间容貌。 …… 篝火燃尽,四周的嬉笑热闹终于归于沉寂,围坐在一起的数位少年东倒西歪,都被酒意冲得醺然欲醉。 宇文离随手抛出四颗灵石,打在刚刚支好的帐篷四角,压实了缝隙,将四周的山风牢牢挡在外面。 帐篷是用结实的灵兽兽皮造就,伸缩如意,此刻被撑大了许多,里面躺了五六个人,依旧宽敞。 宁夺站在躺倒的几个人身边,低头查看了片刻,弯下腰去,将几件狐裘一一盖在众人身上。 向着宇文离点点头,他掀开帐篷一角,走了出去。 外面气温极低,星月辉光到了后半夜更加暗淡,他刚站定,身后脚步轻响,宇文离也跟了出来。 在宁夺身边立足,他道:“宁仙君不休息吗?” 宁夺摇摇头,修长手指搭在银色剑柄上:“我守夜。” 宇文离轻笑:“没想到宁仙君如此好酒量,竟然一点醉意也无。” 宁夺道:“宇文公子也一样。” 宇文离道:“我是事先吃了醒酒药的,可算不得真海量。宁仙君也做了准备吗?” 宁夺一怔:“这倒没有。原本也是临时起意。” 朋友间偶然聚会玩乐,既没有貌合神离,也不怕误事,又何必这样小心翼翼。 宇文离微微一笑:“也是,自己若不想醉,总有办法的。” 宁夺转头看向他:“办法?” 宇文离扬起长眉:“答题时,不如实作答不就行了?” 看了看宁夺的神色,他似乎更加诧异:“……宁仙君该不会觉得,这种游戏全都要说真话吧?” 宁夺缓缓道:“自然全是真的。” 宇文离瞪着他,半晌无奈一笑:“宁仙君果然光风霁月,玩个酒令也绝不作伪,是我小人之心,欺君子以方了。” 半晌,宁夺道:“宇文公子若是劳累的话,不如回去休息。我近来修为略增,每日休憩两个时辰就好。” 宇文离沉吟一下:“我有件事,想要问问宁仙君的意思。” “请问。” 宇文离看了看身后的帐篷:“宁仙君对这位黎小仙君如何看?” 不远处的帐篷里一片漆黑,酒醉的几个人都安静地睡着,里面有带着火力的灵石保暖,应该睡得舒服又安宁。 可两人所站的地方正对着悬崖峭壁,一览无遗,罡风刮在巨大山岩上,不时吹落一些风化多年的碎石,扑簌簌滚下万丈深渊。 宁夺转过身,看向他,神色肃然:“宇文兄想说什么,不如直说。” 宇文离点头,素来温和俊雅的脸上没了盈盈笑意:“我听剑宗的人说了你们进来时的事。” 药宗和术宗的人进来在先,后来宁程质疑元清杭他们身份、姬半夏现身逼迫的事,他们统统不知。 但如此大的事,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行进途中,这事早已在别的队伍传了开来。 宁夺目光锐利:“原来你不是来串门饮酒,是来试探。” 宇文离轻叹一口气:“宁仙君不必如此敏感。我今晚才得知,这位黎小兄弟不仅惊才绝艳,就连相貌也是天人之姿。” 他顿了顿,又道:“宁仙君难道不觉得奇怪,这样两个人,为什么在此之前,毫无名气,也从未在任何仙门交际中出现过?” 宁夺淡淡道:“奇怪,但不是罪过。” 宇文离意味深长地道:“我似乎知道宁仙君的态度和立场了——你很是信任他们,是吗?” 宁夺摇头:“只信任一个。” 不用多说,宇文离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 他沉默了片刻,才又问道:“宁仙君,你究竟怎么看他们的来历?他们能进来,可是全靠魔宗护法的庇护。” 宁夺道:“不需怀疑。因为我知道他们真正的身份。” 宇文离一惊:“是什么?” 在谷口的纠纷中,那两个人已经被揭穿了并非真正的七毒门,可到底隶属什么门派、师门何处,却一直并没说明。这叫人又怎么不心生警惕? 宁夺摇头:“还恕无可奉告。” 宇文离紧紧盯着他:“我有个猜测,不如说给宁仙君听听。” 宁夺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可宇文离却并不打算住口:“黎小兄弟在医术和术法上堪称双绝,他也曾说过,他有两个师父。” 宁夺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两个师父,想必都是有惊天的本事,才能教出这么惊才绝艳、聪明机变的徒弟。”宇文离清越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极冷,“纵观天下,这样的人,怕是也不多。” 宁夺静静伫立。 “魔宗的左右护法,却恰好一个擅医,一个通术。”宇文离盯着宁夺俊美冷峻的侧脸,缓缓道,“宁仙君,你觉得,这是不是很巧?” 宁夺衣袖中的手指,悄悄攥紧。 可他的眼角眉梢,却一丝波动也没有。 “宇文公子,你忘了一件事。他进来之前,是你祖父宇文老爷子亲自查验的。”他淡淡道。 宇文离细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可这两人毕竟来历诡异,我们未雨绸缪也没什么坏处。” 宁夺眸光澄澈清冷,可望向他的眼神,终于透出了一丝失望:“我以为大比之日,他和宇文公子联手抵御惊尸,救治诸多伤者,已足够宇文兄看清楚他的为人。” 宇文离道:“此一时彼一时。此入万刃冢,后面的凶险只会越来越大,万一有人心生歹念,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宁夺沉默,半晌道:“宇文公子这是已经认定他们心存歹意了?” 宇文离道:“宁仙君不妨扪心自问一下,心里真的从未有半点疑虑吗?” 天边圆月无情,冷冷照耀着山峦巨岩,同样映照着宁夺那俊美到几近凌厉的脸:“从未有过。” …… 万刃冢百里之外,一处峭壁之上。 丛丛怪石密布,形状精妙诡谲,一枝暗绿色的松枝在石缝中挣扎而出,斜斜挑出一道疏冷的树影。 山间的云雾到了晚间,更加添了一股湿润的冷意,翻腾在虬结的奇松间,柔若轻纱。 宁程站着松树下,身形笔直,仿佛比身边的山崖还冷硬。 终于,他身后响起了极轻的衣袂簌簌之声,从远处瞬间而至,分不清是御剑而来,还是乘坐了法器。 宁程慢慢回头。 一个模糊的身影立在苍松之下,身形极瘦,面上笼着一层似云又似雾的轻纱,整个人似乎都是虚幻的,甚至分不清所在的远近。 宁程立在原地没有动,缓缓道:“百舌堂堂主?” 那人轻轻一笑,就连笑声也模糊悠远,极难辨认出那清亮的音色是男是女:“宁掌门,多年来承蒙惠顾。” 宁程淡淡点头:“各取所需而已。” 百舌堂。 游走在正邪之间、知天下仙门魔宗无数大小事,专司贩售消息秘辛,且一向消息准确真实。 只是这价格,却从来都极其高昂,甚至有的消息和秘密,更是沾着血腥和死亡,不知道具体来处的。 这样的一个门派是创立在什么时候,已经不可考了,但是天下没人敢说,自己一辈子也用不到、求不到他们。 而这一代的百舌堂堂主,似乎比历代堂主更神秘一些。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面容,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年纪和喜好,唯一被世人知道的是,百舌堂堂主极爱钱财。 消息既然能保证真实和稀罕,价格高自然也是应该的,可是这位百舌堂堂主却有个怪癖,那就是价格随时会变化。 只涨,不跌。 上次一个消息值得百块灵石,下次同样的消息,就可能涨到十倍,且不能还价。 试图还价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列为拒绝往来户,下一次再找百舌堂时,就会发现那只负责传音的雀舌隼忽然暴毙家中,再也没可能联系上对方。 宁程当然也很清楚这个规矩,所以他拿出来的灵石袋比往常更大,也更加沉重。 对面的人虽然看不清脸,可是却能感觉到他的确在微笑:“宁掌门,这次价格不涨。” 他随手抛过来一个小小的蜡丸,来势平缓,仿佛亲手递过来一般。 宁程双指轻轻夹住,随手捏开外壳,低头看了里面的小字,忽然眸子一凝。 侧面看去,黄笺上的题头,隐约是一个“木”字! 他再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手指竟然有点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震惊:“这消息能保真吗?” “没有铁证。但是从一切旁证和时间上推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如此隐秘难得的消息,为何不涨价?”宁程声音低哑。 对面模糊的人影轻笑了一声:“和宁仙君做生意做了十几年,亲眼看到你从一位根基不稳的小仙君,变成了如今的代掌门,我只是越来越好奇了。” 宁程淡淡道:“好奇什么?” “我好奇宁掌门这些年坚忍不发,收集了这么多各大仙门的秘辛,究竟是为什么?” 宁程道:“传闻百舌堂和客人之间,一向只有生意和钱财关系。” 他清雅的脸庞隐藏在月色的松枝下,显出了些阴鸷:“没想到堂主竟然亲自来送消息,还关心客人的所图。这是不是逾越了?” 对面的人面目隐在那层云一般的薄纱中,声音愉悦:“宁掌门不用害怕,我也只是实在闲着无聊。” 他的声音时而温和,时而冷淡,竟是千变万化,甚至不像同一个人:“至于宁掌门是想将苍穹派发扬光大,所以才想掌握这么多别人家的隐私;还是有什么别的特殊想法,我也绝不会插手,更不会暗示任何人。” 宁程盯着他,神色平静:“就算堂主你泄露出去也没什么。毕竟我也只是买一点消息。” 百舌堂堂主笑得更加愉悦了:“只是买消息吗?我好像听说,宁掌门最近还买了不少珍贵的材料。” 宁程神色不变:“十二年一次的盛会,东道主自然要准备充分。” 那人凝视着他,忽然突兀开口:“宁掌门所图之事……和令师兄有关吗?” 宁程的脊背,忽然绷紧了。他目光灼灼:“你说什么?” “别紧张。我和令师兄有过一面之缘,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乐见其成。”对面的人似乎有点怅然,“就算还故人一个人情吧。” 宁程沉默不语。 “对了,贵门派的太上掌门据说快要出关了,他的魂灯这些天火焰大涨。”那人又道,“不知道令师尊出来后,看到你将本门打理得这么好,会不会很欣慰。” 宁程淡淡道:“不劳操心。” 那人笑了笑:“受伤闭关前,他已经是世间罕有的金丹圆满境,只是不知道出来后,会有什么惊天的突破。这世间,可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元婴境的大能了。” 宁程道:“师尊修为高深,我们后辈只能高山仰止。” 那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决定再附赠你一个小消息,算是添头。” 他看了看宁程手里的蜡丸:“这条消息的主角,你下午刚刚见过。” 宁程猛然一抬头,略略思索了一下,忽然怒意隐约。 “那个貌美的,就是……厉红绫的儿子,剩下那个,是那个魔宗的小少主。”他一字字道,齿缝里溢出冷意。 他早该想到的,姬半夏那么护着那两个少年,甚至不惜动用数十位魔宗高手,差点就引发一战。 虽然最终双方均有顾忌,姬半夏及时遁走,他也没有集合仙门追杀,可是那种憋闷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难怪看到那个少年就有种奇怪的不舒服,早在十年前,那个小崽子就是这么狡黠刁钻,面对仙门强敌毫无敬畏,甚至将他骗得团团转。 到了今日,果然还是这么花样百出、胆大包天。 …… 万刃冢内,朝阳初升。 金橙色的朝阳光芒穿透了层层远古大阵的屏障,照耀在群山的峰顶,被过滤去了耀眼的金色,只剩下暖暖的淡橙。 硕大的兽皮帐篷外,一道白衣身影迎着朝阳射来的光线,静静闭目坐着。 几个苍穹派的弟子探头探脑过来:“……二师兄?” 宁夺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明:“嗯?” 宁小周凑过来,看了看帐篷:“二师兄一夜未睡?” 宁夺眼神清明:“不困。” 几个弟子互相看了看,心领神会:“明白明白。” 大师兄飞扬跳脱的,担不起重任,果然只有二师兄靠谱,把师父叮嘱监视的事放在心上。 “可我们还不出发吗?别的队伍都走了。” “是啊,去晚了的话,会不会好兵魂被人抢走了?” 他身边的同门哈哈笑起来:“你以为是先到先得吗?多少人在止杀湖寻上几天几夜,也没有任何感应呢。” 宁夺抬起眼,黑沉的眸光在朝阳下显得浅淡清透,他声音柔和:“等等。” 他转过身,撩起帐篷一角,看向里面。 宇文离已经连夜走了,剩下几个宿醉的少年还在呼呼大睡,昨晚规矩的睡相现在也乱七八糟。 商朗仰躺着,一条腿压在旁边的木嘉荣脚踝上,另一只手搭在边上的厉轻鸿的胸前。 厉轻鸿头发散乱,整个人蜷缩在边上,身上的黑色劲衣也没脱,一夜睡下来,胡乱地翻卷到腰上,露出了里面一截雪白的里衣。 角落里,则四仰八叉地躺着元清杭,白色狐裘如雪般堆在一边 那张平庸的面具彻底脱掉了,现在这样安静地躺着,没有了平日的狡黠灵动,醉意熏蒸下,微红的脸庞仿若桃花,只剩下一片憨态。 远远看过去,身上的黑色轻云纱劲装和白色狐裘混在一起,衬着他肌肤如玉,对比分明,更显得唇若涂丹,眉目如画。 宁夺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 外面的同门小师弟探着头,还以为他要叫醒众人,却见他捡起了掉落在边上的狐裘,轻轻盖在了元清杭身上,又退了出来。 “再等等,都还没醒。”他淡淡道。 几个同门师兄弟互相看看,吐了吐舌头,悄悄退到了一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帐篷里有人发出了一点声响。 商朗动了动胳膊腿,第一个醒了。 头还有点儿疼,他晃了晃头,看看四周,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来。 再看看身边,他赶紧把压着木嘉荣的腿脚移开,又把另一边厉轻鸿的身子摆正了点。 刚一骨碌爬起身,他的目光就落到了一边的元清杭脸上。 上次在清晨的屋舍前惊鸿一瞥。他也曾见过元清杭一面,也没来得及端详,昨晚也是只看了几眼,就散了各自酣睡。 现在不知道怎么,却有种越看越熟悉的奇怪感。 帐篷里放了好几块火晶灵石,原本就温暖如春,再加上帐篷里人多火气旺,他看着看着,鼻子就有点发痒。 他身体一向有点燥热之症,这一夜被烤得厉害,鼻子里忽然就有几滴血流了下来。 他一低头看见血迹,赶紧懊恼地擦了擦。 这一擦,心底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约跳了出来,却又抓不住。他一边怔怔地发呆,一边又忍不住再看了看元清杭的脸。 ……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第 40 章 人命 正在呆呆冥想,旁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你在看什么?” 一扭头,木嘉荣正神色古怪,一边看他,一边揉着自己宿醉跳痛的太阳穴。 另一边,厉轻鸿也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商朗吓了一跳,直觉地觉得自己脸上一定血迹斑斑,不太好看,连忙又伸手擦了擦。 这一下,连厉轻鸿的神情都变得诡异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道:“我师兄是长得好看,不过叫人看到流鼻血,倒是少见。” 木嘉荣的脸色简直一言难尽,像是又震惊,又不解,“腾”地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 商朗目瞪口呆,猛跳了起来:“喂喂,你俩都是医者,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他一把拽住木嘉荣,把自己的手腕硬往他手里塞:“你号号脉!我这明明是被热的,虚火上升啊!” 木嘉荣瞪了他一眼,把手甩开:“有病就吃药,找我干什么?” 商朗委屈巴巴地叫:“那你给我开点药呗?” 木嘉荣不理不睬,一溜烟跑没了影。 厉轻鸿坐在帐篷口,歪着头看他:“行了,我给你看看。” 他伸出手指,搭在商朗腕上,半晌“扑哧”一笑:“还真的是虚火旺盛。是不是口中偶然还有些水泡?” 商朗连连点头:“对对,一到秋燥时就会起小泡,破了就疼得很,你号号脉就知道了吗?医术真厉害!” 厉轻鸿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袖珍小葫芦,材质美若羊脂玉,递给他:“没事就含一颗,清热去火,还能加快口中溃破的愈合。” 商朗苦着脸:“苦么?” 厉轻鸿斜着眼,微笑看他:“你是小孩儿么,吃药还怕苦?” 看商朗一脸纠结的模样,他佯装要缩手:“那么难炼制的稀罕物,不要就算了。” 商朗赶紧伸手去抢:“要的要的,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吃点试试!” 话音刚落,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旁边伸了出来,轻巧地截住了那个小药葫芦。 正是元清杭, 他打了个哈欠,口音还带走了点宿醉的含糊:“什么好东西啊,我瞧瞧。” 他若无其事地倒了几粒出来,眯着眼睛瞧了一下,随手扔了一粒在嘴里嚼了嚼。 嚼完了,他咧嘴一笑,又把白玉瓶扔给了商朗:“糖丸儿似的,好吃。” 商朗呆呆地接过来,目光又黏在了他脸上。 元清杭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终于想起了昨晚的荒唐。 他叹了口气,苦恼地四下看了看:“我的……面具呢?” 一道身影站在了门前,宁夺的声音清醒得宛如睡了一夜好觉:“被你自己酒醉扯坏了。” 元清杭看了看他,讪讪地一笑:“早啊!” 宁夺的目光看了看外面高高升起的朝阳。 边上,商朗惊叫了一声:“啊呀,喝酒果然误事,都要日上三竿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起身,随便吞了点灵丹充作干粮,继续开路。 这一路上,一大堆人眼神乱飞,全都偷偷盯着元清杭看。 一大早的,帐篷里忽然钻出来一个陌生的美人,原先那个相貌平常的黎青居然长了这么一副标致模样,简直是叫人惊掉下巴! 常媛儿一路上不知道偷看了元清杭多少眼,初时神色还惊喜震动,可不知怎么,过了一会儿,又明显地恹恹不乐起来。 灵武堂的两个小女修和她一起同行,昨晚说了不少悄悄话,此刻其中一个捅了一下她的胳膊:“媛儿,那位黎小仙君到底怎么回事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真不仗义,居然一点口风都不透出来。” 常媛儿可爱的少女脸庞上,带着点怅然:“我也不知道他如此俊俏。若是、若是知道……” 灵武堂的人几乎人人受过元清杭恩惠,可不像剑宗们对他心存疑虑,那个小女修和常媛儿投缘,闻言吃吃地笑:“若是知道,不是更加开心?” 常媛儿脸色一红,心里却暗暗道:“若是知道,我还敢这般和他接近吗?怕是不敢的。” 她在海青门也是掌门爱女、师兄弟们个个对她宠爱万分。 这次来到中原后,对她讨好亲近的年轻仙门弟子也不少,可不知怎么,她就偏偏对这个相貌平平的陌生少年念念不忘。 可是如今看到他真实相貌,再看见他站在一群风姿卓然的名门弟子中,不仅毫不逊色,竟似还要更加鲜明夺目一些,她一片懵懂的少女心中,却隐约难受了起来。 好像也只有宁夺仙君、宇文公子、还有澹台小姐这样的出色人物,才配和他这样的人待在一起,而不是自己。 …… 宁小周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站在宁夺身边,大着胆子悄悄叫:“二师兄?” 宁夺道:“嗯。” 宁小周虽然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师兄发怵,可是毕竟在一起同吃同住好些年,也并不真的怕他。 “二师兄啊,那个黎青长得可真好看。可他为什么以前要遮挡着脸?”宁小周心痒难耐,“要是这个样子出现在大比上,不知道该多出风头呢。” 宁夺道:“他靠本事还不够出风头吗?” 宁小周挠挠头:“那不一样,美人更加得人好感呀。” 宁夺淡淡道:“看好脚下,别分心了。” 别的队伍都出发得早,早已不见了踪迹,他们这二十来人行在山间,似乎茫茫天地间只有这孤零零的一群人。 商朗他们走在最前面,木嘉荣和木家的人紧跟其后。接着往前走,绝壁越发陡峭林立。 忽然,前方一声清越的鸟鸣,探路的傀儡灵鸟叼着一条白绢飞了过来,在商朗他们队伍前盘旋鸣叫。 商朗一跃而起,扯下鸟口中传讯的白绢,看了几眼,脸色大变,高声道:“大家注意,前面就是‘鲟鱼背’了。已经有支队伍在通过时,失足摔死了一位同伴!千万要互相照看、互相帮扶,保证人人安全。” …… 鲟鱼背是地图上极为凶险的一处,形状如一条巨大的鲟鱼脊梁,光溜溜的寸草不生,两侧更全是万丈悬崖。 人行走在上面,几乎没有安全的落脚之处,四处盘旋的罡风也越发强悍。 稍有不慎,就可能在大阵和山风的双重压迫下,失足落下两侧的山崖,绝无生还的机会。 众人听商朗这么一喊,全都悚然心惊,一个个打起了十分精神。 元清杭抬眼望去,心里微微一突。 前方的道路几乎近似垂直,所有人都已经排成了一条单人直线,一个挨一个地,聚精会神往上攀爬。 虽然不能动用过多的灵力,以免遭到大阵反噬,但是每个人的修为,在这一刻还是显出了巨大的差异。 修为已经到了金丹初结期的几个人,比如商朗和木嘉荣他们在前方,身形就又稳又轻,仿佛牢牢钉在了陡峭的山道上。 可是一些筑基晚期的年轻弟子们,行进就困难得多。 不仅一步步如履薄冰,甚至有的人已经脸色发白,额头冒汗。 元清杭身前是几个木家的医修弟子,那个瘦高个正在中间,元清杭一眼看去,就微微皱了皱眉。 这个人的脸色,也太差了点。 青白交加,额头满是虚汗,盯着脚下的眼神也有点发直。 看样子,筑基修为就算是到了晚期,也是刚刚突破。不知道是怎么混上了一个入谷名额。 厉轻鸿跟在元清杭身后,忽然低声道:“少主哥哥刚才……是怕我给那个傻子毒药吃?” 元清杭足下轻松,若无其事道:“那你会害他吗?” 厉轻鸿脸色如常:“那要看他会不会做人了。” 元清杭侧身一把揪住他:“你给我好好待着!在这万刃冢里,不准乱来。” 厉轻鸿手掌轻拍,挣脱了他,柔声道:“少主哥哥,我去前面和那个傻子说说话。” 他脚下一晃,身子轻灵如一只穿花蝴蝶,超到了前面。 商朗一回头,不由惊奇道:“咦,你怎么不和你师兄在一起?” 厉轻鸿低垂着头,笑容有点勉强:“地势越来越险,我……我反应慢,走在木公子他们后面,万一他们再摔着,我怕帮不上忙。” 商朗小声安慰:“那人胡搅蛮缠,别放在心上。那你跟在我后面,小心点儿。” 