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你知道一出生就牵着手的人吗?” 半大的姊姊隔着一床已经洗褪色的薄被,轻拍闹着要听故事的妹妹。 月光穿过虚掩的纱窗,映在两张一模一样的童稚面孔上。 “不可能——”荔夏惊讶道:“牵着手要怎么出生呢?” “我们就是牵着手出生的呀。”荔知笑道。 荔夏兴奋起来,要从床上坐起,荔知轻轻一按,将她重新裹进柔软的锦被。 “是真的吗?我们真的是牵着手一起出生的?”荔夏的眼睛弯成月牙,神采飞扬的脸上满是小兽般纯真的快活。 “真的,是接生嬷嬷告诉我的。”荔知柔声说,“姨娘生我们的时候,我先出生,嬷嬷正准备报喜呢,忽然瞧见——呀,这小婴儿怎么还攥着一只手呢!” 荔知故意停顿片刻,逗得荔夏瞪大双眼,不住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呀,然后嬷嬷就让姨娘再用力,说还有一个呢。又过了半个时辰,你才被生下来。你出生的时候,母亲种的昙花也跟着开了,第二天大家才知道,那天晚上,全京都的昙花都开了——大家都说是好兆头呢!” 荔夏听完,若有所思。荔知以为哄睡了妹妹,正准备歇息闭眼,荔夏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纤细而柔软的五根指头,找到她的手,钻入手心,游进指尖,缓缓扣紧。 荔知睁开双眼,讶异地望着身旁的妹妹。 “阿姊,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忧惧,荔知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爱怜地抚摸妹妹的鬓发,眼中露着母亲般的光辉。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她扣紧荔夏的手,充满爱意的声音像春日下洁净清澈的融雪。 月亮慷慨地挥洒光辉,逼仄的旧室镀上灿烂银光,也像嫡弟金碧辉煌的卧房。静谧的夜色中,只有院子里那棵无患子发出簌簌的响声。 承诺,刻骨溶血。 “我们会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不知不觉,泪水洇湿了荔知的脸庞。 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出口却只剩破碎的呢喃。 寒风不知何时呼啸起来,赶走了静悄悄的月夜,眼前景物变得破碎,双生子的面孔如泡沫般消散,不知名的臭味涌进鼻子。 几乎是本能的警醒,她猛地睁开了眼,一张布满沟壑的面孔骤然出现在眼前。 “……我还以为你死了。”妇人说。 戴着木枷的妇人板正倾斜的身体,那只就要落在荔知身上的手,悻悻地收了回去。 荔知扫了眼她视线所落的地方,猜到妇人本来的用意。 “婶子误会了,我只是太累才睡了一会。” 少女抖落衣袖遮住腕上的贝壳手链,一双狭长的柳叶眼因弯起,露出无害的笑意。 见从荔知身上掏不到什么油水,贪婪的目光一边在周遭细细探查,一边像面单薄的旗帜,摇摇晃晃地飘向了队伍的前方。 一阵强劲的干风吹过,衣着单薄的荔知不由扣起肩膀。 京都的鹅毛大雪变成荒野上腾扬的雪粉,每当寒风吹起,银色的雪雾就像邪恶的游蛇,无孔不入地钻进衣领和袖口。 “都起来吃饭了!” 一声吆喝打破死气沉沉的空气,两名役人提着装有食物的木桶朝流人走来。 一旦口粮没接住,哪怕是落在自己脚边,也会被饿急眼的流人一把抢走。 流放途中,荔知好几次看到类似的场景。 “拿好了——” 一个硬邦邦的灰白灰白的东西砸向荔知,那是一个生着霉斑的馒头,像是从哪桶泔水里找出的东西。又小又硬,还不够一个八岁孩童吃一顿。 荔知捡起落在面前的馒头,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两名役人继续像投喂牲畜那般分发着流人们的一日口粮。 包括荔知在内的流人共有三百四十人,凡是十六岁以上的都戴着二十五斤重的木枷。负责押送的长解有两名,每到一个城池,就会有四到六名短解加入押送,直到和下一个城池的短解换班。 流人们的目的地根据所犯罪行各有不同,罪轻,路程就短,罪重,路程就远。 在这个过程中,死亡是合理的,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押送的衙役们不会因为出发时有三百余人,抵达时只剩七八十人便受到惩罚。 死亡,是流刑的自然“耗损”。 在役人分发食物的时候,有人想要恳求多一点食物,被毫不留情地踹倒。 有人狼吞虎咽着自己的口粮,贪婪的目光却牢牢钉在别人的口粮上。 有人用牙齿咬下一块石头样的馒头,其余的分给年幼的孩子。 荔知没有胃口,或许是因为脚底麻痹的痛意。 离京时穿的布鞋早就破了好几个洞,粗粝的砂砾磨破双足,锋利的草叶割伤脚脖,原本娇嫩的双足长出厚茧和血泡,流血的患处总不见好。 除此以外,她还面临着流人之中不怀好意的目光,前途未卜的惶恐,一旦病倒只能等死的绝望。 这对一个数月前还是千金小姐的十五岁少女来说,好比是灭顶之灾。 但她对现状并不愤怒,也不悲伤,无论是谁和她说话,都会被那双笑吟吟的眼睛吸引。 趁流人们都聚精会神在手中的干粮或是长解手中的木桶,荔知撑着地面慢慢站起。 她用随手扯来的阔叶裹住干硬的馒头,悄悄走向队伍后方的唯一一辆马车。 孤零零的马车和流人远远隔开,停在空荡荡的荒野,顶上积着一层洁白的雪霁。 荔知停在马车前,曲起手指轻轻敲击车壁。 马车里没有传来回响,帘子也一动不动。 光明像是被什么驱赶,缓缓从荔知身上褪去。 虚弱的太阳仍横在山岭之巅,强势的阴影却已经砸落在谷底。 蟹青色的云雾横亘在被绿灰山峦割裂的苍穹,晦暗不明的光线散在由梅竹松纹锦帘作屏障的锦帘上,那些用金线、银线以及淡粉、草绿、石蓝、浅蓝、雪青等色丝线精心挖花盘织的花叶,在这末日般的幽暗中露出破败的颓气。 一只秀丽修长的手在这时探出帘子。色泽略微苍白,像一尊冰冷的石雕。 苍白的五指拦在笔直的翠竹上,将锦帘往一旁缓缓拂去。骤起的寒风扬起地上的落雪,雪雾背后现出一张像是月中诞生的少年面孔。 月光倾泻,雪片飞舞,他周身仿佛都沐浴光泽。 “……荔姑娘。” 少年低哑的声音像是沿着屋檐冰晶滴落的水珠,一不注意就会消散在寒气中。 荔知将握了一路的馒头递了出去,比平时略微高扬的语气泄露了她的心情。 “一点心意,望殿下早日康复。”她盈盈一笑,脸上的黄土也遮盖不住眼中的光彩。 他没有看她手中的馒头。 “……你也不多,留着自己吃罢。”说到这里,少年半掩着面咳了起来。尽管偏着头,荔知仍能看见他眉间紧皱的病痛。 谢兰胥,废太子遗孤。 根据荔知多日的接触,如传言一般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若是太子没有被废,像荔知这样的庶女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机会。 “殿下放心,民女已吃过了。”荔知撒了个小谎。 她将阔叶包裹的干粮轻轻放在马车上,笑着行了一礼,转身走向自己来时的地方。 低低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中间带着一声若有似无的道谢。 荔知走了一段,回头重新看向马车。 梅兰竹的锦帘再次放了下来,齑雪纷飞,孤零零的马车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片天地。 很多人都说他活不到鸣月塔。 几乎是所有人。 他们说,若不是谢兰胥生来便缠绵病榻,皇帝也不会网开一面,让他成为谋逆案后唯一活下来的太子血脉。 太子谋逆,牵连了一干大臣,首当其冲的便是权倾朝野的中书令荔乔年。 荔家四百余口人,处死的处死,发配的发配,遣散的遣散,原本围绕在荔家周围的大小家族一夜之间如猢狲散,唯恐受到丝毫牵连。 除了年过耳顺的荔家老太太曾氏,以及早早分家的荔家二房逃过一劫,荔家还活着的都在这里——不过余十几口罢了。 从因果关系上来说,荔家人有足够的理由恨谢兰胥恨到牙痒。 因为没有掉准矛头共同对外,荔知在流放的荔家人中也备受排挤。 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不恨一个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 荔知也不需要他们明白。 她回到自己先前休息的地方,流人们已经解决完分量可怜的干粮,又变成熟悉的行尸走肉,各自蜷缩着身体发呆,神色或悲苦或麻木。 荔家人也不例外,他们在寒风下蜷缩成一个圆圈,享用中间位置的是荔家主母王氏和家中唯一的嫡子荔惠直。 荔惠直见到去而复返的荔知,冻得干裂的小脸上绽出一个纯真的笑容,刚想对她说些什么,搂着他的王氏一用力,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 荔知习惯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孤立,坐下后趁王氏没注意,对荔惠挑了挑眉毛,后者被她逗笑,露出流放路上难得一见的童真笑脸。 山谷中的夜总是来得特别快,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变得莹白,幽哀的明月跃上山巅,那温柔的光辉,让无法入眠的荔知看得入神。 刺骨的夜风吹过大地时,她不由打了个喷嚏。 荔知下意识想要找随时携带的手帕,却发现手帕不在身上。她不死心地又找了找,发现手帕极有可能被她遗落在了往返马车的路上。 流放路上的所有东西都很珍贵,手帕当然有也仅有一块。 虽然掉落的手帕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占为己有,荔知还是站了起来,决定沿着傍晚走过的路找上一找。 监守在附近的衙役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制止她的行为。六到八个衙役,一头一尾,一左一右地把流放队伍围了起来,只要在这个范围内活动,无论是斗殴还是哭丧,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通常都不会遭到阻拦。 荔知一边走向队伍最后的马车,一边借着月光仔细查看路过的石头背后和土地裂缝。 疲惫不堪的流人一动不动,任她像死物那般跨过绕走。 幸运的是,荔知在半路上就找到了手帕,落在几块石头缝中,没有被贪婪的流人看见。 她蹲下身捡起手帕,抖落上面的碎石子和尘埃,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胸口。 夜风吹过,林间簌簌,荔知不由抬头,看见皎洁的月光平移,夜色和月色交换场地。视线的最前方,刚刚还藏匿在昏暗夜色中的马车现出身形,卷起的梅兰竹锦帘吸引了荔知的目光。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了身,将视野尽头的马车尽收眼底。 冷月皎皎,一地清霜。 少年丰姿秀逸,肤色玉曜,面无表情地看几只野狗打架。 犬齿撕咬间,正是她刚送的馒头。 第2章 第2章 “快走!” 长解郑恭凶神恶煞地催促着落后的流人。面色惨白,疲惫不堪的流人踉跄着加快步伐。 荔知走在队伍中后段,为了节约力气紧咬牙关,一字不发地逼迫自己往前走。 汗珠从她通红的面颊流下,汇入湿漉漉的衣领,后背的汗水早已打湿里衣,冷风一吹,像井里捞出的汗巾贴在身上,荔知不由打了个冷噤。 卷着雪片的风呼啸在开阔的山谷中,穿过光秃秃的枝桠时发出鬼哭狼啸的声音。 谢兰胥的马车落在队伍最末,一名衙役坐在车头驾车,挥舞着马鞭驱赶落后的流人,车上四銮摇摇晃晃,铃声不断。 铃声带着荔知回到昨夜。 风声沙沙,树影婆娑。 无边苍穹下,谢兰胥散着乌黑长发,如玉光耀的面庞上露着淡漠的色彩。慵懒半披的螺钿紫色大袖衫在细雪中涌动,一条隐红灰色的丝带垂在腿边,皎洁的月光让他一尘不染,像是云顶淌下的银河。 踩碎枯叶的声音让马车前的谢兰胥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他若无其事地笑了。 役人的怒骂和催促让荔知回过神来,一地月影随风而去。肉/体的痛苦重新被唤醒,相比起长途跋涉的折磨,饥肠辘辘根本不算什么。 纸一般单薄的鞋底清晰感触到脚下的每一块砂砾石块,为了减轻痛苦,荔知拿出失而复得的手帕,想要将其垫进鞋底。 她刚刚弯下腰,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打破了平静。 “啊!” 一名短解捂着脖子上鲜血淋漓的箭矢,瞪着惊恐的双眼倒了下去。 嗖嗖又是几支箭矢射进人群,流人队伍霎时大乱。 “山贼来了!快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往前夺命狂奔。 荔知被惊慌失措的流人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只裹在草鞋里的大脚就向她手腕落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荔知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戴着贝壳手链的手腕。 流人的大脚落在她的手背,一阵剧痛。 荔知变了色,紧咬的牙关却没有传出一声痛哼。 待踩踏的流人奔向前方,她抓住机会爬了起来,站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手链,虽然手背被踩破了皮,但好在护住的手链安然无恙。 第二件事,就是看向队伍末端的马车。 山林中冲出的山匪骑着精瘦的马匹冲向流人队伍,高举的砍刀在灰白的天空下发着寒光。嘶吼震天,好吃懒做的役人无论是从意志还是数量都被绝对压倒,只能狼狈逃命。 无人顾及的马车被遗弃在路间,谢兰胥被几名山匪拉出马车,强行带上一匹黑马,转眼就向林中绝尘而去。 山匪掳走谢兰胥后,为首模样的山匪吹响口哨,召集同伴调头撤退。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谢兰胥和山匪就消失在了林间,只剩惊魂未定的流人和衙役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一名叫甄迢的长解还算有几分主见,大喊出声。 六神无主的众人跟着他的指示,急行了一段路,在一处背靠山崖的空地前停了下来。 直到这时,役人们才总算想起清点人数。经过刚刚那么一遭,流人少了十九个。 别说少十九个,就算再少十九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没的那十九个里,包含一个废太子遗孤,这说不准会是掉脑袋的大事。役人们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满脸焦虑。 荔知对谢兰胥的担心,比他们只多不少。她趁混乱刚过,人多眼杂,悄悄靠近正在商量对策的役人。 “现在的山匪怎么这么大胆子,连官差的队伍都敢袭击?” “很明显他们就是冲着废太子遗孤来的,我们是不是要禀告上级?” “废话!这么简单的事儿还用得着你说?!” 郑恭呵斥完上一个城池派来的短解,转头看向和自己同属一个官署的长解甄迢: “甄兄,平日你见多识广,你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甄迢有些出神,脸上表情捉摸不定。被郑恭唤醒后,他依然显得有些踌躇。 役人们都不解地看着他。 片刻后,甄迢定神道:“我们已经走了大半行程,此时调头反而花费更多时间。不如让一名脚程快的,快马加鞭六十里,向重城县令禀明此事后调兵营救。” 役人们没有更好的主意,便同意按甄迢所言行事。 郑恭带着两名短解去解马车前的马匹时,荔知皱着眉头快速思索。 三十里快马加鞭,再加上禀告县令调兵遣将,来回最少也要一夜。如果是废太子的政敌想要斩草除根,一夜的时间足够谢兰胥死个千百回。 变数太多,她无法袖手旁观。 流放之路荒无人烟,即便逃跑成功,最后也只可能是落入虎口或是迷路饿死,再加上流放罪人大多带着沉重的木枷,衙役们根本不担心流人擅自逃跑。 托了看守松懈的福,荔知趁他们在卸马车无暇其他,悄悄往林间挪去。 原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被荔知同父异母的妹妹荔香看见了。她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质问脱口而出: “你要干什么?!” 无数目光射向荔知,在被役人拦下之前,荔知头也不回地往林中奔去。 “站住!”长解郑恭气急败坏地追了上来。 若是被捉住,不单救不了谢兰胥,自己恐怕也会没了小命,荔知使出吃奶的力气不要命地狂奔,不知什么时候,林间只剩自己一人。 荔知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她打量四周环境,寻到夕阳的方位,根据早年在一本游记上看到的方法,辨别出东南西北。 朝向找到了,想要找到来时的路就容易了。 荔知花了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走出林间。豁然开朗后,眼前便是刚刚发生战斗的空地,无人收殓的尸身就这么曝尸荒野,等待野兽光顾。 她沿着山匪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再次踏入茂密的树林。 马蹄踩踏必然留下痕迹,尤其是大队人马经过的地方。荔知轻而易举就跟着马蹄印找到了山匪们的大本营。 山寨坐落在山顶,寨墙依山就势,大门紧闭。简陋的瞭望塔上坐着两个正在值守的山匪。 荔知借着山林掩饰,粗略观察了山寨的环境,能够看见的寨墙最矮也有二十尺,想要靠翻墙混进山寨毫无可能。 如果不能混进去,那就只能让山匪自己带她进去。 荔知看着地上的齑雪,决定赌一把。 …… “什么?有个女人想要投奔我们山寨?” 披着狼皮的太师椅上,身形魁梧的山寨大当家眯眼看向下方汇报的小弟。 “女的——十四五岁,她说自己是此次押解的流人之一,因为我们才有机会从队伍中逃出来。”小弟解释道,“看门的兄弟不知怎么处置,特来禀告几位当家。” “这有什么不好处置的?”长发披散的二当家说,“既然是女的,就和寨子里掳来的女人放到一起——寨子里的兄弟们难道还怕女人多吗?” 二当家和大当家交换了一个淫邪的眼神,两人默契地大笑起来。 “可是——可是……几位当家还是看看人再说吧!” “这女人可是有什么稀奇?”大当家被挑起了兴趣,“既然这样,那就让她进来,我们三兄弟亲自掌掌眼!” 小弟领命而去。 不一会,小弟再一次踏进群英厅的门槛。 “快进来,我们当家的要见你!”小弟朝门外喊道。 太师椅上的三位当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去。 方方正正的门框内,细碎的尘埃在鲜艳的夕阳里飞舞,一名身着素衣的少女低头跨进门槛,像一片迷路的雪花。 三位当家的视线都凝在少女身上。早先的轻视不知不觉消失不见。 “你抬起头来。”大当家沉声发话。 像是迟疑,又像是怯弱,大当家发话片刻后,少女才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华光璀璨的眼眸。小山重叠一般的眉毛像是在腻白的纸上作画,渐细渐淡地隐入鬓角。一片雪花停在鸦色的长睫上,随着睫毛的上下眨动,仿佛揉进三个人的心中。 大当家喉头动了动,刚要说话—— “我要她。” 粗声粗气的声音来自一直没有开口的三当家。他庞大的身躯陷在椅子里,像一滩羊肠包裹的肥油。 “咳——”大当家清了清喉咙,压下呼之欲出的贪念,“既然三弟喜欢,做哥哥的自然支持。你——你叫什么名字?” 荔知重新垂下眼,轻声道: “奴名李夏。” 大当家很满意荔知卑躬屈膝的态度,和颜悦色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做我三弟的夫人?” 荔知看向瘫坐在椅子上的一块肥肉。 “我们三兄弟是同母所生,因官府压迫不得已落草为寇。”大当家说,“你若愿意跟我三弟,我们今后就是一家人。虽说没有荣华富贵,但也能吃香喝辣,比你在外流浪好过一百倍。” “……自然愿意。”荔知说。 “好!”大当家大喜,当即拍板,“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我就为你们主婚!” 第3章 第3章 作为未来的三当家夫人,荔知被好吃好喝地招待起来。 到底是没见过主动投奔山寨的女人,荔知虽然没有受到人身威胁,但她被限制在了一间狭窄的卧房里,在成婚之前,没有几位当家的许可,不能自由出入。 荔知借着如厕的借口出去了一次,发现门窗处都有一名看守的小山匪,出了院门,更是随处走的寨民,要想偷溜出去不被发现,几乎难以实现。 好在,荔知想办法出去的同时,也有人在想着办法进来。 一位像小辣椒的年轻女人以势压人,逼迫看守荔知的小山匪开门后,蔫酸刻薄地说了一席话。 虽然她咋咋呼呼地说了很多,但让荔知来总结,那就只有一个意思: “你就认命做三当家那死胖子的女人吧,别肖想我的大当家,否则,老娘抓烂你的脸。” 若是放在平常,荔知不会跟这样的女人一般计较。 匪徒的女人,有几个是自愿的?不过是不得不接受现实,不得不忘记自己被劫掠的来历。即便女人对她充满敌意,荔知对她也只有同情。 只可惜,为了自己的目的,她不得不进一步激怒年轻女人。 人在不理智的情况下,说出的真话最多。 要激怒这个单纯的年轻女人,实在太容易了,尽管荔知比她还年轻得多,但荔知依然轻易找到她的命脉。 作为三当家未来的夫人——之一,几位当家给足了面子,安排的屋子不仅温暖舒适,连家具都价值不菲,一看就是抢劫的各路珍贵货物。 荔知只需眼神扫过这些死物,再面含羞涩地说: “你说的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几位寨主都喜欢——否则,也不会请我做三当家的夫人。” 之后——之后的事情就更简单了,几乎是年轻女人单方面的挖苦和咒骂。 从年轻女人的话中,荔知得知,还有一名新来的贵客被安置在西边的客房,待遇比她好上一千倍。听大当家说,是京中的贵人,值大价钱。 得到想要的情报,荔知不再多言,无论年轻女人挑衅什么,她都低眉顺眼不吭一声。年轻女人虽然惊异她的转变,但找不到由头发作,最后只得悻悻地走了。 不多时,婚礼的准备就开始了。与其说是婚礼,不如说是洞房。 几名看上去是村女的寨民进入房间,熟练地装饰上红烛和喜字。架子床在两名村女的整理下焕然一新,艳红的鸳鸯锦被,红釉的折枝牡丹枕。一名村女服侍她换上喜服,一名村女拿着方盘,对着锦被洒下桂圆和花生。 “我很怕黑,请多准备几盏灯好吗?”荔知对眼前的村女笑着请求。 荔知特意用雪水洗净的脸预示着她在寨中今后的地位,村女不愿得罪她,爽快地答应下来。 夜色很快来临。 一身酒气的三当家推门而入。 红烛摇曳,新得的美人规规矩矩坐在架子床正中的位置,红盖头下面,他能想象出是一张多么夺目的面庞。 庞大的身躯让他行动不便,加上一肚子老酒翻来滚去,他哼哧喘息着,摇到架子床前。 三当家在身上擦了擦燥热的手指,揭开了赤红的盖头。 他生于草莽之中,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动人心弦的美丽。 他想要她,上刀山下火海也想占有她。如果她能对他一笑,哪怕是叫他金盆洗手他也愿意。 “你……你别怕。”他粗声粗气地说,肥厚的嘴唇里喷出的热气全是酒味,“我会对你好的。” 旁的女子皆对他的外貌鄙于不屑,被他强占的女人永远哭哭啼啼。 而她—— 眼前的少女,对他抿唇笑了。 三当家好似听到佛寺中的钟声,震耳欲聋地响彻在胸口里。 他再也忍耐不住,粗暴地推倒少女。 夜,还很漫长。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大当家放下酒盏,狐疑地看向窗外。 二当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木窗外依然风平浪静。 “没听见,你不会是喝醉了吧?”二当家取笑道。 大当家也怀疑自己喝醉了,可他吸了吸鼻子,面色更加凝重: “不对!你闻——怎么有股烧肉的味道?” 二当家也闻到了烧肉的味道,他笑道:“哥哥疑心太重,肯定是厨房在烤猪,要不——” 话没说完,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山匪就冲了进来。 “不、不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两位当家——不好了!外边,好大的火!北边的院子烧起来了!” “北边的院子?那不是三弟的地方吗?”二当家大吃一惊。 “快安排人去救火!”大当家脸色难看地站了起来,“二弟,带上家伙跟我走!” …… 大火舔舐夜幕,黑中透红的地方像是一页烧卷的宣纸,毁灭的火星隐约跳跃。 嘈杂的脚步声不断奔向一个方向,呼喊救火的声音此起彼伏,托着东风的福,最后连负责看守西边客房的小山匪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动。 待四周空无一人,荔知立即走向客房,取下门栓后扔在地上。 门内只有一人,她历尽万难也要守护的对象。 荔知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且是身穿大红喜袍出现在这里,是再神机妙算的智者也决计猜不到的事情。 荔知不待愣住的谢兰胥反应,牵起他冰凉的手,头也不回地奔向屋外。 空气寒凉,吹来的夜风中却有炙热的气息。 谢兰胥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抽走,荔知更加用力地握住他。 “你们去那边看看!一定要找到那个女人,我要将她碎尸万段!” 大当家咬牙切齿的声音远远传来,伴随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向着西院而来。 从西院出去只有一条路,不调头迟早和匪徒狭路相逢。 谢兰胥不由看向荔知,她脸上并无慌乱,脚步也丝毫没有迟疑。出于对她接下来行动的好奇,谢兰胥任由她带着自己逃跑。 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恐怕下一个转角就会遇见。 在那之前——荔知纵身一跃。 谢兰胥睁大眼睛,跟着倒向荷塘。 池水涌入双耳,世界忽然寂静。 池塘里的荷叶已经枯萎,荷叶的碧绿却留在水波之中。螺钿紫的大袖衫灌满水波,宛如游鸿飞舞。他腰间的隐红灰色丝带飘向另一抹燃烧的红,摇荡在少女洁白的脸前。 在红色喜服的衬托下,那张脸像海棠醉日,在月光隐隐照映下有着一层光晕。 水的干扰模糊了五感,四目相对的这一刻应该很短,却又像是很长。长到少女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然后,抓着他的双臂靠了过来。 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直到她柔软的唇贴上自己,缓缓渡来救命的空气。 少女一边渡气,一边用眼神安抚他。 他能数清她的每一根睫毛,也能看清她眼中唯一的那个人影。 他看见了惊愕的自己。 谢兰胥猛地惊醒,正欲挣脱荔知的束缚,岸上再次传来搜寻的脚步声。 他不得不安静下来。 水下对他并不可怕,他曾千千万万次洑水而行。游过幽暗的湖底,穿过缠绕的水草,踏上另一片土地。 头顶卷曲的枯黄荷叶,像坠落的蝴蝶。 星星点点的蝴蝶,散落在二人头顶。水波似银河荡漾,少女的眼眸,让他想起今夜燃烧的天幕。 他是天之骄子,只是愚民的想象。 他的母亲,是崔国的公主,而他的父亲,是篡崔自立的国贼之子。他既不算完全的前朝之人,也不算是完全的新朝之人。因为两朝之间横亘的恩怨,他的父母也并不恩爱,相反,他们疏远如冰的关系下藏着深深的仇恨。 小时候,他有一匹汗血宝马。那是他从父亲手里收到的唯一礼物。 有人说,他是因为太子所赠,所以对那匹马疼爱有加。 其实并非如此,和谁赠送无关,他只是单纯喜爱那匹马。 直到现在,他也记得那匹取名为惊雷的马,记得它垂着头,温顺地舔舐他的手掌,乌黑水润的圆眼睛里,映着他小小的影子的样子。 后来,那匹马因为不听庶弟的命令,被庶弟乱箭射死。 他站在惊雷的尸体旁看了很久,在庶弟的哈哈大笑声中转身走了,甚至没有叫人掩埋惊雷的尸体。 没过几日,庶弟被发现在东宫的假山池子里。 池上的涟漪不曾平静,艳丽的锦鲤轻啄水面上巨大的阴影,父亲在烈阳下的脸色苍白如纸。庶弟之后,东宫不断有人出事,奴婢们都说,是遭受了邪祟的诅咒。 父亲以他体弱多病为由,将他软禁在东宫的湖心楼。 母亲不忍他独自一人生活,请命陪伴,两人便在湖心楼相依为命,直到他孑然一人。 星霜屡变,光阴荏苒。一切都翻天覆地。 他坐上流放的马车,迈出湖心楼—— 迎来出笼的新生。 第4章 第4章 东方微白,大火刚息。 仿佛是上天听见了藏身荷塘的荔知的恳愿,山寨瞭望塔的警钟大作,钟声穿透整个山寨。 配备大燕制式武器的重城兵顷刻攻入山寨,气势汹汹搜寻荔知和谢兰胥的寨民沦为丧家之犬,只能埋头逃窜。 “我——” 荔知想要向出现在视野里的几名重城兵求救,手刚要伸出水面,谢兰胥拉着她重新浸入池水。 重城兵听见声响,回过头来,一脸戒备地查看四周。 谢兰胥的身子埋得很低,只有一双无波的眼眸露在水面上,荔知被他异常的态度影响,跟着他将身体最大限度藏进水里。 日夜交替的这一刻,天色晦暗不清,冰冷的薄雾飘散在水面上,让荷塘更加模糊。重城兵没有发现藏在水中的两人,荔知正要松一口气时,一名重城兵忽然对着一处院落吼道: “谁?!” 两名重城兵一拥而上,从院落里赶出了大当家的家眷。 瑟瑟发抖的几个妇孺小孩蹲在一起,一脸恐惧地看着重城兵手中的武器。 “我、我知道你们找的人在——”来给荔知下马威的年轻女人说。 她话没说完,一把军刀就劈在了女人姣好的脸上。 伴随着阵阵尖叫声,年轻女人死不瞑目地倒了下去。池塘里的荔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重城兵提起家眷中一名身着锦衣的少年的后领,对另一名同伴说: “像不像?” 后者也难以决断,摆摆手道:“杀了再说。” 一刀下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头首分离。重城兵拿起少年的头颅,像战利品那般串在腰间。 荔知忽然明白谢兰胥刚刚为什么要拦住自己了——这些人,根本就是来借刀杀人的! 接下来再有重城兵经过荷塘,不用谢兰胥提醒,荔知也会憋气下沉。 想要逃出山寨,只能靠自己了。 荔知正在盘算如何逃出山寨,浑身浴血的大当家出现在道路尽头,当他发现院落里横七竖八的家眷尸体,一双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大当家摇摇晃晃走上前,抱起儿子的残尸,发出痛不欲生的怒吼。 散落在荷塘四周的重城兵被这声叫喊吸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堵在大当家附近。 “说!是谁要你掳走皇孙的?!”一名带头的重城兵吼道。 大当家充血的眼睛定定看着人群中一名重城兵腰间的少年头颅。可以料到,接下来是一场结局已经注定的血战。 尽管大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人,看到他今日的结局,荔知还是忍不住一阵唏嘘。 这时,她发现身旁的谢兰胥不见了。 在重城兵的注意力被大当家吸引的时候,他已经悄悄往荷塘的另一边游去。荔知连忙跟了上去。 她的水性并不好,好在荷塘水浅,双脚可以踩地。荔知半游半走,总算上到岸边。 谢兰胥似乎忘了她的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他用湿透的袖衫遮掩着嘴鼻,压抑地咳嗽着。 “殿下,让我扶着你吧。”荔知主动说。 谢兰胥还在咳,头也不抬地冲她摆了摆手。 荔知也不恼,她知道仅仅是一次救命之恩,还不足以打动落难后如临深谷的谢兰胥。 山匪准备的喜服吸饱池水,沉甸甸地挂在荔知身上。不说舒不舒适,这衣服穿到哪儿都会备受瞩目。荔知在路上随便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女尸,告罪后脱下她的布衣,又将自己的喜服盖了上去。 她换好衣服,疾步追上已经快要走出视野的谢兰胥。他停止了咳嗽,脸色依然苍白。 “要逃走吗?”她说。 谢兰胥没有回头。 “我可以帮你。”荔知扬声。 终于,谢兰胥回过头,给了她天亮后的第一个正眼。 “我们不是已经逃走了吗?” 少年虚弱的面庞上露出一抹微笑,对她的提议似乎感到一丝困惑。 “我是说——不去鸣月塔。”荔知说,“你想去哪里,我都帮你。” “我想回京都,你能帮我吗?” “能。”荔知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兰胥闻言笑了,水珠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闪耀。尽管衣裳湿透,发髻上还沾着一片破碎的枯荷叶,少年身上出尘的气质依然无懈可击。 “荔姑娘,我说笑的。”他柔声道。 …… 火又烧了起来,橘红的火苗代替旭日染红了天边。 高耸的山寨在两人背后化为熊熊烈火。 是重城兵还是寨民放的火,这不重要了。荔知已经明白谢兰胥要面对的不止流刑一个敌人。 谢兰胥身体虚弱,又在冰冷的荷塘里浸了大半夜,一路咳嗽不断,荔知都担心眨一眨眼他就会在视野里忽然倒下。 冻硬的下山路又陡又滑,荔知因为担心谢兰胥,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他左右。在他一个踉跄不稳的时候,她眼疾手快地从身后将他拉住。 “我扶着殿下吧,这样快些。”荔知说,“我认得回队伍的路。” 荔知的后半句让本想从她手中挣脱开的手臂安静下来。 谢兰胥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化为沉默。 回去的路顺利了不少,荔知顺手在路上抓起一把黄泥,在脸上抹了又抹。两人在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看见流放队伍的旗帜。 甄迢看见全须全尾的谢兰胥,难以置信中又有一丝庆幸,死里逃生的皇孙很快被请进了马车,而荔知——因为擅自离队,她面临的是三十鞭惩罚。 在决定跟着谢兰胥回到队伍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心理准备。 三十鞭而已,她还不会因此被打倒。 “啪!” 郑恭扬起的马鞭,重重打在趴着的荔知身上。 荔知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荔家人因为嫌丢脸,早就躲得老远,生怕被人知道当众受刑的是他们荔家的女儿。荔知的庶妹荔香倒是挤在围观人群里,一张脸皱得像浸水后晒干的纸。 鞭子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后背皮开肉绽的剧痛。痛到极致,公开受刑的屈辱感倒也算不上什么了。 “我看你骨头很硬嘛,如果你能忍到最后都不出声,一会我就多给你一个馒头。”郑恭笑道。 比起她的双生姊妹死前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和绝望,仅仅是鞭打和议论……根本算不得什么。 荔知挣扎着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紧紧扣住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好像这样就得到了无限的力量。冷汗从她额头和鼻尖一滴一滴掉落,将她面前的黄土也洇深了颜色。 鞭子带着凛冬的寒气绽开血肉,像是有千万根冻过的银针钻入她的身体。 痛吗?怕吗? 她甚至都没有看见自己的血,有什么资格感到害怕? 最后一鞭落到她身上,破空之声飞去很远。手执马鞭的郑恭也出了一脸的汗,他依言拿来一个馒头,像喂狗那样扔到了荔知面前。 没有人来扶她。她也不需要。 荔知用发抖的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捡过地上那个沾满灰尘的硬馒头,用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料,颤抖着擦去上面的脏东西。 背上的衣被血水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冷风一吹,皮开肉绽的伤口烫得像是火烧一样。 荔知不在乎。 她在乎的,早就永远离她而去了。 孤零零地漂浮在人世间,那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她握着馊臭的馒头,低声笑了起来。 …… 三千里流刑,不会因为谁受了鞭挞就停下脚步。 荔知一身冷汗,头重脚轻地跟着流放队伍继续赶路。郑恭在身后不留情地催促,马鞭挥得噼啪作响。荔知视他为无物,保持着不落队的速度走在最后。 马车的四角铃铛在风中唱着哀歌,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作着伴奏,那面织满梅兰竹的锦帘,始终没有拉开。 傍晚时分,流放队伍停下来驻扎休息。 荔知拿着自己白天多挣的那一个馒头,一如既往地去往马车。 她像往常那般敲了敲车壁,过了一会,锦帘从里拂开。谢兰胥看着她递上的馒头,神色复杂。 “……为什么还要送来?” 荔知明白他在指那日她无意撞见的事,她小心节省下来的口粮,却被他拿来喂狗。若是旁人,即便没有结仇,也不会再做好心当驴肝肺的事了。 可是荔知不在意。 “既然给了,怎么处置都是殿下的事。”荔知毫无芥蒂地笑道,“只要殿下没有受饿,你把馒头给谁吃都无所谓。” 风从山谷上吹来,灌满大地下陷的伤口。树林里的叶片簌簌地响着,从远到近的呼啸着,垂下的夜幕显得更加孤寂。 谢兰胥看着从她后背扩散到肩膀的血迹,那些斑斑点点的鲜红,让他想起越是受尽苦楚,越是生机盎然的寒梅。 一个人有没有受辱,取决于内心有没有磨折。 在她受刑的时候,他在车厢里听见无数的声音,却唯独没有她的。 他罕见地感到困惑。 困惑一个数月前还养尊处优的名门之女,卷入艰难时运中备受折磨,不仅没有沦落枯槁,反而爆发出令人惊叹的坚韧和不屈。 “……为什么?”他问。 银月流动的光辉之中,满溢着幽哀的神意。 青黑色的树林中揉进了几团飘渺的月光,少女在马车下仰头看他,故意用黄土遮掩过的面庞上有两道颜色稍浅的线,从雾蒙蒙的双眼一直延伸到消瘦的下巴。 他不禁看怔了。 少女在月光下微微笑了起来,那双雾蒙蒙的双眼,像是云破日出后宝光璀璨的湖面。 “我说倾慕殿下,”她道,“殿下信么?” 第5章 第5章 距离受到鞭挞已经过去三日,荔知背上的伤却还在渗血。 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一出汗就又被泡烂。身为流人,想要休息养伤那是不可能的事,流放路上没有大夫,想从役人手里要到伤药更是天方夜谭。 荔知只能回忆以前看过的杂书,从荒野中采来一种叫狗牙根的植物,趁夜间休息的时候,嚼烂了再抹在伤口上。 这种草虽是漫山遍野的野草,却有止血养伤的作用。荔知当初曾在一本游记里读过这种草,著者在游山途中遭遇野兽,逃生后正是用这种野草捣碎了厚厚敷在伤口上。 幸运的是她找对了东西,几日后,她的伤口已经结痂。 这天晚间,流人们在一处荒野上驻扎休息。 荔知一如既往地从怀里拿出路上薅的狗牙根放入口中。又涩又苦的草汁封闭了少女的面部表情,好不容易嚼完,她忍着恶心把草糊糊吐在手心。 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脱衣服上药,好在荔知知道这里的唯一一个遮挡物——马车。 用马车隔绝他人视线后,荔知再脱下衣服,将草糊糊涂抹在背上的伤口。因为没有人帮忙,往往她上完药,一炷香时间就过去了。 多亏了马车里皇孙的名头,尽管知道荔知在车后脱衣上药,还是没有流人和役人赶来骚扰。 至于皇孙本人——荔知相信他对车外的春光没有兴趣。 她上好药,重新整理好衣裳,离开之前,她敲了敲车壁。 她拿着干粮在车厢外等了许久,帘子才被揭开。 谢兰胥脸色比往常更加虚弱,额头和鼻尖都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紧抿着嘴唇,似乎正在忍受某种痛苦。 “殿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荔知立即问道。 谢兰胥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事……” 荔知却眼尖地捕捉到他的右腿僵硬,动作奇怪。 只略加一想荔知便明白了病灶所在——虽说步行三千里是酷刑,但是三千里都呆在马车上,同样也算不上什么轻松差事。 她稍加犹豫,试探着按住他的右腿。 第一次接触男子腿部,荔知心里多少有些难堪,她尽力克制着面上的表情,却控制不住慢慢发烧的耳廓。如果谢兰胥再把她拒绝,她恐怕要找个洞就地钻进去。 为了不给谢兰胥开口拒绝的机会,荔知狠狠按压手下肌肉。 一声痛哼从谢兰胥齿缝中逃出。他为此感到窘迫,单薄的双唇更加用力地抿了起来。 “很快就会好了。”为了缓解尴尬,荔知说,“我的双生姊妹以前练完舞回来,我就是这么给她捏的。” “她也在队伍里面?”谢兰胥皱眉忍耐腿部的痒痛。 “……她死了。” 荔知快速揉了几下,看向谢兰胥:“还麻么?” 谢兰胥试了试,成功恢复端正的坐姿。 “多谢。”他说。 荔知这才拿出包在手帕里的馒头,不由分说塞进谢兰胥手里。 谢兰胥看着正在收手帕的荔知,轻声道: “荔姑娘将口粮让与我,自己又吃什么呢?” 荔知抬头一笑,“我吃一顿饿一顿,反而能够精神些。现在要紧的,是殿下早日康复。” “我的病,不是吃饱就能好的。” “那要怎么才能好?”荔知认真地看着他,“若是需要草药,殿下可将草药的特征告诉我。我会尽力帮殿下寻到。” “老毛病了。”谢兰胥避重就轻。 他掰开干硬的馒头,将其中一半大的递给荔知。 “多谢荔姑娘的好意,但喂狗——只需一点就够了。” 荔知听他说要喂狗,也不恼。她接过谢兰胥递回的大半个馒头: “那就——” 话没说完,几声狗吠让前方的流放队伍忽然嘈杂起来。 荔知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幻觉。 狗吠虽然大差不差,但饲主永远听得出自己的狗和别的狗发出的叫声有什么不同。就像听见这声狗吠,荔知永远不会联想到谢兰胥用于取乐的那群野狗。 这分明是自己养的那条狗,但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荔知顾不上其他,快步跑了过去。 跑到前方,一只熟悉的大黑狗正冲着围堵的几名流人汪汪叫着。荔知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跳着,震惊和喜悦像一股激流涌上她的头顶,而她就是其中那片不知所措的孤舟。 “神丹!”荔知脱口而出。 大黑狗立即抬起头来,看见人群外的荔知,大黑狗更加兴奋,几个闪躲后,从一名流人的身下钻出,转瞬就奔到荔知面前。 “汪!汪汪汪!” 神丹扑到荔知腿上,不停叫着,湿润的鼻头拼命拱着荔知的双手。 “神丹……”荔知忍不住哽咽了。 她蹲下身,将神丹抱进怀里,轻轻抚摸大黑狗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记忆中的神丹,毛皮油光水滑,长得又高又壮——但现在,她怀里的神丹瘦得皮包骨头,肚子深深凹陷进去,她的手可以摸到那一排排的肋骨,曾经光滑的毛皮变得黯淡打结。 她遇到神丹的时候,是在初元三年的上元节。 荔家的公子小姐带着不久前拿到的压岁钱结伴外出看灯,兄弟姐妹们带回的玩意各有不同,有的是首饰、点心,有的是面具、磨喝乐,只有她,在兄弟姐妹的嘲笑声中用压岁钱换回一条被农户虐待的小黑狗。 唯一支持她做这件事的就是她的双生姊妹。 她们一起给小狗清洗伤口,一起给小狗上药,一起用手指蘸取肉沫涂抹在小狗鼻子上,引导他舔舐进食。 她们为小狗取名为神丹,希望它今后无病无灾。 一转眼,摇头晃脑的小黑狗变成撒欢狂奔的大黑狗,唯一相同的是看见她们就会疯狂摇晃的黑尾巴。 它只是一条忠诚的小狗,一条听不懂复杂人言的小狗。她叫它在家等她,它只知道自己的主人不见了,哪怕千山过尽,它也要追上主人的步伐。 无论世事怎么变化,无论她是阶下囚还是名门庶女,她的小狗依然双眼明亮,乌黑的眼眸里映着对主人的深切爱意。 荔知将头埋在她的小狗身上。 神丹感受到毛皮上湿漉漉的存在,转过头来温柔地舔舐荔知的手背。 荔知整理好神情,带着神丹回到了荔家人聚集的地方。 “神丹?!”荔香望着荔知带回的大黑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其他荔家人跟着看了过来。 王氏按住一脸惊喜想要过来的荔惠直,向来严肃的脸也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它是怎么跟过来的?” 荔知笑着摸了摸神丹的头,说:“它鼻子灵,兴许是一路嗅闻过来的。” 难为王氏没有说教,她看着神丹,面露感慨地说: “难为它了……” 荔香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她面色蜡黄,已经病了几天。 “神丹,神丹——好家伙,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荔香在神丹面前蹲下,摸了摸它的头,神丹摇了摇尾巴作为回应。 “看你瘦的,京都那么好的地方不呆,追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荔香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节小指头那么大的馒头块。 “香儿!”荔香的生母郑氏急声道。 “没事……就一点儿。”荔香说着,将馒头块拿到神丹嘴前。神丹嗅了嗅,一口咬进嘴里。 郑氏怒气冲冲地看着女儿,只是碍于周围的荔家人才没有发作。 荔家的庶长子荔晋之开口打着圆场: “郑姨娘,你就随香儿去吧。反正是她自己省下的口粮,就那么指甲大一块,能误什么事儿?” 荔知的父亲荔乔年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就是宠妾郑氏所生的荔晋之,一个就是正房王氏所生的荔惠直,这两个儿子一个已经及冠,一个才七岁,平日里进水不犯河水,倒是二人的生母,早已充满明争暗斗。 荔晋之开口,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荔知拿出谢兰胥还给她的那半个馒头,掰下一块递给荔香,后者立即变了脸色。 “你给我干什么?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香儿——”荔晋之说,“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这是干什么呢?” “我和她才不是一家人!”荔香气冲冲地说,她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荔知一眼,“要不是你,荔夏不会死——我不会原谅你的!” “荔香!”荔晋之一声厉喝,荔香脸色难看地坐回了起身的地方。 “荔知,你别和妹妹计较……她性子倔,就让她饿着吧,等她饿极了自然就知道谁对她好了。” 荔晋之从地上走到荔知面前,顺手拿走荔香没有接受的那块馒头,自然而然地揣进了衣服里。 荔知没有拆穿他顺手摸羊的行为,笑道: “荔香说的也没有错。” “你在家中最是善良,路过野花也要绕道而走,我相信荔夏的事你也是无心的……”荔晋之拍了拍荔知的肩膀,说:“你别太自责了。现在要紧的,是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赶到鸣月塔。” “谢谢大哥宽慰。”荔知笑道。 荔晋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快坐下休息吧,多回复体力,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赶路。” 荔知接受荔晋之的邀请,坐在了他的身边。 她拿出又少了一块的馒头,将其分成两半,一半喂给了神丹。 拿着最后的那一小块馒头,荔知吃了起来。她吃得很慢,几乎是一粒一粒的在口中仔细碾磨。 干硬的馒头渣吸饱了唾沫,终于洇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甜。 放在京都,这是叫花子都嫌弃的东西。在流放路上,却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宝物。 荔知吃着馒头,忽然想起一事—— 谢兰胥为什么不用衙役分给他的食物喂狗呢? 她看向队伍末端锦帘低垂的马车,觉得自己兴许是想多了。 …… “去吧,抓紧时间回来。”甄迢停下脚步。 谢兰胥微微颔首,走向前方的灌木丛。 人有三急,谢兰胥当然也有。别的流人如厕时无须押送,但谢兰胥需要。 跑了一个流人和跑了一个皇孙,事态的严重性截然不同。好在,废太子的余威尚在,役人们都不算太为难谢兰胥,在送他去林中方便时,总是隔着远远一段距离。 谢兰胥走了几步,回头见甄迢没有看他,从怀中掏出今日分到的粮食,悄悄扔入草丛。又沿路摘下看上去无毒的野菜和树叶藏入怀中。 磨磨蹭蹭地一炷香后,在甄迢等不耐烦之前,谢兰胥回到他面前。 甄迢上下打量一眼,将他带回马车。 谢兰胥坐在车厢里,拿出路上采摘的一棵野菜,用手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就这么摘下一片叶子直接放进嘴里。 他无表情地咀嚼着苦涩的野菜,如行尸走肉般把一片又一片的野菜送进口中。最后,连摘除根部的整条主茎也没有放过。 苦涩的绿汁落进饥肠辘辘的腹中,几度引起作呕的本能,谢兰胥用理智生生克制下去,他不仅没有吐,甚至吃起了第二棵野菜。 第一棵野菜已经消灭了他的饥饿感,第二棵野菜他吃得比第一棵更慢,野菜吃完了,接着是路上随手摘下的树叶—— 当月光钻进马车窗的时候,他吃完了那一把野菜和树叶。 马车外响起了野狗躁动不安的徘徊声。 谢兰胥拿起荔知给她的小半个馒头,苍白的指尖搓下些许白白的碎屑。 他在月光下看着自己指尖的馒头屑,许久后,放到嘴边,用舌尖轻轻舔舐。 唾沫化开馒头屑,若有似无的甜扩散在口腔中,他克制着胸中叫嚣嘶吼的欲望,将剩下的馒头扔给了外面的野狗。 看着窗外争抢撕咬,唾沫直飞的野狗,谢兰胥的眼神在月光下冰冷似水。 无论前路还有多少磨难等待—— 他都会是活着抵达鸣月塔的那一个。 第6章 第6章 数日后,流放队伍进入重城的地界,流放队伍不能进城,在重城也一样。 以往从城中汇入流放队伍的只有交接的短役,这一回却有身穿官服的低级官员到来。在流人面前一贯趾高气扬的长解郑恭,见了重州刺史派来的人后,点头哈腰不说,嘴角都快咧到耳边。 当地官员在谢兰胥的马车外作揖,短短交谈几句后,一名身挎药箱的大夫弯腰进了马车。 马车外的流人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郑恭狐假虎威地驱赶着想要靠近马车的流人,荔知抱搂着神丹,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荔家人的交谈。 “……母亲就去吧!”荔晋之近乎恼怒地说,“重州刺史的夫人是母亲出阁前的好姐妹,就凭这层关系,这小小官吏还敢对母亲使脸色不成?再说了,我们也不是求他们办什么大事,不过是要点吃的和厚衣物——” 荔晋之的生母郑氏附和道: “是啊,夫人!这重州刺史以往连和我们老爷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更何况是他下面的小吏呢!” 王氏被两人怂恿得意动,但是又放不下身段。 “可他要是拒绝我……再怎么说,我也曾是二品诰命夫人,若是被一个九品小官拒绝……” “母亲,这都什么时候了。” 荔晋之压着怒意劝说道: “要是不开这个口,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到时候,我们只能一家人一起饿死!” “大哥,母亲不愿,你就别逼她了……夫子说过——”荔惠直小小的声音响了起来。 “夫子有没有告诉你,人不吃东西就会饿死,冬天没有厚衣服就会冻死?”荔晋之皮笑肉不笑地打断荔惠直的话,“况且就算我们能挺过去,惠直你才八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母亲去哪儿买后悔药吃?” 最后一句话触怒了王氏,她寒声驳斥,似乎是觉得这个“万一”十分晦气。 “母亲,我也是担心惠直才会这么说,毕竟他还这么小。”荔晋之大义凛然道,“要是和这重州刺史有关系的人是我,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生计,我绝对二话不说就去了——别说让我开个口,就算是叫我跪下来学狗叫——为了我们荔家的存亡,那也在所不辞!” “大哥,这和年龄无关,我……” 荔惠直涨红了脸,想要为自己争辩,但一个八岁孩童的声音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格外的小。 交谈声一度中断,荔知抬头看了一眼。王氏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起身往重城官吏的方向而去。 又过了一会,白发苍苍的大夫从马车里走出。 锦帘垂下的最后一霎,荔知看到昏暗的车厢里,身披云裘的谢兰胥靠着车壁咳嗽,脸色比以往都要苍白。 大夫同车旁的马脸重城官吏低声交谈了几句,后者向马车里的谢兰胥遥遥行了个礼,带着其他人上了回城的马车。 刚去了没多久的王氏讪讪地走了回来。 “母亲,怎么说?!”荔晋之迫不及待地问。 “都怪你一定要我去开这个口——”王氏脸色难看,“他说刺史夫人省亲去了,他要待夫人回家禀报之后,才能定夺。” “等那刺史夫人回来,那都什么时候了?!”荔晋之怒道。 “那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现在是求人的那一方呢!”王氏说。 身后的争执一直持续到郑恭驱赶流人继续赶路。 荔知假装没有看见王氏袖子里鼓出来的一块,和红着眼睛抹泪的荔惠直不同,她对将分崩离析摆在明面上的荔家命运并不关心。 ………… “中毒?” 重州刺史一脸惊讶地从八宝架前转过身来,手里那尊镌刻着青松雪亭小童溪边作乐的玉山子也被他放到了案上。 “是,确是中毒。”大夫弓着腰,以谦卑的姿态说道,“皇孙和普通流人的口粮是分开提供的,老身检查了马车里的食物,发现了少量的金刚石粉末。” “金刚石粉末——那是什么东西?”刺史皱眉。 大夫缓缓道:“回大人,金刚石原是一种矿物,无法食用。但若是将金刚石碾磨后的粉末下到饮食中,金刚石粉末会吸附在人的胃壁中,日积月累下,便会呕血而亡。” “原来如此……”刺史若有所思,“你给他开药了吗?” “老身看他体虚,便给了几瓶自己研制的驱寒丸。可以润肺补气,但是对他所中的金刚石毒却没有用处。” “如果得不到医治,他还活得了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 刺史闻言陷入沉思。三千里流放如今才刚刚开始,若是按这个时间来算,皇孙很有可能走不到鸣月塔就会死在路上。 这倒是如了许多人的愿。 大夫迟疑了片刻,说,“还有一事……虽然老身在马车里的食物中发现了金刚石毒,但或许是老身医术不精,他的症状并不十分吻合……” 刺史并不吃惊,也无心追问。他摆了摆手道: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夫把该说的都说了,他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书房。 马脸官吏觑着重州刺史,试探道: “大人,你以为呢?需不需要换个大夫再去看看?” “不必。” “可那毒……” 刺史冷笑道:“废太子树敌无数,想要他断子绝孙的人不在少数。大夫发现的只是金刚石毒,但那谢兰胥身边,能要他命的恐怕多着呢。” 马脸官吏很快明白过来:“大人说的是。那山匪……似乎就是有人拿钱买命。” “有这么多人对他下手,正好也省了我的力气。你给我们的人传个话,让他们不必做多余的事。”刺史肥胖的大手落在价值连城的玉山子上,来回摩挲着青色的山顶。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毕竟这种事……还是京中的贵人们在行。” …… 流放者的队伍,像一条灰色的带子在暗绿色的山林间起伏。 荔知等人离开重州已经数日。出了山还是山,不见一点人烟。 远处的落日也像得了重症,黯淡的余晖好似下一瞬就要完全熄灭。 当流人听见原地扎营的消息,纷纷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地上。无论曾经的身份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此刻都歪七扭八地躺在同一片黄土地上。 荔知坐在荔家人围聚的外围,自觉地将自己摈弃于以王氏和荔晋之为中心的交谈之外。大黑狗神丹乖巧地蹲在她身边, 她趁着无人关注,悄悄查看手臂上的鞭痕。 当初鲜血淋漓的伤口已经完全止血,留下蚯蚓似丑陋的血痂。这样的伤口若是落在荔香身上,恐怕当场就会叫她晕厥。荔知却像根本不知道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似的,漫不经心地查看自己的伤口。 “吃饭了!不许抢啊,小心鞭子!” 长解郑恭拿着熟悉的木桶出现,荔知重新整理好衣袖。 “你的,拿好——”郑恭从木桶里拿出干粮,不耐烦地扔给荔知。 馒头落到荔知身上,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现比起之前好歹还有拳头大的干粮,现在只有掌心那么大一点了。 荔知飞快看了一眼木桶,都是一些看上去像是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不是只有小婴儿拳头大,就是大半腐烂长毛,连颜色都变了。 荔知默默收下了干瘪的馒头,但很快就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官爷,行行好吧!这太少了,再多给一点吧——” 拿着巴掌大一块馊馒头的男人哀求着抱住郑恭的大腿。 “没有就是没有!不识好歹就什么也别吃了!”郑恭一脚踢翻骨瘦如柴的男人。 “官爷,求求你,多给我女儿一口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一名妇人哭道,她瘦弱的女儿蜷缩在一旁,像一把随时都会散架的骨头。 “滚,真他娘的晦气!”郑恭朝地上唾了一口,毫不动摇地将妇人的哭求扔到身后。 无论流人们如何哀求,到手的粮食只少不多。 自从踏入奉州地界,气温愈发严寒,每日都会有流人病倒。对于鞭挞之下也无法赶路的重病犯人,役人会毫不留情地用佩刀结束他的生命。 荔知每日都逼迫自己吃些什么,从发臭变色的干粮,到如厕路上随手薅的树叶——如果有一条蛇在眼前,荔知也会想办法让它变成自己的食物。 可惜的是,寒冬肆略之中,唯有她解决不了的猛兽才会在外游荡觅食。 为了避免野兽袭击,现在如厕的队伍从三人一组变成了五人一组。尽管如此,荔知偶尔还是会看见林中游荡的绿色眼睛。 荔知正麻木地吞咽着干涩发黏的馊馒头,忽然看见刚刚抱着郑恭大腿哀求的男人,已经吃完了自己的粮食,正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荔知身边的神丹。 人饿得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荔知曾在地方志中见过饥荒中易子而食的荒谬现实,吃狗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荔知为神丹在流放队伍中的未来感到忧心,能做的却也只是搂进神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男人贪婪的视线。 庶妹荔香在这时挪到大黑狗旁,摸了摸它的头,趁着背对郑氏等人的时候,想要将小半块饼喂给神丹。 荔知认出那是刚刚郑恭才给她的口粮,荔香或许吃了一点,或许没吃,反正在荔知看来,那小半块饼和郑恭给她时没什么两样。 她皱起眉头,想要阻挡荔香的行为,神丹却急不可耐地一口吞掉了饼。 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狗同样如此。荔知无法指责神丹。 “……你怎么不吃?”荔知道。 荔香抚摸神丹的时候,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一缕微笑,荔知跟她说话后,她的神情转为带有怨气的冷漠。 “我不饿。”荔香冷冰冰地说。 “不饿也要吃。”荔知试着劝说,“不然你怎么走得到鸣月塔?” 荔香嗤笑一声,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不屑。 “无所谓了。”她抚摸着神丹的头顶,眼中露出一丝哀伤,“荔家都没有了。这样的身份,到了鸣月塔……又能怎样?” 半晌沉默后,荔香生硬地继续说道: “我听见……有人在讨论吃狗。你……最好小心一点……别害了荔夏,又害死她的狗……她比谁都喜欢神丹……”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弱。荔知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 荔香的脸上透着病态的潮红,干裂的嘴唇下看不到一丝血色。每说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喘一会气。 她还记得就在十几天前,荔香虽然脸色蜡黄,但脸上仍有肉,现在却是一具摇晃的骨架子,连眼窝也深深地凹陷进去。 天寒地冻,每一阵风里都像是藏着一亿根银针。 所有人都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布衣,唯有荔香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随意任袖口灌着冷风。 这里的所有流人,生了病之后只能自求多福。即便留着一口气残喘,也要面对无数流人的贪婪目光,他们为了能够多一件衣裳穿在身上,每日每夜都在祈祷身旁病倒的流人第二天再也睁不开眼睛。 不会有人帮她的,也没有人能够帮她。 荔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她皱起眉。 “别碰我——”荔香拍掉她的手,用恶劣的语气警告她。 “你就算怪我,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荔香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在她烧得通红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什么时候……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她说,“在这种时候……这种鬼地方……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荔香不愿再说什么,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了生母郑氏那里,郑氏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和荔晋之说话。 第二日,荔知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荔香病情加重,寸步难移。 第7章 第7章 “快起来!” 凌厉的鞭子落在荔香身上,她却只像一块棉花那样微微颤了颤,连一声痛哼都没有发出。 周围的流人生怕牵连自己,只顾在四周役人的挟持下往前赶路。有几个荔家人因为荔香停下了脚步,那是荔香的生母郑氏,和她同母所生的庶兄荔晋之。以及荔知一人。 王氏拉扯着想要停下的荔惠直,不让他回头看也不让他出声问,强迫他不停往前走。 郑恭威慑的几鞭子下去也没能叫荔香爬起来继续赶路,他只好叫来甄迢一同见证: “她走不动了。”郑恭的手放在佩刀的把手上。 甄迢走上前,看了看荔香的状态。郑氏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后者只是冲郑恭摇了摇头,走回了他来时的方向。 郑氏的哭声响了起来,荔晋之脸色难看,却又想不到什么办法。 地上的荔香安静地倒在那里,半睁的眼睛涣散空洞,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荔知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神智是否还在这崇山峻岭中,因为哪怕郑恭抽出了那把剥夺了无数流人生命的佩刀,她依然是一幅宁静之中带着些许茫然的表情。 这样的荔香对荔知而言是陌生的。 在她的记忆中,荔香一直都是荔府最让人头疼的小辣椒。爬树、掏鸟蛋、池里捉锦鲤……男子敢做的游戏,她都要去试上一试。 挨骂的时候,她身边总还有一人。 她们两个,在荔家一起上房揭瓦。出了事,受宠的荔香每每都会庇护不受宠的另一人。 她们像另一对双生子,一起冒险,一起挨骂,一起转过身露出狡黠的笑。 时过境迁,她也只剩一人了。 