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帝和玉玺(一) 我穿越了,穿成了个小透明公主。 据说我天生文曲星,因为我生下来时,手里握着一张纸,那张纸上都是让人看不懂的文字。 得知这一点时,我欣喜若狂,不是修行功法,就是穿越攻略,一定金手指来找我了。 从乳娘那骗来“胎稿”,我打开一看——人外恋爱调查问卷。 什么玩意? 我蛮以为身边埋伏着一个“外”——毕竟发出的问卷总得回收,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外”,问卷可能是穿越前偶然落入我手的什么ip的周边产品,和我一起穿了过来。 我长大后,除了擅长背书,并没有突出的才华——尤其在创造诗词歌赋上。外界对我的关注渐渐淡了,不少人认为是生我的宫女独具心机,想要为我造势,奈何财力微薄,拿不出金银珠玉,只能造张鬼画符假稿充数。便宜爹认为自己被愚弄,十分生气,将给过的宠爱悉数收回。待我十六岁,已是宫内首屈一指的小透明。 小透明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登基称帝。文曲星是不可能文曲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文曲星的。让我给诗词歌赋做做点评也就算了,让我作诗是万万不能的。 登基本应很顺利,连人外恋爱调查问卷都被拿出来说了一嘴,当做我生而不同的异兆。我的母亲都得到了平反——她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如何买通产房里所有的仆从,令她们众口一致? 登基大典即将结束的时候,异变发生了。 我的玉玺飞升了。 玉玺周身光芒幽幽,映得我的脸色发绿。它在我“哪个兔崽子装神弄鬼糊弄朕?!”“朕岂是会被神棍迷惑的昏君?!”“莫非它就是那个自称搞论文的问卷作者”的目光中,飞到了半空。 碧空劈下一道紫白闪电,正中玉玺。 我的表情管理险些失控,这是在渡雷劫??? 侍卫包围了我,将我和朝臣保护起来。人们如临大敌,警惕地盯着半空中的玉玺。雷电在它周身游走,它看起来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我尚且算得上冷静,保护圈里的朝堂却沸腾了。保我党、废我党以及不给我点颜色看看我就会放飞自我真当做了皇帝天下第一党为这是吉是凶吵得不可开交。 “我大祁朝有白日飞升的人物,这是大吉啊!”这家伙故意模糊玉玺的身份。玉玺没大祁户口吧?算了,看在是我方队友的份上,我不拆台。 “女帝登基,冬雷震震,乃至见弃于国玺,难道不是因牝鸡司晨而起的大凶之兆吗?”这则剑指我的性别。 名字很长·辣鸡作者只想凑字数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给我颜色看看党的主要人物太傅,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 “可陛下今后就没有国玺可用了。” “……” 妈妈,就是他,这个人结束了比赛jpg 叭叭了那么久,传国玉玺的“雷劫”都快渡完了,这群大臣终于讲到点子上了。 玉玺没了,我大可以再造一个。然而,这是传国玉玺,意义非同寻常。 何况“白日飞升”与“背弃女帝”差别可大了,我可不会让玉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飞了。 我在一片“陛下不可!”,“陛下三思!”,“陛下当以龙体安危为重!”的呼声中,面无表情地走向了太傅。 太傅戒备。 我从他身边走过。 太傅放松。 我当即走出了宫廷临时组成的,抵御雷劫的人墙。 太傅再次戒备,不仅伸手阻拦我,还加入了呐喊的人群:“还不来人护卫陛下!” 说是护卫,其实是把我拽回去。我躲了过去,并且拉住了玉玺的衣角,把他拉了下来。 是的,把他。 传国玉玺并不是以本体飞升的,在九道天雷过去后,它变成了一个俊雅青年。我之所以能抓住他,是因为他没急着走,还在一片接引的仙乐中骚气地整理衣冠。 和预想中的抵抗不同,一声不吭就坑帝的传国玉玺非常顺从地落了地,“怎么了?我虽然是稳定吃皇粮的传国玉玺,但是我也有进一步的追求的。而且我和祁朝的约定已经结束了。” “……和祁朝的约定是怎么回事?” 青年解释了原委。 他做祁朝的国玺,给祁朝任劳任怨地打长工。相应的,祁朝的历代君王,需要给他蹭帝王紫气,助他修炼,直至他功成飞升。和他约定的,是祁朝的开朝皇帝。前朝把皇宫烧了个一干二净,开朝皇帝正缺玉玺,且当时百废待兴,他正忙得团团转,哪里还管会不会坑子孙,先答应了再说。 与玉玺的约定遂成皇帝间代代相传的秘闻。 我估摸着是便宜皇帝爹去得太突然,他光顾着和我交代国事,断气前还没讲到这一节,所以我才不知道。 “你和你爹紫气太足,加快了我修行的进度,所以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之所以让你当皇帝,不光是因为你哥哥都争权夺利死光了,也是因为你的紫气最多。你爹问过我,我就这么同他说了。” 青年很实诚,我很高兴,一时没憋住,给了废我党一个得意的小眼神。 “我不拦着你飞升。”虽然我内心的小人已经手拉手跳舞,但我还是揪着青年不放,“不过你得留下继承的玉玺。先帝离开前留下了你。作为传国玉玺,你也当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留玺定国邦。” 如果交不出玉玺,那就是骗子没跑了。到时候再将他打入天牢也不迟。 “哦,我险些忘了。”青年笑笑,凭空掏出了一块玉玺,“这是安汉公。” 安汉公,和氏璧所雕成的玉玺。古时秦国欲以十五城相换而不得的玉璧。 架空背景突然插入这个设定实在出戏,辣鸡作者连玉玺男主名字都不想取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但我完全懒得管。因为我仿佛听到了美妙的,对废我党的啪啪打脸。 要论意义,安汉公与国玺不相上下,何况我又有飞升国玺亲自盖戳认定帝王紫气最重,说明我是天生帝王,严重打击了废我党的气焰。 “安汉公也可修炼。”青年松手后,玉玺徐徐落地,化作一个眉眼清隽的少年。 我龙颜大悦,毕竟我最喜欢清秀病弱美少年了。 人外恋爱这不就来了嘛! 玉玺飞升后,我走路带风地完成了登基仪式。 登基完后,我处理政务,顺带和安汉公培养感情。毕竟仙人交代过,安汉公被摔过一次,身体虚弱,需要真龙天子贴身看顾,才能治愈伤势。 我不怀好意地一口答应。 因为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立他为后。 玉玺地位超然,足以为后,能让企图用皇后控制我的大臣算盘落空。他需要紫气,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提供,便死死地站在了我这一方。 而且我和他还不一定有孩子。 几年之内,站稳脚跟前,我不想生。可以想见,一旦找了丈夫,生了男孩,我就会成为彻头彻尾的光杆司令。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玉玺都是最好的挡箭牌。 他又那么好看。 真是美滋滋。 我渣得浑然天成理直气壮,自然地拈起了一块桂花糕调戏美少年:“吃吗?” 少年在我专注的目光下,早已羞红了脸。此刻却有些坐卧不安,他怯怯地望了我一眼后,微微张开了嘴。 露出了一口金牙。 轰隆一声巨响,我的美少年之梦破灭了。 在炫目的金光前,我想起了和氏璧的另一个传说。 王莽篡汉,向孝元太后索要玉玺安汉公。孝元太后一怒之下把它摔到地上,玉玺就此碎了一角,被后人用金子补全。 所以安汉公化形成了个唇红齿金的少年郎非常合理。 面无表情是我最后的倔强。 第2章 女帝和玉玺(二) 我这几天虽然将少年带在身边,却不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因为一和他说话,就会看到他的一口金牙。与他对话时,我忍不住稍稍侧过头,避免直视那一排金牙。 少年被摔过一次,却没摔傻。很快感受到敷衍,于是垂头不语,做我安静的影子。 直到晚膳时,我才发现异常。 “怎么吃得这样少,是不是不合胃口?” “我,我已经辟谷了,少吃点也没关系。”少年握紧了筷子。 他想和我一起进餐,却又怕我嫌弃他的金牙。 看出他的想法并不是难事,和快成精的老狐狸朝臣们比起来,活了上千年的少年单纯得像张白纸,什么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既然辟谷了,以后就别吃了吧。也没见先前那位仙人吃过饭。” 少年:“……” 他的双眼带一点水光,欲言又止,像我以前养过,却被暴虐皇兄摔死的白兔,好在后来该皇兄逼宫未遂,被便宜爹剁吧剁吧扬了。 “可我想……我知道了。”他的声调滑落下来。 我笑了起来:“逗你玩的,吃饱了吗?你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呢,多吃点。” 我将鱼汤往他那推了推,力道没控制好,有一滴鱼汤溅到了他身上,他下意识往后一缩,随后一定,疑惑地盯着溅在手上的鱼汤。 “怎么?” “我以为是烫的。没想到有点凉。” “我的菜是凉的。”我接过他的话头,“喜欢热食的话,就喝自己的汤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年在某些方面异常执着,“你为什么喝冷掉的汤,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冷汤吗?” “怎么可能,”我摇摇头,“这是代价。” 为了防止有人下毒谋害,皇帝的一应饮食由专门的宫女或者太监试毒,等到试毒的人确定安然无恙,那些饭菜早已凉透。我不是没想过加热,但是——“万一趁加热的时机下毒呢?”我被这样的话堵了回来。 我坐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但许多从前拥有的寻常事物已永远失去。 “可以喝我的,”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情,“我是说,我可以给试毒,我一吃就知道有没有毒了,不用等那么久。” “这可不行。宫女和太监中了毒,还能找太医。你中了毒怎么办呢。谁知道人间的草药对你有没有用。” “没关系,人间的毒对我没用。” 我的沉默让他不安。 “陛下……?” 我拍了拍他的头:“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他的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心,发丝细软顺滑,触感很好,我恋恋不舍。 我吃上了登基以来第一口热饭。 最近无甚大事,一切太平,朝却还是要开的,言也还是要进的,于是朝堂上开始扯皮。除了你参我我参你之外,最热门的活动就是讨论玉玺如何处置。自从玉玺的秘密曝光,我在民间的声望达到了一个高峰。同时,玉玺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像以前一样,交给几个太监保管肯定是不行了。但要如何安排,也从未有先例可以遵循。他们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就按照皇后的待遇来。”我拍板,“我喜欢他,我要娶他。” 我让保我党、废我党和给我颜色看看党取得了空前绝后的大团结。 “陛下!万万不可啊!!!” 坐在上位,底下臣子的神情都能看得很清楚。 所有人都在反对我。只有太傅不吭声。 他垂着眼睛,表情微妙,像夜晚微风里的芙蕖,在阴影中摇摆了一瞬。但一切又仿佛只是我的错觉,他依旧端着那副身如劲松八风不动,时刻预备载入史册的名臣风范。 当然啦,不微妙不可能。毕竟我上一次“喜欢”是对他说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可怜公主。头上几个异母哥哥忙着明争暗斗,没一个有心情理会我,在便宜爹眼里,我也是个透明人。现在想想,几个哥哥不搭理我的原因正是我不被便宜爹重视。 除了脾气温柔、花费节俭之外,我作为本朝唯一一个公主,表面上再没什么优点。大约过两年年龄到了就会收拾收拾嫁个不图仕途的世家子弟。这还是运气好的结局。运气不好,被送去和亲也不无可能。 而太傅是受便宜爹看重的重臣,皇子们争相拉拢的人物,我自知根本不可能嫁给他,只是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太傅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我。 被拒绝之后我也没多伤心。我其实同太傅没什么接触,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情谊,完全出于颜狗的本能才产生的好感。太傅的为人我也并不了解,只是常听人称赞他的才华和气度。完全就是个世家子满分模板。 比起爱他到不能自拔,因此不惜撕破脸皮大胆求爱,我告白的动力更多源自天气与时机。 在宫廷赏花宴中,我与太傅在小径偶遇。 难得左右无人。我和他都没有带侍从。 万里无云,花摇影动。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那一刻我觉得我总该说点什么,才不辜负这大好春光。或者我总得做点什么,才不会真的变成任人处置的小透明公主。 我从枝头掐了一朵花:“送给你。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 不学无术的我说起了大白话。 他没有接过花,眉头微微蹙起。 我想起来他因为长得太好看了,被点做探花,错失状元,从此不喜欢被人夸赞外貌。 “我不仅仅是夸你的脸。我是夸你整个人好看。像花一样,开放之前,就已经扎根、发芽,挺过风雨。在你好看之前,你读了很多书,做了很多事,又守住了很多可贵的品格,才得来这样好看。每次看见你,你不需要说话,就让人如沐春风。好看不肤浅,喜欢好看也不浅薄。”我赶紧描补,现炖了一锅鸡汤。 他说谢谢,但还是没有收下花。 想来也不可能收下。 我坦然地把花放进香囊里,迎着他疑问的目光:“你不收,我就送给自己,不行吗?就当纪念我们第一百次说话。” 他显然在为一百次迷惑——我们说的话有那么多吗? 我却没有再解释,微笑着徐徐离开。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再不走我就编不下去了。 一百次说话?算上从前他给皇子皇女们上课的时候“早上好”“作业交了没”“下课了”等等垃圾话估计有百来次吧。 若不算这些,交谈的次数寥寥可数,但要说“纪念第十次说话”,我听起来也太可怜了。何况我没有深情到去记这些的地步。就算记住,也一定是因为我太无聊了。 再往前推,要不是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收花,我也根本不会发出什么纪念百次的言论。 再再往前推,要不是他不接过,我也不会自己收花。他不要,我不收,折了的花莫非要白白扔了吗,显得我告白不成,迁怒于花,多小肚鸡肠似的。 我之所以这么做,这么说,是因为我不想他回想这一个春日时,脑子里的形容会是少女尴尬地同他告了白。 至少也得是少女自然地同他告了白才行。 还不都是因为太傅太憨,都是成年人了,拒绝告白但是意思意思收下花就很难吗?就算不想拿,等我走了再扔掉很费事吗?被他拒绝,我确实不伤心,但很气恼。记恨他到了现在。 关键当然不在于他脆拒了我。我怎么会因为区区脆拒就记恨他呢?关键在他憨到让我自己圆场,更在他背地给出的、不可饶恕的评价。 ——“姑娘实有慧根。” 告诉我他的评价的是佛子。 一个大和尚嘴里的“慧根”就很灵性,哪怕只是转述。让人听了就觉得他是不是想削我三千烦恼丝。 人家和你告白,你却觉得人家适合当尼姑。这合理吗? 第3章 女帝和玉玺(三) 这么想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树洞给别人听? 虽然掐头去尾打了马赛克,树洞的对象还是声名远播的佛子,但对出身世家,熟识双方当事人的佛子来说,有没有马赛克都没差。 我不知是该为太傅的眼睛,还是为佛子的演技叹息。 ——为什么受到伤害的总是我。 佛子告诉我的时候,我们正在手谈。 我坐在蒲草团上,喝着与路边茶棚没差的粗茶。 眼看我的黑子杀气腾腾,气吞山河,终于要在连输三盘之后为我带来一次胜利,佛子面不改色地丢了个惊雷,讲述起前几天遇到的俊俏香客,香客年纪轻轻、前途光明却因皮相入执,幸得倾慕他的姑娘一通表白,使他心境顿悟,豁然开朗。 我当场就喷了茶。 佛子轻轻擦拭面颊上被我喷到的地方,微笑充满了佛性,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遍太傅,再度给出暴击:“香客的原话便是‘那位姑娘实有慧根。’” “对不起对不起,棋盘朕新买一副赔你。”我不顾自己还在疯狂咳嗽,掏出了最贵的丝绢手帕给佛子,“别骂了别骂了,心痛。” 别人不知道这位出家人多小心眼,我还不知道吗。 我的母妃是他的庶姨母,四舍五入,我是他表妹。他因为聪慧,被选进宫做皇子伴读,再四舍五入,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他小时候就一肚子坏水,睚眦必报,偏偏长张菩萨座下童子面孔,甩黑锅的水平比惹事的水平还要高超。这人不仅心眼小,性情还十分冷淡,挖坑前从不知会我。我虽是公主,虽是血亲,在他眼中,也和陌路人相差无几。若非我机灵,早就被波及误伤无数次了。 后来他断定几个皇子都不堪大任,虽已借助伴读的身份混成其中之一的心腹,却还是激流勇退,毅然出家。 就算出家了也不安分,给自己炒出(划掉)学出了佛子的名号。 他曾效力的皇子果然落败,曾是心腹的他因佛子的盛名,躲过了其他皇子的撕咬清算。 某天我来礼佛,恰巧赶上他母亲劝他还俗。 他窘迫的神情十分难得,我险些不想帮他解围。 “姨母,便由我同圣僧表哥聊聊吧,幼时多蒙表哥照顾,也许他会愿意听一听我的话。” 苦劝了许久还未能见效的姨母见梯子就下,留给我们谈话的空间。 被瞧见窘态,他一时半会端不起佛子的架势,自暴自弃般说道:“公主要说什么,便请直说,照顾二字,贫僧实在是当不起。从来都是公主自个照顾自己。” 他坦白,虽然从未提醒我,但出于教养,出于血亲的勾连,若我被坑,他会伸把手,将我摘干净。但是我每次都能避过,他备好的援手也就没能用不上。 “可惜了,殿下要比几位皇子聪明多了。” “怎么会可惜呢。我也是殿下啊。” 半晌,他道:“我竟忘了这一点,多年来一直舍近而求远。” 自此他投入我的麾下,成为最早押注的人之一。 我回宫后才发现,又让佛子维持了手谈全胜纪录。 “……” 也太鸡贼了吧。 奉一盘棋都不肯输的人为佛子,天下人的眼睛都在哪儿。我老神在在,一边回忆,一边看着朝堂就立后展开顶级拉扯。 我和大臣关于后位的初次拔河毫无意外地输了。 这是当然的。我没有压倒性的力量让大臣让步。即便是保我党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和我不是一条心,他们中还有不少人指望通过后宫加深与我的利益捆绑。 我已经做好长期拉锯并借此开展谈判博弈的准备。 屑如我已经在拔河战的掩护下,偷偷在几个不起眼的岗位塞了自己的人。 “什么事情让你心情这么好?” 一起吃饭的时候,少年问我。 “热的荷叶鸡太好吃了。” 这不是假话。自从他替我试毒后,我的进食体验大为提升,一天连带点心夜宵能吃五顿。 他简直是最佳吃饭伴侣。 玉玺把鸡肉撕成小条给我,眼睛亮亮的,像荷叶上的露珠:“那多吃一点。” 我胃口好,比夸他还能让他开心。少年的手指在桌上勾勾画画,敲敲打打,终于提出了邀约:“下午我有空吗?” 他请我一起钓鱼。 玉玺喜静,这就是他最活泼的爱好了。 他哪知道自己就是我的鱼塘最肥美鲜嫩,惹人垂涎的一条呢。 我答应后,他一双笑眼弯弯,像钩子似的,钩得我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告诉他我要立他为后。 因为我着紧玉玺,他又不喜欢有人跟随服侍,因此他身边仅有几个宫人,还都是我的人。 只要我想,就能让他看不到,听不见,成为深宫的金丝雀。前朝的事一丝风声都不会传到他身边。他至今不知我为他与朝臣吵得翻天覆地。 但是我终于忍耐住了。 并非诺不轻许这一原则约束了我。而是因为我们还未挑破关系。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还没谈恋爱,暧昧对象就兴冲冲地,以一副邀功的姿态说他就要搞定老家族老,准许我做大老婆,没准还是唯一的老婆呢——那我绝对会踹了这个自作主张的油腻男迅速跑路。 好险。差一点就成了自作主张的油腻男。我不无心虚地埋头苦吃。 我想要一切麻烦都解决好,再把后位送到他面前,让他选择。虽然立后本身不纯粹,但是我对他,多少是有一点认真的。 就在下午同他挑明吧。 “走开,走开。”钓鱼时我让跟随的人退下。这么大阵仗,还不得把鱼吓跑。 各种意义上的鱼。 伞下只剩下我和玉玺,肩并肩垂钓。 不知道是不是玉玺特别受造物主青睐的缘故,他才刚坐下,便有鱼咬钩。 也可能备受垂青的是我。否则为什么我每次想告白,总是有好天气。 水波清澈,鱼群如同在空中游动,在云中穿行。微风掠过,湖面泛起涟漪。我轻声问他。“是不是喜欢我?” 玉玺不防这一吓,转头呆呆看我,本要提起的鱼竿失去支撑砸了下去,溅了他一身水花。 “那就是不喜欢我咯。”我拉长声音调笑,为他拭去脸上的水珠。 鱼竿彻底掉在了地上,颤抖着被拖向水中。 鱼在水下挣扎,它既想吞饵,又想逃走,牵动鱼竿不断震颤。 玉玺一动不动,脸上飞起红霞,眼波比湖水还要柔软:“我喜欢……” 他已经学会了话不露齿。我没有看见他的金牙。 他等我回应。等了很久,我都没说话,只是帮他把水珠擦干。他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大约以为自己又搞砸了,慌乱低头捡落入水中的鱼竿。 我含笑道:“捡了又有什么用呢。鱼早跑了。不如我赔你。” 我轻轻地把他的头掰回来,低声诱哄:“朕把自己赔给你。” 他愣了一会,不可自抑地笑,连笑不露齿也忘了。我眼前闪过一道金光。 我有些无奈:“……” 玉玺投到我怀里:“不要看!” 我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无奈不仅没淡去,反而变浓了。男孩子的第一反应会是埋在恋人怀里吗。他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玉玺,被人捧在怀里惯了,忘了自己可以揽人入怀。 不过这样也好。 换作别人揽我入怀,未必有现在的舒坦自在。 我摸着他的脊背,摇头笑着。 这样一来,玉玺这边的事情便解决了。我说的话既可以做告白,也可以做恋爱宣言,更可以是对后位的许诺。反正已经备上案了,怎么解释都行。怎么也找不出茬来。 也许他的思维同古人一样,不会区分恋爱与婚姻,因此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却知道先斩后奏的自己有多狡猾。 确定关系后,我总是闹他,害得他一下午一无所获。他的胆子也大起来,同我撒娇:“好不容易有下午空出来,却什么都没有钓到。” “怎么会呢。我我得到了最好的一条了。我敢说我不是?” 我把玩他的发丝。 我眼馋他缎一般冰凉顺滑的深青色头发已经很久了。放在穿越前,得先漂色才能染出那么漂亮的颜色,发质也未必能保持得那么好。我只是怕唐突,才一直没下手,现在好了,我怎么摸都可以,顺着摸,逆着摸,甚至可以把它揉作一团,玉玺只会无奈地笑着纵容。 “我还想晚饭吃钓上来的鱼。”他别过脸,发红的耳朵却逃不开我的观察。不知道捏起来是不是又软又烫。 下次再捏吧。别把他吓坏了。 他撒娇,我比他更能撒娇:“有了朕,还想着别的鱼吗。” 他根本挡不住我的攻势。 真容易害羞。 有时我真怀疑他本体是红玉,而非和氏璧。 不然怎么能轻易脸红,又红得那么好看。 回去时我们的话依旧很少,但我们之间有什么已然改变。玉玺会突然抿唇笑起。我也不问他笑什么,只是跟着笑。 一切都很顺利。我甚至牵到了玉玺的手。感谢古时的长袖,垂下来刚好能遮住交叠的手,使得易羞的玉玺同意了牵手同游的提议。 他的手很柔润,既不干燥也不会汗湿,有一点点凉,在初春牵着刚刚好。我简直不想撒手,最好能枕着入睡。 计划顺利的话,夏天就能立他为后了。酷暑时抱着玉人入睡简直不要太舒爽。我正畅想着避暑贤后的美事,突然被玉玺扑倒在地。 怎么了? 他还未回答,自胸口透出的剑尖便已说明了一切。 碧血滴落到我身上,我声嘶力竭:“来人啊!有刺客!” 第4章 女帝和玉玺(四) 我本应逃跑的。 他虽扑倒了我,但双手撑起,不让自己砸到我,手臂与地面之间形成的空间有足够的余裕让我抽身离开。 他的眼神也在催我跑。 但是片刻前牵过的手撑在我腰侧,片刻前缠过的发散在我胸前,这时候我怎么也提不起脚步。我忘了他不是人,有修为,凡间刀剑未必能杀他。 刺客把剑拔出,我捂住他的伤口,破了音:“来人!人呢!” 玉玺背过身,拦在我身前,一本正经地同刺客讲道理:“不要杀人,杀人不好。” 他衣襟上遍洒深青血液。 刺客瞳孔一缩,对他的道理嗤之以鼻:“妖孽!荒淫无度的狗皇帝,你真是不挑嘴,连妖孽也……” 刺客的话没有能够说完,湖中便迸出成束水箭,将他射成筛子,他嘲弄的眼神就此定格。 人声嘈杂,被我支走的侍卫宫女大呼小叫着朝我们奔来。玉玺缓缓转过头来,无比清晰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他还保持着掐诀的手势。 他脸上有血迹,有水痕,睫毛上挂着泪珠,欲落不落。 “我……我成不了仙了。” 我意识到他那句话不仅在告诫刺客,也在告诫他自己。 不要杀人,杀人不好。 但他还是动手了。即便违背本心,即便代价惨痛。 天上的白玉轮摔在我怀中。 它是粉身碎骨,还是安然无恙,全都在我一念之间。 说实话,我被自己吓着了。我既惊且痛,既痛且喜。只要我愿意,他就只能依靠我生存。 “为什么不能?你救了人,你救了我。”我以衣袖抹去他脸庞血迹。 “可我杀了人,造就了恶果……你看不见,我所修的功德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朝他伸出手:“朕知道了,扶朕起来。一切还有朕。” 我环顾大惊失色的宫女侍卫。 听到他的话的,一个都不能留。不知有几人是别家耳目。若是玉玺不能成仙的消息传出去,又是一场风波。 我交代了心腹宦官几句,嘱咐他处理宫人,封禁宫城,全城戒严等等等等。 玉玺愣了一会才明白我说的“处理宫人”是什么意思。 “不要杀人,杀人不好。”他说。 他是只会这句话吗。 玉玺的泪珠不知何时眨落了。