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承安元年岁末,大雪。 黎皎皎刚从噩梦中醒过来,就听见外头炮火轰鸣声。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心头越发不安稳。 侍女紫苏匆匆打了帘子进来,伸手将黎皎皎扶起来,“老爷传信回来,要我们今日便要离开京都,起义军已经在城门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顶多半个时辰,起义军就能攻入京城,到时候所有人都会成为戚复的刀下亡魂。 黎皎皎被紫苏冻得一个哆嗦,配合着穿上夹衣和小袄。心里却在思考,就算是离开京都,又能逃到哪里去。 “戚复竟然这么快便来围攻京都,实在是……太过心急。”按道理,戚复带领的起义军应当在庐州休整一段时间,才会围攻京都。 这样不惜代价,也要立刻打下京城,不是张狂得厉害。 就是有什么急事。 紫苏也叹了口气,郁郁道:“谁知道呢,不少人都说戚复是个疯子,打起仗来不要命。” 黎皎皎这时候无心去想戚复的动机,反倒是叫她们逃离京都的信,实在不像是她父亲的作为,“阿爹回来了吗?” 黎清逸自请守城,就是下了决心带着一家人死守京城,根本没打算苟活。 紫苏手有些颤抖,衣角上还沾着未曾干涸的血迹,不敢让黎皎皎看到,“还不曾,老夫人和夫人已经开了库房,收拾好即刻便走。” 黎皎皎沉默下来。 紫苏手脚麻利地替黎皎皎梳了个普通的双螺髻,只在脑后系了一条鹅黄发带。镜子里的小娘子眉若远山,眸子澄澈,黑压压的发髻越发衬得她肌肤雪白。 美得温柔皎洁,自有风骨。 可惜这样的乱世,美貌反而可能会招来祸患。 “外头乱了,五娘子手上的镯子也收起来吧。”紫苏将黎皎皎的脸抹黑,又把她的眉毛画粗。 黎皎皎的目光落在手腕上的墨翡手镯上,上头雕着一枝浮雕梅花,显得内敛而雅致,却一瞧便知道价值不菲。 “我藏在袖子里。”黎皎皎摇摇头。 这是她三年前救了一个小乞丐,对方放在她这里的信物。 他曾说过,会在三年内,亲自来上京取回信物。 黎皎皎也答应他,会在上京等他,算起来,只差几日便到了三年之约……但万一能遇上呢? 黎皎皎不爱奢华,房间内的珍品不算多,只有书卷塞满了架子。书籍厚重,只能捡着孤本珍本带上,其余的都不带了。 她披了件半新不旧的棉布斗篷,上了马车。 街道上匆忙逃窜的都是拖家带口的平民,马车和牛车堵住了路,众人都是惶然仓促的模样。 风一刮,雪沫子漫天乱飞。 黎皎皎坐在马车上,拨开帘子偷偷看了一眼远处,果然城楼处战鼓喧天。乱糟糟的行人朝着西边南边跑,想抄小路连夜跑出京城,免得被战火波及。 只是小路哪有这样好走,官兵守着不说,那么多人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紫苏低声道:“娘子莫急,我们拐近路去城墙缺口。”说罢,又叹了口气,“外头都传,那戚复吃活人肝胆,性情残暴古怪,也不知留在城内被戚复处置,会是个什么下场。” “不过想来,这么夸张的话,必然是骗人的。”紫苏自我开解道。 黎皎皎在书上看到过吃人肉的记载,虽然害怕,却垂着眼睫不说话。 她一下一下摩挲手腕上温凉的手镯,心头焦灼难言,若是这天下彻底改换姓名。到时候,新帝戚复上位,第一个要清算的便是黎家。 传闻戚复性情阴鸷,手段凶残,是个反复无常的暴虐之人。 攻打抚州时,知府献上自己积攒多年的财宝和貌美绝伦的小女儿讨好戚复,希望戚复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谁料戚复当着知府小女儿的面,手刃了知府全家。 如此还不算作罢,还割下知府一家人的脑袋,剜去眼舌,挂在城门上示众。 这样一位新帝,若是当真上位…… 马车被撞到,猛地一晃,紫苏扶住黎皎皎,外头传来交谈的声音。 半晌,有婆子掀开帘子来,面色有些勉强,“慎宁伯府的车架在前头,车辕坏了,说是让不开路了。” 紫苏一下子皱眉,“再过两刻钟,城门怕就守不住了,此时不走,和等死有什么区别?”说完,忍不住嘟囔,“把马车拖开,给我们让个路难道不成?自己走不了,也要拦着别人,和她们一起等死么。” 帘子被人扒开,慎宁伯府的二娘子谢蓉伏在窗口,哀求道:“七表妹,求求你带上我吧,我阿爹他们不管我了,我不想死……” “我可以把马车给你,你自行出城。”黎皎皎不紧不慢道。 她可以和母亲坐一辆马车。而谢蓉将车子挡住路,明显是恶意要挟,带上一定会生出事端。 谢蓉的神情苍白了几分。 但很快,她开口道:“我知道你阿爹和哥哥的下落,你若是带我出城,我便告诉你他们的死活。” 黎皎皎只犹豫了一瞬间,“上来。”她眸色清澈,掀开车帘子,“我带你走。” 但是不知为何,谢蓉上车走了还没多远,就有混乱的流匪朝着马车追来,提刀便要砍断车辕。 马匹受惊,马车被带着横冲直撞。 黎皎皎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看了一眼谢蓉。且不说她车辕断得离奇,就算是求救,这个时候也不该向黎家人求救。 一旦戚复攻破京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负责守城、为皇帝奔走筹备军队的黎家父子。和黎家女眷在一起,自然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这些流匪,怕是谢蓉引来杀她们的,毕竟父亲得罪的人太多了。 可这时候,只有谢家人可能知道她阿爹的下落。 黎皎皎掀开帘子,吩咐车夫,“跑慢一些,调转一个方向,不要和祖母母亲一个方向。”交代完毕,她伸手将谢蓉往外拉,“蓉娘,你趁乱和紫苏去我阿娘的车上。” 谢蓉死死抱住黎皎皎,不肯撒手,“我不要,你别想着丢下我。” “我是去引开这些人,你和我阿娘在一起才不安全。”黎皎皎温言软语地劝说她,一下一下拂过谢蓉的脊背,神情温和从容。 可谢蓉面色不变,死死抓住黎皎皎。 紫苏和黎皎皎对视了一眼,看来目标是黎皎皎,而不是黎家。 紫苏立刻上前,伸手和黎皎皎一起,将放置书本和珠宝的箱子推下去。两大箱沉甸甸的东西一落地,果然劫匪们一半的人放弃来追黎皎皎,去和流民抢夺散落一地的金银珠宝。 马车朝着城墙缺口驶去,风将帘子高高地吹起来,四周视野开阔。 不远处轰隆一声,城墙被火药炸开,执锐披甲的士兵手握刀戈,从城楼的缺口中冲出来。 黎皎皎的马车本就被砍得破破烂烂,堪堪不至于散架,这时被巨大的声响炸得一晃,哐啷散了。 只不过,黎皎皎还来不及和紫苏一起把谢蓉推下去,就被散架的马车颠了下去。 黎皎皎顾不得许多,提着被磨破的裙摆起身,还来不及站稳,也下意识朝城内跑去。身后一道羽箭破空而来,一箭钉穿黎皎皎的胸口,她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扑去,摔在了地上。 鹅黄的裙摆被灰尘弄脏,鲜血透过衣衫。 黎皎皎胸口疼得撕心裂肺,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来,和下巴上的泥土混杂在一起。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只能看见炸开的城墙外,兵马整齐森严。明晃晃雪地里,为首处有人坐在玄鬃马上,铠甲折射出冷白锐利的光。 她看不太清那人的脸,只莫名有些熟悉。 但其实黎皎皎更想回过头看一眼,究竟是谁射出那一箭来杀她,可她没有力气了。 谢蓉踉跄着跑过来,弯腰将黎皎皎手腕上的镯子扯下来,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似的道:“你阿爹,死了。你阿兄,也死了。现在你也要死了。” 黎皎皎艰难地眨了下眼睛,察觉到谢蓉不对劲时,她将祖母她们都调了方向。 至少护住了祖母她们,乱世里,能多活一个人都是好的。 “戚复也会以为,当年救他的人是我。”谢蓉拔下黎皎皎背后的箭,鲜血溅到她脸上,“对不起……我想活下去,你就只能去死。” 只有她装成当年救戚复的黎皎皎,她才能在戚复手里活下去。 鲜血疯狂涌出,黎皎皎疼得意识几乎模糊。 她只能看见远处的军队越来越近,最前面的青年白衣玄氅,皑皑的雪沫子浮在他玄色毛领上,衬得他面色冷白。 白绫覆眼,显得人如谪仙,却没有半分生气,只透着阴郁的肃杀之气。 黎皎皎却能看出来,那就是当年她救过的小乞丐,戚复。 黎皎皎疲惫地垂下眼,看到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上头鲜血淋漓,裸露出森森白骨。 或许背后那支冷箭,也是戚复的人射来的,黎皎皎想。 她隐约看到有人骑马疾奔而来,却怎么也无法看清楚是谁。很快就散去一切意识,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 起义军很快涌入京城,四周肃静无声。 谢蓉惊惧得面色苍白,但她盯着手镯看了一会儿,恐惧渐渐散去。 然后毫不犹豫,伸手把黎皎皎的尸体推入护城河中。 三年前,落魄如斯的戚复就舍得将这镯子给黎皎皎,那她狼狈至此,戚复一定会心疼至极。不说活下去,怕是新朝的皇后都会是她谢蓉。 这样一想,谢蓉非但不恐惧,反而兴奋迫切起来。 她跌撞上前扑过去,手腕上镯子嗑出一声脆响,裸露在白净的手腕上,“戚……戚复,你还记得这只手镯吗?” 马上的青年略微侧耳,他的眼睛受损,传闻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谢蓉看得出来,戚复确实是看不见她的脸,何况她的声音还和黎皎皎有七分相似。 新朝的皇后,只会是她。 “手镯?”马上谪仙般清冷的人低问,眉头微皱。 谢蓉下意识称是。 只是还没回过神,对面的人就抽出腰间长剑,一剑斩向谢蓉脖颈,霎时鲜血顺着雪亮的剑刃,淅淅沥沥满地。 谢蓉雀跃的神情散了个干净,摇摇欲坠不敢倒下去,惊恐地盯着马上清瘦俊美的青年。 “我……我就是……”她试图解释。 戚复唇边笑意冷漠得可怕,他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唇角,手里的剑干脆利落地砍断谢蓉的脑袋。血雾溅了他一脸,戚复随手用袖子揩掉鼻尖的血滴,脸色眨眼间阴沉下来。 “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她。” 京城流民龟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却又好奇本该杀伤劫掠的起义军,为什么只是包围京城,却不伤百姓分毫。 副将上前,想要说话。 却看到戚复脸上那点阴狠的笑意散去,面色惨白地往前走了几步,像是要找什么。片刻后,他丢掉手里有血的剑,嗓音冷而压抑,几近崩溃疯癫,却又竭力镇静,“去找……一个年约十七的姑娘。” 副将迟疑,“陛下……有什么特征?” 戚复哑然,他从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子。 若是她还活着,说一句话,做一点什么,他一定认得出来。 “若是找不到她,”戚复牵着缰绳,风将他眼上的白绫吹下来,青年皱眉,掸去指尖的鲜血,用微哑的嗓音淡淡道,“就都杀了吧。” 饿得半死的野狗闻到血腥味,涌过来争食谢蓉的尸体。 戚复指骨作响,忽然冷笑了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有半丝磕碰……”他的笑意散去,唇角绷得很紧,“一起陪葬。” 第2章 重生 “五娘子,五娘子。” 黎皎皎从一片虚无黑暗里,听见了有人喊她,她下意识挣扎着睁开眼。 头顶的青纱帐子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黎皎皎一时之间没回过神,身侧的紫苏却急了,“五娘子,差不多要起来更衣赴宴了。” “什么?” 黎皎皎看向紫苏,指尖发颤。 她死了,可她竟然又活了过来。 “快起来吧,豫章郡主本就和您不对付,若是赏梅宴迟到了就不好了。”紫苏顾不得太多,扶着黎皎皎起身,将她推到镜子前。 豫章郡主傲慢嚣张,甚至曾在众目睽睽下,将一位贵女打得毁容。 三年前的赏梅宴,黎皎皎因为快迟到了,抄了小路,才救了被人丢在乱葬岗的戚复。 看来她是重生在了救戚复之前。 紫苏正在认真给黎皎皎打扮,戴上时兴的灯火琉璃珍珠钗,脑后系上垂了玉坠的发带,将额前刘海掖入鬓角。小娘子乖乖巧巧温温柔柔的,眉眼间是柔软的书卷气,看着就很听话。 “不急,多坐半个时辰吧。”黎皎皎道。 紫苏下意识道:“好……”随即察觉不对,“嗳,再坐就迟到了。” 黎皎皎不紧不慢地翻书,心中却波涛翻涌,既然她能够重新活一辈子,那她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无论如何,她再也不会让自己和家人落入当年的地步。 “五娘子?”紫苏试探道,“谢三娘子还等着你带过去琉璃宫灯呢,否则郡主又要刁难她了。” 黎皎皎伸手捧起桌案上的琉璃花灯,欣赏了一会儿,“还真是精致,”然后,却拿起了敲核桃的小锤子,嗑哒一声敲碎了宫灯,看着满地五彩的碎片道,“不用带给她了。” 紫苏愣愣看着满地的碎琉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家五娘子忽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回头告诉谢蓉,我的琉璃宫灯碎了,让她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黎皎皎扫掉衣袖上的琉璃渣,侧目看了一眼西洋钟,“带上一点纸钱,我们抄近路走。” 给戚复烧点纸便是仁至义尽,至于救他,还是算了,黎皎皎不想重蹈覆辙。 趁着紫苏下去准备,黎皎皎从匣子里取出一只匕首,放入袖子里。 夜里雪落无声。 豫章郡主举办夜宴的地点,是城郊外的暗香园,马车驶入山林小路,时不时响起夜枭哀嚎。 黎皎皎托着下颌闭目养神,心头却有些杂乱,上辈子她救了戚复之后,戚复虽然态度冷淡,却还舍命救过她好几次,更是留下价值连城的墨翡手镯。 而且,戚复从头到尾不知道她的身份。 马车猛地一晃,冷风吹入重帘。 “五娘子,车子陷入泥坑了,要下来等一等。”紫苏给黎皎皎披一件斗篷,掖了掖领子,“瞧着不深,片刻便能推出来。” 黎皎皎点头,踩着小凳下了车。 若有若无的腐臭从泥土内传来,黎皎皎挽着提纸钱的篮子,缓步往前走了几步,找到记忆里救下戚复的地方,拿火折子点了几张纸钱。 黎皎皎烧掉全部纸钱,看着火焰灭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 突然间,有什么抓住了黎皎皎的裙角,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坐在雪地上。回头时,猛地看到从腐尸堆里伸出的手,白骨裸露,血肉模糊,却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松手。 对方胸口微微起伏,喉间发出野兽般嗬嗬声,腿似乎也断了,破烂流脓的腿在雪地里拖出大片脓血。 黎皎皎看得胆战心惊,几乎不忍心看下去,可上辈子死前的惨像尤在眼前。 她哆嗦着抽出袖子里的匕首,看准了少年的脖子,矮下身,伸手对着地上的人刺过去! 黎皎皎不敢睁眼,匕首刺入脖颈时并不艰难,相反十分顺畅,温热的血溅了一滴在她脸上,腥热滚烫得让她险些尖叫出来。 但她忍住了,睁开眼时,看到的尸体并不是刚刚的戚复。 半死不活的戚复在不远处,月影重叠,黎皎皎看到少年长睫上结成的霜花。 他满脸都是泥污和淤血,挣扎了好久,才勉强睁开蒙着厚厚血翳的眼,眼都不眨地盯着黎皎皎,皮肉剥落的指骨抬起一寸,抓住了黎皎皎的袖子。 少年伏在雪地里,近乎虔诚渴望地仰脸看她。 黎皎皎几乎被这样的目光烫到。 她下意识把匕首藏在身后,看着地上多出来的那具尸体,猜出那应该是戚复没死透的仇人。 也就是说,她无意间帮了他。 握着匕首的手颤抖得厉害,腥甜腐臭的血腥味浓得她几乎作呕,黎皎皎知道自己是无法在段时间内,亲手杀了戚复。 她干脆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温声道:“你还好吗?” 戚复眼底浮起一闪而过的讽意,很快又皱起眉,抓着黎皎皎的衣角咳出一大口淤血,挣扎着不敢松手似的,“……救……救我。” 两人隔得太近了,近到黎皎皎能清晰地看到他满身累累伤痕,和被冻得青紫破裂的肌肤。 黎皎皎几乎没有办法直视这样的惨状,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垂下眼睫去,“好。” 白梅的冷香从袖口散出来,在寂寂雪夜里如有寒梅无声盛放。 戚复眼睫微颤,眨了一下眼,少女刚刚捧过手炉的指尖温热柔软,滚烫的触感涌向心脏,暖得叫人忍不住贪恋。 “你不要动,我带你上车。”黎皎皎心乱如麻。 戚复眼前的血雾散去一点,眼前透出一点亮光,他借着模糊的血光看到一道柔和的轮廓。又大又圆的月亮高悬九天,少女身周清辉皎皎,透着温柔的光彩。 真干净啊,叫人想拉下来弄脏。 少年垂下眼睫,闷而低地“嗯”了声,小心翼翼收回攥紧她裙摆的手。 黎皎皎微微一愣,看向戚复。 “脏。”他轻声,微微蜷起脊骨。 黎皎皎心尖一酸,手心里染上的血变得粘稠冰冷,她鬼使神差丢下那把匕首,往前走了一步蹲下来,伸手拨开戚复脸上的脏东西,轻声道:“没关系的。” 戚复的眼角渗出一点血迹,他眨了下眼,眼底的亮光又多了几分。 他看见雪白的绣鞋踩在泥污里,上头美丽的东珠被弄脏,少女樱草色的裙摆落在他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刺入伤口的树枝取了出来。 戚复抿唇,瞳仁微颤。 随即闭眼,在心底冷嗤了一声。 “你的眼睛是不是被灼伤了?”上辈子是因为中毒太久,戚复的眼睫再也无法恢复。 她把手炉塞到戚复胸口,暖着他的身体,伸手捧起一捧雪,按在戚复的眼睛上,用雪水洗去他眼底的淤血和余毒。 她要么杀了戚复,要么就成为戚复的救命恩人,知道姓名家世的那种。 积雪冰冷,没一会儿,黎皎皎的手又冷又疼。一直到戚复的眼眶里不再流血,才伸手去捂住手炉,轻声道:“我暂时救你。” 她从没杀过人,现在已经不敢看匕首了。 而且,那支杀她的暗箭,其实也未必一定是戚复的人放的。 对方的手攥紧她的裙摆,咳得撕心裂肺。黎皎皎伸手拨开他额前乱发,虽然形容狼狈,却还是能隐约看出,十五岁的戚复眉眼清隽,单薄脆弱得可怜。 黎皎皎将手炉塞回他胸口,起身喊来紫苏,让人将戚复带上车。 马车宽大,黎皎皎看着半死不活的戚复,不得不佩服他顽强的生命力。上辈子,黎皎皎也是再这样的天寒地冻时,将只剩一口气的戚复捡了回去。 大夫说,失血过多,天气寒冷,换成个正常人早死得不能再死了,大概是运气好他才有半口气吊着。 谁料这次她特意晚来半个时辰,戚复竟然还能爬出来。 “将炭火拨开。”黎皎皎吩咐道,迟疑片刻,伸手将被他体温捂凉的手炉取出来,夹了几块热炭火进去,又塞到他身下,“待会我去赴宴,记得给车上添炭火。” 紫苏不理解,“不过是个乞丐,五娘子何必这样上心。” 黎皎皎沉默片晌。 她想起上辈子,戚复离开的那天早上。夜里下过雨,他衣衫鬓发湿淋淋的,眼底透着沉沉的阴影,在她的院子外等了一夜。 看到黎皎皎时,只沉默着将那只价值连城的手镯留下。 她要么杀了戚复,以绝后患。 要么,干脆比上辈子对戚复还要好,让他成为一代明君,让父兄不至于和戚复处在对立面。 “我快要死掉的时候,也很想有个人能救救我。”黎皎皎看了紫苏一眼,挽起袖子,将肩上温暖柔软的斗篷解下来,盖在了戚复身上。 少年蜷缩成一团,瘦骨嶙峋,冻得惨白发青的皮肤满是伤疤,牙齿冻得咯咯细响。 黎皎皎有些不忍心,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越是看戚复凄惨的样子,她就越是无法下手,“照顾好他,我会提前从宴会上回来。” 紫苏往前走了一步,“谢三娘子必然会被豫章郡主责骂,到时候找娘子胡搅蛮缠就不好了,奴婢随……” “不必,谢蓉不敢找我胡搅蛮缠。”黎皎皎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戚复。 紧皱眉头的少年若有所感似的,挣扎着睁开一道眼,阴郁冷漠的目光撞到黎皎皎,微微茫然了一瞬间。站在马车门口的少女迎着灯笼暖黄的光,微微一笑,额心珍珠花钿皎洁,“等我回来。” 北风夹着雪沫子吹过来,少女黄裙白袂扬起,脑后丝绦微动。 戚复正好能看到,她眼底透出的灯火暖光,被笑意带得柔和至极,满是不谙世事疾苦的烂漫。 叫人生厌。 戚复眸色冷下去。 她原本是为了杀他而来的,那把锐利的匕首,对准了他的脖颈。只要他晚上一瞬间避开,当场断气横死的人,就是他。 第3章 姜茶 黎皎皎进暗香园时,确实已经迟到很久了。 “七表妹,”谢蓉一看到她,便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走过来,压低嗓音道,“琉璃宫灯,你可带来了?” 黎皎皎侧目微笑,“摔碎了,我着人传信给五表姐了呀。” 谢蓉脸上的笑意霎时挂不住了,她看着黎皎皎,“七表妹不是答应给我吗?”她抓住黎皎皎的袖子,“你先答应了我。” “可它碎了。”黎皎皎提醒道。 “皎娘偏偏在郡主办好宴会时,才告知。”谢蓉看向黎皎皎的目光多了几分指责,“你岂不是故意叫郡主难堪?” 上辈子,谢蓉为了讨好豫章郡主,自夸可以买到琉璃宫灯,在赏梅宴上作为景观。实则私底下来求黎皎皎,说黎皎皎若是不借,她便守在门外不走。 黎皎皎没有办法,才将外祖母赏的琉璃灯给了谢蓉。 谢蓉因此大出风头,得了豫章郡主青眼,一时之间不少贵女和她交好。可谢蓉却反将一军,称那琉璃宫灯本是她娘的陪嫁,是黎皎皎的外祖母寐下,险些不还给她。 如此种种,谢蓉在背后没少散布谣言。 不远处,豫章郡主缓步走来,瞧着手上新染的蔻丹,淡淡道:“蓉娘,你许诺带来的琉璃宫灯呢?” 谢蓉面色苍白,“是……是刚刚,皎娘失手打碎了。”她看向豫章郡主,微微皱眉,“皎娘也不是故意的,她肯定也不想郡主难堪的。” 一听难堪两个字,豫章郡主脸色霎时冷下来。 “黎五,几日不见,你倒是越发猖狂了。”豫章郡主一扫身边的婆子,“将当着众人的面赶出去,好让大家看看,魏国公府是什么家教!” 谢蓉唇角弯了弯,很快压下去。 豫章郡主身边的婆子上前,想要拉开黎皎皎。但黎皎皎微微拂袖,避开了婆子,微微拊掌,身后仆从取出一只七彩走马剪纸宫灯来。 “这是我特意带来救场的宫灯。”黎皎皎眉宇间有些笑意。 这宫灯华丽精致,新奇无二。一拿出来,豫章郡主的面色便好看了许多,不再愤怒。身后的仆从惯会看人眼色,顿时不上前拉拽黎皎皎了。 黎皎皎继续道:“我摔碎的,是我自己的宫灯。”她似笑非笑看了谢蓉一眼,“蓉娘想借,可我的碎了,借不了了,她便急了。” 豫章郡主也不是个傻的,当即明白过来,谢蓉这是故意含糊其辞。 她一贯厌恶谢蓉最甚,此时一听黎皎皎反驳,立即信了八分。何况黎皎皎唤了红蓼上前,将前去慎宁伯府宋帖子的细节一一说出来。 “好你个谢蓉,人都来了,你说你没有琉璃灯。”豫章郡主抬手,冷盯着谢蓉,“敢戏弄我的,你倒是第一个,给她掌嘴二十。” 谢蓉死死抓住黎皎皎的袖子,求助似的看着黎皎皎。 “今夜的月色与雪色都好。”黎皎皎看着谢蓉,轻笑了声,事不关己地坐在腊梅花下,“虽然少了琉璃灯,可这剪纸走马灯亦是精妙无双。” 豫章郡主身后的嬷嬷走上前来,对着谢蓉的脸便是一巴掌。 声音太大,引得早就留意着此处喧哗的贵女们看过来,瞧见挨打的是谢蓉,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求个情。 反倒面有哂色,像是在看什么好玩的。 黎皎皎不紧不慢地拨弄手炉,垂着眼睫思考,上辈子黎谢两家奉命死守京都。可最后,她的父兄死在城破之前,和谢家父子却一早丢下谢蓉,逃出城去。 无论如何,谢家一定和父兄的死有关系。 当着所有人的面,谢蓉的脸被打得红肿至极,难堪得不敢抬起脸来。可偏偏豫章郡主的父亲,是今上唯一的嫡子秦王,母亲是首辅嫡女。 而慎宁伯府,空有一个爵位,实则连面子都要撑不住了。 加上今上不管政事,放任秦王为所欲为,是以豫章郡主羞辱臣女这样的事情,反倒成了寻常。 一直到二十巴掌打完,豫章郡主才起身离开,轻嗤了一声,“什么卑贱肮脏玩意儿,也敢在我面前上眼药。” 其余看戏的贵女们也掩面离去。 只剩下黎皎皎仍旧坐在腊梅花下,她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微拂动,捧着热气腾腾的茶,低头吃了一口,“我没记错的话,你阿爹出使鞑靼,还没回来?” “与你无关。”谢蓉捂着脸,跌跌撞撞起身要走。 黎皎皎放下盖碗,“如今已近年关,按道理,慎宁伯早该回来了。” “你什么意思?”谢蓉警惕地回过头,她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黎皎皎了。 黎皎皎虽然有些冷淡,却向来不把吃的小亏放在心上,更不会把别人往坏处想。偏偏今日,黎皎皎处处都这样计较,半点不肯受委屈了。 “意思是,没有人给你撑腰了。” 上辈子害死她的人之一,便是谢蓉。 但谢蓉还不能死,只有从谢家查起,她才能知道当年对父兄还有自己下手的人,到底还有哪些。 黎皎皎没有在这里久留,戚复还留在车上。此时天寒地冻,戚复本就失血过多,又冻得厉害,再这么放任他在室外,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掀开帘子,车内烧着炭火,还不算冷。 戚复很是警惕,在她掀开帘子时,便睁开眼朝她看过来。 他有一双极为深邃黑沉的眸子,目光锐利如刀刃,却又内敛阴郁得刚好,不细瞧看不出那股冷漠的杀意,反倒显得无辜消沉。 