他们声音虽小,可是木家的人就紧随其后,那个瘦高个儿听得生气不已,低头对着木嘉荣抱怨:“商公子疯了,跟个来历不明的东西这么亲厚!” 厉轻鸿扭头,幽黑的眸子极快地扫了他一眼,忽然抬起手,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 木嘉荣一抬头,正看见他这冷冰冰的动作,猛地一怔。 昨晚在一起喝酒聊天时,这个人还是一副乖巧无害的模样,对人也算和气,木嘉荣心里刚对他放下了点芥蒂,这一瞥之下,心里就是一跳。 越靠近山脊顶部,忽然飘来了一片云雾,缠在众人身边,很快,就遮住了大部分人的身影。 元清杭望着前面影影绰绰,心里有点隐约不安,扭头冲着身后招手:“常姑娘,你过来点儿,跟在我后面。” 常媛儿犹豫了一下,脚下提速,赶了上来:“谢谢黎公子。” 就在这时,他们的前方,却忽然惊变陡起。 一块巨大的山岩,毫无征兆地,从前面的云雾中滚滚而出,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砸向后面的队伍! 木家的几个人就在后面,木嘉荣第一时间想要伸手去挡,可耳中听着那风声,终于反应过来根本挡不住,仓促之下,身子急纵而起,才堪堪狼狈闪过。 山石轰隆隆擦着他身边滚过,只是这一瞬间,木嘉荣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可他能躲得过,他身后的人可躲不过。 瘦高个儿就在他身后,他惊叫一声,想学木嘉荣一样拔起身形,可是灵力刚刚一提,天地间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当头而下,膝盖便是一软。 巨石眨眼已到近前,带着无数崩裂的碎石,正砸中他胸口。 瘦高个儿脚底一滑,一道鲜血喷在半空,身子就像断线风筝一样,直坠山崖。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随着他坠下,后面木家的几个人也紧接着被山石扫到,像是滚地葫芦一样,眼看着也要跌倒。 元清杭清啸一声,身子翩然而起,一根银索从他手中白玉黑金扇里急速飞出,卷向前面数人,急喝:“抓住!” 那几个人正吓得魂飞魄散,忽然眼见一条银链飞到眼前,全都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抓的抓,拽的拽。 元清杭抛出的银索加了好几个人的重量,猛地便向下一沉,银索尾端的一个人身体摇晃,带着整个银索飞速急坠。 常媛儿惊叫一声,也被这激流的灵力带得脚下一滑 千钧一发间,她身后闪过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手掌轻轻一托,将她身形稳住,紧接着,一道滔天剑光向前递出,绞住了银索。 一股恐怖的巨力传来,随着他剑尖急挑,银索带着几个人影飞上半空。 元清杭手下银索在空中一抖,卸了那股巨力,手疾眼快,一把捞住最后那人的腰带,硬生生将他定在山脊上。 可是瘦高个儿却终究是落了下去,惨呼悠长,却又忽然戛然而止。 山谷下隐约传来一声熟瓜砸地般的闷响,想必是他的脑袋撞上了凸出来的山石,脑浆迸裂,尸骨破碎。 事发突然,整个过程也不过瞬息之间,几个遇险的人惨白着脸,一个年纪小点的神农谷弟子忽然“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队伍后面的一群人也都呆立在当场,惊魂未定。 商朗从前面的浓雾中折返,望着后面神情呆滞的木嘉荣,大惊:“有人出事了?” 木家那个痛哭的小弟子叫道:“我们三师兄他坠崖了!” 木嘉荣身子一颤,猛地抬起头:“你们走在前面,山石哪里来的?” 商朗一愣:“我、我没注意。” 一路上,山壁上也有不少摇摇欲坠的山石,不时被惊动而坠落下来,只是大多数是碎石,谁能想到,在他们通过后,竟忽然有这么大的一块巨石落下! 厉轻鸿在他身后探出半边脑袋,小心翼翼道:“我……我刚刚路过那块山石,看到它晃了晃,吓了一跳,赶紧闪开了。” 木嘉荣看着他怯生生的神态,片刻之前,他那冷冷往脖子上划了一下的动作骤然浮上脑海,心头骤然一阵狂跳。 “你看到山石摇晃,就什么也没做?” 厉轻鸿的眼睛里满是惶然:“木小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你不可以这样血口喷人的……” 商朗愕然看着木嘉荣:“嘉荣,没证据的话,怎么可以乱说?” 木嘉荣又气又急:“他一直恼恨三师兄对他不敬,刚刚还威胁过他!” 商朗茫然地扭头,看向厉轻鸿。 厉轻鸿迎向他的目光,眼圈蓦然红了。 他颤着声音道:“我走在你们木家后面,你们说我袖手旁观,不救人。我避嫌走在前面,你们又说我主动害人。天底下,有你们木家这么霸道的么?” 木嘉荣脸色涨红:“我……” 元清杭踏上一步,冷声道:“好了,都打住。你们打算在这山脊上站多久?” 木嘉荣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醒过神来,带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师兄弟,向着元清杭和宁夺深深施了一礼:“多谢二位施以援手。若不是你们……” 他神色惨然,再也说不下去。 若不是后面的元清杭和宁夺当机立断,神勇惊人,他们木家真的有可能五人同进,他一人回来。 宁夺看了他一眼,道:“举手之劳,无需介怀。” 一行人默默上路,终于翻过了这道凶险重重的山脊。 宁夺独自落在最后,经过先前的路段,目光一一掠过旁边的山壁。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在某处停了下来,凝视半晌,神情微冷。 鲟鱼背之后,路途依旧坎坷,但是总算比刚才好了许多。 刚刚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一群年轻人都心情沉重,再没人嬉笑说话。 渴了就取些水囊中的灵泉,饿了就服用些丹药,这样足足走了一天,才又在一处略微平整的半山腰停了下来。 商朗想要张罗着大家一起聚餐,可是木嘉荣却带着自家的人,远远在另一边生起了篝火,并不过来。 元清杭望着四分五裂的众人,目光在厉轻鸿脸上一瞥,平静地道:“是你做的吗?” 这边背着火光,只有他们两个人,元清杭这样忽然发问,厉轻鸿似乎毫不意外,眼神低垂:“若我说我没有,少主哥哥信吗?” 元清杭缓缓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我就信。” 厉轻鸿转头看他:“我若是随手推下大石,后面的人都会有危险。我虽然讨厌那个木家的蠢人,可也不至于叫这么多人陪葬。” 他眼神幽沉:“再说了,少主哥哥你还在后面呢。我难道会不顾你的安危么?” 元清杭默默地看着他,半晌才点点头:“好,知道了。” 厉轻鸿自嘲地笑了笑:“你并没有真的信,对吧?在你心里,我哪有那些外人重要。” 元清杭道:“我当然是信你的,但终究要确认一下。这样别人无端指责你时,我才有底气为你说话。” 远处,宁夺和商朗并肩站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火光下,商朗回过头,向他们这边快速地看了一眼,又冲着宁夺坚定地摇了摇头。 宁夺随着他一起看过来,正遇上元清杭的目光,淡淡颔首。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 昨晚的济济一堂、把酒言欢似乎已经迅速成了过去,现在萦绕在众人身边的,只剩下隔阂和疏远、猜忌和不安。 吃完干粮,各家弟子都早早支开帐篷歇息下来。 元清杭心事重重,可是厉轻鸿却似乎心情极好,主动搭好了帐篷,动作麻利又轻快。 两人躺下没一会儿,他便爬了起来,冲着元清杭道:“我去方便一下,去去就来。” 外面依旧月朗星稀,他找了块背风的山石,撩开前襟。 刚方便完毕,整好衣衫,忽然身子被人从后面大力一推,他整个人踉跄几步,跌到了旁边的一个山洞中。 一个少年身影猱身而进,站在他面前。 正是木嘉荣。 他眼中喷着幽幽暗火;“是你害死了他,对不对?” 厉轻鸿眯起眼睛,看着他略带稚气的面容:“人总是要死的。他这种又蠢又笨的人,早死早超生。” 木嘉荣大怒,手腕一抖,一柄软剑光华闪烁,指向厉轻鸿:“那你是承认了?” 厉轻鸿脸色惊诧:“木小公子可不要乱说。我说他死了活该,又没说是我杀的。” 他口中滴水不漏,可是眼神却满是讥讽。 木嘉荣看在眼里,又气又急,怒道:“你对着他划脖子,我亲眼看见了!” 厉轻鸿手指轻伸,慢慢拨开面前软剑,嘴巴靠近他耳边,声音极轻:“又或许本来该死的是你。” 木嘉荣只觉得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往后急退几步:“你……你什么意思?” “大石头本来砸的是你啊,木小公子。”厉轻鸿笑容带着掩饰不住的恶意,“你若是不躲开,他又怎么会死?” 木嘉荣体会着他的语意,怔了半晌,几乎无法置信:“你……到底想杀谁?” 厉轻鸿双手一摊:“瞧,你又胡说了。想要减轻内疚,也不必非把罪名往别人身上推。” 木嘉荣怒叫:“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么?” “男子汉大丈夫?嘻嘻,木小公子又做了什么顶天立地的举动不成?” 他忽然把笑容一收,阴沉沉道:“瞧,我一个外人没对他施加援手,你们说我冷血无情。那现在你就在他后面,你还不是一样闪开了?” 昨晚他还和众人欢声笑语,显得乖巧又温柔,这时忽然露出獠牙,木嘉荣哪里见过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不由得呆在了当场:“你……怎能这样?” 厉轻鸿快意地看着他,恶声恶气道:“木小公子,你既没本事救人,又没一丁点儿侠义血勇,明明是自私又懦弱,居然还有脸来指责别人?!” 木嘉荣被他一通抢白,只觉得又羞又茫然,脸色惨白。 半晌忽然大叫一声,返身冲了出去。 厉轻鸿望着夜色中木嘉荣的背影,嘴角透出一丝鄙夷。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他慢悠悠地走出了山洞,向着帐篷走去。 外面漆黑一片,空中的月色照着他脚下的小路,忽然,一道淡淡的灵力威压扑面而来。 一道雪白的人影在对面静静而立,宁夺冷峻的脸庞现了出来。 第 41 章 疑罪 这种灵力外放已经足够引来大阵压制,厉轻鸿甚至不敢动用丝毫灵力相抗,只觉得呼吸一窒,不能动弹。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宁夺:“宁仙君也出来方便么?” 宁夺缓缓道:“你和木小公子的对话,我都听见了。” 厉轻鸿眼珠一转:“宁仙君这嗜好真特殊,喜欢听人墙根儿。” 宁夺笔直身影立在山崖边,雪白衣袍猎猎飞舞,并不恼怒:“木家的那个人的确令人厌恶,可是他罪不至死。” “可是他就是死了。你看,天要下雨,老天要收人,能怎么办?” “是你害死了他。” 厉轻鸿嗤笑一声:“你讲什么笑话?” 宁夺盯着他,眼中微带冷意:“你们经过的那片山脊,我仔细看过了。” “哦,看到了什么?” 宁夺道:“那块山石原本被风吹日晒,有松动迹象是不假,可是根部脱落之处,却有一块新鲜被撬动的痕迹。” 厉轻鸿眼神闪动,不语。 “前面只有你和商朗两人,不是你,难道是他撬动了山石?” 厉轻鸿神情更加无辜:“这种事怎么说得清?或许就是你商师兄不小心碰到了,又畏惧不敢承认。” 宁夺摇了摇头,眼中带了微微的厌恶:“商朗对你一片赤诚,你却不惜往他头上栽赃。” 厉轻鸿奇道:“难道不是你们泼脏水在先?一个个大晚上的不睡觉,轮流来逼问我。那何不凑在一起,搞个三堂会审?” 宁夺冷冷道:“你师兄也在后面,巨石落下,你甚至也不顾虑他的安危?” 厉轻鸿耸了耸肩:“前面那么多该死的,哪里轮得到他?” 宁夺的脸上,终于透出了一丝极寒的冷意:“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他见到旁人有难,必然会相救,那就什么变数都可能发生。” 厉轻鸿嘻嘻一笑,很是愉悦似的:“那就不劳宁仙君操心啦。我们少主哥哥本事大得很,就算你们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 话音刚落,对面宁夺的剑光已然暴涨。 灵力贯穿他的长剑,炙热剑意逼向厉轻鸿喉间。 厉轻鸿大惊,身子往后急退,可是眼角余光正见身后的万丈悬崖,又硬生生顿住。 远古大阵的反压瞬间而至,宁夺身上的骨骼发出了一丝极轻的脆响,像是在承受着巨大压力。 可他不为所动,剑尖灵力流动飞转,逼着厉轻鸿一点点后退。 厉轻鸿想顶住不退,那剑尖就毫不留情顶住了他的咽喉,一串血珠扑簌簌落下。 厉轻鸿体会着脖子上的刺痛,脸上笑意终于消失,额上有了冷汗。 他斜瞥着身侧的万丈悬崖,强笑道:“宁仙君这是要杀人呀?” 宁夺俊朗脸上全是冰雪之色,长剑举起,炙热华光劈面刺来。 厉轻鸿眼见着那剑意带着滔天杀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前有利剑,后有悬崖,身上灵力一动就被压制,惊惧之下,他一脚踏空,身体急剧向悬崖跌去。 就在他半边身子没入黑夜时,头顶一道银光急追而到,递到他面前。 厉轻鸿劈手抓住那银光,身子吊在半空中。 手中抓住的,是宁夺送过来的剑鞘。 刚刚一瞬间身子下滑,此刻又忽然得救,这样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厉轻鸿半天才缓过神来,牙齿忍不住疯狂打颤。 宁夺缓缓在山崖边蹲下身:“怕吗?” 厉轻鸿死死盯着他,身体在悬崖边摇摇晃晃:“你想干什么?” 宁夺淡淡道:“你杀人时,可曾想过别人也会这样绝望惊惧?” 厉轻鸿脸色煞白:“他自己没本事,死了只能怪自己!” 宁夺道:“你可以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那么自然也有人能随意杀了你。如何,是不是觉得非常不公平?” 厉轻鸿抓着剑鞘的手指微微痉挛,眼中含满怨毒:“干什么,你这种道貌岸然的仙宗名门,私底下也会私刑杀人?” 宁夺静静看着他,半晌肃然道:“你发个毒誓,我就拉你上来。” “有种你这就推我下去!”厉轻鸿嘶声叫。 宁夺不为所动:“并非叫你发誓没杀人。我要你发个毒誓,这一生一世,以后绝不会伤害到你师兄的性命。” 厉轻鸿骤然沉默。 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表情扭曲:“什么师兄不师兄,明明是我们魔宗的小少主。我和他之间,可是听命和服从的关系。” 宁夺的眼神平静无波:“正因为你日日跟在他左右,我才要你发这个誓。” 厉轻鸿恶狠狠道:“你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要你管他的安危,要你关心我害不害他!” 宁夺低头看着他:“我偏偏要管、要关心。” 厉轻鸿瞪着宁夺,冷笑:“你恨我,我懂,不过是因为我小时候害过你。可他一样害过你的,你干什么对他一点也不记恨?” 宁夺淡淡道:“因为他值得。” “呸,你就是贱,还有病!” 宁夺道:“没你病得重。” 厉轻鸿昂着头,眼神中竟似有丝狰狞,半晌缓缓道:“你想要我发誓,做梦。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当真杀我。” 宁夺微微一皱眉,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他,却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 正在犹豫着怎么收场,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喃。 “你、你在干什么?……” 宁夺骤然回头。 月色下,枯山边。元清杭站在不远处,眼中满是震惊。 厉轻鸿仿佛听见天籁一般,凄厉地叫起来:“少主哥哥救我!” 元清杭急扑过来,冲到山边。 他快速看了宁夺一眼,银索飞出,卷住了厉轻鸿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带飞上来。 厉轻鸿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少主哥哥,他……他要杀我。”他牙齿打颤,狼狈不堪地扑过来,躲在了元清杭身后。 元清杭默默抖散银索,将剑鞘缓缓推回宁夺面前;“宁仙君这是在干什么?” 华光轻闪,宁夺反手将宝剑插回剑鞘。 厉轻鸿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把我打落下去的,你要是晚来一步,我就没命了!” 元清杭扭头看他:“他要杀你,结果没有杀成?” 厉轻鸿焦急地一指自己的脖颈:“你看,这是他刺的!” 元清杭目光落到那道血痕,目光终于一凝。 他面色冷肃,转头望向宁夺:“发生了什么事?” 宁夺沉默半晌,缓缓点头:“是我刺的,也是我将他击落山崖。” “为什么?他有什么必死的理由吗?” 厉轻鸿抢着大叫:“他把我吊在山崖边拷问,逼我承认杀了木家的人!他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元清杭静静站在那里,出来得匆忙,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此刻更显得单薄:“宁仙君?” 宁夺皱了皱眉:“……是。” 元清杭凝视着他:“那么想必有什么确切的证据了?何不拿出来,摊在明处看看?” 厉轻鸿声音充满怨毒:“要是有的话,他们早就把我千刀万剐了,不就是没有凭据,才会这么背地下手!” 他嘿嘿冷笑:“先是木家那千娇万贵的小公子,接着是这位道貌岸然的正直仙君,一个个来血口喷人,实在不行就暗中逼供。我呸!” 元清杭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帐篷休息。我和他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厉轻鸿咬住了雪白牙齿,满脸不甘,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元清杭凝视着宁夺,半晌怅然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怀疑,我也理解你的怀疑。但是我以为,没有证据,你不会是来发难的人。” 宁夺轻声道:“从所有的迹象看,不是意外。” “那又怎样?” “既然不是意外,就一定有人促成。”宁夺语气平静。 元清杭失望地凝视着他:“我知道,你想说前面只有两个人。我也知道,都会觉得他嫌疑最大。” 宁夺道:“商朗绝不会是有嫌疑的那一个。” “无论是商朗,还是他,只要没有确凿证据,谁都不能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定罪。” 宁夺缓缓道:“他今天能轻易下手,明天就能再故技重施。到时候,再有别人死了,你又待如何?” 元清杭摇摇头:“宁仙君,有一个词,我愿与君分享。” “什么?” “疑罪从无。”元清杭轻轻吐出几个字。 宁夺安静地站立在对面,目光微凝。 元清杭一头乌黑发丝散着,在冷冽山风中飘动飞扬:“意思就是说,在指认重大的罪过时,若有人只是有嫌疑,但事实不够清楚、证据不足够充分,那就不能私设刑堂,屈打成招。” 宁夺沉默了片刻:“所有的嫌疑都指向这人,也不可以提来审问?” 元清杭笑了笑:“若是在民间,县官老爷的确可以强行审问、甚至动用酷刑。可是,这并不公平。” “为何?面对狡诈凶残之人,若不用重典酷刑,不是对良善之人更不公平?” 元清杭想了想,才和声道:“在我看来,有一条准则,是应该被遵守的。那就是,有嫌疑的人,并不应该承担证明自己的责任。” 他指了指厉轻鸿的去向:“就像今天的事,人人都觉得像是他做的,那么要定他的罪,就该指控的人负责找证据。而不是叫他自己证明‘我没有做过’。” 宁夺目光清冽,安静地看着他。 “你会这样一直维护他吗?” 元清杭摇摇头:“今天换了任何一个人,我也同样维护。因为我维护的,本来就是‘道理’本身。” 许久之后,宁夺轻轻点头:“你说得对。今日之事,是我错了。” 元清杭看着他,心里复杂难言,半晌也只有道:“走吧,回去歇息。” 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周遭草木稀疏,虫鸣罕有。 远古大阵中,一切都生机微弱,只有冷霜凝在赭红色的山岩上,反射着天边月色,微芒闪动。 “上次的事……有什么进展吗?”元清杭忍不住,开口问道。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慌忙摆摆手:“若是牵扯你们苍穹派的秘辛,那也不用告诉我。” 宁夺道:“没有进展。郑师叔的棺材中既然有遗骨,那么那具惊尸的来历就依然不清不楚。” 想了想,他又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异常,好像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元清杭笑道:“棺材里的火药阵也是意外,墓园的看管者之死也是意外?” 宁夺闭上了嘴。 元清杭也不再追问,心不在焉地踢飞了路边的几块小石头,有点走神。 忽然地,他问:“假如有一天,无数人都说我居心叵测、十恶不赦……你会相信吗?” 宁夺郑重道:“我会对那些人说,有一个词叫作‘疑罪从无’。我也会和他们说,指责的人要拿出证据来,不能逼着人自证。” 元清杭欣然颔首:“宁仙君果然从善如流。” 想了想,他又道:“那假如真的有无数证据都指向我呢?” 宁夺一怔:“为什么这样说?” 元清杭笑道:“总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似的。” 两人行到了众人休息的帐篷群附近,宁夺停住了脚步,定定看向他。 “就算所有的假证据都指向你,也一定能找出破绽来。” 元清杭扬扬眉:“你就直接笃定是假证据了?宁仙君,你这样先入为主,很不理智啊。” 宁夺淡淡道:“那假如有一天,无数人说我堕落败坏、心怀大恶,你会信吗?” 元清杭哑然失笑:“你?别开玩笑了。就算天塌地陷、江水西流,你也不可能做那种事啊!” “元少主,好像更不理智的那个人是你啊。” 