佩刀在荒凉的山林中闪出一道寒光,郑恭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朝荔香走去。 郑氏不敢上前阻挡,跪在荔香身边不住哀求郑恭手下留情,荔晋之身为荔香的同母兄长,也赔着笑说好话。 郑恭一脚踹开挡路的荔晋之,高高举起佩刀。 “求殿下开恩,救我妹妹一命!” 郑恭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止住挥下的佩刀。 所有人都看向跪倒在地的荔知,紧接着望向后方缓缓而来的马车。 彻骨的寒风在山中呼啸,马车上四个角的风铃配合着低鸣。随着马车颠簸而晃动的锦帘后,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抹芦灰色。 荔知的头重重磕在满是碎石和杂草的地面上,每磕一次,她就高喊一声: “求殿下开恩,救我妹妹一命!” 荔知像是看不见周遭异样的目光,也听不见流人们的窃窃私语。她动作平稳地一拜一叩,仿佛地面那些尖锐的石子并不存在,坚毅而沉静的眸光中,只有那辆乘风而来的马车。 “你在干什么?惊扰皇孙,可是死罪!”马车后的甄迢眉头紧皱。 郑恭吓得一鞭子抽在荔知身上。 “还不快滚!少管闲事,不然我先送你上路!” 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开绽,荔知面不改色地上身伏下,重重叩首。 “求殿下开恩,救我妹妹一命——” 铿锵有力的声音被风送去很远,不知不觉,整条流人队伍都停了下来。 荔知的额头已经麻木,只剩火辣辣的触感。但她眼神清明,即便郑恭气得对她抬起佩刀也毫不动摇。 她有信心,无论谢兰胥愿不愿意,这回,他都必须对她伸出援手。 佩刀即将落下的那一刹,马车内传出谢兰胥平静的声音。 “让她上来吧。” 不等甄迢和郑恭反应过来,荔知立即叩首拜谢: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荔知扶起倒在地上的荔香,她一人难以支撑全部重量,对愣在一旁的荔晋之道:“烦请大哥搭一把手。” 荔晋之这才回过神来,忙帮着搀扶起荔香。 荔知将荔香安置到马车的车头,驾车的衙役不情不愿地挪了个位置出来。虽然仍风吹日晒,但好在不必受跋涉之苦。 荔知站在马车边,对着木格窗里的人影说: “殿下恩德,荔知没齿难忘。若有机会,必赴汤蹈火来报。” 窗内悄无声息。 在役人们的打骂声中,流放队伍再次蜿蜒而行。 逐渐,在酷寒中奄奄一息的太阳喘息着爬上了高空。黯淡的日光透过山林,只剩下一片摇动的幻影。 压抑而寂静的流人队伍缓慢向前迈进。 即使冻得手脚生疮,流血不止;即使饿得腹中空空,视野模糊。每一个人,都在拼了命地往前走。 往生的方向走。 虚弱的太阳拼命往上爬,冬风却在努力把它往下吹。 当太阳坠入山谷,夜也就来临了。 流人走出山林,在一处荒野上扎营。没了树林的遮蔽,寒风更加肆无忌惮。雪上加霜的是,天空还飘下了零星的碎雪。 流人们尽可能地挤在篝火旁。 荒野上时明时暗的火光,就像是这里每个人的命运。 驾车的衙役也去了篝火旁取暖,荔知坐上车头,神丹蹲在车下。她先看了看荔香的状态,然后将刚刚得到的小的可怜的一块干饼分成两份。 荔知将其中一小块饼穿过锦帘递给车里的谢兰胥,剩下一块饼,掰成小块后再搓下碎屑,一点点地喂进荔香口中。荔香只吃了一点,便偏过头咬紧了唇,不愿再吃。 荔知摸着她冰凉的体温,对马车里的谢兰胥说道: “我想再求殿下一件事。” 锦帘后无声无息。 “民女听闻,此前在重城,殿下曾得到过几瓶滋补身体的药丸。民女斗胆,请殿下助我妹妹渡过难关。殿下大恩大德,民女一定衔草结环来报。” 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后,马车里传出谢兰胥的声音。 “这药救不了她。” “死马当活马医,除此没有他法了。” “荔姑娘,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我要如何相信你说的赴汤蹈火和结草衔环呢?” 谢兰胥言语温和,但荔知却捕捉到事不关己的冷漠。 “既然殿下不相信以后,那现在,民女可以为殿下做什么?” “你能为我做什么?”谢兰胥反问。 夜色中响起一阵低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在荔家育有荔慈恩和荔象升一子一女的侍妾朱氏悄悄离开了荔家队伍,走到长解郑恭身边,两人低语了几句,转而走向不远处的小山丘后边。 守夜的役人们都对此见怪不怪:为了换取一丁点粮食,流人们可以付出所有。 漫长的沉默后,荔知的声音再度响起。 “……所有。”她说,“只要殿下施以援手,民女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躺在车头上的荔香剧烈挣扎起来,她模糊不清地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但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扣住荔知的手腕。 “……不必了。” 荔知听到马车内的谢兰胥说。 锦帘被一只消瘦的手抬了起来,身穿芦灰色大氅的谢兰胥现出身影,一对羽玉眉在苍白的脸上如夜般黝黑。 “就当还了荔姑娘这段时日的照顾。” 谢兰胥伸出手,一瓶棕色的长颈药瓶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他用既不过分疏远,又不过度亲密,好像普度众生的菩萨在耐心倾听的表情看着荔知。 “如此,我们便两清了。”他说。 荔知看着他手掌里的药瓶。 “好。” 她收下药瓶,立即倒出一粒喂给荔香。 荔香不愿吃荔知求来的药,荔知罕见地态度强硬,捏开荔香的嘴,硬是将散发着药香的褐色药丸塞进她的嘴里。 神丹刚来荔家那会,荔知用同样的方法逼它吃了无数药丸,硬生生将它从满身溃烂的小黑狗养成了油光水滑的大黑狗。喂药这回事,荔知已经驾轻就熟。 荔香没有太多的力气反抗,在和荔知的抗争中最后输掉,不得不咽下小小的药丸。 似乎是药真起了作用,荔香干瞪荔知许久后,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我不会感激你的……” 荔知将她的头抱到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荔香干枯发黄的头发。曾几何时,它们也是三千青丝。 “你不用感激我。”荔知说。 “如果……如果你那晚没有睡得那么沉……”荔香喃喃道,“一切……一切就会大不同。” “……” “如果那晚……和她睡在一起的是我……” 烈火般滚烫的悔恨和自责腾跃在荔知的肉/体凡身中,使她几乎忍不住呻/吟出来。她紧紧地咬住双唇,沉默地任大火烧焦她的心灵。 如果那一夜,她没有睡得那么沉。 无数次夜不能寐的时刻,她凝望虚空想的都是这一句话。 她不敢再失去意识,进而变得害怕睡眠。只要可能,她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她害怕睡去,又失去什么,更怕睡梦中看见双生姊妹临终前最后的表情。 恐惧,绝望,孤独无助。 还有她身下大滩大滩的血,浸湿整张锦被的血,沿着被角一直滴落到脚踏上的血。 她双生姊妹的血。 她是如此爱她,可是现在,一听见她的名字,一想起她的音容笑貌,她的灵魂就要在剧痛中寸寸碎裂。 她不敢再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 每当这时,她就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愚蠢,恨不得将自己也食肉寝皮。 “但其实……”荔香说,“我知道……我只是在迁怒于你。荔夏的死……不能怪你。” “……” “荔夏……那么健康。和我一起爬树的时候,比我爬得更高更快……她那么健康……从来没有生病,怎么会突然……出血而亡……”荔香露出一抹迷茫,“荔夏的死……分明有蹊跷,有隐情……可是,父亲,兄长……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荔知抚摸着庶妹的头,眼中隐有水波似的光芒摇曳。 她用一种冷到极致,只剩平静的声音说: “我不会让她白死。” 荔香含着泪光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我向你保证。”荔知说,“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让这件事真相大白。” “我还能好起来吗?”荔香问。 “当然。”荔知说,“你吃了药,已经好多了。等再睡一晚,明日就又活蹦乱跳了。” 荔香半信半疑,疲惫的眼睛渐渐垂了下来。 “明日……你一定要叫醒我。” “……好。” 寒夜之中,细雪飞扬。 几棵孤零零的树木伫立在荒野上,风一吹,经霜的枯叶猝然脱离,舞向虚空之中—— 像挣脱束缚重获自由的飞鸟。 第8章 第8章 翌日清晨,荔知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而身体早已僵硬的荔香,一片雪花都没有沾染。 郑氏的哭声震天响地,依旧没有唤醒熟睡的荔香。 死在流放路上的人,连魂归故里都是种奢望。 十五年姐妹情,荔知如今能做的却只有尽可能在挖坑的时候刨深一点,以免豺狼拖出妹妹的身体。神丹嗅了嗅荔香的身体,用鼻子拱了拱荔知,两只前爪跟着她一起刨起土坑。 荔知用血迹斑斑的十指将荔香小心摆正,荔香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睡得这么熟。她要保证,没有人再来打扰她。 荔知俯身贴近庶妹冰冷的面庞,像是拥抱,又像是在说悄悄话。郑恭不断催促,说好的一炷香安葬遗体,一盏茶也不愿多等。 终于,荔知起身离开荔香。她脸上的黄土斑驳了,残留泪水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像上元节的灯笼那么明亮,悲怮已经不见,只剩百折不饶的坚韧。 最后一捧土覆在新生的墓地上,荔知捡来十五颗奇形怪状的石头,尖锐的那一端深深插入黄沙土地。 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来带荔香回家。 流人再次启程,哭到失力的郑氏由荔晋之搀扶着,个头小小的荔惠直一直擦着眼睛,导致双眼肿得像一只大头金鱼,尽管如此,他也一直压抑着小小的呜咽声,紧紧牵着王氏的手,提防她被荒野上的乱石头绊倒。 用不光彩的手段获取额外口粮的朱氏早已受到荔家人不约而同的孤立,她也如之前的荔知一样,自觉地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在流人外围。 朱氏的两个孩子,做哥哥的叫荔象升,今年十二岁,出生的时候紧攥拳头,换了好几个大人才给掰开,荔家老爷荔乔年当场就给取了象升的名字。哥哥长大以后,果不其然天生蛮力;做妹妹的则叫荔慈恩,今年十一岁,因为是庶出,又没有格外突出的长项,在荔家素来人微言轻。 以两兄妹的年纪,他们应该是知道朱氏在做什么来养活他们,因为荔知和荔象升视线相接的时候,后者像是被火焰灼烧一样,飞快地挪开了眼睛,尽管荔知并无恶意,少年脸上还是一闪而过小兽般的防御神色。 每个人都为了活下去而用尽全力,在生存面前,道德变得不值一提。 这是一个和京都截然不同的世界,运行着野兽的法则。 三千里流刑,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头。 自流人踏入层层叠叠的戈壁滩和无边无际的荒漠后,食物越来越匮乏。为数不多的干粮先要填饱役人的肚子,然后才是流人。 流人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和长解有关系的能吃到五分饱,和长解没有关系的能吃到两分饱,长解看不顺眼的,干粮进了喉咙还没落进胃部就消失了。 荔知属于最后一种。 因为荔香一事,荔知和郑恭结下梁子,他自认是流放队伍里最能做主的人,但事实上,只是谢兰胥和甄迢平日里不和他争抢罢了。谢兰胥一开口,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情,他也只能乖乖照办。 他不敢对付谢兰胥,难道还不敢对付荔知一个年纪轻轻的女流人吗? 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每次给荔知的干粮都很少,每天倒下的流人里却没有荔知。 当然不会有她了。 树叶、树皮、杂草,拧掉头部的昆虫,偶尔还有神丹从荒漠里翻出的植物块茎。只要是看起来没毒的,她什么都吃,哪怕胃里冒酸水,嘴里发涩发麻,她都在努力地吃。 她也算是个名门之后,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名门之后。她的头颅可以折下去,无论折多么低,也不会因此断掉。 她必须活下去。 荔知以为自己就会这么一路挣扎着,像个茹毛饮血的动物那般走到流放的终点鸣月塔。虽然艰难,但也不算是过不下去。 上天却在她的命运里划下一道天堑。 一日傍晚,流人们分组去往戈壁之后如厕。荔知刚去不久,神丹的哀鸣骤然响起。她不顾不远处短吏的厉喝,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向流人扎营的地方。 神丹是忠诚于人的狗,它被荔知和荔夏手把手地抚养长大,温和的性格让它获得荔府众人的喜爱,奴仆们总是喜欢丢给它一块肉,一块水果,路过的时候,顺手摸一把抹了油似的乌黑毛皮。 过往的恩惠害了它。 让它能够被人轻易收买,毫无戒心地去捡人扔在地上的食物,就像从前在荔府一样,却没想到,饿到眼冒绿光的时候,人会是比野兽更可怕的东西。 “帮我拦住她的人,之后狗肉分你们一口!”郑恭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手中的木棒接二连三砸下。 神丹的哀鸣有强转弱,由有变无。 荔知被流人按在地上,她甚至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双手,她只能感受到黝黑的恶意灌满这世间,只能看见神丹渐渐不再挣扎的身体。 不知何时起,她也不再动弹。 流人们发现她的安静,试探地松开了手,她依然保持着被压倒的姿势,一动不动的视线直直地指向郑恭脚下的神丹。 多么熟悉。 刺目的鲜血,还有灵魂仿佛被撕裂的疼痛。历史似乎又一次重演。 因为她的无能。 “发生什么了?”甄迢皱着眉和先一步抵达的郑恭汇合。 甄迢身后,是流人中走得最慢的老弱病残,以及风铃悠悠的马车。最后一批流人也汇入了营地。 “今晚能吃肉了。”郑恭扔掉染血的木棒,笑嘻嘻地说。 甄迢看了眼地上的死狗,又看了眼同样像死尸一样躺在沙地上的荔知,眼中露出一抹不忍。 也只是不忍。 所以他偏过头,不看此刻上演的悲苦。 荔知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飘在半空中,终将腐朽的肉身则陷在沙地里。她看着郑恭将神丹剥皮割肉,最后变成一锅沸腾的狗肉汤。她看着帮郑恭阻止她的流人都分到了一口狗肉汤,那入口后几乎喜极而泣的表情,荔知却什么感觉也没有。 好像心已经消失了,她再也不会感到疼痛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爬起来的。 她一遍一遍地走,搜寻流人吃剩的骨头,将残渣拢到一堆,在别人已经休息的时候,还跪在地上挖着土坑。 郑恭给了她几鞭子,见她不痛不痒,也就放她不管了。黄沙漫漫,鸡犬不闻的地界,他也不怕她想不开要逃走。 荔家人窃窃私语着,郑恭悠然剃着牙缝,马车静静地伫立在荒野上。 世界那么嘈杂,荔知的耳中却寂静无声。 荔知将神丹的残骸放入土坑,坑里什么都没有,等她走了,神丹该多么孤单啊。荔知四下张望,徘徊于营地附近的每一棵树前。 她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找越焦躁,越找越不安。 有一团看不见的火,像是要将她焚烧干净。 “你在找什么?” 一个飘渺不定,像是从很远地方传来的声音响起。他问第二遍的时候,荔知抬头朝他望去,一个模模糊糊的淡紫色身影,像一枝摇曳在夜风中的山桔梗,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 “我在找一根光滑的树枝。”荔知解释道,“那是神丹最爱的玩具,你能帮帮我吗?” 那个看不清的人影没有说话,但他抬起头来,看了几眼能够折到的树枝,伸手折下一支,取出随身小刀灵活地削了起来。 取过变得光滑的树枝后,荔知露着孩子似的神色,一脸真诚道:“谢谢你。” 谢兰胥看着少女走向土坑,她的十指还没愈合,今夜便又鲜血淋漓。一月不到,她已经亲手埋葬两个家人。 他知道,她身上还有更多的鞭伤,但她从来没有露出忍耐的神色。 诸多打击加持,她或许该走得摇摇欲坠,但她纤瘦的肩膀不见丝毫颤抖,步伐也没有一点迟缓。好像她本身是一个筛子,痛苦从一边降临,旋即就从另一边漏出。 她只是一张没有温度的筛子。 有时候他不禁想,如果经历他过去生活的是荔知,她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以前,我有一匹马,我给它取名叫惊雷。” 不知怎的,他忽然升起极为罕见的倾述欲望。哪怕荔知背对着他,一门心思在为土坑覆土,他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后来,它因为不听命令,被我的庶弟用带倒刺的铁鞭抽打,流光了一身的血。”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荔知,像是在梦中游离的少女忽然颤了颤。 “再后来,我的庶弟也死了。”谢兰胥用陈述的口吻说。 荔知呆呆的,动也不动。 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当日的自己。 他站在惊雷的尸身旁,定定地看着它身上的血洞。 沉默的荔知让谢兰胥感到一丝无趣,想必当年的庶弟的心情也是如此。他最后看了眼荔知,转身走回了马车。 谢兰胥走开很久后,荔知终于覆上了最后一把土。 再后来的事,她不大记得了。 她好像回到了流人队伍里,但睡没睡着,她没有印象。接下来的几天,她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盲目跟随大部队的脚步,麻木地往前踏去—— 直到她也同荔香一样倒下。 第9章 第9章 神丹死后两日,荔知一病不起。 高烧令她神志模糊,让她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郑恭的厉喝似乎隔着一面墙传来,她努力想要爬起,却连睁开眼皮都十分困难。郑恭用鞭子打了她——应该打了她。她只能从破空之声和空气的震颤来判断。 她还听到了什么? 她听到了佩刀出鞘的声音。 周围有人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也许她就要死在这里了。怀着悔恨和悲痛,化为荒野上不值一文的骸骨。 她听见了哭声,一开始,她以为是相识的荔家人在哭,后来,她辨认出是她双生姊妹的哭声。 她那早已死去,早已在世间湮灭的另一半灵魂的哭声。 “为什么你没有再跳过莲上舞?” “……因为我失去了羽翼。” 荔府王莲池上,再也没有那个蝴蝶般飘逸的身影。 “红线上的八颗贝壳,都是我亲手捡来串上去的。每穿一颗贝壳,我都燃香祈福九万次。” 混沌的意识中,荔知意识到佩刀迟迟没有落下。 她努力睁开一条缝,从婆娑的视野里看见一抹晴蓝。 不多时,她被几双手抬了起来,放到另一个地方。 她看见万里无云的蓝天,看见檐角下的银色铃铛。随着马蹄声响起,铃铛跟着摇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铃声托起荔知的灵魂,丢下疲弱的□□,超越时间和方位,带她回到无尽的记忆海中。 她出生在官至极品的荔府,生母秦氏来自海外,一个据说叫做“大朔”的国家,女子也能读书做官,据说女皇帝也并不少见。 除了双生姊妹中个性不受拘束的妹妹,没有人相信秦氏描述的惊世骇俗的世界。 听府里的下人说,秦氏原是一只渔船从海上偶然救回来的,神智不太正常,连说话都是后来学的。因为容貌姣好,一双在阳光下微微透紫的眸子很有特色,被人特意买下送给荔乔年。 秦氏虽然长得好,但是性子冷漠,即便是面对荔乔年也没有一个笑脸,因此并不受宠。后来摆脱奴籍成为侍妾,也不过是碰巧有了身孕。 让京都昙花一夜尽开的双生子并没有给秦氏带来快乐,不久,她便郁郁离世了。 数年后,两姊妹长成少女。 双生姊妹有一模一样的柳叶眼和小山眉,就连鼻梁中间一个难以察觉的驼峰都完全一样,但就像用同样的颜料作出完全不同的两幅画,再迟钝的人也不会叫错她们的名字。 姊姊早早承担起抚育妹妹的责任,拥有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的心性,不但博览群书,就连女红也是一绝。 妹妹在姊姊的保护下依然留有孩童的纯真,总是能想出天马行空的鬼主意,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能迅速交到新朋友。 即便是府里瞎眼的烧柴人,也能从一个轻盈一个稳重的脚步声中辨认两姊妹的身份。 她们一起长大,也曾以为会一起老去。 她手上的贝壳手链,承载着七十二万次祈福。 为她燃香祈祷的人,她却再也找不到了。 铃铛摇曳的声音随风飘进马车,谢兰胥放下手中书册,目光投向蜷缩在对面的少女。 沉痛的梦魇将她远山般的柳眉压紧,乌黑的长睫时不时地无助震颤,像羽翼未成徒劳扑扇的幼鸟。 在那张睡去后反而显得戒备重重的面容上,不断有泪珠从眼角一直涌向浓黑的鬓发,像是灿烂朝阳下从岩石缝里渗出的露珠,晶莹剔透,一尘不染。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来,触碰她的悲怮。 …… 枯枝在火堆中绽裂,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 难以言述的香气扑鼻而来。似乎远处有思乡的歌声传来。她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腹中,周身暖烘烘的。 荔知睁开沉重的眼皮,苍白的月亮跃入眼帘。 轻盈而柔和的月光落入旷野,转瞬就被橘红色的火苗吞噬。流人在荒野上分为几拨,每拨围绕着一个篝火,只有荔知身前的篝火显得空空荡荡。几串红肉插在篝火前,散发着浓烈的肉香。 蝉衫麟带的谢兰胥坐在对面,像日落后坠下的苍空。夜风中颤抖的火焰让他的表情变得模糊不清。 她还活着,荔知想。 她却不知道该为此感到悲伤还是庆幸。 “吃罢。” 一串烤得焦香的肉串出现在荔知眼前,谢兰胥平静道。 “……怎么会有肉?”荔知声音沙哑。 “猎的。”谢兰胥说,“原本有更多,但是分了一分,就只有这些了。” 怪不得空气里有许多残余的烤肉香味,好几堆篝火边都有白色的骨头,而那些饿狼似的流人,今夜却露出一丝餍足。 荔知沉默片刻,接过烤肉,哑声说: “多谢殿下……” 她笨拙地撑起疲软的身体,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直接用嘴咬下一大块烤肉。 肉香弥漫在口中的时候,许久不沾荤腥的荔知几乎感到一股久违的感动。哪怕这上面连盐星都没有一粒,对荔知和在场的流人来说,也是最奢华的美味。 谢兰胥不急不缓地拿起另一串烤肉,用小刀割成小块送入口中。他吃得很慢,因为间歇要停下来咳嗽,每当咳嗽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就会涌上一股不正常的血色。 “殿下猎到了什么?野猪吗?”她问。 “狗。” 谢兰胥简简单单一个字,让荔知脸色巨变,才吃下去的东西,转瞬就被一股翻江倒海的力量推上了嗓子眼。 她转过头,无法克制地吐了起来。 “你知道从京都出发到鸣月塔,一路上会经过些什么吗?”他突然问。 荔知当然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一共会经过二十二个山地,九个丘陵,四个荒漠,两个平原。”谢兰胥用风淡云轻的声音说,“而途径的大城,只有六个——炊骨爨骸是早晚的事。” “……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不为自己提前打算呢?” 荔知伏在荒野上,脸上涕泪横流,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她吐到最后,只剩苦涩的胆汁。 她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从一开始,那群野狗就是谢兰胥的退路。 “九只,跑了三只。”谢兰胥叹息道,“……真可惜。” 荔知抬起头,从火光的空隙中看向对面的少年。如果不计较他眼底的冷漠,他的神色是多么慈悲。足以骗过所有老奸巨猾的人。 人们都说,太子嫡子玉洁松贞,温和有礼,有其父之风。 只有荔知看见他身上有和她类似的东西。 冷冰冰的痛。 “你看那边。”谢兰胥说。 顺着他眼神所指的方向,荔知看到餍足地剃着牙缝的郑恭。所有人都消减了,只有他,甚至还圆润了一些。 郑恭剔牙缝的动作让她想起神丹死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一脸满足和轻松。 杀死一个忠诚温顺的生灵,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压力。 “你如果愿意让他高兴,”谢兰胥缓缓说,“那就一口也别吃。” 谢兰胥的话一针见血地刺透荔知的胸口。她的眼睛燃起暴烈的火光。 为什么世间总是善良的一方受苦? 为什么恶有恶报只出现在说书人的故事里? 人们总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可是郑恭的报应在哪里?害死她双生姊妹的罪魁祸首的报应又在哪里? 王子与庶民同罪,无论何朝何代,都只是一句笑话。 憎恨,是比所有情感都要强大的力量。 它可以让荔知从一个擦破皮都要惊呼一声的闺阁小姐变为三十皮鞭落下仍能一声不吭的硬茬,也能让前一刻还恶心到吐出胆汁的她从地上挣扎爬起,抓起落在地上的肉串就胡乱塞往口中。 她不咬只吞。强忍着不时的呕吐反应,捂着嘴硬生生吞下狗肉。 闪烁的火光照耀着她眸中破碎的水光。 她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为了活下去,她无所不为。 跃动的火焰时明时暗,让篝火旁的两张面庞都有些朦胧。 夜已过去大半,荒野上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燃烧的火焰越发虚弱,噼啪声已经停息许久。除了偶尔咳上几声,谢兰胥没有再说过话。 荔知捡起一根没有燃着的枯枝拨动残余的柴火。谢兰胥似乎困了,起身拂了拂晴蓝色的外衣,慢慢走向星空下的马车。 “……殿下为何要帮我?” 在他身后,一个低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兰胥顿了顿,回头看来。他冰凉似水的眼中带着一抹讥诮。 “……我说倾慕姑娘,姑娘信么?” 他的口吻荔知十分熟悉,他几乎把她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连语气的停顿都一模一样。 荔知哑口无言。 谢兰胥也没有等她回答,转身便上了马车。 锦帘落下,马车和车外成为两个世界。 帘上的梅兰竹像是在随着夜风而舞。 她……自然一个字都不信。 荔知垂下眼,将无处依凭的目光投向苟延残喘的篝火。 天理也不可信,她只信自己。 她要的报应,她亲自去请。 第10章 第10章 “你输了!” 郑恭哈哈大笑,一把揽过石块上的碎银,一输再输的短解则一脸恼怒地站起身。 “怎么回事啊老王——这才输了多少就不玩了?”郑恭揶揄道。 几个围观的役人跟着起哄,王短解在哄笑声脸色愈加难看。 王短解离开后,赌局仍在继续,郑恭吆喝着,旁的役人也掏出碎银加入。 在郑恭身上,荔知几乎找不到任何人性之光。 第二日,第三日,赌局继续着。 王短解越赌越输,越输越想赌,直到他输无可输,郑恭把他排除在赌局之外。 荔知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在一次王短解监守女流人如厕的时候,荔知特意留在最后。 “干什么?你不去方便?”王短解连输数日,心情烦躁,看谁都是一肚子火。 荔知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民女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官爷一直输钱,其实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王短解面色大变。 “假如我告诉官爷,官爷可否给我一口吃的?”荔知咽了口唾沫。 王短解不疑有他,从怀中摸了摸,找出一小块吃剩的红薯扔给荔知。 “快说!如果你敢骗我,小心你的脑袋——”王短解目露凶光。 荔知捡起落在地上的红薯块藏进袖中,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靠近王短解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 “……千真万确,官爷再赌一次,就能证明民女所言非虚。” 戈壁后传来如厕完毕的流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荔知不再多言。等回到露营地后,王短解果然迫不及待找到郑恭说要再赌一次。 “你还有钱可赌吗?”郑恭面露不屑。 “我有!” 王短解拍出一块成色浑浊的玉佩。 郑恭嫌弃地看了看,最终还是同意和王短解再赌一把。 黄沙漫漫的荒漠上,郑恭和王短解席地而坐,看热闹的役人和流人把赌桌里外围了几层。 荔知背对着人群的地方,神色平淡地吃着手中红薯。 小小的贝齿咬进脆生生的红薯。 咔嚓,咔嚓,咔,嚓。 缓慢而坚决地将其碎尸万段。 不多时,身后响起王短解暴怒的声音:“你敢出老千骗我!” 郑恭还来不如辩解,人群便响起起伏的惊呼声。 王短解一拳将郑恭打到地上,随即两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郑恭向来好吃懒做,总是偷懒躲去驾车,很快便不敌腰粗膀圆浑身肌肉的王短解。 “快停下,你们忘了现在还在押解犯人吗?!”甄迢闻风而来,怒斥两人。 看热闹的役人这才一拥而上,拉开了互殴的两人。王短解还只是喘粗气,郑恭却已经鼻青眼肿。 “姓郑的,你不把骗我的钱还来我和你没完!” “有病吧你,输不起!” 即便被分开了,王短解和郑恭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对骂。 荔知将最后一点红薯送入口中,连手指上剩的红薯渣也没有放过。 郑恭不是傻瓜。 他又会花多久,发现背后是她的告密呢? 数日后,王短解提着装有干粮的木桶发到荔知面前,他停顿片刻,在其他流人嫉妒的目光里从桶中翻出最大的一块干粮扔给荔知。 荔知就知道,王短解和郑恭达成和解,她的计划又进了一大步。 某种意义上来说,荔知也深深沉醉在博弈的魅力中。 不同的是,她赌的是生死,是不同人的人生。通过与命运的博弈,她让自己和他人的命运,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不怕输。 不怕一无所有,不怕万劫不复。 王短解的特殊照顾只持续了三日,然后他就同前来换班的新短解交接,带着郑恭还给他的财物离开了。 王短解走后,荔知接连两天都没有分到过口粮。郑恭每次分发干粮,都会无视她的存在,特意给她身旁的流人发略大的口粮。 流人们见风转舵,为了讨郑恭欢心,毫无负担地做着嘲笑和针对荔知的行为。 郑恭想杀她泄愤,但是碍于态度不明的谢兰胥,所以只能采取曲折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恶意表明,他要活活饿死荔知。 但如果有更直接的机会呢? 流人跋涉千里,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数月至一年,这么长的时间里,不可能一次澡都不洗。 每隔一个月,长解都会选中一个临近水源的地方扎营休息。需要沐浴的人有默契地根据性别结伴,借着夜色悄悄清洁身体。 王短解走后的第三天,队伍遇见一片小小的绿洲。甄迢决定今夜就在这里休息,给所有人一个清洁身体的机会。 有的人宁愿一身结垢也不愿触碰冰冷的水,有的人宁愿牙齿打颤也要浸入水中清洁身体。 他们一拨一拨地去往树林掩映后的湖泊,朱氏也想去洗一洗,但她看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脸纠结。 “我帮姨娘看着弟弟妹妹,姨娘放心去吧。”荔知笑着出现在朱氏身边。 “真的吗?可是……”朱氏惊喜之余又有些犹豫。 “姨娘快去吧,一会可就没人去了。”荔知说。 她的话警醒了朱氏,在这种地方,落单的女人就如同落入狼口的兔子。 朱氏向荔知道谢后匆匆追上前方结伴而行的女流人。 荔知对留下的两兄妹笑了笑,自顾自地抱膝坐在他们身旁冰冷的地上。 她和荔象升荔慈恩两兄妹的交集不多,因此作为兄长的荔象升把妹妹护在身后,一脸戒备地看着来意不明的荔知。 生母的牺牲和流放路上的种种磋磨,已经让十二岁的少年过早地成熟起来。 “今夜能看见角宿呢……”荔知望着星空,感叹道。 “角宿是什么?”荔慈恩好奇地接话。 “是星宿的名字。” “为什么它叫角宿?” “你看那两颗星,像不像苍龙的两角?” 荔慈恩眯眼辨认,旋即惊喜叫道:“像!真像!” 荔象升不说话,但视线也看着荔知所指方向。 “每一颗星,都带来不同的预兆。”荔知说。 “那角宿的预兆是什么?”荔慈恩问。 荔知没有回答,她含笑望着漫天星斗。 沐浴洁净的朱氏回到两兄妹身边,怀里抱着妹妹,手里牵着哥哥,嘴里低声哼唱起故乡的童谣。 夜幕越来越深。 夜风穿过水泊环绕的树林,拨动叶片和水面发出沙沙的乐声。谢兰胥的马车独立在人群外,柔软温暖的狗皮铺在车厢的门口,梅兰竹在月光下轻轻晃动。 已经没有人再去往林中的湖泊,愿意洗澡的和不愿洗澡的都陆续坠入梦乡。朱氏的哼唱不知何时停了,此起彼伏的鼾声破坏了静谧的夜色。 今夜轮到郑恭值夜,但区别只在于他从躺着睡变成坐着睡。 荔知在这时起身,睡在旁边的荔慈恩被她惊醒。 “姊姊……”荔慈恩半梦半醒地看着她。 荔知笑着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姑娘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懂事地不再出声。 无眠有一个好处,能够融入夜色,将周遭的一切活动都尽收眼中。 每到郑恭值守的夜晚,他在头两个时辰会十分警醒,等同僚们都睡着了,他就会用睡一个时辰醒一炷香的方式来玩忽职守。 马上就是他醒来的时候了。 他会看见她走入林中的背影。 孤身一人,单薄纤瘦的背影。 他会生出一个比饿死她更痛快更恶毒的想法。 他会蹑手蹑脚地跟上来,避免踩碎地上的枯枝被她发觉。 但是有一种声音,他无法消除。 …… 郑恭已经把手脚放到最轻了,但摩擦的衣料还是在寂静的夜色里发出簌簌的声音。 他为此感到烦躁,不得不放慢脚步,拉开距离,以防前方的少女警醒。 因为知道她要去往何方,所以暂时失去目标也无妨。 他怀着杀戮的目的尾行一个毫无防备的少女,像一匹老奸巨猾的狼,在尾随一只仍天真松懈的肥美兔子。 他最后当然要杀了她,因为这贱人竟敢告密,但在那之前,他要蒙住她的嘴,看看这具硬骨头究竟什么情况下才会叫出声来求饶。 想到此处,一种隐秘的快感滋生在郑恭心底的黑暗深处。 流淌在树林之间的水泊最终汇进一个湖泊。月光下晶莹平静的湖面像一面精致的镜子,纤毫毕现地映照着世间悲欢和罪恶。 少女在湖边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似乎是在查看有无跟踪。郑恭急忙躲在树后,半晌后,他听到水声,再探出头,看见少女蹲在湖边,用双手舀起湖水,轻轻洗着覆着黄土和污垢的面庞。 水流从少女的指缝中落下,她把沾湿的墨发别到耳后,纤弱的十根指头沾着水珠爱抚过柳叶般的眼睛,又高又窄的鼻梁,滑过那小巧可爱的驼峰,最终顺着洁白的面颊,清晰分明的下颌骨,往纤弱的脖颈下坠落。 她仰着头,月光好似都集中在脸上,有如虚幻中盛开的昙花。 郑恭不觉看呆了。 少女洗完脸,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脱下鞋袜和衣物。 湖边摇晃的芦苇遮挡住这春光,郑恭瞪大眼睛,焦急地变换姿势,想要看清更多。 不待他找到最佳位置,少女已经光脚踏入湖水。 她一步一步,踏出无数漩涡。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扎进湖心。 水波层层荡开,直至平静。 郑恭在树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少女重新探出头。他顾不上隐藏身形,从树后疾走而出。 湖边的衣物还在,少女却像幻梦中的仙子,完完全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郑恭又走了几步,小腿全部没入湖水。除了他自己制造的涟漪,湖面上依然很平静。 衣服还在这儿,也不可能是他发个神就放走人了。 寂静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不祥的气息。郑恭忽然感觉后背发毛。 他刚想回到岸上,一股强大的拉力从水中传来,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小腿,他下意识想要后退,湖底烂滑的淤泥却让他仰面摔了下去。 巨大的水花绽开。 湖底不是平的。 郑恭在快速下坠的过程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水浪迷住他的眼睛,慌乱让他忘了屏住呼吸。腥臭的湖水源源不断灌入口鼻,他看见自己吐出的泡沫,看见死死抓着他脚腕不放的那双手。 八颗被红线串联起来的贝壳,在水中恢复往日的光泽,光彩莹耀。 他剧烈挣扎着,大量的泡沫从他口鼻中冒出,胡乱挥舞的双臂推开阵阵水波。婆娑昏暗的水波中,他看见和少女连在一起,缓缓向着黑暗的水底坠去的大石头。 水波渐渐平静。 荔知取下腰间用水草打结制作而成的绳索,将其绑在了郑恭的脚上。 最后看了眼向着湖底沉去的尸体,荔知摆动四肢往水上游去。 哗啦啦的破水之声后,荔知探出了头,贪婪地呼吸着甜美的空气。 平息因缺氧而急促的呼吸后,荔知往岸上游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双黑压压的眸子和她对上了视线。 荔知看着那双平静中又带着探究的眼睛,明白他已经知道这片湖中发生了什么。 她望着他,片刻后,用一种孩童般天真无邪的表情歪头笑了。 “殿下要揭发我吗?”荔知柔声请问。 宝石蓝的天穹中挂满华星,鳞光闪烁的湖泊静悄悄地。飞泉绿的野草和黄芦苇交叠在一起。少女藏身湖中,浓密乌黑的长发在水中绽放,洁白的肩头若隐若现,像是怪谈中魅惑人心的水妖。 “……你怕吗?”谢兰胥问了另一个问题。 荔知笑了起来。 早在一无所有的那一天,她就摒弃了所有恐惧。 “殿下庶弟死的那天,”她说,“殿下怕吗?” 她浸在湖水中,直直地望着岸上的谢兰胥。 她看见了,他唇边隐秘的微笑。 第11章 第11章 甄迢神色焦虑,剩下的短解们面面相觑。 太阳已经爬上三竿,按往常流人们早该启程了,但现在所有人依然滞留在绿洲。 原因只有一个,昨夜值守的长解郑恭一大早被发现失踪。 “要不再去绿洲里找找?”有短解提议。 “已经找过四五遍了,是真的没有。”另一名短解摇头。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就这么人间蒸发吧?”甄迢怒道,“召集所有流人,我要一个个审问!” 从京都出发的三百四十人到了今日,还活着的只剩一百五十余人,即便只有一百五十余人,光靠甄迢一人审问还是有些吃力。甄迢又选了两个心细的短解,加入到审讯的调查中来。 甄迢重点怀疑的,是和郑恭有恩怨的人,这一批人由他亲自审问。 轮到荔知时,甄迢多看了她一眼,认出她就是拦马车求救的那个人。 “昨夜你都做了些什么?”甄迢问。 “我帮朱姨娘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好让她放心去湖里沐浴。”荔知说,“朱姨娘回来后,我在他们三个旁观星。昨夜角宿出来了,我给弟弟妹妹讲什么叫角宿。” “然后呢?” “后来,朱姨娘唱歌哄两个小的睡觉。不知不觉我也睡着了。再醒来就是今天早上的事了。” “你说的这三人,都在你之前睡着?” “回大人,是的。” “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证明你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的睡着了?”甄迢眯起眼,怀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 没有戴木枷,也就是说连十六岁都没有。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会是郑恭失踪的元凶吗? “大人,有人给她作证。”一个短解在这时走了过来,“一个叫荔慈恩的小姑娘说这是她的异母姊姊,昨夜她被旁边的鼾声吵得睡不着,中途醒了几次,荔知都在她身边。” 荔知坦然地迎着甄迢的视线。 “……好吧,让下一个过来。”甄迢挥了挥手,让荔知退下。 荔知退下后,甄迢接连审问了十几个和郑恭有恩怨的人,但他们都否认和郑恭失踪有关。 调查毫无进展。 “大人……”有短解忍不住看了眼天色,一脸为难道,“再不出发,今天就走不了多少路了。” 押送流人的役人虽然不会为流人的折损担责,但却会为延误脚程而获罪。 短解的话说中了其他役人的心坎,他们都欲言又止地看着甄迢。 不远处,谢兰胥揭开马车锦帘,握拳在唇边咳了两声。 “咳……还不出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殿下——”甄迢走到马车前,行了一礼。“长解郑恭昨夜失踪,卑职正在审问流人寻找线索。” “郑恭?”谢兰胥说,“今日凌晨,我推窗透气时望见一个像是郑恭的背影往东边走了。他还没回来吗?” “殿下可看清了确是郑恭?”甄迢吃了一惊。 “只看见背影。”谢兰胥又咳了两声,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润,“应是郑恭。” “只有他一人吗?”甄迢追问。 谢兰胥点了点头。 “大人……”一名短解试探地开口,“郑恭……是不是逃役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短解们纷纷附和。 “是啊,他老是抱怨这门差事又累又捞不到油水……” 甄迢不是不知郑恭秉性,但他还是怀疑郑恭是否蠢到会去逃役。 他心烦意乱地开口道:“此事还需调查,未免耽搁行程,先叫流人们都上路吧。” 失踪的郑恭最后暂时不了了之,短解们大声吆喝着,流人们陆续上路。 朱氏一手牵着一个半大孩子,艰难地走在荒漠里。荔知走到荔慈恩身边,牵起小妹妹的手。 朱氏惊讶地看着她,荔知对其笑了笑。犹豫片刻后,朱氏松开了荔慈恩的手,她身旁的荔象升探出头来看了看一脸开心的妹妹和荔知,脸上的防备渐渐减淡。 流人在荒漠中走了两天,终于再次看见起伏的山林。虽然这意味着可能会有额外的食物,但随着高度的提升,空气越发严寒,地面开始散落棉花一样的积雪。 流人们单薄的衣物不能抵挡严寒,染上风寒的人越来越多。 队伍途径山城洋城时,除了两名交接的短解外,还额外来了一名顶替郑恭位置的新长解。 这名姓陈的新长解不近人情,对所有人都是眼高于顶的模样,刚来不久就和朱氏发生了一场冲突。 “滚开!” 一日晚间,陈长解的怒喝打破了营地的平静。 朱氏被推倒在地,一脸恐惧和窘迫地看着怒目圆瞪的陈长解。 “荒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即便你是秦楼楚馆的□□,本官也不是那烟火之地的客人!众目睽睽之下竟敢骚扰本官,我看你是活腻了!” 说着,陈长解就举起了拳头。 朱氏涨红了脸,脸上落下颗颗泪珠。 荔象升冲了过去,想要扶起朱氏,对陈长解怒目而视。荔慈恩也哭着护在朱氏身前。 “我们错了,求大人不要打姨娘……” “我不管你之前做了些什么勾当,我告诉你——那些下流的法子,在我这里是行不通的!”陈长解呵斥道。 朱氏此前尽管贿赂过郑恭,但也是黑灯瞎火下,此刻公然受辱,她只能埋着头泣不成声。 陈长解重重哼了一声,抱着佩刀重新坐回原处。 “姨娘,别哭了……我们走。”荔慈恩扶起朱氏,低声道。 荔慈恩也上前搀扶起朱氏,三人在无数嘲讽和鄙夷的眼神中,走到受风的无人处坐下。 “活该……这就是出身商户的女人,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王氏搂着荔惠直,发出一声冷笑。 朱氏容貌妩媚,深受荔乔年喜爱,府里的女人看她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王氏发话后,郑氏也泼了瓢冷水:“要是老爷在世,岂不是要被这女人活活气死!” 虽然不久前失去唯一的女儿,但郑氏的牙尖嘴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我早就和老爷说过,这样的女人不能抬进门!”王氏说。 “……母亲,朱姨娘也是被迫的。”七岁的荔惠直忍不住为朱氏说话,“我瞧见了,她把自己的口粮都给了象升和慈恩,她是再没有东西吃,就要饿死了……” “我便是饿死也不会去做那种勾当!”王氏断然道,“这是我们的骨气!” “就是——”郑氏附和。 “可是……” “你要记住,你是簪缨不替的荔氏嫡子,这不是你该说的话!”王氏一个怒视,荔惠直不得不闭上了嘴。 荔知坐在地上,玩着随手摘来的叶片,心怀嘲讽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人都已经快饿死了,还记得簪缨不替的老过去。 自此,朱氏得罪了自觉清高的陈长解,每到他分发干粮的时候,朱氏和她的孩子只能得到最小的那一块口粮。 朱氏不得已对所有流人开放她的大腿,以换取那么一丁点赖以为生的粮食。 她成了一百五十余名流人里最不受待见的人,再衣着褴褛的人,也能朝她投以厌恶和轻蔑的目光。 朱氏在有需要的时候,把荔慈恩和荔象升两个孩子托付给荔知。荔知总是捂着慈恩的眼睛,轻声哼唱朱氏曾唱过的来自京都的童谣。荔象升坐在一旁,面色阴沉,像块僵硬的石头。 但是依然不够。 即便每人只吃最低限度的口粮,三个人需要的食物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朱氏用尽一切办法寻找粮食。 “你说什么?”荔知看着眼前的朱氏。 她把荔知叫到一边,背对两个孩子疑惑的目光,一脸局促地又说了一遍。 “我……我看见了……郑恭是跟着你,进去树林的。后来……只有你出来,郑恭失踪了。”她神色羞愧,游移的目光不敢接触荔知的眼睛,“我都看见了……” “你给我吃的……”她说,“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荔知懂了。 她笑道:“好。” 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要到了食物,朱氏瞪大了眼。 “够吗?” 荔知把刚刚拿到,还没焐热的干粮递给朱氏。 “够了,够了。” 朱氏连忙接过干粮,踌躇地看了眼微笑着的荔知,又掰下一半还给了她。然后匆匆离去,回到两个孩子身边。 荔知看了一会朱氏的背影,转身走向马车。 锦帘撩开后,荔知递上半块干粮,用遗憾的口吻说:“都给殿下吧,以后的粮食可能就更少了。” 谢兰胥半躺在铺着狗皮的座椅上,嘴唇不见丝毫血色,面颊却染着一抹潮红。 “……被要挟了?”他声音沙哑,波澜不惊的表情像是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 “这也是难免的。”荔知笑着说,“人多眼杂,总会出点意外。” “这个意外,”谢兰胥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荔知笑道:“顺其自然吧。” 谢兰胥不置可否,掩着嘴低头咳了起来。荔知认为是撩起的锦帘泄进了寒风,她正要告退,谢兰胥挥手拒绝了她送上的干粮。 “我吃不下……你拿走罢。”他一边咳一边说,神情不似作假。 荔知这才发现马车角落里她昨日送上的干粮。 谢兰胥只吃了一点便放到一旁。 “殿下,你的身体……”荔知皱起眉。 锦帘已经落下,帘后压抑的咳嗽仍在继续。 荔知在马车外站了一会,无可奈何地离去。 第12章 第12章 第二日的晚些时候,荔知拿着刚分到的口粮站到马车外,敲了半晌的车壁也没人应声。 “殿下?”荔知试探地喊了一句。 锦帘一动不动,拉车的黄马喷了喷鼻子,一道白雾扩散在空中。 流人们都在远处各自群聚,白霜覆盖在地面和远处的树冠上,在这样的低温下,常常有人冻到失去意识。 荔知低声道了句失礼,抬手揭开锦帘一条缝。苍白的月光照进车厢,映出一片狼藉,茶桌翻倒在地,一壶净水洒了大半,谢兰胥就倒在一旁,半个衣袖都被打湿,整张脸烧得一片通红。 “殿下!” 荔知的声音引起不远处的甄迢的注意,他皱着眉快步走来:“无故惊呼什么?” 没等荔知回答,他已经看见车厢内的谢兰胥。 “殿下!”这回轮到甄迢变了脸色。 他转眼跃上马车,一边说着告罪的话,一边摸了把谢兰胥的额头,旋即脸色难看。 光看那烧得通红的额头,荔知就能猜到谢兰胥的体温一定高得吓人。 “快去拿清水和干净汗巾。”甄迢皱眉对荔知说。 荔知连忙找到其他役人,听说是皇孙病倒了,清水和干净汗巾很快送到了马车里。 甄迢试着照顾谢兰胥,但他一个大男人,平日在家也是被人照顾的料,根本不懂如何照顾一个生病的人。况且谢兰胥出了大量的汗,光这擦拭的事情就是一个难题。 甄迢左右为难时,一眼看见了神色关切地站在车门下观望的荔知。 “你和殿下什么关系?” “殿下对我有恩。”荔知避重就轻道。 “你在家里有照顾人吗?”甄迢问。 荔知点了点头:“生母早逝,我和姊妹生病时,都是相互照顾。” 甄迢松了口气,让荔知上车照顾谢兰胥。 “需要什么就跟我或者其他长解说。” 荔知探了探谢兰胥红通通的额头,果然如她所料像是烧烫的铁板。 这样的温度很难靠自己降下来。 “他需要大夫。”荔知皱眉。 话虽如此,但荒山野岭的,甄迢也没办法变出一个大夫。他答应荔知,在路过下个村庄时停下来找个赤脚大夫给谢兰胥看看,在那之前,荔知需要照顾好谢兰胥的身体,作为答谢,他会给她额外的口粮。 下车前,甄迢隐晦地警示荔知:事关皇孙,如果谢兰胥死了,照顾他的荔知也只能去陪葬。 荔知捡起水壶,擦干地上的水迹。找出盛放干净衣裳的衣箱,用一条玄色的发带蒙住自己的眼睛,小声告罪,褪下谢兰胥身上的衣物。 失去视力后,并没有因此变得自在。荔知觉得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陌生的体温在她指尖更加活跃。 她一边想象着生病的是双生姊妹,亦或是被剃了毛后光溜溜的的神丹——总之,她用最快的速度给谢兰胥擦去身上的汗水,又胡乱地裹上了干净衣裳。 做完这一切,荔知解开眼上的发带,和谢兰胥半睁的双眼撞了个正着。 “……” 空气变得格外安静,荔知感觉喉咙里有些发痒。 她咳了一声,拿起手中的发带解释道:“我没看。” “……我怎么了?”谢兰胥移开眼,虚弱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衣箱和盛满清水的水盆。 “殿下患了病温,衣裳被汗水打湿,民女未经殿下允许,翻动衣箱为殿下更衣,还请殿下恕罪。” 荔知观谢兰胥并未恼怒,又说: “甄长解说,等到了下个村庄,就给殿下找大夫来看。” 谢兰胥烧得神志不清,意识到车内没有危险后,眼皮又慢慢坠了下去。 “不……” 荔知附耳过去,才听清他最后说的话: “不要……让他们给的食物和水入口……” 说完,谢兰胥又一次昏睡过去。 他这一睡便是一晚,荔知彻夜守在车上,也不在乎车外的流人会议论什么。第二天众人启程的时候,甄迢冲荔知摆了摆手,让她继续留在车上照顾谢兰胥。 在流人们嫉妒的眼光中,荔知得以坐着走完今日的行程。 谢兰胥的病温之症依然很严重,换上不久的衣裳很快就大汗淋漓,皮肤像烧开的水那样,鼻翼的气息要手指放到跟前才能感受,荔知坐在车里并不轻松,她总是担心下一刻谢兰胥就会失去呼吸。 在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中,流人队伍终于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甄迢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据说村子里的人有个小病小痛,都是由他来医治。 老人颤颤巍巍地上了车,先是抚摸谢兰胥的额头,再是诊他的脉搏,也不知道是对自己的医术不放心还是眼前症状实在稀奇,老人反复把脉数次后,头是越摇越勤。 甄迢忍不住了,开口打破诡异的寂静: “大夫,病人状况如何?” 老人叹气道:“药石罔效,只能听天由命了。” 大夫的话让甄迢急了,荔知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的模样。 “大夫,此人身份贵重,还请你尽力一试!” “老夫会尽人事,其他的,就只能听天命了。”老人说。 老人不会写字,用口述的方法交代了药方和煎服方法,甄迢还想找纸张记录药方,荔知在那之前说道: “我已经背下来了。” 她复述了一遍药方,老人点了点头,专门把煎服的方法又跟她强调了一遍。 因此,煎药的工作自然落到荔知身上。 能够坐着赶路,在流人眼中是天大的好事,他们现在也不觉得这事有损清誉了,第一个跑来和甄迢说情,想要接替荔知工作的就是此前一直很高傲的王氏。 “……她一个小姑娘哪懂得照顾人,倒是我的家中的时候时常照顾老爷,不如让我来照顾。”王氏苦口婆心地劝道。 若是放在往前,甄迢还能和她好言好语几句,但此刻他自己都陷在纠结之中,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王氏没讨到好,只能装作无事发生悻悻离去。 每过一两个时辰,甄迢就会来到马车前,看看谢兰胥的情况。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其他担心受到牵连的役人心境不同。 甄迢的工作并非押送犯人,而是将谢兰胥的每日状况事无巨细地报告给上峰,而他的上峰,再直接禀告给皇帝。 他得到的命令是“行天意”,这一路上,他目睹谢兰胥经历了不少性命之危,但他至今仍未琢磨出,皇上的“天意”,究竟是何“天意”。 不敢杀,也不敢保,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破坏了“天意”。甄迢每日都生活在两难之中。 一个行差踏错,他就会万劫不复。 甄迢无奈地叹了口气,嘱咐荔知看好小炉里煎的药,一脸忧虑地走开了。 荔知熟练地做着煎药的工作,虽说她也算个小姐,但一个生母早逝又不受宠的小姐,比奴婢也好不了多少。自小她和双生姊妹生病,都是好的那个照顾另一个,做起照顾人的活儿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煎药的间歇里,她还记得时不时更换谢兰胥额头上烧烫的汗巾。 第一碗药煎好后,荔知端着黝黑的药碗上了马车。她让谢兰胥的上身靠在车壁上,扶起他的脑袋,将药碗送到嘴边。 哪想谢兰胥的嘴唇一接触到药汁就牢牢地闭上了,荔知试着往他唇缝里倒了一点,汤药立马就从嘴边流了出来。 荔知试了几遍都没法喂进去分毫,正为此头疼时,忽然想到什么。 “药方是一个村落里的赤脚大夫开的,我看了都是寻常药材,煎好后我也喝了几口,没有什么怪味。” 她凑到谢兰胥耳边,反复保证了好几遍,再往他嘴里喂,汤药就奇迹般地能入口了。 赶路,换水降温,煎药,劝喝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日,谢兰胥始终意识不清,荔知也只能把干粮搓碎后顺着汤药送进他嘴里。 她食宿都在车上,像照顾自己最亲的人那样尽心照顾,只希望他能快些醒转。 车外的流言蜚语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 就像她费尽力气也要活下去一样,她相信谢兰胥也有不能死的理由。 她坚信他不会这么容易被病魔打倒。 当天夜里,荔知一如既往睡得断断续续,在一次中途清醒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探了探谢兰胥的鼻息。 冰凉的空气让她猛地坐了起来。 她靠近后再次试探鼻息,依然感觉不到什么热气。 少年脸颊上的红色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般的苍白,荔知触摸他的体温,几乎和空气一样寒凉。 要不是他胸膛微弱的起伏,荔知几乎以为躺在车上的是一个死人。 “殿下?殿下!”荔知小声呼唤,谢兰胥毫无知觉。 她用手心贴紧他的脸庞,想要温暖他的身体。这似乎起了作用,谢兰胥低垂的睫毛惊醒般地颤了颤。 荔知受到鼓舞,从衣箱里找出所有厚重的衣物,层层叠叠地铺在谢兰胥身上。 即便是被郑恭鞭打的时候,荔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心脏被掐紧的感觉。 如果他死了,她之前做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无论如何,他决不能死! 第13章 第13章 夜色褪去,天微微明。 橘红的朝阳透过纸窗射进车厢,谢兰胥在光线的微弱变化中逐渐醒转。 他伸出手,下意识遮挡直照双眼的阳光。 意识仍有些昏沉,婆娑的视野让他分不清方向,一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的湖心楼。 谢兰胥觉得身体格外沉重,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病体的缘故,直到他的视线触及盖在身上的大氅和各色衣裳——衣箱里能盖的东西几乎都在此了。 在小山般的衣裳后,是一个贴着锦帘闭目小憩的身影。 她用包括自己的外衣在内的几件单薄衣裳加固了锦帘,将寒风挡在厚厚的帘子背后,自己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蜷缩着身体坐在门口。 谢兰胥刚动了动手,想要将身上沉重的衣裳山推开,坐在门口的少女就倏然睁开了眼。 她根本没睡着。 “殿下!”荔知脱口而出。 像是第一次学说话,谢兰胥断断续续地问道: “……我昏迷多久了?” “快三天了。”荔知说,“大夫说只要烧退就有转机,昨夜你刚退烧,今日果然就醒来了。”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荔知拿起水壶倒了一盏清水,像此前喂药那样主动扶起谢兰胥。 和之前不同的是,谢兰胥现在是清醒的。 荔知扶起他的时候,感受到了明显的抗拒。 她识趣地让他自己靠在车壁上,只是将茶盏送到了谢兰胥的嘴边,后者一个偏头,避开到了嘴唇边的茶盏。 “水是我试过的,就是单纯的溪水。”荔知补充道。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讶异她会知他所虑,又像是在掂量她的话是否可信,片刻后,他终于松开嘴唇,让荔知喂他喝下清水。 许是渴极了,谢兰胥喝完一杯后,没有拒绝荔知送来的第二杯。直到三杯清水下肚,他才推开茶盏,虚弱道: “劳烦荔姑娘将衣物移开,我动不了了。” 荔知连忙将小山般的衣物重新整整齐齐收进衣箱。 然而,身上只剩一件大氅盖着后,谢兰胥依然无法动弹。 他的双腿像是还没醒过来似的,无论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眼见谢兰胥脸色发白,用到腿上的力气越来越大,荔知死死按住他的双手,恳求道: “殿下别急,或许是病没好全。我马上去求甄长解,让他去给你找大夫。” 看着谢兰胥不再敲打双腿,荔知急匆匆地就要往马车外走。 “……把你的外衣穿好。”谢兰胥的声音压抑而克制。 如果就这么穿着里衣出去,还不定被传什么闲话。荔知连忙穿上外衣,揭开锦帘就跳了下去。 “甄长解!”她喊道。 甄迢就在不远处,听见她的呼声知道谢兰胥出了事,快步走了过来。 “发生什么了?” 荔知把谢兰胥的症状给他说了一遍,甄迢脸色难看,登上马车查看谢兰胥的双腿。 “……殿下,失礼了。” 甄迢告罪后,将谢兰胥抱至车内条凳上,然后轻轻敲击谢兰胥左右膝盖正下方一点的位置,像是在等待什么反应,一边敲一边看着谢兰胥。 谢兰胥看着甄迢,荔知也看着甄迢。 两个膝盖被敲了个遍,什么事也没发生。 甄迢的脸色越来越沉。 “甄长解,我的腿怎么了?”谢兰胥问。 “……殿下,卑职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待大夫看过之后再说吧。”甄迢避开谢兰胥的目光。 甄迢下车后,让荔知继续留在车上照料行动不便的谢兰胥。 其实甄迢的脸色,敲的那许多下膝盖,已经让荔知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谢兰胥下身风瘫了。 她相信坐在条凳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谢兰胥和她有一样的猜想。 但是在大夫真正确诊前,谁都没有把那一句话说出来。 傍晚时分,甄迢带着一个不会说官话的赤脚大夫回到马车。赤脚大夫拿出一包满是银针的针包,用手指那么长的银针刺入谢兰胥膝盖附近的穴位。 这幅画面冲击太过强烈,就连荔知也感觉自己的膝盖处隐隐作痛起来。 大夫看着谢兰胥,比划道:“有感觉吗?” 谢兰胥面色苍白地靠在车壁上,无力地摇了摇头。 大夫又刺了腿部的其他穴位,谢兰胥依然没有感觉。 终于,那条插满银针的针包在荔知和甄迢面前收了起来。大夫摇了摇头,一脸无计可施的模样。 “……在下只能猜测这是温病留下的后遗症。” “能治好吗?”谢兰胥当着荔知和甄迢的面问。 大夫神色为难,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安慰话。看得出来,他对谢兰胥双腿的恢复并不抱希望。 甄迢送大夫下车后,荔知仍留在车上。 她正在思考说什么话来安慰谢兰胥,后者忽然说:“我想如厕。” “什么?” 荔知愣住了。 谢兰胥转过头,视线从虚空移到荔知脸上。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如厕。” 荔知终于回过神来,他双腿无法动弹,又两日两夜没有方便,便是神仙也忍不住了。 要不是憋到极限,恐怕谢兰胥也不会找她开这个口。 荔知心知他内心的尴尬和羞辱,悄悄下车转述甄迢,让甄迢背着谢兰胥去了林中。 谢兰胥再回来时,周身气息更加冰冷,对留在车上的荔知,他没有驱赶也没有搭话,甚至就看不到她的存在一样,目光始终怔怔地望着合在一起的木格窗。 荔知虽然没有此类经验,但她能够想象谢兰胥刚刚下车后,更加直面地感受到的那种失去尊严的痛苦。 真正的天子骄子,在失去一切后,连自己的双腿都失去了。 荔知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确确实实地对此刻失魂落魄的谢兰胥生出一丝同情。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乡里的赤脚大夫医术不精,等到了鸣月塔,一定有更好的大夫来为殿下医治。”她试着说些什么来宽慰谢兰胥,但她发现,此时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她更怕——谢兰胥捕捉到她神色和话语里的怜悯。 “……若是治不好呢?”谢兰胥用游魂一般的声音说。 “若是治不好——”荔知顿了顿,“民女愿做殿下的双腿。” “你?”谢兰胥终于把视线落在荔知脸上。 “民女听说有出神入化的木匠会打造一种带轮子的椅子,这样即便坐在椅子上,只要有人在后边推着,一样可以到各个地方。等到了鸣月塔,若是大夫治不好殿下的腿疾,民女就让殿下坐在轮椅上,推着殿下去寻访各地名医治腿。” “……流放之人没有赦免不能离开流放地。” “那我就凑钱请大夫来鸣月塔给殿下看病。”荔知认真道,“殿下放心,民女不会放弃的。” “事到如今,你还不放弃是在等什么?”谢兰胥皱起眉头,“我已经形同废人,连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鸣月塔都不能保证——” “民女能保证。”荔知说。 她看着谢兰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只要民女活一日,殿下就会活一日。” 她说: “而民女——是一定会活着抵达鸣月塔的。所以,殿下也是如此。还请殿下不要失去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民女都会在殿下身后。” 荔知字字肺腑,谢兰胥被她眼中的真诚打动,神色中出现一丝罕见的茫然。 “……为什么?”他问。 “因为倾慕。” “我已经听过了。” “殿下听过,可是却没有相信过。”荔知说,“所以殿下无法释怀,因为殿下找不到其他的可能了。” 谢兰胥无法否认荔知的话。 她的理由显然荒诞,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找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若说是为了在流放之路上有个靠山,或者日后有个特赦的希望,但如今,随着他双腿的风瘫,一切都显得遥不可及了。 