有些可怜脆弱。 “还好么?”黎皎皎心情其实不太好,却还是下意识温和地道。 少年眼睫微颤,无端有些羞涩似的,哑着嗓子答她,“多谢……小娘子大恩……日后衔草结环……”实则握着尖锐瓷片的手,已经蓄势待发。 要杀他的人,他自然先下手为强。 他嗓音粗粝得不像话,黎皎皎端起原本给她准备的姜茶,弯腰递到他唇边,眉梢微动,“喝了。” 戚复一僵。 黎皎皎挑眉。 热气氤氲,打湿戚复的眉眼。 “是姜茶。”黎皎皎若有所思,记忆里的戚复敏感多疑,淡漠自卑,刚刚带他去疗伤时他还试图逃跑过。她将茶碗拿回来,自己皱眉喝了一小口,方才递给他,“无毒。” 黎皎皎暂时的确是不想杀他了,至少不会亲手杀。 亲手杀人,实在是有些压力。 戚复沉默着伸手,接过那一碗姜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将滚烫的姜茶都喝了下去。 少年头顶是凌乱的呆毛,喝姜茶时一翘一翘的,纤长的眼睫毛被水汽扰得微微扑棱。黎皎皎坐在不近不远的位置,沉默看着戚复的惨样。 上辈子,他起义后,便有不少关于他的传闻。 什么生吃人肝,香煎人心,豪饮人血;还有什么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暴虐嗜血。 “你不觉得烫吗?”黎皎皎托着下颌,真诚地问他。 少年喝掉最后一口姜茶,舔了下唇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嗯。” 但是很甜,戚复将手心里的瓷片推入袖口。 黎皎皎笑了笑,明净清透的眸子弯起来,“也不觉得难喝吗?”想到姜茶的味道,黎皎皎皱了皱细长的眉毛,又辣又烫,喝一次都觉得能少半条命。 “甜。”戚复就是张一张口都嗓子疼,耐着性子勉强回答她。 黎皎皎一愣。 甜吗?张妈妈为了让效果好,每次都只放一点点糖调味,她几乎喝不出来甜味。 随即,黎皎皎没有继续说话。她已经下定了决心,等回去之后,便让阿兄找人杀了戚复,一了百了地将将来会发生的一切扼杀。 戚复可怜到这么一点点糖就觉得甜又如何,那么多死于他手的冤魂难道就不可怜吗? 她背过身去,不再看戚复。 车厢内也备着书卷,黎皎皎摊开书页,只消片刻就心无杂念,忘记了戚复的存在。 戚复浑身都是伤,这些伤口每一条都火辣辣地疼。饶是他在生死边缘走了无数遍,也仍觉得折磨,只消再在寒冷的室外待上一小会,他就必死无疑。 他靠在靠枕上,眼睫微垂,不动声色打量黎皎皎。 少女穿着白绫小袄,豆绿镶白兔儿毛的短比甲,一条樱草色的裙子上系着桃红的荷包儿,脖子上也围着毛茸茸的狐狸毛坎肩儿。 此时安安静静地看书,眉眼温和平静,皎洁干净得不染杂尘。 偏偏是这样一个,大概连鸡都没杀过的贵族小娘子,竟然握着匕首满身杀气地想杀他。 实在有趣得很。 只要他的伤势再好一点点,便能轻而易举地捏断她的脖颈。戚复心中轻嗤,却干脆合上眼,侧过脸去假寐养神。 马车在夜色中归去。 黎皎皎翻完一本诗集,打了个小呵欠,看向对面的戚复。 狼狈脆弱的少年披着她的斗篷,看起来面色褪去几分青紫,倒是能窥见五官周正清俊了。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掀开眼睫,黑沉的眸子正对上黎皎皎。 黎皎皎猝不及防,望进他眼底去。 少年目光深不见底,幽深冷漠,不由让人有些心惊肉跳。 “你……”黎皎皎回过神,戚复仍是安安静静看着她的样子,还是那副安静内敛的目光,她鬼使神差想起死前看到的残影,“我无法带你回家,只能将你安置在别苑里。” 戚复的眼底闪过一丝嘲讽,他没有漏过黎皎皎一瞬间的恐惧。 他面色苍白病态,唇角染血,“小姐可以放下我。” 他抬起眼,看向黎皎皎,惨白的脸上半点血色没有,眼睫却被瞳仁内浮出的血雾染湿,少年猩红着眼角,咳得手背青筋凸起,“带上我,会很麻烦。” 黎皎皎当然看不到,戚复垂下的眼睑内,明晃晃的嘲意。 第4章 十四 黎皎皎握着手里的书卷,弯腰凑近少年,“谁教你的?” 少年眼睫微颤,抬眼朝她看过来。染着薄红的眼靡丽非常,目光里的茫然一闪而过,哑声道:“什么?” “谁教你这样,以退为进?”少女眨眼微笑,伸手揩掉戚复唇角的血迹,杏儿眼里却没有半点厌恶,“我以前倒是从未发现,你这么有意思。” 戚复皱眉。 两人从前当然没有遇见过。 黎皎皎靠得太近了,幽冷的梅香从她领口鬓发间散出来,被温暖的炭火烘得沁人心脾。戚复回过神来,被莫名类似危机感的情绪笼罩,握紧了袖内的机括,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是在提醒小姐。”戚复道。 黎皎皎若有所思,先不说戚复为什么被追杀,就是他如何从一个小乞丐转而成为振臂一呼,天下豪杰莫敢不从的节度使,也值得思量。 戚复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我也提醒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小心思。”黎皎皎从头上拔下金钗,抵在少年脖颈上,乌黑无害的瞳仁微转,“杀你,轻而易举。” 戚复看得出来,她暂时没有杀意。 不过是在吓唬他。 黎皎皎看见少年平和地躺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微微垂下眼睑,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在一隅浅寐。摇晃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少年眼窝深邃,里头藏着一汪阴影。 车辙碾过夜雪,咯吱作响。 炭火偶尔噼啪一声,黎皎皎没有斗篷,也窝在角落里打瞌睡,不知不觉半梦半醒。 原本呼吸均匀缓慢的戚复却睁开没有半点困意的眼,侧目看向黎皎皎细白脆弱的脖颈。趁现在,他只要伸手一用力,就可以捏断这个本来是为了来杀他的人。 帘外的夜枭叫了三声,飞进来一只雀鸟。 戚复伸手,从雀鸟口中取出信纸,打开扫了一眼便碾碎蜡纸。 再看向黎皎皎时,没有再动手。 黎清逸的小女儿,难怪也这样心慈手软,戚复轻嗤。他侧过脸去,避开了黎皎皎,闭上眼去。 既然要杀她的父亲,那自然要留她一命。 …… 暗香园。 谢蓉踉跄走到角落,身边只跟着贴身丫鬟春桃。春桃看见谢蓉的模样,忍不住骂道:“都怪黎家五娘子,她之前明明答应了,要将琉璃宫灯借给姑娘的。” “她是故意的。”谢蓉攥紧了帕子,死死咬唇,“……不过。” 春桃看向谢蓉,少女眸色暗下去,“姨父这次能不能活着回京都,还不一定呢。” 黎家之所以比谢家地位高出那么多,不过是因为黎清逸身居礼部,算得上是掌握实权,和空剩爵位实则领着闲差的谢家不一样。 “姑娘,这话可不能瞎说。”春桃轻声道。 谢蓉看了春桃一眼,倒是没有责骂春桃。前些日子,她去书房时,偶然听见父亲和杀手组织白月楼的人商议,要杀了黎清逸。 这件事她藏在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有点欣喜,从未对谁说过。 “总归,黎皎皎再也得意不了了。”谢蓉哼了声,也收敛心神,怕叫别人听了去。 …… 黎皎皎将戚复安置在了离自己家不远的小院子,这院子是黎皎皎母亲给她的,没有太多人知道。 “这院子,我暂时借给你住。”黎皎皎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肩胛骨到胸口、再到四肢四处都是上寸深的刀伤,她干脆别过脸去,“等你伤好了,记得还我房租。” 戚复站在夜色里,看着少女扑棱忽闪的眼睫。 明明是个看得清他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这样心软,当真……可笑。 戚复心头轻嗤,垂下眼不看黎皎皎了。 面前灯笼火光忽地一闪,原本还避他如蛇蝎的少女走来,踮起脚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热带着梅香的呼吸洒在他额头,“发烧了。” 戚复脊背一僵,下意识反击的动作都被他强行按捺住。 黎皎皎记得,上辈子的戚复就发烧了。 而且持续高热退不下去,险些命丧于此,那还是她请了大夫的前提下。 救他,还是不救他? 黎皎皎微微皱眉,有些举棋不定。忽然,她抬眼看向戚复,将放在他额头的手放在他肩头,问他,“若是我救了你,你会杀了我吗?” 戚复瞳仁很黑,深沉如一层黑雾掩盖了所有情绪。 “不会。”他看向黎皎皎,回答得很干脆,“我不会杀你。” 黎清逸没有碍他的道,他既然要杀了黎清逸,那自然也不至于浪费时间也来杀了黎皎皎。 “那若是你和我分别,再见时你不知道我在哪,会不会放任手下的人杀了我?”黎皎皎皱起眉头,死亡并不是种好过的经历,尤其是死亡前的挣扎与绝望。 少年呼出来的气息都灼热滚烫,他的瞳仁又渗出血雾,蒙在眼底,“会。” 黎皎皎心头如有一根弦,啪地断掉了。 她后退一步,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其实她一直以为自己在戚复心中是有一些分量的。所以死前,发现杀她的极有可能是他的人,黎皎皎会觉得愤懑委屈。 紫苏上前扶住黎皎皎,“五娘子?” 黎皎皎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步履匆忙得险些被绊倒。 戚复眼前又被血雾糊住,逐渐模糊,眼前一切都成了被红色晕开的影子。鲜血顺着眼窝流下来,他抹掉一点,皱了皱眉,不明白这位娇小姐怎么就生气了。 他浑身都是创口,鲜血一直流到如今再也流不出来,站在雪地里没有力气追过去。 但他还是尝试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哐当一下子,摔在了雪地里,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戚复瘫在雪地里干脆等死算了。 他已经很努力地消除这位娇小姐的戒备,可她还是不打算救他。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世人想要他死才是寻常,能不朝他捅刀子已经是很仁善了。 ——若是一见面,她那一刀准一点,让他少被活着折磨那么久也是另一种仁善。 树梢上的雀鸟歪着脑袋,饶有趣味地打量快要死掉的戚复。 黎皎皎猛然顿住脚步,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许戚复也和当年父兄的死有关。除了和父兄一起守城的谢家,还有攻城的戚复,都有可能和这件事相关。 她不能直接杀了戚复,这样线索可能直接断了。 “去找郎中。”黎皎皎出声道。 她提起浅黄的裙摆,绣鞋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朝着戚复快步走过去。半死不活的戚复蜷缩在地上,身下和唇边都是结冰的血,他弓起的脊骨是一道一道的痕迹,瘦得如一把骨头。 究竟是过得有多凄惨,才这样没有半分人样。 “坚持住。”黎皎皎将他扶起来,带入房间。 戚复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一阵发黑一阵发红,只有听觉和触觉格外敏锐。少女温热的手握住他的手,黎皎皎衣襟上浅淡的梅香散开,踩着积雪时,便如行走在梅林中。 他指尖微颤,鬼使神差,抓紧了黎皎皎的手。 黎皎皎侧目,戚复的手指修长有力,却生着一层薄茧,冰凉而粗粝。 “你叫什么?”她忽然问道。 少年的表情茫然了一瞬间,随即弯了弯满是鲜血的唇角,侧目朝她看来时的眸子并无神采,“我叫十四。” “十四?”黎皎皎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怎么会有人叫数字呢,即便是以示亲昵,也是带上姓称呼排行,“你在家中行十四?” 上辈子的戚复沉默寡言,她也只是顺手救人,并没有问过戚复的姓名来历。 戚复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不是,这是编号。” 黎皎皎将他放在榻上,沉默着抽出帕子,擦掉他唇角源源不断溢出的黑血,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本名的话,也无妨。” 少年眼底血色浓稠,他漫不经心地眨掉一点血迹,“小姐若是知道了,日后难免会被人……杀人灭口。” 说完,他顽劣地弯了弯唇角。 黎皎皎有些无言以对,只觉得他有点可恶,“嘴这样毒,小心可别把自己毒死了。”不过是个名字罢了,不告诉她就不告诉,反正她又不是不知道。 “小姐……可以叫我戚复。”他忽然道。 黎皎皎眼皮一跳,看向他。 血迹从他眼角流到太阳穴,没入鬓发,他面上仍无半点痛色,只是咳出一口血来,解释道:“复七十四。” 他的嗓音很哑,几乎说几个字便被淤血呛到。 戚复大概是什么都看不到,眼神是散的,靠在陈旧的褥子上,浑身血都要流尽了,身躯被刀剑砍得破破烂烂,他却忽然弯起唇角,面朝黎皎皎。 “你……很好奇?” “我不好奇。”黎皎皎皱眉反驳,她眼见着戚复的面色越来越白,呼吸越来越急促,心头莫名有些慌乱,“……你怎么了?” 戚复眼睫颤了颤,血液渗满整个眼睛,他却挣扎着闭眼,不再说话。 黎皎皎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伸手探了探戚复的额头,果然灼热得夸张,恰好此时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是郎中来了。 第5章 杀人 郎中放下药箱,伸手摸了脉象,微微摇头,“身体到了极限,怕是回天乏力。” 黎皎皎记得上辈子,郎中也是这么说的。可戚复命硬得很,杂草般坚韧,最后竟也熬了过来,“你尽管给他开药,再听天由命。” “这是自然。”郎中道。 郎中开了退烧的药去煎,又取出药箱内的各色小刀,瞧了眼黎皎皎,“腐肉脏东西要剜出来,怕是有些血腥。” 黎皎皎点点头,起身去了次间。 如此一来,她又和上辈子一样,救下了将来会成为推翻大骊江山的乱臣贼子。若是一切事件重演,黎皎皎只觉得害怕。 紫苏陪在黎皎皎身侧,轻声道:“娘子,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别人就知道了。” “好。”黎皎皎如梦初醒,她回头看了一眼室内,空气中蔓延着浓烈的血腥味儿。黎皎皎交代了小丫鬟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她一直以为,戚复是他的原名。 上辈子直到离别,黎皎皎也没有问过他叫什么,如今想来,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平西侯府的侧门尚且开着,等黎皎皎进去,才合上。黎皎皎折腾了一晚上,洗漱过后,很快陷入梦乡,梦里的她又回到了承安元年岁末。 檐下挂着冰棱,黎皎皎坐在小榻上烹茶。 红蓼急匆匆穿过廊庑,打了玛瑙帘子进来,兴高采烈地道:“五娘子,戚复回来看您了。” 她还来不及回答,身侧的画面一转,化为城楼上挂着父兄的头颅,无数百姓惨死在乱军手下。黎皎皎伏在地上,胸口疼得撕心裂肺,看着马蹄朝着她踩过来。 她想躲开,可浑身巨疼,一点力气也没有。 “戚复……”黎皎皎在梦中挣扎着喊出声来,随即将自己骇醒了过来,看着窗前的一寸日光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来自己已经重生在了三年前。 戚复没有回来找她,他那时候已经是威风凛凛的新帝了,怎么可能记得她。 坐在不远处绣帕子的紫苏抬起脸,“五娘子在喊……” “做噩梦了。”黎皎皎随口解释,又问道,“还有几日十五?我想去看一看父亲。” “五娘子又睡糊涂了,老爷去了苏州府还没回来呢。”紫苏走过来,服侍黎皎皎穿衣,“不过过两日便是腊八,老爷想来会提前赶回来。” 黎皎皎微微一愣,她想起一件事。 父亲前往苏州兴办书院,回京的路上却遇到了刺杀,险些丧命。当时调查了许久,却什么都未曾调查出来,只知道和杀手组织白月楼相关。 二哥黎直为了保护父亲,被歹徒砍断了右手,满腹学问却无法科考。 “研墨,我要传信给父亲。”黎皎皎道。 紫苏觉得黎皎皎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却还是先去取了笔墨纸砚。等到研好墨汁,少女提笔写字,字迹工整峭拔,风骨凛凛。 这字迹也是,较之从前要更为出色。 黎皎皎盖上私印,拿火漆封好信封,略思索了片刻,起身去了祖母的院子。祖母乃是镇国公府独女,手里不仅有不少庄子铺子,还有许多武功过人的仆从。 老人家窝在罗汉榻上烤火,瞧见黎皎皎,不由笑了,“小五是越长越标志了,瞧着是个大姑娘了。” “祖母。”黎皎皎提着裙子小跑过去,扑进老人怀里,眼眶有点热,“老祖宗也瞧着气色很好,必会长命百岁,一直陪着小五。” “就你嘴甜。”老夫人笑眯眯地接过一盏甜丝丝的梨子水,“刚煮好的,尝尝。” 老人家的习惯就是这样,什么好吃的,都要先塞给小辈。 黎皎皎乖顺接过来,抿了一口,甜得弯了弯眼睛,“我听闻阿爹近日要回京,可如今京都城外不大安全,我特意来和祖母商量,要不要派人去迎接阿爹。” “不大安全?你何从的得知的。”老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昨日去赴宴,路过鹤山脚下,那里有新土和……腐尸。”黎皎皎抬起脸,眉眼宁静,语气不急不缓,“何况,阿爹提出兴建书院时,太多人不满了。” 老夫人又往黎皎皎嘴里塞了颗粽子糖,叹了口气,“世道越发古怪不安宁,连小五都多长了几个心眼。” “祖母,我的眼皮一直跳。”黎皎皎轻声道。 “我派人去接你阿爹,不过……”老人皱了皱眉,“若当真涉及党争,我手里的几个人,也未必能起什么作用。” 黎皎皎知道,祖母说得不错。 白月楼乃是江湖组织,虽然神秘而实力强悍,但是大多数时候,不愿意沾染朝廷之事。既然都敢对她阿爹下手了,那祖母手里的人,还真未必能护住阿爹和阿兄。 “可朝中人手,不是我可以……”黎皎皎微微皱眉,其实这一点她一早就想过了。 她沉默片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也想你阿爹阿兄好好的,只是朝堂上的事情,我们插不了手。”老夫人叹息道。 皎皎将书信放在祖母手里,“我会想办法的,书信还请祖母的人带过去。” “好。”老人道。 她咯吱嚼碎粽子糖,对着老夫人屈膝行礼,“祖母,那我回去啦。”少女微微一笑,明眸皓齿间光华皎皎,转身朝外走去。 老夫人吃了口梨子水,“这孩子,像她阿爹。” 白月楼想对她阿爹下手,那必然是朝堂里的人的授意。那她若是再找一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来,那白月楼自然不敢胡乱掺和。 投鼠忌器,不过如是。 “去给沈二娘子递张帖子,约她今晚在枕流居吃茶。”黎皎皎对红蓼道。 沈二娘子的哥哥,便是当今首辅沈题之的嫡长孙,现任翰林院编修沈樾。他身为上一科的一甲探花郎,去新办的书院观赏也很合理。 而尤为重要的是,沈樾欠她一个人情。 …… 戚复是听见脚步声时,便醒了过来的。 门被咯吱推开,少女脱掉木屐,提着被雪水打湿的裙摆走进来。脚步轻盈,脊背挺拔修长,襟袖间清冷的梅香萦绕不散。 “烧退了么?”黎皎皎轻声问道。 丫鬟正在打瞌睡,吓得连忙起身,“还……还不曾,烧了一整夜。” “我还以为……” 戚复原想睁开眼,却忽然听到黎皎皎嘀咕了句,他眼睫一颤,依旧闭眼安安静静躺在那,好一会儿才听见少女略显轻快的语调响起。 “他命硬得很呢。” 戚复心头微嗤,她想得不错,他确实命硬得很。 衣裙窸窣作响,少女似乎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汤匙叮当作响。就在戚复懒得装睡时,黎皎皎走了过来,弯腰端起药碗,舀了一勺药汁递到他唇边,“把他下颌掰开。” 那句话并不是嘲讽。 戚复下意识睁开眼,黎皎皎猝不及防望进他眼底去。 她霍然侧过脸去,微微皱起细长的眉,矜贵美丽的面颊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装睡装得不错。” 黎皎皎轻哼。 戚复沉默着伸手接过药碗,低头慢慢地将一碗熬得浓浓的药汁喝完,眉头都没皱一下。这才抬起黑沉执拗的眼,盯着黎皎皎看了好一会儿,“多谢小姐。” 真是奇怪,明明是为了杀他而来,却还次次心软。 他指尖拂过腕间一寸青锋,冰凉锐利的触感如此熟悉。戚复将刀锋收回去,按捺住心尖嗜血的冲动,才不至于当真伸手扼住她的脖颈,让她如实交代来意。 “你瞧着倒是好了些,郎中说,熬过昨夜便无性命之虞。”黎皎皎微微抿唇,想了想,开口道,“我姓黎,父亲是平西侯黎清逸。” 少年面颊洗去污垢,肌肤苍白得几乎透明,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寸雪光。漆黑的墨发垂在脸侧,雪白单衣掩不住层叠伤疤,他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鹤,寂静而脆弱。 “我记下了,日后衔草……” 黎皎皎眼眶有点湿,她好像一瞬间褪去骄傲,“戚复,你以后不要当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 戚复霍然抬眼,眼底隐有寒芒一闪而过,片刻后他淡声道:“为何?” “我救了你,你到时候杀人不眨眼,把我也杀了怎么办?”黎皎皎并没有很高高在上的语气,她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问得太过真诚,以至于戚复有一瞬间的哑然。 “我不杀你。”他揉了揉额心,“我一介草民,如何能杀黎小姐?” 她并不像是看出了他身份的样子,若是当真看出来了,可不至于半点不害怕他。 黎皎皎拨了一下裙子上的绦子,侧目托腮,真诚道:“我信你个鬼。” 戚复:“……” 窗纸忽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戚复侧目,神情随之一凛。黎皎皎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伸手捂住了黎皎皎的眼睛,将她往床榻内侧一带。 暗器破空的声音快而悄然。 黎皎皎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按在她腰间的手很稳,戚复嗓音略凉,“不想死,就不要动。” 黎皎皎啪叽一下子瘫在了床上,认怂得很快。 “你能应付吗?”黎皎皎想了想,还是微微偏过脸,在戚复耳边用气声问道,“我只带了四个护卫,而且都在外面。”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哑,灼热酥麻的呼吸喷在他的耳廓上,碎发拢在他颈窝处,养得心尖发颤。戚复眸色深了一分,微微皱眉,下意识想要把她推开。 偏偏黎皎皎很害怕,她一直知道戚复身份不简单,此时抓紧他便是抓紧唯一的救命稻草。 何况,外面的人肯定是他引来的。 “松开。”戚复冷声。 黎皎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了,她小心翼翼地往一旁挪了点,“……我不是有意占你便宜的。” 戚复大概是有点无语,没有回答她。他起身靠在床上,腕间什么机括咔嚓作响,眨眼间便有暗器破空而去,接连刺向窗外几处位置。 少年眉眼沉静,苍白如玉的面颊上含着点温和的笑意,嗓音里有点按捺住的疯,“想杀我,又连面都不敢露。” 外头猛地响起声响,有人抽出刀刃出鞘。 黎皎皎只看到寒光一闪,戚复闪身而起,腕间短刀出鞘,动作狠戾而准确,一刀刺入那人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她下意识捂住了眼睛,隐隐作呕。 说是打斗,其实过程很快,黎皎皎不敢看这样血腥的画面,等到敢看向戚复时,只见所有人都躺在了血泊里。 包括戚复。 他雪白的单衣被鲜血浸透,胸口被刺破了一个大窟窿,此时在身下晕开一大片血迹。看见黎皎皎好奇的目光,他弯了弯眸子,笑意纯澈而疯狂。 “别笑了。”黎皎皎扯下裙摆,替他简单包扎,“你心态可真好,我要死的时候,一点也笑不出来。” 戚复失去焦距的眸子看向她,倒印出黎皎皎平和的神情,他动了动无力落在血泊里的手腕,咳出一口血,回答她,“多尝试几次,心态便会好很多。” “这么珍贵的机会,我还是留给你吧。”黎皎皎手上动作不停,面色却越来越苍白。 她干脆利落地打好结,起身踉跄一步,侧过身去干呕起来。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眼睫上,黎皎皎唇色惨白,胡乱将满是鲜血的手背到身后去。 戚复靠在尸体和血泊中,安安静静地看着黎皎皎。 黎皎皎调整了好一会儿,才好了一些,转过头打算把他搬到干净的地方,结果一看到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猝不及防又是一阵头晕呕吐。 浓烈的血腥味加上满地的尸体,黎皎皎几乎本能抗拒。 她靠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鹅黄的纱裙染了斑驳血迹,雪白绣鞋彻底被浸湿。黎皎皎自暴自弃地起身,朝着外面快步走去,“我去叫人处理。” 戚复垂下眼,看了一眼惨白的指尖,他浑身都是血。 即便是换了干净的衣裳,洗干净染血的刀刃,身上还是带着经久不绝的血腥味儿。