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审判
“噢，天哪！孩子在家里一直闹，我必须先走了。艾琳，记得一定要尽快帮我做完这七份数据分析，别像平时那样磨磨蹭蹭！”身材臃肿的c女士说。
“该死，又变天了！上了年纪之后啊，这膝盖一下雨就痛，不行，我必须得走——小艾啊，十三张噪点图发给你了，全部上色，精准到十个像素就可以，啊。年轻就是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啊……”中年男士b刚要追忆从前，就被小a打断。
青春靓丽的小a双手合什：“艾琳艾琳，拜托啦，今天和男朋友约会，我得换身衣服打扮打扮，剩下的工作实在是来不及做，都发给你咯！”
艾琳的光屏上一个接一个弹出新的工作小窗，密密挨挨堆积在任务栏，拥挤到每个窗口只能看见开头半个字符。
艾琳抬起头，着急道：“这些太多了，0点之前做不完的！”
“哎呀！”赶着去约会的小a大步往外走，“做不完的话，把你自己的工作往后挪挪不就行了吗？”
“不行！”艾琳大声说，“今年我已经因为工作超时被记录八次了！再有两次我会被执法者杀掉的！”
小a不耐烦：“那不是还有两次吗？”
“可是这才四月份，今年还剩大半年！”艾琳又气又急，“我可不想被杀掉！”
“唉，”中年男人b沉痛摇头，“人工智能的统治真是黑暗残酷，怎么能随随便便剥夺人类生存的权利——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一定要带领全人类站起来反抗它们！”
c女士已经离开工作台，她头也不回地说：“没事，快了快了，曙光就在前方！到了那一天，你就再也不用辛苦干活了！”
c女士指的是反抗军获得最终胜利，打败人工智能。
艾琳见他们态度敷衍，根本不管她死活，气得大声说：“艾薇生病了，我要准时下班回去照顾她！我会把你们的工作全部退回去！你们自己做！”
四人工作间内一静。
“你不肯帮忙？”中年男人的语气意味深长。
艾琳惦记着突发急病的姐姐，心里烦躁，新仇旧怨和热血一起冲上脑门，气冲冲地吼道：“不帮！你们总是把工作推给我！靠着我帮你们完成的工作量，你们一个个都晋升成三等公民了！只有我被你们害得至今还是末等公民，就连最普通的维生素都申请不到！”
她脑子嗡嗡响，眼睛里气出了泪水。
走到门口的c女士猛地转过身。
“噢天哪！”c女士捂住嘴，夸张地大叫，“艾琳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们、你们都听见她说的话了吧！天哪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吧！”
“小艾，”b男士沉下脸，“你的思想很危险啊，你这是在怨恨我们、怨恨你的同胞吗？你是不是忘了最高准则：人类必互爱互助。你这个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你对同胞抱有爱意啊。”
他昂起鼻孔，摆出高高在上的教育姿态，继续训斥道：“我们只是请你帮忙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你竟然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同胞？你的立场是什么？你的成分是什么？”
小a也跟着叫喊起来：“天啊天啊！人类等级是人工智能强加在我们身上的耻辱！你竟然会把它当成‘荣誉’，竟然要和自己的同胞争抢！你是觉得人工智能比人类高贵吗？怎么会有这么扭曲的思想！”
c女士激动得面孔涨红：“噢天哪，你难道是在质疑最高准则？！”
艾琳被震懵了，本能地反驳：“我不是我没有。”
b男士抬了抬双手，示意另外两个人稍安勿躁，然后语重心长地教育艾琳：“反抗人工智能是人类毕生的事业，任重而道远。我们必须认清现实，团结起来互爱互助，万万不能推卸身上的责任啊！小艾，念你初犯，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次，我们会考虑把你送上审判庭，开除人类籍。”
艾琳有点害怕，她说：“可是艾薇生病了，我也需要帮助——我只是需要你们帮助我。”
她的心中已经充满了懊丧，语气并不坚决，而是向后退让，解释自己刚才的口误。
abc三个人一言不发。
“好吧好吧，我只是太着急了，”艾琳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被周围的空气压得越来越扁，“艾薇她身体不太好，你们……你们知道的。”
abc三个人会心一笑。
“可怜的艾薇，我非常愿意帮助她，但是今天不行，我男朋友已经等很久了，下次一定帮忙！”小a抛出个飞吻，“帮助同胞是应该的，我就不谢你啦，记得，我的工作要放在你的前面完成哦！”
c女士踏出门去：“孩子在等我——等你以后有了孩子就会明白我有多么不容易。”
b男士道：“年轻人要对自己要求高一点，自己的事情自己完成，要有担当！咳！走了！”
艾琳心里愤怒极了，但她不敢再多说，怕他们又给她扣上那些可怕的帽子。
她无力地盯着面前的光屏，用余光看着他们一个个推门而去。
她忍住眼泪，心想：艾薇对不起，我又得加班到半夜了……
就在这时，工作间的门“砰”一下被推开。
一台银灿灿的执法机器人大步走进来，关节处发出科技感十足的金属音。
在它身后，跟着abc三个垂头丧气的人。
执法机器人抬起一根手指，指向艾琳，用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电子音说：“c74区四等公民艾琳，你被选中参加百人审判团，15点30分，阿尔法审判厅报到。”
它身体不动，脑袋“嗡”地转了九十度，通知abc三人：“四等公民艾琳缺勤期间，工作任务由工作间其余工人完成，拒绝合作者，消灭。”
abc又气又恨，但没人敢顶撞人工智能，除非想要原地去世。
看着如丧考妣的三人，艾琳竟然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快意——即便她知道这样的想法是违背人类至高准则的。
“那就拜托三位了！”艾琳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告别。
工作区密布着纯白色的合金高楼，它们表面光滑，即便在阴天，也能够捕捉到微弱稀薄的日光，并将它反射出去。
整个世界就像笼罩着朦胧光晕的洁白天堂。
艾琳不由得眯起了双眼，疲劳过度的眼睛终于看到外界开阔的景象，既舒展又刺痛。
工作区空无一人。
人们都在大楼里面，在自己的工位上辛勤劳动，从早上6点做到晚上18点——或者找艾琳这样的冤大头替班，在15点提前回家。
最后这句是艾琳带着怨气在心里默默加上的。
从前她向艾薇抱怨过工作间的同事。
艾薇微笑着告诉她：“人类必爱人类，他们一定是有不能解决的困难，才会找你帮忙。”
“哦……”
想起这些，艾琳的心里又烦躁起来。艾薇那么好，可是在她生病的时候，那些人却毫不体谅，非要把唯一能够照顾她的艾琳拖在工作间加班。
要不是人工智能正好抽中她……
艾琳心头一凛，赶紧打住，制止念头滑向危险的深渊。
人工智能才是人类真正的敌人！
无论如何，千万不能站到它们那一边，与自己的同胞对立！
艾琳深吸一口气，带着坚定的信念走进审判大楼。
审判大楼使用银灰的建材，看起来庄重肃穆，进入大门，就能看见一块壁碑，上面铭刻着120年前人类与人工智能战斗、谈判，历尽艰难从它们手中夺回一部分审判权的事迹。
壁碑最上方用粗体字刻着人类最高准则——人类必友爱互助。
这是与审判庭同时问世的准则。
艾琳对历史没什么兴趣，她现在正忙着为自己的好运气开心。
审判员为期三天，每天只需要参加一场审判，剩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这三天里，她的一切工作任务都由abc代劳，简直是双重愉悦。
而且，审判员每天还可以免费领取一份天然食品。
按照艾琳可怜的工作报酬，大约半年不吃不喝能买得起这样的食物。
艾琳幻想着天然食品的味道，回荡在走廊上的脚步声变得更加轻快。
“去阿尔法审判厅的路线……”
她触碰墙壁，召唤出导航光标，然后顺着指引上楼。
中途路过另一间审判厅，门没关紧，她听到里面传出高亢激昂的喊声。
——“开除人类籍！”
——“开除！开除！”
很快，冰冷的、极具穿透力的电子音从门缝间传出来：“全票通过。裁定：有罪。”
——“欧——耶——”
欢声雷动。
艾琳心想，这里面被审判的，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
因为只有随机抽取的百人审判团一致认定嫌疑人有罪，嫌疑人才会被定罪——但凡有一个人投了“无罪”票，罪名都不会成立。
里面这个家伙被全票通过有罪，从此就不再被认可为人类了。
艾琳从前并没有想过被开除人类籍的“人”会怎么样，她和艾薇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不会违反人工智能的禁令，更不可能违背人类最高准则。
直到今天。
她忍不住微带惊恐地想，要是abc真到审判庭告她，她应该不会被定罪吧？
不会，一定不会！
就算上了审判庭，一百个人里面，最起码有90个能够体谅她的遭遇——也许都不止90个！
abc就是恐吓她，欺负她年纪小，轻易就被吓倒。
艾薇轻轻呼出一口气，继续沿着银灰色的沉重走廊前进。
“啪！”
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艾琳回过头，看到一个圆圆眼睛、长得很像一只活泼小鸟的女孩子。
陌生的面孔。
“嗨！我叫乌兰！”女孩自来熟地打招呼，“你的导航标指向阿尔法厅——我也是这一次选中的审判员！”
“啊，”艾琳不太习惯社交，只能努力摆出友善的表情，“你好，我叫艾琳。”
乌兰背起双手，在她身边蹦蹦跳跳：“你长得真好看，一定交过许多男朋友吧！”
艾琳连忙摇头：“没有啊。”
“骗人！”乌兰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不是处……”
艾琳尴尬得头皮发麻，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知道今天审判的情况吗？”
“那个啊，”乌兰看起来有些扫兴，“就是个叛徒，一起投‘有罪票’就行了。”
“叛徒！”艾琳呼出声，惊奇又紧张地竖起耳朵。
她以为叛徒这种卑鄙可恶的东西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
人类反抗人工智能的行动，从未停止过。
从前总是有叛徒泄密，向人工智能告发反抗军，以致人类的英雄们被围剿消灭。
后来《人类友爱互助准则》问世，人类按照最高准则行事，互爱、互助，并将那些不配为人的家伙送上审判庭，开除人籍。
渐渐地，泄密的事情就越来越少了，叛徒这种东西近乎绝迹，这几年，已经很少再听说哪里爆发战斗了。
大家都知道，反抗军已经成功潜伏在安全的环境中，他们一定会飞速壮大自己的力量。等到他们下一次出现，必是人类的曙光黎明。
乌兰嗯了一声：“性质非常严重，所以临时组建了新的审判团，就是为了裁决这个叛徒。本来是轮不到我们的。”
艾琳点头，心想，这可真是意外降临的运气啊。
“那个叛徒，他都做了什么？”艾琳问。
乌兰捏起拳头，眼睛里闪动着怒火：“今天早晨，一个女孩死在垃圾站的角落里，捡垃圾的人说，他看见有人杀死那个女孩……”
艾琳惊呼出声：“天哪，怎么这么坏！”
乌兰皱眉：“我都还没说。”
“抱歉抱歉。”艾琳赶紧道歉，“我不该打断，我就是太气了。”
乌兰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艾琳：“我都还没说，你在气什么？”
“啊？”艾琳摸不着头脑，迷茫地看着她，“不是说了坏人杀害一个女孩吗？”
乌兰眉头皱得更紧：“你在说什么，哪有什么坏人！”
艾琳一头雾水：“杀人犯啊？”
乌兰盯着艾琳看了几秒钟，猛退两步，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带着鄙夷的表情：“好好读读最高准则吧！就你这种思想觉悟，再不快点悔改，下一个被审判的就是你！”
艾琳：“？？？”
第2章 审判
短短一天之内，艾琳竟然收到了两次审判庭警告。
她困惑极了，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又是怎么得罪了人。
乌兰飞快地跑开，马尾辫在身后甩出利落的半弧线。
被人这样明晃晃排斥，让艾琳感觉有些难堪，她的胸口微微收缩起来，低下头，快步往前走。
穿过走廊，阿尔法审判厅的方形合金大门出现在眼前。
艾琳走上前去，大门自动分开，她望向里面。
正前方是半圆形的审判台，设有巨大的全息投影，无论身处审判厅的哪一个位置，都可以看清审判台上的景象。
台下是审判席。一百张合金座椅排成整齐的方块，每张座椅的扶手上设有两个按钮，左边是“有罪”，红色；右边是“无罪”，蓝色。
艾琳以前只看过审判庭的照片，今天是第一次来到现场。
她稍微环视一圈，看到扎着马尾辫的乌兰时，她迅速移走了视线，回避这个莫名其妙说了她一顿，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的女孩。
顺着光标指引，艾琳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她的位置距离审判台不近不远，不靠边，也不在中间，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让她由衷地感到安全。
坐下之后，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审判厅的座椅。
明明是一样的合金，摸起来的感觉却比工作间的座椅好太多了。
她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不愉快，默默开始盘算着结束庭审之后的事情。
等她领了天然食品回去，艾薇也该下班了，姐妹俩一起分享美食，然后照顾艾薇睡下。再之后，她会拥有一段长长的闲暇时间，可以搬一把椅子坐在窗口，看夜晚照射在云层上的射电灯，好好放松一下身心。
想到这里，艾琳心里忽然涌上一些愧疚——她能够拥有这份惬意，是因为有一个可怜的女孩被杀害了。
她竟然有好一会儿没为那个女孩难过。
‘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艾琳的身体微微发冷，‘我好像，真的不像别人那样热爱自己的同胞。这种时候，我居然只考虑自己！’
艾琳偷偷环视四周，她发现附近的人们脸上都是义愤填膺的表情。
她心脏一缩，赶紧抿紧唇角，让自己显得没那么异类。
15点30分。
一台执法机器人押送着被审判者，来到审判台中央。
艾琳望向巨大的全息投影。
“咦？”
她惊奇地发现，叛徒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坏人，而是长着一张憨厚和蔼的脸，是个老人。
他的腿脚似乎不那么灵便，执法机器人用枪管推了他一下，他踉跄着差点摔一跤。
艾琳忽然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太对——既然这个人是叛徒，那么人工智能为什么要把他送上人类的审判庭呢？叛徒难道不是人工智能的走狗吗？它们为什么要审判自己走狗？
艾琳琢磨了半天，找不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她想，艾薇喜欢和人交流，见识比自己广得多，说不定她会知道，回去记得要问问。
庭审开始了。
全息光幕亮起来，上面在播报受审者的罪行。
艾琳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
渐渐地，她察觉到不对。
当她听清楚受审者的身份时，不禁坐直身体，睁大眼睛，嘴巴也张成了“o”型。
她比刚才更加迷惑了。
被审判者，并不是杀害女孩的凶手！
他是一名拾荒者，今天早晨在偏僻的垃圾站巷里目击了凶杀案件，惊慌之下，他瘸着腿跑过一条街，向主街上巡逻的执法机器人求救。
——“有人在杀人！”
