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冬天 康熙二十二年腊月,雪粒子密密地铺了紫禁城数千间房舍的琉璃瓦。白的、黄的顶,红色的宫墙交相辉映,显现出别样的冷艳的美。 这一年对即将三十岁的康熙来说绝对是好事多于坏事,台湾收复了,跟罗刹人的小摩擦也以胜利告终,后宫的妃子们还替他生下了二子二女。虽说佟皇贵妃生的八皇女没活过满月,但宜妃的九阿哥、钮钴禄贵妃的十阿哥、德妃生的九格格眼看着可都养活了。 年关将近,又下了一场瑞雪,宫里越发有喜气的氛围。就连愁云惨淡了几个月的佟皇贵妃,都强打起精神,给养子四阿哥做了几身新的春装。当然,贵为皇贵妃的她是不必亲自动手的,动动嘴就可以了——自有四个内务府的嬷嬷帮忙量尺寸,又有足足八个小宫女抱着各色贡缎任凭挑选。 “胤禛想要什么颜色的衣服?”皇贵妃眉眼温柔,但脸上的苍白和疲惫即便是胭脂都遮不住。 四皇子才六岁,刚开始跟着师傅念书,却已经是个在深宫经历了人情冷暖的小大人了,此时说话格外懂事体贴:“都听额娘的,额娘保重身体才是,儿子有宫里例行裁衣,总不缺穿的。” “穿例制的衣服?你这就是孩子话了。”皇贵妃嗔了养子一眼,“颜色不鲜艳,款式也老旧,料子更是普通,怎么过年?出去见了你几个哥哥,或是老五、老六几个弟弟,可不能就只有咱们四阿哥穿得灰头土脸的,又不是承乾宫缺料子使。” 四阿哥抿嘴,终究是没绷住笑了,笑得有几分孩子气。 佟皇贵妃一气指了三匹不同颜色的云缎并一卷绣金纱,又择了两张做斗篷的银狐皮,才挥手让宫女们退下。她精神好像愈发不济,但依旧是拉着胤禛的手,细细地嘱咐: “年里事多,你不要乱跑,跟师傅读书要紧。我这里不必每天都来,但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是不能落下的,免得有小人说嘴。” 想了想,她还是把话说的更明白些:“八阿哥出痘了,挪去了乾东五所最边上的那个院子。你虽然种过痘,但……总归得自个儿当心。”说到这里,佟氏忍不住叹了口气。 八阿哥也是命不好。康熙第一次给儿子们种痘的时候他还在良贵人肚子里,属于没赶上趟。等到他生了,生母出身低,养母又是个最最谨言慎行的性子,于是种痘之事就拖了一年又一年。第三年,得,也不用种痘了,自己就染上痘了。 被佟皇贵妃感慨命不好的八阿哥病得很重,干发烧不出痘,中医上叫做热毒淤积肺腑不外散,是最凶险的那种天花病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三岁的小豆丁裹在大红的百蝠锦被下,烧得人事不省一命呜呼,再有呼吸时,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叮!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生命垂危,健康检查系统正在自查。叮!确认为天花病毒感染,建议……” 躺在床上的幼童突然动了,右手食指“啪”、“啪”点了身上几处大穴,出手快、准、狠,一点都不像是个才三岁的孩子。更何况,那肉眼不可见的真气顺着穴位游走,竟然将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高热,硬生生驱散了少许。 系统识海里响起宿主稚嫩的童音,语气却不急不缓,成人一般。 “你继续说,你建议?” 系统“吱吱”卡了两声,声音明显降低了一个度:“建议宿主兑换……退烧药。” 系统健康监测界面上显示的宿主体温已经从40度降到了38度,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仿佛是为了挽回系统界的颜面,黄色光球在石青蜀绣团凤枕头旁狠狠蹦跶了两下:“我……我这里有30世纪的广谱抗病毒胶囊,一颗……给你打一折,一万积分。一万积分,药到病除!” 八阿哥的小手在光球上拍了两下:“谢谢你,我积分不够,但还是谢谢你。” 光球——“龙傲天系统006”看着宿主档案里可怜巴巴的0分,只感觉系统这份工作,真tm太难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节奏。 “我……其实接受赊账。”它缩在宿主的小胳膊旁边,小声逼逼。 然后,它又被宿主摸头了。“别说话,有人来了。” 系统想缩缩脖子,但还没等它把自己摊成个椭球,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腊月的过堂风先吹进来,接着才是一双穿青色布靴的少女的脚。 这是个不施粉黛的二等宫女。身上的棉袄臃肿老气,却依旧让她被冻白了脸,衬得两个黑眼圈格外显眼。她发辫上粘着的雪花,在室内炭火的熏烤下不到两秒就尽数化成了水,于是那红绳扎的大辫子越发油光水亮。 倒是一头好头发。 宫女没察觉到一人一系统对她的打量,只哆嗦着搓暖自己的手,然后才动作麻利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盘奶饽饽、一壶热水,一碗药。趁着低头的功夫,她还偷偷擦了擦眼角。接着,她端起药碗,一边往床边走一遍用强行乐观的声音说: “阿哥,喝药啦。喝了药病才……” 宫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对上了三岁小豆丁懵逼的眼神。 “阿哥醒了!朱太医,傅大人,阿哥醒了!”宫女姐姐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差点连手里的药碗都砸了。 屋里又只剩下刚换了芯子的八阿哥,和他的系统。 八阿哥是真的懵,得亏他前世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侠医,这时候才能快速反应过来: “她方才说了什么?我似乎和此处的人语言不通。” 光球正悬在半空中观察奶饽饽呢,闻言猝不及防,“啪唧”落地,接着黄光都炸成了桔红色。“啊啊啊啊啊宿主对不起,我忘记给你下载满语翻译器了!” 小小的八阿哥沉默了一秒,原谅他一个武侠世界的土著听不懂什么是“满语翻译器”,但江湖人行走江湖第一奥义就是要绷得住,即便心里慌得像狗,脸上都得装逼如风。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跟光球说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遵命,这就滚去下载语言包。”系统是真的用滚的滚进墙角,周身的光芒都暗下来,只时不时闪烁一下显示它还是个活物。 这头的聒噪刚刚平息,纷乱的脚步声就已从屋外入侵。这间屋子第一次变得这么热闹,有一个嬷嬷过来抱起八阿哥,让两个太医轮流诊脉,再加上刚刚的宫女姐姐和两个缩头缩脑的小太监,足足进了6个人! 系统还在面壁,但好在太医说的是汉语,能让八阿哥勉强听懂。 “阿哥依旧没有发痘,这烧退得古怪。” “看脉象倒是强劲,不若再开一剂发散的药看看?” “可惜乳母染病被送走了,汤药太苦,阿哥小小年纪,要是闹着不愿喝可就糟了。” 面前两个太医纠结得直扯胡须,嬷嬷的手勒得人生疼,耳边是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语言,夹杂着系统那儿传来的“信号真差”、“解压好慢”之类的碎碎念,八阿哥小腿一蹬,朝着这个无理取闹的新世界露出一个职业假笑。 世界对他的笑容反响热烈: “阿哥,你怎么了啊?!难受您就哭吧!” “阿哥怕不是被烧糊涂了吧?!” “阿哥,您可不能有事啊!奴才们都指着您过活啊!” 八阿哥皱了皱小眉头,行走江湖的经验,在这里好像不太管用的样子。 三岁的冬天 要说江湖人最大的长处,那必定是能适应环境。反正穿越三天的八阿哥觉得自己挺适应的,炭火烤着,软被铺着,漂亮小姐姐精心投喂着,要不是身上的天花疹子痒得难受,简直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旁人不这么想。 “宿主现在的身份是满清王朝的八皇子,本来有乳母和嬷嬷各四人的,再加上六名二等宫女,针线、膳房、库房、杂役的小太监等等,少说也有二十个仆人照顾你。” 光球在暖呼呼的大床上蹦跶,显得很有几分愤愤不平。 “但因为宿主生母出身低,这些个奴才平日里也就是个面子情,忠心的没几个!这次宿主患上传染病,有门路的一个个都躲了,最后跟进来隔离的只有两个奶妈一个嬷嬷和两个二等宫女。奶妈被传染一个病一个死,还有个宫女怕了,宁可装病被遣回家……总之,现在宿主就只有一个嬷嬷和一个宫女了。” 这么听起来是挺惨的嗷,好像三岁的小豆丁众叛亲离似的。 八阿哥晃晃小脑袋,纠正系统:“你的说法不对,没有谁理应是为谁赴死的。她们冒着生命危险来照顾我,我只有感激;害怕了躲了,也是人之常情。” 系统光球黯淡了几分,变成在被子上咕噜噜滚。它小声嘟囔:“宿主你好歹拿的是夺嫡剧本,夺嫡怎么能这么软绵绵的呢?” 八阿哥张口吞了一块宫女姐姐喂过来的鸡蛋羹,一边美滋滋地眯眼,一边在脑海里教导系统:“夺嫡这话,别再说了,我们江湖人不做九死一生还赔钱的买卖。” “可是宿主生母出身低,不往上爬就会被欺负啊。” 八阿哥又吞了一块鸡蛋羹:“我没觉得被欺负啊。被欺负了……被欺负了再说呗。” 系统眼前一黑,只觉得摊上个不思进取的宿主,满肚子剧情都无从说起。它把自己变成一张黯淡的光饼,看上去委屈极了。 而没心没肺的宿主依旧在被宫女小姐姐投喂。一碗鸡蛋羹和一盅鸡汤都下肚了,又吃了两个奶饽饽才在教养嬷嬷的喝止声中停下。 “阿哥还在病中,怎么能够积食?你也是个宠孩子的!” 教养嬷嬷哲尔德氏大约三十多岁,虽然是个小个子圆圆脸但却相当严厉,表情一直是绷着的,院子里最偷懒的管事太监见了她都要抖一抖。 如今这么一呵斥,宫女姐姐连忙把剩下的糕点放回桌上。 八阿哥眼眶里泛起水雾,半点没有心理负担地卖可怜:“嬷嬷,饿。” 哲嬷嬷的严肃脸迟疑了一瞬,但也就一瞬。“阿哥乖,饭只能吃七分饱。少吃多餐才是养生之道。” “嬷嬷,饿。” “阿哥要是午睡醒来还饿,就再吃两块奶饽饽。”哲嬷嬷抱起小豆丁慢慢摇,试图把他摇睡。 这是语言解决不了,就试图精神攻击啊! 八阿哥强忍睡意,用他有限的满语词汇宣誓他的权力:“午睡起来,要傅大人,还要饽饽。” “好~要傅大人,还有饽饽。” 屋里渐渐静下,只剩嬷嬷的手在小孩子背上有节奏的拍打声。孩子似乎是睡着了,小手几次无意识地想去挠胸口的痘疹,都被哲嬷嬷抓开。 “红绣你来,看着阿哥,别让他抓挠自个儿。” 宫女姐姐轻轻应了一声,把小豆丁接到自己怀里,学着哲嬷嬷的样子轻轻拍。 “嬷嬷要去哪儿?” “今日厨房的份例还没送来,说是下雪耽搁了,不催催内务府那群狗东西能直接当没有这回事。银霜碳只够用几天的了,新年了阿哥的衣服都没人问起……” 红绣低着头,小声说:“他们也太大胆了,皇阿哥的东西都敢怠慢。” “十天了,候补的奶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东所的小太监除了奶饽饽就会蒸个蛋,也不见御膳房派红白案【1】过来。人尚且如此,何况东西?呵!”哲嬷嬷冷笑一声,“宫里有十个阿哥了,有些人就以为咱们八阿哥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那惠主子和良贵人……” “主子有主子的办法。”哲嬷嬷打断红绣道,“瞧着吧,他们这般不像话,也就这两天的事。” 红绣长吁一口气,拍打小豆丁的节奏都轻快了两分。 哲嬷嬷临走前看了眼红绣清瘦的脸颊,凉薄的语气里带上了点怜悯:“阿哥能平安度过这一劫,你才算是熬出头了。” 这话说得古怪,八阿哥正迷迷糊糊琢磨,就听见系统巴巴地凑上来剧透的声音: “宿主,我刚刚翻了原主的记忆,你现在身边这两个奴才也有问题。哲尔德氏仗着自己是教养嬷嬷,对小主子指手画脚。她说话又经常得罪人,我们可以去惠妃那里告她个口不择言,保管她以后老老实实的。 “至于红绣,原本是惠妃安排给大阿哥教人事的宫女,大阿哥看不上她,跟惠妃赌气,于是硬塞到宿主屋里做二等宫女的。哪有哥哥的小妾来服侍弟弟的?呕都呕死了,平时都不让她近身的,要不是实在没人使唤……” “这都是原本的那个八皇子跟你说的?” 宿主向来温和的语气第一次变得严肃,吓得光球一个激灵。“这……是啊……原主死前怨气可大了……说从生到死,都是别人不要的给他……” “你既然知道他怨气大,又何必把他的话当真?”伴随着依旧严肃的童音,系统界面中的“原主记忆”一栏被挂上了小红锁。 系统:嘎? 八阿哥:“以后不准再看,都不可爱了。” 系统:啊啊啊啊啊,宿主你把金手指给锁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八阿哥胤禩小嘴一弯,在系统嗷呜乱叫的背景音中安然入睡。哎呀,下午吃药的时候能听傅大人讲他年轻时的行医故事呢,他还挺期待的。 此处的人不懂内力和真气,医术发展更是与他前世大为不同,若是能从太医身上学得一二,也不妄他来此间走一遭。 随着小皇子的入睡,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炭火无声在炉子里泛着红色,外头哲嬷嬷与旁人的争执遥远得像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紫禁城的天空仿佛一块灰色的葛布,同时笼罩着人员凋零的东所和花团锦簇的延禧宫。 一盆盆喜庆的红梅花,正像流水一样送进来,为这处宫殿的各个角落带去新春的气息。 延禧宫主位是四妃之一的惠妃,大阿哥的生母,八阿哥的养母。 这是一个穿藕色旗袍眉眼温柔的贵妇,长时间的养尊处优让她肤如凝脂,发如黑墨,然而保养得再好也就是被夸保养好罢了。自打大阿哥身高超过了一米六,从康熙往下,都拿她当奶奶辈看了。 而延禧宫公认的第一美人,还数现年二十二岁的良贵人。她此刻就坐在惠妃下首的绣墩上,望着一瓶梅花发呆。 烟眉清目,琼鼻樱唇,美人愁思,胜于冰雪。别说是男人,便是惠妃,对着这么一张脸也说不出重话来。 “良妹妹又走神了。”惠妃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你得往好的一面想,小八今日晌午多用了一碗鸡汤和一个奶饽饽呢。” 良贵人的表情仍是木木的:“娘娘说的是。” “年关将近,皇上忙,内务府也忙,既然明日就能把奶妈和膳房人送上来,我也不准备就这事跟内务府难堪。敲打一下也就罢了。” “都听娘娘的。”美人的语气毫无波澜。 “你能放下最好。说到底这宫里捧高踩低的,也不是罚几个奴才就能禁绝得了的,要想一劳永逸——”惠妃像暗示什么一样看着良贵人,“还是得有宠。” “是。” 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内向性子,听得旁边的几个贵人常在直翻白眼。等良贵人告辞回屋,她们就讽刺开了: “惠妃娘娘真真是好性儿,只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但凡能像正常人一样会看眼色,也不至于阿哥都三岁了还是个贵人。” “慎言。”惠妃训诫道,“背后说人长短是小人行径,且良贵人未必就愚笨了。” 她只是太有脾气了,惠妃在心里补充。惠妃自己也是跟良贵人处了三年才慢慢觉出味来的,在良贵人的语言体系里,“娘娘说的是”代表高兴,“都听娘娘的”就是委屈,若是单独回个“是”,那可不得了,已经不耐烦再聊下去了。 虽说她就没和人聊起来过。 惠妃幽幽叹了口气。但那又怎样呢?这宫里但凡是活得有几分真性情的,她都愿意照顾一二。 三岁的冬天 话说良贵人回了延禧宫西配殿,就坐到窗边发呆。下午四时许,云消雪霁,她才起身招呼大宫女晚灯:“雪停了,我去御花园剪枝白梅来。” 晚灯看看桌上新鲜的红梅盆景,再看看自家小主清泠泠的眼,然后一言不发去取了大衣和手炉。 她倒是想说“八阿哥还在病中,白色不吉利”,那也得良贵人听啊。 然而这就不是个脑回路正常的主。经历得多了,晚灯也就学乖了,说话没用,不如不说。 御花园里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松松软软,一脚一个脚印。良贵人摒弃了花盆底,穿着厚底靴,步子慢而稳当。这让晚灯心里很是庆幸,总归她家小主不是个作死的。 正庆幸着呢,迎面遇上了同样穿厚底靴的一对主仆。 “良妹妹?这可真是巧了。”来人素颜红润,梳一个圆髻,上无半点珠翠,只斜插了两根玉簪,一白一绿勾勒出平易近人的温婉。因着太过朴素,她不像是深宫中的妃嫔,反而更像普通人家的贤妻良母,隐隐透出几分持家的坚韧和大气。 如今宫里高位,喜欢这么打扮的就只有一位。 良贵人直接蹲下福礼:“见过德妃娘娘。” “良妹妹快起来,地上冷。”德妃伸手虚扶了一把,“昨日内务府放了一批宫女出宫,我心里便有几分感慨;今日又偶遇了良妹妹,可见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不知妹妹可否陪我说几句体己话?” 良贵人抬眼看德妃,没动。 德妃惆怅地笑笑:“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宫女里,如今还能和我说说话的,也就剩良妹妹了。想当初我们住一个屋……” “好。” 两人留下贴身宫女,一前一后朝着梅林深处走去,到了梅林中央的一座小亭,德妃才开口,却是和追忆往昔毫无关系: “知道妹妹的性子,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八阿哥的痘出得不太顺吧。” 良贵人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木头人。 德妃也不在意,只慢悠悠地说自己的话:“我也是养过孩子的,出痘若是顺利,不过七八天的光景。这半个月了还没有好消息,那就是不顺利了。可惜正逢年关,各处都忙,又忌讳不吉利,被怠慢了也是没处说理。” “以惠妃的性子是不会强出头的。”德妃观察着良贵人,好像她能透过这张美人面读出美人的想法似的,“她有大阿哥傍身,对八阿哥尽到养母的本分,即便是八阿哥折了也影响不了她什么。最多暗示你争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这孩子还病着,当娘的就开始争宠,且不说皇上会怎么想,妹妹自个儿心里恐怕也迈不过这道坎啊。” 小亭外的一支梅花颤动一下,抖下一堆积雪。也许是站得久了,也许是傍晚将近,周围越发寒冷。 “要我说,这是一叶障目、舍近求远。康熙十四年大阿哥出痘,皇上亲至噶禄家探视;十七年太子出痘,皇上更是辍朝亲自照看着。有龙气护持,小阿哥们自然逢凶化吉,岂不是比后宫女眷强多了?” “你想要什么?”良贵人抬头,表情依旧木讷,眼神却清明得吓人。 德妃的嘴角慢慢弯起一道弧度,还是那个标志性的温婉的笑:“瞧妹妹说的,都是做额娘的人,我不过是将心比心,体谅妹妹。” 良贵人沉默了两秒:“成交。” 与此同时,东所暖炕上的黄色光球似有所感,疑惑的侧转15度:“好像触发了什么剧情点,但我没做什么呀,难道是……bug?” 系统一下子紧张起来,给自己来了一套杀毒补丁全家福套餐,查了半天没查出啥问题,就委委屈屈地去蹭宿主的后背。 八阿哥正在吃饭。也不知是不是中午哲嬷嬷闹过一场的原因,傍晚御膳房送进来一道热气腾腾的嫩鸭豆腐汤,鸭肉都揉成了一个个小丸子,在用料丰富的高汤里翻滚。八阿哥一口丸子一口豆腐,吃得满嘴流油。 察觉到黄色光球的动作,八阿哥抹了把额头上吃出来的汗。“怎么啦龙龙?你也想要?” 龙傲天系统:“……有,有一点。” 小豆丁用调羹舀起一个丸子,假装凑到嘴边。趁着哲嬷嬷眨眼的功夫,某江湖人的手上功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鸭肉丸子塞进了光球里。 “接收到有机物,正在分析……成分:鸭肉、猪油、蛋清、竹笋、冬菇、小麦粉……口味:鲜、咸。分解中……”光球舒服得一闪一闪,把刚刚的异状抛到了脑后。小系统很忙的,宿主让它整理这个世界的医药典籍呢。 德妃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康熙腊月十六宿在永和宫,腊月十七下午就往东所而来。 此时的八阿哥正在太医傅为格和朱纯嘏的注视下喝药。相比年长稳重的朱太医,傅为格年轻且擅长哄孩子。 八阿哥有意缠着他说中医,他便找了中医启蒙的汤头歌念给小皇子听。今日说的是《华盖散》:“华盖麻杏紫苏子,茯苓陈草桑白皮。风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迟疑。” 他念一句,八阿哥就抿一口药,不一会儿就下去了半碗。 身为成年人的内核,八阿哥胤禩自然不会因为药苦而哭鼻子,只眼巴巴地瞅着傅为格,催他解说。 傅大人笑笑,正欲开口,就听见外头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 当即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虽说有过大阿哥和太子的先例,但从三阿哥到七阿哥都是种痘的,种痘顺利皇帝自然没有亲自去照顾。现在到了八阿哥这个出身最低的皇子,之前也不见皇帝有多关心的样子,所以大家都默认他是不会来了。 这突然出现,着实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反应快的,已经原地跪下了;反应慢的,还在犹豫着是先服侍小阿哥喝药还是先接驾。 外头已经传来了皇帝一行的脚步声,听声音人数可不少。 大家心里更慌的时候,却见小阿哥直接从床上跳下,小腿麻溜地跑到门边朝着外面喊:“我得的是天花,所以,所以没得过天花的人不可以进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哲嬷嬷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但却只敢压着嗓门说话,“快回床上去。” 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接着响起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听见小阿哥的话没有?没得过天花的都去院子外头候着。” 许多个太监侍卫异口同声地回:“嗻。”接着窸窸窣窣似乎是走掉了一些人。 男人的脚步踏上台阶,声音近得就隔了一扇门:“小八,皇阿玛来看你了。” 八阿哥小手抵着门:“您得过天花?” “朕得过天花。” 小豆丁这才松开手,扑回哲嬷嬷怀里:“那您进来吧。” 门被推开,借着雪地反射的光线,八阿哥第一次看见了他的新父亲。 康熙穿着一件石青色的毛领常服,头上戴一顶护耳的毛皮帽子,瘦长脸上表情和煦,并没有想象中霸气侧漏的样子。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五到一米八之间,在江湖人胤禩看来算是中等。但他身材匀称,肌肉结实,不是习武就是有每日锻炼的习惯,这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帝来说是挺罕见的,甚至可以说自律得可怕。 “小八正在喝药?”康熙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床头的药碗和八阿哥只穿了袜子的脚丫,“先把阿哥的脚暖上,将药喝了。” 八阿哥心知今天第二首汤头歌已经泡汤了,乖乖捧起药碗一饮而尽,朝康熙亮了亮碗底。 青年皇帝本来因着小孩没穿鞋乱跑有两分生气,这时也被逗乐了:“又不是拼酒,还亮碗底做什么?” 八阿哥眨眨眼。 “这孩子瞧着活泼得很,但朕怎么听说痘发得不好?” 朱、傅两位太医连忙上前回话:“皇上容禀,八阿哥虽已退烧,然发痘少,多集中于胸口后心,痘胞也不甚饱满。此状少见,微臣等害怕病情反复,不敢稍有大意。” 这话说得胤禩一阵心虚,恐怕是他之前运功治疗才导致了病症不典型,结果害得周围人跟着担心。但这又没法解释。 没有武侠经验的康熙明显也是担心的,他亲自掀了小豆丁的衣服查看他的天花痘疹,确实是红色的扁痘,一大片长在心口的位置,看着就疼。 康熙抬手碰了碰,就见小儿子吸了口气。 “疼,还是痒?” “疼、也痒。”小孩子说,“我要听傅大人读诗,听了就不记得疼了。” 帝王的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心疼和愧疚的复杂神情。这个儿子他并不熟悉,此前所有的印象都不过是在惠妃宫里被奶妈抱着的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直到今天,进入东所的短短几分钟,这个影子突然清晰而霸道地照映在他的脑海中,是个聪明、善良又坚强的孩子,有一种规矩外的奇特,但并不让人讨厌。 刚刚认识,就要失去了吗? 三岁的跨年 “朱院判和傅县令治痘疹最精,从前太子出痘,便有赖二位救治。”康熙放下八阿哥的衣摆,神色郑重地说,“朕信赖你们,放手施为便是,莫要学那些庸医开什么太平方,小孩子耽误不起。缺什么药材便去御药房取,若御药房拿不出,直接报乾清宫来。” 两位太医连同哲嬷嬷等人闻言都是大喜,大boss直接跳出来给小阿哥当靠山啊,受了欺负能上达天听,这还有什么怕的呢,当下连磕头都磕得万分虔诚了:“谢皇上隆恩。” 吩咐完太医,皇帝又看了屋里的下人,问:“惠妃前几日不是送了新的奶妈进来?怎么伺候小八的还是只有三两个人?” 哲嬷嬷跪下回话道:“进来的是乳母赵氏、李佳氏和涅格里氏,然而小阿哥不愿意让她们近身,所以先安置在后面抱厦里给小阿哥做新衣。” 康熙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真是因为小八不喜?还是你们看小八年幼,排除异……” “会生病!”小阿哥的声音打断了帝王的斥责,“奶嬷嬷会得天花,我不要她们得天花。” 青年皇帝怔了一瞬,然后皱眉思考了几秒,才缓慢开口:“胤禩,你是皇阿哥。”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吓到三岁的儿子,但依旧让人感觉到严肃。“她们伺候你,是她们的福气。” 八阿哥显然不接受,小脑袋摇一摇,说:“生病怎么会是福气呢?生病好难受的,又痒又疼。我知道难受,所以不要别人也难受。皇阿玛说的福气,我不懂。” 康熙不说话了,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小辫子都没蓄起来的人,却敢跟他顶嘴。 皇帝沉默的时候总是最吓人的。两位太医低着脑袋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红绣腿都在抖,哲嬷嬷更是急得不行。这好不容易抱上金大腿了,可不能把皇帝惹恼了。 “阿哥,皇上英明神武,他说的道理,阿哥不明白是阿哥还小。您先记住照着做就是了。” 康熙没理哲嬷嬷,就盯着小儿子。 八阿哥也没理哲嬷嬷,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康熙。 意识到场面僵住了,跟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顾问行凑前一步,打圆场道:“皇上,八阿哥……也不是能一下子讲通道理的年纪,得慢慢来。” 老太监极会察言观色,自然是察觉到皇帝对这个孩子有几分喜爱,才会帮着八阿哥说话,可是小阿哥似乎并不领情。 “我能说通道理的!可以……可以先给奶嬷嬷种痘,或者换出过天花的奶嬷嬷来。” 顾太监一点不恼,依旧笑眯眯的,略带夸张地赞道:“果真是龙子凤孙呢,八阿哥说话真真利索!寻常人家的三岁,可远远比不上咱们八阿哥。” 他插科打诨,终于引得皇帝露出一个笑:“还以为被你们养懦弱了,结果胆子还挺大,一点都不怕朕。” 哲嬷嬷等人大松一口气,连声告罪。 康熙敲敲桌子:“种痘影响奶水,还怎么奶小阿哥?内务府差事办得不好,让他们换出过痘的奶妈来。” “嗻。” 康熙又扫视哲嬷嬷和红绣,警告道:“你们有个好主子,可惜有些人不懂得惜福。这样,此次不能和小八共患难的,甭管嬷嬷宫女,谁给的,一律退回内务府去。周平良,你改名成周平顺,在八阿哥身边伺候吧。” 康熙的随从里一个圆圆脸笑得很喜庆的小太监应声出列,给康熙磕了个头,就站到了哲嬷嬷旁边。 这是八阿哥身边第一个管事太监。小豆丁仰头,看看哲嬷嬷,又看看周平顺,两个都是圆脸,一个凶巴巴一个笑眯眯,跟红白双煞似的。 好像很拉风的样子。江湖人胤禩有时候像个真的小孩子一样容易满足。他正开心呢,就被康熙捏住了脸颊肉。 “这回依了你,你就先乐着吧。等你病好了,朕再好好掰掰你的性子。” 小豆丁呆愣愣地捂着发红的脸颊,眼睁睁地看康熙带着大群太监侍卫离开。 “皇帝揪我脸颊?”他在识海中不可思议地问。 刚刚缩在墙角的光球忙不迭地滚出来拍马屁:“宿主应对得太棒了,康熙皇帝的好感度直接从30飙升到了70,还请再接再厉。” “皇帝竟然捏我脸!这不是普通人家的父亲才会做的事情吗?” 小系统:“嘎?系统觉得宿主的问题有些奇怪呢,康熙就是宿主的父亲啊。” “……算了。”八阿哥抱着他傻乎乎的光球滚进被子里,打了个小哈欠。接驾什么的太累人了,不过好消息是皇帝爹看上去脾气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比较顺遂,吃穿都富余,红绣姐姐的脸上都养起来了一些肉。更重要的是,傅为格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群蚊子,把他身上久久消不下去的红疹子咬成了水痘样。被内力强行压下的病灶彻底发散,晚上睡觉都安稳了。 “这大冬天的,傅大人从哪里找来的蚊子?”哲嬷嬷喜气洋洋地问。 傅为格双手接过红绣端过来的毛尖茶,抿了一口。“营造司那里炉火终年不息,库房里才养得活蚊子。我是听一个同乡抱怨才知道北平冬季也有蚊子。也是有了小周公公的门路,不然营造司可不会搭理我们。” 周平顺笑眯眯,深藏功与名。 “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活络。这用蚊虫治痘的法子,从前只是坊间听说,经此一事,当载入医书,为民造福。”朱纯嘏老先生也坐在炕上喝茶。 此次隔离人口简单,时间长了规矩也就淡薄下来。小阿哥喜欢两位太医,常请着一起吃饭喝茶扯闲篇。他俩都是出过痘的,也不怕传染,一日里足有四五个时辰跟八阿哥呆在一起,对皇阿哥的敬畏疏离被朝夕相处给击了个粉碎。 就比如眼下,小豆丁扒着傅为格的大腿往上爬,要放在半个月前,傅大人可不得跪下来谢罪,如今也就呵呵一笑,将小孩儿抱到膝上。 “八阿哥今儿想学什么字?” 小阿哥脑袋一歪,嗓门响亮:“蚊子!” 傅为格:…… 朱老太医抚掌大笑:“前日‘田七’,昨儿‘当归’,今天就变成‘蚊子’了。可见咱们说话小阿哥都听着呢,这怕是把蚊子也当成药了。” 傅为格朝幸灾乐祸的老前辈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然后在小阿哥的连声催促下,摆了笔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两个大楷: 蚊子。 又在右边注了满文。 八阿哥小手拿笔,半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照着写。其实他前世行医列国二十年,至少会写四种文字的书法。不过眼下砍号重来,三岁小孩的手腕力量远远不够驾驭笔力,那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胤禩也不急,只一遍遍慢悠悠地写。力量要练,手上力气起来了,对他练武也有帮助。点穴走脉这门功夫,他不打算就此丢下。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时辰。红绣姐姐送来一碟豌豆黄和一碗人奶,示意休息时间到了。 八阿哥坐回到傅为格大腿上,捏着鼻子喝了那碗奶。 傅为格笑着颠了颠小豆丁:“至于这么嫌弃吗?” “我是大孩子了,还喝奶嬷嬷的奶,会被笑话。” “人奶滋补好克化。”朱太医说,“旁人不喝是没条件,有条件的——京里头有些老王爷还喝人奶呢。” 八阿哥皱皱小眉头,嘟囔:“王爷喝人奶,贫儿无奶喝。” 这句话说得轻,只有抱着他的傅为格听见了。傅大人眼神闪了闪,没声张,只轻声凑在八阿哥耳边:“阿哥是个好心肠,但这话可说不得,得罪人多了。” 小阿哥被他吹出的气弄得耳朵痒,咯咯笑着在傅为格腿上打了个滚。“傅大人,把脉。” 傅为格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放炕桌上,任凭小阿哥在手腕上摸来摸去。 “摸到了吗?”朱太医问。 “快了快了。”小孩儿说,名医派头十足的样子。 哲嬷嬷的凶狠表情都绷不住了,红绣更是已经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只有小周公公还是原本笑眯眯的模样。 “摸到了,是沉脉。” “胡说,傅大人正当盛年,哪来的沉脉?依老夫看,这分明是滑脉。” “滑脉,就是肚子里有小阿哥的那种脉象吗?” “哈哈哈哈哈,”某个为老不尊的大笑,“谁说男人不能有滑脉了,吃得太好就会有滑脉,傅大人不如饿上一顿……” 屋外的雪又开始下,但盖不住屋里的欢声笑语。这是腊月二十三,乾清宫传来的意思,是让八阿哥在东所过年,开春大好了再挪出去。 四岁的早春 正月里还没有销假,康熙就带着大臣王公去了南苑行围。这也是满族人过年的保留项目,以显示不忘祖先的游猎传统。 刚刚十一岁的太子胤礽在南苑猎到了一只豹子,很是被人叫了几声千岁,接着消息传回紫禁城,毓庆宫的小太监都是喜气洋洋地夸“我们太子如何如何”。 转眼过了十五,圣驾回銮。八阿哥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收拾收拾包裹,依依不舍地跟朱太医和傅县令告别,然后在一群嬷嬷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回到了延禧宫。 出东所的时候烧了出痘时的旧衣,进延禧宫的时候又跨火盆洒艾草水,折腾了好一阵,都差点把小豆丁胤禩给整困了,然而还得先去正殿拜见惠妃娘娘。 这时天气已经稍有转暖,院子里的积雪却还没化完,风吹起来还是冷飕飕的。八阿哥穿得圆滚滚的,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摆地往正殿的方向走。 还没到台阶前,就听到里面有个变声期的男声:“儿子瞧得清清楚楚,是赫舍里科尔坤和法保带着人将那豹子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出笼子没跑三步路呢,就被索额图打伤了后腿。就这还好意思说是他自己猎到的?大清的脸都丢尽了!可恨还有一堆人捧臭脚,吹嘘他文武双全。” 进了大殿,绕过屏风,就见紫檀木八仙过海雕花圆桌旁坐着个贵妇人在嗑瓜子。而她的儿子,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正站在圆桌对面滔滔不绝。 “哎呀,小八回来了。快给额娘看看瘦了没有?”惠妃俯下身张开双臂。 八阿哥小跑着扑过去:“娘娘。” “哎呦,这是不是胖了呀?” 小豆丁怀疑人生地揉揉自己的脸蛋:“没胖,脸,瘦了。” 惠妃笑得花枝乱颤。 这边其乐融融,被晾在一边的大阿哥委屈上了:“额娘有了弟弟,都不听我说话了。” “瞧你那点子出息。”惠妃把八阿哥抱到腿上,两臂圈着他,手上还能剥瓜子,“跟四岁的小八吃醋。” 大阿哥的脸上飘起一丝红晕,嘴上却仍不停歇:“咱们的好太子也跟弟弟吃醋呢。皇阿玛不过是赐了老五老六小弓,让他们开蒙学骑射,太子那脸色,啧啧,绝了!” 什么事都能扯太子身上,八阿哥觉得这个大哥也挺绝的。 “他本就长得一般,全靠太子的架子撑着呢。脸一黑还没有毓庆宫茶房的小太监俊。” 惠妃磕了个瓜子,面上带了几分冷色:“男人靠本事说话,比俊算怎么回事?” 大阿哥舔着脸凑上来:“我就是比他俊了,全靠额娘生的我。” “拍马屁也没用。”惠妃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跪门口画画去,不画满十张梅花图不准吃饭。” 宫里的事,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隐瞒,总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大阿哥被惠妃罚跪的事满宫里都知道了,包括乾清宫的康熙。 刚刚结束年假的皇帝正在批奏折,闻言笑笑,沾了朱砂的毛笔依旧不停。“这个老大,回回跟惠妃说小话回回挨罚,总也学不乖。” 今天当值的太监梁九功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陪笑:“惠妃娘娘爱之深责之切……” “她也太小心了。”康熙说。 索额图他们在猎场公然作弊,康熙心里也是不太舒服的。 在康熙看来,皇帝、太子在围猎时得第一、第二,本来就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事,没人跟两个boss抢猎物,还有一群群的侍卫出手帮忙。偏偏索额图为了给太子造势,横插一脚多此一举,让太子的形象在明眼人看来反而有了污点。 假的就是假的,也不是只有大阿哥一个人这么想。 但康熙从大局出发,不能在明面上指责他们,一边帮忙维护太子的威仪,一边还得安抚太子的情绪。大阿哥的不平在皇阿玛这里无法述说,这才找的惠妃,偏偏惠妃又是不敢得罪太子的…… 想想青葱一样俊朗的长子,康熙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想到大阿哥正是喜欢西洋物件的年纪,便道: “让他好好画,画得他额娘满意了,朕把那个一人高的天鹅自鸣钟赏给他当大婚礼物。” 见皇帝不像生气的样子,梁九功的笑容都轻松了,忙不迭地恭维:“万岁爷对几个阿哥,真真是慈父心肠。”当即派了小太监去传旨。 康熙仍是低头批改奏折,对梁九功的马屁不以为然。 他自己小的时候,见识过皇阿玛是如何独宠董鄂妃的,而自己和哥哥福全活得跟半个孤儿似的。那时候他就暗暗发誓,绝不做那样的阿玛,要对每个孩子好。 然而随着孩子越来越多,这个誓言好像越来越难了。五根手指还有长短,做父母的如何能把十五碗水端平呢?再加上孩子中有一个最特殊的太子。 “今日让太子来乾清宫用膳,”康熙提着笔琢磨,“明日去佟氏那里,顺便看看老四的学问。过几日得空了再去看小八。还有老三、老六……老五让太后养着,倒是不用多费心,费心反而不美……啊,还有宜妃膝下养着的小格格……” 脑子里把现有的孩子过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康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集中精力批改奏折。怎么在办正事的时候想这些儿女情长,实在不该! 康熙自认为暂时不去延禧宫已经很照顾太子的情绪了。然而在十一岁的太子看来,这事妥妥是大阿哥占了便宜。 狠狠砸了个碧玺做的笔洗,少年太子趴在桌上红了眼眶。周围的太监宫女都不敢劝,就连地上的碎片都没人敢收拾。 趴了好一会儿,太子才起身吩咐人绞了热帕子敷眼睛,嘴里喃喃道:“孤怎么就没有个事事替孤打算的额娘呢?假惺惺罚个跪都能惹得皇阿玛心疼他,惠妃当真好本事。” 毓庆宫的太监们好不容易见小主子开了尊口,连忙争先恐后地骂起延禧宫来,一时舌灿莲花很是热闹。 而此时的大阿哥,正在苦哈哈地画他的梅花图。 他跪在延禧宫正殿大门旁的走廊下,也就是平时守门太监站的地方,虽说头顶有片瓦,但穿堂风飕飕的,一点都不暖和。再加上膝盖下方的汉白玉地面冷得像冰似的,即便是以大阿哥的身体素质,也觉得肢体被冻僵了。 日头偏西,光线变得昏黄,给雨过天青冰裂瓶子里的红梅镀上一层斑驳的碎金,倒是显得更有质感了些。 大阿哥往手心哈气,提笔调了个暗红色,却又不太满意,觉得显现不出黄昏里的红梅的意境。 正皱眉思考着呢,面前便被人挡住了光线。抬眼一看,是个小豆丁,站着跟他跪着一样高。 “大哥,垫子。”小豆丁胤禩塞过来一块厚厚的狼皮垫。 大阿哥犹豫了几秒,终于是实用主义战胜了那点若有若无的虚荣心。他伸手接过,将狼皮垫在腿下,立马就暖和了几分。 大阿哥胤禔舒了一口气,正打算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几分好脸色,却见小豆丁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直接堵了他的嘴。 “趁热吃,身体暖。”小孩子认真地说,半分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胤禔看得真真的,他八弟身边的宫女都快急哭了。 “下次不准随便往人嘴里塞东西。”大阿哥三两口解决了羊肉大包子,嘴上的油还没抹净,就摆出兄长的架子说。 胤禩:“哦,那好吧。” “哈哈,好兄弟。我看你身边嬷嬷少了,太监宫女多了,果然是出了痘,不再是奶娃娃了。等天气再暖和些,大哥教你骑马。” 胤禩:“那你不准耍赖啊。” “爷是什么人?”大阿哥瞪大了眼,“教弟弟骑马而已,值得耍赖吗?” 他认真的样子把胤禩逗乐了,他背着小手:“那大哥快快画吧,画完了好带我骑马去。” 胤禔:……要是小八再大上两岁,他就抓个童工画梅花! 延禧宫的两个阿哥的第一次交流在友好的氛围中落下帷幕,从头到尾,大阿哥都没有认出红绣来。 八阿哥挺担心的,想着是不是开解失恋的小姑娘一下。然而他的红绣姐姐远比他想象的坚强多了。 “认不出我才好呢。”红绣第一次说了一长串的话,“可见不是我哪里不好惹了大阿哥厌弃,换作谁来都是一样的。大阿哥以前说,他想让长子由福晋生出来,所以不要侍寝的宫女,惠妃娘娘以为是托词,我却见他是有几分真心的。咱们未来的大福晋也不知是哪家的格格,但总归是个有福气的,有个好丈夫。于我虽然不好,但他若真是纳了我,与外头那些妻妾成群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阿哥身边的大宫女,多少人盼不来的好日子。等年纪到了,我就梳起头做姑姑。八阿哥是宽厚的主子,只要我忠心做事,不比嫁了人伺候一大家子快活多了?” 四岁的春天 八阿哥胤禩回延禧宫后不太快活。只因没了朱、傅二人的识字课后他就闲了下来,哲嬷嬷看不过小主子午觉一睡到天黑,开始教他规矩了。 胤禩:“我单知道我没法继续学医了,我可不知道我还得学磕头啊!” 小系统心疼得团团转,江湖人宿主上辈子是孤儿,恐怕只给师父师祖磕过头,然而大环境如此,也是没办法呀。 “其……其实宿主可以把康熙想象成师父嘛。”某光球奋力解释,“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都是长辈,也跟师祖似的。” “龙龙你没说到点子上。”小小八阿哥不认同地说,“天地君亲师,跪一跪是应该的。但这怎么磕头好看,怎么磕头响亮,怎么磕头谦卑都要做出文章来,属实病态。” 光球愣在原地,看它的宿主在哲嬷嬷的指导下学完了三跪九叩和二跪六叩,开始学习喇嘛教过年大祭祀的四叩首。 光球觉得宿主说得对,特别好听,但它说不出好听在哪里。最后,它在系统界面里给宿主炸了一片烟花。 好在作为皇子阿哥,胤禩的阶层天然很高,平日里给皇帝、太皇太后这样封建社会顶层boss请安都只要用打千就够了,几跪几叩是重大场合才用的。 相比磕头,八阿哥对于打千礼很有好感。打千,俗称单膝下跪,是个介于跪拜和作揖之间的礼节。 “这个打千,跟习武之人的礼节很像。”八阿哥跟他的小系统说,“有些江湖帮派的弟子跟帮主见礼,或是军中士兵拜见上级,就是单膝跪地。这是因为身穿铠甲佩戴兵器的人曲膝不易,也因为这个姿势起身很快有利于防御。” 龙傲天系统心里一个咯噔,作为系统,可不能还没有宿主见多识广呀。于是它花了002秒搜索了民俗数据库,又花了001秒将信息提取成了人类语言。 “打千礼最早起源于明朝军中。满族的前身女真族曾经生活在明朝的东北边疆,很多族人归建州卫管辖,与明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打千从明军传入建州卫,最后普及成满族男子的通用礼节。” 八阿哥闻言若有所思:“这个国家的皇族,是边境民族出身吗?那岂不是在国人中占的比例很少?” 系统赶忙又翻了国情统计数据库,得亏它吸取了之前语言包的教训,各种资料都下载得齐全,才有如此快的反应速度,无论宿主问什么都能接得上。 “顺治五年的时候,全国满人30万,汉人9500万。” “嘶……”八阿哥吸了口气,看着在地上蹦哒着邀功的黄色光球,半天没说出话。 系统跳了好一阵,没见宿主夸它,疑惑地停下,在地上慢吞吞侧滚。 “龙龙,我爹他……我说这个世界的爹,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小系统理所当然:“当然是你爷爷死了,你爸爸才继承的皇位呀。” “那我爷爷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当然是因为你太爷爷是皇帝。” “那我太爷爷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小系统:……好像反应过来宿主想问什么了。它调出历史资料库模块,一笔笔跟宿主细说。 “宿主的高祖努尔哈赤原本是建州左卫人,祖先可以追溯到最早的左卫大酋长,但到努尔哈赤的时候已经是很旁支很旁支了,麾下只有几十人,算个小酋长……” “宿主的□□叫皇太极,在族内推行汉化很厉害,对汉政策也相对宽容,所以有很多汉人投降他,文臣、武将、百姓都有,三藩就是那时投降的。算是为清朝入关奠定了基础吧,各方面的基础……” “宿主的祖父福临是入关第一位皇帝,但他当时年纪小。跟他关系不大。入关打仗主要靠多尔衮和三藩。吴三桂亲手杀了南明皇帝才换了平西王爵位,汉奸狗腿子比满人狠;多尔衮也是坏蛋,屠城、剃发易服,都是他干的!” 光球越说越激动,噼里啪啦跟挂了闪电似的。 因为边上有嬷嬷宫女看着,八阿哥没法给小系统摸摸头,只能言语上安抚:“龙龙辛苦了。龙龙可以把史书给我,我自己看。” 江湖人胤禩花了三天时间,把明末清初的历史在识海里翻了个遍。吃饭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看,练习礼仪和玩玩具的时候都一心二用,简直跟他上辈子啃《药王经》的时候一样刻苦。 看完后,向来乐观的人难得地有了心事。 小主子的反常可把哲嬷嬷吓得不轻。“阿哥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了?”哲嬷嬷绷着圆圆脸,语气却轻柔了不少,“难道是前几日学规矩累到了?要不歇半日吧?” 八阿哥没拒绝哲嬷嬷难得的纵容,滚进雕花大床的幔帐里,抱着他的小光球。 “这方世界的民族仇恨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光球在胤禩怀里拱了拱:“宿主前世的世界,也有种族之分呀。” “我前世啊……我生在山林密布的黔地,幼年被师门收养,师门又立于西平原的铎国境内。所以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黔人还是铎人。”胤禩轻声说起他的前世,“师父是南齐人,南齐是西平原以南最大的草原国家。师祖仿佛出身白山国。白山远在冰原之上,且分裂已久,长年战乱,师门对此讳莫如深,所以我们也只是猜测。” 小系统:这些它还真不知道。qaq它是一个不合格的系统。 光球缩成正球形不敢动弹,就听见宿主一声轻笑。 “且不说我们医者悬壶济世,对待贫富老幼各国人都一视同仁,就算是普通江湖门派,也是各国出身的弟子皆有的。 “我在沙漠行医的时候,最欣赏袭风国的太子,目光远大公正贤明又爱护百姓。那也是我一位至交好友了。后来袭风国和克沙国为了新绿洲打仗,我就到袭风军中当军医。这要是放在此方世界简直不敢想——克沙的祖先据说和铎国同源呢,语言也相近…… “我到了这方世界,所谓汉语和铎文最接近,可以说相差无几,心理上很是亲切。然而这副躯体却是满人,上臂肌肉紧实有游牧民族的遗传。本来我想是满是汉有什么要紧,然而……” 听着宿主温柔平和的声音,系统渐渐放松下来。它能感受到小豆丁胸口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颗跳动的迷茫的内心。 在一个国家民族观念淡薄的世界生活了几十年,三观都成型了,却突然穿到了清朝。 “宿主,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光球说,“宿主想夺嫡就夺嫡,想造反就造反。” 八阿哥仰面躺在床上,给光球来了个举高高:“你不需要我赚积分了?” 光球赧然,都变粉红色了:“我是龙傲天系统,只要周围人认可宿主,觉得宿主厉害,宿主的积分就会增加。从以前的数据库得出的结论说当皇帝是刷积分的最佳途径,但是——我现在更想让你开心。” 八阿哥笑了,眉眼弯弯清风明月一般。 “我还是想要行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大义,我不懂别人的大义,但我的大义是救死扶伤。”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春暖花开,延禧宫的花瓶里,早樱替换了红梅,桃花又替换了早樱。大阿哥还没有履行他那带着弟弟去骑马的承诺——他作为快要成年的阿哥进后宫的次数其实不多——反而是康熙更早地来看八阿哥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身穿金黄色朝服的康熙走进延禧宫四四方方的院墙,身边还跟着一群捧礼盒的太监。 他来得突然,惠妃只来得及带屋里的宫人一起迎到主屋门口。“皇上怎么下午就过来了?”惠妃笑着请安,“倒是让臣妾措不及防。” 康熙握了她的手,往屋里走:“今日事少。就来,看看小八。” “这个点小八在练字呢。”惠妃亲手给康熙奉茶。 康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么早就给孩子开蒙啊?才四岁,快赶上小六了。” “小八怎么能比六阿哥的天资聪颖?是臣妾说错话了,小八那称不上练字,只抓着笔墨玩耍呢。但臣妾想沾点文气也是好的,就随他去了。” 康熙深深看了眼惠妃。“你这个养母……罢了,走,随朕去瞧瞧小八的大作。” 康熙没让人惊动孩子,只带着惠妃和梁九功,悄无声息出现在八阿哥身后。 只见小豆丁站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就是旁边没有字帖,底下也没有描红,一看就不是在正规地练字。 倒真有几分惠妃说的玩耍的意味了。 康熙点点头,评价道:“这孩子身直笔正,养了个好习惯。” 胤禩本来写得好好的,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被吓得笔尖一抖,当即几点墨汁在纸上晕开。他小鼻子一皱,委委屈屈地转过来:“皇阿玛怎么吓唬人?” 康熙摸摸儿子的小脑瓜:“让皇阿玛看看你都学了什么字。” 八阿哥献宝似的把那张染了墨点的宣纸提起来。“前面都是傅大人和朱太医教我写的,我已经会了。今天嬷嬷教我的,‘谢主隆恩’,我还写得不好。” 皇帝陛下定睛一看,宣纸上两排大字:人参细辛五味子当归三七蚊子谢主隆恩。“谢”还是个错字,中间少了一横。 康熙:…… 四岁的暮春 “为什么是蚊子?”康熙指着字问,他说话的语气很镇定,除了开始的那个音节略有些沙哑。 不愧是皇帝。 胤禩突然就觉得没劲了。他是从小系统那里得知了康熙来延禧宫的消息,才临时写了这幅字故意逗皇帝陛下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乐意一遍遍解释“蚊子”这个梗。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了。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康熙问了,他也不好不答。“蚊子,治天花,傅大人说的。” “哦~”康熙恍然,这事曾报到他跟前的,一经提醒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把字写成这样,还真怪不了四岁的小豆丁。 惠妃显然也悟了,帕子遮嘴双肩耸动,一看就是笑得停不下来。哎呦,自打万岁爷年纪日长,这副憋屈的模样她好久没见过了。 康熙撇了眼打少年时就陪伴自己的女人。“小八倒是给你添了不少乐趣,平日里很快活啊。” 惠妃敛容,蹲身一礼:“都是皇上的恩典,让小八养在臣妾膝下。”但似乎是实在憋不住,她两侧嘴角都是上扬的。 康熙摇摇头,不跟惠妃计较。哪怕知道是在笑自己,也属于闺房之乐。与其说恼怒,他倒是更喜欢惠妃言笑殷殷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趁着此情此景,皇帝提笔沾墨,在小阿哥的杰作上画了几个圈。 “将这六个字好好练,万寿节的时候呈上来。” 八阿哥看着被圈出来的“蚊子谢主隆恩”,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一直到康熙走了,他才缓过劲来跟系统吐槽:“我们当名医的就不要面子的吗?” 一直迟钝的小系统智商突然上线:“皇帝跟宿主一起没面子,宿主赚了!” “龙龙你不可爱了,我再给你个机会你重新说。” 龙龙迫于玫瑰酥和芸豆卷的压力,一秒违背了作为系统的良心。“皇帝怎么能和名医相比?!宿主太可怜了!” 胤禩乐了,肉乎乎的手指头在光球上弹了个蹦儿,然后又能心平气和地练字了。 总归他不是彩衣娱亲的最底层。 万寿节,也就是康熙的生日在农历三月十八。正是暮春时节,百花开尽,满地落英。佟氏的承乾宫中,两株桃树长得郁郁葱葱。按照惯例,白日里康熙会在太和殿宴请八旗、百官,乃至各国使臣、名士大家;要到了晚上,乾清宫才会摆上家宴,轮到后妃带着孩子登场。 然而总归是个大节庆,后宫的女人们也不好偷懒,于是大清早就一个个带着孩子聚到了地位最高的皇贵妃宫里。万寿节的习俗就是穿得喜庆,就连平日里只能穿青蓝酱紫的宫女们都能破例在头上簪花的,何况宫妃们?那绫罗锦缎、苏绣彩织,搭配着金银玛瑙、点翠步摇,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堪称各有千秋。 一身赤金色正装的佟皇贵妃坐在上首,她脸颊上养回来了些肉,不再是女儿刚夭折那会儿差点就跟着去的模样了,但开口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显得有几分文弱:“太皇太后近日春困,苏麻喇姑叫我们过了晌午再去请安,这是第一桩事。第二桩,是九阿哥、十阿哥和九格格还不满周岁,我禀了皇上,就不必让他们到晚宴上来了。孩子养活最重要,没得为了些场面上的功夫让他们受罪。” 佟氏的话说得直白,这宫里敢说万寿节晚宴是场面功夫的,恐怕不到一掌之数,这位康熙的嫡亲表妹就是其中之一。好在高位妃子们也见怪不怪了,几个当事人还挺高兴。十阿哥的生母钮钴禄贵妃先起来谢了恩,接着是九阿哥的生母宜妃和九格格的生母德妃。 宜妃最是爽朗的性格,穿着也大胆,上身一件碧色蜀绣祥云彩凤马甲,下身一条石榴红洒金百褶裙。借鉴了明朝汉女的衣服款式,再压上全套的黄金红宝石头面,眉眼间顾盼生辉,仿佛火焰般夺目逼人。她是把七个月的九阿哥胤禟一并打包带来的,小肉团子在榻上爬得飞快,一看就跟他额娘一样健康。 “臣妾就谢过皇贵妃娘娘的恩典了。”宜妃笑得明艳,“方才臣妾还担心着呢,这小子要是在家宴上哭闹起来,那魔音灌耳的,咱们都别想好好吃饭了。” 介于宫里高位妃嫔如今大都有孩子傍身,育儿经是个安全话题。果然,顺着宜妃的话,几个主位娘娘都笑了,纷纷打趣:“哪能这么说咱们九阿哥呢?就没见过这样做额娘的。” 如此寒暄了一阵,茶水和点心都上来了。 宜妃玩性大,带着妹妹郭络罗贵人,加上已故元后的妹妹赫舍里贵人、荣妃的女儿三公主凑了个叶子牌的局。原本她们请的荣妃,然而荣妃深知宜妃姐妹牌技了得,不愿同她们玩,最后还是三公主替母出阵,凭着新手光环小赢了几回。 贵妃钮钴禄氏没带儿子,本来也是可以上桌的。然而大家都知道贵妃就是个臭牌篓子,牌技差还喜欢悔牌,她又是贵妃,身份压人一筹,真悔起牌来让人哭笑不得。于是宜妃姐妹自然是迫不及待找齐了牌友,等到钮钴禄贵妃望过来时,齐齐道:“满了,我们满了!” 钮钴禄贵妃也不恼,兴致勃勃地站三公主背后看小姑娘打牌。她牌风还没臭到家,至少看牌时不多说话。场面一时倒也和谐。 这边玩得热火朝天,另一头就是温婉贤淑组一边绣花一边看孩子。 承乾宫小主人是四阿哥胤禛,此时正学着佟氏的样子给几个弟弟张罗点心。“八弟喜欢酸甜口的,就吃山楂糕;六弟是一点酸的都受不了,但小孩子不能吃太甜,那就豌豆黄吧。九弟还小,沾点糖水给他尝个味道。”说完,他就眨着狗狗眼去看皇贵妃,见到皇贵妃颔首,这才进行下一步——拿出他珍藏的玉石棋盘,教弟弟们下围棋。 胤禩心里“咦”了一声,这个头次见面的四哥,品味倒是高雅,完全不像贪玩的七岁儿童。某名医向来是个喜欢逗小孩的,此时完全不吝啬地赞美:“四哥懂得好多,四哥快说说,围棋怎么下的。” 胤禛没忍住,摸了把八弟毛茸茸的脑袋。 瞬间两个小豆丁心里都充满了照顾小孩的自豪感。 六阿哥胤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捂嘴笑。 老四老八同时转向他,四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倍儿圆。