他看着跌跌撞撞想要逃离的黎皎皎,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饶有趣味地弯了弯唇角。 溢出血雾的眼底却冷得渗人。 第6章 选择 追杀他的人甚至闯入她的宅院,换成任何人,都会害怕远离他这样的人。 何况,这位娇小姐怕血怕死人得这样明显。 戚复缓慢地从地上坐起来,咬开药囊,塞入口中咽下去。强行吊住性命的药粉用料刚猛,入口便带着难以言说的刺激气味,他却眉都不皱地咽下去。 刮骨般的毒效自喉口散开,犹如撕破浑身经脉皮肉般剧痛。 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黎皎皎去而复返,瞧见坐在地上的戚复,眉眼稍霁。她捧着瓶瓶罐罐,拎着裙摆过来蹲在他面前,取出丸药塞入他口中。 “是救命的。”黎皎皎苍白的唇被咬得破了皮,她自己毫无觉察,“屋子里有死人,我不敢惊动其余人,所以只拿了药来。” 戚复眼睫微颤,抬眼来看她。 黎皎皎不明所以,但是瞧见他失去血色的脸色好了些,稍稍宽心,“怎么了?” “黎小姐,若是还有人来杀我,我无力救你。”戚复说话的语速有些慢,微哑的嗓音里透着点嘲讽,“你不是个蠢人。” 既然不蠢,就该及时和他撇清关系。 黎皎皎微微抿唇,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扯开戚复的领口,将药粉倒在伤口上。少年的躯体清瘦得过分,上头叠着一层一层的刀伤剑伤暗器伤,乍一眼看上去十分可怖。 在胸口的血窟窿几乎劈开一小半胸膛,皮肉翻卷,可见森白肋骨。 只一眼,黎皎皎喉间隐隐作呕,她死死皱眉忍住这股冲动,咬唇将不同的药粉撒上去,然后笨拙地一圈一圈包扎。 “你也不是个蠢人。”黎皎皎动作很轻,但抬脸瞪了戚复一眼,“聪明人也不该在这时候阴阳怪气。” 戚复闷笑了声,清瘦的胸膛微微起伏。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疼痛到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猛地震了一下,以至于连指骨都微微发麻,想要捏紧黎皎皎的脖颈,质问她为什么要帮他。 但可惜,他没有这个力气了。 黎皎皎包扎得很不熟练,但也并没有掉链子,勉勉强强将伤口裹住,出血果然少了不少。她满手都是血,衣服裙子上也全都血迹,不免有些狼狈。 “还会有人来杀你吗?”黎皎皎跪坐在地上,问他。 戚复似乎思考了一瞬间,“会。”他唇边含了一点冷漠的笑意,“除非我死。” 上辈子黎皎皎直接把戚复带回了家,黎家不仅有爵位,更是官列六部,就算是在朝野中,都未必有多少人敢随意得罪。 “谁要杀你?”黎皎皎道。 少年垂下眼,并不回答她。 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熏得黎皎皎实在难受,她还想说话,却不由自主地侧身干呕一声。戚复沉默看着面色惨白的黎皎皎,扫了一眼窗外。 窗外的雀鸟歪着脑袋,扑棱了一下翅膀。 “黎小姐……趁现在,逃吧。”戚复靠在柜子上,雪白衣襟被血浸透,他的气质却干净清冷得如一只蒙垢的明珠。 暗器破空而来,黎皎皎被戚复拉了一把,跌入他怀里。 黎皎皎撞在他伤口上,戚复没有出声,却本能地肌肉紧绷了一霎。黎皎皎攀住他肩头,鬼使神差间,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白月楼,对不对?” 戚复摩挲黎皎皎脆弱的脖颈,少女却好似不害怕,她伸手搂住戚复的腰,在他耳边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你应该也知道吧。” 小姑娘仰起脸,面容有一点狡黠的得意。 “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戚复松开握着她脖颈的手,抱住黎皎皎,起身避开了第二道暗器。 她的腰细得过分,戚复搂在怀里,怀疑自己再用力一点便会折断。他不得已扣住黎皎皎的腋窝,将她夹在身前,闪身朝外而去。 少女穿着层叠华贵的裙摆,被剑气带动的风吹得扬起来。戚复眼前蒙着血雾,也觉得那道轮廓很优美,不由轻笑了声,“黎小姐,等会不要大喊大叫。” “我才不是那种——” 话音未落,戚复勾住树梢,一跃而起,捏碎树梢的雀鸟。 血雾迸溅而出,黎皎皎几乎被他带到比树顶还高的位置,不由惊呼出声。 “不是那种大喊大叫、会拖后腿的人?” 黎皎皎不想说话。 但她的沉默大概取悦了戚复,少年手中的软剑刺出,血液溅到黎皎皎脸上。他伸手把黎皎皎的脑袋往下一按,翻身跃出小院,跳上绑在树下的马车上。 “去平西侯府的后门。”黎皎皎提醒道。 戚复抱着黎皎皎,怀里满是她身上的寒梅味儿,几乎盖掉了一点习以为常的血腥味。他眉头微皱,侧目看向怀里的人,有些疑惑。 黎皎皎救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马车一路狂奔,一直进入小巷子,果然后门是虚掩着的。 他推开门,却并未进去,反而靠在青苔丛生的矮墙外垂眼瞧着黎皎皎,“黎小姐,一别两宽,此后可莫要沾染脏了自己罗裙的坏事。” 少年眼尾狭长,阴郁的眸子似笑非笑,莫名有些寥落。 黎皎皎一愣,猛地回头。 一路颠簸得厉害,戚复的衣襟都在淅沥流血,在他脚底汇聚成一小滩。他墨发凌乱披散,垂在锐利苍白的下颌处,惨白的唇角弯起一抹弧度,眼底却半点笑意都没有。 “你不进去?”黎皎皎问他。 少年面色温和清淡,阴郁的眸子有些不聚焦,发红的眼尾处蓄着几滴血珠,“便不再多欠黎小姐几条命了。” 戚复淡淡回答,单薄清瘦的脊背却满是寂寥。 黎皎皎微微咬唇,然后干脆利落地一把抓住戚复的衣襟,将人往里一推,这才开口,“别费口舌了,没时间磨叽。” 大概是伤得太重,戚复一推就倒,栽入黎家后院。 黎皎皎捡起藏起来的门插,将后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 戚复咳出一口淤血,伸手抓住黎皎皎的手腕,眼尾一扫,低声道,“他们快要来了。”话音刚落,他便揽住黎皎皎的腰,掠过院内矮墙朝着有人的位置而去。 “你刚刚……是不是又是故意的?”后知后觉的黎皎皎轻声问道。 少年带她翻入小院内,四周守着丫鬟婆子,明显是白月楼的人不敢来的地方。 戚复松开手,“你猜。” 黎皎皎哼了声,倒是没有生气,她伸手摸了摸戚复的胸口,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涌出来。昨日才半死不活,今日又受了这样的重伤,他竟然还能跑那么远。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颗药丸,递给戚复,“吃了,止血保命的。” “浪费。”戚复道。 黎皎皎不明所以,抬眼看他。 少年坐在积雪斑驳的花圃内,眼睫上浮着一层血,他微微抿唇,抽出腰间的软剑递给黎皎皎。戚复心情似乎不错,只是浑身都在发抖,面色白得几乎泛青。 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白月楼决定提前对你的父亲下手,今日夜里,他必死无疑。”戚复道。 黎皎皎微微一愣,上辈子她救戚复没绕这么大的弯子,自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让白月楼决定提起对自己阿爹下手了。 不过明日夜里的话,她也来不及找沈樾了。 她弯腰,“还有呢?” “还有?”少年微微侧目,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你拿我的剑去,告诉他们我死在你的手里,他们或许会手下留情。” 黎皎皎思索了片刻,摇摇头。 “我不信你,也不信他们。”黎皎皎将药丸塞入戚复口中。 她摸了摸戚复的手心,发现他浑身都以很快的速度凉下来。黎皎皎不敢浪费时间,起身朝外走去,顾不得仪态提着裙子小跑。 戚复窝在雪地里,侧耳听叮咚的环佩脆响。 察觉到少女彻底远去,他唇边的笑意才彻底散去,漆黑阴翳的眼茫然看着四周,拂过腕间短刃,比划向自己的胸口,却皱了皱眉。 倒是不太想死了。 这世间,除了杀戮,还是有些有意思的东西的。 黎皎皎很快找来了大夫,将戚复搬到下人居住的小院,处理伤口止血之后,大夫才轻声道:“回天乏力,必死无疑。” 她昨日听见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尽力诊治。”黎皎皎道。 大夫摇摇头,“医无可医,只能等死。”他看了一眼戚复,感叹道,“老夫也是第一次瞧见,内伤外伤这样严重,还吊着一口气的人。” 黎皎皎心想,他不仅吊着一口气,还带着她绕了一条街躲避了追杀呢。 “你想想办法。”黎皎皎固执地看着大夫,“医者如何能这样说呢?” 大概是不想打击黎皎皎,大夫当真写了几个方子,给戚复扎了几针,又将他的伤口细致地处理了一遍,如此作罢才离去。 黎皎皎坐在房间内,心乱如麻。 戚复说,今日白月楼便要对阿爹下手,她就算是和沈樾很熟,能直接去找他也未必能来得及带沈樾出城。可她绝无可能什么都不做,目睹上辈子见过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红蓼急匆匆进来,瞧见满身是血的黎皎皎,吓得尖叫了一声。 “五……五娘子。” 黎皎皎回过神,她对红蓼招手,“带我去更衣,我要去见沈二娘子。” 红蓼连忙扶住黎皎皎,黎皎皎起身要走,却被什么拉得一个踉跄。她回过头,瞧见戚复眼睫微颤,漆黑的瞳仁瞧着她,“……带上我的剑。” 黎皎皎有些心急,“我不杀你。” 且不说杀了戚复能不能保住阿爹,他都护着她安全回来了,这时候她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黎皎皎也只是个住在后宅的世家贵女,握着匕首去杀戚复的所有勇气,都来源于上辈子家人和自己的惨死,并非是她当真心如铁石坚不可摧。 “……去枕流居,找陈掌柜。”戚复眼角流出鲜血,唇角溢出大口的鲜血,他眉头平整,只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今晚白壁山,可取……十四的命。” 黎皎皎脚步一顿。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戚复,眼睫微颤,“白壁山,和鹤山隔着一整个京都城。” 戚复拿自己的命来换阿爹的命,他到底在想什么?黎皎皎只觉得他是个疯子,一个难以理解的疯子,却又叫人难以不去探究敬佩他。 迎着她的目光,戚复眨掉眼底一层血雾。 檐外冰棱倒挂,滴滴答答落下雪水。 少女眉眼皎洁,安静温和地看着他,樱草黄的小袄被血染得斑驳,衬得她面颊皎白如玉。她伸手抓住他的手,暖意顺着脉络,四肢百骸地往心脏灌。 复似乎想笑,唇角却有些僵硬地弯不起来,阴鸷而冷漠的眸子没了笑意掩盖,显得阴郁病态,“换黎小姐……年年清明的一叠纸钱。” 若他化为一具白骨,便无法瞧见这么干净的小姑娘,如何一点一点被世道拉入泥潭里去了。 若她来给他坟前,让他瞧一瞧,倒是不错。 黎皎皎当然不知道戚复的想法。 她没料到戚复这种疯子还会担心自己在阴曹地府没钱花,不由开口道:“这你倒是不必担心,纸钱我还是烧得起的。” 红蓼:“……”只有她觉得这对话很诡异吗。 戚复笑得胸腔微微起伏,连发青的面色都恢复了一点血色,鲜血却从口鼻眼耳溢出。他却丝毫不在意,推出腰间的软剑,骨节修长的手白得几乎透明。 “我未必会死。”少年合上眼,咳出大口大口的血,“他们手里有解药。” 第一任大夫曾和黎皎皎细说过,戚复的眼睛便是中毒导致的,但是这毒大概是内服加外用。她虽然及时洗去他眼睛里的毒,但体内的毒还残留,会导致戚复的眼睛无法好全。 但她从未往其他方面想过。 黎皎皎跪坐在床前,看了一眼天色,眉头紧皱,“……可我不太相信你。” 少年眼睫微颤,睁开被鲜血盈满的眼,两人在床沿靠得很近。戚复伸手摸索了一会,将软剑塞入她手里,手里鲜血淋漓:“你别无选择。”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戚复所有力气,他眼睫垂下去,再没睁开眼。 第7章 想吐 黎皎皎没有时间犹豫下去了,她吩咐道:“准备两辆马车,一辆去白壁山,一辆去枕流居。” 戚复既然知道是白月楼对自己阿爹下手,他恐怕也和白月楼有渊源。何况,他这一身的功夫怎么看都过于奇诡,不像是寻常人能会的。 不如赌一把,相信他。 黎皎皎没有浪费时间,将戚复送上马车,自己便朝着枕流居去了。 将这句话和枕流居的陈掌柜说了之后,黎皎皎心头还有些不安稳,起身去了雅间。雅间之内,沈家二娘子沈珈正在烹茶,瞧见额头透着一层薄汗的黎皎皎,低声道:“是有什么急事么?” “原本是有的。”黎皎皎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现下便只喝口茶叙叙旧了。” 沈珈雪衣乌发,端坐在屏风下,垂着眼煮好一壶茶,“我还以为,是谢蓉在外头传的话叫你听见了。” “咳咳。”黎皎皎眨了眨眼,“她又说我什么了?” 沈珈还没开口,外头便传来喧哗。 大约是几个勾肩搭背的纨绔子弟,正在闲聊京都的贵女,正在被聊的便是黎皎皎。 “黎五娘子美则美矣,上次赏梅宴,她那一盏宫灯借给别人用用又能如何?” “七郎,上次你家不是有意相看黎五么,最后没成,也算是幸事。” “如此阴暗心肠,别说是我,蔡兄与诸位不都瞧不上么?谁若是娶了黎家五娘子,岂不成了个倒霉蛋哈哈哈。” 心思阴暗的黎皎皎喝了口茶水,心不在焉,“永蔡伯府的七郎君先前择亲,似乎瞧不上谢家的门第,这门亲事没有成。” 然后来黎家走动,想要让两人见一面,结果因为黎皎皎尚未及笄被婉拒了。 外头还在议论,“都说黎五娘子貌美,见过的人却没几个,不知道是不是唬人。” “七郎,你议过亲,瞧见长什么模样,叫你这般瞧不上?难道当真不是个美人,所谓的美名,不过是以讹传讹。” 沈珈轻笑了声,撑着下巴道:“真有意思,应当叫窈娘来一起听听这些郎君们有多没品。” 黎皎皎却听不下去了,她十分担心阿爹阿兄还有……戚复。可她现下无论是去鹤山还是白壁山,都会给他们拖后腿,只能在枕流居等陈掌柜的消息。 只要阿爹阿兄无事,便说明她能改变一些事情,这样才有一点盼头。 外面不知道说了什么,轰然大笑,引得黎皎皎微微回神。 “……说是中人之姿都过誉了,相由心生,刻薄得很。” 黎皎皎没头没尾地听到了这么一句,剩下的便是你一嘴我一嘴,全是说什么长得丑脾气差,腰粗个子矮乱七八糟的,她叹为观止。 但恰这时候门外有人敲门,原来是陈掌柜来了。 “五娘子,您可以回去静候家人了。”陈掌柜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笑眯眯的。 黎皎皎松了口气道:“一切无碍?” “一切无碍。” 她顾不得其他,连忙和沈珈道别,朝外走去。只是来去匆忙,黎皎皎并未戴上幂离,风将她额角的碎发吹散,在眉骨处投下一小片柔婉的阴影。 廊下几个少年看过来,正看见夜风吹得少女裙裾纷扬,侧脸弧度优美,雏鸦般的发被灯笼找出朦胧光影。 纤腰细腕,眉眼姝丽。 陈七郎手里的羊角灯哐当落地,目光黏在少女脸上,几乎忘记回神。其余人下意思跟着看过去,也是一阵骚动,纷纷移不开眼睛。 “谁家的小娘子,快去打听一下。” “京中还有这般貌美的小娘子,我怎么今日才知道。” “七郎,怂什么?” 黎皎皎步履略匆忙,却不见狼狈,行走间裙摆微拂,禁步玉组泠泠。身后侍女跟着,举止有度,一看便是世家大族的底蕴。 陈七郎被推得回过神,在一片人的起哄下,提着灯笼走上前,遥遥对着黎皎皎做了个揖。 “某见小娘子眼熟,不只是何人家的小姐。” 红蓼挡在黎皎皎跟前,微微皱眉,“郎君慎言,我家娘子从未在外人面前露面,还请郎君让步。” 黎皎皎微微侧目,随即回过头去,并未多留意。反倒是陈七郎的目光落在黎皎皎身上,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慢了半拍才后知后觉道:“抱歉。” 不远处有人走来,远远瞧见黎皎皎,便喊了声,“五妹妹。” 陈七郎看向那人,面色一变,想遮脸躲开。 其余人看不到黎直的面貌,跟着起哄,“七郎,还不快趁此机会问一问。”他们挤眉弄眼,语气里没半分正经,生怕别人不明白隐含的意思。 “何人在此喧哗?”黎直皱眉,扫向众人。 黎直一露面,一众纨绔如同被掐住了喉咙,说不出来话。 他们没见过黎皎皎,但都见过黎家三郎黎直,黎皎皎的嫡亲哥哥。尤其是陈七郎,涨红着脸说不出来话,转身便想要逃离现场。 黎皎皎在打量黎直,上辈子三哥哥为了保护阿爹,被砍断了右手。 但他此刻虽然风尘仆仆,但是却并未见受伤。 黎皎皎松了口气。 “他们在讨论,黎家五娘子是有多刻薄丑陋,不似传闻中才艺双绝。”从檐下走出来一位锦衣郎君,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不紧不慢说了句。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尴尬得就差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黎直面色不大好看,说话也不客气,“舍妹养得娇贵,等闲人便是多瞧一眼便是逾越,诸位还是回避一下,免得回头见了诸位长辈,面上不好看。” 这话说得傲慢,并不是黎直的风格。 但众人却都敢怒不敢言,且不说黎家清贵,就是黎直自己才学出众,便是在朝中说几句什么,就够他们喝一壶了。 “三哥哥。”黎皎皎轻声道。 她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是心头稳了几分,她确实是可以改变一些事情的。 黎直看着纨绔们散去,他才低头对着黎皎皎笑了笑,“怎么就带这么几个人,幂离也不带上,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要被几个油嘴滑舌的纨绔欺负了去。” “我没有那么没用。”黎皎皎道,她只是更担心家人。 黎直看向刚刚说话的锦衣郎君,拱了拱手,“赵世子。”但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黎皎皎在场。 “回去说话。”黎皎皎道。 两人离去,果然外面还有自家阿爹的马车,黎皎皎看着安全抵达城内的父兄,心头坠了一天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想了想却还是回过头去,“且等等我。” 少女提起裙摆,小跑着跨入廊庑。 胖胖的陈掌柜在柜台后拨算盘,余光瞧见黎皎皎,“十四还活着,托我给小娘子带句话。” 黎皎皎心头最后一点不安散去,她拢袖仰起脸,微微笑了笑,“您说。” “纸钱不要了,换一碗姜茶。”掌柜的似乎也觉得有点好笑,将账簿放下,压低嗓音道,“他若是还活着,后头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哟。” “劳烦您了。”黎皎皎面色不变,从袖底取出一颗金锞子给陈掌柜,才转身离去。 夜雪化了些,露出斑驳的青石板。平西侯府的马车驶过去,悄无声息,一盏灯笼消失在街角。 谢蓉坐在楼上的窗户处,看完了这一场闹剧,面色气得有些发青。还真当他们对黎皎皎厌恶至极,极尽抹黑,谁料一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便这样没底线。 黎皎皎回到婵娟院,院内的小丫鬟已经离去了,只有守夜的紫苏还靠着熏笼给黎皎皎熏衣裳。 “不必熏了,”黎皎皎靠在熏笼边暖了暖手,“煮一碗姜茶,你今夜不必留在这里了。” “诶?”紫苏微愣。 黎皎皎歪了歪脑袋,她额头的发丝有些乱了,想了想,笑道:“快去吧,夜色已经很深了,熬完拿小炉子暖着,搁在这儿便罢了。” 紫苏拿篦子抿了抿她的鬓发,“好。” 小炉子咕嘟咕嘟煮着姜茶,辛辣热乎的水汽浮上来,微微有点呛人。 紫苏轻声道:“张妈妈不在,我给五娘子多放了一勺糖。” 黎皎皎伸手把罐子抱过来,揣在袖子里,伸手去推搡紫苏,“好姐姐,给我留着自己加,就任性这么一回。” “五娘子惯会胡闹。”紫苏哼了声,还是没夺回糖罐子,关好窗子下去了。 室内寂寥无声。 里间只点着一只小蜡烛,光线昏沉,黎皎皎累了一天,此时窝在暖洋洋的熏笼旁困得要命,好一会儿才感到有什么戳了她一下。 但四周静悄悄的,黎皎皎想,大概是错觉吧。 于是她的脑袋又被人戳了一下。 她霍然抬眼,瞪向面前的人,“戚复!” 少年衣襟被血染透了,一柄还在往下淌血的软剑被他随意抱在怀里,阴郁黑沉的眸子弯起一点弧度,似笑非笑,弯腰来捏起她的下颌,“黎小姐,这么凶?” 铺面而来的血腥气,黎皎皎面色白了几分。 戚复指尖冷白,松开了手。然后手里的软剑出鞘,被他信手架在黎皎皎脖子上,漆黑执拗的瞳仁冷下去。 “想吐?” 第8章 味道 森寒的杀气带着压迫,黎皎皎微微抬起脸,鲜红的血珠顺着剑刃滑下来,滴入少女脆弱白皙的脖颈,染透雪白衣襟。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黎皎皎眼睫微颤,倾身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的姜茶。 戚复面上温和柔软的笑意荡然无存,只消他指尖微动,薄而锐利的剑刃便能刺穿黎皎皎的脖颈。他矮下身,被鲜血打湿的发丝垂下来,落在黎皎皎脸上,“你说说。” 黎皎皎捧着姜茶,“白月楼的十四,对不对?”除非他是白月楼的人,否则根本无法解开白月楼刺杀的死局。 其实京都知道白月楼的人并不多,涉及杀戮与权势这样黑暗肮脏的东西,能触及到的人本就不多。但黎皎皎上辈子听说过白月楼,和白月楼最出色的杀手,十四。 白月楼的杀手,是按手里杀过的人头数来算序号的。 十四之所以排在十四,只是因为他年纪尚小,所以累计资历不如前十三。他从十四岁开始接单,一年的时间,便从寂寂无名一跃白月楼第十四位。 “真聪明。”戚复伸出冰冷满是鲜血的手,摩挲了一下黎皎皎的脸颊,因为兴奋,眼底又蒙上一层血雾,“黎小姐真是我见过的,最不一样的女子了。” 黎皎皎皱眉,“你见过很多女子吗?” 这回轮到戚复沉默了一会。 血珠顺着他的发丝,淌过黎皎皎的面颊,反倒越发衬得她皎洁干净如一捧春雪。他眨了一下眼,轻笑了声,松开手,“只见过几个,杀人都很利索。” 黎皎皎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知道点什么,比如她并不是去救他,而是去杀他的。 结果因为杀人不太利索,将追杀他的人给捅了。 但是戚复身上的杀意散去了些。黎皎皎是真的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是有求于她的,结果却把剑搁在她脖子上想杀她。 “你要的姜茶。”黎皎皎稍微松了口气,将手里的姜茶递给他。 热气氤氲,少年一时没有动作。 黎皎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糖罐子来,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剑,“你要是趁早放下剑,我给你多加几勺糖。” 上辈子被一箭穿心的记忆太恐怖,导致她不仅有点晕血,还有点晕兵器。但是很奇怪,她不是特别害怕戚复,大概是上辈子和她相处的戚复,太过于内敛安静了。 少年弯了弯眸子,“拿几勺糖来收买我?” 冰冷的剑刃抵住黎皎皎的咽喉,她微微晃了一下,血珠便滑上剑身,“你再不喝,便要凉了。” 戚复眸色赤红,她肌肤生得白得近乎剔透,划破的痕迹犹如破坏了什么极美的东西,让人心生不悦。他收回软剑,伸手接过黎皎皎手里的姜茶。 他抿了一口,微微皱眉。 辛辣滚烫,少了回甘。 黎皎皎往前走了一步,环佩叮咚,她将红糖舀进去三勺,搅拌好,“我好不容易才从紫苏那讨到的糖罐子。” 少年又喝了一口,细长锐利的眉舒展开,安安静静地喝完一碗姜茶。苍白失血的面颊恢复了几分血色,额角被血打湿的散发被他信手拨开,眼睫上仍垂着几点猩红。 黎皎皎见他收剑,也松了口气,坐了回去。 “你的眼睛还没好么?”她记得戚复是去找解药去了。 戚复将喝完的碗放在小几上,盘腿坐在她对面,“好不了了。”他面色从容,拿帕子擦拭薄薄剑刃,收入鞘中才道,“我救了你的家人,你也要帮我一次。” 黎皎皎心想,她能留着他的狗命都算不错了。 可还不等黎皎皎拒绝,面前少年抽出腰间一只玉牌,推到她面前,清冷俊秀的面颊浮出点笑意,“想想?” 那是白月楼的任务牌,传闻,只要持着玉牌前往白月楼,白月楼便一定会将玉牌上刻着名字的人杀掉。 无论如何,不计任何代价。 “好。”黎皎皎答应得很快,抬眼盯着戚复,“你的伤,不是快要死掉了吗?” 少年当着她的面,捏碎了那道白玉牌。然后微微倾身靠过来,几乎擦过黎皎皎的耳廓,嗓音清冷而微哑,“黎小姐,这世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可比让人去死的要多得多。” 他靠过来那一瞬间,黎皎皎几乎听到他脖颈处窸窣作响,犹如虫子啃噬血肉的声响。 她脊骨发麻,一时之间忘了避开。 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还是熏得她下意识反胃,面前便伸过来一只手,握住黎皎皎的脖颈,指腹摩挲了一下脆弱的颈动脉,“不要露出这么厌恶的神色。” 黎皎皎表情微顿,她有些后悔当时闭眼,导致杀错了人。 “你要我帮你什么?”黎皎皎决定忽略这只手。 灯花噼啪了一声,室内稍稍明亮了些。 戚复似乎不习惯突然亮堂的光线,眼睫微颤,盖住一半乌黑的瞳仁,“黎小姐救了我,便不能好事只做到一半。” 