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缘(一) 天边黑影一坠而下,惊飞雀鸟无数。 木质巨鸢烧净了最后一点灵石,便如断线风筝一般打了个旋,栽进树林里。幸而坐在上面的人早有预料,打了个滚坐起来,未曾伤到分毫。 摔下来的是个娇小少女,轻薄道袍已微微散乱,她忍痛爬起来,定住眸思忖片刻,弃了身后已化为青烟的巨鸢,和装在巨鸢上的全部行李,在林中摸黑疾走。 铅色的浓云低垂,从四穹盖下来。朔风猛刮过树杈,一阵折断的响动,仿佛野兽的嗥叫。 这一路枝枝杈杈快速后退,风动松尖,四面无人。 紧绷,慌乱,喘息,深一脚浅一脚。 四面忽而由晦转明,照亮她那一对发丝乱飞的双髻,徐千屿警觉地望天。 浓云缓缓散开一个缺口,透出一缕惨白日光。 那是修仙人恶战的灵气残留,在空中形成了经久不散的漩涡,如老天睁开一只死气沉沉的眼睛,转动眼珠,从天上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纵然徐千屿一向骄狂,看到此处,也觉得心虚一瞬,恰逢她正提着裙子过河,一脚踩在石头缝隙,气力不支,连人带剑扑倒在溪水中,将水花溅出老高。 冰凉的溪水同脸上身上的热气对撞,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徐千屿的睫毛颤了两颤,睁开眼,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倒映水中。散落的发丝卷曲着黏在脸庞上,唇边、脸颊满是斑驳的血渍,混杂着汗水、灰尘,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唯一双黢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 徐千屿盯着水中人看了片刻,难以容忍自己的狼狈,不顾伤口刺痛,鞠起水洗脸。揉了两把,才使这张脸大致现出本来的模样。 十七岁的少女,额心有一点赤红朱砂,不是点上去的,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使这张脸凭空生出股端丽的意味;一双眼睛阔而明亮,睫毛长而浓密,悬着的水珠正从上面滴落下来。 这双眼睛如长在男子脸上,有个俗名叫做“照桃花”,但在姑娘家的一张娃娃脸上,不免有些过于生猛了。像是某种奢华易碎的宝珠,倨傲闪光,叫人难以亲近。 然而右边脸蛋上,却有几点肿起的指印。她皮肤薄,因而分外惹眼。 徐千屿抬袖擦脸时候不慎碰到伤处,倒吸一口冷气,小心摸了摸,皱起眉,觉得烦。 纵然她这些年嘴欠、手欠、连眼神都欠,多的是人看她不顺眼,但一仗着师兄沈溯微在前,二仗着自身修为高,到底没有被人打过脸。 ——打她的这个人,正是她师兄沈溯微。 她出来之前,点了迷幻香暗算师兄,怕师兄有后手,还提前在他茶里下了药,然后趁他无力反抗,伸手便从他怀里摸走了她要的东西。 那承装魔骨的盒子,据蓬莱仙宗上下所知,保存在流英阁内,等待着其他宗门的长老前来观瞻。 但是架不住徐千屿脑瓜聪明。 她知道,以师尊徐冰来的多诈性子,如此惹人忌讳的东西,不大可能堂而皇之昭告天下,而从来都是交给最妥帖的人。 她的计划临时起意,原本漏洞百出,偏巧沈溯微刚从妖域回来,身上伤未好全;师门上下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敢贴身抢沈溯微的东西,竟叫她一举成功。 沈溯微自然也没想到。 他纯属阴沟翻船。 道袍委地时,他回了一点力气,本可以掐她脖子,或者击她的命脉,她做好了准备,谁知他只是尽力伸出手,在她翻箱倒柜时触到了她的袖子,然后猛然收紧,将她一把拽到面前,脆生生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不含丝毫内力,意外地没有打折她的脖子,只拍在面皮上,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叫她瘫坐在地上,半晌没回过味来,心内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要脸么。” 直到她清晰地听到了这三字,这才震惊地抬起头来。 师兄并未看她。他双目紧闭,面无表情,嘴唇微微抿着。那一双如蝶翅般优美的弧度下方,有睫毛的阴影落下来。 有种看不见的寥落杀气,在整个室内冲撞,逼得室内的纱帐都翻滚而起,配合着外面电闪雷鸣。 方才打了她的手蜷在袖子里,从衣袖的弧度看出,他捏紧了指节,用力得微微颤抖,是在忍耐。 沈溯微为人处世清冷克制,处处留有分寸,颇有君子之风,多数时间,甚至是漠然的:与他无干的事情,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徐千屿从没见过他言行刻薄,又何况如此失态。 眼下的场景是像做梦似的暗沉,混乱,光怪陆离,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打人——打的就是她。 看他气成这样,徐千屿心内惶恐。但合该如此:因为她这么做,属实是坑惨了师兄。沈溯微很少办砸事情,这次若丢了魔骨,师尊一定会要他好看。 然而,在这等威压之下,她亦恍惚明白,她所做的这件事,开弓没有回头箭,打一开始就注定与过去的日子相诀了。 这么一想,她恶向胆边生,伸手便往沈溯微怀里的储物囊内探去,沈溯微对她不设封印,故而她一路上畅通无阻。 那盒子落在地上,里面的一截不起眼的焦黑之物落在一边,惊恐之中,徐千屿俯身摸索,在室内的忽明忽暗中将它捡拾在手中。 “徐千屿。”然而沈溯微的声音又迎头砸下来,既轻又寒凉,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也不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任她翻捡。 徐千屿抬头时,他的眼睛豁然睁开,如此美丽的一双眼睛,有一种过分的洁净:黑的如乌玉,白的如冰雪。倒映着森严规矩,大道无情。视之如被冰冻三尺,“你出了这个门,便是叛出师门。下次见面,我会杀你。” 徐千屿手一抖。 大约这就是正道对邪道的震慑,师兄不抵抗了,她却手抖得东西都拿不住。 她曾在背地里听到大师兄二师兄嚼舌根,说三师兄沈溯微是师门的剑,师尊的狗。做他的师妹八年,已知道他感情淡漠,或有感情,但也事事以师门清誉为先。如今她有辱师门,便知道他说到做到,不会留情。 就连看她的眼神,也切换得如此之快。 心里有一瞬间的酸楚。 然而,她却心想,此时厌恶她的人,还少么? ——半中央进了蓬莱的小师妹陆呦,就像一面镜子。她见了旁人怎么待陆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世上,可能从来没有一个真心在乎她的人。 这口气出不来,她疑问,失态,反复横跳,做跳梁小丑,已经难受得太久了。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 哪怕是杀她之前的仇恨目光,也使她有一种久违的,爽快的感觉。 “叛就叛呗。”她终于成功地在冷汗的滑腻中抓起魔骨,丢下这句混不吝的话,头也不回地破窗而出。 …… 从蓬莱出来,一路向北,已一天一夜,身体的疲乏磨去了她所有的情绪。这一跤摔下去,是再跑不动了。幸而已经到了无妄崖范围内,她猜想谢妄真就藏匿在附近,只是需要找一找。 四面非常安静。徐千屿取了些水解渴。又扯下一块衬裙布料,拾起自己那把染了血的细窄长剑“败雪”擦拭。却也不敢全然放松警惕,而是藉由剑面的反射注意身后的情形。 说什么来什么。 剑面上光影一晃,少女卷翘的睫毛在眼梢一扫,人已经闻风而动,瞬间闪出几尺开外。 一只森白的骨手,原本是照着她后脑壳疾抓来,叫徐千屿反应极快地剑刃格在半空。五个白骨指被狠撞了一下,竟毫发无损,五指活动一下,咔嚓一声捏住剑刃。 “剑是好剑,可惜带了个‘败’字,多少晦气。” 剑刃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下一压,徐千屿被迫直面来人。黑纱斗笠之下一幅森白的骷髅。追兵是乃蓬莱戒律堂的长老花青伞,是罕见的以妖入道。 她长相骇人,吐出的却是妖娆女声:“以前只知道你任性骄狂,倒没看出你有这等胆子,竟敢盗走魔骨,戕害同门,怎么看,怎么让人刮目相看啊。” 戒律堂的人一向善寻踪追捕,他们追上来了,旁人也便不远了。 徐千屿心知不好,一面打量她,一面盼望能拖上片刻,或许藏匿在某个草丛的谢妄真能听到响动看到她,他一定会聪明配合,这样她就算死,也不算是枉死。 “怎么是你?” “不然你期望是谁?等你师兄?”花青伞笑道,“那要多谢你的迷幻香了。你沈师兄叫你暗算,这会儿还在境中没醒,白小师妹在照顾他。你得庆幸是我,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留个全尸? 这倒是真的,徐千屿想。走的时候,师兄放过话的。 不知道被生人结果,和被熟人了断,哪个更好受些。 ——算了,何必想这些晦气事。 这片刻,上天雷霆大怒,将花青伞斗笠黑纱吹开,两只黑洞洞的骷髅眼,深不见底,一道闪电劈开浓云,更照得面前黑影如鬼魅一般,五指幻化成影,忽远忽近。徐千屿步步后退。 花青伞知道她心慌。她的剑不慢,慌张时候尤见本事,果然是沈三师兄一脉相承的君子剑法,漂亮得很,叫白骨爪打碎了首尾招式,仍如流光照雪。 然而森白骨指越来越快,如新枝迸发,指上生刺,刺上又生刺,转瞬间连成了棘条,将她剑刃卷住,往旁边一甩,力道极大,直接将她连人带剑勾进了水泊里。 徐千屿只觉得面上一热,随即是刺痛。 “让我瞧瞧。”花青伞素来残忍喜欢玩笑。见那少女半截鬓发削散下来,看不清面目,黑红的血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流出来,便格格笑道,“呀,真美,这小脸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 “怎么,一次假成婚而已,把你脑子成坏了,还真当自己是师叔的新娘子,胳膊肘要往外拐?” 徐千屿身着雪白道袍,梳着两髻,发髻上还有没来得及摘下来的春桃花,一边两朵,怎么看怎么是个略带骄矜的姑娘,此时抬眼,看向对方的眼神,方显出些狠毒戾气。 她腰间冷不丁如飞絮般旋出七张符纸,划出几根金线,直冲花青伞轰来,这便是要同归于尽了。 岂料花青伞右手竖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左手一拢一抓,便将几张符纸尽数收于掌中,飞快地以指在上面写写画画,又张开手猛地一推。 漂浮在空中的符纸瞬间化成个青紫色的火球,徐千屿倒退不及,瞬间被热浪掀翻出去,“哗啦”一声摔进不远处的溪流内。 “老娘可是符修出身,让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婊子长长见识。” 花青伞踏水而来,明知徐千屿不过是个筑基弟子,哪里打得过她一个百十年方成的元君修为?能抵抗这么久已经够令人惊讶,方才那一下,她浑身几百根骨头也碎掉了大半,怕只有痛哭流涕的份,语气便也和缓下来: “不怪你。女大思春。只不过,为了男人折了自己一身修为,到底是没出息。你若是想让我看得起你,便将功折罪,交出魔骨,跟我回戒律堂去,我赏你个全尸。” 她一步一步走到徐千屿面前。 放狠话是放狠话,她本意是不想杀徐千屿的,除非她太不识抬举。 “你……”徐千屿脸色惨白,眸光涣散地看着她,忽而眼神一转,看向她身后,“师叔?” 花青伞迅速回头,身后只有浓云急雨,待到明白自己被小小伎俩耍了,怒不可遏,“你!” 只是这一回眸功夫,水泊里那如断线木偶的小小的影子挣扎着翻过了身,连爬带游,落了鞋子,又逃出去好几尺。 花青伞追到跟前,看一眼水中融开的浅红里,飘着一朵枯萎的桃花,又瞧前方那以诡异姿态爬行的背影,有些讶异。 恋爱脑也见过不少,这么硬气的头回。 偏偏是个恋爱脑……真够可惜。 第2章 前缘(二) 徐千屿并非仙门中人,而是从凡间被挑中带到蓬莱的幼童之一。 修仙是童子功,越早越好。四大仙门,每年会从凡间择有灵根的幼童上山,五岁为佳,七岁尚可,九岁……九岁便是一般外门的师兄找洒扫弟子也不大会选的了。 而徐千屿便是这个例外。 被掌门师尊徐冰来强行带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九岁,莫名其妙与家人分离,难受得夜夜痛哭不说,错过了小儿炼气的关键期,资质平平,又对修仙一无所知,饱受了一番冷眼。 拥有这种开端,便知道她能混到宗主内门弟子、有名有姓的如今,于修炼上费了多大心力。 九岁有九岁的好处,徐千屿在家便古灵精怪,开蒙极早,尤善应试,故而上山后的课业便触类旁通,学得飞快。她不排斥修炼,没人理她,只好修炼,以功法上的突飞猛进来弥补自己的焦虑和孤独。 她还有个爱好,那就是组队参加各式各样的“出春”。 每年春天,各派会选拔弟子组成队伍,往九州大陆的各个渺无人烟去处寻找“冰匙”,称为“出春”。传言“冰匙”是天梯的碎片,若是集齐了,可向上打开通天之门,令灵气播撒下界,福泽人间,现在的修仙人士,也便能飞升成仙。 她的外公水如山临别时曾嘱咐她,待到成仙,可跨越死生,逆转时间,那时便可以再相见。 她也不知是真是假。世上没人见过真神仙,修士狂热所求,和凡人一样,不过都来源于同一个上古传说。 但有个盼头,总比毫无动力好得多。 这是她的目标,也是整个蓬莱上下、所有修仙门派的共同目标,所以她虽不受师尊宠爱,但总会因勤奋刻苦得到关怀和褒奖、师兄的尽力帮衬、旁人的羡慕钦佩。 徐千屿的修炼是一本血泪史,回想起来的时候,脑袋里只剩一个泡在汗与泪中的“苦”字。 因为勤学苦练,她慢慢脱离了同日进门的那一批弟子,进入内门,这时,嘲讽与耻笑便渐渐少了,她收到的尊敬和“好意”则越来越多。 岛上的生活开始好过起来:师兄沈溯微温柔耐心,教导她知无不言;千屿和师弟阮竹清喝酒下棋斗蛐蛐,要么带教些年幼的外门弟子,在众人簇拥中同他们打打嘴仗。 她在日复一日的春风中抽了条开了花,褪去了那股人见人烦的任性孤僻,自十岁长到了十七岁,这过程中脱胎换骨,出落成了仙子,旁人看她的眼神,便开始有了柔和、纵容、惊艳、孺慕。 蓬莱弟子这样多,再怎么样也是交到知心朋友的嘛,尤其是她聪明,能打,还长得好看。 ——在陆呦到来之前,她一直这样以为。 那日千屿闭关出来,发现自己的房间多了一床粉红绣桃花的铺盖,窗边多了一对她从未见过的蝴蝶发钗,壁炉高高低低摆了好几盆灵草,房间笼罩着一股陌生的清甜香气。 她正疑惑,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掀开帘子,告诉她,她走错房间了。 因为这处离后山近,便于采灵草,所以师尊把这间昭月殿送给了她,千屿的住所,如今已经被“调整”到了另一边。 徐千屿哦了一声,用剑柄挑开帘子,扭头走了。 她一开始并没有将陆呦放在心上,她向来不拘小节,就连陆呦什么模样都没大看清。 岂知后面被占据的,何止是一个房间。 那日她进了门,看见自己的东西全部被打包好,堆在空殿的地上。因师兄不在,不知是谁帮她整理行李,旁人的动作毛手毛脚:她的衣襟和书信,发钗和胭脂,全部歪歪斜斜堆在一处,有些倾倒洒了出来,脂粉泼了一地的粉红。 她蹲下用指头蘸着胭脂粉划了两下,回忆起方才在昭月殿里的陌生、温暖的甜香,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里被映衬得很空寂。 海岛多雨。当夜,外面的雨声滴滴答答,听起来极响。徐千屿辗转反侧,潮湿难耐,也不知道是认床,还是心里有些委屈。 第二日一早她便去拜见师尊徐冰来。 她对师尊称不上感情深厚,日日贪睡迟到,就数那日去得早,破天荒地想同师尊说说话。她在帘子后无聊地拿手指画乌龟,都画了几百遍了,童子说徐冰来妖毒侵体未愈,就不见她了,只带了话,嘱咐她好好准备十日后的出春。 千屿不信邪,不久又来了跪一次,童子还是同样说辞:出春之前,加紧修炼,就不必来拜见了。 可是那晚,师弟阮竹清告诉她,陆呦在师尊内室侍奉,突发奇想拿培育的灵草泡茶,不小心解了师尊的妖毒。师尊大悦,便把随身的玉笛送给了陆呦。 徐千屿很难提起兴致:“原来是药修,难怪那日在昭月殿看到不少灵草。” “她不是药修,莳花弄草只是她的爱好而已。” 然而,师弟又给她当头一击,“师尊说她生来是剑修,只是还未曾有自己的本命剑,不过问题不大,师尊说最迟本月底,他会亲自给小师妹挑把适合她的本命剑。” 徐千屿愣了。一是愣这“小师妹”的代称忽然间由自己换了别人。 二是,在她印象中,徐冰来高傲矜冷,就连他亲生儿子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本命剑都是自己搏来的,她的本命剑“败雪”更别提了: 她落入妖洞打打杀杀三天三夜,最后剩下一口气爬出洞穴才得来败雪,满心欢喜地拿给徐冰来看了,他却只淡淡说了一句“这剑不合你,既然你强求得了,也便罢了。往后叫师兄指导你好好养剑吧”,叫她失望不已。 他竟然也会亲身帮别人挑剑。 徐千屿又细细问过自己闭关时候到底发生什么,陆呦又是有何等惊天动地的大本事,怎么一觉起来,师尊便又收了一个女徒弟。 阮竹清道:“陆呦是救了师尊才被带回来的。那时几个长老都有怨言,毕竟她是被灵越仙宗逐出来的弟子,这样无利于蓬莱名声。他们要见陆呦一面,看是什么样的人迷了掌门的心窍;谁知见了面,她举止天真,秉性纯洁,人人都觉得有眼缘,除了花青伞花长老,其余都抢着要收她为徒。师尊自是不高兴,便做了主,直接将她挂在门下,等年纪一到便收徒大典了。” “……举止天真,秉性纯洁?”徐千屿疑惑,“就这?” “我同你说,”阮竹清急忙换了个姿势,很不满她的鄙薄,“这个小师妹极为可爱,我每次同她说话,就觉得心里好像清泉洗涤过,特别的神清气爽,之后总有好事发生。比如今日,我给小师妹扎了个毽子,小师妹冲我笑了,晚上炼气小周天就破了。” 徐千屿:“?还有这等好事?” 她正愁修为无法进益。若真如此,她能给陆呦扎一百个毽子,让她笑一百次。 但是可惜,这个规律在她身上不太奏效。 人与人之间有气场一说。不合便是不合。 不知怎么,她与陆呦相处时总觉别扭;这个小师妹在她面前,也十分忸怩害怕。所以她们打交道一直不多。 徐千屿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照师尊的话说,便是“没心没肺”,她也是过了许久才发觉,她身边怎么变得空寂萧索,连个人影也没有,就连阮竹清也好久没见到了。 徐千屿寻了个空隙,背着手四处寻他,正碰见他和一大群弟子一起,挽着袖子在陆呦的昭月殿一起热热闹闹地培育灵草。 徐千屿在远处打了个呼哨,这是只有她和阮竹清才知道的暗号。以前灵术课上,她只要在窗外吹一下,阮竹清无论听讲听得多装模作样,一刻钟之后,都能找借口偷偷溜出来与她汇合。 可令徐千屿气急败坏的是,此时少年正扭脸冲着陆呦笑,三个呼哨过去,他全然未曾注意到她。 随即,徐千屿沉重地发觉,阮竹清这笑是不一样的。不是像他往常面对她那样使坏的、机灵的笑,反而略带羞怯和笨拙,似乎有许多苦涩心事难言,而他的一双眼睛里,只装得下眼前的人。 徐千屿开始和陆呦正面较劲之初,是在校场见到那把剑。 剑别在陆呦樱粉色的裙带上,通身雪白,乍一看像是另一把败雪。不过徐千屿止住脚步,仔细打量,才发觉陆呦身上的剑明显更长,更宽,上有凸起的暗纹,白光顺着纹路流动,光泽难以遮掩,名曰“伏龙”。 师尊挑的东西果然好品质,她连见都没见过。 徐千屿一向武痴,眼睛都没离开这把剑。操练起来,要选搭档,她便指了指陆呦。她要试试这把剑。 陆呦当即面露惨色,其他人也纷纷劝阻,以她的修为对打陆呦,可不是欺负人?然而徐千屿哪肯听劝,最后,陆呦不愿让旁人为难,愿以带鞘剑与她比试。 看得出陆呦没怎么拿过剑,这把“伏龙”对她来说使得很是吃力。可是交手十招过后,陆呦忽然无师自通,伏龙便运风而起。千屿越打越较劲,一个抄底近身,然而眼前忽而白光一闪,晃花了人的眼。 幸而徐千屿五感敏锐,身子立即退后,险险避开那闪耀的剑刃。只是胸前挂着的蝴蝶流苏被剑气烧成了一块黑炭,砸在了地上。 徐千屿低头一看,差点气死:“我拿剑鞘过招,你出剑砍我?” 陆呦脸都吓白了,手一抖,剑哐啷掉在脚下:“师姐,不是我。不知怎么回事,我……它、它刚才突然自己出鞘了……” “弟子操练,不得有伤人之心。你去戒律堂的暗室思过三天,反省好了再出来。”徐千屿恼了,叫人把陆呦拉走。弟子们连忙阻拦,有人好言相劝,有人谴责她一个筑基弟子,非要拉着刚碰剑没两天的小师妹对练。若不是千屿出招太狠,不晓得让人,小师妹怎么会受惊拔剑?再说了,这不也没事吗。 徐千屿这些年来骄纵惯了,哪肯相让,无动于衷地抱着臂,眼看着眼泪汪汪的陆呦被拖走,这才哼了一声,打道回府。 还没走到门口,便有个人像疯了似的从后面拉住她,把她掉了个个儿。回头一看是阮竹清。 阮竹清拉住她的袖子,苦苦求饶,让她把陆呦快点放出来,小师妹受不了,因为她没有灵根。 徐千屿莫名其妙。修仙之始,在于炼气,炼气之始,在于灵根。灵根是修士根基。陆呦要是没有灵根,怎么修炼,又怎么可能被师尊收做徒弟呢? 蓬莱仙宗一直是竞争制,又不是搞慈善的。 何况戒律堂的暗室就是个小黑屋,不过是关两天禁闭罢了,谁没关过,又不伤及根骨。 师弟还欲再辩,已被她关在门外。千屿试着把带着大洞的前襟脱下来。她这会儿不想去想“伏龙”出鞘时的光和热,也不想承认自己在惊骇的同时,滋生出了一点艳羡乃至嫉妒。 她心里微妙地绕过这些念头,只是恨恨地骂一声倒霉:那个蝴蝶流苏领扣,还是师兄买的呢,才戴了三天。 背过身时,她忽然感觉方才校场上“伏龙”出鞘时那种带着杀意的热气,如飓风贴地而来,冲她脖颈。徐千屿睫毛一颤。 然而就在那热气触到她的瞬间,有一股极强的力量“当”地介入其间,将其远远挡开。 这剑气极寒,徐千屿后脖颈“唰”结了一层寒霜,她反手一摸,摸到一手湿气,惊而回头:“师兄?” 立在她身侧的剑君发梢微动。此人黑发黑眸,通身的雪白衣衫,道心沉静,杀气内敛。 只因太冷,太静,这张堪称昳丽的面孔被冻凝得如冰俑般毫无生气,讳莫如深。正是方才返回蓬莱的沈溯微。 第3章 前缘(三) 只见他左手提着领子拎起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银发少年,仿佛拎着只幼猫,看了两眼,辨识道:“剑灵?” 徐千屿这才注意到那挣扎怒骂的少年头上长了角,皮肤有金纹,充满怒气的瞳孔也是浅金色,周身发光,不似凡人。千屿双目睁圆,指着他,想到什么:“你,伏龙?” “你这恶毒的臭女人,你敢欺辱……”还没等这剑灵颠倒黑白地骂完第二句,沈溯微手腕一颤,便将它压回了长剑模样。他注视着剑,静静听着徐千屿急忙分辨事情经过。 徐千屿越说越气不打一出来,劈手就要夺,沈溯微却将剑举高了些,已从这三言两语中听出前因后果,决断道,“跟我去戒律堂,现在。不能让师尊知晓。” “你不会想把她放出来吧?”徐千屿就差打滚哀嚎了,“你不要听他乱说,我……我……” 她恐怕真的是冤枉了陆呦。 陆呦应该的确不是故意出剑,而是这剑灵护主,自作主张地脱掉了剑鞘。 但是,上古灵剑才有剑灵,此后可以人剑心意相通,功力倍增,这么多人里面,也就只有师尊的剑养出过剑灵。 为什么小师妹可以得师尊选剑;为什么一个根本不会用剑的人,居然有运气能拿到一把与一派掌门同样等级的佩剑? 她其实是想问一串为什么,但沈溯微已经走到了门口,背对她柔声道:“换件外裳,快些。” 徐千屿低头一看,胸口几个大洞的倒霉衣裙还没换下来,便只好气呼呼地换了衣服,随后便叫沈溯微扯住衣袖,如一阵风刮了出去。 然而还是晚了。 赶到时候,戒律堂外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陆呦已经被放出来了。 不巧,师尊也给惊动了。 徐冰来负手而立,转过来的时候,瞪视千屿,眼神冷得像冰。 徐千屿看到师尊旁边的阮竹清神色躲闪,冷笑一声:“你竟然跑去跟师尊告状?” “我,我本来是想找戒律堂的长老要一道谕令把小师妹救出来,谁知道刚好碰到师尊在那里下棋……”阮竹清苦着脸解释。 “你闭嘴。”徐千屿将目光移开,冷冷道,“从今往后你就只有小师妹,再没有师姐了。” “我……” “放肆。”徐冰来忍无可忍,猛然打断对话,指着徐千屿叱道,“你也太骄狂了!” 这日阴天。随着徐冰来呵斥,天上隐有闷雷滚动。 风吹动众人衣角,人人噤若寒蝉。 徐千屿绞着衣带,脊背挺得直直的。 “师尊……”陆呦站在徐冰来身边,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要他息怒。 只在戒律堂里呆了一天半,小姑娘便已经惨不忍睹,裙子让汗水浸透,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灰尘,又被泪水冲开,花猫一般,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泪珠。幸而放出来的及时,没有造成严重的内伤,只是受惊过度,大损了元气。 “行吧,是我不对。”徐千屿冷声冷气道,“我不知小师妹的情况。” 要她道歉,可真是难为死她了。 “旁人都知道的事,就你不知道。”徐冰来冷笑一声,“你自己反思。” 徐千屿咬住齿根。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人缘一向算不上好,什么消息也就只有阮竹清巴巴地跟她讲。他这次倒是讲了,她没信。 “师尊,师姐不是故意,您就原谅师姐吧。”阮竹清斗胆道。 “师尊,我真的没事。”陆呦也牵着徐冰来的袖口晃了晃。徐冰来低头看她一眼,脸色缓和。 他略有疲倦地跟徐千屿说:“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妒心重,下手狠。戒律堂,自领十鞭,小惩大诫,此事便过去了。” 徐千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她? 自九岁那年企图逃跑被捉回来挨了一顿打之后,这多年来,碍于她内门小师妹的威名,人人面上都是尊敬,师尊顶多骂她两句,却也给足了她面子,从未轻易打她责罚了。 围观的人也窃窃私语。 “未免太重了吧,罚个禁闭就算了,徐师姐已经及笈了,这多伤人面子。” “我倒觉得不重。对筑基弟子,无非是痛两天而已;小师妹没有灵根,可是差点死掉了,多危险啊。” “说的也是……” “师尊。”沈溯微忽而出声,“千屿马上要出春,不宜受罚。” 徐冰来沉吟一下,道:“那便攒着。以后领受。” 说罢,不再看徐千屿一眼,嘱咐陆呦回去休息。 徐千屿忽然道:“师尊,弟子尚有一事请教。” 沈溯微闭了闭眼。 方才他出言阻拦,师尊说攒着,无非是为了面子过得去。其实攒着便是暂缓,缓着缓着便没有了。 然而徐千屿性子如此,总是在人都以为她服帖了、认命了的时候,惊天动地地拗一下。 徐冰来:“说。” “小师妹当真没有灵根?” “你以为呢?”徐冰来没好气道。 “请问师尊,没有灵根如何修炼?凭什么没有灵根可以入蓬莱,可以拜入师尊门下?若有无天赋当真无关紧要,外面排着队想进内门的洒扫师弟师妹们,哪个又不可以呢?”徐千屿的声音是靠内力传出来,清晰之际,响彻山谷。 这一问可不好,整个空气都冻住了。 在一片寂静中,徐冰来转过来,眯起眼,虽则面色平静,但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盛怒的威压:“你是质疑为师徇私?” 质疑就算了,还唯恐天下不乱,鼓动外门造反! 这千钧一发时,漩涡中的主人公陆呦晕了。 先前她只是受惊如小鹿,这会儿徐千屿当着这么多人大声砸场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又惊又怕,一激动,脸上泛起两片红晕,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徐千屿只感觉身旁的人一动。 她的心一慌。她好像看见牵不住的秤砣,无法阻拦地向更沉重的另一端划过去。她有许多事不明白,最不明白的便是此刻: 她甚至有些恨了。恨那边的人群里有的是人,还有她刚刚割席出去的师弟,哪里就轮到你去逞英雄呢? 她在心里祈祷,求求师兄不要碰陆呦。 八年对她不远不近,也对别人冷情冷性,一直这样一视同仁,让她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如阮竹清一样,打破她心中的天平,不行吗? “师兄……”她短促地喊了一声,然而事与愿违,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溯微掠过去,在陆呦挨到地之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沈溯微道袍飘动,低头看怀里的少女。那场面甚至有些梦幻。 四周已经惊叫一片。 然而沈溯微短促地看了看陆呦的脸,又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忽然道:“诸位闪开一点。” “她要开灵根。” 然后,几乎是瞬间,一道闪电劈下,把戒律堂前的雨幕照得雪亮,也照亮了所有慌乱退开的围观者们瞠目结舌的脸。 此事以鸡飞狗跳、不了了之结束。 后来的好些时日里,徐千屿每晚以被子蒙脸,觉得没劲。 她不想笑谁了。 她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 她前脚刚质疑陆呦没有灵根,上天就给了陆呦劈出一个灵根。因沈溯微护法及时,天雷并未误伤任何人或场地,陆呦这灵根也筑得稳固漂亮,属性同她一样——纯净的甲级雷灵根。 原本出春回来是千屿最风光的时候。 以往此时,她带着斩获的各种高级魔物,能出尽风头,然而此次不同了: 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津津乐道,有了灵根之后小师妹功法是如何突飞猛进,宛如天才在世,如何打了多少看不起她的人的脸。 她仿佛活在了真空中。 领完鞭那一日又是阴天。 行刑的那膀大腰圆的妇人目露悲悯,尽职尽责地抽完了她,看她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又从后面追上来,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小师姐,外面可下雨了的,保重身子。” 外面细雨蒙蒙,徐千屿无心回去,一人在岛上溜达,不知走到了何处。 雨中落英缤纷,浅粉色的花瓣铺散了一地。 身旁忽然开了一扇窗子。 “怎么不打伞?”窗子里探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的脸。 此人长了一张笑靥,双手交叠搭在窗台上瞧她,神情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要你管。”徐千屿回头呛道。 不出所料,那少年面色一凝,“哗”地关上了窗子。 可是过了片刻,窗子却又打开,少年嬉皮笑脸地看出来:“来来,从前面进来,门给你留着。” 天色本就昏暗,这屋里的窗户贴满了黄纸,屋内更是暗不见光,却十分干燥洁净,笼罩着一股浅浅的香气。 这少年盘腿坐在榻上,一片黑袍前摆搭下来。他侧头关上窗子,与她解释,“因为我眼睛有伤,不便见光,所以门窗都封着。” “你冷吗?”他手指一勾,炭火炉子自己移动过来,徐千屿也一勾,炉子便停下来。两股力量相互拉扯,炉子在半中央晃晃悠悠,不知该往哪儿去。 “你干什么?”少年又笑了,“专与我作对。” “我不冷,不必让它挨得太近。这么远正刚好。”徐千屿冷声道,“小心点着了你的床,你又逃不了,烙成烧饼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毫不吝惜地用力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摆,十分有兴趣道:“你看出我腿伤了?你如何看出来的?” 徐千屿闷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敷衍地答话。 她托腮看着窗外的花树,便记起这是哪儿。门派里有一位无真师叔,尤喜培育桃花,因数年前除魔时伤了下盘,双腿不能行,此后便一直卧床修养,深居简出。她只听说有这人,却从来没见过面。 “想吃什么自己拿。”少年从金盘里取一只橘子扔给她,徐千屿轻巧接了。片刻后,他又扔了一只桃子,一只李子,一只杏儿,徐千屿接个没完,恼了,把怀里东西一股脑摊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吃。” 她就想安静一会儿。 “不想吃啊,那你剥给我吃。”少年大言不惭道,“来,先剥一个橘子。” 徐千屿瞧了他一眼,看他是宗门长辈的份上,忍着怒气剥橘子。橘子皮揭开,一股清香溅撒在空气里,混着屋里的花香,混杂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又香又甜的味道。 徐千屿剥了两片,忽而感到了腹中饥肠辘辘,忽然又听到了炭火的毕波,有点像若干年前,在家里那样。眼泪冷不丁地吧嗒吧嗒掉了下来,然后她便忽然委屈之至,彻底抽搭起来。 “哎呀。”泪眼模糊中,恍惚看到少年仍然坐在床边,托着脸瞅着她调笑,“不得了了,哭得像小狗一样。” 然后,泪被人用指节沾了沾,手上橘子不知不觉被人接过去。又过了片刻,微凉的手指捏着一瓣清香的橘子抵住她温热的唇,那人轻声道,“别哭了,张嘴。” 第4章 前缘(四) 孽缘始于某次出秋。 与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为前往凡间猎魔消灾,一年数次。这次出秋出动十余人,因为要诛的魔非同一般:据说是无妄崖之下魔气孕育成的魔王。 低阶魔物没有意识,高阶魔物也只具备几个简单的执念,而魔王从吞吃其他魔物尸骸始,到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进修为,有灵智,善伪装,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热闹的地界,他越要来犯,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婴孩,被欢笑快乐吸引,好奇观察人世的一举一动,然后似捏碎玩具、抓破纸张一样,将它破坏。 当年蓬莱仙宗的无真师叔年少轻敌,下山路过此处,企图单打独斗杀死魔王,结果九死一生才从他手里逃出来,在床上躺了数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这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休养好了的无真师叔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也随队伍一并前来。 必要时候,修士也会伪装身份,做陷阱诱杀魔物。来的弟子在树林里伪造了一个半旧不新的小木屋,四人烧火做饭,四人吹吹打打。无真师叔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轻俊俏的新郎,还缺一位新娘。 去了便是当饵,腹背受敌,难免危险。再加上要跟师叔扮夫妻,来的弟子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嬉皮笑脸,姑娘家难免脸红尴尬,不肯前去。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本想派个男弟子去,沉寂了许久的徐千屿却从人群中走出来,大伙都很诧异,当然也包括她身边的师兄。 “千屿?”徐千屿听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声,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时候和师叔搭上了关系,也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然而,徐千屿已走到对面。 徐千屿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她阻拦师兄去抱陆呦那天,只是现在反了过来。也不知什么心态,当她假装没听见,不管不顾地把师兄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快意。 “我师妹资历尚浅……”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无真师叔交涉,“我可以替她。” 沈三师兄主动女装,众弟子吃了一惊。然而无真已经把徐千屿手牵住,一把拉到了身边,同时一张艳红的霞帔盖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 徐千屿只听得无真师叔笑道:“无妨,我很满意这个新娘。” “你的手好冷。”手牵手迈过小木屋门槛儿的时候,少年看着前方椴木削成的“祖宗牌位”,漫不经心地说道,“难道你很紧张吗?” 徐千屿呛道:“说什么废话?谁第一次成亲不紧张。” 出口才发觉,她的话尾发抖,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自打被他握住手以后,她的魂魄好像瞬间离体了一样,被牵住的那一段不属于她,也不为她所控。 徐千屿有些慌乱。 身旁的人闻言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她被扶着,按坐在床上,那带着笑意的声音连带着春花香气拢过来。修士五感敏锐,她能隔着薄薄的霞帔感知到一个人的靠近,甚至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神情。 “你不掀开盖头看看吗?万一我是魔王变的。” 少年与她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了,但眼前仍然是一片红色的晕光。她感觉到一种有发点痒的麻痹,从鼻尖向外迅速扩散到脸颊。 “不想。”徐千屿的眼睛睁大,心在狂跳,可是嘴硬道,“我、我困了。” “那你便静坐休息一会儿吧。”无真师叔浅笑,将她脸上覆盖的重重落叶般的麻痹吹开,便轻巧离去了。 徐千屿忽而抓紧了床单。 她在蓬莱长到十七岁,沉迷于打斗升级,一幅小男孩做派。此时此刻,在盖头之下,瞬息之间,她突然开了窍,变成了少女,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在那漫长的安静几息之间,忽然窗户被什么东西撞开,发出巨响,千屿感知到那物的形态:有半人高,体型巨大,身上长毛,如山中野兽四足并用地爬过来,口中发出含混痛苦的吼叫。 千屿起立,还不及拔剑,只听得“噗嗤”一声,仿佛什么东西被戳破了,随后是淅淅沥沥的声音,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还有野兽濒死的喘息和悲鸣。 千屿一把掀开盖头:“师叔?” 环顾四周,屋里到处都是喷溅的黑色血迹,如蜘蛛长腿,顺着墙壁向下流淌。 诱杀显然是成功的。那庞然大物已经倒在地板上断了气,它身有肉瘤,生长着野人一样的蓬乱黑毛,黑毛零零落落盖住了它的尸首。 徐千屿用脚尖点了点那具可怕的尸首:“这便是……魔王?” 死得比她想象中轻易。 “你方才,叫我什么?”她回头,少年正仔细地剪一只蜡烛的烛芯。 千屿的注意力这才被唤回来:“师叔啊。” 少年转过来:“我的名字叫谢妄真。” 千屿道:“那我尊称无真师叔,不是一样?” “不一样。”少年道,“尊号是尊号,名字是名字。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谢妄真。” 少年笑了,在一团烛火辉映下,一个如此认真而含情的笑:“今日之事,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可惜门忽然被打开,后面的话便打断了。沈溯微终究不放心,得手之后便立刻带人进来,把她带走。 徐千屿后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倒霉。 若干年前,无真师叔出秋时不幸撞上魔王,年少轻敌,与之单打独斗。最后拖着残躯逃回蓬莱的,到底是师叔还是魔王,就连师尊和其他长老都没分辨出来。 她一个筑基期小弟子,既没见过师叔,也没见过魔王。她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那时的她一度以为,自己灰暗了很久的生活,忽然点亮了光明。 她顾不上为独来独往失落,也不会为阮竹清与她疏远伤心,更不会顾忌同门间的风言风语了,因为她心里有了期待的事。 她期待得空去后山见谢妄真。当然,她懂得这宗门内规矩,也不肯丢人现眼,所以每回都是拼命修炼,得了突破,绞尽脑汁地想几个问题,才去以请教为名,故作满不在乎、实则心跳砰砰地和谢妄真谈话。 人都说小师叔年少勤奋,但千屿看来并不如此。修炼之事,他总是随手喂她些水果,与她闲聊,非常惫懒。 不止一次,她跟他说过陆呦的坏话,说自从来了陆呦,自己如何诸事不顺,自然,她也不是好惹的,上了她记仇小本的人,哪有好果子吃。她经常借故挑衅陆呦,虽然没什么实际伤害,但看着陆呦眼眶红红,口头吃瘪,至少心里很痛快。这时候谢妄真总是微笑着摩挲着手指,静静地听。 有些细节,她是早该发觉的。 谢妄真虽是法修,但偶尔能指点她剑法,还陪她喂招,一来二去,千屿剑法突飞猛进,若再破一个小周天,就能升阶了。 可有一日,沈溯微观剑,极为敏锐地蹙眉:“此术我没教过,你从哪里学来的?” 徐千屿的剑,一大半由沈溯微一力教养,少部分是师尊指点,还有一些是和同门切磋领悟。徐千屿羞于说出谢妄真,只是含糊道:“不好吗?” “太邪。”沈溯微顿了一顿,简略道,“我不喜欢。” 幸而,他只是说“我不喜欢”。 “我喜欢啊。”千屿道,“我们蓬莱剑术,百花齐放,师兄如明月松风,就不许我走别的路子吗?我喜欢。” 她像护短一般一连说两遍“我喜欢”,沈溯微如她所愿。 不过那日师兄给她梳头,沈溯微手握着她的头发,三两下就挽成发髻,忽然又旧事重提:“我仍然觉得那招诡谲,你以后还是不要用了。” “那师兄倒是教我啊!三天两头找不到你人,还不许我和别人学。”徐千屿本来正嗅一朵花,冷不丁发起脾气,她起床气一向重,沈溯微倒也不跟小师妹一般见识。 “今日不行。”他面色如常,“明日我得空指点你。” 徐千屿自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行,因为他受师尊所托,还要教陆呦。陆呦已经得了师尊亲自指点,还要师兄日日辅导,她已经憋闷在心很久了。 沈溯微顿了顿,又接上之前的话题:“我并非想干涉你。天地剑术变化多样,没有标准。只是你剑风带煞,招数挑衅,虽凶险却重复,容易勘破规律。若是碰上了对手,若是对方恰好本就容易险中悟道,会逐渐激发出对方的潜能。到那时便是为他人做嫁衣,反将你置于险境。” “那又如何。”徐千屿不在意道,“哪有那么多恰好,我在他悟道之前打败了他不就完了吗?” 沈溯微不再言语。 “师兄,”徐千屿从花盏上移开小脸,望向镜子里冷清的剑君,仍是耿耿于怀,“你教陆呦,和教我有什么不同?” 沈溯微拿过花,正专注地给她发髻上攒:“一视同仁。” 徐千屿不知道自己这股深重的怨气从哪里来,脱口而出:“那你也帮陆呦梳头吗?” 徐千屿这么猛然一仰头,花便掉落了。沈溯微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弯腰捡起花来,一双眼看向镜子里的小师妹,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无奈:“陆呦会自己梳头。” 是了。最初是因为徐千屿长自衣来伸手的富贵人家,甚至不会梳头,出门时发髻歪歪扭扭,沈溯微看不过眼,便着人教她,但那时千屿是众人笑柄,性格又极不讨喜,叫来的同门师妹,背地里趁机欺负羞辱她,并不好好教。 徐千屿受了委屈,只是怒,只是不配合,却不懂得如何背刺欺负她的人。 看清原委之后,沈溯微便做主,徐千屿不用学梳头,拨一个外门弟子专程来帮她梳头。但多数时候是他亲自上手。 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且在梳头的时候,能顺便考她昨天的法诀。甚至千屿看上了什么新的发型的时候,他也会尽力学来。没什么东西是他做不到、做不成的。 因为师父给他的任务只是看顾好徐千屿的功法,故而为节省她的修炼时间,谁来梳,梳什么样,这些都是小节,无需在意。只要她出门的时候,是整洁体面的,不丢蓬莱的人就好了。 徐千屿想,这道理很简单。 因为她在蓬莱的定位,就是一把剑而已。 师尊也会养剑擦剑,甚为颇为爱惜,这是为了剑出鞘时能更加锋利。 是她错了吗?为什么她想要的这么多,自打她看到了陆呦,欲望就开始无边地膨胀。 她想要有人在意她的想法,在意她的喜怒,在意她的每个细枝末节。她想被当成一个人,像陆呦一样的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 从此她便喜欢小师叔喜欢得更疯魔了。 也许是由此让师兄看出了端倪。 “徐千屿。”