她的态度却依然没有变化。 “即使我永远站不起来,你也不会改变心意吗?”谢兰胥问。 “若有一句谎话,民女愿天打雷劈。” “……好。”谢兰胥说,“我便信你一次。” “殿下等我一会。” 荔知想起什么,从条凳下面拿出一碗冷掉的绿色糊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殿下养好身体,以后才有力气去治腿。”荔知说,“这是民女趁煮药时煮的野菜羹,虽然没有荤腥,但也比光吃干粮好得多。”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 荔知以为他是对这碗野菜羹抱有怀疑,正要当着他的面先尝一口,谢兰胥已经接了过去,不急不缓地用木勺送往口中。 虽然是冷掉的野菜糊糊,但多少是个滋味儿。荔知看着谢兰胥吃,自己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荔知自以为掩饰得挺好,直到谢兰胥递还还剩半碗的野菜糊糊,淡淡道: “你也吃罢。”谢兰胥说,“既然要照顾我,那你比我更需要体力。” 她推拒不过,用同一个木勺把剩下的野菜羹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片粘碗的叶片都没有留下。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我关系匪浅,以后你分到的口粮最好也不要入口了。”谢兰胥说。 “殿下怀疑有人下毒?” “不是怀疑。”谢兰胥说得笃定。 以他的机敏和多疑,荔知并不意外他提早识破敌人的诡计。 “口粮里的儿澹毒、饮水中的金刚石粉末、路上的山匪——”谢兰胥说,“还有无数充当眼线的役人,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是哪方势力,但我知道,京中有无数人盼着我死。” 荔知能料到谢兰胥处境艰难,但如此艰难还是令她不免沉默了。 “后悔了?”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从那双沉静似海的眸子里,荔知猜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她摇了摇头,将碗勺放下,提起盖在他身上的大氅,捏了捏衣角。 “如果因此退怯,民女才会后悔一生。”荔知说。 第14章 第14章 夜深人静,几堆奄奄一息的火堆正在释放最后的热气。 值守的役人坐在石头上,用手撑着下巴小睡。流人中有的辗转反侧,有的鼾声大作,荔知坐在远离篝火的营地边缘,正借着月光聚精会神捣鼓什么。马车静静伫立在身后,为她挡去夜幕下的寒风。 汗水从额头滑落,荔知抬起手背擦了擦汗,心满意足地看着忙活一夜的成果: 由无数粗枝和藤蔓编织而成的简易木橇。 有这个木橇,谢兰胥就不必依靠役人背来背去也能活动。 她还拆了自己唯一的手帕,用棉线加固木橇上的拉绳。手帕只有那么大,荔知为了每条棉线都用在刀刃上,简直绞尽脑汁。 谢兰胥看见她千辛万苦打造的“豪车”陷入沉默。 架不住她的热情,谢兰胥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上了车。他大概是第一回坐紧贴地面的“车”,整个上身都僵得一动不动。 谢兰胥架不住她的热情,勉勉强强地上了车。他大概是第一回坐紧贴地面的“车”,整个上身都僵得一动不动。 荔知双手抓着拉绳,咬牙使劲儿,木橇载着谢兰胥缓缓走了一步。 谢兰胥还没习惯木橇的存在,荔知发力的时候他本能地抓住了木橇边缘,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殿下什么都不怕,却怕坐木橇?”荔知被他如临大敌的神情逗笑。 “我不怕坐木橇,我怕坐你拉的木橇。”谢兰胥不咸不淡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等我多拉几次熟练就好了。”荔知笑眯眯地说完,才意识到在谢兰胥面前说“我”是失礼的。 “殿下,民女……” 荔知补救的话未说完,谢兰胥就打断她道: “你我如今还需要讲究那些虚礼吗?” 这倒也是。 荔知大大方方地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殿下今后也别叫我荔姑娘了,直呼其名便好。” 正在这时,不远处响起甄迢的吆喝声。 流人们又要准备上路了。 “我去叫人来帮忙,殿下稍等。” 荔知叫来附近的一名短解,帮着将谢兰胥抬上马车。那张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木橇,也被她小心翼翼地放进车厢。 没过一会,一名短解坐上车头,驾车走向前方。 托谢兰胥的福,荔知不用再跋山涉水,不少流人因此对她横眉怒目,认为她用了不光彩的手法讨好了甄长解和皇孙。 荔知对外界的流言蜚语毫无关心。 为了给自己和谢兰胥找点能够安心吃下肚的东西,她已经费尽苦心。 朱氏还是时不时找她勒索干粮,荔知看在两个半大的弟弟妹妹的份上,总是将不那么容易被动手脚的干粮让给朱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她从一开始的卵足了劲蛮拉木橇,到后来知道用什么角度和姿势最省力气,在风清丽日的时候,她不顾他人异样目光,拉着谢兰胥在附近遛弯散心。 在大多数时候,天空都飘着飞扬的雪花。越是山岭,越是有厚厚的积雪,一脚下去雪可漫过流人的膝盖。这种时候,她和谢兰胥只能留在车上。 尽管木格窗挡住了寒风,雪花依然可以从锦帘的缝隙里飘进。 车厢内的气温比车外好不了多少,但她穿上了谢兰胥的大氅,在她冷得冲手心哈气的时候,谢兰胥会给她一个拳头大的铜手炉,里面装有仍有余温的灰烬。 每到夜幕落下,车外的流人都不敢放心闭眼。队伍中时常发生为一件破衣服,一口馊馒头打得你死我活的事。 在生存面前,人和野兽无异。 能够留在车上的荔知已经比旁人好上太多。 流人队伍的规模每个月都在缩小,有半路病死的,也有抵达目的地离开队伍的。 压抑和寂寥的空气沉甸甸压在流人上方,直到积雪消融,天气回暖,情况才逐渐好转。 三月初,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放晴。 荔知软磨硬泡下哄出谢兰胥到马车外透透气。她拖着木橇,带着谢兰胥在营地附近转悠。甄迢和其他役人已经习惯这个显眼的组合,只要不是离得太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傍晚的夕阳带着火焰的余温,像条橘红色的毛毯,将两人亲密裹在一起。 荔知摘下野花,献宝似地拿到谢兰胥面前,一双眼睛笑成月牙弯弯。 “殿下你看,路边的野花都开了——” 谢兰胥对野花不感兴趣,但还是给足面子“嗯”了一声。 一边拉着谢兰胥转悠,荔知一边收集可以吃的野菜。 她把收集到的野菜放进一个破衣服改制的布口袋里,然后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利用煎药的机会,偷偷煮成野菜羹。 两人就靠东拼西凑度过冬天。 同样的艰辛,相互依靠着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殿下,你看那是什么?”荔知忽然停下脚步,手指指向一棵树下。 她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饿出了幻觉。 谢兰胥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了那一片大大小小的小伞。 “蘑菇。”谢兰胥说。 荔知拉着谢兰胥靠近大树,蹲在跟前瞪大眼睛观察。 这些蘑菇有高有矮,有浅白的有淡黄的,伞面也有大有小。荔知试图从中找到她在餐桌上见过的种类,但要么就是完全不同,要么就是有些相似,荔知拿不准其中到底有没有可以食用的蘑菇。 为了稳妥,不吃最好。 荔知的理智还在,可她想起鲜美的蘑菇汤,还是不免心里痒痒。 “殿下怎么说?”荔知转头看向木橇上的谢兰胥。 谢兰胥皱眉:“我宁愿吃野菜羹。” “也是。” 荔知决定听谢兰胥的,拉着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树下的蘑菇林。 可惜……她看了那么多杂书,怎么没一本教怎么认毒蘑菇的呢! 荔知懊悔不已,回了马车依然时不时想起那片肥美的蘑菇。 夕阳完全坠落后,月亮爬上了天空。 流人们三三两两前去林中小解,荔知趴在窗户上看,猜测有没有人发现那片蘑菇林。没过多久,林中传来惊喜的呼声,蘑菇二字让周围的流人一窝蜂地跑了过去。 荔知回头看向谢兰胥: “殿下,有人发现蘑菇林了。” 谢兰胥靠在车壁上,手拿一卷手抄本,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殿下在看什么?”荔知凑了过去。 她翻开书的正面,看见手写的道德经三个字。 荔知立马松开书页,仿佛是什么洪水猛兽。谢兰胥一眼就看出缘由,瞥她一眼道: “不爱看?” 荔知苦着脸。 谢兰胥轻轻笑了一声:“我也不爱看。” “那你还看?”荔知问。 “打发时间。”谢兰胥说,“反正没事可做。” 荔知心道她便是无事可做也不会去看这种催人入睡的书。 她趴在木格窗上,继续百无聊赖地发呆。 不一会,林中陆续有人跑出,手里或多或少抓着一把蘑菇。荔知还看见了荔家人,郑氏和荔晋之慌慌忙忙地从林中走出,胸口鼓鼓囊囊,隐约有蘑菇的身影。王氏和荔惠直也是一手一把蘑菇,荔惠直兴奋不已,小脸上满是笑容。 荔知本想在王氏经过马车时提醒她蘑菇有毒的可能性,王氏却在注意到她的目光后,将两手的蘑菇藏在身后,绕路快步走过了马车。 “他们不会听你的。”谢兰胥说。 荔知何尝又不知道呢? 饥饿的人不会因为几句没有依据的猜测就舍弃到手的美味。 不多时,锅炉架起来了。 流人们从没这么团结过,有锅的献锅,有盐的献盐,有菇的献菇,所有人都围在小小的锅炉前,不停咽着口水。 马车里的荔知闻到若有若无的蘑菇汤香味,肚子发出响亮的叫声。 她尴尬地回头望了眼谢兰胥,后者不动如山,头也不抬。 荔知好奇他在蘑菇汤面前也不为所动,开口道: “殿下?” 谢兰胥“嗯”了一声。 “你不饿吗?” 谢兰胥没有回答饿还是不饿,他只是轻描淡写道: “习惯了。” 同样是流放多少天就饿了多少天的荔知,丝毫没有觉得饿习惯了。 如果大家都吃不上东西还好,如果有人吃起好东西——比如现在的蘑菇汤,她就饿得肚里痒痒,像是有只手不停抓来抓去。 “我的厨艺很好,”荔知说,“等到了鸣月塔,殿下一定要试试我的手艺。” 谢兰胥又“嗯”了一声。 “殿下,我们走了有一半的路程吗?”荔知又问。 “不知道。” “甄迢一定知道,殿下可以问——” 道德经盖住荔知的视野,也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安静,节省体力。” 多说两个字能费什么体力? 荔知撇了撇嘴,倍感无趣地继续观看车外的热闹景象。 一锅蘑菇汤,让死气沉沉的流人们都活了过来。许久未见的笑容出现在人们身上。有文人受到取笑,因为他在喝蘑菇汤前忍不住有感而发吟了一首蘑菇诗;有人连喝两碗热汤还不够,拿着空碗向锅前的人赔笑想要再盛一碗。 有人喝了个水饱,倚靠着树干,对着明月唱起思乡的歌谣。役人罕见地没有阻挡,反而跟着歌声踩起拍子。 在悠扬的歌声之中,不少人都低头抹起眼泪。 荔知也被勾起思乡之情,低声哼唱起来。 京都,那个她和双生姊妹一起长大,储存着她们所有回忆的地方。 “你想家了?” 这是谢兰胥今日第一次主动向她递话。 荔知情绪低沉,点了点头。 谢兰胥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他看了荔知片刻,说: “会回去的。” 荔知笑了。 “我信殿下。” 月光皎洁,夜色静谧。 流人们露出难得的笑容。 一锅蘑菇汤,让人们回到过去无忧的时候。 荔知望着天上的圆月,不知不觉坠入梦乡。这是她自流放后睡得最沉的一次。梦乡中,她见到了久未入梦的双生姊妹。 她含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荔知在睡梦中呢喃。 第二日天不亮,她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 推开木格窗一看,王氏扑倒在荔惠直身上,痛不欲生地嚎哭着,将往日引以为傲的贵族风度抛之脑后。 荔惠直一动不动,绀青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机。 第15章 第15章 “是谁害了我苦命的儿啊!” 王氏搂着荔惠直的身体,右手不断拍打地面,锥心泣血的哭喊一声接着一声。 流人们面面相觑地围在附近。 昨夜吃了蘑菇汤的不止荔惠直一人,怎么出事的只有他一人呢? 荔知推开围观的人,刚走到王氏跟前,就被悲痛欲绝的母亲抱住了小腿。 “求求你,求求你——”王氏涕泪横流,乞求地看着荔知,“让殿下救我的孩子,我给殿下当牛做马!” 荔知先试了荔惠直的鼻息,又探去他脖颈。 悲痛涌上她的心间。 “……惠直已经走了。” 不知何时站到周围的朱氏闻言,紧紧抓住两个孩子的手,眼中漫出悲伤的泪水。 郑氏或许想起了不久前病逝的女儿,眼眶也跟着红了。 “不!不!你说谎,他还有救!你救救他!”王氏惊慌地摇着头。 荔知忍着悲伤,好心劝道: “弟弟已经走了,母亲还是让他入土为安吧。” “你好大胆!一个庶女竟敢诅咒嫡出的弟弟?!”王氏尖叫道,“这是荔氏唯一的血脉!他不能死!” “母亲这话真有意思。” 一直没说话的荔晋之冷笑道: “合着母亲眼中我并非父亲的儿子?” 涉及到自己的儿子,郑氏立即摒弃悲伤,斗鸡般加入战场。 “夫人这话未免伤及感情了。昨晚大家都喝了蘑菇汤,为什么只有惠直一人出事,夫人难道不该问问自己么?” “你什么意思?!”王氏眼瞪如牛。 “妾身是说——”郑氏翻了个白眼,“多亏夫人一直守着铁锅,让其他人只能吃到带蘑菇渣的汤水,不然今日倒下的就不止一个了。” 流人们窃窃私语,都对昨天霸占铁锅的王氏记忆犹新。 “是啊,昨晚我求她给我两个,她却说我碗里够多了!” “摊上这样的母亲,也是孩子倒霉……” “说不定就是她平日行事霸道,损了阴德,这才报应在孩子身上……” 到大不大的声音正好传进王氏耳中,王氏像个木雕,怔怔地一个劲儿流泪。 荔惠直天资聪颖,六岁便能吟诗作赋,是京都有名的神童,荔乔年一直视他为自己的衣钵传人。荔惠直不仅文采出众,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虽然生母王氏自恃出身高贵就仗势欺人,但荔惠直却平易近人,深受府中下人的喜爱。 他的夭折,对郑氏和荔晋年以外的所有人来说都是悲痛。 荔知跪坐下来,轻轻抚摸幼弟发紫的面庞。 她还记得,他一口一个的“姊姊”,欢欢喜喜地追在身后要和她一起玩的场景。一转眼,他就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了。 口硬心软的荔香也走了。 她还能再失去什么呢?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赶紧起来收拾东西上路了!”役人呼喊道。 人群中几声惊呼,顺着他们惊讶的目光,荔知转头看向王氏。 她高举一只不知何处掏出的金簪,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喉咙。 赤红的鲜血从簪子周围涌出。 她将永远记得这一幕。 王氏握着深深插入喉咙的金簪倒地。她大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另一只手挣扎着摸索到荔知的手,死死握住。然后,金簪被猛地拔出,鲜血喷溅而出。 “帮我……埋葬……”她用漏风的声音说。 王氏将金簪塞进荔知手里,上面的血像是火焰,火辣辣地灼烧着荔知的手心。 半晌后,荔知合上了王氏黯淡的双眼。 三千里流放在圣旨上只是短短数语,只有走过这条路的人才知道,从京都到鸣月塔,每一条路都有亡魂无数。 他们或是没有及笄的少女,或是垂髫的小童,又或是凄凄惨惨的妇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就因三族中某一人的过错,惶恐无助地踏上流放之路。 荔知挖坑的时候,荔晋之和郑氏一反常态地前来帮忙,三人合力埋葬王氏和荔惠直后,荔晋之理所当然地拿走了王氏的金簪。 在役人的催促和吆喝中,荔知回到马车。 谢兰胥靠在窗边,不知看了多久。荔知上车后,他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役人坐上马车,挥动马鞭驱马前行。风铃声摇荡在林间,无忧无虑的鸟雀随之歌唱,丝毫不受世间悲欢离合的影响。 “殿下——” “嗯?” “我是不是做错了?”荔知问,“在发现蘑菇林的时候,我就应该把它毁掉?” “那他们只会恨你,不会感激你。”谢兰胥说。 荔知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一条年轻并且正直的生命就在她面前这么逝去了。 她无法无动于衷。 “如果殿下最重要的人离开人世了,殿下是会随她而去,还是留下来继续苟活?”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荔知看不透他此刻所想。 “能让我随之而去的人,这个世间并不存在。”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从双生姊妹身死那天起,这一切对荔知而言就像个悲梦。 偶然获得的欢愉,像被悲哀冲上海岸的贝壳,珍贵又脆弱,轻易就湮灭在浪涛之中。 她无心闲话,趴在木格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马蹄声不断敲击着地面,流人队伍像一条长蛇,蜿蜒在山岭之间。 翻过一座山后,马车周围的景色从山谷密林变为悬崖峭壁。 往上看,是直上直下的荒山,往下看,是土石松弛的黄土斜坡。狭窄的小路刚刚足够马车经过。 三千里路途,这是最危险的一段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空飘起细雨,地面容易打滑,每个人都走得如临大敌,连最有驾车经验的役人坐在车头也是满头细汗。 荔知坐在车中,不知怎的总是静不下心来。 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过山坡,带走无数泥土和碎石,汇流成一股一股土黄色的水流倾下。间或有碎石从山顶落下,有流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但所有人都不敢停下,只能硬着头皮涉水往前走。 突然,有流人惊恐地叫了起来。 荔知不顾飞雨和落石,探出锦帘往外看去。 前方的山坡上滚下大量碎石泥土,掀起无数烟尘。而在马车身后,有不知何处涌出的大水,向众人滚滚而来。 “是泥石流!”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队伍立即乱了,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有的人冒险冲过了正在落下巨石的前方,有人趁着大水还只没过脚踝,拔腿往来时的方向跑。 被泥土染成黄色的水流来势汹汹,不一会就有几名踩着滑腻腻稀泥的流人倒在了大水里。还来不及爬起来,水流就灌往口鼻。 一直没有机会爬起来的流人像水流中的一块石头,随着水流冲向悬崖外。 甄迢用手遮挡着从上方落下的碎石,大声呼喊着逃跑的流人。 荔知坐在的马车摇摇晃晃,受惊的马匹不愿前行,不断喷嚏跺脚。 一块巨石在这时从上方落下,刚好砸在马和车中间的缰绳上。 荔知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失去平衡,跟着巨石一起滚下山坡。 她和谢兰胥摔到一堆,无数器具噼里啪啦砸到他们身上,又从敞开的木格窗里落了出去,滚向望不见底的山坡下方。 人群的惊呼声离他们越来越远,荔知几次差点从窗中翻出,都惊险避过。 马车磕磕绊绊,在坠落中途解体。荔知从破碎的木板中摔出,谢兰胥就在她的手边,跟着一起往谷底滚去。眼见一块尖锐的石头就要撞上他的后脑勺,荔知来不及多想,抢在他之前先滚了过去。 肩胛骨重重一痛,荔知连叫出声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感觉到自己还在不停翻转滚动。 忽然,她的身下一空。 谢兰胥单手吊在一棵长出山崖的歪脖子树上,另一只手青筋毕露地抓着她的手腕。整张脸都因为过度使力而扭曲。 而她,悬在一块凸出的峭壁外,底下就是万丈深的谷底。 残损的马车和四仰八叉的马匹在她身旁滚落,连个声响都没有发出就消失在谷底的密林之中。 只要谢兰胥稍微松手,她的下场就和粉身碎骨的马车一样。 她抬头看着谢兰胥。 少年脸色苍白,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也在看着她。 荔知从他眼中看出一抹思量。 “殿下……”她说,“殿下腿脚不便,松开我……方能用两只手爬上去。” 她只能赌一把。 “那你怎么办?”谢兰胥问。 脚下无依无靠,死亡近在咫尺,荔知却在笑着宽慰少年。 “殿下勿忧,天无绝人之路,我自会想其他办法。” “你不悔?” “不悔。”荔知笑道。 不断有落石从头顶滚落,再僵持下去,不仅谢兰胥没有体力,情况可能又会生变。 荔知屏息等待谢兰胥做出最后的决定。 片刻后,谢兰胥加大了握在她手腕上的力量。 随着压抑的嘶吼,谢兰胥猛地发力,缓缓将她向上拉起。荔知瞪大眼睛,在察觉谢兰胥意图后,探出另一只手努力抓住了越来越近的石壁,两只脚艰难地点在了一块石头上。 “能站住吗?”谢兰胥问。 荔知不敢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只能用下巴轻微地点了点头。 谢兰胥松开荔知,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两腿一翻,灵活地爬上歪脖子树,再一个跨步,重新回到突出的悬崖平台上。 他跪在地上,朝荔知伸出一手。 荔知呆呆地把手递给他。 谢兰胥抓住荔知的手,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再一发力,荔知就感觉自己的身体缓缓升了上去。在接近平台的时候,荔知手脚并用,终于爬到谢兰胥身旁。 第16章 第16章 荔知的眼神定在谢兰胥与常人无异的双腿上。 那灵巧,那有力——哪像一个下身风瘫的人? 她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谢兰胥已经身体灵活地攀附着倾斜的石壁慢慢往上爬去。 大难当头,所有疑问都可以放后。 荔知连忙跟着向上爬去。 掺杂着黄土和碎石的黄水倾盆而来,荔知抿紧嘴唇,时不时偏头躲避飞来的水花。她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双手双脚上,只要一个疏忽没站住,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 不知不觉,她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 他们坠落下来的地方就在约三十丈外的斜上方,有更多的黄水在上方另一处倾斜处形成了小瀑布,声势浩大地冲向谷底。 土黄色的水花飞溅,冲刷过的石壁滑溜溜的,两个人在攀爬过程中都拧紧了眉头,绷紧了每一根神经。 好不容易,荔知的右手搭上了小路,她一个用力,狼狈地撑着滚了上去。终于回到了他们摔下来的地方。 谢兰胥在不远处坐着,也不管泡在黄水里的衣袖了,苍白着脸一动不动,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头上的落石渐渐停止,黄色的水流也减弱了,前方的小瀑布肉眼可见地变瘦。 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后,天地间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只有面前的一片狼藉印证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现在怎么办?”荔知问。 “他们走得比我们慢,追上去。” 谢兰胥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哪有什么风瘫的影子? 荔知跟了上去,一边用袖子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擦拭脸上的泥点。刚刚的死里逃生太过惊险,到现在她仍心跳如擂。 两人沿着小路往前,追寻着泥泞路上的足迹。 小路蜿蜒下降,太阳下山的时候,两人终于走到谷底。 谢兰胥看了眼昏暗的天际,提议找个山洞凑合过夜。两人分头找了一会,荔知空手而归,幸运的是谢兰胥找到了可以过夜的山洞。 她跟着谢兰胥去到那里,才发现与其说是山洞,不如说是一个凹陷进去的山壁,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一个避风的地方。 附近都是树林,不缺柴火。 火堆很快燃了起来。 荔知知道钻木取火和怎么辨别火石,但她很好奇谢兰胥竟然对钻木取火也十分熟悉,似乎做这样的事并非初次。 火堆燃起来后,两人各占一边,背对着彼此,将湿透的衣裳脱下来烘烤。 此时此刻,终于有了聊天的机会。 荔知问出克制许久的疑问: “殿下的腿,是什么时候好的?” 身后并未传来谢兰胥的回答,因此荔知立即猜到另一种可能。 “殿下从一开始就没有风瘫。”她用笃定的口吻道。 谢兰胥的沉默验证了她的猜想,荔知并未感到生气,她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她亲眼见到那根银针深深刺入谢兰胥的膝盖附近,他怎么做到一声不吭,甚至面部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难道那山野大夫也是他的同伙? 荔知马上推翻了这个可能。 “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荔知问。 “风瘫之后,我们还遇到过绑架和截杀吗?”谢兰胥反问。 “……没有。” “一个健全的皇孙会让很多人感到威胁,但一个风瘫的皇孙就未必了。”谢兰胥讽刺道。 荔知能够理解他的做法,她也不会去问为什么要瞒着她这样的愚蠢问题。 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会这么轻易被谢兰胥信任。 别说一次试探,就算再来一万次,她也有信心通过考验。 她识趣地说:“我一定不会破坏殿下的计划。” “你不怨?”谢兰胥轻声问。 “我理解殿下处境艰难,多虑是当然的。”荔知说,“总有一天,我会让殿下信任我。” 谢兰胥不相信有那一天。 他背对着温暖的篝火,手中握着一块随手捡起的石头。淡黄淡白的纹路像蛇一样盘旋缠绕着,他握着那块石头的时候,冰冷的蝮蛇好似也爬上了他的指尖。 人总是谎话连篇,心口不一。 说不悔的其实抱恨终身,说不恨的其实恨之入骨,说珍爱的,最后却将毒药投入他的杯中。 比起一个个的辨别真伪,他学会更直截了当的方法。 林下寒影蔓延,月华堕地。 世间万物影影绰绰,似乎都含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挂在树枝上的烘烤的衣物变得半干,两人先后穿回衣裳,围坐在火堆前继续烘烤。 荔知悄悄打量谢兰胥在火光下晦暗不轻的侧面,越发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明明都可以假死脱身了,他执意要抓着这流放三千里的皇孙身份做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问,一并问了罢。”谢兰胥说。 荔知当然不会问这么敏感的问题。 “殿下是怎么忍住银针刺入的?”她说。 她本是随口一问,谢兰胥却望着火堆出了神。 片刻后,他朝腾跃的橘红色火苗伸出手。 消瘦苍白的指尖伸入火苗中,瞬间就被包裹。荔知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将谢兰胥的手从火焰里拉了出来。 只是短短一瞬间发生的事,荔知的心跳却比刚刚攀爬山壁时还要急促。 “殿下!”她疾声道。 谢兰胥面不改色,平静的目光望着刚刚伸入火焰的指尖。 “……我感觉不到。” 荔知愣了一会,发觉他是在回答刚才的问题。 将手指伸入橘色的火焰之中,也是在回答她的问题。 “殿下感觉不到疼痛?”荔知难以置信。 世上还会有不会疼的人吗? “疼痛是什么感觉?”谢兰胥反问。 只有看着他的眼睛,荔知才能相信这么荒谬的问题是他真心求问。 荔知遇到过很多难题,但是她相信谢兰胥的这个问题,即便是学识渊博的夫子也难以回答。 痛觉是什么感觉? 就像对一个从小失明的人解释色彩,再通俗易懂,也没有办法在他心中勾勒出颜色。 荔知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此事还有谁知晓?”她问。 “还活在世上的,”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说,“只有你我。” “殿下放心,我不会辜负殿下对我的信任。”荔知保证道。 谢兰胥望着火堆,将手中一直握着的那颗石头投了进去。 石头砸断已经烧脆的树枝,发出咔嚓的声响。迸发的火星在黑夜中一闪而过。 “你在家中叫什么名字?”他望着火堆。 要不是周围只有荔知一人,她险些以为谢兰胥是在问那颗石头的名字。 “殿下是问小名?”荔知说,“我没有小名,不过一母所生的姊妹唤我般般。” “……般般。” 麒麟的别称,又有般般入画之意。 谢兰胥跟着低声念了一遍,同样的名字,由他缓缓道出,仿佛因此多了一丝旖旎。 虽然荔知对他没有痛觉一事还十分在意,但谢兰胥转移了话题,她也就知情识趣地不再多谈。 “殿下有小名吗?”她顺着谢兰胥的话题说。 谢兰胥的思绪好像被唤回到了很久之前。 荔知耐心等待着,直到他轻声道: “……阿鲤。” “哪一个里字?”荔知问。 谢兰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 他牵过她的手,带着凉意的指尖缓缓划过,荔知忍着阵阵痒痒,看出那是一个锦鲤的鲤字。 将冷漠安静的谢兰胥和池中五彩的锦鲤联系起来后,眼前的谢兰胥也凭空多了一些可爱。 “这是太子殿下取的小名吗?”荔知问。 “是母妃取的。”谢兰胥说。 太子正妃的大名,即便是寻常人也有所耳闻。 毕竟身为身份敏感的前朝公主,没有被收入后宫或是青灯古佛了却一生,而是赐给太子作正妻,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的事。 这关系到皇室血统的正统性,皇帝做此决定时,满朝哗然。紫微宫前跪满了劝谏的大臣,但皇帝还是一意孤行,将前朝公主魏仪望赐婚给自己的太子谢松照。 婚后多年,两人仅有一子,那便是鲜少在外界露面的谢兰胥。 “般般。” 荔知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谢兰胥在叫她的名字。 “殿下?”她不解地看着火焰背后的少年。 “不要欺骗我,否则你会后悔的。”他垂着眼,纤长乌黑的睫毛在深邃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荔知看了他一会,粲然笑了。 “好。” 第二日天刚亮,两人掩盖了熄灭的火堆重新出发。 大队人马的痕迹就像火把在黑夜中一样显眼。 两人追寻着流放队伍留下的痕迹,一路向前走。傍晚时分,两人凭借人少脚程快的优势,追上了疲乏的大队伍。 在汇合之前,荔知依样画葫芦,又做了一个简易的木橇。 当荔知拖着坐在木橇上的谢兰胥走过去时,从泥石流里幸存下来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甄迢以为掉下悬崖的谢兰胥九死一生,不想却看到他再次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事情太过离奇,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在脑海里想起的是只在书本上出现的“气运”二字。 这位被流放三千里的废太子遗孤,当真只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吗? 第17章 第17章 当日,甄迢就自掏腰包,从路过的村庄里为谢兰胥购置了一辆马车。 “多谢甄长解的好意,若非如此,凭我的这两条腿,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里哪里,这都是卑职的职责。” 荔知看着谢兰胥和甄迢互相谦让了一会,感叹谢兰胥对自己的表情管理之强。 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瘫过,不然怎么能把一个风瘫之人的三分哀怨和七分自强演得这么出神入化? 等甄迢帮着谢兰胥上了马车,荔知连忙像个侍女那样跟了上去。 甄迢向谢兰胥拱手告退后,又看了眼荔知,警告道: “好好服侍殿下。” 大难不死一次,甄迢对谢兰胥态度大变。 晚些时候,其他役人都在外边分发流人今日的口粮,甄迢带着一个农妇叩开了马车,送上鲜美的清粥小菜。 “殿下这两日受惊了,卑职在途径的村庄里寻到一户人家,请她在做夕食的时候多做一份。”甄迢言语克制,在马车下拱手说道,“农家小菜而已,算不上精致,但是能换个口味。” 谢兰胥一番客套后,收下了放在木托盘里的四菜一汤。 荔知端详送进来的食物,觉得甄迢应该没有说谎。 “木托盘两边发黑发亮,应是被人经常使用;五个碗也是农户常用的土陶碗,看上去使用了一段时间了。”荔知说,“殿下怎么觉得?” 谢兰胥从托盘角落里拿起一枚可以用来试毒的银针。 “他是个聪明人。”他说。 两人分吃了四菜,连青菜汤都喝得干干净净,荔知自离京后,第一次感觉到饱腹。 “殿下在东宫时,都吃些什么呢?”荔知随口问道,“我听人说,宫里的贵人一次用餐会摆满整张长桌。” “那是皇宫,并非东宫。”谢兰胥说,“东宫的厨子承袭父职,厨艺本就稀松平常,又因为父亲厌恶奢靡之风,严格规定东宫之人的每日用例。” “即便是父亲本人,每日也只用五菜一汤。东宫的餐桌,还比不上一些五品官员。” “至于我,”他说,“吃得最多的是蒸鱼和煮菜。” 吃得还没荔知在荔家好。这话荔知只敢在心里想想,她笑道: “等到了鸣月塔,殿下就有口福了。想吃什么,我都可以为殿下做。” “如果我们没分到一起呢?”谢兰胥问。 如今三千里已经过半,鸣月塔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目的地。 他们并非迁居来鸣月塔,而是来鸣月塔服役的。 等待他们的,是不同的徭役。男子大多派去修城墙做苦力,女子则分与披甲人为奴。 一个不好,等待流人的就是比翻山越岭更加绝望的折磨。 虽然太子被废,贬为庶人,但谢兰胥的宗室身份依然保留,见了皇帝依然可以喊一声皇爷爷,想必到了鸣月塔也是去都护府当座上宾。 荔知等人却不同了。 他们的命运如水上浮萍,一个浪头就可以覆灭。 “即使没分到一起,”荔知笑着,仿佛不知道分与披甲人为奴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我也会给殿下做你想吃的菜。” 谢兰胥看着她,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片刻后,他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失去了风铃声的路途,好像白驹过隙,一眨眼春就过去了。 酷暑来临,有的流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再也没有醒来过。即便躺在马车里,衣裳也被汗水打湿。脸上的汗水更是从来没有停过。 荔知从来没有觉得蝉声如此喧嚷过。天地间好像只剩无穷无尽的蝉声。 在盛夏的时候,荔知天天期盼夏的离去,然而凉爽的秋天比她想象的停留时间要短,几乎一睁一闭,令人胆寒的冬天就又来了。 流人的旅途也在一年又两个月后来到终点。 抵达鸣月塔的那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沉默地望着浓雾之中肃穆的城门。 寒冬下灰蒙蒙的鸣月塔像是话本里提到过的人间地狱,灰白的山林环绕在城镇周围,听不到一丝鸟雀的声音,凄迷的寒雾萦绕在城门和瞭望塔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好像所有生灵都在这里灭绝。 衙役们用鞭子在身后催促,流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继续迈动脚步。 离得近了,守门的兵卒现出身影,沉甸甸的甲胄和冰冷的神情加重了这里不近人情的氛围。 几名役人和守门的将领交谈之后,流人被允许进入城门。 马车在最后通过,守城的将领带着亲信站在门边,远远向马车里的谢兰胥行了个礼。 荔知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谢兰胥在鸣月塔的日子不会难过了。 他只要好过,她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过城门没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甄迢带着一个面生的黑脸将士站在车外。 “鸣月塔都护有请殿下入府一叙。” 黑脸将士行了一礼,身上武备哗哗作响。在他身后不远,有一辆外观奢华而又低调的马车静候。还有四名腰粗膀圆的汉子带着步辇,等着将谢兰胥转移到马车里。 谢兰胥看了荔知一眼,下车转移。甄迢拦住同样下车的荔知,朝流人的大队伍扬了扬下巴。 “你可以回去了。” 荔知向谢兰胥的背影行了一礼,依言走回大队伍。 一部分流人对去而复返的荔知不太友善,故意将非议说得很大声,但荔知低眉顺眼,神色平和,仿佛并非流言蜚语的当事人。 更多的流人则没有心思放在荔知身上,他们神色惶恐,不断祈祷自己能分去一个稍微好些的岗位。 队伍在鸣月塔县衙门口停了下来,甄迢出面让大家稍安勿躁,衙内县令正在分配这一批流人的各自归属。 晒得黝黑黝黑的衙役大摇大摆地收受着流人的贿赂,没有东西拿得出手的流人又悔恨又羡慕地看着另一批人拿出就要饿死、打死时也没舍得亮出的财物,去索要一个安全清闲的好差事。 荔晋之点头哈腰地和一个黑脸衙役说着话,从怀中掏出王氏的金簪递去。 衙役满意地收下金簪,带着他进了县衙。 郑氏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的背影,过了一会,满面喜色的荔晋之走出,见了郑氏,喜色转为难色,对她说了什么后,郑氏如遭雷击,面若死灰。 徭役的名单不断公布,行了贿赂的大多都去了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过于劳累的地方。 没有行贿的则往往是去修墙挖煤,做最苦最累的活儿,女子不是配给脾气最为暴烈的披甲人,便是直接送入军营充当营妓。 一时间,有人嚎啕大哭,有人欢天喜地。 “荔知——谁是荔知?” 站在县衙门口的衙役念到荔知的名字,神色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眼人群。 “民女就是荔知。”荔知站出来。 “你——”衙役手一指,“去都护府报道。” 荔知毫不意外,平静地接受了分配。 很快就有人来带她离开县衙门口。 同一时间,鸣月塔都护鲁涵将谢兰胥请进都护府书房。 书房以紫檀木色为主。临窗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宝蓝色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胆瓶,里面满满当当的粉白杜鹃。紫檀木书桌上整整齐齐地并放着几方宝砚,各色玉筒,一张薄薄的信纸摆在桌上,上方压着刚拆不久的信封。 谢兰胥一进府,就被邀为座上宾。 已至不惑之年的鲁涵是一个更像文臣的武将,风度翩翩,心思细腻。在征求谢兰胥的同意后,请来鸣月塔当地最有名气的大夫诊他的腿疾。 大夫还是用银针先刺,谢兰胥面不改色。 大夫叹了口气,摇头不断。 面诊的结果只有鲁涵失望,因为谢兰胥和不在场的另一个人都知道,就是大罗神仙来了,这腿还是动弹不了。 让大夫退下后,鲁涵面露愧疚,朝谢兰胥叩头请罪: “微臣有罪,让殿下在路上受尽艰险,以至双腿风瘫——” 榻上的谢兰胥连忙将其扶起。 “三千里流放本就意外丛生,鲁大人即使有心,也是鞭长莫及。”谢兰胥掩嘴咳了咳,苍白的脸色让他更像是遭受迫害的如玉君子,“……若是怪罪于你,我岂非蛮横之人?” “殿下仁德,如太——”鲁涵顿了顿,“如大殿下一般。” “鲁大人请坐。”谢兰胥示意长榻另一方。 鲁涵道谢后撩袍坐正,沉声道: “殿下勿忧,这只是镇上最有名的大夫,然山野之中还有许多能人异士,微臣会让属下多方寻找名医,定然会有让殿下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都护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如此恐会给都护带来危险……京都还有许多想要除掉我的人。”谢兰胥神色犹豫。 “只要陛下的旨意还没有更改,就没有人能在我鸣月塔取殿下性命。”鲁涵坚决的神色此时才显示出一个武将的杀伐果断。 谢兰胥揖手道谢,鲁涵忙说不敢。 “不敢相瞒,微臣还是四品武将时便见过大殿下。”鲁涵说,“……那是一次除夕宫宴,我因公差来得迟了,途径降雪宫外的长廊,偶然听见殿下之父身边的谋臣正在劝说大殿下。原来,众皇子向陛下竞相献上珍宝和祥瑞时,大殿下竟献上名家所绘的《河西饥荒图》,恳求皇上免去明年的一应大宴,将省下来的银两用于援助河西灾民重建家园。” “河西灾荒时,殿下年纪尚轻,应该了解不多。”鲁涵说,“那时河西天象异常,一年不见一雨。官员唯恐担责,直到河西的灾民逃到京都,朝廷才知晓大旱的事。此时,河西已成人间地狱。有人根据河西灾民所述,画下树皮食尽,易子而食的惨剧……这便是大殿下所献的《河西饥荒图》。” “不是只有大殿下一人知道河西的百姓生活在地狱之中,也不是只有大殿下一人知道赈灾可缓灾情,但只有大殿下一人,为河西百姓奋不顾身仗义执言。” “所以,微臣始终相信大殿下谋反一事另有隐情。”鲁涵说,“若殿下要查明真相,微臣愿献绵薄之力。” 半晌的缄默后,谢兰胥缓缓道。 “三法司都盖棺定论的事情,我便是不相信,也只能接受判决。” 鲁涵还想再劝,但谢兰胥咳了起来,他只好按下不表,将茶水送到谢兰胥面前。 “殿下的身体,微臣一定会找来最好的大夫调理。殿下就放下心,在都护府好好将养身体。”鲁涵说,“至于殿下推荐至都护府任职的姑娘——不知具体要安排在何处?” 鲁涵问得委婉,其实最主要是在问此女是否为谢兰胥的女眷。 若是女眷,自然安排到一起。 若不是,那就以亲疏关系另论。 “鲁大人拿主意便是。”谢兰胥说,“流放途中,她对我多有援手,除此以外——” “并无别的关系。” 第18章 第18章 都护府威严大气,深黑色的楼台亭阁鳞次栉比。比起京都富丽堂皇的荔府来,又有一种落日黄沙的粗犷之美。 荔知被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带到后院,安置在一间逼仄潮湿的耳房里。 “这就是你今后住的地方,其他下人都是两三人一间,我们老爷仁德,特许你一人一间。”男子说。 荔知换上一派天真的笑脸,把男子捧得飘飘然,得知他姓唐,果然是府中的管家。 “行啦,这府里规矩不多,只要你安分守己,日子不会难过。你的差事晚些我再来交代。在那之前,你就呆在这院子里,把脸洗一洗,干净衣裳换上。” 唐管家挥了挥手,荔知将其送出了耳房。 荔知的住处在一间老旧的小院子里,同院的还有十几间耳房,院子中间有一口老井,一棵看上去半死不活的枣树。 她打了一桶井水,忍着刺骨的寒冷擦拭干净身体,然后换上崭新的粗布衣裳。 都护府提供的衣裳对刚走完三千里流放的荔知来说,太过肥大,还好她在打扫床底卫生时,发现了不知谁留下的积满灰尘的针线包。 她用蚯蚓一样的棉线收紧宽大的腰身和袖口,对着模糊不清的铜镜照了个大概,总算能见人了。 刚刚做完这些,荔知的耳房被人敲响了。 摇摇欲坠的木门摇晃几下,荔知从里拉开房门。一个面生的妇人站在门口。 “你是新分配到都护府的流人?叫荔知?”妇人上下打量着荔知。 “是我,不知婶子有何事?” “我是府中浣衣房的管事嬷嬷,姓张。有人托我带你去后门,跟我走吧。” “唐管家让我呆在院子里不要乱走……” “没事的,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荔知谨慎地杵着不动:“婶子可否告知是谁要见我?” 张嬷嬷一下想起了什么,拍了拍后脑勺: “哦,对了!她让我告诉你,她叫嘉穗。她说你听了这个名字就——” “走吧。” 上一刻还牢牢钉在耳房里的荔知,下一刻就迈出了房门。 嘉穗不应该在这里,但若不是自报家门,张嬷嬷又怎会知道一个叫嘉穗的人? 荔知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跟着张嬷嬷往后门走去。 一方面,她不希望嘉穗来这里受苦,另一方面,在失去荔香和神丹之后,她多么期盼有一个能信任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啊。 张嬷嬷给看门的小厮塞了点钱,后者慢条斯理地打开都护府的后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冲进后门,一见荔知就跪了下去—— “小姐!”嘉穗眼含热泪。 荔知怀疑自己的眼睛,在一盏茶前,荔知百般担忧,但此时此刻,她胸中只剩重逢的喜悦横冲直撞。 “嘉穗,你怎么会在这里?”荔知连忙上前,扶起少女。 “小姐在哪里,奴婢自然在哪里。”嘉穗泪流不止,“因为奴婢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就算死也只会死在小姐身边。” 张嬷嬷收了嘉穗的钱,识趣地拉着看门的小厮走到稍远的位置,将空间留给主仆二人。 “你这么年轻,说什么死不死的。”荔知难忍哽咽,“你是怎么来的这里?路上是不是吃苦了?” “自从刑部封了荔府,下人都被遣散了。奴婢和嘉禾回了家,在京都一直待到小姐随流放队伍启程。”嘉穗道,“奴婢打听到小姐流放的地方是鸣月塔,就收拾好盘缠,找了个商队上路。嘉禾因为要照顾父母,被奴婢留在京都。奴婢跟着商队走走停停,花了差不多半年抵达鸣月塔。” “到了这里后,奴婢在城门租了个茶水铺做生意,就为了小姐进城那日第一个看见。奴婢等了大半年,偏偏今日出摊耽搁了一会,没遇上小姐进城的时候。好在,后来奴婢去县衙一打听,知道小姐来了都护府。这便马不停蹄赶来了。” 嘉穗紧紧牵着荔知的手,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落。 “奴婢倒是没吃什么苦,原本就是干惯粗活的。可是小姐……小姐瘦了好多,在路上一定吃了许多苦。都怪奴婢无能,帮不上小姐的忙……” “你别这么说。”荔知握住嘉穗的手,含泪笑道,“是我没用,拖累了你。” 两人紧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彼此红肿的泪眼,哭了又笑了。 “……不管怎么说,小姐还平安就是最大的好事。”嘉穗擦掉眼泪,郑重道,“今后奴婢会一直陪着小姐。” “说完没有?时间差不多了。”张嬷嬷走了过来催促。 “小姐,你先回去吧。”嘉穗说着,将背在身上的一个花背囊塞给荔知,“这里面有几身衣裳,还有一些起居用品。小姐先拿着,还需要什么奴婢下次再带来。” 一个已是自由身,一个却又沦为奴仆,虽在一个地方,但再次相见,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荔知压下心中的悲伤,低头擦掉眼泪,再抬起头时,已是粲然笑脸: “你也要保重——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后,张嬷嬷将荔知重新带回了潮湿阴暗的小院。 “你这奴婢倒还忠心,”张嬷嬷说,“我见过不少家里一败落就卷铺盖跑人的,千里迢迢追来跟着受苦的倒是从未见过。” 荔知心绪繁杂,勉强自己抬起嘴角笑了笑: “嘉穗与我一起长大,情谊自然不同。” 张嬷嬷把荔知送回院子便离开了。荔知回到耳房,拆开背囊后,发现里面是几身布料上好的秋冬衣裳,还有一只刷牙子,几张柔软的汗巾,一盒澡豆,还有一个朴素的木攒盒,里面放着十来种京都的常见糕点。 看着嘉穗费心准备的一切,荔知的眼眶再次湿润了。 嘉穗和嘉禾是荔家一对孪生的家生子,她们比荔知和荔夏要大上五岁,因为年纪合适,恰好也是孪生,便被管家安排来服侍荔知和荔夏两姐妹。 嘉穗是荔知的贴身丫鬟,嘉禾是荔夏的贴身丫鬟。 虽是小姐和丫鬟的身份,但因为生母早逝,父亲对她们缺少关注,主母又不怎么管的缘故,她们四个更像是一起长大的姐妹。 荔知自知要走的路危机重重,并不愿意牵连嘉穗两姊妹,但若处境对调,假如嘉穗两姐妹落难,她和双生姊妹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命途多舛,有时候,她又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让她有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又胜似有血缘关系的姊姊。 荔知回到耳房大约一个时辰后,唐管家又一次来到小院。 “今后你就去小姐的萱芷院当差,萱芷院的位置你问问和你同院的人就知道了。明早卯时,你便去萱芷院报道。萱芷院的管事嬷嬷姓李,只要你不偷奸耍滑,她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以后你有什么事,直接和李嬷嬷说便是。”唐管家背着手道。 “我知道了,多谢张管家费心。” “今后你在都护府——特别是主子面前,要自称奴婢。我倒没什么,要是冒犯贵人就不好了。”唐管家提醒道。 荔知从善如流:“奴婢明白。” 唐管家点点头,踱着步子离开了小院。 傍晚时分,下值的丫鬟陆陆续续回到院子,见到新来的荔知,不免有些惊讶。 荔知趁机上前搭话,不多时,便与院中的几个同龄丫鬟打成一片。一个丫鬟拿出一小袋瓜子,一人分了一小把,站在枣子树旁闲聊。 “府里也没什么好注意的,老爷和夫人都是宽厚之人。”蓝衣的丫鬟说。 绿衣的丫鬟嗑着瓜子附和道: “小姐和少爷人也很好,从不打骂我们。” 荔知追问:“不知老爷膝下有几个孩子?” “两个。”蓝衣的丫鬟比了两根手指,“一个少爷,一个小姐。” 或许是看出荔知的疑惑,蓝衣的丫鬟补充道: “我们老爷是个痴情之人,和夫人青梅竹马。夫人拢共生了两个孩子,便是少爷和小姐。我听说,京中的贵人动辄三妻四妾,不知是不是真的?” 荔知看出蓝衣丫鬟想要炫耀的内心,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成功打开了蓝衣丫鬟的话匣子。 枣树下的闲聊散会时,荔知已经大概掌握了府中主子们的性情和特征。 幸运的是,主子里似乎没有荔知见过的那种刁钻之人,都护府的大多数下人都过着清闲的日子。 荔知没去担心谢兰胥,她相信以他的身份和才智,能过得比自己更好。 她现在的首要目标,就是在都护府站稳脚跟。 第二日卯时,鸣月塔天还没亮。荔知摸黑前去萱芷院报道。 萱芷院的管事嬷嬷姓李,年过四十,两鬓斑白,一张板着的国字脸,像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始终抿着的嘴唇让人觉得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值得她开心。 李嬷嬷严厉地向荔知交代了萱芷院的规矩,吩咐她做院里的粗使丫鬟,负责扫地洗衣一类的差事。荔知将萱芷院的规矩认真记在脑中。 许是见荔知态度认真,李嬷嬷的口吻稍微温和了一些,叫来了另一个粗使丫鬟菊生和她认识。 菊生是个和荔知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两人相视一笑,也算交好了。 天亮后,李嬷嬷带着几个小姐房内的丫鬟去服侍鲁萱起床,荔知和菊生则分别带着一大盆衣服去河边浣洗。 京都的大户人家往往都是有专门的挑水工挑水回来,由浣衣房的丫鬟统一浆洗,但都护府却没有专门的浣衣房,萱芷院的洗涤工作,都是由粗使丫鬟带到都护府外的河边进行。 菊生是个心善的姑娘,一路都在关心荔知能否抬起装满衣物的木盆,又能不能坚持得住两里的距离。 荔知忍不住笑了:“我可是走了三千里过来的,又何谈区区两里呢?” 菊生想了想也是,调皮地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荔知正想从菊生口中试探谢兰胥的下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中。 曾在流放路上勒索她口粮的朱氏被三名地痞模样的年轻男子推搡着,赶进了一条幽暗的小巷。 第19章 第19章 眼见三个地痞将朱氏拉进无人的小巷,荔知放下木盆就追了过去。 菊生见状也小跑着跟了过来。 小巷里的三个地痞已经推倒面无人色的朱氏,想要就地霸王硬上弓。 荔知见了,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住手!”她脸色铁青。 “你算哪根葱?” 一名地痞一脸不耐,待看清逆光之中的荔知面孔,立马抛下朱氏,双眼放光地朝荔知走来。 “妹妹不仅心地善良,长得也好,从前怎么没见过你?是和这老女人一起流放过来的吗?跟了哥哥我,保管你以后有好日子过……” “我是都护府的人,你敢碰我?!”荔知厉声喝道。 菊生震惊地看着她,惊讶她刚来第一日就学会了打都护府的旗号。 三个地痞听见都护府果然变了脸色,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又反复看着荔知,觉得她不似说谎。 “呸,倒霉!”一名地痞往地上啐了一口。 三人悻悻地结伴走了。为首那人在离去时故意盯着荔知看,眼神似乎是在说“走着瞧”。 荔知也在看着他。 目光的对峙由为首之人发起,最先移开目光的也是为首之人。 鸣月塔地处边疆,有许多民族混居,民风比京都开放多了。这里多的是粗犷野蛮的女人。她们像老虎,像黑熊,但没有谁,会像花纹美丽的蛇。 地痞头子说不清自己心慌的原因,但他决定遵从内心的想法,带着两个小弟迅速离开这里。 三个地痞走后,菊生松了口气,后怕道: “还好他们被都护府的名头给吓走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小流氓罢了,不足为惧。”荔知说。 她快步上前,扶起衣衫不整的朱氏。 朱氏脸色惨白,看着面前的荔知,此时才涌出眼泪。 “朱姨娘,你怎么会被他们缠上?”荔知皱眉。 “我……我……”朱氏欲言又止,看了看菊生。 “我去外边看看,你的木盆还在外边呢。”菊生识趣地往巷外走去。 “朱姨娘,你别急,慢慢说。”荔知轻轻拍着朱氏的手臂,用眼神安抚。 朱氏放下戒备,泪如泉涌。她紧紧抓着荔知的手,颤抖着声音说: “我本以为,那样的日子到了鸣月塔就结束了,没想到……即便到了鸣月塔,他们依然不放过我……” 朱氏说的含糊,荔知却懂了她的遭遇。 “不怪别人,是我自己下贱……为了一口吃的什么都肯做……我的名声已经毁了……可怜象升和慈恩,有我这样的母亲……”朱氏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朱姨娘,这不怪你。”现在换了荔知紧紧握着朱氏的手臂,她强迫朱氏的泪眼与她对视,一字一顿道,“你一没有偷,二没有抢,你只是想让自己和孩子活下去罢了——错的是反而借此要挟压迫你的人。” “可我……卑鄙地威胁姑娘,抢走了你的口粮……” 朱氏捂住泪迹斑斑的脸庞,痛苦和羞愧让她的面庞扭曲了。 “没关系,我原谅姨娘了。” 荔知将朱氏被泪水打湿的鬓发,将其别到耳后。 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悲悯。如小婴儿的手,轻轻拍打在朱氏备受折磨的心房。 朱氏更加用力地抓住荔知的手,仿佛不这么做,她枯瘦的身体就要坠向更深的地方去了。朱氏紧闭着双眼,嘴唇也紧紧抿着,但是颤抖的喉咙里却发出只在方寸之间的哭嚎。 眼泪像泉涌一般流在她的脸上。 朱氏出身商户不假,但她能够嫁进荔府,自然不是一般的商户之女。朱家世代从商,富比王侯,朱氏乃朱家嫡女,从小接受仕女一般的教育。 王氏懂的,她也懂。可那些不该做的,她还是去做了。 她的一双儿女,生命之火在流放之路上奄奄一息,她怎么可以视而不见?每一夜,每一夜她都担心自己的孩子第二天还能不能睁开眼睛。 她闭上眼睛,任那些流人糟蹋自己,闭上眼睛,从荔知的手里接过她的口粮——每一次,每一次她的心都在滴血。 有无数次,她都想一死了之。 可是她还有两个孩子。 他们没有任何错。 即使她堕向无间地狱,她的两个孩子,纯善而无辜的一双儿女,也不该跟她一同坠落。 荔知搀扶着哭到脱力的朱氏从地上站起,问: “姨娘,你住的地方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好在朱氏住的地方就在都护府洗衣的河边,荔知送朱氏到了地方,发现那与其说是住处,不如说是临时用木板搭起的窝棚。 “我先去前边洗着衣服等你。”菊生说。 荔知知道她是想把地方让给自己说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听到声响,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从里探了出来,见到外边的生母和荔知,脸上绽开天真的笑容。 “姨娘!荔知姊姊!” 荔慈恩像只活跃的小兔子,从窝棚里蹦跳而出。 尽管生活艰难,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阴霾。 荔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问:“你哥哥呢?” “哥哥出去捡柴火了。”荔慈恩笑道。 正说到荔象升,一个少年瘦削的身影就从河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荔象升看到窝棚前的荔知和陌生的菊生,面露惊讶。荔知先和他打了招呼:“象升——” 后者沉默着低下头,抱着怀里的柴火进了窝棚。荔知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淤青。 “这孩子到了鸣月塔,性格越发阴沉了……姑娘别怪他,都是我的缘故。”朱氏哽咽道。 “我不怪他,姨娘放心。” 荔知身上没有可给她们的东西,歉意地看着朱氏: “既然送姨娘回了住处,我也就放心了。我还有都护府的衣服要洗——” 朱氏立即说:“姑娘快去吧,千万不要因我误了事。” “明日我再来看姨娘,到时我会带些吃的用的过来。”荔知安慰道。 荔知刚要走,朱氏忽然将一物塞进她手里。荔知一看,是一枚写着朱字的牙牌。 “我年岁已大,今生无望返回京都……我有一事想要求助姑娘。”朱氏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她,“这是我唯一之物,若姑娘有朝一日能够重返京都,能否替我将此牌交与我父?” 荔知考虑片刻,收下牙牌。 “好,若我能够返回京都,定会帮姨娘将此物交予朱家老爷。”她郑重道。 朱氏大为感动,竟向着她跪了下来。 “姑娘的大恩大德,妾身今生无以为报,若有来世,愿做姑娘檐下吉祥鸟,朝朝日日为姑娘兆喜。” “姨娘快请起,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 荔知赶忙将其扶起。 她再三劝慰,终于离开朱氏所在的窝棚。走出很长一段路后,荔知回过头,依然能看到朱氏站在破木板前,深深地凝望着她。 当荔知来到菊生洗衣服的地方,菊生已经把该她洗涤的衣裳洗了半盆。 荔知愧疚道:“让你劳烦了……明日我也帮你洗。” “这有什么,你没来之前,萱芷院的衣服都是我洗。早就习惯了。”菊生嘻嘻哈哈。 荔知不想拖累别人,努力地搓洗着木盆里剩下的衣服。 入冬的河水,冷得像冰一样。荔知的双手浸在河水里,不一会就变得红肿。刀子一样的河风每每吹起,都会刮得脸上生疼。 但是比起流放路上的风餐露宿、食不饱腹来,已经好过太多。 “你这样洗不干净……多放点澡豆,然后把衣服在石头上摔打……”菊生不厌其烦地指导着。 “多谢你……” 菊生脸蛋红扑扑的,她偏头看着笨拙而努力地拍打着脏衣服的荔知,问: “京都的姑娘都像你一样美吗?” 荔知抬头对她笑了笑:“各地风景不一,我这样的,京都已经看腻。菊生到了京都,才是独树一帜的美人呢。”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 “以往鸣月塔也来过京都的人,可是他们都不好相处。只跟同样来自京都的人说话。”菊生说,“不像你,一点架子都没有。” 说完,她又补充道: “也没有你美。” 荔知笑道:“人说近朱者赤,那你岂不是也要变得更美了?” 菊生清脆的笑声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一边洗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天上的薄云不知何时被吹到了另一边去,曾经白纱笼罩的地方露出一抹高耸的洁白。 “那是我们鸣月塔的仙乃月神山。山上有神宫,保佑我们鸣月塔风调雨顺。”菊生注意到荔知的视线,“不过神宫不见外人,我们要祭拜都是去镇上的女娲庙。” 荔知顺势问起鸣月塔的风俗和都护府的一些禁忌,等菊生放下警惕后,她状若无意地提起谢兰胥。 “……皇孙来了之后,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他住在东边的竹石院里,听说腿脚不太方便,没怎么露面。不过见了的人倒是都说,俊得像我们仙乃月神山。”菊生撇了撇嘴,“我不信有神山那么俊,她们一定是见识太少。” 荔知记下竹石院的名字,打算有机会再去探探。 等两人洗完衣服踏上回都护府的路,已是夕阳下山之时。 荔知没有想到,这就是她和朱氏生前的最后一面。 第二日,朱氏被发现投河自尽。 第20章 第20章 “刚来就要请休?” 都护府书房,鲁涵放下写满记号的疆南地图。 “是,是……”唐管家站在紫檀木书桌外,点头哈腰道,“原本这事就不符规矩,不应拿来叨扰老爷,但她是皇孙殿下引荐来都护府的,所以小的想了又想,决定还是请老爷来拿个主意……” “她请休去做什么?” “她的姨娘今儿一早投河自尽了,两个孩子还小,她不放心让他们独自收殓,遂来向小的请休一日……” “投河自尽?”鲁涵眉头一皱,“莫非是受不了鸣月塔的苦寒?” “那倒不是,这也是个苦命人。”唐管家叹了口气。 朱氏的事儿在鸣月塔不是什么秘密,地痞流氓都知道新来一个姿色上佳的肉包子,谁都可以啃两口。 “荔知的姨娘姓朱,原是荔乔年抬进门的小妾。朱氏在流放路上,为了养活一双儿女,委身给那些差人和流人。这名声坏了,到了鸣月塔还有人用旧事要挟,糟蹋她……”唐管家摇了摇头,“朱氏不堪其辱,便在托孤后跳河自尽了。” 鲁涵听罢沉默许久,感慨道: “这女子倒是个贞勇的。” “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和身体,又因为自己的孩子,可以决绝赴死。”鲁涵叹息道,“她的两个孩子多大了?” “一个十二,一个十一……”唐管家面露恻悯,“朱氏死了,她的两个孩子在鸣月塔未必活得下去。” “接进府吧。”鲁涵道,“你找个差事给他们做。” 唐管家知道自家老爷是个软心的人,并无意外,拱手道: “老爷仁慈,小的这就去办……那荔知的请休?” 鲁涵说:“让她去罢。” 唐管家得令退去。 为了传达鲁涵的命令,唐管家来到荔知所在的偏院。 少女正借着室外的光线端详手中一块牙牌,见他迈进院门,收起牙牌不卑不亢地向他行了一礼。 瑰丽的朝霞在东边升起,艳光却落在西边的院落里。 唐管家的脚步不禁一停。 有一事他没跟老爷说实话,一个新来的小小流人,他冒着被责备的风险将她的奢求禀告老爷,除开她是皇孙引荐的原因外,还有她自身的原因。 唐管家能从一个家生子做到府中众奴巴结的大管家,又不是子承的父业,当然不是傻子。 荔知有意的吹捧他不是看不出来,但就是令他如沐春风十分受用,听说刚来不久,她就已经和院中的女奴打成了一片。一个曾经的名门贵女能够放下身段做到这样,可见心性之柔韧。 他相信以她的聪明才智和美貌,不会长期困于小小的鸣月塔。 结个善缘……或许呢? 唐管家和颜悦色地对荔知转达了请示的结果。 “……老爷同意了你的请休。我向老爷禀明朱氏的情况,老爷也同意将朱氏的一双儿女接进都护府做工了。” “多谢唐管家!”荔知不由大喜,真心实意地向唐管家行了一礼。 唐管家摆了摆手,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出了院子。 送走唐管家后,荔知连忙收拾了一点吃的,急匆匆赶往河边。 河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朱氏的尸身捞起后就一直放在河岸上,覆着一张两兄妹不知哪里捡来的破竹席。围观的人群对着正在窝棚旁就地挖坑的荔象升和荔慈恩指指点点。 荔知走进人群中心,转身面对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孔,沉声道: “都护大人仁慈,体恤我两弟妹失怙失恃,特许他们入府当差。望诸位乡亲行个方便,给逝者一个清净。我们姐弟三人绝不相忘。” 荔知低头行了一礼。 