“六弟(六哥)你笑啥?” “我觉得八弟可能会下棋。” “他(我)才四岁,怎么可能?”胤禛和胤禩异口同声。 胤祚白白嫩嫩文静秀气,是宫里有名的小神童,更难得的是一副温和谦逊的好脾气。此时被哥哥弟弟反驳了,也只是委屈地揉揉脸。 “六弟,你不能因为自己四岁的时候会下棋,就觉得八弟也会。”四阿哥一副小老头语气。 胤禩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虽然我也很聪明,但我之前没学过嘛。六哥既然会,那就跟四哥一起教我好不好?” 胤祚:“那好吧。” 眼看着四、六、八三个玩在一起,德妃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她今天穿一套象牙白团花旗袍,也不是多贵重的衣料,但衬得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不得不说,四阿哥的生母养母,品味都雅致。 “四阿哥行止有度,爱护手足,不愧是皇贵妃娘娘教出来的。”德妃恭维道,脸上的表情很是诚恳。 皇贵妃靠着团枕,闻言将手里绣到一半的帕子懒洋洋地丢开。“六阿哥也好,可见是你会生。” 四阿哥和六阿哥都是德妃生的,不过是四阿哥降生时德妃地位还低,于是抱给了无子的皇贵妃。 生母是德妃一事,四阿哥到七岁了还不知情,为此宫里没少传风言风语,都说佟皇贵妃好手段。 然而眼下佟氏自己一语道破,气氛一下紧张起来,谁都不好说这个后宫最高位心里真实想法是什么。 德妃脸上的笑容变都没变,顺顺溜溜地接道:“那是龙子凤孙的好天赋,臣妾可不敢居功。臣妾微贱之身,养一个六阿哥就殚精竭虑,生怕教坏了他去,对不住天家的恩德。若是娘娘愿意偶尔提点六阿哥几句,那臣妾睡梦里都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佟氏嘴角勾了勾,正打算开口讽刺两句,就听得常年发呆的良贵人开口了:“八阿哥,也想,让娘娘指点。” 皇贵妃愣住了。这木头美人是把德妃的客套话当真了?还是她突然开窍了想跟自己拍马屁了?无论哪个都……让人无语。更何况惠妃还坐着呢,她就这样自作主张安排八阿哥的事了?情商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惠妃也吓了一跳,但良贵人和八阿哥都是她心头好,可不能被其他宫看了笑话。“正是。”惠妃笑盈盈地接道,“皇贵妃娘娘会养孩子,可是皇上一直夸赞的。小八若是有造化,可得让他沾点光啊。” 佟氏指了指惠妃,轻声细语:“你护着便护着罢,何苦来打趣我。我身上好一阵坏一阵的,可不敢再揽活计。若是有心,带着小阿哥常来承乾宫坐坐也便罢了,刚好给胤禛作伴。” 惠妃和德妃:“多谢娘娘。” 良贵人反应慢半拍:“谢谢。” 佟氏: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揣测良贵人的“心机”。 四岁的盛夏 佟皇贵妃作为康熙的表妹,打入宫起就是位分和宠爱都有的人生赢家。 那时康熙的白月光元后已经死去两年了,继后钮钴禄氏待她客客气气的,底下的妃嫔又因为早年死孩子的仇恨相互报复,没人来招惹高高在上又跟白纸似的佟贵妃。钮钴禄皇后在位的头一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刑部尚书,天天“升堂审案”,一批批的宫妃被揭发,一批批的宫女太监被治罪。到最后,康熙初年的七嫔十贵人只剩下惠宜德荣四个胜利者。 胜利者们的膝下都有皇子,彼此间投鼠忌器,于是宫里太平下来。佟氏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女,就享受到了这一波太平的红利——玩累了的宫斗好手们就没怎么害过她。直到操劳过度的钮钴禄皇后死了,她成了皇贵妃,位同副后,四妃在她面前也是老实的时候居多。 哦,可能德妃不太老实,围绕着四阿哥总有些小动作,今天送点心明天送衣服的。但整体来说,佟氏就是个不需要宫斗的小公主。 当然了,小公主玲珑心窍,平日里免不了会把后宫众人的言谈举止拿来揣摩一番。谁与谁要好,谁与谁只是表面情分等等,几年下来也差不多看了个七七八八,算见识了世间百态。比如惠妃待良贵人那是真的没话说,不禁止她见八阿哥也就罢了,日常交际时还要处处替她圆场,跟带闺女也没多大差别。 而良贵人呢,就她那谢恩谢一半都能走神的德行,用木讷形容都是抬举她了,说心智上有毛病才更让人相信些。 “良贵人能够遇上惠妃姐姐,真是好福气。”佟氏想到了就说了,也不怕得罪谁,“我是学不来你的大度,皇上和胤禛就是我的命。”惠妃能容忍养子跟生母培养感情,她可不愿为人做嫁衣。 德妃脸色僵了僵,随即又挂上了一抹苦笑:“娘娘愿意让六阿哥来承乾宫玩,就已经很给恩典了,臣妾不求更多。” 德妃比常人想得更远些。宫里十个阿哥了,看皇帝精力充沛的样子,将来只怕更多。这么多皇子,难道各个都能当亲王吗?参考一下努尔哈赤的儿子,尊贵的如多尔衮,封摄政王掌两白旗,连皇帝都看他脸色;卑贱的呢?连个贝子都捞不到,到死都只是辅国公而已。 皇阿哥皇阿哥,不是生下来养活就可以了,还要养才学养本事,养皇帝的宠爱,养兄弟之间的感情,将来才不至于是个闲散宗室。 德妃自己出身包衣,并不能从母家的身份就给儿子们赚个爵位,只能让孩子抱团。然而她的忧虑明显是佟家小公主无法共情的。 只见皇贵妃按按眉心,大约是对德妃顺杆爬的姿态很瞧不上眼。但她到底是有涵养的名门闺秀,最后只是说:“都是皇上的血脉,想来就来吧,只功课还是要做的,他也开蒙了。” 看看皇贵妃和德妃之间尴尬的气氛,惠妃柳叶眉挑了挑,决定出来打圆场。她指着垂头发呆的良贵人道:“瞧咱们说得热闹,在良妹妹眼里还比不上一张花样子。” 良贵人突然被call,茫然抬头,见好几个大佬盯着自己,便摘了句万金油应答:“娘娘说的是。” 贤妻良母们齐齐喷笑出声,仿佛刚刚就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对话。 母妃们的机锋打得飞起,却都压着声音,以至于小阿哥们一点都没有察觉。 胤禩玩得高兴,光溜溜的脑瓜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他仗着年纪小,几次提出要悔棋,然后被胤禛和胤祚联手怼了,就装哭要吃糕糕。 最后胤祚的豌豆黄全进了他的肚子,晚宴上一点都不饿,只喝了一道汤。 其实八阿哥挺担心那副“蚊子谢主隆恩”的贺礼会不会被公开处刑的,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送礼环节完全是太子的一枝独秀。 乌泱泱坐满人的大院子,阿哥和王爷们在这头,宫妃和格格公主在那头。胤禩年纪小坐次靠里,加上个头矮,于是便只能看见一个略清瘦的黄袍少年站在重重的人影后侃侃而谈:“儿臣得遇嘉禾,此天降祥瑞,献于父汗……” 嘉禾,就是变异的稻谷,特别高或者种子特别多的突变体,在古代被认为是吉兆。这种礼物,困于深宫的皇子后妃是没渠道获得的,必得是天南地北的属下门人才能搜刮得来。 康熙很高兴,哈哈哈笑了足有三分钟,对太子的孝心夸赞不已。胤禩和小系统都觉得咋舌。只是隔得远了,康熙的声音像是蒙了滤片的磁带,带着点不真实感,仿佛听得他说要将“嘉禾”在皇庄里种起来,以改善农作物的品质。 然后太子尚且青涩的少年音就带着仰慕地说:“汗阿玛勤政爱民,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昏黄的灯光在晚风里摇曳,照不清太子的脸,只能隐约照出他挺拔的身姿。有两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骚扰,时不时在小阿哥的胖胳膊上咬一口,坐他隔壁桌的七阿哥内向又娇气,被蚊子咬了就哭个不停,这就是胤禩对于这个夜晚最深刻的记忆。 万寿节过去了,生活恢复了平静。八阿哥又回到了延禧宫的暖阁里,平日里没事就练练字,或者在系统那里翻医书看。一开始惠妃还带他去皇贵妃的承乾宫玩,只是三回过后,就不再去了。 “人家亲兄弟亲近,没得让小八夹中间当跳板。”惠妃言语间有几分抱怨。 良贵人抬起清冷的眸子,完全没有人前的木讷和不谙世事:“还她人情罢了。” “你何时欠她人情了?德妃这人要强,小心眼记仇,不是个往来的好对象。” “娘娘说的是。” “且小四和小六要好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总归,是她想要的。” 惠妃一怔,然后缓缓笑了:“这倒也是。” 胤禩再次见到六阿哥胤祚,已经是盛夏了。康熙忙完了在台湾设县等事宜,想享受一下来自小儿子的天伦之乐,便召六阿哥和八阿哥到前头面圣。 小系统很兴奋,它现在学会了在宿主肩膀上蹦跶的高难度动作,黏糊得紧。“宿主宿主,因为太久没联络感情康熙的好感度有所下降哦。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 胤禩好笑:“皇阿玛的好感度算积分,六哥的好感度就不算积分了?” 系统顿了顿,跳得更欢了:“双倍的好感,双倍的积分,宿主冲呀!” 八阿哥:我家系统跟个憨憨似的。 他被惠妃拉去洗了脸换衣服,腰上系了黄带子和小香包。就带着周平顺和哲嬷嬷出了门。在宫道里拐来拐去,过景和门的时候遇上了同样牵着嬷嬷手的六阿哥。 胤祚瞧见他,也不管天气炎热,上来就勾肩搭背。“小没良心的,延禧宫就跟永和宫隔了两道墙,也不见你来看望看望六哥我。” 胤禩甩开他的胳膊,控诉:“六哥,热。这么热的天,我被娘娘拘着呢。” “听说你苦夏,我还不信。”六阿哥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胖了?难怪怕热。” 胤禩:“没有的事!” 胤祚:“好好好,没有没有。”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都怪宫里的膳食太好吃,名医也是有口腹之欲的好不好。然而进了乾清宫,名医八阿哥再次受到了暴击,因为康熙的反应和胤祚一样一样的。 “小八是不是胖了啊?难怪惠妃说你苦夏。” 胤禩小眉毛都耷拉下来了:“真胖了?不是健康?” 康熙笑得不行:“胖才健康是娘娘们哄你呢,养生之道,得胖瘦适中。” 小八:“现实太残酷了,让儿臣静静。” 这下连康熙带胤祚,和四周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笑弯了眼。康熙让大太监顾问行取了七巧板、九连环等物,先带着胤禩在一边玩,自己则和胤祚说起他的功课,全程用的汉语。 “前儿万寿节进上来的那篇《闻台湾收复有感》,是你自个儿写的吗?能复述出来吗?” 小神童应对得大大方方:“秦末汉初,东胡强盛,向莫顿单于索要千里马,单于予之;又索要其妻,单于又予之;后又索要匈奴与东胡之间的千里荒地,群臣皆说予之亦可。然莫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凡言予之者皆斩,并击东胡。匈奴因此而盛。这个故事是嬷嬷给我讲的。我又翻了书,礼记说‘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可见道理是对的。我本以为人尽皆知土地珍贵,不因远近和风水而不同。不料就台湾一事,前朝后宫多有说弹丸之地不足取的。可见目光短浅的人从古至今都是有的,不会因为历史的教训就变得长远。儿臣此前所写,大致意思便是如此,旁的都是些修饰辞藻。” 他回答得条理清晰,口齿伶俐,以五岁稚龄来说堪称天才。康熙也很惊讶,笑着逗他:“我儿当真是神童吗?还是德妃督着你苦读才能这般?” 胤祚义正辞严:“额娘甚少叫我读书的,我还小呢。只是有些道理,不想明白不痛快罢了。且儿臣自认为不算什么神童,四哥懂得比我多不说,八弟也很聪慧。” 康熙瞅瞅抱着酸梅汤贪凉的小胖墩,不信。“胤禛年岁长,懂得多是应该的。但你八弟聪慧又是怎么个说法?” 四岁的盛夏 胤祚背着小手:“很多时候都显得八弟聪明啊。皇阿玛要问具体事例的话……哦,对,还是台湾那事,一次我跟四哥争论起来,四哥说我太幼稚了,台湾远离京城,八旗作战是否水土不服,粮草转运又需多少成本,都是需要考虑的,总不能为着它劳民伤财。朝里那些老大人虽然显得胆小,但也不能说傻子,您猜八弟怎么说?” 康熙很给面子地问:“小八怎么说?” “八弟说,他年纪小不会骑马,骑马就是坏的吗?国力穷打不起仗,开疆拓土就是错的吗?” 康熙拍案大笑:“这下坏了,胤禛怕是气得不轻。”于是喊了胤禩到跟前,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八都知道‘开疆拓土’了。” 八阿哥哒哒哒跑过来,还不忘抱着他的酸梅汤:“皇阿玛看轻我,四岁懂‘开疆拓土’算什么?我可听说了,六哥四岁都会背唐三百了。” 康熙不知道该怎么接小儿子的话,又觉得小胖墩抱个冰碗的馋样子可乐。“哟,小时候各个都好学得很,真进学了就一个个苦哈哈的了。”青年皇帝从顾问行手里接过毛巾,擦擦小豆丁脑门上的汗,“六岁再进学吧,没几年淘气日子了。” 胤禩:“哦。” “好孩子——胤祚,你自幼聪颖过人,这回的文章也写得好。但你毕竟还没进学,朕就不赏你了,你可明白?” 六阿哥点点头:“额娘说不能所有好事都被一个人占了。我被父母生得聪明,已经很幸运了。” 儿子懂事,康熙欣慰一笑:“像是德妃会说的话。” 送走了两个机灵的小子,康熙从案边拿出一副裱好的卷轴,拉开,上面是“蚊子谢主隆恩”六个大字,笔锋浑圆,筋骨初现,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这字写得好,若不是笔力还弱,他都要怀疑是哪个擅书法的文臣代笔了。“王献之小时候差不多也就这样吧。”康熙想着,心头又喜又忧——最有天赋灵气的两个阿哥竟都是包衣奴才生的,小八的生母还是辛者库,这是上天在暗示他什么吗? 皇帝闭上眼,回忆起太子昨日新写的政论。嗯,文采比小六好,引经据典更加全面成熟;书法比小八优美,学的是董其昌的笔走龙蛇。毕竟太子十一岁了,在他膝头上早早启蒙,又由顶尖大儒们教导,哪里是两个没进学的小弟弟可以相比的?这比较本身就是对太子的侮辱。康熙按了按眉心,将那点子异样感压下去,他一直是后天派的忠实拥护者,再怎么样的天资上的差别,都比不上教育来得重要。太子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以储君为目标的最好的教育,那太子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想到这里,康熙把卷轴收起,叫来顾问行:“劳烦顾太监将这个收到库房里。” 顾问行恭恭敬敬地捧过卷轴:“嗻。” 由理智和情感混杂在一起的帝王心术,胤禩并没有考虑到。即便他已活过一世,但这种东西既不属于江湖人的快意恩仇,也不属于医者的赤子之心。有了天生自带的系统后他更是可以偷懒,毕竟数据清清楚楚地显示,康熙对他的好感度增加了三个百分点,回到了70线以上,那至少说明这次会面没出什么岔子。 于是八阿哥开开心心地将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的皇阿玛抛到脑后,专心解决起他现在面临的巨大挑战——他要减肥! 作为曾经的名医,八阿哥掌握的减肥方法超过一掌之数。但要说长远来看对身体最有利,那唯有习武一途。然而要将曾经的武艺捡起来,多少得借点名头,总不能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无师自通就练成了高手。 胤禩第一个想到的是惠妃,这位长辈现在管着他的吃喝拉撒,感情也处得不错,没啥不好意思的。“娘娘~”八阿哥奶声奶气地拽着惠妃的袖口撒娇,“我想习武,娘娘找个会武术的宫人教我呗。” 惠妃的神色有几分微妙:“虽说我是有几个健壮妇人使唤,但是……那也不能跟皇上的人比呀?” “啊?” “啊什么?”惠妃戳戳他的脑门,“小傻瓜,你舍近求远了。” 被康熙送过来的小周公公,就是会功夫的。据说曾在一众习武的小太监中出类拔萃,才能到康熙身边伺候。如今跟着八阿哥,管事的时候多了,倒显不出他原是个“隐形侍卫”了。 “主子想学武?”圆圆脸的小周公公常年带着笑眯眯的表情,眼睛细得只剩两道缝,“蹴鞠、布库、耍鞭子,主子想学哪样?” 江湖人胤禩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在敷衍自己。蹴鞠、布库、耍鞭子,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耍成分更高些。且同样是武器,不提刀弓剑戟,只说了鞭子,这是怕他受伤。 胤禩意识到的,系统也注意到了。“宿主,他骗你,这些都只是强身健体的运动,算运动!在这个世界也称不上功夫的!”光球跳得义愤填膺,仿佛随时都会去撞周平顺。 八阿哥连忙拽住系统的小尾巴,阻止了一场宫廷闹鬼事件的发生。 按下自家炸毛“宠物”的八阿哥朝小周公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表情:“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可以演示一二吗?” 周平顺自然没有不应的,也没有换衣服,就取了家伙什儿演练起来。 一颗彩球在脚上颠得飞起,从后背翻头顶,又从腰前绕后背,那球跟有灵性似的,沾他身上掉不下来,看得延禧宫的小宫女们拍手叫好。 接下来是舞鞭,也不是多么好的鞭子,就是小孩子用的细鞭,愣是在地上抽出了响鞭的声效,刚刚还兴奋围观的宫女姐姐们都把兴奋劲给吓了回去,又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模样了。有几个定力差的,还会随着鞭声微微抽动身体,仿佛受惊的小白兔。周平顺的动作不断加快,细鞭在空中只剩残影,最后一下收鞭,“啪”,早早搬到场地中央的青砖应声裂开。 最后一项布库,也就是摔跤,是一个人演示不了的,于是另外拉了几个守门太监来,没一个能在周平顺手里撑过三招的。满人传统喜爱布库,哪怕是后宫女眷,从小见的布库戏也不少,自然能够看出周平顺的厉害。就连惠妃都说,这是能进善扑营的水准了。 三项演示皆毕,小周公公垂手而立,只是额上出了层细汗,笑容却是不变的。“主子有想学的吗?” 胤禩盯着他:“这些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学如同练书法一般细水长流、又不拿来显摆的武学。” 小周公公的眯眯眼微微睁开了些,罕见的有了几分迟疑:“这……”有是有,但不是娇生惯养的小阿哥受得住的。他正想着该怎么跟惠妃和八阿哥解释,就听见那小祖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 “要是周公公不会,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可以找别的师傅。” 周平顺心头一凛,这要是换个成年人说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敲打他只是个奴才,做不了主子的主。然而四岁的小主子,还是一直好脾气的小主子说这话,他反而拿不准了。“细水长流,那就只有打熬筋骨了。但主子身形还没长成……” “周公公会吗?真是太好了。”八阿哥喜笑颜开地拍手,“我听故事里,有从小练童子功后来成了高手的,想来给小孩子练的办法也是有的。我也不求做高手,能学些人体经脉骨肉的道理,将来长得健健康康的就好。但不要做那耍球耍鞭子,或者布库戏,免得被娘娘姐姐们抓去表演,演不好又被笑话。” 惠妃闻言佯装生气,捏着小豆丁的耳朵:“给本宫舞个鞭还委屈咱们八阿哥了吗?” “疼疼疼疼疼。”胤禩连声讨饶,“我这不是怕学不成嘛。娘娘想要乐子,咱们踢毽子行不行?何必跟鞭子过不去?” 他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贱萌贱萌的,惠妃到底没撑住,笑出了声:“要论踢毽子,宫女后妃里头大把的好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滑头。”又转向周平顺,交代道:“八阿哥年纪虽小,但主意正着呢。咱们延禧宫不需要小八用花哨的本事去皇上跟前搏彩头,没的被人看轻了去。你就带他练些打底子的,能长高些,长壮些,少生病,就最好了。” 胤禩连连点头:“娘娘好厉害,说得好清楚,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一派天真无邪,撒娇卖萌浑然天成,但在周平顺那双眯眯眼看来,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不显摆,道理很简单,但有多少人在四岁的时候就能主动克制自己的虚荣心呢?很多人胡子一大把了,还为了新奇的万寿节贺礼,或是花团锦簇的请安折子斥巨资,就为了在面子上压老对手一头。 能克制,能坚持,此子非池中之物。 胤禩……胤禩歪歪头,朝周平顺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总算是把大旗扯好了,可以练前世的武功了,以后有什么都可以推到小周公公身上去——我厉害是因为我师傅是高手云云,师傅还是皇帝身边出来的,皇帝身边自然是顶尖大内高手,所以我再怎么厉害不都是应该的吗?内劲是师傅教的,真气也是师傅教的,说是你教的就是你教的,不是也是。看在将来会背很多锅的份上,八阿哥非常大度地决定不追究周平顺忽悠他踢蹴鞠的事儿了。 扑克脸的小周公公:都说我笑得瘆人,实在冤枉,明明八阿哥四岁的时候就笑得比我瘆人了。 四岁的暮秋 练功习字的日子过得很快,仿佛昨天还是炎炎夏日将柳树叶子晒卷的情境,今天就已经起了北风。胤禩长高了一些,能够稳稳坐在小马上溜达了。 康熙二十三年,北京西郊的大片园林还没有造起来,树林荒地间偶尔还能打到猎物。皇家的一块跑马地就圈在这里。因着年仅四岁的小阿哥要来,侍卫和包衣们早早将大块的碎石枯木给清了一遍,现在胤禩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尽是厚厚的已经泛黄的草皮,加上远处林子边缘多栽有红叶,两者叠加,更是满目璀璨好风景。 “如何?大哥不曾骗你吧?”少年胤禔纵马而前,眉目间神采飞扬。“京城除了南苑的围场,就属这处马场最平整。你看,你可是学会骑马了,等皇阿玛回来学了弓箭,也是我大清的控弦之士了。” 大阿哥的话立刻就受到了小系统的无情嘲讽:“他那是教骑马吗?就没见过把小孩子放马背上就算教骑马的!他都不帮宿主控马缰的吗?万一宿主摔了怎么办?就知道自己跑马过瘾,个缺心眼的!” 胤禩翘了翘嘴角,调整握缰绳的力度,让小马的脑袋偏转一个方向,能够跟胤禔的马同一方向。他有前世的经验,骑马自然不虚;加上练了几个月的内劲,就算马匹失控,他也能确保自己安全无虞。 不过小系统说得对,胤禔是有些缺心眼。周围侍卫各个脑门上大汗淋漓,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看,只有大阿哥神清气爽,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前面有鹿。嘘,别惊了它,看哥哥给你猎鹿肉吃。”胤禔在马上弯弓搭箭,对准灌木丛中一团棕黄色的影子。“嗖!”箭枝离弦,野鹿应声而鸣,逃窜出去。胤禔拍马急追,奔驰中又补了一箭,这一箭射中了鹿的前腿。那可怜的食草动物来不及“刹车”,直接朝前摔了一圈半,摔断了脖子。 “漂亮!”八阿哥给大哥哥鼓掌。缺心眼归缺心眼,这骑射功夫真的漂亮。 胤禔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得意洋洋地将战利品扔到马背上,鲜血淋漓地往回走,一边还大笑着道:“没想到场子里还进了鹿。这就是没围栏的好处了,纯野生的,打着什么看老天爷,跟南苑那起子做假的不同。”得,太子猎豹子那事过去了快一年了,还念念不忘呢。 秋风送爽,即便是跑了一圈马又猎了鹿,一大一小两个皇阿哥依旧不觉得热。见胤禩骑小马越来越稳当,胤禔就按捺不住了,带着弟弟和侍卫们往林子里去。 “今儿爷运气好,肯定不只有鹿。” 一群人浩浩荡荡锣鼓喧天的,把西郊的小树林祸祸了一通,什么野鸡野兔都遭了殃。但要说最大的猎物,还是江湖人的眼睛发现的。“大哥,看,有犬。” 胤禔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三箭齐发又扔了佩刀出去,才将那畜生击杀当场。“傻不愣登的,那是狼!” 胤禩拍了拍他被吓到的小马驹,以作安抚:“哦。” “还好没惊马,不然我罪过可大了。”粗神经的大阿哥终于知道怕了,带着人手往树林外撤离。“太皇太后批了我出来的,要是小八有个好歹,可没法跟她老人家交代。” 八阿哥朝哥哥刮刮脸:“大哥,是不是皇阿玛不许你出来,你才特意等皇阿玛出了京,去求了乌库妈妈。”康熙初秋的时候就带人南巡去了,第一次南巡,要祭南京的明帝陵,收买江南的民心,巡视河道水利,一项项都是正事,所以皇帝没带女人也没带小孩。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平时课业繁重的几个年长阿哥可是松快了不少。 然而大阿哥不认:“胡说!我求的事,皇阿玛十有八九是答应的。” 小豆丁仰头,眨着求知的大眼睛:“说好了天气暖了带我骑马,怎么拖到了天气又凉了?是不是大哥把这事忘了呀?” “……”弟弟大了,不可爱了。大阿哥只觉得头皮发麻,只能采用贿赂之策堵住小豆丁的嘴:“好八弟,鹿皮与你做靴子,雉毛给你做玩具,就揭过这遭吧。” 胤禩眼珠转了转:“不要鹿和鸡,我就要那张狼皮。” 胤禔松了一口气,大方应了:“这值得什么?刚刚怕狼伤了你,所以下手重了,这皮不带脑袋,只能算二等。以后去了塞外,哥哥送你更好的。” “以后还远,我近期要用,就是它了。” 这话吸引了大阿哥的注意力:“你怎么就要用到狼皮了?” “唉。”胤禩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翻过年六哥就要进学了。我听说冬天大早上就要起来练字,手都得冻僵。六哥最怕冷,多穿一件袄子都不顶用,我准备做个狼皮袖筒送给他当贺礼,也让他好过些。” 大醋缸子一听,就开始作妖:“哥哥带你骑马打猎,也不见你送我什么。原来竟是跟老六最要好。” “大哥,我在后宫,一个月见你一回,还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且你也看看跟我年龄相仿的几个兄弟:小九小十还不会走路;七哥跟他额娘住得偏远,比太子还罕见,见面了也不说话,要不就哭,讲道理我不曾在意过他的腿,是他自个儿闷闷不乐,怪没劲的;五哥……五哥就更别提了,他汉语就跟我的蒙语似的,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鸡同鸭讲;三哥太子都大了,不跟我们玩的。所以你看,也就六哥和四哥了,跟四哥比起来,自然是六哥更好相处些。” 大阿哥张了张嘴,好像挑不出错。“这么说来还真的只有老六了。”他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你也挺可怜的,宫里连个玩伴都难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住在宫外,倒是热闹快活。” 八阿哥:“我觉得我挺好的。我也就偶尔跟六哥玩,平日里都跟着小周公公学扎马步,也快活。” “太监可不算玩伴。”胤禔不屑地撇撇嘴,“等你进学了有了伴读,都是八旗大姓的子弟,那才算是能有交情的。太监,就是个使唤的奴才,你把他当朋友,会让人看轻你的。” 胤禩皱了皱眉头:“大哥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可我见娘娘对小周公公也客气得很。” “那是对他客气吗?还不是看他伺候过皇阿玛?打狗还看主人面子对不对。但奴才到底还是奴才,真犯了错该罚还是得罚。” 大阿哥的逻辑很自洽,但是某江湖人已经有几分生气了。小系统这个光球都已经缩在马鞍上安静如鸡了。“大哥既然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那就不要当着小周公公的面这么说,平白得罪人!”说完,他拍拍小马驹的屁股,一溜烟往马场的房舍那里跑,他已经看见周平顺的身影了。挺拔如松的姿态其实在一众太监之间挺显眼的,到底是从小练武的,跟从小倒马桶擦地板的不太一样。 缺心眼的大阿哥抽了一马鞭,轻轻松松追上弟弟:“嘿,小脾气还挺犟。” 皇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胤禩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拿大阿哥来说,他是八阿哥的好哥哥,是惠妃娘娘的好儿子。虽然缺心眼了些,但努力上进,待人不拘小节,有时候也不介意耍个赖卖个好,脾气其实挺接地气的,怎么都不像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但在面对太监宫女这些奴隶阶层的时候,他骨子里却透出来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与高高在上。 江湖人八阿哥难受了,只能越发卖力地练起武来。寒冬腊月,天蒙蒙亮,小豆丁就穿着薄棉袄站到廊下,一边扎马步一边运行真气。红绣和哲嬷嬷等人从一开始的惊恐到了后来的习惯镇定,只默契地备下热水热汤,等着一会儿给小阿哥用。 大约每过上几分钟,周平顺就会过来摸摸胤禩的手心和额头,确认小主子的身体还坚持得住。他倒是没多劝什么,目光却是越来越欣赏。“主子的身子骨天生适合练武,若是能坚持不辍,到了十二三岁就能超过奴才了。超过了奴才,就是超过了一等侍卫中九成的人了。”周平顺拿自己作为参照,可见他对于自己的本事是很自豪的。 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尊,哪怕再是嘴里自称奴才,也有一股子傲气在。 胤禩更难受了,抿着小嘴不吭气。 系统试图开导他,一个光球在洗脸盆的盆沿上高难度转圈圈。“宿主不要难过了,这是阶级的局限,不是生在其中的人可以突破的。小周公公是好人,对宿主好;大阿哥也是好人,也对宿主好,这就够了。” 胤禩觉得他的憨憨系统并没有劝在要害上。阶级的局限就是对的吗?恕他一个曾和王子交朋友的江湖人难以接受。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皇家找不出一个能跟太监交朋友的人,如果没有,他就来做第一个。他一定护着周平顺,不让大阿哥,或者太子,哪怕是皇帝爹拿他当畜生处罚了去。只要周平顺一直是这个认真负责又暗含小骄傲的样子。 名医钻起牛角尖来那是非常可怕。连惠妃都没能把莫名闹别扭的小八劝回来,最后她把良贵人给搬了出来。“孩子大了,像是心里面藏了什么心事。我问他,他也照样开玩笑撒娇,以为能蒙混过去,这孩子是怕给我添麻烦呢。但你是小八的生母,兴许能开导他些。不如就说小八着了凉,让你照顾几日。” 良贵人面无表情:“都听娘娘的。” 四岁的隆冬 阿哥的生母与众不同。大宫女红绣端着毛巾热水,低垂着头,余光能瞥见良贵人鸦青色旗袍上的翠竹花纹。知道她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跟亲生儿子独处,依旧安安静静的。 八阿哥在门口扎马步打拳,良贵人默默地看。 八阿哥在窗前写字涂鸦,良贵人也默默地看。 冰山美人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雪天略显昏暗的室内,都白得像在发光。然而这张脸上却长了一双幽黑无光的眼睛,仿佛随时都在走神。 明明同样的眉眼,长在小主子身上就是灵动可爱得很,但到了良贵人这儿……却像是漂亮又吓人的蜡像的眉眼。 “这不会还要八阿哥先开口搭话吧?”红绣心里替小主子担忧,“哪怕她像惠妃娘娘那样绣绣花喝喝茶都好啊,干坐着也太给人压力了。” 然而良贵人并没有听到红绣的呼唤,不动如山,超脱凡俗。她家大宫女晚灯接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无数暗示,脸都红了,也没敢劝她什么。最后还是天真活泼善解人意的小阿哥举着纸张哒哒哒跑过来:“良额娘,看我写的字。好看吗?” 屋里的气氛一瞬间暖和了不少,小宫女小太监们齐齐舒了一口气。 良贵人:“好。”然后,没了。可怜刚刚舒气的大家,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 八阿哥仿佛没感受到良贵人身上的冷气,眼睛弯弯地笑了:“我也觉得我写得好。良额娘,前几日大哥带我出去打猎,说到一句诗,叫‘胡天八月即飞雪’,良额娘知道怎么写吗?” 良贵人起身,水滴状的白玉步摇在乌黑的鬓边晃了晃。她走到胤禩的书桌前,挑了一根中号的狼毫,沾墨、落笔: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分明。皓白的腕子悬在冬天的空气里,让人想起稳稳当当散发香气的梅花。 都说字如其人,胤禩承认他没能克制住对这具身体亲生母亲的好奇,才故意试探,而结果确实出人意料。打眼望去,那副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枯瘦,横竖撇捺都仿佛肋骨一样锋利,没有柔软的连丝,也罕有弯曲的弧度。你可以说她是不善书法,才将字写成这般不符合审美的样子,也可以说这是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 “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难道不该是写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吗?”小系统大失所望,转头还要安慰宿主,“良贵人宫女出身,读书识字已经很厉害了。很多宫女都是文盲,抄女诫都抄不清的那种,良贵人……至少还会默写唐诗呢。” 可惜它的宿主一点都不像是需要被安慰的样子,正兴高采烈地给良贵人吹彩虹屁:“原来有这么多吗?良额娘真厉害。” 良贵人被儿子夸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她神色淡淡地搁下笔:“后面还有,我忘了,你得问娘娘。” 良贵人的大宫女晚灯看上去想扶额,但手在额前拐了个弯去捋了鬓角。 “娘娘是娘娘,良额娘是良额娘。”小天使胤禩比划着说,“今儿是良额娘教我,就是良额娘厉害。”他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着良贵人跑,等良贵人坐下了,又抓她的袖口摇晃。“良额娘,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艰巨的问题让良贵人的神色更加冷了,她的纤纤素指点着那几句墨迹未干的诗句,半天没说出话。一直到晚灯和红绣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位贵人主子可算是开了尊口:“下雪了,草白了。起风了,草折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解释完毕。 红绣:…… 八阿哥小脸上撒娇的表情呆了呆:“这样吗?诶,原来如此,我懂了。” 红绣:……主子你是认真的吗? 受到鼓励的良贵人指向后两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树也白了。” 晚灯:……现在找个地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虽然她不懂诗,但她会数数啊,这解完了一共17个字,比原本的28个字砍了三分之一,怎么都不太对吧。 而小系统已经笑疯了:“我的天啊,宿主你这个生母简直人才!好好一首经典,被她解了之后一点诗意都没剩下。” 八阿哥却是立马想明白了,后两句是比喻呢,将落雪的树比作盛开的梨花树。良贵人没说梨花,只说树白了,可见是真的抓住了诗的本意,没被表面意思所惑。于是他真心实意地鼓掌:“好!” 这一刻,光球和大宫女们的动作发生了惊人的同步——一个长达三秒钟的呆滞。这算是小阿哥被良贵人带偏了?还是说他们母子之间有特殊的交流方式,不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 但无论大家如何被良贵人的气场所折磨,八阿哥却是跟生母相处良好。他觉得良贵人挺有趣的。良贵人还对他有问必答,跟一旦回答不上来十万个为什么就试图把他摇睡着的哲嬷嬷完全不同。 “刚刚说娘娘,娘娘是不是会背很多诗?” “他们叶赫纳兰,向来汉学好。娘娘的堂弟,纳兰性德,写花间词最有名。” “满人里,还有谁的汉学好?” “安王家也藏书、养人,但跟纳兰家比,就像东施效颦。”她言语间对惠妃一家的评价非常高了,但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 八阿哥摸摸下巴,觉得话题绕着养母一家转不太合适:“唔,那良额娘的娘家有什么人呢?” “我家旧姓觉禅,几代人都是辛者库和膳房总管。虽名声上不好听,却是本分老实、疼爱女儿的人家。”良贵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个浅得几乎找不到痕迹的笑,如三月花开,春风自来。 见多识广的江湖人都被亲娘的美貌给震慑到了,他怔怔地问:“既然是好的,那我们是不是要帮他们点什么?” 良贵人摇摇头:“这样就很好。” “良额娘对家族就没什么期望吗?”如果家里出了大官,或者立了大功,以良贵人生了皇子的功劳,以及一个月侍寝两三天的受宠程度,是可以再往上升一升的。 “我……”冰山美人的眼睛望着前方,看不出聚焦,“我希望家里能出一个佐领,那样,就不是一家子奴才了。” 没让胤禩困惑多久,小系统就把有关资料翻了出来:佐领是八旗底层官员的称谓,秩四品,管着小几百号人,如果把八旗作为军事组织,那佐领就是基层军官;如果把八旗作为旗人的管理组织,那佐领就是父母官。但不管是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管理自由民的正经官员,不是皇家的服务人员。 “其实良贵人家这样的包衣奴才,最容易爬上的顶峰是正二品的内务府总管。”小系统感慨地评价,“然而内务府总管管的还是皇家的衣食住行。良贵人放着内务府总管不要,宁可要正四品的佐领,还是挺有心气的。” “谁会想世世代代当奴才呢?”八阿哥又想起小周公公来了,跟系统说话的语气异常激烈,“正常人都不会想当奴才的,哪怕官职再高权力再大,良贵人——” 他的慷慨陈词被良贵人的话打断了:“想当佐领,得先自己有本事。家里没这样的人,靠我们硬扶,反而遭祸。” 八阿哥反应过来亲娘还在跟前,许许多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呢,也就不再跟系统吵架,捧着脸颊乖乖听。 “我好几个弟弟,都读书习武。父辈不成,看这一辈;这一辈不成,还有下一辈。只要一直好好教孩子,总有出佐领的那天。” 八阿哥的眼神亮了。只要一直做,就有成功的一天。和不合理的社会规则对抗,不也是如此吗?之前是他急躁了,只想着如何才能一蹴而就,没想到还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点醒他。他这一生才刚刚开始,之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即便这辈子都推翻不了这森严的奴隶制度,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徒弟,一辈辈人传下去,总会成功的。没看见奴才们自己,也在希望家里能出一个佐领吗? 思想得到升华之后,胤禩更加用功地练起武来。他的武功就是小周公公的牌面。 如此又过了半月,圣驾自南方而回,紫禁城进入了过年准备状态中。皇帝头一回南巡,正事为主,带回来的特产并不多,后宫分到的多是江南的丝绸,每宫分不到两匹。良贵人单独得了一对白珍珠耳环,被小常在小答应们酸了好几天。然而德妃和宜妃可是各得了一串南珠项链呢,也不见有人说什么。可见宫里的柠檬都是欺软怕硬的。 惠妃得到的东西更实在一些。皇帝在延禧宫吃了一餐晚饭,大菜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油浸江鱼。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鱼被御厨刀解,鱼头炖汤,鱼肚滑片,鱼背去骨油炸,鱼尾还能红烧。满满一桌全鱼宴,康熙和惠妃两人吃不完,于是又喊来了大阿哥和八阿哥,两大两小狠狠尝了一顿鲜。 八阿哥自打重生后第一次吃鱼,吃得满嘴流油。他本就好这一口,无奈满人的口味偏好牛羊肉,连带宫里的份例里都没有鱼。没吃的时候还好,眼不见心不烦,但真吃上了,只觉得比前世吃的还要美味。 饱饱地吃完一餐,胤禩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打小饱嗝,见盘子里的炸鱼条还有剩下,就让周平顺给帮忙包起来。 吃饱喝足,康熙心情也好,笑眯眯地跟惠妃说:“看小八的馋样子,难为他还能瘦下来。” 惠妃也笑:“小淘气天天扎马步打拳,就为了能多口吃的。” 康熙哈哈大笑。 大阿哥替弟弟脸红,责怪道:“几块鱼而已,巴巴地包起来作甚?难道你明天还要吃剩菜不成?” “我哪里是嘴馋了?”胤禩辩解道,“救过我的朱太医和傅大人都是南方人,在京多年没吃鱼了。这是长江鱼,他们家乡的鱼,我送与他们去吃。现在就送,用暖盒装着,到御药房还是热的。” 四岁的隆冬 “朕记得傅为格上折子丁忧,已经回浙江去了。朱纯嘏也不是今日当值。”康熙侧头,看向总管太监顾问行。 老太监恭了恭身体:“万岁爷好记性,傅大人丁忧是十月里的事。朱院判年岁大了,按着万岁爷的德政,年关这半个月休沐在家。” “啊。”八阿哥小脸垮了下来,“那就是送不出去了吗?” 康熙摸摸小儿子的脑袋:“你能惦记着救过你的太医,很好,是知恩图报,总归要成全你这份心意。朕还带回来些两斤左右的江鱼,取两条出来,明儿你去给朱太医送去。” 胤禩微微睁大了眼睛:“朱太医住在宫外呢——我可以出宫了?” 这下连惠妃和大阿哥的表情都变了。 “小八这才四岁,宫外人员复杂……”惠妃担忧地说道,言语中都是不赞同。 “就是!”大阿哥开始变粗的嗓音立马接道,“不如我护着小八走一趟,免得太监侍卫不妥当。” 胤禔一翘屁股,康熙就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当即两颗“龙目”瞪过去:“做梦,你那半册《资治通鉴》没读通,竟然还想出宫玩?” 大阿哥图谋被识破,蔫了,抱着个茶碗不说话。 康熙又拍拍惠妃的手:“朕让容若送小八去,你尽管放心。”容若是纳兰性德的表字,即惠妃的堂弟,良贵人口中擅长花间词的那位。 惠妃这才展颜:“臣妾方才一时着急想岔了。其实咱们满人的阿哥早熟,太宗皇帝八岁就管家,小八翻过年就五岁了,往宫外行走也是好事。多历练历练,比困在深宫里来得强。” “正是这个理。”皇帝看上去很欣慰,跟两个阿哥感慨,“你们额娘在大局上就没错过。” 大阿哥弱弱地开口,小声比比:“那儿臣也历练历练?” 康熙又是一个眼风扫过去。 大阿哥胤禔:qaq,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凶人干什么。 于是乎,第二日清晨,空气清冽寒冷、吹口气就变成白雾的时候,八阿哥一手牵着周公公,一手拉着系统新长出来的光闪闪的尾巴,跨过了后宫与前朝的分界线——乾清门。 正是御门听政结束的时辰,随着几声鞭响,穿着石青色朝服、头戴红色顶戴、脖子上还晃悠着朝珠的大臣们齐齐下拜,三跪九叩:“恭送皇上。”四个字的回声荡开,撞击着周围的汉白玉的扶栏。黄色的御驾消失于殿宇之后,大臣们才秩序井然地退出乾清门。这种无声的森严很是让上辈子自由自在的江湖人震惊。 出了宫门,那些衣着相似的大臣才算是有了人味,三五成群,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行去。偶尔还传来笑声,也不知是谁、在说笑什么。这其中或许还有人暗打机锋,互相嘲讽的,然而这就不是现在的八阿哥能够听出来的了。 他们在这种相对嘈杂的环境里没等待多久,就看见了一行六个侍卫找了过来。领头的是个长相秀气的青年,肤色偏白,身材偏瘦,上唇留着两撇小胡子,一笑就凸显出两块圆润好看的苹果肌。惠妃也长着这样的苹果肌,所以胤禩一眼就有了猜测,他挥挥小手:“纳兰侍卫。” 纳兰性德和侍卫们抱拳行礼:“给八阿哥请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六道白白的水蒸气被他们吐出来,在冬季的空气里连成一片。 胤禩第一次被除了宫女、太监之外的陌生人请安,内心犯怵但面上极其淡定:“都起来吧。今日我第一次出宫,就劳烦各位侍卫大哥了。”说完,让周平顺一人塞了个小荷包。 侍卫们掂掂重量,只觉得既没有太轻寒酸,也没有重到让人受不起。延禧宫的分寸果然是极好的,不愧是纳兰侍卫家出来的娘娘,一家子都是聪明人。于是也都没推辞,笑着收了。 收了银子,侍卫们的态度自然就更殷勤了。“此处到午门还有一段距离,地上还有积雪,不如我们背着小阿哥去吧。” 纳兰性德问小八,语气很温和,充满了商量的意思:“八阿哥看呢?” “我自己能走。”江湖人表示。 纳兰性德点头:“阿哥先自个儿走。”然后示意踊跃自荐当人力交通工具的侍卫们安静下来。他人望颇高,没用训斥就稳住了场面,六个人分成两队,分别护在八阿哥左右。 太阳逐渐跳出了紫禁城的屋檐,金色的琉璃瓦经过白雪的擦洗,更加光采夺目。也许是受到太阳的光照,也许是运动产热,胤禩觉得身上颇为暖和,比刚刚乾清门前的严寒要好上不少,这种暖洋洋的感觉在他们走出宫墙的时候到达顶峰。 “卖包子喽,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喽。大葱包子、羊肉包子、酸菜包子都有的喽。” “现磨的豆浆,只要一文一碗。” “油饼、油条、油豆腐,便宜卖。” “羊杂汤——热乎乎的羊杂汤——” …… 这才是人间烟火啊,好像回到了在江湖上漂泊的时光。胤禩鼻头一酸,拉了拉纳兰性德的袖子:“我想喝羊杂汤。” “阿哥,鱼不等人,咱们先去了朱太医家,回程还要经过这儿呢。” “那好吧。”胤禩有些遗憾,但还是见老太医的心思占了上风。他也不用人抱,自己翻上马车,钻进车厢里找了块软垫窝好。 车厢里有小碳炉,整个暖烘烘的,就是空气不太顺畅。若是时不时将窗帘掀开一些,有一点冷风,那整个就是最舒服的温度了。周平顺坐在车厢里陪他,侍卫们轮流驾车,间或介绍一下著名“景点”:便宜坊的烤鸭、六必居的酱菜、大顺斋的糖火烧、柳泉居的酒……另外还有黑猴儿店的帽子、元代传下来的戏楼等等。 此时的北京城经过了几十年的太平,各行各业都逐渐复苏,欣欣向荣,是首都的气象。然而每个人来人往的酒楼前,都免不了有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显示着太平之下的隐忧。 “老爷太太好好心,三天没吃饭了。” “给点小钱看病吧,哎呦,哎呦。” …… 胤禩是老江湖了,只是透过车帘子匆匆一瞥,就找出了两个“假腿瘸”和一个将胳膊藏衣服里装没手的。也只有这种把戏,是各个世界共通的了。他摇摇小脑袋,手指偷偷地去绕系统的小尾巴。“龙龙,你看,有人的地方就有乞丐,有乞丐的地方就有丐帮。” 龙龙一本正经地将小尾巴从宿主手中抽出来,在光球顶上盘成坨:“宿主,这个世界不是武侠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丐帮。” 八阿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光球戳翻,那盘成一坨的小尾巴登时就散了,还在混乱中打了个结。 “宿主你怎么欺负系统?”小光球自闭了,藏到纳兰性德后面的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去解自己的尾巴。然而它一个光球没有手,结果努力了半天都没把打结的尾巴给打开。 “你怎么突然有尾巴了?” “嘤,我拿积分兑换的。之前宿主在康熙、惠妃、良贵人、六阿哥那里的好感度,转换成的积分不是已经在宿主账号上了吗?咱们五五分成来着。” “哦~”胤禩对于系统商场里面的道具并不感兴趣,他对光球的价值取向更好奇些,“一共2056分,你就换了条尾巴?” “这是我拥有实体的第一步!”小系统振振有词,“我不光会有尾巴,还会有四肢有舌头能自由活动能吃东西,最后还能现于人前!” 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理想,胤禩勾了勾嘴角。他期待能够光明正大撸系统的那天。 八阿哥这边跟系统聊得热闹,对于那些真真假假的乞丐没放在心上。这却是让纳兰性德惊奇了,第一次出宫的大阿哥,可是在遇到第一波乞丐的时候就散尽了身上的小金豆。皇城中长大的小皇子从没见过乞丐,遇到有人这么低姿态地恳求,大都是会伸出援手的。 “阿哥若是心有不忍,施舍一二也无妨,总归我们人多,没人敢闹事。” 八阿哥用看冤大头的眼神看着纳兰才子:“占着热闹的好地段,都是乞丐里面的霸王。我有钱也不会给这些人的。” 纳兰性德:……我好像被五岁的小阿哥鄙视了。“八阿哥小小年纪,却懂得不少呢。” “这有什么难的?周公公跟我说过,就是御花园扫雪的小太监,都争抢着娘娘们喜欢的八角亭的位置呢,就是为了个露脸的机会。有干爹的,或者能打的,才能抢到,他们不一定没能力,但说可怜就不必了。到了宫外也是一样的。” “阿哥如此聪慧,我也就放心了。寻常骗子骗不了阿哥去。” 马车慢悠悠地,渐渐往东南方向行去。满人入关后,多居住在紫禁城周围,形成了东西的权贵圈。而汉人官员多靠南而居,朱纯嘏家也不例外。越是临近目的地,作汉人打扮穿交领布衣的就越多。汉人喜欢盘起辫子,或者戴瓜皮帽将秃脑门遮住,也有不讲究的留着几寸长的短发。康熙上位后延续了宽松的剃发政策,因此底层偷偷留发的不少。你总不能要求穷人天天理发,他们也付不起这个钱。 比如被纳兰性德叫住的一个卖炭翁,头上一看就是几个月没打理了。他被冻得脸色发青,显然硬邦邦的旧棉袄并不保暖,见到穿官服的纳兰侍卫,连身体都哆嗦了一下。 “官爷,家里死了人,这才没剃头。” 纳兰性德摆摆手:“不提这个,你这炭怎么卖?” 老翁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转变了:“一文钱一斤,都是上好的用松木烧的炭。官爷要多少?” 纳兰性德想了想,递过去小半块碎银子。按银子和铜钱的兑换率,少说也有250文。 “哎呦,可使不得。太多了太多了。” “你这大约有七十斤,我全要了。但要劳烦老丈帮忙挑过去,多余的算作你的辛苦费。” “哎。”卖炭翁挑起扁担,大步跟上马车。他本就瘦弱的肩膀仿佛随时会被那七十斤炭给压折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下不去,然嘴里还要念叨:“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丈知道朱太医家怎么走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就在大柳树胡同口的第一家。”高兴的老人打开了话匣子,“官爷是要去朱太医府上?” “是啊,过年了,给朱太医送点节礼。” “哎呦,朱太医可是个好人呐。我家老大媳妇生产落下了心悸的毛病,还是朱太医给治好的。” 纳兰性德笑着应和,完美示范了满人该如何在汉人聚居区问路。 胤禩在车帘子后看了全程,忍不住朝纳兰侍卫竖了个大拇指。 四岁的隆冬 朱老太医是江西人,因为种痘的技术高超而被征召入京。然而家人子侄大多留在老家,只有一个老妻和一个丧母的小孙女陪他呆在京城。 人口简单,住的房子自然也不大。周围市井小民称为“府上”,不过尊称,实则只有一个“口”字型的小院子。前面被改装成了药房,后面住人。 临近中午,老俩口正带着孙女在院子里熬粥。粥是稻米、薏米掺上苞谷、红豆、红枣一起熬的,枣子都熬开花了,散发出丝丝甜味。老太医口中还念念有词:“五味中正、不寒不热、不湿不燥,是为五福粥。” 小孙女:“爷爷,有官差来了。” “瞎说,什么官差,那叫侍卫——哎呦,一等侍卫!老朽这破屋吹得什么风,竟然让纳兰侍卫亲自跑一趟啊?” 纳兰性德面上带笑:“老大人有福,您再看看谁来了?” 胤禩从一群侍卫大哥的腿间艰难挤出来,朝朱老太医拱手:“朱太医,是小八呀,咱们许久没见了。” 朱纯嘏一见可不得了,连忙拉着老妻和小孙女跪了:“给八阿哥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胤禩大声说,“我们都那么熟了,您老怎么还折腾自己呢?” 侍卫们一看小阿哥是这么个态度,也不用人多说,直接帮忙把两个老人给扶了起来。八阿哥亲手帮老太医老太太拍去膝盖上的雪,又拿手炉和皮毛给捂上。 朱太医笑得乐呵呵的,只觉得没白照顾这小皇子一场。他们太医做事,做得好不过赏些银两,稍有行差踏错却是掉脑袋的灾祸,也不管之前曾救回来多少条命,立过多大的功劳。这立功都过了快一年了,还惦记着亲自上门来的主子,他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 更别说小阿哥还带来了两条长江鱼。皇帝南巡才带回来多少条鱼?一半供给了太皇太后,其余这些后宫和权贵都不够分的,他这里就有两条!足足两条!太医院底层衙门,这种眷顾足够他在同僚中吹牛吹一年的了。 江鱼从油封里取出来后不能久放,再加上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瞅着灶火,老太医夫妻都是正常人,自然领会了小皇子的意图。“八阿哥难得光临寒舍,不如吃了午饭再走?” “好啊好啊。” “御赐的江鱼却之不恭,就做成午饭吧。” “那真是太好了!” 朱家的小孙女朝八阿哥刮刮脸:“馋猫。” “怎么说话的?!”老太医吹胡子,“咱们八阿哥是顶顶漂亮的皇阿哥,多漂亮的猫,能跟八阿哥比?你抓一只出来我看看。” 小孙女被爷爷的无赖给惊呆了,半天做不出第二个表情。 侍卫们哄堂大笑。 总归这一天中午,胤禩又蹭到了一顿鱼吃。朱家老太太煮的一手椒香豆豉鱼,搭配上紫苏叶的那种烧法,京里罕见,就连习惯了吃牛羊肉的侍卫大哥们都给了一致好评。一群人把两条鱼和一桶粥吃了个精光,也才塞了个牙缝。最后是现年四岁的八阿哥请客,让人去一条街外买了许多牛肉烧饼回来,填了大家的肚子,免得朱家连年夜饭的大米都拿出来煮了。 这顿大餐吃完,已经日上三竿。小阿哥坐在炕上,抱着朱家秘制的去火茶,小口小口地抿。 “辣子虽好吃,但上火。阿哥年纪小要调养五脏,这三杯去火茶得半个时辰内喝完。” 胤禩咂咂嘴:“我好像吃出了大枣和川梨的味道,这两样不是温性的吗?真能去火吗?” 朱太医烟斗敲了炕桌。“寒冬腊月,一堆子寒性药灌下去,你小命不要了?”老太医说到医术问题,连皇阿哥都敢训斥了,“中药最重调和,君臣佐辅,不是把几样寒凉的东西放一起,就是去火茶。胡乱喝,不是将火气强压在肺腑中,就是寒邪入体,得不偿失。我这方子验证修改了几十年才成,试过的人超过两千之数,只要是食物热,一准化解,还不留隐患,不是寻常凉茶方子可比的。” 小八被教育了,反而高兴,这算是医术中原则一样的道理,寻常人可不能讲得这般透彻,还夹带着案例给他说。 “胤禩受教了。”皇阿哥起身执弟子礼,“朱太医,我近来跟人学武,有运气经脉的功法,然而我感受到的经脉位置,与《黄帝内经》上的并不相同。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内经》说经脉中有血液与□□充盈,可见说的是管道无疑,然有些穴位下又没有□□与血管,反而是在偏开寸许的位置上有,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纯嘏惊了惊,心道这运气经脉中,只有传说中有,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就练上这等武学了?但转念又释怀了,皇家大内总有些秘密的。哪怕是前朝留下来的秘籍,也是宫中存留的为多。 他细细思忖着八阿哥的疑惑,谨慎地开口道:“《内经》所言经脉,与实际的血管一类确实不同。有些医者以为其中有玄妙的道理,古人的智慧是今人不可追及的,若有出入,便是今人的学问不够。然老朽与好友的想法与众不同些—— “古人出错,大约也是有可能的罢。中医到底是个实用的学问,能治病才是第一的。若是有些穴位与事实不符,下针的功效也比不上左近的位置,那改了它去又何妨?然而老朽及御药房同僚,都是善方剂的多,与经脉针灸一道只是通晓,并不敢擅改典籍。” 他最后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本陈旧的笔记,交给胤禩,道:“这是我那好友的遗物,里头写有他行针多年的经验。因子孙不肖,到了我这里。阿哥拿去慢慢看,只不要在尊贵的人身上尝试,免得因其中的谬误遭祸。 “唉,修改的药方历来层出不穷,这才有了方剂一派发扬光大,药铺医堂遍布南北;而经脉穴位千年未改,敢下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阿哥若是有缘,能助针刺一道去伪存真,那真是天大的功德。” 