当她偷偷擦好胭脂,踏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师兄连名带姓地叫她。 她转过身,沈溯微方才与她擦肩,此时也是半回过头。 他的身影孑然而立,衣袍飘动,是一个如玉般通透的侧脸,他似乎不高兴,但表情又平静得让人看不出端倪。徐千屿在蓬莱十年,最搞不懂的就是师兄在想什么。 “彼非良人,不要行差走错了。” 说罢,沈溯微敛目而去。 徐千屿有些惊恐。有片刻她怀疑全师门都看穿了她忸怩作态的小心思。毕竟男女有别,沈溯微如父如兄,他都忍不住提点了,她当即非常羞耻。 沈溯微在蓬莱从不论人是非,何况是对有尊位之人,他说了一句“彼非良人”,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阻挠和不满。但因没有依据,只能点到即止。 他为什么不喜欢无真师叔呢? 然而他连对她的干涉,都是如此留有余地,还得让她绞尽脑汁地去猜。八年兄妹之情,不亲不疏,师兄对她一如跟这门内的所有人,都没什么区别。 她忽而觉得有些扫兴,也懒怠去想了。 徐千屿还是跑去见谢妄真了。 在这里,一个偏爱她的人实在是太蛊惑人。为了得到这个人,她可以飞蛾扑火。 第5章 前缘(五) 出秋过后不久,是弟子大会。每年此时各派齐聚一堂,是少年英才较量斗法的好时机。 这个千载难逢的找茬机会,徐千屿没有理由放过陆呦。 此时入门不过短短半年,陆呦修为已经突飞猛进,顺利筑基。此时她们二人对打,不再有谁欺压谁的嫌疑,完全是名正言顺的切磋比试。 徐千屿这些日夜以来难得沉得住气,发奋苦练,目的就是为了出这口气: 她要当着众人的面,打败陆呦,拿回属于自己的尊重和关注。 然而…… 陆呦和剑灵伏龙已经人剑合一,但架不住徐千屿的剑势玩命凶猛,陆呦招架不住,节节败退,可是被逼到绝境,眼看就要认输的时候—— 忽而天地间风云大作,陆呦慌张的眼神骤明,身上迸出一道灵光,如携天地之力,直接把徐千屿击出了擂台。那一击极为狠厉,直将她口鼻都撞出了鲜血。观战席上的沈溯微反应极快,立即飞身离席将她接下。 陆呦竟险中悟道,又爆一灵根。 她是罕见的风雷双灵根,绝世天才! 周围人聚拢上来时,沈溯微已经解下外袍将徐千屿面孔遮住,觉察到怀里的人微微颤抖,定然是吃痛,顿了一顿,才淡声道:“没事,都去观战吧。” 弟子们见他言语如常,以为师姐无事,点点头便都散开。 沈溯微又叫住一个,道:“我违规了,你去裁令处替我弃了后面的罢。” 对方“啊”了一声。参赛弟子按律不能出了观战席,但根本没人看见,完全可以不算数呀。沈三师兄已经连续两年都是第三甲,虽然魁首是大师兄,他不能越了他去,但第二被其他宗门的弟子占据,沈溯微是有很大希望取而代之的,今年一场没比便弃了,也太可惜了,如何与师尊交代。 那弟子看了看沈溯微怀里还在赌气的师姐,为难道,“要不……” “去吧。”沈溯微已转身走了。 远处传来了欢呼喝彩声,那弟子只好回去了。 陆呦声震弟子大会,整个蓬莱震动了。 至于当日和陆呦对打落败,又差点撞折了鼻梁骨的千屿,则完全被遮盖在这光芒之下。 师尊前来看过她一次,被她挡在门外,怒而离去。除了师兄、阮竹清和少数几个弟子整日在门外与她说话,其余人渐渐不再来这里关心,都当她是比输了闹脾气,习以为常。 反正她平日里任性的时候也不少。 徐千屿在屋里养伤,谁也不见。 她每天用半块镜子照自己,抚摸自己鼻梁和嘴唇上的伤痕,只希望到时再次见到谢妄真的她,可千万不要是以这样丑陋的面貌。 那样,倒还不如在弟子大会上,让陆呦一剑杀了算了。 待她脸恢复如初,总算有勇气去见谢妄真。 却突然被告知小师叔是魔王变的,如今那开满桃花的地界已经人去楼空。 蓬莱到底是四大仙宗之一,反应不慢。东窗事发之时,众人合力绞杀魔王,进展极快,快到她休养了半个月的功夫,谢妄真已经变成了盒子里的一小块焦黑之物。 那两个捧了盒子的弟子交头接耳道:“那魔物好生狡猾,到底让他从天牢里逃出一条命去。” “好在师尊挑出他一块尾骨,他原本最初就是由此骨所生发,这下他周身魔力不散也便只剩一成,成不了气候。” 一人嫌恶道:“你说这东西险恶之至,还留什么?万一落在外间,又生事端。”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如此强悍的力量,到底是一块肥肉,也不知多少宗门虎视眈眈盯着。直接毁了多可惜,若能想办法为修士所用,谁不愿意,那几个长老都巴巴地来流英阁观瞻,心里想什么还不清楚?位高权重者大抵如此,也不见……” 二人冷不丁见到近了身的幽魂一般的人影,吓了一跳,看清是内门师妹,松了口气。 徐千屿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问:“没了魔骨,会怎么样?” 那两人一怔,哈哈大笑:“师妹别怕,他必然是死路一条。” 然后便是这日的清晨。 徐千屿跟着沈溯微进阁子。她静默地观察了师兄举止几日,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流英阁内摆着的无非诱饵,真正的魔骨就在沈溯微身上。 被陆呦伤过元气之后,徐千屿清减许多,也变得安静少言。沈溯微似有所觉察,他刚被派去妖域便速战速决,提前返回,随后几次出行都强带着她一起,甚至争分夺秒时还挤出空隙专门从人间过了一趟,买了一根糖葫芦,塞进她手里。 她呆呆地拿着化了半截的糖葫芦,她儿时在人间喜欢吃这个,初入门派,和其他孩童抢糖葫芦还大哭过,这数年过去,早就淡忘了。 她忽然想起她闭门不出那段日子,师兄给她把点心摆在门口。她打开八宝玲珑盒,上层是流心酥,下层是各种养颜的灵宝药材。而今门派上下,也只知道她是最后棋差一招被撂下擂台,不曾知道她是被陆呦打得满脸开花。 师兄并非不关注她,只是他要关注的事情实在太多,有点分身乏术。 四大仙门中,蓬莱是后起小派,原本是靠血脉紧密相连:太上长老是师尊的爹,大师兄和二师兄是师尊的儿子,沈溯微作为外姓弟子,却有问道之心,若不想方设法积累功业,如何在宗门内立足? 徐千屿张嘴想咬一口糖葫芦,却牵动了鼻梁上的旧伤,细密锥心地痛。她便放弃了,抿起嘴,只转着红艳艳的糖葫芦看。 师兄有自己的道,渡不了她。而她不知何时早已碎了,无法拼凑。 静默之间,她冒出一个鬼使神差的念头。 不如便这么碎了。 徐千屿自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也一生未有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志向。她只是一个不小心来到了不属于她的地方的十七岁少女,呆得不舒服,可是无处可去,也无人可诉。 入仙门则断绝红尘。山上一日,凡间白驹过隙。她知道她早已没有家。 唯一一个曾使她感到过炙热温度的人,如今也快要消亡世间。 若是接受一切,便从此在陆呦的羽翼下,夹紧尾巴苟且偷生,不正面对上也就没事了。于旁人来说,似乎也没什么。 ——但她真的能认命吗? 人生总是一念之差。 一个决定,便改变一生。 雨帘里面,徐千屿让花青伞追得慌不择路,连爬带滚,撞到一人怀里。 那怀抱极凉,似乎已被雨淋透。雨丝渗入每一个毛孔,使之像冻成了冰雕一般僵硬。 徐千屿抹了抹脸,抬头一看。 不是谢妄真又是谁? 只是少年此时脸色惨白,眼下略有乌青,平日里的一张笑靥,此时浑然没有表情,似在梦游一般。直到她撞进怀里,他方才垂眼,细细辨识她是谁。 雨越发大了,如今止水咒已经失效,两人都被浇得如同落汤鸡一样,徐千屿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水,又喜又浑身痛得厉害,故而表情狰狞,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护在怀里的魔骨取出来,摁在他怀里。 她生怕花青伞赶上来,顾不上寒暄,只将谢妄真一推道:“快走。” 然而谢妄真一动不动,花青伞也并没有赶上来。 停了片刻,徐千屿觉察不对,回头看去。 隔着烟雾蒙蒙的雨帘,穿着斗篷的白骨妖就立在对面,上身还保持俯冲的姿势,双足却忌惮什么似的,粘在原地,嘴里还在怒骂些什么。 仔细一听,是在颠三倒四地大骂她不懂事,闯下大祸。 花青伞停留片刻,竟然知难而退,旋身折返了。 徐千屿还来不及高兴,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撕心裂肺地灌入她的身体里,她瞬间失去意识,向前扑倒在水里的瞬间,又被人抓着胳膊架了起来,拖到了面前。 睁开眼时,少女骇然的瞳孔中倒映出魔王的全貌。 “是你啊。” 谢妄真身上黑气冲天,翻滚的黑气如衣袍蔽体。他的皮肤惨白,黑亮的长发拖至脚踝,他仍然是原本面貌,只是瞳孔血红,里面仿若有烧沸的岩浆在滚动。似乎总算是看清了来人,他轻声道,“你做得好,我要怎么回报你呢?” 这已经是徐千屿第二次听到他这样说。 她不喜欢他这种逗小狗一般的姿态,别过头艰难吐字:“我……什么都不要!” 难怪花青伞麻溜跑了。 魔王重获魔骨,威压爆发,难以压制,伸伸手指便可将修士捻成尘土。谢妄真克制了自己的魔气,但徐千屿近距离在他身边,仍是感到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然而谢妄真不肯放过她,搬回她的下巴:“本座回来了,你为何不开心?” 徐千屿身上骨头本就被花青伞打断了不少,此时在魔气之下,痛不欲生,挣扎道:“放开我,好不好,让我……走。” “走?”谢妄真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那燃烧着赤红眸子迟缓地转动了一下,“你以为,你还回得去蓬莱吗?” “不回蓬莱,我回家……家没了,我回去讨饭……跟你有何关系,你不必管我。”徐千屿的眼泪混着雨往下掉,现在她大事已做成了,为何还没有丝毫解脱? 她忽然想到掉落在地上的糖葫芦,还没能咬过一口,她房间里的被子还没有叠,师兄至今在境中未醒,还不知醒来师尊如何责罚他,一切都是这么匆匆。她临时起意逃出的宗门,以及御风而行的青葱岁月,都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念想不会成真。她此生再不可能成仙。 未来如这雨幕一般,浑浑噩噩茫然断送。 她想救的,也许是做无真小师叔时候的谢妄真。她想留住的,也不过就是那一段如指缝中漏下的溪水一般的甜蜜和快乐。 而做完这件事之后,如梦初醒,她根本不晓得,还能再干什么。 谢妄真的脸色,一寸一寸地暗下来:“你不是喜欢我吗?” 徐千屿像是被踩了尾巴,立刻反驳道:“谁说我喜欢你?” 说完,两人的表情都有片刻凝滞。 谢妄真的表情崩裂了。徐千屿在他怀里挣扎一下,眼睛忽然瞪得圆溜溜的,此刻真似一颗价值连城、闪烁华光的宝珠了。 她的视线慢慢向下,看到了插在自己胸口的败雪。 徐千屿脑海里闪过两句话。 第一句是:“剑是好剑,可惜带了个‘败’字,多少晦气。” 第二句是:“这剑不合你,既然你强求得了,也便罢了。” 师尊到底眼光毒辣,竟然一语成谶。她张口吐出一口血,身子滑下去泡在水里。 她确实喜欢强求,也天不怕地不怕地横行了许久。 可是,最终却是……惨痛异常。 “今日你立了大功,我欠你一个人情。”谢妄真抽出败雪,居高临下,几近温柔地说。 然后,他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徐千屿,神色莫测。若是再停上片刻,人便会渐渐断气。可他忽然一动,解开她的外裳,修仙之体,冰清玉洁,她周身灵力开始化作缕缕黑气,涌入他身体中。 魔王百年未曾食人。 世上的人各怀心思,都脏得很,他很嫌弃。可是今天他一反常态,非要把这个本该奉献给他的魂灵带在身上,永远不跟他分开。 徐千屿的手指和脑袋都艰难地动了动,嘴里汩汩的涌出血来,如在承受难以忍受的羞辱,她看着魔王,眼睛里盈满了泪,却仿佛是蔑然冷笑,用了最后一点力量,冷不丁向侧边一滚。 身后就是高崖。 徐千屿性子如此,攒着力气也要惊天动地地拗一下。 “谢妄真!”身后一个脆而甜的声音,把双目血红、差点跟着下去的谢妄真的神智拉了回来。 一念之差,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人如蝴蝶飘零而下。 第6章 生辰(一) 坠崖的过程极度眩晕。 徐千屿知道这过程是先飘飘然,随后天崩地裂,她有些快意地等着那致命一击。然而身体落得太快,灵魂仿佛跟不上似的,从中脱了出来,然后慢慢向上飘去。 此时天已放晴,雨后的天空澄明一片。 无妄崖上夕阳如朝瑰,金灿灿地铺陈一地。 夕阳晚照中,边喊边跑过来的那个身影,娇小玲珑,身上环佩叮咚,有仙人之姿,靠近了,是张有些熟悉的脸。 徐千屿算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陆呦。 她丹口琼鼻,精致可爱,一双杏儿眼含泪,脸蛋像软糯的春兴花瓣一般,嘴巴微微张开,仿佛一捏便碎了。 陆呦气喘吁吁地朝那个背影伸出双手:“妄真,我、我把魔骨偷出来了。” 谢妄真跪着面对无妄崖,手上拿着败雪,一时无言。 方才那个浑身带血的少女拿的魔骨已助他恢复九成功力。既然她拿来的是真的,那么陆呦拿来的魔骨,自然便是假的。 徐冰来多计,很做了诱饵请君入瓮也有可能,陆呦心思浅,被蒙蔽是情理之中。何况瞧她慌乱的样子,为了他,中了计,破了戒,也要来救他。 陆呦是他在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明,有她这份心,他又如何不惊喜? 谢妄真仿佛听到自己内心有个声音在抑扬顿挫地这样解说。 而他却仿佛在听另一人说话,面无表情,心里也谈不上丝毫惊喜。 这让他有点儿迷惑。 余光看到见手上的败雪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血,很是骇人,便想遮掩一下,以免吓到陆呦。 他已经习惯,人极为脆弱。 可是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那双睁得很大很明亮的眼睛,额心之间,如观音一样的一点朱砂,有一片刻如镇妖之符,诛魔之箭,瞬间摄住他心神。可她宁死都要呛声,不肯说一句真话,不肯委身于他。 他修行已久,各方面已经很像人,很久未曾失控。 今日失态暴怒,恐怕也只是因为,在那个人身上,到底未曾得到他想得到的答案。 “……” 谢妄真矮下身,拿一捧雪,默然将剑上血痕擦净。 然后,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她熟悉的少年人的无害微笑。 陆呦扑到了他怀里,与他在无妄崖紧紧相拥。 徐千屿:…… 若魂魄有手,她想自戳双目。 她低头去看,想让自己沉下去,可是身如羽毛,无论怎么努力,偏偏飘在空中。 不仅仅她飘着,自那崖底还飘飘荡荡上来好多金色的符文,越来越密集,像茧一般将她整个魂魄层层包裹。 “我草,虽然主角一路开挂很爽,但是代入一下女配视角真的心梗了。” “1,我怎么在共情恶毒女配。” “离谱,书名虽叫《诛魔》但竟只有女配一人每天勤勤恳恳修仙诛魔。” “我累了,浮舟,我要大喊三个字:文案诈骗!!!” “虽然徐千屿又作又讨厌,但她下线之后的剧情真的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简直崩得没眼看,啊啊啊,作者能不能修修文啊。” “……” 徐千屿:? 徐千屿:…… 看不懂。 …… 床上的少女睫毛颤抖,吃力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金丝绣出的墨绿帐子顶,层层叠叠,盈着晨光,漏下在她脸颊上的光,如水波一般柔和。 深睡梦醒,她出了一头的汗,有一只馨香的帕子,正在她脸上温柔地沾来沾去。 徐千屿心跳得如擂鼓,仿佛被人疾追了十里一般难受,一蹙眉,那女子便顺滑地跪在了地上,柔声细语:“小姐,我见您睡得不舒服,便想帮您擦擦汗,未料小姐不喜。我是不是把您弄醒了?” 徐千屿扭过头,看着眼前三十来岁的妇人,见她身穿墨绿坦领,肤如凝脂,高梳发髻,眉毛用螺黛画得大方利落,她低垂眉目,睫毛一颤一颤的。 心跳逐渐平息下来,徐千屿躺了一会儿,辨识出眼前人,喃喃道:“观娘。” 观娘忙应一声。 徐千屿牵着观娘柔软的手,一下子坐起身。 屋内的送风水车吹来香风,拂过她额上的汗水,沁凉安适。 四面静得能透出室外浓蝉声。 这梦做得太深,太长,难免有庄周梦蝶之感,她坐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是谁。 她叫徐千屿,虚岁十四。 是南陵首富水家唯一的大小姐,也是外祖父水如山膝下,堆金砌玉养成的独苗苗。 她身下躺着的这张拔步大床,宽阔得能躺下三个壮汉,这间闺房更是奢华得惊人,温度适宜,香风徐徐,讲一句话都有回音。 因为家里太舒服,而外面哪里都没有家里舒服,徐千屿很是恋家。加上近些年大魔频出,外头危险,她的活动范围就在水家附近,从未出过南陵。 至于修仙,当今世上确实有潜龙、灵越、天山、蓬莱四大仙门,但是那些宗门散落在大陆的四个边陲,都在偏远贫瘠之处。外祖父说,修仙不是一般的人能干的,他们这些俗人没有这个本事,便莫要好高骛远,过好简单的生活就不错了。 她亦觉得是,听闻修仙清苦,光清苦一条就足够劝退她了。 所以她和修仙唯一的交集,也就不过是在故事传说听过只言片语。 徐千屿明白自己做了噩梦。然而这个梦境中的痛感与伤心如此逼真,仿佛亲历过一般,她回想到梦中和谢妄真等人的纠缠,便把手抚在胸口,眉毛蹙起。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中间,上不来,又下不去。 徐千屿黑发披散,身着的真丝中衣是深红色,映衬得她肤白如雪,更显额心朱砂娇艳。她被养得极为精细,面容皎洁,如同观音身旁的灵童玉女一般。只可惜那双眼睛太过倨傲,尤其是皱眉的时候,目下无尘,十分骄矜,便多了些跋扈的红尘之气。 贴身伺候千屿的丫鬟总领观娘,也是个人中龙凤,她姿容出尘,察言观色,此时早已关切地拿来了翡翠做的痰盂。 徐千屿郁结了半天,却不碰痰盂,只看着虚空,檀口冷冷吐出两字:“晦气。” 此时徐千屿不足十四,浑然不懂人情世故,更未开窍,十分天真。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打她,一个杀她,造次到了这种地步,梦里的自己,还要伤心欲绝。 做这种梦,影响了她的心情,让她觉得一天都不美好了。 故而,她推开痰盂,嘱咐观娘道:“拿火盆来。” “这……”观娘一惊,柔声劝道,“明火危险,万一烧着小姐如何是好?再者,屋里留了烟,晚上睡觉,会对您的气道不利。” “拿来嘛。” 几个丫鬟只好给她七手八脚地端来了火盆。 徐千屿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 本朝以深色为贵,如今她身上也是一件墨蓝色的真丝襦裙,裙头上精致地绣了鹅黄色花簇,裙上有暗纹,光华流转。 她把裙子撩起时,那墨蓝衬得双足洁白如雪。 徐千屿从床上站起来,冷不丁地赤脚跳了出去,抬着火盆的丫鬟吓得险些喊出声,而这少女已经如猫一般灵巧地跃过了火盆,落在了长绒地毯上,连掀起的裙角都没烧到分毫。 四个丫鬟热情地迎接了她:一人忙着舀水,一人掐下花瓶里最新鲜的一朵粉红月季,将花瓣一片一片散在铜盆里。还有一个,左右打开那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妆奁,露出了满满当当各型各色的珠翠,光华满目。 徐千屿下午也不大高兴。 因为观娘从外面请了个郎中来给她问诊,她的身体一向强健,所以这两日噩梦盗汗就成了最大的毛病。听观娘说,这个郎中是专治女子夜间忧思,长日郁郁的。 他坐在屏风后,非得要求徐千屿屏退丫鬟,详细地向他讲述梦境的内容,再由他解梦。 徐千屿隔着屏风大致讲了一遍梦的内容。讲到最后,遇到一个骷髅,将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来谢妄真先把她杀了,又把她的外裳给解了,旁听如此可怖的梦,观娘的脸色极为难看。 观娘送走了郎中后,徐千屿问道:“为什么隔着屏风说话?” 观娘看千屿的眼神一派天真,不忍解释她已经快要十四岁,是个少女了,从此依照本朝规矩,该考虑男女大防,便温柔哄道:“是外来的人太丑了,怕丑到小姐您。” 徐千屿若有所思,又道:“可是我从前出门,见过不少人都很丑,往后都要蒙上他们吗?” “不不不……”观娘见话题偏了,顿了一下,完美地圆了回来,“纺纱不易,这样太过浪费。小姐要是觉得太丑,戴上帷帽,蒙上自己的眼睛即可。” 千屿大为受教:“好。” 因这两日南陵城内又出了大妖魔,专门劫掠贵人的车轿,大家都闭户不出。千屿出不得门,外面来水家轮流给她上课的大儒们也进不来,千屿便暂时休学了,由观娘照看她读书写字。 长日无聊,徐千屿看着镜中的自己,半边头发披散在肩膀上,半边已经给丫鬟梳成一个繁复的发髻,正在簪上一朵桃花。 梳头的丫鬟忽然被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手腕:“你教我梳头吧。” 丫鬟大骇,当即跪了下来:“小姐为何这样说,是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周到吗?” “不是。”徐千屿看着镜子,拿着木梳在头上笨拙地比划几下,面无表情道,“我担心以后离了家,万一有一日,我不会梳头而遭人耻笑。” “这怎么会呢?”丫鬟破涕为笑,“小姐不可能离家的。” “你怎么这样肯定。”徐千屿瞅了她一眼,觉得面生,“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小冬。”小冬半是歆羡,半是仰慕地看着镜子里的千屿道,“小姐放心,没有奴婢,也会有小春,小夏,或者小秋来服侍您。这府里可以没有了奴婢,但小姐的头是永远不会没人梳的。” 徐千屿怔了一下,要搁在以往,她也是理所当然这样想的。可是自打做了那个梦之后,她听到这话,便有了种震动的感觉。 “也许有一日,坐在这里的人是你,梳头的人是我。也许有一日,我为奴为婢,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小冬顿时害怕得跪了下来,“小姐请别再瞎想了。” 千屿略带稚气的脸上若有所思,手指将梳子的齿拨弄出清脆的声音,说了一句极有哲理的话:“谁知道呢?世事是无常的。” “算了,不想了。你还是教我梳头吧。”徐千屿催促她,“快点,教我一个最简单的。” 第7章 生辰(二) “此髻名为双螺,是前朝时在民间流行过的发型。” 千屿抚摸着头上两个尖尖的发髻。她的头发黑亮,保养得浓密顺滑,发髻便撑得非常饱满,高高地翘起,像狐狸精怪的两只耳朵。 徐千屿从未梳过这样的发型,便觉新奇:“民间都像这样梳头吗?” “新朝之后,这双螺髻已被更替,只是在江南一带偏远之处,还残留这样式。”小冬从满柜子的晃眼的珠花中挑拣了半天,为难地抽出两条鞘纱裁成的红绸带,绕在了双螺上,“那里阿娘会给小女孩裁一双红绸带。夏天的时候,女儿梳双螺,着纱衣,划船采菱放歌。” 徐千屿的闺房内有纳凉水车,四面送风,香风徐徐,少女头上红绸带被吹得飘动,镜中看来,灵动无匹。 徐千屿觉得小冬的语言组织能力极好,三言两语便引她去到了她没去过的江南,使她被关在家里的烦闷一扫而空,便将妆台上的几朵珠花顺手丢给了小冬:“赏你了。” 然后她便自顾自欣赏起自己的新发型来。 小冬颤着一双手,捧着熠熠生辉的珠花,见那发梳上一颗皎白如雪的大蚌珠,便能抵家里半年的收成。 她的脸慢慢变得通红,半晌,翻遍全身上下,最后将自己手腕上最贵重的一条镀金貔貅红绳解了下来,呼吸急促地拉了拉徐千屿的衣袖。 徐千屿扭过脸来,听闻小冬羞赧地要把她的手链送给自己,十分诧异。 顺手打赏这种行为,在水家再正常不过。然而这个丫鬟,却用了一种小儿女间交换礼品的郑重姿态。 徐千屿用指尖拎着红绳,狐疑地看了看,目光一转,转到了小冬脸上,“你,新来的?” 小冬看看绳,又看看她,以为此举触怒了她,惶恐地跪了下来:“奴婢半个月前才来,因江南话和官话都标准,一直在老爷书房内念信。是观娘知道小姐这两日一直郁郁,便指派奴婢过来,换个新鲜。” 徐千屿更疑惑了。因为水家的丫鬟至少要在家里培训一年,才能来伺候她。 “你从哪里来?” “奴婢家里,原是南陵南的田户。” 田户徐千屿听得明白,便是种田人。书上说,种田也是一种营生,可以自给自足。田户的子女属于良籍,虽然清贫,但并不必给别人为奴为婢。只有最穷苦的无处栖身的人,才会发卖自己,变成奴仆。 小冬见多识广,很会讲话,也许同她一样,是上过学塾的。 “那你……” 小冬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立刻扑到了徐千屿的丝绸鞋面上,哭道:“小姐,南陵近日有大魔,我爹爹,我姐姐,我弟弟,都被魔给吃了。我们实在是吓怕了,母亲听说,水府有一把伏魔宝剑,一定是南陵最安全的地界,便将我送来,只求下半生安安稳稳地活着便好。” “伏魔宝剑?”徐千屿转念一想,道,“你说的是我外祖父挂在书房墙上的那把破烂木头剑?” “对……不对,那可不是什么破烂。”小冬不赞同地小声嘟囔,“小姐,那可是仙门之物。” 徐千屿有了些印象。 水府内部极尽奢华,凡装饰摆件,无一不是真金白银,水如山的书房,像不要钱一般挂满了当世名家字画。那把掉了漆的木剑地悬在一片精致绚丽的绯墨牡丹中间,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她一早看它不顺眼,闹着要把它丢掉,外祖父不允。 后来长大一点,她便知道水如山为何不允。 自徐千屿有记忆以来,这个世界便总闹妖魔。书本上说,上古时期天崩地陷,天上灵气沿裂口倾泻人间,自此有了灵山、灵水、灵田,有了修士,但也有了魔。 她未曾亲眼见过魔,只知道“魔”一出现,家家尽可能地关门闭户,她也不得不停学在家。丫鬟们讨论魔的语气,总是十分忌讳,说魔很可怕,但是她们总也无法达成一致: 有人说魔像野兽,像山熊,会嗷嗷嚎叫,一口把房子啃掉半个;有人说魔就是人的样子,但是有赤红的瞳子,冷不丁靠近你了,会把你的魂魄从后脖颈给吸走,说到此处,她们便一摸自己的后颈,自己吓自己,尖叫着作鸟兽散。 徐千屿怀疑她们也没有见过魔,都是胡编乱造。小冬可能是这里唯一真正见过魔的人,但徐千屿不喜人哭泣吵闹,见她边哭边发抖,也没有追问她的好奇心。 总之,直到凡间的猎魔人或者仙门中人出秋来消灭了魔,并通知全城百姓,一切嫁娶、买卖、出游,方能恢复如常。 几年前,外祖父水如山得机缘认识一个从仙门来的云游道人,便一掷千金,求爷爷告奶奶地买下他手里的伏魔宝剑,挂在墙上,自此将水家安稳庇佑。他实在太有钱,掷完千金,还有千金。然而其他人便不那么幸运了。 不是谁都买得起,或者舍得买这护身符的。 徐千屿又摸了摸双髻,心内觉得荒谬。 厅堂里挂着的一把破剑,便能使得一个原本与她无干的人,千里迢迢跑来卖身为婢。 徐千屿叹了口气,亲手将淌着泪的小冬扶起来。 无他,她的鞋面乃是鲛纱做的,泡不得水。 小冬将她哭得心中郁郁。或许更深入的原因,乃是近两年南陵魔越发猖獗,她每次还没自由两天,便又禁闭停学了,反反复复,今年春天的风筝也没赶上放,这实在是烦到了她。 徐千屿在南陵城称得上横行四方,为所欲为,偏偏在这件事上,她和大伙儿一般,整日被不明形态的魔逼得退避三舍,却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徐千屿扶着桌沿,闷闷道:“世上要是没有魔就好了。” 小冬看见小姐鬓边红绸飘动,那琉璃宝珠一般的眼睛里盛满了憎恶,她说这话时,一瞬间似有洁净松风拂过她面庞。小冬瞪大眼睛,立刻站起身,如惊弓之鸟一般左右看看,仿佛怕隔墙有耳:“小姐慎言。” 小冬和她房里叫鬼故事吓破了胆的那群丫鬟一样,都觉得魔有三头六臂,能谛听万物,谁一骂它,它就来了。 徐千屿自然不会这样胆怯,但见小冬如此害怕,便闭了嘴。但是只闭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仙门,应该是不缺宝物的吧?” “那是当然啦。”小冬憧憬道,“仙门所在,正是天下灵气聚集之地,有仙人自然有仙物了。又有炼丹,炼灵草,炼器之属,已经繁盛了百年,想来,天材地宝,异术奇珍,应该数不胜数。”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把那些宝物,分一些给大家呢?” 小冬闻言看着小姐,讶异地张了张口,但面对此问,一时竟无言以对。 徐千屿已经哼了一声扭过身去。她就知道这仙门里原本没多少好东西。她搁下梳子,仍然觉得有些气闷,每当她不高兴的时候,便要行惊世骇俗的任性之举。 她扇着绣金线团花的小绸扇,想了一想,支使小冬道:“你去打开柜子,将我柜中的那些珠花全分了。今天晚上之前,我要看到每个人头上戴两个。” 这种东西不似仙门宝物,她多的是,没了还可以再买,她想散便散。 “啊……” 整一下午,天降横财,徐千屿闺房里的丫鬟围着柜子领赏,叽叽喳喳,欢喜雀跃,简直热闹得如同过年一样。 此时,观娘正在书房内。 宽阔的桌面上摆着一盏水月洞天的造石盆景,盆景内置有水潭瀑布,香雾袅袅。 香雾背后,一只血脉蝤劲的手,正在砚台内润笔。坐在桌前的老人年逾半百,头发斑白,着华贵绸衫,气度矍铄,正是千屿的外祖父水如山。 观娘道:“小姐未曾接触到任何有关男女□□的话本,府上更无奴婢敢胡言乱语,如今却做此梦,李郎中说,想必是她在外玩耍时曾经听到、或者看到什么,虽当时不懂,却于心里留有浅浅的影子;如今年纪见长,骨骼血肉慢慢成熟,自然而然便于梦中懂得了其中含义,是无师自通。” 水如山的笔尖一顿,看着纸张默默不语。 半晌,他搁下笔,缓缓道:“我本想着,将她留我身边,既做孙女,也做孙儿。她今生不必嫁人结亲、生儿育女,只消自由玩乐,平安如意便好。反正我家家底够她挥霍,也不惧旁人言说。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观娘一声婉叹:“老爷已尽人事。阴阳调和,是自然规律,想也非人力所能阻挠。” 观娘自十几年前水如山走南闯北做生意时便跟着他,此女秀外慧中,伶俐异常,内能拨珠算账,外能在风月场上推杯换盏,是水如山的红粉知己。如今虽自愿做了徐千屿的丫鬟,但她在水如山面前却是说得上话的。 观娘又道:“既然已经开了窍,不如给小姐多找几个少年来?凡事见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也就不会……” 她见水如山眉心猛皱,自知方才所言放浪粗鄙,忙下拜道:“奴婢言行有失,请老爷责罚。” 水如山早绕过桌前将她搀起:“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水如山背过身去,自嘲道:“观娘,你最坦率。本就是铜臭缠身的商贾之家,讲究这些虚礼有什么用?我知你说的都是实话中的实话,又何苦假装忌讳。”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声:“当初,便是非要附庸风雅,费尽心机、照猫画虎地想养出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叫她嫁入雅正官家,好摆脱这贱商之命,却未曾想,毁了微微的一生啊。” 说什么来什么。话音还未落,门忽然被人急急推开,小厮来报:“老爷,微微小姐,又、又……” 水微微是水如山与原配的独女,如今已是做了千屿母亲的人,却因为未曾正式婚嫁,多年仍然容留府中,一切照旧。下人们习以为常,只是私下用微微二字,把她跟徐千屿区分开。 水如山神情一凛,豁然转过身来:“又怎么了?” “晌午不知为何,小姐将房里的珠花全赏给了屋里的丫鬟,兴许是这些姑娘挑首饰时候太喧闹了,吵到了西厢房。微微小姐便自己从房子里走出来,走到了廊桥上。可是不巧,小姐正在桥上喂鱼。微微小姐便冷嘲热讽……” 小厮沉吟一下,“骂小姐是哪里来的狐媚子,也想来装模作样勾引仙君,小姐恼了,把鱼食扔在了她身上。微微小姐发作起来,把小姐的头发、衣衫都扯乱了,下人拉都拉不开,慌乱之中,微微小姐将小姐一推……” “混账。”水如山怒道,“她把千屿推进湖里了?” 这样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徐千屿儿时受了委屈,还曾大哭大闹,跑来要外祖父主持公道,然而他只是安抚千屿,却从不对罪魁祸首施与责罚。小儿学人,她渐渐长大,观察到水微微行为举止明显有异,全家上下待她的态度却并不轻慢,便知道即便她是家里的霸王,此人也是她奈何不了的。 时间久了,她便学会了对水微微置若罔闻,冷眼以待,小孩竟比大人还懂事。 水如山没有把水微微关起来。她的吃穿用度,下人的礼仪规范,全部如她少年时一般,未曾因为她有辱门风的未婚先孕而遭到鄙薄。这便是做水如山女儿的幸福之处:只要他想,他能搭出一座不必看世俗眼色的安稳巢穴。 而水微微做未出阁的小姐打扮,成日里胡搅蛮缠,自己也不觉羞耻。 她人糊涂了有成十年了。 “小姐只是半只脚踩进水里,沾湿了衣服角便被拉起来了。她说头晕,鱼也不喂了,想回房间更衣。”小厮踌躇道,“只是……” “只是如何?” “微微小姐用手推了小姐的腰,没有推动,她自己却像被击中似的仰倒不起。好长时间才转醒过来,喊着手疼。丫鬟翻开一看,她的掌心就像给火燎了一样,都烧黑了,小的已经喊了郎中。” 原本从容侍立的观娘听到此处,忽而大惊,和水如山对视一眼。 水如山亦是如此忌惮神情。 二人相顾无声,仿若最不愿看到的事,发生了。 第8章 生辰(三) 闺房里,徐千屿坐在妆台前梳头。 她片刻前重新沐浴,沾了池塘水的衣裳换下,如今只穿了件里衣,湿漉漉的长发披散,显得略有可怜。 被关在家里半月余,本就气闷,好不容易去自家池塘喂个鱼,又碰见西厢房那位来找茬。 荒谬的是,她根本没动手,水微微自己推她时绊倒了自己,还躺在地上不起来,将她气昏。 儿时被推进水里的那一日,观娘傍晚掀开被子,见她躲在被子里委屈得发抖,她一把攥住观娘的手,问可不可以由观娘来做她的娘,她不想要西厢房那样的娘。若是可以,她往后会对观娘很好很好。 她也不是嫌水微微丢人。而是水微微根本不识人,看她的眼神尤其警惕而陌生。在她眼里,千屿小时候是骗取怜惜的拖油瓶,长大了是和她争奇斗艳的狐媚子,反正就不是一个女儿。那么在徐千屿眼里,她也就不是一个母亲。 可是观娘听得眼里含泪,将她看了又看,仍然谦卑克制地说:“小姐有自己的生身母亲,我不能。” 徐千屿也十分记仇。从此她绝口不再提,叫观娘永世做她的丫鬟。 若不是观娘劝她,今日她还想再跨几个火盆。如今不能,她把丫鬟都赶出去,独个儿生闷气。 此刻这广阔的闺房没了人,便格外安静下来,能听见送风水车轻微的吱呀声。 一股浓郁的异香拂过鼻尖,徐千屿听见几声响动,睫毛一颤,手上的梳子已经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接了过去。 镜中殷勤为她梳头的,长弓脸,尖嘴细弯眼,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赫然是一只人立而起的褐色狐狸。狐狸有两只毛蓬蓬的尾巴,如浮云般缓慢地摆动。 徐千屿丝毫不觉奇怪,任它梳去,自己拿起一本札记翻看。 她自小便能看见一些精怪之物,还能同它们交流。这只精怪就藏匿于水家的后园里,时常趁无人之时钻出来与她作伴,如今已有七八年了。 她不似普通人忌讳精怪。因为水如山从不拘束她,也不逼迫她向学,徐千屿性子野,胆子大,自小和南陵有名的纨绔子弟混迹。骑马、射箭、摔跤、爬树、斗蛐蛐,无论高雅低俗,什么有趣儿她玩什么。 跟精怪结交,也是徐千屿玩耍的一部分。这狐狸精对她谄媚至极,极会投其所好,时常拿些小戏法吸引她,又能想一些妙招,叫她呼朋引伴去玩。她也毫不吝啬,若得她欢心,便拿金银宝器赐之。 “许久不见小姐,近日心情何如?”这狐狸声似美妇人,殷勤地梳顺了她的长发,用爪子轻柔按摩着她的太阳穴。 徐千屿道:“半个月没出过家门了,先生也来不了。整日闷在家里,能有什么好的。” 狐狸道:“那么,请侍郎家的两位小儿子来园里策马呢?” 徐千屿哼了一声:“他们才不肯来。” 徐千屿爱玩儿,却从来不扮男装。南陵城内百姓见徐千屿策马过街,纱裙飘带飞扬,都捂住自家女儿的眼睛,省得女儿家学坏,自己却站在街口,好奇地伸着脖子看个新鲜。 而大约是因为新鲜过头,南陵城几乎所有的大家闺秀,都被婉劝跟她来往,以免破坏淑女习气,将来无人聘娶。 至于与她从小交好的那些南陵城纨绔子弟,随着年龄增长,则开始热衷于另一件事——逛花楼。这件事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没了共同语言,逐渐便也与他们疏远了。 简而言之,她缺乏朋友。 徐千屿越想越烦,倒扣下书本。忽而想起什么,从桌上拈起丫鬟小冬赠她的那条红绳。 绳是双股红线缠绕,串着一只镀金的貔貅,虽不值钱,看着倒是精美可爱。徐千屿在手里摸着,忽而摸到貔貅的背面刻有小字,细细一看,是小冬的生辰八字。 徐千屿微微一怔,这样刻了名字和八字的东西,她也有一个。 是出生的时候外祖父给她打的一只足金项圈。 这一代换,她便明白,这是出生时候,父母给予的珍贵爱物。 她从来惯于赐予,旁人也理所应当接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拿身上最贵重的东西回赠她。 徐千屿心中一跳,立刻把它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怕人瞧见,又赶紧放下袖子遮住。 她心里浮现出一种奇异的欣喜,一并数日以来的烦躁郁气,便都纷纷消散了。 狐狸已心灵手巧地复原了半边双螺髻:“小姐,我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可以做,必然能解你烦忧。” “我有个姊妹,在南陵城南的峦山山腰的一座野庙里做庙娘娘,平日里受香火供奉。只是五日后的晚上,她的孙儿满月酒,她不得缺席。这庙里,就缺一个代班的庙娘娘……” 徐千屿的注意力立马转了回来。 所谓的“庙娘娘”,乃是那人间修为高的狐狸、臭鼬等精怪,靠小法术伪装成神仙,骗些百姓的香火祭品,混吃混喝。 如今这南陵城内能玩乐的地界,除却花楼,徐千屿已经玩腻了,着实没什么新鲜地界。可是去庙里假扮菩萨,的确是头一遭,不由得让她心动。 不过…… “观娘说了,近日外面不安生。”徐千屿仍然坐得住,“我每年过生辰,都要在城内摆流水席。今次都取消了,说是在家里过,想必这回的大魔吓人。她不会许我出门的。” “小姐,你也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加上有我们保护,大魔可近不了你的身。”狐狸眼珠咕噜一转,笑道,“若是小姐想去,夜里偷偷溜出去便是,不必知会观娘,及至清晨再回来睡下,假装无事发生,岂不两全?” 徐千屿垂眸不语。 她虽骄纵,但对观娘还是极为坦诚尊敬,长这么大,从未口出诳语蒙骗过她。故而,虽则意动,心中却有些纠结。 “你瞧。”狐狸四足着地,爬到了徐千屿的另一面,又抬起前肢来,轻轻捧着梳好的一对双螺,弯着眼道,“小姐这般打扮起来,比我们狐族的女儿还要端正俊俏,当一回菩萨,可不是绰绰有余?” 书房里,桌椅拉开,让出一片空地,地上铺了一层被单。 有人手拎两只毛茸茸的死物,摆在被单上:“小姐噩梦醒来那夜,惊雷迸现。此物叫雷打了,从房梁上面滚落,叫值夜的家丁捡到。” 水如山负手而立,蹙眉弯腰细看。 两只不知名动物一大一小,形似臭鼬,而头上长角,看起形貌古怪,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有些道行的精怪。 又有两人抬着一只放置脸盆的铁架台,手一松,那铁架台早已从中间断裂,摊成了两半:“也是那日小姐起床,没站稳扶了一下这架子,夜里便如此了。” “这是小姐跨过的火盆。”有人将一铜盆端到水如山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内里炭渣钳出来,拨了拨灰,向他露出盆底。 那盆地赫然有一道粗壮遒劲的蜿蜒树杈状的焦痕,看着极为骇人。 看到此物瞬间,屋内年逾七十的管家倒退一步,惊骇地向水如山道:“哎呦,雷痕……这,可不是常人哪。” 看着满地证物,水如山脸色极差,却不发一言,只是道:“拿下去罢。坏了就换成新的,悄悄儿办,不必惊动小姐。” “是。” 他又问:“微微如何了?” “微微小姐颈上也现了浅浅癜痕,样子如这铜盆的盆底一般。醒来后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丫鬟好容易才将她安抚睡下。郎中说,这癜痕养一养便能消,只是肉体凡胎,可经不住这天打雷劈;若再深些,少则残废,多则药石罔医。” 水如山面色冷肃:“即日起把西厢房锁住,把饭菜送进去,先不叫她出来。” 他挥挥手,“都下去吧。” 屋里迅速地静下来。 只剩水如山和观娘二人。 水如山缓缓走向挂满水墨花鸟的墙边,仰头看向那把剑。 墙上高处,悬一把漆面剥落的木剑。从观娘的视角看去,此剑锋利向下,宛如正正悬在他斑白的发顶。 水如山道:“我只怕这剑,快要遮盖不住那丫头身上的力量了。” 观娘听得他声音缓慢苍凉,忙道:“我听闻,仙门只要七岁以下的幼儿,连九岁都嫌大了;小姐如今已经是个姑娘,不大可能再入仙门。” 水如山摇头:“躲过这数年仙门遴选已是侥幸。如今世上灵气日渐稀薄,四大仙门之间明争暗斗越来越凶狠,连魔物都惶惶争抢。世道越来越乱了,身负异能,便是小儿怀金过闹市。世事一日一变,不能如此乐观。” “他们,万一真的找来了……”观娘正思量宽慰之语,水如山却一叹,“你去找几个品性端正的少年来,送入千屿房中罢。只是万望资质平均,各有所长,不可过有于突出的,不可让她偏爱一人。” “我水家女儿,各个都栽在情字上。只后悔没听你的,及早安排,时间却已不等人了。” 观娘心中一跳:“老爷不必太过忧思。倒也未必如此之差,小姐是有福之人,无论在哪里,她都会好的。” 水如山嗤地一乐,眉眼蔑然,用食指意味深长地点一点观娘:“你也学会了虚言。福是什么东西,你我,微微,谁又见过。只知世事多艰,前路叵测,便是竭尽全力,也难以预知终生。这就是命。谁想活着,就得受着。” 徐千屿一觉醒来,世界变了。 由于小姐起床气重,旁人拿捏不准她脾性,她晨起时,一向由观娘温柔唤醒。 而今日她睡眼惺忪地唤了一句“观娘”,帐中果然探入一只手,她握住那只手,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骨骼偏长,偏硬,而且很凉。 摸了两下,徐千屿猛然掀开帐子,毫无防备地看见了一张陌生的少年的脸。 “你是谁啊?”她毛骨悚然地撒开手。 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生得剑眉星目,十分英俊,只是满脸紧张,不住吞咽口水,方才排演过无数次的词便忘了个干净:“我,我,我来,伺候小姐的,我……” “我不喜欢你。”徐千屿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退下。”说着便探头往旁边看,略带惊疑道,”其他人呢?“ 随即,十个陌生的少年从各个角落应声出现,迅速在她面前站成一排,齐声道:“我等在此,小姐早上好。” 徐千屿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第9章 生辰(四) 因为徐千屿直挺挺地躺回了床上,拒绝起床,观娘等了半晌,进屋来了。她温言软语在床边劝告半天,方才让千屿接受了房里丫鬟从即日起全换成了少年的事实。 “这是老爷的意思。”观娘道,“您不喜欢吗?” 徐千屿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观念,于世俗规矩也不太懂得。但也因为不太懂,而不敢妄加评判,只是不大高兴道:“一定要如此吗?” 观娘思及水如山苍老的背影,狠狠心道:“日子久了,习惯便好。” 徐千屿抚摸着手上的帷帽不语。自上次观娘用帐子把郎中挡住以来,她已经从丫鬟那里知道,等月底过了十四岁生辰以后,若是外出见人要戴帷帽。 那么想必此次闺房内的大动作,也是因为要年满了十四岁。 成长的代价看来是沉重的。 劝说有效,观娘拉开帘子:“你瞧他们,有没有生得顺眼的,叫两个来贴身服侍,其他人外间伺候,陪你玩耍亦可。若是没有看上眼的,奴婢再去寻更好的来。” 徐千屿的目光从各色少年面庞上不大情愿地扫过一遍。 这些少年身高、胖瘦、年纪都相仿,姿容各有千秋,有英挺如剑锋出鞘,也有柔和羊脂美玉,但都是百里挑一的端正。 他们下颌微收,目光胶着于地。叫人打量挑选的时候,大约是害羞紧张,又暗中相较,表情都不够自在。中间唯有一个,长睫懒散垂着,看似混在其中,却像走神。 徐千屿便抬袖指:“他。” 那少年略有讶异地抬头,不敢确定地指了指自己,又左右顾盼,见真的是自己,不免欣喜万分,红润的唇角勾起来。他生得英俊可爱,这么一笑,表情便生动起来。 观娘却道:“再选一个。” 徐千屿痛苦地摇头。 真是一个也选不出了。 观娘却坚决随手指了一个人给她,随后退了出去。 这二人蹲下来,一左一右地服侍她穿鞋子。右边那位低头垂目,眉眼显得困倦散漫。他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却又仿佛专注多情,徐千屿忽而发觉,她方才一眼相中的这个少年,眉眼像谢妄真。 一想到谢妄真,她便又觉得晦气了。 “你下去罢,换个别人来。”她冷不丁抬起雪白的脚,在那少年肩膀上不着力气地蹬了一下,表示驱赶。但到底是迁怒无辜,她便从床头悬着的锦囊里随便抓出一把赏赐一丢,打发了他。 