黎皎皎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靠在屏风前,随手拨开松散的衣襟,胸口肌肤冷玉般苍白,却隐隐可以看见皮下密密麻麻的血色脉络,如同盛放着一株不详的彼岸花。 “我还能活两个月,便保护保护黎小姐两个月,作为回报。”少年歪头笑了笑,“还是换年年清明的一叠纸钱,好不好?” 饶是戚复不是什么好人,黎皎皎也没由来地,觉得他活得很艰难。 “我不需要你保护。”黎皎皎摇摇头。 少年唇边笑意敛下去,阴郁黑沉的眸子瞧着她,“黎小姐若是嫌我下贱肮脏,倒也罢了,左右不过一具残躯,葬在哪里不是一样……” 戚复心中微嗤,握着软剑的指尖微动。 只消一格开,剑刃出鞘,眨眼间便能取面前少女的命。 至于他能不能走出去,当然不重要。他想活着,不过是看不得那些人畅意,可若是去死,也是最幸福安宁的归宿了。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不需要你做我的护卫。”黎皎皎有点无奈,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便是直接杀了戚复阻止一切纷乱,另一条当然便是善待他抱大腿。 要杀戚复,自然不能放鱼儿归海。要善待戚复,自然也要留在身边施加恩情。 她看到戚复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黎皎皎觉得这很有趣,“不如当个小丫鬟吧,端茶递水,也要不了性命。”她靠着熏笼,淡淡的梅香驱散血腥味儿,逐渐不那么难受了。 “有点意思。”戚复倒是没有生气。 黎皎皎确定了,戚复确实是脑子有毛病,不过倒是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 他不吃活人心肝,也不会没事杀人全家。 而且脑子不正常的样子,瞧着还怪可爱的。黎皎皎有点想笑,想了想,还是憋住了,“明日记得来给我送洗脸水,还有朝食。” 戚复皱起了眉,他霍然抬眼看向黎皎皎,阴郁的瞳仁里杀气一闪而过,“黎小姐,你故意欺负我。” 黎皎皎还没来得及说话,外头便传来脚步声,还有压低嗓音的交谈声。 “皎娘今日去找婆母,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如今婆母和逸郎都神神秘秘的,也不知这丫头怎么了。”说话的是黎皎皎的母亲,刘氏。 “想也没什么事,五娘子若是遇到了什么,怎么会不告知夫人。” 此时都过子时了,黎皎皎怎么也没想到阿娘会来查房。 她一时惊惶,下意识提起裙摆朝着床榻旁跑,才走了一步,便想起不远处还有一个戚复。连忙折腰回来,将人拉起来想找个地方塞进去。 少年不紧不慢,却由她拉着。 黎皎皎的手温热柔软,握着他时,便有源源不断的暖意传过来,并不讨厌。 唯一放得下人的是衣柜,可戚复浑身是血,黎皎皎咬牙将他推入床榻里侧,胡乱抓了一件衣裳丢在他留下血迹的地面,踢掉绣鞋滚入被窝,将人盖得严严实实。 她不是第一次在阿娘查房的时候装睡,但唯有这一次,心跳得几乎要跑出来。 好在戚复很乖,他安安静静地睡在被子里,还保持着侧朝她的姿势。面颊几乎贴在黎皎皎的胸口,不知为什么,他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微凉的。 黏腻的血蹭到黎皎皎手上,她觉得不适,却反应过来这些血是温热的。 那不是别人的血,是戚复自己的。 这念头让黎皎皎心头一颤,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戚复的手腕,随即反应过来松开手。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世家贵女,别说是被窝里藏着一个男子,就是和外男共处一室便要毁损名节。 上辈子天下礼崩乐坏,别说女子名节了,只要能活下去什么不可以呢。 可如今的大骊,尚且还存在世家门阀,礼仪道德。 有人推门进来,屏烛步入里间,便轻呼了一声,“怎么有股血腥味儿,皎娘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血?” 这句不大声的惊呼让黎皎皎一颤,险些起身去看阿娘的面色。但她忍住了,心头却在思考,等会假装醒过来应当找个什么借口,才能糊弄过去。 若是糊弄不过去,她和戚复应该怎么办…… 第9章 保护 “皎娘。”刘氏喊道。 黎皎皎险些以为阿娘知道自己在装睡,她闭上眼,尽量让呼吸平稳绵长。饶是如此,黎皎皎还是有些紧张,下意识想要蜷缩起身子。 可她却忽视了戚复,少年的脸靠在她怀里,如此一来便几乎贴在她心口。戚复微微皱眉,鼻尖碰到柔软暖香的胸脯,稍微有点意外。 他不知道女子的身体这样柔软,不知道搂住时,触感会不会比她的腰还要舒服。 不远处的刘氏顿住脚步,看着卧榻内安睡的少女,微微皱眉。 就在黎皎皎以为阿娘要走的时候,刘氏走近过来,伸手摸了摸少女的脸颊。 黎皎皎甚至能感觉到,阿娘的呼吸洒在自己脸侧。被褥里的戚复满身鲜血,黎皎皎甚至能感受到,被窝里有股腥甜的味道。 并不好闻。 “来了葵水竟也不和阿娘说一声,臭丫头。”刘氏喃喃。 黎皎皎松了口气,但觉得有点好笑,崩了崩唇角才不至于笑场,只把脸颊往被窝蹭了蹭。刘氏拍拍她的脸蛋,给她掖了掖被子,转身离去。 房间内放了煨了姜茶的炉碗,散落在地上的衣裳上也染了血迹,难怪阿娘误以为如此。但饶是如此,被窝里的戚复一定也听到了这句话,不由让黎皎皎脸颊有点发烫。 她掀开被子,戚复睁开眼。 “我有伤药。”黎皎皎屈膝坐起来,起身去从柜子里找出瓶瓶罐罐,还找了两件宽松简单的夏衣,“你身上的这些伤不疼吗?” “习惯了。” 少年解开衣襟,将被鲜血染透的衣裳脱下,他浑身都是伤,几乎没有一块是好的。戚复浑然不觉得不对,看向微微失神的黎皎皎,“黎小姐,劳烦你帮我剪掉后背的衣裳。” 黎皎皎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布料和裂开伤口处的血肉粘结,后背上的衣裳近乎无法脱下。 她取了小剪子,跪坐在戚复身后,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剪掉那些血迹干透而发硬的布料。但大概是她太小心了,又或是戚复背上的伤太多,好半天都没能将整件衣裳取下来。 “罢了。”戚复伸手,取走她手上的剪刀。 黎皎皎还没回过神,少年便已经站起身,伸手直接将黏连在后背的布料扯下来。撕拉一声,她看见狰狞的伤口崩开,鲜血如汗珠般争先恐后掉落,顺着他往外走去的足迹滴下。 门轻微嘎吱一声关上,窗子被人用石子打开。 寒冷清冽的夜风吹散室内的血腥气,黎皎皎先前的不适渐渐散去,她坐在灯下看着满手的血腥,后知后觉在水盆内洗干净十指。 戚复的心口有一个窟窿,一直穿透后背,背上数道见骨的长而阔的伤,其余刀剑伤痕不计其数。他的躯体,破烂得像是被人极尽□□撕毁的人偶,可他好似半点不知道疼痛。 “他今天……”人的躯体是有极限的,大夫的话也说得很清楚。 白月楼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才让他暂且活着,却又只能活两个月。 黎皎皎起身,推开门。 外头又在下雪了,寒意砭骨,少年却屈膝坐在雪地里,沉默地拿着匕首剜出一道一道伤口内的腐肉,随手抓起一捧雪擦拭掉淋漓鲜血。 “戚复,我没有那么讨厌血腥味。”黎皎皎鬼使神差,下意识解释。 少年眼睫上挂着细雪,乌黑的瞳仁纯澈干净。他咬掉一条绷带,系在腰腹间,冻得发乌的唇弯起点弧度,满不在意道:“黎小姐已经救了我一回,不敢僭越。” 他不动声色观察少女的神色。 黎皎皎有点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只好将干净的衣裳放在他跟前,“包扎好,换好干净的衣裳,便去耳房睡一觉吧。” 少年身边的鲜血结成冰,“好啊。” 黎皎皎转身进了里间,被褥和地上到处都是鲜血,黎皎皎找了干净的被褥换上,已经很晚。她扑入被窝,入睡得很快,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若是戚复活不过两个月,倒是不必她亲自动手。 屋外的少年换好衣裳,用雪水洗掉满身鲜血,不见倦意。 他坐在屋顶上,剑光一闪,杀死飞入小院的雀鸟。 不远处有黑衣人跃上屋顶,抱拳对戚复作揖,“少主,您若是愿意替主上报仇雪恨,区区白月楼,我们必然不会让他们放肆。” 这样冷的夜,少年仅着单衣。 他雪衣乌发,眉眼隽秀清冷,安安静静看着黑衣人,“朝廷中来杀我的人,便是因为我是你们的少主?” “只要少主愿意为主上报仇雪恨,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少主的安危。” 戚复笑了声,“有你们这样的蠢货,你们主上倒是死得不冤。”他眼底殊无笑意,身周杀意重重,腰间软剑出鞘,一剑斩退黑衣人,“滚。” 大概是没料到他的身手这样好,黑衣人踉跄着跌下去,“……朝廷不似白月楼,少主,没有我们,你一定躲不开追杀的!” 戚复不答,一个人坐在屋檐上,身侧雪落无声。 底下的房间内很安静,因为烧着炭盆,偶尔会响起一点细微的声响。黎家那位娇小姐大概睡得很香,戚复忽然有点想看一眼她睡着是什么样子,伸手掀开了一片瓦片。 不过,才拿起来,他便又盖上去了。 …… 次日。 黎皎皎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便去给祖母请安,虽然有些好奇戚复去了哪里,却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她阿爹阿兄都回来了。 紫苏给黎皎皎梳了双髻,戴上珍珠碧玺如意梅花钗,系了对缀珍珠流苏的鹅黄发带。青罗裙子,樱草黄的对襟披袄,胸前一只青金石璎珞,看起来鲜亮又温柔。 她来得早,等了一会儿全家人才到齐。 “幸亏小五聪慧,让我带人去迎你们。”老夫人拉着最喜欢的孙女黎皎皎,笑眯眯的,“那些山匪也是胆小,还好你们爷俩没事。” 说到这件事,黎清逸眉头微皱,却没有多说,“是母亲和小五思虑周全。” 刘氏瞧了瞧黎皎皎,将手炉塞给她,“不舒服,怎么也不多穿两件?” “因为想早点来见阿爹阿娘和阿兄。”黎皎皎笑眯眯地回答。 上辈子,大骊山河破碎,大哥哥从军领兵死守河山,阿爹和三哥哥奔波周旋于各地朝臣之前,筹集军备和征集军队,几乎没有时间回家。 祖母和阿娘整日为阿爹和哥哥们担惊受怕,可谓艰难辛酸。 “小五长大了。”黎清逸叹息了一声,转而笑起来,“稍后来我书房,年前给你留的柳大家的帖子,让阿爹考校一下你临摹得如何了。” 黎皎皎心知肚明,自然答应了。 她也确实需要和阿爹说一说,上辈子阿爹和阿兄被白月楼暗杀之后,一时之间连是谁暗杀的都查不出来。直到不久后阿爹上朝时,再度被伏击,刺穿了肺腑。 阿爹重病,一度险些丧命,故意放出消息说阿爹已经断气。 结果诈出了白月楼的人来黎家,想要偷走尸体上的印记复命,才知道暗杀的组织是白月楼。不过,在被发现之后,白玉楼的人咬破毒囊自杀,什么线索都不曾留下。 “是长大了。”刘氏也微微一笑,多看了黎皎皎一眼,“也该相看着了。” 老夫人慈祥地整了整黎皎皎的发带,看向黎直,“三郎,昨日赵世子替小五说话,他的家世倒是极好的,只是不知人品相貌如何。” “相貌上佳,只是惯爱玩闹,有纨绔习性。”黎直道。 黎皎皎坐在那,悄悄往嘴里塞了个腌制梅子,酸得微微皱眉,“阿娘,我还小呢。” 刘氏揉了一把女儿的脸,“你羞不羞,都快及笄了,还整日向阿娘撒娇。”黎皎皎的脸又软又嫩,手感极好,刘氏舍不得放,又捏了捏,“爱玩闹算不得什么,只要人品清正,不胡乱和女子来往便是好的。” 黎清逸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只温和地看着妻女玩闹。 不过多时,二房全家也一起来了。 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早饭,才各自离去。黎皎皎跟着黎清逸,一直去了书房,房间内只跟着黎直,没有多余的耳目。 “小五,你是如何才去找你祖母,派人来接我们的?”黎清逸问道。 黎皎皎略作思考,“阿爹可知道,对你们下手的人,是白月楼的人?” 黎清逸面色震惊,扶在手里的玉镇纸险些被他推得跌落下去,“什么,你如何得知白月楼的存在?” “女儿救了一个白月楼的杀手。”黎皎皎无法说出重生这件事,毕竟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告诉阿爹,他们会死在国破之前,且极有可能是死于自己人之手,“他被告诉了我这件事,并且为了报恩,救了阿爹和阿兄。” 黎清逸面色变化莫测,好半天,才叹了口气。 “我说怎么,那些人才刚刚见刀,便急急忙忙走了。”黎清逸盯着黎皎皎看了一会儿,“你确定他和来暗杀阿爹的人,都是白月楼的?” 黎皎皎点头,“可以完全确定。” “我还以为是你祖母派来的人震慑了他们。”黎清逸苦笑了声,眼底藏着许多黎皎皎难以看懂的情绪,坐了一会儿,“皎娘,你虽是女子,若是这世道当真乱了,不要像阿爹一样,想要竭尽所能保护所有人。” 黎皎皎一愣,她眼眶有点酸。 “只消保护好自己,就够了,懂吗?” 第10章 试试 黎皎皎没有点头,她并不后悔上辈子为了保护家人而死,只后悔没能更警惕谢蓉一点。 “阿爹,白月楼不会善罢甘休。”黎皎皎轻声道,“这些日子,能否告假不去上朝?” “开了年便是春闱,别说上朝不是儿戏,便是春闱这样的大事,如何能有半分纰漏?”黎清逸捏了捏额心,微微叹了口气,“你说的,我也想过了,总归会多带些人在身边。” 黎皎皎没有多劝,没有证据说明是白月楼,阿爹也无法将这件事上报给朝廷。 但几日后的刺杀,怕还是避不开。 阿爹这里无法避开,那还是只能从白月楼下手。黎皎皎对着黎清逸笑了笑,语调温和,“阿爹一定不会有危险的。” 黎清逸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开口,只道:“好,你回去吧。” 这世道,早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百姓民不聊生,商贾趁乱敛财。白月楼的杀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将来却未必能帮扶小五一把,说不定是道善缘。 紫苏给黎皎皎披了件斗篷,“夫人那边刚有人来传话,叫五娘子晚些日后过去挑衣裳。” 黎皎皎点了点头,走入自己的婵娟院。 想了想,“你们都先下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紫苏一愣,自家五娘子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好,晚些日后,我来带五娘子去夫人那。” 说罢,便将小丫鬟都带了下去。婵娟院本也不大,胜在精致,黎皎皎推开耳房的门,两边都找了找,都没有找到戚复。 黎皎皎有些无趣,干脆窝在熏笼旁玩九连环。 可她怎么解也无法全部解开,玩到后来,便有些烦躁,想要丢开眼不见不为净。 窗子被打开,一段短而薄的小刀飞来,咔嚓一声击碎玉连环。黎皎皎吓得一愣,抬起头来,白衫黑衣的少年坐在积雪皑皑的树梢上,指缝里夹着一只寒光闪闪的小刀。 “你的伤好了吗?”黎皎皎问道。 戚复将小刀收入腰间,跃下枝头,眨眼间便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将领口拉开一点,眉眼干净,“没有,它们在蚕食我的身体。”冷白修长的脖颈处青筋起伏,里头似乎有许多不知名的虫蚁,争前恐后地蚕食血肉。 黎皎皎被他冷得往后躲了躲,却被少年握住肩膀。 “我以为黎小姐不怕我。”戚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指缝里抽出那支小刀。 黎皎皎拢着袖子,有点不开心地眨了下眼睛,“你看看你的肩头,全是积雪。”她怕冷怕得要死,恨不得一整个冬天窝在房间内不出门,“你一进来,整个房间都不暖了。” 戚复表情茫然了一瞬间,伸手拂去肩头细雪。 但还来不及说话,便咳出一口淤血,他拿帕子抹掉血迹,弯了弯好看的眼睛,“房间里太暖和了,它们会很兴奋的。” “那会疼吗?”黎皎皎下意识抓紧了袖子。 戚复捡起地上碎掉的玉连环,“很好玩吗?你玩了好久都解不开,明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摔碎它。”他指尖转了下,“你看,全都解开了。” 黎皎皎垂下眼去,“我不希望它碎掉。” “真奇怪,你每一个都很喜欢吗?”戚复丢开碎片,他又咳出一口血,“若是我,可能会把不喜欢的那一个砸碎,喜欢的那一个自然便解开了,也不会损坏。” 黎皎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戚复的脖子。 少年的肌肤冷得吓人,冻得黎皎皎一激灵,下意识松了手,回过神才又重新摸上去,里面果然有什么在激烈又疯狂地啃噬血肉。 戚复眼睫微颤,温暖柔软的指尖擦过敏感的脖颈,暖意带来一股痒意,使得剧烈到犹如刀绞的疼痛仿佛都消失了一瞬,他微微有些失神地看着黎皎皎。 “你现在便经常咳血,再过几日呢?”上辈子的戚复,并没有被人弄下这种东西。 少年微微皱眉,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回答道:“会肌肤溃烂出血,等到一个月过去,便会发烂出脓,却还要再熬一个月才能死掉。” 黎皎皎面色有些发白。 戚复擦掉唇边溢出来的血迹,伸手握住黎皎皎的腕骨,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如果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可以捏破这里。”他乌黑的瞳仁里倒印出少女漂亮的脸颊,戚复笑得很温和,却莫名叫人觉得可怕,“是真的很疼,比死还难受。” 真是个疯子,黎皎皎想。 可少年的指骨修长有力,薄茧擦过薄而嫩的手腕,泛出红意也无法睁开。 “都疼得快要死了,还这么嚣张。”黎皎皎干脆不挣扎了,她伸手握住戚复的脖子,尽量表现得坦然大方,“不如想想,如何才能解决这些小东西?” 戚复饶有趣味地看着黎皎皎。 世家贵族养出的小娘子,温雅内敛,如此出格的动作让她耳朵尖儿微微泛红,却还鼓足了勇气不想露怯。他松开了手,却忽然倾身凑近她一点,“黎小姐真是个好人。” 黎皎皎总算收回手,松了口气,下意识礼貌道:“谬赞了。” 她一抬起脸,鼻尖蹭过戚复的下巴,冻得她打了个小喷嚏,立刻往后一仰避开他。 不知道为什么,黎皎皎后知后觉地有点脸红。她一时之间有点心慌,下意识抓紧褥子,回过神来时,却发现戚复雪白的衣襟已经被血染透了。 无论戚复是出于什么,愿意帮她救下阿爹阿兄,总之她是无法杀掉他了。 那她要救他。 “要怎么才能救你?”黎皎皎不是个很优柔寡断的人,心念一转间,已经打定了主意,“戚复,别当杀手了吧,太危险了。” 树敌太多,总有一天死于仇敌之手。 即便知道将来的戚复会投奔节度使,转而起义一呼百应,势如破竹攻入京都。可他既然拿得出那只价值连城的墨翡手镯,必然出身富贵,可出身富贵却沦为杀人的工具。 其中种种,不言而喻。 戚复唇边笑意不复,眉心蹙出一道阴郁的褶皱,垂下的眼睫阴影重重,“黎小姐,白月楼,是你们平西侯府都不能随意得罪的存在。” 黎皎皎端坐在屏风前,眉眼间不见胆怯。 “可白月楼,也不能随意得罪平西侯府。”她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凉风灌入暖和的房间,黎皎皎不由瑟缩了一下。 戚复不知何时抬起了脸,漆黑的眼阴郁而厌世,单薄的肩头积雪化去,他咳出一口鲜血来,伸手支颌,“其实也不是很难,”戚复揩掉唇边血迹,“西域进贡的朱雪草做药引子,便能将这些东西诱出来。” 黎皎皎皱眉,“我没听说过这味草药。” “皇后的御用香料,紫凌香便用了朱雪草。”戚复唇边浮现一丝嘲讽。 这黎皎皎便知道了,她想了想,“我明日要进宫,我替你讨一点来。”黎皎皎觉得,以戚复的功夫,进皇宫大内未必没有可能,“你为什么不去取呢?” 她回过头看向戚复。 少年长发随意绑起,白衫黑衣稍小了些,越发衬得他瘦削清俊。在柔和明亮的雪光下,露出无害干净的笑容来,“他们也在等着取我的性命。” 黎皎皎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是谁。 但是本能告诉她,这个不知道为妙。 “那正好,我帮你取。”黎皎皎忽略掉他话里的疑点,少女眼底有明晃晃的光,柔和得醉人,“白月楼要取你性命,那干脆离开吧,你可以待在我身边。” 没有人活得容易,黎皎皎起先怕戚复引起动乱,可也怕自己无故错杀戚复。 戚复微顿,待在她身边? 她明明知道,他会为她招来祸端,也不可能听她的话,甚至可能不开心便信手杀了她。 “世家勋贵家的小姐,都这般愚蠢吗?”戚复轻嗤,目光却仍落在黎皎皎身上。她眉眼干净柔和,却自有凛凛风骨,如一捧在冬阳下无声盛放的腊梅。 黎皎皎面色不变,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 戚复的眼前却又久违地浮起一层血雾,一点一点将面前的人模糊。即便如此,他握着软剑剑柄的手还是无声收紧,一直到血雾凝结着流下眼角,他才压抑着喘息般的嗓音闷笑了声。 “不试试,怎么知道。”黎皎皎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还是对戚复说的。 她快步走向戚复,伸手扶起他。 雪白的衣衫被血染透,她能听到令人齿寒的声音,黎皎皎扶着戚复往外走,“外头这么冷,给你下这些虫子的人真坏。” 少女襟袖间梅香萦绕,她握着他手肘的手却是温热的。 “并不是人人都如黎小姐这般心软。”戚复轻轻道,拂开黎皎皎的手,踉跄着走进满地积雪里,跌坐在地上。 黎皎皎一愣,总觉得戚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院外却传来了敲门声,紫苏隔着篱笆喊道:“五娘子,你怎么把院门反插上了,奴婢陪您去夫人那挑衣裳了。” 戚复踩着砖石,轻而易举跃上树梢。 黎皎皎收回想试探的话,准备去给紫苏开门,树上小刀飞来,削断了门插,戚复迎着黎皎皎无语的目光,露出一个安静无害的笑容。 第11章 进宫 黎皎皎没由来地觉得戚复有点幼稚。 紫苏匆忙进来,和黎皎皎去找李氏。 黎家一共两房,两房各有一个女儿。长房的黎皎皎行五,二房的黎伊伊行四。 黎伊伊不动声色地瞧了黎皎皎一眼,轻声道:“五妹妹年纪小,理应是我让着五妹妹的。” 黎皎皎扫了一眼梨黄如意绮的小袄一眼,她偏爱黄绿色系,下意识多看了一眼。但她清楚黎伊伊的为人,只摇了摇头,“四姐姐何须这样客气,你先挑吧。” “那好吧。”黎伊伊勉强道。 她伸手拿起那件梨黄的短袄,轻笑了声,“好独特的花样。”目光一扫,落在了嘉陵水绿柿蒂纹马面裙上,“便配这条裙子,想也是极好的。” 黎皎皎端坐在那,只微微含笑。 剩下的便是十样锦掐白牙子的对襟立领袄,一条雀蓝卷草云纹素色马面裙子。黎皎皎招招手,红蓼上前将这两件收下来,不言不语地立在黎皎皎身后。 黎伊伊笑了起来,轻声问道:“我瞧着,这是五妹妹喜欢的颜色款式,五妹妹若是喜欢,我可以……” 黎皎皎淡淡道,“这样的衣裳,我太多了。” 黎伊伊的笑容淡了些,黎皎皎作为长房嫡女,要什么没有。就连明日进宫,也是她娘求了刘氏好久,刘氏才勉为其难将她带上。 “我倒是第一次穿,且试一试。”黎伊伊勉强笑道。 黎皎皎但笑不语。 黎伊伊肌肤偏黑红,明度极高的梨黄落在她身上,越发衬得她黢黑。何况嘉陵水绿的裙子也亮眼,穿在她身上,反倒是衣裳盖掉了人的注意力。 而黎伊伊却不动声色地打量黎皎皎。 她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梦见大骊国破家亡,而她和谢蓉一起被谢蓉的父兄抛弃,丢在京都等死。而围攻京都的人,就是当年对黎皎皎满心爱慕的落魄少年! 四舍五入,将来的黎皎皎会害死她。 那个梦太过于琐碎真实,她甚至零碎地梦见今日挑选的衣裳款式,可见绝非不可信。 两人关系一般,无话可说,很快离去。 黎伊伊想起明天进宫之后,黎皎皎被皇后看中,有意选做秦王妃。她微微抿唇,远远瞧见不远处被捅破了一半的马蜂窝,开口道:“五妹妹身体弱,将我的汤婆子送给她。” 贴身丫鬟上前,“四娘子?” 黎伊伊将荷包内放着的蜂蜜瓶子打开,倒入汤婆子,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怨毒,“送去吧。” 黎皎皎穿过月亮门,她是真的对衣裳没什么执念。只是不太明白,黎伊伊还没和谢家定亲,怎么这么早便对自己有这么明显的恶意。 难道是她上辈子没大留意她的缘故? 远远有人追来,“五娘子,我们四娘子念着您身子弱,送了汤婆子来。” 黎皎皎回过头,瞧着黎伊伊送过来的汤婆子,微微一愣,却还是收下了。想了想,兴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黎伊伊虽然和她不大对付,却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总归是一家的姑娘。 “四姐姐鲜少穿过于明亮的衣裳,稍后我让小丫鬟送一套首饰过去,配她今日的衣裳正好。” 丫鬟一愣,笑着答应了。 黎皎皎捧着热乎乎的汤婆子往回走,并未留意高处被人捅掉了一半的马蜂窝。 只是走着走着,身后的小丫鬟忽然尖叫一声,抛下手里的灯笼,“有……有马蜂!” 黎皎皎回神,身后涌过来一片阴影般的蜂群。她吓得手脚冰凉,丫鬟们惊恐跑开,黎皎皎反而被撞得往前扑倒而去。 黎皎皎摔在雪地上,脸朝下。 有人跃过树梢,轻而易举地伸手捞起黎皎皎的腰,眨眼间带她跃出好远。 “戚复?”黎皎皎试探着轻声道。 她心跳得很快,这是黎家的后宅,若是戚复叫人看到,到时候还不知道有多麻烦。可蜂拥过来的马蜂却又叫黎皎皎觉得戚复身边很安全,她尽量不发出惊呼,由着他带她避开好远。 “松手。”戚复嗓音清冷。 黎皎皎一愣,更紧地抱住他的腰,脸颊有点烫,“我不要,” 松了手她就掉下去了。 对方腰僵了僵,大概是有点无语,伸手将她还紧紧攥在手里的汤婆子拿出来,信手丢开。然后提着黎皎皎的衣领,将她放在了院墙上。 黎皎皎:“……” 她被冰冷凛冽的夜风吹得打了个寒噤,鼻尖冻得发红。 戚复垂着眼皮瞧她,循规蹈矩的世家小姐坐在墙头上,四顾打量了一会儿,瞧见周围没有人,好似松了口气似的。 “汤婆子怎么了?”黎皎皎不蠢,但她也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点单纯。 戚复坐在她身侧,“里面有蜂蜜,很甜。” 他以为黎皎皎会生气,结果少女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低笑了声。然后她侧过脸,有点无奈地看着戚复,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蠢?” 弦月只有一线,挂在天上显得格外单薄。 戚复没有回答她。 黎皎皎撑着下颌,从袖子里取出个银香囊取暖,“做好人可真难,真蠢。” 上辈子她做好人,最后似乎死在了戚复手里。 刚刚她又做好人,结果黎伊伊竟然要用马蜂蛰得她毁容,好明日不要抢她的风头。 若是这辈子戚复又和上辈子一般,那她可能又要再做一次笑话了。 “没有。” 沉默了好一会儿,戚复回答她。 黎皎皎还想话说,少年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跃下墙头藏入墙角的阴影里。他的指骨修长,捂住黎皎皎温热水嫩的唇,稍微有些蛰人。 戚复的呼吸喷在黎皎皎耳后,略带沙哑的少年音很轻,“有人来了,黎小姐似乎很怕被人知道我和你在一起。” 太痒了,黎皎皎指骨蜷入掌心,眼睫扑簌。 一直等到人声消失,戚复方才松开手。大概是紧张,黎皎皎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她慌忙离戚复避开几步的距离,“谢谢你安慰我。” 少年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忍不住想,若是他杀了黎清逸,她会不会洗去现在温柔礼貌的模样。 黎皎皎却知道,丫鬟和自己走散,等会说不准整个黎家都要四处来找她了,提起裙摆对戚复摆了摆手,“我先走了。” 少女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笑起来时,眼底有皎皎月华。 戚复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腕间短刀。却再也没有找回,将黎皎皎搂入怀中时,心尖都在发颤的快感,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将她扣在身边。 如一道光般,要囚入暗井里,才能叫人为之爱怜。 …… 黎皎皎没有揭穿黎伊伊。 一则,她就算是揭穿了这件事,二房一定会恨上大房,到时候家宅不宁。二则,就算是揭穿了这件事,祖母和阿爹也绝不会声张。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何况想要收拾黎伊伊,也不只是这一种方式。 “将那只汤婆子悄悄拿回来。”黎皎皎吩咐紫苏,想了想,“暂且藏起来,也不要叫别人知道,我们找到了汤婆子。” 紫苏气得眼圈发红,却也按着黎皎皎的说法去做了。 一夜好眠,黎皎皎换上昨日的新衣。 淡粉的短袄温柔大方,紫苏又给她加了件雪白狐狸毛坎肩儿,胸前挂着羊脂玉青金石璎珞。因为要进宫,梳了个正式些的流云髻,带着蝴蝶青玉点翠钗子,脑后系了鹅黄发带做点缀。 黎皎皎出来时,黎伊伊还没上马车,瞧见她这样低调也美得惊心动魄的模样,面色难看了几分。 “四姐姐。”黎皎皎波澜不惊地打招呼。 昨日她说要送给黎伊伊的首饰,最后压根没送,黎伊伊有些拿不准黎皎皎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五妹妹又漂亮了。”黎伊伊勉强道。 黎皎皎微微抬眼,掀开帘子,“四姐姐昨夜没睡好么?瞧着倒是憔悴了些,我这里带了胭脂铅粉,上妆入宫也更显得重视。” 黎伊伊的面色彻底难看下去了。 为了今日进宫,黎伊伊一大早便起来上妆,可谓是无一处不耗费心神。可偏偏这身衣裳好看归好看,却反而压得她本人黯然无色,便是上了妆也显得比平日黯淡。 但这是刘氏特意为两人进宫准备的衣裳,若是不穿,等于让刘氏难看。 “多谢五妹妹,不必了。”她勉强笑道。 黎皎皎进了马车,摊开一页书开始看了起来,实则心事重重。上辈子她进宫之后,却被皇后看中了,使劲儿撮合她和秦王。 最后虽然没成,但是阿爹因为这件事得罪了皇后,和皇后的母家郑国公起了嫌隙。 后来锦衣卫指挥使傅承以结党营私为借口,直接将阿爹收押在北镇抚司时,郑国公非但不主持公道,反而落井下石提出许多莫须有的罪名。 若不是因为皇后特意提了黎皎皎的名字,她已经准备和阿娘说称病不去了。 马车到宫门前,便停下来,众人跟着宫人走入甬道。 远处宫楼之上,秦王扫了一眼楼下行过的女眷,微微挑眉,目光落在那道穿着梨黄小袄的纤细背影上。 无他,确实惹眼。 郑国公世子赵抚辞似笑非笑,也扫了一眼,摇了摇头,“身量虽可,仪态却过于僵硬。” “表兄见识得多,不如说说,哪位小娘子才最貌美端庄?”秦王虽傲慢,却一向有些敬怕自己这位表兄。 赵世子的目光落在穿着十样锦小袄,披着坎肩儿的少女身上,指尖黑子落下,眉梢微动,“京都芳名冠绝的,当属平西侯府黎五娘子。” 第12章 讨香 秦王原本没留意到衣着温柔低调的黎皎皎,此时不由看了过去。 果然,少女仪态极好,风吹过来时,袖口被风扬起一点风雅的弧度。发髻上的发钗缀着流苏,步履间流苏轻颤,整个人如竹如玉般温雅清冽。 “平西侯的嫡女……”秦王眉梢微动,眸底多了分思量。 黎皎皎走在黎伊伊前面,她昨夜睡得不太好,又梦见大骊国破时,她在一片混乱中被人一箭穿心。虽然如今一切尚未发生,可暗流必然早已涌动。 譬如今日,各家女眷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希望能定下一门好亲事。 黎皎皎跟着刘氏进入宫室,各家贵妇人都穿着命妇霞帔大衫,身边带着自家嫡女。来的都是显贵中的显贵,黎皎皎和黎伊伊跟着刘氏,都力求不出错。 片刻后,皇后方才露面。 “一眼看过去,各家的姑娘都出挑得叫本宫花了眼。”皇后出身郑国公府,乃是当今郑国公的嫡妹,世代公卿的大族,一颦一笑皆威严端庄,“今日腊八,宫里特意熬了粥,此时刚刚好。” 大家便就这这个话口,聊了起来。 这种场合,未出阁的小娘子是不需要附和的,黎皎皎瞧着慎宁伯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慎宁伯府的座次有些偏,接近门口了。谢蓉跟在母亲身后,穿着不抗冻的绮罗长衫,似乎冷得有些受不住,却也下意识朝着黎皎皎的方向看了一眼。 正巧撞上黎皎皎的目光,谢蓉面色一顿,侧过脸去。 黎皎皎面色不变,伸手捧着滚烫的茶盏,轻抿了一口。不出意料的话,谢蓉今日怕是要给她使绊子。 “本宫记得,去年见到黎家五娘,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呢,一眨眼便长得这样大了。”皇后的目光落在黎皎皎身上,凤冠上流苏熠熠,“快要及笄了吧?” 众人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流过去,最终汇在刘氏身上。 “过了年,虚岁便是十五了。”刘氏温和地对皇后道,实则略有些不安稳地扫了黎皎皎一眼。 上辈子也是如此,皇后想要拉拢黎家,故而想要定下她作为秦王正妃。可平西侯府多少年都是作为天子股肱之臣存在,既是显贵,也是为生民立命的文臣,自然不会掺和进从龙夺嫡的纷争。 “倒是到了可以定下人家的年纪。”皇后淡淡道。 贵妇人们都朝着黎皎皎看过来,不免多了几分歆羡,平西侯府的爵位虽然算不得多高,可光是黎清逸身居六部这一项,便足矣将许多勋贵人家甩在后头。 “是,眼见着便要嫁人了。”刘氏话里有些不舍的意思,实则是瞧了一眼黎皎皎,眼底暗含警告。 黎皎皎微微一笑,轻声道:“还不急的,我四姐姐尚未定下人家,我想必还能陪阿娘许久。”她侧目看向黎伊伊,语气温和,“四姐姐,你说是不是?” 众人这才想起来,黎家还有一位嫡女。 黎伊伊尚未定下婚事,如何去给黎皎皎定婚。再者,黎伊伊虽然是侯府嫡女,她阿爹却没有承爵位,又只有一个举人功名,靠着黎清逸在太常寺混个末流品阶。 这样的身世,婚事并不好定,不知要折腾多久才能找到差不多的。 大家都是人精,黎皎皎这么一句话,霎时间便让所有人想通关窍。想要巴结郑国公府的不在少数,见皇后有了挑选秦王妃的想法,顿时活络起来。 皇后不再和刘氏提起黎皎皎的婚事,只似笑非笑地深瞧了黎皎皎一眼。 刘氏侧目,微微皱眉,“皎娘!”语气里有责问的意思。 黎伊伊并未看清暗中的风波,只被众人打量得有些紧张,此时低下头来缓了缓。 “阿娘,旁人对我的看法,没有黎家重要。”阿娘之所以不悦,是因为她这样拔尖显露聪明,会惹来祸端与他人不满,可黎皎皎却清楚,这些比之后来黎家的变故简直不值一提,“无碍的。” 刘氏倒并未生气,伸手拍了拍黎皎皎,又对黎伊伊道:“伊伊,稍后其余夫人与你说话,记得谨慎些。” “我省得的。”黎伊伊在宫里倒是很老实。 看来等会会有人替黎伊伊做媒了。 黎皎皎不再说话,一直等到众人吃好了腊八粥,宫里早就排好的和尚讲经,说的都是佛祖的故事。夫人们陪着皇后听着,小娘子们受的约束却小些,可以借口离开。 “五娘子,谢家二娘子的丫鬟说有话对您说。”紫苏从角落走过来,轻声道。 黎皎皎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小丫鬟,摇摇头,“告诉她,我没空。” “可……可她说,她说有人要刺杀老爷,若是五娘子过去的话……”紫苏的声音很小很小,很怕被刘氏身边的人听到,“她还拿着四娘子的绣帕做威胁。” 上面绣着黎字,若是当真拿去做点什么,黎家两位姑娘都要名声扫地。 黎皎皎背后浮起一股凉意,上辈子阿爹阿兄的死,她猜到和谢家关系匪浅。但是,谢家人竟然在此时,便已经知道白月楼的事情。 能操控白月楼对付平西侯府,究竟是谁,才有这样的手笔。 “告诉阿娘,我若是半个时辰都不曾回来,便想办法扣住谢家人。”黎皎皎交代了一句,这才朝着小丫鬟走去,恰好此时刘氏身边的嬷嬷在紫苏的提醒下,看了过来。 刘氏回头,连带着四周的夫人也扫了一眼。 小丫鬟带着黎皎皎,绕过假山,谢蓉站在修建整齐的冬青树下,“想知道刺杀你阿爹的人是谁可以,”她洋洋得意,“你腰间的玉珏给我,作为交换。” 那块玉珏,代表的乃是黎家五娘子的身份。 “你怎知,我就不知道?”黎皎皎缓步上前,行走间玉组叮咚细响,“谁告诉你的,若是不说……” 黎皎皎弯了弯唇角,扫了一眼四周,只有侍奉在檐下的侍女,和假山引下流水的荷塘,“我跳进去,你说你会落下一个什么样的罪名?” 谢蓉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她本意是威胁黎皎皎,没想到反而是自己被威胁了。 “你当真不想知道?”谢蓉不可置信。 黎清逸位高权重,竟然有人敢刺杀他,这件事别人知道都不简单,何况她是拿是谁刺杀为要挟,黎皎皎竟然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黎皎皎觉得谢蓉的样子有点好笑,“你当真不说?” 她靠在围栏上,只要一后仰,便会栽进去。偏偏谢蓉过于激动,扯着黎皎皎的袖子,反而被黎皎皎握住了手,反倒像是她从一开始便抓住了黎皎皎想推她似的。 谢蓉想抽回手,但是抽不回来,“你阿爹这几日必然会死,你也会下狱没入教坊司,黎皎皎你……” 话还没说完,黎皎皎往后一仰。 被紫苏引过来的宫人正瞧见这一幕,惊呼出声,谢蓉本就慌乱,下意识伸手要拉黎皎皎。几乎咬牙切齿,开口道:“我不会说的,你不想知道就算了!” 黎皎皎压上身家清白过来,能就这么算了吗? “做梦。”她唇角笑意清浅,松开了谢蓉的手,身体彻底失重朝着池子往下栽去。 紫苏吓得顾不得许多,扑上前来,一把将黎皎皎拉回来。黎皎皎稍有些遗憾,却也很快收敛情绪,这么冷的天,她其实也不是很想下水,划不来。 “谢二娘子,你怎么能推我们娘子入水!”紫苏抱着黎皎皎,质问得理直气壮。 谢蓉哑巴吃黄连,气得快疯了,“我没有,是她自己要跳下去污蔑我的!” 红蓼一把推开谢蓉的丫鬟,对着谢蓉骂道:“众人可都看见了,谢二娘子,您就算是说瞎话,也多少挑拣点别人信得过去的说。” 宫人们沉默上前,却只将谢蓉拖下去。 谢蓉想反驳,却被得了皇后身边嬷嬷默许的宫女拖走。 “母后,儿臣来得似乎不是时候。”秦王分花拂柳走到假山外,隔着绰约树枝,恰好能瞧见张牙舞爪的谢蓉和垂首静默的黎皎皎。 他眸色深了几分,不远的距离,能清楚看出少女的五官。 她生得确实极美,眉目灵动干净,五官都生得精致姝丽。只是比容貌更出色的,是出尘柔和的气质,犹如皎皎月华温柔内敛,却又惊心动魄的明亮安静。 皇后一愣,回过头,正瞧见秦王和赵世子,温和道:“没规没矩,各家小娘子都在呢,你怎么跑来了?” “儿臣想起母后,便来了。”秦王非但不回避,反而劲直走过来。 赵抚辞跟在他身后,目光也落在黎皎皎身上。 他比秦王先来一步,便也看完了这一场拙劣的戏剧,却也不免觉得黎家这位五娘子,实在是有些……有趣。 红蓼给黎皎皎穿上斗篷,兜帽盖住她一半面颊。黎皎皎缓步上前,对着皇后行了个礼,轻声道:“是臣女惊扰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好孩子,受惊了。”皇后没错过秦王眼底的惊艳,她甚至亲手扶起黎皎皎,语调温柔,“我那儿还有些陛下新赐的玩意儿,待会儿挑几件给你压惊。” 刘氏手一颤,其余人却朝她投来歆羡的目光。 黎皎皎稳住心神,微微抬脸,轻笑着问道:“听闻皇后娘娘有一味紫凌香,臣女听闻豫章郡主得过娘娘的赏赐,极为馥郁悠长,臣女可否也讨一点儿?” 婚事还是稍后再说,戚复再没有紫凌香便死了,黎皎皎想。 第13章 好人 “紫凌香虽然独特,却不甚珍贵,本宫给你赏些闺阁小娘子喜欢的玩意儿。”皇后面色温和,却拒绝了黎皎皎,扫了一眼谢蓉。 皇后身后的忍冬嬷嬷上前,“将谢二娘子拉下去,杖责六十。” 大家都安静下来,杖责六十,等于要谢蓉的性命。虽然黎皎皎险些被推进水里,却也不至于就要谢蓉的性命,皇后这是摆明了想拉拢黎家。 黎皎皎上前,“臣女愿意原谅谢二娘子,但求一点紫凌香,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垂眼,有些不解地看向黎皎皎,却还是道:“稍后我让忍冬给你取一些。” 黎皎皎松了口气,她想起戚复说的,那些小虫子会咬破他的身体,最后身体溃烂流脓。若是那样的话,实在是太过于可怕,又太过于令人绝望了。 平心而论,戚复长得很好看。 戚复的身量与面貌都有些青涩,却恰到好处的清澈单薄,是少年人才有的俊朗秀气。 若是这样好看的一个人变成那样,未免残酷。黎皎皎躬身,对着皇后行礼,“臣女多谢皇后娘娘。” 刘氏开口道:“是臣妇没教好,才这般不知进退。”她瞧了黎皎皎一眼,对着皇后歉意道,“本就是她搅扰了娘娘宫里的清静。” “无妨,许多年没见过这般进退得宜的小娘子了。” 众人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议论,毕竟明显是会让慎宁侯府难堪的。 秦王自然而然地朝着皇后走去,跟在他身后的赵抚辞经过黎皎皎时,脚步微顿。黎皎皎记得他刚刚看过来的目光,心下隐隐微妙,有种本能的忌惮。 于是她后退了一步。 对方却捡起地上的披帛,交给紫苏,低低道:“黎小姐若是好奇,不妨去问一问枕流居的陈掌柜?” 在一瞬间,黎皎皎只觉得背后汗毛倒竖。 赵抚辞知道白月楼,也目睹了她和谢蓉说的话。 她没有说话,自顾自从紫苏手里接过披帛,挽在手臂上。然后缓步跟上刘氏,心头却在想,郑国公府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一上午,黎皎皎都有些心不在焉。 黎伊伊却被各家夫人拉着聊天,明显是替她找一户人家,主动帮皇后解决掉小麻烦。 回家时,黎皎皎没有和刘氏一起。 她单独马车出去了一趟,因为心情不太好,黎皎皎戴了幂离逛了会儿。如今的京都还很繁华,大部分人脸上都没有生离死别的惶然感,摊贩们吆喝着走街串巷。 黎皎皎看到有卖糖葫芦的,小时候阿兄偷偷给她吃过,后来阿娘知道了,便不许她吃。 说很脏,会吃坏肚子。 “我想要两串。”黎皎皎轻声道,给小贩六个铜板,将糖葫芦接过来。 小贩瞧了眼黎皎皎的打扮,恭敬地送过来,“昨夜新做的,新鲜着呢。” 黎皎皎将糖葫芦收好,又瞧见卖蜜饯儿的,她脚步轻盈,快步走进去,“每样都来一点儿,给我包好,我带回家去。” 加了那么一点点糖的姜茶其实一点也不甜,糖葫芦和蜜饯儿,才是真的甜。 戚复靠在马车后,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姑娘买零嘴儿,竟然这么馋,什么都要尝。 买好蜜饯,黎皎皎才转而去了枕流居。 她本来是真的想问一问陈掌柜的,但是进来了,却有些迟疑。白月楼涉及的东西太过复杂,陈掌柜也未必是什么好人,若是她问了反倒是让对方盯上她了,反而不好。 黎皎皎这样想着,反而回了家。 出去一趟,反而是什么都没做,只给戚复买了吃的。 她进了院子,将紫苏打发走,敲了敲窗棂,轻声道:“戚复。” 少年跃下来,坐在窗沿上,俯身答应了声,“我在。” 他大概没有男女之别的观念,衣襟几乎蹭到黎皎皎脸上,俯身的姿态像是要矮下身抱她一样。黎皎皎从他身上闻见淡淡的血腥味,还有药草的苦涩香味,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戚复伸手,拽住黎皎皎的衣襟。 “是你叫我的。”戚复道。 黎皎皎脸颊有点烫,她眼睫毛颤了一下,“你离我太近了,不礼貌。” 少年便松开了手,似乎很好说话。但是还没等黎皎皎反应过来,他袖口便刺出一道薄刃,冷白的光滑过黎皎皎细嫩的脖颈,他温和地收回刀刃,“这才是不礼貌。” 黎皎皎只好沉默了一下。 那他对她可真是太礼貌了。 戚复看见黎皎皎有点无奈又懒得生气的样子,唇角翘了一下。他懒散地坐在床沿上,如栖息在汀州上优雅轻盈的水鸟,“黎小姐,做什么?” “给你带了好吃的。”黎皎皎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很好看,月牙一样的眼底盛满碎光,月华般温柔皎洁。 戚复仍看着她,幽深的眸子有种难以言说的纯澈,他将薄刃收起来,没有说话。 黎皎皎将蜜饯和糖葫芦全都打开,塞给他一支糖葫芦,自己小口咬下一块脆脆的冰糖,“很好吃的,甜甜的,不过我们要快点吃掉,否则我阿娘知道了会让紫苏丢掉。” “给我买的?”戚复挑眉。 黎皎皎点头。 少年有点不高兴似的,“好幼稚。” 黎皎皎皱眉,她哼了声,“你吃过吗?” 少年满不情愿地回答,“没有。”但是都是小孩子才吃的。 “尝一口。”黎皎皎将他不收的糖葫芦举高,几乎凑到他唇边,她明明觉得戚复也很幼稚,动不动就想靠杀人解决事情,“戚大杀手。” 戚复接过来,咬下半颗山楂,眉头皱起,“酸。” 但他没有吐出来,嚼了几口咽下去,余味是绵长的甜和微微的酸,不讨厌,反倒让人想要再吃一口。 “你果然喜欢吃甜的。”黎皎皎其实也喜欢吃甜的,但是小时候长了颗蛀牙,阿娘怕以后影响相貌,便不许她吃糖了,“这些蜜饯儿,也很甜。” 戚复微微一愣,看向黎皎皎。 从没有人在意过他喜欢吃什么,严格来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 这种感觉很微妙,他垂下眼,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黎皎皎坐在小凳子上,她偷瞧了一眼戚复。她虽然没有问陈掌柜谢家和白月楼的关系,却和陈掌柜打听了戚复的事情,现下心情有些复杂。 “我听她们说,你险些被谢蓉推下水?”戚复道。 黎皎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戚复为什么知道这件事,但是对方丝毫不觉得自己知道这件事不太正常。 “结果,你为了求一点紫凌香,没有让皇后杀她?”少年似乎很不高兴。 黎皎皎点点头,“紫凌香能救你的命。”何况,杀谢蓉虽然畅快,但是若是借了皇后的手,反倒是让黎家平白无故和皇后绑在了一起。 戚复不说话,沉默着擦拭剑刃。 他忽然抬起眼,眸中暗色在一瞬间翻涌而过,唇角浮起一点冰冷的弧度。戚复斜倚在窗边,如一把纯粹而冷淡的剑,却用很温和的语调问道:“黎小姐,她要杀你,你只想着我没有紫凌香会死?” 黎皎皎抱着软绵绵的小老虎,侧目看他一眼,“我今日和陈掌柜说了几句话。” “什么?”戚复依旧温和反问,眉眼间却已经有点戾气了。 黎皎皎从桌子底下抽出瓶瓶罐罐,没有回答他的话。戚复被白月楼带走时,已经七岁了,他想要逃,于是楼主将锁链贯穿他的琵琶骨,将他囚禁在漆黑的水牢内足足两个月。 破掉的肩膀生出蛆虫,腐肉被锁链磨得到处都是。 皮肤被脏水浸得破裂,蛇鼠钻到他身上,戚复奄奄一息着被驯服,一直到十四岁之前琵琶骨都绑着锁链。 他在地牢里被训练了七年,一直到能力出色到再也没有训练的必要,才正式成为一个杀手。这些就是陈掌柜向她透露的一点,有关于戚复的秘密。 “别当杀手了。”黎皎皎有说了一次,她抬眼看戚复,“我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你就当重新选择一次活着的方式。” 戚复眼底投射了一道日光,他似乎被刺到,微微眯眼。 “黎小姐,他们要杀我。” 这句话说得非常客观冷漠,戚复屈起指骨,衣襟内伤疤纵横入骨。 黎皎皎仰起脸,“我没有说你杀人就是错的呀。”她托着腮,“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欺负你,他们不是好人,不要和他们在一起待着了。” 戚复脸上闪过一丝的茫然。 他以为这个娇小姐会哭哭啼啼告诉她,杀人是不对的,不要当个肮脏恶心的杀手了,当杀手是不好的。 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明明要来杀他,结果却宁可放过仇人也要给他拿救命的药。可这件事发生在黎皎皎身上,又不太古怪,因为她似乎本就坦荡得过分了些。 “黎小姐,我也不是好人。” 戚复低声道,几乎要讽笑出声,他满手都是无辜之人的鲜血,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就连对她都不知道起过多少次杀心。 包括现在,他厌恶这种近乎是被可怜的姿态。 想杀了她,她凭什么可怜他? 第14章 告别 他的剑尚未出鞘,面前的少女伸手握住他的袖子,笑了笑。 “你记不记得,你救了我一次,救了我阿爹一次。”黎皎皎的嗓音很轻,“你对于我来说,算得上是个好人的。” 太近了。 戚复下意识想离她远一点,另一重意识却又是叫她近一点。 不怕他,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他靠在窗口,咬下一颗糖葫芦,唇角挂着一点红的糖渣,“你怎知,我只是局势所限,被迫讨好于你,等恢复过来便反咬一口。” 黎皎皎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 “那没办法了。”她摇摇头,也吃了颗杏脯,“这得看你想怎么做,与我无关。” 戚复觉得心口有点燥,像是有股蓬勃的杀意,却又与杀意不一样。若是杀意,他应当是指尖发颤着,兴奋而激动地一剑刺破她的喉咙。 而不是伸出手扣紧她,关起来锁起来,狠狠将她欺负哭。 “一个满身鲜血的杀手,竟然劳黎小姐这般谆谆教导,我是不是肝脑涂地——”他眼尾挑起,不去看黎皎皎。 一瞬间,他眼前好像闪过刀光剑影,水牢里的锁链被老鼠攀爬,他被人追杀时栽倒在烂水沟里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见天上明月高悬。 黎皎皎觉得他说话可真讨厌。 她捡起一颗杏脯,对着戚复的脑袋砸过去,“戚复,你也好幼稚啊。” 戚复恰好回头,杏脯砸在他的额头上,不疼。 少年沉默下来,眼睫上浮着细细的血珠,将心尖的痒意压下去。做什么非要对他这么好呢,他这种自私冷血的人,早日死在刀光剑影的夜色里,还是一种解脱。 “黎小姐,我会帮你的。”他说。 黎皎皎拧眉,她想砸开戚复的核桃仁看一看,里面长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但是黎皎皎有点气,不想说话。她霍然起身,随手翻起一本书,想随便做点什么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和他说话好了,省得被他奇怪的思考方式气到。 黎皎皎随便翻了几页,又觉得撂着人不太礼貌,“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很好,希望你以后平安顺遂一些。” 戚复漆黑的眸子里失去那点笑意的伪装,显得阴郁而死寂,失神得很明显。 从未有人说他好。 更从未有人说希望他过得好。 他们都希望他死掉,又怕他死得太过于轻松简单,无法再榨取掉更多的利益。这样的人生,活着痛苦无趣,死了又觉得不平。 “我希望你好。”黎皎皎道。 但是黎皎皎没有等到戚复的回答,少年眼睫垂下,藏住了眼底的情绪。轻而易举跃出窗外,不知道去了哪里,反正黎皎皎是看不到他在哪了。 …… 京都城外,水云居。 戚复推开门,老旧的木板门咯吱了声,坐在楼上吃药的中年人放下药碗,温声道:“十四,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 “在京都。”他面上没什么神色,几步上了楼。 “还有些时日便要过年了,京都的布防必然会加重。”他给戚复倒了碗茶水,咳了几声,“你若还不动手杀了黎清逸,再拖下去,这个任务怕是会失败。” 少年穿了件干净的白衫,随意坐在中年人对面。 “不会失败。”戚复道。 中年人笑了笑,很慈祥地伸手握住戚复的手腕,给他把了下脉,“唔,这么重的伤,竟然叫你缓过来了,看来黎家那小娘子颇为舍得给你用好药。” 戚复霍然抬眼,目光犹如利刃。 中年人却摆了摆手,身后侍立的仆从下去,带上来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妇人。 妇人瞧见戚复,嘴唇嗫嚅了下,动作发颤,浑浊的眼里含了点慈祥的泪意,“小郎,我这些日子都好。” 戚复唇边那点冰冷的笑意彻底散去,他看向中年人,“楼主,我说过,不要拿阿嬷来威胁我。” “这么凶做什么。”楼主笑意不变,却捂唇咳嗽得越来越厉害,面色如金纸,“世家贵族的小娘子救你,就像是救助一只小狗小猫,指望着你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她心里受用罢了。不如听我的话,接手白月楼,给你阿嬷好好养老。” 少年面色很冷,阴郁的眸子黑如点漆,“我的私事,不牢楼主挂念。” 中年人摇了摇头,似有些叹息。 老妇人上前,拉着戚复的袖子想捋起来看看,却被戚复握住了手,她眼泪便落下来,“是不是有是满身的伤,才不敢给我瞧?” 戚复没做声,只眉头紧蹙。 “小郎,阿嬷年纪大了,你若是能离开,尽管离开,阿嬷不想当你的拖累。”老妇人压低了声音,颤颤巍巍道。 戚复扫了一眼中年人,“我今日便会回来。” 对方咳了声,点了点头。侍从带着老妇人离开,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戚复和中年人。 “黎清逸必须死。”楼主看向戚复,面色多了几分慈祥,“十四,若是你当真要离开白月楼,即便我不多做计较,弯钩也绝不可能放过你。” 老楼主命不久矣,白月楼内众人早已蠢蠢欲动。 杀手排行榜的榜一弯钩,在第一的位置稳坐三年之久,对新楼主之位虎视眈眈。如今老楼主还在,便和数位排行前几的兄弟一起追杀戚复。 少年指尖拂过冰冷的剑刃,他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惘然。 “我会保护好阿嬷。”戚复淡淡道。 阿嬷拼了一条命,带他从绝境里逃出来,为了救他甚至搭进去一家人的性命。这些年,因为他而被当成人质扣押在白月楼,没有片刻自由。 老楼主点点头,“你知道便好,我如今压不住弯钩了。上次你被他们围攻,不也险些丧命?”他喝了一碗苦药,微微叹息,“只有杀了黎清逸,从我手里接手楼主之位,你和你阿嬷才能活下去。” 戚复坐在天窗下,没有说话。 但楼主知道,他别无选择。 白月楼数百杀手,单拿出来每一个,都足以以一当十。何况弯钩在杀手排行榜第一稳居多年,身后跟着他的,都是白月楼最精锐的一批。 想要死一个排行十四年龄十五的戚复,轻而易举。 若非是……他也只会将白月楼传给弯钩,而非尚且未曾成长起来的十四。 在次间的侍从轻声退下,将刚刚听到的话粗略写成信,塞入报信的雀鸟身上,眨眼间便扑棱着远远飞走了,一直落在城内的一处小院中。 弯钩伸手,接住飞来的雀鸟。 “老东西竟还觉得,自己能护得住十四。”他轻嗤了声,随手碾碎信纸,“黎清逸和十四的命,都是我的。” 门外响起敲门声,“老大,谢家人求见。” 弯钩眸色狠戾,亮得惊人。今日腊八刚过,城中四处驻军为了防止民众闹事,全都极为认真。到了明日,防守便会变得宽松许多。 黎家这段时间也极为警惕,在弯钩看来,那些防守却极为可笑。 只要他想,轻而易举便能找机会,一击即中! 明天是个绝佳的机会,杀黎清逸本就轻而易举,在防守松懈时朝廷半点都不会察觉白月楼。就连后续想要翻案报复,都查不出来动手的谁,可谓是完美至极。 至于十四…… “我先前叫你透露消息给锦衣卫使司,可做好了?”弯钩问道。 侍从笑了笑,“早就透露了,朝廷早就暗中派人去调查十四,先前似乎还有一拨暗示他的人,便是朝廷派过去的。” 无论是弯钩,还是朝廷,一个十四都应付不了,何况还是一起追杀他。 “让谢家人进来吧。”弯钩心情很不错。 进来的是谢家二郎谢斐,只是身后跟着一个小随从,仔细一瞧,竟然长得和谢斐颇为相似,明显是个扮做小厮的小娘子。 弯钩似笑非笑地看了谢蓉一眼,没有点破,也没有让她避开。 …… 黎皎皎借着沈珈之手,传了一封信给她的兄长沈樾。 本以为沈樾不会帮这个忙,谁料当真在沈珈的帖子内应答了,黎皎皎松了口气,方才收起帖子。 夜色沉沉,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黎皎皎看了一眼树梢,好似看到了一蓬阴影。她抿了抿唇,推了推紫苏,“你先下去,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晚些时候再叫你。” 紫苏习惯了近来黎皎皎的神神秘秘,没有多问。 果然,片刻后门被人推开。 少年裹挟一身寒意走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叶紫檀木的匣子,随手丢在黎皎皎面前。近了些,黎皎皎才从纹路上看到隐隐的血迹,“这是什么?” “我的积蓄。”他解释了句,看到上头的血迹,微微皱眉。 却还是伸手拿起来,揩掉血迹再度丢给她。 少年脸颊上溅上了血迹,他的态度没由来有些疏离。但是黎皎皎没有看出来,她从小炉子上取下来一碗热腾腾的杏仁酪,“我给你留的。” 热气浮起,打湿少女的眼睫。 她好像一道美丽又温暖的幻象,让人忍不住靠近,却又明知无法据为己有。 戚复没说话,矮身跪坐在她对面,沉默着喝掉了一碗杏仁酪。 她放了很多糖,很甜。 “我以后,不会来找你了。”戚复淡淡道,抬眼看向略微发怔的黎皎皎。 第15章 活着 黎皎皎抱着那只珍贵的匣子,沉默了一会儿,“若是没有危险了,便回去吧。” 少年微微抿唇,好似她的话他不大满意一样。 一时之间,室内安静得过分。 上辈子的时候,戚复是过了年,在仲春时节才走的。那时候天气转暖,她都换上了春衫,而戚复满身都是各种陈年旧伤,也才刚刚诊治得差不多。 “黎小姐……” 黎皎皎察觉出了点问题,她抬起脸,“一定要走吗?若是可以,还是先留在我这里吧。” 戚复陡然弯下腰,扑面而来的是微苦的药草香,彻底掩盖了他浑身的血腥气。他穿着件单薄宽松的白衫,漆黑的眉眼冷冽清俊,“还有这个,也是给黎小姐的。” 他的掌心,躺着一个小罐子。 满满一罐子的粽子糖。 黎皎皎没有告诉过戚复,她喜欢吃甜的。就如戚复没有明确告诉过她,他也喜欢吃甜的一样,这是戚复自己猜出来的。 “那你还会回来找我吗?”黎皎皎觉得心情很复杂。 少年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或许回不来,不会再有人敢拿剑架在黎小姐脖子上了,黎小姐该庆幸的。” 黎皎皎在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许多话。譬如说,让他不要走,被白月楼追杀很有可能活不下来。譬如说,问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她能不能想办法解决。 但是话到了最别,她还是道:“戚复,你一定要活下来。” “我会的。”戚复道。 窗纸被北风吹得呼啦作响,黎皎皎含了一颗糖,甜意在舌尖弥散开,“那便好。”她将没有打开的檀木匣子推给他,“既然会活着,那为什么要把你的积蓄给我?” 总不能以后都喝西北风吧。 “不看看?”戚复屈膝坐在她面前,眉梢微挑,“杀人保密,报酬最为丰厚,便是平西侯府都未必有我能得到的珍宝。” 黎皎皎摇摇头,“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伤害我和我的家人。”她叹了口气,又塞了颗糖,“若是费尽心思钱财救治了你,你却掉个头杀了我和我的家人,再好的人都会伤心失望的。” 戚复闷笑起来,眉眼间有些张扬恣肆的少年气。 “杀那么多人,麻烦。” 对面的少女却好似在发呆,不大开心的样子。戚复唇边笑意散去,眸子再度阴郁下来,他觑着她的神色,“若你不信,我会让你相信。” 黎皎皎笑了笑,没有放在心上。 这世上,可真是没有比言语更不可靠的东西了。 “紫凌香已经给你了,你可用了?”黎皎皎问道,他身体内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可怕了,“若是没有,赶紧将它们弄出来吧。” 窗外的树枝上,雀鸟鸣喳。 戚复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那些催促人的玩意儿,回过头来看黎皎皎。 他低声道:“若是能活着,我来找黎小姐。” 少年步履如鬼魅,眨眼间便消失了。黎皎皎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栖息在枝头的雀鸟已经不见,院子也变得安静了下来。 …… 枕流居。 谢蓉不安地坐在包间内,捧着早已凉掉的茶水,啜了一口,“人来了吗?” 丫鬟从门缝进来,“不曾,还没有人进来。” “那你再出去看着,隔半刻钟进来通传一句。”谢蓉面色焦急得手脚冰凉,却还尽量装得沉稳淡定,目送丫鬟出去才放下茶盏。 灯火忽然被风吹得一歪。 少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中把玩的薄刃寒光凛凛,“便是你拿着白月楼的令牌找我?” 他生得实在是过于清冷俊美,犹如一柄薄如冰刃的名剑,只一眼便能为之惊艳。谢蓉勉强回过神来,从袖口拿出令牌,“十四,我此次的命令,便是暗杀黎清逸时,杀了黎家五娘子黎皎皎。” 只要知道白月楼的人,没有不知十四的。 若说排行第一的弯钩是白月楼名声最大的一块招牌,十四便是白月楼里最锐利的一把剑,经他的手没有杀不掉的人。 只是谢蓉没料到,杀神般的十四,竟然是个如此年轻俊美的少年郎,她补充道:“若是需要我提供衣着和相貌,也可以。” “不必。”戚复淡淡道。 干净清冽的少年弯了弯眸子,将薄刃收入袖口,“我知道了。” 谢蓉大喜,这承诺来得轻而易举,又是她心口久久压着的一块石头,反而是她熏熏然起来,“多谢你……若是你帮我杀了黎皎皎,我会给你一大笔报酬的。” 少年的笑意不达眼底,“好啊。” 一直等到十四离去,谢蓉才回过神来。 黎皎皎死了,就再也没有拿她和黎皎皎比较,再也不必被黎皎皎压得死死的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谢蓉吐出一口浊气,上了回家的马车。 暮色悄然,街道上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斑驳的夜雪折射出莹白的光彩。 戚复踩着积雪,步履不疾不徐,却在眨眼间掠出好远。街角的老人还在卖红薯,炉子里没多少火了,冻得老头一个劲儿打哆嗦。 往日他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可没由来的,想起那位娇小姐总是捂得严严实实,恨不得缩在熏笼火盆便不要挪开才好。 “还剩多少,我都买了。”他从袖口倒出一把散钱,弯起全无真实笑意的眸子,问道。 老头抬起头,“还剩最后一个,五文钱。” 戚复丢下五个铜板,接过热乎乎的红薯,随手塞入袖子里。热气烫得他眼睫一抖,有些不习惯这样温暖的东西,好一会儿才品出一点熨帖的欢喜来。 他几步走远,出了城。 水云居在名义上是一处茶楼,实际上暗藏玄机,是白月楼在京都的一个据点。 戚复几步上楼,空中飞来一支暗器。 他随手格挡开,瞧见弯钩坐在高出,不善地瞧着他。随即冷哼一声,其余人立刻戒备起来,似乎立刻便要一涌而上,斩杀戚复。 “我找老东西。”戚复淡淡道。 可弯钩全然没有让步的意思,一时之间,水云居内氛围紧张。 “都给我消停些。”坐在轮椅上的楼主被人推出来,瞧见了弯钩,笑了笑,“好久不见你了,这些日子,都接了些什么单子?” 弯钩面色仍旧不虞,却多少卖个面子,道:“黎清逸的命,不好取。” 戚复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数百人守在水云居各处,兵器一触即发。他从袖子里取出尚有余温的烤红薯,丢给老楼主,眼睫上有细雪化的水珠,“我要查一查流水簿。” 在这一瞬间,兵器出鞘声在一齐响起。 “这流水簿,只有楼主与少楼主方可观阅。”老楼主不动声色,“你没有完成杀黎清逸的单子,自然无权查阅。” 弯钩冷笑了声,劲直抽出腰间的刀。 少年面色清淡,“明日杀了黎清逸,我便是少楼主了。”他抬眼,乌黑的瞳仁微转看向弯钩,三分挑衅,“今日与明日,又有什么区别呢?” “十四!” 弯钩怒喝,刀如罡风扑面而来。 少年出剑,冷白剑光如虹如练。他身形快若虚影,在别人还看不清之间,震开弯钩重如千钧一刀。 “楼主,你觉得呢?”戚复问道。 老楼主在剥红薯皮儿,此时剥了小半,抿了一口甜糯的红薯肉,点了点头,“也是,早晚都是要交给你的。”他温和慈祥地看了弯钩一眼,交代道,“你去取了另一半钥匙来,我开暗室取流水簿来。” 弯钩的面色极为难看。 可其余蠢蠢欲动的人,都看见弯钩的袖口缓缓流出血迹,顺着刀柄滑下来。 “是,楼主。” 其余人都微微一顿,原本紧张的气氛像是无形中散去。弯钩当真取来了一半的钥匙,交给了楼主,楼主摆了摆手,“好了,都下去吧。” 等到众人散去,老楼主的红薯也吃得差不多了。 “倒是长大了,没给我下毒。”楼主感慨了句,让人推着轮椅,去开了暗室的门取出流水簿。 戚复收回剑刃,接过流水簿。 他翻开书页,丝毫没有好奇前面的内容,劲直翻到最后一页。 果然,最后一页上,写的就是杀黎清逸的单子。 黎家既是显贵,又是朝中中流砥柱。按道理,没有人敢对黎家下手,一旦杀了黎家,引来的便是整个朝野的震惊,和朝廷势力的穷追猛打。 “竟是他。”戚复眉头微挑。 老楼主便坐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瞧着戚复的神色,“长大了啊,竟也学会在乎一个人了。”他摇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西洋钟,“明日便要出任务,便去瞧瞧你阿嬷吧。” 戚复唇角的笑意冷了些,却没有拒绝。 见着少年走远,楼主自顾自叹了口气。 还好戚复阿嬷还在他手里,否则看他对那小娘子的态度,怕是他不会接去杀黎清逸这单。不过,也无妨,十四杀了黎清逸,此后便再也不可能和那些黎家小娘子有什么可能了。 戚复走入房间,“阿嬷。” 老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戚复,“小郎,阿嬷给你做了几身衣裳。” “似是都大了些。”戚复只消看一眼,便能看出来尺寸,几乎每一件都比上一件要大一些。 第16章 刺杀 “小郎才十五,以后还会长高。”老人揉了揉眼睛,笑容慈祥,“阿嬷往后年纪大了,便看不清针眼,想必是无法再做了。” “不必如此费心。”戚复道。 少年笑意干净温和,老人微微放下心。 目送着戚复走远,老人背过身,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然后,打开衣柜,翻找了半天,找出两条结实的腰带来,系在一起。 看守老人的守卫在外面,看见戚复,面色稍微有些紧张。戚复上前,袖底薄刃出鞘,他眼底的笑意尽数散去,“照顾好我阿嬷,若是她人有个什么问题,我提你的脑袋去见楼主。” “是……是。”守卫道。 戚复目光幽冷,“这几天,时时刻刻都看着阿嬷,听见了吗?” 守卫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立刻道:“我一定会时时刻刻看着的。” 几乎只在眨眼间,少年走远。 弯钩瞧着戚复的背影,轻嗤了声,走了过来。守卫看了一眼弯钩,谄媚地道:“老大有何吩咐?” “他说了些什么?” 守卫一时之间面色尴尬,弯钩抽出手里的刀,架在守卫脖子上,“说不说?” 话音未落,房间内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两人对视了一眼,犹豫片刻,守卫推开门走了进去,霎时间慌了神。 “她她她……上吊了!”说着,守卫爬起来,想要去告诉戚复。 但是弯钩伸手,提起守卫的衣领,将他拽回来,“这件事若敢告诉十四,我不仅杀了你,连你老娘一起剁了。”他阴笑了声,“点把火,把她烧了。” 剿杀十四的人手已经准备好了,他绝对活不过明日。 怎么能让他死前,看着老婆子最后一眼呢?那样的疯狗,就是要把他唯一在意的,都摧毁得彻彻底底,看他发疯又挣扎不过的惨样,才最叫人喜悦。 等到明日,他杀了黎清逸,连那位黎家小娘子也会对他深恶痛绝,真是再好不过的折磨了。 弯钩眼底迸出畅快的笑意,捏着守卫的脖子,催促道:“快些。” 守卫不敢说话,哆嗦着手,将烛台打翻。 火舌舔舐窗幔,霎时间,房间便被火光彻底吞没。 次日天不亮,戚复便起了。 他换了身简单的黑衣,袖口绑起,腰间的革带上放满各色暗器。一推开房门,窗外的雀鸟便扑棱起来飞远,下意思离开这个满身杀气的存在。 “出来。”戚复嗓音淡淡。 北风吹过野草,一个人影哆哆嗦嗦地从草丛中走出来,觑了戚复一眼,“我……我……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的暗器扑面而来,竟然是要灭了守卫的口。戚复眼底透着冷意,软剑出鞘,将守卫带到身后,劈开围困他的杀手。 这人是看守阿嬷的守卫,他既然来找他,说明和阿嬷相关。 “说话。”戚复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到底是什么事。” 四面八方的暗器扑面而来,守卫被吓得站也站不住,几乎挂在戚复身上,死死咬着牙不肯说话。对面的弯钩笑得猖狂,他一刀对着戚复而来,“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弯钩带了大半个白月楼的人来,数百人将戚复围在当中。 暗器犹如密雨,对着守卫而去。少年犹如杀神却还是挡不住无数双手,无数的暗器,守卫的脖颈被刺穿,至死也没能说出想说的话。 “愚蠢,怕你报复,也不想想我会不会报复。”弯钩嘲讽守卫,一脚踹开那具尸体。 戚复动作极快,哪怕身中数道暗器,出剑的速度也没有被拖累。弯钩对他对面,也渐渐变得面色凝重起来,或许他不该提前杀戚复。 应该按照原计划,让戚复替他杀了黎清逸,再围攻他。 万无一失,又足以让他死前知道,自己失去一切。 但是戚复确实没能得知阿嬷死了,他等会还是得服从楼主令,去暗杀黎清逸。现下,只要想办法脱身,或者是拖到楼主来催便是。 少年苍白清俊的面颊溅满鲜血,漆黑的瞳仁内目光冷漠,出剑没有一丝犹豫。 “哎呀。”老楼主坐着轮椅而来,还揣着个热乎乎的手炉,“黎清逸都出发了,还不快些去出任务,今日可是年前最后一次机会了。” 戚复目光幽冷,收回尸体内的雪白剑刃,收入鞘中。 “楼主,阿嬷……” 话还没说完,楼主眼底慈祥随和的笑意散去,“这个任务若是你没完成,别说你阿嬷,你阿嬷的骨灰,你都别想看到。” 戚复沉默,染血的剑鞘挂在他腰间,他随手握住,“好。” …… 腊八按照惯例,是放假三天的,黎皎皎的阿爹和两位兄长也全都在家。 而新年将至,京都各家也找出各种由头办起小宴,好拓宽人脉缔结姻亲。 次日是慎宁伯谢长温出使鞑靼回家,从而升迁,举办了一场烧尾宴。两家是表亲,又是京都里世代来往的贵族,自然也就没有了推拒的道理。 一大早,黎皎皎被紫苏拉起来梳妆打扮。等到装扮结束,便和父母一起去往谢家赴宴。 马车颠簸,黎皎皎闭目养神。 道旁忽然喧哗起来,马车猛地撞到了摊子,霎时间整条街像是沸腾起来,满街都是惊恐的尖叫声。 黎家的仆从虽然带了武器,却也架不住人潮翻涌冲撞。躲藏在屋顶檐下的杀手射出毒箭,大张旗鼓地朝着黎家的马车而来,暗处有人浑水摸鱼,趁着防守被冲散涌上前来。 暗箭接二连三,紫苏被颠下车,只有黎皎皎在马车内。 “五娘子!”紫苏伸手,想要抓住一半身体凌空,马上便要被甩出去的黎皎皎,可偏偏两人之间隔得太远了。 黎皎皎摇摇头,“躲开。” 话音未落,少女紧闭双眼,吓得面色苍白,却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 罗绮制成的裙摆被擦破,黎皎皎抓紧紫苏的手,朝着父亲的方向跑去。暗箭从她身后刺来,黎皎皎鬓角被擦破,连带着身体也被带得摔倒在地上。 黎清逸手里握着剑,身上已经被割破数道伤痕,“皎娘,带你阿娘走。” 她还来不及说话,便见远处高楼上,刁钻的角度射来一道气势迫人的暗箭,正对着黎清逸的心脏处。 在这一瞬间,黎皎皎浑身冰凉。 有人一剑截下那道锐利迅猛的羽箭,将黎清逸扣住拉开。黎皎皎回过神,只看见一双干净又冷漠的眼,少年身形快如闪电,几乎是在别人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将黎清逸带到迟了足足两刻钟才赶来的兵马司手中。 眨眼间,就再度不见了。 黎皎皎从地上爬起来,稍微有点失神,她可以确定那个人便是戚复。 即便他蒙住了脸,可黎皎皎认得他的眼睛。 兵马司的人很快包围起来,被冲散的黎家护卫也终于得以喘息,场面暂时混乱却又不再彻底失衡。黎皎皎看了下四周,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现在那些人和官兵刀戈相见,她怕自己无故送了命。 有人伸手,拉了黎皎皎一把。 她脚踝剧烈地疼,身子不受控地栽下去,落入对方怀中。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血腥气。 黎皎皎仓促抬眼,少年伸手捂住她的眼,嗓音清冷微哑,“先忍忍。”话音一落,她便听见利刃刺入皮肉的钝响,鲜血溅到她鼻尖,是烫的。 “戚复,你受伤了吗?”她轻声问道,怕他分心。 少年握着她手紧得似乎要捏碎她的腕骨,闻言微微一松,却没有回答她。他带着她跃过什么,才松开手,将她往角落里推进去,“在这里躲着,等会官兵便能控制住那些人。” 稍稍得以喘息的空档,黎皎皎终于能看清戚复的神情。 少年眼尾染上一抹薄红,渗出血雾的眼几乎被浸透,他整个人显得阴森而肃杀,好似随便便会彻底扯碎最后一丝理智。 “别走。”黎皎皎下意识抓住转身要走的戚复的衣角。 少年步履一顿,侧目睨她。 只有一道冷白的晨光照下来,落在少女溅了血迹的面颊上,乌黑的发丝散乱在脸侧,她如春水般的瞳仁里倒映着他的模样,却没有一丝害怕。 黎皎皎抓紧他被血浸透的衣角,轻声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杀人。” 黎皎皎没松手,“那你能活着回来吗,你答应我的。” 少年沉默下来,他从不骗人,也不屑骗人。 鲜血顺着他的衣摆,再汇入少女白皙修长的手腕,一直染红她缃黄的小袄。黎皎皎小心翼翼从角落出来,伸手抓住了戚复的腕骨,“不要走。” 直觉告诉黎皎皎,现在的戚复很危险。 可她还是忍不住,希望戚复不要死掉。 “黎小姐,”少年抬起一双黝黑冰冷的眼,血雾从他眼睫内漏下来,似是血泪,“他们逼死了我阿嬷。” 黎皎皎一愣。 她以为戚复并没有什么亲人的,可从现下的情状来推测,阿嬷大概是他唯一的亲人。若是换成她,她也会想要去找仇人拼命,甚至于不想独活。 “换一个时机,换一个方法。”黎皎皎握紧戚复的手,他的手冷得仿佛没有常人的体温,“不要因为他们丧命,他们不值得。” 黎皎皎很固执,唯恐他离去。 第17章 一起 戚复没有回答她,鲜血顺着他握剑的手流下来,他转身离去。 黎皎皎踉跄一步,毫不犹豫,另一只手将他握剑的手扣住,“不要去。” “黎小姐。”戚复手中软剑出鞘,架在了黎皎皎脖颈上。 娇气的小娘子眼睫一颤,面色苍白了几分,却不松手。 她如一束炬火,毫不畏惧地扑入黑暗里。明知可能会被吞没吹灭,也挣扎着不肯放弃,“戚复,活着。” 杂乱的人潮四处翻涌,朝着黎皎皎而来。远处暗箭飞来,正对黎皎皎的太阳穴。戚复抬手,将少女拢入怀中,带着她跃过矮墙。 黎皎皎恐高,下意识抱紧戚复的腰。 那股强烈的血腥味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多了几分让人心安的意味。 这群人穷追猛打,几乎甩不开。黎皎皎敏锐地察觉到,这群人和刚刚在街上围攻黎家马车的,并不是同一拨,若是这一拨人,她们甚至不可能能等到兵马司的人来。 “他们是来杀我的。”戚复淡声道。 黎皎皎一愣,她在一瞬间担心戚复会在这里和这些人不死不休,便想要趁机劝说他。可她还来不及说话,少年将软剑收入腰间,伸手捂住了黎皎皎的眼。 “我不会累你和我一起死。”顿了顿,他似乎闷笑了声,“又怕血又怕高,你们这些活得富贵顺遂的小娘子,都这么娇气么?” 平心而论,她对戚复所有不好的印象都停留在上辈子的道听途说,他虽然又凶脑子又有病,可是却没有一次把她一个人留在危险里。 明明,他也是白月楼的人,也会今日和那些人一起来杀她阿爹的。 可戚复救了她阿爹和她。 “特别娇气。”黎皎皎鼻尖发酸,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不想让戚复察觉到眼眶里几乎溢出来的泪水,“你若是死了,我可能会难过得大病一场,一辈子都忘不掉你。” 