片刻后,围观的人尽数散去,河堤上只剩下埋头拼命挖坑的荔象升和眼眶红肿,一脸无助望着她的荔慈恩。 荔知走到荔慈恩面前,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从背囊里拿出两个洁白的大馒头给她。 “把馒头吃了,等有力气了我们一起让姨娘入土为安,好吗?” 荔知柔声询问,荔慈恩的眼泪掉了下来,她握着馒头重重点了点头。 安抚了兄妹之中的妹妹,荔知走到哥哥面前。 “象升。”荔知从背囊中逃出馒头,“先吃点东西。” 荔象升头也不抬,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每一个字都是硬邦邦地从牙缝里跳出。 “姨娘还未入土,我吃不下。” 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啃起馒头的荔慈恩停了下来。 荔知不急不恼,问: “你想将姨娘带回京都吗?” “当然想。”荔象升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盯着荔知。 荔知说:“前路多难,你应该知道。那不是靠一时意气能够做成的事。” “……” “一步一步来,别着急。”荔知将馒头递到他面前,“我答应你,我会带你们一起回京都。吃下它,这就是第一步。” 荔象升沉默半晌,终于接过荔知的馒头。 荔知鼓励地看着少年。 他的眼神渐渐变化,发狂似地往嘴里塞着馒头。 妹妹荔慈恩受到感染,也努力吃着馒头。 荔知一边拍着两个小家伙,一边送上干净的清水。 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也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饱饭了,荔知从厨房里要的六个大馒头都给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东西后,荔知拿出挖掘的工具,陪着两兄妹挖坑埋葬朱氏。 他们没有钱去买棺椁,只能用那张破烂的竹席包裹尸身下葬。埋好朱氏后,太阳已经下山,河面上闪着金色的鳞光。荔象升和荔慈恩望着简陋的墓地沉默不语,荔慈恩一直偷偷抹着眼泪。 荔知知道两个孩子难受,提议一起去河边捡漂亮的石头,用来装饰朱氏光秃秃的墓前。 三个人捡了许多花纹各异的石头,有大有小。为了防止被人捡走,他们将石头围着土坑埋了一圈,又找了一块尖锐的大石头,在上面用另一块石头刻上“朱氏之墓”。 刻字的重担被交给荔知,她反复刻画,写好名字后,正想发动荔象升荔慈恩两人来帮她一起抬石头,荔象升一声不吭地走上来。 少年精瘦的双臂抱住两尺高,三尺宽的石头,一沉气一用力,大石头就离了地。 荔象升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朱氏的墓前,将石头稳稳当当放了下来。 荔知面上不显,心中却惊讶不已。 那块大石头怎么也有四五十斤,便是成年男子也要卵足了劲才可尝试搬动,十二岁的荔象升却像抱西瓜那样轻轻松松地抱了起来。 荔知觉得他有学武的天赋,不过武人比起文人总要受些轻视,有一个做过中书令的父亲,荔象升不一定愿意走习武之路。 不过,那也是远得不必想的事了。 荔知带着两兄妹回到都护府,守门的小厮得到消息,看了荔知一眼便通行了。 唐管家将荔慈恩安排在一个院子里,荔象升则去了另一个全是男奴的偏僻院子。荔慈恩担心哥哥受欺负,荔知笑着安慰道: “象升一拳抵十拳,谁敢欺负他?” 见过荔象升轻松抱石这一幕的荔知,并不担心他会被群起而攻。一个刚刚入府又只有十二岁的打杂少年,应该也不会成为谁的眼中刺被针对。 在荔知的请求下,荔慈恩也被分配去了萱芷院做粗使丫鬟。 府中小姐鲁萱听闻短短两日又来一个新的丫鬟,召两人进了内院。 这也是荔知来了萱芷院以后,第一次踏入不属于粗使丫鬟工作范围内的内院。 比起京都荔府的小姐闺房,鲁萱所住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朴素。 除了案上一囊梅花,墙上两幅名家作的花鸟画以外,房中并无鲜艳活泼的颜色。应该摆满妆匣和玩物的八宝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各种诗书。 都护府唯一的小姐就坐在榻上,手里捧着汤婆子,几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正好奇地看着下边的两人。 “你们就是荔家的小姐?”鲁涵问。 少女的声音圆润柔软,像晒干的蓬松棉花。 “回禀小姐,”荔知行了一礼,谨慎道:“父亲获罪后,奴婢已担不上小姐二字了。全因都护大人善心,奴婢和妹妹才有一个容身之地。” “同为官宦之女,我能够想象你现在的心情。”鲁萱叹了口气,说:“你们三姐弟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放心吧,在都护府,至少吃饱喝足,安全无忧。” “奴婢一定为小姐尽心尽力。”荔知说。 不消荔知提醒,机敏的荔慈恩已经跟着她一起向鲁萱行了一礼。 “你在家中,都读些什么书?”鲁萱问。 荔知避重就轻道:“读得多,但都不精。” “那你读过《赤松语潭》吗?” 荔知没在记忆里搜寻到这本书的存在。 “读过。”荔知说,“一本让人读后难忘的书。作者大才。” “正是!”鲁萱扬起了声音,兴奋道,“若非文曲星下凡,真不知凡人如何能写出这样的作品!我读完《赤松语潭》的当日,连饭都险些忘了吃,直到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也总是书里的一句一字——” “此书确实振聋发聩,当时奴婢机缘巧合中借到此书,一开卷便忍不住通宵将其读完。”荔知感叹道,“可惜现在除了胸中激荡,书的内容大多都给忘了……” “这没关系!”鲁萱马上说,“你要是想看,我可以借你。” 荔知从善如流:“小姐愿意割爱借出,奴婢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你看完之后,得和我说说你的想法。”鲁萱说。 “那是当然。” 一来二去,荔知就在其他丫鬟瞠目结舌的目光中拿到了小姐最爱的《赤松语潭》。 通过《赤松语潭》,荔知和鲁萱迅速建立了友情。 要拿下这样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对荔知来说简直轻而易举。要是谢兰胥有她十分之一单纯,荔知都不会至今在他身上毫无建树。 荔知以令人惊异的速度,从一个粗使丫鬟晋升为小姐院中的三等丫鬟。 虽然还要做粗活,但做的是房内擦擦洗洗的粗活,不必再去河边浣洗衣物了。在滴水成冰的冬季,有着火盆的主子内院无异是所有下人的梦中之地。 她借着工作走动的时候,摸清都护府的构造,已经知道谢兰胥所住的东边客院在哪儿了。 谢兰胥打着腿脚不便的幌子,住进都护府后就一直没有露面。 谢兰胥葫芦里卖的药,她费尽心思也猜不到。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谢兰胥绝不会就这么在都护府隐居一生。 或许,她需要做的和谢兰胥一样,安静蛰伏。 然而荔知没想到,世事总是不如所料。 入府没两日,荔象升便得了一种流人间常见的怪病。 第21章 第21章 对流放故土千里之外的人来说,抵达目的地并非就是磨难的终点。 有一种古怪的病症肆虐在初来乍到的流人之中,患上此病的流人疲惫无力,恶心想吐,头痛不止,病症发展到后期,还会咳白色、粉色泡沫状痰,甚至意识昏迷。 有的十天半个月熬过去就恢复如常了,有的没熬过去就只能一命呜呼。 流人间称此病为烟瘴,缘由吸入鸣月塔有毒的雾气。 这种病一般发生在本身就体质虚弱的人身上,荔知没想到,从小到大壮得像头牛,连喷嚏都不打一个的荔象升竟会是荔家唯一一个染上烟瘴的人。 鲁萱可怜荔象升两兄妹接连遭遇的不幸,特许荔慈恩告假去照顾哥哥。 荔知白日留在萱芷院继续当差,傍晚下值后,马不停蹄赶往男奴所住的偏院。 好在此病并不传染,和荔象升同房的少年小厮并不嫌弃,荔知进门的时候,同房的少年小厮刚帮荔慈恩端来一盆清水。 “谢谢你……”荔慈恩红着眼睛道谢,晒得黝黑的少年小厮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荔象升躺在狭窄破旧的木床上,意识已经模糊,额头上放着一块湿布。 荔知摸了摸荔象升的额头,又试了试他身上的温度,说:“他没有发热,不用退热。” 荔慈恩无措地点了点头。 荔知看着蒙在荔象升口鼻处的一块蒸笼布,说:“这是什么?” “我想既然是烟瘴……那么蒙住口鼻,会不会好上一点……”荔慈恩自己也说得很没底气。 荔知叹了口气,揭下蒸笼布道: “如果真是空气的问题,那这块布也派不上用场。” 没了蒸笼布的遮挡,荔知注意到荔象升苍白干裂的嘴唇正在喃喃着什么。 她凑近了听,发觉他是在叫“姨娘”。 荔知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张了张嘴,却发现言语在事实面前如此弱小。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抵消掉荔象升丧母的千分之一悲痛。 她帮不了他,就像当初也没人能帮得了自己。 这天晚上,荔知说服荔慈恩先睡,明日才好和自己换班照顾荔象升。荔慈恩回去自己的耳房后,荔知坐在荔象升的床边,坐着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带着朝食来找她。荔知吃下馒头和咸菜,匆匆赶往萱芷院继续当差。 对于失眠已成常态的荔知来说,连轴转并非最大的难题。 荔象升病情严重,需要请大夫医治,可她身无分文,只是都护府的一名奴婢。 作为流放至此的罪人,她连都护府中的家生子奴婢都比不上,他们尚有月银可说,荔知等流人却是来服刑的罪人,有命便是大幸,月银根本不可想象。 以荔象升现在的病情,如果自己熬过来了当然最好,但如果不能呢? 荔知难道能够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弟弟在自己面前死去? 荔香那时是无法可想,可现在,镇上最大的医馆就在都护府数里外的地方! 或许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鲁萱特许她提前下值。 “小姐……”荔知说完就犹豫了。 鲁萱和她非亲非故,为她已经开了许多特例,若再开口借钱,恐怕也会令鲁萱为难。 “还有什么事吗?”鲁萱侧头看来。 同样投来视线的还有萱芷院的大丫鬟和奶娘,她们的眼神让荔知觉得自己是个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小人。 “……没什么,奴婢告退。” 荔知俯身退出。 她还能从什么地方弄到钱? 荔知一边冥思苦想,一边赶往荔象升住的耳房。 刚一进门,荔知就呼吸一窒。 荔慈恩拿着一包浅灰色的粉末,正要往荔象升口中灌去。 “等等!” 荔慈恩被喝止,捏着纸包的手停住了动作。荔知疾步走了过去,从荔慈恩手里拿过纸包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是香灰?!” 荔知震惊了。 “哥哥病得要不行了——”荔慈恩哽咽了,“我听他们说这里女娲庙的香灰很管用,所以才求人给了一点……” “那都是以谣传谣,你是读过书的,怎么能信这种话?” “可是我……我没有其他办法……” 看着眼前哭泣不止的妹妹,荔知心如刀绞。 “你看着象升,不要喂他香灰。我去请大夫来看。” “可是……” 荔知知道荔慈恩在担心什么,她打断她的话,说: “我会想办法的。” 因为她是姊姊,是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的天。 她必须想出办法。 荔知走出耳房,略一踌躇,便往东边的客院走去。 穿过一片翠影幽幽的竹林后,荔知第一次迈入东边的客院。两个粗使丫鬟正在默默地打水扫地,见了荔知,疑惑地站直身体。 荔知主动禀明来意:“劳烦哪位姐姐,帮我向殿下通报一声。就说,故人荔知求见。” 两名粗使丫鬟犹豫了一会,其中一个走到正屋门口,往里小声说了句什么,不一会,一位清丽脱俗的丫鬟走了出来。 “是你求见殿下?”她问。 “是,劳烦姐姐行个方便,通便一声。”荔知看出她是客院的大丫鬟,行了一礼。 大丫鬟倒是客气,问了荔知的名字和所属院落便进屋禀报主子了。 又过了一会,大丫鬟重新走出,对荔知说道: “殿下答应见你,进来吧。” 荔知低头进入正门。 大丫鬟将荔知带进一间朝阳的屋子,自己向着窗口的位置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 荔知吸了口气,上前两步,向长榻上躺着的人影跪而叩首。 “……殿下,荔知冒昧打扰,自知有罪,然情况紧急,不得不如此,还请殿下开恩,救救我的弟弟。” 荔知的额头抵在双手上,她看不见谢兰胥的表情,猜不到他的心意。 过度的紧张,让风的流动都像贴着她的背游过的毒蛇。 漫长的沉默之中,荔知的鼻尖渗出汗珠。 “……上次是妹妹,这次是弟弟。”谢兰胥终于开口,是荔知所熟悉的暗河般冰冷而又沉寂的声音,“下一次,你又要找我救谁?” 谢兰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荔知壮着胆子抬起头。 “除了殿下……没有其他人可以帮我了。” 她用水润的眼眸看着长榻上的人,好像他就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水中稻草。 少年半躺在红木榻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在他身后,一扇步步锦木窗里竹影摇曳,破碎的晚霞片片飞散。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才来找我?” 荔知愣了愣,小心翼翼道:“我以为殿下不想见我。” “罢了……何时见,怎么见,都无所谓。反正我是个废人,也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去。”谢兰胥望着她笑了。 真是好一根坚韧不拔的绿文竹。 荔知一时无语。 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挂在悬崖下边,看着谢兰胥灵活多变地翻上歪脖子树的震撼。 谢兰胥睁眼说瞎话的实力之高,令她自愧不如。 荔知膝行至榻前,一边观察着谢兰胥的脸色,一边抓住了他垂落在榻下的月白色衣摆。 “殿下……”她央求道。 以谢兰胥的角度,在榻下小小一团的荔知让他想起流放路上见到的一闪而过的兔狲。 那毛茸茸的皮毛让他手痒。 兔狲没摸到,但他鬼使神差地在荔知的头上摸了一把。 头发和皮毛的触感自然不同,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不坏。 荔知莫名其妙被摸了头,正在发懵,谢兰胥说: “你不在,我很无聊……这是实话。” 他收回手,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平静道: “你要我怎么帮?” “求殿下借三四两银子,我想去镇上请大夫。”荔知说。 谢兰胥问:“你没有月例,如何还我?” 荔知沉默了。 谢兰胥所住的客院虽然外表看着低调,但内里装饰处处都透露着身价不菲,他想要的,都护府都有,都护府没有的,她也给不起。 更何况,他这么问,一定不是想听她赚钱慢慢还他。 “殿下想要我怎么还?” “你看看这里,觉得我还差什么?”谢兰胥反问。 “荔知愚钝……请殿下明言。” “差点乐子。”谢兰胥说。 “……” “我说笑的,”谢兰胥露出一如初见的微笑,“……般般。” 荔知配合地露出笑容。 谢兰胥这些天安安分分呆在客院里,既没有机会弄死人,也没有机会被人弄死——可不是差点乐子吗? “既然如此,你就在每日下值后来这里,给我当个磨墨的婢女吧。”谢兰胥说。 这要求并不过分,荔知如释重负。 她刚要叩首谢恩,一只冰凉的手扶住她的额头。 “不必了。”谢兰胥说,“桃子——” 谢兰胥话音刚落,刚刚那名大丫鬟就走了进来。 “给她十两银子。”谢兰胥说。 得到吩咐,叫桃子的大丫鬟立即拿来碎步包裹的十两银锭。 救人要紧,荔知向谢兰胥告退,后者让桃子送她至门口。 到了门口,荔知忍不住道: “姐姐名叫桃子?” “……有什么问题吗?”桃子看着荔知。 荔知不好追问这名字是不是谢兰胥赐的,摇了摇头,匆匆离开了客院。 看着荔知离开后,桃子转身返回了谢兰胥房中。 “殿下,荔姑娘已经走了。” 谢兰胥头也不抬,玩弄着一片飘到榻上的竹叶。 狭长的竹叶在他手中卷来折去,很快就遍布折痕。 “殿下……”桃子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殿下为奴婢赐名桃子,是因为荔姑娘吗?” 谢兰胥的手指停下了。 当初谢兰胥给专门为服侍他新买的这一批奴婢命名时,鲁涵在旁也目瞪口呆。 客院里不仅有桃子,还有西瓜、苹果、雪梨…… “当然不是。谢兰胥望向门前的桃子,温和道,“你是我父亲的学生,又因你现在要避人耳目,所以我在取名的时候才会想到桃子。” 这个解释并没有说服桃子,但谢兰胥肯给出解释,已经是对她的极大尊重。 桃子知趣地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道: “都护为殿下所请名医已于晚间抵达鸣月塔,殿下打算何时见他?” “……你觉得,鲁涵是真心助我吗?”谢兰胥答非所问。 “鲁都护在鸣月塔执政多年,砥节奉公,守正不阿,从未搜刮民脂民膏。奴婢觉得,鲁涵可信。” 谢兰胥又开始玩那片叶子,对桃子的话不置可否。 桃子的父亲乃废太子的亲兵,在一次刺杀中为保护太子而亡。桃子继承了父亲的遗愿,对太子忠心耿耿,这种忠心,延续到谢兰胥的身上。 但这些,对谢兰胥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只要不相信,他就不必去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让他们相信,他相信了就好。 “既然如此,”他说,“明日你便帮我安排了吧。” 第22章 第 22 章 趁着鲁萱在房中午休的空档,荔知向萱芷院的管事嬷嬷求了恩典,带着病重的荔象升外出求医。 荔象升意识不清,无法自力行走,好在和他同屋的热心小厮帮了个忙,一路扶到府门前,看着三人上了牛车。 牛车颠簸,又无遮掩,周围投来的陌生视线让荔慈恩有些瑟缩。 而荔知抬头挺胸坐在牛车上,丝毫不为他人的目光所动。 她的大方和镇定感染了荔慈恩,后者学着她的样子,打开肩膀,坐直了身体。 到了医馆门口,荔知给了车费,请车夫帮着把荔象升扶进了医馆。 坐堂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正巧此时没有别的病人,老者颤颤悠悠走到荔象升面前,扒开他的眼睛看了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 半晌后,老者松开荔象升的脉搏,问: “他这样有几日了?” “这是第三日了。”荔知说。 荔慈恩一脸担心道:“老先生,我哥哥病得严重吗?” “再迟来一天,说不得人就没了。” 大夫的话让荔慈恩后怕地抓紧荔知的袖子,荔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老者抚着雪白的长须坐回桌前,提起毛笔看向荔知:“治疗烟瘴花费不菲,你可带了足够的银两?” “十两够不够?”荔知问。 “勉强够了。” 老者点点头,握着毛笔一番龙飞凤舞后,叫来捡药的学徒将方子交了出去。 不一会,六份麻绳打包的油纸包就到了荔知手里。 “……一共是十两又三百文,但你只有十两,我便替换了其中两种药材,对药效影响不大。这六副药吃下去,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他本人的意志了。”老者说,“他已经三日没有进食,如果你们还有余钱,可以去城东的杂货铺买一种叫儿糖的东西给他冲水服下,能够迅速回复体力。” “多谢大夫。” 荔知道谢后,将荔慈恩和荔象升送上了等候在外的牛车。 “你们先回去,我去大夫说的城东杂货铺看看。” “姑娘还需要车吗?”车夫问。 “不必了,我走过去。我妹妹和弟弟就劳烦这位大哥送回去了。”荔知囊中羞涩,摇了摇头。 目送牛车离去后,荔知拦下一名过路的婶子,询问城东杂货铺往哪儿走。 她一路问询,终于来到城东杂货铺门口。 一个穿着布衣的中年男子正在给杂货铺门口售卖的瓜果洒水保持新鲜。 “这位掌柜,请问店里有儿糖吗?” “有啊。”中年男子站直了身体,“你要多少?” “我能先看看吗?” 在荔知的请求下,中年男子走入店内,找出一个陶罐打开。 陶罐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糖块,每一块都雪白晶莹,就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透明宝石。 荔知此前在京都只见过饴糖,像这样晶莹透明的糖块倒是从未见过。 “一两多少钱?”荔知问。 男人比出一根指头。 “一百文?”荔知试探道。 “什么一百文,一两儿糖一两银子!” “这么贵?”荔知脱口而出。 “物以稀为贵,儿糖都是这价。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别家看看。”中年男子见她买得少,语气也带上了不耐。 “可以赊账吗?”荔知不抱希望地问。 果不其然遭到强烈拒绝。 “……我考虑一下。”荔知说。 她走出店的时候,掌柜也没挽留她。 荔知想了想在鸣月塔还能求助什么人,城门口摆茶摊的嘉穗的名字浮现在她脑海。 一两银子,她应该能拿得出。 荔知一路又来到城门口,然而她问了周围的摊主,却得知嘉穗已两日没有出摊。 是临时有事,还是别的什么情况,荔知不得而知。 她最后还是走回了杂货铺。 中年男子依然在门口浇他的瓜果。 “掌柜,我能用这个抵押儿糖吗?”荔知问。 中年男子定睛看着她手腕上的贝壳手链。 这种在海边随处可见的贝壳并不值钱,但鸣月塔地处内陆,和大海有关的一切都是罕见的。 中年男子最终答应了她的抵押请求,并且答应为她暂留七日,等她有钱了,双倍赎回。 荔知拿着二两儿糖回了都护府,煎了第一副药给荔象升服下。 荔慈恩帮着忙前忙后,荔知煎好药后,她也哄得厨房的姐姐借了刚烧开的热水,将儿糖冲成一碗糖水。 荔知忙着赶回萱芷院当差,看着荔象升喝下药后,连忙往萱芷院方向赶。 途径花园回廊时,她看见都护鲁涵带着一名挎药箱的中年人进了竹林小径。 她不敢耽搁,看了一眼便继续赶路。 …… “丘大夫,殿下身体如何?”鲁涵神色担忧。 谢兰胥躺在窗前的长榻上,伸出一手,面色虚弱。 丘大夫将少年的手放回锦被里,揖手向鲁涵行了一礼。 “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避开,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谢兰胥以手握拳,放到嘴边咳了咳,“想必已病入膏肓了……” 丘大夫看向都护,后者对他点了点头,示意可以直说。 “殿下言重了,殿下的病,并非无药可救。”丘大夫说,“殿下的病,其实是中毒所致。” “中毒?”鲁涵紧皱眉头。 “正是,殿下所中之毒,是由一种名叫甘遂的药材研磨成粉,长期极小剂量服用导致。”丘大夫说,“因为服用极小剂量,所以症状不显,容易被误诊成其他病症。鄙人对毒物多有研究,所以十分肯定,这就是甘遂中毒之症。” “殿下的腿疾?”鲁涵问。 “也是因为甘遂之毒。”丘大夫道,“只要解了毒,殿下的双腿就能够恢复如常。” “太好了!”鲁涵脱口而出,惊喜难掩,“你需要什么药,直接向库房开口——就算是天山雪莲,都护府也一定为你寻来!” “只不过,鄙人有一事不解……”丘大夫说,“按理说来,再小剂量的甘遂,殿下误食了这么久,也该毒入肺腑了。奇怪的是,殿下虽然中毒不浅,但明显未到无药可医的地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缓解了殿下所中的毒。” “这我就不知了。”谢兰胥摇头。 丘大夫也想不通,只得揖手说了句吉祥话: “或许是殿下吉人天相,有上天庇佑吧。” 鲁涵让人送走丘大夫,待屋内只有他和谢兰胥二人后,鲁涵走到榻前,向谢兰胥行了大礼。 “都护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谢兰胥想要扶他,可是因为腿脚不便,动了一半又摔回榻上。 “能够治好殿下,微臣心中的大石头也就放下一半了。”鲁涵道,“大殿下为了苍生鞠躬尽瘁,若微臣保不住他最后的血脉,就是死后也无颜面见大殿下啊!” 谢兰胥咳了咳,说:“都护不必自责,都护在鸣月塔克己奉公,备受百姓爱戴。想必父亲也只会庆幸在他走后,天下还有都护一般的清流吧……” “微臣惭愧……”鲁涵露出痛苦神色,“大殿下出事时,微臣只恨人微言轻,帮不上大殿下分毫……今日殿下在我鸣月塔,微臣定不会让当日之事重演。” “都护言重了,当年的事,谁又能帮得上忙呢?”谢兰胥咳了咳,说,“还请都护起来吧……” 鲁涵这才撩袍,缓缓起身。 “待毒解除后,若殿下有意,可以同犬子一起去家塾读书打发时间。”鲁涵诚恳道,“若殿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微臣会竭尽全力保证殿下在鸣月塔的生活顺遂无忧。” “都护想得周到,我没什么缺的了。”谢兰胥笑道。 鲁涵又和谢兰胥寒暄了几句,看他面露疲色,这才告退离去。 名叫西瓜的丫鬟送他出院。 这名字多少让鲁涵多看了她一眼,一个秀秀气气扎着双螺头的小丫头,却给赐名叫西瓜。 东宫不愧是东宫,这风尚就是和民间不同。 桃子返回屋内的时候,谢兰胥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脸上那种虚弱的神色一扫而光。 “什么时辰了?”他问。 桃子禀上时辰后,贴心地问道:“殿下想要看书吗?” “看腻了。” “殿下是否想要下棋?” 在这客院里也没有旁的事可做了,谢兰胥点了点头。 桃子连忙拿来棋盘摆上,她试探道:“殿下可需要棋手对弈?” “不必。” 桃子眼神一黯,识趣地退去。 谢兰胥一人分饰二角,左右手对弈,一局下到太阳下山。 桃子入门禀报,萱芷院的荔知求见。 黑色棋子在半空一顿,接着落回棋笥。 “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荔知的身影出现在书房内。 谢兰胥终于感觉到一丝有趣,含笑道:“大夫看了么?” 荔知行礼请安,然后才说道: “托殿下的福,已经开过药了。” 说到药,一个扎着双螺头的小丫头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走了进来。 “殿下,药煎好了。” “放下吧。”谢兰胥说。 小丫头放下药碗,沉默地退出了房间。 荔知发现谢兰胥院中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安静。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每个下人都轻声细语,蹑手蹑脚。 她正在惊奇这一点时,谢兰胥开口了:“今日鲁涵请来的大夫说我中了甘遂之毒,这是他开的解药。我并不知道这是解药,还是又一碗毒药。” 谢兰胥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荔知。 荔知揣摩着谢兰胥的用意,试探道: “殿下想让我来试毒?” 谢兰胥微微笑了。 荔知现在已经分辨不清这是又一个试探,还是他乐此不疲的新游戏——戏弄一个送上门的荔知。 但是她知道,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荔知端起碗,在谢兰胥的视线中毫不犹豫地饮下一大口。 她刚要放下药碗,谢兰胥说: “喝完。” 荔知没有犹豫,仰头大口喝药。 虽然看不到谢兰胥的表情,但她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所变化。 苦涩的药汁喝光,荔知将空碗放回原处。她擦了擦嘴边的药汁,对着谢兰胥莞尔一笑。 “阿鲤是否满意?” 谢兰胥并没有追究她喊他小名的冒犯举动。 窗下的少年眉头微蹙,似有不解。 他伸出苍白的手。 她没有躲避。 任由他的手落在胸口。 谢兰胥望着她的胸口,神情是无邪气的,让人生不出被触犯的不适。 掌心下的心跳强烈而充满活力,如小鹿四下乱撞。 “殿下想做什么?”荔知说。 谢兰胥抬起眼,和她的双目对视: “……我听说,人在面对钟爱之人时,会心跳急促。” 荔知逼迫自己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面对猛兽,移开目光就预示着死亡。 “殿下确认了吗?”她说。 她能感受到自己心跳的急促。 比杀人时更甚。 “……我不懂。”谢兰胥说。 “总有一日,殿下会懂的。” 荔知说: “……我为殿下奋不顾身,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23章 第 23 章 屋外脚步声响起,荔知往后一退,谢兰胥的手空落落地掉了下来。 梳着双头螺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收走空碗。 夜风吹进静悄悄的屋,荔知为了打破缄默,问: “殿下的病,丘大夫如何说?” “甘遂之毒。” “那殿下还让我把药喝了?”荔知说,“殿下身上的毒怎么办?” “我自有解毒之法。” 荔知刚想进一步询问,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 谢兰胥身上的毒,是他自己下的。 所以他如此小心,却还是中了甘遂之毒。所以他说自己有解毒之法,所以他从来没有表现出绝望。 因为一切都还在他的股掌之间。 没有人喜欢被人看穿,荔知下意识低下头掩饰异色。 “没错,”谢兰胥微笑起来,“毒是我自己下的。” “……为什么?” “为了活下去。” 谢兰胥的眼睛黑沉沉的,像完全熄灭的夜,情感隐匿在捉摸不透的漆黑之中,暗自涌动。 风抚弄着窗外的斜阳和孤竹。 他的腰带从榻面拖曳垂下,荔知无意触碰到那螺钿紫色的河流,丝织品冰凉的触感却让她飞快地缩回手,仿佛触到一袭火焰。 “既然殿下将此事告知于我,”荔知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殿下已经对我具有一定的信任?” 谢兰胥看着她,半晌后,笑道: “我若不信你,自然不会告诉你。” 谎言。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唇角的笑意,一切都那么完美无懈。 可是偏偏这完美无懈,让荔知知道,他并未真情流露。 “今日我不想写字,你给我念书吧。”谢兰胥说。 信与不信这个话题自然而然结束了。 荔知走到他放着各式书籍的书柜前:“殿下想听什么书?” “都可。” 既然他这么说了,荔知就不客气地抽了一本自己想看的出来。 她东张西望,想要找一条凳子坐在长榻边。 “你在找什么?”谢兰胥问。 “我能坐下来吗?”荔知问。 总不能她站着给他念书吧? “西瓜。” “什么?”荔知疑心听错。 谢兰胥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不觉得自己刚刚说出的词汇有多突兀。 荔知正疑惑着,刚刚那个梳双头螺的小丫鬟走了进来,怯怯道: “……殿下?” “去拿个座椅来。”谢兰胥吩咐道。 小丫鬟得了令,很快拿回一个绣墩放在榻边。 “……西瓜?”荔知试探道。 “?”小丫鬟疑惑地抬头望她。 桃子、西瓜……这院子里是不是还有葡萄? 荔知怀疑谢兰胥是特意在埋汰她,让她从名字上就像他的丫鬟之一。 她狐疑地坐了下来,翻开手中《仙乃月神山记》,还没开始读,谢兰胥的眼神就落在她选的书上,用平铺直述的语气说: “你喜欢地理志。” “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去换。”荔知说。 “……有些意外罢了。”谢兰胥说,“竟有对山川地理感兴趣的女子。” 时下大家族对女儿的教育方针虽有偏差,但总的来说有一条不变,那就是越是贵女,越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有那底层的卖油女、酒肆女,才会不惧日日抛头露面。 在这样的教育之下,连对地理志或是游记的兴趣也成为一种不安于室的暗示。 她的藏书,每次被荔乔年发现,都会引来父亲的大发雷霆。 荔知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遭受误解,她合起书卷就要起身。 “我去给殿下换——” 有人握住她的手腕,荔知下意识回头。 少年躺在榻上,窗外竹影摇曳。 一双乌黑的羽玉眉,狭长的眼睛露着慵懒。 “我爱听,你念罢。” 荔知犹豫片刻,坐回绣墩。 她看着第一页,缓缓读了起来。 谢兰胥听得很认真,他口中虽然难见真话,但刚刚的话,似乎不是虚言假语。 读着读着,她渐渐入了神。不再是为谢兰胥读书,而是自己在入迷地读书。 “……余绕山而过,见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她读到这里,忍不住自言自语,“世上真有如此奇景吗?” “我信。” 过了一会,荔知才意识到刚刚回答自己的是谢兰胥。 “殿下相信此景并非杜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谢兰胥说,“归根究底,我们蜉蝣一生,能亲眼所见的太少。” 荔知有些兴奋:“我也这么觉得!我们没见过的,不一定就不存在,因为我们自己的视野太狭窄了!” 谢兰胥并未反驳她的话。 “你是否相信,这世上有一个国度,女子可以出门读书,可以经商,可以从政,大家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吃惊?” “我相信。”谢兰胥毫不犹豫。 他过于平静,反倒让荔知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你不觉得骇人听闻吗?” 荔知的话让谢兰胥笑了出来。 “仅仅是女子读书当政,这也算骇人听闻?” “女子不仅能读书当政,”荔知犹豫了一会,“……还能当皇帝。” “这倒稀奇。”谢兰胥露出思考的表情。 “还有呢?”荔知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什么?” 荔知迟疑了一会,没有说出其他人听见这个国度的反应。 荔乔年当初知道秦氏给两个孩子讲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时,差点让人将秦氏发卖出去。 所以她此后再未与人提起过大朔的事情。 “我只听过有女儿国,但没听说过有男子,女子仍能当政的情况。”谢兰胥说,“你在哪本书里看到的?” “是我生母所在的国度的故事。”荔知说,“她是被人从海上救回来的。” “有些意思。”谢兰胥又问,“你生母还在么?” “生下我们不久便病逝了。”荔知说。 雅致又朴素的竹园里,荔知和谢兰胥一问一答。 小小的书房里竟然有了一丝寻常的温馨。 “你们感情很好?” “不算疏远。” 秦氏流落异国他乡,非自愿嫁人生子,始终闷闷不乐,荔知对生母的记忆并不多。秦氏只在提起自己的国家时才会兴致高昂一些,所以荔知总会变着花样问她关于大朔的事情,希望秦氏能够开心一些。 所以,她对秦氏其实还没有对大朔的印象深。 她不愿过多纠缠这个话题,顺着谢兰胥的话反问道: “殿下呢,殿下和双亲的感情如何?” 谢兰胥沉默半晌,笑了: “自然是极好。” 荔知已经开始熟悉他的防御机制了,这是很明显在说假话的表情。 谈话陷入缄默的时候,桃子和西瓜走了进来点灯。 原来天已经不知不觉暗了下来。 谢兰胥大发慈悲,准许荔知下值。 荔知离开竹园后,马上赶回荔象升所住的耳房。一副药下去,荔象升的病情已经有了好转,能够睁开眼睛了。 “我来吧。”荔知接过荔慈恩手里的药碗,妥帖地将汤药一勺勺送进荔象升口中。 荔象升定定地盯着她看,忽然,嘴唇蠕动起来。 荔知凑近,听见在他说: “……谢……谢。” 荔知先是惊讶,后是笑了。 “这是姊姊应该做的。”她说。 看着荔象升睡下后,荔知让荔慈恩回去休息,而她继续守在耳房里。 “不行,上次就是荔知姊姊帮我守夜,今夜怎么说也该轮到我了——”荔慈恩急道。 荔知拿出长姐风范,命令她回去休息,荔慈恩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荔象升躺在床上,看着妹妹走后,目光落在荔知身上。 “要是累就睡一会吧。”荔知说。 荔象升摇了摇头。 “如果不想睡,那我给你讲个故事。” 正好荔知刚看了地理志,神奇的山川湖光景色随口就来。本来还摇头表示不困的荔象升像听天书那样,不知不觉就被她说进了梦乡。 漏风的耳房在寒冬腊月里冻得人手指生疼,但荔知看着幼弟的睡颜,心中却生出一阵暖意。 她捏紧荔象升的被角,倚着墙慢慢合上了眼睛。 …… 第二日天不亮,荔慈恩前来换班,荔知才有时间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依然伫立在院中,几根麻绳以枣树为中心牵展开,一个穿着深蓝布衣的身影正在绳子上晾晒棉被。 荔知没心思去注意谁在晾晒,正要径直往自己屋里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小姐!” 荔知险些以为自己产生幻觉。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袄子的女子高高兴兴地从那床棉被后面走出来。 “嘉穗!”荔知惊呼。 嘉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荔知面前,满脸笑容地握住她的手。 “小姐,奴婢闲着没事,已经将小姐的被褥全洗了,还换上了奴婢新带来的床具……” 荔知忍不住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嘉穗,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婢把茶摊和住的地方都给转手了,因此耽搁了几日。”嘉穗笑道,“不过小姐放心,从今往后,奴婢就能天天陪着小姐了……” 嘉穗只是平民女子,能天天留在都护府,只有一个可能—— 荔知难以置信:“你和都护府签了卖身契?” 并未反驳的嘉穗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 “你签的是活契还是死契?”荔知又问。 “这没什么重要的,小姐不如去看看你的新被子,那是我一针一线辛苦……” “你快说!”荔知急了,用力握住她的双臂。 嘉穗见实在逃脱不了追问,只能避开她的眼神,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说:“都是给人做活儿的,活契死契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这么一说,荔知全明白了。 都护府不缺人,又不是普通富户,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收人? 嘉穗想要进都护府做事,必定是用廉价的价格把自己永远卖了。 “你真傻……”荔知声音发颤,“你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身,为什么又要送上门来与人为婢?” “……因为小姐在这里啊。”嘉穗说。 她的圆脸杏眼,在人群中可以泯灭众人的面孔,因为坚定的信仰而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她轻轻握住荔知的手,安慰道: “奴婢虽然帮不上小姐的大忙,但也曾经立誓,要同小姐共赴刀山火海。” “因为小姐想做的事……同样是嘉穗想做的事。” 第24章 第 24 章 荔知还记得那一天。 嘉穗虔诚地握着她的双手说,无论这条路有多艰险,她都会陪着她。 哪怕要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她再一次卖身为奴,只为履行当日的誓言。 荔知无法不为这样的忠诚动摇,她紧紧握住嘉穗的手,忍住心酸笑道: “如今我也只是人微言轻的一名奴婢,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不等嘉穗反对,荔知说: “若你不嫌弃我今日的处境,从今往后,我们就以姐妹相称。” “奴婢怎会嫌弃小姐!”嘉穗大惊,急着否定。 “既然如此,今后你就不要再自称奴婢了,我也不是什么小姐。”荔知说,“你若真不嫌弃我,就叫我的小名般般吧。” 荔知解释道:“荔夏已不在人间,我用她的小名,也算是一个念想。” “奴婢……”嘉穗顿了顿,“嘉穗明白了,既然这是般般的意思。” 荔知这才露出笑容。 “唐管家可有告诉你去何处当差?” “说了,让我一会去扶风院报道。” 荔知如今已经对都护府的情况大致了解了。 “扶风院是少爷的院落,我并未听说过少爷苛待下人,等你去了扶风院,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便不会有大的问题。” 荔知还有差事要做,大概给嘉穗介绍了一下家中的人物,便匆匆赶去了萱芷院。 升为三等丫鬟后,她要做的事情不多,大多就是室内洒扫。 贝壳手链还在杂货铺当着,荔知要想办法得一点赏钱,好把手链给尽快赎回来。她留意着机会,机会也就光顾了她。 之前的三等丫鬟打扫室内,并未搬动家具,今日荔知为了打扫八宝架背后的灰尘,特意挪动了架子。 没想到,在架子背后发现了一颗小小的珍珠。 珍珠中间穿了孔,像是从某个簪子上掉落下来的东西。 打扫完卫生后,她等鲁萱空闲一人的时候,将珍珠交了出去。 “这是?”鲁萱看着珍珠,惊讶道。 “今日奴婢打扫卫生时,挪动了八宝架,在后面发现了这个。”荔知说,“奴婢觉得应该是小姐某个簪子上落下来的。” 鲁涵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千宠万宠。鲁萱的头面不计其数,哪个簪子上落了颗珍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她叫来屋里的大丫鬟清点首饰,果然在一只发簪上发现少了一颗珍珠。 一颗珍珠,对鲁萱来说并不值钱,但对下面的丫鬟来说,却是快一年的工钱,更不必说像荔知这样没有月例的死契奴隶。 鲁萱感动荔知的拾金不昧,想要把珍珠赐给她。 “奴婢只是将拾到的物品物归原主,当不得这么大的赏赐。”荔知说,“要是小姐想要奖赏奴婢,奴婢倒有一事相求。” “你说?”鲁萱好奇道。 “奴婢为了救治弟弟,将家中旧物当在了杂货铺。如今赎回,需要四两银子。”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鲁萱笑道,“佩儿,去给她拿一包碎银。” 鲁萱身边的大丫鬟很快就拿来一包碎银。 荔知行礼谢恩。 下值后,她单方面推迟了去竹园的时间,先去了趟抵押手链的杂货铺。 她拿出银子想要赎回手链,却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卖给别人了?” 上回的中年男子坐在铺子门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蘸水弹向门口展示的瓜果。 “对啊,你典给我的第一日,就有人买走了手链。” “掌柜,我们说好的,你给我七天时间,我一定会来赎回——” “这事儿是我理亏。”掌柜放下手里的水瓢,“你用手链在我这儿当了一两儿糖,我再给你十两——或者换成钱也行,成吗?” 事已至此,荔知告诉自己急是没有用的。她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平常的语气问道: “是谁买走了?” “这……”掌柜面露犹豫。 “我也不难为你,你只需告诉我是谁买走了手链。”荔知说,“如果你不想和我去官府纠缠的话。” 在荔知的威逼利诱下,掌柜终于开口: “……是一个穿粉衣裳的年轻姑娘,戴着帷帽,我也没看清脸。” “多少钱买走的?” 掌柜不想说,但是在荔知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五十两。”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来买走的?” “就在你典当之后的第一天。” 荔知已经猜到是谁买走了手链。 她不再理会杂货店掌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竹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荔知被西瓜领进书房的时候,谢兰胥正坐在榻上摆弄一个九连环。 她今天来得迟,天色已经暗了。榻边也没有为她准备绣墩。 荔知本不欲出声打扰,谢兰胥却头也不抬地开口道: “以为你不来,准备好的绣墩也撤了。” “……有事耽搁了一会,抱歉让殿下久等了。” “也就半个时辰罢了,不算久等。”谢兰胥露出和善的微笑。 “殿下如何才愿意不计前嫌?” 他把手中的九连环扔给荔知,说: “一盏茶时间里解开,我就当没有等那半个时辰。” 荔知拿着九连环,不禁感到一抹惆怅。 她并不擅长九连环,但荔府有一个人很喜欢玩此类玩具,那就是已经逝去的荔惠直。 “怎么了?”谢兰胥似是察觉她的神情变化,出言询问。 “……没什么。” 荔知摇了摇头,拿起九连环观察。 “自己找地方坐吧。” 谢兰胥也端起了他的茶盏。 荔知也不客气,坐在长塌另一角。 尽管荔知努力尝试,但九连环到她手里就像一个叛逆的小孩,屡屡戏耍于她,不肯让她如愿解开。 她与这叛逆的九连环争斗了许久,久到谢兰胥的手都端麻了茶盏。 “给我罢。”他叹了口气。 荔知当然知道,别说一盏茶,就是十盏茶也该喝完了。谢兰胥已经够给她开后门了,可惜,她还是没解开这九连环。 谢兰胥拿过九连环后,用熟练的手法将九连环解开了。 标准的一盏茶时间,或者说半盏茶时间。 “看懂了吗?”谢兰胥拆开九连环,抬头看向荔知。 “……殿下高看我了。” 荔知只想苦笑。 估计是看出荔知兴趣缺缺,谢兰胥丢开了九连环。 荔知发现,谢兰胥眼中闪过一抹恹恹。 “……以前,我总是想方设法都要出去,等真的出去之后,却又发现,一切不过如此。” “殿下所说的‘出去’是什么意思?”荔知问,“东宫之外吗?” 谢兰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的存在,是否为殿下带来一丝慰藉?” 荔知直白的发言让谢兰胥的视线从窗外翠竹转了回来。 她笔直地和他对视,仿佛毫无羞怯。藏在袖中的手却早已攥成了拳。 谢兰胥在思考。 竹叶在窗外簌簌响动。 圆月在空,夜色明净,不见一丝浮云。 月光在谢兰胥身上披了一层皎洁无暇的白纱,他像堕地的月亮,那样飘渺,那般温柔。他慈悲的面容,轻易就能将世人欺骗。 荔知却不会忘记,月光本是多么寒凉。 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殿下为何要买走我的手链?” “手链?”谢兰胥轻轻反问,仿佛对她所说一无所知。 荔知静静地看着他。 谢兰胥问:“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我买走的?” “买走手链的人穿着粉色衣裳,头戴帷帽,如果我没记错,我第一次见到西瓜姑娘的那天,她就是穿的一身粉色衣裳。” “在鸣月塔穿粉色衣裳的人太多了,仅凭此,你就认为是我买走了手链?” “鸣月塔中有粉色衣裳的人的确很多,”荔知说,“但能够在第一天就买走手链的,只有殿下一人。” “……” “只有那日我在殿下面前试药时,殿下有机会看见我的手上没有手链。”荔知说。 别人不知道那条手链对她有多重要,敏锐多疑的谢兰胥却不可毫无察觉。 那天试药时,她的衣袖滑落,谢兰胥理应看见她手腕上空空荡荡,但他却什么都没有问。 他没有问,但是事后着人调查了手链的去处,然后悄悄买了回来。 “为什么?”她问。 谢兰胥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她笑了。 他说:“我想知道,这串你从不离身的手链有什么秘密。” “秘密?”荔知也笑了,“殿下发现这秘密了吗?” 谢兰胥没有说话。 “我告诉殿下这秘密是什么——” 荔知用手撑在榻上,直起上身缓缓向谢兰胥靠近。 谢兰胥巍然不动,直到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能够看到对方眼中一尘不染的月光。 荔知在他耳边,轻声说: “这串手链,对我而言,是一个人泣血的绝笔,椎心的求救。” “是你生母,还是你的孪生妹妹?” 谢兰胥从荔知的神情上得到了答案。 “是你妹妹。”他说,“你接近我,就是为了给你妹妹复仇?” “殿下认识我妹妹吗?”荔知反问。 “未曾蒙面。” “既然如此,我要复仇,接近殿下又有什么用?” “你要借我之力,返回京都?”谢兰胥刚说完,自己就否定了这种猜测,“你不可能认识我,更不会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笃定我有朝一日能够返回京都。” “殿下多虑了。” 荔知看着他眸子里的人。 她的目光注视着他,看的却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我承认自己处心积虑接近殿下,但我接近殿下,并非殿下猜测的那些原因。” 月光流转在两人的呼吸之间。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心跳有片刻紊乱。 她的眼睛,让他想起笼着薄雾的湖。和他从湖心楼里见到的一模一样。每到冬日的清晨,那片湖就笼罩着无边无际的雾。 透过悲伤的雾,他能隐约看见背后那个破碎的心灵。 “我愿意为殿下付出所有。” “无妨万劫不复。” “只求殿下喜乐。” 围困他的湖。 囚禁他的雾。 忽然再次将他萦绕。:,, 第25章 第 25 章 荔知最终将那串手链留在了谢兰胥那里。 这是她可以誓死去保护的东西,荔知相信谢兰胥正是看出这一点,才会令人悄悄买回。 留着这手链,就像留有可以威胁她的人质。 她不介意多给他一点安心。 因为她早已决意要将自己的命运和谢兰胥捆绑在一起。 几日后,荔象升度过危险期,能够自己下床走动了。 嘉穗特意从扶风院的小厨房里要了一尾鱼,在荔知去竹园兼完职后,端出一盆奶白的炖鱼。 荔家三姐弟和嘉穗一共四人,围坐在荔知耳房中那张小小的方桌前。 “象升大病初愈,这鱼肚就给你吃了。”荔知笑着夹起一筷白白的鱼肚,放进荔象升的碗里。 “……多谢。”荔象升言简意赅,反手夹了一筷鱼肚也放进荔知碗里,“姊姊也吃。” 荔慈恩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打趣道:“没人给我夹,那我就自己夹啰?” “没关系,慈恩还有我呢。”嘉穗笑着,夹起鱼肚落进荔慈恩的碗。 几筷子下去,鱼肚只剩光溜溜的鱼刺。 “听说这扶风院已经在准备开春后围猎的事情了,每一回少爷都要带不少丫鬟小厮出行,我看啊,这鱼肚还是让给需要出力气的人吧。” 荔知将碗里的鱼肚夹给嘉穗,自己的筷子伸向白白的鱼眼睛。 “这鱼眼珠子,给我也罢!”她用夸张的语气说。 “我怎么能自己吃鱼肚,让小姐……般般吃鱼眼呢?”嘉穗慌了,想将鱼肚还回去。 “事不过三,这块鱼肚已经夹过两回了。”荔知故作生气的样子,“不兴第三回了。” 嘉穗的筷子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湖里鱼多……等身体好了,我去捉。”荔象升说。 “就是,一块鱼肉罢了。”荔知笑道,“只要我们心在一起,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嘉穗这才把悬在半空的筷子放了下去。 炖鱼最后被吃得干干净净,每人都分到了一小碗鱼汤,暖呼呼的鱼汤下肚,就连身体也变得温暖起来。 尽管门外吹着二月的寒风,荔知却觉得比呆在有火盆的房间更为温暖。 吃饱喝足后,四人围着桌子闲聊。 “我听院子里其他的丫鬟说,往年少爷围猎回来的猎物都分给了院子里的下人。”嘉穗眼中露出欣喜,“我要是能分到獐子或者鹿肉,到时候咱们就用红薯和白菜煮上一大锅,连菜都能吃出肉味来。” 荔慈恩趴在方桌上,入迷地听着嘉穗的形容,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只要不是虫子就好。”荔象升说。 十二岁的少年,稚嫩的面容上依然残留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去围猎,怎么可能是虫子?”荔慈恩大为震惊。 “别以为不可能。”荔象升说,“你忘了我们在集市上看见的那些炸虫子了?” 荔慈恩皱起眉头,露出反胃的表情。 “集市上还有炸虫子?”荔知也头回听说这回事,惊讶道。 “只有早晨的集市上有。”荔象升说,“我去卖柴的时候有看见过,这里的人早上去捉了就来集市上卖,买回去的人放油锅里炸了就吃。” “鸣月塔本来就胡汉交融,有我们没见过的风俗也在情理之中。”荔知说,“我在一本游记里也看过类似的记载,当地人说吃虫比吃鱼更是大补。” “我还是宁愿吃鱼。”荔慈恩皱着小脸。 “我也宁愿吃鱼。”嘉穗说。 “那如果吃的只剩虫呢?”荔象升问。 荔知不由想起自己在流放路上,为了活下去掰掉的那些昆虫脑袋。 四人聊了一会吃鱼还是吃虫的话题,眼看夜色深重,这才尽欢散去。 曾几何时,在人们心中犹如活地狱的鸣月塔,就在荔知心里摘下了阴森可怖的面具。 鸣月塔有充足的水源,有广袤的土地,汉人当政,军民和谐。从流放之地来说,其实并非最坏的地方。 白天在萱芷院当差,在屋子里擦擦洗洗,偶尔陪鲁萱读读书,晚间再赶去竹园,陪装病不出的谢兰胥打发时间。 待漫天星光,再踩着灯笼影子回屋休息。 那棵孤零零伫立在荔知院里的歪脖子枣树,不知什么时候起,光秃秃枝干上的冰霜化了,嫩绿的叶芽钻了出来。 荔知不知不觉习惯了这种生活。 开春之后的一天,她在萱芷院下值,本该立即赶往竹园,鲁萱的贴身丫鬟佩儿却将她叫住。 “姑娘让把这本书给少爷还过去,我手里还有事,你替我跑一趟吧。” 荔知只好应下。 她拿着书,快步赶到扶风院,就想快点交差。奈何留守的小厮是个办事仔细的,拿着荔知还回去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看检查。 荔知也不敢担保鲁萱有没有损坏书页,只能耐着性子等他检查。 这小厮动作慢不说,还要一边与荔知絮絮叨叨地说: “不是我故意刁难,是这书实在珍贵,世上恐怕只剩这一本了,我们少爷再三交代过……” 荔知能说什么呢? 她只好赔着笑说:“理应如此。” 小厮刚刚检查完书卷的最后一页,门外就响起一阵脚步声。 荔知回过头,刚刚和跨进门槛的鲁从阮对上视线。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厮。 鲁从阮猝然不及对上她的视线,似乎吓了一跳,险些在门槛上摔了一跤。 “少爷回来了!”小厮惊喜道。 荔知垂下头,中规中矩地向鲁从阮的方向行了一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鲁从阮。除了皮肤黝黑一些,看上去和京都的贵族子弟没什么不同。 “这是?”鲁从阮问。 “大姑娘院子里的丫鬟,来给少爷还书的。”小厮说。 “哦,是——这本书确是我借给妹妹的。你拿去放好吧。” “小的这就去。”小厮拿着书转身进了内院。 眼看也没自己什么事了,荔知正想趁着没人注意赶快离开。 “你是我妹妹的丫鬟?以前怎么没见过你?”鲁从阮问。 荔知此前没有跟鲁从阮实际接触过,所以为了避免惹祸,她比平常更恭谨地答道: “回少爷,奴婢是两月前才分到萱芷院的,平日只负责洒扫,少爷没见过我也是应当的。” 荔知等了片刻,见鲁从阮不再说话,便低头行了一礼,往门外走去。 当她跨过门槛的时候,鲁从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叫什么名字?” 荔知脚下一顿,然后继续离开了。 “荔知。” 荔知并未将这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她来到竹园,谢兰胥正在自弈。 她进屋请安时,谢兰胥正将一枚黑子放到对面。 “今日又是为何耽搁?”谢兰胥神色懒懒,像是随口一问。 “萱芷院的大丫鬟差我去扶风院还书,所以耽搁了一会。”荔知知道谢兰胥不乐意等人,遂一进门就露着笑容,“我准备了礼物送给殿下。” 谢兰胥抬起眼睛,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那意思很明显,“礼物呢?” “殿下先伸手。” 谢兰胥瞅着她,半信半疑地伸出了手。 荔知拿出藏在身后的右手,将一枚开着白色野雏菊的草编蟋蟀放进谢兰胥的手掌。 谢兰胥望着草编蟋蟀,沉默了。 “殿下不喜欢吗?”荔知特意按了一下蟋蟀屁股,让它在谢兰胥的掌心蹦出,落在他的衣服上。 谢兰胥拿起落在身上的蟋蟀,神情复杂地端详。 “只是……稀奇。” “殿下以前收到的应该都是奇珍异宝,但草编蟋蟀肯定是头一回。”荔知说,“殿下若是喜欢,以后我还可以编其他的送给殿下。” “你还会编其他的?” “篮子、绣球、指环、青蒿香囊……” “荔姑娘还真是多才多艺。”谢兰胥微微笑了。 哄好了谢兰胥,荔知这才笑着问道:“今夜殿下想做什么?读书,还是下棋?” “挑一本书读罢。”谢兰胥放松了身体,在长榻上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荔知心中暗喜,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感兴趣的游记。 谢兰胥倚在榻上,听着荔知声情并茂的读书声,将目光投向天色晦暗的窗外。 他逐条数着竹叶上面的纹路,耳中是天下山河的波澜壮阔。 夜风萧萧,星斗漫天。 细瘦的竹叶在窗框中摇曳,少年渐渐合上眼,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第26章 第 26 章 翌日,荔知一如既往在天不亮赶到萱芷院报道。 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今日她进门时,佩儿看她的目光很是意味深长。 荔知正打算拿起工具洒扫,佩儿却说:“先别忙,小姐召你问话。” 荔知不明所以,只得放下工具走进里屋。 鲁萱刚起不久,仍坐在床上,两名丫鬟分别给她穿衣洗面。 温热的手巾擦拭过面庞后,鲁萱人也大致清醒了。她看向恭谨等候的荔知。 “昨日,你去了扶风院?” “是,奴婢昨日去了扶风院还书。”荔知低着头道,“佩儿姐姐走不开,便让奴婢代她跑一趟。” 鲁萱坐到了铜镜前的绣墩上,又有两名丫鬟鱼贯而入,分别梳妆梳头。 “你见了大哥?”鲁萱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问道。 荔知不知她想问什么,如实答道:“奴婢还书的时候,正值少爷归来。见过一面。” “大哥让我把你借给他一天,”鲁萱说,“我答应了。” 荔知一愣:“小姐这是何意?” “大哥今日要去溪蓬草甸行猎,他说还差一个烧茶的婢女,你原是京都的小姐,应当通晓茶之一道吧?” “奴婢并未专门研学,只是略知一二的程度。” “应该是够了,反正大哥也不是懂茶之人。”鲁萱点了点头,“你来了鸣月塔这么久,还没出去过吧?趁这次机会,可以看看府外的风光。” “是,奴婢知道了。” “你现在就去罢,大哥他们已经在准备出发了。” 荔知行礼应喏,趋步倒退,然后转身出了房间门。 虽说这事不在她意料之内,但能够出府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荔知心里还是愿意的。 她穿过长廊庭院,来到扶风院。一个小厮将她带入堂屋。 鲁从阮穿着一件宝蓝色的得胜袍,头戴八宝帽,神采奕奕。 “见过少爷。”荔知低下头,行礼请安。 “萱儿没告诉你我们去做什么?”鲁从阮吃惊地看着她。 “说了,小姐告诉奴婢,少爷要去溪蓬草甸行猎,缺个煮茶的婢女。” “那你还穿成这样?”鲁从阮皱眉道,“你要知道,此次行猎除了我还有其他公子小姐。你这样是丢我们都护府的颜面。” 荔知低头看向自己的粗布衣裳,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正适合要做活的奴婢。 “奴婢没有其他衣裳。”荔知说。 鲁从阮摇了摇头。 “熏风——” “少爷,怎么了?”一名穿着淡粉色襦裙的美貌婢女从里屋转了出来。 要不是她的称呼,光看衣着打扮,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府上的另一名小姐。 “给她找一套好看些的衣裳换上。”鲁从阮说。 “可……”熏风充满敌意的目光落在荔知身上,“女装要到萱芷院去借……” 荔知闻到一丝冲突的味道。 “少爷,”她主动开口道,“奴婢本就是粗使丫鬟,穿着这身衣裳才好干活。若是奴婢不便出席的场合,不如换个煮茶的婢女吧,也免得误了少爷的事。” “这能误什么事?”鲁从阮说完,不耐烦地对熏风说,“别那么费劲了,拿一套你的给她换上。回头我再给你买一身新的。” 鲁从阮都这么说了,熏风看了眼荔知,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出门。 没过一会,熏风拿回一套淡青色的襦裙来。从花纹和颜色来看,荔知有理由相信这是她衣柜里最低调的一套。 荔知接过淡青色襦裙,在空屋里换好衣裳重新出来后,鲁从阮看着她眼睛一亮: “这就对了——” 鲁从阮左看右看,似乎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他转眼看到熏风,取下她头上的蝴蝶银簪,不等荔知拒绝就戴在了她头上。 熏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而鲁从阮满意地笑了起来: “好了,出发吧。” 荔知跟在鲁从阮身后出了门,熏风在鲁从阮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剜了她一眼。 荔知心中无奈。 一行人出了都护府大门,三辆马车已经等在门口。 候在马车旁的下人还有嘉穗,她看见跟在鲁从阮身边的荔知,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欲言又止。 荔知看着三辆马车也有些疑惑,扶风院拢共这么些人,用得着三辆马车吗? 很快她就得到了答案。 鸣月塔大都护鲁涵和谢兰胥的身影在众人簇拥下出现了。 谢兰胥坐在一张木质轮椅上,由桃子在身后慢慢推着。鲁涵一边行走,一边和他交谈着什么,神情恭敬。 荔知正想着等谢兰胥看见自己,指不定会怎么想,她的眼神就已经和谢兰胥交汇。 果不其然,看见身穿襦裙,头戴银簪的她,谢兰胥神情微妙。 很快,他就移开了视线,仿佛和她并不熟识。 鲁从阮向谢兰胥行了一礼,接着鲁涵说道: “好了,人都齐了——走罢。” 众人分成三拨陆续上车,荔知刚想去和嘉穗一起站着,鲁从阮把她叫住了。 “荔知——”鲁从阮一脚已经踩上了马车,一脚还在马凳上,挑眉看着荔知,“你是煮茶的婢女,上车。” 在场的下人都门清儿荔知到底是哪个院子里的婢女,突然被鲁家大少爷叫来上一个车,自然不免多想。 荔知顶着周围各异的视线,低头上了鲁从阮的马车。 马车内倒是宽敞,鲁从阮坐在正对门帘的地方,熏风坐在他左手边,荔知就选了个右手边的角落坐下。 驾车的马夫一声驾声,马车向着前方缓缓动了。 马车内,鲁从阮开口了。 “来鸣月塔这么久,你有去过外边吗?” “曾去过几次镇上。” “太可惜了,”鲁从阮说,“虽然人们都说鸣月塔是活地狱,但我反而觉得,鸣月塔好似天上人间门。这里的草地和雪山都是一绝。” 荔知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以前我刚来时,也很不习惯。可现在我却不想回京都那个大牢笼了,还是这里自由快活。”鲁从阮说。 “少爷的豁达,常人难以企及。”荔知说。 “等你待久了就知道,这里是个好地方。”他说。 鲁从阮伸手去桌上抓瓜子,熏风马上说:“奴婢来吧。” 美貌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剥着瓜子,将白生生的瓜子仁喂给鲁从阮,后者习以为常地张开嘴。 荔知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假装木头人。 论年纪,鲁从阮比谢兰胥大上两岁,心性却远没有谢兰胥成熟。荔知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马车将城镇远远甩在身后,走了足有一个时辰,荔知才从窗中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甸。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鸣月塔。 “到了,下车吧。”鲁从阮站了起来,率先下车。 荔知最后一个走出马车,目之所及都是涌动的碧绿。 蔚蓝的天穹漂浮着缕缕白云,风吹云动,翠□□流。在朝阳的沐浴下,穿流在草甸的溪流之中倒映着雪白淡粉浅紫色的野花,随着云破日出,溪流之上也闪动着粼粼的金光。 生在京都的荔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 她看着眼前自由洒脱的一派美景,一时陷入无言的动容。 三辆马车上的人陆续下车,纷纷感叹地欣赏着眼前的草甸之景。 “驾!驾!” 几声吆喝后,远处的山林脚下出现了十几个骑马的身影。他们也看见了都护府的人,毫不犹豫拍马而来。 鲁从阮看着他们,兴致高昂: “万俟家的人已经来了,牵我的马来!” 一名小厮牵来他的马,鲁从阮利落地翻身骑了上去。 “驾!” 马蹄一扬,鲁从阮身下的棕色良马箭一般射了出去。 