那少年原本正专注地给徐千屿穿鞋,他看起来不太会系那上面的一双如意玉扣,目光稍稍飘到了另一个少年手上,正拿着两端研究,忽而挨了一脚,他一怔,却也没露出惊讶的神情。 下一刻什么东西顺着小姐的裙摆一滚而下,铛啷啷滚至于他眼下,停住了,是一枚金灿灿,冷冰冰的元宝。 “……” 大概要感谢水府内严格的的训练,他松开那只绣鞋,顿了顿,捡起金锭,在手上握了又握。低垂眉眼,非常规矩地倒退着离开了她的视线,“我去浣了手,给小姐端水来。” 徐千屿懒懒应一声,自己踏上了鞋子,眼梢一扫,瞥见观娘指给她的另一个少年,此时正如劫后余生一般感激地抬头看着她笑。 徐千屿又瞅了他一眼,这相貌实在不对她胃口,还不如换了小冬来。 可是今日要陪外祖父吃饭,她再这么挑三拣四,便要迟到了。 徐千屿欲言又止半晌,想到了观娘的教导,便在室内戴上了帷帽,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先前赶走的那少年就回来了:“小姐,请漱口。” 徐千屿垂眼,白纱下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琉璃杯。 她方接过去,掀起帷帽,正要喝进嘴里,忽而,那琉璃杯在她手里晃了晃,口吐人言:“角色【徐千屿】,恭喜你进入文本修补世界【小师妹的逆袭】,我是本次任务的系……” “哗啦——”徐千屿连杯子带水一并丢了出去。 琉璃杯盏一碎,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只当是意外,纷纷围拢到了床帐周围,早有一双手奉来一只新的杯子:“小姐受惊了,先不要下地,当心碎片。这边有新的,这是半温的,加了蜂蜜。” 徐千屿瞪大双眼,盯着琉璃杯好半天,才试探着接过杯盏。 “我是本次任务的系统,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希望你配……” “哗啦——” “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徐千屿在男丫鬟们惊恐的一片死寂中问。 无故连砸两个杯盏,已经将这群少年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僵立原地,竟无人敢应答。 随后,徐千屿便听到背后的圆枕上,清晰地传来了那个声音。与前两次的平板无波不同,这声音此次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能听我把话说完吗?啊?【徐千屿】,你……” 还未说完,徐千屿已经将床上圆枕狠跺了几脚,然后将它用力砸进了脸盆,盆中水泼翻了,她人也窜到了床角,抱紧帷帽,背贴墙,瑟瑟然道:“快禀观娘,有鬼。” 系统:“……” “咳、咳咳……”晚些时候,观娘在床边抱着徐千屿,心疼地拍她的背。另有一丫鬟侍跪床边,手举铜盆,千屿长发散乱,对这铜盆干咳了半晌,脸颊上都咳出了红晕,什么也没吐出来。 “罢了,此番是奴婢操之过急,恐令小姐受惊了。”观娘急切道,“奴婢已把他们都遣出去了,暂时还是先由奴婢们伺候,小姐不要害怕。” 她将千屿的发丝别到了背后,忧心忡忡,“只是最近外面不太平,不然定然请跳大神的来做法。屋里的茶盏,枕被,但凡能换的,我都叫人去烧了换了新的。” 徐千屿摇了摇头,奄奄一息道:“不必了。” “此鬼已经进了我的身体。”她坚持不懈抓着铜盆边缘,企图把它吐出来。 这自然是“系统”的把戏。 它本是想借物与“宿主”沟通,她都连砸带扔,闹得鸡飞狗跳,后面的声音,索性出现在徐千屿脑子里。 徐千屿至少,总不可能把脑子给丢出去。 徐千屿咳累了,观娘擦了擦她头上细汗,安抚她睡下,自己守在外间。 等观娘退下,徐千屿忽然睁开眼睛,敲了三下床头。 异香飘过,狐狸已经出现在床边,用前爪掀开帘子,悄悄道:“小姐不必害怕,区区野鬼而已。” “野鬼?你有办法驱走吗?”徐千屿闻言,略微放下心来。 狐狸眼珠子一转:“小的术法不精,可是我那姊妹三娘却神通广大,能捉妖驱鬼。你若是答应了她,五日之后代她做一夜的庙娘娘,她便欠下你一个人情。我狐族最是讲究报恩,她一定会帮你驱鬼的。” 脑子里那声音忍无可忍地响起来:“徐千屿,你别听它胡扯,听我讲,我是神明。” 徐千屿:“它说它是神明。” 狐狸:”它放屁!“ 系统:“……” 系统:“你瞧它那狡猾的模样,就知道它不可信!” 徐千屿:“它说你模样狡猾不可信。” 狐狸弯弯眼一眯,眼神如刀:“我狡猾,起码还有个模样,总比连模样都没有的不知什么东西好。” 徐千屿噗嗤一声笑了,只扇着团扇,眼神里有一股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只盼望它们打起来,好看热闹。 系统大怒。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需要在一只连姓名都没有的动物面前自证,大为屈辱,语速飞快道:“徐千屿,我真的不是坏人,我知晓你许多秘密!比如你西厢房关着的那位母亲……” “……”徐千屿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脸色也沉下来。 这句她没向狐狸翻译,而是躺回床上,把玩着团扇,不紧不慢地同它道,“你去吧,你说的事,我再考虑考虑。” 狐狸满面讨好地应了一声,冲着虚空不知道飘在何处的“鬼”狠狠啐了一口,便“嗖”地化烟消失了。 这下终于等到了只有徐千屿一人在的时候。 系统抓紧时间将要跟徐千屿交代的话如竹筒倒豆一般讲了一遍。 据它所说,徐千屿所在的世界,乃是一本名为《诛魔》的书。 此书的女主角便是梦里那位横空出世的小师妹陆呦,她性情惫懒,却身怀锦鲤命格,幸运如天道嫡女,无论什么事情,总能逆衰转盛,不单如此,谁若是对她好,便会一并幸运;谁若是跟她过不去,那便会终身倒霉。 就这样无意中结下了善缘,消灭了恶人,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废柴,莫名其妙成为了九州大陆的名动天下的白裳仙子。 至于徐千屿的师尊、师兄、师弟、爱而不得的那一位,都是陆呦的攻略对象,在书中会被她一个一个顺利收入囊中。 因此,徐千屿的倒霉并非毫无缘由,而仅仅是因为,她是那本书中的女配——是锦鲤的对照组,是用来衬托幸运的不幸,和用来衬托被偏爱的被厌弃。 “你不懂。”系统见她眼神质疑,硬着头皮道,“这叫做‘爽点’,若你是陆呦,你不会觉得看这话本子很爽、很幸福吗?” 系统还告诉她,自她睁眼开始,乃是时光回溯,故事第二次从头开启。也就是说,她梦中所见,曾经真实发生,而非只是南柯一梦。只是既然回溯,故事里所有人也会回到自己的出场位,回到相逢之前,回到命运的起点。 而她纯属撞了个大运,比旁人都得了个机会窥见先机,能够扭转上一世的命运。 说完了,徐千屿半晌没有做声。 她的扇子停滞,面容平静,呼吸缓和,仿佛快睡着了一般。 系统忙叫醒她道:“秋天便是仙门弟子遴选,咱们已经迟了这好几年,开场太不利了。从此刻准备起来,倒还不迟。” “准备什么?”徐千屿忽而出声,秀气的眉蹙起。原来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沉思。 “啊?回蓬莱啊。”系统觉得匪夷所思,重活一世,多么热血沸腾的开端,“逆袭,把失去的夺回来,把你喜欢的人追回来,将女主踩在脚下,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它听见少女干脆地泼来一盆冷水:“不去。” 第10章 生辰(五)已补全 “不去?!”系统惊疑道,“为什么不去?” 它犹嫌不够,将小师妹倒追男人背叛师门又被男人杀了的故事又简述一遍。不必它提醒,徐千屿在梦中可是光影色彩亲历一遍,这切肤之痛,痛彻心扉。它不信有人不愤怒,不想追讨回来。 “小师妹,你作何感想?” 徐千屿眼皮都没撩一下:“小师妹不是我。” 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皮相稍微过得去的男人要死要活。何况这样的少年,她刚才房里就有十个。 然而她对他们的兴趣,甚至比不上去城郊野庙里当一次代班的庙娘娘。 所以这人不是她,梦只是梦。 系统懵了:“是你啊。” “必不是我。”徐千屿肯定地重复道。 系统:“……”离了大谱。 他妈的还就是你啊。 “我是作者,我创造了你!”系统道,“我能不知道吗?” 若“系统”有人形,背上已经生了冷汗。 不知什么原因,世界二周目开启意外延迟,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重头开始”——各种细微偏移不提,其中最大的差别,便是徐千屿睁眼便是十四岁,却意外地没有在五年前拜入蓬莱。 五年,于修仙者只是弹指一挥间,造物主的一个偏差眨眼。 而于眼前的凡人徐千屿,却是由幼童长至少女的一段日新月异、种苗生发的长度。 初始故事中她九岁拜入师门,虽娇生惯养,但尚晚熟不知事,到了陌生环境中,本能地对身边的人有所仰仗依赖,尽全力讨好师尊、长辈,又以门派的规则为自己的目标。 这也是为何四大仙门每年遴选只要幼童。 幼童是一张白纸,方便教养,易于塑形。 而现在,徐千屿不知为何滞留人间,比起一周目更加劣势不说,水如山的纵容,观娘的有所授有所不授,水家的挥金如土、予取予求,给了她一股我行我素的自信。 而一旦定下性子,便是桀骜难驯了。 系统不死心地劝道:“世上身负灵根者,无不向往仙门。你也知道自己生来与旁人不同,难道你甘心在人间蹉跎?就不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哦?”徐千屿又以它方才的语气复述了一遍,那效果却如嘲讽一般,“若你是我,你想在这里蹉跎,还是想去更广阔的世界看看?” “……” 确实。站在徐千屿的角度,一辈子锦衣玉食、无所束缚,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一生,除非脑子有病,才会为了一个梦抛却一切,跑去陌生之地,追求什么缥缈的大道长生。 它选择蹉跎。 系统忽然陷入自我怀疑。 “怎么不吱声了,我还没问完呢。”徐千屿却不放过它,“你还没跟我讲,我师兄沈溯微的结局。” 徐千屿在这里没有什么师兄,但口吐出这两个字,却一点不觉生涩,反而有种喊过千百次、脱口而出的熟稔之感。 系统道:“他呀,害。他最后确实修成剑仙,是九州大陆上除了白裳仙子陆呦以外,唯一的一位道君,尊号‘灵溯’。” 道君。 徐千屿依稀记得,这已是这片大陆修仙的最高等级。 世上未有一人登仙而去。若成道君,则不死不灭,抬手可搅弄风云,振袖可撼动苍生。 此时的灵越仙宗,后山山脚下,有数亩灵田。 灵田被细分成多个小块,以横木为界,里面种有各色秧苗,是专门为培育良种所用。 一名紫袍的少女喝令道:“陆呦,你去把编号甲二和乙二的草收了,种上新的。我就不看着你了,晚上我会来检查,知道了吗?” 头戴斗笠的少女交握双手,诺诺应了。 待师姐走了,她微微掀起斗笠,露出一张被晒得汗流横斜的俏白的脸,皱眉。 这个垮下脸的表情她常做,被刁难,被磋磨,遇到困难的任何时候。她生有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嘴唇也小巧偏圆,柔软红润,微微张开,有娇憨无辜之感。一旦垮下脸,这种惶惑无措更强,让叫人忍不住想往脸上捏捏,或者往死里欺负她。 陆呦目前是灵越仙宗外门负责收种灵草的一名普通弟子。 日头太大,她捏着草尖,割了离自己最近的两排放进背篓。 然后便放下镰刀和背篓,在靠水边的一块大石上卧下了。 若不好好休息,怎么有力气当小仙女呢? 这时,风吹云动,日光晦明变化,她所在的石块渐渐被笼罩在阴影中,一阵阵沁凉的风拂面。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田间不知何时出现许多栗色田鼠,春日飞絮一般排着队拥挤而来,啃嗫地上灵草的草根,不一会儿便把甲二和乙二的草都啃倒了,根本不用镰刀收割。 众多穿书世界里,陆呦最喜欢这个锦鲤女主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非常轻松,既不用割肝割肾,也不用苦情倒追,只要躺着就行了。好事会自己上门,连天气都乖觉听话。 所以,当系统告诉她世界失败重置,她也没多少不乐意。 只是当惯了被娇宠的魔后,一朝回到籍籍无名的新手村,多少有点不适应。 在《诛魔》的最后一卷,陆呦于修为上已经顶天,尊号“白裳仙子”,该喜欢她的也都对她表白心迹,誓死追随。 魔王谢妄真也心甘情愿爱她,虽一直暗中帮她,却至死都未表现出和她有情,使她能清清白白地被凡人供奉,被仙门簇拥。 而她在诸人合力诛魔的最后一刻,终于认清自己的感情,反戈投入魔王怀抱,和从头至尾人气最高的攻略对象谢妄真双宿双飞了。 故事已经走到大结局,可是却没有完。 因为谢妄真的好感度停留在99不动了。 其实这个好感度自多年以前就已经达到,一直到她舍却正道仙子身份、惊天动地地“双向奔赴”,竟然还是分毫未进。 这令陆呦很意外。 随后谢妄真以一人之力荡平妖域,后又将诸魔招致麾下,和四大仙门分庭抗礼,世人不敌,便招安议和,划九州西北域一小块灵气充沛之地,连同原来的妖域一起,叫他率浩浩荡荡的魔军安顿下来。世上从此有了魔界,人间也免受魔物侵扰。 谢妄真自封魔王,要迎娶陆呦为后。 陆呦觉得,大婚一定是攻略的终点。这段时间,她便使尽浑身解数讨好他,做月饼、喂锦鲤、养猫、放风筝。谢妄真似是意动,在魔界给她最好的礼遇,甚至成婚之前,都温柔尊重,没有碰她。但这1就是未满。 其实谢妄真一直对她很好。 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在她面前却从未失态,更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她时常感觉这段关系看上去已完美之至,却仿佛有什么阻隔在当中。若要说的话,就是太平静和美了,和美得让她感觉谢妄真像在走神。 于是,陆呦心中对帝后大婚愈发急切。 事实证明她的不安并非毫无缘由,就在大婚前日的夜晚,忽而她魔界的侍女来报:“不好了娘娘,灵溯道君来了!王上正在迎战。” 陆呦惊得立刻从妆台前站起,发钗上的悬珠摇晃。 在这个世界,她有个隐藏的攻略对象,是她在蓬莱仙宗的三师兄沈溯微。 之所以说是“隐藏”,是因为《诛魔》是一本“买股文”,所谓“买股”是指作者开场时并未确定谁是男主,完全依靠读者反应决定感情的走向。沈溯微一开始并没有明晰地被注明在攻略名单上。 这是因为他一心向道,为人自持得可怕,虽然他在关键时刻救过女主陆呦数次,陆呦也试图攻略他数次,可他就是未曾有一次失礼,也没有一次逾矩。 这条感情线,写得晦暗不明,若有似无,挠得读者心痒万分,“师兄”这支股,后期一下子涨停了板。大家想看禁欲者失去理智,但作者愣是贯穿着沈溯微人设不崩的原则,让他潜心问道,一路修成了剑仙。 不过,在番外处,作者做了一点小心机。 那大约便是此时。 沈溯微大道既成,已经是万人之上的道君。据说划魔界是他的主意,两界不相往来也是他定的规矩。而他却在男女主成婚前,毫无征兆地提剑杀入魔界…… 陆呦完全不敢相信,她竟然延迟地把沈溯微给攻略下来了。以至于他回过味儿来,发觉她要嫁给谢妄真,便悔了,不顾天下非议跑来抢亲! “我去看看。”她心跳砰砰地说。可是走了两步,又忙坐回妆台,急急唤侍女更衣、贴面、上妆。 沈溯微闭世不出,她近百年未曾见过师兄。故人相逢,这么重要的修罗场,以她的经验,不能冒失前去,一定要惊艳、绝美地出现,才会有火上浇油的效果。 等陆呦穿戴好繁重的嫁衣,佩环叮咚地赶来,二人已经打到后半程。 来之前她也未曾想过战况如此激烈,以至于一踏出门槛,寒气逼人,冰封万物。寒风挟肃杀之气横冲直撞,摧骨折腰。 幸而她也是个仙子修为,还能强行出门,弓起背,提着裙子一步一打滑地在冰面上行走,走到一半,天上密集地飘起雪花,将她的眉毛和头发都覆白了。 沈溯微不但进来,而且将谢妄真逼退了数丈,还在往进走,以至道两旁的魔宫如出炉馅儿饼一般一座座向中间塌陷,几乎俱损。诸魔无序逃窜,满地黑气伴残骸随狂风乱卷。 而天光则被染成绮丽的艳色,静得像熔炉内一泊不详的血光。 她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 那人着烟色纱宽袍大袖,衣袍如薄薄一层夜雾随风缱绻,袖身有金线符文,当风掀起衣袖,便明灭可见。 剑君年少时,唯着黑白二色,衣襟朴素,衣角都似被冻住了,内敛得有些谨小慎微。如今做了道君,再无人可牵制,朴素之上略添华彩,温柔散漫地当风而飘,这般气度更骇人。 走略近一些,陆呦禁不住低呼一声。 沈溯微根本未曾出剑,不过信步而行。 却有数把如山影般巨大的锋利剑影,在他身后“砰”“砰”“砰”次第由天而下,直捣两边宫邸,令丘峦崩摧,天地震动。如金玉雷霆,随他步伐乍然明灭,将他发丝渡上几线艳明的光。 他却毫不在意,只管往魔域里面漫行,一时间威压如银潮铺天盖地,自远及近,兜头盖脸压人头顶。 修炼到这地步,早能心念化剑,以万物为剑,虚虚实实,捏虚为实。 谢妄真早如紧绷的弓弦,已化了魔态,黑气遮天蔽日,朝他俯冲而去。 光与暗,霎时卷做一团。 顷刻世间震颤,万物同寂。 饶是陆呦修为高深,仍被冲得如断线风筝一般跌到百尺开外,嫁衣都挂破了,头脑被击得跟嗡鸣的撞钟一般,好容易才清醒过来。她心中怕极了,想叫他们不要打了,这魔界损毁成这样,明天她可怎么大婚? 然而她发现自己在这片如同被消了音的寂静中,根本喊不出话来。 陆呦圆润的嘴唇一张一合。 片刻后天上的血色晚霞如流沙般蜷曲地向中心流动,所有的声音才倏忽从天而降,旋转着急速回到了万物口中,她乏力的声音脱口而出:“谢妄真,救我……” 随即,金光缓缓抽离,魔域的光与暗丝缕分开,那烟灰色的身影一晃便不见了。沈溯微竟抽身而去。 ——怎么还没见她一面,还没说上一句话,就匆匆走了? 眼前只剩下沾着残阳的云气还在缓缓地流动,将魔界的满地残骸笼上一层昏黄血色。 谢妄真背立远处,面朝沈溯微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他身上魔气仍未消除,黑云滚滚直冲天际。 魔王余怒未平。 陆呦急忙一瘸一拐地朝谢妄真走过去,未及靠近少年肩膀,便已讶异地感知到了失控的魔气的威压。 这近百年来,陆呦都未曾见过他这般生气,忙道:“妄真,我在这里……” “敢抢我的东西。”而谢妄真双目已成红色,瞳子看上去无神一片,难说那是刻毒还是绝望,半晌,他牙关颤抖,切齿笑道,“他活不成了。” 第11章 生辰(六) 谢妄真说得不错。 几日后灵溯道君伤重身殒的消息传来,陆呦抖得筷子都从手里掉出。 谢妄真在这片大陆上被设置为战力天花板。作者偏爱谢妄真,从书名便可见一斑。沈溯微即便做了道君仍然不敌魔王,也说得过去。 但是魔王力量之可怖,还是大大超出陆呦预料,那日沈溯微的修为她是亲眼所见,也被魔王重伤,那他若有朝一日想杀了自己,世上也无人可以制衡…… 好在那日谢妄真怕被抢婚而发疯的模样使陆呦稍感欣慰,魔王的爱比她想象得更加浓烈,尚可依仗。虽然那之后谢妄真仿佛受了刺激,回到自己寝宫闭门谢客,也婉拒见她。 她知道这是谢妄真怕自己失控伤害了她,故而善解人意,不敢去扰他。 魔界被搅闹得一片狼藉,谢妄真令帝后大婚延后举行,她也乖乖地同意。 遗憾的是,虽被叫了好几年的娘娘,但这魔后的身份最终没有坐实。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在睡梦中,她忽然被系统遗憾地告知:任务失败了,世界即将重置。 然后睁眼便被弹回了新手村。 陆呦虽惊讶,但也认命地觉得,世界重置有她的错处: 她都已经把谢妄真攻略到99了,就差临门一脚。她是被突然到来的灵溯道君扰乱了心神,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至于两个男主打得无可收场,两败俱伤,事情才走到这个地步。 再来一次,她会安安分分地拉着谢妄真成婚,决不贪多求快。 虽然如此,在这个如此简单的世界功败垂成,还是轻微地动摇了陆呦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穿越者的自信心。 湛蓝的晴空下,风吹草动,陆呦看着眼前的百亩灵田。 故事开端于这里,灵越仙宗的后山灵田。她是一名无亲无故、也无灵根仙缘的外门弟子。因长得清纯可爱,性情又胆小软糯,总遭同门欺负。 一天,她在这里种草时,在田间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黑兔,便把它带回去包扎治伤,精心照料,和它讲话、陪它玩耍,直到一日,黑兔在夜里脱去皮囊,黑气在半空里凝成一个少年,静静注视她的睡颜。 这兔子不过是魔王当日伤重逃窜后所借的躯壳,九死一生,幸而被她爱怜呵护,感受到了世间温暖,对她产生依赖之情,自此走上了帮她“打脸虐渣”的道路。 足足五年,陆呦也没有心思种灵草,每日徘徊在田间寻觅,已捡回去三只黑兔、四只花兔、一只雪兔还有一只棕皮子野兔。 但问题是,这里面好像没有一只兔子是谢妄真。 随着室外的鸣蝉,系统沉吟道,“不足百年,你师兄登门挑衅魔王,不敌,然后便陨落了。” “哈。”徐千屿冷笑一声,面色变得一言难尽。 方才系统阐述剧情时讲过,谢妄真自封为魔王后,与白裳仙子陆呦甜蜜地生活在了一起。仙魔结合,惊世骇俗。但二人力量实在强大,所以无人敢置喙这轰轰烈烈的爱情。 沈溯微在陆呦成为魔后前一日,好好的道君不做,突然跑去挑衅魔王,除了跑去抢亲,徐千屿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其他理由。 “真没意思。”徐千屿丢下团扇,扇子打到席子上,发出清脆地啪嗒一声。 系统吓了一跳。 徐千屿与这野鬼一来一回搭话,不过是觉得逗趣儿,这会儿才真正不高兴起来。她不知心底的气闷从何而来,也许是夏天燥热,让她失去耐心。 “诛、魔?”她一拧眉,一字一顿,“什么破烂世道。” 徐千屿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垂,眼珠带着嫌恶。 在她身边,道心最坚的一个人,便是沈溯微。 他百十年如一日勤勉修炼,绝无松懈,又心性淡漠,能跳出世上七情六欲。这是她看在眼中的。 他如此目标坚定,以至他目见的一切,还有烦缠了他八年的师妹,不过是白驹过隙中一两粒过境红尘,不能撼动他分毫。 所以她要问他的结局。 假若沈溯微最终成仙,也便算了。 可是,连他都为陆呦而死,这…… 徐千屿从没看过这么难看的话本子。 哪怕那是一个与她本人无关的话本子,也难免令人胸口沉重,齿冷不快。 少女的眉眼已带上讥讽之色:“四大仙门,千百余人日夜修道,搞了半天,竟无一人成仙。好不容易成了一个,还被魔打死了。什么破地方,谁要去?我可不去。” 说完,她一撩帘子,翻身下床了。 系统:…… 它的设定被人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 若非犯了众怒,也不至于被巨大怨力投进来修复文本。 徐千屿口齿伶俐,叫她梗这么一下,它急火攻心,却张口结舌,不免恼羞成怒。 系统衷心地觉得,若是上天真想让小师妹逆袭,陆呦的系统和它应该换换位置:在它笔下,陆呦的锦鲤系统能给她带来天道气运,能帮她升级,甚至能显示攻略对象的好感度进度条。 而它又能干什么? ……它知道一点大伙儿都知道的剧情。 这局看来真是毫无胜算。 这么一个作天作地的大小姐,既无道心,又不像陆呦有气运加持,即便以十四岁的高龄入了宗门,却也连她上一世的资本也丢失了。她在这本升级打怪为主线的《诛魔》中,肉眼可见悲惨的命运,哪有可能成为主角? 现在宿主是这么个样子,甚至连仙门都不愿迈入,再配一个它,还怎么指望她能打败陆呦抢夺那几个男人呢? 这文本不可能修复得好,它也不可能回家了。 哈哈,毁灭吧。 要不别努力了,说不定这个世界很快就能完蛋。因为女配没有就位,锦鲤女主也便不能踩着她上位,然后便能因为陆呦任务失败,顺利进入第三周目。 等到那时,时间线说不定便正过来了,它便能撺掇九岁的徐千屿抓紧上山,一切就好了呢? 想到这里,系统缓缓沉入水底:不如摆烂。 徐千屿感觉到脑子里那聒噪声音安静了,总算吐了口气。 至于系统所说前世,她觉得是假,那就是假。让她不爽快的事情,她还惦记它做什么?平白给自己添不痛快,一向是忘了。 她这会儿馋起小厨房的冰镇糖莲子,只有夏天才有最新鲜清甜的,脚已经往那里去了,脑子也开始勾画起明天叫男丫鬟们陪她玩儿什么花样。 至于如何彻底忘掉这晦气事……她心里做了决断,早晚把这野鬼驱走,要是外面的人进不来,可以请狐狸的姊妹三娘假装神婆,痛痛快快做一场法事。 迈出门槛儿时,徐千屿墨蓝的裙裾拂过卧在门边的狐狸头顶。狐狸翻身而起,从地上抓起铛啷掉落的两枚银锭子,不由大喜。 徐千屿是应承下了那件事。这一枚是给它的赏钱,一枚是给“三娘”孙儿的满月礼。 后半夜里,整个水府的灯熄下。 一个人影如黑猫一般从后墙跃出,不多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无人的背巷。墙根下几个穿粗布衣衫的大汉蹲在一处,手举烛台,正持着木棍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橙红烛光将少年人的一张俊俏的脸照亮,众人便给他挪出个空位:“小乙回来啦?快快,打探得如何?” 少年撩摆蹲在他们中间:“水家小姐的生辰不打算办了,就在家里过。” 众人闻言都有些失望。 这几名大汉是经验丰富的“猎魔人”。猎魔人身负灵根,可以通些法术,但因为灵根属性太多太杂,不够纯粹以修仙问道,故而只结成市井队伍,为凡人斩杀妖魔,接些散单换取报酬。 南陵近日魔物频出,百姓不堪其扰,便筹了些钱给猎魔人,求一个平安。 正因经验丰富,这些人有些滑头,爱借东风。一入南陵,他们便探听南陵首富水家的举动。以往水家小姐生辰,要全城同庆,大摆三天流水席,不仅家宅敞开,使除魔宝剑之力镇压中轴,还要请人驱邪,并派发上百红包及小符包,如此阵仗,说不定能将魔吓唬走,也不便劳他们动手了。 有人咂咂嘴:“可惜呀,借不上那宝剑之力了。” 这一次,连水家也紧闭大门,小姐的生辰也不办了。水老爷子消息灵通,自然听说这次的大魔吃人数百,掳掠妇人数十,犹不满足,仍然徘徊城中,竟也忌惮起来。 “也罢,凡人寻求自保,我们自有主意。”那拿木棍的领头长者又画了一座山,在山腰上圈一个圈儿,“南陵峦山有座白露寺。听闻五日后,王端王长史家的官妇要去那里进香,其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娘娘庙,我们可以在此布局等待。” “娘娘庙”是猎魔人的行话,指的是那些开了灵智的精怪自封菩萨的野庙,凡人难以分辨,便被骗了香火。正如豺狼喜欢叼着被掐断脖子的猎物到林中僻静处享用一样,若是魔掠了人,此庙阴邪,便常做那妖魔的歇脚地。 有人纳了闷:“这王端的老婆是个傻的么,咋这时候上香?还是大晚上,一个女子,不知道外头危险?” 另一人道:“嗨呀,管他什么时候上香、谁上香,既然有白来的饵,我们借她一用就是了。” 那称为小乙的少年接话道:“听闻王长史这两日病重不起,夫人心急,想为他祈福。那峦山陡峭,石阶崎岖难行,正是要攀登一夜,才好抢到头香。” 他声音含笑,众人都抬眼看他。这少年才加入队伍不久,年纪不大,倒极为机灵擅变,烛火掩映下,一张面孔更显灵秀。他不是旁人,正是被徐千屿一眼相中的那名少年。 “小乙真够能干。”旁人一把揽住他的肩,调笑道,“神出鬼没便将水家选好的奴仆掉了个包,混进水府去了,还能得了个贴身伺候小姐的美差。” “听闻那水家小姐生得雪肤花貌,怎么样,好看么?” 众人调笑声中,少年垂睫出神。 他想到那日在室内的光景。根据他不多的人世经验,女人极为避讳给陌生男子看到自己的脚踝。然而那凉风浮动的闺房内,坐在床上的小姐完全随意地任人穿鞋,却无人敢露出冒犯的眼神。 他模仿着旁人,低下头为她穿上攒金线的罗袜。那只脚养得柔软白皙,宛如玉刻出来的一般精致可爱。 握住少女的脚踝时,忽而她帐中洁净香甜的味道飘过来,一瞬间竟让他产生了一种饥肠辘辘之感。 他自打醒来便浑浑噩噩,一路只知吞噬魔气,等飘到南陵,才借了皮囊,落回神智。他隐约记得自己多年前和修士打过一架,元气大损,被打散成数份,其余的事情皆模糊不清,惟独记得自己有个姓名,叫做叫谢妄真。 这一路他也遇到过不少人有香味。背篓里的稚子是香的,但奶味腥膻;帷帽下的处子也香,但脂粉刺鼻。 他双手系上如意扣时,小姐身上那香甜的味道尤其诱人,他倒还是第一次叫凡人吸引,有了将其吞吃入腹的渴望。 然而下一刻,这只脚冷不丁抽出来,毫不留情地蹬在他肩膀上,将他的念想打了个稀碎。 那少女的声音自头顶而来,比举动更傲慢、更冷,砸了他的杯子,还轻侮地滚过来一锭金。 “笑了笑了,小子可真有福气。可惜她年纪小了些,不然……嘿嘿,窃玉偷香倒是近水楼台……” 小乙在旁人荤素不忌的打趣中回过神,听得众人污言秽语,唇边的浅浅的笑意褪灭。他瞥来的眼神仍浸在笑里,却逐渐冰冷,暗含锋锐,乃是一个扫兴的神情。 凡人,果然是无趣又脏污。 第12章 生辰(七) 徐千屿一进花厅,便看见外祖父在小口小口地吃着小盅里的东西,红彤彤不知是什么吃食。 水如山瞥见她眼神看过来,抹了抹嘴,搁下碗道:“来人,把这血燕,给小姐也上一份。” 管家很有些欲言又止,因为水如山上了年纪,气虚头晕,这血燕是千金买来给他补血的稀罕物。小姐小小的年纪,身强体壮,哪用吃这个。但水如山一向如此,徐千屿只消多看一眼,不管合不合适,他都会给。 徐千屿刚一坐下,丫鬟便在面前上了热气腾腾的白瓷盏子,掀开盖儿也是红彤彤的。她先是一怔,不知如何措辞,便扭过头,冲着外祖父略含局促地笑了。 徐千屿的神色一惯冷傲,那红润的嘴角微微向下瞥,很难讨好的模样,笑起来却天真得毫不设防,甜蜜得宛如百朵鲜花同时盛放。 水如山持勺的手微微一顿。 唯有此时,徐千屿会使他想起小时候的水微微。 徐千屿是水微微十月怀胎,她的脸型、唇鼻、肤色和这一头浓密的黑发都和水微微一个模子,可气质却更像另一个人。 水如山见过她儿时骑马射箭,见过她在院子里打弹弓时候的眼神,她把打中的麻雀捡起来,拿手帕垫着,拿到眼前看,看弹子儿有没有恰好打穿心脏,秀气的脸上有种天真的残忍。 水微微可不一样。水如山大半生都在外面漂泊做生意,所以他记忆中最常出现离家前女儿四五岁的样子,水微微连见到雨后的麻雀尸体都会伤心,流着两行泪指着给他看,说爹爹,鸟儿这样可怜。 千屿的壳子里有一种混沌的破坏力。 这些年他纵容她,让这力量生长得再混沌、再不辨是非一些,在这乱世,柔弱则易碎,唯有危险能够抵抗危险。 所以他能回应给这个花一般的笑容的,仍然是雕塑般严肃而不为所动的面容。 徐千屿慢慢地敛了笑,低下头安静地吃血燕。 水如山心里一声叹息,搁下箸,饭也吃不下去了。 自打他做出教养这个孩子的决定的那一日起,就常常这般心如刀绞。 千屿幼时便粘人,她不要那金玉做的拨浪鼓,就要握住他的大拇指不松开。后来千屿学走路,有一日他在庭院中站着和人议事,忽而她蹒跚地走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腿不放,还咯咯地笑。他着乳母把她抱走。 乳母连拉带拆,抱起她走过回廊。不一会儿那端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哭声越来越少。再后来她梳两垂髫,呆呆地站在庭院里,见了他,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只是有些紧张又有些戒备地看着他走近。 水如山问她学业近况,又问她起居饮食,都是老生常谈的一二句话。说完他又走了,走过亭廊,悄悄躲在柱子后面看一眼。小女孩还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影子拉得很长。丫鬟小心地拉拉小姐的袖子,请她继续踢毽子。她才又扭回头去。 徐千屿从不开口叫他外祖父,不行礼,他也随她去。 两人常常相对无言,有事说事,倒也形成一种淡而平等的关系。 花厅里诸人一向边吃茶点边谈生意。 大魔肆虐,城中人不出门,水家生意也受了不小的影响,虽赔得起,但难免每天都是这个话题。 观娘说:“南边几家药材铺子倒是有进项,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传言,说熏艾防魔。故而别的没卖,艾草售空,订单排到了几月后。不过这艾草价格便宜,加起来也是杯水车薪。气人的是,有旁边的铺子眼红,说这谣言是我们家放的,城里倒有不少骂声。” 管家道:“哎呦喂,生艾值几个钱,要是想挣,早就趁机涨价了。” 水如山问艾还有多少。观娘道:“没多少了,都是一季草。昨儿个又冒险拉来一车子,再能卖十几天吧。” 水如山沉吟道:“那便把订单清了,再把剩下的免费散了吧。” 观娘还未开口,徐千屿先横出一道声音:“我不同意。” 几人都吃惊地看她。 徐千屿不仅和外祖父平起平坐,还能在饭桌上任意插话,这是水如山纵容的,管家早习以为常,此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水如山却抬了抬下巴:“你当如何?” 徐千屿冷着脸道:“凭什么免费散了?别人这样说我们,我们难道要认了不成?依我看,不如将它坐了实:把剩下的艾晒干剁碎,再在我们的丝绸铺子扯上几匹布,做成一个一个的香包。反正城中无艾,谁想要艾,便买香包,回去拆了自焚。但是香包有布费线费人工费,要卖五文钱一个。” 说着拿银箸蘸酒,在桌面上把毛利算了出来。 徐千屿花钱如流水,但不代表她丁点儿不在乎家里的钱。除了她自己,谁要败坏她水家的钱,她第一个不同意。 水如山原本不打算教徐千屿经商,她出生就躺在金山银山上,不必做这辛苦行当。当时给她请的先生都是城内的大儒,难免有几个酸腐书生,见她屋里摆了算盘,便面露不屑之色,告诫她经商末流,铜臭不雅。 徐千屿极为逆反,改日先生来时,见徐千屿屋里摆了五个算盘,大为气恼,训斥起她来。徐千屿哪受过这等气,当面反唇相讥,说当官的不会算账,国库亏空疲软,那都是活该。 气得先生往水如山那里告状,不再愿来他们家。水如山面上告礼道歉,私下却让观娘教她拨珠算账,平时谈论生意上事也不再避讳,叫她旁听,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往常徐千屿都是默默听着,这倒是第一次发出惊人之语。见她在桌上算的帐,几人都乐了,水如山说:“观娘,你教得好啊。” 观娘也笑着告饶:“不敢。” 水如山啜饮一口香茶,这才收了笑:“不错,会做生意。若是以后有幸接了家业,做一个女富商也不错,赔不了钱。” 徐千屿正戳那血燕。因为没什么味道,她只吃了一口便没再吃了。她闻言奇怪,什么叫“以后有幸”。水家的家业,不给她要给谁? 以往她也听得些风言风语,说水家家大业大,却没有男孩,外祖父到底想要一个孙儿来继承家业。证据是,外祖父给她起的名是一个男孩儿名,没有哪个女儿家会叫“千屿”。 她小时候听到这个,立马提裙子跑去质问水如山。水如山正在书房练字,淡淡道:“一个名而已,分什么男女。我是水中之山,你是水中小岛,有什么不好吗?” 徐千屿听完,其实有点暗喜。因为外祖父这话里难得地包含了一点望她承欢膝下的爱怜之意,点明了他们之间亲密的血脉相连。但她那日非得梗着脖子问:“凭什么你是大山,我是小岛呢?我也要当大山。” 水如山已经很习惯她的“凭什么”句式,笑了笑道:“小岛长大了便是山。” 此时徐千屿听了这话,又想起这事,心里不由得警钟长鸣。 她在想,她房里忽然来了的那些男丫鬟,会不会是……外祖父准备给她招的赘婿。 顿时,她对尽心尽力陪她玩耍的男丫鬟们产生了敌意,决定以后绝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过分亲密。 “千屿,”水如山忽然唤她,他用帕子缓缓地把她算的帐抹了,道:“你看,这部分利,我们是故意不要的。这是义举。” “义举?”徐千屿茫然回头看观娘。 观娘也点头,赞同水如山的话:“城中民心惶惶,我叫小三子把剩下的艾挨家挨户插在门口吧,大家就不必出来买了。这个时候,能少出门便少出门。” 徐千屿一双黑亮的瞳仁看着她的脸,若有所思。 水如山又问她:“听说你前几日把房里的珠花分给丫鬟了。” “对啊。” “这也勉强算义举吧。”水如山道,“不过呢,你要记住。真正的义事,不是看你多的时候如何接济,而是看你少的时候,自己都不够的时候,还愿不愿给。” 徐千屿垂睫,眼睛眨巴眨巴。 水如山想到她哪里少过缺过,手一挥:“算了,不必明白。等你长大些就懂了。” 徐千屿又食之无味吃了一小口血燕,忸怩半晌,问:“那我,过两日能不能出去玩?” 水如山见她到底还是孩子心性,也是无奈,板起脸道: “就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能去。” 这几日又下了雨。 徐千屿托腮看着雨帘烦闷。 “必须得提醒你一句。”那野鬼冒出来道,“你家附近老打雷下雨,是因为你心情郁闷,又不懂得控制自己的灵力。你若是不想下雨,想出门,你高兴一点,就没有雷了。” “哦。”徐千屿嘴里应了,心里却忖道:它越编越离谱了,说得我好像有雷公电母之力。 但自打千屿叫小冬贴身伺候,二人每晚偷偷讲话聊天以后,雨确实停了。徐千屿便喊松柏到院里玩。 松柏是观娘指给她的那个少年,比她长两岁,模样硬朗,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他紧张得话也说不利索的样子,让徐千屿觉得有趣,所以她走哪都带着他。 她让松柏带她爬墙。松柏实在不能想像爬墙是什么玩法,不敢同意,已经让她磨了两天。 松柏为难道:“小,小姐。那墙上有刺,扎到你怎么办。” 他指的是高高的院墙上竖插着的好些碎玻璃片,水家家大业大,此举是为了晚上防贼。 但徐千屿偏要去。松柏把小姐当自己的妹妹,便叹了口气,悄悄妥协道:“我那天发现有个地方没刺,我带你去。” 徐千屿仰头看那处没有玻璃片的院墙,那大小正巧容一人通过,便拍拍松柏,让他蹲下去给自己踩。 松柏生怕跌了她,苦苦相劝。 徐千屿道:“你是不是不够高,怕我踩了你还是够不着?” 十几岁的少年,哪经得起这般刺激,松柏一听,立马就直着背蹲在了墙根:“不可能。” 徐千屿将扇子塞给他,一手已经摸上了墙面:“我踩了。” “踩吧。” 徐千屿撩起裙子踩在他肩膀,一手够到墙头,膝盖抬上去摸索半天,勾住了墙头,墨绿色的绣金线襦裙,便如半面孔雀开屏一般绽开。 小乙一出房门,便看到这一幕,驻足在了院中。 松柏几乎是立刻后悔了,咬牙托住她道:“小姐,你要不摸一下就赶快下来吧,多危险哪。” 然而徐千屿半个身子都爬了上去,浑当没听见,雪白的腕子一翻,便灵巧地撑起身子,坐在了墙头上。 有风来,她发髻上红菱被吹得飘起。 小乙,或者谢妄真,漆黑的瞳孔盯着这背影,他总觉得似曾相识。见千屿和松柏有说有笑,脸上没有表情。 徐千屿坐高看远,倒是畅快了,但也只畅快了几秒钟。这后宅连缀,视线被遮蔽,她坐在墙头上,顶多能看到隔壁家的宅院。 院落里还没有人,大门紧闭,院里只摆着几盆枯萎的花。 徐千屿惟独怀念那个梦里的场景,便是能御剑而行,能坐巨鸢上天,掠水而过,那感觉比现在要自在好玩儿。 想了一小会儿,她敏锐地回头,看到院落远处站着小乙,正盯着她看。 少年一见她回头,便笑道:“小姐怎么坐那么高?” 徐千屿最烦别人多话,冷冷道:“关你何事。” 说着便掉了个身,两腿晃荡晃荡,喊松柏,准备跳下来。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谁也不知道小乙是如何在那么一片刻移动过来的。松柏就蹲在墙根,他都没反应过来。徐千屿一跃而下,便叫小乙接个正着。 这少年看着纤细,力气却不小,能一手将她抱着,另一手把飘到她头发上的桃花瓣摘下来,他的乌黑的眸光转过来,定在她脸上,含笑道:“小姐还想上去吗?可以再上去的。” 说罢,双手轻轻一送,又将她送坐回墙头。 松柏看得目瞪口呆。 “放肆。”千屿堪堪扶稳墙,一双眼睛盯着小乙,嘴里骂的却是松柏,“松柏,你顶用吗?” 松柏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挤开小乙,在墙下伸开双臂:“那个,小、小姐,我们回去罢。” 小乙退开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带松柏走。 徐千屿走到老远了,侧头一瞥,那少年还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们,表情无辜,好像是有什么事耿耿于怀,没想明白。 他说:“小姐,是你当日挑了我出来,怎么能又不要我。” 第13章 生辰(八) 徐千屿旋身走到他面前。 这些日子,男丫鬟们陪她玩耍倒是有趣,但有一点不好,就是他们都如松柏一般胆小怕事;游戏起来,又仗着她是小姐,事事让她。唯独小乙不让她,而且他力气大,身上又有些功夫,所以她平时喜欢叫他陪着玩,踢毽子、扳手腕、打弹弓,他也把她伺候得很快乐。 但是喜欢和他玩儿,不代表喜欢他。除了他这张虽好看但会让她想起晦气梦的脸之外,徐千屿还觉得他太不听话,就比如刚才那一接一抛,让她感觉到威胁。 其实她以前也不怕,但是自打做了那个梦,雨夜里谢妄真那一剑刺得实在是突如其来,痛彻心扉,让她噩梦惊魂了好几夜,之后对于预料之外、不能掌控的事,便有些抵触了。 何况一山难容二虎,小乙的话问得太霸道,简直是恃宠生娇。徐千屿认为这水家宅子里横行霸道的只能是她。 “我当然可以不要你。”徐千屿莫名其妙道,“我有兴趣便挑了你。没了兴趣便可以换人,谁让我是小姐。你不如想想还有什么花样,能让我觉得好玩。” 说完她便带着松柏走了,徒留那少年站在庭院中。 小乙真是骂也骂不走。 他跟着进闺阁,徐千屿玩累了午睡,他便坐在床边打扇。 她也没赶他走,小冬瘦弱力气不足,替她打一会儿扇子就没劲了,要揉一揉手肘。但是小乙不累,可以一直扇,而且风速和角度把控得正适宜。 谢妄真边打扇边凝眸瞧她。 徐千屿侧身睡着,身上那股吸引他的香味被帐子笼得极为浓郁,他若是现在吃了她,其实也可以。 不过那样就没意思了,魔王一向有玩弄猎物之心。 徐千屿觉得有趣的事,他亦觉得有趣。 他停驻在水家,除了休养生息,便是为了这份游戏人间的有趣。 徐千屿这般高高在上,苍耳球一般抓捏不得,先是挑他出来,又随便地不要了,让他很是记仇。 他便忍不住游神幻想,有朝一日让她臣服,让她离不开他,那该是何等快意,为此他可以暂时耐心蛰伏一下。 何况,他顶着这幅皮囊走来走去,应当是极顺利的,因为遇到的人无有不喜欢他的,唯独眼前的小姐。 她讨厌他。 徐千屿睡着,倒是没了那股跋扈之气,显得精致而乖巧。额心一点朱砂,像摊子上卖的那种瓷制的灵童娃娃。 他也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观察一个凡人,不由得住了扇,好奇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谁知还未碰到她,徐千屿忽而把脸别开,蹙眉道:“大胆,你的手洗了吗就敢碰我?” “……” 徐千屿眼睛都没睁,却闻到他身上的花香靠近,已经能判断他的举动。 她不排斥男丫鬟用香,只要不是特别熏人的,洁净清香的人她更喜欢。只是小乙身上的香是桃花香,就让她烦,因为这无端让她想起谢妄真。 但她也不是全然迁怒。她的脸是用盐泥和花瓣水精心保养,一天要清洁好几遍,连她自己不浣手都不轻易去碰,何况是别人呢。 小乙沉默片刻,好像起了身。徐千屿听到了一点不疾不徐的哗啦啦的水响。过了一会儿,那少年靠近,一只手虚虚覆盖在她唇上,拢来一股混杂着青柠味的花香。 “小姐……”小乙柔声唤她,意思好像是叫她用鼻子检查一下。 徐千屿用扇面将他的手隔开,扫到一边。 小乙见她神情不是掺假,竟是真烦了,面色凝住。半晌,忍气吞声地坐好,继续为她打扇。 只是扇了一会儿,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道:“你今日爬的那片没有玻璃的墙,是我做的。” “小姐想出门,我有办法带你出去。” 此话如同惊雷,抛出之后,却一片沉寂。 徐千屿背对他睡着,只是片刻之后,她冲他抬了抬手。 小乙立即俯身凑过去,听她的话。 “小乙,”徐千屿说,“你话真多,去把小冬换过来。” “……” 少年似是恼了,起身便走。 不过片刻,又回过头,替她放下帐子,只是捏着帐子的手暗暗收紧,他面上仍是嬉皮笑脸道:“好啊。” 然而这一回头,便隔着帐子见着,徐千屿大约以为他走了,伸手擦了擦嘴唇,然后将帕子扔到了枕边。 小乙吸了口气。 半晌,他仍是一笑:“小姐若想去的话,明天晚上,我在院中等你。” 待小乙挟着冷气走出门外,那门边的狐狸五体投地,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尾巴也夹起来,待那少年走远了,才敢抬头,用爪子抹了一把头上汗水,跳到了一边的石头后。 小小一个南陵,怎么这么多尊大佛。 小乙径直去了小厨房。 这小厨房是为小姐设的,专做些徐千屿爱吃的点心、甜品,故而地方不大,平日也只有两个厨娘。 小乙进去便同她们见礼,随后挽起袖子帮忙烧火,看锅,这两厨娘都夸赞他手脚勤快,讨人喜欢。 这批男丫鬟里,就这个少年最会来事,不仅长得可亲可爱,一有空便来帮忙干活,还姐姐长、姐姐短的喊,不多时便和这两厨娘混熟了。 故而,她们一得了什么出炉甜点,不叫丫鬟过来,先传个信给小乙,叫他给小姐端去,帮助他讨小姐欢心。 不过小乙在这里也不仅为此。 其中有一个厨娘,儿子在王长史家里做下人,平素便喜拿一些官家私事炫耀。上一次他拿来应付猎魔人的话,便是从这里习得。他一面静静听,一面飞速地模仿凡人这些规矩措辞,到时学舌给他人,便不露破绽。 