元清杭瞪着他,忽然展颜一笑。 “宁仙君,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他潇洒地转身,向帐篷走去,随手向身后挥了挥手,“以后若真有那一天,你我各自安好,不用为我强出头啦。” …… 帐篷里四角放着几颗散落的明珠,硕大浑圆,散发着温柔的珠光。 厉轻鸿蜷缩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帐篷顶。 元清杭掀开门帘走进来,一股清冽的冷风钻进了帐篷缝。 厉轻鸿迅速爬起身,默默看着他,眼眶通红。 元清杭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脖颈上的血迹,又看了看他胳膊上的擦痕,叹了口气。 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瓶伤药,帮他涂抹在伤口上:“怎么不自己处理一下,又不是没有药。” 厉轻鸿乖乖由着他摆布,声音哑了:“少主哥哥,我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元清杭手下一顿,和声道:“不会的。他就是吓吓你,绝不会真的杀人。” 厉轻鸿眉眼低着,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怨毒:“你总是帮他说话。” 元清杭笑了笑:“我也会为你说话的。” 厉轻鸿抬起头,幽黑的眸边,红丝密布。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元清杭的胳膊,哀切地道:“你不要信他说的话,他只想挑唆我们心生嫌隙。少主哥哥,你信我,我绝不会害你的!” 元清杭一怔:“他没有说你要害我。” 厉轻鸿呆了呆,慢慢放开了他的胳膊:“哦……” 元清杭扬手将角落里的明珠收了,四周的珠光隐去,和外面的黑暗连成一片。 许久之后,也听不到入睡后的轻鼾,元清杭在黑暗里道:“鸿弟?” 厉轻鸿立刻应答:“嗯?” 元清杭轻叹一口气:“人要为自己活着。无论红姨有多恨神农谷,你也不能被这种仇恨裹挟。有的事……一旦做了,就再难回头了。” 身边默然无声。 元清杭想再说点什么,可等不到回应,也只有道:“别多想了,睡吧。” 厉轻鸿乖乖地缩在一边,眼睛里毫无睡意,半晌才轻声道:“好。” …… 三天之后,止杀湖终于在望。 登上最后一座山峰,所有人虽然早已得知了止杀湖的位置,可真正看到时,依旧全都陷入了巨大的震动。 这座大湖,不是在任何山峰下,也不在山谷里,却在高峰之上! 整个万刃峰中,最高的那座山顶上有片极大的占地,内有一片平湖,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片湖水倒挂在天上,澄澈碧蓝,如练如缎。 元清杭他们这一队到时,另外的几队全都已经抵达,浩大的止杀湖边,三三两两地散落着各位仙门弟子。 此时正是正午,大阵中隔绝了一切,日光比外面暗淡许多,只有中午这一会儿稍微显出一点炙热。 头顶的阳光从无形的大阵上倾洒而下,落在碧蓝色的湖面上,点点碎金荡漾,袅袅烟雾在浩大的湖面上盘旋萦绕,衔着远山。 明明是波平如镜,气象万千,可是所有人望见这片湖面时,却都只感到一阵遍体生寒。 那漂浮在湖面上的云雾,细看之下,根本不是真正的水汽,而是丝丝缕缕的刀兵剑意! 不知道多少殒亡的神兵兵魂,聚集在这片澄澈的湖水下,看似无形,没有实体,可是它们带来的杀气凛冽、沾染的暴戾血腥,却浓得宛如实质,快要从湖水中喷薄而出。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底一瞬间的震撼。 他身边,李济呆呆立在当场,喃喃道:“这……这怎么下得去?” 止杀湖的水中,蕴养着无数兵魂,须得潜水下去,在无形的刀兵魂魄中,慢慢寻找机缘。 有的兵魂会感应到和生前主人类似的气息,主动攀附上来; 有的则只是感应到合适的兵器实体,愿意找个容器存身; 除了这两种方式外,还有最后一种强硬的方法。 有的修士感受到心仪的兵魂,会主动出击,用自身修为制服,强迫其认主,将其桎梏入自己的兵刃。 只是这种法子却也最凶险。 兵魂本就没有实体,要想制服它,就只能在精神力上强行压制,稍有不慎,不仅不能收服,还会落得个灵识受损。 轻则疯疯癫癫、境界跌落;重则完全可能脑腑被毁、变成废人。 而现在,光是远远感受这湖面上溢出的刀兵之意,就已经叫人寒毛倒竖,若是真的下到水中,接近那成千上万的兵魂,还不被割成碎片? 商朗站在湖边,闭目感受了片刻,睁开眼:“下是能下去,能待多久,就要看个人修为了。” 木嘉荣抿着嘴,傲然道:“不都带了异宝来么,还能靠自己闭气不成?” 这里使用灵力被压制,纵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在水下轻松惬意地存活。 可是诸家早知道这情形,凡是进来的,也早都准备好了各种水系异宝,至于作用大小,自然还要看各家的财力强弱。 李济苦笑:“木公子,你们神农谷的漂橹甲可是神物,不是人人都有的。” 漂橹木乃是一种奇树的树心木,在水中有异效,可以随意沉水或者浮起。 可是这样的一棵树,一百年才能长出手指粗细的一段树芯,制成一个小小的背心盔甲,起码需要数百株成年树木,价值连城,有价无市。 常媛儿悄不作声,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了一颗珠子,递给了元清杭,小声道:“黎大哥,这个你若是不嫌弃,不妨带在身上。” 元清杭一低头,目光就是一亮。 不愧是海边的修仙门派,手中的异宝还真适合水下。 那是一颗小小的海螺珍珠,色作粉红,上面带着炫目的彩虹虹光,极为罕有。 贴身带一颗,可以大大减缓水流压力,遨游行走如履平地,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元清杭想了想:“我能送人一用吗?” 常媛儿一怔:“啊,自然可以。送给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 元清杭转过身,拉过厉轻鸿,将那颗粉红色的海螺珠塞给了他。 “带着,下水时小心点。”他道。 厉轻鸿怔怔看着他:“……你不用?” 元清杭摇头:“我的水系术法大概比你强点。” 旁边,宁夺静静站在湖边,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注意这边。 正在这时,平静的湖面上,忽然掀起了一簇滔天巨浪! 一道剑光冲天而起,一道白衣身影随之腾空飞出,周身朵朵白浪漫卷纷飞。 那身影追上了半空中疾飞的长剑,一只手抓住剑柄,另一只手四指搭上剑身,用力一抹。 血珠混着晶莹水珠,在空中显出一道繁复的咒文,血咒落在剑身上,那长剑蓦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鸣。 华光大盛后,剑身激烈颤动几下,才心有不甘似的,恢复了平静。 那人手擒长剑,从滔天巨浪中踏浪而回,落在了岸边。 脸色苍白,却依旧玉树临风,风度翩翩。 正是宇文离。 第 42 章 深湖 湖边一堆人争先恐后涌上去,羡慕地望着他手中脱胎换骨的宝剑:“果然是术宗大家,宇文公子年纪轻轻,是第一位得遇机缘的人吧?” 宇文离被众人围着,忽然低头咳了几声,一丝血迹溢出唇边。 周围的人一片惊呼:“宇文公子可要紧?” 宇文离随手抹去血迹,服了一颗丹药下去,脸色明显地好了些:“不妨事。” 众人看他脸上重新有了血色,才放下心来:“那公子这兵魂来历如何,叫什么名字呀?” 宇文离微笑:“来历不知,似乎是远古之物。” “啊,恭喜恭喜!这样的机缘,也就宇文家力拔头筹了!” 不远处,商朗悄悄凑到宁夺耳边:“不是主动认主的。” 宁夺点点头:“宇文公子很厉害。” 他们修为比常人更高,早已在那声激越的剑鸣声中听出了一丝不甘和怒意。 假如没猜错,宇文离得到这道剑魂的法子,应该是强行收服。 李济毕竟是术宗出身,也一眼看出了端倪:“啊,宇文公子动用了秘法契约?” 元清杭眯起眼睛,看着宇文离剑上那抹血光,脑海中浮起刚刚那形态狰狞的咒文,心里暗暗一惊。 岂止是秘法,根本就是血契压制,凶险无比。 术宗手段众多,用极凶的咒文压制兵魂,固然是最强硬有效的一种,可也同样有极大风险。 别的不说,主人将来一旦伤重、气血衰败,被强收的兵魂就极可能在这种关头临阵倒戈,脱困而去还算好的,有的甚至能反噬主人,酿成惨祸。 厉轻鸿眼中精光闪烁,盯着宇文离手中宝剑:“果然是富贵险中求。” 元清杭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术法修为强悍,心中肯定有把握。没本事却也强求的话,死到临头都不知道。” 厉轻鸿摩挲着腰间的绣花香囊,乖巧道:“嗯,我晓得。” 正在这时,湖面上,忽然又是一阵水波骤起。 两道人影先后从水中浮起,不像宇文离那样声势浩大,却也带起了波涛汹涌,剑意凛然。 “澹台家的两位一起出来了!” “啊,好像只有一道剑意出水?” 澹台芸一身宝蓝色裙衣,腰间束着一条满是避水明珠的腰带,珠光四射,冰雪般的俏丽面容上,微微有丝掩不住的喜悦。 避水珠作用下,她浑身毫无狼狈湿意,却裙裾飘飘,发丝轻盈,手中的那柄宝剑更是带着凛然的寒霜之意。 澹台超在她身后,却脸色难看,略显青白。 众人看着,想要上去,都有点犹豫。 显然澹台芸已经寻到了自己的机缘,可是她哥哥却空手而归。这若上去道贺的话,岂不是叫澹台超脸上无光? 澹台超走上岸,勉强冲着妹妹一笑:“主动认主的吗?” 澹台芸点点头,手中剑一横,两个轻盈如水的篆书小字赫然显在剑柄上。 “严霜”! 宁小周广闻博记,立刻想起了什么,忽然惊叫了一声:“啊,这名字……好像是四百年前,一个叫朱珠的金丹女修生前用过的?” 终于有人也反应过来:“啊,对对!那也是一位术宗女修,名声极好,但是后来据说陨落在外出游历时,无人知晓尸骨下落。” “原来她的兵魂也归了此处,蕴养多年,终得善终。” 不少人纷纷恭维:“朱前辈一生蕙质兰心,巾帼不让须眉,她的兵刃必然感受到你脾性相投,才愿意主动归伏,也算是美事!” 不远处,宇文离的目光穿过众人,冲着澹台芸微微一笑:“恭喜澹台小姐得偿所愿。” 澹台芸一眼望见他手上宝剑光华,一怔后,也颔首还礼:“也恭喜宇文公子。” 澹台超瞥了一眼宇文离,脸色更加难看,低声自言自语道:“无名之剑,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货色。” 这话看似随意,却刻薄,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讽刺宇文离的身世一样。 宇文离却仿佛没听见,但笑不语。 元清杭心里不以为然,这剑意明明凶悍锋锐,说是无名之剑绝不可能,只是宇文离却不愿意展示这剑的本名,却有点蹊跷。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只是这种可能……似乎不是什么值得说出来的美事。 澹台超从门下弟子手中接过灵泉水,猛灌了几口,咬牙道:“我再下去,换一片区域试试。” 岸边的众位澹台家子弟都默然无语,无人敢说什么。 李济悄悄皱眉,向着元清杭小声道:“上来不就是实在撑不住了么,还要强行再下去,不怕身体受损?” 元清杭摇摇头,没回话。 这些名门子弟,哪一个不是心高气傲,修仙路途上本就充满艰险,也处处是机遇,若是一直胆小慎微,又怎么可能找到自己的通天路途? 宇文离走到宁夺一行人面前,微笑寒暄:“诸位下去时,注意东南方有片激流,附近湍急难行,从旁边迂回靠近湖心更省力些。” 商朗好奇问道:“宇文兄到了湖心吗?” 宇文离摇摇头:“惭愧,湖心刀兵之意实在太盛,距离那里尚有数里,我已经无法再寸进。幸好在附近找到了这道剑魂颇合心意,也没有白走一遭就是了。” 湖中处处都有兵魂剑意纵横,越靠近湖心,才越是那些绝世神兵静养的所在。 边缘地带的兵魂虽然更容易得到,可是这些优秀仙门弟子却哪里看得上,一个个是肯定要往湖心试试运气的。 宇文离先到,愿意将辛苦得到的讯息无私相告,足以显得胸襟坦荡,众人心里都不由得暗暗感激,一个个道谢不停。 …… 元清杭他们这一组到得最晚,各自做好了准备,开始一一下水。 元清杭看着面前忽然迎风而长的一艘密封小船,再看着木家的几个人悠然踏进去,不禁目瞪口呆。 “这是潜水艇么?好先进!” 商朗在他身边,正在活动筋骨,闻言使劲摇头:“潜水艇?似乎也挺贴切,不过这叫福鲸舫,是神农谷的镇谷宝物之一。” 元清杭在心里“啧”了一声。 他还想着医修不懂水系术法,会有点吃亏,看来果然是多虑了,各大世家不仅准备充分,神农谷这样的,就更是财大气粗。 这小型潜水艇一样的异宝在手里,木嘉荣他们直接潜到深处再下来溜达就是了,哪像他们,还得一个个长途跋涉,游泳游过去! 旁边,宁夺淡淡道:“太过省力,也未必是好事。” 元清杭看了看他,忽然笑着低声道:“那要不要比一比?” 宁夺目光温和:“比什么?” 元清杭望着面前碧波万顷、剑意如烟,只觉得一股豪气突升,指着远处,微一挑眉:“就比谁先到湖心?” “好。”宁夺毫不犹豫,点头应允。 旁边,商朗也来了兴致,叫了一声:“一起!” 没等众人反应,他紧了紧腰带,抢先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我先走一步了,你们有本事来追!” 元清杭和宁夺互相望了一眼,两人同时一步踏入碧波之中。 刚一入水,浑身冰寒,冷意刺入每一个细小毛孔,让人猛然一个激灵。 水温明明温暖如春,是杀意直透心底,叫人浑身发凉。 …… 厉轻鸿站在岸边,手指摩挲着海螺珠,问身边的一个别家弟子:“就没人去断魂崖吗?” 那人认得他就是药宗大比的获胜者之一,忙道:“有的,凌霄殿的几位刚刚也一无所获,打算结伴去断魂崖试试呢。” 厉轻鸿望着前面一一消失在水面上的同伴,脚下纹丝不动。 他忽然转过身,快步走到了凌霄殿众人身边,乖巧一笑:“诸位仙君是想去断魂崖碰碰运气吗,不如一起?” …… 碧波之下,激流逐渐暗涌。 水下行走不比陆地,众人身不由己,很快就被无序的水流带得四散开来。 元清杭身上带着避水符篆,密密麻麻,在前胸后背贴了全套,沉入湖底后,便脚踏实地,一步步向前急行。 抬眼望过去,四周几丈之内水清见底,可远处却已经呈现出诡谲幽沉的深碧色。 只有那艘木家的福鲸舫在前面风驰电掣,不知道用了什么作为动力,顺滑无比,在水里看起来,果然像是一只巨大的鲸鱼。 水下隔音,身边安静无声,只有不远处宁夺的身影若隐若现,叫元清杭略微安心。 碧波中,他如履平地,行进毫不费力。白色衣袍飘然欲仙,衣角上的银色云朵和红色赤霞翻飞涌动,宛如人在画中。 男主就是男主,一举一动都这么自带柔光和滤镜! 元清杭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一边奋力往前急奔。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水流忽然泛起暗涌,一道无形的杀气顺着水波,裹向元清杭。 元清杭心中一直警惕,这微弱杀气一出现,他身形疾速一闪,一道符篆迎面祭出,挡住了那道无形的剑意。 剑意无声无息,顺着水波轻柔地掠过他身边,转瞬又滑走。 元清杭凝神看去,那股暗流中,隐约显出了一把短剑的模样,通体晶莹剔透,没有实体,正是一道剑魂。 元清杭扬手,一道温养符急追过去,贴上了那把短剑。 那无形的剑意忽然一跳,像是感受到了这陌生的好意,竟然调转了剑身,向着元清杭的方向晃了晃剑柄,这才又隐在了水波里。 元清杭笑吟吟转过身。 前方,宁夺也停了下来。 他的宝剑无声出鞘,在水中划出一道圆弧,凌空斩向对面的虚空! ——显然宁夺也遇到了藏在水中的兵魂,而且极具攻击力。 白色水花在宁夺剑下蓦然升腾,挽出层层雪浪,下一刻,波涛静止,急涌的湖底又骤然转为平静。 宁夺的剑身激荡片刻,缓缓收起光华。 一招之内,击退了那道无形杀机,干脆利落。 很显然,宁夺也没看得上这道遇到的兵魂。 这一耽误,前面的福鲸舫已经不见了踪迹,商朗他们更是不知道被水流带向了何方。 元清杭向宁夺微微一笑,然后伸出纤长手指,向身后打出了两道火符。 加持了秘法的火焰遇水不熄,在他身后燃起两道巨大的火龙,水温急剧升高,形成冲力,他身子瞬间移出去老远,将宁夺远远抛在了身后。 顺着无声火势,他扭过身子,在水波中,遥遥冲宁夺比了一个挑衅的“V”字手势。 宁夺虽然看不懂这手势的意义,可是却看得懂他唇角的那丝得意。 碧色水波中,他漆黑的眸子仿佛更深。剑鞘在足下的湖底轻轻一点,身子轻飘飘纵起。 姿势翩然,毫不费力,却快若游鱼,向元清杭急追而来。 元清杭借了火符的推力,才领先了一大截,却没想宁夺片刻之间就又缩短了距离,这一下不敢再挑衅,急忙转身便跑。 这个怪物,看上去仙气飘飘,淡然无争,可一旦动用真实修为,简直堪称惊恐。 不拿出十二分的手段和精神应对,怕是得输得灰头土脸! ……一路上,你追我赶,不时会有各种兵魂和剑意出现,有时候就得停下来应对和甄别。 有的杀机毕露,有的温和淡然,元清杭甚至遇到了一道极有意思的兵魂,一碰到他的那柄白玉黑金扇,就热烈地缠了上来,绕着扇柄扇骨打转,好像恨不得立刻就钻进去,把他的扇子当成容器。 元清杭由着它贴上自己的扇柄,瞬间脑海中就闪过了一道软鞭的模样。 没有征兆地,两个字蓦然浮现在他的脑海。 “裁春”。 难怪,长鞭柔软无骨,正和扇中藏着的那道银索极为相像,怪不得这道长鞭的兵魂对他颇是喜欢。 “裁春”,好一个优美又灵动的名字,也不知道主人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又来自何方。 元清杭用神识触碰了一下那道长鞭,轻轻用力,将它推离了自己的扇柄。 “你太温和啦,凌厉刚猛不足,和我脾性不太相投。”他摇头道。 那道鞭子的无形身体被他推拒,感觉得到他的拒绝之意,气鼓鼓地退了几步,在水波中乱抽了几下。 只是并不狂躁,倒有点娇嗔的模样。 元清杭忍俊不禁:“你以前的主人是个姑娘吗?” 长鞭围着他的白玉扇又转了几圈,转身就要悻悻离开。 元清杭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一件事,试探着将银索甩出,在水中追上了那道长鞭的兵魂。 “你先存身在我这儿,我待会儿带你去见一位姑娘。她正好也用一道藤鞭,到时候,我介绍你们俩认识。” 元清杭自言自语,用神识安抚着它:“要是见了面觉得不合适,你再走嘛。” 那长鞭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高兴地扭了几下,一头扎进银索,舒舒服服地安静下来。 宁夺追到了近前,看着他的动作,远远地一扬眉,神情有点惊诧。 元清杭赶紧摆摆手,用口型说了一句:“帮常姑娘找的,不是我!” 宁夺目光低垂下来,长剑忽然挥出,斩碎了面前一波激流,转身便走。 这样走走停停,约莫过了小半天,两个人都终于开始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每走一步,前面的暗流都交错盘旋,湖底暗流中夹裹着的刀锋剑意,更已经频繁到叫人寸步难行。 而这却不是最难熬的。 最难熬的,是这些兵魂毕竟是阴物,聚集在一起时,阴气浓重,叫人遍体发寒。 身体越来越僵,从体表到五脏六腑,就像是被冰渐渐冻住。 元清杭终于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在湍急的水流中停下,掏出那个“役邪止煞盘”,放在手中。 原本的指针,在澄澈碧波中,忽然开始疯狂转动。须臾后,指针蓦然颤动几下,终于定住,笔直指向了一个方向。 并不是向着湖心,却偏离了中心线,向着正西方指去! 元清杭盯着那指针,双唇一并,吹了一个悠长尖锐的口哨。 水下虽然极难传音,可是宁夺距离他本来就不远,听到哨音,迅速在前方转身。 元清杭使劲冲他招招手,宁夺毫不迟疑,转身向他急冲而来,行到近前,疑惑地看向他。 元清杭摊开掌心,向着罗盘一指。 宁夺凝目一看,微微一怔。 这罗盘是几位术宗的宗主一起制作的,绝对不会出错。此刻指针指向西方,只有一个可能。 罗盘能辨阴物,这说明最强、最凶悍的兵魂并不在湖心,却在西边某处! 两人相视一眼,元清杭微笑,向着西方一挑眉。 宁夺点点头,两个人心有灵犀,立刻转了方向。 果然,越往西边,役邪止煞盘的指针颤动越急,像是又激动,又有点畏惧。 不知道何时,两个人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影踪,身边的水域也越发沉寂诡异。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水,还有前方那越来越冰寒刺骨的阴寒之气。 元清杭越走,越是心惊。 这股兵魂之意越来越强,叫人感受到了某种叫人难受无比的情绪。 悲伤、孤独、伤感和绝望。 这道兵魂生前的主人,该是死得多么心不甘、情不愿,才会在兵刃中也留下了如此浓郁的情绪? 元清杭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股强大又悲哀的兵魂压迫下,他已经心跳加速,微微一弯手指,竟不知何时僵直了。 宁夺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他的脸色,眉头一皱。 元清杭向前方指了指,又摆了摆手。 宁夺犹豫了一下,缓慢用唇语道:“一起回去。” 元清杭微笑着挽起衣袖。 碧水中,他腕上那只合二为一的镯子散发着隐隐光辉。 他微一用力,在接口处按下机括,镯子裂开,两道强烈的光芒四射而出。 伪装的外观脱去,两个镯子一模一样,里面两颗异宝灵珠滴溜溜急转,可是散出的温度,却截然不同。 一个温暖如春,是元清杭从小戴在手上、温养经脉的那一只。 而另一只,却散发着冰寒霜雪之意,正是宁夺幼年时戴着,压制心火旺盛的那只。 元清杭褪下自己的那只,拉过宁夺的手腕,将它套了上去。 宁夺愕然望着那两只镯子,眼中忽然亮光一闪。 元清杭笑嘻嘻举起自己的手腕,将剩下的那只亮了亮,口型无声道:“带着呢,在身上。” 宁夺静静看着他,眼中光亮更盛,温柔宁和。 元清杭说完这一句,却忽然打了个冷战,脸色一白。 见鬼,原本在水中只觉得尚能忍受,可没想到那只暖镯一旦离体,彻骨的阴冷之气就像万千冰刀,切割在肌肤之上。 “你去看看,万一有机缘的话,也没白走一遭。”他用唇语道。 宁夺看着他脸色,眉头微皱,就想脱下镯子。 元清杭反手握住他手腕,牙齿打战,微笑:“这兵魂我驾驭不来,靠近了也是白来。” 