他眼中尤带水汽,一脸茫然,像流浪的小狗崽头一次遭逢大雨,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是这样,也还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我知道每个人一张嘴,今天的事传出去会变成什么样吗?”我疾声厉色。 宫人们早已跪下。我的心腹第一时间传令封锁宫城搜寻刺客余党,候在这只是等我拿定主意。 四周一时寂静,只有玉玺轻轻摇头:“你不是草菅人命的皇帝。” “……让太医看你的伤,不要闹了。” 玉玺不依不饶:“他们不会说出去的。” 他的声音依然清亮柔软,一点气势都没有。我叹了口气,简直想教他吵架。 “你如何保证?” “……” “你可知一旦传开,有何后果?” “那就把他们关起来。刺客或许还有同伙在其中。总之,不要杀人。” 我叫了他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同他说话:“那么,记得今天。他们是因为你才捡回一条命来。” 当夜,我第一次在深夜走进他的住所。路上遇见的宫人垂手侍立,不敢稍加阻拦。 穿过庭院前的花丛,我不禁想到如果没有继承皇位,我的行为会招来怎样的非议,又或者我根本就不会有夜闯香闺的对象和能力。 权柄让规矩为我让路。 他赤足站在大敞的窗户前,洁白如雪的寝衣被夜风吹动,仿佛随时要羽化登仙。 “怎么开着窗,也不怕着凉。伤口怎么样?” “为什么还留着我。”他转过头来,目光如湖水波流,“为什么要来看我。明明我让你不开心了。而且我也不再有用,还为别人求情,给你带来麻烦。我不能成仙,是不是让你很难办?”我的人或许对他说了多余的话。不过我不介意,甚至觉得他的变化很有意思。 我扒开衣襟查看他的伤势,他微微往后仰,却没有阻止我。 胸膛光洁无伤,一点疤痕也没有。 他修仙多年,即便成不了仙,也还有根底在,很快就痊愈了。 我敷衍地拢了拢他的衣襟,就着半露出的,线条美丽的锁骨同他讲解。 “刺客是废太子的余孽。当年废太子逼宫未遂,被先皇当场斩杀,但仍有部下苟活于世,在外蛰伏。朝中的大臣也不全认可我。若是有心人知晓这个消息,会对你我不利。比如,他们可以造谣玉玺飞升是我撒下的弥天大谎,质疑我立身不正,全赖妖孽蛊惑先帝才能继位。” “对不起,”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嗫嚅道,“那怎么办?我,我把他们全都杀掉可以吗。把想要觊觎你……皇位的人都杀掉。” 我万万想不到他如此作答,准备好的说辞一时噎住。 宫室空旷,月光如水,他仅着松垮里衣,深青长发披散及地,看起来真有几分像妖孽。不谙世事却魅惑人心。 若非妖孽,怎能轻而易举说出这种话。 他看我的眼神,让我不敢细想。仿佛我一点头,便将血流成河。 我看着夜晚的他,想到的却是白日里的少年。他捂着胸膛的伤口,对刺客说不要杀人,杀人不好,善良而软弱。 “也不必杀人。继续按照我先前的布置也行。只要我们有所准备,就能反将一军。我一直头疼朝中那些不听话,有小心思的人,其中不少与逆贼勾结。但他们行动隐秘,我还不确定有多少人牵涉其中,又缺少证据,无法动手。这次他们自以为抓到把柄,便会跳出来,到时我再将他们与余孽一网打尽。”我定定看着他玉一样的面庞,“但有一个前提,示敌以弱,却不可假戏真做。他们可以得到你无法成仙的消息,你却不能真的成不了仙。” “可是我……”他的眼睛瞪圆了,“我的功德怎么回来了。” 我轻轻抚摸他的长发。它像流瀑一样搭垂在我膝上。 手指插入其中,缓缓梳下。 我喜欢把主动权夺回手中。 在我意味深长的微笑中,玉玺明白了。 “是你有意……” “嘘。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是你。是你让我做出的决定。” 夺人性命,酿就恶果,损失功德。那么救人性命呢? 我做出处死宫人的姿态,给了玉玺一个进言救人的机会。 奇怪的是当时玉玺的功德没有回到他身上。否则以他的性格,早就嚷嚷起来了。 我亲去天牢跟进度才猜到缘由。 心腹手段酷烈,审讯过的人非死即残。 这就是上位者的盲区了。 我把人交给心腹,自以为已经给出一条生路,却忘了这条路也险恶至极。因此天道,或者说规则并不认可这是功德。 我下了第二道命令,废除了刑罚,同时告诉心腹一些更温和,但同样有效的审问方法。 不过这些事情玉玺无需知道。 但他似乎没有我原先想象中的单纯,又或他比我所以为的要通透,居然什么也没问。 “不要脏了手,保持原有的样子,就是在帮我的忙了。我也喜欢你原本的样子。”我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先前这么说?” 把敌人都杀尽这种事,即使是我也没有想过,残忍且低效,一旦开了头,便是血流漂杵,不可收拾。 我遇刺时,他的反应也值得深思。 依照他表现出的傻白甜,杀人只有一种可能:在混乱中,为了保护我,才错手误杀刺客。 但他掐诀时,事态已经即将得到控制。我平安无事,刺客无论如何也不能绕过他杀了我。 他究竟为什么出手? 第5章 女帝和玉玺(五) 为什么愤起杀人? 仅仅因为刺客的几句咒骂? 还是因为人命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又或者他对我的珍视远胜于仙途,以至于在后怕与愤怒中无法控制自己? 很难相信不到一月的相处能产生如此深刻的感情。 他玉石一般的双眼剔透清亮,没有一丝阴影:“什么这么说?” “你说要杀了觊觎皇位的人。” 我要他告诉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玉玺赖在我膝头,念了一声我的名字:“那我呢?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从来不让我叫你陛下,在我面前也很少自称朕。知道我不能成仙后,不生气,也不贪婪……” “?” 他的鼻息洒在我膝上,有点痒。 “知道我无法成仙后,十个君王有八个会变脸,逼问我长生得道的方法。剩下两个会将我占为禁脔。但只有你不一样。你会问我的伤,会帮我追回功……或许我此前不曾涉足过人间,不懂人间事。但身在宫廷,身边就发生着最激烈的纷争,求仙者又看得很远,听得很清,我该见识的,该学的,我都见识过,学过了。我认识你,远在你认识我之前。在你起意立我为后以前,在你登基以前,在你从史书中读到我以前。很早我就看着你了。只是从前我没有化形,在宫中随祁仙休养生息,所以你不知道。你的一言一行与我所见的天潢贵胄都不相同。我先是好奇,而后深受吸引。玉玺一生只能择一主。祁仙选了开朝皇帝。我认定了你。但那时我空有意识,而无形体,不能陪伴守护在侧。你可能夭折,也可能走上歧途,但我只能看着……我的陛下,来到你面前之前,我已等了许久。那天,我当真非常害怕。” 玉玺等了一会,没等到我感激涕零,慢慢抬起头来。 我咬牙切齿地问:“懂得不少?那大庭广众之下,失魂落魄地说‘成不了仙了’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碰瓷我?” 他慢吞吞头埋进我的膝盖:“不是有人说我立后是亵渎仙家嘛……” 当日朝堂上的确有人跳脚指责我色令智昏,亵渎求仙问道的玉玺。他连这都听到了。 这家伙只想到这一点,却完全没想过不能成仙,没了威胁的他可能被污蔑为妖孽,成为把我拉下皇位的借口。 他说自己不傻,却不傻得很有限。但说自己听得清,那还真是很清。我恨恨地一揪他的呆毛。 这身听力,不拿来监视心怀不轨的朝臣真是可惜了,还在宫室里伤春悲秋作什么,给我起来干活。 我把怀疑名单给了玉玺。 他一脸呆相,看看名单又看看我,好像不认识字似的,不敢相信我居然让他加班。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心给他划了重点:“户部侍郎住在名单的中心,以我的能力,你监听他的同时可以监听这家,这家,这家……唔,还有这家。反正半夜三更的,多半安静得很。” 他更丧气了。 “接下来几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他们上朝的时候你可以来呀。” “……” 他们上朝的时候我也在上朝,根本不可能陪他,所谓的见到真的只是见到。 他一脸控诉,咬着嘴唇,都顾不得露出金牙了。 以前我在好笑之余会嫌弃,现在却觉得又好笑又可爱。 “乖,处理了这一批人,朝中暂时没人事事唱反调了。我们的婚事也会顺利很多。” 他眼睛一亮。 用婚事钓驴拉磨,呸,钓玺干活的我是屑。 “现在时间正好,不如你去听听夜深人静之中藏着什么勾当。” 他黏黏糊糊的不愿意走。 我只好继续哄他:“明天晚上,我到这里等我。那时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对你好,不迁怒,不独占,不贪婪。” 他得了鼓励,果然监听得卖力。名单上的人家,大小事务被听得七七八八。来时他还顺便带了几家人的礼单,可作为谋逆勾结的证据。 托他的福,我基本可以确定是谁心怀鬼胎。礼单则为我备好的证据又添一笔。 “要同我说什么?” “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帮你吗。答案便在故事中。” 四下无人,月色正好,他带我飞往屋顶。 重重宫阙静默屹立,我定了情又遇了险的湖泊在远处粼粼泛光。 我清清嗓子,同他说牛郎织女的故事。 织女来到凡间,褪下羽衣沐浴。结束后却找不到自己的衣裳。牛郎告诉她,是他藏起她的羽衣,要他归还,除非她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没有羽衣,织女无法返回天界,只得嫁给了男人。 “我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他皱眉不喜,语气却委婉:“这个……没什么意思。” 一副不赞同又不好反对我的模样。 “在我面前尽可以畅所欲言。如果我昏了头,而在这个位子坐久了我一定会昏了头的,还要靠你同我说真话,把我拉回来,就像前几天那样。直说就好。”我笑起来,“我讨厌这个故事。我讨厌牛郎趁人之危。我讨厌冠爱情之名,行掠夺之实。我讨厌女人即使成了仙人,也要受缚于名节,被一件衣裳拿捏。” “但是差一点,差一点我就要成为故事里的牛郎了。” 第6章 女帝和玉玺(六) “那天羽衣为我染血,明月为我坠落,我不思报恩,反而恶念丛生。我猜到恢复功德、拨乱反正的方法,却想装聋作哑,将它占为己有。” 从此它在我怀中,落不下,飞不走,哪也去不得。 “可你终究没有这样做。” “是的,我不想成为我讨厌的人。”我握住他的手,“所以,请一直留着,看着我,我寿终之后,随你去哪都行。但在那之前,请一直看着我,不要让我被权力腐蚀。你既奉我为主,这就是我唯一的命令。” 玉玺展怀,如同怕玉璧摔碎一般紧紧抱着我:“是。我会一直守护您。如果这是您的志向。” “嗯?”我诧异于他听出故事另一层含义。 “您想要改变女子受制于名节的风气……至少想要改变以这个故事为美的风气。” 我没有说话。 静谧之中,我和他心跳激烈,犹如擂鼓。 “我的耳朵在脖子以上。” “?” “我的嘴唇也在脖子以上。” “?” 我缓缓拉下他修长的脖颈:“所以我亲你的耳朵是完全在脖子以上的,是被允许的。” 他一脸懵地任我拉低,柔顺的长发如树丛将我淹没。我在丛林中以唇齿寻找唯一一双白鸟。它们上下腾挪躲避,却不会飞离。 “啊,变成凤凰了。” “什么?” 我拨了一下他鲜红欲滴的耳垂:“躲躲藏藏的小白鸟,变成红凤凰了。” 玉玺顿时明白我又在捉弄他,既羞恼又无奈:“不要闹我了,当心掉下去。” 我笑嘻嘻地赖在他怀里,“怎么会呢。我信你。” 当晚是我睡得最香的一觉。 次日朝堂中的攻诘在我意料之中。 太傅的维护在我意料之外。 我顿时明白为何便宜爹会宠信他。 看直臣喷人就是比自己的托喷人来得爽。 一根筋,对事不对人,坚定不移地守护自己的道,只要我做的事和他的道在一个方向,那便轻松许多。 为此我将刺客的事情交给太傅调查。 他发现线索连夜进宫汇报,和送夜宵的玉玺撞上了。 “……” 两个人视线交错。太傅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略带不满。 “太傅无需顾忌,我信安汉公。” “不必了,我只是来送汤。送过就走。太傅要来一碗吗。” 太傅脆拒,表示自己世家出身,家传养生,不吃夜宵。 我闻到了淡淡的硝烟味。手里的甜汤顿时就不香了。 玉玺知道我和太傅的过往吗?不会吧,他那么早就跟着我了? 依他说来,在自己读到“和氏璧”前就跟着了,好像,的确,有可能目睹我的失败告白。 我庆幸自己没有偷懒,用同一套告白词。 自月夜许下真话的约定后,他也要求我在他面前直言。因此太傅走后,我安排好收网事宜就直问玉玺:“心情不好?” 这话问出来我也觉得怪怪的。 仿佛一个不解风情的死直男。 但他不说,我决不会主动问他知不知道我对太傅的表白。机灵的皇帝绝不主动踩雷。 他为我磨墨,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腕有着玉质的细腻:“不是……他讨厌我。我还没有遇见过讨厌我的人,所以不知如何反应……就也不喜欢他。” 玉玺对情绪很敏感,感受到的恶意多是对他的垂涎,还从未接收过来自他人的反感。 “他讨不讨厌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讨不讨厌他。”我无需权衡,毫无负担地抛弃了前·暗恋对象,“或者说,大臣们讨不讨厌你,喜不喜欢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大臣们。反正过些时候,他们就要向你行礼了,你不喜欢谁,就让他快快平身,快快走开。” 好说歹说,可算把玉玺哄开心了。 不是我不把玉玺当做平等的对象,只哄他,而不与他分说朝堂事宜。只是谈恋爱,道理是一回事,情绪是另一回事,玉玺也未必不明白太傅可信可靠,不能轻慢,不缺我给他讲大道理。 但我设身处地想了想,男朋友要是深夜单独会见异性,哪怕是谈公事,也够我难受一会的了。 不过太傅一个直臣,讨厌玉玺是怎么回事? 总不能认为我喜欢他,就算得不到回应,也得喜欢一辈子吧? 后宫三千还没个影,我就挺头秃了。 佛子听我抱怨,拈花一笑:“陛下还能忧心这些事,看来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了。” 我这次连粗茶都没混上,只有一杯白水。 我来找他,主要是为了逆贼。我们合计让佛子打入逆贼内部,里应外合。 取信于逆贼并不难。佛子有着良好的名声。若说他先前是眼光独到,激流勇退,并非真心出家,现在我上位都好一会了,也没见我起用这个近亲劳动力,好些人真信了他已看破红尘,是朵清清白白的出世佛莲。 加上传闻中我和他关系不好,甚至有人想把他拉入推翻女帝的阵营,请他出手灭了宫中妖孽。 也不怪那些人听信谣言,因为那是我和他有意纵容放出的。 什么公主她妈只是庶姨母根本不亲啦,什么自小对公主不闻不问啦,什么公主升职后拜访也只给粗茶一壶啦。偏偏事情都是真的,不由得人不信。 我和他规划好的剧本是这样的。敌人得到佛子支持,大张旗鼓来灭玉玺。我和玉玺是当场碾压还是假作败退视情况而定,等敌人全部跳出来分蛋糕后佛子反水,我再召唤一批兵士,把他们都鲨了。 佛子功成身退,我却苦苦挽留,互相狂吹彩虹屁。在我再三表示佛子舍生取义,深入敌营,挽大厦于将倾,大祁天下不能没有佛子后,佛子勉为其难地接受我强塞的肥缺岗位。 一通操作中吹彩虹屁对我难度最大。我本来计划让太傅代笔,写一篇小作文让我背下来,考虑到玉玺和太傅都有小情绪,只能作罢。 我也不是没有打过让佛子自己代笔,自己吹自己的主意。但他干啥啥都行,爱面子更是第一名,不可能答应。 我即将登基之前,就曾请他回朝,但是没请动。几番接触后我恍然大悟,他嫌自己无功无绩,光凭裙带回去吃相难看,非要搞出一番大事才行。 宛如一个挣不到大钱不回家过年的二狗子。 解决完二狗子的回家大业后,我忍不住同他提起太傅。让佛子有机会多开解他。不然我一个皇帝,夹在臣子和皇后之间很难做的。 二狗子可能是当惯佛子了,回应也极尽玄妙,一句堵得我不上不下。 “他自视甚高,察觉失态后便会调整,陛下无需担心。”好在佛子对职场上下级相处还是有点数的,最后可算给了句准话。 四舍五入,我不用管太傅,他自己会自我调整。 我长舒一口气。 还是作业太少,才把他们闲得想东想西。等逆贼连根拔起后,这些人全都得给我加班,一个都别想跑。我曾经问过佛子需不需要帮助。 毕竟他再聪明也是凡人,不具法术。若是敌方问他灭杀妖孽的方法,或者要求他展露神通,他很难不露馅。 他没有拒绝。向我讨了几个死士,却没有告诉我详细的计划。 这也正常。 我也在二狗的家乡人之列,又是他将来的顶头上司。他既然要一鸣惊人,自然也要惊一惊我来自抬身价。 而他也很识趣。讨去几个死士,既是助力,也是监视,以示他不会假戏真做,倒戈敌营。 作为上司,最好的答复便是不多过问——“你做事,我放心。” 即便我好奇得百爪挠心,也得维持高冷上司的范,不能多问。 好奇在敌人们带兵包围大殿时达到了顶峰。 时值佳节,我正设宴款待群臣。 我的反对者们打断歌舞,穿铁甲踏碎轻歌曼舞,唾沫横飞地数我的罪状。 包括但不限于: 蛊惑先帝。利用妖孽欺瞒先帝,让他传位给我。 残害忠良。祸祸世家子弟。逼得太傅低头折节,佛子有家难回。 秽乱宫闱。当着群臣的面送走一个来历不明,擅长戏法的俊青年。带进一个来历不明,会滴绿血的美少年。 还有看管不善导致国玺遗失等等。 细数下来,我竟然有十二条罪状在身。 这些动不动“四大xx”“九大xx”的强迫症们想必凑数凑得很辛苦。 “你说是戏法,有什么凭证?” 国玺白日飞升被解释为戏法。玉玺替我挡刀流碧血被解释作秘法药人。佛子成功忽悠出了一帮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就不该低估炒作带师的脑回路。 但他们拿什么证明是戏法?一个才华被埋没的魔术师吗? 随着被陈上的尸体与物证,我满怀好奇的目光冷了下来。 尸体身量与国玺仿佛,有些面熟。供纸上的证词说死者本是耍戏法的落魄人,突然得了大笔钱财,出京回乡时遭到强盗谋财害命。 第7章 女帝和玉玺(七) 物证还有染血的宫造之物。 桩桩件件,皆指我先用戏法撒下弥天大谎,后派遣杀手杀人灭口。 我早知反贼们不择手段。却不知他们竟无耻至此,无法再现飞升场景以证明是戏法,便残害人命,诬赖栽赃。 冷着冷着,我似乎是不忍直视尸身,不由微微侧过面。 实际上,我差点笑出来。 我想起尸体哪面熟了。那是我派出的死士。 “真是辛苦我们伪造了。” 证据不是为了给我个明白死,而是为了拉拢中立派,给自己的造反扯件遮羞布。 他们伪造的证据颇有效果。除少数我的死忠外,不少人的眼神已变得惊疑不定。 “妖妇也只能嘴硬了。有本事就请你的玺仙人下凡来救。”为首的少年自觉胜券在握,言辞也放肆起来。 我端详了一会他的眉眼。哦,是废太子的一个庶子。尚未得势便已得意忘形,不足为惧。 “哥哥的孩子都死绝了吗,竟然推你出来?叫什么来着……”我皱眉道。 我果然激怒了他。他拔刀砍向桌案。 桌案纹丝不动,只是上面的酒樽蹦了蹦。一樽酒水泼到了他身上。 我挑眉:“就这?就这?就这?” 少年的脸僵住了。想要向女人炫耀武力,反而暴露自己年幼力弱,让他十分尴尬。他意欲拔刀上前,再威胁我一次。 他身后紧随的谋士按捺不住,劝阻少年正事要紧,不要与手下败将做无谓的意气之争。 玉玺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便是他出手护住桌案,令我不成器的大侄子丢了脸。 否则木质的桌案对上刀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毫发无损。 只可惜敌人没有发现古怪,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之中,自顾自对我宣判刑罚。 在刀剑落于我身的刹那,它崩断了。 玉玺一如既往挡在我的身前。我微笑道:“药人能有刀枪不入的能力吗?还是说,我也配合我耍了戏法?” “这不可能!他先前还会流血!赛荆轲都说了,他会流绿血!” “那是他一时情急,舍身救驾,忘记用上仙法。赛荆轲?刺客果然是你派来的吧,反贼,你说漏嘴了。” 兵士因为异象犹豫起来。 “不过是江湖功夫,金钟罩铁布衫而已!”谋士的反应很快,连同几家逆贼迅速围拢朝臣。 玉玺再厉害,也只能护住我一人,拦不住他们威胁朝臣。 谋士大声道,若是追随女帝,则就地杀掉,唯有弃暗投明,才能活命。 我等的就是他们对朝臣露出獠牙的时刻。这帮人只有刀子指向他们,才疼,才怕,才不会劝阻我诛杀造反的血亲。 我与玉玺对视一眼。我低声同他解释。 他听后点点头,遥遥伸出一指,指向殿上尸身。 “可怜凡人,无辜受累,我折损功德,赐你十年阳寿。” 枯木逢春,起死回生。 我假死的死士麻溜爬了起来。 “是假死!是假死!勿信妖妇妖言!”谋士破声厉喝,弹压兵士。而少年已经被连番变故惊得反应不能了。 “我又如何解释他伤痕痊愈?”我拎过酒瓮,当头淋下,死士配合地搓开血垢。 玉玺的赐福并不全然是假。 酒液淋洗后,人们清晰地看见,青年身上伤口消失,连疤痕也不见一分,干净娇嫩一如初生。 事到如今,谋士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先前伤痕,也是造假,他身上本就无伤!”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何况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死到临头还嘴硬。还是说,你连是不是尸体,有没有伤都验不出?”我一招手,呼啦一声,甲胄之声响起,我埋伏的人马包抄围拢大殿。 双方人数仿佛,士气却有天壤之别。 “只诛首恶,余者缴械不杀。”我报了几个名字,一句话定调后,太傅蹦出来劝降。佛子在一旁帮腔,在他二人一唱一和之下,敌方士卒纷纷放下刀剑归降。少年和谋士被当场格杀。 添酒回灯重开宴。 只是筵席上空出不少位置。 我视若无睹,令宫人为兵卒设席,赐下酒肉,随后化身为无情的彩虹屁机器,吹完太傅吹佛子,吹完佛子吹玉玺,吹完玉玺吹为我出生入死的兵卒。 太傅和佛子接上话茬,疯狂吹我。 朝臣依旧后怕,但很快跟上队形。 只有玉玺,还是眉笑颜开地为我试毒,浑然不觉投向他的种种目光。 “只可惜今日佳节,多出不少空座。”气氛正好,我趁热打铁,决定今年额外多设一次科举,不论男女,皆可参加,另增添女官名额若干。 朝臣心思活泛开来。一帮逆贼被除,空出了不少官职。不但家中子侄可以去争,女儿也可以一试。左右也进不了宫,还不如去考女官,若是考中,也是臂膀。 因此我此议一出,无有不应。 我说话时,玉玺一言不发,却没闲着,把虾剥好给我,在盘中堆起小山。我吃得心虚,也给他夹了一块嫩笋。 方才本是立他为后的好时候,我却选择趁势推行女官。他不知我的安排,睁着一双人畜无害的眼睛,问我怎么了。 太近了。 大约是酒意上涌,我有些脸热。他本来席座不在我旁边,但宫变过后,重整筵席时他理直气壮地坐在了我身侧。 我低低问他,“方才对你……有没有什么影响?” 让一人伤势全消总不会毫无代价。 “费了点修为,让我多吸几天就回来啦。” “往后有我吸个够的时候。”我露出老司机的笑容。 我的笑容别有所指。但他又一时无法领会,因此微带茫然地盯了我一会后,玉玺又继续了自己的试毒大业。 但他总有领会的一天。 “这就是我说的,吸个够的时候?”穿着喜服的他分外秀美,表情依旧天真。 风吹过他,像吹过御花园里的湖泊,沉静,美丽,抚育无数生命。 我噗嗤笑了,他问我怎么了。 我上下其手。 “这可是真的玉势了。” 他半合着眼,脸颊飞红,青丝散乱。“你又捉弄我了。” 他的眼睛变成融金的颜色,如被情热烧熔。 “眼睛怎么了……” “因为有金子混杂,所以我无法正常化形。但我可以控制变化的形态。”他抬起头,眼睛熠熠生辉,比之从前多了些许攻击性。 “之所以是金牙,是因为见面的那天,重重旒冕之下,你愁眉深锁。我想让你开心。”他眨眨眼,眼睛恢复原样。长发则如金丝般淌在枕侧。眼睫,眉毛也一并变色。“即便是我,此时也是想要好看,而不光是你高兴的。” “只要见到你,我就够开心了。” “……我也是。”他伸臂环抱住我。金发青丝交缠分明。“自此你我一体同心。” 我微微睁大眼,看见了他所说的功德,金光如河,朝我渡来。 暖帐之下,金光之中,游龙戏凤,彻夜不休。 我忽然明白如何批复人外恋爱调查问卷上的问题了。 ——你将如何形容你的异族伴侣? “我的玉玺,眼神清,口味淡,性子静,唯有情浓。” 第8章 她和蝎子(一) “这才是沙漠最后的眼泪……” 程筝一面记录仪器上显示的数据,一面喃喃。 她进这该死的实验室前,传奇钻石“沙漠最后的眼泪”刚拍出天价,正是外界热议的话题。 可就算是号称“沙漠(末)之泪”的钻石,在程筝看来,也远远不及克里斯的尾后毒针美丽炫目。 半人半蝎的男人在避光的树丛中闭目休憩,树丛完美掩盖了他的身形,但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使他的隐匿失效,将他的状态忠实地传递到玻璃窗外的屏幕上。 “你说什么?”一旁的同事问。 “我说虫子真可怕。” “?”同事露出无语的神色。她的潜台词再清楚不过:怕还看个不停。 玻璃后的蝎人无声竖起耳朵。 “因为会怕到头皮发麻。”程筝打个激灵,“然后疲惫就一扫而空,可以继续工作了。” “不过最近大家都难静下心,毕竟闹得那么厉害……”同事似有意似无意地把话题拐到另一个方向。 哈特集团的一把手垂垂老矣,几个儿女争相夺权,波及到了核心实验室,短短几个月内,高层接连发生人事变动。上个月这片区域的主管还“过劳猝死”了。 甚至有人开始试探她——她并不认为同事的话出自无心。 程筝曾和一把手的私生子瑞文杰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校友,这件事不难打听。 事实上,因为这段经历,她进实验室前的审核更为严格,进入实验室之后,也受了颇多刁难,但她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 程筝靠的就是态度。 “注意你的言辞。别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这是我们能掺合的事情吗?”程筝疾声厉色。 除了几个主管外,其余的人连实验室的位置都不知道,包括程筝和同事,她们都是签下保密协议后,被蒙头带来的。 在外界,她们或许是备受期许的科研新秀,但在这里,也只是小喽啰,若被权争的漩涡扫到,便会粉身碎骨。 同事怏怏离去。程筝清楚,她又要被刻薄假正经了。 常年封闭的高压环境下,这帮眼高于顶的博士们的娱乐乏善可陈,除了拉踩对方的研究成果外,就只剩贬低八卦他人了。 同事离去后,克里斯睁眼,静静看她,准确地说,是看着摄像头,深金的眼睛熠熠生辉,如同遗落的松脂,时刻等待火焰,“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 程筝耸肩,表示无所谓。 谁会在乎垃圾的友谊呢。 实验室里最需要提防的不是实验体,而是学术造假被外界曝光,人品堪忧、受人唾弃的同事们。 抄袭学术论文的,伪造数据骗奖骗钱的,突破伦理非法实验的,不一而足,这里是徒具才华而无品德的学术垃圾回收站。 