今日得些空闲,这个厨娘果然又跟另个厨娘聊起天。 “你说王夫人这个时候出门,怎么没有人拦一把,现在谁敢出门啊。” “她带的人多呗。听我儿子说,王夫人要坐轿去。抬轿的不得四人,再带上丫鬟、家丁,得有成十人。这魔啊,也就爱抢那些落单的,见人多了,是不是也怕。” “真够折腾。白露寺的头香这么灵验?冒着危险也要去。” “倒也不完全为了头香。听我儿子说,是先前在那里上过香,近几个月怕魔吃人,一直没去还愿,随后王长史就病了。夫人觉得,这是菩萨怪罪下来,这次说什么也要去。” “王夫人倒是痴心。” “是痴心,可惜王长史怕不领她的情。” “为啥?” “听我儿子说,王长史不喜这个夫人。他十七岁上就中了探花,调往长安,少年英才,什么样美人儿不往上扑。可惜他原在南陵,娘给娶了一房妻,就是王夫人。她本是贫家女,成亲没几日王长史便去科考,她留在家侍奉婆母,两人其实没怎么一起过活。” 另一厨娘已经懂得不能再懂,叹道:“那是,一个村丫头,一个探花郎。如今男人发迹了,怕更无话可说……” 闹鬼事件的后续,是徐千屿白天叫男丫鬟们陪着玩,晚上叫小冬伺候睡觉。 观娘想着反正早晚要放手,又有帮小姐培养贴身侍女之意,便放了手,全权让小姐自己安排。 徐千屿便叫人在她床榻之外布置一张小床,小冬睡在那里,等夜晚放了帘,她们还可以隔着帘子说话,每每讲到后半夜里。 小冬躺在小床上,搜肠刮肚地把她知道的民间轶事讲给小姐听,千屿便也将梦中记得的仙界奇闻给她讲讲,讲得小冬神往不已,只叹自己没福气。 千屿本想说,有什么好没福气,若是再去蓬莱,她可以把小冬带去。但一想她今世反正不去,也就不提了。 这日小冬进屋来,似是面有愁容。徐千屿招招手叫她过去,小冬一看,小姐床上摆了好几样珍贵饰物,有项圈、璎珞、玉镯子,还有珠花簪子之类,是从箱子里翻出来的,闪亮晃眼。 摇曳的烛火之下,徐千屿道:“你挑一样,我送给你。” “这怎么能行?”小冬惊骇,“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何况……”她苦着脸,低下头羞惭地说,“小姐,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回赠您的了。” “不用回赠。”徐千屿怔了怔,只是撩起袖子,说,“你看,你已经送了我这个。” 小冬见她把自己的送的红绳貔貅戴在手腕上,顿时惊喜地抬眼看她,眼里也含了泪花,半晌,她忽而急急地跪下,说,“小姐,您要是真的想要赏奴婢,就赏我和我的母亲见一面吧。” “母亲?” “是。”小冬用手背擦了擦跌落的眼泪,“自打几月前进了水家,我和我娘就分开了,我到老爷书房做丫鬟,我娘年纪大些,就分去了绣房。水家这样大,走个对角也要走半天,若是没有口令,我们不能串岗,所以,所以……那之后便一直没见过了。” “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每年我娘生辰,都是我们全家人一块儿过的。可是今年不行了……” 小冬止住抽泣,半晌没听见小姐应声,抬头一看徐千屿面色沉沉,骇然伏地道:“小姐,奴婢逾矩了,您若不高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还陪您睡下。” 徐千屿确实有点不高兴。 那不高兴,不妨说是一种失落。她第一失落的是,原来世上,小冬不是只在乎她一个,她心里还有更惦记的人。第二是,就连小冬也有疼她爱她的母亲。 可是她看着小冬哭,又想,只要她一声令下,便是唯一可以叫小冬高兴起来的人。 “别哭了。”徐千屿解下腰间系着五色丝绦的金箔令牌,“这个给你,你去罢,想去哪里都可以。” 小冬呆住了,这是小姐随身的金箔令牌,整个水家上下,同样等级的怕只有观娘才有。徐千屿身上配一个,是为突发急事,以防万一要找人跑腿用的。 若拿着它,那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横行水府、去哪儿都行了。 “谢谢小姐。”小冬重重地抽噎了一下,带着风向下一拜,“我一定好好拿着,一会儿就还回来。” “今晚么?你就不必回来了,和你娘住在一块吧。”徐千屿蹙眉,“你大晚上回来,会吵醒我。” 她忽然想到,明晚她也不在,她要出门去当庙娘娘呢:“明天也不用回来了。” 便干脆给小冬放三天假:“你就在那里住上三天吧。等到不想住了,悄悄回来,将令牌还我就好。” 因为有要出门当菩萨这件兴奋事萦绕心头,徐千屿没有太在意小冬的失陪。晚上翻来覆去,吃饭的时候也只管埋头吃,观娘还啧啧称奇,说她这两日胃口好了很多。 转眼夜幕降临,天空里又飘了些小雨。 徐千屿记得戴上帷帽,但不是为了男女大防。狐狸为使她更像菩萨一点,给她专门上了个“菩萨妆”:眼上抹了胭脂,点染了红唇,还将头上的朱砂痣遮了,画上一朵菩提花。 戴帷帽是为了防雨,妆可不能花了。 徐千屿已经跟狐狸计划好,由它调开了小姐院中值守的家丁,千屿先想法子到那娘娘庙中,狐狸在宅院里帮她料理好一切,便去庙里跟她汇合。然后它再回来,若有人发现她的行迹,便替她遮掩一下,直守到晨光熹微,她回来睡下。 峦山离水家也就一里路程,狐狸四蹄狂奔,跑得便更快了,如此穿梭来去不算什么,这是狐狸拍胸脯承诺的。 徐千屿出得门,忽而想起那一日小乙说,若是想出门,他会在院子等,她有办法带她出去。 她回头一看,院落里,果然有一个人影撑着伞,站在小雨里等。也不知这少年等了多久,大约是不太耐烦,便把伞柄放在手里,如玩具一般轻巧旋转把玩,那伞上水珠就来回飞溅。 小乙也没想到真的能等到小姐,怔了一怔,抬脚便快步过来。 徐千屿却理都没理,转身走了。 她先去后面的房子里叫醒了松柏,松柏一听小姐半夜要坐墙头玩儿,一个头两个大,但不堪她威逼利诱,睡眼惺忪地抱着头蹲在了墙边。 小乙撑着伞站在一边,冷着脸看徐千屿踩上松柏肩膀,自己爬上了墙。待徐千屿坐稳了,松柏刚要开口劝,便被狐狸从背后敲晕,直挺挺倒在地上,又被狐狸拖走藏了起来。 “小姐。”小乙慢慢地跨过松柏的身体,撑着伞走来,仰头看徐千屿,眼神浓黑,“需要我出来接你吗?” 徐千屿扭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答他的话,随后牵起裙子一跃而下。谢妄真一惊。 院墙另一面,徐千屿屈膝下蹲,襦裙如铃兰一般乘风鼓起又瘪回去,她落在地上,站起来跺了两下脚。除了脚震得有点麻,一点事儿都没有。 这帮男丫鬟都小看了她。 她除了爬上去够不着,要借一个人的肩膀,跳下去,其实根本不用人接。 其时雨大了一些,院里不少花苞被打落在地上,犹如红彤彤的果儿。 少年看着空荡荡的墙头,冷冷地笑。 从头到尾,小姐根本不曾需要他,他就是自娱自乐,自讨无趣。 他抿抿唇,撇下伞便往门外走。 那伞让他轻轻丢出去,碰撞到墙壁,承满了戾气,竟瞬间化为齑粉。 没关系,总归,早晚还会相逢。 可偏在这时,院里角门却忽然打开,小乙毫无防备,惊得后退一步。却见那门外,风斜雨疏,停着一个戴帷帽的少女。 原是徐千屿绕了一圈过来,从外面打开了角门。 小姐已将帷帽白纱掀开一角,那嘴唇涂上了娇艳的红,得意地微微勾起,半是嘲笑半是挑衅道:“小乙,你杵在这儿干什么?不是说能带我出去吗,走啊。” 那一瞬,谢妄真看着她,心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第14章 生辰(九) 王长史家的轿停在府邸的牌匾下。 四个轿夫和身后佩剑的家丁都着斗笠蓑衣侍立,那上面沾雨,让两盏冷白的灯笼照得泛亮。 前面的两轿夫相互使个眼色,都一脸郁气。 这时节非得晚上出门已经够难为人,王夫人方才又磨蹭片刻。她走了没两步便叫停轿,要回去换件衣裳。 这一等便把雨点子等来了,不得已人人换上蓑衣,又厚又闷,而且雨天路滑,泥泞更难行。 若是她不多事,这会早行至峦山脚下了。 怀着这样的气闷,片刻后王夫人携两婢女返回轿中时,轿夫觉得这轿比平日吃重,疑心是后面的轿夫也有怨偷懒,刻意把力递到了前头,便也故意往后使劲。轿子便摇摆起来。 王夫人坐在里面,竟然闷声容忍。因为不受宠,她脾气一向好,好得有些小心翼翼。倒是那随行丫鬟喝了一句:“晃什么晃,稳当些。” 轿夫收敛了,可是轿子还是重,等一脚一滑,走到峦山脚下,他的额头都冒了汗。 雨使山间浮了一层灰白的烟雾,漆黑中满是树叶的潮气。除了山影黑些,四面静些,好像没什么异样。天上有月亮,地里还有蝉声呢。 轿夫拿手背擦擦汗,准备落轿。 就在这时,忽然眼前一暗,明月瞬息被遮掩,一股凉飕飕的腐臭味混杂着血气扑鼻而来,只身后听得一片尖叫,“哗啦啦”的佩剑出鞘此起彼伏。不知谁喊了一句“那东西来了”,一下将众人吓破了胆,便有不少人掉了剑。 轿夫睁圆的眼珠里倒映出一片黑雾,慌乱中轿子失去掌控,“咣当”一声便砸在地上。 人群瞬间奔逃。两个丫鬟像跳出口袋的鱼一般钻出轿帘便跑。然而一道金光如波浪涌来,一闪而过,所有声音一下子凭空消失,包括那满山乱跑的人。 那遮天蔽日的黑雾缓缓下落,凝成个约两人高的细长影,弓形背,极小的脑袋,细长的手臂,身上黑雾盘桓,更像是某种人立而起的竹节虫。魔的脑袋转了半个圈,似在疑惑。 刚才好些人,一下子都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一抬孤零零的跌散架的轿,和满地散乱掉落的佩剑,薄薄的剑刃倒映雪亮的月光。四面静得能听见风声。 风将绣八瓣莲花的蓝呢轿帷吹得往里缩去,隐约勾勒出一小块凸起。 这轿子是含馅儿的。 王夫人没来得及下轿,还坐在里面。 那魔兴奋极了,立刻弯起身子一般自轿帷缝隙探进头去。它本就由黑气凝成,此刻更如蛇一般软韧,整个身体仿佛化成了液体,呲溜溜全部滑钻进轿中。 这会儿风停了,轿帷平静垂落下来。不知里面何等惨烈光景。 然而不出片刻,忽然轿帷剧烈鼓动起来,再接着,一股黑气撞开轿帷,似慌不择路,夺路而逃,只是刚逃出半个身子,便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拽着,一寸一寸地,它倒退着,又给生生拖回轿中。 原来魔也会发声:那声音好像一个被毒哑的人张开嘴巴拼命地喊,嘶哑可怖,黑气剧烈颤动起来,拼命挣扎,好像在毛骨悚然。片刻后,黑气竟然全拽回了轿中。轿帷又垂落下来。 不一会儿,轿中溢出一缕细细的黑雾,好似残肢断臂,奄奄一息,它没命地逃出了大半个身子,却有一只素白的手,从轿帷中探出,一把捏住了它。 这手手指细长,皮肤如白釉,月色下看来很有些阴冷。这一缕黑雾像被攥住了尾巴,挣脱不得,便疯狂摇头摆尾。 轿中人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然后那只手微微一松,黑雾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飞窜进林子中,顾不上尾巴上多了一处花生大小的金色标记,形状如一片花瓣。 随后轿帷挑开,里面的人弯腰下轿。 “王夫人”一身素白,头戴帷帽,看不清面目,她慢慢地走到山脚树丛中,伸手拨开湿漉漉的树叶。 有个黑影,不,好些黑影,被那逃回来的黑影尾巴上的金色标记照得分毫毕现,正在如蠕虫一般团在一起瑟瑟发抖。待那光更亮一些,它们终于觉察,纷纷惊动,争先恐后地往密林中逃。 说时迟那时快,“王夫人”袖中飞出一道浅金色的虚虚剑影,瞬间亮光四射,那嘶哑的声音横冲直撞,外头的树叶儿也哗啦啦地狂抖起来。剑影游龙般急追而去,尾巴抬高,向下刺去。 外面忽然又传来纷乱脚步声和人声。 只听得一个人喊道:“完啦,轿里没人!” “我们可是晚来一步?这人已经给魔吃光了。” “这……满地刀兵,怎也没有血和骨块儿?” 另有人道:“看这样子,要不要去王长史家报个丧,还能换上一吊钱。” “王夫人”手掌一翻,那剑影忽而收入袖中。 她不是旁人,正是蓬莱仙宗内门行三的弟子沈溯微,但此刻不便暴露身份,只得假托王夫人之身。当时下轿更衣的还是王夫人本尊,再回来的已经换了芯子。 未料突然有人出现,他侧耳听得片刻,听出对方的身份,便将袖中金珠反手一抛。 猎魔人队伍正围在空轿子跟前检查。 这三人负责守这山脚下,其余人向上去了娘娘庙中。谁能料想这次的魔如此急不可耐,王夫人还没登山呢,山脚下还有明灯照着,这么十来个人,浩浩荡荡的,也敢动了手,还做得这么干净? 正说话,忽然金光一闪,四周出现好些人的身影,这些人哭爹喊娘,吱哇乱叫着逃窜。 这些随轿而来的下人们,方才便是在逃跑的瞬间,被一张大网收拢到了一处,此时放了出来,更是慌乱,脚踩着脚要往山下跑。 猎魔人叫他们包围,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这是咋回事?” 已有反应快的一面喝住那些人,一面拔脚追上,回头喊道:“我们跟上问问,你便留在这里等小乙吧!” 剩下的那个胖子“哦”了一声。 混乱远去,他一回头,忽而见到月下有一道白影。身量高挑,白纱覆面,极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时竟显得气质冷清,凄如霜雪。 “王夫人?你……” 胖子挠挠头。 原来你没被吃啊。 但没被吃,大约也是吓傻了。 不然怎么站在轿边,不知道跑,也一声不吭。 “你、你别怕,我是南陵城的猎魔人,既然你没事,就太好了。”他给王夫人看了自己的令牌及法器,自陈身份,又将事件颠三倒四解释一通,随即道, “我其他的弟兄们都在那半山一座娘娘庙中歇息。你看,这轿也摔坏了,抬轿的也跑了,外面还下着雨。夫人不如同我一起移步那庙中,稍事休息,等我兄弟把你家的人追回来了,再家去?” 其实稍事休息是假,继续当饵诱魔是真。魔喜吃稚子、女子,尤其是年轻、洁净、落单的,这王夫人看起来正合适,怪道刚出门就遭到了攻击。 猎魔人策划这么久,怎甘心白跑一趟?这白送上来的肥鸭子,不能让她轻易回去。 王夫人默了一默,婉声道:“也好。” 胖子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道,这王夫人可真好哄骗。 王夫人提裙拾级而上。胖子跟在王夫人身后,烧符并用法器,一息的功夫竟就收了一乾坤袋的魔物,虽然都是些残肢断臂,但也称得上满载而归了。 他不禁面露惊奇,今夜他怎么这样厉害,到时论功行赏,他可是赚翻了。 娘娘庙不大,泥糊的里子,像一只燕子窝。 破旧的莲台很高,有一匹纱将它和小小一张祭桌隔开,桌上歪歪斜斜摆了些蜡盏贡品一类,红泪已经淌到了桌下。一尊石菩萨端坐纱后,面目不清。 徐千屿已坐了有一会儿了,有些烦恼。 方才那狐狸给她左手塞一颗菩提果,右手放一只玉净瓶。又拿来一桶泥,要往她脸上身上抹,遭到她强烈抵抗。荒唐,化了那么好半天的菩萨妆又要给遮掉,这算什么事?何况她的脸,连不洗干净手都碰不得,更别说要往上面抹泥了。 “小姐,”狐狸耐心哄道,“要抹些泥,才好变一个石菩萨,不然,通天的障眼法也变不成啊。何况这泥很干净,是我专门寻来的白陶泥,你闻闻,是香的呢。” 徐千屿嗅了嗅,那泥土细腻,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食物的香气,像家里的面饼,闻得她都有些饿了。 她便勉强同意让它在身上和脖颈上抹上薄薄一层,但脸上头上坚决不肯。抹完了,她盘腿而坐,摆好姿势,狐狸“呼”地吹一口妖气。凡人看来,这便是一座泥塑的菩萨像,看不出半分活人的形迹了。 “就这样,好极。” 狐狸拍着爪子,夸赞着跳下莲台,在台下夸张地作势拜了几拜,两人一个台上,一个地下,颠三倒四笑成一团。 只是这狐狸笑嘻嘻地拜了两下,第三下、四下便郑重起来,将假做了真,细长的狐狸眼里含着泪花,暗暗道:小姐莫要怪我。我与你确是八年的情分,从你牙牙学语,到抽条生根,天下怕再找不出你这样出手大方的朋友。只是,八年和三娘和我百年的情分来比,还是短了些。 那大魔以三娘一家人的性命和我的一条尾巴相胁迫,要吃你这金尊玉贵的处子身,我又有什么法子?给你少涂些白陶泥,是我唯一能做的,端看你造化。此番是我对不住你,你要做了鬼,尽可以来找我。待我回去,一定年年给你烧纸钱。 拜完,爪子将眼泪一抹,强颜欢笑地倒退出门槛儿,消失在夜色里,将千屿一人留在了莲台上。 徐千屿坐了一会儿,便觉得糊了泥的地方慢慢变干,明明是薄薄一层泥,晾干后竟如穿了个厚盔甲一般,化作个茧子将她困住,打了弯儿的胳膊肘都不能伸直。这样盘腿坐着太难受,若是泥全干了,岂不是真的将她封成了石菩萨,身上麻了都换不了姿势?这可不成。 这么想着,她便忘记那狐狸叮嘱,乱动起胳膊腿来,暗暗用力,和那“铠甲”较劲,泥竟然给她“咔嚓咔嚓”挣脱出几道裂痕。 庙里忽然进来了好些男人。 隔着帘子,徐千屿听到这些男人带着法器、刀兵,坐在一处,漫声闲聊,笑声如雷霆。不一会儿,又进来个熟悉的身影。 那些人便立刻起身将他围住,纷纷问:“小乙?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来,嗨呀,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路上叫魔给吃了呢。” 说罢又一阵哈哈大笑。 嗯?小乙怎么认识这些人? 谢妄真没好气地拍拍袖上灰尘,强颜道:“没事,路上耽搁一下。” 小姐拉着他一路跑,原来是因为内城下了钥,走到了门口,伸手问他要路引。他当然不知道路引是什么东西,便傻在原地,小姐顿时大骂他不顶用,连路引都没准备好,还敢说能带她出去。 幸而他晓得她是想出内城,便将她抱上城墙,结果徐千屿跳下去便跑没影了,同他分道扬镳,他四处寻觅,没追上。 这处处碰壁,已经将魔王的耐性消磨殆尽。他皮笑肉不笑,阴沉沉地想:且等着,他应了这边的卯,再去捉她,捉到便立刻剥开吃了,尸骨不留。 众人在庙里点上火,又说一会儿话,徐千屿算是听明白一件事。 小乙不是她的男丫鬟。他是混进来的,是个内鬼。 她顿时火冒三丈,偏又动不得,便越发用力地试着伸开手指,将那干涸的白陶泥撑得绽出了裂纹。 这时,庙里却又进来了人。 一个胖子走到门口呼喝了一声,说什么夫人来了,随后让着一个穿白衣、戴帷帽的女子先进到庙中。那女子姿态优雅,矜持沉静,微微颔首,跟四方见礼,便拂裙而坐。 正此时,覆在徐千屿左拳上的陶泥“咔嚓”一下裂开,她五根手指终于自由了,她呼了口气,活动手指,又拿掌心使劲儿揉捏着那枚菩提果,压一压心中烦躁。陶泥纷纷掉落,如小雨打在船篷上,隔了老远,那声音几不可见,然而那着白裳的夫人却忽而停住动作,敏锐抬头。 她戴着帷帽,白茫茫的一片,徐千屿却吓得不敢动弹,手心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怎感觉她在看她。 沈溯微一进庙觉察那供桌旁的薄纱后面有异。莲台之上,那物有两只耳朵,在薄纱后晃来晃去,影影绰绰,不是狐狸,便是些精怪之流。 他敛了神色,一言不发,静静地坐下来。 第15章 生辰(十) 跳动的火光照着王夫人的裙子,映出上面波涛一般的暗纹脉络。 领头的猎魔人不好盯脸,只好望着裙子,思忖起来,王端的母亲过世不到一年,这王夫人还守着孝呢,真是好孝顺的媳妇。不然,本朝应当以深色为贵。 王夫人一人坐在一边,其余人挤坐在另一边。有个妇道人家在旁,那荤话玩笑便忌讳了,猎魔人们干巴巴地聊了两句,也是无趣,庙中慢慢沉寂下来,只剩火舌跳动的声音。 王夫人非常安静,自打坐下便一言不发,连动也没有动一下。想来她和一群陌生男人坐在一起,也很拘谨。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领头的那猎魔人清清嗓子道:“天也晚了,我们不如把火熄了。想睡的便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守着。夫人,您待如何?” 王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猎魔人便扬手将庙内所有的火光都灭了,一时间庙内漆黑一片,只剩月光。因为这庙里人多又有光亮,是招不来魔的。还是暗的地方更容易些。 猎魔人都忙活了一天,早累了,不一会儿,有人真的抱臂靠在柱上打起鼾来。 徐千屿也有些困了,但睫毛颤了颤,眼睛又强行睁开,她可是今日的代班菩萨,还要保佑这庙里的人呢,怎么能打瞌睡?便立刻打起精神,从帘子缝隙悄悄望外看。 猎魔人和那夫人悄无声息,不知睡了没睡。但夫人都睡了,还端坐着,也不曾摘下帷帽,难道这就是观娘说的淑女? 徐千屿替她难受,自己身上都跟着发酸,忍不住小心地活动起胳膊肘,试图将那白陶泥再破开一些。她轻轻慢慢地动弹,应该也不会被发觉。 忽而窗户外有个黑影一掠而过,刮动窗棂而响,徐千屿一惊。 徐千屿身上那白陶泥是拿玫瑰甜水泡过的,这甜水是那魔物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它叫狐狸给贡品做的标记。这泥抹在少女身上颈上,如食物外面的香酥脆皮一样,引得那大魔垂涎三尺,焦躁地徘徊庙外,只是碍于庙内人多,不敢轻易进来。 黑影又如蝙蝠拍窗而过。王夫人扭过头去,无声地望着窗外。 那领头的猎魔人却急忙“嘘”了一声,在黑暗中用一双发亮的鹰眼看她,用气声将她稳住:“夫人莫怕,别声张,我警醒着呢。等那东西耐不住进来,我就把它捉住。” 王夫人闻言,似乎笑了一声,忽而朝他一撩衣袖。 那举动轻柔不着痕迹,面前那双鹰眼便合上了。所有猎魔人都在瞬间自然地闭上眼,沉入梦乡。但黑暗中,还有一双眼亮着。 王夫人扭头,寻觅视线来处。 谢妄真顿时一惊,不知她什么来头。她连脸都没露,他却感觉白纱之下,仿若有一道目光冷冷射来,将他辨别。他一回头,见身旁凡人都闭着眼,有的人已经睡得滑落在了地上,头上顿时冒了一层汗,也便学着旁人模样倒在地板上。 只是竖起耳朵,看看这女人玩什么花样。 这寂静中,忽然有物破窗而入! 但却不是那只魔,乃是一个人。 木窗棂被踩裂的碎屑落下,这男人一袭黑衣劲装,包裹着长腿,衣摆飘飘,绣有繁复的花纹,盘绕灵气,不似凡人的衣裳样式。 他阴冷环视一周,上来便拖住“王夫人”衣领,将他一把提起来抵住墙壁上,上下将他这身行头打量一下,咬牙切齿轻道:“溯微,你这般可就不仗义了。” 帷帽白纱飘动,那人微微一叹:“二师兄。” “我说这一路怎么就只剩下些宵小残渣了。”这男人是蓬莱仙宗的内门二师兄徐见素,外表英气,却是个笑面虎,他笑了一笑,以一种话家常的方式不经意地开腔,“这时节,我记得,好像不该轮到你出秋吧。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字至话末只剩阴狠。 沈溯微道:“仙门中人,怎分‘地盘’?百姓身置水火,师兄赶不及,同门先照拂,是理所应当。” 徐见素仿佛听到什么笑话,牙疼地“啧”了一声,将脸贴近了,同他附耳说:“你跟我可不要装了。” “抢功抢到了我的头上,我看你好大的胆子!”说着反手以剑柄狠击他丹田,沈溯微一语不发,生生受了。 二人外人面前长幼有序,私下却不睦已久。徐见素针对沈溯微,实在是因为这个三师弟灵台清明,风头太盛。沈溯微短短十年便积累了旁人百年难得的修为,那一路上阻挠别人的红粉骷髅、心魔贪嗔,竟无一物能障住他片刻。 对蓬莱仙宗,得一天才是门派上下之幸。但对于同门派的弟子来说,如今世上灵气日益稀薄,自身不进则退,但见同门势不可挡,不免引起恐慌。徐见素本就跋扈善妒,面对师尊和他亲大哥尚想压上一头,何况是比他小了一百多岁的,不知出身何处的沈溯微。 沈溯微这么一跃做了内门的第一个外姓弟子,偏得徐冰来爱重,难为他能把师尊交代的大小事办得无可指摘,不足三年便成宗门一把出鞘利剑。 但要真是一把任凭吩咐的剑就好了。剑可不会思考。 徐见素认为,这位三师弟多少有点静水流深的癫狂,他时常以默默无闻之姿,行剑指咽喉之事。就比如这次出秋,该争该抢的功名他可一样没落下。他到底想干什么呢?猜不透才最恼人。 但沈溯微有一样好,便是沉得住气。正是靠这惊人的自持,未曾有一次谬态失言,才能在内门站稳脚跟。 譬如此刻,徐见素出够了气,眼神一瞭,见庙里人人沉在梦境,没有一双多余的眼睛看见他二人撕扯,哪怕那些凡人根本不认识他们。哪怕撒野的是他,他也不禁感慨沈溯微处事周全。 沈溯微叫他撇开,便听到徐见素冷笑:“我看你也没什么地方配得上芊芊。” 沈溯微垂眼,恍然。 原来根上是为这件事。徐见素今日一通发作,不过是借题发挥。 徐芊芊是徐冰来幺女,今年堪堪十九,可惜没有传下丝毫灵根,又自小体弱多病,故而未拜入宗门,而是娇养闺中。 数年前,听闻徐芊芊病危,内门弟子轮流去探望,他也去看过一回。其实他跟徐芊芊很少照面,也是见到了躺在床上的少女,才想起来弟子们练剑的时候,她经常乘白鹤拉的芝兰车,用苍白细瘦的手掀开帷幔,在校场边安静地看。 他本就话少,徐芊芊又病重,他静默地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 徐芊芊却忽然气喘吁吁地叫住他,请他把门口的紫娇花折一朵送她。 这举手之劳,他走到门口,正要摘花,却见那花花蕊处是深紫,向外过渡到浅粉,娇艳含露,仿若少女看着他的时候,苍白而浮现红晕的脸。 沈溯微睫毛一动。 即便那花离徐芊芊的床只有几步之遥,他收回手去,背对徐芊芊开口:“紫娇花花粉有毒,不便拿在手上。你若喜欢花,春天可来内门,我们几个师兄都能带你赏花。” 说罢便走了。他觉得徐芊芊理应听得懂。 但半月前,他听到徐冰来在内室和太上长老的侍下说话,又把他的名字和徐芊芊的婚事掺在了一起。 “……当年太上长老同意找那孩子,是为救芊芊的命。但沈三师兄去探了芊芊一次,将她意外地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日日见好了,这事便搁下了。算算也快十五年了,太上长老说,那孩子要是还找不回,也是无缘,岁数又大了些,就叫她自生自灭吧。掌门的意思呢?” 徐冰来道:“我以为还是要尽力找,哪怕找来做个洒扫的外门,也要搁在我眼皮下。否则我夜夜难能安枕,躺下便觉造孽。” “那沈三师兄的事呢?奶娘跟小姐提点了婚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说等身子好些想新裁衣裙,春天要和沈师兄一块儿赏花……” 徐冰来烦闷道:“这事岂是一人能决定的,也得问过溯微的意思。” 徐冰来挑开帘子一出来,他便跪了。 徐冰来一见他跪得如此干脆利落,也便明白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 徐芊芊遭他拒绝,登时红晕褪尽,当天又病倒了。 沈溯微冷情冷性,不为所动。 其实在徐冰来心中,他压根不是良婿,但毕竟徐芊芊为他所伤,师尊心里埋下了一点心结,一看到他便想起了娇弱的小女儿哀怨苍白的脸。 他只知道,为抹去这个心结,他需要一点功绩,用一桩新喜冲盖一桩旧怨。 他在今年那出秋榜上已经挤进前三,挤出去的便是二师兄徐见素。但他的名字还在往前跃进,他一路往北边诛杀妖魔,刻意将南陵排在最后。 因为南陵确实是二师兄徐见素的“地盘”。 这里地凹聚气,灵气充沛,往日便容易滋生大魔。徐见素每年靠南陵一地的出秋便能揽尽功劳,他又行事霸道,无人敢与他相争。 但,没有办法。今年他要一个魁首。 在南陵,他终于正面撞上徐见素。徐见素宠爱徐芊芊,一想到芊芊在蓬莱病重,他便火冒三丈,要为胞妹狠狠出气。 其实沈溯微有点疑惑。 他若是答应了徐芊芊,恐怕徐见素更要疯癫撞墙。 徐见素见他不答话,也看不见脸,不知是何表情。但越看那朦朦白纱,越觉得像隐含冷笑,便一把扯过他的衣领,谁知沈溯微出手如电,反手扣住他手腕。 “师兄。”沈溯微白纱覆面,仍以王夫人的冷而低婉的声音道,“差不多了,再闹便丢人了。” 这一扣灵力磅礴泄出,徐见素脑袋空白一瞬,忽而探他灵府,更是讶异。 “你,结金丹了。” 沈溯微不知何时竟已修至“真人”,将其他弟子远抛身后。若再炼元神,便能和他和大师兄平起平坐了,只是他藏了锋,未曾宣扬,身上又带伤气弱,以至于他一开始竟没能发现。 这才几年?他才多大?徐见素叫妒恨嗡嗡地冲击着头顶,还想拿那剑柄狠狠捣两下他的伤口。 莲台之上,徐千屿总算将肩膀上的陶泥破开。 方才哐当一声巨响,随后窸窸窣窣声响不断,她想看看发生什么,但王夫人出了她的视线,她又被这泥茧子禁锢,急死她了。 现下能伸脖子,她立刻从纱帘缝隙中钻出脑袋。 这一看便大惊,只见一个黑衣男人将王夫人压在墙边,两人紧贴一处,王夫人侧头闪避。 想必那男人见这夫人势单力薄,暗中欲行不轨之事,王夫人怕坏了名声,又不敢声张。 千屿再一瞧,那些废物猎魔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睡得死猪一般,鼾声如雷,竟然没人阻拦一把! 她身为代班菩萨,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如何说得过去?她左手那一枚菩提果在手心里捏得发软,本就烦躁不堪,抬臂便向那男人的脑袋用力掷过去,要给他一点菩萨的教训。 徐千屿在院里打惯了弹弓,有准头也有力道,一个弹子儿能打翻一只麻雀。菩提果挟疾风飞去,饶是徐见素作为修士五感敏锐,偏头避过攻击,那果儿擦耳而过,也令他惊了一跳,撒开了沈溯微。 他早知这庙是个娘娘庙,只是没把那庙中精怪小妖放在眼里,不杀它们算是客气,却没想到这野物蹬鼻子上脸。 他心中气极,反袖一挥。 那巨大的力量,直接将莲台上的盘腿而坐的石菩萨掀了下去。千屿还未来得及叫出声便直挺挺跌下来,滚落在了桌案上,将那红烛贡品推落一地,随后又咣当跌到了地上,浑身的陶泥壳子全碎了,一块块地扑簌簌地向下掉落。 徐千屿叫陶泥包裹,倒是没有摔痛,只是被震得发晕。她趴在地上,缓了片刻,晃了晃脑袋,随即便和地上的一个人,大眼瞪小眼。 谢妄真躺在她身下,一双漆黑的眸略微惊异地睁大,他的瞳孔在暗中看来有点儿幽幽的,既专注又暗含兴奋的火焰:“小姐?” 然而这庙外徘徊的那大魔却是再等不下去了。 陶泥一碎,徐千屿身上灵力沿着缝隙迸射而出。这大魔叫狐狸用陶泥将贡品包裹,也是为压制她身上灵力。方便它一口吞下。现在陶泥碎了,索幸她身上还沾着大半。若是全掉了,到手的肥肉可就扎嘴不能食了! 顿时,那魔物如箭一般撞破了窗,直冲趴在地上的少女一截雪白的后颈而来。 虽然系统一直闷声不吭,眼睁睁地看着徐千屿走入圈套,想加速世界完蛋。但到这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也不禁尖叫起来,叫得徐千屿耳膜震颤:“啊啊啊啊小千危险啊,快闪开!!!” 第16章 生辰(十一)补全 徐千屿未及反应,已经天旋地转,叫人反压在身下。随即,地上烽火狼烟一般的黑雾与沈溯微袖中金光同时飞出。 那尚未修得人形的魔,约莫是整个南陵最惨的一只:它前半截被魔气瞬间吞噬,后半截叫剑影灼烧成灰,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凭空消失,只剩几点余烬,缓缓地向上空飘飞。 谢妄真很难解释自己方才护住徐千屿的举动,小姐如此任性,死掉本来大快人心。但或许是因为,没有一只魔能在魔王面前撒野抢食,那一瞬他便被激发了血性,戾气横生。可惜王夫人出手太快,他只吞噬了一半的魔气,尚未饱餐。 他偏头,慢慢向身下看去。怀里的甜香,忽而变得千百倍诱人,叫他饥肠辘辘,需勉力才能克制。 小姐死死盯着他,脸色都白了。 在徐千屿看来,压着她的小乙此时两肩黑气冲天,眼珠的颜色变得像外祖父碗里的血燕,骇人至极。这一瞬间,她连“魔”这个词都吓忘了,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画面,也只有一个代称,那便是: “谢妄……真……” 那一瞬间,又仿佛躺回到冰凉的溪水中,剧痛瞬间从胸口沿着四肢百骸迅速蔓延开来。她知道自己没受一点儿伤,那只是一种由于过度惊吓而导致的“幻痛”,但她此时无法控制自己颤抖脱力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动不了指尖,也喊不出声。 好半天,她终于感觉自己手指的存在,以及还握在右手里的玉净瓶,便费劲全力地翻指将其掉了个个儿,捏紧瓶颈,奋力朝着小乙的脸砸过去。 救命啊! 瓶身还未靠近魔王便化成齑粉,但随即,一股力量飓风般将她一推,把她横扫出去。徐千屿不知道是小乙将她推出去、旁人将她拉过去,还是她自己慌乱中滚了出去,总之一眨眼,那团黑气忽而便在远处了。 她枕着柔软的布料,鼻尖有一股陌生的玉兰清香,头顶上也是这股香气,视线里一片模糊的垂落的白,好像是衣袖。 徐千屿回过神来,她是滚到了王夫人身侧。 然而谢妄真没有追来,他怔怔看着地面,小姐口中忽然吐出那三个字,宛如上天降下的谕旨,他喃喃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得我?” 他脑海里忽然回荡出一道声音,大喊他的名字,但是声音不是小姐,而属于另一个少女。 随着那道声音,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滚落,一坠而下。 那惊痛失落,好似一块血肉与他剥离。 而他面无表情,好半晌,垂眼向下看。 崖边白雪灿灿,圆圆的血点子如纸上红梅,崖下深不见底,只有松影重重,茫茫云雾。 他怀疑徐千屿知道什么,那黑雾便掉头朝她涌来:“她是谁?” 叫他名字的那个少女,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还没靠近,徐见素忽而听得沈溯微传音:“二师兄身后有大功一件,何必与我纠缠。”徐见素没听完便已反应过来,蘧然扭身,徐千屿便眼睁睁看着扑过来的小乙被徐见素一剑洞穿。 那剑是徐见素的凌波宝剑。黑红二色,全由镂空交缠的藤蔓构成,每片藤叶都是一个尖角,造型华丽,嗜血凶悍。他反手一剑,露出原型的小乙就跟纸扎人儿似的,被噗嗤一下扎在了地板上。 然而小乙低头看看身上破洞,仍没什么表情,他犹如烟气化成的人,从破口处分散成了两道,随后皮囊消逝,彻底化了黑雾,竟擦着剑身轰隆流走,在空中又汇成一股,穿窗而出。 “还敢跑?”徐见素化一道黑影急追而去。 庙里瞬间安静得惊人,徐千屿躺在地上,耳鸣嗡嗡,心还在狂跳,又像她醒来时那样,跳得难受。 她头脑纷乱,也很难想明白,怎么会在世上看到一个和梦里的二师兄很像、还拿了一样的凌波宝剑的人。 难道,那野鬼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难道她现在的生活是假的? 她亦有点儿伤心。不知是因为小乙的背叛,还是因他露出魔态,又叫她回忆了一遍梦中的情景。 徐千屿忽觉索然无味,而且心里孤单得很。这一晚上受到太多的刺激,连这前半夜使她兴奋的代班菩萨也不想当了,她迅速爬起来,拍拍裙子,想回家去,洗洗澡躺在被子里。 这会儿离天亮也没有几个时辰,应该算是尽到职责,想来后半夜也没有什么人来了吧? 但是她走了两步,便觉得被一股力拽住,回头一看,裙带绷得直直的,形成个斜角,将她牵着,另一端则在王夫人裙下。 想来刚才那么一滚,两人衣襟交叠。她裙带散了,慌乱中叫王夫人压住了。 徐千屿用手绕过裙带扯了两下,却没有拽出来。这裙带是缝在裙头的,卸不下来;她手上又无刀无铁,裁断不了。她本不想惊扰王夫人,省得王夫人又进一步惊动一屋子猎魔人,故而又试图拽了两下,拽不动,弯下腰拿牙啃了两下,也没有咬断。她恼了,在帷帽前挥挥手,以气声道: “夫人。” “夫人……” “喂。” “哎!” 王夫人静默坐在原地,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像是沉睡。 可方才徐见素轻薄她的时候她不是还动弹吗,他接着又拔刀杀魔,动静那么大,她怎么可能睡得着?或许她是胆小懦弱,因为事关名节,怕醒了说不清,便刻意装作从头到尾没醒,好置身事外。 徐千屿冷沉沉地盯着王夫人。 怎么会有这种人?若不是为救她,她不会从莲台上摔下来,也不会差点儿又被魔给吃了,她不道一声谢也就算了,连眼睛都不敢睁开,话都不敢应一句。 想到这里,整晚的委屈全化成怒火,她面无表情地走到王夫人面前,一把掀开她的帷帽,把脸探了进去。 沈溯微这化形术极为耗神,徐见素又出手狠辣,将他伤口扯开。方才他在徐见素面前强撑,如今他走了,庙内其余人皆不构成威胁,他便松下气来,闭目调息,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隐忍着将经脉内淤血冲开。 忽而面纱叫人掀开,风声一动,沈溯微蘧然睁眼。 那野狐精怪一双尖耳将白纱顶起。昏暗背光,探进来竟约莫是一张十几岁少女的生俏脸,她眼梢嫣红斜挑,红妆妖娆,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额心绘制一朵端庄菩提,偏生眼带凶光,光怪陆离,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恐吓:“听见没有,你压到女菩萨的裙带了!” “……” 徐千屿叫那王夫人抬眼一瞧,却怔住。 王夫人约莫二十许,那张面孔粉黛轻施,素净得几乎寡淡,然而一双眼睛,却极为沉静。她眼里无一丝忸怩躲闪,也无惧怕,瞥过来的时候,冷寂无情。 这样洁净而美丽的眼睛,徐千屿只在师兄脸上见过。只这一眼风情,王夫人整个人顿时气度拔群,端庄而冷傲,叫人不敢亵渎。 徐千屿先是暗自一惊,随即产生了一种同性之间自惭形秽的悻悻,她将白纱用力地放下,心想,都怪观娘跟她讲了帷帽的用途,叫她疑神疑鬼,疑这王夫人整日白纱覆面,安知不是怕世人丑到了她。 王夫人一动,徐千屿抽回裙带便走。王夫人却忽然从背后拉住她袖子。 这时满地的猎魔人纷纷醒来,大吃一惊,比起庙里多了一个少女,他们爬坐而起,对庙里窗洞破开、满地狼藉的景象更为惊骇。 “方才有修士来过,自称是仙门中人。”王夫人适时道,“已诛魔走了。” “嗨呀!”猎魔人恍然,面面相觑,纷纷露出失落的神情。仙门中人神秘高傲,来去如风,将他们放倒后自行诛魔而去,也是正常。可蹲了这么久,却是白蹲,实在可惜。但,他们又怎么比得上修士呢?只得长吁短叹,自认倒霉。 王夫人却已一拽徐千屿的袖子轻盈站起身,又将她肩膀轻轻一揽,袖子不经意将她面孔遮住大半:“妾的侍女已经寻来,谢过诸位大人暂留,夜已深了,就此别过。我们回去了。” 徐千屿一听人敢将她当成“侍女”,顿时窝火。但转念一想,王夫人约是急着离开,她也急着回家,倒是目的一致,便面无表情领受了,待出去再说。 猎魔人不好再将她一个女子强留,只在身后道:“天黑路远,我们送夫人家去?” “不必。”王夫人推着徐千屿出门,步履不停,裙角都飘起,“方才修士留下护身宝物,多谢。” 两人装模做样相扶而行,出得庙门有段距离,徐千屿鼻端那清净的玉兰香气还是萦绕着。她撒开了王夫人,但王夫人没有松开她,只是揽她肩膀的动作不知何时变了变。 变成提着小猫后颈一般攥着她后襟的衣裳,连推带提地带着她走。 这山道崎岖,又没有风灯,有好几次徐千屿险些踢到石块,王夫人便猛地将她一提,那力道极大,不着痕迹地叫她落在平地上,没有摔倒。 这王夫人比她高出不少,在庙中胆小怯懦,此时却终于显示出了一个长辈的样儿:沉稳又可依靠。徐千屿的气消了不少,人也静下来。但她却隐约觉察到身旁的人气息逐渐沉滞,步伐也比来时减慢,似是身体不适,在隐隐忍受。 徐千屿便又如在庙中一样,慢慢地贴近了她,面无表情地扶住了她的手臂。王夫人身子一僵,却没有推拒,只是仍然克制,似靠非靠。千屿刚想问她家住哪,她可以好事做到底,把她给送回去。便听得王夫人忽然开口,声音极为冷淡:“以后不要往身上涂抹白陶泥。” 他接着道:“你可知道,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身上涂泥。” “什么?”徐千屿不禁回头看她。 “叫花鸡。” “……”徐千屿听观娘讲过,那街上的叫花子捉了活鸡,为了褪毛,便在外面抹厚厚一层泥巴,随后放在火上烤,直烤到泥巴变干变硬,再掰开泥块,烤出来的鸡不仅无毛,而且滋味销魂。 但是,这王夫人这样作比,她也敢?!她眉毛一拧,刚要骂人。王夫人忽又将她衣襟一提,随后轻轻一推,撒开了手,以一种轻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去洗干净。” 徐千屿一回头,风吹草低,脚下是山林中一汪浅水泊。水面显出厚而匀的靛青,那是天幕的颜色,中心萤萤地裹一轮颤抖的月牙。也不知王夫人黑灯瞎火摸着走,怎么能恰好寻到这处。 徐千屿忽见那池中星星点点,飞出好多萤火虫样的东西,伸手一抓一捻,再伸开手时,手心却空空,便蹲下用手拨弄池水,随着她的举动,水里飞出好多光点。她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禁眼巴巴望着。 沈溯微既已经辨出这不是狐狸,是个凡人小女孩,那“耳朵”不过是一双发髻,便不好将她一人留在庙中,顺手拎了出来。这少女性子极野,大约是仗着自己有点儿灵力,不知危险,全当顽耍,故而他这一路上都未曾松手。 此处是个灵池,他把徐千屿放开,自己也趁机缓一缓,借灵池以调息。不然这化形术若是撑不住,当场大变活人,那便吓人了。 但他本意是叫徐千屿去洗洗手臂,这一路上她蹭来蹭去,将他袖子都抹得到处都是泥。听得窸窣声音,睁眼一瞧,徐千屿已经利落地解了裙带,脱得只剩中衣,不禁一梗:“你……” “干嘛。”徐千屿瞥过来,扬起下巴不悦道,“不是你叫我洗的吗?” 说着,利落地将衬裙一扔,小腿已经淌进池里,身子一矮,噗通一声便游进水中,长呼了一口气,白生生的手臂一划,便不见了。 夏天徐千屿极为怕热,房间里放了水车,还要人打扇,不封城的时候,她常去南边避暑玩水,但今年没去成。如今见这水中有光点,捡一块石头一丢,测出池子清浅,便心动意动,想跳下去沐浴。 观娘也婉言提醒过她,家里的池子,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但深夜野外,下水不妥,万一叫人看见。 但她想玩儿啊。后半夜里无人上山,想必不会被看见;至于那个半天说不了一句话的王夫人,应不至于无聊到到处和人说水家小姐野外游泳吧?她都不知道她是谁呢。 沈溯微见她一眨眼便如鸭子一般凫到了湖心,唤是唤不回了,也是无言。再确认一遍四周无人,便随手捡一根树枝将她丢在池边的衣裳拨到一处。 徐千屿的衣裙是上好料子,指尖触碰上去,又薄又软。她年少好动,体温比旁人要高,那衣料摸起来,竟还隐隐带着些温热。沈溯微顿了顿,捏住衣角,手腕一抖,衣裳上沾着的所有白陶泥瞬间化灰湮灭。 沈溯微坐在水边,一面运转灵力,一面分一缕神看顾水中的人。他深知凡人脆弱如蝼蚁,好不容易带出来,若是不慎溺死了,那便是阴沟翻船。 运转了一个完整的小周天,徐千屿还在池心拍水戏耍;再做完一个,他睁眼,她已经捡了几个空壳儿的干果子穿成一串当浮标,乐此不疲。没见过这么贪玩的少女,默了默,他柔和开口道:“游了有一会儿了,水冷否?” 徐千屿知道王夫人约莫是等急了,婉言催促她上岸,观娘就时常这样子。也是扫兴,便故意道:“不冷。” 虽这样说着,看在王夫人还撑着病体的份儿上,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冒出头时,已不知何时游到王夫人脚下,两手扒着岸边,水淋淋地仰头挑衅道:“夫人来吗?” 沈溯微忽而直直地盯着她看。 却不是因为这话。 徐千屿自水中冒出脑袋,发上红菱和湿发一起贴在鬓边,脸上嫣红掉了个干净,洗出原本的面庞。她竟比徐芊芊还小好几岁,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她头上那一朵画出来的菩提花往下掉着彩,扭化半边,露出了额心一点朱砂。 朱砂艳红,和灵池之水的交相辉映,隐隐生光。 若没看错,这是他蓬莱仙宗,太上长老剑下法蛊,莲子连心咒。 太上长老有一把宝器轻红剑,刻毒至极。若是为其所伤,会留下一片经久不消的绯红印记,若是以剑尖儿轻轻一点,那便成一朵绮艳朱砂。 就和徐千屿额头上这朱砂一般模样。 听到徐芊芊婚事的那日,沈溯微听徐冰来和太上长老的侍下折鹤先是讲,掌门在凡间留有个本不该有的小儿。太上长老已闭关百年,将宗门事全权交由掌门,此次却专程传话,不让找了,但掌门还是想找回她。 后来徐冰来说:“按说也不该这样难寻。我走时除了本命剑,身上仅带着四件的法器都留下了,随便溯着一样气息都能找到位置。” “那为何找不到呢?” “呵。”徐冰来轻轻冷笑一声,难掩鄙薄之色,“倒是一样样搜了,五湖四海分散在四个地方。果然凡人商贾贪利,眼界短浅,估计我一走,便将法器都卖了吧。” 折鹤说:“恐怕如太上长老所说,是无缘了。眼下事多繁杂,还请掌门斟酌。” 徐冰来饮一口茶,半晌,冷淡地退让:“那罢了吧。” 然而帷幕之外,忽而窗洞来风,把青玉案上书页里的一页薄纸吹落到了地上,沈溯微弯腰一接。 便看见那纸面上以淡墨勾勒一个十三四的少女,旁边写了一个“水”字。 少女五官柔婉,额头上有一朱砂,但细看不是用笔,却是以轻红剑点上去的,正徐徐向外散着灵力。 也就是他看出画上门道这片刻功夫,徐冰来和折鹤忽而讨论起了徐芊芊和他的婚事,随后徐冰来撩帘送客。沈溯微在折鹤走到面前的几步中,飞速地以指将那纸对折,压在案上,随即静默跪下。 待折鹤走了,徐冰来侧头瞥见那页整齐折起的纸,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折起便代表任务他接下了。以往沈溯微以这种无言而默契的方式帮掌门办事不计其数,他过分聪明、沉稳、果决,如掌门手上一把趁手利剑。故而徐冰来极倚重他。 沈溯微已明白,掌门要对太上长老的指令阳奉阴违,他想私下寻那少女。 内室的话是留给他听的。 风吹纸落是刻意给他看的。 徐冰来想要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他。他可以不接,但偏赶上徐芊芊这事同时朝他压来。 这是拒绝徐芊芊婚事、叫徐冰来站在他这边的代价。 不过这事和以往用他不同,不是为了门派利益,乃是掌门自己的私事,还是因错误导致的私事。徐冰来便难得有些赧意。 “这件事也不急……尽力即可。不行便算了。你看着办吧。”徐冰来留了个活话头,说完便走了。 如今沈溯微隔着白纱看徐千屿的脸。 修士五感敏锐,隔一层纱,仍见清晰世界。徐千屿的年纪也恰好对得上,但容貌却和那画上少女不同。她的眼睛偏大,偏圆,看人的时候神气得有些盛气凌人。 不过,画像不准。 因为想来师尊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模样。 徐千屿已经爬上岸,山中热风从袖口钻进去,慢慢地把亵衣烘干。她也不想穿衬裙了,就偷懒低头直接围上两片襦裙。王夫人静静坐在她旁边,似在望着她,素白的衣摆当风而飘。 王夫人道:“小姐是哪一家的千金?改日妾当带礼上门拜访。” 徐千屿忽而睁圆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说:“你又是哪家的夫人?” “南陵南王长史府,王夫人。” “哦。”徐千屿点了点头,“那我是南陵北蔡公府的蔡小姐。” 徐千屿此时已经不生王夫人气了,且见她温柔雅静,还有几分亲近之意。其实她不介意和这夫人事后相交,她纨绔阔绰,相交的人可海了去,连狐狸都交。 但没办法,谁叫王夫人看见她游野泳了呢。为了观娘辛辛苦苦维持的脸面,还是江湖不见罢。 第17章 生辰(十二) 水府夜深寂静,小冬提着裙子快步行走。 她拿着小姐的令牌去找娘,娘见了她,高兴极了,但听说她是从小姐房里跑出来的,又露出担忧神色,责备她太孩子气,坏了规矩。 娘说,因为年纪大,她在绣房活计不重。而且领头的婆子知道她的情况,每五日给她放一天假,并配发令牌。以后她可以常过来找小冬,就不用母女分离了。 娘借用厨房给她煮了寿面,两人吃完了,说了一会儿话,娘就催她快回小姐房里。小冬赖着娘的怀抱不走。娘还是心疼她,便抱着她睡下。这样和娘在一块儿呆了两天,倒是幸福,但小冬开始逐渐思念起小姐来。想到小姐孤零零的一人在闺房里,烛光下,她的眼神那么孤单,小冬心里不是滋味。 这日,小冬四更天就睁眼了。她把准备的生辰礼物留在了娘的床铺上,帮娘盖好被子,便一骨碌起身,决定摸黑回了。 小姐不叫她半夜回来,但她还是决定轻手轻脚地回来,这样徐千屿一睁眼就能见到她。 但等她回到小姐闺房里时,发现屋里冷寂寂的,好像有些太静了。 她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久,鼓起勇气掀开床帐,大吃一惊:床铺是空的,小姐真的不在房里。 这么晚了,小姐去哪儿了? 难道睡在别处?但为什么床铺要摆成这样凌乱的样子,还放了帘,好像人在里面一样。 难道是出去如厕了?但又为什么迟迟不归呢。 小冬在床边地走来走去,忽然看见黑暗里面,那送风水车早就蒸干了水,停住不转了,更是骇然: 小姐怕热,这送风水车是常要丫鬟添水的,午夜添一次,能转动一宿。那便是在午夜之前,房里便没有一个人了。 “小姐……”外头大魔肆虐,小冬越想越慌张,转身便出门去,想去知会观娘,弄清怎么回事。哪怕搞错了骂她一顿,也好叫她心安。 小冬裙角匆匆扫过门槛,门边黑影一闪,正是那狐狸跳到了门后隐蔽处,龇牙咧嘴地看着小冬的背影。 徐千屿闺房的人是它调走的,之后它便一直看守在这里,防止小姐失踪叫人发现。方才它打个盹儿的功夫,竟叫小冬进到了闺房。 四更天了,小姐未归,估摸是凶多吉少。但毕竟尚未天亮,一切还有余地。万一惊动府上人,以观娘和水如山的性子,恐会立刻快马出城去寻。 若是真不凑巧从那魔物口中夺走了人,那魔物发起怒来,它和三娘可就都完蛋了! 狐狸眼看小冬连跑带走的背影,用爪子捡起几颗石子儿,飞快地在地上摆成一道迷魂阵法,随后一拍,大喊一声“去”。 小冬傻眼了。 她记得方才自己分明是出了院门,怎么一眨眼,又站在了院中。 小冬揉了揉眼睛,继续往前走,随即她慌乱地发觉这水府的格局变了:犹如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将她围起来。往东走,往西走,往北走,无论她往哪里的院门走,穿过了门,都会回到原地。 这四面宅邸静静的,夜里看来,影影绰绰,有点鬼气森森的味道。 “小姐……”小冬登时发出了一声细弱的哭腔,整个人吓得手足无措。水府夜里一直有人值守,她方才回来时候,还有人查看她的令牌呢。现在怎么会一个人都没了? 随即,她提裙朝随便一个房子走去,拍门大喊:“有人吗?” 那阁子里面是黑的,竟无人回应。 小冬又跑向另一个房子:“有人吗?小姐不见了!” 拍了半晌,也是一片死寂。 小冬慌了神,带着哭腔一个个宅邸拍过去:“救命啊,救命啊!有人吗!” 也不知这样胡乱拍过几间,忽而便有一间阁子,从里面亮起了光,随后传来了梨花木凳擦地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人拖着步子走到了门口。 半晌,门内传来了一个甜而柔和,却十分陌生的女声,静静道:“你在喊什么?” 终于见了活人,小冬喜极而泣,忙道,“奴婢是小姐房内的丫鬟小冬,小姐,小姐好像不见了!” “小姐?”那女人语气缓缓的,带着疑问,“你叫我。我一直在这儿啊。” 小冬一怔。她刚来府上不久,又大多待在小姐房里,不能确定是否有其他的小姐。但她肯定,这不是徐千屿的声音。 那屋里的女子又道:“你刚才说,你是在寻小姐吗?” “是啊!” “我在这儿啊。”那女人急切地说,“你是仙君派来的人,要来接我。” “奴婢不晓得仙、仙君……”小冬的眼睛睁大,有些迷糊了。 但那女人却急切起来,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匆忙地收拾东西:“小冬,快点帮我把门打开,让我出来。” “我……”小冬拽了拽门,忽见得门外有一把锁,随着她的举动晃荡,“这门是锁着的,打不开。” “我晓得。”那女人忽而变得镇定,那声音循循善诱,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钥匙就在右边第三个花盆 小冬掀开花盆,果真看到一把钥匙,拿来在那大锁上一转,抖着手把锁卸下来。 “我还要令牌。”门内人说。 “啊?” “快点啊。”那女声催促道,“把我的金箔令牌给我从门缝塞进来,我出来,帮你找小姐。” 小冬求告无门,慌乱之下,只能指望这夫人帮她,便含着眼泪把手里的金箔令牌从门缝塞了进去。 然而还没等到这扇门打开,狐狸这边石子“咔嚓咔嚓”碎成了粉末。它到底修为不够,迷魂阵维持不了多久便失效了。小冬感觉自己面前景象忽而扭转蜷曲,像隔着火上烟雾看去,像在做梦一样。 她呆呆地仰头看着,待烟雾卷到了她脸上,她承不住这力量,终于昏倒在了地上。狐狸追过来,见小冬跑了西厢房这边,警觉地四面瞅瞅,拖着小冬的脚踝,将她拖走了。 小冬醒来时候,晨光熹微。 她反手一摸,发觉自己躺在徐千屿闺房,自己那张小床上。 她急忙翻身而下,踉跄几步,掀开小姐的帘子查看。 帐子里面,徐千屿正好好地背对她睡在床上,睡得很熟,以至于她掀开帐子,她都没有惊醒。 “小姐……”小冬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肩。 “真吵。”徐千屿拧起眉,胡乱拍开她的手,睫毛颤动,眼睛都没睁开,便又昏睡了。 昨儿天快亮了她才甩脱王夫人,回来躺下,她快困死了。 小冬松了口气,放下帘子,却握着被拍痛的手笑了。她确定自己昨夜应该是做了个极为可怕的梦,梦到小姐不见了。她还梦到自己半夜去叫人,结果走不出院子,四面房子都变成了一个样。 她忽而想到什么,摸摸自己腰间,不禁茫然。 小姐给她的金箔令牌,却是真的不在身上,不知道掉在了何处。 徐千屿这一觉睡到了中午。 她是叫鞭炮声惊醒的。那炮声如雷炸响,喜气洋洋,持续时间极长,她烦闷地捂着耳朵,然后把被子蒙在头上,最后还是被强行叫醒了。 她叫小冬去院里叫人,把放炮的人捉住打一顿。 小冬俯身在她床边,为难地告诉她,打不成,因为是城外在放炮。 清晨一位姓徐的仙君,宣布肃清了城中大魔。 南陵城现下解禁了。 故而全城都在放鞭炮、游街,庆祝一段时间的安宁。 “姓徐的仙君。”后来,待徐千屿清醒了,坐在妆台前一面梳头,一面喃喃。 徐,徐见素,二师兄,黑红二色的凌波剑…… 就这么巧吗? 又思及那庙中妖魔,白陶泥,还有王夫人诉说“叫花鸡”,徐千屿开始跟那野鬼搭话:“喂,你真是野鬼吗?” 系统已默了有十余日,这一刻,它悲愤的声音顿时如滔滔江水冲垮了堤坝:“你说呢!!我不是跟你讲了吗?不是讲好几遍了吗?徐千屿,你为什么不信?啊?” “你不信我,却信那狐狸,我真的不明白!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被她做成妖魔的小甜点了?啊?” “我是可云,我要发疯jpg,啊啊啊啊!” 徐千屿皱着眉聆听,很是嫌弃的模样,半晌,她的唇瓣冷冷一动:“原来你叫可云啊。” 系统:“我……” 它死了算了。 至于水府后院那只狐狸精,见小姐全须全尾地回来,惊骇不已,又闻恰好有修士路过南陵,荡平妖魔,不由又喜又忧。喜的是,那魔物再也威胁不了它这脉狐族了;忧的是,这桩事若是叫小姐知道了实情,它就惨了。 故而,自徐千屿一回来,这狐狸对她俯首帖耳,极尽谄媚,只说三娘感激不已,只是忽然受伤,等养好了便立刻来给小姐驱鬼。徐千屿也如往常一般,给予些小小的金银赏赐。但狐族到底敏锐,它还是隐隐有些不安,感觉小姐看它的眼神,仿佛带着些微冷意。 它觉得自己最好还是收拾包袱细软,趁早离开水家为妙,但却不舍立刻动身,因为过两日便是小姐的生辰。每年徐千屿生辰都有丰厚赏赐,它贪恋那些金银,还想在小姐身上捞最后一笔。 徐千屿的生辰将至,水家上下也热热闹闹装点起来。 年年都在城中大办,这次在府里过生,人人都很重视。府上也在试炮,噼里啪啦的,将徐千屿吵得心烦意乱,以至于小冬忧愁着脸跟她说金箔令牌丢了,她摆摆手说没事,不就是一个令牌,回头叫观娘留意,若是谁捡到了,叫他们立刻交上来。 花厅里,观娘悄悄问水如山,给徐千屿准备了什么生辰礼物。 无论她怎么问,水如山都但笑不语,只摇摇头,意思是保密不说。 观娘道:“唉,老爷,您就告诉了我吧。什么好玩意儿,也叫我观瞻观瞻。” 她哀求半晌,水如山终于没忍住:“我见千屿对生意还是有点兴趣。不如把南边那两个商铺送给她,叫她顽去,赔了算我的;赚了算她的。” 观娘转念一想,脸色变了:“那两铺子一个是卖首饰,一个是卖衣料子兼裁衣的。” “是啊。”水如山道,“她不就喜欢这些。” “不行,你换一个吧老爷!”观娘顿时哀嚎,“我也是准备了珠花和新裙子,你看这不是撞上了。” 她挑了好几个月才精心挑得一件裙子,哪成想水如山直接送一个衣料铺子。 水如山听得原因,笑得差点呛水,任观娘拉扯,摆摆手坚决道:“不换。要换你自己换去。” 这时徐千屿睡醒进来,二人双双敛了笑容,正色起来,只是水如山还淡然擦着溅到嘴边的茶水。 吃午饭的时候倒是十分安静悠闲。 观娘言说起来:“现在解禁了,这路上,嫁娶的和夫妻骂仗的一样多,连王长史家也鸡飞狗跳。可见封禁这段日子,夫妻整日待在一块,再好的感情也待得相看两厌了。” 水如山奇了:“你还知道官家的事。” “咱们附近不就这一个要紧的官,不看他看谁。”观娘道,“也不是我探听的,还不是小厨房的梁厨娘成日里宣扬,想不听都不成。” 徐千屿忽而插话道:“为什么闹?” 两人都惊讶地看她。 观娘笑道,“都是些鸡零狗碎,小姐不必知道。” “想要我不问,那你别提啊。”徐千屿扬起下巴,“快讲。” 观娘一笑,宠溺地“是”了一声,才道,“这不是王夫人瞒着王长史带府上人,深夜出门去白露寺上香吗。那时王长史昏着,等醒了知道,大为光火,要责罚他夫人。” 水如山道:“危险期间出门,确实应该知会家主一声。不过这王长史何必发火,人家还不是一片好心为了他。” 观娘冷冷道:“王夫人出身寒微,几年前才从乡下接出来,太拿不出手,怕不得王长史喜欢,他早想换了人罢。谁知道这理由是真是假,说不定是借题发挥。” 徐千屿忽而一惊,才觉察手里的筷子断成了四截,只得悄悄抖在了帕子里藏好,站起来又拿了一双。 自从泡了那个山上的池子,她身上这股力量更充裕了。稍微心情不好,便是摸什么坏什么,不能吓到外祖父和观娘。 徐千屿听得王夫人原来是为丈夫祈福才冒险上山,心里很不爽。她想起那极为安静的白裳夫人,这一路惊险,遭了魔不说,还在庙里差点被人轻薄。那王长史什么也不知道,却还想着换新人。 她心烦意乱,忽而觉得王夫人好可怜,又觉得,得叫人去打一顿那王八蛋。 第18章 生辰(十三) 徐千屿手下的丫鬟们在院子里乌泱泱地聚在一处。 刚才小姐说,她要去王长史家,谁随她一起,奖励十两银。说完大家一窝蜂地排上了队。 松柏拉着徐千屿衣袖苦劝:“小姐,虽说解了禁,可有人说,昨夜里又看见妖魔影子了,还是观察一下,先不要出门吧。” “妖魔影子?”徐千屿不为所动地点着人数,“不是说徐仙君把他们都消灭了吗。” 徐千屿觉得,比起“有人”,她更相信二师兄和凌波剑。 “哎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自小乙走后,小姐对男丫鬟们一夜间失去了兴趣,这些少年便都被安排在了别处。松柏如今归在观娘手下跑腿,从此继承了观娘的意志,希望徐千屿先安安生生地在家度过十四岁生辰。 徐千屿转向丫鬟,下颌一抬:“你们听到松柏说的了吗?可能会有妖魔,谁不敢去,出列。” 丫鬟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以表现视死如归的坚决,没一个人动弹。 开玩笑,都解禁了,那可是十两银。 松柏看看小姐,又看看丫鬟,气不打一处来,顿了顿,恨恨地道一声“好”,随后自己也跑进队列,站到丫鬟们旁边,梗着脖子肃立成了一个兵。 徐千屿憋着笑,没有讲话,眼梢在人群中一扫,勾勾手指,精准地把混在里面的小冬挑了出来:“你,出来。” “为什么啊?”小冬揪着裙带,委屈极了,“小姐,我能随你去的。” 徐千屿依稀记得小冬是个曾被魔吓破了胆的,既有妖魔影子,那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便专断地替她做了决定。 “哪儿那么多废话。”徐千屿冷冷道,“你就是不许去,留在家把我的屋子擦一遍。” 小冬委屈巴巴应一声,从队列中出来,垂着脑袋地回了阁子里。 徐千屿道:“再问一遍,你们是哪家的丫鬟?” 丫鬟们齐声道:“蔡家的。” 徐千屿满意点点头,带着剩下这些丫鬟,浩浩荡荡地杀去了王长史府。 到底是官邸,王长史府的苍青色院墙,比水家高些,还有气派的雕砖,顶上抹了平,没有玻璃片。那样乱七八糟的不好看。 还未靠近,徐千屿便听到里面嘈杂声音。 “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想太难为你。东西都收拾好了,知你娘家清贫,房契银两都给了你,今夜便动身吧。”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默然不语,那偏冷的男声又道,“怎么,你还跪着不起,难道非要让我把你关进柴房里?” “……” “来人,把夫人拉进柴房去。” 随即是一阵乒乒乓乓,夹杂着男人的一连串濒死般的咳嗽,那男声虚弱道:“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拉不起吗?” 院墙外,徐千屿拿眼睛一瞅松柏,松柏就条件反射地蹲在了墙根,徐千屿撩起裙子便往墙上爬。 “……你一个妇道人家,深夜上山,又甩脱家丁独行,彻夜不归。你说你没做那等事情,可是别无旁证,我王家的清誉,可担不起你这般败坏。” “谁说别无旁证?”忽而一句娇叱从头顶横出。 站在檐下的男人惊而抬头,叫徐千屿看清了他的面容:王端二十多岁,果然有一张温文隽秀的面孔,可以想象他年少时打马游街时的潇洒模样。只是病了月余,他骨瘦伶仃,长衣松垮,伴随着咳嗽,额角青筋如蜘蛛网一般忽显忽隐,眼眶也微微发红。 院里站满家丁,围着一个孤零零跪坐在地上的白影,正是王夫人。 家丁们见高高的院墙上爬上来人,纷纷一惊,忙要操持武器护院,王端却手一抬,将他们制止。 随后大家看清那墙头上趴着的是个打扮富丽的少女,她竟不以帷帽遮面,还着裙子爬坐在他人墙头,王端朝她看去,她也不羞不躲,直直瞪了回去:“那天晚上,你夫人没会旁人,是跟我在一块呢。” “你是谁?”王端咳嗽两声,皱起眉,估摸怕丢人,压低声道,“这我家内务,关你何事。” “我是水家的小姐。” 松柏在底下苦着脸欲言又止,拽了拽小姐的裙摆。 不是,我们不是蔡家的吗? 徐千屿反手拍他一下。他们看不着,院子里站着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到这个地步,信口诌的蔡小姐便压不住人了。 众人听到徐千屿身份,面色都一变。 水家小姐在南陵是出了名的纨绔,有一个诨号叫“南陵菩萨”,她和那些富家子弟混迹一处,打马上街都不换骑装,除了不杀人放火,好像什么都干,出格事儿干多了,倒也觉得见怪不怪。又见这少女年纪小,倒也跋扈得可爱,家丁们便垂手而立,全当看个热闹。 “原来是水小姐。”水如山是南陵首富,生意广布,王端的语气客气了几分,“你……你坐在那里怕是不妥,若是想跟某说话,来人,把小姐请进来一叙。” 家丁打开大门的功夫,水小姐已从墙头一跃而下,随后十几个丫鬟鱼贯而入,整整齐齐涌到了她背后,看上去显得人多势众。 徐千屿歪头瞥了王夫人一眼,对方垂眼看着地面,面色平静,没有看她。 王端道:“怎么,你现在说吧。” “你夫人不愿走,你便想把她关进柴房。”徐千屿张口便骂,“王长史,你是人吗你?” 这下不光是家丁骇然,连王夫人都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只是那眼神有些莫测。 王端脸色变了,一阵猛咳,好容易缓过气来,抚着胸口虚弱道:“水小姐,谅你年纪小,我不同你一般见识。我们两家素无来往,我夫妻间事,没你一个外人置喙的道理。” “你要是娶了别人,我自是外人。但你夫人是我的姊姊。”徐千屿哼道,“你敢凭空污我的姊姊清白,我当然要过来为她主持公道。” “哦?”王端怔了,半晌,却看向王夫人,语气有些凉凉的,“你什么时候,还同水家小姐沾亲带故了。” 徐千屿见王夫人要张口,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忙道:“就那天晚上认的。” “既如此……”王端看着王夫人,唇边现了一个浅浅的冷笑,“我们王家是容不下这尊大佛了。水小姐和月吟情谊如此深厚,怎么不干脆把你‘姊姊’接回水家去?” 徐千屿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不要脸的男人,毫不认错便算了,还敢当面挑衅她,眼睛都瞪大了,半晌,一抬下巴,冷道:“好啊。” 王端:“……” 沈溯微:“……” 他在王长史府布局良久,就差最后收线一步,谁能想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个丫头,这个节骨眼儿上要将他带走。 松柏从背后狂拽徐千屿的裙摆,这是什么烫手山芋,就敢往家里揽? 徐千屿任他暗示,纹丝不动,半晌,王端额角那青筋闪了又闪,也赌气一般笑出了声:“好啊。左右东西都装好了,那,走吧。” 然而,徐千屿却朝他伸手:“和离书拿来。” 徐千屿顿时感觉松柏快把她的裙子拽掉了,揪住裙头用力地往上提了提。 松柏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若是观娘知道,小姐莫名地跑到别人家去,把人家夫妻当场闹和离了,他还有命吗?何况和离书一出,王夫人可就回不来了,到时真成了送不走的菩萨。 王端立在檐下,半面阴影笼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神色有些难辨,他思忖了片刻,竟真的招手:“来人,把和离书拿来。” 和离书到了徐千屿手上。 她看了看,左下角签了王端的名字并盖印,但旁边空着,大约是留给王夫人的。这和离书竟是备好签好的,可见王端对这件事早有打算。徐千屿神色嫌恶,立刻替王夫人做了决定:什么狼心狗肺的脏东西,不要了。 她的男丫鬟们,哪个不比这个好? 因为不辨真假,她看完后把和离书递给了松柏。松柏哪里看得懂,绷着脸看了半天,装作确认的模样,高深地点了点头,又传给了旁边的丫鬟。丫鬟们大多不识字,一时为难,但又记得小姐的叮嘱,要给她撑着面子,只好学着松柏的模样,看一会儿,再点点头。 王长史和夫人的和离书被这么样公开传阅了一圈,传得王端脸都沉得能滴水了,才传回到了徐千屿手中。徐千屿将纸一折,揣进袖中,再不看王端一眼,走到王夫人面前,伸出手道:“走罢。” 见此状况,王端默默无语,转身回了屋内,又摆摆手,家丁纷纷让开。院子一瞬便空了下来,只剩下坐在地上的王夫人,和堆在旁边的旁边的属于王夫人的箱箧、包裹。水府的丫鬟陆续上前,将它们搬到车上。 沈溯微看着面前金丝袖衫中伸出的一只雪白的手掌,抬头。日光之下,这少女精心穿戴起来,面如至满之月,花树堆雪,额心点红,眼里带着些不耐烦,更见漠然骄气。 其实走与不走,对他不重要。走了,也能回来。 只是,昨日她捏造身份诓骗他,他没有戳穿,有意放了她一回。今日,为何又自揭身份,自投罗网呢? 徐千屿见那双干净而空寂的眼睛久久地望着她,却仍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随后,王夫人垂睫,慢慢将手放在了千屿伸出的掌上,那双素白的手,忽而反握住了她。 第19章 生辰(十四) 观娘听人回禀,当场就水服一丹清心丸。但既是小姐的座上宾,整个水家只好以礼款待。 王夫人暂被安排在小姐闺房旁边,有两名丫鬟照拂,每日送上精致餐点。 来时,沈溯微见家丁们端着许多盆栽往院落内布置,还有人架着梯在匾额上挂上彩饰,便道:“贵府近日有喜事?” 徐千屿随口道:“哦,是我要过生辰。” 沈溯微一怔:“十四岁了?” “你怎么知道?” 沈溯微默了默,不答反问:“是哪一日?” “后日,还是大后日来着。” 生辰每年都是那个样,已不新鲜了,徐千屿便也不太上心。而且,过了这个生辰,以后都要戴帷帽了,有什么好开心的。 沈溯微听罢,点了点头:“这两日小姐便好好在家待着吧。” 徐千屿蹙眉,觉得好奇怪。 她的院落有毒吗?只要踏进这个门槛儿,人人都成了观娘。 沈溯微在水家呆了半天,便被叫进小姐闺房。 屋内宽阔沁凉,徐千屿把他拉到案前,将一根笔蘸好墨塞进他手里:“签吧。” 案上平展展铺着那张和离书。 ……他还不能签。 他不是王夫人。 徐千屿见王夫人不动,惊讶道:“你不会还舍不得他吧?” 王夫人开口:“到底夫妻一场……” “可是他都那样对你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徐千屿对王夫人的优柔寡断感到不可思议,“你知道吗?他早不想要你了,他想换一个新老婆。” 一旁添香的小冬手一抖,顿时用力清起嗓子,小姐这话也太直白了,哪有往人伤口这般撒盐? 徐千屿忙住了口,慌乱地喝了一口茶。 她将王夫人带回府中,观娘已经委婉地教育过她。 观娘说,夫妻间事,有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便干涉。倘你强行介入其中,你觉得是帮她,人家却说不定反而恨上你。 “夫妻间事”可真是不可理喻。 眼下王夫人不愿签和离书,便算了罢。 只要她住在这里,每天劝一劝,总有一天能说动她签。 王夫人又被送了客。 从东厢房推开窗,便能看到小姐的院落。沈溯微久住仙门,很久没有看到这么有烟火气的人间。 丫鬟们聚在小姐院中踢毽、玩瞎子摸象,笑如银铃。徐千屿坐在半晃不晃的秋千上,却不参与其中,只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给她们当裁令。 他不由得静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后抬眼,看向天穹。 四面屋檐裁出四四方方湛蓝的天,犹如一片凝住不动的水。 这院子对她而言,还是有些小了。 沈溯微白日被徐千屿拉去一通劝说,他静默听着,权当清修。晚上便走出厢房,在院墙上贴一张蝰符,待金色波纹荡开,从容穿墙而过,离开水府。 但这一日,他刚贴上蝰符,忽然听得身后道:“你要去哪?” 沈溯微五指一顿,符纸收回袖中,他扭过身,便见徐千屿站在院中,面色沉沉地仰看着他,满眼愠怒。 徐千屿是真的恼怒,她觉得这几日的口舌都白费了,王夫人白天假装唯唯诺诺,晚上偷偷要往家跑,怎么有这种扶不起的泥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你不会是舍不下你那位夫君,晚上还要去陪陪他吧?” 王夫人白裳飘动,半晌道:“……妾去办别的事情。” 徐千屿见她撒谎狡辩,更是不喜,冷笑道:“好啊,刚好我睡不着。你去干什么,带我一起去。” 可她心里一怒,王夫人身前那片墙壁“咔嚓”突然裂了缝,“扑簌簌”掉下许多粉末。徐千屿一惊,望他的神色便有些虚掩。 沈溯微一看便知怎么回事。 想来她身负灵根,天生能吸收灵气,却长到十四岁还未曾引气入体,不能将灵气转化提炼。前两日又泡进了灵水中,体内灵气暴涨,她的灵府却仍是出生时那一个小池,池满则水溢,溢出的灵力乱窜,难怪她躁得半夜睡不着,留意到外面的动静。 沈溯微便道:“把手给我。” 徐千屿不知所以,握住了王夫人伸出的手。那只手微凉,将她一牵,仿若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水流沿着掌心,缓缓地流动至四肢百骸,周身说不出的顺意。 随即王夫人旋身,拉着她回了闺房内,到了案前,他单手铺开纸,又取一根笔,在和离书上利落地签了名。 “干什么?”徐千屿惊讶。 王夫人边签边平和道:“你放心,我与他已恩断义绝。只是尚有些东西落在家里,此去拿回。” 说完这句话,纸上墨迹恰好干透。王夫人将其一折,递给徐千屿。半晌,柔和地问:“你还去吗?” 徐千屿拿着和离书愣愣地看着她。 她不明白王夫人怎么就突然间拨云见日开了窍,利落地签下了和离书。何况自己的和离书,塞给她干嘛?好像是为了叫她满意才签的一样。关她何事? 但咂摸一下,忽而明白过来: 王夫人刚刚是在安抚她。 如此行事,便是与小儿讨价还价,盼她开心了,满意了,就不要跟去了。 可惜了王夫人不了解小姐脾性。 水府上下的丫鬟都知道,徐千屿最恨别人把她当小孩子哄,当下她便阴沉了脸:“凭什么不去?这水府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想跟去,你就得带着我,你若是撇下我,滚出这府门,就别再进来了。” “……那走吧。”沈溯微叫她噎住,不欲再她纠缠,转身便走。 只是走了两步,徐千屿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袖子,随即一只手探进来,似乎在摸索着他的手。 刚才帮她调息,想必她得了些趣味,一松开,便又躁起来了。沈溯微眼睫一动,没做声,一把反握住她的手。 徐千屿见素来温柔的王夫人忽而撇下她,焦躁气恼,但王夫人默然将她牵住,她又安定踏实下来,便任她拉着走了。说来也奇,一路上竟畅通无阻,都没遇到一个人盘问一句。 二人出门不久,小冬从阁子里追出来。 自上次做噩梦以后,她总是睡不踏实,半夜要醒来一回,悄悄掀开帘子看小姐还在不在。 今日小姐又不见了。她打开角门时,看见远处有两个影子。又去东厢房敲开门问了问,确认小姐应当是和王夫人一起走了。 虽说小姐有伴,可大半夜的,两个柔弱女子,到底叫人担心。小冬拿不准主意,便叫松柏起来。 松柏一听小姐是和王夫人一起往东边走了,一面穿衣一面道:“坏了,恐怕是回王长史府上了。” “王长史府上?” “那王长史,不是个好人。”松柏说,“他家还有好多凶巴巴的家丁。” 小冬登时花容失色:“那怎么办,小姐没带人,万一在那处吃亏。” “我去叫观娘。”松柏蹬上鞋子就要走。 “别,小姐虽胆大但不冒失,万一是同那边说好的,不想惊动观娘和老爷才半夜而行。明天就是小姐生辰了,大喜的日子,别闹她不愉快。” “那你说呢?” 小冬提起灯笼,澄黄的光照在她决断的脸上。上次小姐说什么都不让她出门,硬把她一人留下,叫她难过了许久。她哪有那么胆小? “你跟我说王长史府在哪,我们悄悄跟上,再拿一束炮,和院里人商量个暗号。倘若没事,我们顺便将小姐接回来,也不惊动他人;倘若是有事,便点一簇‘满天星’,叫人增援。” 松柏一听,也觉得有理:“走,我和你一道。” 徐千屿随着王夫人长驱直入王长史府,仍然无人阻拦,不由得诧异。但方才路上,王夫人和她约法三章,叫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多话,最好是不说话。 徐千屿也知道,自己开口,可能会将事情搅闹得不可收拾,看在王夫人恳求的份上,不情愿地闭了嘴。 二人走进一个很暗的阁子,桌案上只有一盏微弱的烛,那光甚至没有窗户透出的月光亮。桌案上整齐地摆有书卷,纸张,砚台,又悬一排笔,披着幽暗的月色。大约是书房。 王夫人松开她,仰头查看门窗,柜子。视线扫过一遍后,坐在了案前。 徐千屿无聊,看见书桌上摆着几个敞开的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东西。便拿出来瞧,里面装的竟然是崭新的绣花鞋垫。那针脚密密匝匝,绣工细致精美,每一朵花都好看,徐千屿一片一片翻看,竟然绣满了十二月令花。 另一个盒子里也是绣品,各式各样的手工制的抹额,摸起来柔软又舒服。 徐千屿不禁问:“这都是你绣的?” 难以想象,那双清冷无情的眼睛,也能在灯下日复一日补着这样的针脚。 王夫人垂眸瞥了一眼千屿手上绣品,却没有作声,似是默认。 “你怎么回来了?” 背后忽传来人声。徐千屿一惊,回头,竟是王端站在书房门口。 月光照着他病气苍白的面孔,显得他眼眶更红,他惊讶地望向王夫人,神色有些焦躁。 “妾有东西……” “什么东西?取了便快走吧。”王端急促地打断,他站在门口,胸口起伏,俨然是用力忍耐着咳嗽。 王夫人却没有起身:“你我夫妻一场,缘何如此提防。” “我们已经……咳咳……和离了,算得什么夫妻。”王端手抚胸口,随着剧烈的咳嗽,他额角那蜘蛛网样的青筋越发明晰,似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一鼓一鼓地跳动,仿佛要挣脱皮肤而出,“再不出去,我便……报官了,告你一个私闯官邸,入室盗窃。” 王夫人站了起来,竟笑道:“好,那你去啊。” 徐千屿让她反手一拉,便按坐在椅上。 她一步步朝王端走去,幽柔之气数步内便被莫名的清寒取代,如身携料峭西风,气势忽而变得压人至极。 王端眼睁睁看她靠近,于口中挣出一声虚弱的低吟:“月吟,走吧。” 王夫人走到面前,将他当胸轻轻一推,竟推得他踉跄后退几步。王夫人道:“夫妻间事,不当小儿面说,我们去外面。” 说罢,回眸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忽觉这屋子瑟然生寒,两肩似有一对掌一压而下,将她按在椅上,动弹不得。 王端第二只脚马上要退出门槛。 变故在此时陡然发生。 一个提着灯的人影从后面跑来,那澄黄的灯笼光忽而照亮了王端半张惨白的脸。 王端像畏光一般,眼睛忽而瞪大,而瞳子霎时缩小。随后那蜘蛛网一般的青筋毫无征兆地挣开皮肤,于王端惨白的面孔侧边,血淋淋剥离出了另一颗“头”:这脑袋没有五官,黑黝黝的黑气暴涨,野兽般暴怒地张开大口,反身一口便将来人吞吃入腹! 同时,“王夫人”袖中金剑迸射而出,一分为三:一把钉入王端胸口,一把钉入腹部,将其狠钉在墙上;另有一把“噗嗤”一声将那黑气构成的脑袋从颈上贯穿。魔物不及咀嚼,受力张嘴,“哇”一下,又将人囫囵个儿地吐了出来。 松柏跑近了,瞧见地上的人,来不及点上“满天星”便腿一软跪倒在地:“小冬……” 那颗魔物脑袋喘息半晌,没了声息,半晌,如小冬的灯笼,咕噜噜滚落在地。 第20章 生辰(十五) 徐千屿眼见这惊骇画面,又听得松柏的声音喊“小冬”,简直难以置信,心里一沉,一使劲,竟破开那股威压从椅上站起来,想亲眼去瞧瞧地上那个人。 沈溯微将芥子金珠一抛,松柏和地上的小冬一并消失,金光又如一道波澜横来,将千屿一把拦至案后。 但在那金珠打开的瞬间,有一道金光逃窜而出,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白衣的女子,那女人鬓发汗湿,风尘仆仆,哭着叩头,口中哀求道:“求仙君放过他。” “求求您饶他一命吧,仙君,求求您了……” 沈溯微见跪在地上的是真正的王夫人杜月吟,也有些意外。 这芥子金珠内部空间像是一座密闭的阁子,难辨时间流逝,若非时时刻刻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有强大的念力和决心,怎会在空间打开的一瞬,抓住机会闯出芥子金珠。 三道金光剑影“嗤”地拔出,王端的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剑影游鱼一般首尾相接,旋转着凝化为一把金光流转的虚影,握于沈溯微手中。 “我不能放。”沈溯微垂眼看着与黑气交绕在一起的王端,平静道,“他入魇了。” 既是凡人,便难免在某一场景下有嗔、怒、妒、恨、恶,这些情绪散于空中,与灵气相结合,滚雪球一般渐具形态,便成为魔。 魔四处游荡,没有思维,仅有恶念,吞食生灵。 这是向外剥离了人的魔。 另有一种,植于人身,光影随行。越是内敛自省、不形于色的人,越容易向内滋生心魔,称为“入魇”。 因魇就是人,人就是魇,二者同一具身体,混沌难辨,入魇之人,无法用任何法器探知,只能凭经验判断。 十几日前沈溯微在白露寺隔帘听得僧人转述王夫人祈福之语,仅有些怀疑;看见王端惨白的面孔,便有五分猜疑; 待化身为王夫人,在书房布下法阵,近身将他激怒,见他皮肤之下,隐有魔形涌动,便已有九分确定。 王端并非忽然生病,而是从那时起入魇了。 “入魇之人,难抗魔性。他白日正常行走,晚上便不能自控。我来之前,南陵大魔吞噬妇孺,有他的一份。日后他会全然魔化,世上没有王端,只剩它了。” 这魔物狡猾,它日益壮大,将王端的身体血脉吸食得气息奄奄,却不脱壳而出,而是留下它当做掩体,一旦城中有修士扫荡,便龟缩于内,借着王长史的身份骗过徐见素。 而王端到底是有点文人骨气,竟与之相抗数十日之久,仍顽强地保留了一丝神智。 王夫人趴在地上,泪珠连缀而下,不住啜泣。 她总算明白为何王端自生病以来,便性情大变,时而脾气暴躁,时而阴阳怪气,处处刁难她,不叫她近身侍疾。 那魔物控制着他,他无法说出真相,只得恶语相向,想方设法,要将妻子送离身边,以免被他所伤。 那道素白的身影默了片刻,又拼命地叩起头来。 王端看着她,不忍道:“月吟,算了吧。” 他二人虽是年少夫妻,但感情淡薄。杜月吟是邻家之女,是母亲为他强娶,她喜欢他,对他好,对他母亲更孝顺,他也便受了。 这女子柔弱胆怯,长久地同他无话可说,新婚时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如今她却敢强闯芥子金珠,为他求告。也敢在魔怪肆虐时,深夜上山为他祈福。 他知道她喜欢他,但是没有想到她的感情可以浓烈到这一步。 他素来醉心功名,虽未曾娶妾,但也很少留意妻子的一言一行,同她相敬如宾,便自以为尽到责任。但他却在清晰地知道自己体内异变,前途尽断、时日无多的时候,忍不住开始在书房整宿翻看杜月吟曾送给他、却被他随手置于一边的东西,仿佛抓住生机: 她绣的鞋垫,抹额,钉的扣子,给尚未存在的小孩子做的小衣。 一针一线,密密斜织。她做的时候,饱含爱意,至于料子柔软,针脚细密,他抚摸的时候,也不禁露出一点笑容。 怎么说呢,他在注定要失去她的一段日子中,有点喜欢上她。 如果能有机会的话,大约能重新相识,做一对恩爱夫妻。但可惜,时不再来,世无如果。 他这具躯壳早就被挤占殆尽,如同一张空荡面皮,只剩下这一缕残魂。那魔物葬身之日,也是他辞世之时。 沈溯微默然不语,剑尖停于空中。 他们晓得,这是留给他们夫妻二人最后说话的时间。但是杜月吟只是啜泣,而王端张口半晌,也只说得出一句:“月吟,对不住。” 王夫人少时便仰慕王端。少年英才,冰雪聪明。他待她总是淡淡的,甚为矜冷。不过他人不坏,去繁花似锦的长安转了一圈回来,也没带回任何娇娘,府内唯一的夫人还是她。 她知道王端不爱她,但默默陪伴在他身边已让她满足。烛下她静静绣花,抬头眼见他聚精会神持卷看书,便也能面含微笑,轻轻咬断线头。 她从无一日敢幻想王端爱她。 可是如今王端爱她,却唯有两句话。 一句是,对不住;一句是,算了罢。 沈溯微一直以灵气操纵剑影,现下首次将长剑显形,握于手中。 徐千屿知道接下来的画面将非常骇人,她却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 那剑尖刺入王端身体内,缓缓向下,王端抖了一下,低下头去,似是明白沈溯微要做什么,竟向他轻轻道一声“多谢”,随即尽全身之力,颤抖着手为自己整袍抚领,闭上双眼,面上竟显出了一丝解脱之色。 那长剑剑刃锋锐,如一把剖刀,一根绣针,穿梭游走,冷静至极,仿若不是在血肉中穿行,而是在雪地中绘制一幅写意画卷。他手法极为利落,不出片刻,那折磨王端的月余的漆黑的魔物被干净地连根剔除,撇在一边,金光自剑尖燃起,顷刻间将其烧灼成灰。 地上只剩平整躺着的王端。 沈溯微垂睫手抚长剑,将其入鞘,王端的身体表面结出一层霜雪,片刻又“哗”地尽数消去,将满身血痕伤痕带走,留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具尸身。 “将他敛了吧。” 话间帷帽上白纱飘落,覆盖于那尸身之上。 沈溯微行至内室,解开金珠之力,拉住站在案前的徐千屿,出了门去。 杜月吟跪在地上,心如痛绞,只剩默然垂泪。 忽而有一张纸飘落身边。她捡起一看,竟是一张和离书。在王端的名字和盖印旁边,“杜月吟”三字墨迹被灵气缓缓地抹除,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和离书上,最终还是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 倘若她不愿意,这份和离书,可以永远都不作数。 徐千屿边走边急急地问:“小冬呢?” 沈溯微道:“在芥子金珠内,灵气可将她血脉暂封,伤口包裹。性命无虞。” 随即身边人停下来,怎么拉也拉不动了,沈溯微驻步回头,便见徐千屿甩开他的手,仰头望着他,那琉璃珠一般的眼睛里,倒映着一种戒备之意:“你是谁?” 沈溯微看着她,缓缓道:“蓬莱……” 蓬莱。 徐千屿亲眼看见王夫人是仙门修士伪装,先是十分意外,随即心内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个修士的到来,如惊天一剑,会划破她现有的生活,好像戳破一场短暂而繁华的幻梦。 自那个噩梦起,现世的梦就在缓缓地破碎,她在醒来。 但他是谁呢? 徐千屿真怕他说出“沈溯微”三字,细思起来,这人像极了师兄。但她记得师兄所持剑叫做“苍阙”,是一把铁剑,出鞘时呈现一种锈迹斑斑的苍青色。 师兄本是水灵根,但越练剑越快,剑风越寒,后化为御霜,再化为操纵冰雪,以至于到了最后,一剑封喉,而不见苍阙,无人敢近其身。故除了她,少有人知道苍阙的真面目。 苍阙实在太平平无奇。 他可没有这般华丽如金光游龙的袖中剑。 沈溯微却没有说出姓名,只是道:“我们先回去吧。” 徐千屿记挂小冬,便也不愿纠缠。 小冬从芥子金珠中放出,被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抬到了床上。 她被魔吐出来时血淋淋的,将松柏当场吓昏。出来时却如王端一般被霜雪清理去血污,除了脸上、手上有擦伤淤血,倒看不出什么严重的伤势。但她人事不省,脸色和唇色都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发青。 徐千屿守在床边,直到郎中连夜赶来,翻睑诊脉,烧水喂药。 小冬是手指骨折,多处擦伤,约莫受惊过度,虽喝了药,却一直身处梦魇中,没有醒来。 徐千屿搬一把椅子坐在她床边,将那个被踩扁的、溅上血珠的纸灯笼拿在手上转来转去,静静地看。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晨光熹微。天亮了,鸟雀开始脆鸣。 沈溯微忽而说:“你去过生辰吧,我可以在这里看着她。” 徐千屿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一眼。 过生辰,她过了这样的一晚,过什么生辰。哪还有心情去过生辰? 可却有丫鬟进来传话: “老爷请小姐去花厅。” “老爷请仙君一起去给小姐庆生。” 说罢,丫鬟看了看他们的脸,一福而去,竟然是不待回答、不容分辩。 沈溯微一怔,半晌,背过身肃整衣衫,依言前往。 清晨明澈的光线笼罩在八仙桌上摆满的各色珍馐上。菜虽精致,却显得有些冷。 这二十四菜式,都是前一夜便备好的。故而老爷宣布提前开宴,也能在一刻钟之内摆满餐桌。八仙桌当心插了一簇含苞带露的粉色绣球花,花下摆着酒壶和酒盏。 徐千屿来时,便见观娘和水如山都换了崭新的衣裳,精心装扮。观娘一见她来便笑着道贺,也同沈溯微点头致意。 徐千屿如每一年的生辰那样给众人斟酒,敬了水如山三盏,观娘拱手笑道:“恭喜小姐呀,今日起就十四岁了,从此是个大姑娘了。” 观娘今日特意描眉点妆,眼眸含笑,竟有几分醉人风姿,徐千屿便多看了她两眼。观娘从一旁的椅子上捧起一个盒子:“小姐,这是奴婢送您的礼物,看看合不合眼。” 推开盖子一瞧,是珠花并整套的冬装裙子,裙子是火红呢绒,斗篷上缀雪狼白毛,如烈焰撞冰雪。徐千屿一看便喜欢,以至于从夜里一直郁郁不乐的表情也松动了,看着裙子,勾了勾嘴角。 观娘瞧着她笑,立刻便笑了:“这是骑装。以后有机会,骑马穿,一定漂亮。” 徐千屿却又收了笑,把盒子盖上:“谢谢观娘。” 水如山也捧起一个盒子递来:“这是外祖父的生辰礼,你打开看看。” 那木盒宽阔却狭长,有些沉重,千屿一手都拿不动,便将其放在桌上。木盒缓缓打开,一个徐千屿熟悉之物逐渐露出真容。 竟是挂在外祖父书房的那把剑。 徐千屿心中一沉,她还未开口,沈溯微眸光扫过,眼神已经一变。水如山搁下酒杯望着他,话锋忽而一转,刀兵尽现:“仙君远道而来,何故隐藏身份,该是一睹真容的时候了吧?” 沈溯微却并未接招,反而到:“先过完生辰。” 他甚至还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盒子递给徐千屿。 徐千屿奇怪看他一眼。 他将盒子放在桌上:“送你。” 徐千屿看也未看,把盒子推到一边,看看两边,在静默而压抑的氛围中无语地夹了一筷子菜。 脑海里却忽而涌上一段昏黄的记忆,那大约是上一世:徐冰来如谪仙人般从天而降,说了两句话就将她拉起,那日她面前也是这样的一桌刚吃了一口的珍馐。 她的九岁生辰。她惊得嚎啕大哭,水如山怒道:“你能不能叫孩子把生辰过完?” 徐冰来敛目道:“失礼了。”但他脸上却未见失礼,手也未曾松开。 如今情形颠倒,但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天就是跟她的生日杠上了。 “烦不烦。”徐千屿忽而将筷子一拍,骂道,“打什么哑谜?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生辰过完了。说罢。” 她这么忽然发作,倒震得几人一惊,俱是一静。 方才那种山雨欲来的氛围被一力破开,涌进些新鲜空气。 徐千屿转向沈溯微,喝令道:“你先说。” 沈溯微这是第一次叫人挟持出剑,他捏住酒杯,思忖片刻,仍然婉言同水如山道:“前辈既知晚辈来意,请劝劝小姐。” 水如山却是一笑:“你还没问我肯不肯呢。” 话音未落,沈溯微忽而意识到这花厅的形态、廊柱排列、画幅布置都颇有门道: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竟以不经意之姿摆成笼中阵法,而他的座位,刚好就在阵心。 听出水如山话中杀意,他身上剑气习惯性一动,便登时窗洞撞开,风云席卷,墙上字画、桌上玉箸,顿时化为杀人利箭,嗖嗖嗖朝他袭来。 沈溯微身形一闪,跃出十步之外,但那箭雨如长了眼睛一般,拐个弯穷追不舍,朝他刺来。 袖中金光一闪,沈溯微剑出阵现,光芒四射,将外物轰然迸开,但那些玉著却没有四处飞溅,反而叫那剑气控制住,张牙舞爪悬停空中。 被打散的唯有那朵带露的绣球花,花叶纷落如雨,滚落在他雪白衣襟上。 他身上化形已失,光晕之下,慢慢现了真容。 他玉冠束发,发丝漆黑,瞳仁也漆黑,嘴唇却有薄薄胭脂色,具有堪称冰雪美人的一张脸,却面无表情,手中握剑,乍看如杀阵中的剑俑一般,叫人见之生畏。 光华渐落,他轻轻踏在地上,敛目道:“晚辈蓬莱仙门内门弟子沈溯微,奉师尊之命,带千屿回宗门。” 画卷相叠,花瓶晃落,玉著在空中叮当汇在一处,风停浪止,整齐落回筷筒。 承载喜庆之地,他没有打砸破坏之心。 “好。”水如山竟赞了一声,“你有礼貌。果然不是徐家那些蔫坏损货。” 但他又道:“但你要带我外孙女走,若她不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叫你带走。” 第21章 生辰(十六) 沈溯微不敢松懈,端立在远处,握紧剑柄。 他知道水如山还有后招。 水如山身为凡人,深知自己微如草芥,却苦心谋划,日夜排演,做出了他能做出的全部。 沈溯微知道,这样的敌人,往往比那些身怀异术、眼高于顶的大能,更难对付。 水如山话落,便从容起身,连观娘也站了起来。随即家丁们持棍从角落闪现,默默地站成了人阵。 人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会判断,能闪躲,便不似那筒中玉著,能叫他轻易破开。 