朱纯嘏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才会在年仅四岁的小皇子身上寄托如此沉重的希望。然而大约是现实太过沉重了,该是帝国最顶尖的医者的太医们,为贵人爪牙、勾心斗角的多,潜心钻研的少;德才兼备的后来人,如傅为格一类,又走的县令知府那条正统仕途,被民生疾苦、刑狱诉讼牵扯了精力,他才会这般重视喜好医学的八阿哥吧。 只要八阿哥能支持,哪怕他以后只是个闲散宗室,也足够庇护一批杏林人士成长了。 朱老太医沉甸甸的希望,八阿哥并不能完全感受到。他抱着那本处处是涂改痕迹的旧手册,兴高采烈登上回程的马车,与朱家老少三口挥别。 他本是因为这一世典籍中的经脉,与前世大家练功的经脉不同,担忧两个世界的人体构造有异,才来找老太医咨询的。没想到呀,有意外收获! 且他觉得朱老太医那句“古人也会犯错”十分振聋发聩,这一世的古人不一定是全对的,上辈子的经验也可能出错。他在过一个全新的人生,唯有实践才能出真知,才能为后世人留下真理而非谬误。 至此,八阿哥完全收起了对这个世界医术的轻视之意。即便是不懂得内劲真气治疗的方法,大家依旧是大家。他们对药剂的研究,以及务实的态度,都是值得他好好学习的。沉浸在激荡和愧疚的心情中,胤禩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紫禁城,都忘了向纳兰性德讨要一本诗词集了。 等到他想起这茬,都已经是三天后了。朱老太医赠与的旧笔记看完了六分之一,连带着脉络走位都校验了一条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本想给良贵人带的礼物,泡汤了。 惠妃得知此事,笑得不行:“哎呦,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呢?不过你良额娘与诗词的喜爱只是一般,你送她容若的诗句,她也未必高兴。” “诶,是这样吗?可我就没见良额娘提过其他人。” “女人心,海底针。”惠妃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高深莫测,“你想真正讨得女人的欢心,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有些男人一辈子都体会不了真谛。” 江湖人蒙圈了:“我以为女子想要的都是纳兰词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代一双人。” 惠妃笑着摇摇头,那笑容里有胤禩看不懂的东西。“别想了,去试试你的新衣服还合不合身。年夜饭时要穿的,若是有个不好可就丢脸了。再有,你想送给小六的袖筒做好了,都查查去。” “哦。”胤禩从惠妃的膝头上跳下,然后郑重地朝养母拜年:“儿子过年就五岁了,大了,重了,因为练武骨头也硬了。以后就不坐娘娘膝上了,免得娘娘腿酸,但儿子亲近娘娘的心一直都是一样的。”说完煽情的话,一溜烟跑了。 惠妃揉揉酸疼的大腿,笑着叹息:“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些。” 康熙二十三年,就这样走到了尾声。且不说六阿哥胤祚收到狼皮袖筒时好一阵感动,以及刚学会说话的九阿哥、十阿哥是如何闹腾,这个祥和的、几乎没有任何灾害的年关,带给整个皇宫的都是欢快的记忆。 五岁的元宵 康熙二十四年水多,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都过了,还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现年五岁的八阿哥往鼻子前吹了吹气,吹开几片鹅毛似的雪花。“红绣姐姐若是冷,只小周公公陪我去也是一样的。”他自个儿面色红润,目如星子,看着就充满了生命力,仿佛比寻常成年人还要康健。 红绣穿着大宫女带滚边的绛紫色夹袄,头上戴着顶勉强能遮住天灵盖的小帽。她的嘴唇有些抖,声音却比去年的这个时候沉稳了不少:“阿哥宽厚,我更得律己些。不然下头的小宫女有样学样,会出乱子。” 他们穿梭在白茫茫的紫禁城里,身后的雪地上留下几行凹陷的脚印,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落雪所填平。从延禧宫所在的东六宫出来,经坤宁宫,出乾清门,绕保和殿,再向东走,远远就能看见目的地了。 御药房的大门前还挂着元宵节的红鲤鱼灯笼,在白色的背景中格外醒目。 “朱太医可来了?”小阿哥进门就问,然后就被铺面而来的药味给冲了鼻子,鼻涕眼泪刷的就下来了。“阿嚏,这什么发散的药啊?好生辛辣。” “哎呦,我的小八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朱纯嘏从一堆穿官服的御医中跑出来,请安作揖后就牵了小阿哥的手。“前头熬风寒药呢。天气乍冷,得风邪的宫人已有十几例了,早早备上免得到时候腾不出手。唉,都是给下人用的,难免味道冲,阿哥多担待些。” 胤禩乖乖地被朱老太医牵着走,嘴上的要求却不客气:“药方给我看看。” 朱纯嘏作为院判之一,有一个小单间做办公室。他将八阿哥放到炕上,又给沏了枸杞茶,才将一个药包递给他:“阿哥不妨认认看。” 胤禩也不客气,将外头的桑皮纸一拆,就一样一样地辨认起来:退烧用的柴胡,发汗用的防风、姜片,温嗓子的甘草……都是便宜药材,总共也就六、七样,不一会儿就认全了。“是我前世见过的。”他问自家系统,“你能检测出两个世界的药材效果有无不同吗?” 光球不动了:“宿主你又为难系统qaq,这种跨次元的权限我……” “我相信龙龙一定有办法。” “那好吧,我写个申请……”苦逼的光球收回了它试探枸杞茶的小尾巴,缩角落里写报告去了。 而压榨完系统的宿主,则是开心地跟朱太医请教起药方来,从君臣佐辅谈到药性相合,从原料价格谈到药材炮制,都是普通人听不懂的专业话题。眨眼半上午就过去了。 红绣和周平顺对视一眼,靠眼神无声交流:“阿哥是不是该吃点心了?”“不光该吃点心,还该走了。” 没熟的时候,周平顺是个表情一成不变的笑面虎,压根儿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如今也能与红绣眼神交流了,不得不说朝夕相处有着巨大的魔力。 “谁开口啊?要不小周公公您?”红绣用眼神示意。 周平顺笑眯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要锻炼自个儿的口才来着?” 红绣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主子,朱老太医说了许久,似乎有些疲态。不如用些糕点休息片刻?” 胤禩被提醒,反应过来。“是了,我还给朱太医带了艾窝窝和黄金糕呢。”他让红绣去小火炉上拿温着的糕点,同时掰着手指道,“一盒我跟朱太医吃,一盒分给其他医士和太监,第三盒让朱太医带回家去给余余姐,我答应要给她带宫里的点心的。”余余便是朱纯嘏小孙女的名字。 “阿哥是个有心人。”朱太医捋着胡子,言辞间很欣慰,“有这份体贴的心,即便是不能学成名医大家,也当得起一句良医善医了。”于是亲自领着八阿哥在御药房里散了一圈糕点,收获了一堆好奇的目光。八阿哥刚刚长出些发茬子的小脑袋还被几个老太医给摸了好几下。 太医院如今有一个院使和两个院判,是太医中官职最高者。他们仨轮流值班,必得同时有两人在岗。今日轮值的是朱纯嘏和姓胡的另一个院判,院使大人休沐在家。“胡院判于妇人和小儿用药颇有心得。”朱太医介绍道,“于中庸之道也颇有心得。” 胡御医看着比朱纯嘏还要老十岁,秃顶,精瘦,面容有几分苦相。“常年走后宫,可不得小心谨慎?”胡太医回应,带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我倒是羡慕朱老弟学的种痘之术,哪怕是给蒙古王爷们种痘,也比伺候娘娘们轻松些。” “哪里就容易了?”朱纯嘏叫屈,“种痘是跟阎王爷抢人,怎么都会有人熬不过去。若不是皇上明理,我这脑袋早不知道掉几回了?” 胡太医瞥一眼仰着头的小阿哥:“然抢过了阎王爷,就是你的大福气。” “嘿,也就咱们小八爷难得。” …… 两个院判闲聊,别的御医时不时过来搭两句话,也有那一直自顾自磨药的,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性格如此。总归整体气氛是挺好的,看不出朱老太医口中那勾心斗角的局面。 八阿哥托着腮帮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风。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梳小两把头的宫女掀帘子进来了。跟红绣一样穿绛紫色的夹袄,发髻上却簪了两根金簪子。这么打扮,怎么也得是主位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了,然而胤禩不曾见过她。 “胡太医,我来给娘娘取药。”那宫女行止言谈颇为矜持,眼神不多看一个人,嘴里也不多说一句话。 胡太医应该是早有准备,取出一张方子,又叫来一个监管太监和一个记录官。几方人在场,方才开了后妃们的药柜抓药,什么药抓了多少都记录在案,相互比照了没有问题,才签字画押,拿上好的桑纸与药方一并包了,让监管太监与宫女一起送后宫去。 胤禩第一次见到后宫嫔妃的药是如何取用的,不由啧啧称奇。“好繁琐啊,这是怕有人下毒吗?” 朱太医捂了他的嘴:“小祖宗,你知晓也别说出来。” 胤禩:“唔唔唔。” “这是后宫娘娘们的药。若是皇上与皇后用药,还得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让开药的太医们分喝了,没有问题才进上去。” 八阿哥挣开朱老太医的手,凑在他耳边悄悄地问:“那宫里是不是中毒的事很少见啊?” 朱老太医:“可轻易不敢出这样的事!但一旦有了,御药房可得换一批人了。” “那便是有过的。” 朱老太医看上去快把胡子揪下来了:“阿哥快别问了。都是阿哥出生前的事了。” 胤禩见他实在不肯说,且他在宫里活了一年了,也确实没听说下毒的,便是贵人常在们斗法,也是推搡、摔倒、被猫划伤来得多些,便也丢开了这个刺激的话题。转而找胡太医打听:“方才那个姐姐,我没有见过嘞。” 胡太医叹了口气:“那是储秀宫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锦珠儿。” “储秀宫娘娘?我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的时候,没见过储秀宫娘娘呀。” “那一位今年才十四,待字宫中,阿哥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朱太医给他科普,小赫舍里氏,是元后的亲妹妹,也是太子的小姨妈。当年元后娘娘生太子的时候难产而死,赫舍里家就想把才三岁的小赫舍里氏送进宫,被皇帝严词拒绝了。好不容易过了六年,九岁的赫舍里小格格依旧没逃过进宫的命运。 “据说皇上本来是想将她嫁给宗室做正妻的,嫁妆都给备好了一份。索额图和噶布喇走了太皇太后的路子,这才……造孽哦,听说皇上一步都没踏进过储秀宫。去年好不容易松了口给了妃位待遇,却连个封号都没有……” 只能赫舍里妃、储秀宫娘娘地叫着。反观正式册封的四妃,可是能被人叫一声荣妃娘娘或者宜主子的。哪怕是贵人里面,还有良贵人这种有封号的呢。这就是受不受宠的区别了。 “按理说皇上爱重元后,本不至于如此。”一个八卦的年轻御医,贼头贼脑地凑上来。 然后就被朱老太医瞪了一眼:“你懂什么?正是因为爱重元后,才将元后的妹妹当妹妹。后头的钮钴禄皇后是比不过元后,然而钮钴禄皇后的妹子已经是贵妃了,还生了十阿哥,瞧着比钮钴禄皇后自个儿受宠多了。” 胤禩品了品,将心比心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爱一个人,看到眉眼相似的替代品,只会觉得膈应。在这点上,康熙的想法跟他大概是一样的吧。 但小赫舍里氏又有什么错呢? “储秀宫娘娘上个月来了初潮,不太好,疼得死去活来的。”胡太医的叹息声在嘈杂的御药房里显得不甚清晰,“只能先慢慢调理着。若是这个月还是不好,少不得让同僚们都看看。” 那张方子也到了朱太医手上,胤禩也瞄到了几眼。除了温经养血的药材,还有大量祛湿利下的配伍,很是复杂。“年纪小的时候不注意,熬夜、吹风、流泪,以至于湿寒入骨。从方子上看还挺严重的。”朱太医将药方收了起来,他是管传染病方面的,妇科调养还轮不到他去,也就粗略一说,“心思也重,寻常在家娇养的姑娘,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五岁的春天 别看胤禩撒娇卖萌往御药房跑,似乎挺自由的。其实没上学的小皇子想从后宫出来,得层层审查,可不是容易事。得亏是养母惠妃管着一部分宫务,这才能借着送糕点的名义出来一趟,但依旧是午时前得回去的。 八阿哥这个上午得了个风寒方和湿寒方,还听了一耳朵太子小姨妈的八卦,没白来。然而人心总是不知足,他还想在有熟悉的药香味的地方呆更久些,最好成天泡这里才好。他哼哼唧唧地跟朱老太医撒娇,最后又顺走了一些药品的小样才算罢了。 可惜的是红花和麝香之类的名贵品锁在柜子里,连摸都没给他摸一下。 “红花和麝香都是能让女子流产的。”写完报告的小系统拿小尾巴缠着宿主的腰,就挂在小香包旁边,嘴里巴巴个不停,“宿主常常跟娘娘们接触,太医可不敢让你碰这些,万一出什么事可说不清了。” 四妃之一的宜妃已经显怀了,九阿哥才刚刚过了周岁,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不得不说一句盛宠。而十阿哥的生母钮钴禄贵妃也不逞多让,只不过月份还浅没被诊出来罢了。此外,宫里还有一个快要临盆的那喇贵人。 “今年先出来的是那喇贵人肚子里的皇十女;然后是宜妃生的十一阿哥;再然后是钮钴禄贵妃生皇十一女;其实十二阿哥是今年十二月生的,也快怀上了。”小系统对着资料库,再次感叹康熙的生育能力。 胤禩心情复杂:“兄弟姐妹太多了,记不过来。” 小系统补刀:“且一年到头见不到面,没什么感情可言。难怪后来夺嫡斗得你死我活。公主们一个个早死,也没见阿哥们有出头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无可厚非。”江湖阅历丰富的成年人说道,“像我如今这样,只有大哥和六哥像是我的兄弟,无他,多相处罢了。若说突然有个只远远在宴席上见过的姐妹死了,我也只能做到一般人的伤心,非说痛彻心扉岂不是虚伪吗? “就比如说宜妃和贵妃两个这么快就再有孕,我心里担心会有意外,胎养得不好之类。但我可不能当面说出来这种话,不亲近的人只会觉得晦气。可不会认你的好心。” 光球在宿主的腰上换了个位置:“宿主好有经验的样子。”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医闹。对,我见过的医闹多了。大部分病人都是得哄着骗着的,忠言逆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即便是直言相告,病人也无能为力,不过徒增担忧,反而真的影响了身体——唉,不说这个了,让你查两方世界的药材差别……” “叮!”就在这个时候系统提示音响了。 “收到上级的评估结果了。”系统的声音挺兴奋,其中还带着某种奸商的诱惑力,“宿主要支付1000点积分下载报告书吗?” “我记得你说过,第一次花积分可以打一折。” 光球都呆住了,好半天才从日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这话的出处,还是宿主生天花的时候呢。“不是……哎……这个……宿主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qaq~” “咦,真的可以打一折吗?那可以赊账也是真的喽?” 小系统:!!!有不好的预感! “我要买商城里的那个90000分的‘内科看诊扫描模块’。这样是9000,加上1000的药材对照报告书,一共10000,把我目前的积累花完,还倒欠你3281点。” 虽然是宿主花光了积分,但小系统觉得被掏空的是自己。 来自高科技世界的智能模块,诊断范围包括上万种病原微生物、上千种遗传疾病,从高血压到不孕不育,从轻微的内分泌失调到严重的老年痴呆,要不是它只提供诊断而不提供治疗,怎么可能只在商城里标价90000点积分? 哦不,现在是9000点的白菜价就被宿主拿走了,小系统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那是来自主神的凝视。 “呜——我明年不回去述职了。”它把发光的波长调短一些,以表示自己“脸都绿了”。 胤禩微微一笑,摸了摸委屈成绿色的光球。 医生和医生之间,所擅长的病症也是不同的。他前世是行走江湖的名医,对于打斗所致的伤病最为熟悉,经脉堵塞、外伤感染,亦或陈年内伤,他都有无数办法。其次是各家各派擅长的毒药,他多少都钻研过。 然而这些在当前这个环境里却无用武之地,许多奇诡毒物是这方世界所没有的,森严的皇宫中也没有受重伤的患者能让他一展所长。而身边的娘娘们因为条件所限,多少都受妇科病的困扰,这与他却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了。 “还是要多学习。无论是跟这个世界的御医学,或是跟什么‘高科技世界’的系统学。” 五岁的八阿哥,定下了第一个学医的方向,于是延禧宫的女人们开始遭受了烦不胜烦的骚扰。只要八阿哥做完了每天的功课,便开始追着各色宫女姐姐或者小答应小常在跑: “诊脉吗?小姐姐诊脉吗?” “吴娘娘脸色不太好呢?要不小八给您摸个平安脉?” “您这是贪凉了,女孩子要注意保养,天没回暖不可以吃冰的。这梨子膏不如小八替您吃吧?” “红挑姐姐这是来月事了,嬷嬷今天就免了她碰冷水的活计吧。” …… 于是正月还没过完,满宫里都知道八阿哥在学医了。不过当笑话听的人多,当回事的人少。就连惠妃也只是说“小八也到了淘气的年纪了”。小系统很是忿忿不平,希望宿主赶快治好一个不孕不育的病例,从而名震紫禁城。 “名震紫禁城是一个主线任务,奖励有两千积分呢!宿主的债务能够瞬间下去一半。” 无语的八阿哥按住自家憨憨系统,给它喂了一口烧茄子。 果不其然光球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哎,茄子果然还是浓油赤酱的好吃,呜呜呜,我还要。” 胤禩又给它塞了一口。 一人一系统能够这么堂而皇之地偷吃,自然是由于此刻饭桌上人员颇多,贵人常在答应坐了满满一张大圆桌。盖因今日是布贵人生辰,延禧宫的室友们都聚在一起为她庆生。 布贵人是惠妃的同龄人,也已经不侍寝了,还能有这般脸面,自然是膝下有孩子。重新序齿后的三公主就是她生的,如今也是十一岁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在康熙那里颇受眷顾。能不受眷顾吗?宫里确定能养活的公主就三个:大公主是养女;往后排二公主,也就是原先的三皇女是荣妃的底气之一;再往后,就是她了。旁的皇女都还小,且公主的夭折率比皇子高多了,将来还不知道如何。 说回三公主的生母布贵人,她虽然位分不高,但心态开阔,爱吃爱说笑,人到中年略有些发福,一笑眼角都是细细的纹路。“你们听说了没有?永和宫阿哥跟承乾宫阿哥前日里吵架了。” 惠妃不动声色地让宫女倒了碗羹汤。“小孩子吵架,是关系好才有的。但你特意提了,可有什么说道?” “从前是要好。但咱们六阿哥不是进学了吗?听说被师傅夸聪慧异常,万岁爷考校的时候把哥哥们都比下去了。四阿哥也不大,许是脸上挂不住,这不,吵起来了。” 惠妃笑笑:“哪里就像你说的这般?我瞧着四阿哥是个板正孩子,做不出嫉妒弟弟的事。” 布贵人起身谢了罪:“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会吵架拌嘴,异母兄弟有些摩擦也是正常的……” 惠妃的眉目舒展开来:“难为你大好的日子还要宽慰我,只是我生的那个孽障……唉,越大越听不进去劝了。” “他见的人变多了。”良贵人说。 “可不就是,孩子大了,在外头见的人多了,也就不对额娘言听计从了,这是好事。”布贵人抬高了音量。 一群擅长察言观色的低位嫔妃纷纷附和:“是好事,是好事啊。” 席间氛围又热闹起来。 然而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别扭似乎不是小打小闹,一直到二月初八太皇太后过生日的时候,四阿哥依旧独自坐着生闷气。 胤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还是六哥更好说话也更熟悉,于是偷偷越过七阿哥,去跟胤祚说悄悄话:“你跟四哥吵架了?” 一说这个胤祚就委屈:“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原本精神的包子脸现在都塌了。 胤禩:“总有个由头的吧?” “那日皇阿玛突然过来,问我们知不知道立嫡立贤。三哥、四哥都说不知道,我答了,皇阿玛夸了我,就这样。” 政治敏感度不高的江湖人一头雾水,只好继续问:“那你都答了什么?” “我说,国家生死存亡,需要立贤,能力挽狂澜;国家太平安乐,需要立嫡,为了社稷稳定。如今我朝一统南北,且太子哥哥没什么错处,自然该立嫡。” 八阿哥挠挠头:“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的。” 胤祚更委屈了:“我也觉得我说得挺好的。但四哥说这样会得罪大哥和你,应该跟皇阿玛装傻。” “天啦,胤禛八岁就这么有心眼了。”小系统不淡定了,“不愧是九龙夺嫡的胜利者。” 听到系统这么说,八阿哥也惊了。“原来这就是能当皇帝的人吗?小小年纪这么重的心思,果然是我干不来的事。” 他真没觉得胤祚必须得跟康熙装傻,他觉得胤祚的立场挺好的。大阿哥想跟太子争,亲娘惠妃都不看好,这是何苦来着。 五岁的春天 四阿哥胤禛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叫轴,叫犟,叫不如六、八两个小的随和。 偏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一边梗着脖子不理胤祚,一边心里憋得难受。 八阿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觉得再怎么是以后的皇帝,现在的四哥也是个需要排解的小孩。于是他凑上前去,拿捏着神医的派头道: “这位阿哥,我看你嘴唇起皮、嘴角起泡,似有上火之症,不如让老夫为你诊断一二?” 口腔溃疡都要拿来说的嘛?四阿哥小脸一板:“八弟,你是皇阿哥,学什么不好,学江湖郎中骗人的派头?” 胤禩白眼一翻,决定耍赖。“看看嘛……呜呜呜……看看嘛。” 胤禛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遂了这小演员的意。 八阿哥在搭上脉的瞬间就收了假哭,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小友这是肝火上浮之症,老夫开你一剂方药,名曰莲子绿豆糕,连续三日,每日三块,就能痊愈。” 一直关注着养子的佟氏:“扑哧。” 惠妃有些无语:“让皇贵妃见笑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相的老太太,衣着朴素得没半点绣纹,只在手腕上缠着一串祖母绿翡翠佛珠。她老人家也听到了小阿哥之间的官司,由此评价道: “你们只道他玩笑,我却觉得有理。德妃宫里的莲子绿豆糕做得最好,就让小六给小四送去,保管疗效更佳。小八,是不是啊?” 这老太太好厉害! 她还是个满、蒙、汉三语精通! 八阿哥被她和和气气地一瞥,就觉得脑子里那点想法,都不够人瞧的。此刻被说破了,他却准备装一波傻,免得四哥发现被小弟弟开解而恼羞成怒。 于是胤禩左手被在身后,右手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老夫的药方自然是好的,诊金也不贵,有那多余的,跐溜,绿豆糕给老夫就好了。” “哈哈哈。”娘娘们都笑了。 胤禛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一些,道:“八弟装了半天老郎中,到最后还是露馅在了贪嘴上。” 胤祚跑过来,给老四、老八一人塞了一块糯米纸包的绿豆糕。德妃擅长做糕点,这些东西他向来不缺的。 “给四哥的药,给八弟的诊金。” 胤禛:“你怎么也演上了?” 胤祚眨眨眼,睫毛跟两把小扇子似的,扇得人心都化了。“八弟顶顶好的天赋,将来一定是一代神医,像扁鹊、华佗一样。我现在跟他打好关系,以后还要靠他给我治病嘞。” 四阿哥戳戳六阿哥的脑门:“你想得倒长远。” 六阿哥:“嘿嘿。” 八阿哥:“嘿嘿。” 有了胤禩做的这场戏,四阿哥和六阿哥总算是破冰了,又凑一起嘀嘀咕咕,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太子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将下面几个弟弟的神态瞧得分明,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小四和小六亲密,便是拌嘴也有趣,和好也不记仇。孤要是有这样的兄长……” 大阿哥瞪眼:“你拐弯抹角说谁坏话呢?”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孤说的皇额娘和先头那个哥哥。”少年太子抬起下巴,斜看大阿哥。你是哪根葱的意思格外明显。 “你!”大阿哥想打人,但大boss太皇太后在,他不敢。 其实老大也不完全是蠢的,他知道太皇太后比皇帝更偏心太子。康熙对几个儿子多少都有感情,而对于太皇太后这种冷了心的政治怪物来说,只有太子是王朝继承人,其他的,不过是宗室。宗室嘛,有出息的可以拿来打仗当工具人,没出息的纯属蛀虫和麻烦。 就拿八阿哥喜欢扮演老中医这件事来说,太皇太后只提了一句“是好孩子,想学就学吧”,而康熙的态度就慎重多了。 他特意往延禧宫跑了一趟,请惠妃、良贵人一道用膳。饭后餐盘撤下去了,才把八儿子叫过来问:“听说你跟朱太医学了诊脉的本事,能给阿玛看看吗?” 惠妃作势要拦:“皇上的脉案都是机密……” “哎。”康熙摆手,“难道连五岁的儿子都要防备吗?小八摸摸看,不要怕。” 八阿哥一点都没带怕的,熟练地搭上皇帝的手腕。他的皇帝爹现年三十一岁,脉搏强健有利,可以再活至少三十年。 为了防备皇帝用什么怪病来刁难他,胤禩还偷偷拿系统诊断模块扫描了一遍,没查出什么问题。 “皇阿玛身体康健,脉相上没什么大毛病。但我看您眼下有青色,可能是偷偷熬夜没好好睡觉,晚上喝点玫瑰露助眠就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偷偷熬夜?皇上那是忙着国事。”惠妃拍了熊阿哥的脑门,“以为都像你一样淘气吗?” 康熙只觉得每次见到惠妃和孩子,不是在耍宝就是在耍宝的路上。大阿哥和八阿哥都被养的有些憨,这可能是跟惠妃宽和慈爱的心态是有一定关系的。皇贵妃佟氏心思细腻,养出来的胤禛就爱多想;德妃节俭,六阿哥对衣食住行也不讲究;宜妃张扬,小九便如同混世魔王一般。 这女人孩子多了,还找出规律来了,也挺有意思的。康熙将思绪笼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孩儿。嗯,又长大了一些,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进学了。 “只喝玫瑰露就行了吗?不用滋补点什么?”当爹的逗儿子。 八阿哥皱皱小鼻子:“没病喝什么药?是药三分毒呢。您早早休息,那是没亏到;亏了之后再补,都是下策。” “哎呦呦,开始了开始了。”惠妃说,“道理一套一套的,大人都说不过他去。” “他学的是正道理。朱纯嘏虽然主管种痘、时疫,但基础的医道是相通的,教他绰绰有余。”皇帝对八儿子的说法表示了肯定,反过来劝惠妃,“你看他喜好个表演,但也没胡乱开药,可见心里对此有敬畏,这就很难得了。” 惠妃:“那是朱太医教的好。” 八阿哥小手去拉惠妃的衣袖:“娘娘,我是认真地学医呢,不是玩闹。” “娘娘也心疼你的长情。”惠妃搂了他的小脑袋,“但这史书上就没出过学医的皇子。”言毕,眼神偷偷去看康熙。 康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近期前朝和皇子之间都出了些事,他心里也存了些其他的想法,于是思忖了好一会儿,倒是下了决心。 “顾太监,你安排个吉日,让小八给朱院判行拜师礼。另外给朱院判准备一份束脩,比照皇子师傅的份例,每月发放给他。” 顾问行躬身:“嗻。” 康熙看向好像呆住了的惠妃和胤禩,笑了笑:“想学,就正正经经地学。可不许半途而废。” 胤禩比惠妃更早反应过来:“儿……儿儿臣遵命!我肯定好好学。” “朱院判年事已高,本想换个年轻些的御医做你师傅。但他们杏林许是有些说道,没必要横生枝节。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是朱院判和你有缘,引得你想学医,那便该他担起来。等他干不动了,再换他人来。” 父子俩说了一轮下来,惠妃已经接受了现实,正喝着茶压惊。 康熙又说她:“朕的汉语还是跟前朝的太监学的。朱院判活人无数,拜他为师不算委屈了小八。” 惠妃苦笑:“我哪里是瞧不起人家。不过这小子明年就该进学了,还读书不读?” “自然是该读的。骑射也不能落下。每三天去太医院学一个早上,误不了什么事。顾太监,回头拿一块令牌给周平顺,出入后宫方便些。” 通行令牌到手,胤禩和小系统都兴奋了。胤禩兴奋的是以后往药房跑不用撒娇卖萌打报告了;小系统高兴的则是另一回事——太医院比御药房靠前,已经属于前朝的宫殿范围了,旁边就是文渊阁,帝国内阁所在。 “太医院是个好地方!”光球的尾巴甩来甩去,用傻子都能听出快乐的声音说道,“能大幅降低‘名震紫禁城’任务的难度系数。京里王公大臣都常常往太医院请太医呢,对,我可以给宿主发布‘名震北京城’的任务了!完成任务获得6000点积分,有没有很惊喜?!有没有很心动?!” 八阿哥:“积分我挺心动的。名震?算了吧,听着蠢兮兮的。” 小系统:“嘎?” 八阿哥忽视掉系统界面上那把商城和属性栏都遮起来的巨型qaq,把注意力集中在康熙的训话上。 “若是书读得不好,太医院的课就得停。明白了吗?” “嗯嗯。” “你十二岁之前,令牌让周平顺拿着,你不能随意跑出去。” “嗯嗯。”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八阿哥心里咯噔一下,显然关于学医的新鲜话题聊完了,开始没话找话三件套了。“吃什么,东西缺吗,看了哪些书”最后一个魔鬼提问。 胤禩:“时辰不早了,儿子早点睡,皇阿玛和娘娘们也记得早点睡啊。”说完,打了个千就跑。 康熙:“……溜得倒快。” 屋里就剩下惠妃和康熙,还有当了一晚上背景板的良贵人。一般康熙留宿在延禧宫,都是良贵人侍寝的,但眼下的氛围却有些尴尬。刚刚一直陪皇帝聊天的是惠妃,现在难道立马抛下惠妃跟冰美人睡觉? 作为能够搞定一整个后宫的男人,康熙自然不会采取这般破坏和谐的做法。 “先按着小八说的,来一杯玫瑰露吧。” 马上有宫女将飘着香味的杯盏端了上来。康熙手擎着杯子,抿了一口。“他能去外间学医,也就不会折腾你们了。” 惠妃闻弦音知雅意,把话题往良贵人身上带:“可不是,天天追着人摸脉,延禧宫从上到下都遭了殃。也就良妹妹好脾气,一天被摸上三五十回都不带恼的。” 良贵人画了妆,浅浅的粉色眼影如桃花,衬得原本死气沉沉的黑瞳都灵动了两分。每次皇帝来延禧宫,晚灯都给她画这个眼妆。 灯下美人给人一种仿佛眉目含情的错觉。“学医,要多练。摸脉,不打紧。” 良贵人还喝儿子开的药呢,连里面放什么都没问过一句就一口干的那种。 “这就是亲额娘的心了。”惠妃说。 康熙牵起良贵人的手,感觉似乎比往日要热乎一些。 “你呀。怎么在胤禩面前也不多说两句呢?” 良贵人弯起嘴角,形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笑,两鬓仿佛真的要开出桃花来。“听,就很好。今晚的皇上也很好。” 五岁的春天 二月里宫中最大的新闻,不是那喇贵人新生的小公主,也不是太皇太后七十三岁生辰,而是喜欢扮演老郎中的八阿哥竟然真得了康熙的首肯,拜了太医院的朱院判为师。 正儿八经沐浴焚香敬茶给祖师爷磕头的那种拜师,礼部和内务府都派了人到场。给其他皇子上课的经史师傅,也没几个有这种待遇的。 一时满宫里都在讨论这桩八卦,万岁爷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在翊坤宫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上。宜妃挺着大肚子,在屋里来回踱步。从待客的正殿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棋牌室,最后连小厨房和仓库都逛了个遍。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最受不了被雨困在屋里的日子了。 宜妃的妹妹郭络罗贵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边给她说宫里的趣事。 “……石答应他们几个说,皇上到底看不起八阿哥生母的出身,换做旗人贵女生的阿哥,哪里舍得他去学这吃苦不讨好的技艺?平头百姓家不也是这样,不受宠的小儿子打发出去学一门手艺,以后自己养自己……” “听她们瞎酸,良贵人这个月侍寝的次数比德妃都多了。”宜妃的声音比指甲套相撞的声音还要清脆,跟昆山碎玉似的,“特意请了礼部宣圣旨,顾问行亲自主持的。小九以后要是有这个排场,哪怕学木匠呢,我都能笑出来。” 小郭络罗氏看着有些慌乱:“那皇上的意思……” “我也就猜测一二。”宜妃坐下来喝了口茶,压低了声音,“前头几个,各个文武兼修,连瘸腿的七阿哥都刻苦读书争脸面。结果教太好了,这一个——”宜妃比了个大拇指,“觉得他上他也行。老三老四岁数差些,不定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呢。咱们满人向来是立贤的。” “皇上这是转过弯来了。学经史学御人之术学太多,把阿哥们的心都学大了,这才减了八阿哥的文课让他学医去,学什么不重要,把心思养平和才是目的。 “哎,要说还是惠妃好本事,前头老大跟太子相争惹了皇上不快,转头就推出个学医阿哥来。成了,老大是她亲生儿子;不成,还有个淡泊名利的养子当退路。啧啧。” 小郭络罗氏攥紧了袖口:“姐姐把五阿哥给太后养,是不是也准备走淡泊名利的路子?但五阿哥可是姐姐的亲儿子,姐姐真甘心……” “小五不和他们争。也不看看前头都是些什么人?惠妃和老大贯会打感情牌,母家又得力,便是纳兰明珠不得力了,还有纳兰性德。太子,太子怎么作死都有元后和太皇太后保着。三阿哥看着不起眼,那是荣妃刻意藏拙呢,等二公主大婚,你再看。老四背靠佟氏,皇贵妃生不出儿子,那佟半朝还不得支持他?至于我们的小神童和德妃……包衣出身想成事不容易,想害人真的一害一个准。” “所以小五不跟他们争。何必往热火朝天的局面里去烧一头焦,也不怕没了命去。我既没有叶赫那兰和佟半朝那样的背景,算计人的手段也就那样,不过嘛……” 宜妃低头摸了摸肚子。 “要是年长的几败俱伤,没准机会还会落小九和这孩子头上。但如果他们里面决出个嗣皇帝了,小九也就不用想了,跟我快快乐乐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也不亏。” 郭络罗贵人大约是没想到倍受宠爱的姐姐竟然真没打算让孩子争储。她不甘心地小声提议:“这些阿哥也不是就一定能养活了。” 宜妃摇摇头。 “钮钴禄皇后拿命换来了宫里不对孩子下手的公约,你以为就是六妃发个誓而已吗?女诸葛人虽死了,但留的后手无处不在。” 翊坤宫娘娘鲜红色的指甲托着粉腮,巧笑嫣然中半成天真半成凌厉,仿佛带刺的玫瑰。 “好妹妹,你是我亲妹妹,我才将这话说给你。你跟那些个大选入宫的小答应小常在怎么玩闹都可以,但你要是想对已出生的皇阿哥下手,惊醒了那群冬眠的美女蛇,被生吞活剥了可不是姐姐不救你。” 轰隆隆,春雷自远方滚滚而来,响在宫殿的上空,天色黑得如同傍晚,不得不点灯了。 宜妃拍拍手,叫来伺候的人,结束了这场密谈。屋里亮起整整十六根大蜡烛,照得翊坤宫金碧辉煌。 而大宫女之一的金钗来告,说院子里一个粗使小太监得了痰症。 “本也可以找个房间养着,然而娘娘怀有身孕,奴婢觉得还是挪出去的好。万一让娘娘沾染上一星半点,损伤到小阿哥,小杯子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宜妃嗯一声:“你拿二十两银子给他,什么大病都能打点了。别说咱们没给活路。” 雨丝依旧细细密密地织着,仿佛要将北京织成江南。两个太监一辆板车,将小杯子连着铺盖一起送到了西宫门外的怀恩堂。 宜妃是个手头松快的主子,小杯子身上那床湿漉漉的棉被就是主子恩德的体现,哦,还有怀里的十五两银子。 别问中间怎么缺了五两,问就是大宫女大太监照顾他了。也确实是照顾,好歹留下的是大头。 怀恩堂里意外的热闹,好几处摇骰子的声音。那些或拖着病体、或已经康复的太监,就坐在潮湿的草席上猜拳大笑。 仅有的一张完好的椅子属于怀恩堂管事太监——一个额头上长黑瘤子的老头。他见小杯子被抬进了就先笑,露出一嘴黄牙:“哟,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小杯子难受地动了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是痰症。” 管事太监弯腰背手,居高临下俯视他,瘦削的面容仿佛鬼怪:“嘿,咱家也不会治病,先喝碗蒲公英垫垫肚子。要买药,可得花银子喽。” 小杯子掏了颗碎银子扔出去。“我是宜妃娘娘宫里的。”他嘶哑着嗓音喊,“翊坤宫沈公公是我干爹。” “别,别喊。”老太监动作灵活地接住银子,笑得鬼气森森,“这里谁不是有个有权有势的干爹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咦嘻嘻。” “嘎嘎嘎。” 生病的太监们发出各种诡异的笑声。 “刚进来的都这么说。”有个靠墙坐着的年轻高个儿,说话还算正常,“但真有后台硬的,可到不了怀恩堂。哈哈。” “小杯子是吧,你要能自己好起来,回那紫禁城去,将来跟着主子飞黄腾达也未可知。若是死在这里,也就没有往后了。” 第一次进怀恩堂的小杯子心都凉了,他突然抬手抓着总管太监的辫子就往下拽:“药,给我药。不然趁我还有力气,我先杀了你。” 他能在性格强势的宜妃宫里混,自然知道弱肉强食的场面里只有比恶鬼凶狠才能活下去。 那老太监头皮都被拉得生疼,脸上的瘤子都憋红了:“好说,小兄弟,好说。老钱头收了钱就会办事。” “太医呢?定例不是有太医执勤的吗?”小杯子把手上那条花白辫子拽更紧了,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疼疼疼疼……定例是太医三天来一次,但怀恩堂的活谁乐意啊,运气不好一个月不见太医也有……只能大家一起凑银子去街上请郎中。” 小杯子松了手,瞪着怀恩堂破旧的屋顶大喘气。 他想一直睁着眼,等他的药,或者某个良心发现的太医,他害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然而痰症影响着他的血压,他没坚持多久还是昏了过去。 小杯子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中间迷迷糊糊喝过一次药,就再没第二次了。 他也没力气去质问老太监药价,昏昏沉沉中把手心里的碎银抓得更紧了。 其实他觉得挺可笑的,命都要没了还不拿银子换药。但他这个状况,那些人拿了银子也未必会给药。 空气越来越难闻,说不清霉味还是他自己身上尿了馊了,也许是旁边死人了也不一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仿佛觉得周围亮堂了些,太阳出来了一样,但也可能是他快死了出现了幻觉。 “奴才给八阿哥请安!” 是那条老狗的声音,给谁请安?小杯子努力想起身看看情况,但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年纪小……试手而已或许不准……免药费……生死自负……” 他想再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却只有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最后,是有人将他的左手从被褥里取了出来。什么人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他突然就清醒了:“太医,太医救我!我有银子!” 光线刺入眼帘,小太监看到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孩的脸。他愣住了。 小孩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别怕啊,只是肝阳上亢的急症而已。虽然晕倒是挺吓人的,但不是大毛病,你不会死的。” 小杯子感觉世界都有点荒谬。 “哦对了,我不收银子的。我比你有钱。但你不能把我给你看病的事情说出去。” 小杯子闭上了眼睛:果然我是死前出现幻觉了。 五岁的春天 名医八阿哥觉得怀恩堂这种地方,简直就是需要他拯救的人间炼狱。 进到这里的太监们其实真正生重病的很少,偏偏会被恶劣的环境和乱吃药拖死六成。 当然了,怪病也多。尤其是脸上长肉瘤,或红斑或白癫风一类破相的,时人普遍觉得是恶症,绝对被赶出宫没商量。但其实若是治疗得当,这些人还能活很久的。 比如一个二十二岁的高个儿太监,因为营养不良得了紫癜,两条胳膊上都是红色斑点,吓人得很。然而这人来了怀恩堂后因为不用起早贪黑干活,自己就好了,但至今没处去。 再比如一个御花园太监,人到中年突发白化病,整张脸连头发带眼珠都褪了色。但其实他除了脑袋褪色外好得很,吃嘛嘛香,干嘛嘛利索。 更离谱的是一个偶发晕厥的小杯子,就是年轻人肝阳旺,本来三贴药的事,偏偏被诊断成了痰迷心窍,结果在怀恩堂里着凉发起烧来。 这都什么事! 名医之心熊熊燃烧,八阿哥一头冲进了解救底层人民于病痛的伟大事业中。 “叮,检测到宿主治愈太监钟小五,收获好感度+60,转换积分+12。” “叮,检测到宿主治愈太监王狗子,收获好感+78,转换积分+16。” “叮,宿主收获太监高无鸣好感度+66,转换积分+13。” “叮,宿主治愈太监小杯子,收获好感+71,转换积分+14。” …… “累计救助超过20人,恭喜宿主获得称号‘初出茅庐的行善者’。” “累计获得太监群体好感度超过5000,恭喜宿主获得称号‘宫禁好友’。” “‘名震紫禁城’主线任务完成度1/10。” 系统提示界面跟刷屏了一样,光球兴奋得满地打滚,一有功夫就撺掇着宿主往怀恩堂跑。不过一个月,怀恩堂里就焕然一新。 生病的太监少了大半。许多轻症患者都已经痊愈,千恩万谢地回紫禁城干活去了。 因着皇阿哥时不时光临,赌博活动自然是被禁了。脸上长瘤子的老钱头不得不带着人把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免得污了小八爷的鞋子。 内务府又拨了木材、漆、纸等物来,房顶补了,窗户糊了,盘了个带炕的大通铺,多余的木头敲了几样桌椅,看上去总算是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唯独让胤禩担忧的是,今年开春以来气候反复无常,从正月开始就有人得风寒,一直到三月都没间断。 这不,都三月二十九了,又抬进来一个高烧不退的老太监。 “小八爷,有生意嘞。”小杯子殷勤地吆喝着,熟练地将暴晒干净的外衣和面巾端过来。 周平顺替小主子套上原麻色的隔离外套,面巾遮住口鼻,两者都在身后绑了结。 小孩子全副武装,看上去圆了一圈,背着手走路的样子格外喜感。“不是生意,我不收钱的。你们也别太为难人家。” “好嘞,您大人大量,咱也不能坏您的名声,都明白。” 进到铺草席的病号区,就看见规规整整一排铺盖,最外头多了一个闭着眼的老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胤禩摸了额头就觉得不好。“先拿冷水过来,先降温。” 小杯子刚起身,高无鸣便端着水盆和帕子进来了。高无鸣就是那个得紫癜的瘦高个儿,他和小杯子好全了之后就在怀恩堂帮忙,也做出了经验,看到烧糊涂的,脑门上叠块湿帕子准没错。 湿帕子上了脑门,老太监哼哼两声,嗓门里跟有个漏气的风箱似的。 “这是御膳房的老赵啊。”边上有病友认出他来,“老赵今年六十五了,要不是做面点的手艺好早该被赶出宫了。这一病,怕是回不去了。” “我听说老赵有三个弟弟,一家子侄儿。早年间他还能干的时候每年往家里寄银子,后来他老了,家里就没消息了。” “嗐,老实人被欺负呗。都被卖进宫当太监了,还指望家里人有良心?我是不信什么侄儿养老的,都没银子实在。等银子花完了,我就往房梁上挂条裤腰带,一了百了。” 太监们讨论的时候,胤禩已经摸完了脉,看完了舌苔与指甲。按理说诊断的时候需要安静,但江湖游医走街串巷,很多时候看诊环境并没有那么好,他也练出了大脑自动屏蔽外界杂音的本事,熟练得很。 “病情被耽搁了。”胤禩叹气,提笔写了个普通的风寒方。他倒是想增加柴胡的用量来着,但又怕老太监年纪大了受不住。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用点真气走脉的功夫。 没有银针,便用艾灸做掩护。就取了后颈的大椎穴,这是个静脉、神经密集的位置,一指点下去,痛、麻顺着神经通路扩散,伴随着真气护着血流加速运转,病人全身都开始冒汗。 如此每隔十分钟重复一次,不到一个时辰老赵就恢复了意识,药都是自个儿喝的。 小杯子看得眼都直了。“小八爷连针灸都会,果真贵人就是了不得的。” “哪来这么多马屁可吹?”胤禩抹去脑门上的汗,“就是简单的针灸罢了,我是看他情况不好,死马当活马医呢。” “小八爷您就是谦虚。” 小杯子嘿嘿笑着,从周平顺那里接过一两碎银,拍胸脯保证肯定把老赵的汤药伺候好。 “小杯子公公,你这么会来事,怎么不见你回宫啊?”胤禩一边脱外衣口罩,一边顺嘴问。 小杯子眉毛耷拉下来:“金钗姑娘说,宜妃娘娘快要生了,人荒马乱的,叫我等小阿哥满月了再回去。” “对哦,宜额娘是快生了。”胤禩说,“我猜是个弟弟。” “谢小八爷吉言。小八爷今儿留下用午膳吗?奴才们偷偷在河里抓了鱼。” 怀恩堂附近的水域,不是紫禁城的护城河,就是西苑中南北海那一片了。还真是从禁卫眼皮子底下偷鱼。 “你们自去吃吧。”八阿哥小手挥挥,“我回宫陪额娘。” “嗳,那小八爷慢走啊。” 三月阳光明媚,就算温度并不像春天该有的暖和,还起了风,但北京城熙熙攘攘的景色还是让人愉快的。 这个月刚刚科举放榜,新科状元游街时候的鞭炮碎片还没清扫干净,出入酒楼的多了不少文人打扮的人,也有背着包袱落寞地往驿站走的落榜者。 进了宫,先去太医院给忙于防疫工作的朱太医汇报了上午的行程,得了一顿“我没陪着你也往怀恩堂跑”的训斥。但末了朱太医对于那个得风寒的老赵还是很在意。“我得亲自瞧瞧去,虽说这些可怜人死了也没人会打抱不平,但阿哥的名声必须得顾惜的。” 辞别朱太医已是两点,回延禧宫吃了一顿冷掉的酸菜猪肉,胤禩就觉得肚里有些不舒服,他自前世起就吃不了腌菜,属于那种宁可吃干馒头都不肯夹点咸菜的人,而这点毛病被带到了这辈子。 小八爷往嘴里塞了点山楂片,压下酸菜那股味道,摆着小方步往御花园消食。 他在御花园转了足足三圈,一包山楂片都吃完了,才觉得饱嗝里的酸菜味消失了。 唔,有点饿。中午都没吃多少饭,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去找点东西吃,还是继续思考五月里太子生日送什么礼物呢? 日头偏西了一些,但光线还是亮堂。假山前种着一株秃了一半的紫藤萝,只有稀稀拉拉的紫藤花开在岩石间,颜色浅得近乎白色。 “哎,这个没打理,倒是可惜了。”胤禩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他:“八弟。” 转身瞧见的是四阿哥。八岁的胤禛穿一件紫色的团绣绸缎长袍,腰上压着两块黄带子绑的白玉佩,看着就贵气。 佟皇贵妃的品味真不错。 胤禩颠颠地跑过去,仰头:“四哥,你下学啦?” “嗯。”胤禛点点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五月初三太子生辰,娘娘愁礼物愁得不行,我在想怎么替娘娘分忧。” “这不是件好办的事儿。”胤禛皱了眉,“五月初三也是元后忌日,宫里连笑声都不敢有。送礼,也是提前送到毓庆宫。礼重了,说你不敬元后;礼轻了,说你不敬太子。” 胤禛没说的是,今年大阿哥胤禔跟太子越发不和睦,惠妃这才越发担忧太子在礼物上找茬。这就是个没解的问题。 “他也可怜,你也可怜。”四阿哥说。 胤禩眨眨眼:“我没觉得自己可怜。我是皇阿哥,大家都让着我照顾我,我吃好穿好,我哪里可怜了?” 胤禛:…… “四哥你是咬着金汤匙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你可知那怀恩堂里的老太监,辛辛苦苦干活干到六十五岁了,因为生病就被赶出去了,破草席一裹,没钱买药也没钱看大夫,就是等着死。我们不过是烦恼一下送二哥的生日贺礼,这是不愁衣食才有的烦恼啊。” 胤禛:……“好哇,我不懂人间疾苦。那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完抬腿要走。 五岁胤禩连忙厚着脸皮上去抱住八岁胤禛的腰。“好四哥,别走。我知道皇贵妃娘娘向来雅致,快跟我说说你们往年都送的他啥。” 五岁的五月 胤禛被这块狗皮膏药缠得没办法,他又是个听不得好话的,面对小豆丁一连串不要钱的马屁脸都要烧起来了。 “左不过些文房四宝、古董摆件。去年送了一支笔,笔壳和笔帽都是元朝的老物件,黑漆描金的金龙戏水,笔毫是新做的,拿来用也使得,摆着收藏也使得。” 胤禩咂咂嘴:“物件小不起眼,但要说轻慢,元朝的古董笔也不是好得的。” 他似乎是悟到了点什么,得找值钱的小东西,大金大银看着就排场的不能要。然而—— “我上哪给他寻摸古董去?” 四阿哥说:“也不是就拘泥于古董了。前年便是块新出的和田玉,有红点的白玉不算顶好,但难得是找了个好工匠雕了个盘龙戏珠的笔架,恰好将红点都留成了龙珠,让人百看不厌。” “唔……” “太子从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什么富贵没见过?给他送礼价钱倒在其次,要么天然难得,要么历时久远,要么工匠巧思,总得占上一样才好拿得出手。” “我懂了,多谢四哥!”胤禩感觉这几句总结让他拨云见日。“天然难得”和“历时久远”不容易寻到,好工匠还是可以让纳兰家努力一把的。实在不行他就自己上手,找金丝竹编个超大号的毓庆宫模型给他,也算有新意了。 打定了主意,他脚步轻快地就准备回延禧宫去找惠妃卖乖,不想又被胤禛给叫住了:“八弟。” 胤禩转身,疑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胤禛。请恕他直言,这神情这语气跟他前世炮制坏了药材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啊?他跟这个四哥一直都是面子上的往来呀。 “四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悄悄话呀?”胤禩招招小手,“我们假山里说呀。” 四阿哥的脸色更古怪了些,但还是抛下随从跟着进了假山洞。 假山不深,进去也就几步。两个小孩站在岩石下,半边阴影半边光明,光明那侧的头顶就是稀稀拉拉的紫藤萝花,被阳光涂上一层金色。 “之前我跟六弟闹别扭的事,还要多谢你了。”四阿哥瓮声瓮气地说。 八阿哥心说你这反射弧也太长了,这都两个月过去了吧。且这种尴尬的年少糗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再提及。 看着小弟弟一副“你说啥我不懂反正我就装傻”的样子,胤禛叹了口气:“你比胤祚聪明,知道藏拙来着。” 八阿哥:“哦。”他真觉得这番对话的走势越发尴尬了,且看四阿哥的架势,后面有更尴尬的话在等着他。 果然胤禛没让他失望。“我跟他闹别扭,还是因为你。” 胤禩:…… “大哥和太子打小冲突不断,眼见着他要大婚了,隐隐有夺嫡之势。但太子是皇阿玛昭告天下亲自养育的太子,岂是纳兰一党可轻易撼动的?我恐怕大哥结局不好。而你自幼得惠妃教养,于情于理都只能帮衬大哥,也讨不得好去。 “我让胤祚别跟你往来密切,这才吵了起来。” 八阿哥沉默了几秒,仿佛五岁的人生无法承受这般重量。他仰起婴儿肥的小脸:“四哥为何跟我说这些?” 紫藤萝的阴影摇晃在胤禛绷得紧紧的脸上:“我想疏远你,才有这遭;结果反而是你来开解我们。一饮一啄,都是讽刺。你觉得我可笑也好,可恶也罢,我便是这么个人,也依旧是这么个想法。” 他双手握成拳,快步就走,小辫子都扬在空中了。 “诶,四哥。”小八追上去,他习武之人脚程快,老四怎么跑都跑不过他。 最后他们都跑出了御花园,后头跟着一群东倒西歪的太监。胤禛汗流浃背,高冷倔强范都垮了大半。他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八阿哥,眼神中充满了对世界的怀疑。 胤禩踮起脚,拍拍四阿哥的光脑门。“四哥,医书上说,想太多会得一种绝症,叫作‘没朋友’。” 四阿哥想说“骗人”,然而因为呼吸太急没法说话,只能拿眼睛瞪着小滑头。 “但谁让小八是个好孩子呢,就算你没朋友我也不嫌弃你哒。”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20。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30。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55。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40。 …… 小光球后来回忆起来,只觉得那是它在清朝最暗无天日的十分钟。 “我从没见过有人的好感值能如此剧烈地波动的。”它拿尾巴圈住了胖胖的自己。 胤禩对四阿哥的评价却是提高了不少。“是个正派人呢。”他跟系统说,“虽然猜忌心太重了一些,但莫名觉得会是个好皇帝。” 小系统泪眼汪汪:“但是对宿主就不好了。” 胤禩:“还早呢,再看看吧。” 他眼下的最大难题是五月初三太子的生日礼物。有意识地去打听能工巧匠后没过多久,还真就被他找到了线索。 “奴才有个同乡在给内务府供炭火。”御膳房的老赵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是盘腿坐在炕上说这话的,“他爷爷那辈开始就有一门微雕的手艺,还是明朝时候呢,一直传到他这里,越发精妙。” 八阿哥给老赵诊完脉,换了个药方,才继续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做雕刻,反而卖炭火呢?” “也曾做过一阵家具。”老赵的脸上露出黯然,“后来被人砸了店,就不再做了。如今倒是好些,靠着卖炭能供孙子读书,也就不再提卖雕刻的事了。” “不过若是小八爷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胤禩拍拍小胸脯:“小八爷不占人便宜,银两给足的。让他只管开价。” 通过老赵跟那名匠人搭上线,他又从惠妃的库房里淘出来一盒九颗菩提子,二十天后就得到了九颗微雕作品。 几厘米大小的珠子被镂空了,里头是人物场景雕塑,外头套着金钱纹绣球。细细看进去,里面的雕塑分别是一副山水和八仙过海,女仙俏丽男仙各异,可谓是惟妙惟肖。有些细节看不真切,得上放大镜才能观察到。 最后拿头发那么细的丝线串了外头的镂空绣球,串成一条手串。 这手艺,绝了。连见多识广的惠妃都啧啧称奇。“摆着就能看上半天,哪里舍得戴它?要是磕坏了里面的雕塑,能让人心疼死。” 待到了五月初二送礼那天,太子也没刁难什么,还多看了那微雕两眼。 不过据八阿哥观察,这个二哥的脸上并没有喜色。毓庆宫里忙忙碌碌的都在准备行装,明天一大早太子就要跟着康熙去巩华城祭拜元后的灵柩。 “难为八弟跑一趟,孤这儿事多,就不留你了。”太子说话的时候并不直视胤禩的眼睛,反而像在看他的头顶,无端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胤禩挠挠头,感情他特意跑毓庆宫来瞧新鲜是讨了个没趣,那还不如走为上策。于是他拱手拜了拜:“那弟弟告退了。” “你该给我打千的。”太子突然说,“小小年纪,不要学胤禔的无礼。” 胤禩一脸懵逼,刚刚见面的时候不是已经打过千了吗?怎么临走了还要再打一次?他跟康熙都没这么讲究。 “所以你打了吗?”一个时辰后,在延禧宫,大阿哥相当不快地问道。 “打了。在别人的地盘上,我识时务。” “你个受气包。”大阿哥恨铁不成钢地戳戳胤禩的脑门,“便宜他了。” “行了。难道让小八跟太子顶撞起来,大家都下不了台?”惠妃打断大阿哥的话。 大阿哥起身摔了个杯子:“他越发目中无人了。今日是小八,明儿不知道是哪个兄弟。” 上好的雨过天青宋瓷杯摔在地板上,碎成片片。胤禩和惠妃不约而同地捂住心口,肉疼的。 “你哪学的摔东西出气?”惠妃气得手指发抖,“我教你的克制、自省都白教了。” 大阿哥见额娘真生气了,连忙跪下请罪。“不过是一套宋瓷茶具,回头我寻更好的给额娘。” “这是一套茶具的事吗?”惠妃气个仰倒,“你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太子闹什么别扭?” “他折辱小八,往大了说是不恤手足,怎么就小事了?”大阿哥火气上来,也提高了音量,“额娘一直叫我们忍忍忍,我小时候就忍他,到了小八这里还忍他,以后子子孙孙都要忍他不成?” “他毕竟是太子呀。”惠妃哭了。 大阿哥转身离开,口中小声嘀咕,像自言自语:“人活一口气。我不拼一把,死了都不甘心的。” 惠妃拍桌抬手,像是要从儿子的背影里抓住什么,涂着妃色指甲手背青筋暴起,把皮肤扯变了形。那一瞬间真仿佛老妪的手似的。 一直到胤禔没影了,她才默默放下手,又闭着眼睛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往常那温婉贵气的模样。 “抱歉,小八,额娘吓到你了。” 胤禩摇摇头,靠她近一些。“没吓到,是哥哥不听话。” 惠妃蹲下身搂着小豆丁,八阿哥觉着她的臂弯前所未有的冰冷,耳边的声音也很冷,仿佛是幻觉一样,细微而冷酷。 “娘娘只能靠你了。你去乾清门,给纳兰容若带一句话:‘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草原狼的故事,还记得吗?’悄悄的,别让任何人听见。” 五岁的五月 胤禩心里是懵逼的,他觉得这种听上去很重要的传话不应该让一个五岁的小孩来做。然而在跟惠妃再三重复了内容并再三保证了守口如瓶后,他还是在这天傍晚来到了乾清门外的广场上。 刚好换班的点,纳兰性德跟另外几个侍卫正踩着夕阳的光辉往外走。砖铺的地面上血红一片。 “呦,这不是我们小八爷吗?太阳下山了还往御药房去吗?”侍卫里有人笑着问。 八阿哥去御药房必得过乾清门,几个月下来跟这些御前侍卫也混了个脸熟。“瓜尔佳侍卫,郎侍卫,马佳侍卫。”胤禩仰着小脸甜甜地叫。 “嗳,八阿哥真乖。”侍卫们哄然而笑。 胤禩趁机拉了纳兰性德的袖子:“纳兰侍卫,你明儿要去巩华城对不对?娘娘说日头毒了,赶路怕中暑,让我拿些药给你呢。” “哎呦呦,瞧瞧,这就是别人家的姑奶奶,真真叫人羡慕。”马佳侍卫叫嚷起来。 “你又拿什么乔?”纳兰性德笑骂,“今儿上午钟粹宫才送过一回消暑茶的。八阿哥莫要管他,他就是个浑人。” 胤禩抱着纳兰性德的大腿:“纳兰侍卫陪我去御药房呗,也省得小周公公再跑一趟。” “好好好。”纳兰侍卫在同僚们的嬉笑声中跟他们告别,然后一把抱起小豆丁。“上回也没见你这么黏人呀?” 胤禩趴他肩膀上:“今时不同往日。”他瞅瞅侍卫们走远了,广场上四下无人,于是让周平顺离远些,自己凑到纳兰性德的耳边。“娘娘有悄悄话给你说,你要守口如瓶,不能告诉第四个人,知道吗?” 纳兰性德看着小孩儿严肃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草原狼的故事,还记得吗?’” 纳兰性德的身体僵住了。夏风吹过夕阳下的乾清门,无边暖色中凉意顿生。过了好几秒,他才抱着八阿哥,继续往御药房的方向踏出下一步。 “我没明白草原狼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打听。”胤禩趴在他耳边,小声逼逼,“因为娘娘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天上的火烧云好像颜色更深了,大片大片的,似乎要将整个紫禁城都包裹在血红色的光芒里。 纳兰性德好久没说话,就脚步沉重地走着。直到都能看见御药房的屋檐了,八阿哥才听到他黯哑的声音:“娘娘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大哥跟太子吵架,娘娘不高兴。”胤禩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回娘娘特别特别生气,都不罚大哥画画了。” 纳兰性德摸了摸八阿哥的头,他想表达感谢,但手指却是僵硬的。 “紫禁城啊,就像一个斗兽的囚牢。”纳兰性德最后说。 八阿哥和小系统一致认为纳兰性德不对劲,但他们猜了半天都没猜出来“草原狼的故事”是怎么个故事。或许,这个故事就不存在也说不定。 紧接着宫里又发生了几件大事,完全拉走了八阿哥的注意力。 五月初三、五月初四,康熙和太子都不在,连着侍卫、太医、宫女、太监,都少了三分之一。 外面温度又升起来了,太阳晒人得很。往年这个时候,各宫都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绣端午的香包,或者做些洒扫除虫的活计。 八阿哥借着自由出入御药房的便利,跟留守的胡太医学了好几种端午除虫的草药配方。 胡老太医看着越发愁眉苦脸了,干瘦,脸上满是老年斑。听说他年前先后死了儿孙,只剩两个出嫁女,算是绝后了。 胤禩心里觉得女儿也可以传衣钵,实在不济还能收徒弟,但这话却是不好跟这方世界的人说的。 他正半趴在太医院宽大的分拣桌上抓艾绒和芷草,就见到一个嬷嬷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永和宫六阿哥晕倒了,太医快去看看吧。” 胤禩一惊,因着大阿哥和太子的别扭,他有好些日子窝在自己的地盘上没见兄弟了,没想到这就听到胤祚生病的消息。他这个六哥向来健康的,难不成是中暑? 而此时御药房已经乱了起来。胡太医是留守众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他领头,然而他也不敢独断,于是又匆忙喊来三个擅长儿科的太医。 几人刚刚丢下手头的工作,永和宫的管事太监也冲了进来,声音尖细:“快,快!耽搁了皇阿哥,大家都要丢脑袋。” 连催两道,以德妃的谨慎性子,可见是十分紧急了。 大家当即也不整理衣衫了,拎起药箱就跟在太监后头往外跑。胡太医还算是周到的,记得御药房里还有个小祖宗,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周公公快带八阿哥回宫吧。” 胤禩哪里肯听,抓了周平顺的手:“我们也去永和宫。” 永和宫就在延禧宫的北面,相隔两道宫墙,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虽还是那红墙黄瓦的建筑,但院中花盆里,尽是黄瓜、红豆、白菜等时蔬,两颗柿子树撑起绿荫,正是花季,满树小小的肉嘟嘟的四瓣黄花。 胤禩突然想起来,六阿哥是所有兄弟里最有口福的那个,因为德妃乌雅氏家学渊源,做的一手好菜。 今天他并没有见到那位向来穿着素净的德妃娘娘,而是跟同样匆匆赶来的众多妃嫔一起被招待在正殿里。殿里摆着冰盆,临时出来撑场面的宫女姑姑给到场的每个主子上了茶水点心。不过惠妃没动,胤禩靠着她,也没动,眼睛时不时去看一眼内室的门帘。 这殿里除了他,另一个小主子就是方才从内室出来的四阿哥了。公主阿哥是不会轻易趟这种浑水的,他是恰好在御药房碰上了,那胤禛呢? 胤禛看上去,异常的……慌乱。至少从他紧紧抓着佟皇贵妃的衣袖这一点看,就不太对劲。胤禛又不是爱撒娇耍赖的小八,他是八岁的大孩子了,皇太极这个岁数的时候都管家理事了。 而皇贵妃绷着脸,以一种高傲的保护姿态揽着养子的肩膀。 气氛十分微妙。 大约过了两刻钟,里头窸窸窣窣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跑出来磕了个头,道:“好叫各位主子知晓,六阿哥已经醒了。” 佟皇贵妃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温温柔柔地问:“太医可有什么说法?” 她话音刚落,德妃就在大宫女的搀扶下掀了帘子出来,其后跟着的是两名太医。其中一名年轻的,老老实实低着头,按规矩不去看皇帝女人的脸,就这么回答道:“回娘娘们的话,六阿哥昨晚受了凉,今早又吃了寒性的地黄、金银花、乌草等,寒气冲击脾胃,这才呕吐晕厥。现虽已苏醒,但仍有风寒之症,还得好好调理。” 佟氏面露愧色,上前两步:“都是我不好。因着小四上火,做了地黄糕给他吃,不想连累了六阿哥。”她蹲身福礼,单薄的身体仿佛撑不住头上的珠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德妃妹妹只管怪在我头上。六阿哥需要什么,只要佟家能寻到,即刻就送进永和宫来。” “不关额娘的事,”胤禛急急开口,试图把皇贵妃拉起来,“都是我不谨慎。” 佟氏:“你小孩家家懂什么,母妃们谈事,快闭嘴吧。” 他们两个上演母子情深,德妃脸色木然,只是侧身避开佟皇贵妃的礼。她似乎是疲惫,又似乎是六阿哥的遇险激起了她的斗志,如今也不摆温柔贤淑的架势了,开口没有半句废话,直扑重点:“四阿哥的药膳,怎么会入六阿哥的口?这也是能乱吃的?便是永和宫的人不知道,跟着四阿哥的人也不知轻重吗?我已经将当时在场的奴才分开关押,还请皇贵妃示下。” 竟是已经把四阿哥贴身的太监宫女拿下了。 佟皇贵妃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也不知道她是在气恼德妃擅自关押承乾宫的人,还是因为她被德妃压了气势的缘故。“德妃做的并无不妥。”佟氏站起来,捋了捋袖口的褶皱,声音轻而冷,“分开,审。” 审问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所有目击证人,无论是永和宫的还是承乾宫的,口径一致,是宫女侍箸将地黄糕拿给六阿哥的,并称这是红豆糕。六阿哥吃了一块,觉得苦中带甜,还跟四阿哥玩笑了一回。后来知道了是下火的地黄糕,出于好奇,又多吃了两块。 至于侍箸,也一下就招了:“六阿哥总有糕点与四阿哥分,主子面上过不去。这次得了永和宫没有的糕点,奴才就想在六阿哥跟前显摆,也为主子出气。” 佟氏当即拍了桌子:“好你个巧言令色的奴才,本宫还要谢谢你的忠心不成?!”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只觉得管理宫务这么些年,还头一次有这般颜面扫地的时候。 惠妃和荣妃对视一眼,没说话。侍箸侍箸,听名字就是个管膳食的,阿哥身边管膳食的宫女,多少都会学点药理,且性格谨慎,不然担不起这种要职。这一点,家里出过膳房总管的德妃显然无比清楚。 “我不信,再审。”德妃说。 侍箸被拖了下去。 惠妃趁势起身,说:“眼看着是个连环戏码,不适合小孩子看。本宫就先带小八回去了,午后再来。” 荣妃也说要去照看三阿哥的午饭,于是两人一起出了永和宫。 东六宫空着两间,剩下四间宫殿,也就分别是惠、荣、德、佟四人的。永和宫闹出动静来,邻居们自然过来瞧热闹。至于宜妃、钮钴禄贵妃那些人,住在西六宫,信息滞后,胤禩跟着两位娘娘往外走的时候,才见到西六宫的小太监们来打探消息。 “这宫里又要热闹了。”荣妃突然说,“我只盼着别牵扯到二公主和三阿哥身上。” 她看上去比惠妃更显老,惠妃还穿藕色、樱草色的衣服,荣妃的身上却是老气的暗紫色。就八阿哥的观察,她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法令纹,一层脂粉明显盖不住。 惠妃摇摇头:“旁人真想让你牵扯上,躲是躲不过去的。” 荣妃的言语就变得怨怼起来:“她怎么做的皇贵妃?皇帝亲自护着还能被掺钉子?难道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妹妹不成?” 惠妃:“你少说两句吧,八阿哥还在呢。” “八阿哥……”荣妃低头朝胤禩笑了笑,脸上的法令纹更加显眼,一点都不和蔼,“八阿哥,这宫里进了坏人,所以娘娘们生气。宫里就是这样,年年都有新入宫的,里面肯定有坏人,所以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一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也不要怕,啊?” 小系统在宿主身后瑟瑟发抖:“怎么六阿哥一出事,原本和和气气的妃嫔一个个都不正常了起来?” 八阿哥打了个哆嗦,对小系统的话深表认同。 五岁的五月 许多事撞在一起,八阿哥被画风切换的娘娘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等到跨进了延禧宫,看到了那两株眼熟的桃树,他才醒过神来,拉了拉惠妃的手:“我还想给六哥切脉呢。” 惠妃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笑:“方才为什么不说?” “因为……因为永和宫气氛太吓人了。皇贵妃娘娘和四哥也怪怪的。”胤禩小声逼逼,原谅他一个江湖人没见过深宫里的大场面,他给成年人丢脸了。 “呵,咱们小八天生就有分机灵劲儿。”惠妃蹲下来点点八阿哥的鼻子,“你的直觉挺对,先不要掺和这事。万一六阿哥有个不好……” “但六哥是六哥,若是怕担责任就不管他,我总心里不安。” “胤禩,延禧宫不怕担责任。”惠妃戴着黄金指甲套的双手搭在小阿哥的两肩上,“就怕有人利用你去害小六。即便额娘能把你摘出来,你心里也一辈子扫不去那愧疚。” 八阿哥人都懵了,他愣愣地问:“是不是就像四哥那样?” 惠妃站起来,牵着小豆丁跨进延禧宫的书房。“去吧。”她站在门口,绣着金线的樱草色旗袍被阳光照成明媚的样子,“闭门背你的医书,这两天就不要出去了。” 八阿哥在书桌前先把端午的香包方子默写了出来,然后捧起医书,却只看了两行就看不动了。他扔了书册,在屋里转圈圈。红绣提议说给他泡杯参茶安神,也被他给拒了。 这样又转了两圈,胤禩突然灵光一现。他自个儿被关屋里出不去,这不是还有个旁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球嘛。天天在那里玩尾巴有什么意思,不如为破解后宫疑案建功立业。“龙龙,你偷偷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娘娘们都是什么反应。” 小系统:“啊?” “但凡是邪恶的江湖败类,独处时总会暴露他的真实面目。”八阿哥给系统打气,“到了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了!” 光球在地上转了个圈,声音犹豫:“虽然但是,作为系统,我不需要伸张正义。” “两块红豆糕。” “成交!” 派出去了个小耳报神,胤禩也找回了作为江湖老鸟的沉着冷静。他一边站着抄书,一边试图分析来自系统的第一手消息。 “惠妃召集了延禧宫的所有低位嫔妃。‘你们有谁掺和了这事,或者推波助澜,或者知情不报,私下找我说清楚,我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保你将功折罪,或可活命。若是被德妃和皇贵妃找出来,我也就救不了你了。’她是这么说的。” “皇贵妃和四阿哥离开永和宫了,德妃守着六阿哥吃药呢。” “皇贵妃回到承乾宫就让人调查跟侍箸关系近的宫人了,似乎真不是她做的。” “我在慎刑司看到侍箸了。qaq,就这么一会儿,手指都被敲断了。呜呜呜,宿主我好害怕。” “!!!宿主你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侍箸招了,说是宜妃给了她金子,让她挑拨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关系。宜妃跟德妃是老对头了。宜妃的长子五阿哥归了太后,所以跟九阿哥一点不亲,所以宜妃嫉妒四、六关系好,这这这……” “啊啊啊啊啊——侍箸她咬舌自尽了!” 八阿哥听了这一出又一出的宫廷大戏,只觉得额头突突地跳。 “在江湖上,咬舌自尽的一般作的伪证。她既然连死都不怕,招什么?直接自尽不行,非得把宜妃供出来再自尽?这恐怕是担心自己受不住刑,供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这才自尽的。你去宜妃那里看看,我记得她挺着大肚子。” 小光球感受到了宿主的睿智,也从刚刚直面的血腥场面中跳了出来。它拿尾巴做了个弹簧,biu地往后宫西面弹射过去。 胤禩沉着脸,饱满的笔锋落在宣纸上。“地黄、金银花、乌草……” 虽然他眼下把惠妃、荣妃、宜妃、德妃、皇贵妃都给排除了嫌疑,但万一,这中间有个演戏演全套的,那该多么可怕。尤其是,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让六阿哥生一场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宜妃又被拉了进来…… “我到翊坤宫了。”系统呼哧呼哧喘着气,“报信的人也到翊坤宫了。我看看,宜妃在冷笑,哦,她说不是她,让慎刑司的人滚。” “宜妃让人把宫门关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进来了。” “宜妃捂了肚子……” “宿主,她好像要生了!” 老话说七活八不活,宜妃正是怀胎八月。这位性格张扬的娘娘在产房里挣扎了两天两夜,才终于生下了十一阿哥。据说小阿哥体弱,没有五、九两个同胞哥哥健康,显然是受了影响的。但到底母子均安,可见宜妃的本事。 她阵痛开始的时候康熙还不在宫里,等到万岁爷驾临翊坤宫,恰好小十一就生下来了,这引得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很是感慨。“你倒是有福气的。” 十一年前,同样是五月初,同样是受惊难产。元后就没有活下来。 紫禁城的后宫像一片暗潮汹涌的深海,依赖于阳光的红鲤鱼难以繁衍,只有最顽强的鲨鱼妈妈才能带着她的孩子岁月静好。康熙,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五月初八,延禧宫煮了元宝粽。 其实早年清宫里是不太讲究过端午的,毕竟,这个节日的源头是某个汉人因着亡国而投河自尽,总惹人联想。但到了康熙朝,要收拢汉臣的心,这才又慢慢开始有煮粽子的习俗。尤其是在元后死后,每年五月初三都是所有妃嫔的空闺日,于是连洒扫除虫灭五毒撒艾草水的风气都开始盛行,也不知道她们是想扫毒虫,还是扫些别的什么。 但对于小阿哥和小系统来说,只要粽子好吃,管他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呢。若是五月初五因变故没吃上,五月初八也得撒娇卖萌吃到嘴。 “豆沙馅的好吃,给娘娘。肉馅的也好吃,也给娘娘。”八阿哥小嘴叭叭的,每次给惠妃碗里夹一个,就往自己碗里也夹一个。大约只有小孩食指这么长的小粽子,色彩缤纷,口味各异。 惠妃严肃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放晴,眉眼弯弯:“到底是给娘娘啊,还是自己贪嘴呢?” 八阿哥睁着眼睛装无辜。 “这个小滑头。” 康熙就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带的人不多,也没提前通传,进门就是一句“糯米积食,别让小八吃太多”。可把大家吓了一跳。等相互见礼完,康熙就在饭桌旁坐下,也夹了两个元宝粽吃。 “你中午吃了糯米,下午多活动活动,晚上才好安歇。”他跟胤禩说,“朕听说这几天你额娘拘着你在延禧宫,可还有每天练打拳?” 八阿哥:“……忘了。”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文武皆然。即便是非常之期,也该持之以恒。” 某成年人羞愧地低下小脑袋。“儿子今天下午就练打拳。” “嗯。”康熙摸摸他的脑袋,又敲打了他身边的宫人,没有明说宫里有小人作祟,只说小阿哥的饮食要当心,忌大寒大热,也不要随便吃外头的东西云云。嘛,傻子都能听出潜台词来,别跟六阿哥一样着了道呗。 胤禩心疼哲嬷嬷和周平顺被大boss逮着一顿耳提面命,所以吃完饭就早早撤了。他原本有心给已经好转的六哥包两个蛋黄肉粽的,用系统医学模块的话说,大病消耗免疫细胞,得吃蛋白补一补。不过眼下康熙在,他也不方便提这个。 闲杂人等(比如胤禩)退干净了,康熙就跟惠妃说起这桩风波。“皇贵妃和德妃都是不查到底不罢休的架势,但朕又担忧若是牵连过广,冤狱过多,反而打破后宫的平静。依你旁观者的看法,是否应该就此打住?” 惠妃目光闪了闪:“咱们这些个老人,十二三岁入宫,如今也都十多年了。自以为将孩子身边守得铁桶似的,不曾想……若是不求个明白,怎么能睡得着觉?” 康熙沉默不语。 “且臣妾今儿听说,那凉糕里加了双倍的射干和乌草,损小儿肾脉,吓得皇贵妃给四阿哥召了三回太医。” 康熙一拳砸在桌面上。沉重的楠木桌都随之一颤。屋里仅存的几个心腹太监心腹宫女都将头低得死死的,不敢直视天颜。 这样的死寂也不知维持了多久,才听见康熙的声音说:“佟氏年轻,容易乱了阵脚。便让你和荣妃主理此事。” 惠妃连忙跪下:“皇贵妃毕竟是皇贵妃,虽是皇上体恤,然而若是在那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还以为是落她面子,或是疑了她了。佟家脸上也不好看,到底是苦主……” “朕心意已决。”康熙冷冷的目光扫过来。 惠妃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派温婉恭顺:“是。” “你是宫中老人了,做事一向稳妥。此次事件,保存皇嗣为上,如十一阿哥之事,不可再发生第二次,明白吗?” “臣妾明白。” 康熙交代完事情,就又匆匆离去,他还有一下午的折子要批。等他走了,惠妃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 “主子,皇上的意思难道是……” “有什么意外的?”惠妃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咱们万岁爷,一直都是这样。” 五岁的五月 五月初八是个阳光明朗的天气,然而华贵精致的承乾宫里却关上了所有的门窗,落下了所有的帘子,只有三根淡黄色的雕花大蜡烛无声无息地烧着,将那成套的紫檀木圈椅照亮。 皇贵妃侧倚在扶手上,肤色惨白,神色倦倦,仿佛一个在阁楼里锁了几十年的精美人偶。“竟然真是太子身边的奶嬷嬷吗?” 德妃坐在下首另一张圈椅里,只坐了半个屁股,上身前倾,是一种紧绷的姿态。蜡烛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白玉发簪上,也倒映在她的瞳仁中。“那奴才的干娘跟王氏是早年拜金兰的姐妹,这层关系不好找,但真要找也藏不住,”德妃压着嗓子,“尾巴都没扫干净。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堂而皇之地栽赃嫁祸,就是知道我们投鼠忌器……”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嘶哑了。 佟氏呆愣愣的,目光失焦:“他们有能耐,对着老大使去,为何要作践我的小四。我不曾得罪他们啊。” 德妃张了张嘴,但看到皇贵妃一脸接受不了人间险恶的样子,又把嘴巴闭上了。她垂眼,指甲嵌进肉里。 “这不能就这么算了。”佟皇贵妃喃喃地说,“太子是儿子,胤禛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吗?胤祚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吗?太子也就算了,太子身边的奶妈就是个奴才,怎么能踩皇阿哥头上?我得找皇上要个说法。”她的眼泪簌地滑下脸颊。“他得给我个说法。” 惠妃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承乾宫大宫女墨云在屋外通禀:“惠妃娘娘求见。”然而话音未落,惠妃就推门而入。 “可算是赶上了。”她笑盈盈地说。但随着宫女退出屋子,她的嘴角瞬间下滑,与阴暗的室内融为一体。“皇上午时过来延禧宫,说将六阿哥被投毒一案交于臣妾和荣妃。” 皇贵妃和德妃齐齐变了脸色。佟氏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皇上这般说,臣妾大约也就知道是牵扯到了谁。”惠妃站在烛火和紫檀木的圈椅之间,平缓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没有气愤,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悲凉。“以那位的品性和年纪,做不出这么歹毒小气的事,应该是底下的奴才自作主张。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孩子的颜面。臣妾奉旨办差,也是不得已。” “你想怎么做?”佟氏声音尖利,眼里几乎要冒火。 还是德妃更快地恢复理智,条理清晰地问:“我们都只是庶母,自然不该擅自去碰与嫡子有关的人事。然而惠姐姐是怎么个章程,也该说出来让我们心里有数。”她擦擦眼角。“小六至今还躺在床上喝药,我这心里啊,跟油煎似的。” 惠妃还没来得及说话,荣妃就火急火燎地到了,门一关帕子一甩,张嘴便道:“首要的是不能宣扬!但凡宫里有半个字说这事跟那位有关,就是挑拨兄弟感情,咱们四个都跑不了!” 她平日里半个字不多说的,此时跟吃了爆仗似的:“皇贵妃、德妃,有些亏只能硬吃,谁叫老六老四将来还得在那位手下讨生活。现在揭了这层遮羞布,往后几十年还过不过了?” 佟氏闻言捂着帕子呜呜哭起来:“有那等现在就容不得兄弟的奴才在太子身边,往后几十年还不知道要怎么被害呢?不过是太子说了一句羡慕小四小六感情好,他们就敢做出这样的事……呜呜呜……我可怜的胤禛……” 皇贵妃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荣妃眼珠子疼,她咬牙切齿,完全不顾及尊卑理解地反问:“我怎么就跟你说不清楚呢?!皇帝发了话要遮掩,难道是我吗?我要不是当头被甩了这个晦气差事,我乐得看你跟太子对上。” “奴才命贱,一场风寒兴许就没了。”惠妃突然说。 皇贵妃佟氏和荣妃马佳氏都愣了愣,原本的剑拔弩张消散于无形。 “惠姐姐的话……理是这个理。”德妃轻轻抚着紫檀木圈椅光滑的扶手,“然而毓庆宫往咱们这儿伸手,是赫舍里氏多年的经营;咱们想往毓庆宫伸手,一不小心可就被万岁爷剁了爪子的啊。” 荣妃抢着答道:“那就往万岁爷跟前过了明路去。怎么说也是德妃和皇贵妃受了委屈,不能公开报仇也就算了,难道私底下偷偷处置了也不行?只要这事不让孩子们知道,咱们做额娘的就算是对上下都有交代了。” 一场谈话到这里,立场各异的四个人总算都勉强点了头。 接下来的两天,承乾宫、永和宫都换掉了几个奴才,惠妃与荣妃写了妃子笺表,官方宣告此事正式告结。 中间出了一段小插曲,是太子奶嬷嬷之一的王氏染上了自打开春就肆虐在宫里的风寒,事关太子,万岁爷亲自发话将人赶快送出宫,不料当天晚上人就没了。据说太子为此连着两天茶饭不思,又是康熙带去乾清宫一起吃饭睡觉才好的。 这里面很多事,动手的人做得隐秘,又有许多人帮忙遮掩,所以被困在延禧宫里的胤禩并不知情。而被封了剧情功能的系统也没探听到全部。 小光球在已经结青果的桃树底下转圈圈,声音听上去委委屈屈的:“永和宫的素尺姑姑那天带着药包出去,肯定是私下动手去了,惠妃和荣妃给的不是真相。真凶到底是谁呢?” “找不到就别找了。”系统识海里响起宿主的奶音,“我们有医学诊断模块,以后自己小心点吧。” 胤禩此时站在太阳底下打拳,光秃秃的小脑门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时不时地往下淌。但他坚持到把一套拳打完,才松懈下身型,接了杯水喝。 “主子再练两遍,今儿的课程便结了。”周平顺在旁边笑眯眯地说。 天热,师徒两个都是方便运动的短衫,很江湖人的打扮。 胤禩抱了抱拳:“徒儿遵命。” 周平顺连忙也抱拳:“不敢当主子这般玩笑。” 这人也太沉得住气了,逗起来一点不好玩。胤禩刮刮脸:“现在太平了,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六哥了?” “明儿四阿哥请假去永和宫给六阿哥赔罪。主子若是想,后天去更好些,不见人窘境。” 这话有理。胤禩心想,他要是撞见四哥道歉现场,那好不容易稳定在56的好感度说不定就直接跳水成0。 有了一天时间的缓冲,胤禩本来在御药房搜罗了好些滋补品的,然而临到出门却被惠妃给拦下了。 “凡入口的东西不许带出去。”惠妃笑盈盈地伸出白葱似的手指,轻轻一点,“你们小兄弟来往,人到了一起玩笑就好,礼物不是必须。” 胤禩和小系统:qaq,娘娘好凶。 于是八阿哥是空着手去的永和宫,作为个有基本人际交往常识的成年人,他很有些抬不起头。 德妃却是很热情地招待他,上了各色小点心,还说:“八阿哥有心了。” 她精神面貌良好,显然六阿哥恢复得不错,能吃能睡。此时正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被角,见到八阿哥进来,一双眼睛刷的就亮了。 “哈哈哈,还好你来了。额娘竟是连书都不许我看,可闷死我了。” 胤禩脱了鞋,爬他六哥床上,两个人咯咯笑着滚作一团。 “我可听说大姐二姐和三哥都来看过你了,哪里就闷了?” “他们都当我小孩子,说不到一块去。”胤祚扭扭小屁股,“在前边跟额娘说场面话的时候多,在我跟前也没个新鲜的说词。” “你这样,哪里有生病的样子?” “那是,我自小身体好。除了那日吐得头晕,再没别的不好。但他们都紧张得不行。”胤祚说完,小眼神幽怨地看了眼他的宫女嬷嬷,小手推推,示意他们都走。 然而这些宫人早被之前那遭吓破了胆,最远也只退到门边,不肯让小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胤祚叹了口气。“唉,不管他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你与我说说呗。” 新鲜事?胤禩自己都是被关了好几天。于是他便将惠妃跟荣妃查案的事情给讲了一遍。 六阿哥的卧室挺通风的,窗明几净,几个柜子上放了小碗装的冰块,虽感受不明显,但只要静下来不玩闹便也没那么热了。 胤祚听八阿哥讲完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递了酸梅汤给他润口。 白色瓷碗里黑红色的一碗,酸酸甜甜又解渴。胤禩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他擦擦嘴角:“总之,奇怪得很,什么都没说清,和稀泥似的。” 胤祚托着下巴,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是牵扯到什么大人物了。太子,或者太皇太后,或者前朝的谁。” 八阿哥眼睛眨了眨:“啊?” “我猜的。”胤祚躺床上手脚摊开成一个“大”字。“哎哎,长大好辛苦啊。”他望着天青色的帐子顶,小脸上写满了孩子气的对未来的担忧,“让人胸口闷闷的。” “六哥……” “哎呀,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胤祚一骨碌坐起来,伸出左手,笑嘻嘻地说,“小八,你不是学了医么?六哥现成的病例,大发慈悲让你把把脉。” 夏天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艾草被太阳烤卷的香气,让胤禩联想起水边摇曳的柳树,师兄采药的药篓,以及小孩子生机勃勃的脉搏声。 他从永和宫回来的第二天,六阿哥病情恶化。 五月十五,就在第一次雅克萨之战打响的前夜,紫禁城永和宫里传出哭声。年仅六岁的爱新觉罗·胤祚夭折了。 五岁的五月 五月十五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胤禩很难说清。他只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北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便是隔了好几道墙,也能听出其中的肝肠寸断。然后前面正殿亮起了小灯,有开锁开门和小太监来回跑动的声音。 胤禩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一些蛛丝马迹在他潜意识里留下的不安,或者是兄弟尚未离开的魂魄对他的召唤,总之,五岁的小阿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一边揉眼睛一边走到惠妃的寝室。 在刺眼的蜡烛的光芒里,有个面目模糊的宫女躬着身,说:“永和宫阿哥……殇了。” 胤禩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再次恢复意识,是被系统刺耳的“嘟嘟”声吵醒的。“检测到宿主脑电波异常突破阈值,现开启镇定干预……10……40……65……100,干预完成。二次扫描中……宿主体征一切正常。” 八阿哥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湿哒哒的。良贵人亲自从后面死死抱住他,他的睡衣上全是挣扎留下的皱痕。一只袖子都卷到了胳膊上。 刚刚发生了什么?胤禩愣了好几秒,他刚刚似乎、也许是喊着要去看六哥。 “宿主。”光球甩着尾巴跳到他头上,“你冷静呀,这都半夜了,要去也是明天去。” 八阿哥没接这茬,反而在识海中反问:“龙龙,那天你也在。六阿哥虽然有轻微的肝肾受损,但脉搏有力思维清晰,饮食睡眠皆无不妥。突然暴毙,其中必有蹊跷。你现在不让我去,万一到了早上被人消了证据怎么办?” 光球委委屈屈:“也可能就是之前的毒素爆发,才死的。” 八阿哥都快气笑了:“乌草中毒,嘴唇发紫,指甲有绀,哪里是六哥那白净康健的样子?这种话安慰安慰外行就行了,我是接受不来的。” 把系统怼得无话可说之后,胤禩又中气十足地喊起来:“我要去看六哥。我要去看六哥。呜呜呜。” 惠妃被小豆丁吵得头疼,这大概是一向乖巧的胤禩五年来最不听话的时刻了。满宫的人一齐哄都哄不住。 “前天六哥还好好的,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 “你闭嘴!”惠妃第一次朝养子拍了桌子,“你只道求个明白,明白重要吗?我不要别人孩子的明白,我只要自家孩子的活着!” 胤禩不敢嚎了,就泪眼婆娑地瞪着惠妃,一下一下地打嗝。 “嘿!你还不服气!” “等寅时开门,我带你去永和宫。”抱着他的良贵人突然说。 惠妃满脸不赞同。 良贵人声音毫无波澜:“堵不如疏。” 于是惠妃点了头,胤禩跟良贵人是第一个到永和宫致哀的。几乎是宫门一开,他们就到了。胤祚的尸身刚刚被装进棺材,德妃伏在上面哭得起不来身。 在还没有搭建好的灵堂里草草供了柱香,胤禩就迫不及待地绕到后面找尸体,即便是悲痛欲绝的德妃都没阻挡他的脚步。“德额娘,我能看看六哥吗?” 德妃慢动作似的将上半身从小棺材上抬起来,她扭过头,露出乱糟糟的发髻和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幽灵。“八阿哥……”德妃喃喃,好像是才弄明白刚刚说话的人是谁,“看……胤祚,你看吧……多看看……” 胤禩被她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但依旧鼓起勇气走到六阿哥的棺材旁。棺材是新做的,仿佛还能闻到楠木的木屑味,那个他熟悉的小男孩,就仰面躺在这个量身定制的木盒里,还是白白净净的脸,安安静静的睫毛,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有泛青的嘴唇,显示出死者共同的特征。 太正常了,正常得看不出死因。 胤禩宁可去看前世那些全身墨黑或者面如桃花的尸体,那至少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毒药的痕迹。眼前这景象,是他的学识还不够吗? “龙龙,开启医学诊断模块。” “可……可是那是给活人做的。” “让你做就做!” “好吧呀。”光球在宿主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人死了,就只能扫描x成像了啊……脑电波心电图都看不了了……要查毒物反应的话需要组织或者血样,这个东西我们也没有啊……或者我偷偷采一点六阿哥的头发……”系统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突然,它的唠叨停了。 “宿主,死因是肺部纤维化导致的窒息。六阿哥的两个肺都全部纤维化了。” 一个陌生的名词,“肺部纤维化”,然而从字面上就能大致猜到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肺部坏死的一种。“原来是这样……”胤禩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胤祚的那句“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也难怪他会觉得胤祚的脉搏有力,因为轻微缺氧,心脏补偿性加大输出,可不就是脉搏有力吗?这叫阳气虚旺,他竟然没有诊出来。 大片大片的资料在他眼前划过: “肺部纤维化有多种病因,常见的有长期肺部感染……肺癌……” “病毒和细菌感染包括结核杆菌、肺炎球菌……” …… 最后在他面前高亮的是这么一段文字: “连吡啶类毒药也可引发不可逆的肺纤维化。该类药物溶于水,致死量低。服毒早期无明显症状或只有肝肾症状,三至七日后毒药代谢结束,引发肺部异常免疫反应而逐步纤维化。纤维化一旦开始,一至二日内便可导致死亡……患者晚期意识清醒,但无法说话……该类化合物可人工合成,或从某些枯草菌中提取获得。” 寒气从麻木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像是要淹没胤禩的脖子。小六走得很痛苦,在兄弟姐妹被约束着不能去看他的最后时间里,他清醒地、孤独地感受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憋死,形同活埋。 生命不该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善良又开朗的孩子来说,生命不该是这样的。 胤禩艰难地将手伸进棺材,拔下一根短短的没梳进辫子里的头发。 “叮!检测到连吡啶类药物残留,超过致死量。” 他突然就不想哭了,就像他不知道该跟永远失去笑容的胤祚说什么一样。无论是哭泣还是誓言都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显得无比苍白。 他呆愣愣地从棺材边退开,还没走两步就被德妃扑上来抓住了肩。“你发现了什么是吗?”德妃的眼里闪着癫狂的光,指甲几乎掐进小阿哥的肉里,“你跟着院判学的医,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良贵人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扔出去:“你清醒点,胤禩才学一年。” “主子!”大宫女素尺和素工一左一右上前,试图扶起自家娘娘。然而德妃挣开她们,连滚带爬的又扑到八阿哥跟前,她脸色白得跟棺材里的六阿哥一样,乱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好孩子,好孩子……”她冰冷的手指贴上八阿哥的脸颊,迫使小阿哥跟她对视,“你可怜可怜德额娘,跟我说句实话吧……你六哥生前跟你那么要好,你可怜可怜德额娘……” “我学艺不精……” “这是药方!”德妃掏出一叠纸塞他怀里,“这是药渣……食谱……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胤禩抓着良贵人的衣袖,心里天平左右摇摆。他同情德妃,但他又怕说出实情,德妃会直接发疯。 他的犹豫给了德妃错误的暗示,德妃当即站起来对着素尺素工一顿打骂。“滚,都给我滚!”向来温婉的永和宫娘娘跟个泼妇一样,把所有人都轰出了灵堂。 “就只剩我们了。”她朝着良贵人和八阿哥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即便是这个扭曲的笑也瞬间垮塌。“我没疯,”她重新跪下来,脸距离胤禩的脸就只有十公分,“德额娘没疯。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除了你额娘和德额娘,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太阳升起来了,陆续有致哀的后妃往永和宫来。感同身受的有,当然了,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她们注定要失望了。永和宫娘娘满脸哀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身白衣素服,更衬得身形纤瘦弱柳扶风,加上那点点泪痕,仿若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反正下朝过来的康熙是没挪开眼,在这个国事繁忙的时节,还陪德妃守了半晚上的灵。 等胤祚下葬后,康熙又连着留宿永和宫三个晚上,那架势,是要再补给德妃一个儿子。要说德妃不愧是有好几副面孔的后宫女人,在康熙面前就算是垂泪也垂得如同一幅美人图。 “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康熙在床上还挺好说话的,尤其是对于丧子又识趣的德妃。“说来听听。” 德妃低头,露出洁白的后颈:“臣妾想将九格格送去给太后抚养。” “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一直健康。臣妾跟前的六阿哥却没保住,还是臣妾本事不够,有负皇恩。臣妾这几天总在想,孩子是不是自己养的不重要,能养活才重要。宫里贵人,太后娘娘最喜欢九格格,九格格周岁的时候说要养九格格,也不知是不是玩笑话。若太后娘娘真有这意思,臣妾也是愿意的。” 康熙摸摸她瘦下来的脸蛋,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空下来,好好调养,再生个阿哥。小阿哥……你自己养。你自己养也能养活的,朕信你。” 德妃将洁白如玉的脸蛋贴在康熙手上,仿佛再温顺不过的白兔。然而在康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瞳孔里却闪着异样的光。 五岁的五月 “轰隆隆……”夏季的闷雷在北京城上空炸开,接着就是瓢泼的暴雨,以一种要把城市淹没的架势倾注而下。 伴随着慌乱躲雨的宫人消失在一扇扇房门背后,紫禁城在电闪雷鸣的背景中褪去了最后一丝人气,仿佛一个被雨水冲刷的死物。 永和宫西测殿,本是个常年落锁的空屋子,此时却大开着门户,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 丧子后颇为受宠的德妃就站在昏暗的屋内,暴雨击打起的水雾像是有实质一般,从门口漫进来,席卷着她素色的袍角。 同在屋里的还有近十人,都是如花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她们平时分散在东西十二宫的各个宫室里,跟随着不同的主位娘娘,也许就算是过年或万寿这样重大的节日都彼此说不上一句话。她们有的是生有皇子的贵人,也有久不承宠的庶妃。然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包衣宫女出身。 “时间到了。”德妃的声音在殿内荡起潮湿的涟漪,“今日在这里的,有一起蒙孝昭皇后恩典的妹妹,也有后进宫的妹妹。不管如何,是孝昭皇后‘不害皇嗣’的约定给了我们包衣人的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胤祚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自认不算愚蠢,且位居妃位,尚且如此……”何况你们呢? 屋里静得可怕,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从外面渗进来,令人有一种身处瀑布之下的窒息感。 德妃突然自嘲地笑了声:“本还想居高临下说些唇亡齿寒的废话,但眼见来的都是聪明人,倒也没意思的很。”话说完,她直接就朝着一群小答应小庶妃跪下了,双手捧一个打开的木盒,举到与额头齐平的位置。 堂堂德妃娘娘,大约只有在还是宫女的时候,才做过这种跪着奉上物件的姿势。然而屋里的这些低位嫔妃,竟无一人说一句推辞不敢的客套话,不过有几个侧了身体避开而已。 盒子里是五根签条,尾部分别缠了红、黄、蓝、黑、白五种颜色的丝线。 这是包衣们害人最复杂的一种,由事主策划流程,将步骤分成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个部分,拿到签条的执行人各做各的部分。 比如a负责在某时某地引开某个宫女,b负责“不小心”打碎该宫女正在擦洗的药罐,c负责恰好将某个新药罐交给该宫女,至于这个新药罐刚好装过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是d的事了。反正你单独找任何一个人,她不是“凑巧”就是“偶然”,绝非“故意”害人。再加上活到现在的这些小主各有各的隐蔽手法,一旦成功几乎就是完美犯罪。 但终归害人是件危险的事,哪怕德妃的谋划一向高明。然而若是接了,自然也能得到这位包衣中身份最高者的提携。于是膝下无子的几个小答应小庶妃颇有些意动,但考虑到自己的实力又犹豫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雨珠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众人惊诧去看,却见一个面庞丰润的女子跨入殿内,油布做的大伞收束,靠在门口,与其他伞或蓑衣并在一起,淌下一片水迹。 “是我来晚了。”她说着,径直走到跪着的德妃跟前,拿走了盒子里的黑色签条。“虽然我家抬旗了,但这种大事,不叫我,就是乌雅姐姐见外了。” 德妃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看戴佳妹妹的气色,可见谣言不可尽信。” 这个举止中不带半点犹豫的女子,竟然是因为生了跛脚的七皇子而深居简出的戴佳氏。 有戴佳氏起头,其余人也纷纷拿了签。章佳氏拿了黄色签,陈氏拿了白色签,怀孕的万琉哈氏拿了蓝色签。 木盒里还剩下一支孤零零的红签,血红血红的颜色,即便在这么昏暗的室内都鲜艳到刺眼。红签总是不一样的。 雷雨还在下,闪电一次一次地闪,照出殿中众人惨白的脸色。 包衣们从端茶倒水扫地洗衣的奴才开始,一路踩着血挣扎往上,无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伸过来,拿起了红签。是良贵人。 她倾国倾城的容颜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比平静地将签纸拆开,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她缓缓地将签纸撕成碎片,放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同是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几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不由自主将身体往远离良贵人的方向偏了偏。 唯有德妃收起空木盒,笑得露出上下两排牙,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在地上磕了个头:“良妹妹放心,我虽不是好人,但还没恩将仇报过。” 良贵人摇摇头,福了福身,就转头走进瓢泼的大雨里。窈窕的背影撑着油纸伞,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女鬼像。 绘有兰花的伞面仿佛一艘在水中漂流的小舟,从永和宫的侧门漂出来,又悄无声息地流进延禧宫的侧门。 良贵人一回到自己的配殿,晚灯就急匆匆迎了上来。“小主可算回来了,镯子找到了?” 良贵人:“嗯。” 晚灯一边给主子换掉湿衣服一边唠叨:“这种事该奴才做的。小主如今是贵人了,怎么能跟常在时候一样独自冒雨跑出去?万一滑倒跌跤什么的,可怎么好……” “八阿哥呢?”良贵人打断她。 “八阿哥还午睡着呢。”说到八阿哥晚灯脸上就有了笑,“这么大的雷都没吵醒。” 良贵人穿上干燥的衣服,又捂热冰凉的手,才坐到床边。八阿哥像是感受到了动静,皱皱小眉头,翻了个身,露出脑后一截新留的小辫子。 这孩子是真有些吓到了。向来稳重知分寸的人,连着好几天赖在生母屋里午睡。还有六阿哥出殡那天回来,他竟然问出“我会不会也像六哥那样被害死”的话来。 良贵人替儿子掖好翻乱的被角。小孩子的睡脸倒映在美人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像是照进深渊的星光。 “你不会像六阿哥一样被害死的。”良贵人无声地说。 五岁的五月 五岁的五月对于胤禩来说格外漫长。 他第一次直面后宫争斗的凶险,第一次见到幼童成为牺牲品,也第一次发现“慈爱”的母妃们面具之下的冷酷和谨慎。有一种震撼,叫作“周围都是王者,只有我是个弟弟”。胤禩现在就在经历这种震撼,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委屈之中。 他要还是个自由的江湖人,就该提着剑去给六哥报仇了。可惜他在一个迷雾重重的后宫里,还是个处处受限的孩童,连仇人是谁都找不出来。 这种无力感让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其实他前世就不是一个心思缜密、忍辱负重的人,唯二的优点大约就是被师父所称赞的旷达与温柔,但他也知道大师兄曾评价自己“优柔寡断”、“藏不住话”。 胤禩睁开眼睛,眼前是鸭蛋青色的床幔顶部,绣着繁复的花纹。他还是在小孩子会被毒死的宫廷里,而不是梦中那个长满草药的山谷。他忍不住闭上眼,回味起阳光下的药谷的香味。大师兄会把小小的他放进药篓里,背着他走过长长的小径。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师兄说。 “你以后出了谷,在江湖上行走,一定不能露怯。”大师兄说。 “露怯就是死,没人能够保护你。”大师兄说。 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他成了江湖上的名医,才二十六岁。 胤禩再次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招呼哲嬷嬷道:“换外衣,我要去御药房。” 哲嬷嬷看看外头的天色,有些迟疑:“外头还下雨呢。” 胤禩:“不去的话今日的学业就荒废了。良额娘,您觉得我该不该去?” 良贵人原本坐在小榻上发呆,手中的绣绷连针都没穿上。听到胤禩的问题,也慢了两拍才回道:“该。” 胤禩握了握拳。那种神秘的夺走六阿哥性命的毒药,他一定要找出来。 然而下一秒,良贵人的话就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太医院今天会有盘查,你不要多管,保护好自己。” 八阿哥眼前一亮:“难道是,六哥……” 良贵人捂住了胤禩的嘴巴。美人手指上的冷香扑入鼻腔,让八阿哥的天灵盖都清明起来。他也更加清晰地听到良贵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你有问题,都咽在肚子里。明白?” 即便是成年人的灵魂,也遭不住这种冰山威胁啊。八阿哥老老实实说了“明白”,然后忐忑不安地去上学。 朱老太医对于他的到来充满了惊讶。“这么大的雨,还以为阿哥不会来了。”老太医一边念叨,一边把他拉进自己的隔间里换衣服,完了又把湿了的靴子外套放火盆周围烘烤,最后是一杯热姜茶,放在小阿哥跟前。 他如常的动作让胤禩稍稍安心。他摊开笔记与书册,开始向朱纯嘏请教菌类入药的问题。毕竟系统说了,那害了六阿哥的毒药,是能从菌中提取出来的。 小孩子的兴趣点常常变动,朱纯嘏没有表示额外的讶异,顺顺溜溜地拿了不少药材来给八阿哥上辨认课。“菌株入药,可太常见了。”老太医捋着胡须,“最常见的有茯苓、木耳、香菇,名贵的如灵芝、虫草,这其中又有一些药性的分别……” 因朱老太医拿来的都是无毒的补品,八阿哥便将这些药材一一尝过去。他正咬着茯苓片写笔记的时候,外头响起了嘈杂声。 来的是几个内务府管事,带着慎刑司的人马。原本人就不多的御药房里一下子连唱药名的声音都不见了。这些管事虽然只是八阿哥不认识的小角色,但架势却摆得很足,不管是太医还是学徒,官僚还是太监,都被拉去问脱了层皮。有些人精疲力竭地回来了,有些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这都第三次了。”朱老太医 叹气道,他踌躇着转了两圈,还是把残酷的现实告诉了八阿哥:“老胡没了。” “他这不是……给六阿哥开过药吗?第一天就被带走了。唉,他年纪大了,没受住牢里的湿寒。” 胤禩嚼茯苓的动作停了,小火炉上的药壶嘟嘟地冒泡,散发出生姜红枣和鸡蛋花的味道。 “是那个总是愁眉苦脸还特别小心的胡院判吗?”胤禩听见自己问。 “还能有哪个老胡呢?”朱太医回答,“他家里没子侄,两个女儿和老妻也不见人。只能几个同僚凑一凑替他买副棺木,祭点酒水就上路了。” 八阿哥听得出神。“难怪这几日没见到胡老太医,竟是没了吗……”小豆丁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怆然,“我也去送送他吧,胡老太医也算我半个师父。” 朱纯嘏看上去又欣慰又心酸。“老胡要是还在,还能跟你讲讲南方的菌子。说起这个,他才是翘楚。” 胤禩心里“咯噔”一下。 “龙龙,你说会不会……” 他家的小系统比他还要傻白甜。“会不会什么?” 胤禩:“算了……你准备好扫描尸体就行了。” “还、还还还来?”光球一下子从地板上蹿起来,差点把药壶都打翻了。 尸体扫描的结果验证了八阿哥的猜测,胡老太医也是死于双肺纤维化导致的窒息。 第26章 五岁的五月 胤禩回到延禧宫的时候,像一只嗅到老鼠气味的猫。 这种有可能会屁股挨打的事他不敢跟惠妃说,便偷偷摸摸地跑西侧殿去找良贵人。 “不管胡太医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还是参与其中被灭口,他那些下落不明的家人肯定是突破口。”小阿哥趴在生母肩上小声说,“良额娘,你有没有宫外的人手可以追查这件事的?” 良贵人的眼瞳黑得深邃,看不出情绪。 下一秒,她伸手盖住了小阿哥的双眼。 “果然是胡葭给胤祚下的毒。”胤禩听见他那个向来木讷的亲娘说,“他是赫舍里氏的人。” 胤禩整个人都恍惚了。“胡老太医……下毒……他一向小心惜命,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的……” 良贵人的面上依旧无悲无喜,盖在小阿哥脸上的手指纹丝不动。“别想了,你还小呢。德妃会给六阿哥报仇的。” 戴佳氏的父兄都在京中任军职,他们不会让胡家女眷逃出四九城的。良贵人轻轻揽住小孩子的身体,同时幽幽地想,剩余的毒药,大概三天之内就会送到自己手里。 现在问题来了,她要怎么才能把小赫舍里氏的骨头给打碎呢?碎到她再也无法对小阿哥动手才好。德妃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她却觉得……储秀宫娘娘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雨停了,太阳照在湿漉漉的屋檐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霪雨拖迟了夏天的脚步,也让许多人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储秀宫的小赫舍里氏就抱膝坐在床榻上,棉被裹住她的身躯,却不能带给她多余的温暖,也不能减缓小腹剧烈的疼痛。 “外头阳光真好啊。”疼到意识恍惚的时候,她侧倒缩成一团,眼睛正对着透光的窗户纸。 小赫舍里氏很少晒太阳。 她从记事起就被拘束在屋里,学规矩学礼仪,也学话术和心计。 “你以后是要进宫当贵妃的。”阿玛和额娘都这么说。 “你怎么能像野丫头一样在外头玩呢?” “你姐姐最擅长刺绣,你也要会。你如果不像你姐姐,怎么搏得皇帝的喜欢?” “你时间不多了,你快学啊。不然太子一个人在宫里多危险啊。” …… 她的阿玛和额娘就像两个暴富的赌徒,竭力想把小女儿打造成下一个黄金筹码。 小赫舍里氏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候的场景。 难得她能走出闺房,走在牡丹花开的庭院里,走在太阳底下,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九五至尊坐在花廊尽头的石凳上,对着一个荷包睹物思人。 “这就是小妹?”他哀愁地看着自己,“真好。等你出嫁了,朕送你一副嫁妆。” 小赫舍里氏也觉得皇上好,声音那么温柔,也许就像故事里的姐姐那么温柔。 她那个时候多大?四岁还是五岁。但她当时就对男女情爱有了自己的感悟: 姐夫是独属于姐姐的,他忧伤温柔地哀悼姐姐的样子是多么迷人啊,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这就是她要守护的东西吧。 姐夫是属于姐姐的。 就像一个女人生来只属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生来也该只属于一个女人。 一直到小赫舍里氏进了宫,她都守着这个信念,仿佛在黑夜里守着一捧阳光。 哪怕她逐渐知道姐夫还有许多女人,这些女人还生了许多孩子。 但她们只是错误对不对?姐夫哀悼姐姐才是正确,才是美。姐夫疼爱太子才是爱,才是道。 庶子、妾室,那都是画卷上污点、墙壁上的苔藓、龙袍上绣错的某一针。 错误,就该被修正。 而她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就是修正这些错误。她会将威胁到姐姐和太子地位的一切都逐一铲除,包括已经成为后宫之一的她自己。 这样,姐夫就能变回那个在花园里一心一意哀悼姐姐的姐夫了。 少女蜷缩在床幔构成的阴影里,陷入半梦半醒的幻境里,一双猫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窗纸上透进来的白光。她身形比姐姐要稍微纤瘦一些,但更加显现出已经玲珑成熟的曲线,只是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全是孩子气的天真与执拗。 她修正的第一个错误是六阿哥胤祚。 区区一个包衣生的孩子,光是想到姐夫竟然跟包衣奴才生孩子这件事,就让女孩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为了搞清楚姐夫的心理,她曾经将屋子里所有的宫女叫过来,脱掉衣服,仔仔细细地从头发丝看到脚趾甲。 结论是,她还是恶心。 连同六阿哥在她心里,都像是一个肮脏的符号。而这个肮脏的符号,竟然让太子哭泣了。 “汗阿玛说六弟天赋好,让汤师傅和徐师傅也给他讲课。” “师傅看六弟的文章看的时间比看我的文章看的时间更长。” “六弟还有四弟跟他玩,他们好像都喜欢六弟。” “姨母,是不是汗阿玛也更喜欢六弟?” 最后一句成了罪恶之花冲破冰层的裂响。小赫舍里氏是这么跟太子说的:“你是元后嫡子,只有你应该得皇帝喜欢,其他的杂种都不配。” 那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罢了。 接着,天上就下起了暴雨。 她总觉得太子身边的乳母都是蠢货,害人都扣扣索索只敢多加点乌草让人肠胃不调而已。不愧是一群奴才。要么不做,做了就得斩草除根,不是吗?若不是有她在,那就是平白得罪一个小杂种,危险更大而已。 “主子,主子。”大宫女锦珠儿焦急的声音将小赫舍里氏从回忆里拉出来,似乎小腹又开始抽疼,然而她的奴才一点不顾及她的症状,而是用一种带着惊恐的语气继续说她的话。“翠珠死了,说是得风寒。李佳嬷嬷也得风寒病倒了。还有外头传话的表少爷,今日也没来当差。” 储秀宫娘娘侧躺在床上歪了歪头:“哦。” “主子……”锦珠儿快哭出来了,“他们的症状,跟那药一模一样。胸口硬得像石头。” 赫舍里氏“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挑起锦珠儿的下巴。“别怕,她们也就报复报复奴才。奴才的眼界,也就报复奴才了。但那对我又有什么妨碍呢?难道她们还敢伤害太子吗?” 锦珠儿的下巴被尖锐的指甲印出红痕,她只能战战兢兢地把脑袋抬高些,再抬高些。“奴……奴才怕她们对主子不利。” “我?”小赫舍里氏的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这条命吗?哈哈。” 就此死了她也不怕,至少,她修正了一个错误,不是吗? 她看到锦珠儿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寝宫,也许这个奴才不能用了,要出卖自己了。唉,那又怎么样呢?就算皇帝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六阿哥,他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还有个太子在呢。 小赫舍里氏把被子拉过来,裹紧自己的身躯。真无趣啊,看透了人心,便觉得真无趣啊。 这时候的储秀宫娘娘无所畏惧,她像是一个跳出了后宫争宠思维的局外人,寻常的手段无法伤害她。有什么能够伤害一个不怕死的疯子呢? 然而小赫舍里氏不知道的是,有些对手的可怕,就在于她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爱与弱点皆然。 六月初,雅克萨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皇帝亲自接见了打了胜仗的将领,随后大宴群臣。因为索额图等赫舍里氏的男丁在这次大捷中出了力,宴后皇帝特地到储秀宫看望元后的妹妹。 也许酒是色媒人,也许是小赫舍里氏出落得太好,反正,当晚康熙临幸了小赫舍里氏。 六月底小赫舍里氏被查出有孕。 然后她流产,然后她疯了。 人人都道她是先流产再发疯的,但一手促成这个结果的人知道,她是先发疯再流产的。 因为那捧被少女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光,碎了。 天气越来越热,彻底是夏天了,知了在燥热的空气里“知了、知了”地叫着。皇帝几次过问郊外畅春园的建造进程,看上去很有些迫不及待想去避暑的样子。 永和宫里已经撤下了所有与丧事有关的物件,连同六阿哥用过的玩具和衣服,都被焚烧得七七八八。不过德妃最近开始信佛,她在佛像前供香的时候,有宫女听到她念“胤祚”这两个字。 德妃也开始调养身体,准备迎接下一个孩子。她夏季尤其喜欢吃瓜果,不冰镇,就直接切块吃。尤其是喝完鸭子汤之后,必得来一碗解腻,兼养生。 “觉禅氏诛心的本事,我一向是佩服的。”某次吃完桃子丁,德妃突然说,“可惜她自个儿,早就心死了。” 南边的延禧宫侧殿,觉禅氏良贵人坐在窗前发呆。暑气扑面,扑不进冰封的眼底。 她们不准备要小赫舍里氏的命,她们要她一直疯下去。看那个会委委屈屈找乳母、找小姨哭诉的太子到底是什么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 第27章 五岁的夏天 康熙没想到赫舍里妃怀个孕就能疯的。 有些东西细究起来非常耻辱,好像龙种是什么肮脏的东西,或者他康熙做了什么对不起元后的事情。 可是,就算是元后在的时候,他也没少睡荣妃、惠妃、那喇贵人这些妃子啊。所以三十三岁的皇帝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小姑娘太矫情了,被赫舍里家养坏了。 当然了,他也没觉得自己临幸小赫舍里氏是遭了算计。既然小赫舍里氏能害皇嗣了,可见她自己都接受了后妃的角色,那他也没必要怜惜她当她小孩子看,对不对? 反正整个事情莫名其妙,稀里糊涂。 不过皇帝陛下只抓重点。太子平安无事,六阿哥死了。他希望通过再给德妃几个孩子,把这一遭揭过去,不要让德妃公然站到太子的对立面上。还有四阿哥,因为那盘地黄糕,德妃跟四阿哥也生了嫌隙,如果德妃不能再生个儿子,她会永远记得四阿哥害了弟弟这件事。 这样对孩子不好。 如果说康熙心里有愧疚的话,那也只是对待六阿哥和四阿哥。孩子都是无辜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孩子是抚平他因为忙于政事而疲惫的心灵的最佳良药,胜过女人。 “八阿哥在哪里?”康熙问梁九功。 梁公公弯腰答道:“照例是领了牌子出乾清门的,想来是在御药房。” “嗯,倒是用功。”皇帝颔首,“将他带来。”想了想又指使道:“准备好冰碗和果盘,再将从罗刹那儿缴获的小玩意儿,小孩子喜欢的,拿过来。” 万岁爷这是心血来潮要陪儿子玩,是好事啊。梁九功笑眯了眼,忙不迭地下去安排了。只要万岁爷心情好,他们的日子就好过。 八阿哥现在已经不用人牵了,自己就能翻过高高的门槛,稳稳当当走到御案前拍拍袖子打千。康熙觉得比起上次见这个小子,似乎长高了,也更稳重了。 “习武怎么样了?学医又怎么样了?” 八阿哥仰起婴儿肥的脸蛋,看上去半点不虚:“拳法快学完了,我想找人对打,但是周公公说让我先学射箭,不然进了学要被哥哥们笑话。 医术的话,朱太医说我认药已经很多了,学而不用是学不好医的,所以近来在给小宫女小太监看病。” 他说话很有章法,看着又是一个胤祚。康熙突然想起去年的夏天,胤祚在乾清宫里献文,还笑谈八弟也很聪明的样子。 万岁爷晃晃身体,挥去心头那点悲戚,笑着伸出手:“小八厉害呀,都能给人看病了。不如给阿玛也诊诊?” 胤禩走上前,肉乎乎的手指往康熙的手腕上搭,然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很古怪。他的皇帝爹,最近房事有些频繁啊……八阿哥思考着说辞,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吓得梁九功以为康熙有什么不好。 “您……吃点补的,鹿茸、甲鱼、红枣啥的……” 梁九功膝盖一软,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了。康熙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却见八阿哥小手一挥,做了个下劈的姿势以表示斩钉截铁:“您早点睡觉。早点睡觉治百病。” 气氛静得可怕。然后,康熙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抬手往儿子的光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人小鬼大。” 胤禩捂住被敲的额头,气呼呼地跑去找他的酸梅汤。“我给出的是医者的专业意见。”他扭着小屁股哼哼唧唧,“才不是开玩笑。” 他小大人一样的言语又逗得康熙哈哈哈了一回。而后康熙才止住笑,向他保证一定进补早睡。 “您可要好好的呀。”胤禩喝完酸梅汤,打了个嗝,“人的性命太脆弱了。您可要好好的呀。” “你小小年纪,怎么生出这样的感慨了?” 八阿哥挑了颗葡萄塞进嘴里:“我学医的,本来应该见惯生死的。重病不治的小太监小宫女我也见过好几回了。然而六哥……亲近的人总是不一样的。人的性命真是太脆弱了,不会因为亲人的眼泪很多就活下来。” 说着沉重的话题,他一边红了眼眶,一边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康熙觉得这就是小孩子吧,悲伤和爱吃都是天性,毫无掩饰。 康熙觉得一个人好,表达喜欢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送赏赐。“前些日子雅克萨大捷,缴获罗刹不少东西,你看看有没有 什么喜欢的,尽管挑去玩。” 罗刹,似乎是北边的一个邻国。胤禩心里刚刚冒出一个念头,他兢兢业业的小系统就跑出来刷存在感了。 “沙俄,也叫俄罗斯帝国,是清朝北边的邻国,自称第三罗马,幅员辽阔。与清朝在北方全线接壤,摩擦不断。目前俄罗斯的皇帝是十四岁的彼得一世。他以国王之尊亲自前往西欧求学,成年后带回来大量先进的技术和专业人才。俄罗斯将在彼得一世的手中快速发展工业、贸易、文化、教育、军事,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欧洲大国。” “十四岁啊,跟大哥同样的年纪……”江湖人胤禩又被“别人都是王者,只有我是弟弟”的感觉刷了一脸,就连手里的套娃和镶嵌了宝石的匕首都不香了。 他的情绪变化自然没逃过康熙的眼睛,当然康熙也不会料到他的小儿子因为被剧透而在忧国忧民。“怎么了?没有你喜欢的吗?” 八阿哥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拍拍衣服跟皇阿玛对答:“这些都挺好的,我把玩一下就很长见识。然而没有想带在身边据为己有的物件。” 康熙对他的克制很惊奇:“那你想要什么呢?” 胤禩侧头想了想:“学针灸还缺一套针,书上说要用金和银五比一相融成针最好,因此还没得到。”其实不是书上说的,而是前世师门的习惯。 “这有什么难的?让内务府去做便是了。梁九功。” “嗻。”梁九功低头哈腰,满脸堆笑。 “以后缺这些小物件,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康熙跟儿子说,“惠妃虽然不管造办,但你良额娘的娘家是内务府世仆,各处都沾亲带故,必不会有人拖延你的。真遇到胆大的奴才,就报给皇贵妃,她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胤禩“嘿嘿”笑笑:“若是皇阿玛不问,我也得往娘娘们那头使功夫。但既然阿玛问了,我眼下也就缺这个了。” 康熙似乎对于这个结果还是不太满意,皇帝老爷要送东西,还能送不出去的吗?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八,想从他的衣服配饰上看出残缺来,无果,料子是透气的贡缎,玉佩香囊也是新做的好货。到最后 康熙又开了库房,跟胤禩道:“去瞧瞧,今天必得挑点东西走。” 八阿哥对于老爹突然钻进的牛角尖很是无语,但参观皇帝的私库这种好事可不常有,他一个江湖汉子就笑纳了。多看看奇珍异宝,将来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私库是几间巨大的宫殿,从严丝合缝的铁皮门进去,里头分门别类。珊瑚、翡翠、玛瑙、玉石、夜明珠,金轿子、银榻子、点翠山、虎皮丘、沉香屋,另有古董瓷器、书画、残碑……凡具世间财宝,此间应有尽有。 胤禩的表情从震惊,到好奇,再到麻木。从前,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他沉痛地想。 “如何,有什么想要的吗?”康熙笑盈盈地看着被刷一脸的儿子,眼底很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八阿哥没意识到帝王的考验,他认真地挑了,按照他自个儿的喜好。最后挑中的是一支玉笛。 从前师兄也有一支玉笛,拿真气吹才好听,寻常气流只能吹出“呜呜”的闷响。他缠磨了好久,师兄才教了他几个基础吹法,勉强能成曲调。他曾想退隐江湖后跟师兄把笛子学精,却不想意外来到了清朝宫廷。 “要笛子。”胤禩跟康熙说,这是个念想。 “小八爷好眼光。”梁九功夸道,“这是蓝田冷玉做的笛子,上有龙雕,很是尊贵。” “可惜吹起来没有竹笛动听,只能当摆件。”康熙说着,将玉笛从架子上取下,交到儿子手里。 胤禩运起真气,试了两个音。笛音清脆如冰泉,胜过丝竹无数。“挺好的呀。”他无辜地看康熙。 皇帝拿过玉笛亲自吹了吹,只有“呜呜”的闷响,还跑调。他沉默了,跟五岁的儿子大眼瞪小眼。 胤禩又吹了两个音。嗯,凤鸣岐山一般动听。 最后康熙败下阵来。“器物有灵,大约跟你有缘分。” 从私库出来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跟儿子说道:“你在器乐上大约是有天赋的。想学笛子,可以找你额娘。” 胤禩乍一听没明白这个额娘指的是惠妃还是良贵人。通常情况下,康熙说“你额娘”是指惠妃的,然而这又无法解释“ 你在器乐上有天赋”这句话。小八爷前前后后盘了盘,觉得会吹笛子的该是良贵人,他遗传了良贵人的,所以在器乐上有天赋。 良额娘还会吹笛子呀。可是,他就没见延禧宫西侧殿里有任何与笛子相关的东西。 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笛,一边沿着宫道往里走,胤禩思索着怎么朝亲娘开口这个事。 走路不专心的后果就是,他差点撞上了立在路中央的四阿哥。 “你想什么呢?”胤禛把八弟拎开,“嬷嬷提醒你两次了都没反应。” 胤禩讪笑,摇晃一下手里的笛子。“得了好物件,高兴。”说完,他定下神来看看周围,这是在永和宫门口呀,他四哥好好的杵在永和宫门口做什么? 而且—— “四哥你脸色好差。” 胤禛被他说破,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色,转身要走,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小八,我生母是德妃这事……嗐,我跟你说这个作什么?” “难道你生母不是德妃娘娘吗?”小八真实疑惑。 胤禛瞪着他,仿佛眼前不是弟弟,而是个欺骗了少女感情的浪荡子。 胤禩嘴巴惊讶成了一个“o”形。“等、等等。难道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跟六哥这么要好?” 四阿哥抱着头缓缓蹲下去,声音沉痛极了:“我以为我是跟六弟投缘。” 胤禩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胤禛依旧抱着头,声音都是打颤的,且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自打六弟去了,德额娘就对我客气疏离得很。我本以为是不想干的人,如此也正常……但其实,她是在怪我吧……全后宫……皇阿玛都知道我是被生母厌弃的……” 四阿哥身边没带下人,似乎是独自跑出来见德妃,却吃了闭门羹。于是负面情绪爆炸,竟然当着小弟弟的面自怨自艾起来。 见这个哥哥此时情绪有些不受控了,胤禩连忙把嬷嬷公公等人打发出十米开外,免得他四哥清醒过来后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她是不是一直不想认我?因为我一直亲近佟额娘……”四阿哥碎碎念,脑回路一路往阴谋论上走,然后又突然拐到了小八身 上。“八弟,你不也有养母?你生母是良贵人。” 胤禩被他盯得不自在,小手一摊。“是啊。” “那你……” “两个额娘挺好的啊。”胤禩打断四哥的话,自己掌握谈话主动权,“想学什么都有惠妃娘娘保驾护航,若是我想淘气还有良额娘打掩护。” 四阿哥: “逢年过节礼物还能得双份。” 四阿哥: “吃饺子吃粽子吃汤圆也能得双份呢。” 四阿哥: “额娘这种,不是越多越好的嘛?” 四阿哥再也忍不住,手臂扣住胤禩的脖子,打了小滑头两下屁股:“你就故意气我吧。” 然而被小八这么一打岔,四阿哥觉得心头那丝丝的郁愤消散了不少。“若是小六还在,那真挺不错的。然而……” “四哥,我给你吹笛子听吧。”胤禩连撒娇带拖拽,把胤禛从永和宫门口拉开,拉到延禧宫和景仁宫的夹道里。 景仁宫的一株大槐树从墙里撑出来,刚好能替他们挡住夏天炽烈的阳光。 八阿哥小嘴抵住冰凉的笛身,运行真气,一首舒缓的《繁星草》就悠悠扬扬地在空气里飘荡起来。 这是他前世的一首儿歌,或许是摇篮曲一类,旋律简单却能安抚人心。师门里有小师弟小师妹哭闹,大人们便常奏此曲。 哎,这么说来还有些小幸福呢。又想师父师兄了,还有喜欢填词的二师姐。 “……无名之草随风起,花开似繁星。浩瀚银河落九霄,静谧无虫鸣。” 一曲奏毕,四阿哥胤禛已经闭上了眼,脖子上的红色也尽数消退。 “四哥、四哥,醒醒啦。”胤禩喊他。 胤禛睁开眼,眼里是皇阿哥一贯拥有的稳重。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增加25点。” 呦吼,这回没有上下狂跳啊,看来他这个四哥是真的成长了。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减少25点。”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增加20点。” 胤禩:我收回刚才的评价还来得及吗? 虽然好感度又波动了一 回,然而四阿哥是真的长大了一些,知道等价交换了。 “我听伴读——他是佟家的,宫外消息灵通——他说,纳兰性德病了。你不是学医么?可以去看看。” “病了?没听娘娘提过呀?” “这里头有些内情。”胤禛脸色凝重,“跟大哥选福晋有关。” 大阿哥胤禔要选福晋,也是近期宫中的大事。这是皇帝第一个指婚的儿子,代表着一代皇家男子的选妻风向。 早在四月底,就陆续有诰命或者郡主之类的贵妇带着适龄女孩进宫请安,其实就是给几个主位娘娘相看的。中间因着六阿哥之事萧条了一阵,但到了六月中,又频繁起来。 胤禩知道惠妃喜欢尚书科尔坤家的姑娘,叫伊尔根觉罗氏。再加上被系统提前剧透过,他以为这个大嫂是板上钉钉的事,原来还有波折的吗? “明珠党羽极力想推一个八旗统领之女,好为大阿哥插手兵部造势。北边罗刹人扶持喀尔喀蒙古作乱,按照大哥的年纪,没准能挣个军功。”胤禛解释道,“然而宫里惠妃娘娘却想要给大哥配尚书家的女儿。所以啊,这事最后还得看皇阿玛的意思。” “那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帮惠妃打听了不少人家的家风,相当于是站惠妃这边的。”胤禛背着手,看样子是要回承乾宫,“跟明珠吵了一架,回去后借酒浇愁,就病了。” 胤禩似乎串起了一些线索,但又似乎抓不住线头。但总归比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来的强。 “多谢四哥了。我明日就出宫一趟。” 回到延禧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但热气还远远没有下去。院子里的二等宫女在往地表石砖上泼井水降温,连同两颗桃树都能够喝点凉水。 惠妃坐在廊下乘凉,手里打着络子。 八阿哥跑上前先给养母请安,然后说了出宫的事。“听闻纳兰侍卫病了,我准备明日带些药材去看他。怎么说也是有些交情的,帮了我不少忙,娘娘就允了吧。” 惠妃原本是笑着的,等胤禩说完再抬头的时候,就见她脸色不对,连打到一半的络子都掉进了箩筐里。 “娘娘? ” 惠妃罕见的没有及时回应别人的问话。 胤禩又问了一声:“娘娘?” “哦……你去,你明天就去。”惠妃站起身,“要是有不对就去找太医,务必保住性德的性命。” 怎么对着个小孩子就“务必”起来了?你不对劲。胤禩小声应了,然后偷偷跑西侧殿找良贵人。 他这个生母大智若愚的,一定知道惠妃娘娘的心事是什么。 然而良贵人也不对劲,对着桌布发呆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在胤禩叫魂似的叫了她半天后,她才幽幽地转过身。 “今天有玉笛声,是你吗?” 胤禩……胤禩又想溜了。 人生总是孤独的,某江湖人在这个不对劲的夜晚对月长叹,他不能总指望两个娘娘给他解惑,他可以……压榨系统。 小光球陪着宿主坐在延禧宫的黄瓦上,它这回没蹦哒,并且特别想把四肢兑换出来抓住身下的瓦片。 “纳兰性德是今年死的。因为天机模糊的缘故,具体月份和原因不可得了。”系统慢慢地甩了下尾巴,自作聪明地诱导着,“如果能解锁原主的记忆的话,就能得到更加具体的计算结果了!” 八阿哥在光球上弹了一下,让这团q“果冻”从屋顶上滚下去好大一截。 “我会医好纳兰侍卫的。”他说,“我虽然不聪明,弄不明白宫斗政斗的利害关系,但纳兰侍卫是好人,不该死在大好的年纪里。 “就像六哥不该死在这么年幼的时候。” 光球艰难地从屋檐爬回到屋顶。一个球,还“呼哧呼哧”喘起气来了。 今晚是下弦月,圆鼓鼓的小系统,比天上的弯钩还要明亮,能够照亮宫殿前的汉白玉雕栏。胤禩把光球抓到怀里,上下其手,像是在搓揉一个月亮。 夏季的夜晚这么美好,如果不是怕惊动良贵人,他又想吹《繁星草》了。 胤禩在屋顶上打坐运功,一直到启明星升起,他才身手矫健地翻下来,从窗口回到床上。也就今晚值夜的是哲嬷嬷和红绣,不是耳朵灵敏的周平顺,他才敢这么玩。 回到床上装睡不到一刻钟,外头就响起洒扫煮水的声 音。 胤禩假意打了个哈欠,从蚊帐里钻出来,让红绣拿衣服、青盐和面巾。 药箱是昨天就准备好的,备了不少他储备的珍贵药材,以防外头没有。可惜的是皇帝老爹许诺的针灸针还没有来。 病情不等人。胤禩带着周平顺和四个侍卫跨出紫禁城的时候才刚过寅时三刻。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二更,第三更二合一。 已经替换。 第28章 五岁的夏天 纳兰性德的别业叫渌水亭,靠近紫禁城的西墙。由于专门引了后海的水入园,因此名为“渌水”,寻常富贵人家是引不了皇家西苑的湖水的,由此可见纳兰家荣宠之盛。 哪怕渌水亭的房舍再简单,也掩盖不了其超然的地理位置。就像纳兰性德本人,再怎么平易近人,他也是明相的嫡长子,皇帝的竹马近臣,康熙朝一等一的贵公子。 渌水亭别院的围墙不高,□□黑瓦,仿的江南的样式。第一进客厅之后,就是大片的水面。游廊横跨水上,曲折蜿蜒,直到亭中。 亭中皆是字画与笔墨,水中有莲,岸边合欢。合欢树下有两排厢房,面朝湖水,轩窗明台。 纳兰家的仆从听闻是皇阿哥到了,态度恭敬而淡定,弯腰将胤禩一行领过游廊。 快到卧室的时候,在门口撞上一个穿长袍的老人。 周平顺反应最快,上前一步侧身道:“主子,这是明相。”他姿势依旧恭敬,却恰好挡在纳兰明珠和八阿哥之间。 领路的仆人也介绍道:“却是忘了和八爷说,老爷时常来看望我们少爷。老爷,这位是八阿哥,奉惠妃娘娘命来给少爷送药材的。” 老人跪下行礼自然是膝盖还没落地就被叫起了。他长得一张慈祥的脸,笑起来颇有亲和力,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老爷爷,不过眼神清醒一些,说话周全一些罢了。 “阿哥用过早膳了吗?大老远过来可有累到?” 八阿哥应和着客套了几句,一老一少一齐进了纳兰性德的房门。 相比上次见面时,纳兰性德消瘦了不少,两个眼窝都凹下去了。蜡黄的脸色甚至透出两分死气。 胤禩吓了一跳,他相信了没有妥善治疗纳兰性德今年去世的说法了。 看到明珠进来,纳兰性德肉眼可见的排斥。他扭头咳了两声,哑着声说:“阿玛回去吧,我在这里养病挺好的。” “好什么?”明珠沉声道,“病里还跟你那些酸儒朋友喝酒,这能好的了吗?” 纳兰性德把头扭过去,不吭声了。屋里是让人尴尬的沉默。 胤禩摸着系统的小尾巴, 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算什么?生病不听话的熊孩子和操碎了心的家长?不过就性德这个病情,喝酒简直嫌命长。 “纳兰侍卫,娘娘让我给你带药呢。” 八阿哥中气十足的嗓门吸引了纳兰性德的注意力。他像是才看见明珠旁边还站着个小豆丁。“八阿哥,恕性德不能起身招待你了。” 奇怪,看见小八他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对于送来的补品也没兴趣去看。“东西放架子上就行,还请娘娘恕罪。”他说。 胤禩的情商告诉他自己现在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然而作为医生的良心还是让他不讨喜地继续赖在屋里。“纳兰侍卫,我给你诊诊脉吧。回去见了娘娘也好有话说。” 纳兰性德还没开口,明珠就插话道:“那便劳烦八爷给性德瞧瞧。我一直想叫太医,都被他回绝了。”这话说得充满暗示,意思是希望胤禩能说这病他看不了,然后请太医过来。或者让惠妃强制把太医送来。 “我就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时候受了风寒,哪里要叫太医。”性德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左手的手腕交给了小八。 八阿哥有模有样地上手摸脉,又看了眼睑和舌苔。因为有六阿哥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托大,又让系统开医疗模块扫描了一次。一切症状表明,纳兰性德确实是得了风寒,并没有受到毒药的残害。 不过,他会因风寒到了快没命的地步,一个是因为饮酒过度导致肝脉极为脆弱,另一个原因却是……心脉耗损。 翻译成大众能理解的话,纳兰性德是自己不想活了。 王朝一等一的贵公子,财富、地位、权力、才华、外表、名声,几乎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纳兰性德都拥有,然而他却忧郁到不想活了。这要是让大街上讨生活的底层人知道,只怕会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八阿哥在心里叹气。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啊。 不过,到了他小八爷的手里,只要不是自己抹了脖子,不想活的人也能从鬼门关拉回来。 “纳兰侍卫喝了好久的药了,还不见好,那不如试试艾灸的法子。”胤禩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 明珠自然没有不应的,如果是开药,他还要纠结一下小孩子开的药能不能喝;但是艾灸,平常人家里胡乱灸的都有,也灸不出什么大毛病。再说了,哪怕是小阿哥折腾纳兰性德呢,灸一下出出汗也比他的傻儿子不喝药干熬着强。 性德没拗过他爹,或者说他多少顾及着小阿哥的一片赤子之心,最后还是脱了衣服趴在了床上。 没有针虽然麻烦,但八阿哥如今假借艾灸的名义引动真气已经很熟练了。即便是被朝堂老狐狸的纳兰明珠盯着也半点不虚。 炮制过的艾草搓成绒,在背部几个穴位上堆成塔状,然后将塔尖用线香引燃。随着燃烧的部位逐渐往下,皮肤感受到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等到人体无法承受的高温时,胤禩眼疾手快铲掉了燃烧的艾草堆。 纳兰性德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放艾塔的位置上留下了数个红痕。胤禩将沾了水的帕子裹住手指,按在红痕上,看似在做灸完后的降温工作,其实暗地里引动真气,进入纳兰性德的体内。 他这次用的是师门绝学的护脉法,用真气慢慢温养受损的肝脉和心脉,将其中淤积的杂质冲到体表。不一会儿,艾灸过的红痕底下就起了炎症。 体表的炎症可比脏器中的病损好处理多了,拿消炎的药丸用水化开,抹一抹就好了。 翻身,在胸腹上又挑了几个穴位来了一套。这回纳兰性德反应剧烈,还没等炎症出现,就大声咳嗽起来,最后咳出了两口带血丝的脓痰。额头后背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好像头脑一下就清明了。”喝完水的纳兰性德说道,他还跳下床走了一圈,把明珠高兴得不行,一叠声地感谢。 “八爷好本事啊。哪怕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也不过就是这样。” 胤禩摆摆手:“就是艾灸而已,换别人来,也灸这几个穴位。风寒都灸这几个穴位。”之前好不了,主要原因是性德自己治疗不积极,现在强行让他接受治疗,可不就恢复过来了?正当壮年的小伙子,腹部肌肉一块一块的,会被风寒弄死才是异常事。 在阿玛和医生的联合压制下,纳兰性德被 迫回到床上休息。明珠又把整个别院里的酒都搜了出来,浩浩荡荡地全部打包带走。 胤禩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明相父子的相处之道实在是有些奇葩。 “不怕八爷笑话。隔两天来搜,又是一堆酒。”老爷爷明相笑呵呵地说,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孩子大了,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 胤禩点头,在乾清门看到纳兰性德的时候,全是一副精神抖擞、行止有度的皇家侍卫形象,哪知道私底下这般不羁呢? “八爷这就回去吗?老臣送送八爷。下回再出宫提前来知会一声,老臣请八爷吃饭。” 胤禩跟着明珠都走到湖对面了,突然停住了脚步。明珠不知内情,对于儿子病情的好转表现得如同放下了心口的巨石。然而他当医者见得多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然就算身体再健康,病人非得抹脖子谁都拦不住。 纳兰性德到底在发愁什么呢? “突然想起件事,我去去就来。”八阿哥对高他好几个头的明相拱拱手,又沿着游廊往合欢花那头回转。 明珠盯着小阿哥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胤禩没空,或者说没脑子去琢磨老狐狸的想法,他满心里只有他的病人。就这么又回到了纳兰性德的房门口,正打算进去,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是纳兰性德,还挺激动的,隔着门都能听清楚他的话。 “三姐用草原狼作比,叫我弹劾我阿玛!他是我阿玛啊,可他,可他贪了那么多……他还害了那么多人…… “三姐说,阿玛已到了被皇上疏远的边缘,纳兰家就靠我了。我、我虽然得皇上信任,但就是个伴驾的侍卫,不曾有半分利国利民的功劳,我怎么取代我阿玛? “壮志难酬、父子相残、断尾求生……宛宛,为何这般人间惨事要落到我头上?难道是我从小在沾血的富贵上长大而遭到的报应吗? “我在病中,曾想着就这么去了,用这条命还了这场富贵。也就不用掺和到争储和结党的旋涡里了。 “但我又见到老父为我的病情操心,当真是无颜而煎熬啊。” …… 哦,纳 兰性德为什么不想活,他都倒干净了。屋里那个叫宛宛的,好像是纳兰性德的妾。自从纳兰原配死了,就这个妾在照顾他。八阿哥站在门外,看着雅致的雕花木门,表情有些麻木,因为他看到有个大人的影子笼罩在自己头上。 堂堂明相,偷听儿子和儿子小妾说话,合适吗? 作者有话要说:12点之前还有1000字榜单,冲鸭,一定要赶榜成功。 第29章 五岁的夏天 胤禩不敢抬头去看纳兰明珠的表情。 自家侄女跟自家儿子商量着要踢开自己来做家族的领头人,他想象不出来正常人听到这种消息会露出什么表情。哦,旁边还站着自家侄女的养子。简直修罗场。 正是合欢花的花期,粉色的小羽毛似的花朵,在夏季的空气里缓缓飘落。 “呵呵,呵呵,这花真漂亮。”胤禩说。 纳兰明珠利用身高优势摸摸小豆丁的头,推门走了进去。屋里传来噼啪椅子撞倒的声音,应该是那个妾室慌张中带翻的。 “娘娘为何觉得老臣已经失势?”明珠问,语气还挺平和的。因为门被明珠打开了,所以里头的声音胤禩听得更加清楚了,与在屋里也没差别。 纳兰性德大概也在消化一切都被老爹听了壁脚这件事,因为八阿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纳兰性德回答:“娘娘说,山猫不可让自己长得太大,太大就会被老虎咬死。” 纳兰明珠的脑速明显比他儿子要快,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比喻的意思。明相党羽太多,会引发皇帝的忌惮。“然而若是没有这些人,我们怎么与索额图抗衡呢?大阿哥又怎么与太子抗衡呢?”老者缓缓地问。他不像是被否认了之后的恼羞成怒,胤禩甚至从中听出了饶有兴致的意思。 “娘娘说,幼虎长得太大,也会被老虎咬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纳兰明珠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八阿哥偷偷从门缝里溜进去,只见老相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和纳兰性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至于纳兰性德的妾室宛宛,跪在床榻前头都不敢抬。 明珠终于笑完了,他站在那里,眼里都是泪光。“假如你三姐是个男儿,我就把家业交给侄子,然后退休养老。”明珠说,“然而我后头是你啊。” “我儿才华绝世,允文允武,人品贵重,已经是权贵之家羡慕不来的继承人。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你太干净了,太正直了,容若啊,你是掌不住叶赫那拉这艘大船的。所以我才死死把着这个位置,笼络这些人 ,只盼着能多护你一程。”他慢慢在凳子上坐下来。 “我们是叶赫贝勒的后人。当年……我的祖父金台吉,也就是最后一位叶赫贝勒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击败,叶赫城破,五万人口归入后金。我的大伯布扬古死在城墙上的时候曾指天发誓,即便叶赫那拉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亡爱新觉罗。从此,我们一族就再没有任过要职。五大将、鳌拜、索尼、苏克萨哈,这些家族一个接一个崛起,而我们呢?只有祖传的佐领还在自己手上。 “我是金台吉嫡系,初入官场就只是个二等侍卫。也就是如今这位万岁爷心宽,不在意前人往事,唯才是举,将我一路提拔上来。 “你三姐是第一批入宫的妃嫔,比起赫舍里、钮钴禄堪称默默无闻。其实追溯到两代人之前,赫舍里只配给叶赫贝勒牵马。然而你看她对着元后恭顺小心,凭德行被皇帝信任,哪里不是拼死经营才有今天?” 沉重的家史让纳兰性德的脸色变得黯然:“阿玛和三姐都不容易,你们是能白手起家的厉害人。” “那你呢?”明珠反问,“我不可能活到一百岁,叶赫那拉早晚要交到你的手里。你就这样逃避自己的职责?丢下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和孤立无援的女流?” 纳兰性德的脸上烧了起来。 “你要是真能像娘娘说的那样弹劾我,断尾求生,我还能欣慰,即便下狱都没有怨言。我退了,明珠党羽散去,索额图一家独大。往后几十年呢,哈哈哈哈,那才是有好戏看。到时候我儿子和娘娘都是清白正直人,再有所功绩,谁都撼动不了。那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竟然是认真在考虑自己被弹劾的后果,甚至越想越认同。“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眼下皇帝厌倦我的情况下最好的一步棋了。” 纳兰性德脸上混杂着羞愧和震惊。“阿玛……” 明珠笑眯眯地站起来,好像脑子想通了,天都晴了似的。“你好好养病吧。你不弹劾,我就只能自己弹劾自己了。”他踢踏着鞋子往外走,有几分老顽童的快乐,嘴里念叨着,“急不得,急不得,得把后路都安排好喽,戏也要演足。 ” 作者有话要说:赶榜完成! 纳兰和那拉是同一个满语的不同音译。 第30章 五岁的夏末 胤禩三天后又去了一趟渌水亭,给纳兰性德复诊。这位才子恢复得挺好,已经能坐在案前写词了。 情人沈宛给他红袖添香。之前胤禩以为她是妾室,其实是不准确的——她是自由人,身契并不在纳兰府。沈姑娘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假若纳兰性德今年死了,这宝宝就是个遗腹子。如今嘛,他大概有幸能在父亲的照拂下长大。 纳兰性德作为世家公子,年轻的时候没少过通房丫鬟,后来跟原配在一起才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觉悟,将旁人遣散了去。原配死了好几年了,才又有个沈宛慢慢走进他心里。不过沈姑娘是青楼出身,明珠一直不肯承认,这是一桩家务事。纳兰性德的继室是明珠替儿子挑的富贵千金,然而一直在公婆跟前守空闺,这就是另一桩家务事了。 总归,就算有小周公公替他科普这些家长里短,胤禩也不打算深究。他走江湖的时候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没见过,纳兰性德这才哪到哪? 可是他不细究,却架不住性德自己有话要说。 “大阿哥的福晋,我阿玛他们争执女方家是武将文臣争执不下。然而婚姻若是只讲家世,那人与提线木偶又有什么差别呢? “千挑万选的家世,却没人想若是大阿哥不喜欢她,那也不过是世间再添两个可怜人罢了。” 五岁的八阿哥在心里发出单身狗的汪汪声,然后他决定使出师门祖传技艺——一脸淡定说瞎话。“感情兴许是婚后能培养的吧。” 纳兰性德忧郁地摇摇头:“我与卢氏感情甚笃,然而和官氏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盲婚哑嫁能够遇到一个心意相通之人,本就是得天垂怜才能有的,可一不可二。” 胤禩没话说了,绷着脸作高人状。看在纳兰公子眼里就是小孩子圆嘟嘟的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天真可爱不知世事,于是他又长叹一声:“希望大福晋能够与大阿哥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胤禩觉得,纳兰性德虽然脾气软一点,但真的是个好人。 大阿哥胤禔的福晋人选最终由康熙拍板确定了,是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伊 尔根觉罗氏,遂了惠妃的心意。 说到未来大福晋一家,那也是满人中的老姓了,家族人口众多。虽然不比赫舍里、钮钴禄、瓜尔佳那般显赫,但胜在子孙老实肯干,不至于捅大篓子要胤禔擦屁股。毕竟胤禔自己做事都不善后的,怎么指望他带一家子拖油瓶?那还不用油擦地啊。 且大阿哥的未来岳父科尔坤,没经过科举却连任户部、吏部尚书两大肥差,十年不倒,这中间有满人力挺的因素,但也说明他是个人缘好情商高的。惠妃希望儿子能跟岳父学点情商。 当然了,明面上惠妃对着胤禔和康熙又是另一个说法了。“臣妾自个儿的儿子,还不知道他的癖好?”惠妃一边剥核桃,一边唠道,“胤禔是老建州的那套眼光,喜欢顺着他把他当大爷伺候的温柔女子,爷们不在的时候还要能当起家来。这般艰巨的差事,臣妾看着只有伊尔根觉罗家的大格格能勉强担起来,别的那些藏不住脾气的姑奶奶,悬!” 胤禔大窘,连声嚷道:“嫁给我怎么就成艰巨的差事了?我哪里不疼媳妇了?额娘你是我亲额娘吗?怎么媳妇没过门就埋汰起儿子来了?” 惠妃:“我还不知道你?你喜欢身形丰满的鹅蛋脸,最好是杨贵妃那样的美人是不是?可巧了,伊尔根觉罗氏就是个丰满的。” 这下大阿哥不嚷了,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似的。 康熙哈哈大笑。他每次来延禧宫听惠妃大阿哥母子互怼,简直比唱戏还热闹。 “说到武人家的格格,胤禩才是喜欢那一款的。” 原本吃瓜吃得正快乐无比的八阿哥,一脸懵逼地看向养母,嘴角沾着的西瓜子“啪嗒”掉下。这话题是怎么转到我身上的啊?小阿哥怀疑人生,讲道理我就只是个五岁的吃瓜群众哇。 惠妃把剥好的核桃肉推到康熙跟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荣妃庆生,小阿哥小格格聚到一起。那文文静静的三公主五公主,多乖巧可爱啊,胤禩压根儿理都没理,就顾着跟在二公主后面‘姐姐’、‘姐姐’地叫,给人捡了一下午的毽子。” 二公主是荣妃闺女,排除掉被收养的大公主,她是 康熙存活的女儿中最大的,也颇有长姐风范,是个厉害角色。惠妃话中的意思,是小八不喜欢文静的小姑娘,偏喜欢跟着泼辣的跑,品味可见一斑。 八阿哥都呆住了:“不是,哎,是二姐姐喊我帮忙,我才去的。” “喊你去你就去,你怎么这么呆呢?”大阿哥戳戳弟弟的额头,“以后给你找个蒙古媳妇,手臂比你大腿还粗,天天使唤你跑东跑西。” “不!不要蒙古媳妇!”八阿哥的眼神变得惊恐,两辈子的单身狗也不要终结在巨人媳妇手里啊。 康熙想笑,又强行板起脸:“胤禔别吓唬你弟弟,蒙古也是有美女的。你们乌库玛嬷当年就是科尔沁第一美人……” 乌库玛嬷,是已经年老发福的那位老太太吗?胤禔和胤禩内心毫无波动,并不觉得这个科尔沁第一美人有什么说服力。 蒙古妃嫔退出后宫核心也就康熙这一代而已,然而在下一代皇阿哥们的心目中,蒙古女人就已经不是妻妾的好人选了。康熙并没有去纠正这样的倾向,时代在向前,满清已经离开了与草原相邻的东北,那么蒙古人对于清朝后宫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未来有可能出汉军旗的皇后,但不可能再出蒙古博尔济吉特的皇后了。 整个大清的最后一位蒙古皇后,是当着吉祥物满语都说不利索的皇太后;而整个大清最后一位实权的蒙古皇后,是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等到她死后,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谥号——孝庄,但是如今,她的徽号是“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嗯,太长了,基本上没人背得下来,大家叫“太皇太后”的时候多些,最多叫一句“昭圣太皇太后”,已经非常正式了。 放十年前,太皇太后还是非常厉害的,后宫前朝都常常向她请教意见。那时候即便是尊贵的皇帝和元后,办错了事也要怕被老祖宗责怪。然而岁月不饶人,大约是在裁撤三藩的过程中,与祖母意见分歧的皇帝逐渐占据上风,凭着一股锐气推行了自己的主张,也凭着对三藩的战争胜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等到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定,老太太已经彻 底不管事了。也是在那一年,八阿哥出生。这其中都是有因果的,如果太皇太后还管着后宫,如果皇帝不是已经羽翼丰满能够一言九鼎的皇帝,辛者库包衣出身的良贵人也没法承宠。 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真到了退休的日子,往往就会生病。大约是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所有被意志力压下去的陈年旧疾就都冒了上来。从胤禩来到这方世界,两年里,太皇太后大大小小的生病次数,已经超过了两只手能数完的范畴。 这一年天气忽冷忽热。春末夏初阴雨尤其多,到了七八月突降高温,果不其然老太太又病倒了。是中暑。 御药房首先忙碌起来。因着胡老院判死在六阿哥事件里,他带的徒弟中好几个因为害怕自请离职了。整个调养部门都缺人手,偏偏这时候宫里最尊贵的老太太又病了。院使大人亲自去了慈宁宫,不放心,又拉上了本来主管流行病的朱院判。 朱院判私底下没少跟八阿哥吐槽:“太皇太后就是中暑,拿陈皮、砂仁、薄荷脑合了服下就好了,重要的是穿得轻薄,吃蔬菜瓜果,傍晚多乘凉散步。偏生有些人非得人参、灵芝、鸡汤地往上堆,还让卧床。小病都能折腾成大病。”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院使大人作为太医院最高领袖,代表着权力阶层的满人,自然是顶顶正确的。不然放在皇帝眼里,就是朱纯嘏这个院判想夺权。 “还是跟老胡搭档的时候省心。”朱太医抱着越发沉重的小阿哥,看他分药材,一边念叨着,“你要跟胡太医学谨慎,不可学院使的浮夸。这世上最贵的,不一定就是最对症的。” 胤禩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小小声地问:“咱们不跟皇阿玛说实情可以吗?我去说也不行吗?” “我已经将仁丹让太皇太后服下了,总归是尽了本分。”老太医垂下眼,“皇上知道他医术不精,未必就听他的。咱们这位万岁爷心里明白得很,只是院使必得是满人的,矮个儿里拔高个……” 胤禩还是不太高兴:“医德不好的人,怎么能当太医院之首呢?” “太医院又不是天下最好的医馆。”朱老太医呵呵 笑了两声,“世上本没有最好的医术,都是分散在三教九流、田间地头的经验,有志向的先行者将其收拢起来,就慢慢成了医书、有了医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前人的功劳簿上用些小伎俩而已。” 他慢慢摇着八阿哥,仿佛在摇着自家的大孙子。“说起来,立秋后要编医书了。先太医院招人,招够了人手就编医书。入关几十年,又出了不少新病新方,都得收录成册,从前散佚有错的医书,也得重修。这是大盛事,功在千秋,比给贵人看病重要多了。哎哎,咱们这位万岁爷是真的有眼光的人,可惜……” 可惜什么,朱纯嘏没有往下说。但胤禩觉得,大约还是跟院使大人必须是满人这件事有关。 在御药房药香弥漫的房间里,在老太医的膝头,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这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最致命的先天缺陷。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更新了。15000字的榜单,冲鸭。 第31章 五岁的秋天 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暑热还没有散尽,太医院一年一度的大考开始了。 与外人想象中的不同,太医院里不全是医术精湛的老中医,而是一个年限和业务水平成金字塔分布的多层结构。 处于底层人数众多的叫“医生”,“生”是“学生”的生,他们是刚刚从教习厅走出来的实习人员,无论是扫地洗药罐还是煮饭劈柴,都有他们的身影。运气好的能够被高层的御医收为徒弟,比别人更早有接触病患的机会,但大多数人要在劳作之余凭着耳聪目明听得只言片语,从而慢慢积累经验与学识。 而每年大考的考察对象,就是这些“医生”。过了的,正式升为“医士”,能够独立做一些工作,同时有微薄的俸禄可拿;没过的,可能会被打回教习厅去重新读书。 医士想升为吏目,吏目再升御医,这些考察的人数就一二十人,而且平时的功劳占大头,也就没有考试一说了。 但不管怎么说,“医生”考试是基础,是太医院新鲜血液的来源。很多心里存了传承责任感的老太医是相当重视这件事的。往往是各个部门齐上阵,联合命题,联合监考。 今年形势特殊,调养科、妇科肯定是会大规模招人的,朱纯嘏的痘诊科向来冷门,在这种背景下面临的竞争压力越发大。老太医最近把胡子都揪掉了好些,都是出题愁的。出得难了,怕收不到人;出得简单吧,又怕收进来庸医。 “要是傅为格来太医院就好了。”朱老太医感叹,“不然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带徒弟。” 小八殷勤地替老先生磨墨,劝慰他:“您老再坚持个五六年,以后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痘诊科发扬光大,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种上痘。” 小孩子这么懂事,惹得朱老太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最后,懂事的八阿哥还替老师傅出了两道题。一道是辨药渣,将煮过的黑乎乎的药渣每人分一点,让写出里面的成分。另一道是辨穴位,手肘外两寸、虎口内、脐下一寸等等,都是常见穴位。 胤禩前世 也是混成了师兄的,他又是天赋卓绝的那一挂,没少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出题考校。从入门到精通,各个阶段的知识点都能在他脑子里编成题库。即便两个世界的医术有所差异,但给初学者出题,对他来说还是手到擒来。 朱纯嘏看了也高兴。“哎呦,了不得!咱们八阿哥都会出题了,出的还有模有样的。” 胤禩抿着小嘴笑了笑,顺杆爬:“那到时候我也去监考呀。” 这就是好奇想去玩,朱老太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去了可不准吵闹啊,也不准跟人说答案。” 八阿哥连连点头:“我都晓得的。跟他们说了答案那还考什么?我还等着批卷子呢。” 竟是连批卷子都惦记上了。朱太医哭笑不得:“这些人可不像阿哥这么好天赋,又勤奋。到时候可别被他们气到了。” 胤禩:??? “大多数人,是考不上功名,或者没钱学四书五经,才来学医的。” 饶是有朱老太医给胤禩打了预防针,他还是在考场上被惊到了。有人连药渣都没扒拉一下,就开始写答案了;有人满篇的错别字,用墨水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索性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交白卷;还有人,看上去一切正常,拿起卷子一批,各种张冠李戴,明明是热病的描述他能写成风寒入体,洋洋洒洒几百字半句干货没有,放出去妥妥的庸医害命。 胤禩脸上浮现出绝望。“他们还不如我四岁的小师妹呢。”他跟系统吐槽道,“我小师妹好歹对人命有敬畏之心。” 朱老太医跟胤禩感同身受,批了两张卷子就开始吹胡子瞪眼:“他们还不如五岁的八阿哥呢!” 御医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冷漠地将一张张卷子扔进“不及格”的箩筐,淡定异常。“管那些混饭的做什么呢?”他们劝朱老太医道,“把有真才实学的挑出来才是正事。” 两百多人参加的考试,最后过关升级的只有四十余人。痘诊科分到了三个医士,皆是汉人,分别姓武、陆、齐,刚好凑了个顺子。 其中陆士成的基础最好,这次大考能排进前十。各个科都向他递出了橄榄枝,他拿定主 意来了痘诊科。 陆医生,哦不,现在该叫陆医士了,他是个还不到二十的小年轻,有一张比别人小一号的脸,更加显得五官紧凑。只看脸其实还不错,但跟一米八的身高放在一起就有几分不协调。 他自嘲是个丑的,希望这辈子多多积福,下辈子能生得好看。“听说痘诊科还入民间防疫,常常有外出的机会,我才来的。” 也没说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看着挺朴实的。 朱纯嘏引他跟小阿哥见了面,算是认了半个弟子。陆医士不爱说话,但架不住胤禩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把底子抖了个干净。 他是京城人,家里祖上据说在明朝时候有人当官,但也只是据说,详细不可考证了。朝代更替的时候,家族主干逃去了南方,他们这一支就剩老弱妇孺只好留了下来。到如今人口越发凋零,父祖皆亡,他一个人要养三个弟妹和体弱的母亲,最后一发狠丢了残缺不全的四书五经,跑太医院当学徒来了。 “有薪水,好歹家里能有口吃的。”陆小年轻说,“总不能为了我考科举,看着母亲去给人卖笑吧。” 他别的都好,话少肯干,思路清晰,胤禩和朱太医炮制药材的时候他主动接手,翻医书的时候他也能帮忙找资料,就是总惦记家里。 胤禩于是每次去怀恩堂给太监看病的时候也带他,借着公务的名义出宫,中午还能在陆家蹭一顿午饭。 八阿哥第一次撒着娇要去陆士成家里,陆小医士还挺不乐意的,本来就小的眉心皱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不嫌弃你家穷,真的。”胤禩指天发誓,“谁家都没有我家大,都没有我家有钱。”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在修整一新的怀恩堂偏房,旁边几个脸上长斑的小太监闻言纷纷起哄:“小八爷说得对呀!陆太医你就答应了吧!” 陆士成在太医院算底层,但到了怀恩堂里,生病的太监们都是恭恭敬敬叫他“陆太医”的,也不嫌弃他年纪轻学问浅。毕竟,能跑怀恩堂来做费力不讨好的活,医德这一条就妥妥的。 陆士成在善意的起哄声中犹豫了半天,终于是点了头:“那就要让 小八爷看笑话了。”话毕,握了握拳头。 等到他们在老北京的胡同里七歪八拐,距离陆家家门还有五十米呢,陆士成就提着拳头冲了上去,二话不说先揍翻了家门口的两个男人。 胤禩和他的光球都惊呆了,抱在一起陷入了哲学思考。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干什么? 一众侍卫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助拳。 很快,陆士成一架打完,过来接他们进屋。胤禩见到了陆家几个家眷,才慢慢察觉出事情的真相。原来,陆家母亲颇有几分姿色,寡妇门前总有几个地痞骚扰。 陆士成小时候就拿石头砸他们,等长到十岁上,就开始动拳。在与流氓无赖的长期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打架经验,以至于陆医士在投太医院之前还考虑过参军。 最后是陆母差点上吊的行为,阻止了大儿子成为一介武夫。 她就是个观念传统的小妇人,听说跟着儿子一起回家的小孩是当朝八皇子,跪下了就不敢抬头了。侍卫们出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扶她,最后还是小周公公出手,强行将人请起来,送进了厨房里。 陆母被吓得不轻,做菜的时候放多了糖,导致一道焦溜丸子甜了,然而依旧很好吃。为了补偿陆家损耗的食材调料,胤禩照例是付了两颗金瓜子。 之后他能串门的地方就又多了一处。想吃湘菜了就去朱老太医家,想吃京菜了就去陆小太医家。