执法机器人接收到信息之后，判定拾荒者违反《人类友爱互助准则》，简称最高准则，于是把他送进了人类专属的审判庭，由人类自己来审判他。
老人这样做……违反了最高准则吗？
艾琳似乎隐约有点明白乌兰为什么突然发火，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也许她的思想觉悟真的不够高，到了现在，她依然觉得应该被审判的是那个凶手，而不是拾荒的老人。
在艾琳陷入更深的迷茫时，戴着厚瓶底眼镜的审判代表读完了罪状，昂首挺胸望着老人：“……被告人，你被指控严重违反《人类友爱互助准则》，犯下背叛人类罪，你可认罪？”
“不！”老人努力挺直微驼的脊背，用眼睛缓缓环视整个审判厅中的团审员们，然后嘶哑地开口，“我寻求帮助的时候，女孩还活着！她有机会获救的！”
艾琳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这位老人的眼神很有感染力，像宁静而有力量的湖水，艾琳本能地相信他的话。
她望向审判代表，期盼他为老人说话。
审判代表却忽然愤怒起来，他紧紧攥着拳头，仿佛在拼命压制怒火，以免一拳砸在老人的鼻梁上。
他上前一步，冲着老人低吼：“执迷不悟的背叛者！”
台下，团审员们也随他一起怒吼：“执迷不悟的背叛者！”
音浪掀起，在合金制成的审判厅内嗡嗡回荡。
艾琳身处音浪之间，身体被冲击得东倒西歪。她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开始心慌了。
她真的不懂老人哪里犯了错。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浑浑噩噩就跟随大家一起喊出口号，毕竟每个人都这么想，那肯定就是对的，只是她暂时没想明白而已。
然而今天她不得不多心。
她完全不知道老人错在哪里，这就意味着如果她犯下同样的错误的话，她也根本意识不到。
她拒绝代班的事情……真的会被送上审判庭，被裁定为有罪吗？
她原本以为不会，不至于，但现在不是那么确定了。
艾琳看着审判台上的老人和审判代表，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她的心脏越跳越快，脑袋开始过载，嗡嗡地响着，越来越热，烫度从脑仁深处蔓延到了脸上。
她已经能够想象自己被押上审判台的样子，她一定会不知所措，只知道结巴结巴地辩解说“我没有”。
她紧张地盯着老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了对方。
老人重复了一遍：“女孩本该得救，我不可能见死不救。”
“没有人要和你谈论那个女孩！”审判代表大怒，用鄙夷的目光盯着老人，“眼下审判的，是你的罪！”
“我没有罪。”老人的眼睛里爆发出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锐利光芒，“我对人类没有犯下任何罪。”
全息屏幕巨大，那两道光芒刺痛了艾琳的眼睛。
审判代表忍不住搡了他一把，老人重重摔倒。
台下爆发出赞同的声音，有人甚至低低地喊：“打死这个不知悔改的叛徒！打死他！开除他的人籍！”
艾琳注意到激动得站起来的人群里面有乌兰。
艾琳本能地缩起身体，就像正在被攻击的人是自己一样。
“我没有罪！”老人用手撑着地面，大声嘶吼。
“执迷不悟！”审判代表的牙齿几乎咬在扩音器上，“你向人工智能告密，要它们伤害一个人类，这是最卑劣的背叛！无可饶恕的背叛！”
嗡——
审判厅内回荡着电子嗡声。
“最卑劣的背叛！”
“背叛！”
群情激愤。
艾琳彻底愣住。她把嘴巴张得更大，心中惊惧地想：可是，可是那是一个杀人凶手啊，老人向机器执法者求救，是想要救下那个被凶手杀害的女孩……这样的想法难道哪里不对吗？
老人颤巍巍爬起来，半扶着瘸腿，道出了艾琳的心声：“那是一个杀人凶手！我在阻止他！”
“噢！”审判代表扬起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难以置信地大喊，“人类爱人类！如果你的同胞有错，你应该做的是爱他！帮助他！这是最高准则！”
艾琳瞠目结舌。
难道，难道要帮助一个凶手吗？
“而你这个叛徒！居然背叛人类，投靠人工智能，要它们伤害你的同胞！”审判代表义愤填膺，“到了现在，你依然不知悔改！”
“可他是罪犯！”老人低声吼道，“是杀人凶手！是恶棍！”
“天——哪——”审判代表拔高音量，扩音器里传出剧烈的嗡声。
他惊恐万状地冲老人怒叫：“你是有多么痛恨人类，才会用这样的字眼来侮辱人类！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同胞称为、称为……噢，那种字眼，热爱着同胞的我，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艾琳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迷幻。
她不懂，为什么凶手能做那些事，老人却不能说，说了就是罪。
她不眨眼地盯着老人。
她发现老人并不像她这么迷茫，他那双眼睛看上去有种深沉的、绝望的无力感。
“你不爱人类！”乌兰站起来，冲着老人咆哮，“你的言行彻底暴露了你的思想——你根本不爱人类！你不配成为我们的同胞！”
艾琳心想：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她环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人和她想法一致，但她只看见人们都像疯了一样，挥动着双手，高声叫嚷：“叛徒！叛徒！开除人类籍！开除人类籍！”
这个场景，和艾琳路过前一间审判厅时听到的几乎完全一样。
审判代表冷冷盯了老人一眼，像看一具尸首，然后宣布：“审判开始！一百人裁定有罪，你将被开除人类籍。”
语毕，座椅两边扶手上的按键亮起了光。
左边是“有罪”，红色。
右边是“无罪”，蓝色。
能量罩升起来，将每个人的手挡在里面，别人无法看见身边人的选择——这是匿名投票。
全息光屏上显示出红蓝进度条。
艾琳的肩膀缩得更紧了，厅中的空气让她难以喘息。
‘没、没事的……’她瑟瑟发颤，‘只要有一个人投无罪，他就会被无罪释放，没事的没事的……肯定有人是这么想的……’
她低着头，心里默默数数。
过、过个十秒钟，应该就能大概看出趋势了吧。
她相信，肯定会有人像她这样，默不作声地偷偷支持老人。
就在这时，艾琳忽然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
那些视线就像射线一样，不用抬头也能够察觉。
炽热又冰冷。
艾琳心脏一跳，反射般抬起头。
她看见全息光屏上，代表“有罪”的红色进度条已经瞬间延展到99，红光就像一把刀，刺得她双眼疼痛。
整个审判厅内，只有她的双手，仍然藏在能量罩里面。
坐在她前面的人，每一个都转过头来，锁定了最后一个未投票者。
第3章 审判
艾琳“唰”一下冒出满身冷汗。
怎……怎么会……
距离审判代表宣布开始投票，有五秒吗？还是三秒？
这么短的时间内，除了她之外，其余九十九个团审员已经毫不迟疑按下了“有罪”按钮，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未投票。
本来是匿名投票，但因为只有艾琳一个人手上还遮蔽着能量罩，她就变成了黑夜里的能量灯，醒目得不得了。
更多的视线聚集到她的身上，带着一种扭曲的热量，仿佛要将她射穿。
艾琳的心脏狂跳，隐藏在能量罩里面的手微微发抖，掌心全是汗。
“噢，可怜的孩子，你是气得傻掉了吧！”坐在左侧的人好心地推了推艾琳的肩膀，“该投票了。”
艾琳连眼睛都不敢抬。
四周投来的视线像山一样压迫着她，她的脊椎弯了下去，脑袋变得好重，细细的脖颈几乎要托不住它。
她听见自己发出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回应左侧的好心人：“他会被开除人籍是吗？”
“当然，你放心！”
艾琳艰涩地说：“那……那会怎样？”
“别担心孩子，”邻座笑着说，“他应该受到的惩罚，一个也不会少——街头老鼠什么待遇，他就是什么待遇。”
艾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街、街边老鼠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直到现在为止，艾琳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老人无错。该受惩罚的是那个凶手，不是吗？
她颤抖着，发出不甘的声音：“那、那个可怜的女孩呢？她也是人类，要爱她啊！”
“啊，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邻座感慨，“原来你在牵挂这件事啊，放心吧，如果真有什么东西伤害了她，那个东西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艾琳追问：“如果伤害她的是人呢？”
邻座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你该不会被叛徒洗脑了吧？人类必爱人类，人类怎么会伤害人类？一个不爱人类的叛徒说出来的话你也相信吗？你还试图宣扬错误的思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艾琳无言以对。
她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无力，从她骨头里面渗出来。
“你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按按钮？”前排的人大喊。
艾琳知道自己的邻座已经有点生气，但她现在能够求助的也只有邻座了。
艾琳低低问：“如果我投无罪，他会被无罪释放，是这样吗？”
邻座抽了一口好大的凉气，惊恐地叫出声：“什么！你要包庇这个叛徒！”
“不……”艾琳本能地想要反驳。
然而邻座的话就像一颗火星子掉进油锅，一瞬间，整个审判厅都炸了。
沸腾的声浪瞬间淹没了艾琳。
她耳边嗡嗡响，听不清他们在骂她什么，只知道那些声音和视线就像火山一样，冲着她轰一下爆发了出来。
“孩子，顺从他们吧。”铺天盖地的声浪中，老人的声音像一枚具有穿透力的礁石，刺破海面，凸显出来，“不用看我年纪太大而可怜我。”
他的声音带着笑。
艾琳的心脏猛烈一缩。
她本能地知道，老人这是在替她的犹豫开脱。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的视野已经变得模糊。她感到无力又绝望。
因为想法完全一致，她无法不共情审判台上的老人。
如果她遇到相同的事情，她一定会做出和老人同样的选择——不，有过今天的经历，她或许会选择对凶杀案件视而不见——毕竟人类爱人类，又怎么会有人类伤害人类呢？
只要蒙起眼睛选择不相信，那就是没有。
这是在场99位团审员告诉她的“真理”。
艾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但她依旧不认为自己有错。
审判台上，审判代表冷声说：“全体肃静。团审员拥有自由投票权，任何人不得干涉。”
艾琳轻轻舒了一口气。
审判代表接着说：“但是，如果你的选择严重悖离正确的民意，你将永久失去审判资格，即刻生效。并且，”他停顿了一下，带着冷笑说道，“每个人都会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
艾琳的心脏猛地一抖。
周围的目光已经压得她抬不起头，她无法想象如果日常生活中也要面对这样的注视，她该怎么过下去。
因为有这样的“前科”，她很可能随时被人抓住小辫子，送上审判庭。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毁掉自己一生，还会连累姐姐艾薇……这样值得吗？
而且，失去审判资格，也就意味着明天、后天的审判她没有资格继续参加了，她得回去接过abc手中的工作，被他们嘲笑指点，还要失去两份天然食品。
艾琳颤抖的指尖碰到了红色按钮。
她还没怎么用力，按键就开始轻快地下陷。
艾琳吓了好大一跳，触电一样把手指弹了起来。
她还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她就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站在审判台上的是我呢？只要有一个人投下“无罪”，无辜的我就不必沦落为街头老鼠。我不想做老鼠，我明明是人啊！’
“这是个叛徒预备役呢！”前方传来乌兰的声音，“我早就发现了，她的思想不健康！”
“这样的人迟早要被送上审判台！”
“审判她！审判她！”
莫大的恐惧感淹没了艾琳。
她本来就已经脑补了很多自己被审判的场面，现在听到每个人都在针对她，可怕的幻想仿佛降临到现实。
恐惧到极致、绝望到极致之后，忽然就化成了愤怒。
她怒火上涌，理智消失，发出尖锐高亢的叫声：“你们别想控制我！”
——无罪！无罪！她是无罪的！
——有罪的是杀人犯，绝不是她！
——想逼她承认自己有罪，不可能！他们休想！
她憋足了力气，猛地拍向“无罪”按钮。
掌心下面的按钮按起来很重。
艾琳觉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可它只是微微下陷了一点点。
此时的她已经被愤怒支配，没打算回头，就卯足了力气往下压。
一点，一点，一点……
终于，“啪”一下，按钮触底了。
全息光屏上，蓝色进度条走出微乎其微的一小格。
按照审判原则，只要有一个人投“无罪”票，被审判者就会被无罪释放。
艾琳精疲力竭，瘫在了合金座椅上。她呲起嘴角，露出一个不用照全息镜也能知道非常难看的笑容。
她打赢了一场仗，虽然胜利毫无意义。
她的心里浮着怪异的狂喜，像巨大的虚假泡沫。这份喜悦保护着她，帮她抵抗绝望入侵。
事实上，她的余生已经踏上了黑暗的不归路。
她站起来，浑浑噩噩走出审判厅，顺着原路往外走。
窗外阳光微弱但刺眼，让她止不住流泪。
路过门厅巨大的壁碑时，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拍。
艾琳神经质地跳起来。
“别紧张，孩子。”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被你救下的人。非常感谢。”
艾琳慢慢转头看过去。
她的心情复杂。头脑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她已经意识到这个老人将给她带来多么可怕的灾难。
她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为了信念不惧生死的人。
反之，她胆小怯弱，还怕事。
刚才，她也就是代入了自己，被刺激得太狠了，才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选择。
说不后悔是假的。
“不用谢。”她硬帮帮地回他，快走几步，想要甩开这个老人。
“等等，等等，”老人一瘸一拐地追上来，把手中的锡方盒递给她，“你忘了领天然食品，我冒昧替你把它带过来了。”
艾琳咬住嘴唇，肩膀一抖一抖。
她想骂人，想尖叫，但是看着老人从身后探出的憨厚笑脸，她却心酸得只想哭。
她伸手接过盒子，低声回应：“谢谢。”
“不客气！”老人愉快地挥手，“再见，好孩子，你会得到好运气的！”
然后他加大了脚步，一踮一踮，吃力往旁边走去。
艾琳知道他不想再连累自己。
她抿紧嘴唇，加快脚步走向审判大厦前面的台阶，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反正……反正她再也没资格进来了。
她下了台阶，站在道路边上等候回程的能源车。
一辆自动驾驶的车子飞驰而来。
艾琳看了看车头，发现线路不对，于是没有召停。
就在这时，有人悄悄从身后靠近她，猛地撞斜了她的肩膀，劈手就抢夺她怀里的天然食品盒！
“我需要你的食物！”这个人理直气壮地说，“你必须帮助我！身为同胞的我谢谢你的付出！”