可是忽而一抹榴红跑到水如山身前,原本置于盒中的剑被人拿起,“唰”地出鞘,沈溯微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把木剑,剑刃上甚至还有些腐坏豁口,但出鞘之时,竟然有铮然之风。 徐千屿剑指他的脸:“离远些。” 水如山惊道:“千屿!” 沈溯微立刻退了一步,倒不是因为他被这少女镇住,而是他见得她剑尖儿都微微颤抖,便知她是为形势激发才气势汹汹,其实心里已是极度慌张。 他怕她下一刻就横剑到自己脖颈上。 而徐千屿想了一想,果然将剑一横,摆出个自刎姿态,瞪着他:“你要我是吗?” “哎哎……”水如山和观娘顿时都慌了手脚。 “……”沈溯微闭了闭眼。 观娘抬着两手,不敢触碰徐千屿,不禁看向站在原处的沈溯微:“沈仙君,你是个有仁心的,掌门所作所为,你看在眼里,难道也苟同吗?你就甘愿为人手中之剑,助纣为虐?” 当场挑拨师徒关系,实为下下策。但观娘为求得一线生机,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沈溯微却没有恼,仍然淡淡:“十五年前,掌门赴宴遇刺,携幼女留宿人间,有了不该有之情。他走时据说给过避子汤,但不知为何,水小姐仍然有孕。” 他道,“此事为太上长老所知,太上长老,是掌门夫人之父,惊怒不已,派人以轻红剑暗杀此子。水小姐逃过一劫,未能落胎。但那轻红剑刺伤了腹中胎儿,血落蛊生,称为‘莲子连心咒’。” 沈溯微看向徐千屿:“便是小姐额头这枚朱砂。” 水如山和观娘闻言,都是震悚。 “此蛊随骨血生长,如莲叶下丝缕根系蔓延,待十五年满,便会毒发心脏而亡。此蛊生于蓬莱,是平平无奇的一种,若得蓬莱的灵气蕴养,以修士之体,可以自行压制。但对凡人,却是灭顶之灾。” “掌门为何执意寻小姐回蓬莱,我不便猜测。但夫人既叫我说,”沈溯微垂眸,“溯微以为,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说完,他便闭了嘴。 这段话对他来说,太多了。 那些身孕、避子汤、夫人、胎儿,阴谋谬误,恨欲纠缠,没有一样跟他相关,甚至好些需要学习才能明白。 他却缠绕其中,须得搞清桩桩件件,再来解决收尾,这便是他在蓬莱干的最多的勾当。 他本是破阵一剑,这是他唯一一次,除生杀之外,破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观娘骇然道:“那,小姐都十四岁了……” 徐千屿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 那朱砂十几年不痛不痒,离死隔了老远,便没有什么实感。她还在拼命思忖,那些人都是谁。 她对太上长老几乎毫无印象。 那都是快要得道成仙的老王八了吧,常年闭关不出,高坐莲台,离她十万八千里,甚至未曾照面,却也曾经费尽心力,想将她从世间抹去。只因为,她是一个错误? 想到这里,她很是不快,一手持剑,一手掀开沈溯微给她的盒子,:“沈仙君送我什么礼物?” 沈溯微道:“是雪凝珠,若你服下,它会将你周身血脉瞬间冻结,若你不再生长,那莲子连心咒也便一并停滞。如此,可在人间再停十年。” 徐千屿捻起那颗剔透的珠子,珠子上有霜花徐徐滚动,仿佛一颗冰珠。 不愧是师兄,想出来的法子,如此简单粗暴,便是把直接她冻成个冰俑。 徐千屿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那狐疑之中,甚至沁出了几分嫌弃,“那十年之后,我不还得死吗?” 那么,这样的好意,又与等她过完生辰再将她带走,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徐千屿想得很模糊。 她只是想,这样她便再也长不高了。 如今这样,她是不甚满意的,她本来还想长高一些,腿长了,能去打马球。 “十年之后……”沈溯微似乎无声地一叹,“我会再来。” 于他而言,在哪里生存,并无区别。徐千屿不肯离开,他便认为是恋家,既然恋家,那便多停一阵。 他所化身的“王夫人”,到底承了大小姐两次恩情。他所回报给她的,便是一次缓期。亦或者说,是有所选择,而非走投无路。 至于师尊那里……可以由他再担一点。 “仙君。”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呼喊。 家丁被推倒一片,惊叫之中有人踉踉跄跄奔过来。 沈溯微直觉房内摆好的阵法忽而被破,仿若被划了一刀的口袋,那笼中杀气瞬间便从破口泄出,顿时叫清寒的剑气压过,一股冷意霎时盈满房间。 胜负,往往是在瞬间颠倒。 “你!”水如山看向来人,脸色一变,“你怎么出来的?” “仙君。”那女子跌跌撞撞跑来,远看是个少女打扮,走近了才发觉,她已不再年轻,但姿容不减。她有一双柔婉的眼睛,含羞带怯,水汪汪的,但跑到跟前,见了沈溯微,却露出失望之色,“不是他啊。” 可是失望片刻,环顾四周凝重气氛,又欣喜起来:“是不是仙君叫你来接我走的?” 沈溯微一瞧她便知是谁。 当日那画像不像徐千屿,却是照着她的模子勾勒。 这是千屿的母亲水微微。 但是没想到,她…… “爹。”水微微见他不答,转过身,对水如山道,“爹,是不是您不肯。求您放我走吧,女儿想和他去仙门!” “你……他不可能娶你的。” 水如山面色又痛又怒,如若说方才这老者只是颓势略显,此处看见水微微,才是兵败如山倾。 水微微唯独在关于徐冰来的事上不疯,甚至颇有镇定。 譬如水千屿出生那时,观娘将婴儿抱着摇晃,口里哄着。她忽而掐住观娘的手臂,逼她说孩子姓徐。 “他会的。”水微微竟然忽而露出个笑容,抚摸着自己不存在的肚子,悄声地说,“我们孩子都有了,他是仙门正道,难道不怕人说吗?早晚有一天,他会迫于声势,把我们接回去。” 那口吻,竟然十分笃定。 她完全是活在自己的世界。 徐千屿咣当一声将剑摔在桌上,水微微被吓得跳了起来,小跑着躲到了沈溯微背后。 徐千屿拧起眉。这剑太沉,她实在拿不动了。 自刎看来也不是件易事。 她气喘吁吁地揉着手腕,看着剑,半晌,又抬眼看向沈溯微背后晃来晃去的水微微,头一回有些可怜她。 水微微也学过一样的“君子之德”“淑女之行”,她就是被那些大儒所授的世俗礼仪给荼毒傻了的。 若孩子的爹是哪个凡人望族,确实会顾忌声名伦常,即便不爱,也至少会负责。 而四大仙门的修士,皮囊同凡人长得一样,也能同凡人来往交流,可哪里和他们相同? 在修士眼中,凡人根本没有同等的能力,那便跟他们不是一个品类,而是院中的草木,圈里的牛羊,谁踩倒了一根草,还要跟草道歉吗?谁又会真正在乎草的评价,被草的礼仪规范所束缚。 水微微当年同她一样,都是在这四方院中长大,是这个小家呼风唤雨的霸主,随便说一句话,收到的只有应和,没有反驳。 可是,非得叫她们懂事之后才慢慢看见,这世上原来有很多不可抗衡之物,这些人或物,都不能用道理来解释,一旦撞上,只好退避三舍。 若接受得了,便关起门来,继续做小院的霸主,也能闭目塞听。 但问题是…… 小冬已经叫魔吃掉了父亲、姐姐、弟弟,自愿到南陵最安全的地界卖身为婢,却还是差点葬送在魔物之口。 她甚至没有踏出南陵一步,身体内的莲心蛊毒,却从出生之日起,一刻不停,日日生发。 这所谓南陵最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是任由妖物横行,修士自由穿梭。 不论如何,恃强者是一定会凌弱。 即便是关上院门,有朝一日,仍然退无可退。 要么,就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人。要么,就变成……水微微。 她冷冷同沈溯微道:“我跟你走。” 她不必缓期十年,就要现在。 观娘和水如山对视一眼,水如山垂眸,面上仍然如常,不见讶异,似乎早有预料。 “但是,”徐千屿指向水微微,“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她不走,我不走,你懂吗?” 沈溯微刚想开口,徐千屿眼神一落在剑刃上,他立刻道:“好。” “你让她走吧。”观娘扶住水如山,徐千屿同外祖父说,“她留在这里,只会气死你。若带上蓬莱,说不定还有办法治好。治好了,我便将她送回来。” 水微微听闻这句话,却喜道:“仙娥所言正是。” 当了数年的狐媚子,就因为说了这句话,成了仙娥。 徐千屿把脸别过去,气得不想理她。 再回过头时,水微微已经进入了芥子金珠。 水如山沉默片刻,淡然拍拍桌上盒子:“既然如此,千屿,你便试试这把剑吧,看看趁不趁手。” 徐千屿将剑拿起,手轻轻抚摸过剑刃。儿时她数次闹着要把剑摘下来,而今真的摘下来了,却只觉得心里如那片墙一般,空荡荡的。 这是把沉甸甸的实心木头剑,剑刃并不锋利,摸起来有些粗糙。 她拎着剑,似想到什么,提裙出了院门:“等我。” 花厅之外便连着水家的后园,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徐千屿绕过假山,那狐狸一手提着篮,爬上爬下,抓起篮中各色的花瓣,在山壁上抛成一个仕女图画像,以讨小姐欢心。 听闻她脚步声,狐狸跳转过身来,弯起眼睛道:“小姐生辰快乐。” 眯起的眼睛,却不住地瞄着她裙带上挂的锦囊。 徐千屿右手将剑反手立在袖后,看了假山一眼,说:“赏。” 说着便从锦囊内掏出一锭金,咕噜噜丢到了前方,狐狸大为欢欣,作了个揖便转过身去捡,两条如云尾巴摆到了身后。 正在这个瞬间,徐千屿的绣鞋冷不丁踏住其中一条尾巴尖,反手就是一剑,竟将一条狐狸尾巴连根砍断! 那剑太生,太干脆,至于那狐狸都未曾反应过来,爪子还欢喜的去捡那金锭,等抓到了,才觉尾根一凉,再接着便是大吃一惊,金锭掉落,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狐妖百年方得一尾,这一剑下去,狐狸便没了百年的修为。 徐千屿看着它在地上哭泣打滚,并无恻隐之心,双眸如某种冷而纯粹的珠玉,她天生在这处少开一窍,除了亲人,对任何非人之物,都少有亲近怜悯。 狐狸哼哼唧唧地哭道:“我伴小姐八年,缘何落得如此结局……” 风拂过徐千屿的发丝,这八年种种,闪过心头,不过这模糊的难过马上便随风而逝,她垂下长而密的眼睫:“可你害我。” 狐狸一惊,便知道事情败露。 从前它虽然口中谄媚,但心里却略微不屑:小姐实在好哄,靠它百年的道行,哄骗一个小女孩子,岂不是易如反掌。所以徐千屿在她眼中,和一个行走的钱袋子并无区别。将徐千屿做成了贡品,它也只是惋惜,从此以后,便没有那么容易得来的金银。 然而此时缓过劲儿来,见她手中还握着剑,面无表情,狐狸尾根疼痛,后心发寒,第一次对小姐有了畏惧之心。怕徐千屿越想越气,将它另一只尾巴也砍了,当即忍痛坐了起来,哭告道歉,说自己都是一时糊涂,还望小姐开恩。 磕了几个头,见徐千屿没有追究之意,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溜走了。 地上的狐尾本就是精怪修为所化,此时闪烁白光,缓缓缩了形,变得只有手掌那么大,毛茸茸的一条。 徐千屿将它捡起来,见剑还缺一个剑穗,便将它拴在了剑上。 那假山也无法障目,沈溯微从窗内目睹全称,有些诧异。 他并非诧异千屿的惊人之举,而是她分明未曾练剑,方才劈砍的那一下,却有他的用剑之风。 这很奇怪。 徐千屿当风走回来,剑同剑穗一并搁在桌上。 “这剑很好,但我不能要。” “为何?”水如山忙道。 “我若拿走了它,家里往后如何防御大魔。”徐千屿道,“你们放心吧。我入门派以后,会找到我的本命剑的。” 前世败雪伤了她,既然与她不合,她也就不找了。但总会有别的剑吧。 水如山却叹道:“你拿走罢,我总得给你一点东西。你若出嫁,我当随给你千金的陪嫁,你要是做生意,我便给你百间铺面。如今你去了仙门,金银珠宝化为尘土,就让外祖父,赠你一把趁手的剑吧。至于家里……” “留在家里罢。” 沈溯微忽而道:“晚辈愿将此剑赠与水家。” 说罢,手中剑影正正横在桌上。 剑上金芒拂去,现了实形,白玉作柄,金蛇缠绕,小巧玲珑,乃是一把极为漂亮凌厉的宝剑。 “此剑甚重,光芒闪耀,名为袖中摇光。若悬于室内,方圆十里,妖魔不敢造次。” 水如山瞥着剑,有些惊诧:“你连本命剑都愿意给出?” 一把好剑是修士无上之珍宝,即便是当年的徐冰来,愧疚之下,留下了身上所有法器,也未曾留下自己的剑。 沈溯微却再不看那把“袖中摇光”一眼,仿佛那剑与他毫无关系:“本命剑和剑君心意相通,片刻不离。既然我有赠人之意,它便从此不是我的本命剑。” 他早觉此剑太过招摇,于他无益,如今见水家处处雕梁画栋,金玉满堂,和它相得益彰,便不如归了水家。 而对他来说,太过绮丽晃眼,太惹人注意,便是一种危险。 “好。”水如山没有推辞,叫两人抬着,将剑挂于墙头。 他并非贪恋此剑珍贵,而是不想让徐千屿太轻易地被带走。 他要蓬莱仙宗有一个修士永远记得,她是他付出了一把宝剑才带回的,从此待她便留意几分。以后她受了委屈,能有人相护,有人将她珍之重之。 沈溯微道:“千屿,你将祖父的剑收下吧。” 徐千屿便将木剑拿在了手里,回头看师兄,他已经背身而去,远远走到院中,道袍当风,留待他们自行告别。 千屿收回目光,急急向观娘迈了一步。 观娘忽而换上喜色,朝她一福道:“恭喜小姐要入仙门了。” “有什么好恭喜?”徐千屿奇怪,她的表情原本还是不高兴的,怔怔地一回头,却见整个花厅的家丁、丫鬟都换上一幅兴高采烈的笑容,向她鼓掌贺喜,仿佛今日是什么天降喜事的好日子。 “是仙门诶。” “小姐很厉害。” “我们水家有人能去仙门,可是一件大幸事!”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倏忽间便被柔和春风所化,成了热闹和欢喜。 徐千屿愣住,却好像确实高兴了一点,忽而觉得离家也不是一件如此苦大仇深的事了。 可是她一瞧见椅子上摆着的那火红的骑装,又觉难过,扑到了观娘怀里:“观娘。” 观娘一把将她搂住,伸手抚摸她的脸。 徐千屿抬头怔怔看她。观娘以往总是以谦卑的姿态待她,这是第一次以母亲、姊姊、长辈的姿态,安抚着她。 “小姐,你也知道,此间女子出门要以帷帽遮面,不得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不得裙装骑马,不得打架斗殴,不得顶撞长辈……你不一样,但你没有伴。待我们去了,你一人在此,难免招致非议。” “仙门是不一样的地方,听闻那里可以男女同擂,各凭本事;又有广阔天地,自在来去,无所拘束。这人间留你不住,你去到那里,未尝是一件坏事。” 观娘道:“但请小姐记住一件事。” 千屿问:“什么事?” “你要记得,我与老爷同你说的话才是真的。若是以后遇到很多人,说的和我们不一样,你便全当一场游戏,闭着眼睛玩过了就算。” 徐千屿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想,观娘或许也害怕她变成了水微微。 观娘松开她,徐千屿又走到水如山面前。 水如山见她,勾起嘴角,面孔仍然严肃,但仿佛又透出些欣慰笑意。 “方才那位剑君,倒是不错,你日后有事,可以托付于他。” “怎么?”徐千屿回头看,沈溯微早走远了。 “他分明能强行将你带走,却没有动手,反倒赔剑。手握强权之人,行事却不傲慢,这很难得。” 徐千屿烦他,暂不想听。眉头一皱,提醒外祖父道:“赠言。” 水如山一怔,旋即微笑,将她面孔从头看到下,正色道:“千屿,我对你没什么期许。柔则易碎,刚则易折。你便随心地活着吧,尽量活久一些。听闻成仙以后,可以逆转死生,跨越时间,倘若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千屿愣住。 原来外祖父的前半句话,是这样的…… 那仙门岁月苦寒,风沙无数,她竟然把前半句,忘了个干净。 徐千屿低头:“谢外祖父赠言。” 这是她第一次喊外祖父。水如山怔住,良久,未发一语,只是点了点头,便立刻转身,坐在了席上。 观娘拍拍手,笑道:“你们都过来一起吃宴吧,为小姐贺喜。” 又趴在门边唤沈溯微:“仙君,您也来。” 徐千屿十四岁生辰的后半日,倒是过得意外地热闹。 小冬虽未受重伤,但因身上有不少擦伤,缠了许多药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还小声地呻吟。 待睁了眼睛,看到徐千屿守在床边,她不由急切道:“小姐,你没事……” 因为大声说话就牵动伤口,她的声音轻轻的。 “没事。”徐千屿按住她,“你也没什么事,好好躺着吧。” 小冬放心地躺了下去。 她似乎把被魔物吞进去的那段记忆给忘了,还以为自己是在书房门口滑倒摔伤的。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徐千屿忽而对她说:“小冬,你想不想去蓬莱呢?” 小冬睁大了眼睛,直摇头:“小姐说什么呢!奴婢不去,奴婢还要守着母亲……还有小姐。” 是了,还有母亲。 徐千屿没有做声,从旁端起一碗冰糖莲子,不太熟练地舀了一勺,轻轻地喂到小冬嘴边。 小冬惊讶极了,脖子使劲挣扎:“怎么能让小姐喂我呢?” “你快吃,哪那么多废话。”徐千屿蹙眉,小冬便侧着脑袋,艰难地将勺子上粥吃了下去。 徐千屿耐心地喂了大半碗,问她:“甜吗?” 小冬看到小姐看她的眼神极为专注,徐千屿的瞳子本就偏大,又很明亮,这么样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稚童一般的纯洁无瑕的求知欲,仿佛这个问题对她很是重要。 “甜。”小冬咂咂嘴说。 徐千屿开心地笑了,明亮璀璨,她将碗搁下:“你以后就代我做这个小姐,每天都可以有冰糖莲子吃。” 说罢,她便轻轻站起身,踮脚替小冬放下帘子。 “小姐……”小冬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拉住徐千屿的裙子,眼泪也流了出来,“小姐……” 小冬在身后一声一声地喊她,含情凄切,闻之不忍。 沈溯微静静立在门边,见徐千屿径直走了出来,分明眼底闪闪发亮,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少女走到他身边,扬起下巴道:“走了。”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倘有一日,他们二人决裂,便也会像这样。一日别后,再也不见。只要徐千屿从他面前走了,就不会回头。 这念头一出,忽而心中涌出一阵细弱游丝,若有若无的缠痛。 但待他细辨,又消失无踪。 第22章 赴蓬莱(一) “一般来说,灵气越浓的地方,时间流逝越慢。” “分布在凡间的灵池、灵田,灵气稀疏,可忽略不计;坐落于世间灵气最充沛之处的四大仙门,影响更明显:仙门一日,凡间约莫已经过了五日。” “所以算起来,徐冰来借宿于水家,不过就是三年前,对修仙者来说,更是一眨眼的长度。一眨眼便多出的一个半大的女儿,很难指望他对你有多深的感情。” 徐千屿坐在树荫下拿手掌扇风,听系统说完,冷冷道:“那么,他是不是觉得,如此费尽周折地救我一命,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系统:“他正是这样想的。” 徐千屿冷笑一声。 徐千屿现在已知徐冰来是自己亲爹,却并没有太多激动之情。 在家里,外祖父几乎承担了“爹”的全部功能。在外面,同那些纨绔子弟在赌场花楼撒野的时候,过来骂骂咧咧、揪着耳朵把孩子拖回家的都是娘,从没见过谁的爹。哦,倒是也见过一些爹,他们也在桌上玩儿,耳朵也被娘拧着。还有她骑马过街,不许小孩看,自己却伸着脖子看得起劲的,那些也是“爹”。 所以,爹对她着实没什么用。 回想前世,师尊平日该教她的时候爱答不理,骂她的时候倒是正襟危坐,比对谁都严格。她不由得冷哼: 徐冰来,他“不愧是爹”! 但走出半日,耳畔热闹远去,徐千屿心里毕竟涌上些闷闷的难过。 她将沈溯微交予她的芥子金珠贴身佩戴。 她虽然烦水微微,但一想到这是与她一并从家里来的“东西”,便把金珠握紧,难得地生出了一种相亲相依之感。 脑子里响起一道声音: “那个……你还有我qwq” 对,差点忘了。还有可云。 徐千屿发现沈溯微仿佛在远处看她。 这盛夏蝉鸣,没有给他沾上半分暑热,他的衣襟发丝都挟着清寒剑气,日光下仿佛有一层浅浅的光晕,不像尘世中人。他站得极静,瞳仁如一泊墨玉,看不出喜怒。 他看人的目光很轻,淡漠游离。师兄一向如此,唯准备杀人的时候才凝神注视对方,甚至会笑一笑。但若是平常的注视,你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人,还是在看身后的树叶,还是只是单纯在看着虚空里的尘埃。 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视若无睹,省得万一他真在游神,自讨没趣。徐千屿便把脸扭到一旁。 不过沈溯微确是在看她。 徐千屿着织金堆花上襦,裙摆散在树下,热得两颊通红,正拿手不耐烦地扇风。 她在家里,有锦绣花海将她簇拥,造成了一点张牙舞爪,声势浩大的错觉。将她单独剥离出来,放在树下的时候,不免孤零零的,忽然显得势单力薄起来。 沈溯微觉得自己撷下了一朵现下还生机盎然的富贵之花。 只是离壤之花,不知道能存活多久。 但这感觉只停留片刻,便烟消云散了。因为缀行的家丁们从马车上下来,开始训练有素地搬箱子,不一会儿便在小姐身旁堆出了巍峨高山,又将她衬成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姐。 徐千屿随行携带万两黄金,珠宝、衣裳无数。 他委婉地跟徐千屿说过,这些东西在仙门不流通,带了没用,但徐千屿目光冷傲,置若罔闻。 毕竟是水如山一片心意,他未再阻拦。 但这些东西……沈溯微将箱子排了又排。他随身携带的储物囊全部填满,发现仍差得远。排到一半,他又把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全部取出来,将箱子拆了,只将内容物填进每一个缝隙。 最后,一缕剑气探入芥子金珠内,在水微微额心轻轻一点,叫她躺在床上沉沉睡去。随后大量的金银哗啦啦地淹没了水微微床边的空地。 沈溯微身前温驯地蹲着一只约莫一人高的灵鹤。灵鹤羽毛光洁,仿若隐隐生辉。沈溯微此行没有用巨鸢。巨鸢一路烧灵石,灵石不便携带,而灵鹤平时可以自己捕食憩息,用之招之,带一个人是足够了。 眼下灵鹤背上已堆上十二箱,以沈溯微的经验,差不多是到了极限。 但地上仍然还剩一箱。 沈溯微沉默片刻,将它拿起来,轻轻放在了灵鹤背上,灵鹤“嘎”地发出了一声哀叫。 沈溯微:“……” 灵鹤:“……” 半晌,灵鹤挣扎着支撑起一双细腿,又缓缓地站了起来,头上的翎子也支了起来。 沈溯微从袖中掏出一块上好的灵玉喂它。 剩下最后一步,沈溯微叫千屿过来,将她抱起来放在箱奁旁留出的空位中。他自己可御气而行,就不给灵鹤增加负担。 然而未等灵鹤拍翅,徐千屿坐在灵鹤背上,闻到禽鸟羽毛的味道,便狐疑蹙眉,手扶胸口:“呕。” 沈溯微:“?” 在她“呕”第二声之前,他已一把将她抱下,放回地上。 他弯腰握了一握徐千屿的手,她体内的灵气分明已经调理得运转顺畅,身体也无大碍。随后沈溯微拉着她,在那树荫下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意图叫她放松。然后又将她一把抱上灵鹤的背。 徐千屿:“呕。” 下来之后,她登时发起脾气,指着灵鹤道:“我不坐这只鸟,它一股鸟味。你就不能把我放进芥子金珠内吗?” 谅她刚离家,沈溯微忍了忍:“那芥子金珠是普通法器,只能承托凡人。你有灵根,灵气持续灌入,它承不住。” 他倒是如不少修士一般,以高深剑意塑得自己的灵界空间,称为“境”。 但他的“境”,朔风吹雪,冰封万物,从不装人,而只是用来在近身斗法中取了对方性命。 若是随他御气而行,她断然承受不住彻骨寒气,启程没多久便会直接被刮成一只篓子。 沈溯微忽然感到一点轻微的压力。 以前他亦带着徐千屿外出过,但徐千屿吃住都在家中,和全部依托给他是两码事。对他来说,带人头回去,和带人回去,也是两码事。 凡人实在脆弱。 何况徐千屿,是脆弱中,最娇贵的一种。 沈溯微从储物囊内拿出观娘给他的盒子。 观娘说,那是小姐最爱吃的桂花冰皮月饼,外面是扑粉糯米,里头是桂花酒酿甜圆子。若是心情不好,便给她吃这个,但也不能带太多,夏日东西易坏,要加冰储存,顶多带两盒。 打开盒子,有十六隔档,每个格子里一枚月饼,雪里透鹅黄,精巧可爱。 喂一点从家里带的东西,该是不会有错的。 徐千屿吃了一个,果然怒气渐消,眉头松动。但她吃完,还要一个。 沈溯微垂眸看着盒子,眉眼冷寂。 这东西一日能吃两个吗? 这个却忘记问。 在徐千屿不耐烦的催促下,他想了一想,又容她取了一个。 徐千屿吃完第二个,解了热,拍干净手上糯米粉,便愿意走了。 沈溯微问她:“好了吗?” 徐千屿点点头,他便信了她。 然而那灵鹤刚刚离了地,便听得身后“呕”的一声,它约莫也是极其害怕脏了翅膀,踉跄一下,当场踩落回了地上。 沈溯微面无表情将徐千屿拉下来,叫那灵鹤托着行李自行上天。心道:果然是不能吃第二个。 这世上既有人晕船,那确实可能有人晕灵鹤。只是灵鹤都坐不成,往后御气御剑,更是天方夜谭。 沈溯微不觉得徐冰来带她回去是为修炼。 徐千屿是身负灵根,可放在天才辈出的仙门之内,只算得天资平平。何况她十四岁尚未入门,仙门之内少有先例。 修道之人大多天赋和勤奋兼并,日夜兼程,数年时间,已够做很多事。错失良机,便往往难以追赶。 但他也不觉得,十四岁入门就完全不可能。若他是徐千屿,他能做到,所以此事能成。 端看她自己的造化。 但这件事就与他无关了。他的任务,只是将徐千屿带回宗门为止。 既坐不成灵鹤,那便走吧。坐船坐车,走上半个月,约莫也能到。 刚出得城门,金色蝴蝶上下翩飞,迎面而来,沈溯微伸手一接。那信蝶本是传信符纸所化,在他手中,扇动两下翅膀,便渐化为信笺一封。 师尊问他打算何时返回,又婉言同他说,出秋功绩已是上佳,不必恋战。 显然,徐见素回去后又说他坏话了。 沈溯微指尖挟笺一转,放了信蝶,没有解释,单回四字:找到千屿。 他没说千屿是谁,徐冰来却已懂了,之后数日再未催促。 徐千屿跟在沈溯微身边漫行,心内却同系统道:“现在约莫有十几天时间,你知道蓬莱多少事情,赶快给我讲讲。” 系统:“?不是,你刚才装的?” 徐千屿冷哼一声:“让我回去我就回去?我偏不想那么快回去,要你管!” 灵越山下的一处面馆,一名佩剑的少年男修取了一双筷子,灵力化两条细细的水龙交错缠绕筷子,清理一遍,方递给坐在矮桌上的帷帽女子:“陆师妹,给你。” “谢谢李师兄。”声音细细的,帷帽白纱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局促绽开的酒窝。 李青源心中一动,不敢多瞧,又给她夹菜:“多吃些。” 那女子撩起帷帽吃饭,一张小巧可爱的瓜子脸,正是陆呦。 但她吃着东西,细眉微微蹙着,一双眼睛却看不出多少喜色。 “我听说近日宗门内有人说你,师兄往后就少来些吧。若有消息,我们可以传信蝶通信。” “不要理她们。平日里不好好修炼,净多嘴多舌,哪里像是仙门弟子。”李青源嫌恶道,“我行正走端,不怕人言说,师妹你也不要害怕,她们再欺负不了你了。” 他又温声安抚道,“你在这客栈多住几日,直到你有处可去。这点钱师兄出得起。知道吗?” 陆呦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嗯。待我赚了钱,早日还给师兄。” 事情要从月余前讲起。 陆呦在灵越仙宗的灵田内等了五年,始终没有捡到魔王,疑心这一世的故事线发生巨大偏移,便不得不暂且跳过这步,继续 她接下以前没接过的支线任务,以灵草救治病重的长老。她只是小小一个外门弟子,宗主虽然狐疑,但也派人提供了各种法器良种以辅助,她的灵田被专人保护起来,外面挤满了想看她热闹的同门弟子。 这本是她的特殊技能,经她照料的灵草,能解百毒。后来,蓬莱掌门徐冰来为她所种灵草解救,蒙她大恩,才将她带回蓬莱仙宗。 那里才是她的大本营。 但这一世,收获前夕,她忽而惊悚地发觉:她培育不出治愈灵草了。 无论她如何细心照顾,抚摸它们,跟它们讲话,种出来的,顶多就是肥硕一些的普通灵草。 按着《诛魔》的时间线,她本因为同门排挤,被逐出灵越仙宗。这回都不必排挤:时间已至,她夸下海口,却种不出灵草,在讥讽声中,直接被宗主丢出了仙门。 如今她身份上不再是仙门弟子,作为凡俗女子,只得以帷帽遮面。 支线任务也同步失败。 系统告诉她:锦鲤女主【治愈灵草】这一技能,在这一世因长久不用而“退化”了。 陆呦大吃一惊,她这五年确实因为太急着找谢妄真,无心种灵草,每日的割草播种,机械乏味,她都是叫天道气运代劳。但没想到,连主角的“金手指”也会退化。 没想到这个世界,连每日基础任务也是重要的,不能完全挂机。 “那我还能再有吗?”她急切地问。 这是一个关键技能。她虽是剑修,但攻略多个书中人物时都用到灵草,尤其面对经常失控的魔王谢妄真,这是她无可替代的治愈力的一部分。 系统道:“你可以通过‘学习’再次获得,但要拿一部分‘爽度’兑换。现在你的爽度不足。” 陆呦叹了口气。 《诛魔》第一卷,她受尽欺辱,但有黑兔作伴,始终乐观善良。等她睡去,晚上谢妄真会悄悄现出魔身,帮她报复欺负过她的那些弟子。 谢妄真毫无善恶观念,只做有利于她的事,他本就是魔王,又以兔身为掩匿暗中,那些弟子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捉弄得颜面丢尽,却不明缘由,甚至有些不明不白地丢掉了性命。 她前世只用刷谢妄真的好感度,是谢妄真负责剧情的爽度。 现在她捡不到谢妄真,便只剩受气,爽度自然不足;没有爽度,便不能兑换技能,用以刷谢妄真的好感度。 这竟是个闭环。 幸而系统告诉她,她这些年照顾兔子耐心,失去一个技能的同时,又“进化”出一个新的技能【治愈动物】。只要她接近受伤或病重的动物,便能使得它们脱离苦海,快速复原。 但陆呦不是很喜欢这个技能。 灵草尚能给人进补,这个金手指却只能治愈动物,不能用于人。实在有些鸡肋。 但它也不是毫无用处。 她本就生得灵秀纯洁,为人又软糯,自有这个技能后,她在田间劳作,便常被各色毛茸茸的狸子、田鼠簇拥,那画面十分可爱。她将受伤的兔子放在裙上解救,连烈马被她抚摸鬃毛都低头。 在李青源这样的正直热心的同门弟子眼中,陆呦简直就是月下仙子。 这样一个善良心软的师妹被驱出宗门,李清源认为,是宗主因为损失长老而心怀郁气,师妹纯属遭了池鱼之殃。她本是孤女,无依无靠,他们怎能坐视不管? 虽然陆呦被宗门除名,他仍然让她当作师妹。几个师兄师姐凑了钱,将她安置在宗门下的一家客栈里。 只是,因李青源出来给她送东西太频繁,宗门内渐传出风言风语,说陆呦在山下,做他的外室。 李青源十分恼怒,觉得传言对陆师妹不公平。 他自己倒是浑不在意。 即便那是真的……少年瞥向对面,有些脸红地想。 这样的陆师妹,谁又不想一直保护她呢。 对面的陆呦,却听到了“叮”的一声:【李青源】攻略成功。 她的筷子停了停,这意味着,这个人此后都会忠心耿耿地爱她,为她所用。 李青源在书中只是个出场一两幕的路人,但他很显然对陆呦很有好感。陆呦蒙他照顾,远比在宗门内受欺负要舒服得多。支线任务失败后,她受到打击,不敢松懈,凡有机会送上门,哪怕那是她从前看不上的角色,她都会主动攻略。剧情的爽度开始缓缓回升。 只是升得太慢。 但没办法,ssr抽不到,抽到了一堆普通卡,那也得攒着。 二人正吃着,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陆呦捏紧了馒头。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宛如闲庭信步。 坐在桌前的李青源,原本专注地看陆呦吃饭,忽而感知到一股危险的力量靠近,身上剑意迸现,警觉回头。 但来人不是修士,不过是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眼中含笑。他一手托着买来的包子,一手拎着饼糕,停在陆呦凳子背后,笑道:“这是谁啊,怎么单请你吃,不请我吃呢?” 第23章 赴蓬莱(二) 李青源:“我请我师妹吃饭,小兄弟是谁?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请。” 大约觉察这少年和陆呦之间关系不一般,他的话里带了些不客气。 陆呦等二人眉眼争锋了一段时间,看着爽度缓缓向上飘了几星,才开口:“师兄别见怪,这是我的朋友,他叫谢……” 谢妄真却踢开凳子,坐在陆呦身边,冲李青源笑道:“我叫小乙。” 陆呦不知道谢妄真何时改了代称,但他现在的身份是个表演杂耍的幻术师,约莫是记忆觉醒前,拜师学艺时的艺名吧。 多年前,魔王和蓬莱仙宗的无真师叔大战一场,本体被打散,散落在不同地方。她这个锦鲤女主和魔王的感情发展脉络,就是不断刷谢妄真不同马甲的好感度,再在过程中,驱动几个马甲拼合。 前世此时,她抱着黑兔被赶出宗门,背着行李,戴着帷帽,跌跌撞撞在街上走时,黑兔忽而从她手中蹿了出去。 那路上人山人海,等她喊叫着黑兔的名字追到它,它已扑在一个人脚下,没了气息。皮囊瘫软下来,被一只骨节优美的手托起。少年谢妄真背着一箱焰火和道具,一双璀璨的黑眸望着她道:“你在找这只兔子吗?” 这少年见她伤心欲绝,便以欠她一只兔子为名,跟在她身边不走了。 其实陆呦心里清楚,那兔子根本不是死了,而是两块靠近的魔魂瞬间汇聚,兔子皮囊也便空了。幻术师谢妄真继承了当兔子时的全部记忆,从此以后,他便能以人形和她相恋。这少年会变戏法,神出鬼没,她一路去了蓬莱,他就在暗中一路陪着她,继续帮她打脸。 而第三块魔魂,刚好就留在蓬莱的无真师叔的皮囊内。 待魔魂齐聚,谢妄真也便在无真的身份下,恢复了当日魔王的全部实力。 这一世,她虽然没有等到兔子谢妄真,但却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了身穿黑色短打,背着焰火架子,手里摇着一个拨浪鼓的幻术师,当即大喊一声:“谢妄真!” 谢妄真果然惊而回头,慢慢走到她面前,含着好奇看着她的眼睛:“你认得我?你知道我的名字。” 陆呦告诉他,她是他从前的朋友,谢妄真便跟着她走了。 幸而,除了没有黑兔的记忆,第二块魔魂仍然愿意与她亲近。陆呦看着面板内爽度飞涨,欣慰不已。 这剧情终于逐渐回到正轨,只是顺序稍变。 不过,幻术师小乙的经历,似乎不像上一世那般一张白纸。 陆呦曾看到他在夜里咳嗽,手抚胸口,唇色苍白。他身上似有剑伤,是被修士攻击过。 这一世,他居然提前跟修士有了瓜葛。 但问起来,他却不肯详说,只笑一笑,推说忘了。 陆呦不再深究,只抓紧时间刷小乙的好感度。 小小的修罗场没能持续多久。李青源见了小乙,有些不高兴,僵硬地跟她说了两句话,便见礼离开。 谢妄真倒是全然没受影响,闲闲坐在她身旁,眼看着李师兄走了,笑着问陆呦包子和饼糕吃哪个。 他应该是吃醋了罢,陆呦想。魔王的漆黑眼瞳,总是有不达眼底的笑意,璀璨却森然,难以捉摸。 陆呦笑道:“都好。” 谢妄真垂睫,却默默。 都好。 怎么会都好。若是那个人,恐怕会当场选出一个,叫人丢掉另一个。或者全都不能讨她欢心,大骂他,叫他立刻去重买。 谢妄真抬眼看着陆呦,眼前的少女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嘴唇微微抿着,眼眸明亮湿润,楚楚可怜,倒映出他的模糊影子。她和小姐,完全不一样。 当日他听到陆呦的声音,便一惊。因为那是他残缺的记忆内唯一记得的声音,伴随那声音,有一种令他记忆深刻的痛感。 但当他靠近陆呦的时候,感觉到却不是痛,而是一种奇异的舒适:如同被光晕温柔包裹,源源不断的泉水抚慰,头痛、骨缝内的旧伤旧痛,似乎都消失了。但是一离开她,这种作用便逐渐失效。 虽然身为魔王,他能辨别,痛和舒适是不一样的两种感受。但生物大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这总不会错,所以他跟着陆呦走了。 这是他要寻的人。 至于发生了什么,以后总会深究。 “你选一个。”少年温柔地对陆呦说。 陆呦迟疑一下,小心翼翼地牵起嘴角,露出个明媚的笑:“我真的都可以,妄真你喜欢吃什么,给我剩下另一个就好。” 谢妄真又是一怔。 陆呦身上的治愈力像浪潮一般冲过来环绕着他,但他在这个时刻,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小姐。想到了拍筷子的声音,喝令、忍耐、嘲讽、蹬过来的一脚,面纱下勾起的得意的唇角,最后停留在一枚红艳艳的朱砂上。 那是不相干的人,恐怕早就在庙内被吃了,如今骨头都化成灰。没吃到食物而已,又何必去想。 谢妄真有些不快,勾起唇角:“看来你都不喜欢。我再去给你买别的。” 说罢竟真的起身离去。 凭什么那个人可以如此得意,挑拣,嚣张,而旁人和她都不同。 陆呦既是他要寻的人,那她应该也要有同等的待遇。 陆呦见他离去,吸一口冷气。 这修罗场,怎么会把谢妄真刺激成这样?吃个早餐也要发起疯来。 但等她打开了系统界面,却有些失望:爽点是向上飘了一星,但谢妄真的好感度,竟然分毫未动。 她不禁晃了晃界面。 约莫是谢妄真不在,系统顺势被晃了出来,恭喜她与第二块魔魂相遇,爽度有所积累,现在可以把她的【治愈灵草】金手指兑换回来。 不过陆呦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兑换。 一则只要谢妄真在她身边,便不愁爽度上升,以后迟早还可以再兑换回来。二则,她觉得谢妄真需要的暂时不是灵草,他应该多受点今天这样的刺激,以便于好感度提升。 陆呦在“锦鲤商城”里逛了逛,用现有的爽度兑换了另一个道具【溯光镜】。 这五年闭门造车,令她心里很是很是没底。一启用【溯光镜】便立刻将它照向蓬莱。 别人她不担心,主要想看看徐千屿这五年的进度。 这个女配很是难缠,她不是那种胸大无脑的恶毒角色。怎么说呢,蓬莱上下别的师姐一见她就亲切,每天送衣服送灵宝,把她当成个团宠,而徐千屿……是个杠精。 她跟徐千屿在一起,总是战战兢兢,感到一种很不舒服的压迫感。 那大概就是靠作弊上来的学渣和学霸坐在一起的感觉吧。而且这个学霸,还时常瞄一眼她的考卷,面露狐疑,仿佛下一秒就要站起来,报告她作弊。 关她什么事呢……陆呦常悲愤地想,就不能当看不见吗。 没办法,徐千屿处处找茬,自然也叫她次次打脸。 更爽的是,徐千屿难得喜欢一个人。她还不知道,她喜欢的人,其实每天都低声下气,不择手段地想着怎么占有她陆呦。 然而溯光镜在蓬莱内门转了一圈,又转向外门,山脚,甚至在戒律堂都走了一遍。一切如常,却唯独没有看见徐千屿的影子。 怎么回事?难道她还没上山? 陆呦再度确认,不由松了口气:看来世界重启,大家都受了点影响。 比起徐千屿,她的进度不算慢,倒可以暂放下心了。 徐千屿在哪儿呢?她现在还在路上走着。 走过江南城门时,沈溯微又伸手挟住一枚信蝶。 徐冰来金色字迹现出,笔迹钝重潦草,持笔时似有些不悦:“何日归?” 沈溯微无声地叹了口气:“再五日。” 徐千屿一天只愿意走两个时辰——日落后不热,天又还亮着的那一段,其他时候便宿在客栈,或者下馆子,或看些新鲜戏法。她随身携带大量金银,毫不吝惜,一掷千金,竟一路从南陵玩到了这里,把她从前没逛过的地方都狠狠逛了一遍。 其间沈溯微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术法,如清洁术;还教她打坐,引气入体。这是入门弟子的第一课,有许多人还未入门便已习得,但是她一点基础也没有,故而是第一次感知到灵气循环的奇妙感觉。 有灵根之人,虽能自然吸收灵气,但那概率大致相当于春日走在路上,额头刚好碰到飘飞的柳絮。而引气入体,便是以风将散空气中的柳絮抖成一列,令它们排着队从双肩流入身体,流转五内,再储存于丹田。期间经脉血液,都被冲刷一遍,芜杂消除,故而心明气清。 她白天玩儿,晚上的时候便打坐,打着打着,便歪倒了,问了师兄一个致命问题:“打坐,一定要坐着吗?” 随后便慢慢躺下了。 “你要是困了,便干脆睡吧。”沈溯微见到此状,往往帮她拨下帘子,直接离开了。大约是觉得她不可教。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躺着也可以引气入体。 徐千屿看似天一黑便睡下,一天睡六个时辰,睡到晌午才起。有好些时间,实际是在边打坐,边从系统那里了解蓬莱相关的事。 她这一世和沈溯微相差得太远。 所以她不太想当着师兄的面打坐,表现出勤勉修炼的样子,那让她感到羞耻,所以只是背地里偷偷用功。 如此一来,赶路的进程便慢了。 沈溯微请她多走些,她便说脚疼,冷着脸不肯行进。 沈溯微不是那种会强人所难之人,他处事甚有君子之风,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弱小的凡人小女孩,故而他没强行抓她上灵鹤,只是静默跟着,隐忍尚未发作。 只是这日刚走到半路,忽而头顶一暗,什么东西轰然坠下,幸得沈溯微立刻用灵力将其裹住,没叫它掉下来。 灵鹤挣扎着,又“嘎”地叫了几声。 连灵鹤都飞不动了。 “……”沈溯微暗暗将其缓缓推上空中。后面几日,都是他以灵力推着灵鹤在走。 直到清晨接了信蝶,沈溯微直接将徐千屿叫醒,问她,愿不愿将金银散一部分,骑上灵鹤,立刻回去。此处离蓬莱已不远,忍受一刻钟便能到。若是她实在难受,他可以给她一丸丹药,叫她睡下,等醒来便能到。 他做事追求又快又稳,近年来经验增加,事情越做越利落,但这件事拖泥带水,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徐千屿躺在枕上,长长的睫毛颤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目中迷茫,似是没听明白他的话。半晌,清醒过来,便坐了起来。 她面上没有表情,唯一双气势凌人的眼睛盯着他,似乎有些阴沉的意味,盯了他片刻,徐千屿冷冷开口:“这是我的钱。” 当了多年的大小姐,她的话语惯于掷地有声。她声音本就脆,吐字清晰,如珠玉撞地,气势惊人,“难道是你的钱吗?你凭什么散我的钱?你好大的颜面。蓬莱要我,却连我的东西都带不走,还要散了,是你没用。” “……”沈溯微安静地看着她。 他实则是有点被骂懵了。 除了掌门之外,多年未敢有人这样当头训斥。何况掌门待他一向温声细语,礼遇有加,哪里会这样骂他。 他还未来得及应答,徐千屿便拉了拉被子躺下,又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没了声息。 半晌,沈溯微帮她把帘子放下。 转身走出客栈房间时,他忽而想到,当日在王长史府上的时候,她也这样骂过人。 不过当时是骂王端,为了救他。 现在是骂他。 徐千屿是客栈的贵宾,尽管她还没起,小二已准备好早餐,知这仙君和那位小姐是一起的,见他一来,便请他坐下。 沈溯微一人坐在桌前,修长手指,执起一根玉箸把玩。 他见过的人也不少。倘若这少女从头至尾都是这样目中无人,倒也合情合理。他完成任务,不会放在心里。若是对手,恐怕早就没命,不会等到对方说完这么一长串话。 但他分明记得,他做“王夫人”的时候,这少女对他不是如此。 她虽骄纵些,但大多数时候算得上真挚恳切,甚至亲近依赖,多有相护。 他将一碗白玉萝卜盅挪至面前,右手手指一翻,玉箸掉了个头,上挟剑气,竟如刀锋利,在萝卜上轻轻一碰,那萝卜便“吱”地软倒下去,被齐整裁切掉一个边。 沈溯微垂睫,他并非木胎泥塑。这一路上,徐千屿待他冷淡至极,句句傲慢,字字诛心,极尽刁难之能事,他都在忍耐。想来也能明白。 因为他乔装化形,从家里带走了她。 她心里不畅快,便把这桩仇,算在了他的头上,从此恨上了他。 徐千屿是喜是怒,是爱是恨,其实都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过客。 但凡事有了对比,对比还如此强烈,他心中便有了一丝波澜。 但他手上玉箸却拿得极稳,剑气未受一丝影响,如劈丝一般精准地分成数缕,白玉萝卜雕至花心,花瓣只绿豆大小,向内蜷曲,连接处只有头发丝粗细,却未曾断掉一处。 沈溯微心想,此桩任务他涉入过深,这是不该的。等回了蓬莱,便能抽身而去。如此,只消再忍几日,把徐千屿送回去,他也就解脱了。 玉箸一收,水汽片刻内蒸干。他将碗推回原处,那白玉萝卜已然开花,层层叠叠上下九层,晶莹如玉。花瓣上因剑气结出的冷霜慢慢融化,如娇艳含露,美不胜收。 清晨日光从侧窗照进来,将他侧脸照得如雪冷峭。 他沈溯微,最忍得住的,便是磋磨。 这“富贵牡丹”版白玉萝卜,摆在众多佳肴中间,实在是太显眼,以至于徐千屿第一眼便将它捕捉。 下一刻,银匙“咔嚓”一下插在花心,径直叉走了,进了徐千屿嘴里,一口吃掉半个。 萝卜是冰镇的,一咬软糯多汁,沁人心脾,盛暑天里很得她心意。她便把剩下那半个也叉起来吃了。 吃完之后,她用帕子抹抹嘴,问师兄今日什么时候走。 但见沈溯微看着她不语,她还有些奇怪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沈溯微看她神色如常,甚至心情愉悦,好似完全不记得早上的一通当头呵斥。 思虑了半晌,他很难相信,她其实不是故意。那不过是小姐的起床气,殃及池鱼。 “没什么。”沈溯微垂眼,淡淡扫向桌上的菜,她其他的没动多少,单把那朵花全吃了,“不吃了?” “不吃了。”徐千屿扫了一眼,轻松地招手叫小二来将剩下的装盒带走,语气骄矜,“我只吃最漂亮的东西。” 是么。沈溯微长睫微微一动。 但这似乎也不能全然抵消那句“是你没用”的效用。 沈溯微起身下楼,出了客栈,外面晨曦如金。又一只信蝶翩翩飞来,他伸手一挟:“五日已至。” “……”沈溯微感觉,倘若师尊对他的信任也有计量,他多年积累的可信度怕是正在这几日急剧降低。他松手放了信蝶。 “再三日。” 第24章 赴蓬莱(三) 玩了这些天,徐千屿也疲乏了,知道这么多金银财宝很拖后腿。她玩耍时花掉一些,但杯水车薪。