宁夺望着他眼中诚恳之色,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元清杭松开他的手,迅速向前甩出两道火符,借着推力,向后反向退去。 片刻后,宁夺的白色身影在水波中已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影。 他向着那黑影挥了挥手,终于再不回顾,向来处返身而去。 一路上,元清杭心神不定,一会儿想着那道强大又悲哀的兵魂到底什么来历,为什么不在湖心休养生息,却偏安在西方一隅; 一会儿又想着宁夺性情侠义刚直,平日剑意也是炙热浩然,配上这道兵魂或许也并不适合。 一会儿又想姬半夏叫他寻找上古兵魂,自己却这样自动让出机会,要是姬半夏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 忽然之间,他足下一顿,心里想到了一件事,竟然呆在了水底。 不对,哪里不对。 “应悔光动惊五洲,霹雳裂金破千城”! 宁夺现在用的剑材质稀罕,是两年前结出金丹时宁程赐予他的,可是修为尚且浅、兵刃尚未养出魂魄,自然也没有正式名字。 可原著里明明提到,宁夺手中的剑叫作“应悔”,将来真正名震四方、斩妖除魔的是那一把,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对原书的情节完全不熟,仅仅扫过首页的几篇长评,假如没记错,应悔剑出的时候,应该也是仙门和魔宗的战端开启之际。 原著里,他这个魔宗少主带着厉轻鸿兴风作浪的时间点,就快到了? 第 43 章 应悔 ……正在心乱如麻,忽然前面一阵灵力波动骤然传来。 原本平整的湖底,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暗礁丛。 而那影影绰绰、张牙舞爪的礁石后,有个人影身着宝蓝色华丽衣衫,头发散乱,手执长剑,正在礁石的水流中苦苦战斗。 却是澹台超。 元清杭定住脚步,留神观看,这一看之下,心里就暗暗吃惊。 澹台超的状态极其不好。 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无形的兵魂,气势汹汹,凌厉悍然。 澹台超显然没有得到它主动认主,现在正企图强行收服。可是这湖底依旧在远古大阵的规则压制之下,能动用的灵力有限,依靠灵识来和这道剑魂比拼的话,澹台超似乎并不占上风。 仔细看去,他已经剑法散乱,眼神疯狂。 元清杭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可是刚刚一动,澹台超的目光已经飞快扫了过来。 “不准动!想坐收渔人之利的话,小心崩掉你的乳牙!”他嘶声叫。 隔着水波,元清杭没太听清楚他的话,可是看他状若疯狂的脸,也知道没什么好话,只得摇了摇头。 他转过身,正要避嫌离开,忽然,澹台超面前的那道剑魂却凶光暴涨。 澹台超身体急扭,神识急剧凝聚,和急刺过来的剑意狠狠撞在一起,瞬间绞在一处。 下一刻,他脸色憋得血红,眼里血丝一条条增长。 可是他却不敢撤掉神识,这个时候,对面剑意的魂魄之力和他的神识对上,谁先退缩,就极可能严重受伤。 这种精神力的比拼,分出胜负只在瞬间,元清杭只凝神看了那么一眼,就已经看了出来,澹台明处境极为危险。 他脚下发力,疾奔而去,手中快速打出一道清心符,顺着水流,甩上澹台超眉心。 白玉扇中银索同时飞旋而出,绞出片片水浪,侧面缠上了那道剑意。 这举动明明是想分担澹台超的压力,可是他却大急,疯了一样急扑过来,袭向元清杭背心:“滚开!” 这剑魂战力强悍,他脑海中神识已经受损却不自知,心中幻象正在走马灯一样乱转。 一会儿是宇文离那志得意满的模样,一会儿是处处被亲妹妹压制的沮丧,乍一看元清杭冲过来,满心只以为这人卑鄙无耻,想要趁火打劫,顿时又惊又怒,心中起了杀机。 元清杭哪里想得到他神志已经糊涂,猝不及防,背上已中了他一剑。 虽然剑上灵力极微弱,他身上也有护甲,可是澹台超手持的毕竟是利刃,这一刺,立刻在他背上捅了一个伤口。 水波中,泛起一股血花,升腾而起。 澹台超一见血色,终于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清明,手底一顿,剑尖再也刺不下去。 收服剑意原本就凶险万分,这一走神,对面的剑意忽然威力暴涨,一举侵入他脑腑。 澹台超呆了一下,忽然眼球激凸,身子剧烈颤抖起来! 元清杭背上剧痛,可是终究看不得他就此横死眼前,手中白玉黑金扇赫然打开,狠狠拍在了澹台超胸口。 澹台超被这一扇子拍得一口血狂喷,身子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面倒退飞出。 他心中不由自主浮出一个念头“我命休矣”,可就在同一刻,胸口一道清凉之意却顺着心脉直冲脑海,瞬间斩断了那股剑意在他脑海中的进攻。 瘀血喷出,心中憋闷和焦躁也立减,他眼中的血色慢慢消退。 那道凶悍的剑意似乎也感觉到面前的新敌人不好惹,在水中盘旋一圈,忽然调头就逃。 元清杭冷哼一声,银索飞出,绞住那道剑意,硬生生将它拉回。 他急速游到澹台超面前,单手夺过他手中的剑,符篆打出,将那道剑意封进了澹台超的宝剑中。 澹台超傻傻地愣在水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元清杭懒得理他,反手将他宝剑掷回,身形倏忽远去。 背上剑伤不重,他一边漫不经心在湖底行走,一边顺手往背上贴了止血膏药。 片刻后,疼痛已消,可是在四处游荡了一圈,却没有任何收获。 遇到的兵魂都不合心意,像澹台超刚刚遇见的那种,虽然战力强悍,可是却失之坦荡明净,就算送给他,他也完全没有兴趣。 没了那只镯子护体,身上越来越冰冷,他终于再也熬不下去,顺着水流方向,向岸边行去。 从水中上来,岸边早已经有不少人出了水。 木家的那艘福鲸舫停在了岸边,木嘉荣和几个师兄弟聚在一起,一个个脸带喜色。 木嘉荣的手中那柄软剑,从原先的毫无灵气,变成了华光四射,充满骄傲睥睨之意。 剑柄上,也新落下了两个崭新的篆文:“骊珠”! 元清杭笑眯眯凑过去,看了看他的剑柄:“恭喜木小公子呀。千金之珠,处九重之渊,而在骊龙颔下,必然是清雅尊贵的好东西。”(见注释) 木嘉荣虽然对厉轻鸿又怕又厌恶,可是并非不识好歹,对于元清杭相救同门的情谊记在心里,忙道:“正好遇到合心意的剑魂主动认主,运气好罢了。” 他身为医修,在战斗力上始终差了一些,随身的软剑虽然也是材质珍贵,可得到兵魂认主,这战斗力就是成倍增长,又怎能不高兴? 他看了看元清杭,略带迟疑:“黎公子呢?” 元清杭笑着摇摇头:“运气不好。” 他看了看四周:“别人都没上来么?” 木嘉荣一指远处的山崖:“商大哥也得遇机缘,拿着剑找宇文兄比试去了。” 元清杭哑然失笑:“干什么避着人?” 木家的一个弟子羡慕道:“他说这剑威力过大,怕一时驾驭不了,万一伤人就不好了,所以只敢找宇文兄那把比一比。” 元清杭“哇”了一声,由衷感慨:“这么凶残的吗?商兄也是好运气。” 正说着话,湖面上一阵波动,澹台超踏着水波,终于也浮了上来。 澹台芸正在担心哥哥,见他终于上来,再一看他手中宝剑上光华,更加高兴,一群澹台家的弟子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恭喜询问。 澹台超脸色涨红,目光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定到了元清杭脸上,神色复杂,又是羞愧,又是犹豫。 元清杭知道他心思,微笑一下,悄悄在自己嘴巴上做了个“紧紧掩住”的手势。 澹台超虽然一直对他有种天然敌意,可不知怎么,却又莫名觉得这人可信,见他做出这个手势,终于放下心来,向着身边的众人勉强笑道:“这次运气好,费了老大的劲,才令这剑甘愿认了主。” 他随手向着边上一挥,一道暴烈的剑气纵横而出,那块大石瞬间四分五裂,下一刻,竟然片片碎成了齑粉。 元清杭那道符术法巧妙,不仅帮他收服了剑魂,还逼出了它本名,现在他的剑柄上,已经显出了两个淡淡的金字。 “伏虎”。 众人刚刚还暗中嘲笑他无能,现在全都舌挢不下,心里都想:“宇文公子虽然先得到了机缘,可是澹台家的这位也不差。和这样一来,两家又得明争暗斗、暗中较劲了吧?” 就在这时,远处平静的止杀湖西边,忽然波涛骤起。 时辰已经接近黄昏,湖西边正是乌金坠落之处,道道红色晚霞在远处翻涌流动,衬着那忽然波云诡谲的水面,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半湖碧绿,半湖金红。 就在那两种截然不同的异色中,一道恐怖的剑意冲天而出,激起万道浪花、搅动无数碎金。 一道人影随着剑意飞出湖面,手中宝剑浑然不似过去颜色,在天地间挥出了一道浩大剑意。 望着那道剑意,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人心里都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悲伤。 这股悲伤就充满了天地之间,也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 元清杭凝视着西方,浑身僵硬。 虽然隔了浩淼烟波、数里之地,本不该看得清那柄剑上的剑名,可是他心里却骤然涌上了再明确不过的两个字。 “应悔”。 应悔剑出世,那些腥风血雨还会远吗? …… 夜色漆黑,今晚无月无星。 各家仙门子弟都已经陆续上岸,各自围坐在熟悉的圈子里,生火进食,默默无声。 没有人说话,好像所有人的眼神都有点躲闪。 元清杭往嘴里扔了一颗补充体力的灵丹,狐疑地望着不远处的苍穹派众人。 宁夺的背影端坐如松,仿佛对身边的异样视而不见,可是元清杭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边的师兄弟们,一个个都似乎心神不定。 他观察了一会儿,一无所获,抬首看到常媛儿和两个灵武堂的女修坐在一边,忙起身过去。 “常姑娘此番有收获吗?” 常媛儿摇摇头,圆圆的酒窝懊恼地现出来:“我的修为太低,在水下没行进多久,就浑身僵冷,只好上来了。” 元清杭笑道:“常姑娘的软鞭可否拿出来一观?” 常媛儿不明所以,手腕一抖,束腰的软鞭赫然飞出:“怎么?” 元清杭白玉扇一抖,银索飞出,软鞭和银索拉成一条直线,微微颤动,绞在一处。 软鞭色作漆黑,他的银索银光闪闪,一刚一柔对比鲜明,不仅煞是好看,更有点温柔缱绻的味道,顿时将不少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元清杭虽然背对着苍穹派,可不知怎么,忽然觉得有道目光刺在背上,说不清是冷还是热。 常媛儿体会着对面传来的某种意念,眼睛蓦然瞪大了。 片刻后,软鞭猛然一抖,灵蛇一般激飞上了半空。 在空中傲娇地盘旋了几圈,才又笔直地一头扎下,落在常媛儿手中,软软垂了下来。 “裁春”两个字闪了闪,印在在常媛儿的软鞭柄上。 常媛儿又惊又喜:“黎大哥!这是……” “它喜欢你。”元清杭笑嘻嘻收了银索,“恭喜常姑娘啦。” 常媛儿心里不安,低声道:“可这也太贵重了……” 元清杭笑道:“海螺珠同样贵重,常姑娘不也是慷慨解囊。” 旁边围观的众人看到这情形,都是又羡又妒,不少女修更是心里都暗暗想:“这位常姑娘若不是海青门的掌门爱女,又貌美可爱,又怎会有人将到手的兵魂拱手相让?” 元清杭重新坐下,心神不定地往边上看了看。 宁夺的背影笔直,火光冷焰中,清晰映出他侧脸冷峻,长睫低垂。 元清杭低声问身边的李济:“苍穹派的人怎么了?” 别人得遇机缘,无论是得到自动认主的木嘉荣,还是强行收服兵魂的宇文离,都得到一片由衷的羡慕,可是宁夺回来后,就连上前奉承的人都罕有几个。 就算苍穹派的弟子们,也都一个个神情古怪。 李济似乎比他更震惊:“你……你不知道‘应悔’的来历?” 元清杭一愣:“什么?我不知道啊!” 他这尴尬的身份,穿越过来,非但没有什么金手指,就连一些基本设定都不知道,还不如一个本地土著呢! 他仅仅知道宁夺最终持有的是一把名叫“应悔”的名剑,可是还真不知道它的来历,瞧这些人避而不谈的模样,还真是诡异。 他试探道:“是什么邪物不成?” 不应该啊。止杀湖里,名门仙器满地,又怎么容得下什么不好的东西? 常媛儿悄悄道:“不是邪物,胜似邪物。” 元清杭眨眨眼:“远古的东西?” 常媛儿脸上有丝犹豫:“哪里算是远古,这兵魂的主人……也就死了十几年而已。” 元清杭盯着她,心里忽然某种不好的预感跳了出来。 才十几年?! 边上,李济压低了声音:“应悔剑的主人,就是名声狼藉、被逐出苍穹派的那位。” 望着元清杭震惊无比的脸色,他叹了口气:“对,这剑的主人,就是宁晚枫。” 元清杭身子一动,就想站起来,却又硬生生顿住。 怎么回事!应悔剑,是宁晚枫生前用的剑? 宁夺这是得到了他亲叔叔的剑意传承? 李济依旧在唠叨:“说起来,他也是苍穹派的小师叔。啧啧,只是这就尴尬了。” 元清杭忍不住问:“尴尬在哪里?长辈对晚辈嘉许认可,授以剑意传承,不算美谈吗?” 灵武门的一位弟子凑过来:“黎小仙君,话不是这么说……” 元清杭瞪着他:“不这么说,怎么说?” 那人缩了缩脖子:“宁晚枫生前虽然惊才绝艳,可是后来堕入魔道,剑意也一定被污染侵袭。得到这种兵魂认可,岂不是说,宁夺仙君心性也……” “你放屁!”他们背后忽然冒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大家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正见商朗手里抱着一堆柴火,站在他们身后,横眉竖目。 他平素性格爽朗阳光,从来不摆大门派世家子弟的架子,一直人缘极好,可此刻却罕见地情绪激烈:“长辈留下的剑意,遇到同门后辈倍感亲切,所以才欣然认主,有什么稀奇?” 李济慌忙跳起来,冲着说话的小师弟踢了一脚:“浑说什么?宁晚枫为人虽然不堪,可修为和战力可都是强悍无匹。他的剑意能认可宁小仙君,自然是因为惺惺相惜……” 话一出口,觉得还是不对,赶紧又讪讪赔笑:“不不,也不是惺惺相惜,是认可了宁小仙君的修为。” 商朗脸色更加难看,英俊眉目中全是阴霾,瞪了他们一眼,大步而去。 奔到苍穹派那边,他凶巴巴把柴火抛到地上,闷头生火。 宁夺坐在一边,看了他一眼,低头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商朗脸色涨红,愤愤地扭头看了元清杭这边一眼。 元清杭怔怔望着宁夺的侧影,心中纷乱。 想了想,他问:“宁晚枫既然转投魔宗、心性卑劣,他的剑魂又为何会出现在止杀湖?” 篝火边的人都是一愣。 李济挠了挠头:“方才剑意出水的方向,在止杀湖最西边。你看,说明它也被排斥嘛。” 元清杭直觉地只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无从反驳,半晌想起一事,又问:“应悔这个名字,是何时取的?” 修士所用兵刃,一开始都是死物,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给它赐名。 只有和手中兵器长期并肩作战后,才能用鲜血和战意滋养出灵性。至于想要凝结出魂魄,更是起码要达到金丹中后期以后。 但无论如何,兵魂的名字或者是契合主人的心意,或者是符合主人的性情,绝没有毫无意义的名字。 那么这“应悔”二字,到底事出何因? 李济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肯定地道:“宁晚枫的剑有名字,是在他入魔之后。” 有人小声嘀咕:“可见尚有点羞耻之心。这名字,不就是后悔自己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再难回头,后悔莫及么?” 元清杭淡淡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宁晚枫前辈一生如此波涛汹涌、大起大落,想必后悔的事多得很。倒也未必是因为这么浅显的理由。” “啊……身为仙门修士,最终身败名裂、身死道消,这还不是最该后悔的事?” 元清杭凝望着远处墨黑一片、杀意依旧逼人的止杀湖,半晌摇了摇头。 “人生在世,名声和生死固然都极重要,可有时候,在一些人的心里,或许会有一些事远远重于它们。” 李济茫然道:“那还有什么?” 元清杭笑了笑:“谁知道呢。道义和诺言,友情和爱意,哪一个不是重于泰山?” 夜色黑沉,他一身黑衣上银色素纹隐约流动,俊美眉目因为这淡淡一笑,灿然如同暗夜盛开的白昙:“伤害了那些更重要的东西,才会真正悔恨吧。” …… 湖边寒意刺骨,白天下水已经耗尽了绝大多数人的精力,所有的帐篷早早搭好,严丝合缝地密闭起来。 厉轻鸿不在,元清杭独自一个人占着一个帐篷,正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耳边传来“扑扑”几声,有人轻轻叩打着帐篷的兽骨架。 “出来赏月吗?”外面的人声音清冷。 元清杭一跃而起。 他掀起门帘,半弯着腰,望了望远古大阵外漆黑的天空:“宁仙君,你会夜观天象,预测待会儿会出月亮么?” 宁夺目光平静,有微弱的光亮在眸中闪动:“并不能。” 元清杭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进了帐篷:“来来,这儿促膝长谈吧。别出去吹风了,我冷得很。” 宁夺端端正正坐在他对面,从腕上褪下那个光华闪动的手镯:“多谢,还你。” 元清杭接过来,重新戴回自己手腕,两个一样一样的镯子机关合拢,又合成一个。 “多亏了这件异宝,戴在手上时没觉得多么火力充沛,可是下到阴气浓厚处,它却极有作用。”宁夺郑重道。 元清杭笑道:“毕竟是我亲舅舅送的出生礼,想必有点不凡之处。” 宁夺凝视着他腕上镯子,忽然道:“我们俩出生只相差几个月,然后一人得了一只。” 元清杭一怔。 宁夺说得没头没脑,可是他却第一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猛然一跳。 “你是说,这东西原本就没有分开过。”他喃喃道,“会不会是你叔叔来投奔魔宗时,献给了我舅舅?” 宁夺沉默半晌:“不对。” “为何不对?你叔叔来投奔魔宗,总得有个投名状或者见面礼。” 宁夺缓缓摇头:“我私下打听过具体时间。我叔叔背叛师门、投奔魔宗是在你出生后。若是你刚出生便得到了这个,那便不会是他送的。” 元清杭眉头禁皱,忽然脱口而出:“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 “假如他们认识在这以前呢?”元清杭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在迷雾里看到了什么方向,“会不会他们相识送礼在先,后来你叔叔走投无路,才去找了旧友,岂不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宁夺赫然抬头,目光奇异:“你是说,我叔叔早就和你们魔宗私下勾结?” 元清杭瞪着他,脸色一沉:“什么叫勾结?怎么,结识我舅舅很见不得人么?” 宁夺紧紧闭上了嘴巴。 元清杭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莫名恼火,咬牙站起身:“宁仙君,你自己现在正和魔宗少主深夜相见呢,这又算不算暗通款曲、不清不楚?” 宁夺垂下头,不知为什么,俊美脸上有丝古怪的微红之色:“没有暗中……深夜或者白天,并不曾避过人。” 元清杭恼怒道:“总之你就是觉得你叔叔冰清玉洁,被我舅舅这个大魔头玷污了德行!” 第 44 章 血誓 宁夺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幽深眸光中,似乎有暗流轻转。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该知道的。”他轻声道。 “我只知道你和我势不两立,我还知道你师父想把我大卸八块,你也迟早有一天会捅我一个窟窿呢!”元清杭不假思索地冷笑。 话一出口,他猛地怔住了。 宁夺凝视着他,缓缓道:“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说?” 元清杭心里颓然,低声道:“……一个仙宗,一个魔道,将来大打出手,不是很正常?” 想了想,他又恹恹道:“真打起来,我大概打不过你。你这应悔剑这么拉风,捅我个窟窿又有什么稀奇?” 宁夺低头看着腰边的应悔剑,忽然一把拔出。 小小的帐篷里,灿然光华流泻一地,这么近距离地跳跃闪动,令得元清杭眼前一花,像是茫茫雪地里短暂的雪盲。 下一刻,他的手腕已经被宁夺抓住,应悔剑的剑柄递过来,横在了元清杭的面前。 宁夺的手掌不算火热,却也不像他的人那样冰凉。 他修长手指如同铁箍,抓住元清杭的食指,在剑刃上轻轻一抹,几滴血珠落在了上面。 紧接着,他自己同样划破手指,洒落几滴,盖在元清杭的血滴上,手指轻画,一个殷红的血符将两人的血混在一处,渗入剑刃。 剑身一阵轻颤,一股奇异的感应从剑身传到剑柄,再传入了元清杭的心底。 元清杭如遭雷击,半晌不能稍动。 “以血为誓,画符作盟。从今以后,它认得你,无法主动伤你分毫了。”宁夺低头凝视着宝剑上幽幽光华,一字字道。 元清杭呆呆看着他,心中一阵轻颤。 手下的剑柄中,浩大的剑意通过这奇妙的连接传来,坚韧又温和,悲怆却坦然。 细细体会着这道剑意,元清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这道剑魂的主人死前经历过什么,他在并肩战斗的宝剑中留下的最后一丝情绪,都和羞惭无关。 “应悔”之名,起于宁晚枫入魔后。 可此刻的元清杭却有种奇异的笃定,他的悔恨,一定与入魔无关。 …… 两日后,所有的仙门弟子都一起动身,开始奔赴断魂崖。 断魂崖在整个万刃冢的最西边,紧挨着出阵的阵眼所在。 已经获得兵魂的人,要抓紧时间赶往出阵点,再晚就可能赶不上;一无所获的,更想最后试试在断魂崖有没有机会。 虽说断魂崖里多是魔修生前的兵魂,可也不乏有仙门修士在这里寻找到自己的机缘。 “哎你们知道吗?一百多年前,听说有位医修的仙君,就在断魂崖收服了一道魔修剑魂呢。” 行进的队伍中,有人闲着无聊,开始和身边的人聊天。 “知道知道,不过我怎么听说,不是收服,是两厢情愿?” “对对,说是那剑魂明明充满戾气,狂躁无比,可是不知怎么,一遇到那名医修,就变得平和乖巧。”一名医修小弟子兴奋地道,“这才奇妙呢。” “传言那柄魔剑陪了他一生,最后那名医修不幸惨死,那柄剑也自爆成碎片,剑魂也跟着彻底陨落了。” 