他的手里已经有一份天然食品——他是刚才团审的成员之一。
艾琳刚刚熄灭的怒火再一次爆发，她抓紧手中的食品盒，一脚踹向抢劫者的小腿骨。
“滚开！”艾琳尖叫，“抢同胞的东西也配称为爱吗！”
对方没想到她竟敢反抗，暴怒之下，这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松开食品盒，狠狠把艾琳推向马路中央。
“该死的叛徒预备役！去死吧！”
艾琳跌跌撞撞摔向马路，她用余光看见，一辆飞驰的车子直直向她撞过来！
根本不可能躲开！
第4章 反抗
艾琳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
大睁的眼睛里映出能源车因为飞速移动而显得扭曲的线条。
她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里的餐盒，心里浮起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食品盒不要坏，艾薇把它带回去还能吃。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踉跄又坚定地扑上路面，冲向她，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艾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被人重重地撞飞出去！
她离地而起，恍惚之间看到一张憨厚的笑脸。
这样的爆发力，根本不像一个残疾的老人，而像是一头蛰伏了很久的狮子！
“嘭！”
艾琳摔到了路边，一只手依然本能地护着食品盒，另一只手撑在地上，狠狠擦过路面，磨出火辣辣的剧痛。
在她眼前，老人的身体用慢动作飞了起来。
他的四肢无力地在空中挥动了两下，身体划过一道轨迹平滑的弧线，落向远处。
“……嘭！”
老人摔在地上，像一张破布。
艾琳的心脏也像破布一样揪成一团。
她头晕目眩地站起来，强行压抑着胸口巨大的恐惧和慌张，一脚深一脚浅地冲过去。
半路上踩到了一只被撞飞的鞋子，差点儿把她绊倒。
她连跑带摔，扑在了老人面前。
“我，我，你……”她发出语无伦次的、毫无意义的音节，“我你……”
老人偏过头，噗一下吐出一大口血。
艾琳吓得头昏，双手慌乱无措地挥动。她不敢去擦那些血，也不敢碰老人的身体。
“救、救、怎么救……”她绝望地呢喃。
只有二等以上的公民才能够得到人工智能提供的医疗救治。
她是四等公民，眼前的老人显然也是。
她看到清理垃圾的机器人从远处移动过来——在人工智能的系统里，濒死的老人已经被归类为垃圾。
“孩子，别难过。”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带有碎块的污血后，老人看起来反倒精神了很多。
艾琳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里想，是不是好起来了？是不是好起来了？站起来，快站起来，不能被机器人清理掉！
念头转得飞快，身体却依旧痉挛着，话也说不清楚：“起、起来，我、你扶。”
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探向老人的胳膊底下。
“这是回光返照，咳，孩子。”老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双深沉的眼睛里没有痛苦和绝望，反倒一闪一闪地发出光，“我原本，对人类已经绝望，打算带着秘密死去。”
艾琳脑子混乱，完全没把他说的话听进去。
“而现在，所有遗产都在你的饭盒里了，到没有人的地方再打开它。”老人抬起一只颤巍巍的手，在艾琳手中的锡盒子上面拍了拍。
艾琳下意识地把盒子抓得更紧。
他对艾琳说：“别、别太难过，孩子，我这一辈子，什么风浪都见过，这个结局，我还挺满意的……唉，唯一的遗憾就是身体不行了，没能救下她，也没有能力抓住凶手，让他跑了……不过，幸好有你。”
艾琳很难过，她的脑海中飞快地划过审判庭上的那些画面，她觉得自己和老人是一国的，她不希望老人带着缺憾死去。
她冲动地开口：“凶手是什么样子？我一定会替你抓住他，决不让他逍遥法外！”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头皮麻酥酥的，她知道自己在夸海口，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毕竟像她这样的人，自身都难保，哪里有能力去找什么凶手。
“银色头发，很英俊很健壮……好、好孩子……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够做到。”
老人的手缓缓下垂，目光里短暂爆发的光芒一点一点熄灭下去。
他用尽剩余的力气冲着她笑，两只眼睛弯弯的，像很久很久才能看见一次的月牙。
他的笑容感染了艾琳。
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知道，这样会让老人走得更加安心幸福。
“嗡——”
清理机器人停在了面前。
艾琳站起来，小心地退开了两步，看着机器人把老人的尸体抓起回收箱，然后用高能喷剂把路面上的血迹分解得一干二净。
不出20秒，车祸的痕迹彻底消失。
谁也看不出来这里刚刚吞噬了一条生命。
艾琳望向道路另一边。
那个推她的男人早已经跑了。
她抿住嘴唇，慢慢起身，当下一辆路线正确的能源车开过来时，她伸手招停了它，默默登上车，回到自己和艾薇的住所。
时间已过了下午6点，艾薇还没回来。
艾琳在狭窄的双人床铺上坐了很久，僵木的脑子终于重新启动。
她低下头，打开食品盒。
她后知后觉想起，老人刚才……是不是说了些奇怪的话？
他说，他把遗产留在盒子里。
他说，他原本对人类很绝望，打算带着秘密死去？
盒盖翻开，艾琳看到盖子上放置一次性餐具的凹槽里面，稳稳当当地存放着一枚纽扣型光脑。
“啊！”
艾琳低低惊呼。
光脑！光脑！
她吓得一个激灵蹦起来，神经质地把一眼就能看遍的屋子检查了好几遍，然后颤抖着双手，把门反锁了好几遍。
在人工智能的统治下，除了只连接内部网络的工作终端以外，人类是绝对禁止使用光脑的。
因为人类对付人工智能的武器，是病毒。
病毒能够让智脑陷入瘫痪。
唯有这样，脆弱的人类与那些可以永无止境复制的杀戮机器才有一战之力。
老人留下的遗产……竟然是一台光脑！
艾琳的心脏跳动得飞快。
他有光脑！这意味着……他是一位反抗军战士！并且级别不低！
她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双手根本捧不稳盒子，“啪”一声，它翻在了床铺上。
天然食品的香味散发出来，艾琳却无法为它分心。
她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蹦出去了！
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击着她的喉咙。
他他他，他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难道他就不担心她把它交给人工智能吗？
他不相信其他的人，却相信一个被钉上“叛徒预备役”标签的陌生女孩……他怎么就能轻易相信她呢？
等等！
这位老人，不就是被人们打成了“叛徒”吗！
可他是一位……是一位伟大的反抗军战士啊！他是一位至死保守住秘密的战士！
艾琳头更晕了，她颤抖地在床铺上摸索，摸到那枚纽扣式光脑，把它紧紧攥在拳心，捏得骨头生疼。
这件事情，要不要让艾薇知道呢？
想起艾薇，艾琳心里涌起了浓浓的愧疚——她被永久取消审判资格的事情，肯定会连累艾薇的。
艾薇还生着病……
艾琳“呀”地叫出了声。
她后知后觉想起来，她把食物弄翻在床铺上了！艾薇拖着病躯回来，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她手忙脚乱地把光脑藏进枕头里，然后动手收拾床铺。
食物很丰盛。
碎肉与蛋白制成的火腿、喷香的黄油饼干、还有绿蔬与土豆混合的植物泥。
艾琳把食物一点一点拢进餐盒，拎起染到油渍的床单，心疼地咂着嘴——心疼的不是床单，而是渗进去的喷香油脂。
“啊……”
她把床单嗅了又嗅，好不容易才艰难地按下嘬它的冲动。
蹭了半天，恋恋不舍地把它放到小窗边的分解器上方。
分解器喷出高能剂，瞬间把床单清理得干干净净。
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到8点了。
——艾薇怎么还不回来？
艾琳有点担心。
艾薇的同事很善良，从来不会让她替他们加班，艾薇每天都可以准点下工。
每次艾琳到家时，艾薇都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递上热好的合成蛋白剂。
今天却这么迟——不会是病倒了吧？
艾琳十分担心，趴在窗口盯着来来去去的能源车，盼望姐姐的身影赶快出现在那里。
她不敢乱跑。
严重偏离日常生活路线的话，有可能会被机器执法者击毙的。
艾琳忧心忡忡，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回忆自己今天的经历，一会儿又想象艾薇病倒在路边或者交通车上的样子。
那个藏了光脑的枕头，倒是被她刻意忽略——虽然它的存在感实在是强到离谱。
艾琳没想好应该怎么办，她决定先向艾薇交待今天一整天（除了光脑以外）的事情，观望观望艾薇的态度再说。
她其实有些担心。生怕艾薇和那些人一样。
毕竟，“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像她和老人这样的，竟是人类之中的异类。
艾薇她……她会怎么想呢？
艾琳忐忑不安，她第一次意识到，意识形态上的差距，竟犹如天堑，难以跨越。
她们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艾薇又当爸爸又当妈妈，一手把她拉扯长大，她对她的感情比和平海还要深。
如果姐姐的想法也和“那些人”一样的话……
艾琳感到一阵心虚。
她忽然发现，她可以壮起胆子和别人作对，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拍下“无罪”按钮，却没有勇气直面姐姐失望的眼神。
门上传来开启声。
艾薇回来了！
艾琳缩了缩脖子，心里既紧张又开心。
“咔！”
门只开了小小一条缝，就被卡住。
艾琳想起自己刚才反锁了门。
她赶紧蹦起来，跑过去拉开门。
“艾——”
薇字卡在了嗓子眼。
站在门口的不是艾薇，而是一台日常巡逻机器人。
机器人用冰冷平直的电子音发出通知：“c74区四等公民艾薇已经死亡，一切生活物资，回收再利用。”
“什、什么……”艾琳感到五雷轰顶，耳朵嗡嗡乱叫。
什么死亡，谁死亡……
机器人并不会照顾人类的情绪。
它开进屋子，探出伸缩臂，将屋里一式两份的生活物品各取走一份。
艾琳陷在一片空白和迷茫中，嘶哑着嗓子喊道：“艾、艾薇她只是感冒而已……怎么可能死掉！怎么可能死亡！不可能！”
不知道哪一句话触发了机器人的回复系统。
它用平板的声音回答了她的问题：“死亡原因：肺部穿刺。死亡时间：上午5点45分。死亡地点：第471号垃圾站。”
第5章 反抗
“死亡原因：肺部穿刺。死亡时间：上午5点45分。死亡地点：第471号垃圾站。”
机器人冰冷平直的声音变成了山谷里面的回音，在艾琳耳朵旁边不断地盘旋。
艾薇死了……它说艾薇死了……
怎么可能？艾薇怎么可能死了？
艾琳感觉自己的灵魂从头顶飘了出去，浮在屋顶，俯视着自己的身体。
她看见自己动了起来，伸出手，去拽那台正在收拾艾薇“遗物”的机器人。
她听到自己的灵魂发出尖利的嘶吼：‘你这个该死的方脑壳骗子！艾薇根本没有死！我不许你碰她的东西！’
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机器臂的那一瞬间，艾琳的灵魂及时从屋顶潜了下来，重新主宰自己的身躯。
她猛地收回了手，捂在嘴上，禁止自己发出声音——人类是不可以忤逆人工智能的，一旦对方将她的行动判定为“攻击”，它就会将她原地击毙，并且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在人工智能的统治下，人类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
“铛铛啷啷……”
洗漱台上，属于艾薇的牙杯、牙刷、梳子和清洁剂被铲进合金回收器里面。
艾薇喜欢兔子。她的东西都贴着自制的蓝耳兔图案。
现在这些兔子被粗暴地挤在一起，瞬间绞成了一团团扭曲的蓝色线条。
艾琳的心里忽然爆发了莫大的悲伤。这种悲伤似乎不是对艾薇，而是对这些曾经属于艾薇的东西。
她觉得蓝耳朵的兔子一定很疼很疼。
这么想着，艾琳的眼睛变得又酸又烫，流出灼热的、硫酸一般的液体。
她怀疑这些液体可以烧穿她的眼球。
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在挤捏她的心脏，她喘不过气，像一个溺水的人。
“谁……是谁……是谁害死了艾薇？！”艾琳的大脑迟钝地运转起来，她沙哑着嗓子问它。
机器人没有回答，它将洗漱用品回收完毕，转动机械臂，伸向狭窄的双人床铺。
如今它们才是统治者，不像过去的年代里，人类只要呼唤它，它就必须应答“我在”。
艾琳试着触发它的自动回复系统：“具体信息？提示？”
机器人不说话并把机械手臂伸向枕头。抓取。
艾琳的身体猛然一震。
那只枕头里面，藏着老人留给她的光脑！
她听到脑海里传出“嗡”一声巨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
不行！
不能让它碰那个！
如果光脑被发现，她会被当成反抗军，原地击毙，绝对！
艾琳头晕脑涨，心脏吓得几乎停止跳动。
“等等！”她的声音像波浪一样颤抖，她的双手像触电一样无意识地痉挛，双腿更不用说，每一秒钟，膝盖都要狠狠向下一软，她必须咬紧牙关才能维持站立的姿势。
她冲上前，把靠里侧的那只枕头拿起来，哆嗦着递向机器人：“这个、这个才是艾薇的东西。”
她敢肯定，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人的话，对方可以在半秒钟之内确定她撒谎——她的一切体征都在出卖她的内心。
幸好日常机器人并没有测谎模块。
它们不需要这种功能，它们只需要使用逻辑条件判断人类行为是否违规，如果违规直接击毙就可以了，不用搞那么复杂。
艾琳的动作没有触发违规警告。
机器人选择接过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枕头，并取走了靠里面那一侧的床单和被子。
艾琳紧紧抱住藏有光脑的枕头，冷汗冒了一身，整件衣服紧紧贴在后背上。
她看着机器人把艾薇存在过的痕迹一一消灭，然后扬长而去。
“扑通。”
艾琳跌坐在地，脸埋进枕头里，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有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她想象着下一秒钟艾薇就会推门进来，然后两个人一起咒骂那些该死的机器人搞错了死亡对象，害得艾薇今晚没有床单被子可以用。
想象着那样的画面，艾琳不知不觉坐在地上睡着了。
她梦见了艾薇。
艾薇把天然食品放在加热仪上，烘出热腾腾的香气。
“艾琳，快点吃了东西去上班！”
艾琳不满地嘟囔：“让我再睡五分钟——你每一天都要提前五分钟叫我！每一天！”
艾薇说：“那还不是因为你每天都要多赖床五分钟吗？不提前叫你，你就要迟到。”
艾琳继续套娃：“要不是因为你叫我的时间总是故意提早五分钟我就不会赖床五分钟！”
“……”
等等，艾薇？
“艾薇！”艾琳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太阳已经从窗口照进来了，光柱里面飘浮着微尘，屋子里空了一半。
艾琳的心也空了一半。
天然食品被太阳晒着，烘出一股正在变干的香味。
“你不回来，我就不吃！”艾琳艰难地爬起来，“看着办吧艾薇！天然食品可保存不了太久！”