但若让她全散了,她也不甚乐意,那毕竟是她的钱,还是她从家带的念想。 她本想找一处银庄子把它们兑成银票,但转念一想,仙门一年人间五年,若是入了仙门,又动辄百十载。这些钱还没等她花完,银庄怕是先被耗没了,还是存着金银比较稳妥。 最后系统为她出了个主意:“埋了吧。” 这主意符合她的喜好,徐千屿顿时来了兴趣。 每到一地,她便让沈溯微停下,跑去城内给百姓散一小部分,又择一个山清水秀之地,将大部分在那树林里挖个坑,当成宝藏埋起来。 她走得本就慢,现下还要走走停停,停了三回,沈溯微忍无可忍,转过来冷峻道:“我帮你埋。” 徐千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还未开口,沈溯微便看了她一眼:“我知道,这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那你去罢。但你只许埋十箱,剩下的我还要带回去。”徐千屿也累了,便干脆一撩裙子坐在了树下等。沈溯微帮她画了个防魔的阵法,还留下了两枚冰皮月饼,防止她等得太过烦躁,又生事端。 沈溯微牵着驮着十箱金银的灵鹤消失在眼前,不过用了半日便回来了。 他回来时,灵鹤已经轻盈地飞在了天上,自由地拍着翅膀,在他们头顶翱翔来去。沈溯微衣带寒风,走到树下,递给徐千屿一张布帛图纸并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 徐千屿抬眼看了看他,师兄没什么表情,倒也看不出疲色。她一手接过糖葫芦,一手拿过图纸,看了一眼,便连糖葫芦也忘记吃。 那图纸上简单绘制了南方十三城的地图,又以砂红标注出金银埋藏的地点,并注写了深度。统共十个红叉,几乎均匀地散布在了十三城境内。 这地图是灵力所绘制,徐千屿手指一碰,便虚虚投影出那地点的影像。无不是人迹罕至,仙气缥缈之处,又远离水面,避免腐坏。而且他埋得极深,寻常人难以发觉,可以说甚为安全。 徐千屿不禁看了沈溯微一眼,体会到了一点身为师尊的快乐。叫师兄办事,确实是一种让人极度舒适的体验。 沈溯微见她看来,便问:“要的是这个吗?” 徐千屿点了点头,将地图卷起揣进袖中,感觉非常心安。但大小姐目光傲然,眉心点红,一张脸蛋富丽骄矜,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 “那走吧。”沈溯微将灵鹤招下来,将剩下的箱子放置于灵鹤背上,心念一动。一回头,却见徐千屿还坐在树下发呆,不禁走到她面前,“起来。” 这一路沈溯微待她甚为温和,徐千屿也清楚他心中忍耐,冷不丁叫他轻斥一声,以为他终于烦了,立刻便弹了起来。 但甫一站起,又觉得动作太快,很没面子,裙子一拂,端端坐了回去,冷笑一声,瞪向他:“你叫我起来我就起来?” 沈溯微目光不移不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她:“起来。” 师兄身负剑气,冷下脸来到底有些威仪,拉锯了一会,徐千屿坐得如芒在背,又看在他帮她埋了财宝的份上,半晌,很是羞耻地站了起来,手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沈溯微冷道:“我背你。” 徐千屿睁大眼睛。 沈溯微已经背过身撩摆蹲下,徐千屿看见他的玉冠黑发,端端停在眼下:“上来罢。” 这么走下去,真的太慢了。 灵鹤减轻了些负担,便直接飞进了云层,看不见了。 沈溯微背着这少女,口中念诀,见山穿山,见墙穿墙,瞬间便快了不少,又分一缕剑气将身后的人轻轻裹着,不至于让如刀寒风刮破她的皮肤。 徐千屿左手捏着糖葫芦,右手环着沈溯微的脖子,注意到他的衣领上原来绘有符文,只是那符文不明显,有光才能明灭。到底是仙门中人,他的衣裳轻盈如云,又洁净如雪,交领处隐约透出皮肤的颜色,竟也是如她家里藏着的玉佩那般苍白。 他的头发黑而顺直,漾起来,根根挟着雪气。沈溯微发丝和衣襟上有一股清洁的冷香,凑得近才闻得出,闻起来似皂角又像松香,似有还无,但越是捕捉不到,越是想凑近再闻一闻。 闻到这香味,徐千屿又想起一点前世的事。 师兄在她夺取本命剑的时候,背过她。 当时她取了败雪,奄奄一息地爬出妖洞,那上面忽而递来一只手,她握住,师兄便将她一把拉了出来。 两人出得洞外,外面纷纷落雪,雪已经下得三尺厚。她身体疲累,但兴奋至极,一路讲自己如何用招夺了败雪,讲着讲着,无知无觉便向前扑倒在雪地里。 她想起自己可以用剑撑一下,但那剑得来不易,她很是宝贝,便护在怀里,想来雪地松软,跌一下也没事,便闭着眼任凭自己栽进去。但沈溯微动作极快,返身将她两臂扶住,一把撑了起来,没叫她摔在地上。 她此时方看见雪上有血滴落,滴滴融化冰雪,又蜿蜒至雪层之下。是她自己一直在滴血。 师兄蹲在面前,仍抓着她的手臂,似在侧头看她,又向前一步,那动作好像是试图把她从雪地里抱起来,她觉得何至于此,她还能走呢,不高兴地伸手推拒,然后便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睁眼的时候便在师兄背上。 沈溯微御剑而行,却用剑气把她裹了裹,外面风雪如刀,内里却如同一个茧。她一直觉得师兄身上很冷,但是外面太寒冷,她才觉出师兄身上原有一点温暖。 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鬓边发丝散在风中,冰凉锋锐,根根挟风,此时看来有一股飘逸灵秀,风姿绰约的柔美。 是平日不易觉察,而头一回发现的美丽。 她用手拂住一缕,那发丝捻在手里,顺滑而冰凉。 约莫此举惊动了他,沈溯微忽而开口:“你叫我背。” 不知道是解释,还是提醒。 徐千屿一松手,很快又没了意识。 隐约感觉自己在往水下沉,手还搂着师兄的脖颈,但她挣扎着保留一丝清醒。这茧里面太安适,确实很想就这样靠着,一昏了之,但她又不敢全然托付,所以睡得光怪陆离,很不安稳。 虽月光能照人,但那月亮终究还是会挂在天边,普照众生,虚幻的月影可捞不出来。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明了。 但是,一想到师兄最后要为陆呦陨落。 这股怅然瞬间便如被法器吸收的魔一样烟消云散,徐千屿将这段记忆直接删除。 接着她腿一夹,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沈溯微压得更实了些。 徐千屿脑子累了,又很热,想吃一口糖葫芦,便把手递过来,头伸了伸,还没咬到顶上那颗,沈溯微便跟背后长眼一般,同她说:“一会儿吃。” 沈溯微确实有他的考量。修士行于路上眼观六路,若忽然遇到妖魔袭击,他停顿、闪躲、当场动起手,这都是稀松平常。 但背上的人却不能与他心念相通,他一个陡然动作,徐千屿若是噎住,或是让签子戳到了喉咙一命呜呼,那就得不偿失了。 出于谨慎,干脆不要吃。 徐千屿蹙眉,哪理会这种无理要求,张开嘴便要咬,两只手臂直接被剑气冻在了原地。 她手上还捏着糖葫芦,但整个手臂不得寸进,她用力与之抗衡,那手臂上都闪过了一圈电光,但仍然挣脱不开。伸脑袋又咬不到,不由得攥着糖葫芦当场恼怒,骂道:“沈溯微,你是人吗?” 沈溯微置若罔闻。 徐千屿正骂他,迎面又翩翩地飞来一只金蝶,她便被吸引了目光。因他没有伸手去挟,那金蝶便在沈溯微身边上下飞舞,跟着他们飞行。 不用打开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三日已至”。 沈溯微觉得,自己在师尊心中,恐怕快要和废物划等号了。 他忽而伸手折下一根树枝,手腕一抖,树枝为剑气劈丝弯折,转瞬构成一个小笼,还有一根细丝牵着,能提在手上。 那信蝶困在了树枝化成的小笼内,拍着翅膀在里面飞来飞去,金粉摇落,很是炫目。 沈溯微反手把小笼挂在徐千屿手指上,然后解开她右手。 徐千屿果然拎起着小笼,拿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蝴蝶,安生了些。 信蝶本是一张纸笺所化,只携带微薄灵力,在路上,也偶有被大能的灵力打落,或是被妖魔吞噬的情况,一旦如此,信蝶便会自焚,以免让收信人以外的人看到了内容。若是被山川阻隔,则会一直保持灵蝶的模样,直到灵力耗尽,再自毁。 遇到这种情况,可能会延误数日。仙门中人不得回信,猜测信蝶损失,会再发一封。若有急事,会直接拍信两封,以求稳妥。 只要不接,便不必回。 从此刻到师尊以为信蝶丢失,发第二封,又能挣得几天时间。 又穿过一城,见天晚了,徐千屿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恐也耐不住,沈溯微便停下休息。 将她放在树下时,徐千屿竟然已经睡着了。 无他,实在是那信蝶在笼里飞来飞去,看久了眼晕,使人发困。 沈溯微将她左手也解开,见她双目紧闭,但手上还紧紧捏着糖葫芦,便要将糖葫芦拿走。徐千屿眉头一蹙,睫毛抖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蛮不高兴,准备骂人。 沈溯微一瞥她面容,呼吸一停,动作立刻轻了些,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糖葫芦从她手里取出来。 他站在树下,拿着糖葫芦犹豫片刻,直接插进自己的“境”中的雪地里。旁边还有观娘给的那一盒冰皮月饼。 那里面冰天雪地,可以将其冻住保鲜。 等醒来可以吃。 装信蝶的小笼落在徐千屿旁边,信蝶还在其中拍翅,灵力消耗了不少,故而它光芒黯淡,飞得也慢了,再晚一些,它便会自毁消失,此时姿态很是可怜。沈溯微隔笼看着它,瞳子黝黑,冷玉般的面上没有表情,仍然不接。 他做事一向求稳,此时袖中手指捏紧,压住了那种想确认排险的念头。 再忍一忍。 此事全在意料之外。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棘手。等回去之后,便不用再相见了。 然而,原本黯淡的信蝶忽然又迅速拍翅飞舞起来,沈溯微一转头,空中竟又飞来了一只信蝶。 一拍两封,这是急信! 沈溯微立刻挟住这只信蝶,同时灵力击穿小笼,在另一只信蝶自毁之前,将它制住展开。 两封信笺摆在眼前,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芊芊病危,速返。” 第25章 赴蓬莱(四) “徐芊芊?为什么我对她的印象,很是淡薄。”徐千屿同系统道。 睡了不到一刻钟,她便醒了。但头还很昏沉,就没有立刻睁眼,直接引气入体,进入灵修状态,以心念和系统对话。 “徐芊芊,是徐冰来的幺女,算起来算是你的姐姐。” “她母亲是徐冰来的原配,也是位剑修,但她生来就没有传下灵根,跟凡人无异,就没和你们在一处修炼。何况她体弱多病,正文开始没多久,她就病死了。” 徐千屿想,好像确有此事。她入内门没多久,似乎听说有这样的消息,那一天蓬莱上下挂了白纱,但只挂了一天。 系统道:“但是,徐芊芊却不能说跟你毫无关联。” “徐冰来心疼她没有灵根,不能修炼,对她很是宽和。她的母亲是徐冰来的原配,原也是位剑修,某次赴宴时遇袭陨落,撇下重伤的幼女,故而父亲和两个哥哥,更是对芊芊极尽呵护。可惜她还是命薄。” 系统顿了顿,又道:“这么跟你说吧,她死了,但这份亏欠和遗憾没死。后来陆呦一进蓬莱,徐冰来对她很是偏爱,就是因为她长得很像早夭的芊芊,性格纯洁善良,又一样没有灵根,不免移情,把她当做了芊芊的延续。” 徐千屿听到此处,欲骂又止,还是强行忍住,没有出言打击。 她认为可云确实没有什么写话本子的天赋。 徐芊芊既是她的姐姐,模样竟不像她,却像陆呦,真是荒谬离谱。 何况,人都死了,对陆呦好管什么用?徐芊芊又享受不到。徐千屿希望徐芊芊不要死,毕竟死了,只能得到一天的白纱。 “到后来,陆呦有了灵根,光芒更盛,又给蓬莱上下带来治愈欢喜,他们便真的将陆呦视作亲人,当成整个蓬莱的慰藉,那时徐芊芊的影子便慢慢淡了,只有陆呦了。” 徐千屿道:“难道他们就没有救一救徐芊芊吗?” “自是有的。徐芊芊虽是凡人,却可以服用化清驻颜丹,和诸位修士维持同样的年龄增速和寿命。她是掌门之女,蓬莱灵宝短不了她。只是她幼时和母亲遇刺那次伤得太重,孩童之体太弱,太上长老出关相救,停服她的化清丹,这样芊芊在三年之内就长到了十七八岁的模样,他又输给她大量灵气,此后便拿丹药吊着,勉强存活。” “哦,太上长老是徐冰来的丈人,芊芊母亲的爹。” 徐千屿:“就是想刺杀我的那个老王八。” 系统:“……是他。” 徐千屿“嗯”了一声,虽很厌恶,却也未作评价。 天下外祖父大约都像水如山一般护犊,只要不太过分,倒也合乎道理。 但下一刻,系统便道:“但没有灵根,输进去的灵气便如漏池之水,治标不治本。太上长老修为已经近道君,理论上可以操纵灵气,为芊芊置换灵根,但是需要年龄相近,血缘相近的灵体,以免芊芊承受不住。” 徐千屿坐不住了:“我?” “正是。”系统道,“太上长老生于灵气充沛的年代,那时候大能横行,凡人命如草芥,他哪里将你放在眼中。何况你在他眼里还是个野种。剥离灵根,不会伤及性命,只是从此无法修炼。拿你灵根来换你一条性命,他认为对你来说,仍是大恩。但因掌门阻拦,还是作罢,加上那时徐芊芊的身体如风中摇烛,不能经得起这番折腾了。自此之后,掌门与太上长老彻底交恶。” 怪不得这之后,师尊待她更为冷淡。那时徐芊芊死了。也不知他是否后悔曾经出手阻拦。 徐千屿默了默,跺脚骂道:“你怎么写这样难看的话本子?!” “对不起!我……我也很想切腹自尽。” 徐千屿气得无法,但想到一件事。 那时她刚进入内门没几日,除与师兄讲话之外,和别人都不大往来。有几日师兄出秋了,有一个人从窗口翻进来,给她带了许多玩具衣裳和一碗甜汤,陪她说话玩耍。那人自称二师兄徐见素,虽脾气暴躁,但对她很好,他唇边的笑涡有几分孩子气,令她受宠若惊。 结果还没两天,沈溯微出秋回来,一进门看到她手里端着甜汤正欲喝,一剑便将其劈作两半,汤水从中间漏出泼洒她一身,他又剑指其他的玩具说:“丢出去。” 她自是莫名其妙,大哭大闹,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就这样如流沙漏出手指,怎能甘心。抽噎着,见地上的一大块碎瓷片里仍掬着汤,她便一把捧起来,主要是为了跟师兄置气。沈溯微果然冷声道:“你敢。” 下一刻她感觉到冰冷刺骨的剑气缠在她手腕上,仿佛她敢再端起来送进嘴里,劈开的就不是她的碗,是她的一双手。 她修为到底敌不过沈溯微,只得百般隐忍,把瓷片丢下,在心里恨上了他。那日练剑的时候格外发狠,不停地被击倒,不停地爬起来再击。直接从炼气第七层破到第八层。 练得太累了,那晚倒睡得格外踏实,第二天一早,仇恨淡化了很多,不那么深刻了。 沈溯微给她梳头的时候,她发现妆台放置一个玉碗,碗里仿佛是桂花甜粥,便从镜中偷瞄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专注地拿牛角梳子沾了水,理顺她的长发。 她拿勺子搅了搅,想确认一番,结果舀到碗底白生生的莲子,想必是灵池内养的荷花所结,比凡间的大上一轮。这便不得不咬一口了。她又舀了一下,竟然舀出了银耳和薏米。 仙门中人大多辟谷,不重口腹之欲,很少有这么精致的吃食。这个甜粥的内涵过于丰富饱满,她立刻前倾低头喝粥,头发便自然而然地从沈溯微手里滑出。 他也并未再梳了,只是虚虚拿手拢着长发,握在她颈后,静静地看着她吃完。 徐千屿将一小碗喝光,便高兴了,唇角止不住地上翘,抬眼从镜子里看着师兄笑,那笑容从眉梢眼角溢出,甚为明丽,堪称流光溢彩。 沈溯微仍未就此发言,只是帮她挽好发髻,看她一眼,擦身而去:“出来练剑。” 后来每一日都有变着花样的甜汤喝,只是再没有见过徐见素了。不过有了甜汤,有他没他都一样。 系统道:“徐见素给你送那汤,是为了减轻你剥除灵根的苦楚,确实是受太上长老所托。是他也不奇怪,因为整个蓬莱上下,他最疼爱徐芊芊。” 徐千屿浑然不知自己曾与险境擦肩而过,此时觉得沈溯微良心未泯:“师兄怎不告诉我呢?” “那时你还小嘛,告诉了你,对你好的人是有所图。你若是没了灵根,都是你自己渴望温暖惹的祸。这让你以后如何信人,又怎么面对人世。” 系统:“现在你知道了吧。徐见素不是好人。” 徐千屿冷着脸道:“早就知道。他轻薄妇女。” 系统:“他不是……” 算了,你就当他轻薄妇女吧。 “现在,有没有一点概念了。”系统小心翼翼道,“你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它真的想徐千屿能正色一点,毕竟它回家的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徐千屿默然。 “还要去吗?”系统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要。”徐千屿不大高兴道。 前世种种,如隔纱回望梦境,朦胧不清。那些爱痛忧惧都褪了颜色,仿佛在看另一个人的人生,那感觉十分抽离。 但都走到这一步,怎么还有退回去的道理。就是想到以后要吃苦,心中有点烦。 不过,正如观娘所说,把它当成一场游戏,就能忍受了,说不定还有些趣味。 “老王八是什么修为。” “我想想……大约是‘真君’吧,距离道君就差一步。” “那便定个小目标吧。”徐千屿道,“跟他一样。” “???”系统不禁大为震撼。 大小姐在凡间将养了几年,连口气和自信也如此惊人。它虽然毫不抱希望,但徐千屿从不愿上山转变成主动上山,已经迈出了一大步,孩子需要鼓励。 系统调整一下心情:“事在人为,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您看我演得像吗。 沈溯微捏着两张信笺,看出那字迹和盖印都不是徐冰来的,而属于太上长老,后心发寒。 不知是不是那只“找到千屿”的信蝶走漏风声。太上长老以相似信笺、相同等级的信蝶,默默提醒,他人在哪里,干什么,都在他掌控中。 太上长老是蓬莱上下最强者,若得他重用,不比跟着掌门差;若开罪了他,绝非一件好事。 沈溯微看向树下睡着的少女,她现在睡着,不吵不闹,正是良机,若按平常思路,得此急信,他应当立刻带人回去。他也有这样的能力。 这一路上麻烦磋磨,他不是不恼。 徐千屿经历可怜,但世上的可怜人也不在少数。修道之人,原本七情淡漠,跳脱红尘,不会共情过剩。 沈溯微不动声色,复看向信笺。 他从来只做两种事。 第一种,是与他无干的事情,譬如王端和杜月吟,他置身事外,故能够心念合一,灵台清明,手起刀落,不为情绪所困。但与水家,有款待之恩,赠剑之情,便已经不能算无干了。 第二种,是他认为合情合理的事。 太上长老曾反对寻这少女,此时却一反常态,催促返回。兼之当日零星听到的那句“是为了救芊芊的命才……”,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不免令他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他替徐冰来寻回徐千屿,还她一条性命,本是合情。既找到了人,速速返回宗门,亦是合理。 但若是加上了前半句“芊芊病危”,便都不是了。 心念至此,剑气陡然从手指迸发。两张信笺呈现了内容,已开始从上至下蜷曲自燃,若烧到底,寄信人便知信已送达。现下两张信笺还未烧到第一个字,剑气忽而凝成冰雪,自下而上将信笺冻结。 信蝶身上灵力虽然弱,但是有古老的宗门禁制,要逆反并不容易,两股力量急剧对冲,纸笺都颤动起来,最终,仍然叫他冻成了两块冰牌,插在“境”中。 那里茫茫雪地,唯一突兀的颜色,是插在雪里的糖葫芦,还有旁边的月饼木盒,已蒙上了些许落雪,显得既弱小,又孤零零的。 沈溯微扫了一眼那些明显不属于他的东西。 徐千屿直接叫人从灵修态中拽了出来,睁大眼睛,因为沈溯微将木剑放在她手中:“从此之后,剑不离手。” 又将糖葫芦递给她:“现在可以吃了。” 她握住剑柄,将其放在裙上,心跳砰砰地坐了起来。很难相信师兄半夜把她叫醒,就为了叫她立刻吃一个糖葫芦。 她欲言又止,待心情平复下来,闻到甜香味,才发现头昏是因为腹中饥饿,便小口小口地吃起糖葫芦来。 等吃完了,沈溯微领她继续走。 走了一会儿,徐千屿心道:他怎么不背我了呢? 这样又慢下来。 算了,不背便不背罢。想来总背着人也是累的。 徐千屿已经练习引气入体二十天,能将自己的多余的灵力排布得很好,不必师兄帮她调息;对蓬莱的人和事也有所熟知。这一路上,她对沈溯微的气也已撒够了,眼下毫无怨怼,便想是时候回蓬莱了。 但是她作威作福一路,当下变了主意,又不知如何开口,便沉吟道:“这样走着,颇有些累。” 沈溯微目视前方:“那我们走慢些,抑或歇歇。” “不不,不用。”徐千屿一慌,怀疑师兄被她折磨得自我放弃了。 她仰头找了一找,暗示道,“灵鹤呢?” 沈溯微:“在云层上面。” 这样还是听不懂么? “若是坐着灵鹤,从此处到蓬莱,大约多久?” “一息之间。” 徐千屿憋出一句:“……我不信。” 沈溯微:“那你可以把它叫下来,亲自问问它。” 徐千屿怀疑师兄在开她的玩笑,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她要早日回去,便抬起手,沈溯微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其强放了下来, “你若是没事,不要叫它上下穿行,会耗费灵力。” 徐千屿回头看着他。 可怕。师兄看来确实是自我放弃了。 弄疯师兄,看来是挺容易。只要不断地打破他的计划,过上几天就可以了。 他们又继续走,走路速度很慢。这很折磨。 徐千屿怀疑师兄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谁说我没事。”她禁不住停下来,抬起下巴道,“沈仙君,你现在去帮我将储物灵囊中的东西都散了。剩下那些衣裙钗环,都是我喜欢的东西,就叫我留着做个念想吧。” 里面还有观娘赠的骑装。 “然后我们就……”就骑鹤回去吧。 沈溯微未等她说完,打断她道:“把那张地图给我。” “我是说散了。”徐千屿看着他道。一把散在城中,不比分埋更快吗?何况她掩埋了十箱,差不多也够用了。 但见他伸手,只好将地图从袖中掏出递他。 沈溯微接过,并无他言,转个身便不见了。 徐千屿在法阵内走来走去,等了好久,甚是无聊。 抬头往夜空望了望,见天上有芝麻粒大的一个小点,便朝它招了招手。 那小点很快变成了一小片云,灵鹤飞在低空,把长长的颈探向她,似在小心地观察。 徐千屿冲它勾了勾手指。 沈溯微返回时,便见灵鹤乖巧地蹲在地上,头上顶着着一串花环,目视前方,一动都不敢动。 高高的灵鹤背上,以骑马的姿势骑坐一个少女,她以裙带将木剑斜缚于背上,褶裙铺开半面,织金璀璨,露出尖尖一点绣鞋。 她正抚摸着灵鹤的脖颈上的羽毛,口中念念有词:“生我的气吗?谅你也不敢。往后你我还会再见,到时候喂你好吃的,不然便将你的毛拔下来做成鸡毛掸子,知道了吗?” 沈溯微:“……” 徐千屿闻声转过脸,螺髻上红菱飘动,眼中甚是得意狡黠,唇畔含笑,骄矜道:“走吧。” 沈溯微心想,不是之前不愿回去,怎么又偏在此时回心转意。 又想,果然是装的。 她根本就不晕灵鹤。 第26章 赴蓬莱(五) 屋内弥散着淡淡的药味,和香炉里的幽兰香气纠缠成一股惨淡的味道。波动的灵力将悬挂的纱帘与八卦幡不住扬起。 徐芊芊房内的小厅,以屏风与内室相隔。数年前太上长老为保住她的性命,将她神魂引出一缕,放在他的法器镇魂灯的护心烛焰上,烛在则人在,这样众人能合力将其护住,给她增加一线生机。 眼下三位长老都在小厅内,以灵力护持烛焰,但那烛焰仍然光晕中狂乱摇摆。 有人持剑闯进门,那人一身黑衣,袍角绣金色花瓣,当风而来:“芊芊。” “徐见素,你可不能进去。”护烛的其中一女修黑袍遮面,一侧头,隐约露出里面森然白骨,是戒律堂的长老花青伞,“她太虚弱,你会惊着她。” 徐见素顿时转身,走到护心烛面前,见那烛焰奄奄一息,不禁咬紧后槽牙,毫不犹豫以剑划破自己的手腕,滴血于焰上。 烛焰“嗤”地爆出了一簇火星,略有起色,但那效用并不明显,仍然矮矮的,很是虚弱。 在场的人心中都一惊。 明知是杯水车薪,十年的修为,徐见素竟说给就给。 徐见素放了血后,简单包扎一下,便坐下一同护住烛火。因担心芊芊,五内俱焚,他脸色很阴郁:“沈溯微到底在耽搁什么,这数日还不回来。” 徐芊芊闺房内,坐于茶台前的太上长老,亦是这样想。 不过他们想沈溯微回来的原因不同。徐见素固然讨厌沈溯微,但那是徐芊芊喜欢的人。他怕芊芊若是见不到他,留下遗憾,故而心中焦躁。 太上长老则是在等待那一具与芊芊相似的灵体。 他白发白须,一身洁白道袍,衣衫随周身灵力飘动,有松鹤之风。虽外表年迈,他的一双眼睛却毫无混浊暮气,清明至极,也淡漠至极。 手中纸笺一片空白,尚无字。这很古怪。 信蝶上指令是未曾收到,收到了但没看懂,还是…… 太上长老冷冷地一笑,神色陡然肃杀:“好啊。” 宗门内这样有主意的孩子,并不多见。 眼下拖得太久了,已失良机。 徐芊芊衰弱异常,即便是将灵体带回,也无法冒这个险了,只能听天由命。 床帐之外,伸出一只青白、细瘦的手臂,手腕上面血管的痕迹清晰得惊人。 她这样三天两头地病势凶险,吃下的药,受过的苦不计其数,就是修士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何况是一个没有灵根的姑娘。 奶娘心疼地握住徐芊芊的手,哽咽着给她按摩。 徐芊芊已经无力露出一个笑容安抚她了,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帐顶。 外面徐见素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强撑一口气问道:“哥哥来了?” “嗯!”奶娘忙答,“小姐您听到了吗?您兄长说,沈师兄在路上了,就快要到了。” “沈师兄?为什么……回来……” 提到沈溯微,她果然有了些精神。 “他一定是为掌门所托,去找能救您的东西,这才耽搁一些。不然,他早就来看您了。” 但是,奶娘说完这句话,徐芊芊并没有像她想象的一般喜悦,她目光枯槁,长叹一声: “愿他……常在练武场,何必……整日为世俗所累,为我……奔波……” 说罢,眼中竟含了些晶亮的泪水。 因不能劳动,平素总待在房子里烦闷,她身体稳定些时,会乘芝兰车去校场看弟子们斗法。 年轻弟子,心高气傲,喜欢修习各种炫目招数,把术法与剑招结合,使剑上带虹,灵力相斗,将整个天穹都染成玫瑰色。 沈溯微绝不是最出挑的一个。众人之中,他安静得如一道影,不过走到对手面前,谦逊行礼而已。然一旦手中握剑,那剑极快,极准,剑啸拉成一线,如九天鹤唳。一剑归鞘,树枝未曾摇动,而片刻之后,满树花朵纷纷而下,如倾盆大雪。徐芊芊抬头看,树上只剩叶,没有花。 他静静背立在花雨中,衣袍沾满落花,再行一礼,归队而去,双肩的花瓣翩翩拂落。 过了不久,这个少年果然进了内门。 徐芊芊爱看他和徐见素对练。二哥以为她是看他,每每叫她去,但她的视线其实都落在另一人身上。 徐见素剑势狠厉,如金石急撞,一旦进攻便不给人喘息之机,而沈溯微先退后进,以柔克刚,剑上生风,袖中盈风,能在绝境中抓住纰漏,一转局势,置死地而后生。 可观性甚佳。 到现在她也闹不明白,她喜欢的到底是沈溯微,还是他剑上之风,是落花吹雪,是一线生机。反正是跟她屋内这种沉闷的死寂和黯淡不同的东西。 她也曾想过将它占有,但风又怎会为她所拘。 拘住了,那还能是风吗,不就变得和这里的每一寸空气一样,沉重,会将人渐渐溺毙。 奶娘见她闭上眼,吓得一把握住徐芊芊的手:“小姐,看在沈师兄的份上,您再坚持一下吧。” “可我又有什么用。”徐芊芊又将眼睛睁开,疲然看着帐顶。 她不愿拖累别人,但无法避免。若是沈溯微专程回来看她,她还能有些欣慰,但若又是不得不去为她找什么药引之类,她便会感到痛苦了。 “小姐若是好好的,想来沈师兄即便迟到了,也不会被责罚。” 徐芊芊闻言一怔。 她以为闭了眼,身后事便能尽数抛下。但不是这样。她就连死了,还要连累旁人,挨一顿骂。 “原来我还有这样的效用……既然因我而起……那我便坚持到,他回来吧。” 那护心烛焰原本衰微至一线,眼下却如春风吹抚过的野草,又慢慢地立起来,显出些生机。几个长老见了,俱是满眼惊喜,神情一松,收了灵力,相互道喜。 太上长老陡然睁眼。 倒是没想到,徐芊芊这一回竟靠自己扛过去了。他起了身,在床边将她看了看。 徐芊芊满头虚汗,已经熟睡了,但神魂却已稳固,短期之内无虞。他便转身离去,那张空白纸笺,也在数步之内,化为齑粉消散了。 灵鹤已展翅飞至蓬莱上方。 蓬莱是海中之岛,岛的四面是万顷碧波,徐徐涛声渐渐明晰。 斜穿过云头,岛上花树似锦,仙雾袅袅。 人间的房子是黛瓦白墙,仙门则不拘泥于此种形制,多是竹木所构,飘逸灵秀。玲珑楼阙,轻盈点置于苍松碧水间。 这一路景致如画,徐千屿看得目不转睛。 连系统都感慨道:“小千,你有没有觉得,人生如梦。” 是说,它本以为这一周目要完蛋了,但没想到峰回路转,还有今天。虽成功还渺不可及。但它燃起了一点豪情壮志,不管怎样,要和宿主并肩作战,坚持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 “我觉得……”徐千屿沉吟一下,嘴唇一动,“像噩梦。” “为何?” 徐千屿道:“这大约相当于,你晚上做了噩梦,梦到自己九岁才入宗门,饱受歧视,虽然拼尽全力,但最后仍然学艺不精,被人杀了。惊醒之后,发觉自己已经十四岁了,竟还没上山。岂不是噩梦吗?” 系统:“……”我懂。 落到低空时,下了些小雨,徐千屿觉得凉快,便不让沈溯微使用止水咒,闭上眼仰脸接着雨点,很是快意。此时她将把沾湿的红菱从脸上揭下来,别在耳后,抱臂冷冷道,“别怕。要吃苦也是我吃苦,不会同你有多大干系。” 系统:tut对不起!! 潮汐声翻涌不停,混合着几声鹤鸣。海边多雾,浮动的水雾漫至重重栏杆之上。 灵鹤稳稳落在“梦渡”之前。 “梦渡”在蓬莱边界,其实是北码头的一处阁子,乃是蓬莱岛大门一样的的存在。门有门锁,宗门也有老祖设下的禁制,禁制就是房檐上挂的一对铜铃。此铃平日岿然不动,假如无风自鸣,便是示警有宗门以外的人进入。 徐千屿脚一踏上岸。 头顶的檐上便声铃大振。檐下侍立的女修循声看来,随即青铃似被人以利落手法隔空捏住咽喉,哑了声。 沈溯微现了身形,其道袍无非灰白双色,一条腰带松松勾勒出腰身。漆黑的长发被小雨润湿些许,蜿蜒于雪白的襟前。 剑气,雨水。 松风,铁锈。温柔与锐利纠缠在一起。但他身上却看不出任何暧昧,只有一种过分的清洁。 他身侧立着一个双髻少女,身量才至他肩头,背上背一把木剑,艳红的上襦,墨蓝的褶裙,扭过脸来,额心还有一枚赤红朱砂,面庞娇艳。却是张扬富丽,浓墨重彩。 两个梦渡的女修迎上来:“沈师兄回来了,掌门早就叫我们在此等待。”眼梢一扫千屿,笑道,“这是千屿妹妹吗?” 沈溯微道:“是。” 对方招招手,徐千屿还未走过去,沈溯微一把将她袖口拉住,问那两个女修道:“芊芊情况如何?” 徐千屿有些意外。 师兄这样关心徐芊芊,登岛第一件事就要问起,想来关系应该很好。 既然陆呦生得像徐芊芊,那么后面师兄对陆呦很好,倒也说得过去了。 那两人道:“大幸,没事了。” 沈溯微点了点头,示意徐千屿跟着去。 女修道:“掌门说今日去探芊芊。舟车劳顿,不便相见,不然先住下,改日安排。” 徐千屿并不吃惊。徐冰来的面很难见,他平日里事务繁多,空闲时间,多用于休息,总有个小童在门口挡着。 他甚为洁癖,还怕吵闹,沐浴焚香毕,还要排队预约。今天是断然见不到了。 只是,那个叫白雪的师姐要领她去阁子,沈溯微自当去见掌门,交代好一切,这便要匆匆分开了。 徐千屿不禁回头:“沈仙君。” 沈溯微一怔,闻声回头,但只回了半个侧脸,矜冷克制,半晌道,“去吧。倒时你见掌门,可以同去。” 徐千屿高兴道:“好。” 感觉有师兄在,心里便安稳许多。 这位白师姐温和安静,带着千屿一路走到一处僻静的内院,有问必答,却很少主动介绍他人,只是说她所住的地方会和在人间时差不多,吃穿都有人送,不必害怕。 徐千屿四面看看,岛上相较人间树木更葱茏,屋宇与屋宇的距离拉得极远,虽清幽却太寂静了。此处陌生又熟悉,她自己记得一些地方,系统又告知了一些,对岛上布局,有了些模糊印象。 路过徐芊芊的“挽月阁”时,从里面走出一个黑袍女修,迎面朝她们走来,她似乎注意到了徐千屿,驻步回过眸,看着她们,那脸也过于苍白了。不对,纱帽之下,并不是脸,赫然是一颗森然骷髅头。 这人竟是宿敌,徐千屿一见那一对黑洞洞的窟窿,便想到惊雷,雨夜,黑纱,直抓脸上的白骨指,退了一步:“花青伞。” “你竟认得她。”白雪师姐拉住她,悄然道,“你别怕,她是我们戒律堂的花长老。以妖入道,故而模样骇人了些,但人是很好的。” 徐千屿瞪着花青伞,悄声问:“她干嘛一直看着我们?” “她很喜欢少女。” 徐千屿极度意外,又见花青伞确实是往这边看,但姿态的确温和,不含什么杀气。 不过走得近了,花青伞看清了她的样貌,却忽然扭过头,似是觉得晦气,转个身便轻盈如燕地消失了。 徐千屿火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师姐道:“嗯……她却讨厌漂亮的少女。” 徐千屿莫名其妙。因为自己没有面孔,所以就要把别人的漂亮面孔抓破? 花青伞可真毒辣。 待推开门,是两间斗室,斗室之外,小小一个庭院,院落栽种有一颗花树。虽然洁净无尘,但是…… 徐千屿将几个箱子放下,屋子便几乎无处落脚了,只得将箱子塞进床下。半晌,她一掀裙子,气喘吁吁地坐在床上。 徐冰来是如何觉得,这跟在人间时,差不多? 【南陵菩萨·第一卷完】 第27章 枇杷果(一) 木剑出鞘,斜劈一剑,出剑时还带风声,随后剑身便如断线风筝画了个弧线,坠地而下,剑尖儿“当”地撞在地上。 系统:“怎么样?” “没有一点印象。”徐千屿将剑放在桌上,低头揉了揉手腕。 虽记得一些模糊的前尘往事,但这具身体是毫无基础的状态,拿起剑也没有唤起丝毫身体记忆,就连单手多拿一会儿剑都很吃力。 好比常看人舞蹈,每个动作烂熟于心,和自己上场会跳,是两码事。 徐千屿顿时觉得,这个重生也没有带来什么好处。除了多了一些痛苦的回忆,该吃的苦一样要吃要吃,不免有点烦。 更烦的是,这里的伙食实在难以下咽。第一日,她吃了三顿,分别是白米饭、馒头、玉米,随着少量五谷杂粮来的,还有一朵不能吃不能喝,但洁白脱俗的玉簪花。 到第三日,徐千屿已经不会为这花吸引目光,直直瞥向盘中,见是两枚切成半块的土豆,立刻抓住送饭的弟子:“我什么时候才能去见掌门?” 那两人约莫是宗门内的外门弟子,甚至还不如那位白师姐会回答问题,她们只是慌张地拉下她的手,说:“我等不晓得,你耐心在这里等候吧,到时想必会有人通传的。” 然后她们便在徐千屿的“能否请两位姊姊帮我通传一下”说完之前,跑走了。徐千屿追了出去,眼睁睁看着她们遁走消失,她自己却被挡住。 前院外围,竟然有一层无色无形的屏障。手摸上去,牢固坚硬,有涟漪一般的灵力光芒从她手心蔓延至四周,宛如一堵墙壁,将她封锁在这套合院内。 系统道:“这我知道!是类似灵力结界的东西。徐冰来设置这个,大约是保护你的。你想啊,你万一出去乱跑,被太上长老的人抓去了怎么办。” 徐千屿道:“那他就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吗?” 她也不是不能等待。但连个具体日期也没有告知,万一徐冰来把她忘了呢?她难道要在这里过完下半生吗。 徐千屿在家时很贪玩。背书学习,每日只用两个时辰,常在心里想着如何诓骗讲课的大儒少留些课业,以便能多溜出去玩耍。 她也没有想到,如今整日空虚,竟会焦灼不安。 在人间时,这种感受还不明显。自到了蓬莱,一想到此处一日,人间就要五日,外祖父和观娘一下子又老了五天。她却一日日干等,除了引气入体,没有别的事做,不免坐立难安。 三四天后,弟子们再来送土豆,她便横眉冷对,抱怀骂道:“这是人吃的东西吗?拿走,我不吃。” 她原本指望这两个人委屈愤懑,直接去告她的状,最好告到掌门那里。但她们面面相觑,大概是害怕面对她,从此只有饭用法术递进来,干脆没有活人了。 眼下徐千屿面不改色地将托盘里的花丢出去,捏起半块玉米,看了它半晌,冷冷地问系统:“仙门,就是这样么?” 连蔬菜和水果也没有? 徐千屿吃不下去,搁下玉米便往外走,直走到院外:“我要出去,给我想办法。” 她想出去走走,随便撞上某个弟子,便能主动提出面见徐冰来,再不济也能出去逛逛,熟悉一下环境。 系统很是头疼。 果然没有了松柏,徐千屿就来压榨它。 它绞尽脑汁调动着自己的记忆,想到一招:“要不你试试……对着这个结界说你真的很想出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求求它?” 徐千屿的眼睛睁得很大,似是有些茫然:“为什么。” 这外面也并没有人啊。 “呃……一般情况下,这个结界那一端不都会有一个大人物在监控吗?虽然他没有现身,但却默默关注着你。情急之下,你以为自己身处绝境,自言自语,结果精诚所至,对方听在耳中,饱受触动,它就……芝麻开门了。” 徐千屿默了默:“陆呦难道是这样的?” 系统道:“是啊。” 它的女主角不都是这样吗。 “屡试不爽。”只是不知道,徐千屿身上,这规律还奏不奏效,“你要不要试试……” 试试反正不亏嘛。 “做梦。”徐千屿冷冷打断,“万一被别人听见怎么办?” “现在外面不是刚好没人嘛。” 徐千屿道:“你不是人吗。” 求人她都不情愿,何况央求一堵墙? 真是莫名其妙。 求了还不灵怎么办?只有可云听见也不行。这等丢人事,她做一件,会记三年。 徐千屿自知无法,满脸阴沉,只得转身折返。 但一想到三天的土豆和玉米,顿时难抑愤懑,反手抽出剑,冷不丁回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走近,对着结界狠狠砍了一剑。 剑身“咣当”地撞击在那透明结界上,又弹开来,掉在地上。徐千屿弯腰将它捡起来,撒了气,冷着脸摘去上面落叶,准备回去。 半晌,空中竟然“咔嚓咔嚓”地绽出了一道裂痕。 系统:……!!! 徐千屿亦是一惊,手心都出了一层汗,立刻将剑握在手中,退后几步,一个蓄力助跑,照着那处霜花装的裂痕,又是一剑。 “咔嚓咔嚓……”那萤火虫状的灵力飞速四散。 徐千屿揉了揉手腕,感觉心跳得很厉害,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准备凿出个四边形来,再加深。 这个结界另一端,确实连接着一个“大人物”。 白发金冠的徐冰来睁眼。 他眉心有一枚金色的繁复剑印,眼型狭长,而眼睫浓密,而瞳色浅极,如阳光下的琥珀,华丽而淡漠。 待分辨清楚那攻击不是外人闯入,而是由内而外的破坏,他便放下心。 他已经有神识域海,那禁制正是与他的神识相连,只消闭目以神识轻轻一抹,便将禁制恢复如初。 徐千屿进入蓬莱境内,连心咒便能得到压制,已无性命之虞;再加上一个防止太上长老发现她的禁制,更加妥善。在他心里,这桩事也就完结了大半。 这几日事务繁杂,各个紧急重要,他确实将角落里的这个凡人少女给忘了。 如今那边传来动静,他才忽而又想起这桩事来——他还尚未见过她一面。 本来这于他来说,也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但既然想起来,还是安排见一面,早日了结了罢。 觉察他人目光,徐冰来目光一瞥。 沈溯微站在他座位下首,离他很近。以他的修为,大约能觉察到禁制引起师尊的神识波动,故而一双眼睛已经看了过来。 徐冰来没好气道:“是你带回来的人。无事在凿墙。” 沈溯微一怔。 刚才那一下,应是金石攻击了禁制,而且破坏得很厉害,才会引发修士瞬间的杀气。 但徐千屿走的时候还十分高兴,几日不见,怎么又到了破坏禁制的地步。 沈溯微揣测不出,根据他对那少女的了解,道:“她年幼好动,可以给一些吃食、玩具或者书籍一类,不然长日无事,恐怕不安。” 然后他发现徐冰来看他的眼神,很是一言难尽。 “她今年三岁?五岁?”徐冰来道,“都多大了,几日都耐不住,还要人安抚。我不惯她这种毛病。” 这宗门内修士,既要修道,哪个不是心性沉静,哪怕是入门的七岁幼童,也安静懂事,知道尊长不吩咐,便自己好好呆着,等待传唤。何况徐千屿还是一个女子。 如此毛躁。 沈溯微垂眼,未再说下去。他事急从权,将水微微带回来,已经触了徐冰来的逆鳞。这件事办得属实不好。 徐冰来道:“两日后带她来见我吧。” “是。” 徐冰来又瞭他一眼,果然发难:“剑呢?” 沈溯微道:“……袖中摇光不合弟子。” “袖中摇光甚合你。”徐冰来将他打断,目光犀利,“当初是我为你相剑,那就是你的本命剑。” 徐冰来所择道乃是“器道”,在相剑、择器方面的眼光,于蓬莱无人能出其右。 修士低调,大多是为了不轻易暴露自己的水平,以至引来强敌,在关键时刻,能出奇制胜;但若是为此而损伤了战力,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溯微年纪轻轻,没有丝毫招摇之心也算了,藏锋到了这种地步,也是有些心病。 “溯微,既然出众,被人注意是必然。完全隐于暗中,那是刺客,就不是剑君。你是我的弟子,我到底希望你自信些。” 沈溯微只是应是。 徐冰来看起来不大高兴,但也没有追问摇光的下落,心知这剑是追不回了:“你去挑一把备用剑用着吧。” 沈溯微默然将出秋所得奉上。 那是猎获的魔物身上提纯出的灵气,凝成丹丸,送给徐芊芊。徐芊芊这次到底因为他而命悬一线,他还是尽力补偿,但除了补偿希望:“但求师尊,不要提弟子之名。” 徐冰来看那丹药,叹息一声,面色缓和些:“你本不该卷入凡俗事物过深,这次以后,应该能长留宗门内,好好准备今年出春了。” 他又将选好的心法和剑谱给沈溯微:“你如今已结了金丹,对择道可有想法?” 沈溯微将心法翻了一翻,翻到“空心明境”,又看到剑谱内也有“六合无情”这类字眼,便已懂了:“师尊想让弟子择无情道?” “不是我想。是你合适。”徐冰来道,“一则,你性子镇静,剑意也冷清,本就有出尘之意,不像见素那般剑气随心性变化,六道之中,无情道最相合;二则,你的资质甚佳,若修习无情道,能不为俗世所累,少些牵绊,有利于境界再进一步。” 但是,他也知道,沈溯微只是内敛,并非无情,乃至于心思缜密,事事投桃报李。就连对他尊敬,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还当日入门之恩。 若是沈溯微修了无情道,便真的无牵无挂,以后哪里还有芊芊的丹药,哪里还有俯首帖耳的宗门之剑? 但徐冰来到底是师尊,不会因为这个就阻拦弟子选择合适的道。 “你不必顾虑。当日我带你入宗门,对我不过举手之劳。这些事务,也不过是让你磨练,不是我对你的寄托。仙门毕竟是以修炼为重,你修为若能更进一层,蓬莱上下自当以你为傲。” “要是不想选,可以先练这些功法,将来择别的道也有益处。” 沈溯微点头告退。 待出得门,他抬头看了一眼。今日的天很蓝,如一块碧玉,万里无云。 沈溯微走进梦渡时,正有两个女修抱怨,说徐千屿脾气甚大,根本不消进去,只用术法将托盘放进墙里就好了。 沈溯微从身后道:“既然掌门令你们送饭,想必也有叫你们关怀照拂之意,不是只送饭。人是一定要进去的。” 那些弟子忙严肃地站成一排:“谨遵师兄教诲。” 白雪师姐告诉徐千屿的合院的位置,问他去不去。沈溯微摇头。 他如今和徐千屿没有半分关系,也不便私下探望,只是说:“传话给她,两天后就可以去见掌门。” 见他不去,女修们也便放松下来。 那两个年纪小的女修,待他一走,扭头便将这桩糟心活计托给了杂役的婆子,叫她们送饭的时候,记得跟徐千屿多说几句话。 这“六合无情”剑法练起来,甚冷,比他以往的剑法都要清寒,如大雪压境,昏暗不见光亮。 茫茫寰宇,宛如孤身一人。 碧蓝的天、墨绿的树、阳光、外物,寸寸剥离融化在暴雪中,仿佛又回到儿时所在的昏暗的地洞。他一双眼睛,直直视人,瞳孔像猫一般又大又圆,浓黑如墨。 因常年不见光,瞳孔就定成这般大小,虽美丽,但骇人。 因为两年不能开口讲话,母亲发现他不会讲话了,不禁慌乱起来,开始整日抱着他念各种诗句,故事,前尘往事。 他仍然安静得如同一尊瓷偶。 母亲道:“你三岁时候便会背千字文,诗文百家,能倒背如流。” 他见母亲眼中闪亮,似是痛惜不已。他睫毛颤动,想要说出一句话,叫她高兴,但五内翻涌,仇恨如风暴席卷,童稚的声音,惟吐出一个字:“杀。” 母亲惊呆了。 她含着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宝石般闪耀,然后一把抱住他。 他头上戴着的珠翠发钗被撞得摇晃不止,感觉脖颈上有温热的眼泪灌进去。 “怎会这样。”她哭着说,“你要杀谁呢?此间只有你我。都是我害了你,你本来不必承受这些。” 那当然不是杀她。 断然是杀那些人,迫害他们至此的人。 他其实会说“蓝天”“绿树”“小鸟”,但说不出口,没见过之物,那些字词便都是一样的,到了嘴边,就相互混淆。 他唯独知道,“杀”是什么,是突然闯入的马蹄,是很多的脚,是流下来的温热的液体,就像此刻灌进衣领的东西。然后是身边的一个人自此消失。 像这样消失的,已经有很多人,现下只剩下母子两个。 他忽而反握住母亲的手,感到恐慌。他推开她,用手擦去她的眼泪。害怕她也消失。 他强迫自己张口,但不能再说出让她花容失色的东西。 他开始会说“朋友”“亲眷”“爱侣”,看着母亲的笑容,心里暗暗地内松一口气,心里想,那应该是同母亲温柔抚慰的手差不多的东西。 后来,甚至能背“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是数年之后,他方知天是什么样,春是什么样, 柳絮是是什么,梨花又是什么。 不过那时,母亲果然也已经消失了。 …… 倘若择了无情道,大概就是将这些有颜色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还回去,然后天地间只剩空洞的暴雪,和杀念。 他一路行至此,无非是为了大道。目标摆在眼前,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但那剑遇阻一慢,境中风雪便渐渐停息。 