至于说要请他吃饭的明珠那儿……胤禩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就假装他说的是客套话。 如此快乐的日子没能持续十天以上,太医院的第二场考试,或者说比赛就到了眼前。 从前担任院判之一的胡老太医不幸去了,那自然是要从御医里补一个上去做新的院判。往常皇帝直接下旨,那么事情也就定了。今年不知怎的,皇帝那里并没有旨意下来,只说太医院讨论,能者居之。 这不就竞争起来了吗? 别看胡老太医是卷进了宫廷阴谋死的,就以为这个职位是烫手山芋了。论风险,御医和院判没差到哪里去;但要论收益,御医只是八品小吏,院判可是正六品官职,薪水和特权都差两级 呢。 基本上十大御医各个都心动。 但是经过几轮暗地里的相互比较后,资历本事弱一些的自己就退出了。毕竟是个凭本事吃饭的行当,弱者上位是坐不稳的,徒惹人耻笑罢了。 最后还剩下两个竞争者,一个姓王,六十岁,是个老资格;一个姓陈,四十多岁,算新锐。两人还真是从功绩、学问上都不相上下,又都是妇科圣手,从专业上也难以区分。 领导层定不下来,医书大修的事情也就没法推进,一时间人员再次满编的太医院气氛古怪了起来。 院使大人在这种专业问题上不是特别想说话,他刚刚因为给太皇太后吃烤肉一事被皇帝斥责过,这会儿特别老实。 另一个管理层的朱纯嘏也不想拿主意得罪人。“我是痘诊科的,他们妇科调养,谁厉害,我怎么说得出来?”朱老头背起药箱就准备跑路,“今天约了两个蒙古王爷家的阿哥种痘呢。” 最后是身份超然的小八爷拍了柏木药案。“要不你们比过一场吧。”小阿哥说,“我找些妇人来。半个月之内,谁医好的人多,谁获胜。” 两位御医看看彼此脸上的斗志,都点了头。 “如此倒也公平。” “比就比。能者居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冲鸭。 第32章 五岁的秋天 在太医院夸下海口要在民间征集生病妇女的胤禩,其实手中并没有类似的权力。抛头露面自爆有病,在汉族妇人中是非常难推行的,还是得在旗人中使力气。 八旗是半军事化的组织,只要旗主下令,召集一些妇女看病完全不在话下。 八阿哥拉出了他的小系统,开始划拉他身边的长辈都拥有哪些旗的权力。 惠妃、明珠,叶赫那拉家是正黄旗;良贵人,是正黄旗包衣;大阿哥即将过门的媳妇,伊尔根觉罗氏,是镶黄旗。而两黄旗的旗主……都是皇帝本人。 胤禩挠挠头,觉得这可真是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得了,也不用纠结什么关系,直接找皇帝老爹去。 康熙本来八月的时候去了塞外,一方面避暑,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继续在东北跟俄罗斯干架作准备。不过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皇帝匆匆返回,改而召蒙古王公们进京会盟。 这可便宜了八阿哥,至少眼下的节骨眼上他不至于找不到两黄旗的旗主。 胤禩不是太子,想见阿玛直接往乾清宫去就能见到,他得先通过太监总管递帖子,才约到了日理万机的皇帝爹的半个时辰。 那是个太阳快落下去的傍晚,康熙刚刚赐了猝死在陕西提督任上的王进宝谥号,追赠太子太保。放下墨迹未干的圣旨,皇帝陛下伸了个腰,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算是结束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日。 “胤禩有事求见,已经等许久了吧?”康熙问值班的顾问行,“约了申时三刻见他,这都酉时了。” 顾太监笑呵呵地躬身,回答道:“在偏殿候着呢,用了两个饽饽,这会儿正打瞌睡。” 康熙失笑:“这还是个孩子呢,也不知道是想讨什么礼物,还正儿八经递帖子。洗把脸带他过来吧。” 八阿哥不一会儿就被带进了乾清宫的书房。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也不管是不是所谓的最高权力中心,眉眼间完全不带害怕的,反而透着几分期待。 “皇阿玛,您是上三旗的旗主对不对?是不是上三旗的旗人都听您的?”小阿哥的狗狗眼巴 巴地朝康熙瞧。 康熙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笑道:“朕是皇帝,可不止上三旗的旗人听朕的。说吧,是你淘气了?还是有人得罪了咱们小八爷?” 胤禩鼓起包子脸:“我这么听话,怎么会在外头惹事?是太医院选院判的事……”巴拉巴拉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然后八阿哥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夸完口,才发现自个儿使唤不动旗下人。皇阿玛,好阿玛,你帮帮我吧。” 康熙沉默了两秒,才评价道:“你不该在能力不足的时候往自己身上揽事。虽说你提的是公平的法子,但难保落选那人不会记恨你。他们这些能当上御医的,指不定手里握着什么害人的本事,你还小……” 胤禩睁着眼睛,假装自己听不懂康熙话里对胡老太医的暗指。“皇阿玛不帮我吗?”他可怜巴巴地问,神情仿佛一只被扔在花园里的猫。 康熙:“……朕要是不帮你,你准备如何?” “那我就只好找一些宫女姐姐去了。然而妇科病总是生完孩子的妇人更高发,尤其民间,都是生产时坐下的毛病。若都是未婚未育的宫女姐姐,我怕考察不出什么真本事。” 小孩子认真烦恼的模样,看得阿玛心里喜欢。“罢了,你是皇阿哥,本不必束手束脚的。” 康熙拉过来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旗下几个佐领的名字,又添上寥寥几字,盖上印章,就是一道密旨。他将宣纸上的墨迹吹干,将纸卷了,递给胤禩道:“你拿这个给容若,他会替你安排好的。” 八阿哥领了圣旨,又给皇帝爹吹了几句真心实意的马屁,就乐呵呵地跑了。留下康熙独自坐在因为太阳落山而昏暗下来的宫殿里出神。 “顾太监,胤禩学医学得如何?”他突然问。 顾问行似乎是早有准备。“奴才虽听闻过一些,但保险起见,还是叫御药房的小桃子来说吧。”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人就低头进了南书房。阳光已经彻底不见了,殿中点起了灯烛,照在小太监平平无奇的脸。如果胤禩还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因为此人就是在御药房里默默无闻捣药的小太监中的一个。 小桃子上到近前,利落地给康熙请安。在听完康熙问话后,就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道:“八阿哥自从二月里给宫人看诊以来,一共为太监开药一百四十七人次,宫女六十六人次,无一误诊,尽数痊愈。另有四人八阿哥言无能为力,御医也无能为力。” 康熙睁开原本闭目养神的双眼,目露惊讶之色。“他才初学吧?”康熙向前倾身,“医术是靠经验见闻积累的学问,可没有天才一说。不会是太医们为了讨好皇阿哥而故意做的结果吧?” 小桃子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继续用没感情的语气陈述:“此前纳兰性德抱病半月,八阿哥为其艾灸,三日好转,明珠为之称奇。” 康熙沉默了,明珠朝廷重臣,不可能拿嫡长子的身体造假。 “你常年在御药房,依你的观察呢?” 小桃子被问到意见,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但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八阿哥天资卓绝,背医书过目不忘。诊脉刺穴犹如神助,精准无差。只要不是跟了伤仲永的故事,将来必定是扁鹊再世。” 康熙重重靠到椅背上,眼睛看着雕花涂漆的华丽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他才说:“将此事压下去。” 小桃子张了张嘴,他想说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压下去,但看皇帝的脸色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乖乖地闭了嘴。 好在康熙的命令并不是朝着他去的。“顾太监,你盯着点,不许宫人谈论八阿哥天资过人一类的话,尤其是在主子们跟前。” 他怕胤禩走了胤祚的老路。 顾问行应一声,在黑暗里弯下了腰。 另一边,无知无觉的江湖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他活了两辈子,都是跟着泰斗类型的人物学的医术,这要是还治不好一些头疼脑热拉肚子一类的小病,他就去跳护城河。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院判选拔比赛。他对于妇科这方面经验不足,此时正好打开眼界。 经过纳兰性德的协调,他们在紫禁城以西腾出了一间禁卫的院子,来供给这次比赛作为场地。 来自上三旗早就被各种妇科病所困扰的 旗人妇女,各个梳着小两把头穿着盛装坐在院子里,看上去颇有些紧张。 两位御医分别从侧门进入,自行挑选病人,自行开药。一旦其中一位御医挑中了某位病人为她开药了,另一位御医就不能再挑选这位病人了。免得某位妇女同时吃了两人的药,不知道最后的功劳归谁。 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防止人做手脚,所用药材都被运到了这间院子里,由皇帝指派的太监在众目睽睽下抓药、煎药,再盯着妇人将药喝完。 最后这场历时半个月的比试,竟比太医院大考还热闹。很多旗人来围观自家女眷治病,更多抱着看御医的稀奇来的路人,或者想偷师的江湖郎中。 小院外人流络绎不绝,到了不得不派侍卫镇守的地步。 别说这些老百姓,胤禩自己也是开了眼界。光是一个产后恶露,都分三种不同的病因,得对症下药,或者消炎或者静卧,都不相同。 痛经这种常见的毛病,普通医者都是开温宫方,然而遇上本身体热的痛经,温宫方反而加重身体的热症。要不怎么说竞争院判一职的都有两把刷子呢,王御医和陈御医不约而同都给这种妇人开了乌蛇、蝉蜕为主的清毒药,快的人三日后来潮就半点不痛了。 麻烦病症也有,最突出的是不孕不育。遇上那种妇人一点毛病没有,其实病症在丈夫的,即便妇科圣手都只有沉默的份。太医院的人私下说起来,也是一桩笑谈。 如此种种,细说不尽。反正胤禩是挺快活的,他又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经验。小系统也快活,宿主第一次参与管理事项,给它赚了不少积分。 至于比赛结果,最后是年过花甲的王御医败下阵来,败在了体力上。 陈御医几乎是从早到晚候在小院里,跟不要命似的。王御医实在是没法跟一天二十四个时辰的男人抢病患,这都不是他王某人精力不济,实在是陈某人太凶残。 胤禩很过意不去,他定下以数量定输赢的时候,实在没料到这种结局。他跑去给王御医道歉,老御医却没什么不服气的表情。“让他坐了也好,他是个狠人。”老人摇摇头,“本来是想致仕前 赚个面子,回老家的时候光耀些。然而……不值得为此搭上命。” 老前辈认怂了,而陈御医也一战成名,得了个“拼命陈”的外号。 陈御医,啊不,陈院判,单名一个“斌”字。他跟从前的胡院判有些像,也是一个嘴巴严实的人,仿佛心上压着无数重担。胤禩向他请教的时候,他也惜字如金,只有被逼问到角落里了,才会吐露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他当御医的时候人缘就不好,如今升官了,跟同僚们更加隔阂。总之,不是个讨喜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太医院和御药房在康熙二十四年的人员调动尘埃落定。伴随着天气彻底转凉,胤禩期盼已久的医书大修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脑子好像被榨干。。。 第33章 五岁的秋天 如果让胤禩回忆一下整个康熙二十四年,那么前半程都被笼在灰蒙蒙的低气压下,而直到中秋过后,时间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各地献医书和采风的人都进了京,太医院位于宫外的办事处每日里迎来送往,车水马龙。就连寻常臣子轻易进不去的文华殿,都破例划出了五间正殿中的三间,作为修书之所。 用惠妃的话说,八阿哥就像是一只落进了米缸的小老鼠,天天乐不思蜀,恨不得住在前朝修书的屋子里。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八竟然是个医痴。”她因为长子将要娶妻而欢喜的面容又染上的愁绪,“将来可怎么办呦?总不能真掌管太医院吧?” 良贵人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发呆,惠妃叹了好几声她一脸惺忪地回道:“掌管太医院不好吗?”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惠妃都为止一噎。 “掌管太医院,说明得皇帝信任。”良贵人说。 惠妃苦笑:“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世上不治之症那么多,都是现成的把柄。且皇阿哥,建功立业才是正途。如今这些铁帽子王,哪个不是马背上得来的爵位?若不是军功难挣,我又何苦从小让胤禔和胤禩学武?” 良贵人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继续发呆。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惠妃担忧着孩子们的职业规划,而良贵人心里最大的烦恼,是她该不该教胤禩吹笛子。小孩子已经在她跟前提了三回了,要不是太医院那头的大考和修书牵扯了八阿哥全部的精力,良贵人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她第二件烦恼的事,是随着八阿哥在文华殿呆的时日越多,宫里渐渐起了奇怪的流言:八阿哥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群修书人找半天找不到的话,他闭着眼睛就能说出在哪本书哪一章上。 小孩子太过锋芒毕露,靠压流言已经压不下去了,得胤禩自己警觉。 良贵人黑沉的瞳孔望着外头被北风吹卷的黄叶,同时暗下决心,今晚就得找胤禩聊聊。“有孩子果然是一件麻烦事。”良贵人心里啧了一声。 夜色降临,秋季高旷的天空上悬挂着弯弯的月牙,星子点点, 看得见银河贯穿头顶。 八阿哥听说亲娘请自己吃螃蟹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吸溜着口水就屁颠屁颠跑来了。白石铺出来的宫苑地面其实无情冰冷,但因为小榻小桌上漂亮的灯火而显得温情满满。 在菊花水里净手,撕开热气腾腾的蟹壳,吸一嘴蟹黄,那滋味简直美极了。不管是哪个世界的螃蟹,都这么鲜美。胤禩心中喟叹,还不忘把快乐分享给他的小光球。 他一连吃了两只螃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勺子,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养生经。螃蟹性寒,不可多吃。 这时候,他才发现良贵人面前的螃蟹,动都没动一下。 “良额娘。”他笑得眉眼弯弯,“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 良贵人依旧没动筷子,反而把小阿哥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胤禩觉得有哪里不对了。他靠在生母香气扑鼻的怀里,小小声地问:“良额娘,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呀?” “最近有人传说你是神童。”良贵人说。 胤禩: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他看医书看得太高兴了,没在意这个。 “六阿哥就是因为是神童,才死的。”良贵人继续说。 胤禩:笑容逐渐僵硬。 周围宫女太监已经散干净了。秋风扫过庭院,扫去几片打卷的枯叶。八阿哥突然觉得冷了,仿佛天上的月华像冰水一样洒在地上。 “太子忌惮兄弟的才华,然而才华也分种类。”良贵人圈着儿子,声音轻柔,“治国理政、儒学品德,不能有人比太子好。胤祚……就是策论写得比太子有见地。” 江湖人用他那常年被周围人碾压的小脑瓜思考了好一会儿:“良额娘的意思,是让我假装自己只是医术上有天分,别的,都笨?” 良贵人点头:“受轻视,或者被说不务正业,也比遇到危险要强。” 胤禩转过头,跟母亲倾国倾城的容颜对视。“可是,我真的只有医术上有天分啊,别的都笨,不用装。” 良贵人:…… 良贵人默默剥开冷掉的螃蟹,吃了起来。 三天后,八阿哥被一个太监叫去了乾清宫。他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好几 个哥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而许久没见的太子二哥就站在御桌旁,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汗阿玛,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正好兄弟们好奇,想见识一下。”太子说。 那一瞬间,胤禩觉得他良额娘真是个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结束了,明天继续,qaq。 第34章 五岁的秋天 随着凉秋降至,白露初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大都穿上了有些厚度的绒缎,圆形的暗纹印在胸口,像官服,又比官服雅致,别有一番气度。 太子穿着黄金色,他一向穿这个兄弟们穿不了的颜色,鹤立鸡群的显眼。甚至打一眼望过去,他比穿蓝色常服的康熙更加华贵有气势。 十二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身高还没有达到成年人的模样,但说起话来已经让胤禩非常难受了:“孤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是真的吗?” 这就像一道高难度的面试题,就算八阿哥事先得了亲娘的标准答案,如今压力也非常大。系统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宿主,太子好可怕。” 胤禩深吸一口,是时候表现两辈子的演技了。 只见小阿哥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怎么太子哥哥也这么说?”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说着说着他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样傻乐起来:“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嘿嘿。我原先还以为是下面人讨好我才这么说的呢。” 太子:…… 众阿哥:…… 这种一拳打在黏皮糖上糖还顺着手臂往上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太子脸色不太好看,但话语里的气势还是兜住的:“孤也不知道是不是奴才们诓你的,正好今日汗阿玛考校兄弟们学问,便将你也召来,一试便知。” 八阿哥拍着胸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考吧。但先说好,要是我答不出来,可不许打屁股的啊。” “噗嗤。”没憋住笑出声的是三阿哥胤祉,惹来四阿哥一个白眼。 康熙这个当爹的在上面看了半天好戏,这时候收获到太子和小八的眼神,轻咳一声,道:“‘夫五脏者身之强也’,这句出自哪里?后面又是什么?” 这不是《黄帝内经》脉要精微论中的句子吗?胤禩一秒就反应了过来,但还是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句话出自《黄帝内经》的《素问》,夫五脏者身之强也, 头者精明之府……背者胸中之府……腰者肾之府……膝者筋之府……骨者髓之府……【1】” 一段九十多字的《内经》,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年纪小的五阿哥、七阿哥完全在听天书,就连四阿哥的眼中也透露出“对你刮目相看”的意思。 康熙笑笑:“书背得不错,但能说出意思吗?” 胤禩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刚学五脏的时候师傅就给我解过这一段呢。如今说五脏,一般是指心、肝、脾、肺、肾,然而古人并不局限于此。这一段说的是与身强体健相联系的脏器,《内经》推举脑、心肺、肾、筋、骨髓为五脏,认为这五者是人的精气所在。” 他思路清晰、声音洪亮,尤其是自信的小表情,简直能放出光来。 康熙又挑了几处医经、药经上的内容考他,都能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在最后考察《易经》的时候卡壳了。 “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这一句出自哪里?在医学上又怎么解释?” 胤禩:???传说中的玄学治病吗?他一脸懵逼地晃晃小脑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过这个。它是什么意思呢?” 三阿哥跳出来插嘴道:“这是《易经》上的话,八弟,你学医都不学《周易》的吗?” “好像是有这本书。”小八朝三哥笑笑,“但我第一句就没看明白。师傅说那是我没有经史的底子,看不懂不稀奇。后来就没再碰它了。” “《易》乃道经之首。医、道同源,孤虽然不学医,但孤知道学医者必知《易》。八弟,你如今草药病症都背了许多,却只知道表象,不深究背后的大道,要是遇到了全新的病症,岂不是束手无策?”太子背着手,批评小八,用语相当居高临下,若是被批评的人面子薄或者脾气爆,这个时候就该跟太子拼命了。 然而胤禩向来是个心宽的,而且具有关注点跑偏的传统艺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在面对挑衅时格外冷静。比如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去分析太子的心态。这个尊贵的二哥……好像在高兴,甚至他刚进屋时候的那股子敌意都消失了大半。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懂 《易经》? 他突然想起良贵人说的,在所有学问里,经史和理政,是太子最看重的。 是这样啊。 胤禩悟了,露出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必须得学《易经》吗?上面云里雾里的,也不教人怎么治病。不学它可以吗?” “学习还能挑挑拣拣的吗?你果然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太子说,脸上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但还要装作严厉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模仿康熙,“你是皇阿哥,怎么可以知难而退?” 胤禩哭丧着脸:“那行吧,反正也不是马上要学。” 八阿哥垂头丧气的模样像只需要安慰的小猫。太子抬手犹豫着,又放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小八的脑袋。哎,手感不错。 康熙眼里流露出一抹笑,至于他有没有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就看不出来了。“他还小呢,朕到了如今的岁数,都不敢说自己学懂了周易。且慢慢来吧。”他招招手,让儿子们上前一些,然后教训道:“你们小时候,哪个不是被自己的奴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种传言,当笑话听听就罢了,哪里值得大张旗鼓地把弟弟喊来考校,有失身份。” 太子和三阿哥低下了头,看着有些羞愧。胤禩到底是成年人,一眼就看出了这遭飞来横祸是谁挑的头,至于剩下的哥哥们,恐怕是陪着听骂的。 “胤禩学医是勤勉的,虽然不是大道,但朕也欣慰。本来你翻过年就该进学的,但朕与你额娘商议了,让你先跟着御药房多学一年针灸,等到了畅春园落成,直接在园里进学,也更宽敞些。” 胤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生怕进学了就要去学《易经》的样子,惹得大家都乐了。 五阿哥甚至好脾气地用一顿一顿的汉语宽慰他:“别怕,先学《千字文》和《史记》的,不会让你上来就学《易经》的。八弟背了这么多医书,已经很聪明了。” 这场风波,就在胤禩的装傻充楞中平稳度过去了。小光球数着太子升高了5点的好感度,对宿主崇拜得一塌糊涂,甚至想给宿主颁发一个“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的无属性头衔。胤禩花了十分钟去搞明 白了什么是“奥斯卡”的“小金人”,然后他拒绝了系统的好意,并坚持自己是本色出演,毫不掺假。 胤禩和小光球在秋日的阳光下一边斗嘴,一边朝着文华殿而去。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里就剩下了王朝最尊贵的父子二人。青铜雕花的大香炉里燃着暖香,淡淡的烟气从镂空的雕饰间冉冉而起。 “胤礽,你可知错?”皇帝的声音不重,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锤子敲在太子的心上。 身穿黄衣的少年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大约是见到四周无人围观自己,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儿臣……儿臣不该嫉妒八弟。” “你是太子,将来是皇帝。”康熙直视着嫡子的眼睛,其中有着深切的希望,“但皇帝难道一个人就能管理国家吗?皇帝不需要兄弟的帮扶吗?你玛法没有兄弟帮扶,被多尔衮挟制得如何艰难?朕有裕亲王鼎力相助,已经比你玛法幸运了,然而很多时候还觉得势单力薄……” 皇帝说起早年的辛苦,说得太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自幼在康熙跟前长大,这些父祖筚路蓝缕的故事,是从小听到大的。 “朕总想着给你多培养点臂助。老大能给你带兵;老三、老四能帮你处理政务;老五敦厚,将来能帮你管教宗室那群不成器的子弟;老七虽然腿有残疾,但也努力读书,不至于当个纨绔;老八在医学上有偏才,将来掌管太医院,不至于让满人的身体健康落在汉人手里。” “汗阿玛……”太子眼圈红了,“儿臣不知汗阿玛一片苦心,只道是弟弟天才得了汗阿玛夸奖,就心中酸涩,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唉。”康熙重重叹息,然后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胤礽啊,你是太子,不必跟兄弟们比较。他们再出彩,将来也是你的臣子,要为你所用的。为君者,当有肚量,知人善用,不必凡事亲力亲为。从前刘邦不是说吗?他打仗比不过韩信,运筹帷幄比不过张良,治理百姓比不过萧何,但他能任用这三个人,所以得了天下。你就是在刘邦的位置上,你的兄弟们若是能出韩信、张良、萧何那样的人才,难道不是在梦里都会笑醒的好事吗 ?” 汗阿玛竟然用刘邦和自己相提并论。太子的眼睛越来越亮,胸口燃起万丈豪情,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索额图等人与他说的那些提防兄弟的话简直就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言论。但随即,一个魔鬼般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韩信、张良、萧何都不姓刘,当然可以越厉害越好。但是兄弟们也姓爱新觉罗啊,比太子还厉害,不会有人起另外的心思吗?真的不会有吗?” 这个疑问,太子自然是不敢跟康熙说的。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老大和弟弟们也是康熙的儿子,一样分享着康熙的父爱。哪怕这份父爱与自己拥有的相比少得可怜,康熙也不会允许他伤害兄弟们性命的。 康熙还活着的时候,兄弟们是高人一等的皇阿哥;只有等他爱新觉罗·胤礽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们才会成为他的奴才。 眼下十二岁的少年太子,迎来了自己的叛逆期,但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期盼父亲的死亡。哪怕只是偶尔想象一下老大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奴才”的画面,他也会感受到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意味着康熙已经不在了。 心烦意乱的太子在回到寝宫后抄了五遍《史记》中的《高祖本纪》【2】,这才能够平复心情上床睡觉。入睡前,他突然想念起风寒而死的奶妈王氏来。要是王氏还在,就能听自己诉说些阴暗的小心思了。然后王氏就会用及其尖刻的话骂那些小阿哥都是包衣奴才生的贱种,无法和尊贵的太子相提并论。 太子知道这些言论低俗恶毒,但架不住他爽啊。包衣奴才生的贱种,自然无法登上皇位,所以怎么优秀都可以为他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注【1】:夫五脏者,身之强也。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背者,胸中之府,背曲肩随,府将坏矣。腰者,肾之府,转摇不能,肾将惫矣。膝者,筋之府,屈伸不能,行则偻附,筋将惫矣。骨者,髓之府,不能久立,行则振掉,骨将惫矣。得强则生,失强则死。——《黄帝内经》 注【2】: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 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 第35章 五岁的秋季 太子一觉睡醒,凌晨寅时未到,外头天还是黑的。几个容色秀丽的宫女端着脸盆、毛巾、青盐、漱口茶等物鱼贯而入,跪在太子床边。 太子就着她们的手洗漱,中间因为他在想心事,还将漱口茶吐到了端盆宫女的衣服上。不过那宫女是个训练有素的,任凭衣襟湿了一大块也不吭声,伺候完就利索地下去了。连拜别时说“太子千岁”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异常。 这样的小插曲,尊贵的太子殿下自然是没往心里去。要换在几年前他还小的时候,也许会贴给那宫女一些银两,但如今他懂得多了,便也不做这般“掉价”的事了。管事嬷嬷只要不是傻的,自会替主子做人情。 而主子的心力,自然要用来考虑主子们之间的事。 早膳照例是二十四样,各色粥、点心、面条、饽饽摆了满满一桌。不过今日的肉菜是太子喜欢的酱牛肉,还额外带了一盘甜丝丝的脆梨,所以太子吃得舒畅,心头的郁气都消散了一些。 是了,他跟小八置什么气?一个学旁门左道的庶子,还被勒令推迟进学,显然是要被权力中心疏远的。 早膳吃完,刚好自鸣钟响了,四点,外头依旧是黑的,但已经到了皇太子启程去尚书房的时间了。 胤礽站起来,张开双臂,就又有三个宫女前后伺候着给他穿衣、梳头、绑玉佩香囊。 “给老八送点学医相关的东西去。”太子当着衣架子的时候说道,“金针、医书……孤记得库房有一面黄花梨嵌乌木的抽屉柜,放药材刚好,就便宜他了。” 毓庆宫的大太监何公公立马跪下应嗻,同时谄媚地笑着,说:“八阿哥定会感激主子的厚爱。” 太子嗤笑一声,没有回话。老八最让他忌惮的,还是他和老大的关系——天生绑在惠妃和大阿哥的船上。反正他是不相信自己和老大真冲突起来,老八会站自己的。送些赔礼,更多的是给康熙看。 太子穿完衣服就上学去了。然而即便主子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底下人也得把事情办漂亮了。 何公公亲自带人开了库房,挑出那个华丽的雕花药柜, 又收拾了金针、药典等物。 这其中好些书还是前几日太子听说小八擅医特意搜罗来看的。他本以为五岁小娃都能学会的东西,自小就被夸聪明非凡的自己应该也能轻松拿下。 显然,太子低估了他的课业繁重程度,又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那些医书在被草草翻了几回后就进库房吃灰了。灰没吃两天就又被太监起了出来,当作赔礼被声势浩大地送到了延禧宫。 正是晨日初照,不用出门的惠妃惬意地用着早膳。 惠妃娘娘近日有一桩高兴事——她堂弟纳兰性德自请往黑龙江前线为皇帝督军。其实纳兰容若请求外放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每次都被他爹给压了下去。也说不好明珠是太溺爱孩子,还是迷之自信子孙不需要打拼,在自己的羽翼下就能平步青云了。 如今明珠突然不阻止儿子往外走了,嗅觉灵敏的惠妃自然是从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这个叔父,恐怕在谋划着退场了,只等纳兰性德建功立业。 如此倒也好。惠妃在温水里净手,拿白瓷调羹轻轻搅动银耳羹。明珠自己识趣,也省却一场内部干戈。只希望她那个傻儿子在明珠倒台后能夹起尾巴做人吧。 喝完银耳羹,肚里暖和了一些。惠妃又指了桌上的一笼小笼包,南方人的吃食,皮薄得能透出肉馅的颜色,一口咬下去全是鲜美的汤汁。此时再搭上点酱黄瓜和碧粳米熬的粥,嘶,那仿佛是吃尽了江南烟雨的味道。 惠妃的早饭量少,连汤水带果品就六个碗碟,远远低于妃位能有的待遇。不过每一样都是照着她的喜好精心烹制的,热乎新鲜,荤素搭配,能吃得惠妃娘娘神清气爽,满腹舒坦。 然而今天,这份舒坦注定要被打扰。 毓庆宫何太监尖细尖细的声音,刺破秋日清晨的安逸:“奉皇太子命,赐予八阿哥黄花梨镶乌木药柜一面、金针一套、医书三册。惠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让八阿哥出来领个恩赏啊?” 惠妃的嘴角抽了一抽。她搁下喝到一半的碧色米粥,慢条斯理地擦嘴净手,然后扶着大宫女的手走出房门。一来到外人跟前,惠妃就变 了一张脸,只见她笑盈盈地看着下巴要戳天上去的何太监,道:“哎呀,太子爷爱护手足,竟然还给小八这淘气孩子送礼物。延禧宫上下都面上有光,就谢过太子爷一番好意了。” 何公公脸上刚露出一丝倨傲的笑容,就听惠妃话锋一转:“可惜公公来得不巧,小八半个时辰前就往御药房学医去了。这是皇上吩咐过的,每日寅时起未时止,小八虽然爱偷懒,但也不敢抗旨啊。公公,您说是不是?” 何太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降下来,显出冷酷的底色。“这些东西都是太子亲自挑的。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八阿哥手里。杂家奉了太子的命,不敢稍有差池。既然八阿哥不在,那便告辞了。”他手一挥,抬高音量:“走,去御药房。” 何太监的手下应声抬起药柜,不等人反应就已出了宫门。 这可把延禧宫一众人气得不轻。当即就有小太监朝门外吐了口唾沫。“呸,他是个什么东西?敢当着惠主子的面自称‘杂家’。” 惠妃扫了个眼风过去:“现成的狗仗人势的例子摆在眼前,我还以为你们能学谨慎呢,没想到竟是要跟狗对着叫!” 众人闻言齐齐低头,不敢再多说抱怨的话。 这边一幕落下,那边的好戏就又开了场。 御药房,八阿哥专属的小隔间,位于最东头的大药柜之后。没有门,只有几扇柜子和架子形成隔断,藏起小皇子的身影。然而空气是流通的,外间的声响也能听得到,爬到架子上,还能看到御药房的大门,可以说是一处中隐隐于市的所在了。 胤禩乖乖巧巧地坐在炕上的小桌子跟前,往一只兔子身上扎针。他偷偷用了内劲,以至于白兔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耳朵都不敢动一下。 朱老太医啧啧称奇:“白大胖今儿格外听话,回头给你加餐。” 兔子是有名字的,白大胖。御药房专用药兔,已经度过了两个凶险诡桀的年头。最终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打败了同胞兄弟姐妹,又打败了什么鸡鸭猫狗之类的跨种族竞争者,获得了御药房一致好评。 一代名兔白大胖,今日也依旧潇洒地走在生 死边缘……才怪。 换你眼睛晴明穴被扎针,你慌不慌?反正兔兔慌得很。更恐怖的是,下针下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传来太监的高声通传:“奉皇太子命,赐予八阿哥黄花梨镶乌木药柜一面、金针一套、医书三册。” 白大胖差点瞎掉。 还好经验丰富的胤禩果断收针,救下一条兔命。白大胖后腿一蹬,缩角落里不动了。 朱老太医没搞清楚状况。“阿哥什么时候跟太子关系这么好了?乌木可是好东西。” 胤禩挠挠头,他有猜这是不是赔礼,但太子二哥显然不是会跟庶子赔罪的性格啊。恐怕在这位尊贵人心里,考察弟弟是不是神童还是恩典呢。 “我也不知道啊。”某江湖人光棍地一摊手,“但他给了我收下就好了。” 于是八阿哥小短腿哒哒地跑出去,朝何太监笑得露出八颗小乳牙。 “都是送给我的吗?那就谢谢太子哥哥了。” 虽然纯金针不符合他的用针习惯,远远比不上康熙让内务府做的金银合金针,恐怕只能压箱底了。但医书这种东西他从来不嫌多。 何况太子拿出来的都是偏门的绝版书,小系统又有知识可以扫描了,其中有用的东西还能贡献给“医典大修”活动。所以胤禩道谢道得真情实感。 然而那扇嵌乌木的大药柜让他犯了难。他在御药房是用不上的,本来占地就够拥挤了,他都是跟朱老太医和其他御医拼药柜使唤的。太监们养病的怀恩堂倒是缺药柜,然而眼前这个太华丽了,放在宫外还要担心财产损失。 思来想去,只有放延禧宫他自己的小房间了,有阿玛额娘兄弟姐妹送的名贵药材,可以藏里头。 打定了主意,八阿哥拱拱小手:“可以劳烦公公帮我把药柜搬去延禧宫吗?我要放在我自己的屋子里。” 那一瞬间,抬药柜的四个小太监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疲惫表情。而何太监,看上去要吃人。 胤禩懵逼地补刀:“怎……怎么了吗?毓庆宫不是离御药房挺近的吗?” 总之,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天,宫外都知道太子送了八阿哥一个华丽非常的药柜。毕竟 ,浩浩荡荡从毓庆宫搬到延禧宫,再浩浩荡荡从延禧宫搬到御药房,最后又从御药房搬到延禧宫,三趟经过乾清门,生怕大家看不了笑话似的。 惠妃看见满脸问号的养子,差点笑岔气。 再然后,何公公被太子打了二十鞭子。 但胤禩懒得去想那些,自打他知道小六的死可能跟太子有关后,他就一点都不想自作多情维护太子的名声了。 不过,那个药柜真的真的太漂亮了。系统也喜欢。经过检查没有问题后,光球就在药柜顶层的一个抽屉里安了家,推开抽屉,光球脑门上就是一个乌木雕刻的小猫浮雕。 说实话,猫的形态,小系统有点点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到更新的日子。四万二的榜单,冲冲冲。 第36章 五岁的冬季 系统最近很卖力。往常最喜欢睡懒觉的一个球,现在都能冒着清晨的严寒喊宿主起床了。 胤禩小手抹掉眼屎,打了个哈欠:“龙龙,你不对劲。” 小光球置若罔闻。它拖着条长尾巴,在胤禩脚边不停蹦跶,催促他去穿衣洗漱。“今天是往宫外去的日子呢。”系统说,“宿主还差2344点好感度就能解锁新成就了。成就就是积分,积分就是奖励,冲啊!” 八阿哥看着光球的尾巴一下一下敲击在地面上的样子,无端觉得有些手痒。这要是打个中国结,一定好看。他自己找到床边架子上被火盆烤得暖烘烘得衣服和靴子,穿到一半的时候睡在外间的哲嬷嬷才听到动静进来。 于是老嬷嬷又扇了自己几下耳光,直呼:“老了不中用了。” 胤禩于是笑嘻嘻地说到了他给哲嬷嬷养老的时候了。 这也是隔几天就会发生的戏码。八阿哥是个喜欢自己穿衣洗漱的主子,在宫里阿哥们之间可以说罕见之极。他动作又快,把自己打理好之后,早饭还没有提过来。 小八喜欢就着晨光和烛火将他的宝贝小药箱仔仔细细整理一番。第一层的格子里放着一挂针、一个放腕子的小垫子、一个小碾子;第二层就是各种瓶瓶罐罐。小八爷独家秘方的丸药、水剂,就能占据大半空间。还有几个西洋进口的琉璃瓶里,存了高丽参、犀牛角粉、极品沉香等民间轻易买不到的药材。 作为一个医者,维护自己随身的小药箱,一定会像钢琴家保护手一样精心。 “今儿得去御药房进一些虎骨,再做一批消寒驱风膏。”胤禩合上小药箱,喃喃自语道。天冷了,怀恩堂里年纪大的几乎个个是风湿腿,对膏药的消耗量可谓惊人。就算他能够用针行气,加快他们恢复的进程,但总是有个过程,没法完全脱离开药品。 这个时候早饭也上来了。冬季了,延禧宫里的惯例是开始上锅子。小火炉上嘟嘟嘟炖着冒泡的黑米粥,还有一锅同样冒泡的山菌鸡汤,油被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清香扑鼻的肉汤。暖暖地喝完汤和粥,脑门上都能出一层薄 汗。 八阿哥摸摸热乎的胸口,心满意足,也不管没有偷鸡肉吃的小系统有多么反常,踏着尚没有褪去的白霜就去跟惠妃告辞。 说是告辞,也只是在寝室外打个千而已。惠妃刚起,还在洗脸,衣冠不整自然是不好见养子的。但她依旧隔着帘子叮嘱了好几句,非得胤禩答应了天黑前一定回来,这才放他去了。 自打纳兰性德不在乾清门当差了,跟着胤禩出门的先是变成了佟家的叶克书。这位是佟皇贵妃的亲哥哥,佟国维的嫡长子,康熙嫡亲的表弟,尊贵自然不必说,一授职就是一等侍卫、銮仪卫。要知道,纳兰性德还当过几天笔杆子和三等侍卫呢。人叶克书直接空降,康熙对舅家的偏心可见一斑。 按照康熙所想,儿子小小年纪要在宫外行走,又是个没什么架子的脾气,自然是要有一个尊贵的亲戚帮忙镇着才好,免得被四九城里这个爷那个爷的冲撞了去。纳兰性德要外放,那没事,还有佟家的小子顶上。 可惜啊,小八爷和叶克书处不太来。倒不是叶克书看不起八阿哥是包衣宫女生的——他还不至于傻大胆到轻视皇子的地步——而是叶克书看见太监就皱眉,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一样。 胤禩不忍心周平顺受这小少爷的闲气,于是主动跟康熙说,他不好意思长期占用皇阿玛的銮仪卫,还是换个普通的侍卫比较好。康熙都快成精的人,哪里看不懂小孩子的心思,当即点了五弟常宁去照顾小阿哥。 “小侄子都能日日早起,偏他还在府里混日子,像什么样子?”皇帝大手一挥,“要是连个胤禩都照顾不好,他恭亲王的俸禄就等着被削吧。” 于是乎,八阿哥一行在冬日早上穿过乾清门,看到的就是一个在寒风里跺脚的黄带子——恭亲王常宁。堂堂亲王混到这种地步,常宁真有些惨的,然而谁叫他不受皇帝待见呢。 “皇叔。”胤禩仰着头乖乖地叫。 “欸。”常宁蹲下来抱了抱小阿哥。同时胤禩听见了这个五叔在耳边的小声嘀咕:“小祖宗,说好的五日去一回,怎么又开始连着去了?你是怕坑不死叔叔我吗?” 八阿哥还能怎么的,只能一个劲地往叔叔怀里塞手炉:“这不是天冷了吗?那些年纪大的,风湿腿耽搁不得。” 常宁不信,坚持自己的逻辑:“不,你个小坏蛋坏得很,跟你阿玛一样坏得很,你们就是见不得我睡个好觉。” “五叔,不是小八唠叨你。你那‘五更歇,午时起’的习惯,实在不利于养生。” “不听不听。”常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现在连小的都要来管我了。” 系统光球偷偷跳到常宁头上,给他来了个全身扫描,结果是一个字体大大的“内分泌失调”以及一个字体小小的“疑似性别功能障碍”。 八阿哥嘴角抽了抽,小短腿跟在常宁后头,颇有几分穷追不舍的气势:“五叔,你看你这么怕冷,典型的阳虚肾亏,都是熬夜熬的。你就是不为了自个儿考虑,也要为叔母、小叔母们考虑啊对不对?” 侍卫们差点没憋住笑。 而被追着说肾亏的王爷呢,脸都黑了,两条腿迈得飞快,仿佛八阿哥不是他萌萌哒的小侄子,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就这样,在不靠谱的五叔的一路“带领”下,他们出了紫禁城,在午门外坐上了马车。 进入温暖的车内,裹了小被子,常宁就打起盹来。为了照顾王爷的睡眠,马车走得特别慢,一摇一摇地往怀恩堂的方向挪。明明半小时能走到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一个小时。 胤禩趁机给五叔摸了脉象,琢磨着什么样的养生茶或者养生汤,既能调养身体,又能满足这个叔叔刁钻的嘴。他最后定下的是一道气血双补的乌鸡汤,毕竟,常宁是个酒肉党,就没养成过喝茶的习惯。还是让人把药汤的方子送到恭亲王府上给叔母,让叔母给他熬汤喝吧。 做完这件事,八阿哥掀开帘子看看外头,好家伙,路才过了半程。长路漫漫,唯有八卦解闷。 于是他靠在窗边,听侍卫大哥们聊天。除却家长里短,也流露出一两件朝政。这个冬季最热闹的事,非明珠和索额图两党关于治水问题的大争吵莫属。 江湖人听不懂什么“筑堤束沙”、什么“海口内溢”,这些治水术语太 专业了,说得唾沫横飞的侍卫们其实也不知道,甚至,吵架的明珠、索额图自己,也不懂水利的具体原理,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在政治上的发挥。 原本治理水患的靳辅是明珠一派的,如今有个叫于成龙的人跳出来,认为靳辅治水是假,贪污是真,换了他于成龙的办法,马上就能把水患治好。索额图一听立马兴奋了,替于成龙摇旗呐喊起来。 甲方认为乙方贪污劳民,乙方认为甲方不懂装懂。如此吵了一个月。 国家水利多么重大的事!黄河泛滥可是元朝灭亡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同样是少数民族临朝的康熙,对洪水治理无比重视,也因此格外举棋不定。 “五叔,你觉得是靳辅对,还是于成龙对?”胤禩推了推补完觉的常宁。 常宁翻了个白眼:“对不对的重要吗?谁厉害听谁的,可不是谁对听谁的。” 胤禩严肃着小脸道:“如果是别的事也就算了,谁厉害听谁的。但水利关系着成千上万的人命,要是错了,佛祖都不会饶了我们。” “你……哈哈,你以后也是个操心命。”常宁在小阿哥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那你觉得谁对?” 八阿哥在识海里快速翻阅着小系统给出的评估结果,然后说道:“靳辅贪了钱,是真的;于成龙不懂装懂,也是真的。” “那你觉得是该让贪钱但懂的人来治水呢,还是让不懂但廉洁的人来治水?” “……”小八爷被难住了,为什么他一个江湖人要做这么痛苦的选择?“就不能有既懂行又廉洁的人吗?” “哈哈哈。”常宁大笑,“有那种完人,立地成佛不好吗?凭什么要给爱新觉罗家当奴才,吃力办事还没好处拿?小八爷,你还有的学呢,走啦,你的怀恩堂到了。” 胤禩闷闷地从车里钻出来。太阳已经升起,白霜消失无踪,就连空气都没有那么寒冷了。 小杯子站在怀恩堂门口,满脸堆笑,每颗露出来的牙齿上都闪着阳光。“小八爷吉祥,奴才给小八爷请安。”说完就弓背伏在马车旁边当人形脚踏。 八阿哥哪里会真去踩活人的后背,连忙叫了起,并严 厉表示下次不许再这样。 经过小杯子这一桩打岔,他算是把那奇奇怪怪的廉洁和懂行都抛到了脑后,还有许多太监在屋里等着他救命呢。 第37章 五岁的冬季 昔日破败潮湿的怀恩堂已经大变样了。 朝南的墙上新做了两扇窗,结实的桐木做的框架,用的也是上好的新窗纸,洁白透光。屋顶换了新瓦,也做了引水沟,别说漏雨,就算冰雹都砸不开。 院墙被粉刷成了小八爷喜欢的浅青色,墙角被空闲下来的老钱头伺候上了好些花草:紫茉莉、铁线莲、西府海棠…… 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金银花,爬满了一面墙壁,夏天的时候满目璀璨的小花。不过如今是冬天,只能看到黑色的光秃秃的藤条,虬曲如血管一样布在浅色的墙面上。 另有一颗柿子和一颗石榴,是翻新时新栽的小树。用老钱头讨好的话说,是要养果子给小八爷吃。胤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吃上这两棵树的果子,不过一哂罢了。 如今老钱头的权势大不如前了,生病的太监大都很快被八阿哥和太医们看好了,他也就没法敲诈到很多油水了。反倒是老实肯干的高无忧,因为在修屋顶时表现积极入了贵人的眼,取代老钱头成了怀恩堂实际的一把手。 不过小阿哥心地慈悲,没将脸上长痦子的老太监赶到街上去自生自灭。他如今就料理着院子里的花草,除掉房屋里外的青苔,再就是每天早上准备好当日的炭火。有工作干人就充实,偶尔打个牙祭从外头酒楼里买只烤鸡,小日子也过得悠闲。 怀恩堂里太监来来去去,从前对老钱头恨得牙痒痒的那些不是回了紫禁城,就是不治身亡了。在新进的病患们的眼中,老钱头就是个笑眯眯的园艺人,除了脸上的大瘤子吓人。甚至有可怜他破了相被发配到宫外的人,还不在少数。 高无忧寡言少语,懒得去戳破他。小杯子已经在背后不知道吐了多少唾沫了。 对此,小八爷只能一摊手:“他也还没坏彻底吧,都是缺钱闹的。” “哎呦呦。”小杯子竖起大拇指,“爷,您可真是菩萨心肠。” 圆圆脸的周平顺及时出声,来为主子震慑油腔滑调的小太监:“若是换了阎王面的主子,你这行径已经被打板子了。” 小太监抖了抖他还没有 长成的瘦弱身板,他对于周平顺这种大太监总有种条件反射的畏惧。当下也不笑了,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正事:“昨儿没有新来的。倒是富子和庄二强被内务府接回去了。” 胤禩弯弯眼:“回去了就好。”这两个走了,堂里就只剩一个拉脱水和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了。 说到底,也不是所有生病的太监都会被送出来等死。有那重情的主子,都是让人在宫里养病的。如今堂子里空荡下来,才是正常的状态。 走进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诊室,就见陆小太医在捣药,青涩的草叶汁水的味道满屋子都能闻见。胤禩嗅嗅鼻子,就知道这是伤药,有白茅、三七、鱼腥草。 “陆太医到得好早啊。”小八走上前去打招呼,“给被打的那个做伤药呢?” 年轻的医士对皇阿哥很客气:“可不敢当阿哥叫太医。这都是太监们恭维的话。” 胤禩双手托腮靠在陆士成捣药的桌子上。“早晚的事。” 于是陆小太医便闷头捣药不说话了,直到药捣完,他才憋出一句。“要是显得亲近,叫师弟不好吗?”两人都是朱太医门下的。 胤禩闻言就笑了,没想到重活一辈子,还能收个大十岁的师弟。于是他乐颠颠地从小药箱里找出一些血竭粉,加在那堆药糊糊里面。“今天没带什么好东西,下次再送师弟见面礼。”他说。 血竭是一种树脂,产于苏门答腊等地,具有消炎生肌的功效,与没药、乳香配伍尤佳。不过毕竟是舶来品,在国内价格昂贵,因而并不盛行。 陆士成没白在太医院下读书,看了就知道了是什么药材,想了想,又加了没药进去,混匀了。 两人拿着成本陡然增加的外伤药,跨进病房。病房靠东,采光最好的屋子,大通铺底下盘了炕,热乎乎得仿佛春天。要不是趴在炕上的病人形状实在凄惨,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哪间客栈的上房了。 这个太监年纪也不大,估摸二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一侧脸肿得老高,但依旧能看出底子是个清秀的。可怕的是后背到屁股那一片,全部皮开肉绽,粉红色的肉被墨绿色的药糊住,简 直是惨不忍睹。 他合着眼,胤禩和陆太医给他换药的时候也没有作声。或者说,自打他进怀恩堂,就一直是昏迷的状态。 “今天早晨醒了一次,喝了点水。”旁边的病友,一个正津津有味吃着面糊的中年太监说。他原本正舒服地放屁,见到贵人,一下子怂了,躲到半开的窗边,夹着尾巴端着碗。 臭味什么的,医生向来是不怕的。八阿哥非常和蔼地问中年太监,他的拉肚子好些了没有。 “好,好了!能跑能跳!”中年太监亢奋地答道,旋即又苦了脸,“奴才还在出虚恭,您金贵人,您您您还是离远些吧。要是熏到了您,奴才死了都……” “你刚来的那会儿满裤子实恭,我也没躲啊。”胤禩打断他。 中年太监:……脸不要了,给小八爷当毯子踩。 他最后告罪跑茅房去了,宁可臭自己,也不愿意臭小阿哥。这可能就是皇家奴才最后的倔强吧。 把人吓跑了,八阿哥揉揉脸,转过头去看那个昏迷着没法跑的。他其实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不是来时那内脏受损随时会没命的样子了。刚开始,都是针灸吊着命,如今好歹是确定能活下来了。 只要伤口不发炎。 胤禩和陆太医接连摸了脉,确定无恙后就离开了病房。“太惨了。”小杯子跟他们出来的时候连连感慨,“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主子,被打成这样。” 没猜是犯了罪进慎刑司,是因为罪人是死在内务府牢里的,不会往怀恩堂送。既然送来了,那便是被谁动了私刑。可在宫里能肆无忌惮打人的,也就那么几个主儿。 高无忧瞪了小杯子一眼,提示他闭嘴。有些事情经不起细究,细究会丢掉小命。 陆小太医也沉默了,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恰好此时,恭亲王常宁的声音从堂屋那儿传来。“爷饿了,快给爷弄些吃的来!”他的嗓门粗而响亮,透露出皇宫里没有的轻松快活,“要死了,小侄儿进去这么久都不出来,爷可不能干等着挨饿。跟老赵说,爷要吃辣子,来个宫保鸡丁,再来两张饼。” 胤禩一下子活了,跟颗小炮弹一样冲出 去。“五叔,大早上你就吃辣,还养不养生了?”小孩子嫩生生的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名医权威,“老赵,不许给五叔吃辣。让他吃小米粥和白煮鸡。” “小祖宗,五叔大清早在乾清门接你。这要按往常,我都吃午膳了,还不许吃辣?” “不许吃。”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不讲。就是不许吃。” …… 怀恩堂因为叔侄两个斗嘴,一时间充满了快乐的氛围。 至于斗嘴的结果,自然是小八爷凭着主场优势获得了毫无争议的胜利。当然,这也跟常宁万事不管的性子有关。这些太监都精明着呢,知道常宁不是真生气,也不会真报复。哪怕是大家都称赞的老实人老赵,这时候也知道听谁的靠谱。 总有人是病好后回不去宫里的。老赵年纪大了,御膳房嫌他手抖了。高无忧是因为紫癜反复发作,原本的职位不等人,早就换了其他人。 还有一个小杯子。 “小杯子公公,怎么你还没有回宫啊?”八阿哥直白的问话戳中了小杯子的痛处,他一下子显得更加可怜了,眼睛里都蓄了水。胤禩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困难你说?” 帮小杯子开口的是高无忧。“往宫里递了几次消息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打听到,说翊坤宫多了两个养猫的小太监。九阿哥养的猫。”他顿了顿,“总之,翊坤宫满员了。” 胤禩仰头去看周平顺:“这种情况,惯例是怎么办?” 周公公刚张开嘴,就被恭亲王抢了话:“惯例让内务府分配呗。但他在宜妃宫里做过事,其他妃嫔不敢要的,去了也没趣。剩下的,要不王府,要不行宫。” 小杯子突然跪下了,“咚咚”磕了两个头。“奴才求八爷,留奴才在这儿吧。奴才怕跟错主子,像里头那位那样。”他说的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昏迷不醒的那人。 身材纤瘦的少年,伏在地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冬天雪地里迷路的羊。 常宁搁下筷子,拍大腿笑道:“这才是有成算呢。