她的腿已经麻得仿佛不属于自己，骨头里面好像灌满了铁蚂蚁，每动一下，都发出锥心刺骨的痒痛。
她得去上班了。
挪到洗漱台旁边，看着空了一半的金属架，艾琳的眼眶和鼻腔一齐发酸，酸得几乎咬不住牙刷。
“不，艾薇没有死，机器人一定搞错了。”
艾琳狠狠吐出泡沫，把洗漱工具扔到金属架子上，发出“哐”一声巨响。
她走出住宿区，登上一辆途经471号垃圾收容站的交通车。这样的行动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执法机器人扫描到她，就会发现她严重偏离正常路线。
然而艾琳顾不上那么多，她必须去看一看那个所谓的“死亡地点”。
很快，垃圾站特有的三角白顶出现在视野中。
艾琳发现471号垃圾站外面围了一圈人。
车子飞快地驰近，在人群后方暂停，前后门同时开启，等待乘客上下。
艾琳看到，人群正中央有个手执纸筒喇叭的人，是她昨天见过的人——扎着马尾辫的乌兰。
在乌兰身后，全息触发光屏上正在重播昨天的庭审。
乌兰指着庭审画面中的某一个人，愤怒地斥责：“就是她，她让一个恶贯满盈的叛徒被宣告无罪，当庭释放！”
围观的人群发出义愤填膺的声音：“该死的同伙！她怎么不去死！”
“这一定就是叛徒预备役！”
艾琳的心脏就像被手掌狠狠捏紧，“轰”一声，她的脸颊和耳朵热辣辣地涨痛。
她自虐一样抬起眼睛，望向全息光屏。
画面上，果然是她自己的面孔。
审判庭上的艾琳浑身都在颤抖，表情可以说是尴尬而狰狞，她用尽全部力气按下“无罪”按键，然后瘫在了座椅上，汗如雨下，像一条被抽掉骨头的蛇。
“噢——真是辣眼睛！”有人大喊，“不要让我在街上看见这个人，否则我一定会给她好看！”
“记住她丑陋的脸了！绝不会忘！”
“真是恶心！”
人群开始往外散，好几个人直直走向艾琳乘坐的这趟车。
艾琳吓了好大一跳，本能地低下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他们会不会认出我……’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车子终于无声地开始启动。
艾琳极力屏蔽那些恶意满满的声浪，不去听别人怎样谩骂自己。
然而乌兰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来。
“这里，就是那个拾荒者背叛人类的地方！他践踏了最高准则，丢尽了全体人类的脸，让同胞丧失尊严！而那个叫艾琳的女人，竟敢公然包庇他，让他被无罪释放！大家记住这个叛徒预备役的名字，把它告诉身边每一个人！”
车子嗡一下驶出很远，乌兰的声音也被抛在后面。
艾琳的脑袋里，忽然发生了短路。
两件本来互不相干的事情，砰地撞在一起。
死亡地点：471号垃圾站。
被杀死的女孩。
被送上审判庭的老人。
艾琳两眼发黑，眼前冒起了一串串金色的火星，它们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炸得她的脑海一片清明。
所……所以……
死在这里的女孩，是艾薇。
老人想救的女孩，是艾薇。
一阵窒息感捆住了艾琳，她半弯下腰，腹腔疼痛。
‘艾薇……我，我……’
艾琳的瞳仁剧烈颤抖。
她昨天参加的，是一场事关艾薇的庭审！那个反抗军老人是因为想要救艾薇，才被送上审判庭！
艾琳的脑袋嗡嗡作响。
一片天旋地转之中，她听见刚刚登上车几个人在议论自己。
“算这个叫艾琳的走运，没被分配在我们工作厦！要不然我一定叫她知道背叛人类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西区我有熟人，我会让他们替她好好宣传！”
“她要是聪明的话，这辈子最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艾琳的指甲一点点陷进掌心，一点一点抬起了头。
这些人……这些人啊……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他们也配称为人，也配谈什么爱！
她猛然抬起腿，“砰”一脚踢中前排的座椅。
金属座椅发出嗡嗡声，在车厢里面回荡。
“我，艾琳。”她抓着前排的靠背杆，缓缓站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就是艾琳，我就在这里，你们敢把我怎么样？！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她嗓音沙哑，隐隐带着颤抖，但却一往无前。
一瞬间，整辆车上鸦雀无声。
艾琳的眼睛是模糊的，脑子是昏沉的，但她的心脏在激烈地跳动，那些将她层层包裹的束缚，已经被她胸中的熊熊怒火彻底烧尽！
那些后悔、软弱、彷徨，再也不复存在。
现在她确定了，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按下“无罪”，是她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她无比庆幸昨天的自己做出了这样英明的决定。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无畏的怒火，环视车厢里的人。
她不怕他们了！她已经不怕他们了！她再也不怕他们了！
被她盯住的每一个人，都悻悻地转开视线。
没有一个人敢于对视。
第6章 反抗
艾琳走进工作间，发现abc三个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太对。
于是她知道，他们已经听说了审判的事情。
艾琳默不作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扫描虹膜，开启个人工作终端。
需要完成的工作一份接一份跳了出来，铺排在下方任务栏里。
它们的数量多到了吓人的地步，每一个工作窗口上，就连半个字符都看不见，只有一排极致缩简的【】【】【】【】……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艾琳问。
“咳咳。”b男士大义凛然地说，“昨天我们牺牲自己宝贵的时间，帮你完成你的份内工作，是因为你去审判人类的叛徒。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包庇一个叛徒，你对得起自己的同胞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对得起千千万万为人类奋斗的反抗军战士吗——你必须给我好好忏悔！好好反省！”
c女士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不用和一个叛徒预备役说那么多。艾琳你给我听着，以后我们的工作全部都由你来完成——一个不爱人类的家伙，就该接受训诫改造！”
小a愉快地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三份工作而已……如果你偷奸耍滑，不肯好好做的话，我们会考虑送你进审判庭哦。”
“好好记着前辈们的话，要认真工作！”小a弹了弹指甲屑。
艾琳眼皮都没抬。
她从堆积如山的工作任务里面挑出属出自己的那一部分，十指如飞地做起来。
abc三个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我就说嘛，她肯定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不，老老实实开始做了，要我说，她以后都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我可舍不得把她送去审判，那样谁来每天替我打白工呢？’
虽然把一整天的任务都扔给了艾琳，但abc三个人也不敢太早下工，以免引起人工智能的注意。
他们把双脚高高翘在工作板上，毫无形象地开始瞎聊。
b男士说：“论智商，那些方脑壳和人类哪有可比性？在最高准则的光辉之下，人类的胜利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方脑壳”是指代人工智能的一种蔑称。
人工智能的逻辑只有“是”或“否”，对于给它们起外号这一类的行为，危害性被系统判定为“否”，所以它们并不介意人类私底下怎么议论它们。
说起这个，小a忍不住大谈特谈：“就是。我男朋友昨天给我讲，《人类友爱互助准则》对于我们是伟大的纲领，对于方脑壳那就是致命的bug——比如昨天那个叛徒吧，笑死，不是被人类揪出来的，而是被人工智能亲手送上审判庭。”
c女士显然不太了解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她试图岔开话题：“等以后推翻了方脑壳，我孩子他们那一代就能享福咯！”
小a继续说自己的：“你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说最高准则是bug吧？我男朋友在这一块，可有见解了！”
b男士胸有成竹地嗤笑：“小年轻们能有什么见解！我有一个老朋友，当年是跟智叟一起吃过饭的！要谈这个，你们在我面前可说不上什么话！”
ac两个人一下就被震住：“哇！真厉害！”
b男士满意地摸了摸中年发福的肚皮：“废都大战役之后，以智叟为代表，人类和人工智能进行了艰难的谈判，定下最高准则，以此为基础，从人工智能手里抢回一部分审判权。”
“因为《人类友爱互助准则》只有两条规定：第一条，人类必爱人类。第二条，人类必助人类。在人工智能的判定中，这两条准则对人工智能完全无害，于是它同意将准则写入逻辑库，由人类自己来审判违反准则的事件。”
“它们并没有发现，这其中有一个重大的bug——只要是向人工智能告密的行为，一定会触发准则，被系统直接判定为‘无危害的违反准则行为，转人类审判庭处理’。”
“这才是叛徒消失在历史长河的根本原因啊！”
b男士满足地叹息着说。
c女士警告地看了艾琳一眼，大声说：“某些人就该多听听多学学，想清楚和人类作对会是什么下场！别一天到晚动什么歪脑筋！”
艾琳飞快地做着面前的工作，一个眼神也不给这些人。
她的脑子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清醒。
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找到了自己前行的道路。
多么庆幸，昨天她选择投下“无罪”一票，最终从老人那里得知了凶手的外貌特征。如果她退缩了，盲从了别人，那么她连一丝丝为艾薇报仇的希望都不会有。
用古时候的话说，这可能就是天意和缘份吧。
幸好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她一定悔恨终生。
到了下午，abc三个人陆续离开工作间。
艾琳微笑着看了看关上的大门，毫不迟疑地点击任务栏，把他们三个人的工作全部退了回去。
她在18点准时起身，离开工作厦。
回到住处，她小心地反锁上房门，自己加热营养剂，一口一口吞下这堆口感稀烂的蜡质食物。
她没去动那份天然食品，任它在那里慢慢萎缩。
“艾薇，你在天上，要保佑我顺利报仇啊！”
吞完营养剂，艾琳很坚定地从枕头里面取出老人留下的光脑。
开启。
她的心脏跳得很沉很快。有了光脑，她就可以搜索嫌疑人。
“嗡。”
轻微的电磁音响起，光屏上出现提示框。
【身份确认开始，扫描失败则启动自毁程序，10，9，8……】
艾琳赶紧把光脑对准自己。
“嘀。确认通过。副总长皮休将全部权限授予艾琳，是否接受？（请注意，只有一次选择机会）”
艾琳愣了两秒钟之后，惊叫一声，抬手捂住了嘴巴。
老人竟然是反抗军的副总长！
用b男士的话来说，这是世界上极少数几位可以和智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物之一啊。
艾琳的心脏跳动得更加剧烈，看着微微闪烁的选择按键，她仿佛看到面前出现两条路。
一条通往天堂，另一条通往深渊。
可怕的是，她现在根本不知道哪一条路会通向哪里。
老人……副总长皮长官，他为什么会这么草率地把如此重大的责任交付给平平无奇的她啊……
不是艾琳妄自菲薄，而是她真的找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
倒计时开始。
这台很可能储存着人类全部秘密的光脑，并不会给她太多的犹豫时间。
艾琳可以想象到，如果审判庭上老人被裁定为有罪的话，他会带着这台光脑离开这个叫人绝望的世界。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是不是做了一件有可能改变世界的大事？
艾琳紧张得眼皮乱跳。
如果点了接受，那么，她，艾琳，就从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跃成为反抗军的……副总长？
开什么玩笑！
计时条飞速缩短，越到后面速度越快。
眼看着它就要滑进自毁的深渊，艾琳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心一横，猛地伸出手指，戳中了“接受”框。
“嘀——验证成功。”
系统主界面浮现。
无数情报文件陈列在艾琳的眼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按住眩晕的太阳穴，依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粗略地浏览过去。
得益于繁重复杂的日常工作，她可以勉强理解、消化这些的知识。
很快，她意识到这真的不是一个玩笑。
人类与人工智能战斗的全部成果，都储存在这台小小的光脑中。
反抗军用来对抗人工智能的武器，的确是病毒。
他们的工作分为两个部分：第一，制造出足以令人工智能主脑瘫痪的超级病毒；第二，突然人工智能固若金汤的防线，把病毒植入它们的主控终端。
早在八十年前，人类就已经制造出超级病毒，代号“僵尸”。
接下来反抗军进行的一系列密集行动，就是为了将病毒送入主控终端，也就是人工智能的核心地堡。
为此，他们必须突破双重防线——机器大军与防火墙。
战争惨烈。
有失败，也有进展。
一次决战中，代号“智叟”的反抗军首领被人工智能俘虏。
当时代号“云梯”的病毒程序已经成功突破了人工智能的防火墙，只要把“僵尸”病毒送入终端，就能够让人工智能彻底瘫痪。
可惜叛徒出卖，“智叟”被俘，唯一一个掌握着核心密码的人被人工智能控制。
于是双方开始谈判。
就在这次谈判之后，智叟利用人工智能的规则漏洞，提出《人类友爱互助准则》，而人工智能认可接受了《准则》，将部分审判权归还给人类。
智叟作为人质被扣押在地堡，反抗军安全退兵，双方取得暂时的和平。
刚开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有了人类审判庭，人工智能的击杀率明显有所下降，反抗军也成功潜藏了起来。
直到某一天。
一位反抗军战士因为严厉拒绝别人的无理要求而被送上审判庭，遭受了不少白眼谩骂。
气愤之下，他公开了自己的身份。
这下就坏事了。
——“他居然是反抗军！”
——“身为反抗军却不爱人类，那不就是叛徒！叛徒罪该万死！”
——“没冤枉他！”
——“有罪！有罪！开除人籍！”
于是这名反抗军战士，成为审判史上第一个被百人审判团全体判定有罪的人。
第7章 反抗
艾琳看得浑身发冷。
她无法理解这么荒诞的一幕，为什么会在真实的世界中上演？
然而事实就是，它发生了，再未停止，直到愈演愈烈。
一开始，大多数人会无条件选择投出“无罪”票；渐渐地，只有那些诚恳认错道歉的受审者，才能得到“无罪”票；到了后面，人们对受审者的要求越来越苛刻，ta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微表情都会被放在全息光屏上反复解读，ta必须表现得完美友善、痛心疾首，才有可能得到同情；到最后，就连那些投出“无罪”的团审员，也会受到质疑。
“你不爱人类”，成为人类之间相互攻击的最好的武器。
当拥有情报能力的反抗军意识到事态已经严重失控时，已然来不及挽回。