除非走投无路,或者疯狂到了极点,谁会加入这个基因改造实验室,接受哈特集团的压榨,在地球上见不得人的角落(鬼知道是在海底还是沙漠中央),做见不得人的实验,在重重安保人员的监视下交谈、工作,乃至于生活。 就像她们观察实验体一般,保安也观察着她们。 程筝确信,今天发生的一切,她与同事的对话,她与蝎人的对话,都会实时被传递出去。 同事们不可深交,反倒是实验体中还有可圈可点的人。 比如克里斯。程筝看过他的档案。 和大多数实验体一样,他是个身强体健,抗造耐操的佣兵。他所在的小队在雨林中不幸全灭。作为队长的他只剩下半截上身,垂死之际遇上了哈特采集基因的科研队伍,接受了那时技术尚不成熟的手术,凭借惊人的意志熬过排异,活了下来。 集团为保证实验顺利,待遇极优,在进入实验前会给一大笔钱,实验体的买命钱尤为丰厚。 克里斯一分没花,全都转给了战死队友的妻儿。 程筝的同事们就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据她所知,至少有三个人夸耀用这笔钱买凶杀了“举报我的狗屎”。 “今天想吃什么?”程筝记录完后顺口问道。 “和昨天一样,如果能多一点青菜就更好了。” “我的数据怎么样?”蝎人问她,“我还健康吗?” 这问题不少见。 实验突破人类伦理底线,不少实验体在性命垂危时能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等捡回一条命后就开始后怕,追着研究人员问这问那——实验室并不禁止此类交流,只要对话发生在摄像头下就一切好说。 但克里斯并不常问。 他的气质不像蝎子,像雄狮,时刻气定神闲,从不担惊受怕。 他进了实验室,就好似进了疗养院,别人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他一个被实验的却比做实验的还逍遥自在。 程筝第一次给他打针的时候还被他安慰过,“手不用抖,别紧张。” 他不知道,她的颤抖是因为兴奋,而不是紧张。 她终于在实验中接触到他了。 克里斯以生命力顽强,基因融合稳定著称,初代技术下保持理智的实验体仅剩他一个。他是炙手可热的明星实验体,在主管过劳猝死后,几个有权接管他的负责人都抢成了狗脑子。 蝎人一直很平静,接受同类实验体的离去,接受负责人们的争抢,也接受落在身上的繁杂项目。 打什么针,吃什么药,他都异常配合,从不多嘴,好像毫不担心自己的情况。 因此在克里斯问出这种问题后,程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但实时数据显示蝎人心情一如往常,很平稳,不像在忧虑自己的健康。 或许这只是他随口一问,就像她随口问伙食。 蝎人和别人交流的其实并不多。多是等人问,才会回答。只有面对程筝,他才会主动多聊几句。但也只是偶尔。五六回见面里有一次的频率。 或许因为她也是亚洲人的缘故,克里斯才对她有些不同。哈特实验室的亚裔并不多见。 不过程筝疑心他是混血。在档案上他的头发就带点卷,接受基因改造后,他的头发仿佛被烫焦了似的,更黑更卷了。 “很健康。” 蝎人体能状态一直很好,上周还打败了一区最强的实验体。那是个带毒的银环蛇人,一滴毒液足以放倒成年大象。但克里斯更胜一筹。 像和她做对似的,程筝话音刚落,一块屏幕上显示的曲线就开始了断崖式下跌。 程筝一边紧急喷入药雾,一边呼叫负责人。 实验室防她们跟防小偷似的。即便程筝知道如何应对,但也不能打开玻璃墙入内救助。她的权限不足,只能先征得负责人同意。 “克里斯,你感觉怎么样?” “很不好……”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克里斯负面的话语。 幸好抢到克里斯的负责人对他很重视,他临时调高了程铮的权限,远程指挥,命她入内处理。 “博士放下了手头事务,正在往这里赶来。”程筝告诉克里斯。 “别紧张……”负责人咆哮的声音太响,连克里斯都听见了。他露出安抚的笑容,突发状况使他面色苍白,但笑容的感染力却没有由此降低,“我相信你。” “你就从来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你不也从来不担心。” “有道理,”程筝戴上手套,坏心地把胶质手套啪地拉出一声响,“我也相信我自己。” 负责人赶到的时候,特制玻璃墙已经封死。程筝蹲在躺倒的蝎人旁,冲他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负责人下意识地看了蝎人的螯针一眼,瞳孔骤然缩紧。 墙内,程筝并指成枪,对准负责人,轻轻启唇,“嘭。” 墙外,负责人应声倒地。 程筝吹去枪口硝烟般吹了吹手指,她戴着手套,防止提取克里斯尾针毒素时误伤自己。不过一切都很顺利。提取时毒素没有浪费,相中的猎物也及时跳入了陷阱。 对她的顽皮举动,克里斯笑着摇了摇头。 程筝刚刚放出了他的毒素,它藉由通风管道在这个实验室内迅速蔓延,唯有密封的观察室是安全区。 程筝原本不能完成这一系列操作,但谁叫负责人调高了她的权限,并且在还来不及解除的时候就被毒死了。 类似的场景在核心实验室的数个区域同时上演。 瑞文杰埋下的钉子猝然发难,打了实验室一个措手不及。 实验体们四散奔逃。保安们乱成一团。各区的负责人自顾不暇。 实验室对她的怀疑没有错,她当然是私生子那方的人,甚至在瑞文杰成气候前就已经加入实验室的克里斯也是。 只不过她们的目的并非夺取哈特,而是摧毁它。因此在各方的钉子们你一张牌我一张牌,有来有回地试探较量,按部就班渐渐白热化的时候,她们直接撕碎纸牌,掀翻桌子。 “接下来做什么?”克里斯问她。 她进入实验室的时间比克里斯晚,与瑞文杰的关系比克里斯紧密,因此得到的计划也更为详尽。 “等黑客搞定‘红桃’,联络我们,告诉我们怎么毁掉数据,包括路线和密码。如果没有密码,就靠我们自己发挥,抓个知道密码的人。”程筝带上防毒面具,出来剥走了负责人的权限芯片。 第9章 她和蝎子(二) “我们清空实验数据,黑客后方坐镇,把控自毁程序。其他人配合清路,在出口电梯那里等我们。自毁程序只有黑客在实验室内部才能启动。发动出口电梯需要的密码也在她手中。从安排上来说,是的,我们是最危险的一拨。如果耽搁过久,队友们失去耐心,完全可以扔下我们离开。但是我们有最新的防御手环,可以抵御爆炸的冲击。除非自毁程序是使用核弹炸毁,否则我们安全无虞。” 程筝分别把手环扣在自己和克里斯手腕上,简单介绍了下手环内蕴的能量矿石和炮火下保护人的原理。 他干燥的深色肌理衬得银白光滑的手环更富科技感了。男人的手腕上有一点冷汗,程筝忍不住抹了一下。 克里斯含笑挑眉看她。 “不好意思,职业病。”她无视克里斯的目光。“你还好吗?” 为求短时间内一击即中,攻克红桃,黑客没有帮助克里斯造假。那条断崖式下跌的曲线是实打实的。他服用了程筝特制的药剂,营造出了假性休克,多多少少损害了健康。 克里斯在帮程筝装麻醉枪。“你不是说了吗,相信你自己。” “这是对队友的人文关怀。”程筝同克里斯用中文交流。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有使用过母语了。 全息投影在她身边降下,实验室的人工智能“红桃”现形,合成音甜美流畅,“红桃为您服务。” 黑客及时完成目标,给她们提供了路线图,还贴心地标注了阵营。红点是敌人,绿点是友方,还有不少横冲直撞的白点,那是被红桃放出用来扰乱消耗安保力量的实验体。 三角旗帜所在的地方是程筝与克里斯的终点,总控制室。 “走吧。”程筝扫荡了一遍实验室的药剂。 若是对上实验体,药剂比子弹管用。那头克里斯在飞速组装手弩。遇上保安,并打劫他们之前,这是他仅有的武器了。 五个红点迅速往这里移动。红桃拉响警报,识别出五人的面孔后,将他们的资料调出。当然是简化版的。照片旁列有人员归类,武力评级以及装备情况。 四个武力a级的保安,一个武力e级的本区负责人的副手。她们很幸运,只有副手带了防毒面具。 顺带一提,克里斯是突破人类上限的s+,而程筝是c级,长期锻炼的业余级别。 “难怪他只是副手,聪明人这会不该来。”程筝架起□□,试着瞄准门的方向。 最该抢救的应该是实验数据而非实验体。数据更重要,更稳定,且不那么具备危险性。有了它,依照哈特的财力,实验体要多少有多少。但也不排除已经有级别更高的人去保护数据,而这个副手为求功劳选择剑走偏锋。 “我和你共享红桃的权限,接下来如何突破听你安排,克里斯。”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 克里斯的眼睛像打满火的燃气灶,只是颜色不是蓝色,而是金色,请原谅她如此比喻,但他看上去实在可靠易接近且接地气。 “负责人交给你,其余的交给我。留副手一个活口。你可以埋伏在那里,”克里斯指了一个方向。 程筝意会,倚靠在实验药剂柜后,那是开门的视角盲区。 四杀听上去很难,但实际操作毫无难度。四个a级人员全部不敌空气里涌动的毒素,刚一进门就倒下了,顷刻间只剩下大腹便便的副手。 甚至不需要程筝出手。她遥遥冲克里斯比了个大拇指,同时也吐槽副手的愚蠢。哪怕他把防毒面具交给保安,自己在外等候消息,一旦不对拔腿就跑,也会比刚才来得难缠。 克里斯把软了腿的副手拖到近前。闪亮的小刀在他的面具上比划。普通人的力气当然很难破开面具,但他是改造人。 割破一道缝隙,副手就死定了。 因此他几乎什么都交代了。 红桃并不是万能的。实验室建造之初,就考虑过黑客入侵的可能性,通往总控室的部分环节仍然需要人工操作。操作方法掌握在负责人们手中。 她们欠缺这些信息。之所以不选择刚被毒死的负责人,是因为他出了名的狡诈奸猾,吐露的内容一定虚虚实实难以分辨,不如不听。 而这位副手更好掌控,他即将晋升,实权介于副手与主管之间,因此对这些信息有所耳闻。 事实上他差一点当了一区的主管,但他嫌弃一区没有前途,宁可窝在克里斯所在的实验区做副手。 本区主管每次见他都没好脸色——他自己就是依靠副手身份,才在前任猝死后打败了一众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成功升职。 新副手放弃一区一把手的位置,屈居人下,无异于期待他也过劳死,好顺理成章上位。 副手把总控室密码当做保命符,“你们要带上我。” “反正是你背他,我没有意见。”面对克里斯的征询,程筝作答。 克里斯颔首,“可以。但你必须听我命令,若有异常举动,我会马上杀死你。用得上你的时候,你的动作也给我快点。” “你该庆幸你的重量对克里斯来说不算什么,以及我找到了合适的改造剂。祈祷你的好运还没有用完吧。”他说完后,程筝抬手一针打入。 克里斯审问的时候,她也没闲着,从实验室翻出了变异针剂。 技术逐步成熟的现在,基因改造已经不像克里斯那时,必须配合手术才能完成,一些轻微的变异可以通过注射激发,也可以通过解药逆转。 “你也了解药剂。半个小时内服用解药你就没事。” 程筝居高临下地看着副手,把玩着翠绿色的解药。 克里斯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流露出不赞同,但没有说什么。 副手没有回答她,药剂已然生效,他躺在地上抽搐,白沫挤满防毒面具,渐渐遮住了他的脸。 程筝当然不会放过他的芯片。 两人并排走出实验室,门在背后锁死。克里斯的尾巴卷着副手。 “你打了什么?”缓过来第一波药效后,副手问。 程筝笑了笑。经过门时克里斯像高个子弯腰似的弯了弯尾巴,有点可爱。 “放心,是低危险针剂。夜莺基因。祝你拥有个甜美的歌喉和轻盈的翅膀。” 她敢打赌克里斯破功笑了。 在红桃的帮助下,她们走的一直是阻碍最少的捷径。幸好程筝坚持锻炼。一路跑到总控室近前也只是微微喘气。 最早发现异常的是克里斯。 “等等。”克里斯拦住了闷头赶路的程筝。 坐落e区的总控室门前聚集了一堆白点和一个红点。白点忽红忽白,闪烁不休,唯一稳定的红点则迅速远离总控室。以总控室为中心的五区路线图闪了一下。 克里斯:“红桃,调取总控室附近的监控。” “监控在刚刚被毁坏。” “红桃,报告e区发生变化的实验体。”程筝补充。“还有监控损坏前,距离最近的红点负责人的资料。” 好在实验室内部人员都植入了芯片,红桃据此仍可定位。 密密麻麻的分屏幕在两人眼前展开。红桃将实验体通过武力评级排序,标出他们的弱点。 分屏正中是一条大写的警告:这些实验体刚刚经历未知变异,极富攻击倾向,数据可能变化,资料仅作参考! 右下角是监控被破坏前的录像。青年男人面无表情地抬枪射击。身边几行透明小字给出了他的身份。 【…… 姓名:米勒 职位:e区副手 武力:b ……】 程筝猜测米勒以某种手段哄骗驱赶了一批实验体去总控室,然后用药刺激他们二次变异。 这种变异一定存在强烈的副作用,很可能是摧毁实验体的理智,导致他们敌友不分。否则米勒不必急于离开。程筝也不相信哈特集团有如此大的魅力,能让这批实验体昏了头般齐刷刷投诚。 这是个可怕的对手。假如他计划顺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牢守总控室。程筝和克里斯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如愿。 在几个子女中,瑞文杰势力最弱,这次派出的人马已经是他安插在实验室的全部,也是他的极限。程筝一早就被通知,她们没有支援。 她也不是期待支援的人。“只有迎难而上了。要找个防毒面具给你。” 二次变异药剂一定是气态,不然不能在瞬间感染刺激这么多实验体。 “程筝。”克里斯沉声提醒。 屏幕再度出现变化。 “我看到了。红桃显示得有些过于形象了。” “谢谢您的夸奖。” 米勒没能逃出去。 一个变异的白点拉丝钩住了红点,将他蚕食殆尽。他们狡猾而疯狂的对手死于自己的布局。 但局势仍然不容乐观。没有监控作眼睛,她们失去红桃带来的先知先觉的优势,进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但总算在计划内赶到总控室附近。 克里斯身上多了件白大褂,从裸奔变成了半裸。衣服是程铮顺手从路边的尸体上扒下的。若是变异药剂可以通过皮肤渗入,一件外套阻隔聊胜于无。 第10章 她和蝎子(三) 程筝听过他真挚的道谢,没好意思说披了件外套的他看起来比裸奔时变态多了。 白大褂很薄,隐约透出肌肉的深棕色和几丁质甲壳的黑色,让人更鲜明地感受到克里斯是异类。 他依靠节肢行走,尾巴不由自主地左右摆动,白大褂的下半部分就随之歪来扭去,看起来像是拙劣模仿人类,套上人类衣服却不知不合身的怪物。 “前面……只有一个人。” 克里斯驻足皱眉,下腹刚毛轻轻摆动,捕捉气流中不同寻常的波动。 监控完好时分明显示了一群。没想到杀得那么快,短短几分钟功夫,就只剩了一个。 程筝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眼神在防毒面具下很难看清。但好在几年下来,她们已经足够默契。 幸运的是对手只有一个。 糟糕的是对手是养蛊似的环境里杀出重围的那一个。 再往前走,浓重的血腥味涌来。黏腻的水声清晰可闻。胜利者正在进食,补充交战中流失的体力。这一段路程筝和克里斯都没有说话,而是以手势交流,避免惊动变异体。 程筝拿出了便携摄像头,接入网络,昭示工作的红点亮起,前方的景象传递到她们面前。 血迹纵横的走廊里散落着变异体破碎的尸体。在监控里几乎无法辨出他们人类的部分。看起来就像一场巨型动物厮杀过后的场景。 程筝有点洁癖,不由皱了下眉。 克里斯的反应却比她更剧烈,他紧握程筝手腕,急急倒退,直到走出章鱼的领地才开口解释。 “程。”克里斯呼吸渐渐急促,喉头滚动了一下,“我想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米勒凭什么认为变异体能守住总控室,而不会游荡到别的地方去。” 他的神态已经给出了答案。 瞳孔放大,眼睛发红,肌肉紧绷,背甲不受控制地张大翕动,尾巴高高吊起。更别提他一直握着不松开的手,滚烫的温度传给了程筝。 旁边刚醒来的副手也是类似的状态。他比克里斯多有不如,在地上来回打滚,丑态毕露。要不是被封了嘴捆了手,肯定会闹出更大的动静。 “发情剂?” “他还在门上喷了通用的雌性信息素……我不知道科学说法怎么称呼。” 程筝一摆手,现在哪还顾得上科学说法,两人交流能意会就行。她不由得再次感慨,学术垃圾回收站里搞科研的,心都脏。“所以总控室大门是触手怪冷冰冰的伴侣。” “差不多。”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绕开触手怪。” “嗯。” “要我帮你吗?” 闻言,克里斯的钩足在墙上划出深痕。他饱含□□、勉力自持的声音沙沙的。“不用,任务要紧。” 程筝没多提这个话题,把他丢在一旁自我调节,紧盯屏幕分析对手。 留下的是最棘手的那一种变异体。它可以多线远程攻击,即便克里斯与之缠斗,调虎离山,掩护程筝进门,也很难保证她不会被天降腕足抽死。 监控画面还在继续,巨型章鱼紧紧盘绕在门上,一口没动地上的变异体,反而扭成了蛆,一遍遍向无情的恋人展示自己强壮柔韧的触手。 先前听到的水声源自求偶,而非进食。 “ew,我掉sa 了。” 在实验室呆久了的克里斯没有接住梗。事实上他没听清程筝说的话。她先前的言语使他无法自拔地陷入想象。 他会弄伤她的。所以不能真刀真枪的来。程筝用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不,还是手吧,手最容易清洁,而且手就足够了,他怎么能要求更多。 他会跪在地上,尾巴缠紧桌椅,钩足钉入地面,防止情动忘我时它们肆意挥舞伤害到程筝。 他会袒露肚腹,即便它不像猫猫狗狗那样毛茸茸,不好摸又不好看,但表明他将自己全然托付。 他会任由程筝施为,而且她也不必担心控制不好力道。他半身覆盖几丁质外壳,本就不如人的肌肤敏感,与她的衣袍摩擦也未必有感觉。 说不定程筝得非常、非常用力才行。 在人人争相奔逃的实验室,他们还顶着时间紧迫的任务。如果他答应了,程筝会怎么做?大约程筝不会有什么变化,除了弄脏手,依旧衣冠齐整,而他只有被揉皱的外袍,这件袍子还是程筝亲自给他拿来的。 程筝会露出什么表情?冷淡中带一点好奇吗?还是会不耐烦?总之不会是厌恶。程筝不会因为这种事厌恶他的。 程筝看了他一眼,把手套脱下。 克里斯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不用。那边还有发情剂,总不能去了,又犯了,还要你帮吧。我自己忍过去就好。” “……我是说,我配了抑制剂,你要不要试一下。” “……好,好。”克里斯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 没有条件分析发情剂的配方,再针对制作解药。程筝就地利用这个实验室的材料,配了具有提神醒脑效果的溶液。 溶液很冲,味道清凉辛辣。要克里斯形容,那就是超高浓度的清凉油。他喝得很急,还呛了几声。 出于这种联想,他还在太阳穴和人中处抹了两下。 为了缓解他的尴尬,程筝礼貌性地夸奖了克里斯的创造性做法。 “给他灌下去吧。”程筝不想接近副手,把试管给了克里斯。 克里斯没有接,目光浮动出一丝杀意。 假如他和程筝分头行动,就无法保护她,副手可能会趁机偷袭报复程筝。因此他不能活着。 但程筝保住了副手一命。“灌吧。我想到了破局的办法。” “红桃,既然你能和我们聊天,应该有广播系统吧?最大音量是多少?能放大我们的声音吗?” “次声波炸弹?”克里斯领会到程筝的用意,打量了一番副手。 基因改造会强化动物特性。而实验室致力于将这种强化往实用方向引导。副手的嗓音可能变成毫无卵用的真·美妙歌喉,也可能变成具备杀伤力的音波武器。 “那试试。” 试试就逝世。 密室中,高大的蝎人捂着耳朵,试图缩入甲壳般蜷成一团,但声波无处不在,如尖针攒聚刺入脑中。他的防御徒显可怜。 声波超出人类的听力范围,程筝毫不受其影响,甚至还有余力把克里斯推远。不过,即使他蜷成球,他的体重也注定她白好心。程筝甚至觉得自己是只滑稽的屎壳郎。 计时停止,录音完毕,红桃现身。 副手乖顺地闭上了嘴。 副手不是没想过阳奉阴违,借此机会攻击程筝。 但这两人实在太狠。 一个明知自己会受损伤也要留下护卫。 另一个则命令红桃,若是两人都倒下,就把这件无水无粮的屋子锁死,饿死副手。 威逼之余,还有利诱。他们用逃生的机会吊着副手。现在形势大乱,副手很难再抓到几个a级保安保护自己,最稳妥的出路就是跟着二人。 权衡利弊后,他只能听从她们命令,配合制造噪音。 “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密码呢?”克里斯没有给他解开手铐。“你不会想要程筝带你到现场输密码的。” 程筝和克里斯红脸白脸唱得熟练,当即送了副手一个冷笑。 副手一抖。 “相信我,给出正确密码是最好的选择。只有完成任务的我们能回来带你走。如果连我们也死了,那就没人知道你在这了。” 副手舔舔唇,“万一你们超时怎么办?” 程筝抱臂看克里斯一眼,等他点头后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一份解药,叮地镇在桌上。“现在记性又很好嘛。” 其实副手对不去现场这事,只有高兴的份。程筝两人担心他捣乱耍阴招,他也怕程筝两人技不如鱼,连累他做炮灰。 一个人呆在密室有点无聊。他伸手够解药——那个恶魔般的亚裔女人故意将解药放在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涨红了脸,伸长了手,却还是离解药有一丝丝距离。 可恶,他要看他们笑话。 “红桃,直播程筝和克里斯的战况!” “对不起,您的权限不足。” 事实上,克里斯和程筝还没有动手。 “别紧张,”他说,再次给程筝指了角度,再度摄入发情剂,他有些紧张,声音却很温柔,“我把他引走,你从这跑进去,然后锁门。” 程筝点头,抱了他一下,蝎人吓得只差没贴墙。 “队友,给我一个能出门的机会。别让我被触手怪堵在门内。你是敢死队,我可不是。” 别死在门外。 程筝发自内心的关心总是很别扭。 克里斯笑了一下,揩去鬓角渗出的细汗。“你放心。” 他呼唤红桃开启声浪。 变异体猝不及防,从门上摔了下来。 蝎人紧随而上,边打边走,时不时就挑衅嘲讽,引得章鱼暴怒,离开了原先的地盘。 程筝按计划溜了进去,如克里斯所料,变异体还有余力关注总控室,腕足横扫过来,程筝早有准备,就地一滚,扑到沾满粘液的门板上,输下密码。 第11章 她和蝎子(四) 变异体只能眼睁睁看着对自己爱搭不理的雌性对人类敞开了自己。他一腔怒火只能对准不知好歹的对手。 进门后,程筝直奔主脑。 这是她犯的第一个错,也是最致命的一个。 若是平时,她决不会忘了检查房间。但经历诸多波折后,她看向目的时,眼中只有直线。 这么多年,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伪装自己,潜入实验室,联络暗桩,应付别人的试探,又要在极短的时间跟上那么多天才的脚步——即使品德令人不齿,他们的天才却无法否认,在同事们的放松时间还得锻炼体能。她一直做得不错,却在接近终点时出了纰漏。 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纰漏。假如她足够幸运,可能什么后果都不会有。 但她就是这么不幸。 或者说,对手就是这么幸运。 在她清除数据,长舒一口气,准备支援克里斯的时候,冰冷的枪口贴上了她的脖颈。 她举起手。 屏幕映出埋伏者的脸。 米勒。她苦笑。当然是米勒。只会是米勒。 程筝的视线落到他包扎过的手腕。那里是植入芯片的地方。 他们太过依赖红桃的判断。但红桃并不总是对的。 如果米勒剜出芯片,引诱变异体,完全可以营造出他被生吞活剥的假象。 假死是他的第二个局。程筝一脚踏了进去。 世上哪有足够幸运的事,所谓的幸运,不过是胜利者苦心经营的命运。 程筝观察他的神情。 她知道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四区副手,不择手段,前途无量。如果哈特集团能拟人,那大约是米勒的形象。 他有日耳曼人典型的样貌,浅金发割过颧骨光影,蓝眼睛含着碎冰样的嘲弄。“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工智能也会失手。” 这种话由哈特死忠米勒来说格外讽刺。毕竟他们的红桃刚刚不敌敌方黑客,被其俘虏。也是红桃,被他利用,反将一军。 “看在我帮你做了后续扫尾的份上,我们聊聊?” 她和米勒在屏幕中隔着防毒面具对视。 他的目的和她相反。她想要清除实验数据,让哈特数年经营化为乌有。米勒则要保住数据,将它带出实验室。在程筝来之前,他已经拷走核心数据。剩下只是垃圾,反可能成为哈特的把柄。 但他没急着进行下一步,而是耐心等待。果然,预定的人质兴致高昂地冲进来,替他做了剩下的工作。 程筝顶着枪口想通一切,语气更加温和,不见一丝功败垂成,遭人戏耍该有的气急败坏。 “你为什么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保护数据。就算哈特损失惨重,也问责不到你头上。即便你什么都不做,折损了大量人才的哈特也会更重用你。不知你是否愿意大发慈悲,在门外决斗结束前的无聊时间,满足失败者小小的好奇。” 米勒似乎很满意她的聪敏。 他的确顾忌门外的实验体,才没有下杀手。 如果章鱼赢了,那程筝是肉盾。如果蝎子赢了,那程筝是人质。两种情况都需要她活着。 但这不意味着他容许她刺探策反。因此他将话题转向程筝。 “不如聊聊你为什么会投到瑞文杰手下?我很奇怪,你有天赋,够冷静,有时也很疯狂,哈特应该是你理想的容身之地才对。” “或许是我太虚荣,喜欢标新立异?在这里我不正常得太正常了。所以我适应不良,一心掀摊。” 米勒对此嗤之以鼻。 “我对你其他的事不感兴趣,既然如此——” 有庞然巨物被扔到大门上,带来剧烈的震颤。 米勒的注意力为之所夺,程筝抓住机会转身偷袭,但米勒反应更快,垂手开了一枪,子弹擦过程筝的腰际,确保她失去战斗力又不会死去。 反杀的时间结束了。米勒拉开距离,枪口对准程筝,“这么活泼,不如现在出门看看。” 腰上热辣辣的,出血了,程筝在米勒的默许下简易包扎了伤口。 期间门外一直寂静,仿佛先前只是错觉。 但她们都知道不是知道不是。 门外胜负已分。门内虚假的太平也就结束。 程筝昂首走了出去。 走廊正对着门的方向坐着熟人。 正在研究监控器裸露的电线的克里斯转过头,他伤得不轻,眉弓横劈一道伤口,血珠不断沁出,润湿了浓黑的眼睫。 蝎人满不在乎地抬胳膊蹭了下。 即使发现数据被米勒拷走,程筝的心跳也没有那么快过—— 克里斯只剩半条胳膊了,从手肘往下的部分异化成了螯肢。锋利的边缘能够轻易伤人,却无法擦拭汗珠,无法为自己包扎。他只能一遍遍抬起手臂,蹭掉滴落的血和汗。 “程……?程筝,你受伤了?”克里斯声音嘶哑。脚边断肢抽搐,他不自觉碾了一下,拖出一道稀泥。 断裂的触手上有钳断与撕扯的痕迹,可以想象克里斯将它从章鱼人身上生撕下来的样子。 被感染后,克里斯的力量更强了。 但好在他理智尚存,没有如败亡的对手一般沦为药剂的奴隶。 “米勒,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那就好,让我们省去自我介绍。