众人都是一阵唏嘘,有人小声道:“这说明啊,魔修中也有性情中人,遇到脾气相投的仙门中人,甚至身后都能一见如故呢。” “嘘……可别乱说。”他身边的同门赶紧使了个眼色,“这话也就这里能说,出了大阵,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有人嘟囔着:“是啊,上次仙魔大战才过去不到二十年,各门中死在那次大战中的长辈不计其数,听到你这这么说,不得打断你的腿。” 先前说话的人一缩脖子,也知道这话孟浪,赶紧闭上了嘴。 有人悄悄瞥了一眼后面。 苍穹派众人一直沉默前行,队伍中,宁夺面色平静,手中长剑剑柄上,“应悔”二字隐约光华流转。 另一边,神农谷的队伍中,木嘉荣手握“骊珠”剑,眉宇间添了一丝喜悦和傲然。 这次几位出名的世家弟子全都有所斩获,无论是宇文离,还是澹台兄妹,又或者是苍穹派的宁夺和商朗,全都寻到了神兵兵魂,融入原先的兵器后,战力全都提高了恐怖的一大截。 幸亏,他也没落下。 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元清杭,心里有点异样。 “说起来,黎公子反倒一无所获吧?”他小声问身边的商朗。 商朗想了想:“黎青小兄弟的确没寻到趁手的兵魂,不过他师弟呢,可说不好。” 木嘉荣面色一滞:“怎么?” “他跟着凌霄殿的人提前去了断魂崖,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已经寻到机缘了。”商朗没心没肺地道,“你没听说吗,以前就有个善良的医修得到了一柄魔宗修士的剑魂,反而成就了一段佳话。” 木嘉荣咬着一口雪白细牙,冷冷道:“你又怎么知道那名医修善良?没准他就是装的,表面悬壶济世,背地里杀人如麻,所以才互相脾气相投呗。” 商朗愕然看着他,忍不住犹豫道:“嘉荣……他不是那样的人,你不喜欢他就罢了,可是也不用这样揣想。” 木嘉荣涨红了脸:“我说那名传说中的医修呢,你干什么往别人身上掰扯!” 商朗摇摇头:“你就是一直在怀疑他。” 木嘉荣想着厉轻鸿那晚在山洞里宛如毒蛇般的表情,脱口而出:“我才没有冤枉他,我又没有什么非恨他不可的理由!” 商朗忍耐道:“他也就只比你大两岁而已。没有爹,他娘对他又非打即骂,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木嘉荣气急:“可怜就可以随便杀人吗?你真是莫名其妙!” 商朗有点无奈:“嘉荣……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木嘉荣又羞又惊,怒道:“你这是说我心胸狭隘,专门针对他?” 商朗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你既然受尽宠爱、顺风顺水的,就别和这种可怜人计较了吧。” 木嘉荣呼吸急促,狠狠地瞪了他半天:“知道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无理取闹、恃宠生骄的小孩子!” 商朗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拍他肩膀:“哎哎?我可没这个意思。嘉荣你明明聪明又善良嘛!” 木嘉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忽然伸手推开他,大步冲到了队伍前面。 商朗身后,有人轻笑了一声。 一扭头,正见元清杭笑嘻嘻站在他身后:“商公子,我们家鸿弟呢,性情略微古怪。” 商朗呆了呆:“什么意思?” 元清杭道:“总之他自己是觉得自己可怜的。可若是不相干的人当面说他可怜,他大概又觉得很不高兴。” 商朗恍然大悟:“明白明白,当面说怜悯的话,难免伤人自尊。” 元清杭一点手中白玉扇柄:“只是他若是不高兴的话,只怕会叫别人比他更可怜些。” 商朗瞪着他,忽然道:“我觉得你对他有偏见。你们整个师门是不是都对他挺不好的?” 元清杭目瞪口呆,看着他,半晌郑重点头:“是啊是啊,你是电,你是光,你就是他唯一的神话。在遇见你之前,他整个就活在黑暗的古塔里,就差你这位勇者骑着巨龙去拯救呢。” 这位少侠是长在温室里,活在无菌环境里吗? 换了宇文离的话,早就冷眼旁观,充满警惕了,偏偏这个可爱的榆木脑袋,还对厉轻鸿一片赤诚、半点不疑。 商朗狐疑地看着他:“你们住的地方有古塔?什么骑着巨龙?龙和毕方一样,都是上古神物,早就没在人间出现过了。” 元清杭面无表情看着他:“我瞧你像是那种能找到西方神龙的修士。” 商朗英挺的眉头皱起来,大声道:“总之若是被我看到有人欺负他,我可不会坐视不理。” 元清杭看着他,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随手摸出一张空白符纸,他伸手一点,将符纸硬化成了一张卡片,指点朱砂,笔走龙蛇,在上面写了硕大的两个字,龙飞凤舞,意气张扬。 “好人”。 旁边好几个苍穹派的弟子好奇地伸头过来:“黎小仙君,这是什么东西?” 元清杭将符卡郑重地塞到商朗手里:“这叫好人卡,送你。” 商朗立刻忘了不快,有点儿忸怩起来:“哦哦,这有什么讲究,遇到邪祟可以防身吗?” 旁边的小师弟宁小周抢道:“我猜是代表黎小仙君认可大师兄你豪爽仗义,特意送你这好人符,能温养经脉什么的?” 元清杭捧腹大笑:“这符卡呢,在我家乡很是盛行。发谁一张,便是说这人纯良老实,但不堪大用,也无益处。” 商朗又气又笑,劈手将符卡扔了回去:“谁要这鬼东西。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原来绕着弯骂我呢!” 四周一片哄笑,围绕在苍穹派门中的少许阴霾不经意间散去,和天边露出的阳光一样,从乌云里露出了热意。 那符卡打着旋,正要落在地上,忽然从旁边飘来一缕淡淡剑气,收控自如,将黄色符卡挑上半空。 一只修长优美的手伸出来,从剑尖取下那符卡,拈在指尖。 元清杭歪着头,看向身边的人:“哎呀,被你刺烂啦。” 他神情狡黠,眉目灵动,发间金环映着周身淡淡阳光,仿佛在发着光。 宁夺淡淡扫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哦。” 剑光轻动,瞬间在空中划出无数道横竖剑痕,将那好人卡划成了无数雪片,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元清杭佯装震惊:“宁仙君你疯啦!应悔剑何等威风惊人,第一次在你手中出剑,你竟拿它划纸片玩儿?” 宁夺面上一片冷淡:“消遣别人很好玩吗?” “呀,宁仙君可真是护着师兄啊。” 宁夺也不反驳,平静地和他并肩而行。半晌低声道:“不要随便送别人东西。” 元清杭诧异地看着他,忽然笑吟吟凑近他耳边:“不送别人,那送你一张好不好?” 宁夺目视前方:“不要。” 元清杭叹了口气:“真不要?” 宁夺目光微瞥,往地上扫了一眼:“不堪大用的好人卡?” 元清杭玩心大起,哈哈笑道:“那必须不能。” 他手指一捻,又一张淡黄符纸亮在指缝间。 几笔下去,他将卡片正面朝下,四处张望:“咦,那我要送给谁呢……” 后面,宁小周鬼鬼祟祟伸过头来,伸手想去抓:“我要我要,不如……” 话音未落,宁夺已经转过头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这一眼平和又浅淡,可不知为什么,宁小周头皮就是一麻。 他讪讪缩回爪子:“师兄,您请。” 宁夺长臂轻伸,快速将那张符卡抓了过去。 低头一看,就是一怔。 朱砂写就的符卡上,两个大字灼灼闪光,逼得人无法直视。 “男主”。 …… 万刃冢的正西方,是一片绝壁深谷,深谷尽头,也是出阵的阵眼所在。 从止杀湖跋涉而至,大约需要两天,路途同样艰苦,途中甚至还会经过一处小型火山。 火山口不算活跃,可也不时有红色的熔浆射向天空,再落入一条暗色长河,缓缓向着远方流淌。 众人按照地图,及时避开了那处火山,可就算是遥遥路过,依旧可以感觉到肌肤火烫,热意烤得快要整个人快要融化。 好不容易远离了那座活火山口,几个来自苦寒之地的仙门弟子个个咋舌不已:“以前听说这世上有赤火流焰之地,我们只是不信,没想到竟真的有这种异相。” “这也太可怕了!就算是金丹圆满境的大能,怕是也无法抵御这种天地之威吧?” 一个持重些的弟子道:“那肯定不行。在这万刃冢布下大阵的那位,起码是化神境界的远古大能,所以才能控制住这种内有异相的山川之境。” 元清杭留意听着他们的闲聊,忍不住问:“据说以前天地灵气充沛时,金丹多如狗,元婴遍地走?” 宇文离行在不远处,微微咳嗽一声:“多如狗什么的……也就夸张了些。” 元清杭好奇道:“都说现在元婴都成了稀罕境界了。那么这些年,到底有没有人能突破到元婴境?” 四周忽然有点安静,不少人悄悄瞧了苍穹派这边一眼。 元清杭奇怪地看看大家,终于,商朗低声道:“二十年前,有两个人曾有希望窥探元婴境……都出在我们苍穹派。” 元清杭吃了一惊:“什么?” 宇文离看了看闷闷的商朗,道:“他们的太上掌门商渊老前辈,也是商公子的亲爷爷,原本已在金丹圆满境踯躅多年,按说有望成为数百年来突破第一人。” 他叹息道:“只可惜,在二十年前那场仙魔血战里,商老前辈消耗太大,虽然力斩了元佐意那个魔头,自己也境界大跌,突破无望了。” 元清杭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是他斩杀的么?不是很多人一起围殴?” 苍穹派的一个小弟子不高兴地瞪着他:“什么叫围殴!这么凶残邪恶的魔头,当然要合力诛杀,讲什么单打独斗?” 元清杭笑眯眯看着他:“小兄弟你真是义正辞严、深明大义。” 宇文离微微眯起凤目,细细看了元清杭一眼,才又道:“剩下的一个人呢,就比较特殊了。” 元清杭道:“哦?那又是谁?” 宇文离道:“宁晚枫。” 元清杭手里正捏着一枚灵丹往嘴里扔,听到这个名字,差点没一口噎住:“他……他境界有这么高,直逼他师父?” 行进的队伍刚刚还有人嬉笑聊天,此刻却安静得有点诡异,就连宇文离也忽然闭上了嘴巴。 宁夺一直沉默地走在他身边,此刻终于淡淡道:“他原本就已经到了金丹的圆满境,后来又修炼了破金诀。” 破金诀三个字一出,他们四周都冷了几分,像是有种邪恶的魔力,叫人不由自主悚然,却又向往激动。 元清杭脑海浮起姬半夏很早以前说过的话,终于如同醍醐灌顶。 他喃喃道:“金丹被毁,不破不立。一旦修炼破金诀成功,往往能在原先的境界上再上一层,那也就是……” 宁夺淡淡道:“魔婴境。” 元清杭心里一颤。 修炼魔宗心法,同样能凝出和金丹类似的魔丹。魔丹境大成后,就是和元婴境同阶的魔婴境。 魔宗修炼另辟蹊径,无需占用天地灵气,可是这世上哪有简单又没有坏处的捷径? 修炼魔宗心法容易导致境界不稳,越往上修炼,每一步都凶险万分,这也是最大的隐患之一! 第 45 章 崖底 他忽然想到一事:“那元佐意当时是什么境界?” 宇文离道:“那魔头的确是惊世奇才,一路奇峰突进,不到三十岁,便修炼到魔丹的最高圆满境。” 元清杭轻声道:“那就是和商老前辈不分伯仲。” 宇文离似乎有点犹豫:“魔丹最高境,怕是比金丹最高境还要凶残几分。” 元清杭略略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明白了。难怪众仙门要围殴……哦,不对,是围剿。” 魔宗心法本就暴烈邪气偏多,战斗力自然比平正中和的仙门更强,商渊那老头打不过他这个舅舅,那也只有找仙门世家一起联手。 啧啧,怎么越来越觉得舅舅这个大魔头牛气烘烘。 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那宁晚枫到底有没有修到魔婴境?若是真成功了,岂不是数百年来此境界第一人?” 宇文离面色奇异,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憎恨:“修炼破金诀,只有两个结果。不成的,爆体而亡、魂飞魄散。成的呢,那就是成了。” 他缓缓道:“既然宁晚枫没有死,那按说就一定成功了。” 元清杭紧皱眉头:“那他岂不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就连元佐意和商前辈也不是他对手?” 宇文离道:“据那场仙魔大战的亲历者说,他似乎刚修炼成功,境界尚不稳定,就碰上了仙门联手围剿魔宗,所以在那一战里,直接就行为癫狂、走火入魔了。” 元清杭“啊”了一声,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十年前他被宁程掳走的那一晚。 灯光如豆的客栈大堂里,那个丑陋的刀疤脸修士摸着手里的短刀,幽幽的语声仿佛就在耳边。 ——“若不是宁晚枫仙长一剑西来,拼死拦下,我们好几个人的命早就没啦……哼,但凡你们远远看过他一眼,就知道世上没有比他更温润如玉、风姿俊雅的人了。” 这样一个风采翩然、神志清明,能叫敌人都为之折服的人,又哪里像是行为癫狂的样子? 他们身后,有个年轻弟子低声道:“说起来,我都觉得他有点可怜了。你们说,这个人是运气好呢,还是不好?” 她身边的同门犹豫道:“怎么说?” “原本是民间的穷苦孩子,忽然被商掌门慧眼挑中,亲自养育教导,这该算是好运气了。再加上天资惊人,年纪轻轻就达到了金丹圆满境,谁不羡慕赞美?” 另一个人摇摇头:“可他心生歹意,想要残害同门上位,结果却被揭穿了,这又是运气超级不好吧。” “但他被毁去金丹、逐出师门,又被魔宗宗主救了,甚至修炼成了破金诀,你们瞧,这岂不是又算否极泰来?” “唉……可最后又偏偏遇上仙门联手攻打魔宗,还是死于非命,好像又是运气坏到了极点。” 忽然,一直沉默的商朗扭过头,怒道:“我瞧你们脑子都是被食髓兽吃了,这和运气有什么关系?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作死,害了师门亲友不说,还和魔宗妖人沆瀣一气,又有什么可怜?” 几个别家的仙门弟子赶紧都闭上了嘴,心里暗暗懊悔:“糟糕,怎么忘了商公子的父亲就是被那宁晚枫害了,至今双腿残废,还瘫痪不起呢。” 元清杭悄悄看了宁夺一眼。 果然,宁夺神情虽然平静,可是仔细看去,他原本莹白如玉的脸色,却透出了一丝苍白。 一群年轻人再也不敢讨论这事,一路上,再没人嬉笑打闹,默默再行了半天,终于,断魂崖赫然在望。 浩渺云海遥遥飘荡在远处,群山中,一处陡峭断崖如同刀削斧砍,赫然在目。 走到崖边,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先行到达的别家弟子,最醒目的就是凌霄殿的数位弟子。 元清杭四下扫视了一眼,却没有看到厉轻鸿。 正在纳闷,凌霄殿的几个人看到大部队过来,互相看了看,神色都有点难看。 宇文离过去,和他们几个人打了个招呼:“陈兄不在吗?下崖去寻找机缘了?” 为首的一个人脸色发白,低声道:“我们两天前到达此处,大师兄和我们一起下去的。下面实在太过凶险,我们很快就上来了,可只有大师兄至今杳无音讯。” 围上来的众人都是一惊,宇文离皱眉:“最后和他见面的是谁?有什么异常没有?” 一个弟子红着眼眶:“下面瘴气萦绕,我本来和大师兄走在一起的,过了一阵,我扛不住,问师兄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可是……” “可是怎样?” “那时候,我们忽然同时感受到一股邪佞的兵魂之气,我稍稍用神识接触一下,就浑身发冷。”那弟子声音哽咽,“可是大师兄却说,无论如何想去试一试。” 商朗在边上,愕然道:“然后就再也没上来?” “是……至今音讯全无。” 众人默然,后来的人往崖边站了站,伸头向下一看,无不一个冷战,一阵头晕目眩。 深不见底的山崖下,黑色浓雾和白色积云层层叠叠,混在一处,显出一种诡异又邪气的奇异瑰丽。 只是望着这茫茫不见底色的山崖,就能感到下面的阴寒之气,怕是更甚于止杀湖! 元清杭神色凝重,看了看凌霄殿的几个人:“不好意思,请问诸位一下,我师弟是和你们一起来的,有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一位凌霄殿的弟子道:“令师弟也是一来就下去探寻了,不过中途上来过一次。” 有人跟着接话:“对的,他空手上来的,休息补充了体力,又下去了,然后便也没上来,想必还在下面。” 元清杭微微松了口气。 这下面的黑色魔气明显带着毒瘴,这恰好是厉轻鸿的强项,别人陷入这些毒雾后,需要靠事先准备的解毒药来撑着,厉轻鸿的话,不说别的,身上可最不缺这些。 既然中途回来过,想必是知道好歹,力所不能及的,也没有强求。 他站在崖边,凝目往那云雾翻滚的崖底看了看。 旁边不少人也都和他一样站在了崖边,看着下面,一边跃跃欲试,一边又暗暗发怵。 在止杀湖一无所获的是绝大多数,几乎人人都想着再来这里碰碰运气,可是真到了这里,才发现这断魂崖的凶险,却远超想象。 止杀湖下面虽然也是阴气逼人,可这断魂崖下的兵魂却大多来自魔修的兵器,除了阴寒之外,还带着浓重如墨的魔气,对于仙门中人来说,更是天然敌对。 元清杭修炼的,也同样是正宗的仙门秘法,和这些仙宗弟子的感受并无不同,仅仅在这崖边一站,就已经感觉到了比止杀湖更浓的杀机和恶意。 不远处,澹台超犹豫了一会儿,走了过来,将手中一枚丹药递到了元清杭手中,面色不太自然:“黎公子,这下面凶险,若是不嫌弃,带上这个,有备无患也是好的。” 澹台芸面色微带诧异,看了哥哥一眼。 她比谁都更了解澹台超的脾气,自从术宗大比被这陌生少年压了一头后,她哥哥便始终愤懑不服,今天却怎么愿意主动示好? 元清杭看了看那丹药,一怔:“啊,不用了吧。这丹药可是弥足珍贵。” 就算真不缺好药,可是一眼看过去,也能认出来这枚蜡丸壳子上的印记。 百草堂三年才出一批的“百销丹”,每一批只有区区八颗,能解百毒,无病服用也能延年益寿,看样子是澹台家特意备下的。 澹台超坚持道:“我在止杀湖已有所得,已不用再下断魂崖。这药本是为了断魂崖准备的,现在也是无用。” 元清杭微笑着看着他,终于将丹药接了过来:“多谢澹台公子,那就却之不恭了。” 这人强调自己在止杀湖得到了机缘,显然不愿意叫人知道元清杭出手相助,这东西可以算谢礼,也可以算做封口费。 若是坚持不收,只怕澹台超反倒担心怀疑。 果然,他一接下丹药,澹台超神色明显一松,向元清杭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不远处的一棵斜松下,宇文离半依着半枯树干,目光闪烁,看了澹台超一眼。 再转眼看向元清杭时,他微微一笑:“黎小公子真是人缘好。” 元清杭也笑眯眯道:“好说好说。宇文公子也一样长袖善舞,花见花开。” 两个人正在打着机锋,宁夺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站在了元清杭身边。 他淡淡看了宇文离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悬崖边。 忽然间,他身侧的剑鞘里,剑意无端涌动,激荡不休。 他稍稍用力,按捺下剑刃颤动,对元清杭道:“我陪你下去。”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应悔剑,目光凝重:“不用。” 宁夺手中这柄应悔剑,刚刚靠近崖边,不知为何,就开始有所反应。 是因为下面全是魔修生前的兵魂,它感受到了同类气息? 还是因为这剑前半生斩杀过无数邪魔外道,感到了下面群魔乱舞,反而激起了战意? 宁夺嘴唇轻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元清杭赶紧摇摇头截住:“下面肯定处处有毒瘴聚集,我一个人的话,带的丹药应该足够。你陪我,我还得照顾你。” 宁夺握住剑柄的手指一紧,俊脸绷得宛如冰封住了一般。 商朗在一边凑过头:“师弟,你被嫌弃了。” 宁夺:“……” 元清杭:“商公子,你等等,我再写一张‘八婆卡’给你!” …… 站在断魂崖边,对面是半掩在浓雾中的峭壁。 另一边,山崖远处,有巨大的水声传来。极目远眺,一道雪白瀑布悬挂在远处的山壁上,飞珠溅玉,轰隆隆不绝于耳。 从地图上看,瀑布边就是出阵的阵眼所在,现在时辰未到,只能看得见边有处暗洞,周围隐约有风云流动。 元清杭盯着那边,心里那种隐约的不安又浮了起来。 他定了定心神,手里细细银索飞出,顶端一个十字锚钩烁烁闪光。 那十字锚钩打着旋,飞向下方一处微凸的山石上,一声脆响,火光四溅,牢牢钉在了那里。 他回头冲着宁夺一笑:“我去去就来。” 下一刻,他纵身跳下,银索“噌”的一声,在空中绷得笔直,带着他向下急坠,衣袂飘飘,仿佛开出一朵黑色银素纹的昙花。 银索极长,等到他身形定在半空,已经下了数十米。 他目光巡睃,在脚下找了一块凸出的山石踩住,手腕一抖,将头顶上的十字锚钩收回,再向下方投去。 如此这样依法炮制,几个起落之间,他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下面的云雾里。 断魂崖上,不少人望着下面黑雾缭绕、不知深浅,都开始打退堂鼓。也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做足了准备,开始小心翼翼向下攀爬。 ——历来进万刃冢,能够找到兵魂附上兵器的,不到两成。 而这两成中,绝大多数又都是在止杀湖底寻到的机缘,在魔修兵魂聚集的断魂崖下有所偶遇的,那更是少之又少。 只是既然有例外,那么总有人想要铤而走险试上一试。不一会儿,已经有数十位艺高人胆大的仙门弟子陆续下山,也消失在了黑色雾气里。 这一去,就是大半天过去。 终于,开始有人重新爬了上来,一个个都面如土色,身上衣衫破烂,狼狈不堪。 商朗伸手揪住一个刚上来的人:“喂喂,下面什么情形?” 那人忙不迭地盘腿坐下,不敢动用灵力,空脉运转了一个小周天的气息,这才“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了一口瘀血。 “下面毒气太凶残了。”他擦擦嘴角的血,“我下到十来丈深,就迎面遇上了一团暗红色瘴气,紧急闭气,还是吸了一点进去,立刻就头昏欲吐。我知道不好,赶紧一边服解毒药,一边上来了。” 他身后,另一个上来不久的弟子也同样苦笑:“我比你好点,没遇到瘴气,可是一脚踏空摔在一堆乱石丛里。” 他指了指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骨折了。” 苍穹派几个师弟们全都没下去,好奇地围在他俩身边,宁小周好奇地追问:“那看到兵魂了吗?多不多?和止杀湖底的仙家兵魂有啥不同?” 那两个人全都使劲摇头:“没看到。