戚复覆着她眼睛的手微顿,没有回答她。 只是从楼上一跃而下,避开身后的追杀,躲入了坊市之间。 黎皎皎被他护在怀中,半点磕碰都没。一直到少年带着她躲入无人的阁楼,那双紧紧捂着眼睛的手才松开,黎皎皎看见戚复肩头有几道裂口,鲜血汹涌而出。 戚复下意思背过身去,“……若是难受,自己往右边去一点。” 但是少女没有动作,她伸手撕掉自己的裙摆,从荷包里取出好几个小罐子,然后将他的肩膀掰过来,“我说了,我没有那么讨厌血腥味。” 外头传来细碎的声响,戚复伸手抵唇。 黎皎皎便下意识咬住下唇,不再说话,垂下眼睫认真地擦掉血迹,撒上去药粉。她动作磕磕碰碰,但是非常温柔,额角渗出细汗,看得出来很紧张。 少女略显急促的呼吸洒在他的伤口上,微微有些灼热。 这样近的距离,黎皎皎身上的寒梅香铺天盖地漫过来,几乎无可避开。戚复靠在杂物上,身上的新伤旧伤剧烈的疼痛从骨髓到皮肉,无一处不若利刃剜掉每一寸血肉。 但鬼使神差的,他又有一点想活下去了。 就像在乱葬岗那次一样,他本想着死了也就死了,可他偏偏看到了黎皎皎。明明是想要杀了他,眼底却满满都是不忍和慈悲,矛盾又有趣。 黎皎皎包扎得很快,因为她怕那些人随时便能找到两人。 包扎完,她沉默着握住戚复的手腕。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是现下四处无人,又是在逃避追杀的时刻,这点男女大防显得不过如此。 总比让戚复跑去复仇拼命好。 “若是我,我也会如你这般想的。”黎皎皎轻声道,她不太会开解人,只得一点一点地讲道理,“可现下最理智的办法,便是拉住你,等回头报仇,对不对?” 少年眼底藏着一点嘲讽,冷淡地看着她。 黎皎皎有些难堪,她避开戚复的目光,有点自暴自弃,“你要生气就生气吧,反正我也下了决定。” 戚复有一会没说话。 片刻,他才伸手,擦掉黎皎皎脸上被他蹭上的血迹。戚复漆黑的眸底没什么情绪,只是整个人显得阴沉且寂寥,淡淡道:“没有生气。” 阁楼光线阴暗,几乎只有天窗投射进来一小束光亮。 戚复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微凉的,少年靠近她一点,黎皎皎听见嗓音里带着隐忍的哀切,“我只有阿嬷。” 父母厌弃他,对他百般折磨打骂。等到父母死于仇人之手,他便被养在仇人手中,活得连狗都不如。 阿嬷费尽千般心思,好不容易才将他带出来,却落入了白月楼之手。为了不让楼里的人欺辱年幼的戚复,阿嬷认命地被囚禁在白月楼七年之久。 那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待他的人。 黎皎皎鼻尖酸得发苦,她迟疑着,伸手拍了拍戚复的脊背,然后虚虚圈住他的肩膀,却好像说什么都没办法减轻戚复的一点痛苦。 少年握着剑鞘的手很紧,紧到掌心流出鲜血来。 “戚复,你以后不会再失去什么,会过得很好的。”黎皎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阿嬷希望你能那样活着。” 黎皎皎收拢虚虚圈着他的手,抱了抱他。 外面又响起声响,戚复伸手,抱住黎皎皎。在某一瞬间,两人像是互相依偎着拥抱一样。戚复带着黎皎皎,离开阁楼,跃过翘起的屋檐躲开身后白月楼的人。 戚复带着黎皎皎,跃入显贵云集的集珍坊。 这里都是世家贵族,驻守森严,白月楼的人必然不敢大张旗鼓。 坊墙下,停着一辆谢家的马车。谢蓉坐在马车内,焦灼地等着去探查消息的下人,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立刻问道:“黎家那边死了人吗?” 黎皎皎和黎清逸,大概也就被白月楼的人杀了,谢蓉狂喜着要掀开车帘。 但车外的人先她一步。 暗器削断车帘,谢蓉看到帘子外的人,微微一愣,“是你。”随即看到了就在戚复身侧的黎皎皎,立刻得意起来,“你……你是来杀她的,对不对?” 谢蓉原本还有些惊惧的目光转为兴奋,“快,杀了她。” “你……”黎皎皎有些不理解谢蓉和自己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檐外白月楼的人追来,戚复动作更快,手中软剑出鞘,一道血线迸溅而出,谢蓉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割破咽喉。白月楼的人追来时,戚复已经带着黎皎皎离开。 谢蓉死死地瞪着两人,至死也法相信,白月楼的十四明明接了她的任务,结果却反过来杀了她。 死的,本该是黎皎皎才对! 黎皎皎很快回过神来,白月楼竟然还有一个杀自己的任务。但是戚复没有因为这个任务杀她,反而杀了要杀她的谢蓉,这种认知让她几乎确认了一件事。 上辈子放出暗箭杀她的,应该不是戚复的人。 风声在耳边呼啸。 “黎小姐,我杀了你表妹。”戚复提醒她。 少女很安静,安静得有点过分。他明明是当着她的面,杀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竟然没有害怕也没有指责他。 黎皎皎回过神来,不由道:“所以呢?” 戚复沉默了一会,他才开口道:“你不生气?” 黎皎皎:“……?” 要不是不能杀,黎皎皎早杀谢蓉一百遍了,上辈子可是谢蓉亲手杀的她。能托他的福杀了谢蓉,还顺带把这件事嫁祸到白月楼身上,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不生气。”黎皎皎回答,毕竟戚复还捂住了她的眼睛。 戚复没说话。 她看了看四周的方位,看到了一辆黎家家徽的马车,毫不犹豫抓住戚复的袖子,把人往前一拉,“坐我家的马车,跟着我回家。” 戚复浑身都是伤,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更没料到黎皎皎会突然拉他。 猝不及防之间,戚复当前往前踉跄了两步。 少女回过头来,露出一个近乎狡黠的干净笑容,“我们回家。”她鬓发散乱,脸颊擦出血丝,却仍旧像是一捧干净的新雪寒梅。 戚复咳出一大口血来,被蛊虫透支的身体摇摇欲坠,在开口之前便倒下去。 “戚复。” 黎皎皎没料到会这样,她下意识伸手去拉他,却被戚复带着摔倒下去,他整个人几乎压在黎皎皎肩头,清瘦得像是一把硌人的骨头。 她听见令人骨冷的窸窣声,在戚复体内啃噬血肉。 侍从手忙脚乱把戚复扶上去,黎皎皎顾不得许多,让人赶紧带着戚复回家。别苑暂时不安全,黎皎皎直接走了后门,把戚复安置在了废旧的院子里。 郎中是先前叫过的那一个。 见是戚复,有些惊讶,“他竟还活着。”惊讶完,又不由有些生气,“既然活着,为何又去弄了这么一身伤。” 黎皎皎心力交瘁,也不知道说什么,“郎中,您先看看。” 郎中看完之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比上次好些,大概是能扛过来的。”随即伸手探了探戚复的脖颈,拉开领口看了几眼,“但他身上的蛊虫,若不现在拔除,恐会趁着他昏迷发狂。到时,死生难料。” “这样……”黎皎皎微微一愣,让紫苏去找来那只檀木匣子,果然里面放着她找皇后讨来的紫凌香,“您可知道,如何做,才能拔除蛊虫?” 第18章 解蛊 郎中瞪了黎皎皎一眼,“老夫是郎中,不是苗疆的草鬼婆!” “那您可否指点一二,我该去找谁?”黎皎皎看了一眼戚复的脸色,他这几天接连受重伤,整个人透出极度失血的灰败惨白感。 郎中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就算老夫知道,你也来不及去找了。” 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 郎中叹了口气,捉摸着黎皎皎大概是放弃了,背起药箱往外面走去。垂着头有些丧气的少女却往前赶了几步,拦住他,“我好不容易才拉住他,不让他自己去送死。老郎中,劳您想想办法吧。” 她还是不肯放弃戚复。 大夫摇摇头,“我没有办法了,黎小姐,节哀。” 说完,自顾自撩开帘子离去了。 黎皎皎站在大开的门口,被冷风吹得回过神来。 上辈子不是戚复杀的她,他虽然起兵造反,却实打实没有做出什么背弃于她的事情。虽然黎家是大骊臣民,可就连父兄的死,也是在戚复攻破京城之前。 说到底,她先前拿着匕首去补刀,都是她的误会。 黎皎皎伸手,指腹落在少年脆弱的脖颈上,底下窸窣起伏的蛊虫近乎疯狂地啃噬他的身体。 “五娘子,世子来了。”紫苏快步进来,提醒黎皎皎。 黎平大步走来,果然瞧见黎皎皎和戚复共处一室。他没有如黎清逸一般从文,性情也要豪放激烈一些,“皎娘,我请了胡神医来,你不许再此人在一处。” “胡神医?”黎皎皎一愣,回过神来,胡神医便是之前的郎中。 他已经束手无策了,怕也只是出于自己阿爹阿兄的面子,不得已应下。 紫苏也扯了扯黎皎皎的袖子,和红蓼一起,低声劝道:“五娘子,伤成这样了,神仙也难救了。何况……一个江湖草莽,您何必这样难过,侯爷和世子必然会重金抚慰他的家人。” 黎皎皎指骨绷得发白,戚复没有家人了。 他想为他唯一的家人报仇,可还没来得及,他自己都快要死了。 “不,我会想办法救他。”黎皎皎道。 黎平没料到一贯柔顺讲理的黎皎皎会这样固执,他微微皱眉,抬手让婆子上前。婆子们拦着黎皎皎,好生劝解,却也伸手去拉她,“五娘子,此事事关整个侯府,您不要胡闹。” 可到底是自己的哥哥,几个婆子虽然想拉她,却没真敢用力。 黎皎皎抱住檀木匣子,开始思考,若是自己点燃紫凌香,试着引出那些蛊虫的可行性。身后便已经传来一声喧哗,刘氏急匆匆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看热闹的黎伊伊。 “皎娘,过来。” 黎皎皎回头,瞧见黎伊伊眼底满是嘲讽,“五妹妹做什么带外人来家里,难道说,五妹妹与他甚是相熟?” 话音未落,刘氏身后的掌事嬷嬷上前,一巴掌掴在黎伊伊脸上。 “四娘子,慎言,黎家女儿的名声,可不是这么自己糟践的。” 刘氏顾不上气哭的黎伊伊,几步上前,伸手抓住黎皎皎的手腕。她的举止言语仍是世家大族的风范,眼角却微微发红,“皎娘,听话,锦衣卫指挥使傅承已经来了家里一趟,不要再平添麻烦。” 黎皎皎垂眼,沉默不语。 她伸手,掰开阿娘握着她的手腕,轻声道:“阿娘,是他救了我和阿爹才快死的。”她的目光澄澈清明,明明是霁月清风般单薄的人,却隐隐坚定柔韧,“胡郎中说了,他救不了。但是我有一个方法,虽然不敢保证他能活下来,到底有几分胜算。” 刘氏眼角浮出泪花,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在什么时候长大了。 “我想试试。”黎皎皎道。 说是让胡大夫诊治,其实不过是含蓄地放弃戚复。但黎皎皎希望戚复活着,明明在乱葬岗时,他也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明明他还想亲手为他的阿嬷复仇。 黎平微微皱眉,“连胡大夫都……” 黎皎皎握住刘氏的手,轻声道:“阿娘,黎家欠他这么大的人情,难道还不足以让我竭尽所能救他一次吗?” 刘氏抿唇蹙眉,思虑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平郎,让皎娘自己决定。” 黎平虽然皱眉,却还是勉强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刘氏指挥内宅婆子,将在场所有人都带走,只留下贴身照顾黎皎皎的紫苏红蓼。 “阿娘会看紧家里的耳目,皎娘,若是……也别太难过。”刘氏抚了抚女儿的鬓发,起身离去。 黎皎皎打开紫凌香,思索了片刻后看向院内的积雪。 “把他抬起来,放到积雪上去。”黎皎皎道。 紫苏和红蓼皆是错愕,却觉得戚复横竖都是个死,没有多问。不过片刻,戚复便被带到了积雪上,他原本便惨白的面色迅速浮起乌青。 但是皮肉之下的啃噬声却小了许多。 一盆炭火放在雪地里,一点一点地凉下去。黎皎皎点了一支紫凌香,取出一支绣花针,刺破戚复脖颈处的经脉,鲜血很快便汇集成流涌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血流中似乎探出了什么。 晕过去的少年眼睫微颤。 黎皎皎看得害怕,拿了小钳子去夹,对方却一探头又回去了。如此反复几次,虽然蛊虫会出来,却过于迟缓谨慎,几支紫凌香烧掉了一半。 看着戚复越发惨白的面色,她迟疑着,拿绣花针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这些小虫子不是吃血肉吗,血腥味应该会喜欢吧。 果然,脖颈处探出来的小虫子察觉到血腥味,几乎是争前恐后地从伤口爬出来。黎皎皎头皮发麻,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却撞到炭盆摔在雪地上。 黎皎皎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自己,抓紧小钳子便起身。 在她起来之前,一柄剑鞘抵在她背心处,少年的嗓音沙哑且轻,“黎小姐,不要回头。” “我……”黎皎皎猛然回过神来,戚复醒了,不过也是,雪地里冷得很,他体内的小东西确实会消停不少,这样的伤对他来说醒了也不足为奇。 “你会害怕。”戚复淡淡道。 黎皎皎没有听他的,她还记着那些恶心的小东西没有丢进炭盆里去。 黎皎皎转身,少年手里的长剑掷出,拍在她的腰上。戚复阴郁的神情松了几分,不再理会黎皎皎,转而对付脖颈上这些恶心的东西。 捂得严严实实的少女摔了个结实,脸朝下,砸进了积雪里,哼唧了声起不来。 雪太厚了,衣裳太重了。 戚复削断自己一缕发丝,丢入紫凌香中。香气伴随着头发被烧掉的焦臭味浮动,这些恶心的东西彻底疯狂,朝着紫凌香涌去。 在最后一只离去时,戚复倒扣炭盆,一捧火焰燃起,这些贪婪而疯狂的恶心玩意被烧成恶臭的灰尘。 他才往后退了几步,趔趄倒入积雪中。 黎皎皎这才挣扎着从积雪里坐起来,她实在是没料到戚复会醒过来,瞧见他自己解决了一切,松了口气。她脸颊上还沾着雪粒子,黎皎皎信手抹掉,走到戚复身前。 少年仅着单薄中衣,衣襟被鲜血浸透,修长苍白的脖颈处汩汩流出鲜血,染红雪地后结成冰霜。 黎皎皎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说什么。 她抿了抿唇,对戚复伸手,“起来吧。” “我听见了。”戚复弯了弯唇角,他眼底倒映着九天之上的月华,澄澈皎洁,“我只是醒不过来,但是可以听见你们说了什么。” 黎皎皎眨了下眼睛,想起自己对胡郎中、大哥哥、阿娘说过的话,没由来有点脸颊发烫。 她蹲下来,将帕子丢给他,“能动就自己包扎。” 少年的脖颈纤长而苍白,染着大片鲜血,犹如一只伤痕累累的仙鹤。他漆黑的瞳仁倒映着黎皎皎,忽然弯了弯眼睛,伸手握住黎皎皎的肩膀,将她拉近了几分。 这样近的距离,足以让黎皎皎看出他弯起的眼底并无半分笑意。 “皎娘,我没有阿嬷了。”他的语调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闲聊似的,目光却如最狂热极端的信徒,恨不得将她拖入凡尘中来碾碎化为他的一部分般,“把你给我,好不好?” 黎皎皎几乎被这样的目光烫到,她眼睫颤了颤,“今日过后,阿娘阿兄怕是不会让你和我见面。” 闺阁中的少女,便是亲兄长都要避讳。 她虽然在乱世里多活了一辈子,对规矩看淡了许多,身边的人却还是紧紧盯着她的,生怕她和外人走得近了被诓骗。 “这样啊。”少年又弯了弯好看的眼睛。 他没有再提这些,只是枕在雪地里,看着天上的月亮,“黎小姐,我会让你喜乐顺遂的,让我做什么都成。” 黎皎皎觉得她并不需要戚复替自己做什么,只是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她有些自暴自弃,也坐在雪地上,伸手取下裙子上的一只玉雕兔子,递给戚复。 戚复微微皱眉,有些不解。 “除夕中午,我会去京都摘星楼等你,陪你过节,此为印证。”黎皎皎笑了笑,她解开了对戚复的那点芥蒂,觉得心情不错。 少年微怔,却伸手接过那只玉雕的小兔子,弯了弯唇角,从袖中取出一页纸,递给黎皎皎。 “回礼。”他心情似乎很不错,垂着眼打量小兔子吊坠,随口补充了句,“我翻了白月楼的记录,这一页,是下杀你父亲之人的姓名和画押。” 第19章 沈樾 黎皎皎接过来,翻开细看。 “谢长温?”她颇为惊讶,却又不算特别惊讶。谢长温虽说领着闲职,可却也是上辈子害死阿爹阿兄最有可能的人,若是如此,便说明谢家没有那么简单。 既然要杀阿爹,自然有所图。 少年好整以暇地观察黎皎皎的面色,在她微微皱起眉毛时,随手握住腰间软剑,眼梢微动,“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黎皎皎一愣,回过神来。 她伸手握住戚复的手腕,将人拉起来,扶着他往屋内走。他的体温冷得像是个死人,黎皎皎下意识收拢指骨,想将暖意传给他。 “不用的。”她回答,“相较于谢长温的命,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要杀我阿爹。” 戚复也皱眉起来。 黎皎皎不察,她在想刚刚阿娘说的,锦衣卫的人来家里的结果怎么样了。上辈子锦衣卫指挥使傅承也来过一次,但是那是年后了,直接将阿爹带到了北镇抚司关起来,虽然最后有惊无险,阿爹的爵位却被削去一级。 “所以,我没什么用处。”戚复的声音有点闷。 黎皎皎回过神来,不由看了他一眼。 少年眼睫微垂,唇角抿紧,怏怏不乐。握在手里的软剑被他随手挂回去,淡淡扫了自己染满鲜血的手,背到了身后。 她不由笑了笑,问他:“可戚复,你又不是一把刀,为什么一定要被用来杀人呢?”少女瞳仁清澈,倒映着一片雪色,“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所以你也无须对我有什么用处。” 戚复抬眼看她,他似乎忘记了含起一点淡漠的笑意,黑沉的眸子格外阴郁偏执。 黎皎皎仍扶着他,带他走进了屋内。 两个人都没说话,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被昏黄的灯光照着,像是一片扑簌落下的陈年棉絮,没由来多了几分暖意。 少年忽然伸手,握住黎皎皎的胳膊。他侧过脸来,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却还是没有看黎皎皎的脸。戚复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薄刃,才让心头的那点极端的疯念消下去。 黎皎皎干脆利落地将他扶到床上,自己挽起袖子拉出炭盆生火。 这一处院子多年无人居住,没什么用具。黎皎皎拿火折子点燃一小块炭火,没有扇子,只能自己鼓起脸颊吹那一小块炭火,烟灰弥散到她面前,只能微微眯眼。 “你以后还会回白月楼么?”戚复的阿嬷死于白月楼的人之手,如今他应该不会回去了,“你有想过,以后如何过么?” 戚复半阖着眼,眼角的余光落在黎皎皎身上,她脸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她却浑然不觉,像是个小花猫一样认真又好笑。 “阿嬷死了,他们无法逼我回去了。”他淡淡道。 黎皎皎动作一顿,原来戚复给白月楼卖命,是因为他的阿嬷在那些人手里。 可即便如此,他唯一的亲人,还是被白月楼的人杀了。 她握着裙摆的手有些紧,看着滋啦滋啦开始亮起的炭火,起了身。黎皎皎把炭盆放在戚复床边,自己则坐在小凳上,思索了片刻。 “那你有什么想要做的?” 这是将来颠覆大骊皇朝的新帝戚复,可她却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一位开国之君该有的意气风发和蓬勃野心。 少年时的戚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戚复懒懒掀开眼,“想要什么?”他好似有些茫然,清冷如鹤的面颊上浮现一丝嘲讽,随即弯唇,“或许是,自由自在,不必当一颗棋子吧。” 黎皎皎想,戚复确实是白月楼的一个傀儡,用他唯一的亲人作为丝线,操控他。 可如今这根线,断掉了。 “以后不会再有人约束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黎皎皎笑了笑,他以后可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当然能随心所欲。 她温柔地看着他,眼底笑意融融,似乎驱散了雪夜里寂寂的寒意。 “是么?” 黎皎皎点头,她伸手烤了烤炭火,长长吐出来一口气,觉得心情还不错。白月楼的暗杀闹到明面上去了,后续朝廷肯定会出手,白月楼绝不敢轻举妄动。 戚复的蛊虫也□□了,不会再有性命之危。 而向白月楼下暗杀单的人她都知道了,只要把这张纸呈上去,谢长温脑袋落地都是轻的。 “你的功夫这么好,做什么都可以,何况你这些年不也攒了不少家底了么?”黎皎皎一边烤火,一边和戚复说话,“开个铺面,活着是找个工做,就算什么都不做银子也够花的,总归都是可以活得很自在的。” 戚复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听黎皎皎说话。 黎皎皎看得出来他在听,也不强求他回答,想到什么就说几句,“不过,你看朝廷这样子,天下这几年怕是就要乱了,只要银子不要一股气全都花完了便好。” 他伸手,戳了戳黎皎皎的脑袋。 少女抬眼,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说正经的!” 戚复弯了弯眸子,“黎小姐,我若自由自在地离开京都了,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人生在世,聚散离合是常态。”黎皎皎想到见不到他,其实也有一点不舍,可他当然没有理由为她留在京都,于是道,“自由当然比见我重要。” 少年眼梢微挑,他靠在床沿边,指腹往下划了两寸。 黎皎皎被他的指尖冻得一哆嗦,眼睫猛地一抖。 戚复掸掉指尖灰尘,目光微微失神。少女仰起弄花的脸,有一瞬间的羞涩,微乱的碎发浮在她鬓角处,被他的呼吸搅扰得挠人。 “有灰。”戚复嗓音微哑。 黎皎皎睁开眼,下意识忽略掉那点说不出来的古怪,“你若不离开京都,也可以不掺和白月楼的事情,总归都是自由的。” 戚复不置可否。 他收回手,指腹摩挲那只小兔子吊坠,“过了除夕,最迟立春,我便要离开京都。” 黎皎皎没有追问为什么。 上辈子的戚复是在仲春时节离开的京都,若是他有非离开不可的原因,那上辈子已经是在京都多留了一个月。虽然不知缘由,但想来,戚复身上的秘密不止白月楼一个。 “好,那我们在摘星楼过除夕。” 戚复垂眼看着黎皎皎,他想,若是她追问或是挽留的话,他可以晚些时候离去。可黎皎皎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明明是个很聪明的人,却又这样有分寸底线。 “好。”他弯了弯唇。 离开京都之后,山高水长,再也不会成为别人博弈的一颗棋子,再也不必被牵绊着当一把杀人的刀。 他什么都没有了,便也彻底自由了。 …… 黎皎皎将戚复给她的画押交给了黎清逸,黎清逸却没有立即呈上去。 朝廷派人调查刺杀一事,更是调拨重兵驻守平西侯府,势必要将暗杀朝廷命官之人斩杀。当日在路上闹事的人被抓起了大部分,调查后竟是起义造反的赤莲教教众。 而唯一指向白月楼的证据,是在混乱中被杀害的谢蓉。 白月楼一时之间销声匿迹,自然更不敢对黎清逸下手。至于留在黎家的戚复,自然也没有再被追杀过。 黎皎皎的长兄黎平忙着和锦衣卫指挥使傅承交涉,先前傅承来黎家,便是有人弹劾黎清逸贪污受贿,只是最终却并未找到赃物,此事调查得接近尾声了。 黎皎皎却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她下了帖子,让沈珈帮忙约了她的兄长沈樾会面。 地点依旧是枕流居。 院内积雪化尽,只檐上还在淅沥滴下雪水。 青年缥碧衣裾拂过廊庑,荼白鹤氅广袂当风,行走间腰间佩玉宫绦如水流动。一直到门前,推门进去后,却并未唐突,只在屏风后坐下。 “世妹信中所提,是何事?”沈樾嗓音温润谦和。 黎皎皎道:“世兄书法冠绝当代,先前弹劾我阿爹结党营私的人必然不会死心,届时,希望世兄能帮忙一二。” 沈樾承其祖父沈首辅遗风,学问极佳,于书法上造诣极高,为人更是清正端方,想必会帮这个忙。 屏风对面沉默下来,过了片晌。 “那世妹可知,找我品鉴书法,是要润笔的。”沈樾慢悠悠地道。 黎皎皎一愣,她还真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沈珈,开口道:“润笔自然不会少。” 沈珈轻声道:“别惯着他的臭脾气,当他看一眼多稀奇呢。” “我的润笔,并非铜臭。”沈樾吃了口茶,斯文有礼补充,“对方若有大才,某愿竭才。若是庸人,某亦不屑。” 黎皎皎沉默片刻,唤小厮取来笔墨。沈珈看得稀奇,难得也放下茶盏,慢慢地替她研墨。 大概半个时辰,黎皎皎笔下勾勒出一幅画。画中非山水也非花鸟,而是一片山河日暮,硝烟四起。将军折戟于将胜之前,文人投身于浩浩血河。 画得仓促,却可见笔力深刻画面浓烈。 “世兄,这样可作润笔否?” 上辈子,沈樾以文人之躯,死守保定府,和保定府的百姓一起死在了鞑靼人的铁蹄之下。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整理衣冠,拿自己的命换平民不斩于刀下。 可鞑靼人并未守诺。 屏风后接过画的青年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侧目看向不远处的沈珈,笑道:“二娘说过的话,我倒是要重新考虑考虑了。” 