八阿哥现在还小,身边太监少,你从现在开始服侍,以后开府招人的时候,你就是老 人了,没准能混个总管当。” 小杯子闻言抖得更厉害了,好半天,他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前程也有想过,但主要是怕死。” 王爷收了笑,好像刚才被小侄子强逼着吃清汤寡水的人不是他。“怕死的奴才,你能有什么用呢?拿刀抵着脖子,还不是把主子卖了?” “欸欸。”胤禩小手去拍五叔,要求人不怕死,这也太难了吧。他自己都是怕死的。 小杯子却是又“咚咚”磕起头来,大约是怕胤禩不要他,说话说得特别急:“奴才怕死,不知道被刀抵着会不会出卖主子。但奴才一定不会因为人情或钱财出卖主子,即便是旧主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出卖八爷。奴才没有亲人,无牵无挂,一查便知,八爷只管放心用我。” “成!”常宁拍了桌子,“这个奴才可以用。” 第38章 六岁的开端 小杯子跟恭亲王臭味相投,都是把利益作为思考逻辑的那一类人。不过是由于生存境遇的不同,小杯子更加圆滑一些罢了。奇怪的是,小太监并没有去追随赏识他的恭亲王,反而跟在活菩萨八阿哥身后奔波效力。 这不,小主子嫌弃怀恩堂的活变少了,小杯子就跑遍了四九城,总算给八爷找到了一个新的当菩萨的地方。 这时候已经是康熙二十五年的正月,雪铺在怀恩堂黑瓦的屋顶上,衬得门前两个大大的红灯笼越发喜庆。 胤禩六岁了,本来该像一年前的胤祚和胤祐一样去尚书房读书的,然而因为康熙和惠妃有意无意的拖延,他如今依旧是个四处撒欢的自由人。 小阿哥穿得圆嘟嘟的,仿佛一颗红色的绣球,一摇一摆地滚进怀恩堂的大门。当然这话是不能搁八阿哥跟前说的,小家伙长高了两公分,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是颗球形的。 没有哪个有灵智的生物是爱做颗球的,就算是系统,都在暗搓搓攒积分兑换四肢呢。 怀恩堂院子过道上的积雪,已经被几个留守太监扫干净了。就连鹅卵石之间缝隙里的雪,都用盐巴化了去,小靴子踩在上面,半点声响都没有。 待到进入屋内,大通铺上、制药房里都空空荡荡,就连陆小太医都进宫当值去了。 “小丁子这就走了吗?”胤禩问小杯子。他指的是之前被打成重伤的那个太监,后来人醒了,自说姓丁,在茶房做事。哪里的茶房,大家伙都没问,就叫小丁子。 小杯子把八阿哥引到正屋的炕上做了,上茶水上点心,一边说道:“可不是。就除夕那天,内务府把人接走了,说主子还要继续用他。” “他还虚弱着呢。”胤禩嘟囔一声,然后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 “爷,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主子惦记,不比扔在外头强?哪怕主子不是个好性子,但总得攒点养老本吧。”不去宫里做活,哪里来的银子呢?小杯子、高无忧几个是例外。他们正式在怀恩堂挂职领俸禄的,相比宫里自然是清贫,就这,还是小杯子给小八爷磕了好几个头才换来 的。 胤禩心里明白这些底层人过得艰难。太监里有那吃得满脑肥肠的硕鼠,但更多的还是可怜人。小手托腮叹了一口气,胤禩抓了把松子给小杯子,请他一起吃。小太监眼泪汪汪,谢了好多话,才在小凳子上坐了半个屁股。他把那把松子郑重地放在一个褪色的小荷包里,实在馋了才从里面掏出一颗来尝个味道。 “我不曾想一个病人都没有呢。”八阿哥说,“过年半个月呢。” “爷,宫里讲究吉利。大过年的,不会赶人出宫的。” “这倒也是。”八阿哥剥了颗松子,偷偷塞给小系统,忽视了它哇哇大哭“积分飞走了”的声音。“话说,这天寒地冻的,城里老百姓应该也有生病的吧?” 小杯子收拢桌上的松子壳,一张白净无须的脸贼眉鼠眼地凑上来:“阿哥想治病救人,奴才还真寻摸了个去处,就看阿哥能不能说服宫里的几位了。” 这一副试图带坏小孩子的样子是要闹哪样?周平顺咳了一声。小杯子连忙坐正,眼观鼻,鼻观心。 “你好好说。”胤禩道。 “城北景山后头有个婆婆庵,好些无依无靠的老宫女在那儿住呢。内务府偶尔送些柴米去,也就饿不死而已。若是生病了,都是硬熬着。” 八阿哥没听完就从炕上跳了下来,红色的衣袍衬得小脸粉扑扑的:“那还等什么,走啊?景山也不远,能赶落锁前回宫呢。” 小杯子和高无忧捉急了半天,都没找到劝小主子先打报告的理由。男女授受不亲,但小阿哥才六岁,自然管不到他头上;他们自己和周平顺,都不算男人了;侍卫们稍微麻烦些,但留在庵堂外头也是使得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被决定了。高无忧留守,小杯子带路,领着侍卫和小主子去往婆婆庵。车上还有个鼾声震天的恭亲王常宁,这位主子昨儿跟蒙古王爷通宵喝酒,今天早上可放话说了,不到午时不用叫他。 婆婆庵是树木掩映下的三间屋子。最小的一间里放了座木头雕的观音菩萨,朝着门口接受香火,其他两间住人。 房屋也有些年头了,但比起曾经不加修饰就能拍恐怖片 的怀恩堂还是体面一些的。很多老宫女爱干净,只要不是动不了了,一定把菩萨像前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 其实,若是妃嫔身边体面的老嬷嬷,即便出宫了也有的是达官显贵接到家里去教导女孩子礼仪规矩。凄惨地聚到婆婆庵报团取暖,那无非三种原因,主子失了宠,或者被家人抛弃,再或者是配给了太监,断子绝孙。 然而旁人眼中的凄惨,她们是不认的,仍有规矩和体面在骨子里。比如胤禩入门就见到的那个守着功德箱的老太太,雪白的银发一丝不苟笼在发髻里,上头簪一朵新鲜腊梅,衬得靛蓝的衣服都有了亮色。 老太太轻移两步,步子的间距都还跟宫里的规矩一模一样。“小阿哥是拜菩萨,还是寻人?是与家人一道,还是自个儿?” 她认出了胤禩腰间的黄带子,心知这是一个宗室的小爷,因而言语很恭敬。同时,心里疯狂搜索着哪个王府有类似年纪的小男孩。 她的疑问马上得到了解答。 周平顺上前一步,脸上笑眯眯地介绍:“这位是宫里的八阿哥。”他虽然是笑着的,但语气却格外冷静,没有倨傲没有谄媚,更没有骗人的心虚。 这气度,压根儿不需要验证,老太太就信了他的话,当即利索地磕了个头:“奴婢请八阿哥安。” “嬷嬷起来。”胤禩抬抬小手,“我今儿出来随便走走,听说你们曾经也是伺候过长辈的,所以来瞧瞧你们。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力所能及就帮一把。” 老太太起身,微微露出一个欢欣的笑,眼尾一大片鱼尾纹晕开,依旧是个好看有气质的老太太。“阿哥能过来,就很好了。内务府知道了,下个月给的柴火都能多些。” 老太太说得客套,胤禩却不好糊弄,客客气气地表示想看看老人们的生活条件。他的身份摆着,自然是又出来几个头脸干净的老太太,如导游一般为皇阿哥介绍过去。 首先是有一间吃饭的餐厅,有四张八仙桌和十几二十张沉重的方椅。不用的时候桌子就拼到一起靠墙放,中间的场地支个火炉,几个老姐妹烤着火做针线,倒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 “咱们在宫里学的绣活好,哪怕是打络子也能换几个钱。”一个梳两把头的老太太说,她似乎是庵里主事的,答话的时候最多。“熟悉的老门路了,价格也还算厚道。” 正好这个时候到了饭点,八阿哥还有幸见识了老宫女们的伙食:白色的稀粥、腌制的野菜、齁咸齁咸的豆酱。 方才还举止有度的老太太们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一两分窘迫来。“不知道有贵客来,素斋简陋,还请原谅则个。” 胤禩尝了点酱,整个人都不好了,呼噜噜喝了一袋水才算是冲淡了嘴里那咸到发苦的味道。两辈子了,他依旧理解不了有些老年人对咸味的过度追求。 光球好奇地在桌上蹦跶,想要尝尝让宿主这般反应的陈年老酱。胤禩劝阻不及,最后收获了一只变成紫色的自闭系统。它安安静静地用尾巴挂在八阿哥腰上。不想说话jpg 恰好,有一个老宫女端着一碗挂面经过,面上还窝着半个鸡蛋。这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名宫女看上去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一下就慌了。“这是给瑚图姐姐的。” 梳两把头的老太太抿了抿唇,仿佛也拿不准是把鸡蛋面给那个瑚图氏吃,还是端上来先孝敬小主子。 屋里的气氛尴尬极了。 还是得亏小八爷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小手挥一挥:“我不在外头吃饭,你们自去吧。” 端着面的老宫女大松一口气,转头就进了寝屋。这可把领头的那个气得不轻,又还得跪下给贵人赔罪:“她从前是辛者库洗衣裳的,规矩也没有学好,让八阿哥见笑了。” “没事。瑚图氏是病了吗?在屋里用饭?” “前两天突然烧起来,一直没好。”老宫女们回答,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年纪大了,总是这个病那个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周平顺带着小杯子开了房门,护着八阿哥进去老宫女们的寝室。和太监们睡大通铺或者躺地上不一样,老宫女们有自己的床。每人一张木板床,床头床脚有粗糙的四角木棍,上面挂着用拼凑的布料做成帷帐,用来遮风保暖。毕竟,虽然屋子里算干净,但到底 年代久了,窗户木框漏风,木板床也不带炕。 有两张床的帷帐是半拉开的。其中一张上面坐着刚咬了一口鸡蛋的瑚图氏,另一张床上则躺着一个昏睡的枯瘦老人。 胤禩去摸了脉,瑚图氏还算有力气,只是以寻常的望闻问切的手段无法确定她低烧的原因。最后还是系统扫描了,才确诊是卵巢癌晚期。这是更年期的时候没有好好休养,再加上自身有基因原因所导致的疾病。 至于那个昏睡的老人范佳氏,已经九十多岁了,三个月前中风偏瘫,只能喝稀粥度日。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老姐妹们尽心照顾的结果。只是眼看着范佳氏的积蓄耗尽,喝下去的药却半分效果也无,大家就只得认命了。 “也许就在这两天。”她们说,“范佳姑姑……也算高寿。” 转头说道瑚图氏的病,老宫女们还是乐观的居多。“能吃能喝就好,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吃了好几个鸡蛋呢,准能补底子。”“你一向虔诚,菩萨定会保佑。” 就连瑚图氏自己,都能翻下床给八阿哥磕头,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奴婢哪有什么大病?不敢当着主子的面吃喝,那成什么样子?” 胤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这一个还能言笑殷殷、期盼今年再念一百卷经文的瑚图氏,也已经被命运宣判了死刑。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字数完不成了,呜呜呜呜,好慌啊。 第39章 六岁的春天 自打从婆婆庵回来,小八爷就有些低落。 他若是没有系统这个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外挂,自然可以傻呵呵地给瑚图氏开些退烧的方子,期待着她的康复。然而……正因为见识了世界的广阔,才更能认识到自己的无知。 从导致六阿哥死亡的连吡啶类药物,到即将夺走老宫女性命的卵巢癌,都是另一套方法论下能够解释的病因,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就没有能够治好她的办法吗?”胤禩搓揉着手里的系统。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就专业内的事情向别人寻求帮助,上一回……他还是个学徒呢。 小系统吱哇乱叫,但终究没逃过被揉搓的命运。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好了,光球摊在宿主膝头,翻了个身。 “商城里类似的商品。比如售价30万积分的基因改造液,来自b032号生物科技异常发达的平行世界,在进入人体后可以对全身的活细胞进行重编程改造,而癌细胞会在该过程中自发性死亡。”系统摇摇尾巴,甩出两个惬意的弧度。 胤禩真实疑惑:“我刚刚才看过,没在商店看到这个物品啊。”他怀疑系统给他看的商城不是全部的商城,而且他有证据。 光球察觉到危险,慌忙跳起来解释:“因为基因改造剂会让人类的部□□体拥有动物的特征,还有觉醒超能力,所以科技水平低于ge el3标准的世界是不允许开放的。” “唔……” “还有来自m112号平行世界的全能医疗纳米机器人,售价49万积分,进入人体后可以针对性消除癌细胞。但问题是它同时会进行老器官修复再造,最高纪录是能让使用者的寿命超过4200岁。” 胤禩:……这都是什么神仙手段?好多词语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仿佛一只来自农村没见过世面的烤鸭。“所以……”八阿哥艰难开口,“也被禁了吗?” 光球小小声:“会引起恐慌的。”它是人性化理念下诞生的新智能,宿主保护机制不允许它向封建社会的宿主售卖科技评级过高的物品。 八阿哥长吁了一口气。“真是令人神往啊 ,那相当于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了吧。”若是此生能见识一下那个什么米人就好了,含笑九泉,且能找师父师祖吹牛。 翻了下账户余额,可怜巴巴几千点。 任重而道远。 胤禩是成年人了,自然是不会干傻兮兮攒49万积分强买的事。成年人,知道人力有时尽,也知道当下是最值得珍惜的。 他兑换了一本《23世纪生物医学基础》,钻研起跟临终关怀有关的部分。 九十多岁的范佳老太太是正月二十九没的。临死前醒了一次,艰难地用没瘫的那只手写着说想吃糖葫芦。正好胤禩在,便遣了小杯子跑腿,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 范佳老太太嘴巴只有半侧能动,但依旧狠狠一口咬下,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糖浆糊住了牙齿,然后她死了,眼合上,嘴角有弧度。 应该是感受到甜味了吧。胤禩想。 至于得了卵巢癌的瑚图氏,在大地回春鸟雀求偶的季节开始腹痛,伴随着下肢浮肿与腹部积水。其实在此之前,胤禩已经开始给她喝参汤了,这是多个世界都公认的稳定卵巢癌晚期病情的最简单的办法。同时,他又按照中医的理论开了一些补气驱邪的药物作为辅助。 然而,该来的,比预想中的要快。 许多太医都听说了小八爷在京城遇到了一例绝症,其中好几个都跃跃欲试地去看了。大凡人类,都是有挑战情节的,尤其是这些某方面特长突出的人遇上了自己领域的难题。可惜的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却是摇头叹气地回来。多少都能开出方子来,然而一看都是安慰方。 “这是老病。”去年刚上任的陈院判冷冰冰地说,“石瘤、腹积水、全身脏器衰竭。” 这在普通大夫只能诊出“急症”、“暴病”之类说法的时代,他竟然跟开了透视眼一般,这是真有本事啊! 可惜陈院判不是个乐意教人的好性子,八阿哥拿着人参为主的调养方子去找他请教,只得了一顿阴阳怪气的嘲讽。“阿哥有这个钱给奴才用人参、灵芝,不如几斤曼陀罗下去,让她快快乐乐地死。”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嘲讽回去: “治不了就说治不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陈斌被噎了下,脸上的冷笑更加尖刻。他正准备和小阿哥来个舌战三百回合,对面的小短腿就一溜烟跑了。 这几天都是大太阳,八爷要去晒他的药材。他在御花园八角亭旁边发现了两块平整的大石头,南边没有阻挡,用来晒药材再好不过了。虽然御药房有统一炮制药材的人员,但小八爷有自己的用药需求。 比如今天,他晒得是人参的叶子。清朝人秉持着同一植物中必定阴阳调和的老观念,觉得既然人参的根是大补入药,那自然地上的茎叶是“大苦大寒”的亏损之物。可经过胤禩的多方验证,并不是这么回事。人参叶子功效不如根须,但也不至于说药性完全相反。 这回是他前世的经验对了。他师姐就有一个人参叶洗头的配方,就连他小侄女都养得一头好头发。他准备将那方子改动改动,拿去给老宫女泡澡,这就有了晒人参叶这一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晒叶子,还晒出个冤家来。 这一天,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御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粉红色如同云朵一般。胤禩让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石头北侧守他的叶子。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眼皮上都能感受到金灿灿的温度。宫里小阿哥脱冬衣晚,这时候还穿着袄子,简直就像在被窝里一样。胤禩晒着晒着就打起了小瞌睡。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喵呜”一声,然后眼前闪过什么白色的东西。下一秒,一片带着猫爪印的人参叶子就被踢到了胤禩脸上。胤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主子小心。”伴随着周平顺和哲嬷嬷的惊呼,场面更加混乱。八阿哥眼睁睁地看着周平顺凭借人类的身高和智商优势逮住了大白猫命运的后颈子。而他的人参叶已经全掉到了地上,东南西北都有,还有叶子被撕碎了的,可见战况惨烈。 哲嬷嬷心疼坏了,皇阿哥亲自做晒药材的工作,多么纡尊降贵多么辛苦啊,结果呢,一下子被一只猫给毁了!“哪里来的畜生?!”哲嬷嬷骂道,抬手就要打。 大白猫察觉到了危险,死命挣扎起来,锋利的爪子把周平顺的衣服都 划破了。 周公公手上用力,大白猫吃痛,发出凄厉的叫声。 “白虎——”回应大白猫的是一个稚嫩的声音。“都放手!爷在这里,看谁敢动白虎?它要是伤一根指甲,我就打烂你们的屁股!” 这是一个比胤禩还矮的小豆丁,水嫩水嫩的包子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看极了。小豆丁带着一帮子小太监,他们对着那白虎老爷讨好地哄着,什么小鱼干小肉片都拿出来了。 大白猫见到撑腰的一群铲屎官,瞬间趾高气扬,又凶狠地去抓挠周平顺。 “你不许动。”小豆丁笑嘻嘻地拿手一指,“给爷的白虎磨爪子,算你的福气。你要是敢动,我就打死你。” “呦,九弟威风着呀。要不要让爷也给你的白虎磨磨爪子?”胤禩背着小手,抬抬下巴,“你的猫毁了爷的药,先给个说法再玩吧。” 九阿哥胤禟可算是认出眼前这群人领头的是他八哥了。不过,大家都是龙子凤孙,谁怕谁呀? “我……爷的猫是活的,你的药是死的。能比吗?” 八阿哥呵呵一笑:“死物和活物是没法比,但这损物赔钱,天经地义对不对?” “爷要是不给呢?”九阿哥梗着他那几乎找不到的小短脖子道。 “不给的话,那就拿你白虎抵债。正好我配了一副有砒霜的药,缺条试毒的狗。如今嘛,似乎猫也不错。”他朝周平顺挥挥手,“带走!” 大白猫眼见着所向披靡的小主人都没法救自己,一下就急了。“喵呜喵呜”叫得好不委屈。 九阿哥一听,也急了,朝着狗腿子们跺脚:“没用的奴才!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快给爷把白虎抢回来?” 翊坤宫的太监们互相看看,一哄而上。但他们怎么打得过周平顺,还没过几招就被踹翻了两个。胤禟看着局势不妙,眼珠子一转,自个儿扑上去抱住周平顺的大腿。 这下,周平顺不敢再动了。于是四五个人一齐掰他的手,这才将白猫救了出来。 九阿哥打赢了这仗,高兴坏了,又是一个趾高气扬的豆丁了。他就知道宫里没人敢真的伤害自己。“想从爷的口袋里掏钱, 你做梦!”现年四岁的九爷说。 他的神态模样,让胤禩仿佛看见了隔壁刀宗那群无法无天的熊孩子。熊孩子,就是欠教训。小八爷手痒了,于是他掏出了御赐的玉笛。 “既然九弟不想用猫抵债,那哥哥就只能催债了呀。反正钱或者猫,我是不挑的。”他运气,吹响了笛子。 九阿哥开头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八哥是不是被气傻了?怎么吹起笛子来了?你吹得好难听啊。” 不一会儿,豆丁胤禟呆不住了:“吵得爷耳朵疼,我回宫了,不跟你玩了。” 漂漂亮亮的九阿哥快步跑了一阵,发现事情不对,怎么那嘶哑刺耳的笛音,没有变小呢?扭头一看,好家伙,他八哥就跟在他身后。 九阿哥小短腿跑更快了,但他怎么跑得过两世习武的胤禩,就算他左绕右拐气喘吁吁,胤禩都跟个背后灵一样跟着他。更可怕的是笛音就没断过,仿佛气息无穷无尽。就这样一路回到了翊坤宫。 事情有些不对,九爷开始慌了。 第40章 六岁的春天 “关门,快关门!”胤禟一回到翊坤宫就朝着守门太监喊。 然而关宫门这种大事,翊坤宫的宜主子不发话,底下人可不敢,甚至还以为小阿哥在开玩笑。 胤禟一见行不通,拔腿就跑回自己的小暖阁,“砰”地摔上了门。八阿哥和胤禟的狗腿子们一齐被关在了外面。 八阿哥吹着笛子,淡定地走到窗户边上,在窗纸上戳了三个洞。真气送笛音,一路到屋内。 屋里刚刚送了一口气的小九爷:…… 小霸王暴躁了,里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宫女嬷嬷的惊呼。“你吹!你接着吹!看谁能耗得过谁?!”九阿哥气急败坏地在屋里喊。 回应他的是“呜呜呜”的笛声。 “啊——” 八阿哥笑笑,小家伙定力不行啊。他靠在墙边,闭眼吹笛,神情颇有几分陶醉。为了误伤自己人,他叫周顺平他们呆在五米开外,旁边守护的一盏茶时间一换。 就这样不间断地吹了一个时辰,出门打牌的宜妃抱着襁褓中的小十一回来了。见八阿哥在自己宫里,宜妃还挺诧异的。“八阿哥可是稀客。”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要不来吃些饽饽?” 小八也朝着宜妃笑:“我跟九弟玩闹,打扰到您了。”说完这句,他又呜呜呜地吹起来。 屋里的胤禟还以为额娘能把魔鬼八哥带走,没想到……额娘都不管用的吗?九爷想哭,但是狠话都放出去了,他一点都不想先认怂。 作为后宫白骨精之一的宜妃娘娘,自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毕竟八阿哥的笛子真的有些难听。她叫来九阿哥的陪玩小太监,一问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什么九阿哥的猫踩坏了八阿哥的药,什么索赔,什么拿猫抵债,什么用难听的笛声催债。 讲道理,除了吹笛子催债这个,其他的宜妃都能明白。 于是宜妃打听了踩坏的药材是人参,便从库房里取了三根老参,送到八阿哥跟前,算是赔偿。 然而八阿哥拒绝了。 他左手抓着笛子,声音不断;右手在纸上写道:“宜母妃不能替 小九一辈子。” 这是杠上了啊。 宜妃也没辙了,只能让两个小爷闹去。看是九阿哥先受不了荼毒还是八阿哥先吹累。 结果,万万没想到,八阿哥一吹吹到了太阳下山。宜妃都惊了,寻常人这么长时间吹笛子,肺管子都要出血了,偏八爷天赋异禀,跟没事人一样。还能中气十足地跟宜妃告辞,说看在小十一要睡觉的份上,他先走了,明天再来打扰宜母妃。 你这个打扰是真的打扰啊!宜妃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惠妃。 如此三天,翊坤宫上下都崩溃了。 就算晚上八阿哥走了,那魔性的笛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让人难以入眠。宜妃最先带着十一阿哥躲出去了,不然小十一能哭个地裂,与笛声的天崩形成强强联手。接着小答应小贵人们也呼啦啦往外跑,或者串门或者逛花园,不到天黑不回宫。 最惨的是胤禟,哪怕他想跑呢,那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一路跟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九爷眼下两个大大的乌青,眼睛都哭肿了,还一下一下打嗝。“我错了,嗝,我赔钱,嗝。” 八阿哥放下笛子:“好说,你去年得的那只小金猪就够了。” 胤禟瞪大了红通通的眼睛,打嗝都忘记了:“你怎么不去抢?” “百年的人参叶,足足二十株才找到这么多叶子,你自己算,我开价已经很厚道了。” 胤禟还想讨价还价,就见他八哥笛子又往嘴上凑。“给你。”他从荷包里拿出小金猪,心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康熙和宜妃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嗯,反正满宫里都知道了,翊坤宫左邻右舍出门经过的时候也都能听到八阿哥的笛音。八阿哥自己也听难听的笛声听了三天,他还花力气吹呢。这位爷犟起来,可比九阿哥这个小魔王可怕多了。 康熙一开始不相信,胤禩吹笛子不是清脆好听的吗?那根玉笛还是从他的库房里挑走的呢。他要忙政事,小孩子吵架自有后宫女人去解决。 直到宜妃一脸惨白地来请, 他才发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当即叫了擅长儿科的太医往翊坤宫去。一个三天没睡好觉,一个连吹了三天笛子。都是危险期的小孩子,万一有个好歹……他可不想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再死儿子。 他本来还想着要怎么教训两个小孩。没成想刚进门,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小九眼睛周围红红的,像上了眼影,越发好看,说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乖巧。“我……给白虎剪指甲……不让它乱跑……我保证,嘤,皇阿玛……额娘……嘤嘤嘤……” 八阿哥收起小金猪,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给皇阿玛请安,给宜母妃请安。小九这几天没睡好,应该是受惊的缘故,喝点安神汤就好了。我既然拿到了弟弟的赔偿,就不叨扰皇阿玛和宜母妃了。” 他又不是不识趣的,打扰皇帝爹跟别的妃子卿卿我我作甚。 “站住。”康熙说,“让太医给你看看。” 八阿哥连说自己无事,但到底没拗过全皇宫最大的boss,在小九之后接受了太医的看诊。 “禀皇上,两位阿哥没有大碍。”太医们说,“九阿哥用些安神汤,用鸡蛋敷眼;八阿哥喝点润肺的枇杷膏。” 听到太医们这般说,皇帝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可以教训儿子了。“事情是小九先挑起的,你这次可长了教训?” 九阿哥觉得皇阿玛偏心极了:“你都不说八哥的吗?他欺负我,还吵我额娘。” 康熙的目光转向从小不惹事的胤禩乖宝宝:“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朕和惠妃?” 八阿哥理直气壮:“儿子若是只为了那些药材的赔偿,自然可以让额娘出面,让宜母妃赔给我。如今这么做只因为小九是我弟弟,见到了他行事不妥,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康熙想说胤禟才四岁,但他想想小八四岁时候的样子,再想想和小八一起长大的胤祚四岁时候的样子,似乎胤禟是真的被惯过头了些。康熙不说话了,九阿哥又想哭了。 最后,康熙下了道圣旨:“你去跟良贵人学笛子吧。吹这么难听,砸你良额娘招牌。”就这样,继武功、医术之后,小八爷又添了 一门学业。 第41章 六岁的春天 延禧宫西侧殿,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无论外头多么喧闹,一旦踏进了西侧殿的房门,就像是来到了一副冬日的雪景图里。窗边站着的女子,穿着紫灰色的褙子、湖蓝的褶裙,头发盘了个扁的两把头,几乎比汉人女子还要婉约动人。如果忽视她没有表情的面孔的话。 胤禩进门就看见了惯常在发呆的生母,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一些。同样放轻脚步的,是传旨的魏公公。 “皇上有旨。”魏珠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个掉根针都能听清楚的屋里,依旧显得石破天惊。 良贵人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光,仿佛一副只是动了起来但依旧没有生命的画。魏公公下意识抖了一下肩膀,他在心里暗骂,这西侧的房屋就是冷,全然忘了乾清宫的西暖阁可是全皇宫最宜居的屋子。 他正不舒服呢,良贵人已经跪下,声音冷冰冰地说:“妾觉禅氏听旨。” 向来传旨受到笑脸相迎的魏公公有些不适应了。他怎么觉得自己在良贵人这儿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呢?他心里忐忑,这很邪门,对面明明只是个贵人主子,虽然生了阿哥,还颇得圣宠。好吧,光这两条就挺厉害的了。 魏珠清了清嗓子。“胤禩虽暂不入学,然仍当有管教,不至虚度光阴。现令良贵人教其奏笛,每日一个时辰。钦此。”魏公公传完口谕,弯腰低头,朝着良贵人讨好地笑:“皇上关心八阿哥的学业,是天大的恩典,奴才恭喜良贵人了。” 他说完,大宫女晚灯就笑盈盈地塞了个荷包过去。“多谢公公吉言。一些茶钱,还请公公收下。”这时候别的宫女也已经将良贵人扶了起来,只良贵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 晚灯立马替自己主子描补。“良小主本就不善言辞,今儿身上又不爽利,还请公公多担待啊。” “哦——哦哦”魏珠捡着个台阶就下,“既然良贵人身体不适,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扰贵人休息。”溜了溜了,这冷冰冰的主子,也不知道皇帝喜欢她什么。 传旨太监跑了,小阿哥被留在生母屋里。他倒是挺自在的,没觉得 冰山气场有多瘆人。“九弟放猫抓我的人,还踩坏我的药材,我就拿扁嘴吹闷笛,烦了他三天。今儿给我求饶了,赔了我这个。” 他把小金猪拿出来,俏生生放在桌上。小猪仔圆滚滚肥嘟嘟,侧躺着啃一根萝卜,神形具备,格外可爱。 良贵人的嘴角翘了翘。 “然后我就被皇阿玛发配来学吹笛子了。”胤禩小手一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美女额娘。 冰山美人点点头,吐出了今天她给儿子的第一句话:“你先随便吹。” 八阿哥愣了愣:“不给张谱子的吗?”摸底考试就自由发挥,这么莽的吗? “要谱子也行。”良贵人说,然后随手抽了张纸,刷刷刷就写了两行工尺谱。胤禩拿过来一看,是一段没见过的曲调。嗐,他对这个世界的音乐是真没啥研究,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琢磨医学了。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照着谱子吹还吹不来吗? 胤禩拿起玉笛,横在嘴边。“呜,呜。” “停。”第二个音他就被良贵人叫停了,“嘴要更圆,气要更足。” 八阿哥于是重新开始:“呜,呜呜。” “第三个音不连。” “呜,呜,呜,呜呜呜。” “连音不能有断气。” “呜,呜。” “停。”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此处吹孔往内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漏气了。” …… 刚刚用笛子虐了整个翊坤宫的男人,现在吹出了一身冷汗。亲妈好严格jpg 两行谱子,硬生生吹了一个小时才吹完一遍完整的。 良贵人点点头,把装奶饽饽的盘子往儿子跟前推了推。表现不错,可以吃一个。胤禩虽不饿吧,但着实是被虐到了,咬着奶饽饽两眼水汪汪的。他都用上了内劲了,还被良贵人如此挑剔,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在她的标准里根本活不下来吧。 看小孩子吃东西还是很有养成的乐趣的,良贵人心情没有刚接旨的时候那么糟糕了。“你天生气息好,但没章法。”她额外多说了两句,“开头不 能养成坏习惯。” “哦。”某成年人心虚受教。良贵人是不知道内劲和真气的,她只能归结为胤禩到天生的气息方式上去,但那也很厉害了,抓到了问题的本质。胤禩现在,可不就是空有内劲不知道怎么运用吗? 吃完一个饽饽,还是继续吹这两行良贵人顺手写的谱子,每一个音都吹到良贵人点头的地步。如此二十遍,才得了美人的首肯。 “今日便这样,你回吧。”她说,照例是没有关心衣食住行之类的话的。 八阿哥朝她拜了拜,又想多找几句话聊,便问道:“曲子很好听,不知道是哪首曲子,想见全谱。” 良贵人摇摇头:“除来我这里外,不要吹笛,不要看谱子。” “啊?” “会养成坏习惯。” 胤禩:亲妈真的好严格jpg 而且这种除了老娘以外所有人都是渣渣的感觉,着实有些微妙啊。 八阿哥满头问号地离开了,他今天还要跟着周平顺学射箭。清朝早期,满人的小男孩学骑射还是很早的。不说上学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能射杀活物了,就连小霸王和小哭包二合一的九阿哥,都拉着小弓撒欢呢。 胤禩一点都不想到时候进了围场,连小纨绔都比不过。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以后谁弱谁尴尬。 忙于学业的小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关于生母的很多疑问,只要找惠妃问一问,就能得到解答。 傍晚,碎金洒落,延禧宫正殿,惠妃靠在贵妃榻上,白皙光滑如凝脂般的手从珐琅彩的瓷盘中拈起一颗樱桃的纤细的柄。粉色的果肉碰上同样粉色的唇瓣,仿佛是在与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内外呼应。 “让良贵人教笛子啊。”惠妃摇摇头,“万岁爷还真是会戳人心窝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康熙再一次无约而至,听到了惠妃的话。“怎么就戳心窝子了?”他大踏步走进来,让惠妃给自己换便服,然后坐下喝了口茶,“朕让她多见见儿子,不好吗?还是说咱们和馨格格,时隔多年又醋起来了?” 惠妃全名是叶赫那拉·和馨。其实她小时候叫和成来着,跟纳兰成德是同一个“成 ”,被祖父寄托了家族振兴的希望。进宫之前,家人怕这个名字没有女孩子味儿,就改成了和馨。再后来,为了避讳皇太子的乳名“保成”,纳兰成德也被迫改名,改叫纳兰性德。 往事久远不可追及。就算是“和馨”这个名字,都让惠妃心头一酸。她们这位万岁爷,真是会戳人心窝子。“皇上笑话臣妾做什么?”她露出一向温柔的笑,旋即又带上了愁绪,“她刚承宠那阵子,被人拿着升平署的出身羞辱,还被烧了好些乐器,皇上莫不是忘了?” 歌舞升平,升平署就是内务府下辖负责宫廷奏乐、舞蹈、戏曲、杂技的部门,也选宫女吹拉弹唱和跳舞。对于父亲是辛者库小官的良贵人来说,在升平署搞音乐其实是个美差,一来比洗衣服扫地种花之类的工作干净,二来与那些难搞的娘娘们没什么牵扯,不会稀里糊涂没了命去。 但成了妃嫔之一,情况又不一样了,没少因此吃言语上的苦头。最初立身还不稳的时候,甚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良贵人演奏,跟使唤戏子一样。 惠妃已经明着说了,康熙自然也想起来了。他脸色沉了沉:“本是长处,都是当年那些小人闹的。” 惠妃心中无语,“那些小人”还不是你当初的卿卿可人儿,如今不受宠了,或者人没了,就一句“小人”概括过去了。不过看着康熙一副心疼良贵人的样子,惠妃觉得今晚上又是她们延禧宫的日子了。皇宫里生存,宠还是要的。 果然,康熙在回忆完良贵人当年奏乐的风采之后,留宿在了西侧殿。 第42章 六岁的春天 系统的书库里有好多宫斗小说,其中不少皇子皇女帮生母争宠or下毒or当面撕逼的剧情。然而经过了两年多的现实毒打,龙龙已经是个不相信小说情节的人工智能了。 宿主忙死了,骑马射箭、艺术熏陶、甚至要学习临终关怀,忙得压根儿不知道同样忙死了的皇帝爹又睡了谁。 他只能在良贵人两天一换的新衣服上看出亲娘又又又得了赏赐。 毕竟,很多衣料就不是贵人级别能享受的。而良贵人的吃穿用度都已经向着嫔位看齐了,那就只能是上头赏的。康熙在物质上,是真没亏待自己常睡的女人;但要说给她个名分吧,死活压着不给升嫔位。 太皇太后还躺在病榻上,康熙不想让祖母觉得自己是个贪花好色的皇帝。 emmmmm,就很狗。典型的既要当那啥又要立那啥。 胤禩要真是个敏感的小孩子,恐怕会为了生母义愤填膺,从此发誓要出人头地一雪前耻。然而,作为穿越前父母双亡的主儿,八阿哥跟良贵人一样淡定得没心没肺。 母子俩的注意力都不在御赐的红玛瑙首饰上,而是:躺着究竟能不能吹好笛子,玉笛贴膜是用春天的芦苇好还是初夏的芦苇,以及初学者要不要学历音和吐音,等等等等。 每次斗争都是以胤禩的失败而告终,小阿哥不光被迫跪着吹笛子,吹调最高的历音,还不能把嫩笛膜吹坏。来自亲娘的社会毒打惨烈异常,远远超过武师傅和医学师傅。小八爷比常人多一辈子的记忆,所以自穿越以来都是被周围人夸聪明懂事的,直到到了良贵人跟前,才结结实实立了一回规矩。 唯有的一天休息,还是在瑚图氏老太太因癌症过世的那天。 老宫女是凌晨两点左右没的。胤禩上午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草席裹了身,在婆婆庵后头的空地上架上了柴堆。瑚图氏是老一辈的满人,行火葬的旧俗。 据说她死前嚎了一个时辰的痛,才渐渐被肺里的血沫堵住了气管。是的,卵巢癌扩散转移到了肺部。 胤禩闭了闭双眼,往瑚图氏的草席上放了一卷佛经,一 并焚去,算作这位为皇家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妇人仅有的陪葬。他要是当时在跟前,还能一针下去让她昏睡,起码能让人没有痛苦地离开。可惜的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心里存了遗憾,哪怕言谈举止能够压抑自己,但艺术是骗不了人的。下午练笛子的时候,刚吹了两个音,就被良贵人叫了停,甚至连玉笛都被没收了。 “你玩去吧。”良贵人说,“不要用杂念玷污了我的笛膜。” 胤禩愣在当场,小嘴一扁一扁的,看上去又是羞愧又是委屈。 良贵人俯身,冷香铺面而来,她的眼瞳里黑得没有半点光采。“没有怪你。”美人似乎也是在描补方才的严厉,跟孩子解释道,“放你半天假,你去找娘娘,兄弟,或者随便谁……生老病死,多看看活着的人就好了。” 八阿哥眼眶发红,低低应了一声。 良贵人手撑着头,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心事重重地出了房门。她闭上眼,延禧宫侧殿仿佛长白山的雪地上降落黑夜。 而另一边,晴空万里,风淡云轻。胤禩抱着他的小系统,走过一个个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金色屋檐。 “我也是见多了生老病死的。”八阿哥碎碎念道,“曾经我都问心无愧的,人力有时尽,很多都是天意。然而……” 光球懂事地拿尾巴尖轻轻拍打宿主的手腕:“宿主现在也问心无愧的呀。” “现在我知道了有人能够逆天而行。” “啊这。”系统又觉得自己该更新智能程度了。它那只有微微凸起的四肢雏形在空气中尴尬划动,仿佛某种外星怪物。其实现在系统已经不能叫光球了,有尾巴有四肢,也就有了腹背和头尾之分,不过脑袋还没长出来罢了。 他们一路来到了御花园,坐到了从前晒药的石头上。 八阿哥在系统界面里调出一本讲细胞的书,开始慢慢看。说实话,这对于从没接触过任何微观思维的江湖人来说,远比《解剖生理学》困难多了。 御花园的景色,虽说是经过宫人的精心布置,一年四季各有千秋,然而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小系统百无聊赖地趴在宿主 身边,一下一下地翻尾巴。直到,它听见了一声猫叫。 小系统紧张地跳起来,正好看到同样一脸警惕的九阿哥胤禟,唔,正在把他的猫往太监们身后踢。大白猫极不配合,任小阿哥怎么踢,都要往外钻。 他们自以为轻微的动静把沉浸在知识里的胤禩都吵醒了。“咦,是九弟。” 胤禟讪笑着,探着小脑袋,往胤禩腰侧打量:“嘿嘿,八哥,今天没带笛子呀?” 胤禩微微勾起嘴角:“怎么?想听曲子了?” “没有没有没有。”胤禟抱起大白猫就跑,“八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就不陪你玩了。” 八阿哥觉着,即便是教训过这小子一回,也不至于直接跑吧?扭头一看,好家伙,四哥正黑脸看着小九呢,还有三哥和太子也在。 “跑得倒快。”四阿哥胤禛咬牙道,“最没规矩的就是他。” 胤禩起来一一见过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太子打千,拱手而已。 令人意外的是,太子这回没有计较的意思,满面红光,走路都带春风呢。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今儿孤与三弟、四弟去西苑练射箭,不如八弟也一起?”太子态度相当温柔了,虽然免不了还带点骄傲。 八阿哥没想到太子会邀请大阿哥党的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虽然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太子心情飘天上去之后的表现,但是……果然还是很奇怪啊。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三阿哥说,“恰巧遇上你罢了,你要是跟去还要找人照看你。” 这话说得忒不中听,胤禩拍拍胸脯:“去就去。我有自个儿的太监,不劳三哥另找人照看我。” 三阿哥被堵了话,脸色不好看了。“射不中靶子可是要挨罚的。”他吓唬弟弟道,“要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四阿哥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 八阿哥继续拍胸脯:“马步而已,不怕不怕。” 这下子连太子都笑了:“你该说射中靶子而已,有什么难的?怎么就默认自己要挨罚了?” 胤禩挠挠头,这跟小孩子说话,都不允许有口误的吗?皇宫真可怕。 但今天太子的心情似乎真的相当好,笑过一阵后又问他:“怎么独个在花园里?没有功课吗?” “今儿吹笛子跑调,良额娘让我出来冷静一下。” 太子的脸上就带了两分轻蔑:“我虽听说她以前是升平署的台柱子,没想到敢在皇阿哥跟前摆谱。” “我亲额娘。”小八提高了音量,“又是师傅,天地君亲师,我乐意听她的怎么了?” “啧啧。”穿明黄色长袍的少年深深看了庶弟一眼,然后手掌按上了小八炸毛的脑袋。“今儿孤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失礼的事。”他说,“走,射箭去。” 小八鼓起了腮帮子。这孩子怎么这么瓜呢?想表现兄友弟恭还先鄙视一通兄弟的生母? “四哥,他跟你也这么说德妃娘娘吗?”胤禩落在后面,跟四阿哥咬耳朵说悄悄话。 德妃也是宫女出身吧。 四阿哥抿了抿唇,给没有眼色的八弟弹了个脑奔。“少说少错,懂吗?” “懂,四哥还是心疼我的。”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说。 四阿哥又开始抿唇了,表情僵硬而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有还在等更的读者吗?你们辛苦了。 第43章 六岁的春天 在西苑被太子春风化雨地“呵护”了两个时辰,迟钝的江湖人总算是觉察到了某位青少年试图挖大哥墙角的意图。他不对劲。胤禩捉摸不透太子二哥抽什么风,于是果断跑惠妃那儿去了。 求智商在线的娘娘救我狗命! 惠妃见着养子就乐呵:“小八爷来了。哎呀呀,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了,想抓着你剪个头发都找不着人。” 胤禩挺不好意思的,他每天早上在屋外磕个头就忙自己的事去了,还真有好几天没见着惠妃的面了。“都是儿子不好,怠慢了娘娘。”他想请罪来着,不料被惠妃抓了小手,带到跟前打量。 “我看你消瘦了一些,外头有那么辛苦吗?”惠妃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不顾八阿哥脸上的婴儿肥。有一种消瘦,叫做额娘觉得你消瘦。“我听说外头死了个老宫女,你还把脾气带到你良额娘跟前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小八爷连连摇头,没有被惠妃握住的那只小爪子拼命摇晃,“我可没在良额娘跟前说这些,是良额娘听出来我笛声不清净。” 惠妃摸摸他的脑袋:“你呀——人老了总是艰难的,尤其是没有子女赡养的人。你经得多了,也就没这么多愁善感了。” 胤禩垂下头应道:“哦。”小嘴还微微撅起。 这是还没有被说服。惠妃摇摇头,不再多劝,只叫嬷嬷们端来热水和剃刀,给小阿哥理头发。满人男子脑袋上秃噜一大片,虽然被系统评价为极其丑陋,但想要维持,还真不太容易。但凡四五天没剃头,发茬子就密密麻麻冒了出来,光头变寸板。 就比如现在的胤禩。 “远远看过去,额头都黑了。”惠妃看着哲嬷嬷绞了块热毛巾给八阿哥敷脸、敷头顶,一边评价道,“这么邋遢的样子,外头就没人说你吗?” 胤禩仰着小脸,命运的小辫子都握在宫女姐姐手里。“今儿四哥就说我该剪头了。”然而瑚图氏老太太刚死,他没这个兴致。 热毛巾撤下去,剃刀在头上轻轻拨动。理发的宫女云黛放在整个皇宫也是屈指可数的好手艺,轻柔得让人感觉不到 她的存在。 “说来奇怪,今天太子请我去西苑玩呢。他从前可没有对我这么和蔼过。” “你丫的知道奇怪还跟他去?”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外进来,差点让胤禩的头皮跟剃刀来个红色的亲密接触。 这还能有谁?必然是惠妃娘娘的亲儿子大阿哥啊! 十五岁的胤禔人高马大,身材匀称,肌肉健美,活脱脱一副男子汉模样。额,可能说的话不是那么男子汉。 “这下可好了,他又得在我面前炫耀了。”胤禔把桌子拍得啪啪响,“都怪小八通敌当叛徒!” 宿主天降一口大锅,气得系统光球甩着尾巴就冲了上去。“什么通敌?都是兄弟,宿主凭什么效忠你个傻大个?押宝四阿哥未来赢家不香吗?啊?宿主这么小,就要跟太子对上,他造了什么孽?” 小系统噼里啪啦说了一百字,才后知后觉普通人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这下可不得了,光球气胀了一圈,本来就短的四肢直接陷进球体看不见了。 好在在场还有一个惠妃是能够教训大阿哥的。 “你怎么跟弟弟说话呢?”惠妃瞪向长子,“小八还能拒了太子不成?他给好处你收着,他给笑脸你笑脸回去,让你办事你就好声好气地拖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看小八就做得很好。” “哼!”大阿哥气鼓鼓地坐下,咕嘟咕嘟灌了一杯茶。然他仍然意难平,像是“小八,是大哥好还是太子好”之类的话问了快有七八遍。 云黛姐姐都给八阿哥剃完了头,掏了耳朵,重新编了辫子,大阿哥的纠缠还没有结束。 胤禩越听越不对劲,与其说大阿哥是紧张自个儿,倒不如说太子才是他注意力焦点。没有一个问题落下太子的! “太子给你什么好处了?” “太子有我好看吗?” “太子那个艳俗的品味,啊哈,射箭都要用黄色的靶子,什么玩意儿?” …… 小八爷想摔桌。你去跟太子过吧,为什么要来折磨我?就连胤禔无意中解答了他最初的疑惑,都没能引起小八的感激。 “他今天是不是鼻孔又抬高了?以 前只是拿鼻孔对着人,这下好了,屋顶上的乌鸦都能看清他的鼻毛了。不就是汗阿玛让他出阁讲学吗?又不是直接让他继位了,他得意个什么劲?”大阿哥语气仿佛十八年的老陈醋,“带着狗腿子到六岁的小孩跟前装帝王胸怀,笑死我了,怎么没胆子来找爷呢?” “‘出阁讲学’是什么?”胤禩偷偷问他的小系统。 这个系统在行,呼啦啦调出一篇资料科普道:“就是当着百官的面读书应答啊,让大臣们都看看自己有多优秀。平常只有皇帝才出阁读书呢,每年都有。太子成年后有了自己的讲师,也出阁读书,这是下任皇帝才有的特权,别的皇子是没有的。” 说明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八阿哥点点小脑袋,难怪太子这么高兴,也难怪大哥这么酸。想通了,他也就没那么抗拒回答大阿哥那个“太子今儿射箭如何”的问题了。 “四十步,每一箭都中红心呢。” 胤禔嗤笑一声:“才四十步。爷能射八十步的。” “其实我觉得三哥才厉害。”八阿哥回忆着当时靶场上的情形,“他第一次离红心差两寸,第二次差四寸,第三次差六寸,依次类推,到了靶子边上,又两寸两寸缩了回来,就是不往红心上走。三哥这手控箭的能力,都能称得上绝活了,我觉得哪怕八十步,他也能箭箭红心。” 大阿哥惊了:“老三?没听说老三擅长射箭啊?都说他喜欢文人酸不唧唧的那套。” “啊?”小八爷摸着下巴,“大概是藏拙吧。嗯,因为他不能表现得比太子好。” 惠妃笑了:“既然是藏拙,小八怎么看出来的?” “我就是看出来了嘛。”胤禩靠着惠妃撒娇,“两寸两寸的,哪有这么巧的事?而且啊——我听西苑的小太监说,有一次三哥脱靶,结果他去找箭,发现三哥其实射中了一只百步远的老鼠。那次太子不在。” 西苑的小太监?西苑的太监是习武的,都是康熙的嫡系,这样子的人就连惠妃能难以搭上线。于是延禧宫娘娘的目光都变得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听来的这些闲话?” 胤禩察觉到失言,左右看看 ,嘿嘿笑道:“人总有不当值的时候嘛,人也总有身上不舒坦的时候。”他是在怀恩堂给人治病的时候听到的闲话,这可不能到处说,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惠妃在小儿子刚刚剃光滑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小滑头,有前途。” 大阿哥却是很瞧不上这样的消息:“老三怎么这么讨厌,躲躲藏藏的,一点都不大气。他怕太子做什么?故意射不准箭?也不怕祖宗从坟墓里跳出来削他这个不肖子孙。我们爱新觉罗怎么会出这种畏缩懦弱之人?”老长一段评述后,大阿哥给了三弟四字总结:“难成大器”。 “那老四呢?别告诉我他也是故意藏拙。” 八阿哥摸摸小脸,觉得实在说不出四哥藏拙的话。毕竟……他努力的样子太人间真实了。“四哥……就算正常射箭也比不过太子。” “哈哈。”大阿哥找到了快乐,摸摸八弟的脑袋。 不错不错,老三畏缩,老四武艺不行,老五不会说汉语,老六挂了,老七瘸腿,这么算下来——“还是我们延禧宫的阿哥文武双全。”胤禔骄傲地挺起胸膛,只有太子是他的对手没跑了,弟弟们想要不受太子荼毒就都得指望自己。 然后惠妃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小八可是抄完了一卷医书的。” 胤禔:……是亲妈。“我这便去。夜宵之前肯定能完!”说完就溜,没给亲妈进一步唠叨的机会。 惠妃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重重叹了一口气:“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着调。” “大哥只在娘娘跟前说心里话呢。”胤禩仰着小脸道,“他在外面一定有模有样的,毕竟外甥像舅。”看看纳兰性德,大清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背地里是个任性不喝药的。 “哎呦喂。”惠妃搓着八阿哥的肉嘟嘟的小脸蛋,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要是没有你个小滑头,娘娘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第44章 六岁的春天 这是康熙二十五年的三月,被小八爷拉出来作为反面典型的纳兰性德已经抵达了黑龙江前线,第一份工作是和来自沙俄的俘虏艰难地鸡同鸭讲。黑龙江将军说了,难得军中来了个文化人,他们一个军的大老粗全指望着纳兰才子。 而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正在京城的大宅子里策划着阴谋。 “汤斌向来跟我不和,但架不住皇帝信任他啊。”明相捋着胡须,坐在上首,两侧坐着的党羽,不乏六部尚书之类的重臣。未来大福晋的阿玛,伊尔根觉罗·科尔坤第一次参与这种密谋,颇有些不自在。按理新人是要交投名状的,他是因为女儿指婚给大阿哥的关系直接被保送进来的,但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表现一下? 于是乎,这位大阿哥的老丈人主动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暗示道:“只要明相发话。” 明珠哈哈笑起来:“别,可别。怎么动不动喊打喊杀呢?其实皇上对他也说不上信任,但一个忠心耿耿又名声清廉的汉人,还是大儒,啧啧,难得。得供着给汉人们看呢。千金买马骨,听说过吗?” 话说到这里,满族大员们脸色都不太好看。不光是皇帝提拔汉人让他们不高兴,更重要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还真不知道“千金买马骨”的典故。 明珠忍不住有些寂寞,他因为懂汉学而跟文盲格格不入,这就是他虽然是坚定的满人立场但喜欢笼络汉人士子的原因。谈个阴谋都要有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才好哇。 “还请明相明示。” 纳兰明珠老爷子无趣地摆摆手:“皇帝要给汤斌尊荣,我们拦不住。但皇帝觉得尊荣的事,未必就真尊荣了。我们也不用做什么,就科尔坤吧,等过几天皇帝要选詹士府的时候,你举荐汤斌做太子詹士。他不是标榜正统吗?让他给太子讲书去,够荣耀,够正统吧。” 但太子的师傅,可是要跪着上课的,还动不动就被康熙挑刺不勤勉,教坏了太子。 屋里的众人闻言都笑了,争先奉承起来:“还是明相高明啊。” 纳兰明珠捋着胡须笑了,花白的眉毛下,是藏着狡诈 精光的双眼。最好别被他抓住机会。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算汤斌死了,都能成太子身上的污点呢。 围绕着太子出阁读书,京城中暗潮涌动,然而这些,处于深宫的小八爷是无法感知到的。他只知道三月里他跟兄弟们去观摩太子读书,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师傅们要先二跪六叩,才能得到一张软垫垫在膝盖下跪着给太子讲课,差点没把下巴给惊掉了。 太子是坐着的,远比师傅们的位置高啊。说不好听点,太子扔个茶杯都能扔师傅们脸上呢。 刚一走出尚书房,胤禩就忍不住了。他拉住旁边四哥的衣袖,小声说:“师傅们这么大年纪,身体受得住吗?” 别怪他为什么找阴晴不定的四哥说话,别的兄弟他也不熟啊。 胤禛的表情也不好看,一副被刷新了三观的模样。“汗阿玛……”汗阿玛怎么,四阿哥没有继续说。 小八眨着眼睛,后面呢。 四阿哥:……“我要是当了阿玛,绝不让我的孩子也这样。” 胤禩认同地狠狠点头:“我也!”他从四哥身边退开,回头去看因为腿脚不便落在后头的胤祐。“七哥,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呀,娘娘得了一些新的糕点方子呢。且我听说猫狗房新生了一群小猫小狗,下午一起去看呀。” 胤祐本来走得一高一低的,看见弟弟的目光,瞬间绷直了身体,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了两步。“我还要练字。”他闷闷地说。 “难得今儿不上课嘛。”胤禩去磨他,“就看一下,一下,不耽搁你练字。看完我也练字呢。” 显然小透明胤祐受不了这样的热情:“我……我再考虑一下。”然后落荒而逃,看他逃跑的速度,难以让人相信这是个先天残疾。 被当成洪水猛兽的八阿哥很受伤,灰溜溜地去找四阿哥:“四哥你说,我要是约五哥,他会去吗?” 胤禛抿着嘴唇冷着脸:“会,胤祺老好人。” 八阿哥的眼睛又有了神采,转头就跟五阿哥嘀咕上了。靠着小系统的作弊,胤禩顺利地用蒙语完成了他的邀请。 