如果希望你的朋友平安,那就退后,我可相当了解你的能耐。” 直到克里斯退到墙角,不可能用尾巴偷袭,米勒才点点头,“克里斯,你已经无法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为什么要离开哈特?别被复仇的私生子用正义、善良欺骗。” “队伍覆灭过的前任佣兵,手无缚鸡之力的亚裔科学人员,鬼鬼祟祟的黑客。他就骗这些人送命。他自己呢?克里斯,他自己在哪里?” 不对劲。米勒的提议过于得意忘形了。 临阵挑拨能多有用?米勒难道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把克里斯招揽到麾下? 就算克里斯动摇了,答应了,米勒又能用什么保证他的忠诚?万一蝎人是假意答应来换取近身击杀的机会呢? 程筝无法相信米勒走出了这步烂棋。他一定还有后招。 “你不许胡说!瑞文杰不是那样的人!”程筝扮演了一个偏激爱慕者,甚至不顾腰间伤口崩裂,猛烈挣扎。“你闭嘴!” 她试图逼出米勒的后手。 与人博弈的乐趣在于,局势并非一成不变。 之前,米勒拷走数据,胁迫程筝,拿捏住两人软肋,甚至有余裕招揽克里斯,占尽上风。 现在,人质开始耍横,米勒反而不得不稍作妥协,安抚程筝。 他怕闹出误伤人质的乌龙,也怕程筝拼着没命的风险,也要干扰他,为蝎人创造机会。 “那让我们聊聊未来?”米勒笑容满面,风度不改。“你们的待遇的确不妥。程的才华不该被埋没,而克里斯,你的实验需要更加慎重,目前频率过于密集了。但你们也知道,核心实验室成立太久了,高层都已固化,许多研究成了争权夺利的工具。这违背了初衷。好在在你们的帮助下,这些问题都已经被抹去。我们可以重建一个实验室。一切都将是新的。” 好家伙。程筝和克里斯交换了一个眼神。感情她们捣毁实验室,还推动了米勒向哈特靠拢。谁能料到,他一副华尔街新贵的扮相,骨子里却是个疯狂科学家。 “克里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我很遗憾。我一直反对加强变异程度的研究。如果想要只知厮杀的大虫子大章鱼,我们何必用人实验?先前的你,理智、均衡、完美,才该是实验的典范与方向,所以我一直在推动可控变异,探究怎样让变异可收可放,让变异者自如控制形态。如果成功,克里斯,你能收起尾巴,用双脚行走,或许还能回到普通人之中。你们或许已经看到初步成果‘解药’了,这是研究出的副产品,能够逆转轻度变异。” 程筝当然知道,片刻前她兜里就有四支,刚刚同手环一起被搜走了。米勒还挺识货,拿走防御手环后就带在了身上。 这就是米勒的筹码,任何一个变异体都难以抵御的诱惑。“而私生子想要销毁它的数据,中断这项研究。程,告诉我,即使你们想要重启,以你们的资本,要多久才能取得成果,三年?五年?十年?那时克里斯还有人的思维吗?” 克里斯的尾巴尖磕着墙壁,发出清脆的轻响。不知道是因为变异加深,还是因为米勒的话,他的小动作变多了。卷发搭垂在他眉宇间,随他动作摇晃。“程筝?” 他的眼睛很黑,有时候程筝觉得那是双小动物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她就这么想了。 像樟木上梳理羽毛的一只鸟,像摇尾巴扒草丛的一只狗,乃至于像水箱里吐泡泡的一只螃蟹。 他有这样的眼睛。 所以同事们议论一号实验体,也就是克里斯,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魔鬼时,程筝颇不以为然。 她也见过他和别人打架,哪有那么可怕。实验体之间难免打架,打架难免脸上溅血,溅了血,难免要擦,血迹干了硬擦会疼,难免擦得很慢,擦得慢了,难免像个嗜血魔头。 克里斯也见过程筝旁观,他知道别人说他打架如何可怖,但在同伴前,他依然如故,她们不能暴露联系。好在她没有因此害怕他讨厌他。 只有一次,她们的对话越了界。程筝问克里斯实验时都在想什么。那次克里斯正躺在岩石下晾尾巴,闻言眯缝着眼睛望她,“什么都不想。” 他还能什么都不想吗? 第12章 她和蝎子(五) “程,为什么不走?”米勒在她身后问。“哦——可怜的克里斯。” 克里斯皱眉,既似挣扎又似恼怒,目光冷冷直射。 被他盯上时,犹如正面直视待发的箭矢,程筝寒毛倒竖。不对劲。她隐隐预感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米勒一把把她从克里斯面前推开。他当然不是出于好心。既然忌惮的人已经失去理智,那么谈判也就失去必要,程筝的用处只剩下给他断后了。他左手推了人,右手拔了喷雾喷头,把剩下的液体都泼到了程筝身上,甜腻的气息在走廊里散开。 程筝被当头喷了一脸,再也无法克制愤怒。 她从来没有那么不体面过,当即掏出诱食剂炸弹,把十米外的金发男人砸得脑袋一歪,“fuckyouass!miller!” 炸弹爆裂,粉末状的诱食剂撒了他满身。 两人所用的药品均是实验室出品,安全性无法保证,效力却是无与伦比。 眨眼间,米勒从头发丝到脚底,都爆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臊,他只得刹住脚步,生怕引起蝎人的侧目。 克里斯左看看,右看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一切。 他的眼中没有“狼狈”一词,也注意不到两人相互瞪视的视线。在他看来,左边是尤其甜美的雌性,右边是格外可口的食物。无论选了谁,另一个都会狡猾地溜掉,实在叫人难以抉择。 他直起身,程筝才发现他有多高大。他像成为了彻头彻尾的,不可理解的异类,只在电影和传说中出现的生物。对他行为的任何解读都像是自己的移情。 程筝指向米勒,对克里斯说,“我要他。把他杀了,拖过来。我就接受你。听到了吗,杀了他,乖孩子。杀了他。” 变异了的克里斯,脑内进行的狂风骤雨并不比在场的两个聪明人微弱分毫。他终于拿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完美的方案。 捕获食物,用它求爱,然后与伴侣分享。 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谓的烛光晚宴吧。 克里斯的脑袋缓缓转向了右边。 程筝欣慰地注视克里斯的漆黑背甲。谁的脊背都没有像此刻的蝎人一般让她觉得可靠。 第13章 她和蝎子(六) 程筝的喉咙抽紧了。“不止,也不可能。” 不止三年,五年,十年。 摧毁远比建立容易。瑞文杰积蓄数年才有复仇的力量,他无此能量,也无此意愿再原地拔起第二个哈特,供给实验室进行研究。 事实上,她们商讨过未来——解散团队,各自隐居,假如她们能躲过哈特的报复。 程筝本该撒谎,至不济也要周旋。但看着克里斯,那些话术都消失在了喉咙里。 她不怕克里斯反水。她怕克里斯难过。他一定会拒绝米勒。但往后的日日夜夜,滑向深渊的每一天,他都会想着今天。 今天他加深了变异,今天他拒绝了回归正常。 数年相处,程筝与克里斯虽然没说几句话,但极为了解彼此。 克里斯要程筝说真话,而程筝明白克里斯只要一句真话。 有那么一秒她甚至希望克里斯答应米勒。 “我会陪着你的。我会用我毕生解决这个问题。” 程筝并非在挽留,而是承诺。 “原来你和他才是情人。”米勒嗤笑的语气像在说“真乏味”,“都是研究,为什么不来这里,这对你的男朋友更安全,不是吗?” “不,我们怎么会?我们不是。”顶着米勒怀疑的目光,克里斯说,“不是非得那种关系才能相互理解陪伴。程很好,比你想得好得多。” “你拷走的数据只有这项实验?”程筝打断了克里斯的话。“时间那么紧,你还能分辨哪项?” “我负责的数据,都有追踪。我不想把存储空间浪费在蠢货们的失败记录上。” 程筝松口气,也就是说,监控没有被拷走。她们不会暴露。哈特无法追溯具体是谁摧毁实验室。虽然做好了被追杀的准备,但是能降低风险是最好的。没有监控,哈特不知道她是内鬼,只会当她是个死在实验室的无名小卒。 全息投影在米勒身后降下。 走廊四壁凝固了血迹,没有反光,因此米勒和程筝没有发现。 黑客本能直接用字幕交流,却皮了一下,让红桃举着“答应傻逼”的牌子。 克里斯镇定得像根本没看见全息投影,任由虚拟形象急得跳脚,“实验成功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伪装成正常人,然后呢,替你卖命,暗杀对手?米勒,我不愚蠢。” “让我们放弃弯弯绕绕。你放了程筝,我放了你。如果你暗中动什么手脚,哪怕只伤了她一根头发,你也会有麻烦。也别希望用她转移我注意力。哪怕她被割断了动脉,我也会先杀了你,再去救她。” 克里斯漆黑的眼睛锁定米勒,他的瞳孔放大,呼吸微喘,说到“割断动脉”时,脖颈和下颌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米勒了解自己投下的药剂,这是杀戮欲尚未平息的表现。比起情欲,居然是杀欲占优,很难说这位昔日的佣兵,他的天平究竟在往哪个方向倾斜,人,抑或是非人? 即使是他,也不由为此刻的蝎人胆寒。但这姑娘一无所知,恐怕还以为自己的情人在难过沮丧。米勒下意识摸了下程筝的颈侧。 他的确想过注射变异药剂瓦解程筝和克里斯的同盟。他手上有一份真正的解药,可以笑看她们动摇、反目、争夺,然后择出最优的实验体。 但现在时机尚不成熟。没必要惹上克里斯,自找麻烦。 “我相信你的诚意。她除了企图反抗留下的枪伤后,没有别的伤了。”米勒推了下程筝,飞快溜走了。 克里斯答应放了米勒,程筝可没有。 但克里斯的武器在先前的搏斗中损毁了,她没有枪,也奈何不了米勒,只能看他离去。 哪怕他留下一剂解药,她要治好克里斯,也会有头绪许多。偏偏她身上的一切都叫米勒搜走了。 “走吧,刚刚启动自毁了,还有十分钟。”克里斯只字不提数据和解药。 对佣兵而言,任务失败不算什么,只要人活着就好。今日过去,哈特就会元气大伤,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不急。”程筝捂着腰,半趴在克里斯身上。甲壳咯得她发疼。 米勒的白袍消失在走廊的瞬间,她叫出了红桃,“计划c。” 刚开始时克里斯没想到这两个单词意味着什么。 他以为是程筝忌惮米勒,故而更换出逃计划。 任务途中变更计划是常有的事。克里斯没放在心上。 但事实显然不止于此。计划c的含义比他所认为的更可怕。 程筝话音刚落,米勒离去的方向就响起了沉重的倒地声。 然后程筝叫他去验尸。 一切发生在短短数秒内,克里斯一时发愣,竟然让程筝走在了前面,等回过神后,他几步追上,挡在了程筝面前。 赶到米勒尸身前的每一步,他仿佛都在下坠,胃很沉,钳子也是,脑袋也是。 “他死了吗。” 金发青年躺在走廊的转角,没有明显的外伤,唇边一缕虚幻的微笑,仿佛只是入睡。 但他没有了呼吸。 这是经典毒药“美梦”的特征。迅疾如电,幻丽如梦。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克里斯的尾巴穿透尚有余温的胸膛,螯肢夹断米勒的颈骨,“他现在死透了。” 他从猝然死去的对手身边抬眸,深深看了眼程筝。 程筝只让他验人是否死去,却没有告诉他致命伤会在哪里。克里斯看到米勒手上戴着程筝的防御手环,凭直觉翻过了他的手腕。 一个小小的针孔。 计划c是红桃发射手环内置的毒针,让佩戴者在美梦中死去。 程筝不可能料到手环会被抢走而预先设下毒针,也不可能多此一举,为减少敌人死时的痛苦,用了昂贵的“美梦”。 这些,她是为自己准备的。 程筝的声音一如往常,稳定,清晰,柔和,毫不慌乱,“放心,你的没有毒针。” “我知道。你发布指令时可没说是哪只,只可能是你自己的有问题,而我的正常。”克里斯解不开自己的手环,便要把它夹断。“否则刚刚连我也会一块中招。对吗?” 克里斯没能成功,反而激发了自动防御机制,薄膜状的能量从手环上涌出,覆盖他的全身。 “别浪费能源。”程筝上前关了它。 变异的时候克里斯怕撑破手环,将它往上捋,手环成了臂环。 因此程筝落手的地方是克里斯的上臂。 他的血管在她手掌下直跳,柔韧的肌肉紧绷鼓起。 她的手相对克里斯而言实在娇小。 人类的力量何等脆弱,只要他想,程筝根本拦不住他。但螯肢悬停在了上方,仿佛碰也不敢碰她一下。“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呢?” 他没有问程筝为什么要给自己准备毒药。 她也没有问克里斯为什么明知自己的手环没有问题,却还要摘下。 她们像两座彼此相邻的山岳,隔着云雾、飞鸟和河流,默不作声地对峙了一秒,或者一个世纪。 克里斯忽然觉得他也并不了解程筝。 “你放心。”程筝退让了,给了他一个交代,“以后不会了。当务之急是出去。” 二次变异对他的影响比她想象的大,他的情绪不该这么激烈。程筝转了转臂环,帮他调到一个合适的大小。 克里斯感到头皮发麻。她接触的地方是肌肉与甲壳的交界处。肌肉敏感,甲壳迟钝,两种感觉相互交织,冲击他的心脏。 “他身上应该有u盘,里面有我们需要的数据,你找找。还有他抢走的解药,也要拿回来。” 她隐晦地提醒克里斯,她们还要一块出去,出去后她还要治疗他。她不会一心求死。 克里斯到底没消气,摸出u盘后还检查了几遍。 “怎么?” “谁知道他的u盘上有没有自杀装置。” 周遭随之一静。 程筝别开头去,“先找夜莺。” 有了数据,也要有人受实验才行。 程筝开门的时候副手正在解绳子,被开门声一吓,哐地撞了桌。 桌上空了的药瓶滚落,摔碎一地。 程筝当做没看见副手心虚尴尬的表情,“现在讨论送你去电梯之后的事。给你三十秒决定和不和我们走。和我们走的话,接下来至少三年都要听我安排,如果不走——” 程筝很含蓄地笑了下。 “不需要说话,点头或者摇头,答应或者拒绝。” 副手跳起来,“走!走走走!” 三十秒不到,三个人就出了密室。 “红桃,出示出口。” 因为赶时间,副手和程筝都没有自己走路。他趴在克里斯背上,程筝则躺在克里斯怀里。 因为双手成了钳子,无法抱紧程筝,克里斯抱起她时,头便微微一低,示意程筝圈住他,免得滑落。 像德牧自己钻进了项圈。 程筝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头搁在他厚实柔韧的肩膀上。 他身上汗津津的,还有一股铁锈味。 不过不难闻。 “你怎么指挥他的?他为什么听你的话?”副手在下方挤眉弄眼,语气透着好奇与热切。 他八成将生了螯肢的克里斯归作了章鱼怪一流,以为他也失了理智,却不知怎么地听从程筝命令。 “……他没变傻。” 副手脸色一绿,老老实实做只蝎子拖车上的鹌鹑,但听到程筝和克里斯关于米勒的讨论,又插话道,“你们杀了他吗?最好告诉我你们没有放过他。” “怎么?” 去往电梯的路被清扫过,程筝也不是战斗人员,因此分心听副手讲述米勒来历。 第14章 她和蝎子(七) “米勒的报复心很强。你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实验室的。我们都是无处可去才来的,只有米勒,他不一样,他是主动进来的。他朋友绿了他,米勒就伪造实验记录,诬陷朋友违背伦理,非法进行人体实验,把人家害得身败名裂。你知道实验室网罗人才的途径,他朋友被看中招揽。米勒本不该知道实验室的存在,但他朋友出了个馊招,雇杀手报复米勒。米勒假死逃脱,调查出了真相,主动联系集团,得到了哈特赏识。那时候,他朋友已经工作了一年半,突然空降来了一个新领导米勒。你们真该看看那倒霉蛋的脸色。米勒空降不到三个月,他朋友就崩溃了,什么也没准备好,就企图逃跑。” “是他吗?”程筝说了一个名字。前几年有人叛逃,死得很惨。集团大肆宣扬,警告众人违反协议的下场。也是那时,她知道了米勒。 “就是他。”副手补充道,“许多细节你并不知道。实验室不是什么落魄人都要的。因为那项非法人体实验,米勒的朋友才被集团注意。但实验是米勒做的,他朋友只是背了黑锅,什么也不知道。在外面,他拼命证明自己没做过这项研究,在这里,他却不得不拼命证明那是他的实验。等他以为自己终于搪塞过去,也报了仇的时候,仇人却追来了……” “米勒揭发了他吗?” “他没有,这是最可怕的一点。米勒也没有透露买凶的事。但他不断施加压力,让人没有退路,终日疑神疑鬼。那个人崩溃后,在大庭广众下哭着道歉,说了一切,我正好在场,听完后都躲着米勒走。如果对手是米勒的话,我劝你们一定要看着他死。” 这件事没有流传开,说明其余的知情人做了和副手一样的判断,也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程筝头顶传来克里斯的声音。“你放心。他死透了。” 程筝对副手点点头。“死透了。” 要不是米勒识货,戴上了手环,而不是把它扔掉,要解决这个敌人还真棘手。 电梯里,其余人等候已久。 “怎么多了一个人?” “克里斯,你的手?” 程筝从克里斯怀里下来,简单解释了下情况。她们人不多,带上副手没问题。 电梯节节攀升,带她们通往外面的世界。 无边无际的沙漠映入眼帘。程筝等人早有准备,在电梯里就换好了衣服。程筝还顺便做了个小手术,剔除了芯片。至于克里斯的,早在他变异的时候就被崩坏排出了。 只有副手没有装备,吃了一嘴沙,“居然是沙漠,食堂里根本不缺蔬菜,一点看不出来。哈特真是下了血本。” 直升机由人工智能操纵起飞。队内一个人看着缩小的沙丘,语气如梦似幻,“我们成功了。” 程筝正在给克里斯的伤口消毒。他没穿衣服,穿过沙漠后满身风沙,又没办法自己清理。 他的螯肢张得很开,方便程筝擦拭锯齿状的缝隙。 “放松一点。”程筝拍拍他,“我们出来了。” “嗯。”克里斯应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抱着程筝出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如果米勒没有拿走手环,如果她们没能及时赶上,如果程筝就那样死去——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听过实验室的人叫她che g,名牌上也只写着她的英文名,而不是姓名。 他们见过很多次面,一起做过很多事,被误认为恋人,但很少说话,很少对视,没有牵过手,甚至没有交换过名字。有时他确信程筝也怀有情愫,有时他怀疑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有次他晒太阳,程筝问他,实验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说什么都不想。 克里斯撒谎了。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想。只是想的内容不能告诉她。 刚开始,克里斯只是想眼前的一切。纹路粗糙的石头,裹挟黄沙的劲风,还有逼真得过分的阳光。这一切过于寻常了,他不好意思说。 后来想的还是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程筝的触摸,程筝的指尖,程筝的体温,还有程筝的名字。这一切过于不寻常,更不能说出来。 克里斯像个坏学生,不知道答案,便破罐破摔,交了白卷。“什么都不想。”他这么告诉她。 他不是像,他就是个坏学生,直到片刻前才知道,自己的分低得可怕。 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总算鼓起了勇气,“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姓名?” 程筝的手肘被黑客捣了下,“看烟花。” 直升机里的众人默契地往地上看。克里斯的尾巴扫到程筝身旁,把她圈了进去,隔开了黑客。 自毁程序倒计时完毕,实验室所在的地方接连爆炸,火光四起,连绵沙丘成片塌陷。直升机里什么也听不到,只有同伴的欢呼。副手为了融入众人,也跟着握了拳。 “哦哦哦!” “完美行动!” 其实完全可以等安静后再说,但程筝不知为什么,选择了靠在克里斯耳边。“路程的程,古筝的筝。” 深肤的人,脸红起来,也相当明显。 只要凑近去看。 “程筝……”克里斯大脑一片空白,前腹的钩爪无措地勾划舞动,好一会才找到声音,“我叫克里斯,中文名安颉,安全的安,仓颉的颉。” 黑客托腮嗤笑,她没有坐在座椅上,而是抱着药箱赖在程筝身旁,也听到了蝎人的话。 蝎尾将黑客排挤在外时,她没有立马发作,而是暗自记了一笔,瞅准时机捣鬼,“寓意真好,像美梦成真。” 克里斯脸色一沉。 米勒正是醉死于毒药“美梦”中。 美梦成真,美梦程筝。 插话的黑客无疑知晓实情。 同队的他反倒被蒙在鼓里。 黑客唯恐天下不乱,探过身自我介绍,“我叫桃乐丝……” 桃乐丝刚起了头,就被程筝一腿踹得转了向,和暗中吃瓜的副手照了个对脸。 “看着人,别多嘴。”程筝言简意赅。 桃乐丝:“……” 副手擦汗:“……你,你好,桃乐丝?” 克里斯忍不住笑了下,带点苦涩,她们关系真好。凭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整个团队气氛融洽,关系密切,并非只是对付哈特而组成的临时联盟。 程筝就从来没和他动手动脚。在他面前,总是很板正规矩。 他选择性地忘了程筝比枪,抹汗和调整臂环的事。 踹走捣蛋鬼,程筝捂腰倒吸一口冷气。她受过训练,习惯全身发力带动肢体,打出更大的力道,因此牵动了伤口。 “你腰没事吧。”克里斯仗着蝎尾有力,尾刺坚硬,远远吊来药箱,钩开开关,预备给她重新上药。 “没事,你听我说。”程筝掀开衣服查看伤口。 绷带里没有血渗出,说明伤口没有崩裂。 她皮肤苍白,带着经常通宵,不准时吃饭的人惯有的干燥暗沉。克里斯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脸,以后要督促她好好吃饭。 “我们的手环都是最新型号,功能一样,能够抵御冲击。但是我们钱不够,买不起足量的能源矿石。如果非要摊给两个人用,可能两人都会受伤。刚才爆炸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受了伤很难走出去。因此我干脆留给了你,你活下来的几率比我大。我嘛,想少遭些罪,就请人改装了手环,配了安乐死药剂。”程筝耸耸肩。 说到请人改装时,桃乐丝举手,示意是她接的活。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当然不只。 但程筝省略的也不多。 她只是——只是当时觉得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克里斯比她更值得活下去。 程筝自知心理状态不对,但还不至于寻死觅活。她也不懂克里斯为什么发现后,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比起灰头土脸地躲避哈特不知何时休止的报复,或许在摧毁实验室的当日葬身地底更为轻松。至少她会死得很有意义。 至于克里斯会不会痛苦愧疚,则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中。 照顾了人家一条命,还要连带照顾他的心情吗? 克里斯喜欢她,她知道。 自己喜欢克里斯,她也知道。 在实验室时,她的目光就忍不住流连克里斯赤@裸的上身和蝎尾。她痴迷他非人的一面,更心动于他的克制。 她天性刻薄,喜怒不定,连自己也不放过,嘲弄同事们是学术垃圾的同时,未尝不在鄙夷自己。 瑞文杰为她伪造了个劣迹斑斑的身份,并不意味着她原本的身份就干净了,她自己犯下的罪行也不遑多让。若非真有不容于世的狂热,光凭那份档案,哪能通过实验室的筛选,并在往后数年扎稳根基不露破绽。 程筝只对克里斯才另眼相待。她不会对他犯的蠢品头论足,紧抓不放。若说克里斯哪里有缺点,那就是他的眼神。 克里斯看她的眼神,好像她轻易就能摧毁他。 即便他才是武力卓绝,身形高大的那个,直起身时影子能将程筝完全笼罩。 有时候,他的眼神简直是易惊动的小动物了。程筝一直很喜欢。只有一次,程筝厌恶甚至憎恨那双眼睛。 第15章 她和蝎子(八) 她的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于是程筝连轴转了三天没闭眼。实验很成功,她改进了基因的改造方式,将它从手术向针剂转变的方向推进一步。 程筝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撞上蝎人的眼神,如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凭什么那么看她?好像她是个卧薪尝胆的好人似的。好像她再为成果快活一分,再融入实验室一分,都是对这眼神的亵渎似的。 只有那一次,程筝别过脸不是为了隐藏二人的关系,而是因为发自内心地不想理会他。 人经过时,樟木上的鸟会振翅飞走,草丛里的狗会夹着尾巴溜走,水箱里的螃蟹,要不是受困于水箱,也早就横着足爬走了。 当他更接近程筝,发现她在实验室的一面并非全是伪装时,想必也会像这些小动物一样,只怕自己躲得不够远,藏得不够深,再也不会露出懵懂又期待的眼神了。 克里斯直觉她还有未尽的话语。 但机舱内这么多人,个个支起耳朵偷听,确实不是深聊的地方。 程筝说完,往椅背一靠,扫了他一眼,克里斯登时觉得全身像被蘸饱酒精的棉球擦过,又疼又麻。 程筝等了会,没有后续,便抱臂补眠。 克里斯的困意也上来了,但椅子很窄,对他而言很不方便,他索性学黑客坐在地上。下腹盘绕,蝎尾搭在软垫上,压住了程筝的衣角。 闭目前,克里斯迷迷糊糊地想起程筝说过的话。 “是的,我们是最危险的一拨……” “你是敢死队,我可不是。” 还有程筝打断他的夸赞,把话题转移到数据上…… 话语连成一串,克里斯猛然睁眼,睡意全无。 为什么一个技术人员,要和变异佣兵一起进行最危险的任务? 删除数据用不上程筝的科研才能,只要一股脑清空就行,换谁来都可以,让战力高的人与他搭档,说不准还更快些。 制造混乱之后,程筝就该逃出去,而不是和他一道深入,承担被炸死的风险。 电梯上他已经观察过其他人,除了黑客外,负责清路的那几个,体格健美,步态轻盈,背了数斤重的装备,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算不是佣兵,也绝对接受了长期的专业训练。随便挑哪个,都比程筝合适。 为什么这么危险的事偏偏交给了程筝? 唯一的解释是程筝主动揽过了这项任务,就像她主动把所有的能源矿石让给了他。 再推下去,便能得出一个结论:在外面的世界,程筝和他一样,无牵无挂。而团队内其他人都还有放不下的事情。她们关系多好,他已经见识过了。她或许早存死志,正好撞上这个机会。 佣兵生涯中,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起初克里斯还会困惑,强大坚韧如他们,为什么会轻易送命,后来他终于明白,他们早有此念,当一个似乎有价值,有意义的死法摆在面前,他们便被诱惑了。 他不由抬手碰了碰眉间。伤口愈合得很好,得到及时的治疗,没有发炎的迹象。 方才众人畅想出去后的光景,只有程筝不说话,仰首为他清理险些致盲的创口。她沉默的模样像冰雪雕就的神像。仿佛会在春日到来时融化。 飞机一阵颠簸,往下出溜的程筝,直往程筝歪的桃乐丝,点头打盹的副手,都惊醒了。