刚下去没多深,就冰寒刺骨,邪气逼人,比止杀湖底厉害多了!” 商朗正在啧啧感慨,眼角余光忽然就看到一道白色身影一晃。 他一扭头,大惊:“师弟你去哪里?” 宁夺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白色衣袍无风自动,剑鞘中隐隐的清啸声不时激荡而鸣。 他淡淡回头,俊美容颜上,眸光清透又冰冷:“我去去就来。” 不等商朗阻止反对,他手中应悔剑已然出鞘,身子宛如飞翔的野鹤,骤然向下坠去。 漫天璀璨华光闪动,剑身清啸转瞬变大,不知为何,似乎带着点隐隐的激动。 ……他身形灵动,足尖在崖壁上轻轻一踏,剑尖也同时点向面前的山壁,顿时也减缓了下坠之势。 石屑翻飞、泥土翻卷。下行之途漫长又危险,可他动作却始终精准,每下坠一次的距离也宛如丈量过一般,不差毫厘。 终于,大半个时辰后,眼前一暗,他的脚踩上了一大块平地。 靠近山壁的第一处崖底,已经到了。 宁夺缓缓立定,清冽目光扫向四周。 没有树木,没有地面植被,只有遍地暗青色苔藓,比一路上所见的那些更加颜色阴沉,生长稀疏。 身边的能见度极差,到处是成团的迷雾,有的色作浅灰,有的色作黑绿,有的却呈现出诡异的铁锈红。 有的定在原地不动,像是雨前那种沉重的铅云;有的却薄如轻纱,流动如傍晚天空中流云。 宁夺知道这些魔气大多带毒,掏出一枚清心解毒药先服了下去,才慢慢地绕开那一团团诡异的云雾,向山谷深处走去。 四周安静如坟墓,先前下来的人全都消失了踪迹,想必都向着深处进发,很快就彼此失散了。 他背负着应悔剑,又行走了一会儿,四周依旧景色不变,毒瘴缭绕,更是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就在这时,前面蓦然显出了一大丛嶙峋山石,高大险恶,中间带着不少孔洞。 他正想绕道而行,忽然,模糊的视野中,似乎有道黑色身影在山石孔洞深处一闪而过。 衣衫是黑色,轻薄飘动,带着隐隐的银色暗纹。 宁夺心里一震,猛然向那边转过头去。 山石层层叠叠,安静无声,无数孔洞像是大睁着的眼睛,静静对着他。 就在这瘆人的寂静里,宁夺的眸子,却忽然一缩! 一块山石的下面,正有细细的血流,顺着一个孔洞涓涓而出。 …… 宁夺脊背绷直,缓缓无声抽出应悔剑。 剑身刚一出鞘,就迫不及待一阵颤动,似乎就要啸叫出声,宁夺食指轻轻一按剑柄,那剑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意,终于停下蜂鸣,归于沉寂。 他轻捷无声地靠近那丛怪石,此刻蒙在山石前的灰色浓雾正好散去,露出了侧边一条石缝。 侧身踏入,两边是怪石嶙峋,中间是一条天然石道,弯弯曲曲。 沿着那条窄道往里,脚下碎石和泥土中,一条血线绵延不断,越来越浓稠。 就连空气里,也开始出现了清晰可闻的血腥之气。 一个转弯后,前面地上的血迹骤然变多,可是窄石道的尽头,竟然是条死路! 宁夺静静望着尽头那片山石、 寂静中,那下面不仅汪着一片血迹,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簌簌”声。 像是什么在地上扭动,又像是有东西在被拖行。 第 46 章 毁尸 宁夺手下的剑,又在按捺不住地颤动。 他慢慢拔出剑,忽然整个人腾上半空,手中应悔剑散出万道光华,一剑既出,削平了面前的重重山峰! 碎石激飞,山崩地震。山石宛如被剥去了外衣的石笋,崩碎殆尽,露出了后面的一个人影。 黑衣银纹,窄袖紧腰,扭头愕然望来的那张脸秀美阴郁,眼神震惊而惊恐。 厉轻鸿。 …… 宁夺在漫天碎石中落下,站定。 他望向厉轻鸿脚下的那摊东西,忍住快要呕吐的欲.望,盯着厉轻鸿脸上身上的点点血迹:“你在……干什么!?” 厉轻鸿的脚下,是一段辨认不出人形的残肢断臂,身体几乎全部已经消失,融化成了一滩血水。 而旁边,掉落着半截断剑,也被腐蚀得只剩剑柄,不成模样。 饶是只这么看了一眼,宁夺依旧能认得出,那柄剑的主人是谁。 凌霄殿那位同样名声鹊起、天分极高的剑宗大师兄,陈弃忧。 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家人长辈,想必是希望他一生顺遂无忧,可现在的他显然死得极其悲惨,谈不上任何无痛无忧。 剩下的残肢依旧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融着,快速化为黏稠的污血。 厉轻鸿低头看了那血污一眼,脸色惨白,似乎也有点不敢直视。 他眼神飘忽,好半晌,才终于定下心神,直直望着宁夺:“啊……你说什么?” 宁夺眼中神情,忽然怒极。 他的应悔剑向前一送,宛如闪电,已经架在了厉轻鸿颈上:“你对陈弃忧做了什么!为什么毁尸灭迹?” 厉轻鸿眸光漆黑,仿佛是两个不知深浅的黑洞。 他低头看看自己颈上雪亮逼人的剑,露出了一丝恍惚的微笑。 “应悔剑……宁仙君比以前更威风、更厉害啦。” 嘴里说着,他的手腕忽然急翻,一柄锃亮的短匕扣在掌心,锐芒一闪,竟然同样有种强大而诡异的光华! 那柄短匕挡住宁夺的剑刃,下一刻,应悔剑炙光骤涨,厉轻鸿的短匕也邪气大盛,两道光芒绞在一处,转瞬即分。 剑光激荡下,厉轻鸿随之急退,瞬间脱离了宁夺的压制。 他站在一丈之外,面色白得像纸,眼神却隐隐兴奋:“如今你再想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宁夺紧紧盯着他那把短匕,一片冷锐虹彩中,那匕首的柄上,两个小字若隐若现,字形跳脱妖异。 “屠灵”! 这么短短片刻时间,地上的断臂已经融化到了只剩手掌,宁夺快速望了一眼,手中剑转向那边,却窒了一窒。 是要残忍斩下剩余的断手,带回去给凌霄殿的人,还是…… 正在犹豫,远处的厉轻鸿却已猱身而上,屠灵匕首宛如毒蛇吐信,刺向宁夺:“宁仙君,你为什么总喜欢针对我?” 宁夺返手持剑格挡,“叮叮当当”一阵急响,两人已经交手数招,宁夺面色如冰,心中却暗暗吃惊。 厉轻鸿的这把匕首,上面明显新附了兵魂,在厉轻鸿手中跳脱恣意,不仅鬼气萦绕,而且杀意森森。 只是“屠灵”之名并不显赫,所见的兵器谱典籍中更无记载,却不知道是哪个厉害的魔修生前留下的邪物。 再几招过去,宁夺手中剑挽出一朵千层雪浪,在“屠灵”的片片妖光中,笔直刺入。 厉轻鸿大叫一声,“屠灵”发出一声尖而短的厉啸,手腕顿时鲜血长流。 下一刻,宁夺的剑再次压上他脖颈,语声冰冷:“跟我回去,见凌霄殿的人。” 厉轻鸿手上血滴不断流淌,可他忍着痛,却死死不肯松开匕首:“见凌霄殿的人做什么?把这一滩血水带给他们?” 地上的残尸,此刻已经彻底销毁,血水正慢慢渗入地下,在这陌生的异地上,正无声无息被湮灭一切痕迹。 宁夺定定看着那团血色,不忍地闭了闭眼睛:“化尸水,还是销骨丹?” 厉轻鸿眼珠一转:“我估计是市面上没有的东西。” “鲟鱼背上,木家那个人对你辱骂在先,扔掉商朗给你的烤肉在后。你要杀他,好歹事出有因。”宁夺一字字道,“可陈兄和你无冤无仇。他也有师门长辈,也有刚结的心爱道侣。” 厉轻鸿眼神讥讽:“宁仙君管得真多,连人家的私事也这么清楚。” 宁夺凝视着他:“他先遇到了邪门的兵魂,想要强行收服。苦战后,却遇到了你见之起意,对吗?” 厉轻鸿冷笑,充满怨恨:“你为什么不猜是我偶遇在先,他想要强取豪夺。又或者他这样的正人君子,根本压制不住兵魂邪气,被反噬了,我不过适逢其会?” 宁夺道:“于是你趁机杀了他?” 厉轻鸿“嗤”了一声:“宁仙君,你冤枉我害神农谷的那个蠢货不成,又想构陷我杀害凌霄殿的大弟子?” 他先前惨白的脸色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你一直想我死,可这样没证据的事,宁仙君也该斟酌一下再开口。” 宁夺点点头:“好。疑罪从无,我不定你的罪。” 厉轻鸿狐疑地看看他:“哦?” 宁夺肃然道:“我没亲眼见你行凶,可我会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如实告知被害者的家人和长辈。” “哦,那宁仙君可别忘了说,你路过时,只看见我在他尸体附近,乖乖站着呢。” 宁夺望着他:“放心。你现在就可以想想说辞,你为什么和陈兄的尸体待在一起,他的遗骸又为什么会自己变成血水。” 厉轻鸿脸色惊讶,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无辜:“说到底,这一切还不都是你一个人空口白牙?” 他把玩着手中匕首,又沉思道:“对了,凌霄殿和苍穹派素来不和,说不定宁仙君听了师门吩咐,捏造出惊悚之事,其实想挑唆凌霄殿和我们药宗的关系,也未可知。” 宁夺静静看着他。 “所以,我们不如打个商量……” “不用了。”宁夺手中长剑往下一按,逼着他向石丛外一步步退去,“任何话,我们到断魂崖上,去见凌霄殿的人再说。” 厉轻鸿跟着他往后退,脸色诚恳:“那可就麻烦了。” “你自然是麻烦的。” 厉轻鸿叹气:“是你麻烦呀,宁仙君。” “哦?” “你会说话,我也一样长着嘴。”厉轻鸿眼珠一转,“其实呢,我方才路过此处,忽然听见似乎有人在拼杀相斗。” 宁夺眼神冰冷:“接着说。”。 厉轻鸿道:“等到我抵达,就只看到了陈兄的尸体正在飞快烂去,我正在惊疑害怕,宁仙君就在一边忽然闪出,莫名其妙想要杀我——宁仙君,你瞧这样说,是不是同样有趣?” 宁夺丝毫不被激怒,只道:“你随便说,但看我们各执一词,别人信谁。” 厉轻鸿的脸色,终于有点变了:“宁仙君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不是很好?非要纠缠这事,你再一身高洁,被我攀咬不清又何必?” 宁夺淡淡道:“世间事,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上去一通胡说,凌霄殿的人一定要杀我出气。”厉轻鸿眼珠急转,又道,“但我们少主哥哥一向护着我,绝不会坐视不理,对不对?” 宁夺脚步微微一顿,冷冷道:“转过身往前走,不要停。” 厉轻鸿乖乖听话,出了石丛,向前走去:“到时候凌霄殿要杀我,少主哥哥要救我。宁仙君,你和清杭哥哥这么相知相惜、年少熟识,你到时候又要如何自处?” 宁夺沉默半晌:“再为难,该做的事也要做的。” 厉轻鸿叹了口气:“可出阵的阵眼即将开启,万一少主哥哥出点什么事,宁仙君岂不是要后悔莫及?” 听着身后宁夺没有了声音,他嘴角噙笑,语气更加诚恳:“不如出了万刃冢后,你再说出来,不是更稳妥一些?” 宁夺默默无声,两个人行了半天,终于来到了山崖边。 望着头顶高高的山崖,宁夺缓缓道:“好,我先暂缓出声。出去后,我再押你去凌霄殿。你若是想办法逃脱了,我自会追你到天涯海角,绝不姑息。” 厉轻鸿眼神闪烁,背对着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凶狠之意。 宁夺面无表情:“上去。” …… 山崖之上,商朗手中执剑,倏忽刺出几道剑招。 虽然不敢动用灵力,却依旧招式精妙,叫人目眩神迷。 旁边的师弟们个个叫好:“大师兄,你这剑的新名字好霸气。” 宁小周羡慕地凑过来:“不仅霸气,还刚直坦荡,正气凛然。以前的主人也是位赫赫有名的散修大能,必然是喜欢大师兄的心性,才愿意附魂。” 商朗潇洒地挽了个剑花,剑身立在眼前,抚着剑柄上的两个字“炽阳”:“嗯,我喜欢!” 他一眼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木嘉荣,兴冲冲跑过去:“嘉荣,你和你的新剑‘骊珠’磨合得怎么样啦?” 木嘉荣手腕轻翻,腰中软剑清华灿然,跃跃欲试地在空中一抖:“比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商朗笑嘻嘻道:“我不和你比。你嘛,应该去找常姑娘比试才对。” 常媛儿是个女修,又是医修,商朗这样一说,就好像在指着鼻子说木嘉荣只配和战力低下的女医修对阵,木嘉荣顿时大怒。 他手中软剑向前一送,带着隐隐劲风,径直刺向商朗前胸:“你瞧不起我?” 商朗不肯抽剑,手忙脚乱闪避:“哪有?我是说你和常姑娘一个软剑,一个藤鞭,对打起来才好看!” 木嘉荣咬着牙,手中软剑招式更快:“医修就无能些,对吧?” 商朗被他逼得连连倒退,嘴里乱七八糟地叫:“喂喂,我可没这么说。可是我们剑宗的人和你们医修对剑,那可真的有点欺负人了不是?” 正在打闹,悬崖那边一阵喧哗。 木嘉荣眼望他身后,忽然一怔,手中的“骊珠”剑软软地垂了下来。 商朗一回头,连忙高兴地冲了过去:“二师弟,黎小兄弟,你们回来啦?” 厉轻鸿走在前面,身后,宁夺面无表情,淡淡扫了商朗一眼:“嗯。” 商朗探头往崖下看了看:“师弟你没找到黎青小兄弟吗?” 宁夺摇摇头:“没有。” 商朗“哦”了一声,忽然狐疑地看了看厉轻鸿:“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厉轻鸿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着明显的红意,闻言向身后的宁夺幽怨地看了一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商朗更是疑心,看向宁夺:“师弟?” 宁夺尚未回答,不远处的凌霄殿众人犹豫了一下,其中一个弟子走上前来,拱拱手:“两位仙君,不知道你们在下面,可曾遇到我们大师兄?” “是啊,他下去后,便再无踪迹,我们都忧心得很。” 凌霄殿也是大门派,虽然下去之前陈弃忧也是带足了避瘴清毒的丹药,可是至今没有音讯,不由得叫同门们胡思乱想起来。 宁夺望着他们,眸光深暗,按在应悔剑上的手指指节隐隐泛发白。 厉轻鸿忽然叹了口气:“下面凶险处处,我一路行来,看到不少多年前的尸骨遗骸,大概都是下去寻找兵魂的修士。” 凌霄殿的人神色惶然,互相看了看,更加心急如焚。 木嘉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腮边几点猩红血迹,忽然道:“遇到多年前的尸骨遗骸,身上怎么会沾到新鲜血迹?” 厉轻鸿扫了他一眼,神色似乎有点腼腆和瑟缩,伸手亮出了自己的匕首:“我功力浅薄,和这恶灵兵魂激战许久,不小心陷入它的神识绞杀中,一度精神恍惚,伤了自己。” “屠灵”一出,妖气森森。 周围的人全都一声惊呼,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 一边的宇文离原本在和人说话,此刻却赫然抬头,紧紧盯住了厉轻鸿手中的匕首。 而他手中那柄刚刚附了无名剑魂的利剑,也忽然在剑鞘中轻颤起来,就像是遇到了厉害的敌手,颇有忌惮之意。 商朗身形极稳,丝毫没被这匕首的杀气逼退,愕然迎上几步,伸手握住了那柄“屠灵”! 他眼神凝重,紧紧按住匕首刃身,片刻之后,面色极为难看:“这兵魂邪气得很,长久使用,怕是会染上嗜杀习性,还是扔了好。” 厉轻鸿抬头望着他,神色惶急:“我费了千辛万苦,差点丢了性命,才收服了这兵魂。商公子,你修为高超、向来顺风顺水,可我、我……” 他声音嘶哑:“没有它的话,我受人欺辱、被人冤枉时,又该如何自保呢?” 商朗看着他凄然神色,不由得一呆,想了想,小心翼翼道:“不会的,以后有什么事,我保着你。你听我一句劝,把它丢了再说。” 厉轻鸿连连摇头,紧紧握着匕首,像是小孩子抓着什么最稀罕的宝物:“不不,没人能帮我的。商公子你帮得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宁夺冷眼看着他可怜巴巴的表情,淡淡道:“是啊,自作孽不可活,任何人都帮不了的。” 商朗有点不满了,扭头瞪他:“师弟你干什么总是针对他?神农谷的木前辈都亲自验看了的,他体内可是金丹初成,和我们并无不同。” 宁夺不理他,转头对着厉轻鸿道:“从此刻起,你不要离开我视线之外。不然休怪应悔剑无情。”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悬崖边上,一个清亮声音微带诧异:“咦,他又做了什么?” 众人猛一扭头,只见一道银索正钉在崖边,一道身影顺着那银索疾飞而上,翩翩落下。 第 47 章 试探 此刻已是夕阳西下,远古大阵中,乌金光辉暗淡,在暗红的云霞中洒落山崖,映着他发间那束金环华光闪闪,更衬得少年如玉,俊朗灵动。 宁夺望着他,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悄悄一松。 凝视着元清杭,他和声道:“一切可还顺利?” 元清杭收了银索,摇头走过来:“不顺。遇到了几个兵魂,试了一下,虽然能收服,但是都不太合心意,就都弃了。” 宁夺点点头:“不能心意相通,弃了便弃了。” 旁边各门派的弟子们都默默无语。 断魂崖下,皆是魔修生前兵魂。多年魔气滋养下,只怕个个凶悍邪气,寻常人想要收服一个,怕是要冒着神识受损、身死殒命的风险,就好像至今渺无音讯的陈弃忧,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一般人若是这样说,大家必然暗暗在心里骂一句吹牛,可是从他口里说出来,不知怎么,竟没一个人不信。 术宗大比也好,药宗大比也罢,两项无冕之王在身,无论他说什么,似乎都很难叫人生疑。 元清杭自己也觉得隐约遗憾,转头看向厉轻鸿,一眼瞧见他手中匕首,就是一怔。 再看看宁夺,他扬眉疑惑道:“你刚刚说……不准他离开你身边?” 宁夺轻声道:“是。有一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不能走。” 元清杭心里一沉。 他快速扫了厉轻鸿一眼,用极轻的声音问宁夺:“晚上我去找你?” 宁夺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不用了。等出去再说。” 只剩在万刃冢中的最后一晚,现在告诉他,只能叫他徒增烦恼,彻夜不眠而已。 一边,宇文离一直静静观察着众人,终于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元清杭。 他微笑开口:“黎小仙君想必也累了。天色将晚,大家早点休息,明日好平安出阵。” …… 深夜时分。 元清杭悄然走出简易帐篷,向西方一块硕大的山石走去。 四周游弋着迷离的浓雾,到了夜间,魔气更是浓郁,翻卷着从崖底飘上来,吸进体内后,不由得叫人昏昏沉沉。 所有的人都服用了带来的清毒药物,这时候都在帐中安然入睡。 元清杭随手又往嘴里扔了颗药丸,“咯嘣咯嘣”嚼糖豆似的,走到山石后,探头看了看。 空无一人。 就在要转身之际,一股无声无息的杀意忽然逼近,抵住了他的腰眼。 元清杭脊梁骤然绷紧,体会着这股陌生的剑气,纹丝不动。 他身后的人同样很有耐心,也不现身,把兵刃往前递了一分,声音沙哑含糊,冷意森森:“敢单身赴约,魔宗少主果然胆识过人。” 自从元清杭在仙门露面,并没任何一个人这样叫过他,这一声不啻于惊雷,更包含着无数信息。 可是元清杭却好像并不意外。 他没有回头,却悠悠道:“果然,我就猜是你。” 那人似乎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元清杭轻按着白玉黑金扇,道:“木家小公子纯良天真,灵武堂的李济兄性情耿直,商朗更是个不擅猜忌的傻瓜。剩下和我接触稍多的,可就没几个人了。” 他口气轻松:“澹台超那个人眼高于顶,偏偏又有点蠢。能找到蛛丝马迹、怀疑我身份的人,除了足智多谋的宇文公子,还能有谁?” 他身后的人沉默片刻,森然剑气终于撤去。 厚重山石后面,一个白衣身影转出,长眉斜飞入鬓,凤目风流多情。 果然正是宇文离。 元清杭手腕一翻,亮出了一张细扁的纸条,上面赫然一行小字。 字迹潇洒秀挺,语意却带着明显的威胁:“子时之初,崖边巨石后恭候魔宗少主大驾。若不赴约,明日必有变故相迎。” 他道:“想来想去,今天碰过我身子的,也只有宇文公子一个人。这纸条,是你拍我肩膀时,送到我口袋中的?” 宇文离微笑:“元少主真是冰雪聪明,在下很是佩服。” 元清杭打了个哈哈:“宇文公子不必客气。还是你更聪明。” 宁夺自幼和他有极深的渊源,认出他来不算稀奇,可商朗幼时见过他一面,却也至今懵懂不知。 这个宇文离,根本和他素无交集,竟然能看透了他的来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宇文离叹气:“元少主瞒得大家好苦。” 元清杭也叹气,却叹得比他还诚恳:“宇文公子这么善解人意,一定明白入冢的机会都被你们仙门垄断了。这么苦心隐瞒身份,也是情非得已。” 宇文离神情变冷:“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若放你一马,日后你功力大进,必然会是仙门之祸。” 元清杭眨眨眼:“那宇文公子想要怎样?” 宇文离手中剑忽然再度出手,这一次,不是从背后,而是堂堂正正指向了元清杭的心口。 那剑在夜色里隐隐透着暗黑之光,竟似带着一股亦正亦邪之气:“自然是杀了你以除后患。” 元清杭低头看看那剑,心里只觉得这剑说不出地怪异,可到底哪里怪异,却又找不到头绪。 他手中的扇柄微微一动:“宇文公子觉得得了兵魂加持功力,就能轻易杀了我?” 宇文离瞥了一眼他的手。 那双皓白的手按着扇骨某处,手指修长、肤色晶莹,却似乎也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机。 宇文离心中忌惮终于占了上风。 他虽然有剑魂傍身,可是元清杭擅毒,近距离搏杀中,但凡他用点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怕是极难防范。 元清杭盯着他,又道:“若真想除掉我,你该连夜通知所有仙门弟子,一起围杀我和我师弟才对。” 宇文离剑尖缓缓往前一送:“又或许我想抢个独杀魔宗少主的首功?” 元清杭摇头,笑吟吟道:“宇文公子不是贪功冒进的人,瞧着倒是很惜命。万一杀不掉我,又被毒药弄伤弄残,可是得不偿失。” 宇文离凝视着他,终于收了剑去。 他脸上的冰冷威胁消失无踪,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和元少主这样的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心。” 他背着手,向元清杭做出一个毫不防备的姿势:“那坐下来谈谈?” 元清杭欣然点头,就地找了块平整的山石,盘腿坐下:“坐,我洗耳恭听。” 坐归坐,他的手指却须臾不离扇柄,甚至明目张胆地在身边的石上磕了磕:“哎呀,机关最近有点不太灵,控制毒药不够精准。” 宇文离:“……” 元清杭和气地看着他:“宇文公子想谈什么?” 