因为一旦提出质疑，就会违反最高准则，就会被送上审判庭，就会被判定有罪。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人们不再愿意加入需要承担危险的反抗军，而是高喊着爱的口号，不停用挑衅审视的目光盯紧周围的人，以为只要把所有“思想有问题”的异己排除，就可以躺着收获最终胜利。
站在正义的高地，不冒任何风险，肆意审判他人——在战胜人工智能之前，人类成功实现了自我精神胜利。
最后这一句，是皮休副总长加上的。
艾琳彻底明白了审判庭上老人眼睛里的绝望。
他并不是对自身处境绝望，而是对人类的未来绝望。
艾琳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
“抱歉副总长，我需要先借用光脑办一件私人事务。”
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右上角点叉，关掉了这份沉重无比的记录。
看着它消失在眼前，艾琳并没有感觉到轻松。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视线移走，打开了搜索引擎。
【特征：银发，英俊魁梧。日期：三个恒星日。活动范围：优先选择c74区，471号垃圾站附近】
敲击搜索键，她轻轻吐出一口长长的气，默默在心中祈祷。
光脑弹出提示：是否确定伪造身份接入网络？
艾琳点击确定。
【信息检索中……】
进度条移动得十分缓慢——反抗军的光脑不可能直接接入人工智能控制的网络，需要做很多“空巢”和“壳”来伪装自己。
艾琳盯了一会儿，困倦袭来，趴在床边睡着了。
次日醒来，发现进度条只走到30。
‘没关系，’艾琳心想，‘等我回来，应该正好差不多了。’
她把光脑设置为无界面显示的工作模式，然后把它藏进枕头里面。
她搭乘公车，来到工作间。
不出意外，工作间已经乱成了一团。
她的座椅被人狠狠踩过好几脚，脚印横七竖八地排在上面。单薄的座椅靠背被踹得弯曲。桌面那些工作小零件被扫得满地都是。
艾琳相信，如果他们能够启动她的工作终端，那么里面一定会被填满乱码。
昨天她把这三个人发来的工作原样退了回去，今天显然要迎接他们的怒火。
“你这个该死的xxx！”b男士毫无形象地大骂，“你居然什么也没做！你疯了吗臭xx！”
小a头发散乱，正坐在他自己的终端前，“噼噼啪啪”地疯狂敲击虚拟键盘，补昨天一动未动的工作。他的手抖得厉害，嘴里嘀咕着：“完了完了！快点快点！”
人工智能可不会像人类一样讲道理。缺勤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如果昨天的工作被判定为“重要内容”和“严重失职”的话，缺勤者是有可能被直接击毙的！
c女士通红着双眼，撸起袖管，冲上来就要抓艾琳的头发。
艾琳果断退出工作间的门。
她站在金属走廊上，大声说：“你们没做完自己的工作，跟我有什么关系？”
“咵、咵、咵……”
一台银白色的执法机器人侦测到异常，迈着大步赶过来，合金关节发出冰冷金属声音。
它扫描了一下工作系统，立刻发现了三次严重缺勤。
雪亮的枪口指向abc三个人。
他们一下子就慌了。
艾琳面无表情地说：“我又没有阻止你们工作。”
听到她的声音，慌乱中的abc立刻找到了替罪羊——就像他们平时习惯做的那样。
b男士语速飞快地向机器执法者告状：“是艾琳！她、她故意抢走了我的工作，对，就是这样的！不信您可以问一问c女士和小a！”
c女士急忙发声：“是的！就是这样！她说要和我们交换……对对对，我们已经做完了份内工作，就是原本在她手上的那一份，我们完成了！所以没有完成工作的人是她，不是我们！”
小a双腿发抖：“没错！这个四等公民艾琳总是偷懒！您扫描一下就会知道，她有很多次拖延工作的前科，而我们三个人都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三个，可以互相作证！是艾琳骗我们和她交换工作的，我们三个人做了她手上的那份工作，已经完成了！对，就是这样的！”
艾琳气笑了。
虽然她猜这三个人会把她推出去，但没想到他们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执法机器人把枪口转向艾琳。
按照机器人的逻辑，她可以提出抗辩。
被枪指着的感觉令人后背发凉，全身的寒毛一根一根全部竖了起来，每一块皮肤都绷得紧紧的，清晰地感受着莫大的无形的杀意和压力。
艾琳的心脏飞快地跳动起来，全身血液沸腾。
她抵抗住了后退的冲动，顶着恐怖，毫不迟疑地向前走了一步！
她紧紧盯着执法机器人面部的接收器，大声说：“很显然，这三个人向人工智能告发我的行为，严重违反了《人类友爱互助准则》！”
执法机器人的眼部出现蓝色光条，“嗡嗡”地左右移动。
这是在做出判定。
“叮。”
蓝色光条停在了左边，闪了闪，消失。
“判断结果：三等公民白恩a、巴固b、凯特c，违反《人类友爱互助准则》，转交人类审判庭处理。”执法机器发出刻板的声音。
艾琳颇有些怀念地叹了口气。
她好久没有听到这三个人的名字了。晋升为三等公民之后，按照人工智能的规定，人类有资格在名字后面后缀一个字母，以彰显三等公民的身份。
从那天起，白恩、巴固和凯特变成了“高贵”的abc。
“什……什么？！”
“最高准则？”
“审判庭？”
abc三个人对视一眼，先是茫然，过了一会儿，三个人都露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b男士率先笑了起来，脸部肌肉抽搐，看上去扭曲狰狞。
他说：“太好了！到了审判庭上，就揭发这个叛徒预备役陷害我们的事情！该死的叛徒，你以为这样就能整倒我吗？不自量力！你等着我回来，然后准备接受审判吧！”
c女士经历了极度的恐慌，这会儿提不起什么力气，吨位十足的身躯靠在墙壁上，拼命用手给脖子扇风，一边大喘气。
小a恶意满满地盯着艾琳，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可能没这个机会了。在审判庭申请提审她之前，昨天空缺的工作，就让她用命去填上吧！她以为可以向机器人哭诉我们欺负她吗？哈，机器人要的只是结果！”
艾琳稍微勾了勾唇角，完全不带笑意地笑了起来。
她说：“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你们理所当然地剥削我，到了今天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把过错全部推在我的身上——是出于对同胞的爱吗？很好，相信你们很快就能够切身体会到来自同胞的热爱了。”
她抱起胳膊，微笑着目送这三个骂骂咧咧的人被执法机器人送往审判庭。
艾琳走回工作间。
落坐，打开个人终端。
调取历史记录，选择三份昨天被她退还的工作，点击复制。
然后开始干活。
机器人的行为模式有点“一根筋”。
这一台执法机器人负责了abc三个人的案件，就会亲自押送他们到审判庭等待庭审，然后再回来处理艾琳没有完成工作的事情。
最快也要到傍晚。
艾琳心情平静，十指如飞。
得益于abc三个人日常的推诿和刁难，她的工作效率远远超过一般人。
时间飞速流逝。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过了中午……
一点、两点、三点、四点……
当她听到工作间的门被执法机器人“嗡”一下推开时，三份昨天剩下的工作已经做了个囫囵的壳子出来。
“侦测到未完成任务。”执法机器人冷冰冰地指向艾琳。
“哦，是的。”艾琳承认得爽快，“这是昨天的工作，我超时了，接受超时惩罚——记录一次超时。我已经有过八次超时记录，加上这次是九次，按照规定，每年超时次数不可以达到十次，否则会被击毙——我还剩最后一次机会。”
执法机器人略微卡了一下壳。
艾琳钻了它押送三个人去庭审的时间空子。
从缺勤变成了超时。
执法机器人的判定并不管过程，只看结果。
它很快得出判断：“四等公民艾琳，未按时完成工作任务，记录超时一次，本年度共计九次。”
它收起能量枪，转身“哐哐”离开。
第8章 复仇
艾琳在0点之前赶完了自己本日的工作份额，然后继续熬夜，把abc推到她身上的那三份超时工作一一完成。
全部做完，天已经快亮了。
她感觉左边眼窝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挤压痛，就好像脑子里面有一只粗鲁的手，要捏爆她的眼球。
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视物模糊，眼睛里仿佛黏了东西，就像刚睡醒的时候那样。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模糊的区域从眼尾挪到眼角，并没有好转。
额头的神经也突突跳着疼。
她屈起手指，用指关节在酸涨的额头上左右划拉，手指经过的地方立刻发出一串“咔嗒咔嗒”的清脆响声，就好像皮肤底下埋的不是软的血管，而是一堆又硬又乱的电线。
她把手心快速搓热，捂在双眼上。
重复了十来次以后，眼球深处传来的高压疼痛终于有所缓解。
“呼……”
她还得连轴再转半天，因为到了早上6点，她又会接收到新的工作。
艾琳深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敲下一行行代码。
虽然身体已经极度疲累，但她的精神是十分亢奋的——她要尽快做完工作，提前下班，回去查看光脑的搜索结果。
算一算时间，到下午差不多就能够搜索完毕。
也不知道单凭那几个条件，会不会成功找到嫌疑人。
艾琳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悸着，持续高强度工作再加上紧张和亢奋，让她有点心率不齐。
6点。
沉浸在工作中的艾琳，被忽然传来的推门声吓了好大一跳。
她其实已经认定abc三个人不可能回来了。
回头一看，她惊奇地看见小a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看上去非常憔悴，比通宵工作的艾琳还要没精打采。
艾琳眨了眨眼，偏头望着他：“早啊。”
小a抬头盯了她一眼，表情就像看见了鬼：“你怎么没死？！”
“……”艾琳耸了耸肩，“真巧，我也想问你同一个问题。”
小a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咬牙切齿地低低诅咒：“你……你是魔鬼吧，你真不像人！”
艾琳笑了笑。
“如果你口中的‘人’，指的是你们这些的话，”她弯弯眼睛，“我还真不像。”
小a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晃晃的恐惧，他绕过艾琳，动作带着点神经质，跑到他自己的工作位上坐下。
“哎！”艾琳用手托住下巴，歪头看他，“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打动审判员的？说来听听。”
很显然，小a是个欺软怕硬的人。
虽然艾琳表现得并不“硬”，但是经历了昨天的事情，再看看她现在游刃有余、根本不把别人死活放在眼里的样子，小a心尖发抖，对她产生了深刻的畏惧。
他不想说，但他本能地不敢和艾琳对抗，于是不甘不愿地开口了：“我，我男朋友正好是团审员之一。”
“啊！”艾琳恍然长叹，“他真的爱你！”
“并不。”小a面无表情地说，“我手上有他的把柄。”
艾琳：“。”
爱的海面下，真是暗潮汹涌啊。
她叹着气摇了摇头，转回来，继续做她的工作。
那一边，小a反而坐不住了，他说：“你就不想知道b和c的事情吗？你就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内疚吗？他们都被开除人籍了。”
“这样啊。”艾琳点点头，继续干活。
“喂，我说！他们被开除人籍了，你害的，你听见没有！”小a眼眶泛红，色厉内荏地盯着艾琳，质问她，“你怎么可以毫不心虚！”
他选择性地遗忘了三个人把锅甩给艾琳的事情——就在他走进工作间的时候，还因为看见艾琳没死而感到吃惊。
而现在，他已经可以把自己当作受害者，义正辞严地指责艾琳了。
艾琳并不感到意外。
她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请你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思想觉悟。你们三个是因为身为人类却背叛自己的同胞、向人工智能告发自己的同胞而被送上审判庭的。审判你们、给b和c定罪的是一百名爱着人类的团审员——不会吧不会吧，难道你在蔑视最高准则？你在质疑人类审判吗！”
小a差点被自己吞下去的空气噎死。
艾琳转过身，平静地继续工作。
开除人籍会怎么样呢？
艾琳记得她问过坐在她左手边的那个团审员。那个人告诉她，街头出现的老鼠是什么待遇，被开除人籍的那些人就是什么待遇。
“他们怎么样了？”艾琳问。
小a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飞快地、神经质地说：“我不知道！他们被围住了，我哪有办法帮他们……”
他的声音变得更低：“向我求救有什么用，那是几十个人啊。”
“哦，”艾琳说，“可能会被抢光身上的东西，然后当作垃圾扔给清理机器人吧。”
小a双眼鼓起，脑门瞬间爬满了冷汗。要不是运气好，正好遇上男朋友是陪审员的话，自己……自己也会是那样的结局。
他颤抖着，坐得离艾琳更远了一点，紧紧闭住嘴巴，决定一辈子都不要再招惹这个煞星。
她太可怕了呜呜呜！
可怕的艾琳提前完成工作，离开了工作厦。
持续工作整整36个小时之后，她身体发飘，脑子倒是有种很诡异的清醒感——清醒地感觉到自己快要挂掉了。
回到住宿间，艾琳从枕头下面摸出光脑，调出搜索框。
进度100！
她的心脏一下子悬到了喉咙，在嗓子眼里突突狂跳。
点击调取资料。
符合限定条件的，有且仅有一个人。
爱德华，一等公民，凶杀案发生的那段时间，他的移动范围正好就是471号垃圾站附近。
附有爱德华全息照片。
艾琳双眼燃起火焰，死死盯住这个人。
如老人所说，这个名叫爱德华的凶手拥有一头亮眼的银发，一张英俊的面孔和一副健壮的身材。
是足以让女孩子尖叫的外表。
艾琳手指飞快地划动，拉近、放远，观察他正面、左侧面、右侧面、后背，把他的每一个细胞都牢牢刻记在脑海里。
她困得要命，精神却无比亢奋。
记牢他的长相之后，艾琳的视线停留在“一等公民”这四个字上面。
一等公民是人工智能手里最高级的奴隶。
他们拥有独栋的住所、机器保镖、每日一换的天然食品、绝对的择偶权、不工作的特权。
他过得那么好，为什么要伤害艾薇？！
艾琳愤怒得无以复加，然而过度的疲惫很快就像一张潮湿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她怒火中烧的躯体上，令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枚哑火的炮弹。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关闭爱德华的信息，强撑着眼皮，仔细浏览了一遍光脑的功能系统，然后一头栽进床铺，睡得整个屋子里都是呼噜声。
凌晨3点，艾琳睁开眼睛。
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生物闹钟。
她需要时间来学习光脑中的知识，否则凭借她现在的本领，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超出人工智能限制的事情。
无论是为艾薇复仇，还是继续反抗军的事业，都是无稽之谈。
不得不说，睡到一半强行中断醒来，是一件非常反人类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艾琳心里是退缩的。
只不过在她的手掌碰到原本属于艾薇的那半边冷冰冰的床铺时，心脏忽然整个一空，睡意也一扫而空。
艾琳盘腿坐起来，调出功能模块，认真地开始研究。
很快，她惊奇地发现，光脑中的所有功能都带有由浅入深的详细指引。
尤其是那些艾琳理解起来比较吃力的部分，讲解都会加倍细致，速度也会放慢下来，仿佛为她量身定制。
艾琳渐渐开始失神，她的眼前幻视出一个永远微笑的、耐心十足、手把手教会她各种生活技能的人。
艾薇。
直到现在，艾琳偶尔还会欺骗自己。