守着直升机的队友一挥手,“小事小事,小气流,很快就过了,接着睡吧。” “你躺着吧。反正我和桃乐丝都不坐椅子,”克里斯一拉程筝,“我在前面堵着,不用怕摔下去。” “嗯……”程筝似乎没完全醒,昏蒙的光线中,她脸色茫然,以克里斯的目力,可以清晰看到她眼中的红血丝。 他静静叹口气,既要敲定计划,又要与人周旋,还要抓紧配制药剂伪造休克,这几天的确累着她了。克里斯没多说什么,直接上手把人按倒,让她去睡。程筝意外的顺从,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程筝是被食物的香气唤醒的。她动一动身,身上的毛毯就滑下来,紧贴的蝎尾下意识捂了上去。 不用说,是克里斯给她盖的毯子。 克里斯正在起罐头,熟悉了螯肢后,它比军刀好用,“醒了?” 蝎尾推来一杯水。“要什么味的罐头?” “淡一点的。”程筝低血压,醒来时有些头晕,捂着额头醒了醒神。“到哪了。” “到充满希望的新明天了。”桃乐丝接上。 程筝:“……” 好在克里斯靠谱,告诉了她地名,他们现在刚处理了直升机,已经到了安全屋。同时克里斯塞了她一罐热气腾腾的牛肉罐头,里面还拌了明目的红萝卜和各色豆子。 “我屏蔽了卫星,哈特不会找到我们的。”桃乐丝兴致勃勃。 “分你一半。”程筝知道克里斯吃不饱。 “你尽管吃,剩下的再给我好了。”克里斯只嫌她挑食,吃得太少。 程筝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 安全屋布置得像个寻常猎人的落脚处,但寻常猎人不会有那么多枪械武器。队友们还没来得及吃饭,骂骂咧咧地互相为对方缝合伤口。 程筝:“……” 她可怎么和克里斯介绍她们。 算了,她也习惯了她们这幅德性了。 克里斯顺她目光望去,笑了下,仿佛知道程筝的打算,“来的路上,我们都已经认识过了。” “连饭都煮好了。就你,怎么也不醒。我想叫你,都被克里斯拦住了。嘶——快快,快来,你手艺比她强多了。”一个挨针的队友翻个白眼。 程筝当即放下罐头,去替队友缝合。克里斯把它泡在热水里保温。动作间,他听到战术背心的口袋里,液体流动的声音,来自一管他从米勒身上搜来的药剂。 那是米勒本就携带,而非从程筝身上夺来的唯一一剂针剂。因为包装出自别区实验室,因此克里斯一眼就看出来路。 更别提上面还贴着写有解药一词的可疑标签。 克里斯本该把所有东西都交给程筝,但鬼使神差般地,他藏起了它。 也许米勒没有说实话,他暗地里的实验其实已经取得了成果,不仅能够逆转轻度变异,甚至还能控制重度变异。 如果把药剂交给程筝,或许他们不必苦熬数年,就能让他的身体重归平衡。 但完成治疗他的承诺后,程筝也可能翩然离去。到时他又用什么挽留? 克里斯闷头想了一通,忽然意识到u盘就在程筝手里,而米勒是不可能不把自己的实验拷进去的。即便他私自截留疑似最终成果的解药,对手握u盘的程筝能起的拖延作用也微不足道。 最终还是要看程筝的取舍。 “大家——” 桃乐丝居然从地窖里刨出几瓶葡萄酒,正在分发。 “不愧是你。”正缝合的队友冲桃乐丝比了个拇指。 “带伤喝酒,哼。”程筝冷笑一声,手指微微一用力,队友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却还不忘撒娇,“求你了求你了,就一杯,就当庆功了。” “叮——”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走的,是人工智能的播报。 哈特伤重死亡。瑞文杰顺利逃脱。 程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此时看向克里斯,隔着队友,隔着散落的桌椅,隔着半透明的红桃。 克里斯的螯肢搭在膝头,黑亮的后肢盘在身后,如同王座,静坐的样子竟有几分陌生的肃然。 水声泼洒。 袒露腰腹缝合伤口的队友收起嬉皮笑脸,手腕一转,红酒泼地,如踏碎一地石榴。 红酒溅上程筝衣裤。她一向喜洁,此刻却没有流露不适,也从队友手中接过酒瓶。 高低不齐的撒酒声接连响起。 就连克里斯,也咬出瓶塞,将整瓶葡萄酒倒在地上,祭奠因实验室的觊觎而葬身雨林的队友们。 活人们高挺的脊梁是逝者的墓碑。碑前没有鲜花,没有悼词,只有红酒涌流。 副手早已缩在角落,恨不能注射变色龙基因,与墙纸一个色号。 沉默在屋内弥漫,桃乐丝分发完后,举杯道,“一切都结束了。” 她们的复仇结束了。 趁众人没醉,她重申了一遍后续事宜。今晚过后,她们就要各奔东西,躲避风头。桃乐丝已经为她们安排好了新身份和住处一二三。 这些在开始行动前就已经说好,此时再提,也不过是为了再确认一次。 不该副手听的消息,她一点也没透露。 程筝不再管束队友们饮酒,连她自己也在喝。 今夜是庆功宴,却也是离别席。这一散场,真不知道何时能齐聚。也不知道能不能齐聚。 克里斯倒是一口没动,这里面他唯一有交情的就是程筝,因此他虽然怅惘,触动却不深。 “你不喝?” “总得有人保持警戒。”克里斯知道她们都有分寸,不会喝醉。但若有万一,喝了酒和没喝酒,那一点反应速度的差别或许就是致命的。 虽然没有饮酒,但他的声音如同沾了几分酒意,低哑醇厚,“往后有的是我醉的时候。” 第16章 她和蝎子(九) 趁众人没注意,桃乐丝拿着自己的酒瓶悄悄走出了房间。 “她——” “她不用管。桃乐丝在担心瑞文杰。”程筝说。 屋内的人们很快就停止了喝酒。主要是之前倒得差不多了。几个人挨挨蹭蹭地开始拥抱,程筝一脸“不是吧,我也要?”的表情忍耐着队友们的热情怀抱。 “明天,明天要走的时候再抱也行吧。” 像只快炸毛的猫。克里斯在一旁看得想笑。 程筝此时还惦记他,他颇受感动。因此难以靠近她的苦闷也缓解了不少。 在她与故友们说完话,又躲到他身边时,克里斯甚至想劝她多和队友聊聊天。毕竟很快就要告别了。 可能他还是自私的。 克里斯虽然没有喝酒,但却握着酒瓶解馋,与她见底的酒瓶轻轻一碰杯,“为了充满希望的新明天。” 他虽然和桃乐丝不太对付,此时却忍不住采取她的说法。 “我没酒了。”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干杯的。克里斯不愿程筝多喝。 她从眼底掠他一眼。眼睛很快垂下去。克里斯只见到一线锋利的眸光。 如同有人恐惧镜中的自己,一力按倒镜子,镜面翻转时刹那的闪光。 他不由自主想要看得更清,倾身靠近,影子将程筝完全笼罩。程筝吃了一惊,但没有往后退,只是将酒瓶往自己的方向提了提,然后顿在地上。 “我有事同你说。” “你说。” “我在米勒身上找到了这个。”他点了点战术背心的口袋,示意程筝去拿。 程筝挑眉。这是当初藏起来,现在又后悔坦白了吗。 不知是因为酒劲上头,还是因为她本就称不上好的脾气,程筝的话很冲,“当时不也靠自己放进去了吗,怎么不能自己拿出来。” “我怕弄坏了。” “现在知道怕了。” 她探身去取,整个人扎进克里斯的影子内,像只飞入樊笼的蠢鸟。 战术背心的口袋一向阔大,东西又小,程筝的手掏得很深,摸索的时候不免碰到克里斯胸前的肌肉。 那点力道对克里斯来说微乎不计,却不容忽略,他只觉得被触摸的地方麻了一片,又被程筝看了一眼,脸都烫了。 克里斯是真怕自己弄坏了药剂,提议时根本没想到这茬。但程筝望来的一眼,倒像怀疑他别有用心,引她来摸他。 他整个人火烧火燎的,想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怕显得欲盖弥彰,只好催眠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 程筝很快就把东西掏出来了。一照面,对它的功效就猜了七八分准。 “这样,是不是就不需要服过逆变异药剂的夜莺了。”克里斯低声说。 他不信任副手。 如果她们删了数据,就这么散了,一个副手掀不起什么浪花。副手不会出卖他们,因为他没有可以打动哈特集团的东西,贸然联络集团,可能会被当做同伙处理。 但程筝接下来要解决他的变异,出实验室前的约定又隐隐有研究副手的意思,那副手就会与他和程筝一起生活,很有可能接触到最终的解药。副手完全可以盗取研究成果,借此与哈特集团谈判。 那时她们就危险了。 “如果这是我想的东西,那就不需要他了。毕竟他虽注射过夜莺,却在时限内用了解药,可供研究的少之又少。更别提我已经抽了一管血。”程筝将东西收起来。 克里斯选的位置很有技巧,他的身躯完全掩盖了副手的视线。 “那你之前为什么藏起来呢。” “我很担心你。”克里斯抬起螯肢,压了一下她的发顶。“我怕你完成承诺后会离开。” “不然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程筝翻了个身,和他并肩靠在墙上。“像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了,一块筹划了好几年,到今天终于报复了共同的仇人,彼此都很熟悉,比世俗的朋友要亲密得多,还不是要分道扬镳。虽然往后还有再见的机会,但像现在不顾一切,齐心协力地完成一件事,也是不可能了。” “你明知道我说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克里斯低头,眼神隐含痛苦。 程筝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在她面前,克里斯像不堪一击的纸牌塔。只要她一口气,一根手指,就会坍塌。 他却又很快转过脸。 “我也有想放弃的时候。自从知道我们小队团灭的真相后,我就算合上眼也睡不着觉。在实验室里每天又没事做,无聊和内疚几乎折磨得我发疯。好像人人都是我的仇人,又好像,人人都无需为我队友的死负责。有时候,我甚至会庆幸队友死得干脆,不用受那些折磨,也不会在输赢定生死的测试中相遇。” 克里斯从前也滚打摸爬了很久,最明白想拿就要先给的道理。他想要程筝敞开心扉,最起码他自己不能设防。 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大仇得报,故友相聚,程筝的心防会松动一些。她还小酌了几口。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场合了。 程筝不答话,他也不在意。她愿意坐在身边听就是最好的了。 “你对我,有一些误解。我其实不在乎变异。只是二次变异后,平衡被打破,我想要改善,重获健康。如果哈特光明正大招人,我说不定就去了。但是我无法忍受,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于筛选……哈。”说到一半,他捂住了眼睛。 螯肢却贴到了程筝的双手。 她比克里斯更快,手掌早已轻轻盖住克里斯的双眼上。 正好,她也不需要看克里斯的眼神。 “我想,你对我也有一些误解。” 一旦开了头,往下说就容易了许多。 “我……不是你想的,忍辱负重的好人。这话要被她们听了,要打我的。如果不是和哈特有仇,说不定他们正大光明招人,我也就去了。” 心里话很快就说完了。程筝手指动了动,有点后悔自己莽撞。这下怎么收场。 “你以后,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了。” “哪种眼神?” “当我是忍辱负重的好人的眼神。”仰望的,信赖的,懵懂的。 “我挪开了啊。” “……嗯。” 程筝慢慢把手腾开。 像乌云驱散,露出了克里斯湿漉漉的眼睛。 真奇怪,她和克里斯对视那么多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睛,只在乎他的眼神。 他的睫毛不长,但很密,跟头毛一样带点卷,簇簇分明,一开一合,同他腹部的钩足似的。说起来,他一双眼睛就像一对小黑蝎,内眦是细窄头部,外眦则如蝎尾飞斜入鬓角。很漂亮。 有了解药样本后,还留着副手徒增隐患。 程筝火速把他打包送到鸟不拉屎的地方,保证他就算想联系哈特也有心无力。 至于团队成员,为了躲避哈特的追查,则化整为零,各自蛰伏。 程筝和克里斯暂居早前买下的乡间田庄。附近都是家族式的庄园,地广人稀,自给自足,邻居间几个星期也未必见上一面,安置蝎人再合适不过。 两人万万没想到,定居后最棘手的问题居然不是保密,而是饮食。 程筝做饭只是勉强能吃的水平。克里斯虽然手艺不错,但庄园年久失修,他力气又大,第一天弄坏了煤气。 克里斯惨兮兮地拿着被拧下来的开关,在程筝的死亡凝视中慢慢转过身,“对不起,我马上就修……” “……”见识过厨房里的兵荒马乱,程筝按着额头提议,“之前的罐头还有剩。先吃那个。其他的吃完饭再说。” 好在克里斯从前是佣兵,最擅长的便是在缺少炊具的情况下烹饪。 他很快在庭院里生起火,架个小锅熬骨头高汤。 高汤沸腾,飘出鲜香,一片寂静中,咕噜咕噜的声音格外明显,引得清理家务机器人内部灰尘的程筝三不五时地回头看。每次回头,她仿佛都要问克里斯“熟了没有”,却又憋住了。 像只猫。 克里斯暗自好笑。 程筝的胃早就被哈特的伙食养叼了,这几天接连奔波,连热饭也没吃上几口,想必已经馋得不行了。虽然路上变装模糊踪迹时,也扮过挥金如土的富家女,但程筝为符合人设,拒绝了克里斯大吃一顿的提议,勒紧了裤腰带吃健身餐。有时克里斯也为她的坚持吃惊。更难得的是,程筝从不叫苦。 “煮好了,快来吧。” “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家务机器人是已经停产的老款式,安全性极佳,不怕被人黑入,但不够智能,还得主人下达指令才能执行家务,而不会自己判断。 程筝想趁吃饭的时间,让它把客厅扫干净。因此打算等机器人启动后再出去。奈何肠胃不争气,她话音刚落,就响了一声。 远处舀汤的克里斯大笑了起来。院墙上的藤蔓簌簌而动,翻出波浪。 变异体这该死的敏锐。 克里斯完全是故意的。如果他轻轻笑,她根本听不到。 程筝咬牙合上机器人的盖子,气势汹汹地走到火堆边。 克里斯半点不惧,笑得眉眼弯弯。 第17章 她和蝎子(完) 深色皮肤的人就是占便宜,明明这几天他经常守夜,可比她累多了,但面上却没有一丝倦色,火光一照,居然还显出几分神采熠熠。 克里斯前几天用捡来的废弃金属丝做了两把钩子,需要用手的时候,就用螯肢夹着钩子去钩。钩子穿过小锅的把手,将它提了起来。“给你。” 粗细不一的铁丝、铜丝拧作一处,前端的弯钩编织有序,提起一人份的浓汤后,变形程度却不大,依然维持镰刀形状,但收尾处却处理潦草,甚至有些铁丝翘起,刮擦着他的螯肢。 程筝急忙去接。 克里斯却避过她的手,“用盘子托着,这还烫。” 他一贯周到,盘子就放在旁边。放正了才推给程筝。 程筝端起盘子舀汤喝,坐在小板凳上,舒适得吁一口气。 蝎人饭量大,锅也深,这会还没熟,趁他去照看火候,程筝偷偷拿了他一对钩子,拿出强迫症对付歪掉的订书针的气势,一下下把突出的地方砸平,又在木桩上挫顺。 克里斯左右找不到自己的钩子,才发现在程筝这里。同她要,她还没完工,当然不肯还。 克里斯看她连饭都搁在一边不吃了,一心一意对付铁钩,哭笑不得,“你拿走了,我怎么吃饭?总不能你喂我吧。” “嗯,也行啊。”程筝回得相当自然。 先挑事的是克里斯,先败下阵的也是他。火焰的哔啵声中,他静静地看着程筝。收到程筝打磨过的钩子,他还有几分失落,不敢提程筝为何不践诺来喂他。 安定下来的第一顿饭,克里斯吃得没滋没味。吃完后,他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一下都不愿意多动弹。 “吃完饭就去漱口。” 程筝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卷牙线,冷酷无情地催促克里斯清洁口腔。 哎,他本以为接下来是酒足饭饱,并排躺倒的看星星时间。没想到要和程筝走回灯火通明的客厅,各自对着一面镜子剔牙。 就……挺程筝的。 在实验室呆了那么久,他都忘了养护牙齿,餐后自有实验人员检查他的口腔。他像待售的牛马一样张嘴,任人查看牙口,渐渐忘了人是如何精细地,妥帖地,日复一日打理保养自己的身体。别误会,他不是羡慕人。 当人没有什么好的。 当人不能保护队友,当人不能反抗哈特,当人不能遇见程筝。 但是人的尊严是好东西。 克里斯对着镜面,生疏地整饬自己。 相识之初,程筝代表瑞文杰与他接触,揭开佣兵小队覆灭的阴谋,邀请他一同复仇。 克里斯那时对程筝还抱有疑虑,问过她为什么选择自己。 程筝说她翻过档案,白纸黑字纪录着他的买命钱的走向。 于是她知道克里斯会加入她们。 “看起来是我们走向了你,选择了你。但事实上相反,是你走向了我们。你的强大让你被集团觊觎,你的善良让你与集团格格不入。这让你走上了与集团不同的道路。而不同的道路上,则有我们。”程筝曾这样同他说。 但克里斯明白他并没有那么好。他拿钱,不过是不要白不要。他分钱,不过是心中有愧。 集团的险恶用心,在程筝告知以前,克里斯就隐有猜测。 为什么任务看似简单,执行时却波折重重,死伤不断。为什么科研队伍来得如此之巧。为什么这支队伍刚好掌握了救命的可怕技术。 面对哈特这个庞然大物,克里斯不敢深想。 不想,不妨碍他痛恨自己。 如果没有程筝,也许克里斯早就在某一次实验中颓然死去。 是程筝,给了他复仇的机会,更给了他选择的机会。 他可以选择装聋作哑,继续浑浑噩噩度日。 也可以选择背负起队友的性命,向集团发起复仇。 他于选择中重拾了生死关头抛弃的尊严。 “克里斯,”程筝走上楼梯,叫他,“外面的东西你会收拾吧。” 程筝可不是什么抢着干活的满分室友,要不是克里斯的手干不了太精细的活,她连卧室都想丢给他整理。 “嗯。”克里斯背对她,没有转过来,听起来心不在焉。 程筝怀疑他有没有听清,但转念一想,就算她什么都不说,克里斯自己也会去清理,也就没有再提,只是问他要住楼上哪个房间。 当然是离你近的。克里斯心说。 程筝还没吩咐家务机器人,他就帮她把行李提上了楼。 “朝阳的,不用太大,就这个吧。”他挑了倒数第二间。他知道程筝的喜好,采光好,通风佳,一定会选视野开阔的靠边房间。四舍五入,他们也是邻居了。 殊不知这一番心思全是白费劲。 程筝简单拾掇了两人的卧室,领着家务机器人进卫生间的时候,撞见克里斯正在沐浴。 “对不起。”程筝就要合上门,克里斯制止了她,“进来吧。实验室里什么没看过,我那时候也没衣服穿。” 也对。 程筝好久没干这种体力活了——指一次性指挥机器人整理两个卧室,困得迷瞪瞪的,就这么进来了。 但是看了一眼克里斯,她就清醒了。 克里斯当然是有意给程筝看的。程筝目露赞赏,他还暗自害羞不已,以为走对了一步棋,却不知程筝想的其实是——难为他一双钳子,怎么把浴缸刷得那么干净。 只是原本容纳两人绰绰有余的浴缸,在他躺下后几乎小得可怜了。克里斯的后肢不得不盘了一圈,尾刺要上不上,要下不下,委屈巴巴地在浴缸边缘吊着,差一点就碰到地砖了。 “你在笑什么。” “蝎之大,浴缸装不下。” 程筝的笑在克里斯茫然的目光下消失。 “怎么了。太冒犯了吗。” “我出身不好,不然也不会去做佣兵,我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很早就辍学了。所以有时候听不懂……”克里斯别过头去。 他又露出那种小动物般,仿佛任人施为,又仿佛时刻可能惊逃的眼神了。 程筝俯身靠近,一手撑住浴缸,不让克里斯移开视线。 “你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你的三角肌真好看,胸大肌的线条流畅健美,一定很好亲。还有你含羞草一样蜷起的三对钩足也很可爱。我受的教育让我好色得更准确些,但不会改变我本质上是什么人。而本质才能决定人是否能在一起。其他的都是小问题。你如果哪里不明白,完全可以问我,我当然会告诉你。你今后也有大把时间,可以念自己想念的书,做想做的事,补足过去的遗憾。我也会有不明白的事,需要向你请教。”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是庄子《逍遥游》的一篇文章里写的。意思是鲲鹏的脊背很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后来变成一个梗。鲲之大,铁锅炖不下。再后来,被我拿来取笑你。蝎之大,浴缸放不下。所以你看,这不难。” “怕我离开,想要勾引我,做我的锚,你还得更大胆,更不要脸一些。如果只是这样就退缩的话,还是彻底放弃比较好。”程筝钩了一下他的卷发,“以后也别用刚刚的眼神看我。” 克里斯有预感,如果让她就此离开,那他也许再也无法留住她了。他伸出螯肢,夹住了程筝的衣袖,急切间,竟然把它撕裂了半截。 “警告!警告!警告!检测到危险行为!请在十秒钟内停止……” 两人都忘记了门口的家务机器人,更没想到启动都费劲的它,防家暴模块还能正常运转。程筝忍俊不禁,打发了机器人,合上门面对克里斯。 “你要想好,你现在亲近我,并非真的喜欢我,只是实验室的氛围作怪,在那种气氛下,你只能依靠我,相信我。”程筝抱臂坐在盥洗池上,“你现在还有细想,还有放弃的机会。往后再想反悔,可就难了。” “可是,不是和那个问题一样吗。”克里斯从原本的半躺坐直,倾身靠向程筝,水珠从他的卷发上滴落,划到额上,沾湿睫毛。他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眉间只剩一道细细的血痂,却仍然可以想见当初一战的惊险。 “什么问题?” “不是我们选择了你,不是我们走向了你。而是你选择了我们,你走向了我们。” 程筝愣了一会,意识到克里斯在复述两人相识不久时的对话。那时她竭力说服克里斯加入自己的阵营,什么好话都往外说。 但他显然不觉得自己在说好话,而只是在说真话。黑眼睛闪耀着她所没有的真诚,配上眉间的血痂,像迸溅火星的松脂,顷刻将她点燃。 “不是实验室的氛围影响了我和你的关系,而是我和你,影响了实验室的氛围。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把身边变成实验室……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明白,我指的不是我的身体需要研究这一点,而是我们会不自觉将其余人排斥在外,只要有对方就够。是我们创造了环境,不是环境创造了我们。” 他眼也不眨地望着程筝,生怕她化成幻影离开。因此当程筝矮身与他接吻时,克里斯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也许事实上,只是额发的水滴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她的吻就有如此轻盈。 但很快就变了。 克里斯先是仰首追索,而后低头,让程筝抱着他的脖颈——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实验室,他们要赶在自毁程序启动以前逃出。 克里斯再一次,心甘情愿地,钻进了程筝的项圈,只要他同时也能将程筝圈住。 他抱着程筝上了楼。笨重的家务机器人眼见水滴滴落一地,也不知擦拭。 有些时候,人的洁癖不药而愈。有些时候,蝎人的力气毫无用武之地。 克里斯一番心思白费的原因在于,他们不是住在了相邻的房间,而是住在了同一所房间。 第18章 人鱼和她(一) 1 “我穿越成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出事的时候正好在桂花镇里买糖吃。 天上突然下起暴雨,从中飞出了一黑一白,嗯,不对,一绿一白两条缠斗的龙。 绿色的那条太绿了,在阴云里看起来墨黑墨黑的,像锈了一身铜绿的雕像。事实上,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出绿龙鳞甲黯淡,不如白龙光华灿烂。 行人都慌了,我和娘亲走散了,捧着糖在原地等她找到我。 有人顾不上收摊就跑了,我就蹲在摊位下躲雨,顺带看龙打架长长见识。不料两头龙不知抽了什么筋,冲我俯冲而来。我人都傻了。 白龙动作快些,抢在绿龙前一口将我叼走。 我其实不怕那两条,他们打了大半天也就特效对轰,没伤着人,只是雨大了些。我当他们还有点良心,不愿太影响凡人。没想到还有打到一半,掳走吃瓜群众的操作。 我正茫然呢,就听见白龙说话了。 他说,桂川君,桂川水族叛了你,你吃了他们也就罢了,何苦又将桂川水吸干呢? 我想,这大约是原汤化原食吧。我还想,怪道镇上的河怎么干了,原来是绿龙干的。 按理绿龙该痛斥白龙一番,说些不知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之类的话,开启新一轮嘴炮。 但不知怎么,绿龙沉默下来,架也不打了,雷也疲了雨也稀了。 好半晌,绿龙冷笑一声,说,你觉得预言是真?就这丫头,我也看得上? 白龙本来侃侃而谈,准备了一肚子道理的样子,这时好像也语塞了,讪讪地说,相处相处说不定就…… 我那时还不知道修为高深的龙可以听到凡人的心声,我心里的吐槽他们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这话头不对,好像在说我。 没等我琢磨过来,他们又开始打了。 虽然还是对放特效,但我这次是在龙嘴里,不是在地上,那飞得转得,疯得像坐过山车,差点没有颠吐。 白龙大约是个洁癖,我哇了第一声,他就急急落在地上。 不打了!不打了!他说。 他落地化人,是个白袍小将的俊朗模样,崩溃地拧袖子抖衣摆,生怕被我吐上去。 好在他还记得我是个淋不得雨的小孩,张了个罩子,我周身不沾雨点。 那绿龙在空中耀武扬威,最后打了个响鼻,落下一道惊雷,扬长而去。 龙已飞远不见,声音犹在耳边——桂川水,还你!他这么说,哗啦啦一道江河从天上落下,正是干涸的桂川的方向。 其实吧……绿龙飞远变成个小条后,有点像菜虫。诶,说归说,你怎么打人呢!” 2 “我喜欢冬天去潜水。冰凉柔软的水波包围着我,挤压着我,好像将一切都涤荡干净。 小时候父母经常带我潜水玩后来他们不在了,留下一大笔家产,我都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自己只管收分红,每天闲着没事,就跑马、滑雪、潜水。 潜水的时候最多。 有一次,下潜的时候,岸上山崩了,落石砸到水里,压中了我,我直坠入水底。 我虽然没受重伤,却被困住了出不去。 氧气瓶里还有半小时的量。我也就剩半小时的命。 这时候甭管我有多少钱,多少衣裳珠宝,多少朋友,都不顶用。多少未尽事,也只能趁这半个小时想一想了。 鱼虾在我面前往往来来,我只有眼红的份,眼红它们的腮。 突然它们受了惊似的溃逃,我也有些害怕,恐怕是什么凶猛的鱼来了。 但不是,来的是只存于童话的塞壬。 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但幻觉不会那么逼真。 他拨开水草珊瑚,路上的鱼虾纷纷避让。情态悠然自得,似乎并不在捕猎,只是在闲逛。 我以为他是黑尾巴,近了才发现是绿尾巴。只是海底昏暗,瞧不真切。 他模样很年轻,腮边还有婴儿肥,当然还有我眼红的腮裂,像伤口一般斜挂在两腮,却丝毫无损他的美丽。 他好奇地凑近,打量我一身潜水装备。我想他大约没见过。 【你是什么东西?】 一道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 天无绝人之路,这塞壬可以意念沟通。