宇文离目光微闪:“澹台超对元少主忽然殷勤许多,我可以问问,是为什么吗?” 元清杭眨了眨眼:“或许他忽然觉得我这人很有用,不如示一下好,省得被对家拉拢走。就像此刻的宇文公子一样?” 宇文离凝视他,一言不发。 元清杭面带微笑,看着宇文离警惕的眼神,心里雪亮。 仙门的术宗诸家,以两大宗为首。 南澹台、北宇文,几乎两分天下。互相忌惮对方不说,在各种术法所需资源上,天然也存在竞争关系。 可是这一代的晚辈中,澹台家的兄妹俩全都资质出色,而宇文家却只有宇文离这一个杰出弟子,看上去,自然就弱势一些。 至于这位宇文公子,看上去显然不是安于被压制的人。 宇文离一双凤目微微眯起:“澹台超肯定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我说出去,倒是可以送他一顶勾结魔宗的帽子。” 元清杭笑眯眯道:“我和他交情也不深,宇文公子请随意。你们仙宗内斗,我一个魔宗之人,看着也很高兴。” 宇文离道:“你刚刚也评价澹台超有点蠢。和蠢人相交,搞不好还会被连累。元少主不如考虑一下,和聪明人多多亲近?” 元清杭欣然点头:“你说得对,我觉得澹台小姐就相对聪明一点儿。” 他就是不接宇文离的话茬儿,宇文离只得苦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元少主,这里似乎也有个聪明人。” 他平时机变多智,和人交往无往不利,今天遇到元清杭这种油盐不进的,竟然有点儿无可奈何。 元清杭终于哈哈一笑:“宇文公子太谦虚啦,我就是担心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会吃亏。” 宇文离轻轻摇头:“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了。我有一个小提议,元少主不妨一听。” 元清杭点头:“嗯嗯,听着呢。” “魔宗一下子出了两位少年天才,又这般高调露面,想必大有所图。”宇文离盯着他,缓缓道。 元清杭笑道:“我说没有所图,你反正也不信。那就当我们所图甚大好了,你继续。” 宇文离点点头:“二十年前仙门和魔宗血战过一次,各门派死伤惨重。你舅舅……” 他顿了顿,委婉道:“也不幸殒命。” 元清杭叹了口气:“是啊,大家都很惨呢。” 天边微弱星光洒下,他晶亮眸光仿佛也闪着碎光,看上去似乎也只是遗憾而已。 宇文离也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得接着道:“你们从万刃冢出去后,想必就是行动之时?” 元清杭啼笑皆非:“宇文公子,你偏要这样疑神疑鬼,我也没有办法。” 宇文离沉默半晌,道:“那我直说好了——宇文家如今人丁单薄,老爷子又年纪大了,若是再有什么仙魔争端、腥风血雨,我们宇文家,绝不想再牵扯在内。” 他提到宇文瀚,元清杭心里不由得一动。 姬半夏临来时,也曾叮嘱过他不要和宇文家的人起冲突,宇文瀚老爷子对他也颇为友好,这样说的话,的确不用和宇文离弄坏了关系。 他沉思片刻:“这个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不主动挑衅,我们魔宗也绝不会找宇文家的麻烦。” 宇文离神色微微一松:“那就再好不过了。” 元清杭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宇文离却不起身,沉吟道:“日后,元少主假如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找我私下一叙。联手合作,也未必没有机会。” 元清杭猛然抬头,目光犀利:“宇文公子,你是说,愿意暗中和我们魔宗勾结?” 宇文离面色温柔:“倒也不必说得如此难听。不违背原则的事,在下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元清杭盯着他俊雅温和的脸:“比如,假如我们想对澹台家出手,那么宇文公子大概就可以帮着通风报信、一起谋划布局?” 宇文离轻抚着自己的剑鞘,森森剑气溢出几分:“那不妨等到元少主有需要时,再详谈不迟。” 元清杭的白玉黑金扇柄轻点手掌,神色淡淡的,既不亲近,也不疏离:“宇文公子,你我立场不同,我没有信任一个陌生人的习惯,更怕被人卖了却不自知。” 宇文离微笑:“没关系,我只是释放一下善意。元少主暂时有疑虑,我自然能理解的。” 元清杭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合作什么的,就不用了吧,我怕像我舅舅一样,信了仙宗的人,却落个身死道消呢。” 他站起身来,向宇文离拱了拱手,刚要离去,宇文离却忽然开口。 “元少主是不是只相信宁仙君一个人?” 元清杭的脚步蓦然顿住。 他背对着宇文离:“我们魔宗和苍穹派是血海深仇。” 宇文离似乎轻笑了一声,终于不再出声。 …… 元清杭脸色微沉,大步回到帐篷。 该死,就连一个外人,都觉得他和宁夺走得太近。 等以后他的身份暴露后,那些仙宗的人,会不会把污水往宁夺头上乱泼一气? 帐篷里,厉轻鸿独自蜷缩在角落里。 元清杭和衣躺下,正心事重重,耳侧忽然感到一股冷意。 他悄然睁眼,望向一边。 厉轻鸿的枕头下,那柄匕首露出了一端,一缕模糊的黑气正抑制不住地散逸开来。 元清杭皱起眉头,无声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夜明珠散在帐篷角落,发着淡淡的珠光。 光晕中,匕首柄上的“屠灵”二字宛如有了生命,在那一缕细细的黑气中,显出一种诡异的邪气和妖异。 元清杭眉头越皱越紧,正要伸手去抓那匕首,蜷在一边的厉轻鸿却忽然猛地一动。 他面色潮红,在身边的珠光映照下,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水。 “没……我没想杀你……是你逼我!”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嘴里喃喃自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中。 元清杭一怔,去抓匕首的手停住了。 第 48 章 失明 元清杭悄悄打开储物袋,把造梦兽放了出来。 小东西一出来,就正看见满脸冷汗的厉轻鸿,吓得“吱”一声,飞蹿到元清杭身后。 元清杭无奈地把它揪了出来,揉了揉小东西的肚皮,又冲着厉轻鸿指了指:“多多,来,帮帮忙。” 小家伙瑟缩地探出头,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几步,趴在厉轻鸿脑袋边,飞快地喷了一口。 元清杭冲它嘴里塞了一颗灵丹:“再喷一口嘛,这么小气。” 小东西一口吞下灵丹,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显然爽的浑身毛孔都舒服,听话地冲着厉轻鸿连喷了几大口。 厉轻鸿急促而紊乱的呼吸终于平复了些,脸上不正常的红意也慢慢褪去。 元清杭在心里叹了口气,拿了颗宁神丹放在他枕侧,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同样睡得极不安稳。 一睡着,也梦境不断,混乱无序。 一会儿是幼时,那个当时还叫木小七的孩子拿骨刺抵着他的脖颈,冷冷说“乱动就杀了你”; 一转眼,木小七又就变成了现在长身玉立的宁仙君,拿着应悔剑指向他:“元佐意那个大魔头自己死不足惜,为什么还要杀了我唯一的亲人?” 忽然地,他又置身在一片苍茫天地间,眼前一幅幅动漫一样的画卷在滚动。 遥远的画外音在画面外响起来,冷酷机械:“你曾经在幼年时,狞笑着给男主喂过穿肠蚀骨的毒药; “在少年时,狞笑着暗算男主,将意外失明的男主推下万丈瀑布; “又在坑文处狞笑着一剑刺伤男主,最后被反杀。” …… 元清杭大叫了一声,猛地翻身坐起。 帐篷外已经天色大亮,外面更是隐约有了嘈杂的人声。 身边没有人,厉轻鸿应该是已经起了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透过帐篷的缝隙望出去,正好对着远处那处瀑布。而瀑布边,就是他们这些人即将前往的地方,出阵的阵眼所在地。 他怔怔望着远处那片云蒸霞蔚的巨大瀑布,忽然之间,冷汗涔涔。 自从进了万刃冢,他总隐约感到某种奇怪的不安,现在,他终于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了。 他将失明的男主推下万丈瀑布? 呸呸,根本就是胡扯淡。 书里他还有个外号叫“笑面人屠”呢,这难道也会出现!? 正在心神不定,厉轻鸿挑开帐篷,从外面走了进来:“少主哥哥你醒啦?” 元清杭被他这么一叫,吓了一跳,小声抱怨:“别乱叫,万一叫人听见呢。” 厉轻鸿微微一哂:“马上就要出去了,也不用再这么小心。” 他语气虽然轻松,可是脸色却不太好,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挂在眼睑下,原本秀美的容貌显得有点憔悴。 元清杭看了看他:“昨晚做噩梦了?我听见你说什么杀人?” 厉轻鸿脸色一僵,低声抱怨道:“一定是少主哥哥不小心又把那造梦兽放出来了,害得我一夜都不安生。” 元清杭正要追问,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喂,你们俩快点出来,大家伙要启程啦!” 商朗弯着腰,从帐篷外探进来一个头,眉目俊朗,神采奕奕。 一眼看见帐篷里两人,他就“哎哟”了一声:“你俩这眼眶怎么都黑了一圈?夜里偷人东西被人打了吗?” 元清杭懒洋洋站起身:“呵呵,这整整一百人的家当加一起,都没什么我瞧得上眼的,值得我去偷?” 商朗哈哈大笑:“那倒也是。你身上的东西才值钱呢。药宗大比的头奖,三颗吊生魂、肉白骨的‘九珍聚魂丹’,术宗大比的彩头,役邪止煞盘。哪一个不是叫人眼馋的好东西?” 一转头,他向着身后道:“两件奖品,还都是你送到他手里的呢,对吧师弟?” 他身后,宁夺清亮悦耳的声音淡淡道:“那是他自己赢的。” 厉轻鸿听着这声音,脸色悄然一变,手里把玩着的匕首忽然握紧 他垂下眼帘,向元清杭柔声道:“师兄,我早说了,九珍聚魂丹太珍贵,送给我实在不妥。可你非不听。” 元清杭一怔:“这有什么?药就是拿来用的,你拿着,将来说不定就能救命。” 外面,宁夺听着,沉默不语地站在朝阳下。 他一身白衣,乌黑亮泽的发间仿佛笼着一层轻雾和霞光,正站在商朗身边,静静等候。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淡淡扫了一下,颔首:“启程吧,中午时分必须赶到瀑布处。” 外面,各家仙门弟子都已经整装待发,有人寻到了称心的兵魂,更多的人则空手而归,来时一个个满心憧憬,回去时未免就情绪低落许多。 万刃冢内无法御剑低空飞行,悬崖斜对面看着不远,靠脚力老老实实走过去,却也要小半日工夫。 一众人排成长队,沿着山路蜿蜒前行。 宁夺默默走在元清杭身边,偶然抬头,却不时望向前方的厉轻鸿。 元清杭偷眼瞥着他,终于忍不住:“他到底做了什么,你这么盯着他不放?” 宁夺收回目光:“那他又到底哪里好,你要这么护着他不离不弃?” 元清杭目瞪口呆:“宁仙君,你这个词用得好严重!我哪有对他不离不弃?” 宁夺目视前方,俊挺的鼻峰边,阳光打下一道了冷峻的弧影:“可以救命的九珍聚魂丹都送他了,想必觉得自己的命不重要。” 元清杭侧着脸看着他,恍然大悟:“原来宁仙君生气这个。” 他在袖子里一摸,摸出两个小小的蜡丸,一股异香淡淡飘了出来。 他将两颗药丸往宁夺面前一送:“三颗药,我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他是医修,我就送了他一颗。你瞧,还剩两颗呢。” 宁夺垂下眼帘,不吭声了。 元清杭悄悄看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飞快地拉住宁夺的手,把一颗药丸塞到他掌心。 “也送你一颗呗。”他凑近宁夺耳侧,笑吟吟压低了声音,“你留着,就当防身用。” 他这样含笑轻语,一丝热气浅浅喷在宁夺脸颊上,不知道是不是那药丸异香袭人,竟似有种吹气如兰的错觉。 宁夺脸上带着薄薄的恼怒,猛地向边上闪开几寸:“天天到处乱送东西。” 元清杭瞪着他:“哪里有天天?哪里有到处?” 宁夺目不斜视,只顾埋头向前走,语气淡淡的:“没有把‘裁春’送人么?还是没给商师兄送亲手写的‘好人’符篆?” 元清杭:“……” 这人哪里像个男主角,根本没有正道少侠的度量,也没有潜心修仙者的洒脱,看上去,倒像个心胸狭窄的小气鬼! 他把药丸在宁夺面前晃了晃:“真不要?” 宁夺目不斜视,硬邦邦道:“不要。” “不要就算了,我送别人去。”元清杭小声道,四处张望了一下,“给常姑娘呢,还是送给你师兄?” 话没说完,眼前一花,一只手闪电般伸了过来,将那药丸抢了过去。 元清杭眨眨眼,笑嘻嘻道:“咦?宁仙君抢东西。” 宁夺面笼寒霜,将药丸塞进了自己腰间的荷包,转头向前走去。 …… 前面水声轰隆,越来越大。 山崖连绵不断,绕过一座天然石桥,一群仙门弟子来到对面的山体上。 巨大的一挂瀑布从万刃冢的侧峰边缘飞奔而下,白练如匹,飞珠溅玉。 太阳已经到了正中央,静静悬在头顶,仿佛距离极近。 而那道道淡金色阳光正对的地方,瀑布边上,有一处波云诡谲的虚空缝隙。 眼前的这道阵眼,开始绽开了一道细缝,一道道隐约的亮弧和电光,在其间闪烁。 宇文离站在前面,拿出一个小日晷,对着上面的日影,略加辨认。 “诸位,马上阵眼就要开启。按照以往的经验,所有人出去,需要一盏茶的时间。”他神情严肃,“大家依次进,不要有任何耽误。” 商朗点头,大声招呼:“和进来时一样,药宗和术宗的诸位先走,我们剑宗的人断后。” 阵眼开启时相对稳定,开到最大后开始衰减和紊乱,剑宗的弟子们修为毕竟高一些,走在后面也是应有之义。 所有人迅速排好了顺序,神农谷弟子站在最前面,不一会儿,那道阵眼的缝隙忽然一亮,开始扩大! 片刻后,缝隙已经扩大成一只竖瞳,闪着混沌迷离的光,刚容一人通过。 “进吧。”木嘉荣拔.出刚刚得到的“骊珠”剑,护在了身前,带头一脚踏入了阵眼之中。 转瞬之间,他的身影变得模糊,再下一刻,已经消失在众人面前。 他身后,神农谷的弟子们一个个神色紧张,打起十二分精神,也都依次跟上。 元清杭站在队伍后面,小声问身边的宁夺:“出去后,阵眼通向何方?” 宁夺沉声道:“外面有仙门布下的传送阵,会将大家传送往苍穹派的山门脚下。” 商朗点头:“每十二年一次,这里提前都有人维护修缮。” 前面,所有药宗的人都已经快速离开,宇文离回头向元清杭一笑:“你们师兄弟二人不随术宗大部队走吗?” 元清杭笑道:“我不急。” 他虽然是术宗和药宗双修,可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战斗力也绝对不低,既然想留在后面,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宇文离点头:“好,那我先走一步。” 他同样拔.出那把无名的异剑,带着几个宇文家的弟子,急速冲向越开越大的阵眼。 近百人进去了大半,那道竖瞳般的阵眼已经变成了半丈宽,从一开始的偶有电光溢出,开始传出雷鸣和巨大的电闪。 状态由盛开始转衰,周围的气流也开始不稳定了! 近处的瀑布声似乎越发巨大,夹杂着那一道道溢出的雷电,元清杭盯着越发不稳的那处阵眼,瞥了一眼宁夺。 果然,他已经默默站在了所有人的后方。 元清杭摇了摇头。 他悄然后退,也站在了人群最后。 宁夺看了他一眼,微皱眉头:“你先走。” 瀑布水声震耳,元清杭微微放大了声音,笑道:“咦,你能留到最后,我为什么不能?” 厉轻鸿回头,嘴唇微动,刚想说什么,宁夺已经看向了他,目光微冷:“你也过来,和我们一起走。” 厉轻鸿眼神骤然变得凶狠,死死看了他一眼,缓缓往他身边挪了挪。 前面的剑宗弟子终于全部踏进了阵眼,那缝隙肉眼可见地开始变小,周边狂风乱卷。 商朗站在最后,他在风中扭头喊了一声:“你们几个快点跟上来啊,待会儿出去见!” 下一刻,他身形疾冲,也消失在了前面。 万刃冢中只剩下了最后三个人。元清杭、厉轻鸿,和站在最后的宁夺。 元清杭一只脚迈向那动荡不休的阵眼,宁夺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了他,可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厉轻鸿的手指,忽然急速一抖,一股铺天盖地的惨绿烟雾倾泻而出。 漫天毒雾中,宁夺眼前一黑,震惊之下灵力暴涨,应悔剑“仓啷”一声,脱鞘而出。 可惜,他这遇变之后的自然反应,却忽略了一件事。 远古大阵内超限调动灵力,是禁忌! 铺天盖地的威压骤起,从山涧中漫卷而出,更从空中倾泻而下,压得他浑身骨骼“咔咔”作响,应悔剑悲鸣一声,光芒忽然暗淡。 厉轻鸿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如同鬼魅,无声无息袭到,手指轻轻一扬,一片白色轻烟撒向了宁夺的面门。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巨大瀑布声遮掩下,几乎毫无声息。 元清杭原本已经半只脚踏进阵眼,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心头一悸,某种奇怪的不安骤然袭来。 不由自主地,他在最后一刻猛一回头。 模糊的一片墨绿雾气正在散去,宁夺的白色身影踉跄后退。 他单手死死握住剑柄,却拔不出,另一只手捂在自己双目上,一缕细细的血线正沿着他苍白的脸庞流下。 而厉轻鸿,正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盯着他! 这电光石火的一瞥下,元清杭心头如遭雷击。 仿佛在那一瞬间,昨夜梦境里那一句又依稀浮现。 ——失明的男主……失明! 脚上传来的巨大吸力带着他,就要向阵外而去,他终于从恍惚中惊醒,手中白玉扇中银索激飞而出。 银索顶端的十字钩带着尖锐呼啸,飞旋着钉在悬崖边的山石边,深深楔入。 元清杭身上的吸力已经大到极点,半条腿几乎深陷了阵眼中,他用尽全身力气,整个人攀着银索,反向飞回。 身在半空,那用力挣脱的半条腿上已经鲜血淋漓,他顾不得去看,身形急纵,闪到了宁夺面前。 “你怎么样?”他声音发颤,不敢去碰宁夺的脸,“你……” 话没说完,身后一道暗风绕过他,向着宁夺刺去。 元清杭反手格挡,白玉扇柄碰上一股阴寒之气,差点脱手。 厉轻鸿站在他身后,眼神急切:“别管他了,我们快出去,阵眼要关闭了!” 元清杭怒吼:“你做了什么?我说过的,你要是害人,我不会放过你!” 厉轻鸿眼睛一瞥身后阵眼,越发急切,哀求道:“少主哥哥,出去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然来不及了。” 元清杭顾不得再和他多说,转身看向宁夺,小心扳开他掩面的手:“让我看看。” 宁夺紧闭双目,剧痛钻心下,他一向挺直的身子也有点微微发颤。 他的眼睑下,有残留的淡淡白色粉末留在上面。元清杭心惊胆战地抹下一点,那细末混着丝丝鲜血,散发着一股杏仁般的甜香。 第 49 章 迷阵 不用向厉轻鸿求证,他也能分辨出来,这里面有番石榴的叶片焚烧物,还有沙盒树的汁液。 都是能导致失明的厉害毒物,一经入眼,极难救治。 “疼不疼?你睁开眼试试?”他轻声道。 宁夺站在那里,黑长睫毛急速颤动,半晌才低声道:“刚刚疼得厉害,现在好了点。” 元清杭的心,沉了下去。 不疼的话,说明毒素已经渐渐深入内里,开始丧失了知觉。 ……他转过头,眼中赤红。看着厉轻鸿,喃喃道:“你好狠的心。” 厉轻鸿盯着元清杭,忽然嘶声叫起来:“是我娘说的,仙门的人个个该死,叫我能偷偷杀几个,就杀几个。” 元清杭厉声叫:“你闭嘴,把解药交出来!” 厉轻鸿叫得比他还大声:“没有!害人的东西,谁还想着专门带解药不成?” 元清杭大怒,身子一晃,上前就掐他脖颈:“我不信!” 厉轻鸿脖颈被他掐得通红,也不躲闪反抗,把储物袋甩过来:“你自己看。” 元清杭劈手抓过,在里面飞快扒拉了一圈,又惊又急,果然没有。 “你疯了,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喃喃道,心急如焚。 厉轻鸿道:“我又没杀他,只是弄瞎了他,很过分吗?更何况,这是他自找的。” 元清杭大怒:“你害人还有理了?!” 厉轻鸿充满恨意地看着宁夺:“木家的那个混蛋躲不开石头,是他自己蠢。木嘉荣要找我麻烦就罢了,他又算老几,轮得到他强出头?” 宁夺闭目站在那里,静静道:“所以石头是你推下来的。” 厉轻鸿俊美脸上全是狠意:“是啊,那又怎样?” “那么陈弃忧呢?”宁夺一字字道。 “你自己都快瞎了,还不忘管别人的事?”厉轻鸿冷笑,“陈弃忧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明明力战不敌,眼看着要被屠灵缠死了,我上去夺剑,算是救了他一命!” 他嘶声叫:“他呢?他不仅不感激,还勒令我交出屠灵,不然上去后就扣我一个乘人之危、偷袭强抢的罪名。呸!什么名门正派,什么仙宗侠义,不杀了,还留着过年吗?” 宁夺静立在他对面,眼帘低垂:“你说谎。我和陈兄有过一次谈剑论道,他为人虽然迂腐,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厉轻鸿“哈”地嗤笑一声:“只交谈过几句,你就能断定他的为人?可笑,也就是你们这些伪君子,才会互相惺惺相惜!” 元清杭愕然听着他们对话:“你杀了凌霄殿的大师兄?!” “又没人亲眼目睹。”厉轻鸿转头看他,脸上满是委屈,“宁仙君也只看见了半条手臂而已,当做没看见不就好了。他非要多管闲事,那他不死,我就要死喽?” 话音未落,他手中“屠灵”匕首已经毒蛇般斜刺,狠狠地再度扎向了宁夺! 宁夺眼不能视,可是听力犹在,那道细微风声虽然藏在了瀑布水声中,他却依旧捕捉到了。 他身子急退,瞬间躲过了厉轻鸿的攻击,可是毕竟眼盲,这一退,就退到了悬崖边上。 半只脚踏空,他晃了一晃才稳住身形,足边碎石乱动,扑簌簌向身后的万丈深渊掉落。 一只手疾如闪电,伸了过来,用力拉住了他。 元清杭单手挽住他,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眼睑。他的动作有那么片刻奇异的停顿,手指冰冷,带着轻颤。 “对不起。”他低声道,“你忍忍。” 