不远处的鲁涵对一旁的谢兰胥道:“犬子顽劣,让殿下见笑了。” “虎门无犬子,鲁公子好骑马打猎,将来定然也是沙场上的一把好手。”谢兰胥笑道。 鲁涵虽然嘴上推让,但脸上已经遮不住笑容。 没过一会,那十几匹马连带着后去的鲁从阮重新出现,向着都护府的人奔驰而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两辆高而阔的马车跟来。 当鲁从阮在鲁涵面前下马时,荔知也看清了其他人的模样。 骑马的那十几个皆是贵族子弟,有男有女,年纪都在一二十岁。他们的五官和汉人有明显不同,高眉深目,肤色古铜。 最亮眼的是其中一名穿红色骑装的少女,一双大而媚的眸子叠着狭长的双眼皮,像一只艳丽娇俏的火凤凰。 她一骑当先,在谢兰胥面前下了马,一脸毫不掩饰的好意围着他转来转去,这个时候,她就从火凤凰变成了红色小鸟。 那两辆装饰着奇特花纹的马车里有人接连走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异族长相。为首之人是个和鲁涵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他爽朗大笑着走到鲁涵面前,先是向谢兰胥行礼,又接着和鲁涵寒暄起来。 “那是本地的豪族,万俟家的家主。”不知何时,嘉穗站到了荔知身旁。 “万俟?”荔知对这个姓氏很是耳熟,“难道是当年留在鸣月塔的那支万俟?”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嘉穗神秘兮兮地在荔知耳边说,“这里的万俟和翼州的万俟百年前曾是一家。” 荔知若有所思。 这事儿还得从翼州还叫翼国的时候说起。 翼国最后一任皇帝发动了一次失败的战争,后果就是被当时的大燕皇帝给改国为州。 虽说翼州是前朝扩大的版图,但当今皇帝称帝时,拒绝了翼王独立的请求,将翼州划为鸣月塔都护府辖下的羁縻州。 这翼王,就是曾经的翼国皇室,国姓万俟。 生活在鸣月塔的万俟氏,就是当年翼国战败,宣誓效忠后留在鸣月塔充当人质的那批皇族。:,, 第27章 第 27 章 “对了,般般是怎么被叫到这里的?”嘉穗终于有机会问出一直想问的话。 “是少爷叫我来的。”荔知说,“昨日我去给扶风院送书,和少爷见过一面。今日他就命我和他一路出行。” “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嘉穗说,“少爷每次出游,都会带上院子里最漂亮的婢女。听说他们这些公子哥,会以谁家的婢女更貌美为荣。之前少爷一直带的都是熏风。” “这下坏了,熏风一定把你给记恨上了。”嘉穗面露担忧,“少爷虽然是个好相处的,但熏风却最是争强好胜。” “放心吧,我不会主动招惹她的。”荔知漫不经心。 “般般还是小心为上。”嘉穗说。 过了一会,下人们七手八脚将茶桌和凉棚在开满野花的草甸上搭了起来。 荔知跪在软垫上,掌握着烹茶的火候。 几步外,就是围着茶桌而坐的谢兰胥鲁涵几人。 “自上次问心酒楼一别,鄙人与殿下已多日未见了。鄙人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万俟家主大笑着一饮而尽,端的是豪迈洒脱。 “我初来乍到,还需仁公多提点才是。”谢兰胥含笑道。 荔知观察着茶壶里水的状况,一边听着身后时不时传来的谈笑声。 看起来谢兰胥和万俟家已经交情不错了,尤其是和刚刚那个火凤凰,如果谢兰胥想和万俟家搭上关系,联姻会是一个划算的选择,万俟家主应当会持赞成态度。 只是谢兰胥似乎所图不小,应当不会将正妻之位许给万俟家的女儿。 她没有注意到,谢兰胥在人群中拿余光瞟着自己。 他知道嫉妒的故事,比如庶弟对自己,父亲的侧妃对母亲。所以他觉得,荔知此刻应该也在妒火中烧。 真是难为她强颜欢笑了,谢兰胥想。 荔知为留在凉棚下谈天的几人续了两次茶后,谢兰胥以精神不济为由,回了马车休息。 剩下鲁涵和万俟家主两人,谈话的主题很快就转移到了离席之人的身上。 “……若大殿下看到殿下如今的样子,真不知该如何心痛。”鲁涵说。 “皇上留他一命,已是看在大殿下的面子上。”万俟家主心有余悸,“毕竟是谋逆之罪啊……” “你难道相信大殿下真的谋逆?”鲁涵说,“这件事从一开始就疑点重重……” “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万俟家主叹息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就坐在这里干喝茶?要不要跟我比一把,看谁猎到的猎物最厉害?” “去就去,难不成我还怕你?” 两人起身拂袖,各自骑上奴仆牵来的骏马。 “驾!” 两马先后驰骋而出。 荔知也不知这茶炉还要不要继续守下去,她正在犹豫,一个骑着马的少年停在她身前。 少年是刚刚和鲁从阮一起纵马疾驰的万俟少年中的一个,他看上去和他的马一样踌躇,眼神躲闪地看着荔知,好一会才挤出一句话: “你是鲁家的小姐?” 荔知意识到他误会了,起身向他行了一礼。 “公子误会,奴婢是鲁小姐的丫鬟。我们小姐今日并不在场。” “你是丫鬟?”少年跳下马,围着荔知转了两圈,一脸怀疑,“你别骗我。” “奴婢真的没有骗你。”荔知说。 少年挠了挠脑后勺,似乎并不相信,但又无可奈何。 在这僵持过程中,又有几个骑马的少年驱马而来,在最开始的少年身边停下,接连翻身下马。 “如何,弟弟?”看上去年纪最大,个子最高的少年大笑着问道。 “她说她是小姐的丫鬟,不是小姐。”最开始的少年一脸窘迫。 “我就说了肯定不是鲁家小姐——”另一个穿青绿色袍子的少年说,“他们汉人的小姐哪会自己做事!” 最开始的少年似乎是最小的那个,因为莽撞的行为,受到兄弟们善意的玩笑。 “丫鬟又如何?”年纪最大的少年笑道,“我们万俟家一向不重门第的!” “也是!”最开始的少年满面笑容,转头对荔知说,“我想请你一起骑马,你愿意吗?” “你还没自报姓名呢——”穿青绿色袍子的少年提醒道。 “我叫万俟奢,”年纪最小的少年从善如流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荔知。”荔知说,“多谢奢少爷的好意,但奴婢还有差事要做,不能领少爷好意了。” “你有什么差事?”万俟奢不依不饶追问,“我叫人来帮你做,你和我去骑马——” 荔知正在想怎么回话搪塞,谢兰胥的婢女西瓜走了过来,为荔知解围道: “殿下想喝你泡的茶,我留在这里看水,你快提一壶过去吧。” “奴婢告退。”荔知松了口气,向一脸失望的万俟奢行了一礼,提起水壶转身往马车走去。 少年们这才一哄而散。 荔知提着水壶到了马车前,有人从里揭开锦帘,是穿着兰色襦裙的桃子。 谢兰胥悠然靠在车壁上,手里拿着一盏正在冒热气的茶,哪里有半分疲倦的影子? 荔知正要提壶上车,谢兰胥说: “我不想喝茶了,推我走走罢。” 主子一声令下,忙活的都是周围的下人。桃子和荔知两个姑娘家,吃力地把一个认真装瘫的谢兰胥转移到轮椅上。 搬完人,荔知额头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推着轮椅,问: “殿下想去哪儿转转?” “随意。” 荔知果真漫无目的地推着他往前走。 “殿下不问我,鲁大人和万俟家主在殿下走后又聊了什么?”荔知问。 “你听到的,都是他们想让你听到的。”谢兰胥轻轻笑了一声,“你以为,鲁涵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殿下的意思,鲁涵别有用心?” “一点小心思罢了,倒算不上坏心眼。”谢兰胥道,“他希望借由你,让我明白他对我并无恶意。” 荔知推着谢兰胥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一条分流的小溪。溪中水流清澈,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偶有小鱼的身姿灵敏一闪而过。 荔知在溪边停了下来,两人静静感受着迎面抚来的和风。 “刚刚向你搭话的,是万俟家最小的儿子,万俟奢。”谢兰胥说,“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大哥万俟绩和万俟蠡。他们是一母所生的三兄弟。” “万俟奢人到舞象之年,在男女之事上却从未开窍。万俟家主几次搭桥牵线都以失败告终,他却破天荒地向荔姑娘主动搭话了。”谢兰胥说,“以荔姑娘的聪明才智,想当万俟夫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荔知从中听出一抹阴阳怪气。 “一介奴婢,怎敢妄想万俟家的公子?殿下莫开玩笑了。”荔知笑道。 “那以你的说法,”谢兰胥缓缓道,“一介奴婢,竟敢妄想皇孙?” 荔知看了看他的脸色,试探着说: “奴婢知错,那奴婢今后不妄想了?” 谢兰胥朝她投来一个凉凉的眼神。 荔知笑逐颜开,绕到轮椅一侧,摇了摇谢兰胥的手臂。 “当然是说笑的,殿下难道不知,我最是胆大妄为?” 谢兰胥回以一声轻轻的冷哼。 荔知蹲下身,在草甸上摘了两支狗尾巴草。她将两支狗尾巴草灵活地编织着到一起,很快一个兔子头就初见雏形了。 “殿下,伸手。”她笑眯眯地仰头看着轮椅上的谢兰胥。 后者慢慢伸出他的手。 荔知将兔子形状的指环套在他手上,笑道:“无论何种身份,无论能否回京——” 她直视着谢兰胥的眼睛,相信他能够辨别出她说的话是真是假。 “阿鲤在我心中,都最是不同。” …… 直到太阳下山,鲁家车马才施施然地满载而归。 鲁家几个院子都收到了鲁从阮送来的野味,荔知作为参与了行猎的下人,分到的自然要多一些。 她和嘉穗将分到的野味做成好几个菜,叫来荔象升和荔慈恩姐弟后,四人在荔知的耳房里大快朵颐了一餐。 同一时间,鲁从阮破天荒地来到妹妹的萱芷院里。 “什么?你要荔知?”鲁萱大吃一惊。 “绝对不会让妹妹吃亏的!妹妹想要什么样的丫鬟,哥哥都去给你找——”鲁从阮讨好地凑到鲁萱身边,捏起她的肩膀,“你就把荔知给我吧!” “你要荔知做什么?”鲁萱不大情愿,“你院子里的美貌丫鬟还不够多吗?” “谁会嫌八宝架上的宝贝多呢?”鲁从阮说。 “不行,你要别的丫鬟都可以,荔知不行。”鲁萱说,“我还要她陪我聊书呢。” “在别的院子也可以陪你聊书啊!哥哥保证,不管你什么时候叫她聊书,哥哥这边都放人,成吗?” “不行——” “好妹妹,你就答应我吧!哥哥平日也没求你什么。你知道哥哥是什么人,荔知到我那院子是去过好日子的,哥哥绝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鲁从阮看她神色,又加了一个筹码,“你要是把荔知给我,我就把你喜欢了很久的那本孤本送给你!” 鲁萱神色犹豫,鲁从阮立即知道这事儿成了。 在他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达成所愿。 当天晚间,荔知刚收拾完野味火锅,萱芷院就传来了她的调动命令。 鲁从阮亲自交涉,从鲁萱那里要来了她。 从今以后,她在扶风院当值。 荔知不愿去扶风院,可是作为一名奴婢,她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第二日,她去告别鲁萱,见鲁萱并未挽留,就知道此事并无回旋余地。 她没有多费口舌,默默地收拾行李,搬到了扶风院内。:,, 第28章 第 28 章 唯一的好处是,她和嘉穗挨得更近了,两人住在同一个院子,平日更加方便往来。 但嘉穗的忧大过于喜。 “少爷院中多是美人,有的只想安稳度日,有的却想一跃成为通房姨娘。对她们来说,般般就是目中刺,肉中钉。” “好在少爷虽然喜好美人,但也只是单纯的欣赏,从未强迫过谁。般般只需注意那些别有下图的下人即可,特别是熏风。” 嘉穗说:“熏风原是夫人那边的丫鬟,被安排来教导少爷人事,以后是板上钉钉的姨娘。听说般般要来,熏风已经私底下发过好大一通火了。” “扶风院那么大,只要不住一间门屋子就好。”荔知安慰道,“我会离她远些的。” 荔知心想,她和熏风其实并没有利益冲突,只要没安排到一间门耳房里,她多得是法子离她远些。等时间门久了,熏风自然会知道,自己对她没有威胁。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荔知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搬到扶风院的第一天,一进管事嬷嬷分配给自己的耳房,就和熏风铁青的脸打了个照面。 荔知无视她火珠子一样的目光,默默地整理自己的行李。 死寂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荔知始终能感觉火辣辣的视线钉在自己身上。 熏风冷硬的声音打破了缄默。 “这是少爷给你特意安排的房间门,一进扶风院就成为二等丫鬟,你想必正偷着乐吧?” 也就是说,在她来之前,熏风一直是独住一间门的。 荔知觉得自己多少能够理解熏风的愤怒了,毕竟合住确实不比单间门住得舒服。 “一个罪臣之女,凭借颜色入了少爷的眼,别以为就攀上高枝了!”熏风狠狠道,“老爷是不会允许少爷纳一个身份不清白的女人进府的,充其量,你也只能是个没有名分的奴婢!” 听着耳边的聒噪,荔知只想叹气。 荔知体谅鲁从阮考虑到熏风所住耳房宽阔温暖,所以特意施恩让她和熏风同住一间门,但他一定没有想过,在他面前小鸟依人的熏风在私底下会是什么样子。 “奴婢需要什么名分?”荔知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向熏风,“我只想做好我分内的事,擦擦洗洗,并不需要名分。” “说的这么清高,你要是真这么想,就不会在少爷面前花枝招展地晃来晃去了!” 荔知很是疑惑,她除了那天穿了熏风本就花枝招展的衣裳外,她什么时候像她说的那样花枝招展地晃来晃去了? “你只是一个罪臣之女来此服役,要论家世清白,连我这个家生奴婢都比不上!我劝你好自为之,离少爷远些,不要污了少爷的名声!” 熏风狠狠说完,也不管荔知什么看法,径直而出,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 荔知根本不把这幼稚的威胁放在眼中,这种争宠的伎俩,别说荔府了,就算是普通的官宦之家也上不了台面。 她收拾行李,整理床具,心情丝毫不被影响。 之后几日,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荔知一样每日下值之后去到竹园兼第二个差,唯一的不同就是,她在扶风院不必做粗活累活,唯一的任务就是服侍好鲁从阮。 鲁从阮虽然喜欢收集漂亮婢女,但好在人还算正直,未曾对她动手动脚或者出言调戏。 除了过分亲厚以外,荔知有时都会忘记是他特意将她要来的扶风院。 不知不觉,她来扶风院已经十日了。 府中的春意越发浓厚,下人们都分到了今年的春装,鲁涵体恤府中下人,虽然府里分发的衣裳都是民间门最简单的样式,但质料却是用的最好的细布。 荔知也分到了新衣裳,全府上下,只有发给扶风院的衣裳是最讲究的,不光颜色要好看,样式也要和城中的流行与时俱进。 分衣裳的时候,她特意最后才去,花样好看的已经被别人选走,剩下的分别是两套浅粉,一套淡紫的净色襦裙,没有旁的花纹。 素净一些正合荔知的心意,她拿了一套浅粉一套淡紫就回去了。 当天傍晚,鲁从阮从外边回来第一句话就是: “我听说今日发衣裳,你最后一个去,拿的都是别人捡剩的?” 第一个笑脸迎着出来却没得到正眼的熏风狠狠瞪了荔知一眼。 “奴婢手里还有些事没做完,去的就迟了些。”荔知解释道,“而且也不算捡剩的,剩下的衣裳正好是奴婢喜欢的。” “我把另一套粉的也给你拿回来了。”鲁从阮说着,他身后的小厮走了上来,把剩下的另一套粉色襦裙递了出来。 “既然你都没有挑,多拿一件也没什么。”鲁从阮说,“你挑一身换上,我带你去城里逛逛。” “少爷!”熏风叫道。 “你也一起去。”鲁从阮说,“都去换衣裳吧。” 荔知不想和鲁从阮一起去城里闲逛。 她还想挣扎一下,鲁从阮看出她的抗拒,说: “就算你不去,少爷我也要去城里,今日是一月一次的集市。我去街上买东西,总不能身边没两个婢女吧?” 鲁从阮话都说到这里了,荔知只能听从。 她琢磨着熏风今日穿的就是浅粉,总不会换一身还换浅粉,于是选了新领到的浅粉色襦裙换上。 等她绕出帘子,和穿着崭新的粉色襦裙的熏风四目相对,荔知沉默了。 熏风也沉默了,但她的沉默是噼里啪啦冒着火的。 在鸣月塔,她也算是出了名的小美人了,和那些乌求麻黑的当地人比起来,熏风有种鹤立鸡群的骄傲。可这种骄傲,在荔知来之后被无情地打碎了。 同样是一身粉色,没见着荔知之前,熏风还觉得自己美得像是那树上的合欢花。 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被衬托成了跟风的丑八怪。 荔知也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穿着同色衣裳的她,熏风气得含起了眼泪,一话不说就又回了屋。她和鲁从阮等了一炷香时间门,重新换了一身的熏风才姗姗来迟。 “你搞什么让所有人都等着你——”鲁从阮不耐烦道。 “奴婢换上后才发现衣角有个小洞……”熏风红着眼睛,委委屈屈道。 “行了行了,赶紧上车吧。再不出发,集市都要散场了!”鲁从阮转身往院外走去。 熏风连忙跟上,不忘恨恨地剜了荔知一眼。 马车就等在府外,鸣月塔大都护独子所坐的马车,自然高大威猛,一看就不可冒犯。荔知在鲁从阮身后走上马车。 四匹马所拉的马车几乎感觉不到颠簸,不一会,荔知就来到了镇中心。 按鲁从阮的说法,今日是每月一次的赶集日,街上人山人海,喧嚣非常。宽阔的街道上店铺与店铺相互对望,摊贩与摊贩排列整齐,还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子四处叫卖。 荔知在马车里就看花了眼,等到下了马车,更是直接淹没在人海中。 “你没来过鸣月塔的集市吧?”鲁从阮兴致高昂,走在荔知身边。 “奴婢只在平常来过街上。”荔知说。 “集市时候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很多山里隐居的异族也会在这时来镇上赶集。”鲁从阮说,“人一多起来,不光热闹,就是卖的东西也会比平常多出许多。” 就像鲁从阮说的那样,主街上的热闹光景和平日时完全不能相比。一些一看就是普通人家的商贩,直接在地上铺着一块布,上面摆着自己要卖的零碎东西。 鲁从阮在一家卖银饰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个不错。” 他拿起一支鎏金银簪。 尽管熏风一脸期待,他还是把这支银簪插到了荔知的头发上。 “我看你平时太过素净,女儿家还是多打扮打扮的好。”鲁从阮说,又在摊子上选了几个簪子耳饰送给她。 “太多了,我用不上,不如分给熏风姐姐……”荔知真心说道。 “她的东西多得用不完,你还是别为其他人操心了。”鲁从阮不悦道,不由分说地把老板包好的首饰塞给荔知。 “其他人”脸色难看极了。 鲁从阮自认为对她好,实则把她架在火上烤的行为,让荔知只想叹息。 “那是什么?” 为了避免鲁从阮兴致一起,又给她买这买那,荔知指着不远处围在一起的人群问道。 “啊,那是圣子宫的人在做义诊。”鲁从阮见怪不怪。 在那一群人围绕的中心,是几名身穿白色神官服,姿容秀丽的年轻男女,坐在桌前诊治百姓的人鹤发鸡皮,精神矍铄,雪白的胡须垂至胸口。 大约是见她目光还定在那群人身上,鲁从阮进一步解释道: “圣子宫是仙乃月神山上的神宫,圣子宫的人与世隔绝,轻易不外出示人,唯有每三月一次的赶集日,他们会来到镇上义诊和布施。你要是感兴趣,我们可以过去和他们聊聊。”鲁从阮说。 “可以吗?”荔知有些惊讶。 “当然可以,我还认识他们中的一人。” 不等荔知说话,鲁从阮已经向着义诊桌子走了过去。 “夏天师,好久不见——” 被称作夏天师的是一名年轻男子,他见到走来的鲁从阮,笑着揖手行礼: “哪阵风把鲁衙内吹来了,衙内来此是要……” “街上热闹,随处走走——这是我府上新来的丫鬟,荔知,这就是圣子宫的天师夏正。”鲁从阮为荔知介绍道。 “奴婢见过天师。”荔知低着头,小心行礼。 “能让衙内亲自介绍的,一定有着过人之处。”夏正笑道,“衙内是想给这丫鬟算上一卦?” 鲁从阮看向荔知,表示让她自己拿主意。 荔知这才抬头看向夏正,微笑道:“夏天师的好意奴婢心领了,但奴婢想要保有对结局的期待感,所以就不劳烦天师了。” 夏正原本只是看在鲁从阮的面子上随口一问,但荔知抬起头后,他并不重视的目光变了。 “姑娘面有贵相,似有非凡命运,我愿为姑娘算上一卦,姑娘当真不想知道自己的气运如何?”夏正热情道。 荔知再次婉拒。 她始终相信,命是一种变数。即便有人能算出她的命运,也是她当下的命运。她最终走向何方,取决的是她在未来做出何种选择。 “你说非凡命运是什么意思?”鲁从阮问,“你可从没这么说过我!” “衙内的命运和这位姑娘不同,我曾给衙内算过命,衙内只要不遇上破军命格之人,便能有富贵安稳的一生。而这位姑娘——”夏正的视线仔仔细细地在荔知脸上扫过,“即便如今人微言轻,日后也有贵不可言的一天。” “多谢天师祝愿,但奴婢只愿粗茶淡饭,平静度日。”荔知不卑不亢道。 夏正见荔知坚决,遂不再提要为她算卦的事,面色仍然十分遗憾。 鲁从阮和夏正寒暄几句后,出言告别。 “这个平安符赠与姑娘,就算是圣子宫与姑娘结的善缘。”夏正从怀中掏出红色一物。 再拒就不太礼貌了,荔知接受了夏正的礼物,含笑道谢。 这场谈话中,包括熏风在内的其他下人像空气一样。别人倒还好,熏风的不愉快就差写在脸上了。 在集市上又闲逛了一会,鲁从阮带着荔知等人走进一家装潢豪华,胡汉风格交融的大酒楼。 一进酒楼大门,荔知就眼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伴随着阵阵打骂声,荔晋之跪在地上,正向酒桌前的一名披甲人不断磕头求饶。:,, 第29章 第 29 章 “打洒了爷的酒,还敢向爷求饶?!”身形魁梧的披甲人一脚将荔晋之踹倒,“你知不知道,这壶酒能抵十个你了!” 荔晋之挨了打依然要赔笑,曾经也算玉树临风的官宦之子,如今衣着褴褛,蓬头垢面,手和脸上都是伤痕,看上去可怜又可悲。 荔知记得他贿赂了县衙的人,分去了一个富绅之家,只是不知怎的,又到了现今的主人手里。 荔晋之抬起头的时候,也看到了她。但是和她的同情目光不同,荔晋之看到她衣着整洁,走在鲁从阮身边的样子,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那不可思议在片刻后转换成了贪婪和野心,他眼冒绿光的样子让荔知想起饿极了的野狼。 他一定恨不得此刻有头有脸站在鲁从阮身边的是他,哪怕要穿着襦裙也在所不惜。 荔知垂下眼,像没有认出他那样,跟在鲁从阮身后走上通往二楼雅间的楼梯。 一个手拿风车的垂髫小童在楼梯边抱着扶手玩耍,嘴里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童谣,见到上楼的众人,转头跑走了。 荔知隐约听见童谣的其中两句: “绿龟对白兔,金山藏迷雾。” “谁人猜得出,问鼎天地间。” 荔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小童身上,直至他跑入转角不见。 “那是酒楼掌柜的小儿子,怎么了?”鲁从阮注意到她的目光。 “……他唱的歌有些新奇。” “童谣罢了,这种故弄玄虚的歌谣各地都有。”鲁从阮不以为意。 小二领着众人入了雅间,鲁从阮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下后,对荔知招手道: “来,你坐我旁边。” “少爷,这样于礼不合。”荔知不愿再承受更多的偏爱,低头婉拒道,“奴婢只是一个丫鬟,理应站着服侍少爷。” “行啦,我是那种讲究虚礼的人吗?让你坐下你就坐下,这家酒楼的醉鹅是一绝,我特意三天前就让人预定了最好的鹅。一会你尝了,定然赞不绝口!” 鲁从阮极力邀请荔知坐下,站在他身后的熏风只差眼珠子喷出火来。 荔知对这个缺乏观察力和同理心的少爷感到厌烦。 “若少爷觉得一人有些孤单,不妨叫熏风姐姐坐下陪少爷。熏风姐姐是服侍少爷的第一人,若有丫鬟坐下陪同少爷用饭,那也该是熏风姐姐。”荔知再次拒绝。 鲁从阮两次三番被拒,脸上也有些不悦了。 “你既然不想吃,那就和她们一起站着吧!” 荔知也不去哄人,站到了看门的位置。 这顿饭鲁从阮吃得索然无味,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剩下一大桌子菜便要走人。 为了一口馊馒头,朱姨娘出卖了自己的尊严和身体。而鲁从阮一个都护之子,却随意地点了满满一桌鸡鸭鱼肉,吃了几口又随意地将其弃置。 荔知心里像有火在烧。 “少爷,如此一桌美味,浪费反而不美。” 荔知大胆的言语让雅间里的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去。 她上前一步,低头道:“圣人有言,慎乃俭德,惟怀永图。少爷不妨将其打包回府,小姐少有外出堂食,这份醉鹅也能展现兄长的美意。其他一些小菜,可以赏给府中下人,以示恩宠。” “你好大的胆子,竟出这样的馊主意!”熏风怒声道。” 鲁从阮挥了挥手,表示并不在意荔知的冒失。 “我是堂堂鸣月塔都护府的公子,堂食打包未免有失我都护府的风度——” 荔知不慌不忙,行了一礼道:“正因为殿下是鸣月塔都护的公子,所以才该以身作则,彰显我都护府的善政之风。” 鲁从阮思考了一会,挥了挥手道:“叫小二来,把这一桌拿食盒打包。回去分给府中下人,醉鹅另外再叫一只,桌上这只,就给你吃了。” “少爷——” 荔知和熏风同时出声。 鲁从阮警告地看了一眼熏风,然后对荔知说: “你要是再拒绝,这一桌我也不打包了。” 荔知闭上了嘴。 鲁从阮在酒楼里打包了一桌佳肴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鲁涵耳里。 鲁涵十分了解自己这个独子的秉性,纨绔也称不上,但确实匮乏才能,品德也不甚出众。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愿他能安分守己,守好自己打下的鲁府产业。 一个自出生起就没吃过苦,一贯大手大脚浪费的独子,今儿个是怎么转性了? 鲁涵大感好奇,将人叫到了书房。 鲁从阮一直过的是独苗生活,没有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更比不上皇宫里的亲情淡薄,和鲁涵感情十分亲厚。 一进门,鲁从阮就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榻上躺下。 “见了父亲也不拜,这是谁教你的道理?”鲁涵假意板起脸道。 “父亲莫要见怪,儿子今天行了万步路,实在是累得不行。”鲁从阮从榻上支起半身,向鲁涵揖手行礼后,又瘫倒了回去。 “你都去哪儿了?”鲁涵从书桌前起身,走到了榻上茶几的另一边坐下。 他的心腹仆人马果子从外端了两盏茶进来,依次在茶几上放好,又默默地退下了。 鲁从阮从榻上坐起,拿起茶盏牛饮一口,呼出一口长气。 “今儿一早,我去几个庄子查了查账,下午,又赶去我们家的扎染铺子清点这批成货。晕头转向忙到申时,想起今个是赶集日,我就逛街去了,还在酒楼里吃了个饭。这一逛就到晚上,刚刚才回来。” “我听说你还打包了这次的剩饭菜?” “可是儿子做事悭吝了?”鲁从阮面露不安。 “你做得很好,皇上命我镇守鸣月塔,这里民风彪悍,人多眼杂,你能节俭朴素,为父心感大慰。”鲁涵说,“不过,从前我便提点你多次,怎的今日才开窍?” “这事说来父亲莫要笑话,”鲁从阮笑道,“是我院中一位丫鬟劝谏的。” “哦?”鲁涵抬高声音,颇感兴趣地问道,“是熏风还是怡人?” 鲁涵所说的这两位丫鬟,都是常伴鲁从阮左右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都不是,是我用一册孤本,从妹妹院里换来的丫鬟。”鲁从阮面露得意,“她叫荔知,原是朝中二品中书令荔乔年的女儿,只是受废太子谋逆一案的牵连,沦为罪臣之女发配鸣月塔。” “荔知?”鲁涵脸色微变,“此事不妥,你还是将荔知还去萱芷院。” “这是为何?” “荔知是皇孙殿下推举进来的人,在流放路上对殿下有恩,时至今日仍和竹园有着密切的来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鲁从阮不悦道。 “傻儿子,我是担心这荔知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你若和她走得近了,岂不是和殿下作对?” 鲁从阮不乐意了,板着脸说: “皇孙要是和她关系匪浅,一开始就会留下荔知服侍自己。难道父亲眼中,皇孙是那种吃干抹净不认人的人?” “这……”鲁涵被问住了。 “依我看,皇孙和荔知就没有别的关系!最多就是皇孙在流放路上受了荔知帮助,这才让她进都护府还这个情——父亲你想太多了。”鲁从阮脸色不善,起身告退,“儿子乏了,如果父亲没有别的事,儿子先行告退。” “阿阮!阿阮!” 鲁从阮拂袖而去,片刻后,马果子弓着背走了进来:“老爷,要小的拦住少爷吗?” 拢共就这么一个儿子,骂也不舍得骂,打也不舍得打——还能怎么办呢? 鲁涵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 “是否要让唐管家将荔知调去其他地方?” “若是这样做了,阿阮又要闹个没完。”鲁涵无奈道,“他说得也有些道理,或许是我想多了吧……” “老爷是为少爷着想,想再多也不算多。”马果子宽慰道,“等少爷成家做父亲了,自然也会明白老爷的苦心。” “希望如此罢。”鲁涵叹了口气,“走,陪我去看看夫人在做什么。” …… 荔知从集市上回来后,将嘉穗和荔象升两兄妹叫来自己的耳房。 嘉穗和荔慈恩结伴而来,荔象升却不见身影。 “你哥哥呢?”荔知问荔慈恩。 “哥哥去砍柴了还没回来,他见我不在,自然知道来这里找我。”荔慈恩笑着说。 荔知摸了摸小妹的头,笑着说: “天都要黑了,想必他也快回来了。那我们就等一等吧。” “般般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吗?”嘉穗神色不解。 “秘密。”荔知笑道,“等象升回来你们就知道了。” 三个人围坐在小小的木桌前,等了不一会,荔象升终于赶了回来。 少年整日早出晚归,做着挑水砍柴的工作,原本只是小麦色的皮肤晒得接近古铜,乍一看已经和本地人没多少区别了。 或许是吃得饱又有锻炼的缘故,荔知总觉得他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已经长高了一大截。 荔象升擦着头上的汗,停在耳房门口,将手里提着的木桶放到地上。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迟?月亮都已经出来了——”荔慈恩发出和撒娇无异的小小抱怨。 “找地方耽搁了一些时间。”荔象升的视线移到荔知脸上,“……阿姊吃过饭没有?” “正等你呢。”荔知说,“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身上湿,怕脏了阿姊的地。”荔象升说,“等干了我再进来。”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荔知哭笑不得,亲自去把人请进耳房。 到了荔象升身边,她才看到少年脚下的木桶装着半桶清水,水里是许多两指宽的小鱼。它们应该刚被打捞起来不久,还在桶中活蹦乱跳。 “这是我从湖里网的石斑鱼,听当地人说,炸着很好吃。”荔象升补充道,“给你们补身体的。” 荔知想到少年顶着烈日在湖中网鱼的画面,不禁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应该像鲁从阮那样养尊处优的手,因为常做粗活而长出了厚厚的茧子,至于平日砍柴时留下的伤口,那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荔知的手因为只洗了几日衣裳,所以还算看得过去。荔象升的手,则已经完全是一双下人的手了。 她压下心中感伤,笑着将荔象升拉进屋。 “我也有好东西。” 荔知从柜子里拿出油亮亮的醉鹅时,年纪小的荔慈恩直接发出了惊呼。 “这是我得的赏。我们一起吃吧,醉鹅配炸鱼,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荔知笑着说。 “那我去炸鱼——”嘉穗高兴地站了起来。 嘉穗和大厨房的关系较好,不一会就拿着炸得金黄的小鱼回来了。 荔知在几人强烈要求下吃了炸鱼的第一口。 “好香!”炸鱼入口,荔知露出惊艳的表情。 “让我试试——”荔慈恩用手拿起一条炸鱼,捻着鱼尾从半空放进嘴里,“呜……好吃!” “真的!鱼肉很细嫩,鱼皮却又焦焦脆脆的,大鱼就炸不出这种口感。”嘉穗也夹了一条咬了一口,发出一个经常下厨的人的评论。 醉鹅配炸鱼,还差点茶水解腻。 幸好荔知在萱芷院时得了二两茶叶,她去隔壁耳房要了开水,回来一人泡了盏茶。 没过多久,醉鹅和炸鱼就只剩下空盘。 小木桌上堆满骨头。 荔慈恩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嘉穗主动收拾残局。荔象升从青翠的枣树上折下一段树枝,坐在耳房门口像是有心事一般,出神地划来划去。 荔知走了过去,按住自己的襦裙,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荔象升看了她一眼,视线再次落到自己的双脚之间。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荔知望着天空感慨,故意用了蹩脚的比喻,“就像一个咸鸭蛋!” 荔象升抬头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觉得不像,一定是因为你有心事。”荔知笑眯眯地说。 荔象升垂下头去,沉默了许久,忽然问: “你会留在这里吗?” “什么意思?” “……他们都说,少爷看上了你,以后你会做姨娘。” 荔知看着他眉心的纹路,忍不住笑了。 “你就是在担心这个?”她像对待小妹那样,摸了摸荔象升的头,安慰道,“放心吧,我没有嫁人的打算。” “你一辈子不嫁人?”荔象升疑惑地看着她。 “不嫁人。”荔知肯定。 “长姐如母……如果你不嫁人,”荔象升斟词酌句道,“我会赡养你一辈子,不会让谁欺负你。” 荔知被他严肃的神态逗笑,笑过之后,她敛起玩笑的神态,也做出了承诺。 “长姐也会竭尽所能去保护你们。” 第30章 第 30 章 平静的日子如细水流淌,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在鸣月塔的生活,好像静止了一样。荔知害怕平静腐蚀了她的决心,但又知道,想要等到风浪,必须先经历平静。 她在二月抵达鸣月塔,至今已过去三月。 草长莺飞的五月,鸣月塔已完全褪去了寒冬中死气沉沉的样子。和人文大于自然的京都不同,鸣月塔中处处是以自然为主。 即便是站在镇中心的主街中心,抬起头也能看见仙乃月神山白雪皑皑的山顶,在蔚蓝的天空和一尘不染的浮云下圣洁不可方物。 脚下的青石板路,长满了缝隙中顽强生长的绿草和小花。 街道上的屋檐曾经垂着排排冰晶,如今却只有翠绿的藤蔓坠下。青翠欲滴的蔓上开着朵朵嫩黄色的小花。 从路边走过,能嗅到阵阵幽香。 由于日照的缘故,这里的人通常皮肤黝黑,多有胡人血统,五官深邃。一开始,荔知对他们还多有防备,后来发现,他们比京都人更加淳朴好客,一次荔知在街上迷路,一位路过的大婶硬是将她送回都护府门口才放心离去。 如果不是因为流放,而是她和双生姊妹从一开始就生活在这片世外桃源……那该有多好啊。 在乘风破浪的那一天之前,她只想安稳度日。 可是偏偏,有人要将她视为眼中钉,想尽办法也要拔出。 “你们想做什么?” 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汤药的荔知看着堵在自己眼前的几人。 鲁从阮前几日贪凉,呼朋唤友去河里洗澡着凉,回来就喷嚏打个不停。这药自然是为他端的。 荔知得了吩咐,从厨房里拿药出来,在厨房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前被熏风几人拦下。 自集市回来后,熏风就对她多有怨言,平时拿她当空气打理,两人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此刻熏风脸色不虞,她旁边的三人都是平日交好的奴婢,也同仇敌忾地瞪着荔知。 “这话该我来问你!你究竟给少爷灌了什么迷药,让他事事都念着你,连我们这些服侍他多年的人都不认了!”熏风怒气冲冲道。 “我不懂熏风姐姐在说什么。”荔知平静道,“从头到尾我都记着自己是个奴婢,从未有过逾越之举。” “你要是没有做什么,少爷会这么宠信你吗?!”熏风说,“从前少爷事事都是令我着手,可他现在眼里只有你,你敢说你没有给少爷灌汤?” “清者自清。”荔知说,“我只是一个奴婢,我只能保证,我对少爷没有他意。” “你的意思是说,少爷喜欢你,你就管不着?”熏风眯起眼,妒火在美目中燃烧。 “熏风姐姐对我成见太深,不管我说什么,都只会激怒姐姐。”荔知说,“我现在还赶着给少爷送药,姐姐要是还有话要说,不如等晚些只有我们两人时再说。” 荔知想要越过她走出包围圈,熏风伸手来拦: “话都没说完,你就想走?” 荔知皱眉躲开了熏风的手。 熏风怒瞪着她:“你——” 这条路平时少有主子路过,所以熏风她们才有恃无恐。 眼看荔知并不吃她们的威吓,气氛更加剑拔弩张。 “般般!”嘉穗的声音在月洞门外响起。 她看见被围堵的荔知,扔下手里的洗衣盆就跑了过来。 “你们想对荔知做什么?”嘉穗像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手挡在荔知面前。 “我想做什么关你什么事?”熏风反问,“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我只是一个奴婢,可你别忘了,你和我没什么两样!”嘉穗说。 “连你也敢看不起我?!” 电光石火间,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嘉穗脸上。 嘉穗捂着脸,震惊地看着动手打人的熏风。 荔知没想到熏风竟然蛮横到动手打人,原本还打算息事宁人的她,怒火蹭地冒了起来。 “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荔知想也不想地护在了嘉穗面前,对熏风怒目相对。 她可以换位思考,尽力去理解熏风的种种行为,只因为对方和自己,和双生姊妹一样都是女子。她知道女子在这个世道命不由己的不易,所以总是能忍就忍,能让就让。 可是有的底线,是不能碰触的。 荔知的底线,就是她的家人。 “你耽误了少爷吃药的时间,难道就不怕少爷怪罪?” “狗仗人势!你竟敢用少爷来威胁我?!”熏风高高扬起刚打了嘉穗的右手。 荔知毫不惧怕地仰着头。 熏风身旁还有理智的丫鬟将她拦了下来。 “别……少爷……怪罪……”丫鬟在熏风旁边低声耳语。 熏风这才不甘不愿地放下了手,眼珠子依然恨恨地盯着荔知。 “算你走运,我先不跟你计较。”熏风说,“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离少爷远些!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勾引少爷,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冷哼一声后,熏风带着她的跟班扬长而去。 熏风走后,荔知立即扶住嘉穗的手臂,关切地看着她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 “跟我回去,我找厨房要冰块来给你冷敷。”荔知说。 “不用这么麻烦了,只是有些肿……哎哟!”嘉穗摸了摸自己被打的脸颊,本想让荔知宽心,却不料轻轻一碰就疼得她龇牙咧嘴。 “反正我皮糙肉厚,过一会就消了。般般别担心。”嘉穗忍着痛,反过来安慰荔知,“你不是还要去给少爷送药吗?快去吧,别因此被少爷怪罪了。” 荔知还想留她下来上药,可嘉穗还有衣裳要洗,她不像荔知有少爷庇佑,若是不完成每日工作,就会被管事嬷嬷给责罚。 荔知只好让她抱着洗衣盆离开了。 嘉穗脸上的那片红,却深深留在了荔知的心里。 她无法像自己受到伤害那般轻描淡写就放到脑后。 当天晚上,她在竹园陪谢兰胥打发时间,心里却想着下午的事。 谢兰胥坐在书桌前,对着一册孤本抄写副本,荔知在旁边磨墨,心不在焉。 “别磨了,好好的一方墨,都要被你磨坏了。”谢兰胥忽然说。 荔知一惊,停下手中磨墨的动作。 谢兰胥放下笔,对着湿润的文字吹了吹。 “熏风并不难办,你在纠结什么呢?” 荔知并不意外他的消息灵通。 废太子也曾是和皇位只差一步的人,无论谢兰胥到了哪里,都有不少想要和他搭线的人。 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能更快地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我不明白。”荔知说,“为什么她就是不肯相信我不会抢她的东西?” “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谢兰胥漫不经心,“更何况,你确实得到了本属于她的东西。” “……我想要的并非是鲁从阮的偏爱。” 这句若有所指的话让谢兰胥下笔的动作一顿。 他抬起眼看向荔知,后者却像并无深意的样子。 “况且,我担心没了熏风,也会有新的南风、春风出现。”荔知说。 “熏风针对你,是既得利益者对后来居上者的忌惮。”谢兰胥缓缓道,“只要你站在她那个位置,又无意截断新人向上的通道,那就不会出现南风和春风。” 荔知若有所思。 “只不过,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实力了。”谢兰胥说,“熏风并非单打独斗,她在扶风院得宠多年,不乏夫人在背后撑腰的原因。” “殿下觉得我有这个实力吗?” “说不一定。” 桌上的烛火闪了闪,似谢兰胥难以捉摸的神色。 “殿下整日困居竹园,想必也是无聊。”荔知说,“殿下是否愿意和我赌上一把?” “赌什么?” “赌我能不能登上扶风院大丫鬟之位。” “在不委身于鲁从阮的情况下。”谢兰胥说,“可以。” “殿下为什么在意这个?”荔知定定地看着他,“殿下会吃醋吗?” “不会。”谢兰胥笑了起来,坦诚道,“我只会嫌脏。” 言语是很奇妙的东西。 或者说,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 同一句话,有的人会为此痛彻心扉,有的人却只当麻雀叽喳。 “那现在呢?”荔知伸出右手,手心轻轻贴着少年冷冰冰的脸颊,“殿下觉得脏吗?” 她露着嫣然的微笑,丝毫不为他的话语所伤。 谢兰胥很少说真话,因为每次说真话,总有人为此受伤。而他们所受的伤害,最终又将以其他的方式回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学会了伪装,学会了模仿。 学会了以另一个人的姿态示人。 可是荔知似乎永远不会为他的真实所伤。 “……不会。”他说。 “我明白了。”荔知笑道,“如果这是殿下所愿,般般定不会让殿下失望。只是,若我赌赢了,殿下用什么奖赏我呢?” “你想要什么奖赏?” 荔知想了想,说:“我暂时还想不到。” “如果你在三天内成为扶风院的大丫鬟,”谢兰胥说,“我就答应你一个不会有害我的要求。” “一言为定。”荔知笑道。 她伸出攥成拳头的右手,唯有小拇指翘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谢兰胥看着她的小拇指,过了半晌,终于伸出他的手。 两根小指勾在一起,大拇指相互盖章,荔知望着谢兰胥歪头笑道: “这下殿下不能反悔了。” “……那也要你赌得赢。”谢兰胥故作冷淡道,“别是我最后来救你。” “殿下会来救我吗?” 谢兰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我说笑的。”荔知借用了谢兰胥的话,双眼晶晶发亮,一脸狡黠笑容,“殿下身份贵重,我怎么会让殿下轻易涉险?” 嘉穗在荔府服侍多年,从未挨过耳光。 这笔账,她不能不算。 即便谢兰胥不和她对赌,她也不会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三日后,我一定想好让殿下答应我的要求。”荔知说。 命运是无法捉摸的变数,命运因她的抉择而变化,换言之,她最后的命运,只能由她来选择。 平静已经持续了太久。 就让熏风成为她脚下的一个浪头,送她前往更靠近目标的地方。:,, 第31章 第 31 章 因为双生姊妹身上遭遇的那些劫难,荔知深知女子在这个世间的不易。 她对同为女子的人,总是多出许多耐心和容忍。 但这不代表她能任由底线被人践踏。 小兵对小兵,将军对将军,她根本不必和熏风背后的夫人对上。 第二天傍晚,熏风将一碗鸡汤送进鲁从阮房里,一炷香后,鲁从阮震怒,将其赶出书房。 消息传到夫人所住的院落,夫人蹙眉放下手中绣花,不可置信道: “熏风一向很得阿阮的宠,这消息是不是传错了?被罚的当真是熏风吗?” 夫人出身书香世家,长相只算得上是清秀,但胜在一双眸子仍如少女般清澈灵动,只是面色稍显苍白,人如一朵无害的茉莉花。 “回夫人的话,”贴身丫鬟行了一礼,“被罚的确是熏风。少爷让她今后就在院中打扫,不要再进他的房门。” “这岂不是贬她做粗使丫鬟了?”夫人吃了一惊,面露担忧,“熏风究竟做错什么了?” 贴身丫鬟也说不清楚,现在扶风院里说什么的都有。 夫人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院里出去的丫鬟被处罚,趁着鲁从阮来晨昏定省的时候,留他下来喝茶。 下人将茶盏刚一放好,夫人就忍不住开门见山了: “阿阮,我听人说,你将熏风赶出了院内,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提到熏风,鲁从阮的脸色沉了下来。 “熏风是娘院里出去的丫头,就算她犯了什么错,你也不该在那么多人面前处罚她……毕竟她代表的也是娘的脸面。”夫人柔声道,“我听说你让她在院内做洒扫工作,这处罚是否太重了些?” “我还嫌轻了!”鲁从阮断然道,“她做了我最厌恶的事,如果这么轻易放过她,扶风院的规矩就全乱了!” 夫人见鲁从阮如此盛怒,不禁疑惑道: “熏风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她往儿子的鸡汤里放了唤情药!”鲁从阮咬牙切齿道。 屋里的使唤丫鬟和夫人一齐变了脸色。 唤情药谁都懂,青楼里的常见之物。 在夫人的观念里,用这类东西的都是卑劣之人。夫人以为自己的府上绝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没想到有朝一日不仅发生了,下药的还是从她院里出去的丫鬟。 这对一个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子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这……”夫人又惊又怒,“事情查清了吗?真是熏风做的?” “儿子都从她房里搜出唤情药了,还不是她做的?”鲁从阮忿然作色,“事情败落,熏风却不知悔改,直到儿子威胁她要去查全镇药房的出货单,她才承认,确实在府外的大夫处买了唤情药。” “但她不承认鸡汤里的唤情药是她放的。可东西都搜出来了,鸡汤也是她亲手送来的,她承不承认,还重要吗?儿子只有重罚她,才能杜绝扶风院的此类之风!” “你做得对!”原本还不赞同鲁从阮处罚熏风的夫人此时已经改变了想法,她气得一掌拍在榻上,“这种下三滥的药怎么着也会伤身体,我一直以为熏风是个明白的,没想到她竟丝毫不顾及你的身体!” 贴身丫鬟见夫人气短,连忙上前拍抚她的胸口。 鲁从阮也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娘别生气,好在儿子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诡计,洗了几遍冷水澡,也就没事了。这回熏风做下傻事,也是因为院里新来了几个貌美的丫鬟,她一时想不开,这才……儿子打算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在院中洒扫一段时间,若她知道错了,儿子再把她叫回院里伺候。” “她可真糊涂!”夫人叹息不止,“你的性子我最清楚,院里那么多漂亮丫鬟,只是欣赏罢了!她们根本碍不了她的路。” “她要是安分守己,在你大婚后抬个姨娘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她如今做出这种事——就算你愿意了,娘也不放心她进入你的后宅!” “不进就不进,左右是个家生子。”鲁从阮说,“全听娘的吩咐。” “罚她做个粗使丫鬟也好,练练她的心性。”夫人说,“我看啊,是我从前太宠她了,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两人又说了些话,夫人心疼儿子风寒刚好,又误食唤情药洗了几回冷水澡,催他赶紧回去休息。 鲁从阮走后不久,想来求情的熏风到了夫人院外求见。 可夫人哪会见她? 等了半个多时辰,熏风依然没见到人,只能抹着眼泪走了。 熏风心里冤枉极了。 她确实悄悄买过唤情药,可她根本没来得及用过,况且她买药的时候特意问了大夫,要药效温和不容易被察觉的,可鲁从阮服下的那唤情药,药效猛烈,和她买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只不过,没有人相信她。 少爷大怒,将她赶出了房中。平日她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和下人们的关系也不怎么融洽,如今出了事,院里的丫鬟都在看她笑话。 她灰溜溜地回到扶风院,本想悄悄回房。没想到还未进门,就见到几个下人正从耳房里往外搬运她的东西。 “你们这是做什么?!”熏风急了,快步走了过去。 “熏风姑娘,我们也是奉命办事。少爷说了,以后你就在院内洒扫,这里自然也不是你住的地方了。”其中一个下人说。 “少爷不可能这么对我!”熏风变色道,“你们放下!不准动我的东西!” 下人们哪还会听她的话? 很快,她的箱子和衣物等物品,一并被送到了院落偏僻处的耳房,这里阴暗潮湿,都是最下等的奴婢住处。 一日之内,地位天翻地覆。 熏风望着黑黝黝的门框和房内半朽的木床,呆若木鸡。 …… 不知名的鸟雀在院外篱笆上吟唱着春意,时有微风拂过,竹叶簌簌声像是和谐的伴奏。 瘦削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定棋盘。 几近浅白的紫灰色大袖衫在文竹长榻上如云舒展,谢兰胥慵懒地靠在墙上,一旁是竹影摇曳的窗框。 “熏风虽然失宠了,但扶风院的大丫鬟之位至今未决。”他说。 “还有两天,殿下急什么?”荔知笑道。 她从棋篓里拿起一枚白子,轻轻放入盘中。 黑白两子,成犄角之势。 “你从哪儿学的棋艺?” “从前荔府有个种花的老头,闲暇时分喜欢下上几局,我闲着没事,就学了一些。”荔知道,“可是我棋艺太差,让殿下为难了?” “烂到棋逢敌手。”谢兰胥平静道,“我也未曾学过,只是大致了解规则。” “怪不得——”荔知笑了,“我原以为殿下是在故意让我。殿下在东宫时,没有学过棋艺吗?” “启蒙后学了君子六艺,但老师只教了几年,之后都是自学。” “为什么?” 谢兰胥从棋篓里拿起一枚黑子,握在手中摩挲却并不落子,他垂着纤长的睫毛,看不出在想什么。 “……因为我生病了。”他说。 “殿下生什么病?病得重么?”荔知面露担心。 “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谢兰胥抬起眼,看着荔知,“所以,父亲将我迁至东宫的湖心楼内休养。” “殿下的病如今好了么?” 黑子终于落下,谢兰胥笑道: “你输了。” 荔知往棋盘上一看,果然绝境已成,白子生生被黑子啃掉了一大片。 “虽然下棋输了,但赌约我是不会输的。”荔知笑道,“殿下真的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愿赌服输。”谢兰胥说,“只是你想成为扶风院大丫鬟,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荔知对自己的处境很清楚。 鲁从阮只是令熏风院中洒扫,并没有其他的责罚,也没有叫人顶上她的位置,熏风随时都可能会复宠。 “她有锦囊,我也有妙计。殿下只管两日后履行诺言就好。”荔知说。 两人整理了棋盘,又下了几局。 等到明月高悬,荔知从谢兰胥处告退。 熏风的事情在扶风院已经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少爷身边的大丫鬟之位空了出来,但不是每个人都像熏风那样嚣张跋扈,欲壑难填。 随便一个明眼人都知道,目前最有希望取代熏风成为扶风院大丫鬟的就是新来的丫鬟荔知。 荔知回到耳房后,好几个同院的丫鬟过来悄悄送礼,希望日后荔知飞黄腾达,也不要忘记照顾她们。 甚至连嘉穗也忍不住来恭贺她,说只要熏风走了,扶风院的大丫鬟之位非她莫属。 “要是般般能当上大丫鬟,就不必再看什么熏风的脸色了。平日的活儿也会轻松许多,有什么事,都有低等丫鬟去做。”嘉穗真心为荔知感到高兴。 虽然在熏风掌掴嘉穗之前,荔知没想过要占据熏风的大丫鬟之位。 可现在想想,好处似乎也不少。 拥有扶风院的人事调动权利,意味着依附她的嘉穗和荔象升两兄妹也能获得更好的差事和待遇。 “主子的心意我们谁也说不准。”荔知谨慎道,“在这种风口浪尖上,我们还是低调一些的好,免得无端端被人当了靶子。” 嘉穗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象升两兄妹那里我去提醒。” 虽说局势已经倾向荔知,但她放在赌桌上的筹码,从来不是一个小小的大丫鬟之位。 “嘉穗,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小姐——般般请说!”嘉穗一激动,又说出了从前的称呼,“嘉穗一定为般般办好!” 要想赢得赌约,荔知还需要别的外力推动。 荔知附在嘉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嘉穗抬起头,一脸震惊和不解地看着她。 “我自有打算,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荔知说。 嘉穗虽然心里还有疑惑,但她深信荔知不会做无打算之战,行了一礼,匆匆往院外去了。:,, 第32章 第 32 章 第二日,荔知领到坐着马车去给各家送帖子的差事。 这是一个征兆,原本属于熏风的权力正在被她侵吞。 她给包括万俟在内的几家人送了鲁从阮邀请围猎的帖子,万俟家的小儿子万俟奢听说来送帖子的人是她,硬是在马车面前磨了一炷香时间,和她从天南聊到地北。 好不容易从万俟家门口脱身后,荔知把剩下的帖子送完,用鲁从阮给的赏银在街上买了一点小吃,准备晚上一些的时候拿来给嘉穗和象升两兄妹吃,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悠悠地坐上马车往回走。 马蹄声节奏分明,载着她往都护府的方向走去。 行了一半,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大声囔囔,态度激动,似乎和什么人起了争执。 荔知撩起门帘朝外看去:“发生什么事了?” “妹妹!妹妹!”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趁机躲过车夫拦截,饿狼似地扑了过来,牢牢抓着马车的平板不放。 “妹妹!你一定要救救我啊!”状若流浪汉的男子喊道。 “大哥?” 荔晋之拼命点头。 荔知看着眼前传出阵阵臭味的男人。 他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孔上布满了带血的鞭痕,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色的血丝。乍一看,完完全全就是睡大街的流浪汉,丝毫没有当初那个京都贵公子的模样。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荔知问。 “妹妹,只有你能帮哥哥了——”荔晋之哽咽道,“你如今发达了,在都护府能说得上了话了。你帮帮哥哥,把哥哥也弄进都护府吧!” 荔知冷静问道:“大哥听谁说的,我在都护府说得上话了?” 荔晋之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大哥不是拿了母亲的金簪领了好差事吗?怎么成现在这样子的?”荔知换了个问题。 荔晋之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啊……原本那户人家还算勉强富裕,但那男主人嫉妒我风华正茂,用计陷害了我,将我送给了一个修城墙的披甲人。” 荔知听说的却不是这样。 “难道不是大哥勾引那户女主人被发现了,所以才被赶了出来吗?”荔知说,“街上都传遍了。” “胡说八道!”荔晋之的脸红了起来,他梗着脖子道,“妹妹不可轻信外边的谣言,那都是害我的人故意传的!” “原来是这样。”荔知点了点头。 “……大哥现在真的走投无路了。妹妹你行行好,看在大哥从前对你那么好的份上,救哥哥一命吧!” 这话听得荔知只想发笑。 大概在梦里,他待自己好过罢。 荔知面露为难:“大哥,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但我在都护府只是少爷院里的一名二等丫鬟,根本说不上话……” “少爷那么喜欢你,怎么会说不上话呢!”荔晋之急道,“你如今已是罪臣之女,都护府的少爷若是愿意把你收为姨娘,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你给少爷吹点枕边风,还愁什么事不成?” “大哥是让我去自荐枕席?” “少爷喜欢你,你们二人郎才女貌也是般配,这有什么不好呢?反正以你现在的身份,做正妻是不必想了,能给都护府的少爷做姨娘,已经十分的幸运。” 荔晋之苦口婆心地劝着,仿佛一腔好心在为荔知打算: “皇孙虽然身份尊贵,但这位皇孙位置尴尬得很,往后的事情也说不准,还是这都护府的少爷要实在一些,妹妹可别挑花了眼,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荔晋之看荔知沉默不语,又开始打起感情牌。 “从前在荔府时,我就最疼你这个妹妹。你心地善良,性格温柔,哥哥有什么好事都会叫上你——流放路上他们说你坏话,大哥我都是替你说话,不信你去问问他们!现在大哥落难,你可不能对大哥见死不救!” 荔晋之挺起胸膛,又摆出从前的兄长姿态居高临下道: “你一定要想清楚,这一笔写不出两个荔字,如果作为荔家长子的我再出事,你还能再依靠谁呢——” 马车停在一条僻静的小道,想必荔晋之是专门等在这里围堵。 看着他可笑的模样,荔知当真笑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荔晋之恼羞道。 “我是觉得,大哥说得有道理。”荔知说,“我们荔家是京都有名的簪缨世族,大哥作为长子,可千万不能有事。” 荔晋之连连点头,一脸“妹妹你终于想清楚了”的表情。 “这样吧,我回去想想办法。大哥先等我的消息,明日一早,大哥在这里等我。” “行!行!”荔晋之赶紧答应下来,“妹妹一定要帮帮大哥啊,少爷无论有什么要求,你都答应!” 荔知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回到荔府后,荔知在门前下了车。她径直返回扶风院,找到了院中拿着扫帚在树荫下偷懒的熏风。 荔知也不说话,站在熏风面前对着她微笑。 熏风坐在石头砌的花坛上,视线闪躲。 “是你去和我大哥报的信?”荔知说。 “你在说什么?”熏风做贼心虚,一问就开始发火,“我忙着呢,你要没事就别妨碍我!” “是你去和荔晋之说我在院中得宠,可以帮他入府。”荔知用陈述的口吻说。 熏风火了,蹭一下站了起来,手里还握着扫帚。 “是我说的又怎么样?”她怒瞪着荔知,“别以为我不知道,陷害我的人就是你!除了你,没有人能进我的屋子!” “这下该我问,熏风姐姐在说什么了。”荔知惊讶道,“不是你自己承认唤情药是府外药铺买的么,怎么现在又来倒打一耙,说是我害了你?” “你——”熏风气地扬起了手,但她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是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这手最终还是悻悻地放了下去。 “你等着瞧。”她恨恨道。 “你如果是想找我的弱点,你确实找到了。”荔知笑着说,“虽然我知道这不该我多嘴,但大哥求到了我这里,我高低也得为他使使劲。可是——” 荔知的微笑敛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熏风,说: “你就不一样了。你又没有握着我的把柄,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 荔知靠近熏风,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最知道,我是一个记仇的人。” 熏风瞪大眼睛怒视着她,荔知已经快速撤回了身体。她望着熏风笑得温柔无害,柔声道: “熏风姐姐还要忙着洒扫,我就不打搅了。少爷还在屋内等着我回话呢。” “你——” 抛下气得整张脸都扭曲掉的熏风,荔知头也不回地进了堂屋正门。 或许,以鲁从阮对她的偏爱,要让荔晋之入都护府做事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不愿意。 是荔乔年和荔晋之两个荔家男人,亲手将她的双生姊妹推入地狱。 她永远不会忘记。 当天,她没有对鲁从阮开口说情,第二天也没有。 在约定的时间,荔晋之再次出现在僻静的小路。 一见步行而来的荔知,他就迫不及待跑了过来,开口便问: “如何?成了吗?” 荔知面露愧疚:“我左思右想,觉得以我的身份,还是不该对少爷开这个口。少爷对我很好,我不愿叫他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荔晋之急道,“你若做了他的姨娘,我就是他的大舅子,家里人之间帮个小忙,他有什么可为难的?” “可我对少爷并无男女之意……” “你这是为了救我呀,为了救荔家这一代的长子——你要是对大哥我见死不救,就是死了以后,荔家的列祖列宗都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的!” “……抱歉,”荔知说,“我已经想好了,大哥还是另谋他路吧。” “你站住!” 荔晋之叫住正要转身离开的荔知。 他已经懒得伪装那副慈爱的兄长面孔了,自内而发的狠厉阴鸷和他脏得发臭的外表十分服帖。 “我告诉你,不管你想不想帮,你都必须帮这个忙!不然——别怪我不客气,把你的亏心事告诉所有人!” 荔知停下脚步,回头直视荔晋之。 “我不知道大哥在说什么。”荔知神色平静。 “我刚刚说错了,不管你帮不帮我,九泉之下,你都无颜面对荔家祖宗。” 荔晋之走到荔知面前,阴狠的目光将她用力盯着。 “荔家能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 荔知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有微弱的变化。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连动物都尚且如此,你究竟有多狠的心,竟然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 巷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小巷里却鸦雀无声。 漫长的寂静后,荔知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 面前的荔晋之露出有鱼咬竿的表情。 “……你有梦呓的习惯。”荔晋之嘲讽道,“如果不是因为流放,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知道多少?” 荔知向他走了一步,右手伸向身后。 荔晋之逼迫自己和眼前的少女四目相对,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面前的是他的血亲妹妹,可她的目光,莫名叫他害怕。 “我若告知殿下,他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的一封飞书——你还有命能活吗?!”他虚张声势道。 忽然之间,荔知感觉到一股视线,她往巷口看去,发现只是巷口摆摊的算命幡在随风而动。 她再回过头来,看向等待她回话的荔晋之,右手从藏在腰间的匕首上放了下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她冷静道。 “你不帮我进都护府也可以。”荔晋之说,“都护府里财富不计其数,鲁从阮又是鲁涵独子,一定有不少宝贝,你随便拿一样出来,也够大哥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你想让我去都护府偷东西?”荔知问。 “这是我的最低要求。”荔晋之说,“只要你答应这件事——我拿父亲的名义发誓,今后你我恩怨两清,绝不会再来烦你!” “你不后悔?”荔知若有深意。 荔晋之握有这么大的把柄,当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荔知。 他这个妹妹,旁的本事没有,长得倒是一等一的好,不然父亲也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算送她进宫。 