黎皎皎不明所以,也看向沈珈,“珈娘,你说了什么?” 沈珈清冷的面颊也染上一点薄红,冷哼道:“闭嘴。” 屋内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只有屋外檐上的少年百无聊赖,指尖石子探出,打晕一只胖喜鹊。戚复面色却越发阴沉,他玩弄着腕间的薄刃,又看向坐在屏风里侧的黎皎皎。 烦,她不答应把自己给他,还去和别人相谈甚欢。 杀了她就好了。 杀了她,她就不会乱跑了。 第20章 逛街 戚复指尖薄刃微旋,目光从黎皎皎身上,转而落在沈樾和沈珈身上。 黎皎皎专注而羞涩地看着沈珈,对面的沈珈轻笑了声,不知道和黎皎皎说了什么,使得黎皎皎伸手抓着她的袖子晃了一下。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只被黎皎皎拉住的手腕上。 想剁下来。 可她怕血,怕尸体,真麻烦。 屋内的沈樾放下那幅画,先前略显散漫的态度彻底消失,他开口道:“好,便以此为润笔。”说完,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世妹久居深闺,为何能画出这样的画面?” 黎皎皎自然不可能说自己重生前见到了大骊如何山河破碎,人若浮萍。 “近来在看史书。”她含糊道。 对面的沈樾并未继续问下去,京都的贵族圈子,惯来爱给小娘子冠以才名美名,说到底只是为了找个好夫家。 所谓才华,和读过四书五经的郎君们比起来,当真是粗浅至极。但对面的黎皎皎,这一幅画,确实是很有一番功夫底蕴,也灵气纵横。 父母乃至妹妹提起议亲时,他不该拒绝黎家的。 “届时,世妹传书给二娘即可。”沈樾心中虽有些可惜,却也觉得,京都能配得上这位二娘子的,也不过那么两位,恰好他是最合适的一个,起身道,“某便不叨扰两位说体己话,告辞。” 黎皎皎也道谢,心想京都第一公子,倒也不虚此名。 只有端坐在不远处的沈珈若有所思,忽然轻轻拉了黎皎皎一把,“皎娘,窗外的喜鹊,站在梅花枝头,倒是难得呢。” 言罢,她起身挽着黎皎皎的手,走到窗前。 黎皎皎不明就里,但也觉得难得,便起身去看。 她走到屏风遮不住的地方,侧脸被冬日苍白的阳光照得通透如玉,温柔美丽的眉眼含着一点少女才有的灵动,踮起脚去看外头叽喳的胖喜鹊,樱草色的裙摆拂动,被琵琶袖笼着的手还握着一只红彤彤的苹果。 沈樾余光猝不及防窥见黎皎皎,下意识避开眼,抵唇轻咳一声。 竟然是个模样温柔可爱,还童心未泯的小姑娘。 沈珈当然对喜鹊没什么兴趣,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沈樾,见沈樾一贯清冷端方的神态变得有些不自在,也轻笑了声,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黎皎皎在看喜鹊,这只喜鹊实在是太胖了,颇为难得。 不知道哪里飞出来一颗石头,啪地砸到胖喜鹊身上。大概是因为太胖,喜鹊咚地落了下去,扑腾好几下才重新飞起来,忙不迭飞走了。 这下,她没有喜鹊看了,只能看向沈珈。 屋外传来隐隐的喧哗,黎皎皎回过神来,似乎听到锦衣卫办案的言辞,不由皱眉。对面的沈珈手一抖,放下洒了小半茶水的茶盏,起身告辞。 “皎娘,家里还有些急事,我先走了。” 黎皎皎回过神来,百无聊赖,又朝着窗外看了看腊梅。 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玩意儿,连喜上眉梢的好兆头都要打乱,真是活该他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 她刚刚想完,窗外跃进来一个白衫黑衣的少年。戚复迎着她惊讶的目光,随意走过来,坐在她对面,有点不高兴地道:“喜鹊有什么好看的?” 黎皎皎:“……喜鹊胖。” 于是戚复看了一眼自己瘦骨伶仃的手腕,将手背在了身后,凑过来,“不许盯着喜鹊看。” “难道我要盯着你看吗?”黎皎皎觉得戚复的脑子是真的有点不正常。 少年眉梢一挑,半点不客气地伸手拿起她的茶盏,喝了一口茶,“你若是想看的话,就看吧。”若是别人敢盯着他看,他当然会把对方的眼珠子剜出来碾爆。 黎皎皎沉默了一会儿。 她轻哼了一声,扫了一眼四周,懒得和他计较,“各家各户都在置办年货,东市很热闹,来了好多变戏法的波斯人,能陪我去看看吗?” 一般情况下,她出门都得让阿兄带着。 但是近来,阿爹和两位阿兄都忙得脚不沾地。东市鱼龙混杂,充斥着各种人,她就是带着丫鬟侍从过去都有些束手束脚,若是带上戚复那就极好。 “好啊。”少年答应得很爽快。 黎皎皎取出荷包,从里面拿出两块杏脯,一人一块,“走走走。” “不过,你要听我的话。”戚复补充道,想到她刚刚盯着别人,拽着别人的袖子的样子,他就没由来地烦躁。 忍不住地想杀了她,制成任他私藏的傀儡,每天都可以尽情地欣赏把玩。可偏偏,他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制成活人傀儡可以不腐烂的方法。 黎皎皎浑然不觉,乖乖点头,“好。” 她笑了笑,杏仁眼弯起来,倒映出戚复的影子,亮晶晶的。 戚复心头杀意莫名散去,他弯了弯唇角,温和地伸手拉住黎皎皎的袖子。然后扫了一眼侍立在门外的侍女侍从,问道:“那你要带那些碍事玩意儿吗?” 黎皎皎拧眉,后知后觉想起来戚复并不是黎家的人。 她迟疑片刻,“那便不带。”说完,她补充了句,“是人,不是玩意儿。” 少年伸手,拿起旁边的幂离,扣在黎皎皎头上。然后捞住她的腰,眨眼间,便带着她跃出了窗外,足尖踩过围墙,落在了外头。 黎皎皎恐高,不敢睁眼,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戚复带出了枕流居。 今天的戚复很好说话,就这么跟在黎皎皎身后。黎皎皎身上没有带钱的习惯,但若是她看了什么超过三息,身后的戚复便会上前给她买。 没一会儿,戚复手里拿着一大堆东西。 两人一边买一边走,慢慢也到了东市,这里果然来了不少变戏法的波斯人,都是中原没有的花样,黎皎皎看得目不暇接。 戚复跟在她身后,看见她满含钦佩的目光,嫌弃地轻嗤了声。 楼上的雀鸟一闪而过。 戚复回头,朝着那些藏在人群中的身影扫了一眼,目光冷锐下来,默不作声地伸手握住了黎皎皎的手腕。 黎皎皎被冻得一哆嗦,猛地回过神来。 对方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似的,眉头微蹙,将握着她手腕的手收拢,“不要被撞散了。” 少年的手指覆着一层薄茧,冰冷粗粝,握住她的手腕时没由来的沉稳有力。 “可……”黎皎皎想告诉他,这样不对,不可以随便碰小娘子的肌肤,也不能像刚刚那样无所顾忌地用她喝过的茶盏。 戚复已经伸手,将她猛地一拉。 马车疾驰而过,撞散来不及挪开的瓜果筐,咕噜满地的水果被碾碎爆开。黎皎皎摔进戚复怀里,头上的幂离被风扬起,在某一瞬间目光和戚复相接。 “黎小姐,你不是很聪明么?”他道,但语气里没有嘲讽。 幂离轻纱垂下来,遮住了黎皎皎的视线,也遮住她略有些慌乱的神色。 黎皎皎往后退了一步,“我没看到。” 戚复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抱起那把冰冷的剑,走在她身侧,忽然抬起头,目光和高楼上偷窥两人的探子目光相接,唇边笑意冰冷。 敢盯上他的人,真是不要命。 …… 城内一处小院。 “都拉出赤莲教那些蠢货当挡箭牌,你们还能留下线索,脑子是都给猪吃了吗!”弯钩骂道。 底下的人都低着头,虽然不满,但也不敢顶嘴。 如今十四的阿嬷死了,又故意和白月楼作对,当着楼中兄弟们的面救下了黎清逸,白月楼的下一位楼主可以肯定是弯钩,他们不敢得罪。 稳坐排行第一多年的弯钩,手腕狠辣,心思深沉,经过他的手没有弄不死的人。 “这个单子,已经废了。不过,想要黎清逸死的人,自然还有别的法子,与我们无关罢了。”弯钩沉声道,很快便将情绪收敛,“如今要紧之事,是杀了白月楼的叛徒,十四。” 底下立刻有人附和,“老大的计划这样周密,若不是十四搅局,黎清逸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更别提被查出我们动了手了!” 弯钩扫了对方一眼,冷嗤。 “老大,十四的身世,已经传到今上眼前了。”一直没有出来拍马屁的杀手道,“锦衣卫指挥使傅承领命,暗杀十四,不计任何代价。” 话音刚落,众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间。 非到必要,朝廷不会做这样肮脏见不得人的事,十四究竟是什么身份才会引得天子这样慌乱。 弯钩冷笑,“十四的命,我亲自去取。”他抽出腰间森冷弯刀,眉眼冷厉阴鸷,“届时我带你们和朝廷的人一起夹击,他就算是有十条命,也得都交代了。” 白月楼中,没有人不知道弯钩的手段。 杀手杀人,自然比的不是武功,更多的是如何用各种阴毒手段取人性命。十四虽然功夫好,心眼也活,比起带着大半个白月楼杀手,有十几年杀人经验的弯钩,不过如此。 何况,锦衣卫那些人更是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 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傅承,是当今天子手里最锐利的一把刀,无恶不作,无所不用其极,在他手里没有杀不了的人,破不了的案。 “他不是看重黎家那位小娘子么。”弯钩冷笑,“我要他亲眼看着她死。” 第21章 糖人 两人没有逛太久。 戚复把黎皎皎送回枕流居,便没有了影子。 黎皎皎也没有久留,很快便回家了。因为春节将至,家中的仆从都在到处捯饬修葺,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得了。 “五娘。”黎平大步走进来,他肩膀上站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鹦鹉,瞧见她,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上次是阿兄不该这样兄,同僚家里有只会说吉祥话的鹦鹉,便讨来送给你解闷。” 黎皎皎没什么可生气,但是觉得这鹦鹉不够胖,“它会说什么吉祥话?” 话音刚落,鹦鹉就开口了。 “恭喜发财!” “松鹤延年!” “岁岁平安!” 黎皎皎就觉得,它虽然不够胖,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伸出手,想要让鹦鹉飞过来。对方睁着绿豆眼,一扑棱就朝着黎皎皎插着亮晶晶的珍珠簪的发髻飞过来,“小娘子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窈窕动人!貌若西子!” 黎平的面色霎时尴尬起来,伸手抓住这只没规没矩的鹦鹉,轻咳了声,“是我的疏忽……” “还真怪有意思的。”黎皎皎的头发被抓乱了,她反而笑了起来,“留下吧,院子里本就冷清无聊,正好过年了,添点热闹劲儿。” 黎平原先的那点不自在消去,知道黎皎皎是当真没有生气。 他放下鹦鹉,笑了笑,“我还给你准备了不少新年礼物,三郎也从苏州府带了不少好东西,你不妨先猜一猜,等到守岁时看看有没有你一直想要的。” 话音刚落,刘氏身边的婆子和几个丫鬟捧着各色的花盆走进来,瞧见黎平,也笑了,“世子也念着五娘子呢,舅老爷送来几样南边儿的稀奇盆景,老夫就让老奴都给五娘子送来。” 黎皎皎还穿着白日里的石榴红兔儿毛比甲,暖和的衣裳和炭盆将她脸上捂出一点红晕,娇俏灵动。 “我院里哪里放得下这么多东西。”黎皎皎不由笑着道。 婆子笑道:“哪里就放不下,老夫人还说,等过了年,给五娘子的院子扩建起来,在里头添上一个荷花池,夏日消暑是最好的。” 黎皎皎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心头也温暖得很。 她的家人都是这样好,无论怎么说,她一定要保护好整个黎家,不再像是上辈子那样落得一个飘零死伤的下场。 几人说了几句话,黎皎皎又抓了大把的赏钱给婆子丫鬟,众人才离去。 她看着那只黄黄绿绿的鹦鹉,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它的胸脯。对方可凶了,对着黎皎皎开始嚎:“小娘子貌若天仙!小娘子貌若天仙!!” 黎皎皎噗嗤一声,趁着没人,正色轻声道:“你很有眼光。” 一颗石子破窗而入,鹦鹉啪叽掉下去,扑腾好几下才又飞上来。 黎皎皎侧目,看见戚复屈膝坐在窗外的树枝上,她的脸颊发烫,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质问他,“你不许打它。” 随即反应过来,打跑喜鹊的倒霉鬼就是戚复。 少年随手擦掉指缝里还未干涸的血迹,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在窗外倾身伸手捏了一下黎皎皎的耳垂,微微蹙眉,“你今天为何一直脸红?” 黎皎皎抿唇侧脸,不想说话。 戚复凑过来,呼吸落在少女鼻尖上,黎皎皎心跳慢掉一拍,眼睫一颤手指抓紧裙摆,“热。” 她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样啊。”戚复若有所思道。 还没等黎皎皎回过神来,少年冰冷的掌心捧住黎皎皎的脸颊,清透的冷意顺着指尖传入肌肤,使得黎皎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身体却下意识服从他往前靠了三分。 只要再凑近一点,她就要靠到戚复脸上去了。 黎皎皎仿佛觉得,浑身的血液猛地灌到脸上去了,她本能地想挣开,可身体却僵硬得慢了半拍。捧着她脸颊的少年蹙眉,苦恼道:“为何变得更烫了。” 黎皎皎:“……” 她眼睫颤得厉害,艰难地回过神来,“你,你放开我……” “不要。”戚复指腹微微摩挲了一下,眸色幽深了几分,像是在玩弄一件极为喜欢的新玩具那样,用力揉捏了一下,“黎小姐,女子的脸颊都这么嫩吗?” 如果不是打不过戚复,黎皎皎觉得自己已经抄起了鸡毛掸子。 “戚复。”黎皎皎想到自己打不过戚复,莫名有点委屈,她本来就脸烫得眼眶浮起雾气,这下眼泪很快挂在了睫毛上,“女子的肌肤,是不能被人随便碰的。” 少年拧眉,在注意到黎皎皎的眼泪时,下意识松开了手。 黎皎皎往后仰一点,低下头不说话。 戚复也好一会儿没说话,房间内静悄悄,忽然响起了鹦鹉的大声喧哗,“小娘子貌若天仙!小娘子貌若天仙!” 黎皎皎忍不住认真思考,把鹦鹉炖了阿兄会不会生气。 石头弹出,鹦鹉啪嗒被打晕,栽了下去。 “那你把衣裳脱了。”戚复的目光落在少女严严实实的衣裳上,她确实穿得很多,起码四五件,“穿这样多,也难怪热。” 黎皎皎轻哼了声,懒得和他计较,“你既然离开了白月楼,便要学会礼仪道德,为人处世,怎可这般对女子动手动脚。” 少年眉头一挑,明显不高兴了。 他原本弯起的唇角抿平,阴鸷冰冷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盯着黎皎皎,似乎只等她说出嫌弃鄙夷的言辞,便要立刻抽出腰间的剑。 “这样,别人会不喜欢你的。” 黎皎皎的语气很平和,似乎是在阐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并没有掺杂太多高高在上的情绪。 戚复没做声,心中轻嗤。 讨厌他的人可太多了,不过敢对他不敬的,差不离都死得干干净净了。 “戚复,我教你当一个好人吧。”黎皎皎伸手,握起笔山上的紫毫笔,起笔之间,写出戚复的姓名,“你不是都舍弃十四这个编号,起了新的名字么?不如借此机会,不再和从前一样了。” 少年伸手,抽出那张竹纸。 黎皎皎的字迹很特殊,隽秀,却又风骨铮铮。 “你不喜欢我杀人。”他并非疑问,扫了黎皎皎一眼,抓住地上扑腾着要朝着黎皎皎飞过来的鹦鹉,“但我喜欢,黎小姐,这世上的一切可不是按着你的喜好长的。” “我喜不喜欢无所谓,但有些人瞧见不喜欢的人,便下意识结伴铲除异己,恨不得将对方诛之而后快。”上辈子的戚复,孤身投奔节度使,传闻他受过不少折辱算计。 后来靠着手腕振臂一呼,天下莫敢不从,却也因为暴戾嗜杀被众人编排辱骂。 戚复轻嗤,将鹦鹉翅膀打了个结,随手丢远了。 “我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世家贵族的小娘子,也只有黎小姐这般天真心软,可笑至极。”他似乎不愿意搭理黎皎皎,起身朝外走去。 黎皎皎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戚复不理她,于是黎皎皎便晃了一下他的袖子。 不知为何,对方步履微顿,阴沉的眉眼散漫了些。他折过身,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糖人,塞到黎皎皎手里,嗓音清冷从容,“长得和黎小姐一样丑,便买了。” 黎皎皎的目光落在糖人上。 这糖人就是按照她的相貌衣着捏的,就是头上的发带珍珠钗子,都是一模一样的。黎皎皎懒得管他睁眼说瞎话,开开心心地端详了一会儿,毫不犹豫道:“好看,我喜欢。” 戚复目光失神一瞬间,唇角的笑意被他刻意压下来。 少年也学着她生气的模样,轻哼了声,“这鹦鹉眼光委实差。” 黎皎皎一骨碌提着裙子跳起来,捏着漂亮精巧的糖人,小跑着去把不远处的匣子拿起来,里面是她在东市买的枫叶糖,红彤彤亮晶晶的。 “比姜茶和果脯还要甜。”黎皎皎看着戚复,觉得他其实很好。 戚复看着那慢慢一匣子的糖,沉默良久,接过来。 黎皎皎没说话,她眉眼含笑,站在透过阳光的窗格内,整个人都像是会发光。 雀鸟飞入屋檐,落在他肩头,叽喳出声。戚复微微侧目,在看到雀鸟的一瞬间,面色冷了下去,微微抿唇,握紧腰间剑柄,“我先走了。” “好。” 戚复沉默片刻,回头看了黎皎皎一眼。 她自然猜不到,他这一次的任务,竟然是杀了她。 他唇边忽然浮现一个恶劣的笑容,软剑出鞘雪光一闪,剑刃便架在了黎皎皎的脖颈上。他纤长凌厉的眉挑起,忽然倾身,戳了戳黎皎皎柔软的脸颊。 “这样,你总得给我碰了吧。” 黎皎皎回过神来,他手里的剑收回去,起身远去。 犹如落入凡尘的仙鹤,轻盈缥缈,眨眼间不知所踪。 冰冷指尖余温清凉,她回过神,补充道:“马上便要过年了,这几日不要来我这里,我阿娘会经常来这里。”她可不想被阿娘看到什么。 何况戚复太幼稚了,半点不懂男女大防。 回应她的,是一柄薄刃钉在窗棂上,上头还挂着一块墨玉牌,刻“拾肆”二字。 黎皎皎就知道,戚复是听到了,这玉牌大概也别有用处。 第22章 除夕 这枚玉牌,代表的是戚复的身份,定然是很重要的。 可他既然愿意放在她这里,自然是信任她。黎皎皎本有些气恼戚复说话不好听,行事也乖张,当下决定暂时不和小人计较。 若是她愿意的话,她都能拿着他的身份玉牌卖了他。 腊月的最后几天过得很快。 一直到除夕当天,积攒了十来天的年味彻底在红灯笼红春联红年画底下释放出来,大家都喜气洋洋地准备了起来,热热闹闹。 黎皎皎也记着自己和戚复的约定,今天中午与他一起吃团圆饭。 戚复的阿嬷去世,他如今一个亲人都没有,在除夕这样的节日里,难免会难过。何况,当初本也是她拉着戚复,他才没有去给他阿嬷报仇。 若是换成她的话,她也会很难过。 明明仇人就在那,却无法手刃仇人,反倒是自己孑然一身。 “五娘子,等会夫人若是找你可怎么办,要么还是不要出去了吧。”红蓼忍不住拦她。 黎皎皎换上阿娘给她挑的冬衣,是一件桃红喜鹊折枝梅花小袄和梨黄万字纹马面裙,又套了件厚实的豆绿半袖方领披袄,鲜亮又活泼,还暖和。 紫苏在给黎皎皎梳了个双螺髻,带上杂宝累丝蝴蝶钗、两只玉簪花,鬓边垂着珍珠流苏,和小娘子明媚的秋水瞳交相辉映。 “也罢,娘子要去就去吧,奴婢给您打掩护。”红蓼认命地把系好的黄绿蝴蝶结发带递给紫苏。 黎皎皎对着红蓼眨了眨眼睛。 红蓼轻哼了声,“听说城内会耍狮子,娘子若是看到了,回来可要给我说说热闹。” “好啊。”黎皎皎也高高兴兴答应。 大家都高高兴兴的,黎皎皎离开院子,顺着游廊朝前院角门走去。紫苏跟在她身后,替她提起裙摆,一边叮嘱道:“咱们先说好,吃完午饭,最迟多待半个时辰便要回来。” 黎皎皎想也不想地回答,“自然,都听紫苏姐姐的。” 紫苏刚想说话,前院便传来一阵喧哗。 两人的脚步一顿,裙摆上的环佩叮当一声,引得刚刚走入正门的锦衣卫们朝她看过来。为首那人着赤色蟒纹织锦曳撒,腰间配着金错刀,革皮蹀躞带上挂着各色刑具。 他目光深沉阴冷,俊美刚毅的面上透着凛冽寒意,对匆匆而来的黎清逸行了个平辈礼。 “侯爷,锦衣卫办案,闲人退避。”言罢,扫了一眼正躲在廊下的黎皎皎。 黎家众人本是没有注意到黎皎皎的,此时便跟着看过来,果然看见柱子后一片梨黄的裙摆。黎清逸的脸色阴沉难看,几步朝着黎皎皎走来,低喝,“皎娘,回去。” “阿爹。”黎皎皎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可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她微微抿唇,心乱如麻,却也只得屈膝行礼转身朝着后院走去。黎皎皎不由看一眼天空,大概是要下雪,浓云几乎压到屋檐上,黑沉厚重。 黎清逸看着傅承,淡声道:“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 摘星楼。 小二忍不住地朝着坐在窗口的少年看过去,天才蒙蒙亮,这个少年便等在了门口,可从早上一直到现如今午后了,他始终都未曾点菜。 今日是除夕,摘星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他偏偏站着桌椅一大半天了。 “客人,您还要等人吗?”小二咬咬牙,还是战战兢兢过去了。 戚复抬起眼,看向小二,“自然。” “可那人那么久都没来,您看,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吃晚饭了。”小二怕他周身的气势,更怕他腰间那把剑,但还是勉强镇定道,“那人若是说吃午饭,断然没有教您等到晚上的道理。” 对面的少年微微失神,本就苍白清瘦,这样瞧着倒有些可怜。 但再可怜,也不能打搅他们赚钱。 “要么,您还是先去找您的朋友问一问,到时候也能一起来吃个晚饭不是?”小二笑着道。 戚复沉默不语,他摩挲手里的小兔子挂件。 黎皎皎并不是个不守信的人,他握着那个玉雕兔子,随手拈了颗枫叶糖,淡淡道:“她说了会来,便一定会来。” 小二不好再说些什么,臭着个脸骂骂咧咧转身。 戚复扫了小二一眼,他的听觉比常人灵敏百倍,自然能听到小二的抱怨怒骂,可他一时之间心头也有些杂乱,以至于无暇乃至懒得教训他。 他还没和什么人过过除夕。 也没和什么人约在一起,在特殊的节日吃一顿饭。 戚复的目光落在街上越来越少的行人身上,他们三三两两,都是家人在一起。敲锣打鼓的狮子舞队伍穿行而过,高声唱起吉祥话,使得人不多的街道也热闹得过分。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和家人朋友一起庆祝,他却从来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他没有朋友,亲人只恨他如骨髓。 阿嬷看他的目光,更像是透过他看着什么,只要稍稍靠近她也会和别人一样害怕他。 天色渐渐黯淡,酒楼里的小二掌柜也收拾着要离去。 街道上的游人几乎都回家了,好半天都没有一个人经过,连各家店面的灯火也逐渐熄灭,整座京都只有住着人家的坊市内亮着灯火。 烟花从坊市处放出来,在灰黑的天幕绽开。 先前那个小二走上前来,“小郎君,家家户户都打烊了,您要等的人,不会来了。” 戚复不说话,他面前只有一碗冷掉的茶水,看着手里握着的玉雕小兔,少年起身朝着楼下走去。 木梯被踩得咯吱作响,小二隐约听到,那少年说了句,“那我去问她,为何不来。” “造孽哦。”小二摇摇头,转身去收拾,“大过年的,一个人等了一整天,什么都没等到,老子刚刚应该语气好一点的。” 戚复走出摘星楼,站在屋檐下的黑衣人走来。 一道玉白令牌被递过来,上头刻着的,是黎皎皎的姓名。 “弯钩给你的?”戚复冷笑了声,并未接过。 对方见戚复不接,便又收了回去,“你已经是第二次违抗楼里的命令了,后果是什么,你知道的。” 戚复不说话,抽剑的速度快如惊鸿。 几乎是眨眼之间,黑衣人被他一剑刺入肺腑,戚复抽回鲜血淋漓的剑刃,跃上屋檐。埋伏在四周的白月楼杀手一涌而上,朝着戚复而来。 十数顶尖杀手将戚复包围在中间,不许他逃出。 弯钩踩着月色抽出腰间弯刀,在戚复被十几人逼出一处破绽时,一刀直对他的命脉而来。 “噗呲。” 鲜血顺着弯刀流向中间,一滴一滴落下来。 弯钩将刀往内用力一插,眼底迸出快意的笑,伸手扼住戚复的脖子,“上次若不是官府的人在,老子束手束脚,否则早就取了你这条贱命。” 戚复面色被掐得惨白失血,弯钩畅意地笑了声。 只是还未来得及笑完这一声,少年反手用剑,朝着弯钩的后背而来。 弯钩下意识松手,戚复踹开他,可此时的街道已经被火把点亮,着软甲佩金刀的锦衣卫包围住四周,甚至连远处的皇城兵马司也亮起灯火。 其余杀手动作一致,点燃随身的蛊香,将戚复围在中间。 “那位小娘子托我给你的信。”弯钩笑了声,从怀里抽出一张信纸来,“我告诉她,白月楼的人要杀她,而锦衣卫的人要让他阿爹下狱,她便乖乖写了与你绝交的信。” 戚复的唇边沾着一点猩红的血迹,眼底浮出血雾,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立在皇城冰冷的夜风里,伸手接过那张字迹熟悉的信纸,后知后觉到不知从何时开始下雪了。 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