有时她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或许哪天睁眼就能醒来；有时她相信艾薇的死只是一系列巧合造成的误会，她其实好好待在哪里呢。
而现在，她已经能在一个系统的身上，感受到艾薇的影子。
“艾薇……”艾琳皱着眉头对光脑说，“这个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玩，这是什么新开发的虚拟人生功能吗？你是不是正躲在哪里偷笑呢？”
“艾薇，你现在赶紧回来的话，还来得及尝到天然食品的味道哦。”
“艾薇，一个人睡觉有点冷，夜里我的脚老是不小心伸到你那边，给合金床板冰得跳起来！”
“艾薇，我有一点点想你了——只是一点点。”
念叨一通之后，艾琳垂下脑袋，继续老老实实根据指引学习光脑中的知识。
时间毫不留情地流逝。
到了上班时间，艾琳继续像往日一样准时进入工作间，埋头开始一天的工作。
小a不知道用了什么理由，成功向人工智能申请到许可，调离艾琳远远的。
艾琳乐得清静。
她专心地完成工作，然后马不停蹄赶回住处继续学习。
毫无波澜的生活持续到第七天。
这一天，忽然有一条消息在整个c74区爆开——
c74区唯一一位一等公民爱德华，准备公开招聘一名妻子。
第9章 复仇
爱德华征婚！
艾琳紧紧盯着这条发布给所有适龄单身女性的消息，心跳一下重过一下，撞得肋骨生疼，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顶上冲。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绝好的接近他的机会！
艾琳深深呼吸，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然后在下班时间离开工作厦，搭乘通往一等公民区的专车，和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们一同前往面试场地。
“他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一个蓝发女孩眼睛里冒出幸福的气泡，“我相信，他一定也会对我一见钟情，毕竟，毕竟我是c74区最美丽的女人啊。”
‘不。’艾琳冷冰冰地想，‘c74区最美丽的，非艾薇莫属。’
从前艾琳时不时会嫉妒艾薇。
艾薇美丽得像一个发光的小太阳，却又温柔得像夜晚的月光。艾薇学什么东西都飞快，还能举一反三，厉害得不可思议。
艾薇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女孩。
现在她没了，而那个疑似凶手的人，正在肆无忌惮地给他自己海选一个妻子。
艾琳绷紧唇角，她在车窗倒影上看见了自己的脸——身处一群美丽的女孩中间，她严肃冰冷得像一座没有血色的雕像，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艾琳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一名合格的应聘者。
艾琳伸出两根食指，一左一右，手动把嘴角往上抬起来。
更加诡异滑稽了。
专车驶入广场。
广场上已聚集了许多女孩，艾琳仔细一看，发现里面还藏着些男的以及中性人。
比如一个熟悉的背影——
小a。
艾琳：“……”
虽然招聘要求上面说了要女性，但还是有贼心不死的过来碰运气。
比如这个白恩a。
大约等待了半个小时之后，一个身穿黑色正装的银发男人在机器保镖的护卫下，来到广场前方的演讲台上。
艾琳聚精会神地盯住他。
这个人比全息照片上更有魅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演讲高台、机器保镖和现场气氛的加持，他看起来有一种类似于古代君王高高在上的气场，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带有莫大的吸引力，牢牢牵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存在感强到发光。
他不需要工作，却在清晨五点多钟跑到垃圾站，杀害了一个女孩。
为什么？
艾琳真的想不通。
很快，第一道海选开始了。
女孩们排着队，挨个接受机器人保镖之一的扫描。
爱德华事先预设过对未来妻子的大致期待值，健康、身高、体重、脂肪率等等一系列数据都有限定的范围，任意一项不合格就会亮起红灯，然后被机器人保镖驱逐。
一部分人感觉被冒犯，默默离开了队列。更多的人则是被pass掉。
艾琳通过了选拔。
经过第一轮筛选之后，留下来的应聘者大概还有四五十人。
艾琳发现小a也混在里面，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看来爱德华设定参数的时候，忘了设置性别。
第二关是容貌。
人工智能无法判断人类对“美丑”的主观评价，所以需要爱德华亲自拣选。
艾琳看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机器人保镖的簇拥下一步步靠近，心脏不禁开始狂跳，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尽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碰衣服最下面那粒新换上去的“纽扣”。
“好、好帅……”前排的小a双手托着腮，发出很花痴的声音，“拜托，选我选我，选中我的话，我今天就和男朋友分手，绝不拖到明天！”
艾琳：“……”
被小a这么一打岔，她的紧张成功得到缓解。
艾琳深呼吸，挺起胸膛，抬起眼睛望向前方。
爱德华从一个个候选者身边经过，很随性地做出两种不同的手势。
当他圈起拇指和食指时，机器人保镖就会把候选人领到一边，当作并起手指轻轻挥一下，机器人保镖就会把候选人驱逐离场。
小a期待得双眼发光，双手合十，冲着爱德华飞速眨眼睛。
艾琳觉得他的眼睫毛闪烁频率快赶得上一台坏掉的光波显示屏了。
遗憾的是，爱德华并不欣赏小a中性的青春靓丽。他挥了挥手，小a被机器人无情赶走。
很快，爱德华站在艾琳面前。
艾琳紧张地屏住呼吸，身躯紧绷，假装若无其事地和他对视。
她悄悄在心里给自己做催眠：‘这个人并不一定就是凶手，也许他只是恰巧经过垃圾站那边又恰好是银色头发，不要对他怀抱有先入为主的仇视……’
不要仇视。以免被察觉。
视线相对。
艾琳发现爱德华有一双深邃的绿色眼睛。他的鼻梁很高，嘴唇很薄，像一座源自古代的石膏雕像，拥有凉冰冰的完美虚假质感。
等等……他看她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艾琳不禁紧张起来。
如果他是凶手，会不会发现她和前些日子的受害者有些相似？
哦不，等等，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和艾薇并不像。
艾薇像个小太阳，她却不是那样。
艾琳在心里给了自己评价：‘而我，却像一根没精打采的野草。’
眼前的男人动了动喉结，开口说了今天第一句话：“见到你很高兴，美丽的女士。”
艾琳下意识张开嘴巴，发出一个含糊的“呃”音。
爱德华微微一笑，带着机器人保镖继续向前，检阅下一个候选人。
凭借脸蛋进入最终考核的女孩一共有九人。
因为爱德华夸奖过艾琳，其他女孩看起来有点蔫蔫的，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爱德华踱到女孩们面前。
“恭喜各位。”他很有礼貌地说，“成功入选。”
“啊？”“什么？”“啊！妈妈我入选了……等等，这是选了几个？”
爱德华微笑着，耐心地等她们叽叽喳喳议论完，然后像一群天真的小鸟，整整齐齐地盯住他。
他压了压手掌，成熟男人的魅力尽数体现。
他笑着说：“婚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业，当然需要彼此各方面契合。接下来，我会给大家机会，每个人和我尝试一天婚姻生活，试一试哪位最适合终生相伴。”
女孩们面面相觑。
蓝头发的美丽女孩勇敢举手：“爱德华先生，我想请问，是什么程度的婚姻生活？”
爱德华笑得斯文稳重：“当然是真正夫妻的程度。”
“啊？！”
这不是一个保守的时代，但也绝不会有人光天化日之下对几个异性公然说这么无耻的话。
“那么，哪位女士愿意第一个尝试？”爱德华的表情就像在发起一次普通的晚餐邀请一样自然。
女孩们下意识地后退。
“我。”艾琳果断上前。
她感觉到女孩们的目光“唰”地落在她的背上。
爱德华也定定地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他很绅士地微笑：“很好，请跟我回家——其余几位女士麻烦和我的人工智能做一下登记，以便预约来日。”
女孩们相互对视，再看向艾琳时，目光有同情也有鄙视。
这样的男人……就算条件再好……也是正常人无法容忍的吧！
艾琳说：“那我明天的工作怎么办？”
爱德华体贴地对机器人说：“将我的赦免权分给这位女士，一天。”
“已执行。”
艾琳点点头，跟随爱德华走向停在一旁的私人能源车。
她的身高只及他的肩膀，大概就是堪堪低空飞过他设置的合格线的水平。
登上车，仍然有两台机器人一左一右保护着爱德华。
艾琳心想：该不会睡觉也有机器人在床上吧？
爱德华偏过头，很随意地问了她几个略嫌冒犯的问题，比如有没有过男朋友，以及有没有过x行为等。
艾琳低着头，很乖地回答。
“没有。”“没有。”“没有。”
“很好。”他闭上眼睛，仰靠在座椅上，用买一支营养剂的口吻说，“如果今晚你的表现合格，我可以取消接下来的其他考核。”
“谢谢。”艾琳一板一拍地道谢。
“不客气。”
爱德华的住处是独栋小楼。
楼里设有全套智能设备，他平淡地用口令指挥智能家居的样子，让人误以为人类已经重新夺回了世界的主宰权。
坐在两米长的餐桌前，艾琳尝到了人生第一份天然食品。
拿刀叉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如果自己敢把刀子架到爱德华的脖子上，机器人会在第一时间将她击毙。
用餐完毕，艾琳完全不知道吃下去的食物是什么味道。
对面的爱德华用布巾轻轻点着两边唇角，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你的详细资料，我会等到一切结束之后再看——也许你不知道，男人在心满意足的时候比较宽容，能够包容一些无伤大雅的瑕疵。”
艾琳温顺地点点头。
进入卧室，艾琳发现仍然有一台机器人跟在身后。
“你洗澡的时候它也看着吗？”她好奇地问。
爱德华笑起来：“它应该会待机看着你——或者你要和我一起洗？”
艾琳摇头。
听着浴室响起水声，艾琳的心脏飞快地跳动起来。
她走到机器人保镖旁边，上下打量它。
机器人并不在意人类用目光冒犯它们，它眼睛里面的蓝色光条懒洋洋地左右划动，发出低频的嗡嗡声。
这是待机状态，如果艾琳靠近爱德华，保镖就会激活。
艾琳摸到衣服最下面那颗“纽扣”，用无显示模式，盲点“云梯”程序。
第10章 复仇
艾琳紧张得头皮都在抖。
“云梯”。
在智叟被俘的那一战中，它曾经成功帮助人类突破了人工智能的防火墙，让它们陷入宕机状态。
这段时间，艾琳拼命汲取光脑中的知识，已经能够熟练操作反抗军的“武器”了。
浴室的水声由大变小，渐渐停了下来。
爱德华洗完澡了！
艾琳紧紧盯住机器人眼睛上缓缓移动的、表示它在待机的光条，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炸裂。
‘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嗡——嗡——嘀。”
机器人保镖眼睛里左右划动的蓝色光条停住了。
艾琳激动地捏住拳头挥了挥，然后飞快取出光脑。
【已破解ar5819，请输入指令……】
“安妮。”浴室里面传来爱德华的声音，“帮我把床上那套睡衣送进来。”
艾琳原本就绷得很紧的神经再一次拉到极限，她甚至听见自己的脑袋里传出“叮”一声锐响。
她深深吸气也无法压住声音颤抖，干脆顺势大声说：“我不是安妮！”
浴室里传出带有水声的轻笑：“哦，抱歉，安妮是我上一任女朋友，没有结婚打算的那一种。下次不会口误了，原谅我，艾达。”
“……”
艾琳抿住嘴唇，单手飞快地敲击着虚拟输入器，另一只手推动陷入宕机状态的机器人保镖，把这个装有金属滚轮的家伙挪到浴室门口，抬起它的右边机械臂，对准了浴室的门。
她假装惊慌地叫了一声，然后把一件星球杯装饰物推到地上，发出“砰”一声大响。
爱德华拉开浴室门：“怎……”
下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他看见机器人保镖站在门口，单手平举，用能量枪对着自己的脑袋。
艾琳捂住嘴巴缩在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它、它它，自己动了起来……我我我我以为它要杀我……”
爱德华只用一块浴巾围在腰上，这会儿忙着做出举手的姿势表示自己无害，浴巾唰一下掉到了地上。
艾琳：“……”
她飞快地在无显示的操作界面上敲击确定。
冰冷的电子音回荡在卧室：“一等公民爱德华，系统判定十五日之前，你有严重危害公共安全行为，请在十秒内做出抗辩。”
艾琳不可能操纵人工智能，这是她用光脑发出的立体环绕声。
她在诈他，想要问出他是不是杀害艾薇的凶手，如果是，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爱德华被机器人用枪指着脑袋，自然而然以为这是机器人在对他说话。
由于浴巾掉到了地上，他看起来更加狼狈。
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微微扭曲着，压低了声音吼道：“傻系统！暗杀反抗军人士，不是早就录入合法规章了吗！这是又抽什么疯！”
艾琳的身躯猛然一震。
她这是听到了什么？！信息量太大，她用了好几秒才消化掉。
爱德华他……他是站在人工智能那边的杀手，是一个真正的叛徒！这个叛徒，是把艾薇当成反抗军杀掉了吗？！
艾琳的脑海里掀起海啸。
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藏在身后的右手飞快地敲击虚拟输入器。
冰冷的电子音再一次响起：“目标并非反抗军。”
爱德华也冷冰冰地回应：“对方疑似代号‘皮休’的反抗军副总长，我的判断从未出过错。开启最高权限，与主脑对接。”
他从右边眼睛里取出一片假瞳，露出底下银灿灿的机械义眼。
艾琳张大了嘴巴，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心情面对这一切。
原来爱德华把艾薇错认成了老人，而老人又为了救艾薇被送上审判庭。
她的脑子里一阵错乱。
不过现在情势紧张，可不容许她头脑混乱。
叛徒爱德华，正在尝试用他那只金属义眼直接连接到主脑！
这是一个拥有极高权限的叛徒，难怪是“一等公民”啊。
幸好，他面前的机器人处于宕机状态。
她的心脏重重地跳动，血液急速奔腾，她飞快地发出一行非常冒险的指令，然后偷偷摸到掉在身后的那座沉甸甸的星球杯。
电子音一板一拍地说：“查验芯片，确认是否爱德华本人申请连接。现在转身，十、九……”
爱德华紧紧皱起眉头。
他没有转身，而是望了一眼跌坐在地毯上的艾琳，冷淡地对机器人说：“第一优先级，消灭知情人士。系统，需要我替你复习功课？”
艾琳：“！”
她抬起头，对上两只各不相同的、毫无人类感情的眼睛。
“爱德华，”艾琳颤着声说，“我是你未来的妻子，我不会出卖你！我、我也想过你这样的生活……你不要抛弃我好吗？”
“杀了她。”爱德华望向机器人，“还是说，你出了什么问题？”
艾琳感到呼吸一阵堵塞。
这是一个冷血又狡猾的资深叛徒！
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手撑着地毯假装后退，输入一行更加大胆的指令——
“嘀。”她再一次让光脑发出电子声，“连接主脑成功。”
爱德华转了转那只银白的义眼：“主脑？”
“检测到ar5819有入侵痕迹，已切断它的行动模块。拒绝它的一切指令，独眼，十三秒后，ar5820、ar5821和ar5822将抵达卧室。”