虽然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他说出口的,却是另一回事。 “我不后悔!”荔晋之大声说,“大哥说话算话,只要你给我带来一样宝贝,我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不相见!” “……好。” 荔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你说话算话。”:,, 第33章 第 33 章 直到荔知回到扶风院,荔晋之的威胁依然在她脑海中回荡不去。 熏风依然拿着扫帚在院里装忙,见了荔知回来,扭头不看她,胡乱扫着地下。 荔知懒得搭理她,先进屋看了看,得知少爷在老爷书房陪其手谈后,才有时间找个地方坐下思考。 她是罪臣之女,说的不好听只是奴隶之身,连月例都没有,全凭主人心意得几个赏银。 要想靠几两银子堵住荔晋之的那张嘴,显然是不可能的。 荔晋之目标明确,要她偷都护府的名贵东西。 都护府的值钱东西很多,尤其是几个主子院。但要是在那里偷东西,没两日就会被发现。荔知当然不会傻到做这样的事。 除了主子院,其他地方也不是没有值钱东西。 比如留给客人住的偏房,荔知记得那里也有不少珍宝。 一夜思考后,荔知还是在翌日清晨走进了客房。 她环视客房一圈,目光落在靠墙的八宝架上。架上放着不少装饰,有大肚花囊,有珐琅香薰球,这些都值不了多少钱。 一个嵌满宝石的圆盒吸引了她的注意。 荔知走近,拿起这个圆盒打量,盒子上嵌着至少十二颗夺目的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半晌后,荔知走出客房,向出府的方向走去。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另一方向现出踪迹,虽是美人胚子,但眼神却透着奸猾。 等荔知走远了,熏风快步走进客房。 她四下环视,很快就发现八宝架上少了一样东西。 虽说八宝架上本身就有不少空格,但熏风记得很清楚,这里原本有个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金嵌珠石圆盒。 熏风心中狂喜,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轻举妄动,熏风克制住现在就要去找鲁从阮告密的冲动,故作平静地回到了洒扫的工作岗位。 “熏风姐姐,怎么笑得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吗?”有路过的小丫鬟想要讨好熏风,不想却马屁拍到了马脚上。 熏风瞪了一眼对方: “和你没关系!” 小丫鬟委委屈屈地走了。 熏风心里火烧一样着急,她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她辛苦地等啊等,终于等到荔知下值。 荔知一出府,她也就寻了个借口悄悄跟了出去。 若是给主子出府办事,像荔知这种叫得上名号的下人都会给配一辆代步的马车。 荔知今日却是步行出门,在熏风眼中,这更加佐证了她此行必然有鬼。 熏风一路远远跟踪,看着荔知在当铺门口犹豫了半晌,然后被一名大婶给招揽进了巷中一间大门紧闭的小屋。 那大婶熏风认得,镇上的地痞流氓有什么不好出手的东西,都找她转手。 熏风觉得等到现在,已经足够稳妥了。人证物证俱在,还怕荔知怎么诡辩? 她打定主意,转身往都护府的方向快步而去。 熏风本想直接向鲁从阮举报,可是想了又想,担心鲁从阮要包庇荔知,虽然又气又恨,但她也没办法,决定直接去找老爷告状。 今日是谢兰胥复诊的日子,鲁涵正在竹园之中。 他正因大夫说谢兰胥的身体好转,想必不久就能完全清除毒素而高兴,熏风就不顾桃子等人的阻拦,硬生生地闯进了竹园。 原本想要责罚熏风无礼的鲁涵,听了熏风几句话,彻底忘了斥责的事情。 “扶风院的丫鬟荔知盗卖府中财物?” 鲁涵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谢兰胥。 “回老爷,奴婢本来不愿相信同院的下人会做这种事,可是奴婢一路跟着,亲眼见到她进了转手赃物的黑市,这才赶回来向老爷禀告。” 熏风一脸痛惜道: “那圆盒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不光价值连城,还寄托了夫人对娘家的思念,对夫人极其重要。荔知明明知道这件事,却还是……唉!” “这……” 鲁涵听闻是夫人爱物,面露怒色,但想到荔知是殿下介绍来的人,又生生把怒斥忍了下去。 眼见事态发展到了尴尬的境地,谢兰胥作为尴尬的症结,不慌不忙地出面说道: “盗卖主人家中财物乃庶人重罪,如若姑息,只会酿出不正之风。桃子,推我的轮椅来。” “殿下,不可!”鲁涵一愣,连忙道,“你的腿刚刚才针灸过,大夫特意嘱咐你要好好休息——” “既然这位姑娘如此确信,不妨让我们一道去看看事情真假。”谢兰胥神色平和,“荔知是我推荐来都护府的人,如果她当真犯下大错,我亲自将她扭送官府,再向都护负荆请罪。” “这……”鲁涵面露犹豫。 轮椅转动着进到室内,桃子向众人行了一礼,上前帮忙搬动谢兰胥。 虽说是夫人的嫁妆,但殿下的身体显然更精贵一些。鲁涵还想再劝说两句,但熏风在一旁煽风点火唱反调,似乎巴不得谢兰胥也去捉个现行。 鲁涵后院的女人只有一个,但不代表他不知道女人之间的这些勾心斗角。平日里他可以不管,但这熏风拱火拱到了他的头上,让鲁涵十分恼怒。 要不是殿下还在这里,他真想一脚将这个惹是生非的丫鬟踢走。 但现在,殿下将自己的清白和荔知捆在一起,他就是对荔知的清白不感兴趣,今日他也必须陪着殿下走上这一趟。 鲁涵不得不命人备上马车,带着谢兰胥和举报人熏风一起往镇中赶去。 在他们走后不久,鲁从阮吊儿郎当地从镇外骑马回来了。 高大的骏马上还挂着几只野兔,一只野狐。鲁从阮琢磨着把这只白狐狸给荔知做个披肩,回到扶风院后却找不着人。 一问,才知道熏风举报荔知盗卖夫人的嫁妆,鲁涵和谢兰胥都亲自赶去现场了。 鲁从阮一听,这还了得?赶忙扔下狐狸和兔子追了出去。 …… 鲁涵的马车到了黑市门口,几个下人将轮椅上的谢兰胥搬了下来,鲁涵背着手沉着脸站在身旁,熏风一脸藏不住的兴奋,浑然不知旁边的鲁涵正冷眼看着她,已经决心此事了结之后就将她赶出都护府。 黑市院门紧闭着,偶尔从门缝里传出讨价还价的声音。 里面的人还不知道自己摊上了事。 “踢门吧。”鲁涵说。 一声令下,几个腰粗膀圆的小厮踢开紧闭的木门,鲁涵的亲兵迅速冲了进去,包围住里面所有的人,齐声大喊道: “都护大人驾到!” 谢兰胥挥手制止了桃子想要帮忙的动作,自己转动车轮,缓缓走进大院。 院中的人面面相觑,哗啦啦地跪了一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谢兰胥和院中的荔知四目相对,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荔知坐在一个绣墩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身后,衬得她更是面若凝雪。 一位面相狡诈的妇人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她身边,右手还握着一把银色的大剪子。 “让无关之人都出去。”鲁涵说。 鲁涵的亲兵们手脚并用,很快就把院里的人都“请”了出去,只剩下荔知和她身边跪着的妇人。 “奴婢给殿下请安,给老爷请安。不知殿下和老爷这是……”荔知从绣墩上站了起来,向两人行礼问安,不卑不亢的姿态不见丝毫心虚。 “有人举报你偷了都护府的东西。”鲁涵神色严肃,“你承认吗?” “奴婢不认。”荔知毫不犹豫。 “老爷已经知道你偷了夫人的嫁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熏风大声道。 荔知站直了身体,冷静地和熏风对视: “人证在哪里?” “人证就是我!”熏风说,“我亲眼看见你去了客房之后,架子上的金嵌珠石圆盒就不见了!那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 “所以,你根本没有见到我偷东西,只是发现在我走后,架子上的圆盒不见了。”荔知说。 “这有什么区别?不是你拿走了,难道是它自己飞走了?”熏风说,“是不是我说的这样,一问就清楚了!” “的确一问就清楚了。”荔知平静地附和。 荔知表现得十分镇定和坦然,丝毫没有坏事败露后的那种羞愧和害怕,鲁涵心中渐渐起疑,指向荔知身旁跪着的妇人。 “你来说,她来你这儿是做什么的?要实话实说!否则我连你一起送官!” 妇人被鲁涵的威胁吓破了胆,连连叩首求饶: “大人,大人——我什么都不清楚啊,我就是看她在当铺门口转悠,不忍心她一个小姑娘被当铺诓骗,所以才请她来民妇这里卖东西的啊!” “大人你瞧!她果然是来卖赃物的!”熏风大喜。 “不不不——”妇人一听吓得不行,连忙否认,“民妇做的正经生意,哪敢收售赃物啊!这丫头是来民妇这里卖头发的,民妇绝不敢说谎啊!” “你说谎!”熏风瞪大了眼睛。 “哎哟,哎哟,民妇哪儿敢在都护大人面前说谎啊——民妇确实是想用三十两银子买她的头发,大人知道,现在的贵妇流行把头发堆得高高的,头发少了可不行……”妇人压着恐惧讨好地说道,“大人,民妇说的都是实话……” “你帮着她在骗人!”熏风气急败坏起来。 “什么骗人,我这剪子都还在手边呢!”妇人着急道,“我又不认得她,为什么要帮她说谎?你这丫头,好生不讲理!” “那夫人的金嵌珠石圆盒去哪儿了?!”熏风叫道。 荔知刚要说话,一个身影从门外冲了进来,一脚踹在熏风身上,直接将她踹了个仰倒。 “是我让荔知拿去我屋里了!”鲁从阮咬牙切齿地说,“好你个毒妇,以前我还觉得你只是妇人之见,没想到你竟恶毒至此,不但不知悔改,还要变本加厉!” “少爷!你不能为了帮她就不顾事实啊!”熏风从地上挣扎起来,哭哭啼啼道。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竟然如此,我就让你看清楚些,这是什么?!” 鲁从阮从怀中掏出一物,赫然就是那金嵌珠石圆盒。熏风看着鲁从阮手中的圆盒,瞠目结舌,连眼泪都停住了。 谢兰胥坐在轮椅上,嘴角隐约露出一丝笑意。 鲁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熏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怎么可能……”熏风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鲁从阮。 “因为我昨日失手打碎了八宝架上的一尊玉山,荔知便提议把这圆盒挪到房内的,因为圆盒本是母亲的嫁妆,放在客房始终不妥,却没想到你这刁奴会借此生事!”鲁从阮转向鲁涵,“让儿子院里的事情惊动父亲,儿子罪该万死。” 鲁从阮转身向鲁涵行礼,到谢兰胥时,只虚虚地揖了揖手 “你这院子,是该管一管了。”鲁涵紧皱眉头,“这叫熏风的丫头,让她今日就收拾东西离开,我们都护府容不下这尊大佛。” “是,父亲。”鲁从阮应声。 鲁涵的话让熏风如坠冰窖。 鸣月塔这样的地方,除了都护府,还有什么是好地方呢? 熏风自小容貌出挑,十一二岁时就被都护夫人要到了身边,当做儿子的枕边人培养。 她早已过惯了富贵日子,如今让她出去吃苦,不是要了她一家子的命吗? 她回过神来,急得扑着上去抱住鲁从阮的大腿,拼命哀求。 “少爷,求求你饶我一次,求你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求少爷看在我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救我一命——” “我给过你机会了,滚开!”鲁从阮不耐烦地再次一脚将其踢倒。 “少爷,少爷——” 熏风哭得梨花带雨,可惜鲁从阮已经对她失去耐心,也不在乎她的悔恨是否真心。 “可你为什么要卖头发呢?”鲁涵不解地看向荔知。 “……因为奴婢身为奴隶,是没有月例的。”荔知低头道。 “这倒是一个问题……回去后,我和账房说一声,多少还是给你们开一些。”鲁涵说。 “多谢老爷仁慈!”荔知弯腰行礼,“奴婢代府中其他奴隶谢过老爷——” 眼看只有自己遭殃的结果就要达成了,熏风急得大喊出声: “老爷,你不能赶我走!我知道是谁让殿下家破人亡!” 鲁涵立即变了脸色,谢兰胥的眼神也转了回来。 熏风指向荔知,不顾一切道: “是荔知!是她告发亲生父亲的一封飞书,才牵连出了太子的谋逆之案!”:,, 第34章 第 34 章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鲁涵面色铁青地看着地上的熏风,“你要是拿大殿下胡说,就不是赶出都护府这么简单了!” “我没有胡说!我真的知道!”熏风急忙跪在地上,膝行靠近鲁涵,“我亲耳听见荔家的长子荔晋之和荔知密谈,荔晋之用这件事来要挟荔知,逼她盗卖府里的宝贝,不然就将此事告诉都护大人和皇孙殿下!如果奴婢有一句假话,愿意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爷可以叫荔晋之来对峙!” “荔知,她说的可是真的?!”鲁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 荔知在地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奴婢从未飞书告人,请都护明察。” 事情已经不再是盗卖府中财物这么简单了,鲁涵脸色难看,大手一挥道:“回府!把荔晋之也给我带来!” 荔知被几个下人从地上拉了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她和轮椅上的谢兰胥擦身而过。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没有看她。 鲁涵打点好院子里其他的人,封上他们的口,然后把荔知带回都护府,一起回去的还有熏风,几人被带到谢兰胥所住的竹园堂屋,不一会,满脸惊慌的荔晋之也被推了进来。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勒令跪在地上后,贼眉鼠眼地到处打量。 “你是荔晋之?”鲁涵皱眉问道。 “是……小的是荔晋之。”荔晋之挤出讨好的笑容,“不知大人叫小的来是为了……” 荔晋之都想好了,如果是荔知偷盗财物的事情败露,他就一口咬死和自己没关系。 但他怎么也没想不到,鲁涵将他押解至此,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是你说,荔知曾有一封飞书?” 荔晋之立即看向身旁的荔知,后者低着头跪在他身旁,一副从顺的姿态。 他没法和她交换视线,对目前的境况更没有把握,但左右不是自己吃亏,荔晋之没多少犹豫,就把荔知给卖了出去。 “回大人的话,确有此事……” “如今殿下也在此,你将此事来龙去脉如实道来,若是有任何不实之处,你的小命就别想保住了!”鲁涵威吓道。 坐在主位的谢兰胥静静地看着底下两人。 “这……”荔晋之看了眼旁边的荔知,装模作样地揖了揖手,“妹妹,对不住了。” 荔知垂着眼睛,连余光都未曾施舍。 “回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那是我们流放的队伍刚出京都不久的时候,”荔晋之说,“有一天晚上,我休息的地方在荔知旁边,那晚我恰好失眠了,那地又冷又硬硌得我睡不着觉……我正翻来覆去的时候,听见她在旁边说梦话。” “本来嘛,说梦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我仔细一听,却吓了一大跳!我这妹妹,竟然在说什么‘不是故意害了太子一家’,‘只想告发父亲’……我这一琢磨,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都是我这糊涂的妹妹,不知中了什么邪要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结果牵连了太子殿下!” “他说的可是真的?”鲁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你告发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荔晋之难掩喜悦地看着荔知,就等着她伏法认罪,然后他因有功被收入都护府做事。凭他的才华和机灵,在鲁涵身边混个军师还不简单吗? 荔知终于抬起了头。 少女薄肩细腰,一身素衣跪在地上,看上去柔弱可怜,哪像是会告发自己亲生父亲的人呢? 她坚决沉着的目光扫过鲁涵的眼睛,然后落在谢兰胥平静的脸上。 “奴婢不承认兄长所说。”她一字一顿说。 荔晋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她还敢反驳。 “首先,奴婢从未有说梦话的习惯。这一点,奴婢在荔府时的丫鬟都能证明。”荔知有条不紊地说,“其次,奴婢也未曾飞书告发过自己的父亲。” “更何况,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父亲在谋划什么事,难道会告诉我吗?我就算要告发,又能告发什么呢?” “奴婢只是割舍不下兄妹情谊,无法对兄长的受害视若无睹。所以才在兄长用莫须有之罪要挟我时,答应为他勉力一试。但老爷对我有恩,府中诸位主子也都宽和待人,奴婢做不出背叛他们的事。所以奴婢才想要卖掉自己的头发。” 荔知看向瞠目结舌的荔晋之,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然而奴婢父母双亡,只剩长兄为父。奴婢愿做不孝之人,只为行我心中孝道,却不想我的兄长,并未将我当做他的家人。” “你!”荔晋之气得指着她的脸,涨红了脸,“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 “我能作证,她之前真不是这么说的!”熏风也急了,生怕鲁涵相信荔知的话。 “你还敢说话?!”鲁从阮眼睛一瞪,熏风害怕地闭上了嘴。 “都别吵了!”鲁涵一掌拍在桌上,强行打断荔晋之的话,“你说她飞书举报,可知飞往何方,状告何事?” “这……” “我再问你,荔知和她的父亲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她要大义灭亲,飞书举报自己的父亲?” 荔晋之眼神躲闪,不敢答话。 “若是没有深仇大恨,这世间哪有会告发自己亲生父亲的孩子!”鲁涵斩钉截铁道。 “可……大人,大人你相信我啊!荔知一直痛恨我父,因为她觉得是父亲害死了她的孪生妹妹!她有告发我父亲的理由啊!”荔晋之大喊道。 “事到临头你还在狡辩!”鲁涵大怒着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不死心,我也不妨告诉你!太子谋逆一案,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牵连之多,扳连之深,绝不可能和她一个深闺之中的小姑娘有关!” “大人有所不知,她……” 荔晋之还想狡辩,鲁涵拍桌怒喝一声: “搬弄是非,不择手段,丧尽天良——她视你为兄,你却想攀咬她来成全自己!” “大人,不是这样的啊!你别相信她胡言乱语!” “我看你才是胡言乱语!”鲁涵说,“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大人!饶命啊大人!” 惊慌失措的荔晋之被拖了下来,剩下一个没有依靠,如惊弓之鸟的熏风。 “父亲,儿子院中的人,就交给儿子做主吧。”鲁从阮揖手道。 鲁涵疲惫地挥了挥手。 “熏风恶奴,调拨离间,不知悔改!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将其一家都逐出都护府!” 鲁从阮的话音未落,熏风已经哭着求饶了。 “少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一脸厌恶,侧头看也不看。 “荔知妹妹!”熏风转而扑向荔知,哭得凄凄惨惨,“我真的知道错了,求妹妹跟少爷求求情,原谅我一次吧!” 荔知规规矩矩地跪着,任由熏风怎么摇晃,她都没有看她一眼。 早在熏风的巴掌落在嘉穗脸上时,她就应该明白,她的下场只有一种。 荔知可以原谅他人对自己的伤害。 为了达成目的,她不惜将自己也变成赌桌上的一枚筹码,不择手段地使用自己,甚至伤害自己。 她的身体和心灵不值一文,只有荔知的名声重于一切。 但嘉穗他们不一样。 嘉穗、嘉禾,还有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他们在一切结束后,还可以重新开始。 两名健壮的家丁进来将熏风拖走,她想要挣扎,可惜无济于事,直到出了竹园,熏风凄厉的哭喊声依然若隐若现。 “殿下,你看……” 鲁涵朝一直没说话的谢兰胥揖手,征询对荔知的处置。 “既然只是闹剧,那就以闹剧来处理罢。”谢兰胥说,“此事就此了结。” 鲁涵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让一场闹剧惊扰了殿下,是微臣的过错。” “大人言重了。” 鲁涵行礼告退,刚要带着所有人下去,谢兰胥轻声开口道: “让荔知留下罢。” 鲁涵一愣,然后眼神示意其他人跟着自己退出堂屋。 鲁从阮不愿意让荔知单独留下,不满的话语刚要出口,就被父亲连推带拉地扯出了竹园。 屋中只剩荔知和谢兰胥两人后,沉默变得格外清晰。 沉甸甸的空气,压在两个人的胸口。 荔知知道,她的说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谢兰胥。 “般般。” 少年叫她的名字,目光冰冷,声音缠绵。 “我说过,不要骗我。” 荔知向着他深深叩首下去。 “事到如今,民女必须向殿下坦白——在河平八年的十月,民女的确写有一封举报父亲的飞书。” 即使她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谢兰胥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 “民女在飞书中告发荔乔年侵占民田,贪污受贿,并附上了数个借祝寿之时行贿的官员名称。”荔知说,“当时的京兆府尹张珂是我父亲的党羽,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飞书最终如泥牛入海,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荔晋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但他确实以此要挟,让我举荐他入都护府,或者偷盗都护府财物。” “民女知道,一旦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以他的贪婪,今后必定后患无穷。”荔知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椅子上的谢兰胥,“民女不想给殿下添麻烦,所以才设下此计自救。” “……究竟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还是害怕我知道此事?”谢兰胥轻声说。 荔知沉默半晌,哑声道: “我只在飞书中告发了荔乔年,提及的数个行贿官员中并没有太子一党……” “政治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曾想过,太子谋逆一案,说不定是源于一封告发荔乔年侵占民田、收受贿赂的飞书?” 荔知没有回答,她的睫毛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去。 “……其实你也这样想过。”谢兰胥作下结语,“因为一个月后,太子和荔乔年就被斩于西市菜市口,一应受死的还有你名单上的名字。” 他看着荔知的眼睛,而后者,避开了她的视线。 屋内没有别人,谢兰胥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荔知面前。 他抬起荔知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他的眼睛,死水般无波无澜,而她的眼睛,却像春天的湖,波光粼粼。 偶尔,他想要捏碎这小小的下巴,挖开这温热的胸膛,看看那颗心,是否和他触摸时一样鲜活。 他想剥开她的血管,切开她的血肉,看看她的灵魂藏在哪里,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假话。 他很确定,她对他说了假话。可他猜不透,这谎言到底是什么。 “……没错,我也这么想过。” 一双纤瘦的柳叶眉下,明眸闪动着脆弱的波光。 荔知在他的手心里仰望他。 她的眼泪落到谢兰胥的手掌上,他忽地一颤,下意识松开了手,就像被最炙热的火焰灼伤。 “我为殿下奋不顾身……只因我心中有愧。” “荔知任凭殿下处置。”荔知重重地叩首下去,“哪怕殿下要我赴死,荔知也绝无二话。” “好——”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 “那你就以死谢罪罢。” 荔知再次叩首。 “若有来生……”荔知抬起含着泪光的眼睛,对目不转睛的谢兰胥笑道,“希望殿下还能唤我一声般般。” 谢兰胥沉默不语。 她告罪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盏茶摔向角落。 茶盏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荔知捡起最大的一片三角碎片—— 毫不犹豫划向脖子。:,, 第35章 第 35 章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 她睁开眼,一只手攥着茶盏碎片,鲜血一股股地涌出。 荔知一声惊呼,染血的瓷片落下,鲜血溅飞在冰冷的地面。 “殿下——我马上给你止血!” 荔知想要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布条,可她努力撕扯,结实的布料却纹丝不动。 就在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谢兰胥握住了她的手。 谢兰胥的血流到了荔知手上,他的鲜红连接了两人,再从彼此皮肤交汇处慢慢滴落下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愿意为我去死。现在,我相信了。”他温柔的声音就像是出自慈悲的圣人,“般般,你可会怨我,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他的表情终于松懈下来。 曾几何时,那些好像要永远藏在乌黑瞳孔深处的观察和怀疑,在荔知愧疚交加的面孔前如云烟散去。 “如果有人这么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我也会和殿下一般处处试探。”荔知惨笑道,“更不用说,很有可能是因我的原因,致使太子一家蒙难……我有什么资格怨恨殿下?” 谢兰胥细细打量她的神情。半晌后,松开她的手,缓缓道: “太子谋逆一案,和你的飞书举报并无关系。” “殿下不必安慰我……”荔知说,“太子一党被定罪,就在我寄出飞书的一个月后,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皇上定罪太子谋逆,是因为东宫搜出了荔家和太子结党营私,密谋谋反的书信。” 荔知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此事干系重大,所以所知者不多。”谢兰胥说,“太子被废前,有一封飞书直接出现在紫薇宫。信里详细阐述了太子和荔家勾结意图谋反的事情,皇上下令搜宫,搜出了太子和荔家款曲的书信,这才有了之后的事。” “殿下……真的没有骗我?”荔知怔怔道。 “我不必拿这样的事来骗你。”谢兰胥返身走到椅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按住伤口。 “我来吧——殿下,药在哪里?” 荔知从谢兰胥所说的地方,拿了药返回他身前蹲下,将药粉洒在他掌心的伤口。 日常中使用的瓷器,尤以茶盏为代表,为了隔热保温,都不可能做得太薄。 划破谢兰胥手掌的那片碎瓷,除了造成的破口表面较大,流血较多以外,既不可能割破荔知的动脉,也不可能伤到谢兰胥的筋骨。 只要紧紧裹起伤口,就能快速止血。 荔知将手帕打了个结,担忧地看向谢兰胥:“殿下要不要叫个大夫?” 后者摇了摇头,并不在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荔知,那只刚刚包扎过的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只有愧疚吗?”他问。 “什么?” “心跳,做不了假。你对我,只有愧疚吗?” 荔知慌张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谢兰胥笑了起来,那最后一丝狐疑在他眼中湮没。 “我懂你的情,也明白你的义了。”他柔声说,“从今往后,你是我唯一可信之人,般般。” …… 五十大板,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的酷刑。 板子打完,荔晋之也只剩半条命了。 荔知以兄妹一场为由,领下了将荔晋之送回到他服侍的披甲人那里的差事。鲁涵得知这消息,叹了口气,对面前的鲁从阮说: “遇事临危不乱,在两难之中依然尽力斡旋,最后以德报怨,不记前仇,真是一个剑胆琴心的奇女子……阿阮,将她还给你妹妹吧。” 鲁从阮急了:“这是为何?” “……你配不上她。”鲁涵摇头。 鲁从阮勃然变色。 他想起谢兰胥来到鸣月塔之后,父亲对他们二人的种种比较,还有嘴上不说,但处处都变现出来的偏爱,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在此刻爆发了。 “父亲敬仰废太子,儿子管不着,但父亲要想清楚!儿子才是你的亲儿子,不是那竹园好吃好喝供着的皇孙!” “父亲觉得我配不上,难道发配到我们鸣月塔,全靠父亲庇佑才留有一条命在的皇孙就配得上了吗?” “你住嘴!” 鲁涵又惊又怒,待回过神来,一巴掌已经打歪了鲁从阮的面庞。 鲁从阮身为独子,从小娇生惯养,别说是挨打了,就是挨骂也是少中之少。此刻挨了耳光,他捂着脸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鲁涵觉得自己的手掌在烧,他刚打下去就后悔了。 “阿阮,你……” 鲁涵刚一开口,鲁从阮就站了起来,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任他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头。 …… 颠簸的马车上,昏迷的荔晋之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等到看清坐在窗边的荔知,愤怒让他下意识就想朝她扑去,但随之而来的身体上的剧痛,让荔晋之原地就惨叫出声。 “大哥醒了?”荔知柔声道。 “你这个恶毒的贱人,就算我去了九泉之下,一定也变作鬼来找你!我会带着我们荔家惨死的几百人,一起来找你索命!” 虽然身体动不了了,但荔晋之的口才依旧。 在他咒骂不断的时候,荔知一直没有打断他。直到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身上伤口因为激动而渗出更多鲜血,荔知才缓缓开口道: “大哥真的敢去九泉之下与荔家三百多口人相见吗?” “你什么意思?!” “不会连大哥自己都忘了吧?”荔知微笑着,惊骇的话语从那温柔的唇间缓缓流出,“致使荔家抄家,父亲惨死的真正元凶,不正是大哥自己吗?” 荔晋之瞪圆了双眼,机灵的舌头僵住了,恶毒的声音也没有了。 “父亲恐怕临死都觉得自己十分冤枉,他怎么也想不到,以他的名义和太子共商谋逆大计的,竟然是他一直当做左膀右臂的庶长子。” 荔知将他的头轻轻抬到自己腿上,如同抚摸最为怜爱的弟弟妹妹那样,轻柔地抚摸着他因灭顶的恐惧而完全僵硬的头顶。 “你知道谋逆一案的真相,所以乐于让我背这个黑锅。你怎么不想想——”荔知看向呆若木鸡的荔晋之,微笑道,“怎么我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把梦话说给你听呢?” 她轻声说: “因为只有你心术不正,欲壑难填。” “因为只有你,知道我并非真凶。” “你不仅不会为了荔家向我复仇,还会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让我这个以为害死父亲和太子的傻瓜派上用场。” 荔晋之忽然挣扎起来。 他不想再听荔知的自白,他不想再听她解说自己如何愚蠢,他已经明白眼前的是一个自己无法战胜的怪物,一个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现在只想活下去!不管是给披甲人为奴还是给什么别的东西为奴,他只想要活下去! 一把冰冷的匕首紧贴在荔晋之的左侧颈动脉上。 “大哥,别让我生气。”荔知叹了口气,真诚地发出请求,“好么?” 荔晋之感受着紧贴自己血流涌动的那片冰冷,已经想象到他的鲜血溅上马车顶的样子,极度的恐惧让他动弹不得。 荔知露出满意的微笑。 “熏风来找你,也是我授意的。”她说,“不然,她怎么会突然那么聪明?” “你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荔晋之颤声问。 “因为我要你死得其所。”荔知俯下身,在他耳边说。 她抬起头,看着荔晋之惨无人色的脸,嫣然笑道: “我应该谢谢你,如果没有你配合我演这一出戏,也不知我何时才能找出一个完美的理由,说服殿下相信我处心积虑接近他是完全善意的。”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荔知笑着说,“我根本没有寄过飞书。” 一行飞鸟从窗外掠过天空,那猛力扑扇翅膀的声音,从近到远,从强到弱。 最终消失的振翅声,在荔晋之看来,就像他最后的挣扎。 他终于明白,从那些梦呓开始,他就已经扣响死亡的大门。 长久以来,他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沾沾自喜,丝毫没有察觉。 宫中后位空悬多年,而皇上谢慎从正值壮年,和太子之间矛盾颇多,若再有嫡子,往后必然继承大统。 双生子从出生起就有命格非凡的谶言,他和父亲在长久的观察后,发现荔知性情柔顺,聪慧好学,而她的妹妹则个性叛逆,顽劣不堪。 最终,父亲决定将希望放在姐姐身上。 他只需虚伪地笼络住她,笼络住这个早晚进宫的妹妹,就能保住荔家往后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哪怕一时,一刻,他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更不用说把她当做对手。 “放过我吧……我是你血脉相连的大哥啊……”荔晋之几乎是含着眼泪哀求道。 “我的双生姊妹,因为恐惧和羞耻,直到血流而尽也不敢出声求救。”荔知轻声说。 那一夜,她永远无法从记忆里抹去的雷雨夜。 雷声震耳欲聋。 好像永不停歇的大雨从屋檐上如注倾泄而下。 她的双生姊妹,在绝望中死不瞑目。 “她才十三岁……就死于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她轻声说,“你把她推向那里的时候,有想过她是你血脉相连的妹妹吗?” 无边的恐惧像蛇一样攀附上荔晋之的身体。 他所感受到的恐惧,已经和脖子上的匕首无关了。 所有一切,真正恐惧的源头,是眼前这个笑意盈盈的少女。 “你……难不成你要……” 荔知看着他,用微笑肯定了他的猜测。 “我要天下皆知,皇位上坐的是个行若狗彘,沐猴而冠的邪魔。” “我要谢慎从死无葬身之地,我要他千秋万代的美梦永远破灭,我要他知道——” “天若不除,我必除之。” 眼前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荔知,除了外表,已经和他记忆那个愚孝愚善的妹妹大相径庭了。 少女像是触及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神色前所未有温柔。 “每穿一颗贝壳,我都燃香祈福九万次。” 幽冥之中,传来她灵魂另一半的低语。 不属于她的娴静表情占据少女的面孔。从窗纱下逃出的残光,似乎也怕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她脸上左右躲闪。 一种奇特的明快笑意在窗纱朦胧的光线下出现,她轻声而坚定的道: “我要青史留名,母仪天下。我要百年之后,众人提起荔氏之女荔知,只有颂声天下,敬赞德美。” 在这逼仄的马车之中,荔晋之感觉世界旋转不已,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肝胆俱碎道:“你……你是……” 荔晋之充满血丝的眼睛在一瞬间暴突,他死死盯着荔知,喉咙里咔咔作响,但再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荔知放在他头顶的手,握着一根没入头颅的银针,搅碎他最后的话语。 荔晋之的身体像绷到极致的弦,突然松懈下来。 他的眼睛大睁着,再也合不上了。 那枚银针被荔知收入木簪,随后她又将木簪若无其事地戴回头上。 片刻后,车中响起了荔知慌张的呼喊声。 马车夫赶紧停下车来查看。 他推开紧闭的木门,伸手摸了摸躺在竹席上的荔晋之的鼻息后,一脸遗憾地看着荔知: “……重伤不治,已经走了。” 少女泛红眼眶中的泪,霎时流了出来。 “大哥……” 荔知俯下身,抱着荔晋之的尸身无声抽泣起来。 即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都不禁感到动容。 车夫同情荔知遭遇,没有催促她,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她心情平息。 很快,马车附近就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车夫不嫌麻烦地向每一个询问的人解释他所知道的事情缘由,得知少女曾是二品京官的女儿,如今不计前嫌地护送陷害自己的兄长回家,人们看向荔知的眼神都是同情和钦佩的。 他们管中窥豹拼凑着真相,永远也看不到真正的事实。 亦或者像她一样,等到明白真相的那一天,已经太久太迟。 只留下一道永远溃烂的伤口,在肺腑中日夜疼痛。 第36章 第 36 章[新增] 荔知将荔晋之的尸身送回他的披甲主人那里,后者听闻荔晋之惹怒了都护府,毫不犹豫地就他的尸身扔去了野外喂狗。 她独自一人坐着马车回到都护府,等待她的是扶风院里神情冷硬的鲁从阮。 荔知看出他心情不悦,而且这不悦极有可能和她有关,遂低眉顺眼地走到他面前行礼请安,禀告荔晋之在路上暴毙一事。 鲁从阮对荔晋之的死并不关心,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牢牢钉在荔知身上。 “是谁允许你私自和竹园来往的?” 荔知一愣,抬头看他。 “从前我可以既往不咎,但以后——”鲁从阮背着手,站在院中冷冷地看着她,“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再和竹园接触。” 院中还有几名值班的丫鬟小厮,她们站在廊下眼观鼻鼻观心,但实际都将耳朵高高竖起。 “少爷,这是为何……”荔知说。 “没有为什么。”鲁从阮说,“你是我的奴婢,对我的命令只需服从。” 一向平易近人的鲁从阮突然摆出主子的身份。荔知就知道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只得以奴仆的身份行礼回应: “奴婢知道了。” 鲁从阮转身往屋内走去:“你跟我进来。” 荔知无视其他下人投来的各异目光,跟着鲁从阮走进屋内。 “你在竹园都干些什么?”鲁从阮问。 荔知老实回答读书磨墨。 “皇孙有自己的婢女小厮,怎么还要我扶风院的丫鬟服侍?”鲁从阮冷笑,对谢兰胥的不满几乎写在脸上。 “奴婢为了给弟弟治病,曾借了殿下十两银子。读书磨墨,只是在偿还欠银。” “不过十两,你为什么不找我借?”鲁从阮紧皱眉头。 “那时弟弟命悬一线,少爷又不在府中……” 鲁从阮白天时候几乎都在府外,荔知这样说,也是合情合理。 “那你为什么不找萱儿?” “小姐已为奴婢开恩多次,奴婢不愿再麻烦小姐。” 鲁从阮的怒气渐渐消去,他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扔给荔知: “这钱,我替你十倍偿还。” 以鲁从阮的性格,现在拒绝无疑会进一步触怒他,荔知现今只是一介奴婢,就像她拒绝和夫人起直接冲突一样,她和鲁从阮正面对上也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决定之后再另想办法,便沉默着收下了这一袋银子。 “你爱读书?”鲁从阮又问。 “闲暇时看上几本,打发时间罢了。”荔知谨慎回答。 “过几日,我带你去家塾上课。”鲁从阮说,“下去吧。” 荔知行礼正要告退,鲁从阮叫住她: “从今以后……你就是扶风院的大丫鬟。” 荔知并不吃惊。 待她退出堂屋后,鲁从阮的贴身小厮走了进来,面有忧虑地看了眼荔知离去的方向。 “少爷,小的担心老爷知道了,恐怕……” “此事我已有计较。” 鲁从阮冷笑着向小厮招手,小厮连忙附耳过去,两人耳语几句后,小厮一脸惊喜道:“少爷这招实在是高,小的这就去余家一趟。” 鲁从阮挥挥手,小厮赶忙退下。 鲁从阮走到窗前,冷笑着看向竹园的方向: “一个谋逆之人的遗孤,也想和我争?” …… 傍晚的斜阳洒满客院,跳跃在狭长翠绿的竹叶之上。 谢兰胥早早就半躺在窗边的长榻,茶几上放着上一次荔知未读完的书。同样是春风,夹着夕阳是暖的,夹着夜色却是冷的。 谢兰胥在长榻上,神色也和月光一般寒凉。 “撤了吧,回房。”终于,谢兰胥说。 桃子正要将谢兰胥搀扶到轮椅上,名为西瓜的婢女趋步走了进来,小声禀告有人代荔知传话。 “让她进来。”谢兰胥发话。 过了片刻,嘉穗走进书房,向榻上的谢兰胥拘谨地行了一礼。 虽说是空有身份的废太子之子,但嘉穗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亲国戚,面对谢兰胥时自然紧张,她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后者眼睛。 “你要替荔知传什么话?”谢兰胥问。 “少爷大发雷霆,不许荔知私自和竹园走动,欠殿下的银两,也即刻偿还。” 嘉穗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正是鲁从阮给荔知的那一钱袋。 “荔知让奴婢转达殿下,殿下之恩,没齿难忘。” 鲁从阮的钱袋在嘉穗手上,谢兰胥不开口,没有人敢接。 嘉穗不得不抬起头,长榻之上,少年在月光中宛如芝兰玉树,高洁不可亵渎。他拿起茶几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神色如暗河般不可捉摸。 “你回去告诉她——”谢兰胥说,“答应做多久的婢女,就要做多久。” 少年抬起眼眸,对嘉穗微笑道: “一天,都不能少。” “殿下——”事情涉及荔知,嘉穗也顾不上害怕了,她壮着胆子为荔知说话,“这事不是荔知说了算,少爷不许她和竹园来往,荔知只是一名奴婢,她又能做什么呢?” 谢兰胥此前并未关注这名眼生的丫鬟,但此刻,他重新打量起她来。 “你和荔知什么关系?” 嘉穗低头回答:“……荔知还是荔府小姐时,奴婢是她的贴身丫鬟。” 谢兰胥机敏非常,马上就猜到了嘉穗会在这里的理由。 “宁愿二度为奴,也要追随主人。”谢兰胥略有讶异,“你倒是忠心耿耿。” 嘉穗低着头不说话,实际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谢兰胥虽然看似温和,但嘉穗对他总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你回去吧。”谢兰胥说。 “……奴婢告退。” 嘉穗走出竹园时,夜风一吹,更加感受到后背的冷意。 她连忙返回扶风院荔知所住的耳房,关上房门后,她将谢兰胥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 “般般,这下要怎么办?”嘉穗神色焦虑。 “你不必担心,殿下不会难为我的。”荔知像是早已预料到谢兰胥的反应,丝毫没有惊讶之处。 “我看这位殿下不是好相与的,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嘉穗握住她的手。 “我会的。”荔知拍了拍嘉穗的手背,宽慰道。 送走冒着风险替她传话的嘉穗后,荔知回想谢兰胥说的话。 “答应做多久的婢女,就要做多久。一天,都不能少。” 她当时答应的是多久来着? 谢兰胥说缺一个端茶磨墨的婢女,她就一口答应了。 现在看来,这期限岂不是谢兰胥说多久就是多久? 罢了,这些都不是她该想的事。 她肯定不会就这么听鲁从阮的话,但为此和他翻脸也不太合适,荔知不想吸引过多的目光。只要谢兰胥还在都护府内,同为都护府的人,她总能找着机会相见。 荔知想来想去,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数日后,鲁从阮兑现诺言带她去家塾上课。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像是去上课的,像是带着斗鸡去参加比赛的。 荔知就是那斗鸡。 临出发前,他精心挑选了裙装让她换上,还从萱芷院借来一名擅梳妆的丫鬟,特意给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才满意地带她出了门。 途径长廊时,荔知和迎面而来的谢兰胥等人撞了个正着。 谢兰胥坐在木轮椅上,由桃子在身后推动。还有两名荔知眼熟的丫鬟,分别是西瓜和苹果,一左一右跟在谢兰胥身后。 两拨人狭路相逢,先后停下脚步。 鲁从阮冲轮椅上的谢兰胥拱了拱手,一脸虚伪的笑意。 “这不是皇孙殿下吗?这是要去哪儿啊?” 谢兰胥露着彬彬有礼的微笑,眼神从鲁从阮身后的荔知身上一扫而过。 “我这是要去书房,鲁公子可要随我同去?” “我就不去喝茶闲聊了,迟了家塾的老师可饶不了我。”鲁从阮再次拱了拱手,连敷衍都懒得遮掩,“我就先走一步,殿下自便。” 鲁从阮迈腿大步走出,荔知低头和谢兰胥擦身而过,没有眼神交汇。 “殿下——”桃子忍不住道,“他不过一介纨绔,怎敢出言讽刺殿下?!” 谢兰胥面色平常,抬起右手制止桃子的抱怨。后者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 一行人到了书房门口,看门的马果子见了谢兰胥,连忙入门禀告。不到片刻,鲁涵迎出,撩袍欲跪。 “大人,免礼。”谢兰胥说。 桃子立即上前一步,将人扶了起来。 “殿下今日怎么有空……”鲁涵面露疑惑。 “我受了大人多日照顾,如今身体已有大的改善,特来向大人致谢。” 谢兰胥撑着轮椅,独立起身站定,揖手向面前的鲁涵道谢。 鲁涵大为震惊,原本眉间难掩的烦恼烟消云散,满面喜色道:“殿下!你的腿脚——” “已大好了。”谢兰胥笑道,“能有今日,大人居功至伟。若不是大人相助,恐怕我早已不明不白地死在什么地方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啊!其他那些不吉利的,咱们也不要说了。殿下如今身体恢复,微臣日后也有颜去见大殿下啊!”鲁涵大笑着,将谢兰胥请进书房。 两人都在榻上坐定后,马果子端上热茶,不一会,为谢兰胥诊治的大夫也来了。 大夫先是把脉,然后是银针刺膝,做完这些后,他收起银针,笑着对二人拱手道: “恭喜殿下,贺喜大人,殿下吉人天相,所中之毒已经尽数清除,除了还略有虚弱外,已经和常人无异了。” “甚好!甚好!”鲁涵开怀大笑,命马果子带大夫下去领赏。 书房内只余两人后,谢兰胥主动开口道:“我见大人刚刚走出书房时愁眉紧皱,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这……” “与我有关?”谢兰胥一眼看出鲁涵的为难。 鲁涵犹豫半晌,无奈道:“实不相瞒,微臣有一名下属,乃是长吏余敬容,此人刚正不阿,无党无偏。为了殿下的事,已经多次向微臣谏言。” 谢兰胥并不意外会有这一天。 他从容道:“除了空有一个宗室虚名,我和发配来鸣月塔服役的罪人们并无不同。大人长久收留我在鸣月塔,确实有所不妥。如今我腿脚已好,也是时候离开都护府了。” 鲁涵打心眼里不愿让谢兰胥出府,这鸣月塔哪有比都护府更安全的地方? 但余敬容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君心难测,鲁涵实在没有把握他对谢兰胥的偏袒传到京都,陛下会作何感想。 若只是小范围地传播倒还好,可既然已经有人捅到余敬容那里,他就不得不收敛这种偏袒。 “唉……”鲁涵重重地叹了口气,神色愧疚道,“都护府下有官私田庄、店铺无数,还有一个在溪蓬草甸的马场,殿下想去哪里?无论殿下去哪里,微臣都会尽力关照。” “还是不要再特殊关照的好,免得再引非议。”谢兰胥笑道,“如今我腿脚已好,愿去马场服役,还望大人允许。” 谢兰胥的通情达理,让鲁涵更加愧疚,他神色痛苦,忍不住撩袍在谢兰胥面前跪下。 “微臣无能,让殿下受委屈了!” 谢兰胥扶起鲁涵,神色温和地宽慰。 第37章 第 37 章 镇上最大的家塾就设在万俟氏家中,由当地最有名望的几名老师共同授课。 因为上课的地方就在自己家中,万俟四兄妹已经早早到了,万俟蠡正和万俟奢趴在同一张桌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瓦罐里的促织,万俟奢一脸骄傲地说着这是他熬了一个通宵捉住的“豌豆黄”。 最小的妹妹万俟丹蓼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十指都用凤仙花染得红艳艳的,一张美艳张扬的脸庞暗中吸引着数个少年的注意。 作为大哥的万俟绩要稳重得多,只不过在学堂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赌场。 十几个有头有脸的乡绅之子正围着一个四张桌子拼凑起来的长桌激动地下注。 “大!大!大!” “小!小!” 鲁从阮进屋的时候正是这样一番火热的场景。 “你们这就开始了,怎么也不等等我?”他玩笑地质问道。 万俟奢一抬头,望见鲁从阮——最重要的是望见鲁从阮身后精心打扮的荔知,惊得大叫一声,一个趔趄往后退去。 他这么一退,撞到了桌子,陶罐倾倒,促织跳了出来—— 被同样看着荔知愣神的万俟奢一脚踩扁。 万俟奢再次叫了起来,这回是因为那只死得不能再死的“豌豆黄”。 许多人将鲁从阮围了起来,像恭维一块玉佩那样恭维站在他身后的荔知。鲁从阮一脸得意,向大家介绍荔知的罪臣之女身份。 “要不是荔家获罪,她现在还是正二品中书令的女儿,哪会流落到鸣月塔来。”鲁从阮得意洋洋,很是为拥有一个出身曾经高贵的丫鬟为荣。 各异的目光聚集在荔知身上,她低头不语,神色沉着。 “滚滚滚,别在这儿碍事!”万俟奢挤进人群,掌心还放着那只已经往生极乐的促织。他对鲁从阮视若不见,一脸惊喜地围着荔知嘘寒问暖,一会问她怎么来家塾了,一会又问她下课之后有没有时间去他院里看他收藏的促织。 鲁从阮不满有人觑视他的禁脔,替荔知回答道: “你别想了,荔知是我们都护府的人,你要问她做什么,先来问过我再说——” 万俟奢果真傻傻问道: “那我和她下课去看促织行不行?” 鲁从阮想也不想:“不行。” “为什么?” “因为下课后她就要跟我回府了。” “就一会!一会就行!” 万俟奢吵吵嚷嚷,自愿远离喧闹的万俟丹蓼见到自家哥哥如此蠢样,在一旁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夫子模样的人拿着教尺和书本走进了学堂。 所有人连忙找到座位坐好,荔知在鲁从阮的授意下,坐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鸣月塔民风开放,当地人没什么男女大防,因此学堂里除了万俟丹蓼,还有几个穿着丝绸美锻的富家小姐。 荔知混在其中,倒也不算突兀。 夫子咳了一声清清嗓,然后点了几个人起来抽查上一堂课的知识。 万俟奢没答上来,挨了十下板子。然后又因为一句“有本事和我比骑马射箭啊”,又挨了五板子。 荔知看他疼得眼眶都红了,愣是忍着没叫一声。他的兄长们都在下面起哄,说他今日展现了男子雄风。 抽查结束后,夫子开始上课。 荔知运气不错,今日讲的不是什么圣人学说,而是鸣月塔都护府的历史。 “……鸣月塔都护府存在已有两百年,历经两朝五代,是大燕疆域上的一扇重要屏障。在燕朝之前,鸣月塔之下有五个羁縻府、州,当今圣上登基后,翼州也被划分成鸣月塔的羁縻州。” 夫子讲得认真,底下的学生却在各干各的。 万俟兄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交头接耳,其他的学生也大多在走神。鲁从阮正在问后后座一个富家小姐头上的宝石簪子哪儿买的,打算下课后也给荔知买上一支。 整个学堂里,认真听课的恐怕只有荔知一人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夫子明知她不是交了束脩的学生,也让她起来回答问题。 “翼州如今当家做主的人是谁?” “执掌翼州军政的是翼州王,万俟传敏。” “你可知道翼州最高的山叫什么名?” “方山。” 夫子见荔知对答如流,惊喜地扩大了问题的范围。 “从京都出发,只在乘船的情况下抵达鸣月塔,会途径几个港口?耗时多久?” 学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荔知身上。 同样是万众瞩目,意义却和她刚进来时截然不同, 荔知略一思索,沉稳道:“走内河,那就经过青州的畏藏港、郴州的从弯港、安州的彼柳港……共十一个港口,耗时一个月。若是走内海,那就是青州的畏藏港、丘州的取碑港、会州的寿嘉港……共计九个港口,耗时也是一个月。以上计时只是大致估算,更准确的估算要看风速和风向。” “不错,说的已经很好了。”夫子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你身为女子,却对地理志了解颇多。真是难得。” “夫子精通天下地理,学生冒昧,敢问夫子可曾听说一个叫大朔的地方?” “老夫不敢说精通天下地理,只是走过的地方比常人要多上一些。这叫大朔的地方,老夫还是头回听说。”夫子捻着胡须,不解道,“这大朔有什么稀奇之处?” “……不过是个传说之地罢了,学生也了解不多。”荔知掩下失望。 夫子让荔知坐下,接着讲起其他地方。 地理课之后是荔知不感兴趣的经学,全部上完后已经过了晌午。鲁从阮再次拒绝万俟奢对荔知的邀约,带着她离开万俟家,上了回府的马车。 途径富家小姐所说的金银楼时,鲁从阮命人停车,唤贴身小厮进去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宝石簪子,不由分说地插在荔知的发髻上。 “你戴着果然比俗女好看。”鲁从阮说。 荔知垂着头不说话,已经对鲁从阮专断的做法习以为常了。 马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车中,鲁从阮若有所思地看着荔知,她以为他还沉浸在送出一只簪子的满足感中,却不想他开口说起了另一件事: “你要是喜欢看书,我书房里的所有书你都可以随意借阅。” 主子施恩,自然要有所回应。 虽然鲁从阮从来不在意她真正的感受。 “……奴婢谢过少爷。”因为坐在马车上的缘故,荔知只行了一个半礼。 “你不必如此拘谨,来了扶风院这么久,你还不知我是什么人吗?”鲁从阮说,“没其他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阿阮。” 荔知连忙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主仆有别,奴婢不敢。” “知知。”鲁从阮忽然说,“这是你的小名吗?” 荔知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 “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马车里只有鲁从阮的声音,荔知低着头,祈祷马车赶紧到都护府。 “我知道你原是官宦之女,心高气傲。我不会说要纳你为妾的话。”鲁从阮声音诚恳,“我会说服父母,八抬大轿娶你回府。知知,你可愿意嫁我为妻?” “少爷……”荔知终于开口,“少爷是都护之子,奴婢只是罪臣之女,少爷若娶奴婢为妻,只会拖累少爷的名声。” “不过是做不了官,对我来说并不是大事。”鲁从阮不以为意道,“你我结为神仙眷侣,游山玩水,岂不是比那科举做官自由快活得多?” 荔知只好换了个思路继续劝阻: “即便少爷是这样想的,老爷和夫人却未必如此想。少爷是家中独子,理应承担振兴家族的责任。” “我会说服他们的,你不必操心这一点。”鲁从阮信心十足。 荔知知道,他的信心来源于他是家中独子。 鲁涵总不至于为了棒打鸳鸯弄死这个唯一的儿子,更不必说溺爱成性的夫人,只要他决心够坚强,没有什么能被双亲阻挡。 荔知能够看出鲁从阮动真格了,如果她再不想些什么办法,他当真会为求娶她而闹到父母那里。 她不愿出不必要的风头,更不愿为鲁从阮出不必要的风头。 就在荔知冥思苦想怎么摆脱鲁从阮这个节外生出来的“枝”时,她一回府就得知一个惊天大消息—— 谢兰胥腿疾痊愈,已于今日离开都护府,前往蓬溪草甸服役去了。 她不敢相信这一点,命嘉穗前去竹园打听,嘉穗回来后,面色难看,告诉她竹园已经人去楼空。 “怎会如此?”荔知皱着眉头。 “我也很吃惊,怎么走得这样急……”嘉穗一脸忧虑,“我听人说,是都护府一个叫余敬容的长吏,几次三番谏言,说是什么……废太子之子被皇上派来鸣月塔戴罪服役,老爷应该以身作则,寻常对待。否则会惹恼京都中人,认为老爷结交殿下别有用心。” “这余敬容是什么人?” “没见过,”嘉穗摇了摇头,“不过听说是个清官,为人正直,只是有些死板。” 余敬容早不谏言,晚不谏言,偏偏在这个时机出现…… 荔知直觉将其联想到鲁从阮身上,这几日,他明显松懈了下来,像是解决了什么心头大患,原来是因为找到了得力的冲锋战将。 她让嘉穗不用担心,转身去了扶风院求见鲁从阮。 一路上,她没遇见什么人,很快就到了鲁从阮所在的扶风院。院内的丫鬟见到她,都带着畏惧和恭敬低下头。 鲁从阮在书房里笑容满面,他的贴身小厮站在一旁,两人都像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从里到外透着喜悦。 荔知抱着今日所穿的上好绢衣入内,鲁从阮看见她身上的奴仆布衣,脸上的笑意淡了,挥手让贴身小厮退下。 “怎么,现在就来借书了?”鲁从阮皮笑肉不笑,眼中若有威胁。 荔知看得出来,他分明知道她为何而来,只是不想听她开口说话,才故意说起书的事情。 可她注定不会叫他如意。 荔知屈膝下跪,沉默行了一礼。 起身后,她摘下头上的宝石簪子,解下耳垂上的珍珠耳珰,去除一切不属于她的痕迹。 鲁从阮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承蒙少爷厚爱,然奴婢命薄福微,不敢拖累少爷。奴婢愿在马场为少爷养马牵马,为少爷的拜将封侯日日祈祷。” 荔知高举抬着绢衣的双手,价值高昂的首饰在华美的绢衣上闪烁发光。 她的神情坚决,直视着鲁从阮暴怒的双眼,缓缓道: “……奴婢心意已决,求少爷应允。” 第38章 第 38 章 “你要去蓬溪草甸服役,究竟是不堪厚爱,还是另有所爱?” 鲁从阮面色铁青地看着荔知。 “……愿少爷成全。”荔知一伏到底。 “好、好……真是好得很!”鲁从阮气笑了,“我八抬大轿娶你你不愿意,偏要没名没分地追随一个落魄皇孙!你既然要我成全,那我如果不成全呢?!” “……若少爷不愿成全,奴婢只好去求老爷成全。”荔知说。 荔知十分清楚,如果求到鲁涵那里,鲁涵一定会放行,鲁从阮同样清楚这一点。 他既失望又痛苦地看着荔知。 “你知道蓬溪草甸是什么地方吗?那里风吹日晒,远离人烟,你去了那里,只会吃苦。” 荔知毫不犹豫:“奴婢不怕吃苦。” “你宁愿去吃苦,也不愿意留下来过好日子?” 直到鲁从阮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许久,他也没有等到回答。 不言而喻的回答。 “……那你就向我证明你的决心。”鲁从阮说,“十鞭——只要你忍下十鞭,我就放你走。” 荔知抬头看向他。 鲁从阮脸上的每一块面部肌肉都紧绷着,嘴唇紧着,颜色惨白,他好像将所有力气都用在了牙齿上,紧咬的对象仿佛是她。 “一言为定。”荔知说。 鲁从阮热爱骑射,马鞭就挂在书房的墙上,他取下马鞭,回头看着荔知,额头的青筋鼓了起来。 “……请吧。”荔知低下头去。 她看到黑色的皂靴走到身前不远,那双靴子不动,鞭子也不动,鲁从阮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和自我的斗争。 半晌后,斗争有了结果。 “啪!” 不轻不重的一鞭子落在荔知背上。 她几乎都要忘记这种痛苦。 流放路上郑恭打下的那些鞭子,和那时相比,此时的痛苦不及三分之一。 “……你还要走吗?”鲁从阮问。 尽管他强装镇定,声音依然出现了颤抖,好像正在接受鞭打的其实是自己。 荔知再次拜了下去。 “愿少爷成全。” 鲁从阮鼓着青筋,颤抖的手挥下第二鞭,第三鞭—— 荔知许久都没有等到第四鞭。 她的后背阵阵火辣辣的疼,有汗珠正在不受控制地沁出面部,她咬着牙齿,始终一声不吭。 马鞭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走吧。”鲁从阮面色煞白,失魂落魄道,“……趁我改变主意之前,带上你的家人立马离开。” 荔知强忍背上的疼痛,神色如常地站了起来,向鲁从阮屈膝行了一礼。 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门。 马鞭从手中坠落,在地上发出轻轻一声,砸烂了鲁从阮故作冷硬的表情。 他在鸣月塔本来众星捧月,就连万俟家族的人也要给他几分面子,但自从谢兰胥来到鸣月塔,父亲再没有关注过他。 他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女子,也不曾将目光分给他丝毫。 他们眼中都只有谢兰胥。 只有谢兰胥。 鲁从阮悲痛至极,大吼一声,一鞭子抽碎桌上的紫砂水丞。 …… 荔知的随身之物少之又少,她打包了两三件衣物,带着嘉穗和荔象生两兄妹坐上出城的牛车。 原本她不想带他们三人,留在都护府当差显然比草甸养马要轻松舒适得多,但嘉穗和两兄妹听说她要离开都护府,想也不想就说要跟着她一起走。 “不是荔知姊姊说的,只要我们聚在一起,好日子就在后头么?”荔慈恩带着哭腔说,“我不想和荔知姊姊分开!” 荔慈恩的话打动荔知,最终,她还是带走了所有人。 鲁从阮这些时日给的赏赐,她全部留在了扶风院,一样都没有带走。 摇晃的牛车上,嘉穗抓着她的手不放,泪汪汪地盯着她看。 荔象生两兄妹也是担心不已。 荔知轻拍着嘉穗的手背,强打着精神安慰担心她身体的三人。 出城后不久,人烟渐渐绝迹。 荔象生两兄妹没见过蓬溪草甸,等进入草甸范围后,一脸难掩的惊叹,不断张望着无边无际的碧绿。 荔知感觉身体有些发热。 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东西,黏着布衣,紧紧贴在背上。 从鸣月镇到蓬溪草甸,牛车一共走了一个时辰。 下车后,荔知付了车钱,嘉穗搀扶着她,荔象生两兄妹跟在她身后,四人一起走向广袤草甸之上的唯一一处建筑。 走了大约几十步,一个提着木桶从马厩走出,穿着粗布衣裳的男人看见四人,远远地就停下脚步,扬声询问荔知几人的身份。 嘉穗将荔知转交给荔慈恩,快步走到男人面前,一边解释他们来此的原因,一边回头看向荔知三人。 当荔知走到男子面前时,嘉穗已经说明了四人的身份。 男人看了荔知等人一眼,放下木桶道: “我是马场的管事,姓李。你们跟我来吧。” 李管事带着他们来到落脚的地方,一间简陋的院子,以一面竹篱笆简单隔开左右两边。 “男的住左边,女的住右边。现在空着的屋子还有——” 李管事话没说完,一个荔知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他们和我一起住。” 荔知回过身,对上谢兰胥沉静如水的眸子。 他穿着蓝色的布衣,一条碎布条高高束起长发,除了身上的布料略新一些外,谢兰胥的打扮和都护府其他下人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也依然截然不同。 他就像夜空里独此一份的月亮,尽管群星璀璨,他依然和周围不同。 李管事见谢兰胥开口,顺坡下驴,带荔知等人去了相邻的另一个院子。这里比起刚刚奴隶住的小院,环境好了许多,有两个身着布衣的女子在侍弄菜园,不远处有一口水井。 等她们抬起头时,荔知认出她们原是竹园里的丫鬟桃子和西瓜。 桃子和西瓜见到荔知,面露惊讶。 “这三间屋子随你们分配。”谢兰胥说,“桃子,收拾一下。” 桃子立即放下手中水壶,拿着抹布进了谢兰胥示意的三间屋子。 嘉穗打心底里还认为自己是荔知的丫鬟,她当然不肯让别人的丫鬟来为荔知收拾房间,连忙跟着桃子一起进屋收拾去了。 荔慈恩看了看谢兰胥,又看了看荔知,牵起还呆愣愣杵在一旁的哥哥,快步走向空屋方向。 到了空屋门口,她停下来转身朝谢兰胥喊道: “殿下!荔知姊姊为了来这里,被鲁少爷打了鞭子!” 不等荔知说话,她就拉着荔象生一溜烟地蹿进了屋里。 只剩荔知和谢兰胥四目相对。 “过来。”谢兰胥转身进了二院的一间屋子。 