他手掌扬起,指缝中滑出两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无声钉入宁夺眼眶附近的“攒竹”穴。 下一刻,他手中的白玉黑金扇骤然发力,坚硬扇骨赫然急出,击在了宁夺的胸前! 宁夺身子重重向后飞出,跌进了斜后方的瀑布。 水流湍急,水声巨大,他白衣飘飘的身影瞬间向下急坠,转眼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水流中。 ……饶是厉轻鸿一心想要杀宁夺,也被这忽然的变故骇得僵在了当场。 他呆呆看着元清杭,再震惊地看了看幽黑崖底,忽然打了个冷战。 “少主哥哥……你、你为什么要杀他?” 元清杭默不作声,望向他的眼神,有种奇异的悲伤。 厉轻鸿迟疑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你一直在骗他,对吗?死了就好,我们快点走吧!” 他们身后的阵眼,正在急速收缩翕张,缝隙缩小到了极狭窄的程度,眼看着,时刻就要关闭。 元清杭踏上一步,举步来到了阵眼前。 他伸手拉住了厉轻鸿的手,垂下眼帘:“走吧。” 厉轻鸿又惊又喜:“好!……” 话未说完,手臂上一阵大力传来,他心中忽然觉得不妙,猛一转头,正对上元清杭波平如镜的眼。 “出去以后,你记得和红姨和姬叔叔说。”他轻声道,“若是我命大,十二年后,再出去找他们尽孝。” 随着这一句,他忽然抬脚,向厉轻鸿狠狠一脚踹去。 厉轻鸿惊慌万分,身不由主往阵眼中飞去,他尖叫一声,哭腔凄厉:“少主哥哥不要,我们一起走啊!……” 万刃冢中,断魂崖边,气流狂卷,那道竖瞳般的阵眼疯狂闪动数下,终于闭合,一切归于平静。 元清杭望着那道十二年开启一次的阵眼,慢慢转过了身。 果然会发生。 纵然知道了先兆,纵然觉得匪夷所思。 冥冥之中,一切都遵循着逃不过、挣不脱的宿命。 站在悬崖边,他盯着身侧不远处的那道瀑布,看准了方向,一跃而下。 …… 一片浓雾中,商朗手执“炽阳”,急速转身。 身后,依旧是茫茫白雾,伸手不见五指。 四周一片寂静,好像置身在一片荒芜的坟地。他心中“突突”直跳,拔剑在手,猛地向身边一扫。 “仓啷”一声,宝剑斩到了某种物事,坚硬而巨大。 剑锋淬出点点火花,一闪即逝。 借着那微光,商朗终于看清了身边的部分地貌。 ——隐约的怪石阵散落在四周,像是沉默的巨人,又像是远古的巨兽。 忽然,身后一道细微剑风凌空刺到,他急速腾身闪开,伸手一擒,正抓住偷袭那人的手腕。 正要狠狠一折,却忽然看清了那张脸,他叫了一声,慌忙松开了手:“嘉荣是你?” 眉目矜持,衣着清贵,在他身后偷袭的,竟然是木嘉荣! 木嘉荣愕然瞪着他,手中的“骊珠”剑软软地耷拉下来,羞恼地叫:“谁知道是你?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是敌人。” 商朗急切追问:“怎么回事?这又是哪儿?” 木嘉荣神色烦躁:“我还想问你呢,从万刃冢出来,不是该到你们苍穹山下吗?” 万刃冢的出口阵眼连着一处传送阵,直达中原仙山。 近几百年来苍穹派势大,传送阵的出口也请了术宗大师做了微调,现在理应直通苍穹山的山脚下。 商朗愣在原地:“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木嘉荣向四周指了指:“听见了吗?” 商朗侧耳细听,茫然道:“什么也听不见呀。” “那就对了。”木嘉荣皱眉道,“这里有隔音阵法。” 商朗大惊:“什么?” 木嘉荣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浓雾立刻将他身形遮蔽住,他的声音也迅速变小。 很快,他的身形又冒了出来:“发现了吗?纵然耳力再好,超过两三尺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又道:“我出来后就是这样,四周全是浓雾和乱石阵。后面的人也应该都被传送到了附近。” 商朗悚然而惊,身形猛地一顿。 从万刃冢中出来的人,全都没有到达预定的地点,却被送往了这莫名的凶险之地?! 商朗紧紧握住“炽阳”,警惕地慢慢前行,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也在?” 木嘉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道:“我到处乱撞时,曾经遇到一个百草堂的,他也吓得不轻。我俩刚分开一小段距离,立刻便听不见对方,这就失散了。” 商朗“扑哧”一笑:“也吓得不轻?你也怕啊?” 木嘉荣脸涨得通红,急道:“你还有心开玩笑?不觉得这太诡异了吗?” 他是第一个出万刃冢的,一出来就遇见这匪夷所思的情形。 除了中途遇见过一次人,剩下的时间都在寂静和孤独中,不仅身边的浓雾越来越重,整个环境就像是一座死寂的坟地。 他正越来越怕,忽然隐约听见近处有响动,生怕是敌人在暗中环伺,所以才对着响声处一剑刺出。 商朗收起了笑,神情也有点凝重起来。 两人在浓雾中摸索了一阵,依旧毫无头绪,四周不时有巨石挡住去路,商朗一边竭力记忆方向,一边用“炽阳”剑在经过的巨石上刻了记号。 随着经过的巨石越多,两人越来越惊心。 这些古怪的石头摆放的位置绝非杂乱无章,却有种古怪的规律,完全不像是天然形成! 没过多久,迎面又是一块巨石挡在面前。两个人一眼望去,脸色都变了。 这块石头下面,赫然有商朗刚刚刻下的那个记号! 木嘉荣沮丧地停下脚步:“果然是迷阵,鬼打墙了。” 商朗也不敢再浪费体力乱走,想了想,在储物袋里掏出一件东西:“这东西我就带了一个,试试看吧。” 他点燃火石,凑近那个浑圆黑球的引线。 火花飞快燃烧,那东西忽然高高飞起,发出一声巨大的锐响,直冲浓雾中的云霄。 “穿云弹?”木嘉荣脱口而出。 商朗仰头看着头顶:“希望有人能看见,愿意冲这边聚过来。” 这穿云弹是用来做远程传讯的,平时在晴朗夜空里,不仅声响巨大,光亮数里外都能清晰可见。 可这东西平时也极少用到,他身上只带了这么一颗,此刻放出来,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 虽然威力巨大,可是在这诡异的屏障中,冲上几丈的高空后,锐叫也消失了,火光也再看不见。 两个人忐忑地在原地等待着,终于,片刻后,第一个人影从侧边的浓雾中冲了出来。 “大师兄呜呜呜!……真的是你!”宁小周满身泥污,不知道在哪里摔了一跤,伸手抱住了商朗,“我看到穿云弹,就猜是大师兄你在附近!” 商朗一把揪住他:“就你一个人?别的师兄弟们呢?” 宁小周哭丧着脸:“我哪里知道?从万刃冢出来就一脚踏进这个鬼地方,到处找不到人,我还以为见鬼了呢。” 他转头看见木嘉荣,大喜:“哎呀木小公子,你们神农谷的人也在啊?” 木嘉荣脸色难看:“就我一个。” 穿云弹是苍穹派联系的暗号,现在情况不明,别人就算看到了,也未必敢贸然赶来。 果然,不一会又陆续过来几批人,大部分都是苍穹派的,另外零零散散的,多是别家门派的散兵游勇。 商朗略加清点,心里也有点焦急起来。 此来万刃冢的仙门子弟有整整一百。可现在,也不过聚集了不到二十人 “大师兄,宁师兄也没来啊?”宁小周担忧地四下张望着。 商朗叹了口气:“可能离这儿太远了,所以没看见穿云弹。” 木嘉荣喃喃道:“只可惜术宗的人没赶来,若是他们在,也许能找到关键。” 忽然,一个女声倏忽响在众人耳边,带着微冷的清脆悦耳:“我们也没有办法。”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往后一跳:“谁!” 另一个声音叹息一声:“别紧张,我们也刚到。” 两个青年男女并肩从浓雾中走出来,男的潇洒温润,女的清冷娟秀,竟然是原本毫无交集的两个人。 宇文离和澹台芸。 商朗大喜:“哎呀,宇文公子,澹台小姐,你们俩都在呀,那可太好了!” 宇文离苦笑道:“我俩也是转了半天,正好遇上,便暂时同行。又看到远处有火光冲天,想着与其干等,还不如冒险来看看。幸好,倒是来对了。” 澹台芸轻声道:“这迷魂阵借助天然地势,又加了鬼斧神工,我和宇文公子一路观察,却找不到破阵的办法。” 正说着,远处似乎又有点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可众人屏息再听,却很快又失去了踪迹。 宇文离沉吟道:“可能还有别人寻来,可是到了附近又失去了方向。” 旁边有人拿出了一个罗盘,不死心地使劲摇动,可表盘的指针却诡异地一动不动。 宇文离摇头:“我早已试过了,这里地磁紊乱,再厉害的罗盘都会失灵。” 商朗道:“宇文公子,你怎么看这事?” 宇文离目光凝肃,一字字道:“显然,万刃冢出口的传送阵被人动了手脚,而且是大手笔。” 第 50 章 被困 澹台芸点头:“动手脚的人绝对不安好心,这里视力和听觉都被阻挡,怕是就想将大家分散开,逐个击破。” 商朗皱眉:“可是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人受到攻击?” 旁边一个术宗的弟子抢道:“这还不明白?我们这么多人,其中又不乏高手,对方自然有所忌惮。先用阵法困住大家,耗得人人筋疲力尽,再来下毒手嘛!”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悚然而惊。 “可是……又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这么狠毒的设计?”木嘉荣喃喃道。 一群人面面相觑,好几个人同时脱口而出:“魔宗!” 入谷前,魔宗右护法、术宗奇才姬半夏就诡异地出现过,若说这事和他没有关系,又有谁信? 宇文离扫了一眼四周,忽然道:“黎青黎红两位小仙君,没人见到吗?” 商朗担忧地摇头:“我是最后几个出来的。他俩和宁师弟一起走在最后。” 宇文离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神色却有点奇异。 商朗急道:“现在首先要找到更多的人,这里情形诡异,大家分散开,危险的确太大。” 宁小周哭丧着脸:“去找人的话,不会又失散吗?” 木嘉荣在边上忽然开口:“我这儿有一种香料,气味极重,涂抹在身上的话,或许能靠这个找到彼此。” 商朗大喜:“哎呀这个法子好!隔音阵只能隔音,浓雾只能挡视线,气味和嗅觉,可没那么容易遮蔽。” 木嘉荣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瓷盒,刚一打开,四周的人全都齐齐后仰,被熏得几乎昏倒:“木小公子,这是香料?” 明明臭得叫人作呕! 木嘉荣白了他们一眼:“浓度太大的香精原料,发臭有什么稀奇?少见多怪。” 他又掏出一个净瓶,里面的灵泉水叮咚作响。他挑了点瓷盒里的明黄色膏体装入净瓶,用力摇晃。 果然,刚刚的恶臭迅速消失,一种浓烈的异香在四周飘散开来。 木嘉荣用指尖点了一点,道:“这香沾上衣物和毛发,留香会很持久。在一两里地之内,鼻子好的都能隐约闻到气味,用来确定方向,应该没问题。” 商朗喜形于色,抬头看向宇文离:“宇文公子,你看接下来怎样?” 年轻一辈中,论到战力和名声,苍穹派的宁夺和商朗、凌霄殿的陈弃忧一直都是翘楚,但是若说到足智多谋,术宗的宇文离却一直隐隐有力压众人的势头。 如今一遇到事,大家都不由自主指望他拿个主意。 宇文离也不推辞:“这样吧,神农谷的木小公子还请留在原地不动,好接应找来的仙门同袍们。商兄和我带着剑宗的人,一起分头去找人。” 他顿了顿,又道:“一旦找到人,就叫他们循着香味来此处会合。若是感觉香味越来越淡,务必回头,千万别和大部队再失去联系。” 众人纷纷点头,赶紧都在木嘉荣那里洒了香料在身上,各自启程。 木嘉荣带着几个修为较弱的药宗弟子,一起坐在一块巨石下,心神不宁。 刚刚还有一二十人聚在一起,现在忽然又只剩下了他们几个,四周恢复了浓雾迷蒙,空旷又死寂,天地间除了多了一片异香,别无他物。 一个人忽然打了个冷战,小声道:“……木小公子,你说他们能回来吗?” 木嘉荣冷冷道:“胡说什么?当然能回来。” “可把我们弄到这里的人,会一直不动吗?”那人声音打颤,“万一躲在暗处,忽然下手呢?” 木嘉荣脸色难看:“想要杀掉我们这么多人,得看看他们……” 话未说完,他们背后的山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声响。 木嘉荣和几个药宗弟子惊跳起来,厉声喝道:“谁在那儿?!” 巨石沉默无声,四周的白色浓雾却好像被什么吹动了,开始流动翻涌。 木嘉荣心里“怦怦”直跳,抽出“骊珠”,轻轻一抖,无声地绕向山石一边。 流动的浓雾中,隐约一个黑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木嘉荣顿时头皮发麻,“骊珠”剑赫然刺出:“谁?!” 那人影终于动了。 他身形如同鬼魅,手中一抹刺眼的寒光划过,急如蛇信,迎面绞上木嘉荣的“骊珠”。 软剑凌厉,匕首狠辣,两者一触即分,木嘉荣只觉得手腕一阵发麻,骊珠剑差点脱手,可是这一交错之间,他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一张俊美的脸上沾着点点血迹,黑漆漆的眸子衬着惨白肤色,倒像是刚从黄泉地府归来的厉鬼。 木嘉荣脸色一僵,望着对面的人:“是你?……你也是看到穿云弹找来的吗?” 厉轻鸿站在浓雾中,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带着点古怪的绝望和无助。 木嘉荣迟疑地看着他:“你师兄呢?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厉轻鸿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眸光里忽然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望着木嘉荣和他身边的人,他低声道:“是啊,他不在了……可你们这些人,怎么倒都还好好的呢?” 刹那间,木嘉荣心里忽然警铃大作,他猛地往后便退:“你什么意思?……你不要过来。” 厉轻鸿面无表情,摩挲着手里邪气四溢的屠灵匕首,缓缓踏上一步。 明明都是药宗弟子,战斗力没有明显差距,木嘉荣手中也拿着刚得的“骊珠”,不知怎么,他头皮就是一阵发麻。 不由自主地,他又往后退了退,紧张地盯着厉轻鸿的手:“你师兄黎仙君为什么不在?” 厉轻鸿木然看着他:“什么黎仙君,这里从来没有人姓黎。” 木嘉荣身边一个神农谷弟子惊诧道:“什么意思?你们师兄弟不是……” 厉轻鸿短促地嗤笑了一声:“你们这些蠢货。我……” 他的手扣住了一个小小的瓷瓶,正要掀开盖子,忽然,静寂了半天的浓雾中传来了一声呼喊,带着急促:“嘉荣,嘉荣你们在哪儿?我带了人回来!” 厉轻鸿的手指一僵,蓦然抬头。 商朗的身影从白色浓雾中疾冲出来,一眼看见对面的厉轻鸿,大喜:“太好了!你也找来啦?” 他兴高采烈地跑来,在厉轻鸿肩头亲热地捶了一下:“我这一路上,就在心里暗暗向老天祈求呢,最好第一个找到你。你们留在最后,要是有什么意外,那我可要疯了!对了,他们两个呢?” 他忽然顿住,疑惑地看着厉轻鸿:“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厉轻鸿怔怔看着他,按在毒药瓶上的手指,终于悄悄松开。 半晌,他才低低道:“他们俩一起不见了……我有点怕。” 商朗恍然大悟:“哦,别怕!大家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而已,我们已经在到处找人了。” 他身后果然跟着五六个人,有几个药宗的,还有灵武堂的李济,闻言纷纷跟着点头:“是啊,我们就是商仙君寻到的。” “不瞒你们说,要不是商兄找到我,我一个人四处乱撞,真的要被活活吓死。” 木嘉荣盯着厉轻鸿,正要说话,商朗已经笑着转向他:“嘉荣,只等来了他一个人吗?” 木嘉荣沉默片刻,冷冷道:“是。他自己忽然冒出来的。” 众人正说着话,远处异香变浓,宇文离从雾气中现身返回,身后也同样带了一串寻到的同伴,其中竟然还有澹台超。 宇文离一眼看见厉轻鸿,神色微微一凛,却没多说什么。 众人在浓雾中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依着这个法子,继续寻人。 这次被寻到的剑宗弟子不少,在身上点了香料后,再度出发,力量就又大了些。 过了一阵,陆续被找到的人数越来越多,终于,几次往返后,最终被找到的人数,已经达到了六七十人,只差一小半未曾寻到。 人数越来越多,可商朗和苍穹派的一群师兄弟却越发焦急。 门中最靠谱、按说最该尽早和大家会合的二师兄宁夺,却始终不见踪影。 不仅是他,至今没露面的人里,还有那位风头无两、身兼术宗药宗绝学的少年黎青。 终于,四周的白雾逐渐变成了灰色,天色渐渐晚了。 不一会,身边四周更是逐渐变成了漆黑。 举头望天,天空被不曾消弭的雾气遮蔽得严严实实,就像是一顶巨大的黑幕罩在众人头顶,一丝星月光辉也穿透不进来。 万刃冢里好歹有植物,可以捡干苔藓生篝火,这里除了巨石和干裂的地面,就空无一物,想要生火都生不起来。 众人纷纷把身上的照明之物都拿了出来,有夜明珠,有防风的油脂蜡烛,乱七八糟点了一堆,围坐在一起,气氛一片凝重。 商朗和宇文离两个人站着,远远地在边上商量着。 另一边,澹台家的兄妹俩站在一块巨石下,不知道说到什么,澹台超声音隐约大了点:“你怎么老是向着外人说话,哼,那人对你殷勤小心,不过是忌惮我们澹台家,又安什么好心了?” 众人纷纷好奇张望,澹台芸又羞又气,站起来似乎就想离开,澹台超又泄了气,赶紧拉住她道歉:“好了好了,哥哥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你被人蒙蔽……” 宇文离忽然抬起头,望向他们那边,眼神微冷。 李济坐在厉轻鸿身边,闷闷开口:“唉,本来这时候大家都该美美地歇息在各自的门中,洗浴熏香,好不快哉。” 旁边,一个人小声嘀咕:“是啊,谁想得到,竟会被困在这鬼地方。” 常媛儿怔怔愣神,小声道:“我们好歹都在一起,互相有个伴儿。那些落了单的,今夜不知道要怎么惊怕担忧呢。” 灵武堂的一个小师妹勉强笑道:“你也别着急,黎小仙君一定没事的,我估摸着,他被传送来的时候,可能正好偏离了大家。” 常媛儿脸色一红:“我……我是担心那几十个人,又不是单单担心谁。” 宁小周热心地凑过头来:“别怕,黎小仙君一定和我们宁师兄在一起。他精通术法,宁师兄又刚得到了应悔剑,说不定他俩已经先破阵离开了呢!” “要是这样,可真太好了。发现不对,赶紧去搬救兵,我们才有救嘛。” 厉轻鸿忽然抬起头,嘶声叫道:“不可能的!他们根本出不来!” 他声音凄厉,眼神更是带着点疯狂,身边的几个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他。 厉轻鸿叫了这一声,似乎也感到自己突兀,低着头,又一声不吭了。 而他的手中,则死死攥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微光闪动。 一边,常媛儿无意中瞥见他手中之物,忽然一怔。 那分明是一颗粉红色的海螺珠,正是她在止杀湖边送给元清杭、元清杭又转手送给他这位师弟的。 她悄然看着厉轻鸿,不知怎么,心里莫名一阵发寒。 这人看着那颗海螺珠的眼神,竟似充满困兽般的绝望和无助。 仅仅是因为他师兄至今毫无音讯吗? 不远处,木嘉荣身边,一个师兄小声犹豫道:“公子,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古怪?我总觉得他刚刚遇见我们时,那感觉不对。” 木嘉荣咬了咬牙,赫然站起身,向远处的商朗和宇文离走去。 人群外,商朗和宇文离并肩而立,两人都眉头紧锁。 宇文离道:“敌人把我们设计引到这里,却至今不现身,我怕夜长梦多,有更大的阴谋在后面。” 商朗皱眉:“我们这么多人失踪,各家宗门应该都发现不对了。或许很快就有人能找到这里?” 宇文离面色不太好:“怕是极难。背后的黑手既然做下这么大的手笔,就一定毁去了追踪的可能。” 传送阵的布置可谓精巧,失之毫厘,传送去的地方都可能谬以千里。所以每到十二年一次的冢门打开,这出口的传送阵都由阵法大师反复检查。 况且这传送阵边,也不是完全没人看守的。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恐怕看守的人也已经遭了毒手,更不知道各大门派发现后,该是怎样的慌乱焦躁。 毕竟各门各派,最优秀、最有前途的优秀晚辈们全都云集在此,万一出点差池,那可真的是一网打尽,再无遗漏。 想来想去,除了蛰伏多年的魔宗妖人,实在也想不出别的由来。 宇文离的衣袖忽然一动,一只黑色的三角脑袋倏忽探了出来,无声无息吐着蛇信,冰冷的眼睛中泛着红光,四下晃动。 商朗猝然被吓了一跳,看清那黑蛇的眼眶中镶嵌着的灵石,才松了口气:“宇文兄,你们家操控的傀儡蛇真像是活物!” 宇文离瞥了一眼那泛着死物气息的黑蛇,纤长手指轻点,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 他的脸色更加难看:“这傀儡蛇虽然已经不是活物,可生前也极有灵性,它这么主动出来,像是嗅到了危险。” 商朗看着他抚摸蛇头,虽然知道那不是活物,依旧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讪讪道:“好厉害的傀儡术。蛇都死啦,还能这么听话,还能预警。” 宇文离缓缓道:“绝不能再等了。明天一大早,我要联手所有术宗同门,一起外出找寻破阵的阵眼。” 商朗犹豫了一下:“澹台兄会听你的差遣布置?” 宇文离道:“我明日和他商量一下,若是他不听,也随便他就是了。” 商朗想了想,眼睛一亮:“澹台小姐通情达理些,宇文兄不如先找她?” 宇文离淡淡一笑,没回应这句,却忽然转了话题:“商兄,我知道你一向坦荡,对人不疑。可是我想提醒你,对黎红小兄弟,最好还是疏远点才是。” 商朗愕然:“为什么?他人很好啊,医术又厉害得很。” 宇文离慢悠悠摸着腰间那柄无名剑,眉宇温和:“这里所有人都知根知底,唯独他师兄弟二人来历至今不明。现在的情况离奇凶险,多防备些,总没有坏处。” 商朗迟疑片刻,道:“宇文兄,是不是嘉荣对你说了什么?他小孩子心性,脾气又有点大,你不用……” “商朗!”惊怒的叫声在他身后响起,木嘉荣满脸无法置信,“我当你是朋友,敬你如同兄长,没想到你、你竟然是这种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