我有救了。 【我是人,被石头砸落到了这里。】 【你骗我,人不长你这样,浑身黑漆漆滑溜溜的。】 真没见识。 我废了好一番劲,才说通塞壬把我救出来,我朝上游,他在旁边打转。 【你还会来吗?】 【还来还来。】 他还送了我一颗珠子,可以让我在水底呼吸。 要我说,塞壬也太单纯了些。 若我不是好人呢。换成别个野心勃勃的有钱人,不把他献出去结交人脉,也要把他抓起来做研究。 好在我虽然品德一般,却是个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上岸的第二天,我把那块地方,连带水域买了下来,不许闲杂人等踏近一步。” 3 “这次先不说我。先说另一个。他是海里最美的鲛人。 也是单身时间最长的。 别这么看我。 他是有不少鲛人追求,但他一个都没看上。 如果有人追得紧了,或者撞了枪口,正逢他脾气不好,还会被嘲讽一顿。 虽说银河系中,人族以外的种族,无论天使族恶魔族,兽人族精灵族,都是雄性比雌性美,雌性比雄性凶,但是他例外,不仅比她们美,还比她们凶。 眼瞅他就要单下去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准确地说,是灵感出现了。 他有天忽有所感,掉了一颗泪。离开你的眼睛,它就化作了珍珠。 他捧着这粒珍珠,强令名下的实验室,把它变成同族。 花了很多钱,过了很多年,实验室给了他一个人。 嗯……那就是我。你笑什么。 他本来就又美又狂,这下更是自比水仙少年。 少年爱上了自己的倒影。鲛人爱上了自己的泪珠。” 4 以上都是东稻雨说的,关于她们是如何相遇的故事。 人鱼觉得她不可信。 因为她一会换一个花样。 其中潜水富二代和傻白甜美塞壬那一段,他更是在电视的观影记录上找到了原型。 逃生惊悚片《破浪而出》,潜水姐妹因落石被困深海,用尽一切办法自救,故事和塞壬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全部都是真的。都是我们相遇的经历。”东稻雨说,“只是是别的时空发生的事。” 她说他因为大量平行时空信息灌入导致大脑负荷过载,出于自我保护封锁了记忆,让自己回到了少年时期,那时她们还不相识,东稻雨是稀少的人类,而人鱼是宇宙中炙手可热的摇滚歌星。 人鱼对此同样半信半疑。 “那你看了怎么没事?” “因为我是人类嘛。既狡诈又善忘。”她眨了眨眼。 不,她不全是人类。人鱼沉入水中,只剩一双画烟熏眼影的赤红眼睛露在外面。 东稻雨是人类,也是人鱼。 失忆的第一天,他把东稻雨拉下水,她织锦般的鱼尾扇开水波,那是与他一色的孔雀绿。 5 “我真诚忏悔浪费的时间 并更专心挥霍剩余生命” 人鱼从水池中苏醒,第一眼看到夜幕。 然后听到歌,歌声在旷野中近乎嘶吼。 最后转头看到东稻雨。 乐声掩护下,少女手正蹑手蹑脚倒退离开,见他浮出水面,显得十分吃惊。 人鱼的惊讶一点不比她少。因为他根本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他又为什么在这里。 “你谁?私生粉丝吗?” “……是。” 她承认时既不羞耻,也不狂热,反倒像松了口气。人鱼很快推翻自己的猜测。 “不,是女朋友?” “……是。” 她的表现可不像。 “不。果然还是私生粉丝吧?” “……” “你要去哪里?” “去关音乐。” “我听不清。你过来点说。” “我说——” 人鱼把少女骗到池边,趁她不备,突然将她拽入水中。 如果她是恋人,那一定得到了他的守心鳞,入水之后—— 与他同出一脉的鱼尾在水中展开,轻轻抖了抖,如孔雀尾翎,如林间波涛,在水底泛起不可忽视的华彩。 人鱼姿态的东稻雨游了出来。 连泳姿都和他很像。 人鱼按住了自己的心口。少女变化时,他感应从她身上到了自己的守心鳞。她的确是自己的伴侣。 啪。 东稻雨用鱼尾抽了人鱼一下狠的。 人鱼抹了一把脸,将凌乱的湿发朝后掠去。半透明如轻纱的璞穿了孔,带着石榴石指钉,在他拨弄头发时,漏出一点艳丽的闪光。 他没有生气,反而露出笑容。 人鱼这一种族对伴侣百分百纵容。相应地,他们也会向伴侣索取百分百的宠溺。 少女爬上岸边,鱼尾触地化作双腿,颊边腮裂转瞬弥合。 她穿过卵石小径,关了音乐。吼叫般的歌声停止,周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显然她对这里很熟悉。人鱼伏在岸边,看她擦着头发原路折返。 “你真是我伴侣?我记不得你了,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这是观看平行时空可能出现的副作用之一。我们看之前培训过了。” 她回头的时候神色古怪,像是憋着笑,于是人鱼问她原因。 “每次我说吵,你都要和我争论一番。没想到这次关得那么顺利。”东稻雨没说的是,她以前都是故意逗他的。 她走到水池边坐下,垂着头擦头发。 说是水池,其实更近于湖泊,湖底水流与外界相通,保持活水不腐,湖边铺砌卵石小径,通向室内,方便人类行走。 “培训什么?” “高危游乐项目不都要培训的吗,像早期社会人类的跳伞、攀岩一般,可以玩,但玩之前需要经过培训和考核,还要对风险做足心理准备,还得签免责协议。情侣可以结伴观看平行时空的恋情发展。万一平行时空中,我们不是情人而是敌人呢?万一平行时空里有人出轨呢?影响恋情还只是最基本的风险。其他的,你也感受到了。” 第19章 人鱼和她(二) 6 她大约真是这里的女主人。 人鱼很熟悉自己的庄园,少年时期他即定居在此。不过庄园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家中的露台。他的家在与之紧邻的海中,那里有陆地无法比拟的广阔。 但他这次随东稻雨出水,却发现庄园变成了一个家。 陈设变了,许多房间也翻新了,设计多了烟火气,明显为了方便人类才作出改动。他的一应用品也都移到了屋子里,包括他宝爱的钢琴。 整座庄园对东稻雨毫不设防。她踏入楼中,安保系统没有反应,智能管家毕恭毕敬,识别瞳孔的门锁也顺畅开启。 人鱼跟着她进去。 “其他人知道我失忆的事吗?” “只有我和医生知道,再拖下去还没有恢复记忆的话,我们就去找海巫女。这些在观看前都是说好了的。”东稻雨解释说,观看前已经和经纪人告了一年的假,所以他无需担心。 “他居然能答应?难道我过气了?怎么可能!” 屋内开了水道,但他没有游着进去,那要比走着的东稻雨矮一头。 人鱼上岸后随手披了件绸缎睡袍,任由潮湿的长发将它打出水痕,面对东稻雨“怎么又不擦头发”的责问目光,摆出理直气壮的姿态,“我怎么可能过气!” 东稻雨哭笑不得,拿起毛巾盖在他脸上。“你当然还是很红,演唱会一票难求。不过你现在出歌的节奏放慢了,粉丝也都佛了。一年没有活动的事也不少见。你,咳,更多的是去体验生活了。” 人鱼秒懂,他谈恋爱去了。“我有告诉外界我和你……?” 东稻雨瞥他一眼,“当然,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吗。”她脚步一顿,语气微妙,“去卸妆吗?” 她不说,他都忘了自己还带妆。旁边就立着一面镜子,人鱼照了一眼。 丝绸睡袍半敞,露出紧实的胸腹,本易显得庸俗露骨,但垂及腰际的湿发掩住了大半肌肤,中和了这一切,反显出幽邃气质,令人见之忘俗。这还不算他的脸。只要有他的脸,无论穿着多暴露,举止多张扬,都不会流俗。 人鱼一族以雌雄莫辨的美貌著称,他在其中更是数一数二,说一句神颜天赐并不为过。何况他还化了妆。是人鱼钟爱的哥特式风格,与赤红瞳孔、锯状鲨齿极为契合。 手指在黑蕾丝项圈上点了点,人鱼朝东稻雨绽放出一个笑容。 东稻雨:? 卸妆那么高兴的吗? 人鱼“啧”了一声。 至少害羞一下吧。 就算是恋人,对他的长相适应得也太良好了。 就冲这郎心如铁、习以为常的劲,他越来越相信东稻雨就是自己的恋人。但这怎么能行? 人鱼望了眼镜中的自己,拢了拢领口。这张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看腻,东稻雨作为他的恋人,又怎么可以不为之神魂颠倒、难以自持呢? 一定是自己的妆容不够用心,没有戳中她的审美。 他刚想问东稻雨到哪卸,却见她幽幽一指前方的小池子,语气不乏幸灾乐祸。 “你以前仗着人鱼天生丽质的种族优势,卸得一直很随便,被我催狠了才有了仔细卸妆的习惯。但你演唱会的舞台妆,往往是从头发丝化到尾巴尖,有时候还都是极其难卸的涂料,你嫌洗头洗澡洗脸麻烦,自己凿了一个卸妆池,请人配了溶液,躺里面游两分钟就能一键卸妆。游吧。” 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人鱼摸过耳廓,摘下骷髅耳钉,“你跟我说话,一直这么这么放肆的?” 他对声音的把控一贯很好,放肆二字在舌尖轻抵,如同薄怒,又如宠纵。 东稻雨毫不心虚,“一向如此。” 看来东稻雨不吃强势款。 那媚骨天成的呢? 薄怒随着低声哼笑转为轻嗔,人鱼把长发拨到一边,露出脆弱纤长的颈项。睡袍松垮,被背鳍顶出空隙,隐约可见线条优美的肩背,在灯下白得发光,还自带细闪。 “过来帮我摘一下项链。” 东稻雨走上前去。 人鱼在镜中看她。 她面容恬静,动作轻巧,人鱼的项链足有三四条,很容易和头发绞在一起,但她足够小心,一点都没有扯到他的头发。 东稻雨太专注了,即便偶尔碰触到他的皮肤,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自己自己红了耳朵,不敢正视。 真不争气。 人鱼眼尖,一眼看见东稻雨取下了条白金珍珠项链,珍珠攒作白兔头,镶了两颗红宝石作眼睛,乖甜乖甜的,完全不是他的路数。 一定是东稻雨送给他的。 在她心里,他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兔子。人鱼虽然绝不会自认性情骄纵,却也明白自己和兔子根本沾不上边。 东稻雨得多喜欢他,才有那么厚的滤镜。 人鱼好不容易有个找回场子的机会,当即斜睨了东稻雨一眼,扬唇轻笑,别提多得意了。 但东稻雨又一次不为所动,她低头摩挲珍珠项链,“原来它在这里。” 虽然保养得宜,但因为年份久远,珍珠已经微微发黄,红宝石也略显黯淡,和一堆名贵的项链放在一起,实在突兀。偏偏人鱼毫无所觉似的,一手盖住了项链,“你送我的,不许收回。” “好、好。”东稻雨无奈道,“你还不卸妆吗?皮肤要变差了。” “嗯,就来。”人鱼信手拨了下镜面,最后照了照,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水池,“那你去哪?没事的话,不如继续聊聊。你知道我在水里也能听见。” “如果你还不好意思讲属于我们的相遇,不如先说珍珠项链的故事。”他背对东稻雨褪下睡袍,沉入水中前不经意般侧头飞了一眼。 他如愿从镜中捕捉到东稻雨没来得及收回的、饱含情意的眼神。 人鱼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可不是随便拨弄的镜子,当然摆了个适合他观察东稻雨的位置。 7 “不是所有珠宝,背后都有值得讲述的故事。 它的来历,与你拍下的那些或者负有诅咒,或者见证过王国的覆灭,或者象征了一段凄美浪漫的爱情的珠宝相比,不值一提。 它就是我采出偷藏的珍珠而已。 我以前是采珠女,一个村的人都干这行,潜入海中去采撷珍珠。 珍珠卖得贵,收价却低。 为了生计,我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地采珠,即使知道这碗饭吃的是年轻的体力,没有前途,十分危险,说不定哪天就死在海浪里。 我不想嫁人,和家里闹翻了,只能自己采珠养活自己。一个人下水是大忌。不过我水性好,运气也好,从来没有出过事。 但人不会一直幸运的。 有次我被巨蚌夹住了腿,蚌壳沉重坚实,掰又掰不开,刀子撬它,反而崩豁了口,拖着它我也游不上去,只能干着急。你突然出现,救了我。 我以为你是海神。回去后打了珍珠链子献祭给你以作感谢,并祈求庇护。 早先那双兔眼睛,是红珍珠,后来掉了,才补的宝石。 其实本来也不是兔子。我编的是你。水草和珊瑚挡着,我只看清了你雪白的脸和幽幽发光的红眼睛。 只是你嫌它丑,才添了耳朵,改成兔子的样子。” 哗啦一声,人鱼突然从水中出来。 卸妆的溶液透明而黏稠,在他身上欲落不落,衬得他的肌肤如同钻石打造。那双能够夜视、跟得上最迅疾的鱼类动作的、属于深海中最凶猛的捕猎者的眼睛,则紧紧盯着东稻雨,眨也不眨,任由液滴穿过睫毛,淌过眼睛。 被东稻雨扇了一脸水时,他还会含笑抹脸,但那是人类的习惯,在此刻为他所抛弃。人鱼的眼睛生有薄膜,在水中也能睁着,哪用得着擦。 在歌星的骄纵、在恋人的温柔之下,他属于异种的一面显露无遗。 “你骗我,采珠早就严法禁绝了。人类一直是受保护的。” “是啊。采珠早就禁绝了。”东稻雨幽幽叹口气。 在他卸妆时,她竟已不知不觉来到水池边。人鱼出水时,正好与她面对面。东稻雨微垂了头,用湿巾轻轻擦拭人鱼的眼瞳,“所以我很老了。” 面对湿巾,他赤红的眼珠不躲不避,甚至都不转动一下。 人鱼才不信她下海采珠的鬼话。 每条人鱼仅有一片守心鳞,拔下时剧痛无比,而将守心鳞交给伴侣,意为捧出一生仅有一次的真心。 如果伴侣也是人鱼,那么她们会交换守心鳞,如果不是,则是人鱼藉由守心鳞与对方共享寿命。对人类来说,守心鳞能修复伤病、延长寿命,却不可能逆转时光、重获青春。 它只能弥补受损伤的,却不能填补已失去的。 东稻雨的面容如此年轻,说明他们成为恋人的时候,她还很年少。可采珠这种压榨血肉的恶行,四百年前就已经禁止了。她的岁数哪可能采珠,游玩的时候体验体验还差不多。 东稻雨又用别的时空搪塞他。 但这也是东稻雨离人鱼最近的一次,除了她气急抽他一下和他要求她取项链以外。 东稻雨摸了一下人鱼的头发,“饿了吗?吃水果吗?” 她的手很柔软,带一点薄茧,力度也恰到好处,人鱼磨牙,不想承认自己被她主动靠近的举动安抚,“吃。” 紧邻卸妆池子的,还有一池水,带着莲蓬头,专用来淋洗卸妆液。 人鱼的脚步在两个池子中拖出一道水迹。在他换池子的当口,智能管家送来了洗好的浆果。 人鱼似乎发了狠,吃的时候格外细嚼慢咽,完全不同于他以往大口一张,美人如发狂的鲸吞作风。 鲨齿轻碾,浆果迸出鲜红的汁液,人鱼舌尖扫过被汁水染红的嘴唇,舔了舔手指。 “还要。” 东稻雨哪还看不穿他那点□□小心机。“……多大鱼了,还不能自己吃。” “刚成年,不大。” 东稻雨又笑瞥他一眼。 人鱼吃了半天浆果,才反应过来那涉及了人类的荤话,在水里翻了个身,溅东稻雨一身,“大不大,你能不知道吗?” 作为反击,东稻雨砸了他一脑门红浆果,起身去换衣服。 人鱼在她离去时,查询了智能管家的日志。 也不是不相信东稻雨,只是人鱼还不放心。 没有过往入侵警告。 日志也没有删除记录。 看年份,是他成年后第五年。 现在他对自己的认知也是刚成年。 说明他与东稻雨陷入爱河、拿出守心鳞、观看平行时空、失去记忆的这一段时期并不长,也只有四五年。 他享受瞩目,但仅限于舞台。 私下里他是个传统的人鱼,领地意识极强,不喜欢别人到他那去,也不喜欢到别人那去,为此不惜买下一颗星球定居。这本也是他相信东稻雨的原因之一,他看她并不碍眼,反而还瞧不够,至少他失忆前,他们一定很亲近。 人鱼对外界的一切兴致缺缺,因此没有联网,只有少数朋友掌握了他的联系方式,确保紧急状况下能够联络上他。他本来对这种隐士生活还挺自得,但现在感受到坏处了——他没法上网验证东稻雨的说辞。 目前她说的似乎都是真的。 人鱼敲敲乌绿的指甲,在水池里烦躁地转悠。 可是刚刚卸妆时,他摸到了自己的守心鳞,就在自己身上。 那东稻雨哪来的守心鳞,人鱼状态又怎么会和自己一样? “在看什么呢?” 背后,不知何时返回的东稻雨轻轻说。她的影子落在屏幕上,遮蔽了智能管家的虚拟形象。 第20章 人鱼和她(三) 8 相信东稻雨的理由: 1她对这里很熟。 2自己对她很熟。他的身体不仅不排斥她的靠近,反而隐隐欢欣雀跃。 3她是人类,下水后能变成人鱼,是拥有守心鳞的、人鱼伴侣的特征。 4她的鱼身和自己一样。人类变化时,鱼身和持有的守心鳞拥有者血脉一致。他的同族数量稀少,堪比人类。族人要么没成年,拔不下守心鳞,要么已有伴侣,绝不会把守心鳞交给她。 不相信东稻雨的理由: 他的守心鳞还在。 现在还要加上第二条,她走路很轻,吓死鱼了。 “我看看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我忘了这么多事情?这都五年过去了。”人鱼故作镇定,从东稻雨的阴影下游开。 “是啊,你忘了很多事。”东稻雨把浴袍递给他,“穿这个,别霍霍睡袍了,丝绸很容易坏的。” 这次人鱼竟然意外老实,没有卖弄风情,也没有糟蹋东西,套上浴袍后还顺手把水迹擦干了。东稻雨颇为意外,犹豫道,“你想起什么了?” “模模糊糊的。就和你一起玩水的情景,太阳很好,海风很咸。”人鱼正在束发,觑了东稻雨一眼。 其实他什么也没想起来。说这话只是为了试探东稻雨而已。 “是吗?”东稻雨收拾首饰,把它们放在盒中。 珍珠白兔项链还在里面。 人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紧张它,也顾不得刚才被少女吓着了,急急夺下首饰,“你干嘛?” 东稻雨反倒被人鱼凶着了,“我收拾东西。你随手放,很容易忘了的。” 人鱼把它捂在心口。“不会忘了的。” 他特别加重了“忘”字。 东稻雨再一次感受到,人鱼对遗忘记忆一事不是不在意的。 他倔强地抿着嘴唇,洗去浓妆的面容显出异样的苍白,他还是没仔细擦水,细小的水珠挂在他的眉梢、鼻尖、唇珠,如蒙一件碎钻薄纱,使得他看起来纯真而遥远。 东稻雨想起她偶然见到的人鱼的素颜。 那时他双手交握,躺在池底安眠,长发随水流飘摇,整个人白得几乎透明。 鱼睡觉是不闭眼睛的。人鱼也一样。他浑浊的赤红瞳孔倒映穹顶,像一具不会哭,也不会笑的雕塑。 虽然美丽,但灵魂已经出走。仿佛他失去的记忆将之一并带走了。 东稻雨笑说,“不会忘的,就像你的歌一样,无论多少……年,总是记得牢牢的。” 她侧身让出智能管家,“所有的话都是我一面之词,你当然会不放心。不如你联络自己的朋友,打听打听。” 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人鱼得偿所愿,本该高兴,但他的心脏却如被什么攥紧。 人鱼族用来联络的魔法道具还在老地方。贝壳状的道具被打开后,就自动联通了他的朋友。他和贝壳上浮现的影像打招呼。 “你们看过平行时空了吗?” “那么危险,我怎么敢看。”“不看,今生事今生毕,看它不如看电影。”“你看了?感觉怎么样?” “正打算看,”人鱼转移话题,转而要他和东稻雨的合照。 “你手滑误删了?怎么沦落到向我们伸手要照片?”“不是吧,你喜欢得恨不得把她藏起来,怎么可能把照片给我们,都是阅后即焚的好吗?”“呵,我怎么储存别的雌性的照片,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这些个朋友,一唱一和,损他一个比一个起劲,全不知人鱼遭遇了什么。 好在有条红尾人鱼还剩了点良心。 “我有一张,上次去天马族的森林之林玩的时候拍的。”此话一出,四周皆静。 人鱼皱了一下眉,他不记得去过天马族的森林之林。但动态照片不能作假,他朋友也不会骗他。 那是张大合照。广阔天幕下,山峦起伏,他紧紧牵着东稻雨的手,笑得很开心,甚至都没有看镜头。东稻雨也是。看得出他们正热恋情浓。 “那时我就把守心鳞给她了吗?” “我们怎么知道,这么私密的事情怎么能拿出来说?你这条鱼好不要脸。”红尾皱了皱鼻子,腮裂也夸张地扭曲。 人鱼心一沉,他们不否认他已经给出了守心鳞。 他状似信口闲谈,“守心鳞给了,还能收回去吗?” “你居然要收回去?”对面一排美人鱼都跳了起来,活像被他扔进了油锅。“太不要脸了!”“你愧为人鱼!”“第一美人鱼的称号归我了,你这个心灵丑恶的家伙!” 说到美,人鱼从来寸步不让。他微仰起头,下颌曲线无可挑剔,“亲爱的,他们说我不美了。”“亲爱的,快来证明我的美。”“亲爱的,我是不是比他们美多了。” 人鱼天赋独特,声音颇具穿透力,东稻雨虽然避嫌,走得挺远,但还是听见了。“你怎么会不美呢,你哪都美,宇宙最美。”一声声催命下,东稻雨无奈赶来,轻车熟路地哄道。 东稻雨面对各有风姿的美人鱼们居然也十分平静,没什么局促,倒是那群人鱼扭捏了起来。人鱼不由奇怪。莫非东稻雨审美奇异,不以人鱼为美?而自己偏就好她不为所动的模样? 别说,还真有这可能。 人鱼哼了一声挺直了腰,审美奇异又怎么样,她还不是拜倒在他的孔雀绿鱼尾下。他果然是统一了审美的神颜人鱼。“你现在承认我是第一美人鱼了?你以前可从来不服。” 那人鱼干笑两声,“这不是你出道的时候营销铺天盖地,我有逆反心理吗?” “真的,到处都是你的新闻,我上个学都要被逮着问八百回是不是认识你……” “……”验证了真假后,人鱼赶紧结束通话,忙着找回记忆还来不及,哪有空和这帮损友扯皮。 “东稻雨,”他小心翼翼地问她,红眼珠水洗过一般,看起来真有几分像他佩戴的珍珠兔子了。“是你囚禁了我,还是我囚禁了你?” “……咳咳,你为什么这么说?”东稻雨都做好被人鱼逼问的准备了,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惊涛骇浪。 能不能别顶着这么无辜的神情,问这么要命的问题? “他们说我喜欢得恨不得把你藏起来……”人鱼觉着损友也许误中了真相。 很可能他喜欢东稻雨远甚于东稻雨喜欢他,因此缺乏安全感,交出守心鳞后怕自己姿态太低,又反悔收回。 人鱼方才仔细摸了一下,守心鳞并不完整,在边缘处有细小的缺损,分明已经拔下过。 至于东稻雨入水后的情状,可以解释为她是个混血人类,只是属于人鱼的那部分很少,他才没有感觉出来。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真的想走的话,就走吧。” “……”东稻雨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你确定?” 人鱼有些沮丧,果真是他囚禁了东稻雨。如果反过来就好了。 东稻雨一步三回头地往门边走。 人鱼没有追上来,游到钢琴边的圆池,掀开了琴盖,全程没有看她一眼。 “若你要走 请在今夜,就在此刻 趁我将醉,趁我蒙昧, 趁我声声催” 他用歌声道别。人鱼并不是个抒情歌手,却肯磨着性子作了首慢歌送她。 东稻雨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在门边停止。 琴声骤然一变,如同暴风雨卷席的海岸,排排白浪撞向乌岩。 东稻雨回头一看,那哪里是他和他心爱的三角架,分明是他和他心爱的大白鲨。 被人鱼一弹,琴身那润泽甜蜜的、白巧克力似的光泽,都成了图穷匕见才有的噬人凶光。 连歌词也变了。 “若你要走, 请去天上,就在此刻 趁我将醉,趁我蒙昧” 人鱼仰颈,在琴键组成的风暴中放声歌唱,语调轻缓有如鲸吟,听的人无法将之忽略。 “……” 可得了吧。这都要送她去天上了,还说什么放她走。 东稻雨一步步走回,人鱼指下的旋律也回归最初的迷幻慵懒。 “若你要走, 请在今夜,就在此刻 趁我将醉,趁我蒙昧 趁我声声催 趁月光铺陈大道 趁群星奔赴发梢 若你要走 请在今夜,就在此刻” 他似乎沉浸于副歌中,对身后恋人的徘徊一无所知。 他下水时已经脱了浴袍,弹琴前只简单擦干了手,全身上下的“衣裳”只有孔雀绿的鳞片。陆地上弹琴的人鱼,像误入文明的异种,也像传说中神殿前无忧无虑、整日奏乐的精灵。 人鱼长发披散,缓动的背肌蕴含勃发的力量,如同静水下奔涌不息的潜流。由孔雀绿渐变到白色的背鳍,是潜流裹挟的水母,折射出令人目眩的淡淡彩光。 许多年前,她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月光下的人鱼和着海浪声唱歌,长发如瀑流,背鳍如轻舟,没有露面,就让她忘记了言语。还是人鱼唱完了回过头,主动从她手里勾走了祭品。 她以为是神明垂怜,现在想想,他脸上分明满是得意和狡黠。在人鱼的文化中,单独对一人唱歌和献礼都是求偶的意思。人鱼当初本已做好了几月几年地唱到她开窍的打算,东稻雨却误打误撞地,在当晚就作出了回应。 “若你要走,请在今夜 若你要走,就在此刻” 东稻雨哼了声,这鱼也就歌唱得温柔。 人鱼听到脚步渐近,自谓欲擒故纵的妙计得逞,东稻雨看着冷淡,心里还是舍不得他的。但他的自得没能持续多久。 “你怎么哭了?” 东稻雨也很惊讶,更惊讶的是她满脸泪水变成了珍珠。 人鱼手足无措,“别哭了,我就吓唬吓唬你,我哪敢对人类做什么。” “你唱得太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唱歌了。” “我从前都不唱给你听的吗?那他可真不行。”人鱼悄悄把自己和做错事的自己切割。估计是从前的自己坚持唱摇滚,才与东稻雨有了矛盾。早上醒来时,她似乎不喜欢听摇滚乐。 第21章 人鱼和她(完) “不,你不用为过去道歉。”东稻雨咬着牙摇头,“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你太好了。” 她的眼睛像蚌中未采出的黑珍珠,湿润、柔亮。 但珍珠包裹着一颗人鱼无法触及的沙砾。 东稻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夸他。她是被守心鳞改造的人,不是人鱼,几粒珍珠落地后,涌出的便只是水珠了。 人鱼怕她哭伤了,带着东稻雨坐下来,揉着她的头发,从头顶顺到脊背,“不哭了不哭了,我不该欺负你。” 东稻雨摇头,梨花带雨可怜兮兮,“一直……一直是我,是我在欺负你。” 人鱼:“……” 人鱼用湿巾给她擦脸,“能欺负我的人还没出生呢。再说,伴侣的欺负能叫欺负吗,那叫情趣!” 东稻雨:“……” 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人鱼怀里。而他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人鱼还毫无所觉似的哄她,“好啦,别哭了,我们休息吧。” 东稻雨索性揽着他,“嗯,你抱我走。” 人鱼好像回到了第一次上岸化人,还不怎么会走路的时候。他两腿有些发软,希望东稻雨没有发现。 “不是地上的休息室。”东稻雨贴着他耳鳍说,“是水里,你早上醒来的地方。” 人鱼领会到她的暗示,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不好吧,是不是太早了。”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我们还是伴侣,哪里早了。还是说小傻鱼你根本不会?” “我怎么会不会呢?我当然会了,我说的太早,是时间太早了,对,时间太早,大冬天的,还没到人鱼繁殖的季节呢!”人鱼磕磕绊绊地找补。 东稻雨只好下地牵着他走。 她白生生的足点着地面,走得又轻又快,近乎于跳了。 一切都很好。 伴侣不嫌弃他失忆,一直夸他,还想着、还想着……但走过被他摆歪又归正的镜子,走过被他糟践又收好的丝绸长袍,走过他浸泡过又放干洁净的卸妆池子,惶恐如潮水涌上人鱼心头,他不由握紧了颈边的珍珠白兔。 “平行时空里,后来发生了什么。” 东稻雨讲述了许多初遇,却也只讲述了初遇。 