看了全程的四阿哥:……我倒数十个数,你再不来邀请我,我 就记仇了。 “四哥,你走错了,延禧宫这边这边。”小八挥着小手,从被记仇的危险中拯救了自己,“四哥,你是喜欢猫还是狗啊?” 胤禛冷着脸,大步跟上:“狗。” 谁要养猫了?只有九阿哥那样的熊孩子才养猫。 孩子们的快乐十分简单,一只小哈巴狗就能让三个半大孩子高兴起来,完全将还在跪着上课的师傅们忘在脑后。 时间很快就到了四月。黄道吉日,太子出阁读书。在前宫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 知道吗?清朝的朝会是在乾清门的,乾清殿是皇帝的寝宫,属于后宫的范畴。乾清门呢,算是后宫大门,这其实不是一种很正式的场合。之所以在乾清门听政,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不用皇帝走很远的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维护三大殿真的很费钱啊!而要是在乾清门,本来就有侍卫值守,屋漏了地板脏了平时就打扫修补了,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费用。 而这次太子出阁,专门开了许久不用的保和殿,这是下了大本钱的,光是打扫除尘布置场所就准备了半个月的时间。更不要说整个仪式的流程,考哪本书哪一段,该怎么说,从太子到师傅,都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皇子们也站班,天蒙蒙亮就跟着叔伯们一起,站在保和殿外等着皇太子闪耀登场。从老大到小八,一个不拉,要不是小九小十性格比较骄纵,这两个也得被带上。 总之,场面非常宏大,人员异常众多。就连九品小官,乃至于翰林院等着发职位的非正式官员都齐聚一堂,将广阔的洁白的广场都占得满满当当。 凌晨五点四十五,伴随着太阳晃悠悠地爬上东边的宫墙,吉时到了。 “啪、啪、啪。”三声礼鞭响。保和殿中开始奏乐,是号角与大鼓。雄浑的乐声中,殿门缓缓打开,皇帝和太子的金黄色的仪仗,像一大一小两条金龙一样自殿中游出。 第45章 六岁的春天 到了见礼的环节。在太监尖细而高昂的声音里,先是太子领着大学士、翰林、詹士府和群臣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接着是众人向太子行二跪六叩大礼。 十五个头磕下来,小阿哥们都有些晕了。尤其是腿脚不便的七阿哥,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 胤禩看着他颤抖的背影颇为不忍,然而经过嬷嬷和娘娘的耳提面命,他也不敢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做什么。 “自古帝王绍隆景祚,首重教育。朕自立元储以来,广延名师,又亲力教化,无一日间断。盖储君之德行学识,乃社稷绵延之本也。太子胤礽,天资聪颖,坚韧勤奋。年方十三,学有小成。今遵循古礼,出阁讲授,广御经筵,宣百官于文教昌盛,亦贺江山之后继有人。”康熙的声音从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传来,高亢、自豪,充满兴奋。 很显然,皇帝没有让太子师傅们做主导的意思,甚至宣旨太监跟礼部司仪的活他都想抢。更进一步的,还能给你安排上全新的项目。 “经筵开始之前,先让诸位臣工传阅太子的功课。”康熙说。 锣鼓敲响,一个个等人高的大箩筐被太监们从殿内搬出,竟有络绎不绝之势。 这些全都是太子的作业?这是攒了多少年啊?某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 等到真的有纸张传到手里,看着每一页上面康熙的御笔批注,就算是素来知道皇帝宠爱太子的近臣要员,都为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恩宠而震惊。 当时就有人拜了下去,“当当”磕头,口呼“千岁”,亦或是颂扬“江山有后”、“大清之幸”。 这样情不自禁的赞美让皇帝龙颜大悦。广场上一派君臣相庆四海升平的美好景象。 皇帝炫耀完儿子从小到大的作业,就该进入到常规的讲学阶段了吧?然而事情再一次出乎众人的预料。 太子的经筵,是辩论式的。 比如那个被纳兰明珠讨厌的汤斌,就是第一个上场的。他先讲了一段《大学》中有关“格物致知”的注解,旁征博引,很是强调端正态度的重要性。 “盖人心之灵 莫不有知。正心则道理自明。” “夫子此言,胤礽不能苟同。”太子说,“若正心即可明知,又何须修身、齐家、治天下之言?正如汗阿玛曾说,忠心诚心之士为国之栋梁,然仍需能人小吏为其臂助。德为本,才为支,德才兼备方为上上品。夫子以为如何?” 汤斌还能反驳他不成?于是连忙跪下磕头请罪。“太子真知灼见,是臣迂腐了。” 康熙哈哈大笑:“国之储君,自有尔等忘尘莫及的气度。起来吧,恕你无罪。” 汤斌松了一口气,擦着汗退到一旁。第二个讲师上前,重复汤斌的故事。 眼瞅着一个个老学究被太子在四书五经上辩驳得哑口无言,最后热泪盈眶地表示“太子的学问已经超过了师傅”,在场的文化人都哑口无言了。 知道你们会作假,但没想到你们会把大家的脑子踩地上摩擦啊。 小八都忘记挠脸了。是他江湖人输了,论玩还是爱新觉罗会玩啊。 最后,八阿哥把他被皇帝爹和太子二哥踩过的脑子磕到白色石板地面上,吹了一句自己都没听懂的彩虹屁。 心满意足的康熙终于放了大家离开。 小八看看满脸呆滞的兄弟们,再看看红光满面的索额图和太子,第一次对大哥的心态产生了共鸣。 他同情地拍了拍大阿哥的屁股,换来了胤禔一个白眼。 “没大没小。” 不过这个白眼翻完,胤禔的脸色有了好转,不再是刚刚典礼上惨白惨白的样子了。 “打猎你们来不?”胤禔问几个弟弟,同时拿后脑勺对着耀武扬威的太子党官员。 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都摇头,表示要好好学习。“我要好好读书,汗阿玛重文教。”他们说。 当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要是自己的学问能比太子好,是不是也能得皇阿玛看中? 他们这种小心思,就连粗神经的大阿哥都能看出来。鼻子里轻哼一声,大千岁撇撇嘴:“汉人那些迂腐的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学成他那样吗?” “谁怎样?”三阿哥叉腰,清秀稚气的鹅蛋脸上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嘲讽。“汗阿 玛就喜欢学问好的,旁门左道再钻研,也讨不得好去。” 这话是把小八也一起嘲讽了。 大阿哥一把把八弟扯到身后,圆眼一瞪,跟熊一样:“指桑骂槐什么呢?有本事你跟爷说清楚。” 三阿哥缩了缩脖子,但依旧是一脸你们都是大傻子的表情,看得大阿哥想打人。 还好小八一把抱住了哥哥大腿:“大哥,兄弟的事,回头私下说,这里人太多了。”他说完,一个劲地朝四阿哥、五阿哥使眼色。 于是四阿哥拉住了三阿哥,五阿哥冲到了老大跟前。“打猎打猎,大哥我要打猎。” 胤禔理智回笼了,最后用敌对的眼神看了老三一眼,一手拉起小五一手拉起小八,大步流星地走了。 只留下三、四、七三个阿哥,在纷乱的退场的人潮里,仿佛三只无人认领的小猫。 “呸,三个武夫。大局已定,挣扎什么?就不怕以后被清算吗?”三阿哥胤祉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反正三个“武夫”是听不到了。他们往皇太后那儿请了懿旨,就骑马出了城门,一路往西郊去。 春天正是动物繁衍的季节。满族从艰苦的东北山林里走出来还没几代,不捕杀怀孕的母兽是基本常识。 大阿哥胤禔骑马射箭本来是挺威风的,但好不容易瞄准猎物,就把弓箭放下了。又拉弓,又放下。 “草(一种植物),又是个带崽的。”他骂道。紧接着,那只正在啃嫩草的母兔子耳朵动了动,蹬腿就跑,几下便没了踪迹。 胤禔铛一下把箭枝扔回箭袋里,也失去了打猎的兴致,转而散了侍卫出去。“去找找兔子洞,若有刚长毛的兔崽,活捉出来给小五小八玩。” 八阿哥闻言眼睛就亮了,像白大胖一样的药兔啊!想要! “养兔子好,谢谢大哥。” 大阿哥捏了把弟弟的脸蛋:“就知道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五阿哥的想法完全走了另一个方向:“养肥了,烤着吃。” “烤着吃也行。”大阿哥哈哈笑,“小八这种活菩萨才是少见。” 小八眨眨眼,笑得一脸温和谦 逊:“兔兔这么可爱。”当然要拿来试药啊。 这是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各种颜色的花瓣落在草地上,而树梢上全是新长成的浓绿的叶子。喜鹊在远处喳喳地叫着,甚至天上还划过两只大雁成对的影子。 小系统神灵活现地站在马头上睥睨四方。“喜欢兔子?嗯?全是宿主的,我承包了。”它用霸道总裁式的语气说道。 胤禩笑得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前几天某人还假惺惺地要让师傅们坐着讲课呢。”大阿哥突然说。 “啊,哈哈。”八阿哥艰难地收住笑,“然后呢?” “汤斌那些软骨头辞了,非要跪着上。呸,跟明相跟前装得很有骨气似的,威武不能屈云云,什么玩意儿?他就是嫌弃爷,觉得爷没指望,认了太子当主子。在主子跟前像条狗,呸呸呸,还不如一条狗呢?” 胤禔话说得粗糙,但情绪还算平稳。“爷不稀罕那种东西。外头再传得什么名臣大儒,哈哈,爷就记得他当众磕头的奴才样。” 五阿哥皱眉摇摇头:“大哥别这样。我没听见,你也没说过。” “你就是胆小。”大阿哥瞪了眼。 “都是兄弟,背后说小话不好吧。”老好人胤祺扭着屁股,仿佛坐垫下放了只刺猬似的。 “爷说哪个兄弟了吗?爷说的是汤斌!爷就是看不起这种背上没长脊梁的腐儒!”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劝。 正巧这个时候侍卫们抱着一窝小兔子过来了,五阿哥和八阿哥争先恐后地跑上去挑宠物。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要这只黑色的。” “那我要花色的。诶,这只是黑眼白毛,我也要这只。” …… 第46章 六岁的夏天 胤禩回延禧宫的时候,怀里揣着两只小兔子。一只白毛黑眼,半点不怕生,小脑袋不停往外探。一只黑白花纹,奶牛一样,只顾着蒙头睡觉。 惠妃听说是老大给弟弟逮来的小兔子,也高兴,说:“他这回算是出息了。”没有当场被人看笑话,回头还能照顾兄弟,惠妃已经很感动了。虽然跟三阿哥起口角有些美中不足。 “抱上来我看看。”惠妃摘了指套,笑盈盈地招呼,“哟,这白白胖胖的小模样,呵呵,像小八小时候。” 突然被cue的胤禩:???“娘娘,我现在也还小啊。” 惠妃瞥了他一眼,用帕子捂嘴笑:“都该进学的人了,还好意思说自个儿小。” 胤禩差点汪地一声哭出来。娘娘这是有了兔儿子,小八就成了过时的了。瞧瞧这阵仗,又是拿上好的布料做兔窝,又是找专门学这个的小太监照顾着,养小孩也不过就这样了。 “那娘娘给小兔子取个名呗。”八阿哥压制住幼稚的情绪,脸上挂起逐渐开始带有个人风格的君子微笑。 “让我取名……”惠妃失笑,眉头向上抬起,旋即又恢复了常态,“一个叫探茅,一个叫枕粱。” 活泼的白兔子探头探脑,撞到的都是茅草;慵懒的花兔子呼呼大睡,头下枕的都是粱米。 寓意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惠妃娘娘不愧是纳兰才子的嫡亲堂姐,文化人啊。胤禩咂咂嘴,换作他自己,可能会取名叫“看看”和“睡睡”。 从正殿请安出来,免不了要去一趟西侧殿,今日份的笛子还没吹。不过,小兔子们就不去良贵人跟前献宝了,免了污了笛音,连累他梅开二度又被赶出来。 交代了红绣姐姐亲自去盯着之后,八阿哥整理衣冠,调整仪态,摆出最得体的模样,这才在守门宫女的请安声中跨入良贵人的地盘。 八阿哥还在练最初的那一段曲谱,不说倒吹如流,滚瓜烂熟是有的。然而亲娘不点头,那自然是他功课还没做到家。 想当初孔子学弹琴,要三月不知肉味,弹到在梦中与作曲者交流感情才算是成了, 他才哪到哪? 春去夏来,时间过得很快。 探茅和枕粱都长大了一圈,跑起来能让照顾它们的小太监累掉半条命。探茅聪明得不像一只兔子,都学会扒着红绣姐姐的裤腿讨东西吃了,讨不到还会作揖。而枕粱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德行,只有当探茅的巴掌糊到脸上的时候,才会果断出击扇飞那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小老弟。 没错,两只都是公兔子。俗话说得好,一洞不容二兔,除非实力悬殊。探茅和枕粱就是实力悬殊,一个是相声运动员,一个是相扑运动员。 胤禩到底是没能在惠妃娘娘的兔儿子身上动手脚,他压迫的还是白大胖。可怜的大白兔全身上下的穴位都被扎了个透,从此看见胤禩就眼泪汪汪,十根萝卜都哄不好的那种。 随着天气转热,怀恩堂迎来了新的一批病人,就连婆婆庵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据说婆婆庵的菩萨能治病,只要求了签,按照解签的药引吃,多半能好,很是灵验。 就这样上午当医生当神棍,半下午的时候回宫,练习吹笛子,早晚打拳习武,日子可以说过得很充实了。 这一日六月初六,宫里粘了知了,又给娘娘小主们分了蜜瓜和葡萄。只因这一天在民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俗称姑姑节,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但宫妃们出不了宫,几宫主位还能请母亲嫂嫂进宫看一眼,下头的便只能得些瓜果开心一下了。 当然了,这些小节日,胤禩是不知道的,只当是入夏了洒扫一下。不过惠妃娘娘去赴宴了,他就直接来了西侧殿。 良贵人斜倚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白得仿佛能透过光。虽然平时她也是这样,但作为医者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良额娘身体不适吗?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知道在生母嘴里得不到什么,胤禩问的是大宫女晚灯。 晚灯满脸担忧:“娘娘今儿早上起来,只用了三调羹粥。” “无事,你先吹吧。”榻上的冰美人睁开双眼,依旧是漆黑的瞳仁,其中仿佛有无尽的力量,也仿佛什么都没有。“今儿换谱子。” 好家伙,两个月了,终于可以吹同一 首曲子的第二节了。胤禩振奋起来,在良贵人目光的示意下从柜架上找到那张新的笛谱。 轻轻跟着哼了几个音,就能发现它的曲调既与之前的第一节相似,在节拍上又慢了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不等,形成了一种带有差异的统一感。 这显然是一支成熟的曲子。但是主题是什么,恕他一个半吊子没能听出来。 qaq没有钟子期那样的才能,做不了天生的知音了,只能老老实实照着曲谱练技法。如今这一节节奏慢了,更加要求气息的稳定。 胤禩是提心吊胆地吹,时不时按照良贵人的要求返工。一个时辰马上就过去了。 美女额娘又靠了下去,闭上眼:“你走吧。” 这就有些不太对劲了。小八爷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凑过来:“我给良额娘诊个脉吧。” 良贵人睁开眼,沉默地看着仿佛又长高一些的儿子。 “我给良额娘诊个脉。”胤禩又说了一遍,他此时的语气不再像是个软萌的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坚定的医者。 “唉。”良贵人伸出手。 一搭上去胤禩就“咦”了一声,这像是滑脉啊。又仔细摸了摸,怀孕不到一个月,刚刚能摸出来而已。开了系统一查,胚胎和大人一切正常。 于是小八爷放心了,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却被良贵人掐住了脸颊。 “唔?”胤禩睁大了眼,“唔唔唔?” “德妃要生了。”良贵人说。 八阿哥秒懂,德妃要生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同时爆出良贵人有孕,保不齐又是一场风波。唉,都是生活逼的,他胤禩如今也是个会动脑子考虑人际关系的人了。 小手捂住小嘴,八阿哥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 良贵人这才靠了回去,让晚灯解了头发,抱着被子睡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眼下宫中的局势,能容许她这个辛者库包衣膝下有两个孩子吗?如果二者不能两全,她自然是选择保胤禩。 良贵人在等,等眼看着要出生的人出生,等眼看着要死去的人死去。等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音 乐一样。 这一年的六月,大清朝的后宫里发生两件与子嗣有关的大事。 先是钮钴禄贵妃的十一格格突然折了,这可怜的小姑娘没满八个月就感染了天花,突发急症,当晚就没了,甚至都没等到第一碗药熬好。 那日陆小太医也在,事后跟小八感慨道:“种痘是全民大事。只有人人都不再得了,才是真保住了没种痘的孩童。”小格格这个岁数,没种痘,也没序齿。于是宫里还是五个公主,加上一个尚在观察期的十格格。 贵妃哭得不行。她生育少,不是下蛋似的德妃、宜妃,死一半还有两三个。本来一儿一女一个好字,如今只剩下了十阿哥一根独苗,怎么不让她心痛? 偏生这个时候德妃又生了一个健康的十二格格,更是惹了贵妃一阵心酸。 然而心酸又怎样?钮钴禄贵妃和钮钴禄皇后一脉相承的理智。“将那柄和田玉如意送过去吧,算我贺她。能锁在库房里东西,免得过了病气给小格格。” 永寿宫的宫女嬷嬷们闻言,都呜咽起来。贵妃也抱住十阿哥,不停垂泪。 胤俄还小,不理解妹妹离开的悲伤,但他喜欢额娘,此时不断抚着贵妃的后背。“额娘乖,不哭不哭。” 贵妃哭得更凶了。 胤俄:……qaq九哥救我。 关于德妃又生了个女儿这件事,宫里佩服她和看她笑话的人对半开。前者觉着德妃不愧是靠着肚子能生逆袭上位的第一人,看看,六阿哥死了刚一年,这下一个就生了,最重要的是健健康康的,很得皇帝的喜欢。后者的心理就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生了又如何,还不是个女儿。 但德妃有宠能生,那就有下一个阿哥。哪怕是家族最显赫的钮钴禄贵妃和佟皇贵妃,都得承认德妃在宫里的脚跟是越站越稳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如果把生产比喻成鬼门关,那么德妃就像是个鬼修,在鬼门关溜达着溜达着,修为就蹭蹭蹭飞涨,容貌都越来越好看了。 这让人何处说理去? 七月里出了月子,德妃娘娘容光焕发,越发温婉可人,丝毫不像是在酷热的月子房里闷了一个月的 模样。 小系统都忍不住跑过去探查敌情了,确认德妃不是穿越重生,也没带什么金手指,才悻悻地回来。 “这是位面之子的力量。”系统跟宿主说。 宿主:……宿主喂了系统一口凤梨酥。哎呀,论点心,永和宫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 他们此时在十二格格的满月宴上。德妃难得穿了一件红色系的衣服,涂了鲜艳的口脂,乌发如云、面若朝霞,甚至还有闲心去提拔别的姐妹。“章佳妹妹此前与我说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我生得突然,来不及上奏。如今只怕是有四个月了。” 康熙听了自然高兴。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不好,至亲老去的悲伤只有至亲新生的喜悦来冲淡。“宣太医。” 都是事先就让太医查过的,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临时被皇帝宣来的幸运儿高高兴兴地宣布了“母子均安,胎心强健”,便得了一笔赏赐。 至于嫔妃们心里是如何酸的,皇帝不在意,许多资历长的娘娘们也早就麻木了。一连串的恭喜贺给了章佳庶妃,然而任凭德妃如何暗示,康熙也没松口位分的事。 大家心里就有数了,十个儿子都比不上慈宁宫的那位老祖宗。当然太子不算。 第47章 六岁的秋天 八月里,秋风起了。树梢上的叶子黄了一半,与依然翠绿的另一半夹杂在一起,像一副丰收的油彩画。垂死的知了们在开着最后的大合唱,期望能够找到配偶,延续自己的基因。然而生物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人类只觉得它们吵闹。 反正康熙是发了一回火,然后一夜之间,紫禁城里的蝉鸣都绝了迹。 这些圆滚滚的节肢动物是遭了无妄之灾。因为帝王的怒火是显而易见的牵连。 慈宁宫的昭圣太皇太后又病了,老毛病,中风。幸亏太医院陈院判到得及时,给扎了几针,人才缓缓醒过来。 然而太医能救回来一次,救回来两次,还能一直救回来不成?老人自身的免疫力是在衰退的。太皇太后自己都觉得怕是大限到了,中风醒来后总喜欢拉着康熙说古,从科尔沁草原说到皇太极,其中许多康熙之前都没听过的往事。 “要是能再回一趟家乡看看就好了。”太皇太后最后感慨,不必说,以她的身体状况是回不去的了。 康熙很伤感,但也只能诏了科尔沁的王爷入京来相见。若是科尔沁的子孙中有合适的人选,他准备将十六岁的大公主嫁去科尔沁,以备在太皇太后死后继续维持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密切关系。 皇帝的打算,太皇太后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孙子,能在这个关口还理智地思考国家大事,是她教育成功的证明。只是,公主下嫁,到底比不上后妃进宫啊。何况大公主只是养女,没有母妃作为臂助。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没有跟皇帝开口,比如给太子指一个博尔济吉特侧妃之类的话。知道会被拒绝,那就没有必要再说。“许久没见阿哥和格格了。都带来让我瞧瞧吧。宫里有添什么喜事吗?” 康熙心里松了一口气,在科尔沁和孙儿之间,祖母还是更偏向自己的。他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笑容,道:“十二阿哥会说话了,是个开口早的。十二格格也能翻身了。章佳氏那胎大约十一月里能生,前儿卫氏也报上来有三个月身孕了。” 太皇太后眉毛动了动,最近生的怀的,都是 包衣啊。但她都快死了,也懒得去计较这些,只是点点头:“好,都是好孩子。”她抓住康熙的手,笑着流泪道:“你阿玛子嗣不丰,从前都说是汉人的诅咒,说得人想回关外;还是你的命壮,这阿哥啊,格格啊,都排到十二十三了,玛嬷高兴,高兴……” 康熙想起自己早年也是不停死孩子,忍不住也红了眼眶:“玛嬷好好养病,后头还有小十四,小十五,排着队等着喊您乌库妈妈。”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咳咳几声,被喂了口水,才又平复下来。“好。”她靠在靠枕上,虚弱又慈祥地看着皇帝,“玛嬷好好养病。” 皇帝替自己的祖母掖上被角,又看了一会儿她布满皱纹的睡颜,才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全后宫里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孩子的事是最要紧的,务必每个都平平安安的,若是有什么坏事惊到了老太太,稍微沾点关系的都要吃挂落。 一时间,宫中的门禁都更加严格了。延禧宫也紧了紧皮子,哲嬷嬷、小周公公、红绣等人没少被敲打。其实他们宫里总共出了四个孩子,惠妃生的大阿哥自不必说,良贵人如今有两个了也不必说,还有布贵人生的三公主。不过呢,大阿哥和三公主都是十多岁的大人了,自己住在阿哥所和公主所,所以现在延禧宫上下就紧张着良贵人的两个宝贝蛋。 胤禩出宫时的侍卫增加了,良贵人身边也多了嬷嬷。弄得大家想说点悄悄话都费劲。 良贵人的整个孕期,就只有德妃过来看了一回,支开旁人赏了会儿菊泡茶。 “你想生?”德妃手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口中低低问出的话却一点都不雅致。 良贵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它想活下来,时机太好了。” 巨大的菊花在琉璃茶盏中缓缓盛开,将整杯茶照映成灿烂的色泽,仿佛其中泡着一杯黄金。“你这胎怕是会生在丧期里。” “无所谓。”良贵人的眼睛看着金黄色的茶盏,空洞洞的,“它想活,就自己挣。”就像胤禩一样。 “成了。”德妃突然将声音提高到了正常的音量,是说给周围的许多双耳朵听的,“如 今只能叫妹妹看个热闹,等妹妹的小阿哥满月了,本宫再请妹妹喝茶。” 良贵人在晚灯的搀扶下甩了甩帕子,生疏地回答道:“多谢德妃娘娘。” 整个过程,听着就是德妃热情地来展现自己的贤惠,而良贵人,依旧是那座油盐不进的冰山。 后宫的女人们战战兢兢地等着太皇太后的驾崩,许多人开始抄经祈福。若是老太太活下来了,这就是她们的孝心感动了上苍;若是老太太不幸去了,那这些就正好烧在葬礼上。左右是要抄经书的,早抄不亏。 惠妃也抄经书,不过她每日只抄三页,其余的自有代笔的宫女。红刻姑姑就是,平日里好吃好喝地高薪供养着,工作就只有抄书绣花,字迹针脚与惠妃一模一样。她是跟惠妃打小一起长大,最忠心不过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人,就只有钮钴禄贵妃才有,佟家和赫舍里家都没有为女孩子想得这么长远。 有人代笔,惠妃就有多余的时间把延禧宫把得铁桶一般,甚至还能打听一些宫里宫外的消息。就比如:康熙的奶兄李煦从江南寻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进宫,假称是包衣旗人,是李煦的远房表妹,其实人人都能看出来是个汉人,人还裹小脚呢。 美人姓王,目前也没个身份,就住在储秀宫里。反正储秀宫娘娘疯了,不会受气。不过太子就不太高兴了,差点捅到老祖宗跟前,得亏他还是个有良心的,看老祖宗的身体孱弱,又想到从小到大受老祖宗的恩惠深重,最后把这口气咽在了肚子里。 “太子哪里知道这么多事?”惠妃抿了口茶水,说话的神情颇为散漫。 良贵人在屋里养胎,陪惠妃说话的是布贵人几个。“赫舍里家还有眼线呗。尤其储秀宫娘娘还是赫舍里家的。” “没了乳母那个主事的,不成了。”布贵人说着遗憾的话,语气却半点不遗憾,还有些小兴奋,“什么小事都让主子操心,不成的。小主子不该管这些,争风吃醋是女人的事。” 惠妃摇摇头:“元后在的时候,也是精明的。没想到……” 这话说得远了,资历浅的小常在小答应都不敢搭话了。 “有 皇上护着太子,元后娘娘泉下有知,必定安慰。”布贵人说,“咱们别为了贵人操心了。贵人自有神佛护佑——话说,新进宫的那位,”布贵人比了个小脚的手势,引得众人都笑了,“听说长得像我们宫中的一位妹妹。” 惠妃神色依旧是淡淡的:“还能像谁?不就是像良妹妹吗?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便是好看的人不相似,皇上喜欢的好看的人,也必是相似的。” “娘娘说到点子上了。”布贵人笑得露出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脸型像良贵人,眼睛像宜妃,嘴巴笑起来跟德妃娘娘似的,还有一支比那喇贵人还好看的鼻子。这是我听储秀宫的下人说的。” 惠妃抚掌:“这可不得了,难为李煦能找出这么个妙人来。” 小答应小常在们快把帕子拧碎了,只有早不承宠的布贵人还能跟惠妃言笑殷殷。“谁说不是呢?这些外头的要员啊,为了讨皇帝的欢心,根本不管我们女人的死活。” 惠妃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的模样,肃了脸。“布贵人这话说对了,我们女人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看看贵妃和佟妃,家里人得力,便是容貌不是顶尖,也圣宠不衰。再看看良妹妹、章佳妹妹,怀着身孕也不见什么实质的好处。这满宫里,因为自身受宠惠及家人的,只有早年的宜妃;便是德妃,也是实打实拿命生孩子生出来的。所以啊,你们与其想着在容貌衣服这些细枝末节上使劲,不如只抓两点,一个是绵延子嗣,一个是督促家里人上进。咱们这位万岁爷最是圣明君主,但凡父兄有点功绩,或者膝下有个一儿半女,难道会忘掉你吗?” 方才还在聚众恰柠檬的众多小主幡然醒悟,不管是真醒悟,还是装醒悟的,都起身下蹲,道:“谢娘娘提点。” 正巧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兴奋地跑过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黑龙江大捷,纳兰公子在阵前俘虏罗刹两名大将,捷报已经抵达乾清宫了。” 惠妃眼前一亮,露出了一个温柔得仿佛三月湖水的笑:“真的?那可有说什么时候班师回京?” 小太监被问住了,迟疑地摇摇头:“没听说,许是 还要等圣旨。” “罢了,不为难你。”惠妃抓了些金银瓜子,赏给小太监,又宣布延禧宫众人多发一个月俸禄。这下,方才还脸僵的小答应小常在们彻底乐开了花,一个个上来恭喜惠妃,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 更是有想向惠妃学习的,准备让家里人也去军中捞功劳的。但这话就说得简单做得难了,没有纳兰家那样的背景,还想轻松捞功劳?想屁呢。 良贵人等了这些年,也没等到家里出一个佐领。 第48章 六岁的冬天 也许是黑龙江大捷的好消息真的带来了喜气,十月的北京在初雪飘落的季节接连迎来了几桩好事。首先是庶妃章佳氏平安生下了十三阿哥。再接着就是太皇太后,这位对于清朝初期的政治稳定起到关键作用的老人,终于在太医们的精心调养下又能起身走路了。 为了庆祝太皇太后的康复,康熙皇帝特意命人在慈宁宫重新设立了被取消的中秋晚宴。一大家子一起陪老太太喝清淡的药膳,也算是修身养性了。 胤禩就是在这天晚上再次被叫到了曾祖母跟前。他打千起来,就听见康熙的声音:“你给乌库妈妈摸摸脉吧。” 八阿哥应声抬头,看见老太太干干净净只戴了一支簪子的简单发髻,以及那个小小的发髻下被风霜摧残过的脸。这个老人是这具身体的血脉来源之一,他本该熟悉的,然而,他与她说过的话一只手掌都能数完。 康熙还在跟祖母介绍:“这是小八,奉了您的恩典潜心学医,如今也救了不少人了。” “哎。”太皇太后慈祥地笑了,但她没有摸摸小八的脑袋,也没有拉拉他的小手,只是那样慈祥地温和地将手腕送到他面前。 老化的血管已经在皮肤表面凸起,显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黑。 胤禩将手指搭上去,然后就想哭了。他也许是想起了同样回光返照的老宫女,也许是感受到了慈祥的面具下冷漠的内心。这颗内心,永远没有机会向他打开了。 “乌库妈妈要保重啊,多吃蔬果,也要适当走动。”即便是名医,也有只能说场面话的时候。 “朕想带你乌库妈妈去泡汤泉,可以吗?” “可以的。”胤禩从方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名医的素养,“乌库妈妈是脸中风,可以泡汤泉,属于热疗法。但是水温如何,泡多久,需要遵从医嘱。” “嗯。”康熙点头。他知道这种具有一定风险的尝试,太医是绝对会阻止的。但他想让祖母最后再享受些清福,便只有来问最实诚的小孩子了。还得是有相应知识的小孩子。 有娃在学医真的挺方便的。康熙一边心里感慨, 一边摸摸胤禩的头。“去吧,找你兄弟玩去吧。” 八阿哥行礼告退,退了两步又折回来,礼节也丢了,只说:“不能泡久的啊,泡前也不能喝酒不能吃肉的啊。”说完,又跑了。 康熙看他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转头跟太皇太后说道:“是个实诚孩子,朕颇喜爱他。” “实诚孩子固然好,但还是稳重的孩子能继承你。” “玛嬷说的是。”康熙略一颔首,又唤了太子到跟前,让太子跟太皇太后说话。太子陪着老太太,说着自己在学问上的进步,听得老太太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若是有生之年能看到太子成婚就好了。”太皇太后说。 康熙连忙应道:“朕看中石文柄家的大丫头。石家满门功勋,踏实肯干,多有建树。且石家格格端正大气,堪为国母。不过朕准备再给石家一些恩典,将路铺好了,再公布这件事。” 太子妃是汉军旗,而不是蒙军旗,这是在意料之中,但真听康熙说了,太皇太后免不了有些失落。“好,不错。汉军旗自削藩以来元气大伤,皇帝的考虑是对的。” “老大的婚事却是在下月呢。”康熙突然说,“玛嬷长长久久的,还能抱到玄孙。” “好——不错。”太皇太后笑道。 然后,太子就垂了眼。 对哦,老大下个月要结婚了。这要是被他生出了长孙,就要更得意了。太子的手指在衣袍一侧抓紧,纳兰性德在军前立下大功,已经让老大对着他耀武扬威起来了。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十三岁的少年太子挺直后背。第一,他得让索额图参与进前往黑龙江谈判的使团当中。这份保卫北疆的功劳,太子党不能不沾。第二,他得先得个侧福晋,跟老大比比生儿子的速度。 不管太子心里有多少不乐意,到了十一月初八的黄道吉日,紫禁城还是开了大门,迎入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在满目大红色的喜堂上首,惠妃自出嫁之后第一次戴上了正红色的首饰。这是皇帝特许的,让她能在媳妇跟前更有牌面。喜宴摆在乾清门外,大宴群臣,虽然没什么仪式庄严,但依旧是大手笔 的场面。这毕竟是皇帝第一个结婚的儿子,没有什么规矩照搬,全按照皇帝高兴的来,哪怕这其中很多地方逾越了礼制。 但是嘛,纳兰家正风光,大阿哥正受宠,最重要的是皇帝喜欢,太皇太后也不反对,那自然也没人不开眼提什么逾越。许多平日里言辞凿凿正统的言官,这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可算是让太子见识了一番人情冷暖。 “根源在纳兰家身上,如果不是明珠,如果不是纳兰性德……”太子在毓庆宫里甩了一通鞭子,这才戴上平日里克制的面具,整理衣服去赴老大的喜宴。 他到的时候,兄弟们都到了,就连小九小十都跟在老大后头,嚷嚷着要看新娘子。 大阿哥胤禔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越发好容貌。“去去去。是兄弟就帮大哥挡酒。” 十阿哥这种小孩子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激的?当即拍胸脯答应道:“大哥你看好吧,我酒量顶呱呱的,我是巴图鲁。” 下一秒,十阿哥的光脑门就被胤禩拍了一下:“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新娘子不看了?” 小十纠结了,到底是看新娘子呢,还是喝酒呢?最后是九哥点醒了他:“我们可以既看新娘子也喝酒!” “对对对,”小十嚷嚷,“八哥你太坏了。我可以既看新娘子也喝酒。” 胤禩叉腰,对着两个小混蛋抽出了笛子:“不行,只能二选一。” 小九哇的一下哭了。 小十一脸懵逼。 其他阿哥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热闹的场面,刺痛了太子的眼睛。他好像从来没有和兄弟们这样笑闹过。但只是一瞬的异样,他就踏步上前,拱手给大阿哥道贺:“今儿是大哥的大喜日子,孤在此贺大哥大嫂百年好合。” 胤禔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怀疑他被换了个皮囊,底下并不是真正的太子。“能得太子一句大哥可不容易。”大阿哥缓缓笑了,然后豪气地拍拍太子的肩膀,“多谢兄弟了。” 随后,在三阿哥的带领下,连同新郎官大阿哥在内,所有人给太子行了打千礼:“参见太子。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49章 六岁的冬天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很冷了,护城河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漆黑的天上距离飘雪,也就是差一些水汽而已。 然而大阿哥的婚宴却很火热,不光是因为随处可见的火盆子和红暖炉,更是因为太子和颜悦色的表情。 哪怕太子只是喝了几杯就被皇帝叫走了呢,至少也是个好脸色不是? 明珠的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原本还提着一颗小心脏的大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地推杯换盏,享受起御厨的手艺来。难得宫中摆了流水席,颇有几个热菜呢。 宗室王爷们更是恣意,他们中的许多人仗着黄带子的血缘和祖上的功绩,就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此时逮着大阿哥这个成亲的晚辈就准备灌酒。 康熙如今活着的亲兄弟只有两个,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这是得算自己人的。小八爷的算盘早就啪嗒啪嗒打好了,一通唱作念打,把两个亲伯伯亲叔叔拉到了给大哥挡酒的阵营里。 呼啦啦挡完了十桌酒,新郎官都退场去揭盖头了,福全才反应过来,拉住正想开溜的常宁:“老五,不对啊,咱们作甚替小辈挡酒?”明明他们也可以做灌酒的那一方啊。 常宁看着蠢兮兮的哥哥,摊了摊手:“傻了吧,老三的种跟他一样坏,能使唤咱们当牛做马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半点手软的。” “噤声,老三也是你叫的?”这可是皇帝的排行,就算是兄弟,也不能管皇帝叫老三啊,脑袋不想要了?福全只想一巴掌把这混不吝的弟弟拍成哑巴。 “行吧行吧。”常宁不耐烦哥哥的唠叨,打断他道,“咱们不给大阿哥灌酒,已经很给面子了。难道还真惹火上身不成?见好就溜吧。” “五叔,这就走呀?您最喜欢的烤全羊还没上桌呢,不再等等?”小男孩清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让常宁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转过身,就看见八阿哥胤禩笑眯眯地站在觥筹交错的酒桌旁,正仰头看着自己。“哎呦,这不是咱们小八爷吗?”常宁捏了一下侄子红彤彤的脸颊,“叔叔可是给你做了大面子了,你还不放人吗?” 常宁常带着小八出宫晃悠,两人一点不见外,装腔作势信手就来。“五叔哪里话,”八阿哥笑嘻嘻地爬上常宁膝头,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切了块牛肉吃,“明明是五叔对待大哥情深义重、义薄云天,主动伸张正义、爱护晚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常宁哈哈大笑。“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这是吃了我的肉还要说是为了让我养生啊。” 福全也笑,哄着小八喝了点醒酒汤,见小孩子脸上的红晕消下去了些,才又捡了花生米给他吃。“八阿哥怎么不去看新娘子?” 小八爷挺直后背:“我是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怎么能够让大嫂难堪呢?” “什么鸟语,听得爷耳朵疼。”常宁在胤禩头上弹了个脑崩儿,“还君子,你可别学成汉人酸不唧唧的样子。” 二叔福全的性格显然比乖张的五叔要谦逊得多。“八阿哥是个懂事的。”他说,又把他们这桌所有的糕点盘子都放到了小八的跟前。胤禩想去抓酒壶,还被福全给挡了,再怎么说自己还没醉都不好使。 “二哥跟老古板一样。”常宁嘀咕。 胤禩却是好脾气的,没有酒,就抓着糕点啃,满手都是酥皮掉下来的屑。“雅克萨那儿说俘虏里有疫情,皇阿玛说派我师父去,是也不是?”小八啃着啃着,突然问。 常宁万事不管,还经常翘班不上早朝,此时脑子都是懵的:“哈?” 反之福全那是个兢兢业业的朝政百科全书啊,一秒给出答复:“是让太医院院判朱纯嘏领队,率领医官十人前往。” “我师父老大的年纪了。”小八含着糕点,声音都是含糊的,“现在冬天了,雅克萨多冷啊。我想跟着去照顾他,皇阿玛不让。” 常宁抖动大腿,差点让糕点把八阿哥噎死。“必不可能让你去的,你死心吧。” 这点福全赞同:“没有让皇子涉险的道理。至于你师父,他是臣子,需要为君分忧。” “二伯,你也是皇子,你也为君分忧啊。”曾经的皇子,现在的臣子,不矛盾啊。 福全:“可你还小啊。你想为君分忧,等到大阿哥这个岁数吧。” 在叔伯这里也没有讨到支持的胤禩彻底耷拉下脑袋,他怎么就是个小孩子的外壳呢? 耷拉着脑袋的小八爷回延禧宫的时候,惠妃正送走了最后一波来道喜的妃嫔。 惠妃还能不知道养子这模样是为啥?这小子吵着要去黑龙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朱老太医的圣旨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今天婚宴上人多,必是往叔伯那儿搬救兵没成,才这副强颜欢笑的表情。 “你不去看新娘子吗?”惠妃问。 胤禩摇摇头,自己爬上椅子坐了:“我怕娘娘冷清,来陪娘娘。”说完,乖巧地笑了笑。 惠妃心里哼一声,想这可能就是蓝颜祸水吧,长大了不知道要祸祸多少小姑娘,然而看他白嫩嫩一小只讨好的样子又忍不住怜爱他。“就你会说话。”惠妃捏了捏小八的脸颊,觉得温度有些低,又喊了热参茶给他。 “娘娘今儿多了个闺女,恐怕要高兴得睡不着觉。”胤禩抱着茶碗,美美地咗一口,“小八这么会说话,娘娘可不要有了大嫂就忘记我呀。” 一屋子的女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惠妃拿帕子遮了嘴,笑骂道:“小祖宗,延禧宫就属你最会上蹿下跳。哪里能忘掉你去?那还不把我屋顶上的瓦都掀翻了。” 就这样又说了几句玩笑话,惠妃便开始办正事,将回门时候要送回伊尔根觉罗府的礼单看了又看。再加上明早新妇要来延禧宫请安,清扫尘土、修剪花草、张灯结彩,乃至于茶水点心、见面礼物,都是要趁今晚做好才行。 小八爷坐在椅子里,眼见着周围的宫女太监来来去去,只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今晚正殿人来人往的,不是休息的地儿。你去西侧殿睡,顺便照顾你良额娘。”惠妃说,“我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都没顾上她。” 胤禩扭扭屁股:“知道了。” 看他心里还存了几分别扭,惠妃便又哄他道:“你也别只觉得外头的人需要你看顾,宫里的就不指着你了?你护着良贵人把这胎生下来,才是如今一等一的大事。不然你在外头有个风吹草动,连累宫里的生母也受惊吓,岂不是一辈子的憾事?” 这番话说得江湖人是服气的,他揉揉小脸,跟大人似的叹气:“我知道世间的忠孝信义,大多是不能两全的。罢罢,我再不提这茬,娘娘可要把我师弟也送出去啊,让他看顾我师父。” 将一个小小的陆医士放进北行的名单里,当然要比把年幼的皇子放出去容易操作得多。惠妃自然没有不应的,甚至还能打包附送两个小厮去给老太医倒马桶。 被养母开了空头支票的小八爷晕晕乎乎地出了正殿,跑良贵人屋里睡觉。说来奇怪,即便外头的热闹如同能烧出花来的美酒,让人意醉神迷,但跨入西侧殿矮矮的门槛,就仿佛迎面一股冷风,让人瞬间清醒。 良贵人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撑得特意定做的孕妇棉袍都有些紧紧巴巴。她这一身显然是只能在屋里穿的,袖口都没有花纹,睡袍一般。且良贵人脚上穿着平底的棉鞋,头发都放下来编了一根扁平的麻花辫垂在胸口。 但她的脸依旧是好看的,像一朵被雨水冲刷过的白莲花,没有半点瑕疵。至于孕中的发黄长斑,抱歉,只有可能发生在出身高贵的妃嫔身上,包衣宫女出身,若是孕期还会变丑,那早就失宠了。 良贵人在屋里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看见儿子进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用洗净蔻丹的手指点点胤禩常坐的位置,示意他坐。 八阿哥按她的意思坐了,又招呼红绣姐姐取水来洗漱。刷牙、洗脸、擦身、泡脚,他这一套做完,良贵人也走完了今日的五十圈。 “腿肿。”良贵人说。 什么?这还不到七个月腿就水肿了?胤禩一骨碌凑上前去,毫不避讳地拉起良贵人的裤腿就是一番检查。是有些轻微的肿胀,但还没到水肿的地步。八阿哥心里稍安,又摸了脉搏,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血压异常。 放松下来的胤禩摸摸下巴,开始名医模式:“腿肿,主要是血脉受到压迫所致。额娘这个状况……第一是不能穿太紧的衣服,比如现在这件。” 宫女嬷嬷们闻言就紧张起来,忙不迭给良贵人换了一件外衣,然后一个个眼巴巴地听小阿哥继续说。 “其次,是不能久 坐和久站。睡觉的时候把腿垫高。” 大宫女晚灯:记笔记记笔记。 “其三,饮食不能太咸,要适当吃肉和奶蛋。良额娘孕中太挑食了,小八给您准备的食谱每次都不吃完,这不妥。” 嬷嬷宫女们闻言,瞬间跟八阿哥同仇敌忾,谴责起自己的主子来。 “八阿哥说的是,小主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能挑嘴呢?” “明儿开始的肉汤,小主必须喝完,可不许耍赖。” “主子每次遇上鸭肝鸡胗,都是不吃的。” …… 被集火的良贵人一脸冷漠。“你开药,别说这些没用的。” 胤禩叹气,他这个亲娘不是一般的难搞。“是药三分毒,别动不动就喝药。今晚小八给您按按,泡泡脚,明早起来喝一盅排湿的冬瓜排骨汤,就能好上不少。只是弟弟越发大了,子宫压迫血管,还是重在调养。” 良贵人满意了,闭上眼,享受着儿子的按摩。 这样子血脉相连又软和的小宝贝,可比男人靠谱多了。她突然就对肚子里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有了一丝丝的期待。 第50章 六岁的冬天 第二天是见新大嫂的日子。小八一大早就被哲嬷嬷从被窝里薅起来。冬天的日出来得晚,外头还是黑咕隆咚的,就连烧着火盆的屋子里都冷。 昨晚给良贵人捏腿的小手还有些疲乏,这是使用真气过度的后遗症。不过他是走过江湖的,这点小累比起前世的磨砺差远了。坐在床上瞎想了几分钟,胤禩清醒了,不用人再催就自己穿衣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净后还跑去小炉子上检查了良贵人的冬瓜排骨汤。 “不要吵醒良额娘,我去前头就成了。” “嗳。”晚灯守炉子守了大半夜,此时眼窝都是青色的,但依旧朝小阿哥展现了什么叫做“感激涕零”。“小主多亏是有阿哥。” 跟兢兢业业的晚灯打过招呼,胤禩就带上自己的人马,踢踢踏踏往正殿去。 延禧宫正殿依旧亮着红灯笼。那些做打扫的,煮红枣汤的,依旧呆在昨天胤禩见到他们的位置上,显然是通宵了一晚。 惠妃已经起了,发髻上罕见地插了一根凤鸟展翅的点翠金簪,华贵非常。 八阿哥和小系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惠妃娘娘平日里不戴点翠首饰的。”小系统忍不住嘀咕道。 小朋友疑惑的视线自然逃不过娘娘的眼睛。惠妃扶了扶那簪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气:“这是我入宫前家里给我备下的,如今拿来送儿媳。” 小八:“喔!” 原本是嫁妆呀。可惜惠妃是作为庶妃入宫的,父母饱含期待准备的嫁妆只带进来了一两件。而凤钗这种高调的物件,即便是带进了宫,轻易不敢往头上戴。 而大福晋,因为是正妻嫡位,反倒是能戴一戴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孩子的身上弥补了自己的遗憾吧。 怀着感慨的心情,八阿哥陪着喜气洋洋的惠妃展开对未来祖母生活的无限幻想。这一聊就是从天蒙蒙亮到东方既白,又从东方既白到日上三竿。 大阿哥和大福晋这对新婚小夫妻这才姗姗来迟。 宫里不能放鞭炮,那便点起红灯笼,放出圈养的喜鹊,一时间叽叽喳喳竟也有着不输 给鞭炮的热闹了。 大阿哥胤禔红光满面,迫不及待就想往前冲,大踏步了三四步才想起来踩着花盆底的新婚福晋,又大踏步折回去,牵着小媳妇慢慢走。 这憨态看得人忍不住想笑。 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只觉得一晚上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大阿哥和大福晋感情好,等于马上就会有皇长孙,等于延禧宫一脉继续圣宠不衰,等于自己这些奴才们也能多得赏赐。逻辑完美。于是大家伙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给大阿哥、大福晋请安。”齐刷刷的请安声中,穿得红通通的一对小年轻走进了正殿的大门。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身上顿时就出了一层薄汗。 “快坐下,快坐下。”惠妃笑盈盈地招呼,“脱了大氅,小心热晕了去。” 虽然母妃这么说,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不可能真就大大咧咧地坐了,传出去就真成笑话了。就连一根筋的大阿哥,都不会把这客气话当真。 朝着婆婆磕头、请安、奉茶,又给小叔子见礼。一整套流程,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做得落落大方,行云流水,看得惠妃不停点头。 这些经过大选的贵女,别的不说,气场都是尽有的。 八阿哥捏着大嫂送的沉甸甸的小荷包,抬眼去看惠妃。这里头都是金镶玉的小铃铛,足有百来个了,这可是份大礼。 “你就收下吧。”惠妃笑道,“都是一家人。” 胤禩这才将荷包交给周平顺收起来,笑得牙不见眼。 这时礼仪已经走完了,惠妃的点翠金簪也送出去了。大阿哥收了那幅端庄样,过来揉弟弟。“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胤禩被他搓揉得声音都变形了,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小辫子,“大嫂真厚待小八呀。” “嘿,明明是爷厚待你,才有你大嫂跟着对你好。可不能颠倒因果。” “真论起因果,那也是小八先帮大哥挡酒的。” “呦,呦呦。那你从小到大,谁教你骑马,谁带你打猎……” …… 两个皇阿哥小学生斗嘴,都把第一次到延禧宫的大福晋看愣了。 “他们平日里就这样, 习惯了就好。”惠妃拉过大福晋的手道,“你也别端着,咱们是一家人。”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面上笑得腼腆,心里却是暗暗留了个心眼。咱们是一家人,那跟谁不是一家人呢?这是婆婆要给自己上课了。 果然,只听惠妃接着说道:“如今你是第一个嫁进来的皇子福晋,也没有旁的妯娌,倒是占了先来的便宜,长辈们还是拿你们当小孩子看的居多。你平日里就照顾好自己跟胤禔,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没必要频频去跟什么格格夫人娘娘交际,累得慌不说,还多做多错。” 大福晋圆圆的脸盘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保证道:“不要做左右逢源的人,我记住了。” 媳妇是个上道的,惠妃更加高兴,亲手将红枣茶的杯子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胤禔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但胜在实诚。你好好待他,劝慰他,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尽管往延禧宫来。我虽年纪大了,但给儿媳妇支支招的力气还是有的。” “额娘还年轻呢,皮肤比二八的少女都要好。哪里就老了?”大福晋笑着奉承道,她如今看上去比刚刚进屋时要放松不少,大约是惠妃的话说得推心置腹的缘故。 “不行了不行了。”惠妃连连摆手,但脸上的笑容是越发灿烂了。大凡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被人说年轻的。“你这一遭进来,内务府派了不少人过去吧?” 大福晋捧着茶杯,端端正正地回答道:“昨日兵荒马乱的,媳妇准备今天回去就开始查。” “先用着,大面上错不了去。”惠妃看着和煦,说出来的话却老成,“有人喜欢先立威,也有人喜欢先观察一阵再来个雷霆手段,都可以,按你喜欢的来。只有两点你要记住的。” “媳妇听着。” “其一,恩威并施才能得人信服,一味镇压是不可取的。其二,手段不止用在一时,而是要时不时拿出来用,变着法子用。这宫里啊,经年的老仆背主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你要是总以为别人的荣辱是系在你身上的,就此放松了警惕,那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也怪不了别人。世上总有蠢人,有疯子,有被贪婪蒙了眼 睛的人,也有为了情爱命都不要的人……奴才也是人,人的欲望千千万,人的恩怨千千万,凡事多留个心眼。” 大福晋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多……多谢额娘教我。” 惠妃笑得有两分疲倦:“总归,只有咱们是一家人。你现在还小,以后你就知道了,日子还长。” 忐忑不安的伊尔根觉罗氏在惠妃跟前弯了弯脖子:“我记住了,我会慢慢学的。” 对于女人们的殚精竭虑毫无所知的男人们,依旧在一旁打闹。日子对于皇阿哥来说,总是比福晋和后妃更加快乐的。 大阿哥如今算开府了。虽然还在宫里的阿哥所居住,但已经开始上朝站班,也有了一两个幕僚,说起国家大事头头是道的。 在大阿哥的转述里,眼下清朝最重要的问题有两个:北疆的战事和南方的水患。 北边自不用说,跟罗刹人打了好几年了,如今好不容易雅克萨大捷,对面的摄政女皇投降,这协议怎么签,必是得好好谋划的。不过毕竟纳兰性德在这里面立了战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将这一桩事解决了,大阿哥一党的名声实权会再上一层楼。 “打完了罗刹,西北还有葛尓丹呢。到时候爷也能跟着出征,建功立业。”说到这里,大阿哥就庆幸自己生得早了,“小八就不成了,你乖乖在宫里陪娘娘吧,哈哈哈。”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控诉道:“大哥坏。” “哈哈哈。” 最后,是南方的水患把已经得意忘形的大阿哥给拉了回来。“靳辅治水治了七八年了,现在跳出来摘桃子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太子还嫩着,索额图才是真恶心人。” 治水的靳辅是明珠一党,从去年开始就被不断弹劾,说他贪污治河款云云。偏他运气不好,这两年雨水多,接连水患,惹得康熙也不满意了。 大阿哥对此忧心忡忡,生怕治水的差事被太子党给夺走。这虽然是一件苦差事,但权力大啊,全国大半的省份都要听河道总督调度,这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明相就不会把那些老鼠按下去吗?”大阿哥说着说着就开始着急,于是小八的脸颊 又遭了殃。 “唔唔唔,可能明相有自己的打算吧。” “真是急死个人,他也不跟我说。爷这么大个人了,在汗阿玛跟前说句话比他私底下做动作有用多了。” 惠妃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虽然这是我生的。”她跟儿媳妇说,“但那些跟大臣有关的事,你还真不能听他的。” 大福晋抿着嘴,笑得一副温柔腼腆小媳妇样。“媳妇听额娘的。”她小小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