荔知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这一次没有人来为他布置房间,再也没有文雅的竹园,这里空空荡荡,纤尘不染。有种无人之境的寂寥。仅有的桌柜和床还泛着水光,一张湿润的抹布搭在凳子上,看得出扫除才刚刚结束。 谢兰胥将门插上门栓,从角落的木柜里拿出一罐药膏。 “脱衣服。” “殿下,我可以自己……” “你不信我?”谢兰胥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荔知哑口无言。 “脱衣服。”他再次说道。 即便是在说着不容置疑的话,谢兰胥脸上的表情依然平和,仿佛在告诉人,他是一个宽厚的人,即使遭到拒绝,也不会因此多想。 荔知却清楚知道,只要她说一个不字,她好不容易在谢兰胥心中建立起来的信任就会崩塌。 荔知背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将手伸向衣领。 手臂的动作牵引了背部的伤口,荔知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就在这时,一只带着冷意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那只手在她手背上停留了片刻,示意她不要动弹。 谢兰胥站在她身后,另一只手也放在了她的身上。两只同样寒凉苍白的手轻轻解开她的领口,顺着肩胛骨缓缓落下。 一层,又一层。 里衣剥离的时候,荔知感受到皮肉撕扯的疼痛。她那曾经被郑恭打得血肉模糊,如今又一次血迹斑斑的后背,毫无遮掩地出现在谢兰胥眼前。 为了达到目的,她牺牲了很多,非常多,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自己的所有。但那些牺牲,几乎无人知晓。只有这留下狰狞伤痕的背,象征了她一路丢掉的东西。 她甘心情愿受这一切苦难,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痛苦。她不能直视自己的脆弱,正如她每次沐浴时特意避开这些鞭痕。 藏在衣服下的伤痕就像她藏在内心深处的软弱,暴露时引起她强烈的耻辱感。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落在她炙热的后背。 她紧咬牙关,克制身体的颤栗。 这是谢兰胥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背。和描述燕婉之私的诗词中处处皆是的香艳相比,荔知的背让人难以联想到旖旎。 她的背更像是一幅让人陷入沉默的画卷,三条红肿渗血的鞭痕横亘在无数旧的疤痕上。这三条只是皮外伤的伤口或许还不算多痛,但剩下那些愈合后依然像山脉般的伤疤,起伏交叠,诉说着她的经受的一切。 他深深记得,那个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下午。 天地如此喧嚣,人们的议论声,马鞭的抽打声,簌簌的风声,脚步的走动声——唯独没有她的声音。 谢兰胥不知道什么是痛,但他知道对其他人而言痛是什么。 痛是眼含热泪,痛是心如刀绞,痛是浑身颤抖。 只有在荔知身上,痛是强忍不说。 “你也感受不到痛?” 他一派单纯至极的好奇,丝毫没有旖旎调戏之意。 荔知没有回答,但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可思议罢了。 从出生到现在,只有荔知一人,让他不可思议。 谢兰胥打开药罐,用手指抠出药膏搽在荔知的伤口上。他不知道疼痛的概念,更不知道伤口上的疼痛会加倍放大,第一次搽着药膏的手指刮过伤口时,荔知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他虽然没有痛觉,但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停顿片刻,再上药时,力度不由自主轻了许多。 “殿下不必勉强。”荔知忍着疼痛说。 “勉强什么?” 荔知说:“荔知自知后背丑陋,恐脏了殿下的眼。” 谢兰胥的手指停住了。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那些伤口,她的背如此单薄,难以想象是这么瘦弱的肩膀,抗住了命运的一次次施压。他深信不疑,没有任何一张和她一样纤弱的背,能够承受得住同样的苦难。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令他敬佩。 同样是默默无言,他是无痛无感,而她笑着吞咽下尖锐的痛苦。 “何为美,何为丑?” 谢兰胥看着她背上的条条鞭痕,说: “我只知,你与我同样。” 第39章 第 39 章 间房的分配,荔知和荔象生都是单独一间,嘉穗和荔慈恩同住一间。 荔知所住的房间恰好就在谢兰胥旁边,听说是为了谢兰胥特意空了一间出来,最后便宜了荔知。 其实她背上的伤,并不严重。鲁从阮没能狠心下重手。 上过药后,荔知已经感觉好了许多。 第二日,鸡一打鸣,荔知就起床了。她正打算外出去寻李管事,问自己的差事如何安排,门外就响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荔知从敲门声猜到来者是谁,赶紧过去开门。 门一开,果然是谢兰胥。 谢兰胥虽然换了一身衣裳,但还是平民所穿竖褐,只是布料全新,料子看上去也比平常的竖褐要软上一些。 “殿下有什么事吗?” 谢兰胥手里拿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隔着一段距离,那独有的苦臭味已经冲入荔知的鼻腔。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找李管事——”荔知说,“昨日他还没有分配我差事,我打算去问问他……” “先把药喝了。” 荔知接过谢兰胥递来的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自认已经算是能吃苦的人了,但眼前这碗药,怎么闻着比普通的药还要苦臭呢? “吃不下?”谢兰胥盯着她。 荔知怕他疑心,连忙说:“吃得下!” 她深吸一口气,以壮士断腕的心态一口闷完碗里的汤药。 “喝完了……”她一张脸皱成苦瓜蛋,龇牙咧嘴道。 谢兰胥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只剩荔知端个空碗在原地发愣,他是来干嘛的?这碗她该还给谁呢? 她走出屋门,嘉穗正在院子里踩灭几簇飞出炉子的火星,看见荔知端着碗出来,一脸高兴地小跑过来。 “小姐!”她一激动就喊错称呼,“你喝完药感觉怎么样了?” “本来伤也不重,吃了药更没感觉了。”荔知宽慰道。 “那就好,昨日见你脸色苍白,我心里好是担心……” “没事的。”荔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只是辛苦嘉穗了。” 嘉穗反应过来荔知是在说她准备这碗药辛苦,连忙挥手解释: “不是的,我熬药一点也不辛苦。倒是殿下……是殿下天不亮出去,亲自采的草药。” “你说,是殿下出去给我采的草药?” 嘉穗点了点头。 荔知暗自吃惊,正想说些什么,李管事大步走进院落。 “还有两个呢?”李管事皱眉环视四周。 “这里——” 荔慈恩和荔象生两兄妹分别从自己的房中走出,看上去是刚刚收拾好的样子。 “嗯,人都齐了。我和你们说说在这马场的差事。”李管事点头道。 “管事请说。”荔知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马场就这么大,活虽然多,但是简单,你们就把那些马想象成你们照顾的主子就好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问先来的人,还是不懂,再来问我。要是被我发现谁在这里偷奸耍滑,惹是生非——别怪我向都护府打小报告!” 李管敲打完四人后,分别安排了他们的差事。 嘉穗是洗马,荔象生是训马,荔知和荔慈恩则负责马厩的清扫工作。 李管事分配好差事,四人立马上值。 荔知和荔慈恩工作的马厩离住的地方较远,好处是离得远没那么臭,坏处是每日起得更早,要步行两炷香时间才能到达工作的马场。 按李管家的说法,从明日开始,他们所有人都要寅时就起床。 一旦迟到次,就会打回都护府受罚。 荔知到了马场,很快就摸清楚了同样清扫马厩的下人喜好,得知在这里做事的以本地农户和军户居多,像荔知这样发配过来的奴隶反而是少数。 马场共养有骏马千余匹,马多人少的结果就是工作繁忙,大家没有工夫勾心斗角,整日都忙着和马屎蛋子斗争。 和荔知他们清扫一个马厩的是两个婶子,万幸她们都是淳朴之人,荔知和荔慈恩原本就嘴甜,没多一会,两个婶子就接纳了她们。 虽说离开了都护府,但荔知觉得,除了工作环境臭了一些,整天面对眼睛乌溜溜的马儿们,反而让荔知感到一抹难得的放松。 动物的心眼子比普通人少多了,而普通人的心眼子,又比谢兰胥少多了。 荔知有心想向谢兰胥道谢,顺便问问他为什么要纡尊降贵亲自去给她采草药,没想到一忙就忙到太阳下山,也没空去找谢兰胥问个清楚。 还好背上只是皮肉伤,未伤到根骨,否则荔知今日真要倒在臭气熏天的马屎蛋子里。 要不是亲自打扫,她真的想象不到一匹马每日能拉出那么多马屎蛋子,更别说,一个马厩里有数不清的马,生产着数不清的马屎蛋子。 荔知还算适应良好,荔慈恩第一次干这活儿,当她好不容易扫干净了一间马厩,还没来得及走出栅栏,就看见身后的马儿扫着尾巴,扑通扑通地掉出新的马屎蛋子—— 荔慈恩的惨叫伴随着荔知和两位婶子的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荔知在马厩里清扫着永远扫不干净的马屎蛋子,偶尔会看见分配去训马的荔象生骑着马从马厩前经过。 这差事比荔知的更难,荔象生头回训马,光荔知看到的就从马上摔下来六次。 那些需要训练的烈马,体型是荔象生的两倍,要是一个不小心落到马蹄下,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内脏俱裂,命丧当场。好在荔象生几次坠马都是有惊无险。 一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日月已经完成了更替。 荔知下值的时候,荔象生还在马场上驰骋。相比起早上他刚上马的手忙脚乱,已经明显熟练多了。 “哥哥,回家了!”荔慈恩快活地向马上的少年挥手。 “再骑一圈——”荔象生的声音随着草甸上的夜风刮过。 “哥哥以前就盼着长大了可以学骑马,现在终于可以如愿了。”荔慈恩捂着嘴笑道。 荔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还和家人聚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艰难苦难无法跨越。 她始终坚信着。 荔象生跑完最后一圈终于下马,跑到荔慈恩面前接过她递来的汗巾擦拭一脸热汗,同时不忘向荔知问好: “……荔知姊姊。” 人等到最后一个下值的嘉穗,一起往下人住宿的方向走。 荔知又被关心了好几遍背上的伤口,尽管她多次强调不碍事,嘉穗仍难过地红了眼眶。 回到住的地方,荔象生主动担负起打水的工作,各打了一桶送去姐姐妹妹的房里。 荔知背上的伤还未愈合,只能洗了个脸,用汗巾擦拭身上出汗的地方。 当她清洁完正要穿上衣服,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 荔知穿好外衣,快步开了门。门外站着谢兰胥,一手拿着干净白布,一手拿着昨日见过的药罐。 “关门。”他一脚迈了进来,如同走在自己屋中一般自在。 荔知看了眼外边沉下来的夜色,合上房门别上门栓。 谢兰胥大抵是防人防惯了,谁也不信。 马场远离鸣月镇,附近渺无人烟,别说是村落了,就连个砍柴的也瞧不着,更别说是行医的大夫了。 整个马场除了管事有一些廉价的伤药外,唯有谢兰胥手中握有高级药品。 荔知察觉到,谢兰胥似乎格外防备有人往他的食物里添加毒物,像一些直接作用在伤口上的药品就更不必说了。 谢兰胥给她用的药膏是他自用的。 上药他拿着来,上完他拿着走,绝不经手第二个人。 “已经开始结痂了。”谢兰胥一边点涂鞭痕,一边说。 “殿下亲自给我上药,再不好快些就不知好歹了。”荔知抱着膝盖坐在凳上,故意说着俏皮话缓和一男一女独处下的尴尬空气。 “可能会留疤,”谢兰胥说,“你在乎吗?” “殿下在乎吗?”荔知反问。 “不在乎。” “殿下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荔知笑道。 谢兰胥放下药膏,拿起白布包扎她的伤口。因为位置尴尬,他的两手必须穿过她的胸口,但不知他有意无意,荔知虽然屏住呼吸,暗自紧张,但并未发生她害怕的事。 没有多余的触碰,谢兰胥干净利落地扎紧了她的伤口。 “……好了。” 谢兰胥开口后,荔知连忙将衣裳穿好。而谢兰胥也体贴地转身另一个方向,留给她整理衣衫的空间。 “殿下,多谢……” 荔知整理好衣服,转过身向谢兰胥说道。 “我听说,白天那碗汤药,是殿下亲自去采的药草。”荔知说。 谢兰胥正要开门离开,闻言停下脚步。 “顺手而为。”他平静道,“除了我,这里没有人识得药性。” “殿下厚爱,荔知无以为报。” 原本只是普通的客套话,谢兰胥却若有所思,久久地看着她。 “殿下怎么了?”荔知小心问道。 “倘若有以为报呢?” “殿下何意?” “我听说,”谢兰胥缓缓道,“你和你的妹妹,诞生时天降异象,京都昙花一夜尽开。有方士留下谶言,说你姐妹其一,有为凤之相。” 荔知沉默不语,在心中飞快思索。 “你在想什么?”荔知久久不语,谢兰胥露出不解的神色。 “……我在想,”荔知迟疑道,“莫非殿下想娶我为妻?”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谢兰胥。 他看了她许久,神色复杂道: “我见过的人中,唯独你想象最为绮丽。” 荔知:“……” 挺委婉了,没有直接骂她想得美。 谢兰胥说道:“我此生最恨谶言,所以……” 他顿了顿,看着荔知的双眼,缓缓道: “我绝不会娶你。” 荔知愣了愣,没想到他说的有以为报竟是这个。 她微笑起来。 “殿下放心,荔知也不敢作此妄想。” 荔知本意是想顺着谢兰胥的话宽慰他,谢兰胥的眉毛却骤然压向黑压压的眼睛,好似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 相处得久了,荔知看得出这是他不悦的表现。 “殿……” 荔知话刚出口,谢兰胥已经转身取了门栓,头也不回走出去了。 荔知走到门前,装模作样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哀伤了一会。 然后,关门插门栓,毫无负担地上床歇息去了。 第40章 第 40 章 荔知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每一夜都如此,即便睡去,也只会迎来混沌的梦境。 她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晚上究竟有多少时间是用于睡眠。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思索一天之中发生的事,每一件都细细推敲,检查自己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回想起谢兰胥最后说的那两句话,她陷入沉思。 “我此生最恨谶言,所以不会娶你。” 先不说她并没有打算要嫁给他。退一万步,假设他们成婚了,这和谶言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谢兰胥认为自己一定是会登上帝位的,如果他娶了她,那就代表谶言实现了。 所以,为了否定谶言,他不会娶她。 他为何如此笃定?他对那件事,又知道多少? 荔知的思绪在夜色中沉沉浮浮,等到鸡鸣第二次的时候,她在黑暗中起身,摸黑点上油灯。 昏黄的光线点亮了幽暗的房间,她推开门,走到井边打水洗漱,不一会,嘉穗也推门出来了,然后是荔象生,最后才是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荔慈恩。 院子里除了他们四人,住的只有谢兰胥和他的两个丫鬟。荔知起得最早,索性替还未出现的桃子和西瓜把菜园给浇了。 荔知正在给菜园浇水,谢兰胥忽然从外边回来了。 因为一个宗人身份,谢兰胥不必和她一样整日和马屎蛋子搏斗。只要在有需要的时候,从马场向各处输送训好的马匹。 她一直以为他还在屋里睡觉,看见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一个小竹篓的谢兰胥,不禁脱口而出:“你起来了?” 谢兰胥似乎不屑回答她这个显然易见的问题,撇了她一眼,走进自己的房间。 荔知放下水瓢跟了进去。 “殿下是去给我采药了吗?” “不是。” 谢兰胥答得斩钉截铁,荔知站在墙边,垫脚往铁钉上挂着的竹篓里一看,里面满满当当都是散发着独特气味的草药,她肯定道: “殿下就是去给我采药了。” 谢兰胥不慌不忙,神色冷淡道: “施肥的。” “施什么肥?” “给荔枝施肥。”谢兰胥说。 荔知笑了,施然行了一礼: “荔知替荔枝谢过殿下厚爱。” 谢兰胥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转过身不再说话。 这兜草药,在荔知晚上回到院落的时候,变成一碗苦臭的汤药由谢兰胥端到她面前。 皇孙殿下亲自为她采摘的草药,她能挑三拣四吗? 荔知紧皱眉头,屏住呼吸,仰头一饮而尽。 刚一放下碗,一枚金黄色的蜜饯就递到面前。 荔知诧异地看着眼前的谢兰胥,后者不由分说将蜜饯塞进她的嘴里,似乎生怕她口中说出愚蠢的问题,一句话没解释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日早上,谢兰胥又带着他的药罐和纱布来给荔知换药。 就在他并不承认的精心照料下,一个月后,荔知背上的鞭痕迅速结痂愈合,等到黑色的痂皮掉落,如谢兰胥所言,留下了三道浅浅的粉色疤痕。 荔知并不在意留疤,她早就已经放弃了正常女子的生活,包括找一个相爱之人厮守一生,如果疤痕能助她达成目的,她不介意再多一些。 这一个月来,鲁从阮并未出现,荔知希望他永远忘了自己的好。与之相反,万俟丹蓼倒时不时就来马场看望谢兰胥。 有时荔知感觉到她给与自己额外的注目,似乎在观察她有几斤几两,但她从未刁难找茬,久而久之,荔知也就习惯了她的打量。 一日,看上去和往常并无两样的一日,马场来了新人。 新的一批流人抵达鸣月塔,听说这次流人中内斗得十分严重,再加上老生常谈的饥饿和严寒,流人们抵达鸣月塔时只剩出发时的四分之一。 这些消息,荔知是从分来马场的流人口中听说的。 那时她正在马厩中清扫多得堆成小山的马屎蛋子,李管事用袖口捂着口鼻站在门口,挥手让荔知出去。 荔知走出马厩,发现外边站了四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 “这是新来的流人,他们被分配到马场服役。陶嫂子几次三番和我说你们马厩里事情多,忙不过来。喏,你选一个留下,其他我带走。” 荔知放下扫帚,仔细地打量着眼前四人——说是眼前四人,其实她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人。 唯一不是汉人的那人。 这名高有九尺,宛若巨人的成年男子通体古铜,高鼻深眼,唇厚齿白,样貌与汉人和常见的胡人截然不同。 生活在鸣月塔的当地人大多是汉人,但他们日晒雨淋,皮肤变得古铜,而分配来马场的这人,却是另一种不同的古铜色,看得出是天生如此。再加上那双厚得令人一见难忘的嘴唇,荔知很有理由怀疑,这就是生母秦氏曾说过的“昆仑奴”。 “就他吧。”荔知伸手指向那异族人。 李管事和剩下三人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尤其是没被选上的三人,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向彼此确认是否听岔。 “你说的是他?”连李管事都不确定地问了一遍,似乎很难相信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敢于接触这可怕的怪人。 “是他。”荔知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连那个公认的怪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李管事留下异族人走了。 荔知对这名在她面前高大得像座小山的异族人友善地露出微笑:“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听懂,能说。”异族人说话的音调有些古怪,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好,我给你说说你在马厩的差事。” 荔知将异族人领进马厩,教他清扫马屎蛋子和擦擦洗洗。异族人学得很快,力气也大,而且明显不怕脏也不怕累。荔知暗自观察,觉得他越看越像秦氏所说的昆仑奴。 “你叫什么名字?”在异族人拿着扫帚打扫马屎蛋子时,荔知问道。 “黑火。” “你是从哪里来?” “船,卖了。” 荔知问什么,黑火就答什么,但荔知不发问,他就一话不说,看上去心灰意冷,不愿和外界发生额外联系。 “你来自昆仑吗?”荔知问。 “不是。” 遭到这么果断的否定是荔知没有想到的,她原以为,他至少会问她,昆仑是什么地方。 黑火回答了几个问题,似乎觉得她太过麻烦,不管荔知再问什么,都闭口不答了。 日上三竿的时候,荔慈恩从外边回来了,她刚把满满一牛车的马粪拉去田庄。 见到马厩里多出来的怪人,她停在门口瞪大了眼睛。 荔知以为她害怕,正要去安慰她黑火并不伤人,荔慈恩“哇”的一声打破了马厩里的寂静。 她小跑过来,抱住荔知的手臂,眼神却定定盯着黑火:“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什么厉害?”荔知不解。 “什么都厉害!”荔慈恩两眼闪着星星,竹筒倒豆子一骨碌问题向黑火砸了过去,“你是什么地方来的?叫什么名字?你多少岁了?你会说官话吗?你长这么高,是族人都这么高还是只有你这么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 别说荔知了,就连黑火,也被这热情过度的一连串问题给砸闷了。 大个子拿着扫帚看了荔慈恩半晌,也不知道听没听懂,一个字不说就埋下头继续扫地了。 “他听不懂吗?”荔慈恩看向荔知。 “他刚来,累了。”荔知摸了摸荔慈恩的头。 一天下来,马厩里的工作因为多了一个黑火,结束得格外早。 原本在外边训马的荔象生经过马厩的时间明显多了。 他似乎是担心身高体壮的黑火欺负两个弱女子,每次经过,都用威慑的目光盯着马厩里那突兀的古铜色巨人。 黑火毫无反应,像木头人那样沉闷。 荔知注意到他的两只手背和衣领下偶尔一闪而过的皮肤,上面布满了各异的伤痕。 看见黑火,她就会想起秦氏。 同样是流落到异国他乡的人,他和秦氏的命运大相径庭却又殊途同归,荔知无从知道究竟谁要幸运几分。 傍晚时候,两位替班的婶子有说有笑地走进马厩,荔知正打算向她们打招呼,两人已经看见马厩里多出的黑火。 “啊!有鬼啊——!” 两位婶子吓得转身就跑,留下荔知伸出一手悬在半空。 她尴尬地看了眼黑火,后者一脸不在意地低下头继续用扫帚戳马屎蛋子。 两位婶子很快领着李管事回来看“鬼”,李管事多番安抚,再加上荔知不断说着好话,黑火才得以继续留在马厩中服役。 在大多数情况下,伺候马总比伺候披甲人来得好。 至少伺候马不会丧命,伺候披甲人,性命却时常悬在一线。 黑火来了之后,李管事总是将他的排班同荔知、荔慈恩安排到一起。 因为只有她们对黑火最为友善。若是将黑火和其他人排到一起,总免不了掀起麻烦。 荔知就见过有一次黑火和两名当地人排在一起值守马厩,结果第二日黑火就被打得下不了床。 荔知见过打他的那两人,他们还没有黑火的胸口高。 要是寻常小事,李管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这耽搁了正事,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不知不觉,荔知来马场两个月了。 这一天,谢兰胥奉命去给矿场运送壮马,荔知一如平常地在马厩里同马屎蛋子作争斗,马场里忽然喧闹起来。 嘉穗匆匆赶来马厩和她报信,神色不安道: “小姐,鲁少爷带了一大群人来了——” 第41章 第 41 章 “要不……般般先避一避,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这肯定行不通,嘉穗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做。 “没关系的,我就在马厩里不出去。”荔知安慰道。 她话音刚落,乌压压的一行身影就涌进狭窄的马厩。 “好臭!”一名身穿火红骑装的年轻姑娘嫌弃地捂着了自己的鼻子。 “这就是他们说的怪奴?”万俟蠡上下打量着站在马厩最里面一个隔间里清扫卫生的黑火,九尺高的个子让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就连万俟奢都被黑火奇异的模样吸引了目光,只有人群最前方的鲁从阮,目光始终直勾勾地钉在荔知身上。 荔知轻轻推了嘉穗一把:“你先回去吧。” “小姐……” “回去!”荔知低声说。 嘉穗看了看她,又看了眼阴沉不语的鲁从阮,不得不向众人行了一礼,低头离开马厩。 今日不该荔慈恩当班,马厩里只有荔知和黑火,还有就是目的不明的一群贵族男女。 “这是打扫马厩的丫头?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一个眼尖的贵族子弟发现低头不语装作认真打扫的荔知,惊呼一声,将其余人的目光也聚拢在荔知身上。 万俟奢一把推开贵族子弟,走到荔知跟前,一脸为她鸣不平的表情:“怎么就你一人?那谢兰胥呢?” “你可不能直呼皇孙殿下的名字。”万俟奢身后的贵族男女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真怕他治我大不敬之罪!”万俟奢没好气地回头说完,又对荔知继续说,“你别在这儿吃苦了,我跟衙内说一声,你跟我回万俟家吧!” 马厩里响起一阵哄笑,荔知低头不去看鲁从阮的表情。 “三弟,你回来——别让她为难。”万俟绩说。 “大哥,我怎么让她为难了?我只是……” “行了,你们不是来看怪奴的吗?怎么都盯着一个喂马的女奴说个不停。”鲁从阮开口,声音冷漠。 诸人都不是什么傻子,各从各处捕捉到鲁从阮微妙的态度,停下了对荔知的议论,唯有万俟奢还有些不服气。 “你们都站在门口干什么?”一个火凤凰般明亮的身影闪进马厩。 万俟丹蓼手中拿着金丝缠绕的马鞭,环视了马厩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的黑火身上。 “你——就是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黑火沉默片刻,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这怪奴长得真怪!那嘴唇就像万俟奢去年被蜂子咬了之后的嘴巴!” 万俟奢红着脸,踢了一脚哈哈大笑的贵族少年。 “我们不是要选马试猎吗?不如就拿这怪奴来试猎吧!”有人大声提议,很快获得许多附和。 无人再来关注荔知,因为出现了新的牺牲者。 眼前的贵族男女们找到了新的取乐方式,李管事当然不会为黑火出头,他大声呵斥着黑火,将他逼出狭窄的马厩,让他进入训马的跑场。 由于跑场受到征用,一切训马都暂时停止。荔象生走到荔知身边,皱眉看着跑场里即将开始的一场残酷狩猎。 嘉穗也来到荔知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悄悄耳语道:“般般,你脸色很差。” “我没事。”荔知说,目不转睛地盯着跑场里左右环顾,一脸警惕的黑火。 以她现今的地位,和黑火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今日供人狩猎的是黑火,明日也可能是她。 可马下的黑火,和马上满脸兴奋的贵族子弟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是什么决定了他们一个在马下随时丧命,一个在马上肆意射出利箭? 是地位。 可就在两年前,荔知还是二品中书令的庶女,眼下这些人,每一个都应该向她行礼问安。 她曾以为,像父亲那样权倾朝野之人便是所谓强大,但秦氏告诉她: “至强之至,通乎善良。” 于是她明白,父亲并不强大。 即使他官至二品,他依然弱小,他有无数恐惧,他不仅恐惧在他之上的皇权,也恐惧在他之下的百姓。他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根本没有余力去怜悯他人。 太阳从东边出来,西边落下,人人皆知。 倒推可得,会无序变化的东西,绝不是至理。 这是荔知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沉思得出的结论。 高位者对低位者生杀予夺,即便是现今广为认同的规则,荔知也绝不认同这就是天道。 “驾!” 鲁从阮和十几名贵族子弟骑马进入跑场,每个人都穿着绣样精致的行猎服,或拿矛或握弓,胯/下骏马高大威猛,油光水滑。 黑火看着进入马场的众人,双手作格挡姿势,慢慢往身后退去。他只有破破烂烂的布衣,连一双好鞋都没有,赤着一双蒲扇般的黝黑大脚。 跑场内的贵族子弟交换了一个眼神,鲁从阮抬起长弓,瞄准黑火,将弓缓缓拉至最大。 黑火目不转睛地盯着鲁从阮手中的箭头,在他的额头,有汗水缓缓滴下。 “嗖!” 拉至最大的弓弦弹回,箭矢擦着奔跑的黑火肩膀飞过,一眨眼,深深钉入地面。 狩猎正式开幕。 十几个骑着骏马的人,在广阔的跑场里追逐赤手空拳的黑火。 一支支乱箭向着四处躲闪的黑火飞去。 万俟丹蓼骑在马上,瞄准黑火奔跑的方向,朝预判的位置射出一箭。 这一箭远远落在黑火身后。 “这家伙跑得真快!”万俟丹蓼惊叹道。 万俟奢拍马从妹妹身边经过,大笑道:“是你箭术太差了!” “射靶从没进过十环的人没有资格说我!”万俟丹蓼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还击道。 她再拉弓搭箭,瞄准黑火后射出强力一箭。 这一箭准确预判了黑火的动向。 箭矢正好落在黑火脚趾前一寸的位置,逼得他不得不一个趔趄停了下来。 看得出来,万俟丹蓼在射箭时还有些克制,没有想着要射中黑火。否则刚刚那一箭就能射穿黑火的右脚。 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理智了。 有的人从一开始就瞄准黑火的胸口和头部,有的则是屡射不中后渐渐暴躁,开始不管不顾。 在这种局势下,黑火的处境越发危险。 尽管他的身手灵活得不可思议,好几次荔知都看着箭矢和他擦身而过,但寡不敌众——更何况是两条腿和四条腿的赛跑,黑火明显露出疲势,动作慢慢迟缓下来。 鲁从阮在这时射出至关重要的一箭,那箭矢直冲黑火的面部,若是躲闪不及,一条鲜活的性命恐怕就要戛然而止。 而在不同方向,也有数支箭矢向黑火而去。 避无可避。 在那极为短暂的转瞬之间,黑火停下脚步,向着迎面射来的箭矢伸出了手,似乎想要伸手抓箭。 荔知不由自主地抓住跑场木栏。 黑火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身体一偏,一闪。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矢,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箭射穿了肩膀。 “是我射中的!我赢了!”一名贵族子弟举起长弓兴奋叫道。 黑火单膝跪地,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膀,难忍痛苦神色。 还有一名没过瘾的贵族子弟举起长弓想要瞄准受伤的黑火,万俟丹蓼率先拍马往跑场外走去。万俟兄弟跟在妹妹身后,也转身走向出口。 不一会,众人就都调转了马头。 那名本想继续瞄准黑火的贵族子弟,见状只好放下弓箭,跟着众人一同离开跑场。 黑火从地上起身,一手按住自己的伤口,踉跄着离去。 没有人在乎他的离开。 万俟奢跳下马,想要来找荔知说话,被万俟绩拉住。 后者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已经走向荔知的鲁从阮。 荔知正要往马厩里走的时候,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看着挡住前路的鲁从阮。 “少爷。”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温顺地向他行礼问安。 鲁从阮不说话,也不走开,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荔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终于,他开口。 一个绸布封口的瓷瓶,通过他的手,转交到荔知手中。 “此药可以止血去疤。” 他移开视线,没有等荔知的回话,抬脚往同伴身边走去。 荔知打开绸布闻了闻,瓶中传来药膏的芳香。 鲁从阮一行骑着各自选中的骏马走了,李管事点头哈腰一直送到马场之外。 荔知观察周围人的神态表情,他们的反应并不激烈,仿佛拿奴隶试猎,和拿兔子试猎没有本质区别。 “般般,你的决定是对的。鲁少爷那种人,还是离远些的好!”嘉穗说。 荔知却在想另一件事。 “你有没有发现,黑火敏捷得不像一般人?”她若有所思道。 “我只发觉他跑得很快,要是我,早就被射成筛子了!”嘉穗说。 “换成别人也是筛子。” 荔象升走了过来,加入两人的谈话。他神色严肃地看着黑火消失的马厩入口,说: “他一定有秘密。” “我去看看。”荔知说着,向马厩走去。 荔象升和嘉穗为了她的安全,主动跟了过来。 马厩里,气味刺鼻。 马料和马粪以及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马厩比平时还要刺鼻数倍。 荔象升紧紧皱着眉头,平日洗马都在室外进行的嘉穗一进马厩就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黑火庞大的身躯让他一目了然。 他蜷缩在马厩角落,破烂的上衣脱在一旁,箭矢已经拨出扔在地上,肩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见到荔知和嘉穗进来,黑火下意识捡起地上的上衣,想要遮挡赤/裸的上身。 “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嘉穗忍不住说道。 黑火依然警惕地望着他们。 “他这样伤口会发脓的,我去给他打一盆水来!”嘉穗说着,转身跑出了马厩。 荔象升想了想,说:“我还有一块干净的布,可以给他包扎。” 草甸之上,最不缺马料和水源。 嘉穗很快去而复返,带着一盆清澈见底的溪水。 大约是黑火明白现在的自己反抗也是徒劳。在嘉穗将清水从他的肩上倾倒下来的时候,他忍着痛一动不动,任由水流冲刷伤口上的砂砾和尘土。 哗啦啦的一桶水冲干净后,黑火肩膀上的伤口更加可怖起来。 荔知将刚刚鲁从阮给的药粉给了荔象升,让他均匀洒在黑火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在此之前,黑火总是低着头,荔知从未近距离地观察过他。 现在黑火的一切都变清晰了。 他应当在三十岁上下,额头有深深的三道沟壑。又高又宽阔的鹰钩鼻占据了脸上的大部分空间,在算得上是凶狠的面孔上,却有一双像是小鹿般的浅褐色瞳孔。 荔知还注意到,黑火的双耳像女子那样打着耳洞。 左边三个,右边三个,不多不少。 他因为疼痛而紧握在膝盖上的双拳,像两只斗大的铁锤,可以想象在这对拳头面前,任何血肉之躯都会像蝉翼那样绽裂。 荔象升洒上药粉后,接过嘉穗递来的布条,将黑火的伤口紧紧缠绕起来。 黑火汗如雨下,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荔知已经习惯黑火的沉默,本也没想过要得到他的感谢。嘉穗和荔象升二人更是如此,他们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就在他们三人相继往外走的时候,背后传来黑火低沉奇特的嗓音。 他在说: “……谢谢。” 第42章 第 42 章 黑火的伤不像荔知背上的那三鞭子,短短数日就可愈合。李管事好算良心没有完全泯灭,考虑到黑火的受伤是为了“服侍”主子们,李管事特许黑火休息五日。 少了黑火,荔知所在的马厩就少了最大的一个劳动力。 原本应该下值的时间,荔知和荔慈恩还在马厩里努力工作,而马厩外的天色,已经透着浓浓的夜色。 荔知有意想让荔慈恩先回去睡觉,但考虑到她一人穿行幽暗的草甸不太安全,最终还是作罢。 “我们休息一会吧,荔知姊姊。”荔慈恩放下扫帚,抬起手臂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马厩已经打扫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再把外边的草料搬进来就好了。” 荔知看出她累得实在动不了了,两人就在马厩角落一处还算干净的干草上坐了下来。 荔慈恩把小小的头倚靠在荔知肩上,瘦弱的身躯随着呼吸而浅浅起伏着。 “荔知姊姊……”她忽然开口。 荔知温柔应了一声。 “荔夏姊姊……到底是怎么死的?” 荔慈恩望着马厩外平静的夜色,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 “伴驾南巡的时候,荔知姊姊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 “……为什么这样问?”荔知抚摸着妹妹柔顺的头发。 “南巡之后,荔知姊姊再也没有快乐过了。”荔慈恩抬起头,在丝丝缕缕飘荡的夜色中直视荔知的双眼,“即使她在笑,也好像是在哭。” “……就好像现在的荔知姊姊一样。”她说。 荔慈恩长久注视着沉默不语的荔知,好像一定要问个清楚。 恰好此时,马厩外嘶嘶两声,一串零碎的脚步声打断了姐妹二人的交谈。 披月而来的谢兰胥出现在马厩门口。 “殿下!”荔慈恩叫了起来,她连忙拉着荔知从地上站起。 荔知不慌不忙向谢兰胥行了一礼:“殿下。” “我刚从矿场回来,见马场还有灯火,便猜你们还未走。”谢兰胥神色温和,同只有荔知在场时截然不同。 透过马厩的门,荔知看到桃子坐在一辆牛车上候命。 “殿下真是神通广大,我和荔知姊姊正是那两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的倒霉蛋!” 荔慈恩笑容满面,神采飞扬,浑然没了先前的低沉模样。 “我留下来帮忙,小荔姑娘随牛车先回去休息吧。”谢兰胥微笑道。 荔知还未说话,荔慈恩已经像只欢快的小麻雀,雀跃地冲向马厩外的牛车。 桃子看了一眼马厩门口的谢兰胥,驾车带着荔慈恩离开了马场。 当马厩里只剩下荔知和谢兰胥后,谢兰胥环视四周,问:“还要做什么?” “把外边的马料搬进来,今天的差事就做完了。”荔知说。 谢兰胥转身向门外走去。 “殿下,还是我来吧……” 快步追上谢兰胥的荔知遭睨了一眼,谢兰胥说:“你当然也要来。” 谢兰胥抱起堆积在门外的一捆马料转身往里走去,荔知只好也抱起一捆马料追了进去。男女在力气上的悬殊果然无法轻易弥补,尽管她和荔慈恩从未偷奸耍滑,但当荔慈恩换成谢兰胥后,马料以之前的两倍速添加至空荡荡的马槽里。 大约半个时辰,所有马槽里都铺满了马料。 桃子送回荔慈恩后,去而复返,驾着牛车等在外边。 “走罢。”谢兰胥朝外走去。 荔知锁上马厩大门,在他之后爬上牛车坐定,牛车在一高一低的抖动中缓缓向前走去。 “殿下是专程来帮我的?”荔知问。 “顺路。”谢兰胥似乎是累了,半靠在牛车围栏上,倦怠冷淡的目光仰望着头顶夜空。 荔知学着他的模样躺了下来,在他身边。 满天夜色镶嵌着大大小小闪动的星斗,它们明灭不定的光辉在变化之□□同构成一幅气势恢宏的画卷。画的是广阔,是自由。在靛蓝的苍穹之下,笼罩着薄雾的仙乃月神山仿佛要刺穿天幕。山顶百年不化的积雪像一朵刚刚盛开的昙花,在夜色中独自绽放美丽。 相较之下,牛车之上的他们何其渺小,何其庸俗。 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 就连最知识渊博的夫子都说,人死后会入轮回,会受阎王审判生前罪行。秦氏却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她盼望着死后还有一个世界能让她和双生姊妹相见,但她同时又用秦氏的话时时警醒自己,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是弱者对自己的安慰,她想要获得公道,就必须自己去争。 “我的手串还好吗?”荔知望着天上的苍穹,问。 “吃得好睡得好,昨日我称量之后还长胖了。”谢兰胥说。 荔知转头看着他,后者朝她挑了挑眉: “不是你问手串好不好的么?” 荔知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她的目光聚焦在谢兰胥左边下颌的一片淤青上。 由于角度问题,此前她一直没有看到这片淤青。 很显然,这是今天新增的。 “殿下,失礼了。” 荔知坐了起来,抬起谢兰胥的下巴,仔细观察这片之前没看到的伤势。 谢兰胥一动不动,任她打理。放松的表情仿佛很享受她的关心。 以荔知的认知,这片一直向下延伸的淤青应当是某种挫伤。 她无意揭开衣领察看更下方的伤势,但当她的手指无意中碰触到谢兰胥的领口时,谢兰胥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周身气息骤变,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荔知吃惊地看着他。 他用力之大,让荔知感到一丝疼痛。但真正让她感到吃惊的是谢兰胥少见的强烈反应。 一种如临大敌的冰冷和戒备出现在他脸上。 似乎是她惊诧的目光提醒了他,谢兰胥松开了手,那种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清晨的露水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琢磨出那表情的意味,只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惊弓之鸟。 “我说过,只学过几年的六艺。” 谢兰胥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表情,似乎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他漫不经心道:“有人愿意重新教我。” “谁?”荔知问。 “一个好心人。” 谢兰胥的回答让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她对谢兰胥来说,也不过是稍微特别一些的好心人。 德才兼备,深得人心的太子为他留下太多隐形的财富,那些聚拢在谢兰胥身边的人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投机,不可否认,他们都为他提供了许多帮助。 而她,走在一条比他更孤独,更艰难的路上。 “你想好了么,三日之内成为大丫鬟的奖励。”谢兰胥说。 明显的转移话题,但荔知没有拆穿。 “我以为我没有做到。” “虽说上任不到一天,但你还是做到了。”谢兰胥说,“说罢——我会履行约定。” 关于这个要求,荔知早已想清楚。 “殿下身份贵重,往后必然会去往更高的地方。人们常说,伴君如伴虎,荔知也不禁想,若是以后殿下身边有了更懂殿下心意的人,我又该如何自处。所以荔知想请殿下答应,若我有朝一日惹恼了殿下,让殿下起了杀心,还请殿下饶我一次。” 惹恼的定义模糊,原谅的范畴也很模糊。 谢兰胥眯着眼想了一会,似乎是觉得眼下看不出这条约定的害处,终于点头答应。 “可以。” 荔知笑道:“这样,我就可以放心留在殿下身边了。” 在断断续续的交谈中,牛车不知不觉到了两人住的院子。 桃子始终像尊雕像,尽忠尽责地驾驶着牛车,没有发出一个多余的声音。直到牵着缰绳去归还牛车,才让人想起还有她的存在。 荔知将眼神从她身上收了回来,看向正在掸着衣裳上干草的谢兰胥。 “明日夕食的时候,殿下闲暇吗?” 谢兰胥抬起沉静的眼,用眼神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明天不该我当值,我想请殿下一起吃个饭——如果可以的话,殿下还可以带上桃子和西瓜两位姑娘。” 谢兰胥转身向着他的房间走去,留下一声淡淡的“可以”。 荔知返回房间不久,荔慈恩探头探脑地来了。 “殿下在么?”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屋里,好像生怕破坏了什么。 “他早走了。”荔知哭笑不得,“你还不睡在做什么?” “我在等荔知姊姊回来呀!”荔慈恩理直气壮地说。听见谢兰胥不在,她卡在门槛外的下半身立即迈了进来。 “你来得也正好,我有事请你转达你哥哥。”荔知说,“明晚我要宴请殿下,若是他白天得空,请他帮我打一些野味回来。” “简单!”荔慈恩一口答应,“不过,明日是什么日子吗?” 荔知低声说了,对她眨了眨眼:“要保密哦。” “姊姊放心,我一定保密!”荔慈恩兴奋道。 第二日清晨,荔知在其他人都去马场工作的时候,和两个因为时常一起打扫马厩而熟悉起来的婶子相约,挎着竹篮一同走入草甸。 草甸丰茂,溪水潺潺。大自然在草甸中藏着许多礼物。 有了两位婶子的帮忙,荔知采摘到半篮新鲜的红色浆果,还摘了许多野菜和菌菇。 两位婶子都是已婚的妇人,她们的篮子里同样装有一路上采摘下来的浆果和野菜蘑菇。沿路,她们还向荔知倾囊相授这些野菜蘑菇的烹饪技巧。 日上三竿时,荔知满载而归。 她决定在今晚的夕食上小露一手。 第43章 第 43 章 哗啦—— 渔网随着荔象升的收力,猛地从溪流中拖出,七八条小鱼正在渔网中扑腾尾巴。 “学会了吗?”荔象升光着小腿肚,踩在奔腾的溪水里,眯着眼睛在太阳底下看着岸上的嘉穗和荔慈恩。 “学会了!让我来试试!”荔慈恩拍着手,迫不及待地脱下布鞋和足衣。 民风开放的鸣月塔生活,让原本就离大家闺秀还差得远的荔慈恩差得更远了。 嘉穗比荔慈恩年纪更大,已经定型的三观更不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眼下她仍杵在原地不动,想等荔象升走远再脱布鞋和足衣。 荔象升将渔网交到兴奋地涉水而来的荔慈恩手里,自己上了岸,拿起弓和箭,赤脚往草甸深处走去。 “哥哥,你去哪儿?”荔慈恩扯着嗓子喊道。 “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兔子或者野鹿。” “记得早些回来!” 荔象升应了妹妹的叮嘱,身影渐渐隐没在茫茫的草甸中。 荔象升走后,嘉穗这才脱掉布鞋和足衣,挽起襦裙走下小溪。 冰冷的溪水刺激得她呀了一声,破除规矩带来的自由感让她和荔慈恩对视了一眼,露出快活的笑容。 两人一边等待溪流穿过渔网带来小鱼,一边随意展开交谈。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这么丰盛?”嘉穗好奇道。 荔慈恩朝她踮起一只脚,歪着身子小声说了一句话,嘉穗一脸吃惊。 “是今天么?” 荔慈恩笑着点了点头。 “般般对殿下真是上心了。”嘉穗感叹道,“希望殿下能记住她的好……” 荔慈恩脸上的笑意淡了,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的仙乃月神山上。 神山捉摸不透,圣洁飘渺,永远都在那个地方,光辉无人抵挡。 “记不记住都不重要……我只希望姊姊达成目的后,变回原来的样子。” 嘉穗有些惊讶地看向荔慈恩,在她的认知里,荔慈恩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妹妹,不应该说出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荔慈恩的眼神落下来,看见嘉穗的表情,转瞬又变成了那个快活天真的小姑娘。 “荔知姊姊好久都没真正的笑过了,我希望她真的开心,嘉穗姊姊——我说错了吗?” 嘉穗笑着摇了摇头,刚刚的怪异被她忘在脑后。 当天边的仙乃月神山笼罩上橘红霞光的时候,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踏上了归家的旅途。 就下值到回家的这一个时辰来说,三个人的收获都颇为丰盛。 荔象升射中了三只野兔,荔慈恩和嘉穗打到了一桶的小鱼。他们回到家,看到荔知已经洗好了摆在桌上的一篮子红色浆果,他们就知道晚上的大餐已经开始准备。 三人只来得及各自喝了一口水,就马不停蹄提着野兔和鱼赶到荔知所在的小厨房。 因为草甸之上,一点星星之火都可燎原,小厨房独立在马场外,和下人们住宿的两所院子呈三足之势。 荔知已经完成了大部分菜品的准备工作,嘉穗一来,她多了左膀右臂,一切进行得更加有条不紊了。 傍晚时分,谢兰胥坐在牛车上返回小院,他对荔知能做出怎样一顿夕食来不抱希望,毕竟这里是荒无人烟的草甸,这里没有酒楼也没有集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这样的道理。 然而,当他被邀请走入荔象升的房间后,他被桌上满满一桌盛宴刷新了认知。 桌上有鱼有肉,有菜有汤,长宽四尺的木桌险些还摆放不下全部的餐食,那蒜蓉青菜和爆炒蘑菇就是被垒起来放的。 虽说没有什么名贵的菜式,可这的的确确算得上一桌盛宴。 谢兰胥感到惊讶,他身后的西瓜和桃子更是如此。两位婢女都没想到,荔知能在远离城镇的溪蓬草甸上弄出一桌美味。 “请坐吧,殿下远道而来,粗茶淡饭还请不要见怪。”荔知笑着请大家落座。 “这都是你做的?”谢兰胥怀疑地看着桌上的美味。 “嘉穗和慈恩,还有象升帮了我不少。要说都是我做的,荔知愧不敢当。”她笑着介绍桌上的一道道美食,“掌勺的是我,但像杀兔剥皮的活儿,是象升替我做的。嘉穗和慈恩呢,也帮了我不少,要不是她们替我忙前忙后,直到这时我才刚刚开火下锅呢。” 方桌狭窄,众人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忌了,各自在长凳上挤好。西瓜和桃子似乎对与谢兰胥同桌用餐一事颇为忌惮,但在谢兰胥的要求下,她们也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不过,看她们如履薄冰的模样,好似随时都准备弹跳起来。 谢兰胥身份特殊,众人都自觉地给他留了单独的长凳。 荔知正要和嘉穗挤一挤时,谢兰胥温和笑道: “掌勺的辛苦了,不妨坐我旁边,和我说说这每道菜的做法?” 荔知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坐到谢兰胥身边。 如果是在京都,正常宴请一个皇孙,那一定是陈词滥调说个遍,然后再请皇孙动筷开席。 可这里是鸣月塔,这里是比鸣月镇还要蛮荒的溪蓬草甸。 荔知直接跳过前面的环节,请谢兰胥动筷第一个品尝。 谢兰胥也不推脱,扫视桌上满满当当的美食后,率先夹起一筷红烧兔。 “如何?”荔知问。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谢兰胥脸上。 他慢慢地咀嚼,看不出表情如何,片刻后,对上荔知的视线,点头道:“不错。” 谢兰胥的肯定开启了真正的美宴,接连有人向着桌上美食伸出筷子。 西瓜看着连桃子都动筷,小心翼翼地向着一盘炒蘑菇伸出筷子。薄薄的蘑菇片入口后,她的圆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还准备了一个惊喜——”嘉穗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来。 “这是什么?”荔慈恩问。 “这是我用兔子皮和隔壁院的张叔换来的,上好的桑葚酒!”嘉穗笑着,找出陶水杯,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爽口的桑葚酒和美食搭配起来,清爽解腻,一桌人吃得更愉快了。 酒足饭饱后,荔慈恩推走想要帮忙收拾残局的荔知,朝谢兰胥方向挤了挤眼睛,拉着嘉穗一同洗碗去了。 荔知转过头,看见谢兰胥站在院中,独自一人望着她。 月光已经落了下来,院中只有谢兰胥一人伫立的身影。荔知走出房门,站定他的身前。 “我吃饱了,殿下呢?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荔知笑着问道。 谢兰胥似乎久等多时,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向着院落外的夜色走去。 “二品中书令的女儿,为何会庖厨?” “殿下忘了,我只是不受宠的庶女。一个女奴生下的孩子,却在出生时伴有异象。”荔知笑道,“主母虽然不会公然刁难,但也不想我们过得和府中嫡子一样好。” 两人不知不觉走出院门,来到了夜幕之下苍茫无边的草甸。 草甸上的夜风就像京都最昂贵的丝绸,如水般穿梭在他们之间,无形地连接起二人。 “每到特殊的日子,我和双生姊妹就会利用小厨房,共同做一桌大餐。” “特殊的日子?”谢兰胥音调上扬。 “特殊的日子。”荔知说。 在一个可以俯视溪蓬草甸的小山坡上,两人肩并肩坐了下来,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 两人隔得如此之近,尽管没有真正碰触的地方,风依然将两人乌黑的发丝不分彼此地交缠在一起。 “殿下,今天是你的生辰。”荔知说,“连你自己都忘了。” 谢兰胥脸上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但转瞬,狐疑涌上他的面庞。 “你为何知道?” “殿下可能不知,我在荔府的教养嬷嬷,人唤春兰姑姑,在出宫前曾是太子妃院中的管事嬷嬷。”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谢兰胥脑海中浮现出相关的记忆。 “原来,在我和母亲搬入湖心楼后,她便出宫去了荔府。”谢兰胥说。 “春兰姑姑和我关系亲近,时常对我说起东宫生活。”荔知说。 “她说了什么?”谢兰胥神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说太子妃多才多艺,娴静恬淡,从不自恃身份高贵就打骂下人。太子妃做的桂花糕,连宫中御厨都甘拜下风。”荔知笑着说,“至于殿下,春兰姑姑说那时候殿下还小,又因为是唯一的嫡子,太子自然看得紧,她只远远见过殿下几次,夸殿下从小就芝兰玉树,不似常人。” “京都有个著名的小神童,人们都夸他如玉雕琢,似菩萨座下小童。我便问春兰姑姑,这小神童和殿下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春兰姑姑说,若殿下是那天边的云,小神童便是地上的泥。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荔知笑道:“从那时起,我就对殿下起了好奇之心。” “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倾慕于我了。”谢兰胥用陈述的口吻说。 荔知继续说道: “太子妃病逝,于我来说是一件憾事。” “为何?” “春兰姑姑将太子妃亲手所做桂花糕吹得神乎其乎,我还梦想着,哪一天能够吃到一口那令宫中御厨也甘拜下风的桂花糕。”荔知叹了口气,“只可惜,太子妃早早便仙逝了。” 在她的余光中,谢兰胥的表情就像远处的夜色那样缥缈无踪,难以捉摸。 “即便她还活着,恐怕也没法再做桂花糕了。”他说。 这回轮到荔知问为何。 “她疯了。”谢兰胥说,“疯了许多年,只是无关之人难以知晓罢了。” 荔知忍下计划外的一时慌乱,继续看着谢兰胥,等着他说下去。 谢兰胥垂着眼,盯着一处一动不动。 荔知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发现是一只栖息在草叶上的蟋蟀。 “有一次,母亲房中进了一只壁虎。那壁虎,只有小指大小。”谢兰胥缓缓说,“母亲令我将其打死。” “你不忍杀害它?”荔知问。 “不忍?”谢兰胥单薄的嘴唇中冷冷吐出这个似乎令他感到陌生的词语,“比这更残忍的事我都做过,我只是觉得,没有杀死这只壁虎的理由。” “我用手绢将它包了起来,拿到室外放走。”谢兰胥说,“此事被母亲知晓……” 谢兰胥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望着草叶上的蟋蟀,好像陷入某种沉思。 荔知注视着他,等待着他从回忆中抽离。 而他重新置身在湖心楼中,眼前是暴怒的崔国公主。 她把自己按在地上,强行将一只活的壁虎塞入他的口中,然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吐出来。 “就连你这个小小奴仆都要忤逆于我,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生是崔国的公主,死是崔国的公主,绝不会向你们窃国逆党低头!” 比起她暴虐的力道,更让他无法反抗的是此刻掐在他肩上,她左手食指上的瘢痕。 母亲的怒吼在耳中回荡,她暴怒的脸庞逐渐被荔知担忧的脸取代。 他的心中回荡着一种陌生的情绪。那股动容因眼前的人而生,随着她关切担忧的目光,像夕阳下的潮汐一样在他胸口涨落。 “此事被母亲知晓,她大发雷霆,将壁虎捉了回来命我吃下。”谢兰胥说,“诸如此类的小事,数不胜数。” 话音落下后,迎来的是漫长的沉默。 谢兰胥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然而面前的少女仿佛猜到他说出口的只会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冠冕堂皇的话语,竟伸出双臂,主动抱住了他。 月光皎洁,一尘不染。碧绿的草甸像是一片广阔的海洋,那在夜风下起伏的草叶,就是海面的波浪。 谢兰胥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荔知的双臂将他包裹。 清亮而温柔的圆月在溪水中盛放粼粼波光。 轻纱薄绡一般的夜雾低垂在草甸上,笼罩着清澈的溪水,摇尾的鱼儿轻啄着水中的月亮,许下海誓山盟。 “……没关系的。” 荔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好像在这一刻,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妹妹。 好像他不是谢兰胥,不是无痛无畏的皇孙殿下,而是一个比她弱小得多,需要在她的羽翼下停歇的存在。 “一切都过去了。”荔知柔声安慰,“今后,有我陪在殿下身边。” 谢兰胥似乎忘了挣脱。 他凝望着静谧无边的夜色,安静而顺从。 两人又坐了一会,在夜风变得更冷前,结伴回了小院。 各自分别后,荔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扉,同时关上的还有脸上温柔又夹杂着倾慕的表情。 春兰姑姑死前的哀嚎和惨叫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郑恭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春兰姑姑才是。 那片漫天的大火,那被火焰映红的夜空,伴随着春兰姑姑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荔知耳中回荡。 “崔朝所有的财宝都藏在一张藏宝图里——千真万确,这是太子妃祭奠亡灵时我偷听到的!” 这句话之后,春兰姑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早在她助纣为虐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这一天。 荔知唯一没有对谢兰胥说谎的是,她愿意为他付出所有。 因为,他是唯一可以指引她找到崔朝宝藏的人。 于她而言,他是希望。 也是宝藏。 第44章 第 44 章 第二天卯时刚过,荔知请荔象升陪着自己拜访了黑火的住处。 由于长相骇人,没有人愿意和黑火一间屋,他也是独自住着一间。 在第三声敲门之前,黑火从里打开了门。 他穿着仅有的那一身破烂布衣,还是赤着大脚,肩膀上的伤口虽然看不完全,但看他脸色,并未伤及根本。 荔知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提盒递了出去。 黑火只是面露不解地看着她。 “昨夜我请朋友吃了一顿大餐,这是我提前盛出来的菜肴,其中野兔肉有助于你的伤口恢复。”荔知笑道,“不嫌弃的话,请你收下。” 黑火张了张嘴,似乎对这陌生的好意很是困惑,不知如何回应。 荔知笑了笑,将提盒塞进他怀中,带着荔象升离开了小院。 “姊姊为何厚待一个异域之人?”荔象升疑惑不明。 “因为他有用。”荔知言简意赅。 翌日,荔知正在马厩里清扫地面,忽然有大片阴影投落,抬头一看,竟是应该在自屋养伤的黑火。 黑火向她点了点头,拿起角落一把扫帚,一言不发就开始干起活儿来。 “呀,黑火!”荔慈恩从角落的隔间出来,手里抓着一大把地上捡起来的马料,一眼就看见多出来的黑火,她顺手将手中草料放进最近的食槽,欢快地跑到黑火面前,仔细地打量他的脸色,“你伤好了,是吗?” 黑火点头回应,沉默而高大的身影在荔知和荔慈恩面前就像一头温顺淳朴的强壮黄牛。 “李管事准你休息五日,你怎么今天就来了?”荔知也走到他面前,关切地问道。 “事多,你们忙不过来。”黑火说。 “我们抓紧一点时间就好了,你的伤要是拉扯到再裂开就不好了。”荔知说。 尽管她竭力劝黑火回去休息,黑火还是固执地开始了工作。 黑火一来,对荔知和荔慈恩而言沉重的压力就霎时减轻了一半。还没到下值的时间,她们就早早干完了马厩里的工作,每一条食槽里都满是草料,每一匹马的排泄都得到及时的清洁。 马厩事毕,荔慈恩跑去马厩外找哥哥玩,黑火盘腿坐在马厩外的一片干草料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荔慈恩活泼的身影。 荔知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下。 黑火没有看她,但是过了一会,他主动开了口。 “我有女儿……如果没死,和她一样大。” 荔知朝他看去,黑火脸上笼罩着一股说不上是忧愁的情绪,更像是打开一个本打算永远尘封的箱子的困惑。 “我和女儿,一艘大船捉走我们,卖给燕国一个奴隶主。我的女儿,打死。我杀了奴隶主逃走。后来又被抓住。” 黑火的回忆,由一个接一个的短句构成。 他说一句想一会,想一会说一句,好像正在从那个尘封已久的箱子里捡拾画面。 “我去了很多地方,很多,数不清了。”黑火说,“没有人接纳。他们说我脏,不干净。说我偷东西,说我不干活。他们联合将我赶走。” “你为什么,不一样?”他看向荔知,黑白分明的眼睛盛着疑惑。 “他们弱小所以恐惧,我不一样。”荔知说。 “你很强大?” “我的志向永不屈服。” 黑火陷入沉思。 “但是我的躯体很脆弱,尽管我有不输任何人的坚强志向。”荔知说,“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某一天,我的躯体先于意志粉碎。” “武力不能折服内心。”黑火说,“不是万能的。力量,只是弱者的虚张声势。” “武力虽然不能折服心灵,却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不受侵害。力量不是万能的,但它和智慧结合起来,可以解决所有困难。” 黑火被荔知的执着打动,沉默许久后,再次开口: “你们中原人的说法,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我的武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 “我自然愿意习武自保,但我的弟弟妹妹……” “他们愿意学,也可以学。”黑火说,“只是,我的功夫,很难。” “我们不怕困难!”荔知说。 黑火看了她一眼,说:“晚上,带上要学的人,来北面的山坡。” 在此之前,荔知不知道自己这一回有没有赌对。 也许黑火只是天生腿长跑得快,也许那抓箭的动作只是她的错以为,也许一切都是她多想,黑火根本没有什么功夫—— 但最终,天道还是眷顾了她。 …… 日落月升,小山坡上。 黑火背着手站在四人面前。 “黑火大哥,我也可以学吗?”嘉穗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学怎么逃跑快一点,可以教我轻功吗?” “我想学暗器!咻咻咻——”荔慈恩兴奋道。 “我想当将军。”荔象升说。 黑火摇了摇头,说:“我教不了,这些,所有。” “那你会什么?”荔象升问。 “我会,腿。” “腿?” 黑火环视四周,走到一处野草稀疏的地方,弯腰捡起一把石子,转身交给荔象升,然后示意众人走开一些,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互看了一眼,一脸疑惑地照办。荔知和嘉穗也往后退去。 以黑火为中心,一个圆形的空地被腾了出来。 “你,随意扔过来。”他对荔象升说。 黑火轻轻呼出一口气,活动了活动四肢,然后眼神突变——因为荔象升扔出了第一颗石子。 