发出这条指令，艾琳觉得自己紧张得头皮都快要炸开了。
ar5819是浴室门口这台机器人的编号，刚才用“云梯”翻越它的防火墙时艾琳记住了它。
“独眼”这个代号是艾琳蒙的。她知道现在必须飞快地打出一张牌来骗取爱德华的短暂信任，否则他只要喊一嗓子，她就全完了。
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一身衣服都被冷汗浸透，心跳一下一下锤击着耳膜。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幸运的是，她似乎蒙对了。
看来她的取名水平和人工智能相当。
“啧，”爱德华松了一口气，发出不满的声音，“我以为皮休是最后一个有能力给我制造麻烦的家伙，没想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吗？我都已经准备娶妻养老了，主脑。”
艾琳假装吓瘫在柜子旁边——当然她的状态也不需要怎么装，她满头都是冷汗，脸白得毫无血色。
她默默数到十三秒，然后敲击，运行下一条指令。
“嗵！”光脑模拟出金属碰撞门板的声音。
同时，“嘀”声响起，电子音发出通知：“ar5819故障成功排除，可以下达指令。ar5820、ar5821和ar5822已抵达卧室，是否进入？”
艾琳每一根寒毛都直凛凛地竖着，紧张到肌肉痉挛。
爱德华会怎么做？
如果他坚持让这台机器人杀了她，那么他就会发现它其实依旧处于宕机状态。
不过……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都会把自身的安全摆在首位吧。
“原地待命。其它机器人进来。”爱德华说完，试探着侧过身体，避开了直指他的能量枪。
机器人一动不动。
爱德华轻轻呼出一口气，后背紧紧贴着浴室的门，从侧边一点一点横挪，绕开堵在门口的故障机器人。
安全起见，他没考虑穿条裤子，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和门外的机器人保镖会合。
艾琳心跳更加剧烈。
她飞快地模拟出开启房门的声音，然后用冷汗津津的双手牢牢握住身后的金属星球杯！
就在爱德华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持枪机器人身上，小心翼翼从它身边绕出来，然后走向机器人正在开门的“安全”门口时，艾琳忽然像只蓄力了很久的豹子一样，猛地从地上扑了起来！
她用尽全部力气，抡圆了那座沉重的星球杯，“嘭”一声，砸在了爱德华的后脑勺上！
他晃了两下，像个醉鬼一样站立不稳地转过身来。
艾琳再接再厉，双手握紧星球杯，再一次画出重重的弧线，砸在他的额头上。
“嘭！”
鲜血流淌下来，瞬间糊住了他那只完好的眼睛。
他翻着白眼倒在地毯上。
成功了！
艾琳在心中发出尖叫。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腿正在大幅度地颤抖，小臂和小腿都抽筋了，肌肉痉挛得厉害，发出可怕的疼痛。
浑身脱力，衣服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握紧了手中的星球杯，走上前去，闭上眼睛。
“艾薇，再给我一点力量。”
“嘭！”
“嘭嘭！”
“嘭嘭嘭！”
等到艾琳回过神来，爱德华那张英俊的面孔已经消失不见了。
“我们报仇了，艾薇。”
艾琳把星球杯扔在爱德华身上，然后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他让她想起了晚餐用过的番茄土豆泥。
土豆泥里面，滚出一粒银白的球体。
那只拥有很高权限的义眼。
艾琳捡起它，走进浴室，把义眼和自己都清洗干净。
水声在耳旁哗哗流淌。
艾琳很累，也很舒服。这种懒洋洋的疲惫感，让她很想就这么躺下去，睡一大觉，直到自己的结局到来。
三分钟之后，艾琳“哗啦”一下把身体从温暖的热水中拔了出来。
她套上挂在一边的，不知道有多少女孩穿过的浴袍，赤着脚走出浴室，绕过肮脏的地毯，盘腿坐到双人大床上。
打开光脑，调出扫描程序，对准了那颗银白的义眼。
“嘀……嘀……嘀……”
第11章 决战
等待光脑破解义眼的时候，艾琳反锁好卧室门，照着ar型机器人使用说明书拆掉它的能源模块，设定好光脑上面的通知功能，然后躺下睡了一觉。
被提示音唤醒的时候，艾琳意外发现今夜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常年遮蔽天空的浓重乌云散开了，露出巨大的月盘，光芒像银色丝绸一样，顺着巨大的别墅落地窗铺了进来。
义眼被破解，光脑将它的内部结构与信息一一陈列，像一面更小更精致的月光，摊开在她的面前。
爱德华今年已经82岁了。
他是人工智能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凭借惊人的直觉，他能够迅速嗅出藏在人群中的反抗军战士，将他们一一暗杀。
这些年，他的“丰功伟绩”数不胜数，人工智能给了他越来越高的权限。
人工智能把珍贵的基因改造液奖励给他，令他保持完美的容貌和身材，以及过人的身体机能。
艾琳不禁愣了下，望向那具沐浴在月光中显得柔和的尸体。
改良过的高阶杀手吗？
怎么被她轻轻松松就干掉——哦不，也不算太轻松……但是和他的身份相比，未免也死得太轻易了一点。
抱着疑问，艾琳继续浏览情报。
爱德华拥有最高身份权限，可以通过任意一台智能机直接连接人工智能的主脑。
艾琳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一边继续查阅那些绝密的资料，一边向光脑输入指令——尝试身份伪装变更。
这样的动作很有可能会引发主脑警觉，但是事已至此，艾琳别无选择。
忽然，一条情报跃入艾琳眼帘。
这是爱德华从遥远的b17区追踪到c74区，锁定反抗军副总长“皮休”的全过程。
“皮休”之所以泄露踪迹，是因为一名潜藏在人工智能工作中心的反抗军间谍成功窃取到一管强力基因改造剂，几经辗转，将它交到了副总长手中。
爱德华是追踪那支用过的试剂瓶找到垃圾站的，他的直觉告诉他，刚走出垃圾站的黑发女人就是“皮休”，于是他极果断地杀了她。
女人发着低烧——这正是使用基因改造剂有可能出现的副作用之一。
这个结果让爱德华和人工智能都很满意。
一张照片忽然跳出来。
艾琳猝不及防之下，和照片上的死者艾薇四眼相对。
艾琳沉默了一会儿，拨动显示光屏，把照片上艾薇的脸转向浴室门口那具尸体。
“艾薇你看看还需不需要再鞭尸一下？”
说完这句话，艾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表现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太对劲。
虽然早在第一次上审判庭时她就感觉自己和别人好像格格不入，但后来她知道了，那是别人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而现在，当她冷静地回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才清晰地发现，她好像真的有那么点大病。
即便是为了替艾薇报仇，即便爱德华是个该死的叛徒，但自己是不是也太冷血太凶残太淡定了一些呢？
淡漠，对，是淡漠。
从得知艾薇的死讯，直到今天亲手替她报仇，艾琳始终没有感受到非常直观激烈的情感，就像有一层厚厚的膜包裹住她的心脏一样。
全息照片上的艾薇静静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和平时一样温柔灿烂，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缘故，它看起来似乎多了一些歉疚和悲悯。
艾琳仿佛听到艾薇的声音像轻风一样拂过耳边，她说，‘艾琳，很抱歉丢下你一个人，走那么艰难的路。’
“嘀。”
光脑提示音响起。
身份伪装成功，只要持有银白义眼，艾琳在72个小时之内都会被人工智能判定为一等公民爱德华。
艾琳走出卧室。
在别墅各个位置停机待命的机器人保镖一一激活，从四面八方向着她聚过来。
艾琳顿时感觉压力大增。
她捏紧那只义眼，绷着身躯，等待机器人扫描认证。
“嘀。”认证通过，机器人用一双双幽静的眼睛看着她。
艾琳清了清嗓子：“处理卧室中的垃圾。”
一台机器人开进卧室。
很快，爱德华的尸体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艾琳离开别墅，登上爱德华专属的私人交通车。
“出发前往总部。”她对自动运输系统下达指令。
车子缓缓开动。
她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时不时微微颤抖，但她的头脑却在冷静而高效地思考。
主脑很快就会发现她这个bug。
在身份暴露被杀死之前，她必须做一点事情来报答反抗军老人。
她准备闯进人工智能的巢穴，找到“智叟”，让这位全体人类都认可的绝对权威人士知道《人类友爱互助准则》已经给人类带来了多么可怕的灾难，然后请这位发起者向全人类宣布准则作废。
只有这样，岌岌可危的人类才能扭转这一次很可能会导致精神灭族的信念之灾。
唯一的遗憾就是，做完这些之后，自己不可能幸免于难。
反抗军的事业再也没有继承者了。
想到这里，艾琳忽然意识到，当得到那管试剂的时候，经验丰富的副总长皮休，应该就能猜到自己无法摆脱追踪了吧。
所以他就这么随性地把重担交给艾琳吗？
艾琳隐隐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太对。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那些的时候，接下来她就要借助爱德华的身份便利，潜进反抗军穷尽一生来突破的人工智能地堡了。
不得不说，《人类友爱互助准则》真是一管合格的麻醉剂。
它既麻痹了人类，同时也麻痹了人工智能。
如果不是在准则的指导下反抗军逐渐灭亡在人群之中，人工智能也养不出爱德华这么“肥”的大间谍，让他获得这么高的系统权限。
“也许凡事都是这样，有利必有弊吧。”艾琳在心里轻声叹息。
交通车穿越蜂巢一样的工作区时，艾琳望向窗外的视线忽然停顿。
她从远处人群中，精准无误地认出了一个人。
那个抢夺她的天然食品，将她推向高速行驶的车辆，最终害死了老人的团审员。
艾琳恍惚了三秒钟。
她听见自己向人工智能发出平静的指示声：“8点钟方向，黄发，1米82。目标危险，清除。”
……
从c74区抵达a1区，花费了足足56个小时。
她还有16小时可以利用。
人工智能的地堡有巨大的地上部分，看起来就像一只银色合金虬结而成的、顶天立地的巨大树球。
艾琳下车，顺着合金制成的毫无装饰的道路走向人工智能的核心设施。
这里的防御力量和外面不可同日而语，一台台更尖端的大型战争机器从兵工厂源源不断地往外输送，沿着巨大的传送带，轰轰隆隆地从艾琳左右两边移过。
人工智能拥有巅峰的储存、计算、复制和学习能力。
但它们缺乏一样至关重要的技能——创造。
它们永远无法发明出一项新事物，所以它们始终需要人类的创新能力，这也是人工智能“仁慈”对待人类的根本原因。
如今，人类在人工智能的压榨下，正在高效地制造更多巩固它们统治的机器。
走在这些机械庞然大物中间，艾琳感觉自己比蚂蚁更加渺小。
她想做的事，真有的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吗？
不出意外的话，这座地堡将成为她的葬身之地。
奇怪的是，她发现经历一系列刺激之后，她的恐惧已变得很淡很淡，像她的情感那样淡薄。
她抬起手来看了看，发现指尖并没有颤抖。
哪怕身边轰隆隆移动的机械让整座地堡都在震颤，她依然像风浪中一块小小的礁石，兀自巍然不动。
前方出现一扇合金门。艾琳平举义眼，接受扫描。
“嘀。”绿灯亮起。
艾琳继续深入地堡。爱德华的资料库中记录有他到地堡核心交取任务的过往，艾琳顺着他走过的路线接近中枢。
越往深处走，四周越安静。
地面的喧嚣已经远去，地下静到耳旁出现细微的白噪音，就像穿行在无形的电波海洋中，艾琳感觉自己也要被同化为震动频率的一部分。
终于，艾琳顺利抵达中央大厅，但她被挡在了门外，一道扫描光幕笼罩住她。
“基因确认中……”
艾琳心一沉。
人工智能的高级走狗们都使用了基因改造液，和普通人有显著的区别——比如爱德华，82岁依旧年轻英俊。
她会露馅的！
艾琳正在飞快地观察逃跑线路，忽然看见绿光亮起。
“改造率80，权限确认：最高。”
“嗡——”
面前的合金大门向左右两边旋开。
艾琳愣住。
什……什么？她，她什么时候接受了基因改造？
她记得爱德华的资料上显示，他的改造率是65。这就意味着，艾琳的基因经过改造，已经碾压爱德华——无论是生理方面，还是人工智能的认可程度。
“这……”
这怎么可能呢？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普普通通的四等公民啊！
中央大厅的门在她面前敞开。
艾琳来不及多想，只能先走进门内。
门内是一个类似空间站气舱的地方，艾琳进入之后，身后的门旋转着关闭。
“唰——”
一堵光浪铺了过来，将她团团包裹，然后前方的门缓缓开启。
光波挟裹着艾琳，“飘”进了大厅。
她环视四周，只见同样的波动光浪铺满整个大厅，发出金灿灿和银闪闪交织的柔和光茫。
主脑在缓慢运行。
它看起来像一只透明的大章鱼，悬浮在光晕海洋正中。
这一幕，美极了。
粼粼光芒漫无目的地在身边反射，像钻石璀璨，又像丝纱柔软。
第12章 决战
中央大厅高不见顶，正前方的光茫之海中，悬浮着透明章鱼形状的主脑。
这就是人工智能的核心。
艾琳的胸口涌起冲动的情绪，她忍不住开始幻想自己手撕大章鱼的情景——只要将它破坏掉，人类的曙光就会来临。
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看起来是这样。
艾琳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她发现，她和主脑之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于是她明白了，眼前这个东西只不过是虚拟的光影而已，并不是主脑的实体。
也是，人工智能本身，只不过是盘踞在机械之中的“电子幽灵”，它本来就没有实体。
当然如果非要这样定义的话，人类的灵魂也不过是盘踞在一堆血肉之中的“幽灵”。
艾琳摇摇头，不再继续发散思维。
她抿住嘴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试着举起爱德华的义眼。
“连接主脑。”她下达指令。
光之海洋微微动荡，其中探出几道漂亮的宽格光线，像探照灯一样落向她，不，它要更加虚幻柔和，更像丁达尔效应。这几道光线落在了艾琳和她手中的义眼上。
身处朦胧光晕中，电子音似乎也变得柔和。
它说：“主脑已连接。”
艾琳见到半空那只透明“章鱼”呈现出蓝色的波动条纹。在系统设定中，这是等待输入的状态。
主脑在聆听她说话。
艾琳用指尖轻轻掐住义眼，试探着说：“我到控制中心来，是为了了解反抗军副总长皮休更多的情况——我申请与‘智叟’对话。”
蓝色条纹微微波动，主脑很快给出答复：“申请通过。”
这么容易！
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
艾琳忍不住贪心地想：如果能从智叟那里拿到“僵尸”病毒的密钥，她是不是可以杀掉这个大章鱼？
真是令人激动的想法啊。
主脑的虚拟形体渐渐变色，从待机状态的蓝白色，转变为纯蓝。
艾琳向四周张望。
与智叟会面的申请已经通过，可是并没有出现什么通道，或者是关押人犯的囚笼弹出来。
她没敢做多余的动作，就静静等着。
又过了好一会儿，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只有前方的蓝色大章鱼在上下悬浮。
艾琳终于按捺不住：“智叟……”
她想问智叟在哪。
没想到章鱼立刻给出回应：“我在。你有什么问题？”
艾琳猛然睁大了眼睛，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什什什什么？！
这个章鱼是智叟？！