她回头,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有点像白兔。“我原来还没有讲啊。” 东稻雨姿态优美地投入水中,鱼尾像芭蕉叶舒展开,“那你过来,我讲给你听。” 那一瞬间,他觉得她才是人鱼,远古时期引诱水手跳海,再掠夺他们的生命的那种。 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觉得前路上已经有厄运投来致命的注视。 那感觉像极了被暗处蛰伏的天敌盯上,分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却能从水流的变化中隐隐感知。 不知道它将从什么方向来,只知道它已蓄势待发。不知道如何破局,只知道身处其中无力改变。 “先休息好不好?你今天很累了。” “我不累。” “那好,我累了。” 人鱼垂着头一动不动,瞧着是有几分憔悴。 “你累了?哪里累着了,头疼吗?还是胸口?”东稻雨爬到岸上,来不及等鱼尾分裂,便扑到人鱼身边。说着就要联系海女巫。 人鱼连忙阻止了她。“没有,没有,我吓唬你的。” “……”她定定凝视了人鱼一会,“你怕我,是不是?” 他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吭声,但全身的鳞片都悄悄竖了起来,“还是太早了。” “……那好吧,今天我们只讲故事。”东稻雨抚摸人鱼,像对待娇嫩易破的水母一般轻柔。“放心,都是好结局。” 人鱼的不安仍溢于言表。 “都怪我,欺负你欺负得太狠了,让你这么提心吊胆。” 人鱼本就是敏感多愁的种族,得到东稻雨的开解,他虽然没有释怀,却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胆小。 “泪滴成人,却是一张白纸。鲛人教她教得不耐烦,捏着鼻子把她教到成年,就把她踹出自己的海域。但泪滴却悄悄喜欢上了鲛人。” “富家女坐拥一块地皮,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处女、土皇帝,没有人知道,她守着一个童话般瑰丽、梦幻的丈夫。” “被叼走的少女根骨奇佳,被收入昆仑学习道法,喜欢上了刀子嘴豆腐心的师兄。而师兄,正是桂川君魂魄所化。预言在冰封雪飘的昆仑山顶上应验。” 东稻雨笑了一下,啄吻了一下他的下巴。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美?从前都没有好好夸过你,我真后悔。现在来弥补一下。你光是下颌线,就让人想恋爱。因为它让人想象你仰首接吻时该是如何美丽。这个时代,什么都可以自己解决,唯有拥抱和接吻,非要恋人不可。” 人鱼迷醉在她温柔的眼波里。 东稻雨的碎吻让他觉得有一点痒,全身的鳞片都放松地张开。 “真的那么好吗?” 他的鳞片轻轻刮蹭着东稻雨的。 东稻雨眼中的人鱼像脆弱却完美的瓷器,没有裂纹,不曾破碎,润泽无瑕。 他不知道自己被修补了多少次。 她吻着人鱼时,就想起那个羸弱的、衰老的、疲倦的,在水底安眠如死去的人鱼。他依旧貌美,但眼角绽开细纹如瓷器裂纹,仿佛顷刻间就要破碎。 碾碎他的是平行时空一重又一重、一浪又一浪的悲愤。 从来没有好结局。 9 泪滴是假的。实验室顶不住鲛人的异想天开,用已经绝种的、实验室培育的人类应付交差。人鱼追逐“泪滴”,而“泪滴”追逐自由。 10 塞壬探望生病住院的富家女时,被人发现踪迹,为人捕走售卖,穷他一生也没能逃出去。 11 少女与师兄结伴历练,共斩恶蛟。恶蛟陨落时,师兄也灰飞烟灭。她才晓得师兄与恶蛟,都是桂川君重伤后所化,一善一恶,同感同命。 12 据说平行时空的命运会相互影响。她和人鱼的恋情多以悲剧告终,人鱼更是命运多舛,本位面的也就难以例外。 但东稻雨想要一个好结局。 她想要人鱼能够寿终正寝,想要他活到褪下浓妆或者不褪,想要他活到告别舞台或者不别,想要他活到发苍齿摇,步履蹒跚。 东稻雨很有信心,毕竟比起别的十几年就走向bede di g的时空,她和人鱼已经携手四百年了。 人鱼的感觉不假,采珠早已彻底禁绝,但是是对现在的他而言。 四百年前,他快成年的时候,还有异人种主张奴役人类,在他们辖地的许多角落,用人采珠仍然大行其道。所谓禁止只是一纸空谈。 那时他外出采风,偶然发现有人采珠,救下了东稻雨不说,还联络族人,打算将这黑透了的行业连根拔起,为稳妥起见,他不顾自己可能送命,留下来盯着采珠人。 这一决定使他们结缘,让东稻雨获得自由,却也为人鱼惹来仇家,埋下祸患。 趁人鱼观看平行时空的时候,他们破坏了仪器,人鱼相当于无防护地接触了汹涌的同源情绪。 人鱼是瞒着她去的。他想先试一试,如果有趣,再叫上她。守心鳞传来悲鸣,东稻雨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人鱼虽然被及时救出,但平行时空已经由内而外将他摧垮。 人鱼陷入混乱,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记得东稻雨,把其他探望守护的人都赶了出去。护卫无法,只能转到暗处。东稻雨则细细抚慰,问出平行时空的一切。他也有清醒的时候,但总是会忘事。 人鱼无法承受治疗,身体一次次崩溃又一次次重建,日渐一日地虚弱下去,体现在这青春永驻的种族上,便是衰老。眼角长出第一根纹路的时候,他连东稻雨都赶了出去。 万幸的是海女巫最后一次治疗终于起效。但代价是人鱼失去记忆,东稻雨失去守心鳞。 海女巫需要人鱼的守心鳞回归,以增强他的自愈能力,配合治疗。东稻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像每一个忧心忡忡、焦虑不已的家属,她问海女巫,“他以后会不会想起来?” 念在她失去守心鳞、命不久矣的份上,海女巫难得耐心地回答了东稻雨——被平行时空冲击后,人鱼的记忆是断了线的珠串,一颗颗落入海中,被漫涌的泥沙吞没。 重获守心鳞只能做到亡羊补牢,却不能追回失物。 它只能弥补已损害的,却不能填补已逝去的。 记忆的珍珠遗落,唯有感觉的丝线保留,因此人鱼只记得采珠早已禁绝,却不记得它发生在四百年前,他们相遇之后。 海女巫好奇后续,“要是人鱼知道你因此而死,一定会追去殉情。你别白白浪费这个机会。” “等守心鳞完全回归后,他的记忆会刷新、一切账号都在我手里,朋友都站在我这一边,敌人也已经全部伏诛。近年又一直深居简出,粉丝也不知道他的近况。”东稻雨垂头一笑,看着水池里治疗过后,无知无觉的人鱼,“给蠢鱼编一个纯属意外的丧妻失忆的故事,还不容易?” 13 海巫女预测过东稻雨归还守心鳞后只有几天好活。 她和东稻雨都没料到的大约是,长年累月之下,守心鳞改变了东稻雨的体质,即使失去它的供养,东稻雨在某些时候,也会表现出人鱼的特征。 但也仅此而已。若是她现在哭泣,流出的多半是泪水,而不是珍珠。 东稻雨揉捏人鱼的耳鳍,“睡前故事讲完了,我们休息吧。明天再说本时空的。” “真的吗。” “真的。” 他们相拥而眠。 六点钟到。 智能管家的指示灯亮起,被修改的年份恢复正常,被隐藏的照片、视频、文字一一解锁。 设定好的闹钟响起。 “我真诚忏悔浪费的时间 并更专心挥霍剩余生命” 人鱼从水池中苏醒,第一眼看到夜幕。 然后听到歌,歌声在旷野中近乎嘶吼。 最后转头看到自己一身泡沫。 第22章 半人鱼(上) 新来的转校生有古怪。 桃乐丝刚踏入学校,就看到哈森和他两个跟班把转校生围在储物柜边。 哈森一手撑着储物柜,背没装几本书的瘪书包,笑出大白牙,邀请转校生参加专为他举办的迎新派对。 校内有ai监控,所以他们嘴上都很干净。 他们不说脏话,不说派对会出现烟酒,更不会说这些都要转校生付账,只说派对上有好东西,有认识女孩的机会。 往来的学生早已见怪不怪,路过的脚步都没有慢下一分。 校内负责纪律、禁止霸凌的ai都没有反应,他们又何必多管闲事。 哈森和跟班都是橄榄球队队员,人高马大,和他们相比,斜跨书包的转校生显得瘦弱伶仃。厚刘海,黑框眼镜,高领毛衣,他的衣着打扮流露出浓重的书呆子气,简言之,好欺负。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危机,一脸兴奋,“真的吗?太好了!你们真友善!我叫李,请问你们的名字是?” 他的声音很动听,仿佛没有变声,孩童似的清亮,更让人感到幼稚可欺。 捕捉到桃乐丝的目光,转校生甚至还冲她笑了下,蓝眼睛清凌凌的。 橄榄球队的人转过头,见是桃乐丝,露出遇到晦气的神色,哈森还在脖子上比划了下,警告她别多嘴。 桃乐丝笑纳了他的警告。 桃乐丝:“别去,新人。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去,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顶多把你堵在盥洗室揍几顿。 她在心底默默补充。 说完桃乐丝盖上储物柜,双手插兜,大喇喇往柜子上一靠。 有ai盯着,量哈森也不敢真做什么。 他的威胁变成了笑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迁到了转校生头上,仗着身高很不客气地把人揽过去,也不管这个姿势转校生尴尬不尴尬,咬牙切齿地说着什么,剩余两人也频频看向桃乐丝。 桃乐丝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们谈的是她的女巫外号。 哈森和他的跟班可不是头一个看桃乐丝不顺眼的小团体。 此前将桃乐丝当做软柿子捏的,无不倒霉,而桃乐丝本人每次都能巧之又巧地比避开针对。 于是她成了谁都不愿意招惹的刺头,在本镇高中该吃吃,该玩玩,快快乐乐地度过了第一个学期。 转校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大块头欺侮凌迫,他不怎么害怕,桃乐丝好言相劝,他也不怎么感激,听了一耳朵女巫的光荣事迹,也不见惶恐犹疑,反倒回头,冲桃乐丝笑了笑。 脾气挺好,偏长了一口鲨齿。 这一笑灿烂不假,却也怪模怪样,在细微处充满不和谐感,堪入惊悚片名场面。 桃乐丝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背着书包扭头上课去了。 没成想今天她和转校生有同一门课。 李主动凑过来,加桃乐丝为好友。 看他身边没了那群肌肉男,桃乐丝点搭他,“哈森他们无酒不欢,正愁没人跑腿付账,就瞄上刚转来的你,这头一开就没完没了了。其实,你最好现在转学。” 桃乐丝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耸人听闻,越过了社交距离。 如果转校生不去派对,等着他的是孤立。 在哈森的威胁下,没有人敢出头和他做朋友。 即便有老师插手,哈森也有理由搪塞——转校生拒绝了迎新派对,拒绝了他们接近的心。 ai和老师管不了冷暴力,他们总不能强迫学生结交朋友。 “我外婆在这里。”李扶了下眼镜,“爸爸死在火灾里了。” “……哦,我很抱歉。”桃乐丝干巴巴地说。 就算热爱讨人嫌如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该追着问妈妈哪儿去了。 “没关系。”李挂着浅浅的微笑,声音波澜不惊。 正好数学老师警告地咳嗽了一声,桃乐丝不再和转校生说话。 他说没关系,但笑得桃乐丝毛毛的。 桃乐丝回家热晚饭的时候想起这茬,使唤自家的ai“黑猫”,联通校内的公共ai,截了监控的截图分析微表情。 黑猫轻车熟路地入侵校园系统,没花几秒钟就找到了所需的图像,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新时代女巫的依仗是科技,或者说,桃乐丝不是什么女巫,不过是个弱小,可怜,无助的黑客罢辽。 那些被人认为邪门至极的反杀,不是靠运气和诅咒得来的,而是她和自家ai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结果。 新时代女巫的使魔黑猫告诉她:李的所有微笑都是塑料假笑。 他面对哈森的,面对老师的,面对桃乐丝的表情都被截出来放在一起。有多少张截图,就有多少张笑脸。 李从始至终贴着一张笑面。 甚至没有人在旁边时,他也挂着热切的笑。他的手搭在斜挎包上,笑吟吟地穿过走廊。 在或是看手机,或是闲聊的人群中,他格格不入,仿佛只是一具会呼吸的雕塑。若遮住下半张脸,就能发现他的蓝眼睛,冰一样冷。 桃乐丝还特意低头看了监控的地面。 哦,他有影子。 看着看着,桃乐丝看出点不对劲。 她点中一张难得的正面照,“黑猫,从中折叠。” 这一张照片被提取放大,黑暗中,全息图像冷蓝的光线恰如李的眼睛。照片折叠,像暗中的捕食者咬住齿列,左右的线条一一吻合。 看着只有一半图像的光路,桃乐丝汗毛都竖起来了。 天光渐渐暗下去,厨房里微波炉叮的一声,通心粉热好了。 情商和她一样低的黑猫安抚她,“虽然人类难以做到左右完全对称,但目标仍是生物,而不是混入人类的仿生机器人,主人不必担心,晚上少看点科幻惊悚片。请看,目标放大后还有毛孔。” 图片登时被放大了十倍,一只蓝眼占据了整个屏幕,桃乐丝好险没吓出心脏病。 她发誓,下次说什么也要修修黑猫的逻辑系统。 “等等,”桃乐丝注意到了一点,“他的眼睛上是什么?” 在厚刘海和黑框眼镜的交界处,放大后有一点点反光的黑蓝,那是什么东西? 黑猫也解答不了。 他不会是什么外星物种吧。可是来这个小镇,图什么呢? 桃乐丝沉思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救命】 来自转校生李的一条求救短信,还带了地点定位,桃乐丝一眼就认出是哈森的家。 桃乐丝:她到底是不去呢,还是不去呢,还是不去呢? 桃乐丝不想去,并且反手报了警。 她端出晚饭,“黑猫,连一下哈森的蓝牙音箱,他肯定在放音乐呢,给他音量加大,哪首歌黄放哪首。” 刚出炉的面条烫得她龇牙咧嘴,虚拟黑猫趴在她头上八风不动。 晚餐时分,小镇的警局接到了一通来自退休老太太的电话。 “有帮小屁孩,在家里开派对,还偷偷喝酒,太扰民了。听得我血压都飚了。上帝啊,他们能不能停止那些不要脸的音乐,也不害臊……你听,你听!” 报警结束的时候,桃乐丝正好享用完晚饭。“黑猫,发短信的人,得多鄙视我的智商,才以为我会上钩去哈森家。” 她把盘子简单冲洗后,放入了洗碗机,“你说,是转校生发的,还是哈森发的?” 如果是哈森不死心,还想收拾她,那警察自然能应付。 如果是李…… 他为什么这么做? 比起他为什么这么做,桃乐丝更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桃乐丝拨开百叶窗,看警车从窗外驶过,在暮色里破开一束冷蓝的光。 从警局到哈森家,这是必经之路。 “你说他会不会是外星人?警察过去,没有危险吧?”桃乐丝咬手指甲,“黑猫,开下哈森的摄像头。” 他的手机摄像头一片漆黑,电脑的也是。他家里也没有民用ai。不是每户人家都像桃乐丝一样,把大把钱掷在ai上的。 桃乐丝不敢贸然侵入哈森家周围的监控,那是警用系统,和学校的不是一个等级,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盯上。 她又换了个人,才看清室内情况。 转校生不在里面。 哈森和几个人挤在沙发上,围着一个手机看,他自己的倒丢在一旁,似乎是没电了。 那是——转校生的手机? 没等桃乐丝看出个所以然,警察就已经冲了进来,把一帮喝酒的未成年人逮了个正着。 “大快人心,是不是呀猫咪咪。” 松了口气的同时,桃乐丝忍不住想,转校生到哪儿去了? 第二天上学,她得到了答案。 转校生外婆叫他回家,但他又实在想交朋友,就把手机留给新朋友买单。 于是新朋友都进了警局,还被父母设了宵禁,剩他一个光杆乖宝宝在外面,准时上课,准时放学。 桃乐丝:…… 邪了门了,他才该叫女巫。 经此一事,不知哈森是觉得转校生傻得可爱,还是觉得他傻得诡异,总算对他有了几分客气。 他渐渐融入哈森的小团体,作为地位最低的小跟班。他还是会笑着和桃乐丝打招呼,但也不说更多话。 桃乐丝没有问求助信息是什么意思,也没解释自己的见死不救,李也不澄清,好像那段消息根本不存在。 他们的恩怨被桃乐丝抛在脑后,她一心想查清李的身份。 转校生骂不还口,笑口常开,她有点怀疑他就是仿生机器人,被政府投放到小镇上,专门关爱感化失足少年的。 查归查,休闲娱乐还是不能放的。桃乐丝照常去溪边飞钓。 她站在水中,抛出钓线,优雅而有力的弧线打满整片河岸。 太阳晒在背上,暖洋洋的,桃乐丝微微眯起眼。 一辆车停在溪边,下来了几个拎着啤酒和音箱的男女。 桃乐丝:?! 哈森他们怎么来了。 他们不该进行橄榄球训练吗? 哈森们和他们的女友们,加上转校生,统共七人。除了李外,个个和桃乐丝有仇。 桃乐丝,一人半。半个是野外毫无用处的黑猫ai。 女巫桃乐丝,翻车了。 第23章 半人鱼(中) “咕噜噜噜——”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明明是清凉柔软的水波,涌到体内时,却烧得喉咙口鼻火辣辣的,呛得桃乐丝几乎不能思考。 比无处不在的水更可怕的是转校生。 水面之上,他的面容平静到了冷酷的地步。 任谁见了这张脸,都想不出他竟在一手按着人,不让她呼吸。 他在等,等她什么时候咽气,这等待于他,不比等花落下枝头更沉重。 桃乐丝很快不再挣扎。 李垂下头查看她的情况。 有个人在叫他,声音隔着水面有些失真。 “李,你找到她了吗——啊!你!” 桃乐丝猛地跳起来,先是头槌,然后并指猛击太阳穴,从小学的防身招数给他全来了一遍。 他似乎没有料到她还有偷袭的力气与心劲,毫无防备,捂着脑袋半跪在地上。 桃乐丝很想让他也尝尝溺水的滋味,但对方人多势众,她还是先逃为上。经常在这玩飞钓,她对地形熟得很,不一会就摸清了该怎么跑回车子。 全身湿淋淋的,衣服不断滴水,沉得她想骂娘。风吹过,桃乐丝打了个喷嚏,一头钻进了车里,黑猫替她发动了车子,一气冲出丛林。 一路上桃乐丝不断看后视镜,生怕出现哈森的越野车。 他们没有追上来。 为什么没有追上来? 桃乐丝喘息渐平,她刚袭击李逃跑的时候,那两人完全可以拦住她。她的体力耗得差不多了,根本没法和两个男生抗衡。但她奔入丛林,背后却没有足音跟随。 男生寻到李时的一声惊叫在她脑中反复响起。 他究竟看见了什么? 桃乐丝那时刚从水里出来,视线模糊,完全凭借经验才找准下手的方位,得手后也只顾逃跑,头也不回,根本没看清李有没有异常。 带着满肚子疑惑,桃乐丝回到了家。 浴缸已经放好热水,黑猫难得贴心一回。桃乐丝甩下身上湿透的衣服,像抛走一天的糟心事,一头扎进浴缸。 事态急转直下,还要从意外撞见哈森说起。 本来她不想跑,跑只会露怯,不如分他们几条鱼吃,趁人还懵着,拿不准怎么对待她的时候离开。 哈森等人一脚把装鱼的水桶离开,骂她现在假好心太迟。他们认定是她报的警——前脚发完恶作剧短信,后脚警察上门,不是桃乐丝也得是桃乐丝。 这下是不跑也得跑。 他们分头追赶,只有转校生捉住了桃乐丝。 事情因他而起,他还愣头愣脑,恩将仇报。 想到她扔出的鱼,抛下的钓竿,失去的清净飞钓场地,桃乐丝心里直滴血,看他就来气,一踢水,“看什么看?只你一个人,还不放我走?” 他转身欲走,但太迟了,水比人快,已经溅他一身。 “你没事吧。”桃乐丝本以为就算他不站在自己这一边,也不至于与自己对立,没想到转校生忽然变脸,回身时直扑上来,痛下杀手。 泡沫在浴缸上聚散。桃乐丝掬起一捧,看它滴滴答答从指缝淌下。 态度的转变是因为……水吗? 桃乐丝再度发出疑问: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是礼拜天。桃乐丝难得去了一回教堂,心里一沉。 哈森一行七人,失踪了一个。 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 下落不明的不是李,是哈森的一个跟班。她记不清他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找到李,发出惊呼的哪一个。 昨天发生的事瞒不住了,桃乐丝被叫去做笔录。 可惜,她还想报复哈森他们,既然警察介入,她也只得暂缓计划。 桃乐丝的外表很有欺骗性,她看上去很瘦弱,又势单力孤,警察并不怀疑她,只是例行公事。桃乐丝并不隐瞒自己和他们起了冲突,她身上有掐痕,有淤伤,丛林里有水桶有钓竿,都是痕迹。 包括有人找到李,她才趁机逃出去。桃乐丝一点没隐瞒,如果真有什么事,她坦陈一切,失去被灭口的价值,才能得到安全。 她还交了ai的记录。 “我不敢去医院,也不敢报警。他们就是说我报了警才打我。其实我没有。我一直是自动驾驶,所以带了ai,后面泡了水,可能听不清了。”黑发的少女瘦骨伶仃,神情恍惚,仿佛风一吹就倒,激起了对面女警的慈爱。 后来李也失踪了。 所有人都怀疑是他狂性大发,杀了跟班,知道查到他头上了,才畏罪潜逃。 警方发现转校生根本不是李,他只是一个冒用李的身份的人。知道自己和一个来路不明,很可能还是杀害外孙的凶手同吃同住了数天后,李的外婆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 如此诡谲离奇的事件,自然被小镇上的人讨论不休,传出了好几个版本。神父和失踪者一家交好,在礼拜时把他夸成了“挺身而出,英勇拯救少女”的道德楷模。桃乐丝在社交网络上看见这套说辞,恶心了好几天。 那些谈论只是余韵,引起震荡的罪魁祸首,任她搜刮再多信息,却始终谜团重重。 人们探不出他的来历,也寻不到他的去向。 也许世上的事,并不是非得有一个结果的。桃乐丝再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转机发生在桃乐丝半夜捡了个大美人之后。 她最近迷上了一支地下乐队,跑到酒吧听完live后就驱车回家。自从出了李的事情,小镇来过一批一看就精明老练的警察,狠抓过一阵治安,因此桃乐丝半夜回家很安心。 她家靠近码头,有一侧没有人住,久而久之被她垒起垃圾堆,尽是坏了的家电,被她拆拆装装,壳下露出电路,下次缺什么零件还能卸了拼一拼。桃乐丝称之为百宝箱。当初还被外来的警察当做重点扫过一遍。 她只随意一瞥,黑猫告诉她,百宝箱里躺着一个人,桃乐丝差点刹住了车。 她手拿防狼喷雾,腰揣绳索,左手表式便携ai为她照出一线光明。 高高低低的家电残躯包围中,那人脊背朝天,湿漉漉的黑长发,银色缎面裙,赤足,脚腕陷进土里,仿佛是从海里一路爬来的。 灯光下,她一动不动。 桃乐丝自己就装死偷袭过人,自然不敢放松,一步步走近,随时防备她暴起伤人。 她捆了对方的手,拨开长发,抬起她的脸。 女人没知觉似的由她摆弄。 满面沙砾,难掩美貌,在桃乐丝手上怎么也不醒,像个售价不菲的玩偶。 “你觉不觉得,她有点漂亮?”桃乐丝嘀咕,“莫非哪个帮派的性|奴逃到了我家?她真没死吧。” 桃乐丝不光觉得她美,还觉得她面熟。 这人一身伤,伤里还都是沙子。桃乐丝给她治伤前,先把她拖进了浴缸。 当然没松绑。 不仅没松绑,还很不客气地把人的脚也绑住了。 热水涓涓,冲去了泥沙。明灯之下,桃乐丝看出点问题了。 都是泥也就算了,怎么还有海藻贝壳? 莫非真从海里爬来的? 浴缸里很快放满一缸海鲜汤。桃乐丝苦着脸给捞出去,放着不管,会堵住下水道。 她刚刚俯身,便愣住了。随着水流涨起,女人的双腿化作鱼尾,鱼鳞从缎面裙内,一路攀爬到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连脸上也没有落下,除了口鼻双眼外,一点缝隙也没留下,全都填满了。 蓝得清凌凌、冷冰冰,蓝得令她喉咙发烧,脏腑作痛。 桃乐丝深吸一口气,摸了下对方的头发。 嚯,是顶假发。白洗了半天。 她拽下来,扔到马桶盖上。 “黑猫,少看点科幻惊悚片?” 黑猫不吱声。 她寻寻觅觅近一年的谜题,还是主动撞进她家来了。 桃乐丝原本打算等水泡开了缎面裙,替人解了,简单擦洗擦洗再治伤,还搬来了医药箱,这下衣裳也不脱了,伤也不治了,翘脚捧一杯热可可喝,等他醒来。 等了五分钟,人,或者说人鱼没醒,桃乐丝不耐烦了。“你说我能不能回报当年溺水之仇,给他也试试溺水的滋味?” 黑猫:“他有腮,不怕水。” “就是有腮才怕呢。猫猫不装死啦?”桃乐丝刮了刮他的脸颊,“咦,恶心。” 他做人时清清爽爽,变成人鱼后,倒是和鱼靠得很近,也开始分泌粘液了,桃乐丝在他裙子上胡乱揩几下,弹了弹手指头。 桃乐丝啜一口热可可,“少看点科幻惊悚片?” 黑猫知道不让她狠狠嘲笑一番,这篇是翻不过去了,蔫蔫喵喵几声,转移话题道,“他快醒了。” “就这遇水就现原形的德性,还敢到河边啊。”桃乐丝想明白了为何他突然翻脸,心里依然很不痛快。脚尖一下下踢着浴缸,想着待会怎么让他还回来。 “说你呢,怎么还敢到河边啊。怎么还敢上我家自投罗网啊。” 一条人鱼,老老实实待在水里不好吗,怎么非得上岸,她可不信他出现在自家后院是巧合。 李醒来,面对的就是一脸不善的少女。 他没回答问题。“你从哪学来的?” 没有眼镜遮掩,他眼神非人的锋芒更厉了。但他一身伤,双手双脚被缚(自从见他化出鱼尾,桃乐丝怕他抽人,就把双腿搬到浴缸外固定住了),再厉也厉害不起来。 “学来什么?怎么捆人吗?” “怎么打人。那天你打我的招数,跟谁学的。” 哦——没见识的乡下人鱼,他是为这个回来的,他还以为是什么不传的绝招呢。桃乐丝托着下巴,自觉首次审讯大有可为。 第24章 半人鱼(下) 乡下人鱼,看上去可怖阴厉,翻脸时辣手无情,但意外地非常好套话。 桃乐丝恐吓了他两句,什么不实话实说怎么来的,就告状给师门,说他欺侮自己,就撬开了他的嘴。 “母亲将我交给保姆……” “从哈特手下逃出来的……” “教了我那几招的是保姆……” 他指了指桃乐丝挂着的项链。 河流水波湍急,桃乐丝又竭力挣扎,想要掰开他的手,动作间弄松了项链搭扣。 吊坠打开,露出了小像,错眼一看有几分眼熟,李低头细看,无暇关注桃乐丝,才着了桃乐丝的道。 桃乐丝脑袋嗡的一声,开了搭扣,给他辨认,小像浸了水,稍显模糊,“你说是她?!” 李这几天又何尝不是心心念念想再看一眼,此时得到机会便挨近了猛瞧。 他下颌轻轻一抬一点,对桃乐丝而言,却好似断头台落刀。 桃乐丝再三深呼吸。“保姆帮你逃出来的?” “对。” “那她,那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对、对不起?” “你等等,说不定是你没看清……”桃乐丝冲出了浴室,翻箱倒柜。 她记得还有姐姐的照片。 心烦意乱之下,她顾不得顺势探究李的来历,也无法掌控好力道,掏出来的东西乱扔一地。 “黑猫!黑猫!照片在哪里?” “没有照片。” 浴室里的李听到动静,似乎生怕她不肯相信自己,“其实你和她长得很像,就是你瘦了些,我早该认出来的……” “你闭嘴!” 遍寻无果,桃乐丝一路踩着东西回了浴室,“从头开始说吧,你怎么从哈特逃出来的,介意录音吗?” 等他磕磕绊绊说完后,桃乐丝让他在浴缸将就休息一晚,转头让黑猫整理了笔记。她走出去时没有注意,被乱扔的杂物绊了一跤。 “你还好吗?” 桃乐丝狠狠合上了推拉门,在夜晚中撞出一声巨响。 人鱼终于学会闭嘴了。 他一声不吭地缩回浴缸。水冷了,这倒还没什么,深海温度比这低得多。但双手双脚被缚实在不舒服,硬邦邦的浴缸里,他连想换一下姿势都不行。 