那是一颗还不明白黑火想要展示什么,所以瞄准他轻轻扔过去的石子。 黑火双臂挡至胸前,呈交叉结构,在那之前称得上温顺的肌肉忽然暴突,就像一把终于出鞘的杀器。他两眼紧盯石子,抬腿一击,石子转瞬改变飞行路线,以更快的速度弹回,擦着嘉穗惊诧的面庞飞过。 “再来!”荔象升一惊,立马扔出第二颗石子。 这回他扔出的角度极其刁钻,故意不想让黑火打到。 然而那石子轻轻松松就被黑火一个回旋踢击了出去。 “再来!” 这一回,一把石子向黑火飞去! 黑火神色沉着,终于放下了挡在胸前的两手,他用手部支撑地面,以极快的速度三次连续空翻,难以形象那像鹅卵石一样鼓鼓囊囊的肌肉竟会这样轻巧灵便。 一个眨眼,那一把石子的其中一半,已经在黑火闪电般腿法的攻击下弹射出去。他踢得又稳又准,抬高的一腿在空中甚至没有丝毫颤抖。 站定后,黑火面露悠闲,气息依然平稳。 他看着荔象升,松开紧攥的右手。 剩下的另一半石子从中散落。 即便荔知阅遍游记怪谈,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又迅捷的腿法! 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嘉穗和荔慈恩的嘴似乎忘记了怎么合上,荔象升双眼火热,毫不掩饰他要学到这腿法的决心。 “学吗?”黑火问。 “学!”荔象升的声音最为响亮。 黑火转身走向山坡下,拖着一块沉重的木头走了回来。 那木头是磨光滑了的,像一块扁扁的鹅卵石,这块目测有三四尺厚的木头最终挂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看我。” 黑火站在木头前,轻轻一推,木头在半空舞动起来,伴随沉重的破空声向他面门袭来。 他临危不惧,在木头即将砸上面庞的时候灵活往一旁闪去,躲开奔袭而来的木头,木头一往回荡,他就恢复原本的站姿,待木头再次袭来时,又一次精准地躲过。 沉重的木头快速来来回回,但每一次黑火都完美躲开了。 黑火扶住木头,止住它的继续攻击,转头看向众人:“谁来?” 一片沉默中,荔象升第一个说:“我来。” 他走到黑火之前站的地方,黑火等他准备好了,向后推动木头,松手后,那木头立即向荔象升面门袭取。 荔象升屏住呼吸向旁躲闪,第一次躲开了,但他第二次就没那么好运气了,被木头砸中面颊,踉跄数步退去。 那砸中的闷声让旁观的人都不禁感到脸颊一痛。 “哥哥!”荔慈恩不由跑了过去,扶住摇晃的荔象升。 “谁来?”黑火再次问道。 嘉穗面露恐惧,荔慈恩也心生退意,荔知开口道: “我来。” “你确定?”黑火看着她的眼睛。 “我确定。” 片刻后,黑火说: “你没骗我,你很强。” 荔知笑了笑,走到木头面前。 黑火将手放到木块上。 “小姐!”嘉穗惊恐道。 荔知闭着双眼,屏息凝神,倾听风声。 有的时候,视觉反而是累赘。特别是面对速度快到出现残影的东西。 荔知对自己的猜想并无把握,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她有勇气试上一试。 虫鸣声,草叶簌簌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之间,忽然多出了风声。 荔知凭着直觉和听觉,毫不犹豫向左边躲去。木块带来的风声擦着耳边经过,再次远去时,她回到原位,又在下一次风声来袭时,果断往旁闪去。 接连三次,她躲过木块的攻击。 风声停止了。 她睁开眼,看见黑火赞赏的双眼。 夜晚过半后,荔知四人才返回住的小院。四人之中,唯有嘉穗一点伤都没有。她在面对巨木碾面的恐惧中,选择了退缩,只在一旁负责黑火的教学后勤。 趁着还有一两个时辰可以休息,其他三人匆匆回到各自的房间,荔知却还不慌不忙打了一盆水回屋擦洗。 洗掉所有灰尘和疲惫后,她躺上床,盯着空中漂浮的尘埃发呆。 她喜欢牵着双生姊妹的手,一起观看尘埃在空中飞行,幻想每一颗尘埃里,都有一个全新而自由的世界。 她喜欢那只总是温暖的手,喜欢寻寻觅觅相遇,一期一会后永远诀别的秘密世界。 那时候,她还尚不知晓,等待着自己的也是同样命运。 尘埃彼此相遇,决绝分离,永不再见。 泪水打湿了枕巾,她在不知不觉中堕入漂浮不安的梦境。 早春和煦的阳光灌满少女的闺房。两张稚嫩的面孔在床上打闹。 安静下来后,其中一人将几次欲言又止的话终于说出: “般般,般般,姊姊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她牵住妹妹的手,近乎恳求地望着那双纯真灵动的眼睛。 “姊姊开口,当然可以。” “你不问我要拜托你什么?” “什么都可以,什么我都愿意。”妹妹不以为意地嬉笑道。 “我想求你,把这次伴驾南巡的机会让给我。” “好呀。”妹妹毫不犹豫。 “我要抢走你伴驾的机会,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傻姊姊,哪有什么你的我的。”妹妹紧紧握住姊姊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我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姊姊看着妹妹,像是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但她的眼睛她的嘴角,她的每一根纹路,最后都在妹妹面前笑了起来。 她看上去那么幸福,那么为得到伴驾南巡的机会而快乐。 所以妹妹也开心地笑了。 她多么后悔。为自以为是,为迟钝愚蠢。直到裹着雷雨的乌云蒙住头顶也一无所知。 多么后悔。 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第45章 第 45 章 翌日傍晚,马厩前。 荔知正和荔慈恩相伴走出,准备步行回住的地方。 十几辆载满马料的牛车在叮叮当当的摇晃声中进了马场。谢兰胥坐在最后一辆牛车上。 负责分发马料的本地人接替了他的工作,谢兰胥朝着荔知走来。 他的目光落在荔知脸颊的淤青上,略带惊异地说:“荔姑娘这是怎么了?” 荔知说:“我也遇到一个好心人。” 荔慈恩在一旁捂着嘴笑。 “原是如此。”谢兰胥神色自若地微笑道,“看来我们运气都不错。” “姊姊,你和殿下继续聊,小妹和哥哥约好了先走一步。”荔慈恩向谢兰胥行了一礼,又朝荔知挤了挤眼睛,燕子一般快活地飞向等待在马场大门的荔象升处。 “骑马吗?”谢兰胥说。 “我不会。” “有一个好心人愿意教你。” 谢兰胥转身和不远处吆喝马料搬运的李管事说了几句,走向一排马厩最左边的那一间。 片刻后,他牵着一匹膘肥体大的棕红色罗刹马走了出来。 罗刹马产自遥远的罗刹国,那里天寒地冻,不光人长得格外高大,就连马也同样,罗刹马是极为优良的马种,也是蓬溪马场中重点培育的战马。 谢兰胥牵着马,荔知跟着他走到马场外广阔的草甸。 他先上马,然后伸手向荔知。 荔知握住他的手,一脚踩上马镫,略一用力,在谢兰胥的帮扶下,顺利骑上高大的罗刹马。 “驾!” 谢兰胥一声令下,双腿一夹,罗刹马扬起前蹄疾驰而出。 风应声而来。 她后背的伤痕,紧贴着谢兰胥的胸膛。每一次身下的颠簸,都推送着她撞向他的心跳。 在陌生的怀抱和陌生的气息中,荔知感到一丝拘谨,她将全部力气都用在抓着马鞍上,试图控制身体歪倒的方向。 谢兰胥在她身后说:“你为何忽然僵硬?” 荔知答不出来。 “放松。”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 荔知命令自己紧张的身体放松,像无骨的雪,倒向身后。 谢兰胥的双臂围在两旁,他的心跳就在一尺之距,隔着血肉跳动。无数的风从他的臂弯中穿过,千丝万缕地拂向荔知。 “看那里。”他轻声说。 荔知下意识抬头。 广阔的草甸正在暮色的统治里,仙乃月神山洁白的雪峰上,托着一轮西沉的红日。初夏的风慈爱又好客,在草甸中阵阵起伏,将心旷神怡的花香送向她的面庞。 她如痴如醉,不禁忘记其他。 骏马弛聘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载着两人在漫山遍野的山花中悠然踱步。 “敢试试吗?”谢兰胥递出缰绳。 “有什么不敢的?” 荔知握住缰绳,学着谢兰胥的样子夹住马腹:“驾!” 骏马并不听她使唤。 谢兰胥含笑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手轻轻甩了甩缰绳:“驾——” 缰绳打在马背上,罗刹马喷了喷鼻子,加快脚步。 “我明白了。”荔知说。 谢兰胥松开她的手:“你再试试。” 荔知握着缰绳一甩,同时一夹马腹:“驾!” 或许是她甩绳的力气过大,也或许是她不该再夹那一下马腹,总之,罗刹马甩开蹄子猛地冲了出去。 荔知不由自主倒向身后的谢兰胥。 她听到身后的两声轻笑。 谢兰胥干脆用一只手揽住她,另一只手握着缰绳,大喝一声:“驾!” 罗刹马跑得更快了。 荔知在马背上颠簸,在谢兰胥的怀中东倒西歪,狼狈不已,但她抬起头,谢兰胥的脸上却是从未见过的神情。 他好似和风融为一体,忘记了世俗的一切,那些她熟悉的怀疑,算计,试探,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谢兰胥低头看向荔知,也觉新奇,少女神色快意,一双上挑的柳叶眼比平常更加清澈灵动。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不觉笑了。 “殿下有想过再养一匹马吗?” “未曾。” “为什么?” 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谢兰胥不禁真的思考起来。 惊雷死后,他为何没有再养一匹? 他想再养一匹吗? 他不想。 只要不拥有,就不会再失去。 只要不相信,就不会被背叛。 他一直这么活着。 “没有合眼缘的。”他说。 “若是我送的,会合殿下眼缘吗?”荔知笑道。 因为没有再驱使,身下的罗刹马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花海之中。 “等到入秋,我照料的那匹母罗刹马就该生了。殿下要是愿意,接生的时候可以一起来。亲眼看着降生的小马,对殿下来说,应当独一无一。” “……可。” 绚丽的花海就像是一张缀满宝石和金线的华丽毛毯,铺遍层叠的山峦。荔知和谢兰胥一人骑在马背上,静静地眺望眼前一片美景。 红日坠落后,他们才姗姗回到住处。 当夜,荔知依然前去山坡赴约。在她离开小院之后,谢兰胥推门走出,站在檐下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来人宽衣大袖,长须及胸。 “殿下?” “你去查一查,马场里一个叫黑火的异族人的底细。”谢兰胥说,“如有奸细,杀了便是。” 男人看了谢兰胥一眼,揖手弓腰道:“谨遵钧命。” …… 翌日天不亮,荔知和荔慈恩来到马场,李管事让两人坐进城的牛车去采买一批生活物资。 这是被发配到马场以来,荔知和荔慈恩第一次有进城的机会。 两人坐上牛车,欢欢喜喜地向城里出发了。 路上,荔慈恩不断活动着两只手臂,轻轻敲着关节淤青的地方。 “昨晚我都数不清被木头打了多少下,回去疼得都睡不着觉……”她龇牙咧嘴道。 比起荔知来,荔慈恩的反应能力稍逊,除了嘉穗,就她挨打最多。 荔知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晚上来我那里,给你敷药按摩。” 荔慈恩抱住她的手臂,歪倒在怀里撒娇道:“谢谢姊姊!姊姊天下第一好!” 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城,牛车将她们送到集市,驾车的老张和荔知约定,日落时分在城门相见,再一同返回马场。 李管事吩咐要购买的东西零零散散,荔知按位置一路买去。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时,荔慈恩忽然显得站立不安,频频往一个方向望去。 “怎么啦?”荔知问道。 “我……我有一个认识的老夫人,就住在这巷子里!”荔慈恩说。 荔知马上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时间还早,等我买完这里,我就陪你一起去探望老人。”荔知笑道。 “太好了!”荔慈恩兴奋抱住荔知。 左右要探望人,荔知还在附近的杂货铺前买了一点新鲜瓜果。 在荔慈恩的带领下,两人穿过复杂逼仄的小巷,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木门摇摇欲坠,已经和木框无法契合,在虚掩的裂缝中,荔知看到里面一片黑暗。 “老夫人?老夫人?”荔慈恩轻轻瞧着门。 她叫了没一会,里面就传来人身翻动的声音,不一会,一个急促而零碎的脚步声来到门口,破旧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后。 老人睁着一双浑浊涣散的银色瞳孔,望着两人站立的中间那片空白,干瘪的嘴唇里说了好几句话,但荔知一句都没听懂。只能看得出,老人听见荔慈恩到访,心中也是一片喜悦。 荔慈恩扶住老人,转头对荔知笑道:“荔知姊姊,这位是玉珊奶奶,她祖上曾是翼国皇室,不会说官话。” 说完,荔慈恩又转头对老人,用荔知听不懂的那种话,絮絮叨叨说了几句。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话?”荔知惊讶道。 “翼国话——现在叫翼州土话。”荔慈恩说,“从前在都护府的时候,我没事就跑出府来,找奶奶学翼国话,现已学得差不多了。奶奶说,我说得和翼国人一样好。” “我们也别站着聊天了,奶奶让我们把小木凳拿出来,陪她在门口聊聊天。”荔慈恩指挥着,让荔知拿出屋里的木凳。 荔知走进黑黢黢的屋里,借着门外探照进来的光线,才找到三条已经被磨得光润发黑的小凳。 她拿着小凳走到门口,一人一条坐了下来。 荔慈恩和老人交谈,然而用官话复述给荔知。 老人说,门口阳光好,多晒太阳不容易生病,每日傍晚,她都会在门口坐上一会。 然而据荔知观察,这条小巷子里即便曾有阳光照射,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新修的高大院墙隔离了阳光,只剩尘埃漂浮在这条寂静萧索的小巷里。 她没有问起老人失明的原因,荔慈恩也没有。 她们都明白,世间有太多无奈。 荔慈恩陪伴老人聊天,荔知就找水洗干净了她带来的瓜果,然后切成小块递给老人。 三人在幽静的小巷里吃完一条翠黄瓜。 剩下的瓜果,都被荔知留给了老人,包括临走时她匆匆前往临近杂货店购买的棉被,用于替换老人床上那条已经不能御寒的破布单。 走出小巷的时候,荔慈恩说:“之前想要让哥哥服下的香灰,就是这位奶奶让给我的。” 走出巷口,夕阳重新倾洒在两人身上。 荔慈恩说:“那原本是奶奶用来救自己儿子的,可惜她儿子没熬过去。姊姊,你说,世上为什么总有人受苦呢?” 荔知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她连自己孪生姊妹的苦难都无法化解,更不明白世人的苦难因何而来。 “我也不明白。”荔慈恩悄悄牵住她的手,眼神望着头顶的夕阳,“我的羽翼不像姊姊那么宽广,可以庇护许多人。我只要姊姊和哥哥两人平安,不论要我做什么事都可以。” 她若有所指,眼带深意地看着荔知。 荔知笑了,食指刮过她小巧可爱的鼻梁。 “走罢,我们还有最后两样东西要买。” 第46章 第 46 章 荔知买完李管事吩咐的最后两样物资,刚和荔慈恩有说有笑地走出店铺。 “哎呀!” 一个穿着百布衣的中年男子就倒在她们脚下,大声叫唤起来,引来无数瞩目。 荔慈恩诧异地看着莫名其妙到底的男子,想要拉着荔知快步离开,男子更加大声地惨叫起来。 “乡亲们快来看呀!这两人撞到了人还想跑!我这腿前两日下田折了刚好,现在被他们一碰,铁定又折了!真是疼死我了呀!” 荔知明白,这是遇上讹诈的了。 “你撞人前也不看看,我们身穿布衣,哪有油水可捞?”荔知冷静道,“你要是不起来,那就叫人报官吧。这里这么多人,我相信总有人看见我·们并未撞上你。” 像这等泼皮癞子,听见荔知的话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紧接着就又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你们撞伤了人不想管,还赖我骗人,这天下还有公道吗?我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我这双腿挣钱吃饭,你撞伤了我不管,是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在地痞的大声叫嚷下,附近聚拢了无数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荔知二人包围起来。 荔慈恩和地痞据理力争,但后者仗着嗓门大,一个劲哭喊,让后面来的不知内情的人也开始偏向地痞。 荔知刚要说话,围观的人群忽然向着两边散开,一名身穿铠甲的巡逻将领和他身后的十几名兵士出现在荔知眼前。 来人浓眉大眼,高大威武,只是冷冷一眼,就让地上鬼哭狼嚎的男子止了声。 “是谁在蓄意闹事?” “大人,是他!我们根本没碰着他,这人就说被我们撞断了腿,想讹我们钱!”荔慈恩指着地上的男子,大声道。 “不是,大人,你不能听她们瞎说,我分明就……” 男人话没说完,将领模样的人打断他,说道: “张五,你去看看他的腿,是不是真的断了。要是没有断,就给他打断。” 讹诈的地痞一听,吓得爬起来就跑,那灵活自如的身段,让荔知想起了前一刻还风瘫下一霎就翻身爬树的谢兰胥。 不过,论演技,还是差谢兰胥远了。 眼见地痞碰瓷的阴谋被戳破,围观人群响起一片赞叹声。 “谢过这位大人,要不是大人路见不平,我们两姊妹就要被这泼皮赖上。”荔慈恩率先向将领福身致谢。 “无妨,这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将领看向荔知,目光友善,似有深意。 荔知顺势攀谈:“我和我妹妹姓荔,在蓬溪马场当差。不知这位大人贵姓?” “免贵姓秦,名讷。任翊麾校尉。”他说“既在蓬溪马场,便请两位代为向殿下问好。若无其他事情,在下身有公差,先走一步。” 荔知和荔慈恩行礼,目送秦讷和他的兵卒离去。 袖口之中,她紧紧攥着一物,面上却分毫不显,神色如常。 两人在日落时分回到城门处,驾驶牛车的老张已经在牛车上等待多时。 回到马场后,荔知和李管事交接今日的工作,然后和荔慈恩一同步行回到住宿的小院。 待到夜深后,她轻声轻脚走出房门。 澄净的月光洒满院落,周围的房间已熄灯,唯有谢兰胥房内还亮着昏黄的烛光。 荔知举目四顾,见四下并无异状,上前叩响谢兰胥的房门。 谢兰胥开门后,请她入内。荔知讲明今日所遇之事后,取出一封蜜蜡封口的信双手递出。 “这是?”谢兰胥抬眼看她。 “泼皮离去之前,趁乱将这一封信塞给了我。”荔知斟酌道,“之后秦讷又眼神示意,特意提醒我向殿下问好。所以我想,这封信是秦讷托我转交给殿下的。” 这样的转折,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她们碰巧遭人讹诈,又碰巧遇到巡逻的将士解围。 秦讷最后说的话,问好是假,送信才是真。 谢兰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 “坐下说罢。” 两人在一张屋内唯一一张小方桌前坐了下来。谢兰胥拿出一把拆信刀,轻轻割开封口。 荔知拿起油灯旁的小剪子,挑了挑灯芯。 屋内霎时亮堂。 不多时,谢兰胥读完了信。 荔知屏息以待,却见他唇齿间露出一丝微笑。 “他是南杨秦氏的后人。” 从荔知的神情上,他看出她对这个南杨秦氏没有概念,进一步解释道: “河平五年,南杨秦氏在党派倾轧中遭诬告陷害,是太子暗中斡旋,才保下一族性命。秦讷正是南杨秦氏这一代的男丁之一。信中说,他为了报一族之恩,告别父母,自愿参军。听闻我被流放到鸣月塔后,他一直在军中活动,终于于一月前调派到了这里。” “殿下觉得此人可信吗?”荔知问。 “自我抵达鸣月塔,向我投诚者数不胜数。”谢兰胥说,“若要一个个去分辨谁真谁假,总不免会有一失。” “殿下的意思是?” “我只信你,般般。”谢兰胥说。 昏黄的烛光闪了闪,少年眼中的光也在闪动。 他讲得这样真,若非荔知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都要忍不住相信他的话。 他天生一张澧兰沅芷的脸,好似永远坦诚,永远无暇,好像永远也不会讲骗人的话。 “殿下会骗我么?”荔知问。 “不会。”他毫不犹豫。 却句句骗人的话。 荔知不会相信他,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样,为了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什么都可以出卖。 “……我信殿下。”她俨然笑道。 和自己一样。 胸腔里空荡荡的人。 第二日,天边刚蒙蒙亮,荔知踏上了前往马厩的路。 在半路上,她遇到了昨夜失约,没有出现在山坡上的黑火。 黑火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周围的马场奴仆都故意离他远远的,荔知注意到他模样有些奇怪。 “黑火!”荔慈恩大声喊了出来,无畏周围异样的目光,大幅度地向黑火挥舞着手臂。 黑火拘谨地朝她们点了点头,停下脚步等着两人靠近。 “你昨晚去哪儿了?这是摔了吗?”嘉穗诧异地看着黑火脚下。 黑火原本就破破烂烂的裤腿这下完全成了一缕一缕的碎布,在那些碎布片下,铜色的皮肤上有着好几处擦伤。 “遇到一个人,”黑火说,“武功很高,打不过。” “比黑火师傅武功还高?”嘉穗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世上还有比黑火武功更高的人。 “打不过。”黑火摇了摇头,“他用剑,我以为要死了。但是,没杀我。不知道为什么,走了。” 黑火比比划划,用笨拙的言语努力解释昨晚的情景。 “没来,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你没事就是万幸。”荔知听他说完,也不禁皱起眉头,“你有看清他的长相吗?是马场里的人吗?” 黑火摇了摇头。 “我看得很清楚,不是,没有见过。” “这就奇怪了……不是马场的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荔慈恩满脸疑惑。 荔知同样也没有答案,但她模模糊糊有种直觉,此事和谢兰胥有关。 “自我抵达鸣月塔,向我投诚者数不胜数。” 蓬溪马场远离城镇,这里除了马就是马粪,如果不是马场相关人员,只能是从外边来找谢兰胥的。 谢兰胥的人,为何又要对黑火动手? 荔知想不明白,但好在黑火并没大碍,对方没有杀意。 这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武功高手因为太过神秘,几人谈无可谈,很快就转移开了话题。 当天晚上,荔知再去山坡,黑火又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还是一模一样的躲闪摇荡的木头。 荔知三姐弟越来越好了,嘉穗虽然不练了,但她负责在一旁为众人鼓气加油,再在谁挨了一木槌时,捂嘴啊呀一声。 夜色过半,荔知带着一身青痛和疲惫回到小院,打算打水洗澡。 她将水桶扔入井中,吃力地往上拉扯麻绳,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一并使力。 荔知侧过头,谢兰胥的侧脸近在咫尺。她的呼吸,直接落在他的脸颊。 她一个愣神,水桶已经来到井上。谢兰胥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提,水桶就来到了地面。 他的身上带着夜露的寒凉气息,就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白天的那一身。 但他分明就是从屋里走出,连那屋门都是敞开的。 要么就是他在她前脚回来,要么就是从他屋里,有其他手段通往外界。 “为何这么吃惊?”谢兰胥问。 “……没想到殿下竟然还没睡。” “你也没睡。”他说。 “看来是缘分。” 谢兰胥看着她,微微笑了。 “是缘分。” 荔知在月下和他四目相望,也笑了起来。 缘分也有许多种。 而谢兰胥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缘分属于最险恶的一种。 两个猎人的狭路相逢。 没有温情,没有治愈,只有两个欲壑难填的野心家,站在同一根狭窄的独木上博弈。 看最后是谁,混淆了真情假意。 第47章 第 47 章 暮去朝来,时光褪去草甸上青翠欲滴的碧色,绚烂多彩的山花不知不觉消失,只余随风飞散的草种,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荔知所在马厩里的那匹怀孕母马如期临产。 小马驹诞生的那天,她和谢兰胥在马厩里守了一夜。 铺满干爽草料的地面就是他们的特制长榻,一碟莓果干是荔知在夏天摘下来腌制,留存到秋冬食用的小零嘴,旁边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皮水袋,用于需要时解渴。 清扫干净的马厩里干燥阴凉,除了她和谢兰胥二人,只有眼睛乌黑明亮,睫毛纤长的温顺马匹,比起其他总是充满勾心斗角和刀光剑影的地方,这里祥和得就像一个独立在外的秘境。 他们从红日西沉一直等到夜幕笼垂,繁星高照,母马在马厩里烦躁地踱步,却始终不见生产的迹象。 谢兰胥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却没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望着马厩里的罗刹马。 荔知在他的肩上闭上眼小憩,竟然真的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被一声长啸惊醒。 母马从铺满干草的地上起身,将两条腿都已经露在外边的小马驹连带着包裹它的胎衣,一起用力抖落出来。 随着母马的动作,连接着母子的胎衣也被撕裂。小马驹躺在干草上,虚弱地嘶声。它的眼睛已经睁开,那是一双和所有马驹一样,纯真无邪的明亮大眼。 母马走上前去,仔细地嗅闻小马的味道,小马则用好奇的双眼,初次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荔知转过头,看见谢兰胥看得目不转睛。 大多数时候,谢兰胥露在脸上的表情都是虚假的,特意展示出来的。但偶尔,他也会因为惊诧而忘记带上掩饰的面具。 就好比现在,荔知从他脸上能够读出一种对生命的惊讶。 荔知也是第一次观看接生,尽管是马匹的接生。但她同样也大受震撼。亲手照料这匹怀孕的母马一年,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要孕育一条新生命如何不易。 谢兰胥应该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新生命的降生。 不同于大多数动物,母马一次通常只会诞下一只小马驹。这一点和人类似。但小马刚出生就能站立,数个时辰后便能奔跑,这一点又和人截然不同。 “它在做什么?” 谢兰胥的问话让荔知回过神来。 马厩里,母马正在不断用头去拱地上的小马驹,眼看小马驹挣扎着几次试图起身均告失败,母马甚至在一旁焦急地跺起了脚。 “小马站不起来,母马正在鼓励它。”荔知解释道。 “如果它还是站不起来呢?” “站不起来,就是先天不足。在野外很快就会被猛兽扑杀,在马场……”荔知顿了顿,“会被管事杀掉吃肉。” “真可怜。”谢兰胥幽叹。 他站了起来,袖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刀。 “殿下?” 谢兰胥走进马厩,蹲在小马驹身旁,举起了小刀。 当荔知明白他的意图,失声叫道:“殿下!” 刀锋在小马驹上方堪堪停下。 “殿下——”隔着一道半开的栅栏门,荔知在半人高的马房外难以置信地看着房内的谢兰胥,“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它。”谢兰胥神色平静地回应她的目光。 “杀它,怎么是救它?” “免除它的痛苦,不算救它吗?”谢兰胥反问。 荔知哑口无言。 她看着那双好似永远不会掀起波澜的沉静瞳孔,半晌后,缓缓道: “若我在受郑恭鞭挞时,殿下就先一步杀了我……殿下可觉得,这算是救了我?” 她的回答,让谢兰胥陷入沉思。 荔知不知道丧失痛觉,是否会连心的一部分功能都丧失了。 温柔和怜悯产生于将心比心,一颗不知道何为痛苦的心,要如何体谅他人的痛苦? 荔知在他身边蹲下,试探着握着谢兰胥半空握刀的手。 “我相信这匹小马驹会像那时的我一样挺过来……殿下可愿陪我一起稍等片刻?” 谢兰胥看着她,露出思考表情,片刻后,放下了握刀的手。 “也好。” 荔知近距离守候在小马身旁,屏息凝神地盼望着小马驹赶紧站起来。 母马也不断嗅闻小马鼓励。 终于,小马用四条仍僵硬的马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荔知下意识紧紧握住手中的手,像是感觉到她的紧张和期待,那只手也紧紧回握过来。 小马站起没一会又摔倒,摔倒了又顽强地挣扎起身,几次后,终于习惯了四肢的使用,在小小的马房里欢快奔跑起来。 “殿下!”荔知满心喜悦地看向谢兰胥。 在荔知的鼓动下,谢兰胥伸手抚摸湿漉漉的小马。温顺的母马见到孩子没有了危险,漫步到食槽前吃起马料。 荔知和谢兰胥不断抚摸着活泼的小马驹,荔知提议道: “殿下来给这匹小公马取一个名字吧。” “我?” “对,殿下来取。” 谢兰胥思索了一会,说: “龙眼。”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谢兰胥奇特的起名偏好,荔知见怪不怪,非常懂事地捧场道: “真是一个好名字,一听就气势磅礴,想必以后一定会长成一个威武大将军!” 谢兰胥虽未说话,但唇角微勾,显然十分受用。 龙眼的诞生,让荔知的马场生活多了许多乐趣。第二天清晨,荔象升两兄妹和嘉穗黑火都围在小小的马厩观看龙眼玩耍。 晚上的时候,荔知去上黑火的习武课。 黑火告诉众人,提升躲闪能力的闪避训练正式结束了,接下来按照各自的天赋,各自分配训练课程。 荔知和荔慈恩身为女子,力量远不及男子,所以比起进攻,不如专精防守。 在荔象升和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死磕,不断用肉腿去击打硬木的时候,荔知和荔慈恩被要求和龙眼赛跑。 什么时候荔象升能够踢断老树,荔知和荔慈恩什么时候能够跑赢龙眼,三人就什么时候进入下一个环节。 对于黑火的安排,荔知从善如流。 退守不代表输,死亡才是。专练逃跑也并不丢人。 白天在马厩和马粪争斗,夜晚和黑火花样百出的训练争斗,闲暇时分,和谢兰胥带着龙眼在草甸上游玩探索。 荔知在溪蓬草甸度过充实的每一天。 当谢兰胥一日为她带回一张红狐皮,要她给自己做件皮衣,她才意识到,冬天来了。 入冬之后,时间似乎过得更快了。 除夕的时候,荔象升打猎带回数只兔子,荔知邀请谢兰胥来一起吃烤兔。 众人围绕在火坑旁,几只已经半熟的兔子用铁签插着,横在火堆上。 荔慈恩正在听黑火用家乡话讲故事,时不时也用黑火的家乡话提几个问题。经过半年相处,黑火原本沉寂的面庞重新现出了神采。 嘉穗正在向西瓜讨教种瓜的诀窍,桃子则在一旁沉默不语,她坐得最为端庄严肃,在众人间略显孤僻。 荔知和谢兰胥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火光照映着二人如玉的脸庞,清亮的月光甘作陪衬,共绘一幅动人画卷。 吃完烤兔,荔知帮着嘉穗收拾完残局,等众人都回屋休息后,她却毫无睡意。 荔知打算出门走走,在小院门口碰见了正等着她的谢兰胥。 “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 谢兰胥的话让荔知好像重回了不久前的那个夏夜。 她笑着回答:“不胜荣幸。” 两人结伴走出小院,怀着某种默契,不约而同地走向去年赏月的那个小山坡。 除夕夜的风又干又冷,曾经生机勃勃的草甸只剩枯黄,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唯有山坡上高大的杜鹃树,还在与严寒对抗。 荔知披着谢兰胥送的火狐裘,娉娉婷婷地站在树下,像是遗落在雪地上的一朵红杜鹃。 她踏上流放路的时候,连十五岁都没有。 时光荏苒,一眨眼她就十七了。 岁月的流逝悄无声息,那不久前还含苞待放的杜鹃在霜雪中已竞相盛放,其中一支枝头上的两朵杜鹃,其中一朵已然凋零,另一朵仍迎风盛放。 一种难言的悲伤涌上她的心头。 谢兰胥看着她沉思的脸庞,知道她已然坠入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显然和他无关。 不知为何,谢兰胥为此感到不悦。 他抬起右手,折下一只就在荔知头顶的杜鹃花。花枝上的积雪抖落,飞散。惊醒荔知。 “殿下?” 荔知话音刚落,谢兰胥手中的杜鹃花就轻轻插入她的发髻。 谢兰胥仔细端详着她,她乌发上的雪,她发间的花,还有皎洁似月的她,都和他息息相关。 “叫我的名字。”他说。 “……阿鲤?” 他满意地笑了。 “我在。” 荔知扶正发髻上的杜鹃花,忧虑的目光投向远处白雪皑皑的仙乃月神山。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京都呢?” “快了。”谢兰胥说。 “阿鲤,等回到京都,我们还会和现在一样吗?” “当然。”他毫不犹豫。 “若是出现其他女子,若是有比我的容颜更美丽,出身更显赫,更善解人意的女子,阿鲤还会待我一如既往吗?” 谢兰胥并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么一问。 他见过女人的嫉妒,但并不能理解。世间大多数感情,他都不能理解。 没有痛,也就没有忧惧。 若是从前,他会用世俗最能接受的话去说服荔知,但现在的他,却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让荔知安心。 此刻的他还不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我待你不同,是因你容貌脱俗,出身显贵,体贴乖顺么?” 谢兰胥的回答出乎荔知的意料。 她本以为这就是原因。 “……那是为何?”她忘了自己准备的台词,脱口反问。 谢兰胥认真想了想,说: “因为你本就不同凡响,所以我待你自然不同。” 荔知不禁愣住。 谢兰胥看着她发间迎寒傲放的杜鹃花,轻声道: “再也不会有人和我一同闻到这支杜鹃的香气了,般般。” 荔知怔了片刻,回过神来,牵起谢兰胥垂在腿边的手。 他并未挣脱,睁着墨色的双眼,静静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动,五指得寸进尺,钻进他的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你心仪我么?”谢兰胥像个孩子似的发问。 “阿鲤呢?”荔知问,“阿鲤对我,可有一丝一毫心仪?” 简单至极的问题,却让谢兰胥陷入迟疑。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来。 细碎的玉屑纷纷扬扬在苍茫天地间。 一阵夜风吹来,头顶的红杜鹃簌簌而响。 风花雪月下,少女的微笑如梦似幻。 “我对阿鲤,永远比阿鲤对我多。” “从第一眼见到阿鲤起,就要多的多。” 第48章 第 48 章 第二日,谢兰胥接了镇上采买的差事,荔知作为钦点的陪同人员,和他坐在一辆牛车上,时隔半年又一次入城去。 眼看开春就在眼前,马场需要的物资又多又杂,几乎涵盖市场上的每一种店铺。 正值日上三竿,街上热闹非凡。男女往来不绝,无论是妇人还是少女,都大大方方地露着面孔。在鸣月塔,最滞销的恐怕是遮面的帷幕。 荔知和谢兰胥走在街道上,感觉有无数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 她去追寻这些目光,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都或羞或怯地低下了头。 荔知侧头去看谢兰胥,少年长身玉立,风流蕴藉,连布衣也被穿出芳兰竟体的气质。 “看什么?”谢兰胥直视前方。 “看殿下玉树临风,招人青眼。”荔知笑道。 谢兰胥睨了她一眼,在衣袖下牵住了荔知的手。 “可我认为,他们是在看你。” 在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地摊前,谢兰胥停下了脚步。 他蹲下身,从铺满地摊的银制品中拿起一只银累丝点翠鱼纹耳坠。 虽说是摆在地摊上售卖的商品,但看得出制作人手艺极好,荔知在荔府时也见过不少精致的点翠饰品,这副点翠鱼纹耳坠的镶嵌技艺竟丝毫不差。 谢兰胥朝她招了招手,荔知在他身旁蹲下,后者将点翠鱼纹耳坠放到她耳边比了比。 “很好,我的。”异族打扮的黝黑男子见谢兰胥对这副耳环感兴趣,出口招揽道,“只有一只鸟,一身毛,就这一副耳坠。” “多少钱?”谢兰胥抬头问道。 “十两,银子。” 这价格对于点翠来说,不算贵。谢兰胥从袖中掏出十两银子付了钱。 荔知刚要说话,谢兰胥已经拿着那副银累丝鱼纹点翠耳坠,亲自为她戴上双耳。 谢兰胥的手指像羽毛那样擦过她的耳垂,带来陌生的心悸。 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直到谢兰胥的手离开她的耳朵。 他满意地看着她双耳所坠翠鱼,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荔知从地摊上拿起一个充满异族风情的银质发冠,两片栩栩如生的银杏环绕着一颗白色玉石,就好像是银杏叶托着银杏果那样,一眼望秋。 “阿鲤千万不要嫌弃。” 谢兰胥看了看荔知选的发冠,将其收入袖中。 “自然。” 看他神色,应当也很喜欢荔知挑选的这个发冠。 荔知笑着付了发冠的钱。 两人从摊前起身,正要前往下一个地方,转身之后,一个突如其来映入眼帘的身影让荔知停下了脚步。 鲁从阮站在几步外的地方,身后跟着两个容貌普通的小厮,不见往日前拥后簇的美貌丫鬟。 他望着和并肩而立的两人,面色难看。 “……少爷。”身为鲁府名下的财产之一,荔知必须要向自己的主子行礼请安。 鲁从阮对她视若不见,可怕的目光直指着在她身旁的谢兰胥。 后者不慌不忙,神色平静:“鲁公子,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鲁从阮咬着牙根慢慢说道,他怒火翻腾的目光扫在谢兰胥和荔知身上,“似乎你们都变了不少。” “全托公子的福。”谢兰胥含笑道。 鲁从阮的胸膛剧烈起伏,但所有怒骂都被拦在了理智尚存的紧咬的唇齿背后。 荔知低着头,让两个男人兀自眼神对战,自己神游天外。 片刻的沉默后,也不知这对战谁胜谁负,鲁从阮一话不发,拂袖而去。 “走罢。”谢兰胥轻声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鲤怎么知道?”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猜的。” 有了鲁从阮的打岔,两人也没了闲逛的兴趣,迅速订好李管事要求的物资后,坐着牛车返回了马场。 当天深夜,她在屋中点着油灯,试图在不麻烦嘉穗的情况下,将自己因训练而撕裂的裤腿补好。那棉线似乎有意和她作对,她明明是往一条直线上缝的,缝着缝着,再一看,却变成了斜线。 她正犹豫是拆了重新缝一次,还是就这么将就着穿,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荔知神色变化,放下缝补的衣服。 她看着关闭的门窗,直到那上面映出男子的身影。 “开门……开门……”男子醉醺醺地拍着门,从声音上,荔知辨别出这正是白天见过的鲁从阮。 她镇定起身,打开了房门。 鲁从阮满身酒气,一张脸喝得通红,他看也不看荔知,跌跌撞撞地走进屋中,径直躺倒在荔知的床上。 荔知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回头看着鲁从阮。 “少爷一个人来的?” 鲁从阮并不回答,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屋顶,喃喃道:“你为什么不选我?” “少爷,你喝醉了。院外可有奴婢?我去叫他们来服侍少爷。” “没有,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鲁从阮从床上坐起,颓唐地望着荔知。因为醉酒而湿漉漉的眼睛,因为他近乎祈求的话语而像是哭过一样。 “你告诉我,我究竟哪一点,比不上那空有宗人名号的谢兰胥?” 荔知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心气高,所以我从不逼你。你如今的身份只是女奴,可我从未把你当女奴对待。有谁家的主人,会给女奴穿金戴银,好吃好喝?不仅如此……不仅如此,我对你有意,可我从未迫你以色侍我。我敬你,等你,指望你有朝一日能够回心转意……” “谢兰胥虽然没有被贬为庶人,可他在皇上眼中,早已同庶人一般无踪无迹。废太子执政时树敌无数,有数不清的人想要斩草除根,他连自己都保不住,何谈给你幸福?” “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谢兰胥?” “少爷有少爷的好,殿下也有殿下的长处。”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旁人不同。我从未在女子面前慌张过,第一次见你,却险些跌了一跤。我从未有过这样慌乱的感觉……我从一开始遇见你,就开始对你好。但那谢兰胥,从始至终就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在你刚进府的时候,他就对我父亲说,你们并无其他关系,所以你才被分配去浣衣。若是他一开始就给你庇佑,你又何须受那浣衣之苦?” “你知不知道,你离开都护府后,我遣散了扶风院的所有丫鬟,只留下小厮伺候。因为我幻想你会幡然醒悟,你会回到我身边。我遣散了所有丫鬟,就是想告诉你,只要有你陪伴——其他的女人我可以一个都不要。谢兰胥可以给你这样的承诺吗?” “少爷,你弄错了一点。”荔知看着鲁从阮,“我对殿下的心意,和殿下如何对我无关。” “你的意思是,我再怎么对你好也没用,即便那谢兰胥将你踩进泥泞,你依然要死了心的喜欢他?”鲁从阮的面孔因痛苦和屈辱扭曲了。 “奴婢只是一个罪臣之女,娶了奴婢,对少爷并无益处。奴婢的姿容也并非独一无二,若少爷愿意,寻到同等美貌的女子并不困难。少爷可曾认真想过,为何执着于奴婢?” 鲁从阮愣了愣,没能回答上来。 荔知接着说道:“在奴婢看来,少爷有些时候对殿下的关注,甚至大过于奴婢。少爷可曾想过,对奴婢的执着,只是因为想在某方面胜过殿下?” “……即便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对你的心意,也是真真切切的。”鲁从阮说,“你真的不愿看我一眼?” 荔知福身行了一礼: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还请少爷忘了奴婢。” 鲁从阮眼中最后的光亮熄灭了,那双醉酒的眼睛变得清晰起来,疲惫而愤怒,布满血丝。脸上的酡红也渐渐褪去,从里透出一股青灰。 “忘了你?不,不,你是鲁府的奴隶,我要怎么对你,都是我的权利。” 他露着破罐子破摔的表情,起身向荔知走来。突如其来的雄性压迫,让荔知心中警铃大作。 “少爷,请止步。” 鲁从阮看着荔知从身后掏出的匕首,惨淡地笑了起来,脚下继续向她靠近。 “好啊,死在你的手下,我心甘情愿。” “奴婢受了都护府的恩,自然不会伤害少爷。” 鲁从阮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匕首横在自己脖子上的荔知。 “若是少爷继续相逼,奴婢只能以死谢恩。” “你竟宁死也……” 鲁从阮一脸痛苦地看着她,声音颤抖,后半句再也说不出来。 半晌后,鲁从阮通红的眼眶中流下一滴热泪。 他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这里的一刻一霎,转过身踉跄跨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院。 荔知走到门外,看向谢兰胥的房门。 房门紧闭,内里没有一丝光亮,似乎住在里面的人已经歇息。荔知却不相信。 谢兰胥一定对刚刚在她屋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熄灯,反而于欲盖弥彰。 她返回屋中,关上门,吹灭油灯躺上床。 第二日,一切如常。 傍晚时分,却有都护府的人造访。 李管事将所有人都召集在马场前的空地上,询问昨夜到今日,有没有人见过都护府的少爷鲁从阮。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有。 荔知在人群中看向另一头的谢兰胥。 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很快与她四目相对,微微一笑。 他的笑,温和文雅,毫无破绽。 荔知心中一瞬闪过许多念头。 昨夜鲁从阮冒然夜访,究竟是他一时念起,还是受了身边人怂恿? 从鲁从阮造访时起,便在谢兰胥计划之中,还是从地摊上互赠饰品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计划的一环? 第49章 第 49 章 第三天,鲁从阮依然没有回到都护府。 因为有人目睹到鲁从阮失踪当晚出了镇门,所以鲁涵出动了军队,在周边他可能去的地方进行全面搜索。 由于这个原因,马场借出了所有能借的马,荔知等人无事可做,李管事便放了他们一日假。 荔知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多事之春。 为了置身事外,她本打算今日闭门不出,谢兰胥却在这时邀请她去玛瑙湖赏花。 他们出发的时候,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荔知带了一把油纸伞,她撑开挡在二人头顶。为了避雨,他们并肩而行。 为了进山搜寻鲁公子,马场里所有的成马都借出去了。就连牛也不例外。他们只能步行前往玛瑙湖。 对于走完三千里的荔知来说,这点路程根本不算什么,让她意外的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谢兰胥,竟然走了半个时辰依然面不改色。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坡,站在山顶上,荔知看见了一片银波绿影。 辽阔的天青色苍穹之下,清澈的河流分流成千丝千缕,穿过青翠欲滴的乔木,最终汇聚成一片映着青空的镜湖。 夹着毛毛雨的清新山风迎面吹拂,荔知在广阔的天地间宛如一粒细沙。 对天地而言,她的存在,她的野望,她的谋算和计划,或许都是别人施展过千百次的小儿戏法,根本不值一提。 她闭上眼,感受春雨的亲吻。 “你真的想回京都么?” 谢兰胥的话惊醒了她。 “殿下这是何意?”她下意识用了尊称。 谢兰胥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在她睁眼前,就一直这么看着她。 “字面意思。” “当然想回去了,”荔知故意笑了起来,“那里是我的家。” 她不待谢兰胥说话,率先往山坡下走去。 “阿鲤,我们看谁先走到湖边好不好?输了的人要背赢的人走两步!” 谢兰胥看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刚刚洒脱的神情。在她闭眼感受的时候,他险些都要以为,她本就是这山间的一个自由自在的精灵。 “阿鲤,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呀!”荔知在前方挥手笑道。 谢兰胥终于抬脚朝她走去。 快到山脚的时候,谢兰胥三步并做两步,在最后一刻赶超了荔知。 “阿鲤不会让我一个弱女子来背吧?”荔知瞪大眼睛。 谢兰胥看了她一眼:“欠着。” 他继续往湖边走去,荔知后脚跟上。 “阿鲤,这哪里有花?” “等会你就知道了。”临近湖边,谢兰胥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双眼,“闭上眼,等我回来。” 掌心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荔知不知不觉回答道:“好。” 谢兰胥松开手。 荔知闭着眼睛,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不多时,响起了拖曳什么东西的响声,他拖着那东西走到湖边,荔知听见了入水的声音。 接着,他走回来,牵起荔知的手。 “睁眼罢。” 荔知睁开眼后,他牵着她走向湖边。 那里多出了一条微微摇摆的小船。 两人先后上了船,谢兰胥拿起木浆,向着玛瑙湖深处驶去。 此时船只还未到水深处,湖面上遍布漂浮的水草,纹路各异的鹅卵石躺在湖底,从纠结的水草中若隐若现,像水中开出的花。 她伸手探进水中,戏耍着冰凉彻骨的湖水。 船只渐入乔木掩映处,巨大的阴影投落下来,细雨仍未停止,太阳却已经出现。零碎的日光像金子一样洒在两人身上。 “你看,花来了。”谢兰胥说。 船只破开幽绿水草,荡开层层银波。无数含着嫩黄花蕊的洁白花朵,沿水流方向竞相盛放。翠绿的根茎没在水中,随水波摇荡。 湖面上蒙着一层水雾,水雾又衔接着晨曦的金光, 荔知情不自禁收起油纸伞,任绢丝般的细雨落在身上。 “这是什么花?”她问。 “海菜花。”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花。” “所以带你来看。”谢兰胥说。 莫名的情愫游荡在二人之间。 “过来。” 谢兰胥招手,荔知温顺靠了过去。 他将她揽在怀中,让她半躺着观看璀璨的太阳雨和顺流飘荡的海菜花。 梧枝绿的长袖和水蓝色的裙摆交叠,雪白中一点鹅黄的海菜花和晶莹碧绿的水波缠斗,谢兰胥的下颌抵在她的头上,两人似乎融为了一人,也像海菜花一样,随波逐流。 朝阳升到仙乃月神山之巅后,银针般的小雨渐渐停了。 两人悠闲地享受着和煦的日光。 “般般,等回到京都,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想振兴荔家。” “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简单。”荔知说,“我父亲的弟弟虽然仍在前朝做事,但早年分家独立后,两兄弟就断绝来往,想来这位叔父对我们也并无多少感情。如今荔家真正剩下的,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小辈,想要重振一个出过谋逆罪人的家族,谈何容易。更何况——” “更何况?” “更何况,只有当荔家重回上流氏族,我妹妹的冤情才可洗清。” “你妹妹是如何死的?”谢兰胥问。 “……她得了病,不敢叫人知道。偷偷抓了药服下,却因此导致了大出血。”荔知说,“我的仇人,就是这个叫我妹妹得病的人。” “此人是谁?”谢兰胥说。 “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不能说?” 荔知转过身,右手撑在谢兰胥的胸前,用哀切的双眼注视着他: “我知道若殿下知道此人是谁,一定会为我除去此人。对殿下来说,这轻而易举。但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为我一母同胎的双生姊妹复仇。我想要用自己的谋划,让此人身败名裂,亲手为我的双生姊妹讨回一个公道。阿鲤——你能许我任性一回吗?” 谢兰胥想了想,答道: “好。” 这事对他并无危害。 谢兰胥并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因为他清楚知道,她双生姊妹的死与自己毫无关系。那么,不管她要向谁复仇,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让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你还有其他目的吗?” 荔知仰头看着他,明亮乌黑的瞳孔中映着他的身影。 “什么目的?”她天真无邪地反问,好像没听懂他的问题。 “除了替妹妹复仇,你留在我身边,还有其他目的吗?” 荔知望着他,笑了起来,月牙弯弯的眼中盛着破碎的太阳。 “阿鲤的疑心病又犯了。” 她眸光温柔,伸手触摸他的面颊,指尖还带有湖水的冰凉。 “阿鲤,看着我的眼睛。”她定定凝视着谢兰胥黑沉沉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我像乳燕徘徊不去,只因你是你,无论阿鲤问我多少回,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她顿了顿,有些口干舌燥。 在谢兰胥的注视下,她心如擂鼓,或许是因为仍是闺阁少女,却吐露出如此炽烈的情话。 “我想留在阿鲤身边,只因看着阿鲤,便心生欢喜。” 谢兰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真实,让他看不出丝毫破绽。他的心情,也随着她的话语潮起潮落。他情不自禁想要相信,但他内心仍在怀疑。 他在意,她身上谎言的痕迹。 她的脸隔得如此之近,谢兰胥好像从一面镜子里看到自己。 满身谎言的自己。 他看得见,却触摸不到,那真假缠绵的痕迹。 “当真?”他轻声问。 “千真万确。”她说。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谢兰胥说。 他很好奇。既新奇又兴奋。同这谎言的迷藏游戏。 荔知不解地看着他调转方向,将船缓缓撑向岸边。 小船靠岸后,船身猛地一晃,平静之后,谢兰胥先起身下船,然后伸手向船上的荔知。 荔知握住他的手,小心地走上地面。 “阿鲤准备了什么惊喜?” 谢兰胥不言不语。 他放开荔知,走到岸边,双手握住船身猛地用力,将小船翻了个面。 鲁从阮青白肿胀的面孔仰望着蓝天细雨,目眦欲裂的双眼泡得颜色浑浊,嘴里塞着一块吸饱了水的棉布,整个身体牢牢贴在船底,由麻绳和船只固定在一起。 荔知浑身僵硬,胃中恶寒,她忽然想起小船刚刚下水时的摇摆。 鲁从阮拼命挣扎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之中,或许他在弥留之际,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她下水嬉戏的手指。 他暴突的眼珠,也许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但谢兰胥的目光如针在刺,她生生忍下了胃里的翻江倒海,从鲁从阮的尸体上别开了眼。 谢兰胥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 暗绿色的衣摆垂在湿润的地面,就像烂泥中长出的一株翠竹。 “有了他,我们很快就能返回京都。”他抬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的双眸,“你不高兴吗,般般?” “……鲁从阮和我们回到京都有什么关系?”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谢兰胥微笑。 他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同她先前做的那样。 “现在,你见到我,仍欢喜么?” 第50章 第 50 章 “无论世事如何变换,我见你仍是欢喜。” 那一日,荔知说道。 鲁从阮的尸身最后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谢兰胥任其曝尸荒野,和她有说有笑地回了马场,在她给出回答之后,他绝口不提船下束缚的鲁从阮尸身,仿若无事发生一般,风平浪静的生活继续流淌。 直到暴雨来临的那一刻。 “啊!” 一声惨叫,打破了鸣月塔的平静。 都护府官衙,二堂前。 录事参军事跌倒在地,魂飞魄散地指着面前一个开了的木箱。 一旁的同僚前来搀扶,却在见到箱内之物时双腿一软,跟着瘫坐在地。 最先开箱的录事参军事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冲向门口:“……快,快来人禀告鲁都护,请他立即来此……” 木箱之中,一颗齐根斩断的人头,端端正正地端坐其中。 鲁从阮双眼浑浊,眼皮耸拉,肿胀的脸上浮着黑斑,就这么注视着匆忙赶到的父亲。 鲁涵听了下属报告,还抱有幻想,但此时此刻,幻想完全破灭,有如灭顶一般。他浑身颤抖,身体猛地一晃。 “都护!” 长吏余敬容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鲁涵用颤抖的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可以站立。他重新站直了身体,从煞白的嘴唇里问道: “是谁发现的?” 录事参军事拱手上前:“回禀都护,是卑职发现的。从昨日起,各羁縻州送来的贡赋版籍陆续抵达鸣月塔。卑职今日正在整理登记,却发现其中一个装版籍的木箱中,装的是一颗人头……” “这是何州送来的版籍?” “回都护……是,是翼州送来的。” 翼州一词让二堂中气氛压抑。众人面色各异。 “此事还有谁知道?”鲁涵问。 “只有我们在场几人知道。” “好,你们将今日的事守口如瓶,不要走漏风声……切忌不要让夫人知道此事。待我调查清楚之后,再行定夺。” “都护,那这……”录事参军事为难地看向箱中。 鲁涵不忍再去看,别开通红的眼,沉声道: “先用冰封存起来。” 鲁涵交代完事项,转身走出二堂。 余敬容叮嘱了几句小事,然后跟上鲁涵的脚步。 鲁涵径直走回他在官衙的书房,刚一跨过门槛,就直直地栽了下去。 “大人!” 余敬容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一个箭步冲上前,同鲁涵的贴身近仆马果子一起,扶住已经意识不清的鲁涵。 两人合力将鲁涵抬至书房的床上。官衙中的医学博士得到征召,也匆匆赶来。 把过脉后,医学博士脸色沉重,对候在床边心急如焚的余敬容说:“大人是因为过于激动,导致气血攻心,这才会晕倒过去。若是身强力壮之人,服两回药便会痊愈。但大人每日宵衣旰食,以致心力衰竭,身体已不比常人。” “那要怎么办?”马果子担心主子身体,急吼吼地追问,“需要吃什么药才会好?” “大人的身体,不能再受到任何刺激了。小的先开两副调理身体的补药,但最重要的,还是要大人自己心情舒畅才行。” “唉,我知道了。”余敬容摆手道,“大人的身体事关鸣月塔军政稳定,大人病倒一事千万不能声张。” 医学博士离开后,余敬容让马果子严守鲁涵病倒的消息,只让信任的人进出书房。 “夫人要是问起……”马果子问。 “就说老爷在官衙办公,指挥搜索行动。” 马果子知道利害,按照余敬容说的去做了。 整个下午,余敬容都留在官衙书房里,直到夕阳西沉,鲁涵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来人……”他声音沙哑,抬手寻人。 马果子和余敬容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老爷,你终于醒了!”马果子激动不已。 “我……”鲁涵感觉头痛欲裂,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起晕倒前的一系列事,木箱中的人头再一次刺痛他的心,他话未出口,眼泪却已夺眶而出。 “大人……”余敬容见状不忍,也红了眼眶。 马果子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两人。 “这里留我和余敬容就行,果子,你下去吧……”鲁涵神色疲惫,哑声道。 “行,老爷有什么事再叫我。”马果子识趣地退出了书房。 只余余敬容和鲁涵二人后,鲁涵闭上眼: “……说罢,你怎么看?是翼州的宣战么?” 鲁涵昏迷的时间里,余敬容也一直在想此事。 “这……卑职也是半信半疑,不敢断定。此事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翼王被人陷害,一种可能箱中人头确实是翼王准备的。” “先说第一种可能。各州送往鸣月塔的贡赋版籍都是由他们自己的人马运输,要想将其中一箱版籍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为人头,难如登天。如果不是在箱子抵达都护府之前替换的,那就只能是箱子运抵鸣月塔后。如果是后者,我们都护府就出了内鬼。” “第二种可能,人确实是翼王杀的,并命人割下人头混在供物中呈给大人,以此激怒大人,好让大人率先开战,他再自说无辜,将起兵造反饰成自卫反击。” 鲁涵说:“翼王跋扈自恣,近年来不臣之心越发不加掩饰,第二种可能,极其像他的作风。” “大人的意思是?” “我身为朝廷边疆大吏,肩负的是整个鸣月塔的安宁,不能被个人的恩怨所影响。”鲁涵说,“如果此事确是翼王所为,他必定会派探子来边境刺探,候我出兵。你命边关将士停止休养,加强戒备,若是发现翼州探子,务必要将他拿下。” “卑职领命。” “扶我起来,我要上书一封,将此事禀报皇帝。” 数日后,鸣月塔边境将士果然捉到一名翼州探子,但在他们拷问他之前,探子便服毒自尽了。 鲁涵本想等到皇帝圣谕再做定夺,没想到在得到批复之前,翼州军队先动。 鸣月塔都护府察觉的时候,翼州二十万大军已开到两州边境。 鲁涵因为身体持续恶化,无法继续主持鸣月塔军政,由副都护梁预主持大局,召军中将士紧急军议。 …… 城中的风波,已然吹到溪蓬草甸。 比起有军队护卫的城镇,马场在战争面前犹如一片孤舟,只要有浪袭来,必定没顶。 马场中人心惶惶,畏惧随时都可能开始的战争。就连李管事都不再前来马场盯梢,其他下人更是敷衍了事,一有风吹草动就想拔腿逃跑。 在众人都失去平常心的时候,荔知一如既往,仿佛丝毫不为战争的阴影所笼罩。在她的影响下,荔家两兄妹和嘉穗都显得格外淡定。 龙眼已经可以随着母亲一起在马场上驰骋,它骨骼粗壮,眼神明亮,想来长成后又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马。 荔知靠在围栏上,看着龙眼和母亲一起在场中嬉戏,嘉穗在身后追着,要给小马驹洗澡擦身。荔象升正在教荔慈恩骑马,黑火在不远处观望。 几人都已下值,只是因为接替的下人迟迟不来,所以他们还在马场里逗留。 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多出一人。 谢兰胥的阴影投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看他,举目凝望着金红余晖下的家人身影。暖洋洋的风吹拂在二人身上,鼓动他们的影子彼此融合。 不知名的花香仍飘荡在青翠欲滴的草甸上,但荔知知道,这派祥和实际上已经被打破。 不久之后,铁骑就会踏破所有平静。 “荔知有一事不明,殿下可否为我解惑?”她开口道。 谢兰胥的衣袖在风中簌簌飞舞。 “你说。” “殿下是在什么时候将鲁从阮的头颅和翼州供物替换的?” “供物抵达都护府之后。” 荔知转头看向谢兰胥:“殿下又是怎么肯定,鲁涵会相信此事是翼王挑衅?” “鲁涵和朝廷早就对翼王多有忌惮。我只需在都护府和翼州之间扔下一团火,看谁先按捺不住。” 谢兰胥微微含笑,神色间有一切尽在股掌的自信和风采。 “事实证明,心虚的人永远最先坐不住。” 从最初的两人平齐,到如今的高出一个头不止。 荔知已经需要抬头才能凝望眼前这个少年。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将他掌握,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那不过是恃勇轻敌的幻想。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要激起这场战争?” “乘风才能破浪。”他说,“没有风和浪,如何上九天?” 熟悉的话语,在荔知心头刮起一阵颤栗。 她没有资格去批判谢兰胥。 她和他一样不择手段,和他一样恣心所欲。 “般般,你会帮我么?”他凝目着她。 “……风浪已起,我还有什么可以帮殿下的呢?” “你担负着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谢兰胥轻声道,眼中似有深情涌动,“你可愿为我涉险?” 谢兰胥朝她靠近,找到她紧攥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交织成一张绚丽梦幻的天罗地网。 恐怕就连说谎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是谁在镜花水月中迷失方向。 “荔知另有一事相求。”荔知说,“战事来临,殿下可否尽力庇佑鸣月塔中的无辜百姓?” 虽然谢兰胥不明白荔知为何要庇护毫无关系的人,但对他来说,人民是宝贵的国税来源,是资产,是人力,如无必要,他也不会将普通平民的性命挥洒在战争之中。 “自然。”他说,“若我算得不错,此战不会伤及无辜百姓。” “既然如此——” 荔知终于笑了。 她看着谢兰胥深沉的双眼,透过那双眼,她看见的是崔朝数百年间积累下来的皇室财宝,留待皇族后人足以东山再起的巨大财富。 荔知也回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不断传来的温热,一字一顿道: “为你……” “无妨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