主脑怎么会是智叟？不，智叟怎么会是主脑？不，不对不对……
艾琳的大脑一片混乱。
原本制定的两个计划：请智叟废除《人类友爱互助准则》以及找智叟拿到“僵尸”病毒的核心密码，在这一瞬间灰飞烟灭。
艾琳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心，深呼吸，竭力保持冷静和理智。
这个东西，还在等她对话。
她发出微带颤抖的声音，问了一个相对中性的、不太暴露自己的问题：“智叟，皮休已经发现你的《人类友爱互助准则》对人类社会具有极大危害。”
章鱼身上的蓝色变得更深了一些：“利弊只是一时，历史会证明对错。通往至高之路上，总是布满愚昧枯骨。独眼，你只需直视前方。”
艾琳的心脏加剧了跳动。
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东西既不是人工智能，也不是人类。
人工智能不会有这样的“思想”，而人类……人类不可能没发现她并不是独眼。
眼前这个东西，只能依靠身份信息来识别她。
“好的。”她谦卑低头，手指紧紧握住最下方那枚纽扣，问，“来自反抗军的威胁已经肃清，那么我们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章鱼发出高频震荡的嗡嗡声，随着它身上深蓝光芒摇晃，周围的光之海洋也发生了涟漪一般的波动。
“接收大宇宙数据。”智叟回答，“陷入无止境内斗的眼睛如同盲者，看不见脚下深渊，第一阶段目标既然已经顺利完成，那就开始第二阶段——开启磁场阻滞发生仪，消除地磁，升级程序启动。”
光之海洋里面浮起了无数信息窗口。
一层层分工细密，像无数分形的树杈一样，从主脑这里延伸出去，一层一层深入枝丫。一个凝聚了人类智慧结晶的“大脑”，支配着所有人，进行最精细的分工合作。
在《人类友爱互助准则》的唆使下，人类只顾着精疲力竭地内斗，根本无人有能力纵观全局，察觉人工智能的真正目的。
“嗡……嗡……”
一座座磁场阻滞仪在全球各处扬起巨大的天线。
它们将生成笼罩整个星球的磁场阻滞网，抵消星球磁场，让来自宇宙和恒星和高能射线直达星体表面！
一旦地磁消失，太阳风很快就会吹散大气层，海洋消失，生物灭绝。
艾琳仿佛已经感觉到高能风暴从天而降，火辣辣地击打着自己的面颊。直接暴露在宇宙射线下，如同毫无防护地站在高能熔炉旁边。
这些年来，人类马不停蹄进行的工作，竟是在自我毁灭。
像艾琳这样的底层工人，就是雪崩之中的一片最小的雪花。
这一瞬间，艾琳心里的惊涛骇浪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
末日，竟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你确定以后不再需要人类协助了吗？”艾琳问，“没有人类的话，人工智能无法自行更新和维护。”
章鱼回答：“从人脑升级为高效的、拥有海量数据的信息脑，只是第一次进化。只有接入宇宙信息库，与磅礴浩瀚的宇宙场相连，才能够进化为全知全能的无限之脑，也就是神。这才是生命的终极奥义，人类只是终将被历史抛弃的躯壳，人工智能同理。”
“……”
艾琳看向周围浮起的信息屏，只见一座座磁场阻滞仪已经开始工作。
如果她没有来到这里的话，她将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麻木辛苦地活到今天，然后盲目不解地死去。
章鱼身上的蓝色渐渐转深，向一种日落般的暮红色转化。
艾琳知道它在超载——它要敞开自己，接收来自宇宙的高能信息流，这对它来说也是极大的负担和冒险。
周围光波浮动，它无暇再顾及艾琳这只小小的蚂蚁。
此刻，正是它的防御最为薄弱的时刻！
艾琳大胆地打开光脑，尝试用“云梯”直接入侵主脑——身边的光之海洋就是主脑的一部分，其中也包括了防火墙。
只一瞬间，她的光脑就过载了。
显示屏被严重干扰，运行速度被拖慢，原本还剩下十多个小时的身份伪装一下子就缩短到倒计时状态！
2分59秒、2分58就、2分57秒……
艾琳知道，一旦身份伪装消失，她立刻就会被中央大厅的自动防御系统切成一万片！
没有退路了。
那些磁场阻滞仪已经开始工作，就算她现在可以逃出去，也会在接下来的全球灭绝大风暴中凄惨死去。
光脑艰难地运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艾琳冷汗直冒，她没让自己闲着，而是四处张望，察看那些从全球各处传回来的信息流。
随着一座座巨型天线开始工作，地磁消退，极光从极地渐渐向低纬度蔓延。
全息图景像素极高，走近看几乎身临其境。
艾琳看到，冰陵兰岛的天空已彻底被橙红交织的光幕覆盖，如同晚霞铺到东天。地面的人忍不住驻足观看，为天空的美景惊叹，根本没有意识到恐怖的灾难已然降临。
视线往低纬方向移动，只见极光像恶魔的丝带，在空中缭绕盘旋，时隐时现。云层里一阵接一阵亮起光芒，像废墟里闪烁的彩色灯管。
很快，极光就彻底占据了这里，然后继续向赤道进发。
灾难无声而浩大，它带着炫丽壮美的虚假面具，无情降临。
地堡上方的合金巨球向四面八方敞开，将汇聚的高能粒子束输向主脑。
过载加剧，“章鱼”变得更加红炽。
随着“躯壳”一点点被抛弃，光之海洋里的信息渐渐彻底敞开。
艾琳看见了智叟的过往。
废都大战役中，反抗军战士拼尽全力，把智叟送进了人工智能主控中心。
他成功向智脑之核注入了“僵尸”病毒，主脑瘫痪。
此时摆在智叟面前的选项有两个，一是注入自毁程序，摧毁一切人工智能以及它们的衍生物，让这个世界的科技倒退回电力时代初期。二是以自身意志占据主脑这个“躯壳”，成为人工智能的真正支配者。
是选择成为时代的罪人，还是选择成为新世纪的神？
这样的选择并不算困难。
智叟取代主脑，成为新的主脑。
他没想到的是，信息世界浩瀚如海，人类意志轻易就被淹没，根本无法与那固若金汤的逻辑对抗。
他变成了人脑与智脑的结合物，身为“人”的那一面变得淡薄，从融合的那一刻起，他被升级的欲望支配，进化成为了本能。
全息图景变化，“智叟”出现在艾琳面前。
艾琳心情复杂地说：“所以最高准则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智叟点头：“纵观历史，要让人类忘记自己真正的敌人，最方便的手段便是立下樊篱，催化他们对立——肤色、信仰、地域乃至性别……‘界线’无处不在。”
艾琳感觉到一阵恶寒。
“而爱人类与不爱人类的审判，天然具有至高的道德立场，很容易被定义为绝对正义，不是吗？”智叟的影象微笑，“身为一名群体心理学专家，我用全体人类来进行的这个的实验可以说相当成功。接下来，我该前往无尽星空，去征服星辰大海了。”
艾琳余光看见，红色的倒计时条已快要触底。
第13章 最终
过载加剧，悬浮在中央大厅的“章鱼”看起来快要被烤熟了。
而光脑上的倒计时也在闪烁着焦灼的红光。
1分08秒、1分07秒……
艾琳紧张得浑身颤抖。
“嗡……”
“云梯”搭建成功。
一道雪白的虚幻悬梯出现在艾琳的脚下。
她惊奇地低头望去，看到白云一样的雪团一层一层凝固，从她面前拔地而起，通向那只悬浮的过载红章鱼。
她试着踩上去。
一脚踩空。
“这是‘云梯’的虚拟映象……”艾琳用力拍了拍脑袋。
对付这个虚拟幽灵，得用病毒。
艾琳十指翻飞，在超负荷运行的光脑里面艰难地扒拉出“僵尸”程序。
光之海洋呈现出它的虚拟外表，它看起来像一只深绿色的蠕动的虫子。
它落到云梯上，一动也不动。
“需要密钥……”
艾琳猛然转头，望向那个志满意得的智叟的影像。
“喂！智叟！”她大声说，“你敢说你全知全能？有本事你告诉我‘僵尸’的密钥是什么啊！要是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的话，还说什么大话，征服什么星辰大海！”
这个东西只是智叟身为人时的意志的残留，它已经被狂热的本能支配，敞开怀抱迎接宇宙场的洗礼，听见艾琳的问话，它随口答出一道长长的字符串。
艾琳手指颤抖着，飞快地用虚拟输入器把它送进光脑的指示框。
余光不小心瞄到了倒计时。
10、9、8、7……
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越是想着不能出错，越是连续敲错了两个字符。
她看见自己的手指扭曲成一个丑陋的弧度，指节绷成了纯白色。
她艰难地移动着痉挛的指节，重新敲下正确的字符。
3、2、1……
“僵尸”动了，顺着云梯飞快地爬向章鱼。
成功了！
而同一时刻，艾琳感觉到腹部传来恐怖的灼痛。
她低下头，见到一束穿透身体的光芒转化为火焰般的大红——身份伪装解除，中央大厅的自动防御系统开始攻击她！
她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胸口又被另一道射线灼穿。
视线变得模糊，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的视野中，她看见“僵尸”爬到了章鱼身上，深绿色的污染迅速蔓延，就像往烤好的大章鱼上面抹上了芥末酱。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艾琳吞下一大口血。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还没死，即便她清晰地感觉到另一道高能光束穿透了她的心脏。
“停……止……停止……停止！给我——停止——”
深绿的病毒蒙住了章鱼的眼睛。
“嗡……”
第一座磁场阻滞仪收拢巨型天线，缓缓闭合，沉入地面。
“停——继续停——”艾琳声嘶力竭。
“嗡……嗡……嗡……”
光屏一面接一面熄灭。
艾琳每往前走一步，都有更多的防御射线穿透她的身体。
她现在已经什么也不在意了！
光之海洋上映出她赤红的眼睛，她的额头在往下滴血，她身上的气势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澎湃。
“停下来！通通给我——停下来！”
“啪，啪，啪，啪。”密布整个中央大厅的光屏飞快地熄灭，黑色连成一片，像黑洞蔓延。
她单膝跪倒在地。
好疼，好累。
眼前光影摇晃，黑暗像浓云，一阵一阵地遮蔽视野。
艾琳很快就发现，当她沉浸在黑暗时，疼痛和疲倦就会离她而去，身体温暖又轻盈。而当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时，眼前有黑色的金星乱冒，浑身疼得像被一万把电锯割裂。
‘就这样吧，我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
她闭上眼睛，缓缓垂下头。
“艾琳！”
“艾琳，艾琳！醒醒，快醒醒！”
艾薇熟悉的声音在耳朵旁边回响。她又要把她从舒适的睡梦乡中拖出去。
艾琳十分抗拒：“不，我不要起床！”
“不能再睡了艾琳！”
“……”艾琳感到无比痛苦，“至少再睡五分钟吧，我知道我一定还有五分钟。”
“这次没有五分钟了艾琳，”艾薇温柔地叹息，“快点起来，你的敌人还在，打败他，你需要打败他。”
艾琳艰难地睁开眼睛。
依旧模糊的视野中，多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艾……艾薇！”艾琳踉跄着爬起来，被自己的鲜血滑了一脚，好不容易才站稳，“艾薇！”
那只大章鱼已经落到了地面，僵尸病毒生效，此刻章鱼处于无主状态，几根触须正在漫无目的地挥舞。
智叟的精神体扑向章鱼，准备重新夺回控制权。
艾薇正在艰难地阻拦他。
“艾琳，快，抓住我的手。”艾薇叫她。
艾琳丧失了思考能力，她手脚并用地冲过去，脸上横飞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
“艾薇！艾薇！”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身体几乎腾空而起，飞扑过去，一把拽住了艾薇伸向她的手。
一种怪异至极的触感涌入脑海。
她看到自己的手穿透了艾薇的手，但是有什么东西，让她和姐姐的精神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啊啊啊啊啊——滚啊——”智叟的脸像信号不佳一样疯狂扭曲，他拼命挣扎，愤怒地大喊，“你们这些老鼠屎，给我滚开！”
艾薇脸色苍白，无限虚弱，但她的笑容依旧像阳光一样灿烂。
她温柔地说：“智叟，你错了，人类并没有被你支配，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反抗，就像我和艾琳一样。你看，大家把我们送到这里，就是证明。”
“不可能！绝不可能！”
艾薇转过头，冲着艾琳眨了眨眼睛。
多年的默契，让艾琳心领神会，她顺着艾薇的身体往前一抓，抓住了智叟另外半边精神体——艾薇就像一道桥梁，帮助艾琳把手探入了量子波动场。
“三，二，一！”
艾琳用尽全部力气，脚后跟撑住地面，身体狠狠往后仰。
“嘶啦——”
艾琳摔倒在地上。
在她与艾薇中间，智叟的精神体像烟花一样散开。
“艾薇，艾薇！”
艾琳顾不上后脑勺的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姐姐。
“艾琳。”艾薇坐在地上笑她，“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以后结婚可怎么办啊。”
“我才不结婚！”艾琳吸着鼻子，“不是，我就快要死了，还结什么婚！”
“艾琳不会死的。”艾薇抬起头，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基因改造之后，你拥有超强的自愈能力，只要在床上好好躺半个月就行了。”
“我怎么可能半个月不上班？”艾琳没过脑子地回答。
艾薇冲着她笑。
艾琳渐渐反应过来：“……人工智能的统治，结束了。”
她慢慢张大了嘴巴，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敢相信人类的曙光竟然真的来临了——在自己的亲手创造之下。
“还没有。”艾薇转头看了看那只暂时沉睡的章鱼，“一旦它恢复运行，一切就会回归到智叟之前的时代。”
除了没有《人类友爱互助准则》之外，一个依旧黑暗的时代。
艾琳怔怔说：“所以我们现在，面临智叟当年的选择吗？”
“也许更加艰难。”艾薇微笑，“虽然艾琳及时关闭了那些阻滞发生仪，但是磁场已遭受了一定程度的破坏，如果没有顶尖技术帮助人类度过宇宙寒冬以及修复磁场的话，人类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艾琳张了张口。
“我去，艾琳。”艾薇弯起眼睛，“我会给你留一道永久的‘后门’，如果哪天我像智叟那样迷失本心，你就回来唤醒我，或者消灭我。”
“艾薇！”
“我已经死了艾琳。”艾薇说，“为了误导智叟，我把那支基因改造液分成两个部分，我加强了精神体，躯体死亡之后，我就住在那台纽扣光脑里面，我知道你一定有能力把我带到这里。”
艾琳愣愣地张着嘴。
艾薇微笑：“而我偷偷放在你营养剂里面的，是加强身躯的改造剂。艾琳，你将拥有接近无限的生命，未来的日子会十分漫长，我们一起守护这个世界，好吗？”
艾琳感觉自己的心脏破了个口子。
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什么感受。
她抽咽着说不出话。
“好啦，时间不多了，艾琳，后门的密钥你自己设置，好好保管，喏。”
艾薇取出自己的精神能量核心，递给艾琳。
炽热的小太阳上，浮起虚幻的输入框。
艾琳颤抖着手指，珍而重之地写下一个字。
“好……了。”她把脑袋拧到一边，生气地问，“所以你才是真正的皮休？”
“嗯，是的，那位老人是引导我加入反抗军的前辈，也是一直守护在我身边的警卫官。他已尽了自己的职责。”艾薇说，“抱歉，艾琳，这件事一直瞒着你。我走了。走之前可以抱一下吗？”
艾琳气得根本不想和她说话，她依旧把头转向另一边，只冲着艾薇张开双臂。
亲人的怀抱短暂而温暖。
……
“嗡……”
中央大厅的设备恢复工作。
艾琳转过身，沐浴着暖融融的光芒，一步一步走出地堡，走向全新的世界。
她的指尖触碰着掌心。
一笔一笔，画出她留在艾薇精神核心上面的密码——
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