先前不知桃乐丝的身份时,他要杀她毫无迟疑,现在隐约意识到她同保姆是亲近之人,李连呛一声都不敢。 哗啦啦,推拉门开了,桃乐丝冷着脸折返。 李刹那间被点亮般露出笑脸。 “笑得怪就不要笑!”桃乐丝本来怕他,现在何止不怕,连忍都不愿意多忍,胡乱解了双手绳索,嘭地踢去医药箱。“会用吧。晚上不许出浴室。” 说完不等他回答,自己就要出去。 “会用,她教过了。你的膝盖要不要——” 桃乐丝一脚已经踏出浴室,闻声回头瞪他,“不用!” 李才发现她眼睛红了。 她没有开灯,在浴室的余亮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像要被黑暗吞没。 桃乐丝坐下来整理录音,记录时指尖都在颤抖。 李的母亲是人鱼。 人造的。 成为人鱼以前,曾是以美貌闻名的演艺明星,和哈特的掌权人谈起了恋爱。她意外撞破恋人非法实验改造人体的秘密,为了保命,诱惑对方,“你想拥有一条人鱼吗?” 明星在车祸中死去,人鱼在密室中诞生。 仅属于哈特一人的美人鱼,在半年后生下了李。哈特到底没把李送去实验室研究,但也没承认他的身份,而是秘密招来一个保姆,将他半当人半不当人地养起来了。 这一招,就招来了警方的卧底,桃乐丝的姐姐。 至此,姐姐失踪后的去向已经明了…… 桃乐丝写下自己的推论。 人鱼或存在智力缺陷。李心智幼稚。他的母亲若是没有因改造摧毁神智,也不必招入保姆。 警方有内鬼。若是姐姐安排出逃,一定会周密计划,让同事接应,给李一个身份,将之密切保护。但现在李分明流落在外,警惕极强,谁也不相信,连目睹他异样的普通人都下杀手。以他的头脑,万万想不到这一点,只能是有人嘱咐过他。 姐姐凶多吉少。 桃乐丝再写不下去。 她记录的是凶多吉少,心里却明白多半已经丢了命。 早上,她抓住李细问当时的情况。 果不其然,警方走漏了消息。 他和姐姐在寒夜之中等待接应,地点定在港口,计划走水路送他,路上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也方便李行动。 但他们没有等到接应的人,却等到了哈特安排好的伏击。 夜晚的港口没有灯光,只有子弹发射时冲出枪口的烽火和远处船舶偶尔投来的大灯。 虽然哈特安排的人忌惮李的身份,使用的是麻醉弹,但他们人多势众,桃乐丝姐姐很快不支。李在她的掩护下跃入海港,开始孤身一人的逃亡。 “不要让人发现你和他们不一样。”姐姐告诫他。 她一腔善意,本意在提醒半人鱼掩饰自己,藏匿在人群中,不要留出破绽,却被半人鱼扭曲。桃乐丝听后看了人鱼两眼,本想看得他无地自容自觉认错,但他却睁一双剔透的蓝眼,反看回来。“你和她长得真像啊。” “……” 桃乐丝估算年月,根据港口地点,找出枪战的新闻。 伤亡人数为零。 这实在算不得多好的消息。既然没有揭开伤亡,说明哈特集团占了上风,尚有余力压下消息。姐姐可能死了,也可能落入了他们手中。 但总算留下一线可能。 桃乐丝怀揣着微弱的希望,也许姐姐只是假死转明为暗,调查内鬼。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在我这里躲一辈子吗?” 李摇头。他穿着桃乐丝的大码睡衣,下套半身裙,赤足站在地板上,伤口已经全愈合了。 “我,我要回去。” “就这么回去?” 他迟疑地点点头,仿佛不知桃乐丝为何有此一问。 电视上弹出哈特的新闻。自从知道了姐姐的去向后,桃乐丝已经秘密将其设为特别关注。两人暂停对话,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屏幕。 是慈善晚宴的采访重播。 哈特一身宝蓝色西装,身边的年轻女伴穿同色系的抹胸礼服,挎深蓝小包。 “慈善晚宴还带皮包啊……”桃乐丝凉凉说了句。 李不说话,瞳孔缩成针尖大小,转过头时眼角绽开鳞片,如同凤尾蝶打开翅膀。 恰好记者问出了类似的问题。 女伴在闪光灯下言笑晏晏,“没有关系的,这是最新研发的人造皮,非常逼真,只是因为成本的关系,现在还是限量的……” 桃乐丝看看李的鳞片颜色,再看看限量人造皮包的颜色,不难猜出所谓研发意指何处。 哈特剥了李的母亲的皮。 是挑衅,是示威,更是施压。 “你还想就这么回去?” “难道不回去吗?”李的鳞片在脸上蔓延。他大步流星走向门口,不顾桃乐丝阻拦。 友好维持了不到一天就消失不见。 桃乐丝一手横在门前,李举起手,尖利的指甲已经探了出来。“我要回去。” “还要杀我?就像上次一样,因为我可能看到了你的鳞片,你就要把我溺死。这次呢,因为我拦着你?我姐姐生死不明,居然就为了你这种东西。” 眼看半人鱼就要给人上门送菜,桃乐丝出言嘲讽,毫不留情。 “你也看到了那个人说的人造皮。” “那你也看到了我姐姐付出了什么。”桃乐丝反吼回去。“就为了你这种东西,就为了你们母子。你回去除了让哈特得逞以外,还有什么用?!” 两人在玄关处厮打作一团。 桃乐丝先动的手。火气腾腾烧得她血沸眼热。 “你这个蠢货,看到人家的包了吗!听到包叫什么了吗!看到了吗!泰亚之吻!那是你母亲的名字吗?那是我姐姐做保姆时用的名字!你还不懂什么意思吗?我想杀上门的心不比你少!” 李起初只是招架,但桃乐丝打得太狠了。又是抓又是咬,鳞片飞落了一地,他也就真生了气。虽然不至于动真格,却也不仅仅是防御。 两人相争不下。李毕竟力气大,一路逃亡见的都是凶暴之徒,一不留神就顺手使出了杀招,把手按在桃乐丝脖颈上的时候,他愣住了。 “又来?又来?”桃乐丝毫不畏惧,反手握住他的手,“勒痕才刚褪,你就要新添上了是吗?” 在李愣神的空档,桃乐丝一个头槌,撞得他七晕八素,而后发力将他掀翻,捡起半片鳞片到他面前,“清醒了吗?告诉我你回去要做什么。就凭你这幅德行,走不到人家家门口,就会被抓住。” 鳞片间渗出淡蓝的血液,桃乐丝粗暴地用衣袖给他擦了,“告诉我。” 李靠在鞋柜上喘气。 “报仇。” “错!是救人。”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到消息确凿的时候,桃乐丝绝不会放弃。 “为了救人要做什么。” “回去。” “又错!” 桃乐丝招来机器人清除痕迹。 “我们要先找出内鬼。不然一切都是白搭。” 若是姐姐活着,也一定在查这条线。也许他们能和姐姐汇合。 天光从百叶窗透进来,将桃乐丝的身形切割成光暗交替的样子。受控黑猫的机器人有条不紊地擦拭血迹。她搭着机器人的肩膀起身。“而你,则要给我活出个人样。” 第25章 半人鱼(四) 他不知道什么是人样。 他的母亲据说曾是个人,还是个很美、很有名的人,但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不太像人,更类似于鱼,和他一样,和鱼一样,生活在水箱。 母亲不清醒时啃噬他,清醒时亲亲他,有时候亲他的发顶后,便扼住他的脖颈要杀他。 像与他们共同生活在水中,认不出自己孩子,所以捕食时将它们一并吃掉的鱼。 他常盯着鱼看。 细小而结群的沙丁鱼,身姿婉转打着圈游走的带鱼,脑袋发光的鮟鱇,都是父亲为他寻来的玩伴。 他碰碰它们,它们睁着眼,张着嘴,无知无觉地吃下它们自己下的籽和鱼苗。看着看着,颈上的淤青便不再疼痛。 他想,做母亲的,便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他长得太大,超过人鱼喉咙所能负荷,母亲可能也会在饮水或捕猎时误将他囫囵吞下。 所以人鱼是比其他鱼更高明的种族,因为孩子长得够快,够大,不会被误食。 他把这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听了哈哈大笑。幽蓝的水波涌动,光影也在父亲脸上变化不定。 “想找些大点的玩伴吗?” 有些想,但他摇了摇头。新来的鱼都得打服,大点的,他现在还打不过。 放个打不过的大鱼在水箱,很挤,还影响他的霸主地位。 “父亲不能陪我玩吗?” “我老啦,受不了水压了。” 为了表示歉意,父亲隔着玻璃墙,碰一碰他的手。 父亲从不下水,身体孱弱,总是拄个拐杖,捕猎时一定费劲。他奇怪他当初求偶怎么能成功,是靠特别的巢穴吗?很长一段时间,他将父亲定义能走在岸上的鱼。因为上岸而衰弱。巢穴也在岸上。 有一天混血人鱼突然想到,他是父亲的孩子,父亲能到玻璃墙另一边,那他也能。说不定他还能看看父亲岸上的巢穴。 他费了千辛万苦才翻了出来。离水的那一瞬间,他有些后悔。空气无处不在,他却无法呼吸。鳞片失水翻起,疼得揪心。片刻前还空旷的大厅,忽然涌入许多穿白衣服的人,他们叫父亲董事长或者先生。而父亲被他们簇拥着,即使年老、衰弱,仍威严冷酷:“你要逃跑?” 什么是逃跑?为什么要逃跑?他不明白,手肘撑地,支起半身,鱼尾徒劳地扑腾:“我为什么不会走路?” 直至他被举起,即将抛入水池,他还在问,抓着白衣服的肩膀,越过重重人群看他父亲:“我不能走路?为什么?” “因为鱼不会走路。”拐杖笃笃敲地,父亲冷淡地看他一眼,“凯瑟琳呢?小鱼不懂道理,她也不懂吗?” 那之后,他渐渐明白“道理”:父亲不是鱼,但他能和母亲生下自己。父亲不必捕猎,但他拥有无尽的食物,父亲不会筑巢,但他、母亲和鱼群栖身的地方都属于父亲。父亲无所不会、无所不有。 只是给母亲和他的很少。 父亲确乎是个人,但他垂老、吝啬、残忍,皮肤褶皱透出臭味,见母亲杀他,不仅不阻止,反而会发笑:“这是你要的,凯瑟琳,你死活要当条鱼,又死活要生他。” 母亲扼他的力道便松了,一摆尾,掀起的水波扇过他,冲撞到玻璃墙上。 父亲笑笑,没有发火,他在墙外另一边的时候,总是很和蔼,很宽容。他忽然明白,那是因为他和母亲碰不到他。一旦他离开水,到了岸上,有了威胁,他的尾、他的牙、他的爪,都能轻易接触并杀死父亲,父亲的慈爱便消失了。 “我的小怪物,”父亲敲玻璃呼唤他,“我的小怪物,你在想什么呢,不要害怕,你的母亲爱你,比我更爱你。她要咬你、挠你、扼死你,都是因为爱你。” 他什么话也没说,迅速从玻璃前游开,躲到珊瑚后,父母都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看天花板,两腮不住颤动。 头次离开水箱前,他都想碰碰父亲,碰他下垂的、没有鳃的脸颊,碰他不长指甲的手,碰他不会扬起的银发,离开水箱后,他至多是有点苦闷气恼,不想理会父亲。但刚刚,他头一次想离开父亲,离得远远的,因为话语里藏着些他还不明白,但已足令他鳞片炸起、惊怖不已的东西。 听说鲸鱼对孩子很好。他下一次会面时问老人,什么时候能看鲸鱼。 哈特笑了笑:“小怪物,是谁说不要大鱼的,你已经觉得孤单了吗?” 几天后,他有了一位专属饲养员——后来流亡时,他听过人们这样称呼水族馆里喂养教育鱼类的人,不过人们叫自己的饲养员保姆。保姆撒给他鱼食,有时给他三明治,瞒过摄像头教他走路和简单的词汇。有时她和母亲会说些自己不懂的话。他开始活得像人。 有点太像了。母亲叫停保姆的教学:“再教下去,他不像鱼,他会怀疑你的身份。” 直到保姆将他推入码头流亡前,他没有再得到新的课程。他软着脚,跌跌撞撞地走在世上,如初生婴儿,常常想,如果待在水里,会不会更好。 他望向桃乐丝。 她的手因为打他变红了,母亲的手就不会变红,桃乐丝眼眶里的泪滴摇摇欲坠,而他天性渴水。 “人样!” 他低低重复:“嗯,人样。” “……”她说,“现在得先给你取个名。你有名字吗?总不能叫李。” “有的。”母亲没有试图杀死他的时候,会叫他瑞文杰。 桃乐丝的神情凝固了,那眼泪像是也要冻住。 “瑞文杰?真的?” 他点头,冰冷的地面摩擦发丝。不明白桃乐丝为什么露出这种神情,既然他要有个人样,拥有母亲起的名字不好吗。 “那是复仇的意思。” “对。” 桃乐丝对半人鱼有些无奈。他根本还什么都不懂。 好在他不懂,也不会为名字伤心。 “瑞文杰,那你有没有想要的名字?”桃乐丝结结巴巴地说,“就是昵称,人们会叫对方昵称,表示亲近,既然我们已经合作。那就是好朋友。好朋友不能杀对方,要听更聪明的朋友的话。” 桃乐丝心跳咚咚,她在骗傻人鱼,但长远来看,是为两人好。人鱼会有自己的名字,并渐渐熟悉它,而且——而且要好好合作的话,他不能时不时地就爆发凶性,必须能听进自己的话。桃乐丝不能永远指望靠一个回忆中的姐姐让他收手。 “名字?” “对,有什么想要的吗?” 桃乐丝粗鲁地揉揉脸,手指揩过下眼睑,抹掉眼泪。 “沃特。”半人鱼靠着鞋柜直起身,蓝血凝固,像挂了身波斯蓝盐结晶,“叫沃特。” 鱼叫水?倒也挺协调。桃乐丝进厨房煮两人的饭,顺便问沃特关于集团的一切。“什么边角料都行,想到什么说什么,黑猫会给你录音。” 找卧底不是容易的事,她需要整合所有已知的信息。桃乐丝心里有事,饭也做得潦草。好在姐姐离开后,她已经学会熟练地煮速食意面。 “看会了吗?以后这就是你的工作了。”桃乐丝心想人鱼能这么快融入社会,还没被哈特集团发现,脑子应该还算过得去。盯他两三回不出差错,她就能放手了。 人鱼动作生疏,而且显而易见地怕火,离炉子近些,头发便卷曲了,拿面的时候又犹犹豫豫,生怕烫着。他惴惴不安地看她,像怕她发脾气骂人。 “……”桃乐丝要说什么,他飞快低头,两手捏起炉子就倒,水花四溅,面条也险些掉在地上。沃特侧身,倒是把她挡了个严实,没让她被水花溅着。 只可惜了她的厨房,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一片狼藉。 桃乐丝:“……” 算了,让他擦桌刷碗好了。反正他亲水。 饭后,桃乐丝从冰箱掏出两个布丁。 “喏,餐后甜点。” 丝滑的口感让沃特瞪圆眼睛。他捏着透明小勺,好久没说话,还在追寻那一缕从舌上溜走的甜。 桃乐丝奇怪,他流浪时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连这种超市打折打包卖的鸡蛋冰淇淋都当好东西。 吃过甜点,桃乐丝自觉今日教学目标达成,自己与人社交的额度已经超标,就让黑猫教沃特常识。她躲进房间,研究如何突破警局ai。这一研究,便到了深夜。 沃特自吃了布丁后,总忍不住偷瞄冰箱,来回路过几次,发现桃乐丝的房间还亮着灯。 房门虚掩,少女已经趴在桌上睡着,键盘边团着几板巧克力包装袋,已经吃空了。 空调的温度默默调高,风速变小。瑞文杰望去,那象征电源开启的小灯亮了亮,像谁冲他眨了眨眼睛。沃特明白了ai的提示,将毛毯披到桃乐丝身上。 还能为桃乐丝做什么呢? 沃特搜刮刚学的常识,碰了碰桃乐丝的肩膀。 他心一横,一鼓作气,摇醒了桃乐丝:“快醒醒,你吃了甜的,还没有洗漱,不能睡觉,要有个人样,洗了再睡。” 第26章 半人鱼(五) “黑猫教我这么做的,快点起来。” 桃乐丝:? 桃乐丝差点以为自己做的是人工智障。 黑猫是她父母的遗产,照料姐姐和她长大。姐姐对人工智能并无兴趣,桃乐丝就全权接过了黑猫管家。 她是做过一些调整,但不至于—— 紧盯她的蓝眼睛,像玩偶玻璃制的眼珠,眨也不眨,绝非人类能够做到。 电脑永不息屏,淡蓝的光投向对面,那张脸缓缓笑开,牙齿尖锐森白,如同鲨齿,左右脸庞完全对称,一举一动又像极人类。 像她从前入侵监控获取的画面走入现实。 睡懵了的桃乐丝一激灵,大脑里贴着“恐怖谷效应”的警报小车来回跑动,顿时就清醒了。 但清醒后,对似人非人生物的本能畏怖又消失无踪。沃特就算能打她,她也能打回去,更别提他还带着讨好的笑望她,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她推开那张脸。 沃特跟在后面,殷切地问:“找到卧底了吗?” 她都累到睡着了,一定是找到了吧! 桃乐丝:“……” 他当是下海捕鱼,一捞一网的卧底呢! 她有心让黑猫同沃特解释,又怕黑猫讲解不清楚,更怕黑猫的逻辑会被沃特带偏。她头一次为黑猫是个能自我学习修复的人工智能担心。 要是黑猫学歪了,两个沃特在她耳边嗡嗡叫,桃乐丝觉得自己马上转行当女巫。这样抓出卧底还快些。 她叼着牙刷,挂着张脸,用最简单的词汇讲解:“警方的资料保存在他们的库内,要获取就必须侵入他们的网络,但这件事很难,难在入侵时必须悄无声息,不被发现。否则就会惊动对方,暴露你的身份,还有我的。” 沃特追问:“要多久?” “要很久。” 桃乐丝揉揉脸,打算回去睡觉。沃特则转向另一个方向。 桃乐丝叫住他:“你去哪?” 那方向可是盥洗室,他不会是想睡在浴缸里吧? 她招招手,像叫邻居家的小猫小狗:“过来过来,来这边。” “姐姐的房间都是防尘罩,不方便住人,你先睡客厅沙发,毯子已经铺好了,不够再找黑猫要。茶桌上有水,渴了就喝。最重要的一点,如果等下有人拜访,你要马上藏起来,当自己没有出现,沿途掉了什么鳞片头发之类的不用管,黑猫会锁定清理。” 听到躲藏,沃特似乎终于找到自己的长处,他熟练地探了探沙发底下和橱柜,比较哪里是更好的藏身地点。 桃乐丝叹口气,真是乡下人鱼,不知道现代人的躲藏方式。 “房子有应对劫匪的备案。姐姐当警察后又改造了一下。那边窗户会直接解锁打开,你从窗户那跑到后院,怎么来我家的就怎么出去。那头都是废弃仪器,可以挡住你。如果我家被团团包围……”桃乐丝想了想,“你就拿把刀指着我吧。就说你劫持了我,在我家白吃白喝,证明你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无辜群众。” 沃特的表情比刚来时丰富多了:“你在吓唬我吧……?从刀那里开始。” “嗯……是不是呢。好了,玩笑时间结束。如果被团团包围,你也从后院跑,进了海就没人能管到你。论流浪的经验,你比我丰富。放轻松,没什么人来找我的。” 桃乐丝的话中午就被推翻了。 有人按响门铃,桃乐丝抬起头,盯了一上午的电脑,颈椎发出干涩的声音。视野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桃乐丝揉揉太阳穴,她真该休息了,眼前都出现幻影了。 洞开的窗户标明这并非幻影。是沃特从沙发一跃而起,利落翻窗,直接投入了她的配件仓库。 桃乐丝觉得有些好笑,大约她的神情太过轻松,开门后便给了访客“她今天好说话”的错觉。 “学校里将为艾德举办了一场祈福派对。我们希望邀请你来。但是你这几天都没去学校。所以——” 来的人是哈森的女友,她用手指绞着头发,一边和桃乐丝说话,一边冲载她来的哈森大喊“我知道!” 桃乐丝的笑容消失了。艾德是失踪的男孩的名字。 “为谁祈福,你敢再说一遍?请我过去,就不怕我将你们都诅咒了吗?” “那是和你闹着玩的嘛,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救你,否则的话,失踪的还不知道是谁。” 桃乐丝捏着门把手,死死盯着对方,目光让她后退一步:“大家都知道?这里面可不包括警察吧?我做笔录的时候可是照实交代了一切。你最好祈祷我不会到纪念会现场。否则你可保持不了自己的甜心形象——” 哐啷一声,后院的动静吓了女生一跳,她原地跳起来,落荒而逃,下最后一步台阶时踩到了什么,摔倒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扑向她男友。 哈森还要找桃乐丝麻烦,她却尖叫起来,催促他启动汽车:“快走,快走。” 临过转角,她还转过来望桃乐丝一眼,眼神仓皇。 “怎么像见了鬼似的……”桃乐丝嘀咕。 黑猫:“需要分析监控微表情吗?” “不了吧。”桃乐丝合上门,从打开的窗里探出去张望,“希望他还没来得及逃到水里去……” “这里,这里。”沃特蹲在窗下,扬起脸。 还是让他跳到水里去了,不然怎么一头水草和砂砾,看起来能直接送进惊悚片场演溺死鬼。 “是什么人?” “是那帮垃圾。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坏了找我参加祝福派对。是觉得我这个‘被解救的孤僻少女’不来,就无法做实他们是救人的正义方而非霸凌者吗。太奇怪了。他们平时做了些什么,别人不都已经看在眼里了。” “我不懂。这也是人样吗?” 桃乐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转开话题:“刚刚是你发出的声音。” “嗯,不熟悉路,不小心推倒了一个……”沃特看了半晌,用上最新学会的词语,“微波炉。” 是一堆微波炉。擂成一人高,足可抵挡门口到后院的视线,不至于让站在门口的人一眼就能从窗口看到后院景象。桃乐丝当初这样堆放还花了不少时间。她不喜欢视线,情愿待在后院,在人们眼中消失。 “没关系,等等。”她按下沃特抬起的脑袋,望向来时方向。 刚刚哈森女友是不是看到了沃特,然后被吓跑了。 沃特真是无意撞倒微波炉的吗? 沃特脑袋湿漉漉,眼神也湿漉漉,全然信赖,天真又无辜:“怎么了?惹你生气的人已经走了,不会再来了吧。” 第27章 半人鱼(六) 桃乐丝有些头疼。 “她看到你了吗?” 沃特正在用手指梳顺滴水的头发,摘下缠绕的海带和贝壳,听后眼神闪烁:“什么?” “她看到了你了吗?你是故意撞坏微波炉,引起她注意,让她发现你,不,让她看到你?” 桃乐丝站在门口时,挡住了大半窗户,加上后院叠高的微波炉,除非对方的视线能自由转弯,否则绝对看不到院子里的沃特。 但偏偏,微波炉被碰倒,声响惊动两人。桃乐丝回头时露出的空隙,让哈森女友瞥见院中一角。 沃特没想到桃乐丝那么快就发现了真相。按照两人的约定,他应该藏得好好的,像是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哈森女友对桃乐丝的轻视与逼迫,让他的心脏像被什么啃噬。 父亲给他展示过集团培育过的食人鲳,颜色鲜艳,个头短小,进食时一拥而上,极为可怖,投放下去的小牛犊尚未落入水底,便被吃净,成为一堆白骨。如果不听话,这些食人鲳会放入他生活的水箱。 他听到桃乐丝暴跳如雷,却又拿那帮人毫无办法时,胸腔里就像游进了一只食人鲳,否则难以解释阵阵细小连绵的疼痛。 她勇敢、坚定、说一不二,被他袭击时会反杀,在他莽撞时会打醒他,但却不能对颠倒黑白、厚颜无耻的人动手。 为什么。 因为她们是同族吗,是因为“要有个人样”吗,可哈森在丛林里追逐桃乐丝时,一点顾忌都没有。 沃特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也曾是其中一员,让她陷入这步境地的罪魁祸首。 自转校以来,他无视她释放的善意,只遵从母亲和保姆掩饰身份的告诫,愣头愣脑地活着,用野兽的思路理解人类。哈森等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们在学校里的地位更高,听他们的能更快站住脚,融入族群。桃乐丝的话,他全当耳旁风。在丛林中追捕桃乐丝时,他并非一定要抓住桃乐丝让她受欺负,纯粹是捕猎的本能让他非追上逃窜小鱼不可。至于之后怎么放生,那是追上再思考的问题。 沃特心想,他得做些什么。 直接露面不可行。他可以制造一闪而过的“鬼影” 他做了些伪装,到水里站了站,身上一阵麻痒,遇水后,鳞片又出来了。他对着机械外壳照了照,对自己人形水怪的形象非常满意,而后朝小塔一般的微波炉伸出手——轰——讨人厌的家伙被吓走了,巢穴又只有桃乐丝和他了。 可是他好像又做错了。沃特看着桃乐丝,她撑着窗户边的铁框,微卷的黑发垂了半边,露出的神情绝对称不上高兴。 桃乐丝声音紧绷:“你做事之前,就没有想过后果吗?” “借用李的身份生活,却和哈森那帮惹是生非、迟早闹出大新闻的人混在一起。明知自己不能靠近水边,还跟着去丛林开派对。是,当时你要杀我,理由充足,但你原本可以不落到非要杀我的地步!如果你不做他们的跟班,如果你不去水边,如果你不非得要追上我……要不是姐姐教过我,我已经死了!收留你以前,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的,我以为你能改变的。我连逃跑路线都给你规划好了。沃特,你改名叫鱼算了,教训只能记住七秒。” 沃特的脸惨白一片。预感到什么,他忽地扑上窗沿。 桃乐丝正好合上窗户:“松手。” “不要。”沃特哀求道,手指卡住窗户,指甲在窗边抠出深深抓痕,“不要。” 不要。沃特无法驳斥桃乐丝的指责,也想不出什么动人的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活该,但如果有一丝可能,他都想留下来。 眼泪不断地滴落,沃特不说话,只哭泣的模样,十分唬人,但桃乐丝已经见过他的眼泪了。 再三合拢窗户,都被人鱼的手指阻碍,蹼被铁质边沿刮破,有些可怜,像她蛮不讲理地算旧账、欺负人似的。 到底有一丝不忍。姐姐给她留了家,而他一无所有。但桃乐丝拉不下脸。 “好啊。”桃乐丝一叩玻璃窗,将它往外一甩,沃特躲得及时,才没被窗户打到。 不等他再说什么,她转身就走。 桃乐丝站在这,沃特还敢争取留下,她离开了,不再关窗,他反而不敢从这个透风的通道进来。 他望着屋子里逐渐熟悉的一切。 沙发上搭垂到地板的毛毯;底部沉淀盐粒、口感接近海水的半壶茶水;储存各式各样甜品店,如有魔法的冰箱;难以靠近的煤气灶与小锅。 桃乐丝像那口小锅,有着令他畏惧的火焰。 “黑猫,我能进去吗?” “正在将您的请求转告桃乐丝。” “不!等等!不要!我再想想。” 桃乐丝回到房间,身心俱疲,大睡一场。待她起来时,夕阳的光辉已经爬上地板。她睡过了午饭,但不饿。 客厅里没有沃特的身影,浴缸里也没有,阳台上也没有,她让黑猫扫了下后院,结果空空。 沙发上的毛毯折好挂在椅背;茶桌上的水壶清空,被洗刷干净;微波炉重新叠好,外壁被擦拭一新。 只有窗沿留下的挣扎痕迹说明了他存在过。 哦,还有冰箱少了一个布丁的甜点盒。 桃乐丝尚未消气,一手探入,扫出最后的巧克力和酸奶:“他愿意在外面晒太阳就晒吧,别晒脱鳞片了又哭着回来。” 夕阳之中,学校的体育馆因沉默而肃穆。后排的许多人,只是出于社交礼仪停留在馆中,仗着不在前排,不会被哈森们注意,还在偷偷地看手机。 哈森为失踪的艾德演讲,赞美他并不存在的美德,痛斥了一番潜逃的李,获得稀稀落落的掌声。但其中,还有些不和谐的交谈声。他想指责对方,却发现拆他台的竟是女友。自从艾德失踪,他们的小团体被警察问话,霸凌的事传开,他的的话在学校里就不再那么管用了。 自从见了桃乐丝,她就不对劲了。他皱起眉头,没说什么,放下话筒,回到座位中。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其实他想问的是为什么要在他演讲时说话。 但女友没有意识到这点,她的语气还残留着与人讨论得出真相的惊惧,或者说兴奋:“桃乐丝,桃乐丝一定是凶手。” “你说什么?” “我在她家看到了溺死的鬼魂。其实没有证据证明李杀害了艾德。说不定是桃乐丝呢。” “她?让两个大男人同时失踪?” “有什么不可能。她是女巫,害死了姐姐,围绕着她总是发生些诡异的事。她确实有嫌疑。如果李是用别人的身份寄生的人,他为什么要伤害艾德,破坏自己的米虫生活。我们天天和艾德在一起,艾德可没发现他的身份不对。电影不是经常这样演吗,凶手犯案后失踪了,警察找了很久,才发现‘凶手’是被抛尸的受害者,案发时同样在场的‘受害者’,阴沉瘦弱的少女才是真凶。” 哈森有些惊讶,这确实说得通,连警察都没想到这种可能。 女友撩了把头发:“这样看我做什么?我是金发,不代表我脑子不灵光。” 她有心弥补自己先前吓得魂不附体的丑状,哈森却说:“是,你很聪明,可胆子也不够大。” 他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们得去桃乐丝的家里找证据,让大家看看谁才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