似乎,还有一点东西忘了还。但此物并不属于他,故而不能轻易送走。 他安静地以剑尖将雪拂开,又将被埋在雪地之中的东西,挑了出来。 一盒尚未吃完的冰皮月饼。 沈溯微放下剑,迟来的剑风拂动发丝。 原来是这件事没做完。 有始有终,那便拿这件事,作个结尾吧。 第28章 枇杷果(二) 徐千屿站在禁制之外,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劈出的裂痕又消失了。 随后那禁制似被人加固,再也不能留下痕迹。 系统:“别生气,别生气!至少我们知道,确实有个大人物在默默地关注我们。” 徐千屿不理会它,径直走到后院试了试,结果也是一样。 前院传来些动静:“姑娘在吗?” 徐千屿拎着剑,沉着脸地回了阁子。 送饭的又来了。 这回竟敢来人,她正愁没人撒气! 但这次来的却不是那两个女修,而是两个老年的杂役。这次的餐盘中居然有——一盘炒包菜。 徐千屿盯着包菜,那气卡在喉咙口,化为云烟。她不禁看了一眼那两名杂役。 一个瘦小些,佝偻着,望着她,笑容讨好;另一个,膀大腰圆,斑白头发在头顶利落地挽了个发髻,脸色沉稳,一双眼睛英气,眼白多,有些凶相,竟是个熟面孔。 “蔑婆婆?” 是前世徐冰来罚她鞭刑,给她行刑的戒律堂的那位妇人。 手劲儿很大,毫不留情。 不过徐千屿记得她,倒不是因为记恨。是因为她曾经追出来,从身后帮她披了一件斗篷。 倒是难得的一个面冷心热的人。 那妇人送完饭,原本并不打算多话,垂手站在一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甚为不好惹的姑娘,叫了她一声。 她疑惑看来:“你认识我?” 徐千屿冷森森地冲她一笑,娇容炫目:“我听说,你在戒律堂打得一手好鞭子。” 打得她现在想起来肩膀还疼呢。 谁知,蔑婆婆那张严肃的脸顿时裂开了。她眼神一明,嘴角欲翘不翘,面色扭曲,竟是一个受宠若惊、惺惺相惜、还偏要用力克制的表情。 蔑婆婆在凡间是专门养马猎场女,抽了约莫三十年的马鞭,将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后偶然有缘,便进了仙门。但这里才俊太多,她又无灵根,进来只能做个杂役。 杂役嘛,每天挑水做饭,干些粗活。她还是喜欢抽鞭,闲来无事就在院子抽。约莫混了十年,终于争取到一个机会,去戒律堂帮忙行鞭刑。 还是个代班的,得正职病了才能顶上。 但即便她是个正职,这鞭子也是打不出名气来的。毕竟是行刑,打得越好,只能越遭人记恨。 她身边杂役,没有一个对此懂行,一见她打鞭子,大伙儿就纷纷散开,换个不吵闹地方聊天。她们觉得她危险得紧,像个男人。 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姑娘竟知道她的名号,还……夸她鞭子打得好。 徐千屿见她这幅模样,有点慌张,抱起的手臂也放了下来。 怎么了,难道刚才那话中的记仇之意被看出来了?难不成蔑婆婆现在就要打她一顿? 但见蔑婆婆冲她点了点头,竟温柔道:“姑娘吃饭吧先。” 话尾巴都在颤抖。 另一个杂役见自己笑了半天,却是热脸贴冷屁股,把餐盘一竖,尖酸道:“呦,你们两个还是旧相识啊。那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说完她便气呼呼地走了。 蔑婆婆一低头,徐千屿已经在安静地扒饭。 她砍了一下午,玉米也没啃。饿起来的时候,连这炒包菜炒的无油无盐、难以下咽,都顾不得了。 她吃饭时,余光瞥见蔑婆婆一直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很明显,她非常想跟她说话。 但她现在顾不上,便垂下眼,没有搭理。 蔑婆婆没催她,只是看着她道:“慢点吃。” “我还有活儿在身。”蔑婆婆走前跟她说,“但我明天还来啊。” 第二日她果真又来。 另一名杂役有了意见不肯再来,这次只有蔑婆婆一人。她跨过门槛大步带风进来,带来了满满两大盘的炒包菜。 但是徐千屿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欣喜神色。 那双宝珠般的眼睛的熠熠的光芒在看清餐盘内容之后,瞬间寂灭了。 “怎么了?”蔑婆婆有些着急地问。昨天明明记得,姑娘很爱吃包菜。 徐千屿推开餐盘说:“我不想吃。” “这……” 徐千屿又道:“难吃。” 蔑婆婆见她衣着华贵,看起来娇生惯养,可能生长于富庶之家,便明白了。 “仙门之内,修士大多辟谷,这人间烟火饭属实没什么用,还增加浊气。所以餐食确实简陋了些。” 徐千屿问她:“什么时候才能辟谷?” 蔑婆婆道:“至少要筑基吧。” 徐千屿又问:“那只会引气入体算是什么水平?” 蔑婆婆:“引气入体,不是修为,只是个功法的名称。据我所知,不少弟子,入门前就会了。应当再加修心法、内功,到了一定程度,可以算是炼气了。” 徐千屿道:“你也会吗?” “是啊。但我没有灵根,引气入体,也攒不了灵气,无非是个强身健体,防灾防病的功效。” 徐千屿将筷子放在桌上,心里很不好受。 她现在就约莫是个外门杂役的水平。 蔑婆婆见她郁郁不乐,道:“对了,告诉姑娘个好消息,两日后掌门传召你!” 徐千屿点了点头,并没有很高兴,用筷子夹了一点白米饭强戳进嘴里。 她得跟徐冰来说,她要进外门。 蔑婆婆以为她因为吃不惯而难受,便道:“姑娘不就是想吃点新鲜的吗,这好办了。你院里有棵枇杷树,待我给你摘些果子来,你吃不吃?” “你怎么摘?”徐千屿立刻放下筷子。 那棵树是灵土培育,长得高大粗壮,枝繁叶茂,足有两人高。 徐千屿跟着她进了庭院,两人一同仰头望着那颗树。上面好像是挂了些星点似的果,但以人力根本摘不到。 蔑婆婆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掀开外衣摆,卸下缠在腰上的一条漆黑的软鞭,手腕一抖,鞭梢在树上“啪”地一勾,一枚黄澄澄的果子掉在了手上。 她拿衣角擦擦,递给徐千屿。 徐千屿手握果子,却全没有看它,而是目不转睛地将她望着:“好厉害。” 三个字过耳,蔑婆婆登时面颊生热风,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竟有种娇羞之态。这算什么?不过是最最基础的一招,她还有好多花样没使出来呢。 徐千屿伸手:“看看你的鞭子。” “这怎么行,姑娘离远些,这鞭子打人一下遭不住的。”说是这样说,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将鞭子递了出去,眼睛瞄徐千屿,嘴巴也忍不住想讲解: “鞭身有二十五节,内里是玉竹段子,外面包裹着水牛皮,不是寻常的软布。牛皮不厚不薄,在油里浸足又晒干的,只有这样不容易打坏,打在地上有爆竹声。” 这是她打鞭三十年的经验所得,全是自创的,没有人比她懂了。 但是,这鞭子平时人人都怕,说像蛇。握在姑娘白皙柔嫩的一双手里,确实丑陋像蛇,总之是很不搭配。她怕徐千屿也将它丢开。 然而徐千屿静静听着,却一把攥紧了,很感兴趣的样子:“给我试一下。” 说着竟直接扬鞭上树。 徐千屿从前也抽过马鞭,不过那马鞭短小精悍,蔑婆婆这条鞭子抖开之后极长,虽然她挥臂用力,但力传到中间便绵软了。 鞭尾如软绳一般抛到树上,没有碰下丝缕枝叶,反倒挂在了枝杈间。 她蹙眉拽了拽。 蔑婆婆一瞧便知她用力不当,帮她把鞭子抽了下来,一把从后面握住她的手腕:“不是这样练法。想要练鞭,先当空画个麻花儿。” 鞭子在蔑婆婆手里听话得如一条俯首帖耳的小蛇,她见徐千屿半天拖不动鞭,十分笨拙,便替她着急。 蔑婆婆腕力极大,徐千屿叫她捏着,能充分感受到,每次振腕,用的几乎是击拳破空的力道。画了一会儿,蔑婆婆慢慢地松开她。 徐千屿沿着那力量继续画麻花,鞭梢只是软了一下,便又慢慢地在空中绷紧,咻咻飞舞起来。 她毕竟身负灵力,虽然还未学心法,但用力振腕时,心念绷成一线,竟引得那青蓝色电光随力量一起冲出,顺着鞭子滚过一遍,噼啪炸在空气中。 蔑婆婆亦是叹为观止。 徐千屿这一个时辰的功夫,便掌握了普通人家小儿扎马步挥鞭两三年才练就的童子功。 不过这样更好,她本是个急性子。倘若得两三年,徐千屿才能掌握基础,那她恐怕早就急得入土了。 眼下见她掌得住鞭,蔑婆婆便迫不及待地从口袋掏出一只木陀螺摆在地上:“来玩儿这个。” 说着她接过鞭,“啪”地一抽,那陀螺便飞速旋转起来。 陀螺在院中转来转去,每当慢下来,便又挨一鞭,竟无停歇。这也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游戏。 蔑婆婆换只手,反向一鞭,鞭梢将陀螺定住,把鞭子给徐千屿:“你试试?” 徐千屿扬臂一挥,又有缠绵虚软之感,郁闷道:“没了。” 她指的是那电光灵力。 她的灵池很小。三十日引入入体,竟然就能用这么一会儿。 徐千屿很不开心,蔑婆婆却仍有办法,接过她手中鞭子:“这鞭对你太长,我拿它赶五匹大马,三十年方运用自如。你刚刚学起,我帮你截短一些。”说着便当心一掰。 徐千屿忙道:“你别弄断它!” 这么好的鞭子,裁断一半成了什么样。 “没事的,你瞧。”蔑婆婆看她的目光,有几丝相惜之意,她掰开那牛皮表皮,里面有一个个铁丝扭成的挂钩,“这每一节,都能拆下,又能装回去。我现在拆下一半,等你练熟了,就装上一节;待得熟练,再装一节,知道一直装回原来的长度。” 半截鞭到了手里,果然轻便得多。 徐千屿手腕一扬,便能轻易带动整条鞭子。 鞭梢破空带风,拍在那陀螺之上,整个陀螺竟然“啪”一下四分五裂,迸溅开来。 徐千屿傻眼了:“我……” 她感觉自己不过用了常力,不是故意要打坏它。 “无妨无妨。”蔑婆婆见她不知所措,竟哈哈大笑,“一个陀螺而已,我没事就削一个,我那房中多的是。” 又告诉她,因为她先前用惯了抽长鞭的力道,那力道比短鞭更大,骤然换了短鞭,便会有这种效果了。 徐千屿心有余悸:“那我轻点。” “不,不必。”蔑婆婆说着,从放在院中的竹篓里摸出了一把山栗子,蹲下将它们一个一个摆在地上,“你就用这个力道,但是,尽量不要把它打坏。” 徐千屿是第一次见未剥壳煮熟的山栗子,外面居然是长刺的,看起来很是坚硬,应该不至打坏。 然而一鞭下去,栗子“砰”地爆开,粉末都不剩。 徐千屿连续打爆了几个,便急了:“这怎么可能不打坏呢?” 又要用力,又不能打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蔑婆婆只是笑,又给她摆了一排。 徐千屿又全都打爆了,气得放下鞭子,揉了揉手腕,奇怪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山栗子?我院里可没有这个。” 蔑婆婆面上登时一凝:“坏了。” 她本是给厨房送山栗子的,路过徐千屿这里,顺便送饭,竟然将差事忘了。 “鞭子给你,你慢慢玩儿,我明日还来!”她又抓了两把长刺的野山栗扔在地上,背上背篓,赶快跑了。 徐千屿数了数,栗子就十几个。怕用完,也不敢轻易地打鞭了。只敢继续持鞭在虚空画麻花儿。 她腕上使力,而一旦抖出力,再迅速用一股力将它持住稳住,不使鞭子发出“咻咻”的破空声。 这样练了一会儿,她如有所感,觉得鞭子慢慢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那不是一条鞭,而是一条彩带,可以如歌女水袖一般,在空中抛出,飘荡,定格。 如水中泼墨,柔韧轻舞。 便立刻收敛心神,收鞭低头,抽向一枚栗子,虽则鞭身轻盈无骨,然而鞭梢触碰栗子的瞬间,尽管小心再小心——“砰”,炸开了。 又抽了一枚,还是碎了。 “烦死了。”她走来走去,想摔鞭子。 但焦躁了一会儿,她又再度画起麻花儿来。也不知练了多少下,感觉手臂都麻木了,徐千屿觉得自己干不动了。便想,干脆将剩下几个全都敲碎罢。 明日再说。 于是她便蹲下将栗子一个个摆好,摆成一个方阵。 然后从第一个起,冷冷地逐个击破。 啪。啪。啪。 越击,鞭风越轻。 待击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鞭如游龙摆尾,弯腰欠身,柔若春风亲吻。 那枚栗子从鞭梢咕噜噜地滚开去。 徐千屿呆住。 “你看到吗?”她蹦跳了两下,方才想起院里没人。撩起裙子,低头捡起栗子摆回原位,又是一鞭。 栗子不胜春风亲吻,怕痒一般,再次咕噜噜滚到远处。 浑然无缺。 徐千屿将这枚栗子抽过来,抽过去,忽而感觉那鞭子不是鞭,而是自己的一根手指,是身体的一部分,在轻轻拨弄这栗子。 其上十三节鞭骨,她想要哪块凸起,那块就能鼓起,想要哪块承力,其他部位便都能疲软放松,灵活至极。 她体会这感觉,直至眼前看不清栗子的尖刺了,抬头方见庭院昏黑,暮色四合。 “天黑了。” 好饿。 这一回过神,方才感觉整个人饿得几近虚脱,几乎快站不住了。 徐千屿拎着鞭子,扶着腰进了阁子,心慌气短,就着冷饭随便吃了两口,使了个清洁术,便一头倒在床上。 第二日蔑婆婆来送饭,见到满地残骸中有一枚完整的栗子,甚为惊讶。 徐千屿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的时候,浑身像是被马车撵过,胳膊痛得都抬都抬不起来。 蔑婆婆帮她按了按手臂,问她要不要干脆休息,但她但还是要来。 “好不容易练会的,我还没有给你看看。”徐千屿道,“一日不练手会生。” “说得好。”蔑婆婆忍不住夸赞道,“你真懂行。” 今天竟然有肉包子。 是蔑婆婆打通关节,特意从凡间买的,徐千屿边往门外走边咬住包子,几口便吞咽下肚。 真的好饿。 她给蔑婆婆表演了抽打栗子,蔑婆婆甚为兴奋,又摆出昨日的陀螺。 见她犹豫,蔑婆婆道:“哈哈,我知道你不敢打,带了两个。打它,别怕,坏了一个还有一个。” 徐千屿扬鞭一抽,鞭梢带风,但柔韧收稍,将那陀螺轻推一下。 倒是没打坏。 但也没打准。没抽在侧面,而是抽在了顶上,故而那陀螺只是在原地摇动两下。 蔑婆婆今日带来另一只长鞭,轻松一抽,那陀螺便满院子旋转起来。 徐千屿旁观她打完全程,又抽一下自己的,这次鞭梢碰到了底部,陀螺根本没有立起来。 抽了一会儿,徐千屿不禁问自己:我到底长眼睛了吗? 她分明是看着侧面下鞭,为什么不是抽在上面,就是抽在 蔑婆婆见她抽不起来,又将地上陀螺一停,握住她手道:“想要打准,便不能用眼了。眼看有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得凭手感。” “手感?” “多练,多练。”蔑婆婆笑道,“这个急不来。要知道眼的位置和手的位置不相同,眼睛看到的,和手打到的,未必是同一个地方。即便看准了,下鞭有风,风会吹动陀螺,它就变了位置;更别说动起来的陀螺,等鞭梢打到它,它早就转到另一处了,这便要‘预判’。” 徐千屿听得一愣,一把抓住她手臂:“教我。” “好好好。”蔑婆婆反握住她手腕。 她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但是神采奕奕,丝毫不觉得疲倦。 还没说上两句,前院便有两个弟子来敲门:“千屿姑娘,掌门有请了。” 徐千屿理都没理。 她正玩得高兴呢,径直下完了手上的鞭。 倒是蔑婆婆顿时变了神色,推推她道:“哎,掌门叫你,快去啊。” 那可是掌门! 徐千屿很扫兴,蹙着眉,转身就走。 “哎,你都不换身衣服?”蔑婆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惊讶极了。 这个姑娘果真沉得住气,连面见掌门都如此淡静,面不改色,不知是从哪儿挖来的高人。 “不用换。”徐千屿随便抚了抚头发,使了个清洁术就去了,满脑子只想着快点回来打陀螺。 想到此处,她一个转身抓住蔑婆婆的衣袖:“你就在这里等我。你不许走了!” 蔑婆婆:“好好!” 第29章 枇杷果(三) 出了门,徐千屿发现虽然叫门的是两个弟子,但背立在外面等她的只有一人。 那人玉冠黑发,风吹衫动,背影较几日前更缥缈,不似世中人。 “沈仙君。”沈溯微听得哒哒的脚步声靠近,一扭头,便见徐千屿冲他粲然一笑。 看见是师兄,千屿心气很顺,故而便笑了。 沈溯微看她一会儿,垂眼。 他发觉自己现在有些惧怕过分晃眼的东西,比如袖中摇光,比如这少女的笑。 徐千屿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她最讨厌冲别人笑时,对方不理睬,故而哼了一声就往前走。被身后的人拽住袖口:“怎么不换衣裳?” 徐千屿回头道:“要你管。” 沈溯微并未生气,只是平静地预警:“你会挨骂。” 说罢几步之间赶上了她的步子,袖口虚虚拂在她右肩,手指摘去她领后夹着的一枚细小的枇杷叶,又暗使了一遍清洁术,然后转瞬即离,与她并行。 他说的衣裳,当日女修们也将它同饭菜一起放在她的床边,她打开看了,同她们一样,是白色的弟子服。 仙门和人间风尚不同。人间以深色为贵,仙门弟子倒是都偏爱浅色简单的服饰。外门弟子的服饰,以麻纱、素纱为主;内门则是织纱,云锦。 徐冰来给她提供的约莫和外门弟子同等水准。她穿惯了软缎料子,一换上弟子服就觉得浑身痒,又脱了下来。 “那衣裳,很好。我穿过。”徐千屿抱臂道,“我看是它要把我打磨抛光。” 沈溯微没有作声,安静地忖度她的话。徐千屿说话总是有点夸张,饭菜难以下咽,她便说“那不是给人吃的”,衣料应该是粗糙了些,她说弟子服要将她整个人“打磨抛光”。 很显然,这门内大家都是被打磨抛光一遍的,却没人发表过如此高见。 但水家宴饮规格和徐千屿衣裳的柔软程度,他是亲身体验过的。 她不舒服,也很正常。 她骂归骂,这离土之花,虽然看着清减了些,却未见凋谢,反而神采奕奕。 徐千屿又自顾自地骂起吃食来,她说自己吃了好几日的土豆,玉米,还有没放盐的炒包心菜,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正说着,感觉身旁的人忽而将她袖子一拉,拉到廊亭背处。 沈溯微伸出的掌心,有一枚冰皮月饼。 徐千屿不禁看他一眼。 沈溯微扫了一眼冰皮月饼:“吃吗。” 徐千屿一见晶莹剔透的冰皮月饼,恍若隔世。早上的包子根本不能果腹,此时早已饥肠辘辘,她拿起直接塞进口中:“吃。” 这吃相丢人,她立刻向四面探去。 此处虽在开敞处,却有一丛花树遮挡,很是隐蔽。沈溯微立在旁边,位置竟不着意地将她身影挡住。 沈溯微专心捏着花树上的一片叶子,也并没有盯着她,叫她难堪:“别看了,没人。” 不过话音落下不久,徐千屿便从花树缝隙中看到一个快步走来的人影。 那大约是个外门弟子,从背影认出了沈溯微,便要走近搭话。徐千屿眼睛睁大,沈溯微已然感知身后来人,眼神一凝,袖中两指相并,陡然一翻。 一道金光“咻”的一声飞上天,划了个弧线坠落在远处的树丛里,那弟子吓了一跳,顿时转身,向背后跑去。 沈溯微低头一瞥,见徐千屿刚才竟吓得一口将剩下的月饼全部塞进嘴里,此时雪腮鼓鼓的,说不出话,不胜狼狈,恼恨地看了他一眼。 “……” 徐千屿觉得师兄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高兴。 你凭什么不高兴?她又一瞪。 沈溯微也不挡她了,直接撩摆坐在了廊中,淡道:“他过不来的。” 沈溯微这等放松自信的姿态影响了她,徐千屿也走过去,跨一步骑坐在长廊石凳上,慢慢吞咽。 吃月饼时,她想到,前世每逢师兄叫她出门,都会提早一刻钟叫她,这一刻钟,是留待路上遇到的紧急情况。 待她吃完了,沈溯微递她一只帕子,并没有催她起身。 用的果然是那一刻钟的时间。 徐千屿便问道:“沈仙君,请教你,使用武器的时候,怎么样能做到手眼合一呢?” 她问得比较宽泛,还想再说明一下,沈溯微已经听懂了。 他侧头沉思一下,道:“身为凡人,手眼无法合一。只能凭感觉。” 这跟蔑婆婆说的“手感”倒是异曲同工之妙。 “那怎么样有感觉?” “多练。” 却也跟蔑婆婆说得分毫不差,可见武者到了一定等级,经验感受大都是相通的。 沈溯微觉察出徐千屿身上灵力耗损严重,不知道她是专心致志砍禁制砍的,还是去干了什么别的。 他并不问她,也不干涉她做什么,只回答她问的。 “若你想练的话。”他说,“你可以将白绢分成数份,将眼睛蒙起来,以木棍蘸上胭脂,出手向格子里点画。再睁开眼睛,看偏移的距离,便大致有所把握。记住这段距离,反复调整,出手时抹去它。” 徐千屿专注地听,觉得这个法子倒很是实用,回去可以试试。 沈溯微这般说着,想的却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小儿一双瞳孔散着,手握一片碎瓷,倚墙而坐,静待杀气。 身下,满地胭脂样的干涸血迹。 “然后你可以刺些轻的,动的东西,纸鸢一类。你会听得风声,判断来处,再点上胭脂,睁眼看看。” 然后听得风声,判断来处,待得近身,一招毙命。 眼睫上迸溅的血珠,一滴一滴向下滴落。 只需听,是痛苦喘息,是如风箱漏气,还是自此无声,便知出手轻重,偏移几分。 “练上千遍万遍。” 只有一次机会。 要么割断对方的喉管,要么命绝今日。 “便逐渐可以手眼合一了。” 慢慢便不需要眼睛看,全刻在骨子里。 沈溯微忽然抬眼看她:“时间到了。” 徐千屿正听得专心,有些惋惜。 “走吧。”他已经起身。 徐千屿叫他带到了熟悉的帘后。 掌门的内室,轻易不待客,徐冰来心高气傲,并不喜欢见人。前世她与师尊说话,便常隔帘相见。 徐千屿此时脑子里只胡乱想着两件事,一件是她的陀螺要怎么抽,一件是桂花月饼真好吃,不知比仙宗内的食物精巧多少倍,以后难道永远也吃不到了吗。 故而徐冰来在上面说什么,她也就囫囵听了个大概。 大约是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呆着,清心静坐,不要给大家找麻烦一类的话。 这些话同大儒给她上课时相同,很是无趣,听到前半句,就能猜到后半句。她只等着问她或者叫她说话的时候,再好好应对。 但是徐冰来讲完这些以后,便没声了,她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旋转着的金色法阵。 这是…… 法阵上绘制了首尾相合的双鱼符文,此种法阵,在四个渡口都有一个。是传送阵,可以立刻将人传送到指定的地方。 徐冰来这是叫她回去了? 她还没讲话呢。 徐千屿道:“掌门,我还有事要问。” “何事?”帘后,徐冰来声音冷而恹恹,“简单说来。” “有人想见你,可否让她见见。” 徐冰来默了一默:“今日有约,改日。” 改日?!她来都来了,人就在这里,凭什么还要再来一趟? 徐千屿顿时扬声:“就今日,不行吗?” “……”徐冰来听得帘外声音泠然娇气,如珠玉撞地,很是霸道,还隐有威胁之意,有些意外。 方才不声不响,无声无息,以为是个守礼的女孩子,未料开口竟这样跋扈,吵得他太阳穴一阵痛。 是了。乖巧之人,又怎会没事攻击他的禁制。 他便厌恶地蹙眉,“不行。退下。” 徐千屿:? 她站起来,伸手将那帘子一掀。 未料想这几日抽多了鞭子,手上带了力道,直接不慎将帘子拽落下来。 徐冰来原本闲坐在茶台前自饮,然那瞬间生变,“真君”之体对外界何等敏锐,纱帘缓缓掉落之前,战气自生,一迸而出,直接将攻击方扫出几尺之外! 但陡然一道极寒的力量横插而来,与其相接,生生将其推了回去,沈溯微自知剑气爆发瞬间,也直接跪在徐千屿身前,闭了闭眼。 又用掉一次机会。 跪师尊是尊师重道,但剑君亦不能多跪。 跪多了,便不值钱了。 徐冰来捏着茶杯,望着一片狼藉中跪着的两个人,既惊又气。 其一是惊讶沈溯微反应太快,他这战气圆融,并不伤人,只是将对方推开;而沈溯微的剑气却是锋芒毕露,短兵相接,直冲他来。 他理解剑君对攻击都有本能反应,以沈溯微的修为,也根本伤不了他,但叫徒儿当面冲撞一下,到底是不大舒服。 这还没修无情道,就这样了,以后还要如何? 其二是,沈溯微是跪了,但这角度看去,他将身后的罪魁祸首挡得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叫他看清是什么模样。 他不禁重重放下茶杯。 徐千屿坐在师兄身后,也吃了一惊,心脏还在跳。 但谁知道仙界的帘子质量这样差呢。她家里的床帐子,可以给她和小冬两个抓住荡秋千。 徐冰来道:“溯微,你闪开。” 沈溯微心知徐冰来在气头上,沉默着,并没动。 “不必他闪开,我自己出来。”徐千屿从不做缩头乌龟,拍拍裙子从他身后站了起来,竟然直接踩过地上的帘子,走近前来。 徐冰来的白发如雪缎,齐齐以金冠束起,眉心剑印凌厉,双目挑起,漠漠看她,如此俊美容颜,便是发怒时,仍有仙人之姿。 走得越近,那光芒越盛,不似真人,难以逼视。 徐千屿想,水微微和她一样,喜欢最漂亮的东西。 为这幅面皮所惑,她心里多少原谅了她一些。 她前世时,对徐冰来也是十分敬仰。若无亲近之意,又怎么会明知师尊不喜欢自己的情况下,还总想着让他高兴,讨他欢心。 不过,自从知道这人是“爹”,徐冰来的神格就破灭了。 她走得越近,越能感觉到他身上威压铺天盖地。那是属于强者的威压,挤推五脏六腑,他甚至未曾开口,便能表达出推拒、驱赶的意思,那意思是:弱者须得匍匐,并不配离得这样近,面对面说话。 但她偏要往前走,再迈一步,唇齿间便有些腥甜迸出,抹了抹,手上竟是血。 徐冰来一怔,满室威压顿时收了个干净:“你干什么?” “是掌门要同我见面。”徐千屿也停下,瞪着他,“尚未看清彼此长什么样,怎么算‘见面’。” 徐冰来想斥她一句,现在看清了吗? 但徐千屿站得实在离他太近,他确实把她看清了。 她一双宝珠似的眼睛里,隐约承装他的倒影,根根睫毛清晰,略带嫌恶地将他望着。 居然这样跟他直直对视,不会敛目。 徐冰来喜欢柔弱淑女,端看他原配和徐芊芊的样子就知道。 女子当如空谷幽兰,温柔如水,清雅安静。 女儿则是乖巧贴心,抱在怀里软软的,叫人呵护。 这孩子的母亲,本以为也是这样淑女……算了。不提也罢。 眼前这个……显然不符合他对女儿的丝毫预期。 水家竟教出来这样不知礼数的孩子。 但同时他亦发现,这几个孩子各个随了娘,竟然是这个眉眼最像他。 和自己照镜子,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徐冰来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他深知,若有女子像他这般秉性,那可是有几分讨人嫌恶了。 “……”他仰头喝尽那杯中之茶,压下心中的想法,冷冷垂睫道,“谁要见我?” “她。”徐千屿嘴唇一动,并不多话,直接将挂在脖子上的芥子金珠一扯,水微微应声而出。 徐冰来谪仙人一般的脸,顿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后竟略显狼狈地向塌后靠了靠。 他未曾想到竟有人胆大至此,明知他讨厌水微微至极,还将人直接带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但水微微已经出来了。 她仍作少女打扮,穿襦裙,梳发髻,蹦蹦跳跳,就出现在面前,仿佛噩梦重临:“仙君。” 沈溯微捏了把汗。 他深知徐冰来十几岁便修为高深,自由纵横天下。但他怕人,喜静,年轻时独来独往,尤其不喜人吵闹。 剑君个性一些是得当的。 但偏偏坐上掌门位置,事务缠身,难为了他。 虽然有把握徐冰来不会对凡人动手,但沈溯微觉得徐千屿不该行如此险事,故而随时准备上去救场。 徐千屿在水微微踏上台阶,触碰到徐冰来之前,一把拉住她的袖子:“你不能再过去了。” 水微微蹙眉,返身挣扎着不断地将她手掰开:“你坏,你坏。” 徐冰来看看水微微,又看看徐千屿。 神色诧异。 他未曾想过会是这样。 当日他带着芊芊在水家留宿,水家小姐温柔守礼,进退得宜,他才对她卸下防备,接受她相邀,与她共宴中秋。 但就在那夜宴当晚,喝了她的酒,他便踩入魔物设局所造幻境,使得他目见心魔,虚实难辨,险些入魇。 幸而他心志坚定,拼死踏碎幻境,复得清醒。走时,那心魔还苦苦挽留,待得障梦揭破,显出真容,竟是水微微!他当即将她拿下,怀疑她与魔物相互勾连。 她其实没有,但也趁虚而入,叫他酿成大错。 那一次他修为散去三分之二,还带着芊芊,叫他此后数年难以面对自己,更难面对芊芊。 毕竟他亦有错,不予追究也便罢了,还留下法器补偿。 然而水微微恬不知耻,说她倾慕于他,一心要嫁给他,要做掌门夫人,做芊芊的后母。 他直接走了。 此事每当想起,便觉得浑身泥垢,难以容忍。 眼下他看着水微微,便宛如直面自己的巨大污点。 他呼吸略微急促,强迫自己不能闪躲,看她。 然而水微微无神的眼神,直直地略过了他的脸,转了一圈,又掠过他,失望道:“你不是带我来见仙君吗?他在哪里?” 水微微,竟然认不出他了。 徐冰来未曾想到再见时竟是此种场景,心情一时有些复杂。这样的女人——也会糊涂吗? 他将两指并拢,靠近水微微太阳穴,水微微厌烦闪躲。 并无外力干涉,亦无仙法可解。 她是自己想不开,越想越缠绕,故而疯了。只能以清心、精心疗效的丹药滋养,看看能不能自己开解。 凡人执念到了此种程度,他从来难以理解。 徐冰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你……” “算了。”他道,“来人,带下去,好生照料。” 屏风背后出来两名白衣童子,对掌门行一礼,旋即轻声细语,一左一右,将水微微请走了。 “如此,你可放心?”徐冰来同徐千屿说。 徐千屿点点头,确实感觉少了桩心事,抽起陀螺来,能更快活了。 “还有事么?” 徐千屿道:“什么时候能把禁制撤了?我什么时候能修炼?” 徐冰来一听她竟还想要修炼,很是头疼,闭了闭目:“太上长老想要你性命,这你知道吧。他马上闭关,此后便能安全。我也不知何时,再等等吧。” “你在房内待着,勿要乱跑,否则性命有危险,我也难以总是搭救……”徐冰来又将开始时的话说了一遍。 “知道了。”徐千屿已得到了自己关注的信息,眼下两只眼睛看着他,心早就飞了。 她很耐心地待得句子停顿,见他还喝了一口茶,便草率地鞠躬道谢,然后转身跑到传送符那处,一跳就不见了。 她急着回去抽陀螺。 天晚了,万一蔑婆婆要回去,不等她。 徐冰来喝完茶,待借着喝茶的功夫酝酿出下一句,一抬头人已经没了,他背后雕花窗子瞬间“咔擦”结满冰晶。 掌门尚未训完话,就这么走了,这是什么毛病?! 他垂眼看地上端端跪着的沈溯微。 倒是只知道拦住他,看见那个更离谱的,就当没看见一样,不知道出手拦一下! 徐冰来心气不稳,决定倘若沈溯微开口,他当头便骂他一顿。 但沈溯微果然了解他,安静跪着,竟然一声未出。 徐冰来等了片刻,心气自静,一挥袖将地上帘子化为粉末清空,只得作罢,挥手道: “你下去吧。” “是。”沈溯微缓缓起身。 徐冰来抬目瞭他一眼,冷若冰霜:“我看你的择道的事,再缓缓。” 沈溯微:“……是。” 第30章 枇杷果(四) 徐千屿本想试试师兄的法子。她用剑尖在地上大致画好格子,闭起眼睛,试着挥鞭。但还未挥动第二次,整个人便不由向前摔倒,幸而被蔑婆婆一把搂住。 蔑婆婆问她,为何要把眼睛闭起来呢? 她同蔑婆婆讲了师兄的话。蔑婆婆道:“傻孩子,修士五感,个个无可替代。你右手上用这么大的力,身子本就是不平衡的,睁眼时自己暗中调节,你没有意识到。你若闭上眼睛,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就是沿着直线走路也走不直的。这法子虽快,但也免不了摔跤啊。” 徐千屿试了试,果真如此,凡闭上眼,便颠倒错乱,失去对自己的掌控。 蒙着眼睛练上百次千次,这得摔多少跤啊?难道师兄也是这样摔过来的不成? 她放弃这法子,还是决定培养一下“手感”,一日里挥鞭抽陀螺千次,十个一组。开始时,每十次里面,约莫只能打中一两次,后来便能有三四次,最后能有五次。 蔑婆婆在一旁满院子抽着陀螺,只要徐千屿成功地将自己的陀螺抽起,她还能顾得上抽身用鞭梢将其停住,再叫她继续抽。 虽然现在抽中陀螺的次数多了,徐千屿仍然难以将技巧全然掌握。下鞭之前,自己也不能判断是否抽中,只有鞭梢碰到陀螺的瞬间才有感觉,然而那时胜败已落定。 可以说是全然听天由命。 故而,虽然这种赌彩头一般的活动能吸引着她在小院里日夜挥鞭,酷暑天里,汗水浸湿头发而凝神不移,但持续抽不中的时候,徐千屿的心情甚为暴躁。 每当此时,她便捡起剑,去砍两下徐冰来的禁制。 须知抽陀螺需要凝神,力要放,更要精心控制,才能使鞭梢轻柔,不至于将陀螺打坏。挥一次鞭,神形疲劳。而劈砍禁制就是纯粹的发泄和放松了。 徐冰来第十次觉察到禁制有波动,不禁纳罕。 他不是跟徐千屿说了吗,安分呆在院里,为何她还在试图劈砍?这劈砍的灵力较前几日更足,但似乎并没有破坏之意,偶尔一刀,地方各不相同,一天能砍上数十下,时间上也没什么规律。 虽然这点波动对他的神识来说,如同蚊蝇叮咬大象腿。但这蚊蝇老是叮咬同一根腿,也是烦心。 不过这亦是因为大象的精神过于敏锐。 他自少年时便喜静怕吵闹,一吵起来,他便有些紧张,便容易分心。 他也很难同时思考两件事,譬如此刻,他想到了这些,说到一半的话语便自然停了下来。 内室的几个长老一时寂静,有人开口道:“掌门……” “嗯……”徐冰来垂睫,静默地喝了一口茶,死活想不起方才说的是什么,心念陡转,冷冷骂道:“芳铮,你说的是人话吗?” 剑器库的芳铮长老豁然一惊。 他方才确实是进言说老旧法器较多,并提了些整理库内法器的建议,掌门忽然一骂,他立刻怀疑自己的方案过于浪费,通红着脸,陷入了自我反思。 其余长老也相互讨论起来。 徐冰来在他们窃窃私语时,又趁机想了想,还是想不起自己尚未说完的那半句话到底是什么,只得放弃,不由得烦躁地搁下了茶杯。 片刻后,徐冰来闭上双目,以记神识一抹,将禁制再度加厚,并加了一行灵气攻击诀。 徐千屿抽陀螺抽得满脸发烫,喝了点水,再度一剑砍上去的时候——禁制忽而金光一现,将她猝不及防推个仰倒,蔑婆婆大吃一惊,跑过来想接住她,徐千屿已经倒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蔑婆婆将她扶起来,道:“你这是何苦来哉。掌门的禁制,你根本砍不碎,何苦跟他置气。走,咱们去前院抽陀螺去。” 徐千屿蹙眉,只是因为很痛,但对于此举,也是意料之中,倒并不很生气,拍拍裙子冷声道:“我正是知道砍不碎它,才要砍。” 也不能以剑砍桌子椅子,她还要用呢;用剑砍地面,会磕破剑刃,这本是一把木剑,并不十分坚硬,她对外祖父送的剑格外爱护。唯独砍这禁制,不仅不会损坏剑身,上面的灵气充裕,还能润剑。 “何况我一劈裂它,掌门便会将它加固。几日前我在上面留不下丝毫痕迹,今天我又能劈出裂痕了,说明这几日我有进益。今天他不是果然又加固了吗,他日待我能再劈出裂痕来,那又是我进益之日。” 蔑婆婆听得一怔,扭头看了看那无色无形的禁制,笑了:“敢情你是将它这样用的。” 徐冰来确实烦恼一事。 据他所知,徐芊芊的生活颇为规律,每晚日落就熄灯歇下了;徐见素和徐抱朴已经离十几岁的时候太久了,他已经有些淡忘他们那时是什么作息,但隐约记得,不是像徐千屿这般。 这日他终于结束一天事务,和衣躺在塌上,万籁俱寂,正清心入定。 那蚊蝇忽然又咬了一口象腿。 徐冰来蹙眉,心脏跳得稍快了些。 徐千屿不是凡人之体吗,为何不休息,半夜还在攻击禁制? 且她似乎掌握了禁制攻击的规律,劈砍一下之后,卒然跳远,那禁制回应的攻击便打不到她。 随后是静默。 徐冰来等了片刻,以为她终于睡了,阖上长睫。然待金光平息后,她又劈来一剑。 徐冰来豁然心乱。 登时他一坐而起,以手撑榻,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隐痛,头也气得发晕,不明白堂堂一个掌门,为何会如此憋屈。 不过想来也是他精神过于敏感的关系,他年少时常年闭关雪原,习惯了寂寂无声,以至于出关以后,觉得人世怎么如此吵闹。此后决斗,谁话多他先杀谁。不过亦有益处,后择器道,也是因为他一双眼睛看得出剑刃的细微角度,一双耳朵辨得出金玉叩震、嗡鸣之声。 倘若是一般的大能,超然物外,心静心空,这点小小幅度岂能干扰定力。他不行。 但这种事,是修士死门,绝不可为外人道也。故而全门派上下,一无所知,徐千屿更不可能知道。 想到此处,他又忍气吞声,安静地敛衣躺下。 徐冰来觉得自己没有独自承受这份痛苦的道理,但若交给旁人,或是断掉禁制与神识的相连,他又不放心。想了想,传讯给沈溯微,叫他白日替他看顾禁制,他白日便能断掉神识与禁制的链接。至少在长老面前,不至于再出现尴尬之事。 沈溯微回复:好。 徐冰来略感欣慰,再一觉察,禁制安静了很长时间。 天晚了,徐千屿恐怕是真睡了。 然而徐冰来心有余悸,生怕她冷不丁再来一下,坐在塌上,竟是幻象频出,心绪不宁,难以入定。 烦不胜烦。 记他忽而有点明白沈溯微的话,他曾经说:徐千屿年幼好动,当给一些书籍玩具之类,不要叫她闲暇无事。 徐冰来现在觉得,沈溯微平素话少,但凡他说出的,果然是重中之重。他当日不该嗤之以鼻。 徐冰来想了想,一伸手,自书架飞来一本书,落入手掌。 徐冰来拿在手上一摸,觉得书太薄,甚为不满,万一徐千屿很快地看完了,又闹起来,惹人心烦。但这已是他阁内藏书最厚的一本。他本就不爱看书。 徐冰来思忖良久,又伸掌,取来一本内门心法,翻到第三章,将此页单独拆下。 此章晦涩难懂,词句盘绕,他记得自己当日背书时,差点把书撕了。以至于百年之后,印象仍尤为深刻。 他单将此页飞给了徐千屿,随后松了口气,再度躺下。 叫她慢慢解去吧。 徐千屿将那鞭节一节一节地往上加,今日加到了十七节。长鞭舞起来力道缠绵不尽,但也更费劲了。今日天也很热,她抽了一会儿陀螺,总是不得其法,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便躁了,捡起剑去砍了几刀禁制。 那金光一闪,她连跑带跳,飞速逃开;待金光寂灭,她方拎着剑走回原地,忽而看到禁制当中,又如同投石入水一般荡开了一圈一圈的波纹。 她立刻警惕地跑到了远处,疑心徐冰来又在禁制上新加了什么攻击。 但自那波纹中却飘进一页纸,随后波纹展平,恢复正常。 徐千屿将纸捡起来,看上面的字。 “万物本不……具其形,拟……形于心,后得其形。非重其形,乃重……其道,有所悟……” 读到一半,她登时烦躁起来,感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有种想把这页纸撕了的冲动。 这说的是人话吗? 为何每个字她都认识,连起来就一句都读不懂,句意更是飘渺难辨。 她立刻拿着纸去找蔑婆婆:“婆婆你看,这什么东西啊。” 蔑婆婆一看见字便摆摆手,她不识字的。 “不如,你看看最上面、最顶头的字。” 徐千屿:“内门心法。” 蔑婆婆顿时激动起来:“是心法啊,还是内门的。这……你一定要好好背诵!” 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蔑婆婆此前也说过,像她们这样练鞭练剑再好,也无非是手上功夫,属于“锻体”,而要加修内功、心法,三修合一,内外兼修,方是正经修炼。 但徐千屿面孔仍然冷冷,怎么只有一页,为什么没有一和二,光给她三呢? 她又想去砍禁制了。 说去就去。 她又砍了两剑,但并没有因此而掉落出一和二。 徐千屿很是疑惑。 徐冰来给她这个,到底是何意? “万物本不具其形,拟形于心,后得其形。非重其形,乃重其道,有所悟……动中悟静,静中悟道……” 徐千屿将这页纸放在枕边,日夜思量,仍然不得其解。 最后干脆直接背了下来。 以往她应付那些大儒功课时,有时也是如此。 不知何解,那便默上原文吧。默上一段,大儒惊讶于她对原文竟然如此熟识,必是下了苦功,总能得些印象分。 她一面穿衣一面喃喃自语。 系统:“这是什么咒语吗?” 它已经沉眠了许久,整日里看着徐千屿在院里快乐地抽鞭,感觉她好像拿错了剧本记,它也走错了片场。 她不应该此时正在攻略各色人物,怎么却在整日院中闷头锻炼身体…… 徐千屿看着床头摆着的一面镜子:“难道你有办法出去?” 如今她为了活动方便些,甚至连胸都稍微缠了缠,但那地方如同埋藏种子,日夜鼓胀,闷闷地痛,透不过气,她不得不将它稍微松开些。 镜中少女较来时有了轻微差别,瘦了些,也高了。略微晒黑了些,但那肤色润泽漂亮。眸中那种迷雾般的恹恹的神气淡了,眼神似乎更定更亮了。 系统:“我没有,呜呜,我好没用。” 徐千屿道:“这不就完了。” 系统忽而听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系统忙道:“怎么了?” 徐千屿拉下衣领,看着镜中瘦削的的肩膀,右边好像比左边高了一些。 也难怪如此,她日日挥动右手,这边的手臂肌肉自然被练得更紧实了。 “不行。”徐千屿看着自己的肩膀,摇了摇头,“我不要这样。” 今日出得门,徐千屿着意观察了一下,蔑婆婆也是如此,两边肩膀不一样高。 蔑婆婆一来便放下背篓跑过来,邀她打陀螺,她新做了一个双层陀螺。待听得她说完,甚为诧异:“你想练左手?” 这左右手双手持鞭之人却是少见。无他,因为只练一只手,就已经够费劲了。 徐千屿如今右手已经能持十九节鞭,十次之中能有七八次打中陀螺,甚至可以偶尔击中旋转的陀螺。再练一练,就可以跟她对打陀螺了,那多有趣。 这个时候练起左手,这不是又相当于从头开始。蔑婆婆不可谓不失望,但她既然一心要练,蔑婆婆也支持。却不知道她是说着玩玩,还是真的做好打算,但憧憬还是要有的。 “你若是真练出来了,能持双鞭,想一想,那也是够飒的。” 第31章 枇杷果(五) 徐千屿在白日仍陪蔑婆婆以右手打陀螺,只在她走后自己练左手,蔑婆婆很是高兴。 现在她们已经能在小院中对练,徐千屿偶尔接不住陀螺,但影响不大,蔑婆婆会让着她些。 陀螺在两人鞭下转来转去,犹如人间蹴鞠。 抽陀螺要俯身挥鞭,待腰酸了,徐千屿便直起腰来,仰头挥鞭上树。 她虽然不能像蔑婆婆那样灵巧地以鞭子摘枇杷,但也能卷下些带枇杷的枝叶,拿手一接,摘下几个,在庭院里吃了解渴。 以灵气蕴养的枇杷,比人间的色泽更浓,饱满鲜甜。徐千屿拿手指小心地揭开皮,她在家里不常做这种事,故而剥得很慢。 刚刚囫囵地剥出一个,正欲塞进嘴里,忽而听到空中飘来“嘎”的一声。 旋即羽毛飞溅,一个庞然大物从空中拍翅落了下来,迈腿优雅地走到禁制边。 这处院落地方偏僻,离梦渡不远。而梦渡又是灵鹤栖息地,时常听得见鹤唳,徐千屿已经见怪不怪。从头顶盘旋飞过的灵鹤不少,但停下来离她这么近的还是第一次。 徐千屿认出是接她来时的那只灵鹤,也觉得新奇,便走了过去。 灵鹤将脖子弯下来,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脉脉地与她对视。 可惜她现在被禁制挡住,无法抚摸它的羽毛,便道:“你来看我的吗?” 话音未落,灵鹤陡然伸进长喙,徐千屿只觉得手上一空,再一看,自己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枇杷叫灵鹤叼走了。 “你!”徐千屿面色一变,灵鹤已将脖子飞快地抽回去。徐千屿被禁制挡住,只得拍打着禁制,眼睁睁地看着它将果子吞了。 半晌,鹤喙浅浅张开,几枚干干净净的果核滚落而下。 枇杷果皮苦涩,连灵鹤都知道,只是苦于不会揭皮。现下终于吃了个纯甜的,灵鹤满足地拍拍翅膀,又“嘎”了一声,竟欲大摇大摆地飞走。 徐千屿脸色甚为阴沉,却忍住没有骂人,而是弯腰自框里又摘一只枇杷,一面瞪着灵鹤,一面在手上飞快地剥,转眼又剥出一个,低头看看还算饱满,很是满意。她将手伸出来,似笑非笑道:“来都来了,再吃一个?” 灵鹤闻言,掉头回来,将脖子弯下。因为这次徐千屿站得离禁制远了些,伸喙不足以够到,它便探入半个长颈,张口一叼。 说时迟那时快,徐千屿陡然发难,手一捞,一把制住灵鹤脖子。灵鹤自知被囚,拍打翅膀挣扎起来,但她用力甚大,它挣掉数片羽毛,仍无法抽回长颈,只得保持一个艰难的弯着脖子的姿势。 木剑的剑刃已经抵在它颈下,还威胁地磨了磨。灵鹤不敢拍翅了,安静下来。 徐千屿冷冷道:“你竟敢叫我帮你剥皮。” 它的一双黑豆似的眼睛,诚挚而润泽。片刻,它的嘴巴微微张开,一颗滚圆的枇杷滚落出来。灵鹤合上了喙。 然而徐千屿看到枇杷沾灰,更是恼怒:“我帮你剥的果子,你敢吐出来。给我吃进去!” 灵鹤翅膀瑟缩了一下,又低下喙,捡起来,微一仰头,连核吞了进去。 徐千屿道:“好,你现在吃了我两个果子,便是欠我两桩人情。” “我走时怎么说的来着?你若是听话,我喂你好吃的;你若是不乖,我将你羽毛拔光,做成鸡毛掸子。” 灵鹤抖了一下,喑哑地“嘎”了一声。 “你自己想想如何回报我吧。” 放完狠话,徐千屿便松了手,灵鹤陡然得到自由,立刻将头抽出禁制,翅膀一拍,连爬带滚地飞走了,数片羽毛纷纷飘落。 徐千屿又被困在禁制内,眼睁睁看它飞走,气得无法。 这算不算虎落平阳被犬欺? 不过片刻后,又闻头顶“嘎”的一声,白色身影一晃,灵鹤竟歪歪扭扭地飞了回来。颈子一伸,朝着禁制内吐出什么东西。 这东西咕噜噜地滚在徐千屿脚边,是个黑色的筒状物。上面湿漉漉的,还粘着些沙粒、海草,似乎是灵鹤从海里捡出来的。 徐千屿垫着手帕,嫌弃地将它捡起,这筒状物外观像万花筒,看着小巧,倒是颇有分量,但晃一晃,却是实心的。顶端有一个小孔,从孔中看进去,漆黑一片;徐千屿将它扭了扭,也打不开。 “这是什么啊?”那灵鹤见她抬头,却吓得向后一缩,随后爪子飞快刨地,不及她说话,便拍翅逃窜了。 “……” 徐千屿将筒擦干净,拿给蔑婆婆。蔑婆婆研究半晌,摇了摇头,她也看不出是何物,更不会打开。 往坏里考虑,这东西或许只是个船舶残骸一类的,海内垃圾。 徐千屿很是郁闷,将筒丢在桌上,很快便将它遗忘了。 这几日蔑婆婆琐事繁忙,走得很早,只在院里留下一只陀螺。 徐千屿一人在院里练左手挥鞭,画八百下“麻花”以后,便用左手试着将陀螺抽起来,交换右手熟练地逼停它,如此反复。自己和自己玩,灵力耗费得很快。练到天黑,精疲力尽,整个人昏昏然爬上床。 脱衣裳时,她眼睛都半阖上了,嘴里还在无意识地背着心法。 待念到“动中悟静”一句,脑海里陡然出现了白日院落中滚动的陀螺虚影,随后是落下的鞭梢,缓缓地拍击在陀螺侧边。 击打旋转的陀螺,因为要“预判”的缘故,仿佛确实比静态的要难得多。不过待练会了,便发现,其实都差不多。 徐千屿忘记自己是坐着,还是已经躺下。整个人脑中幻影交杂,却极为专注,似乎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半梦半醒的状态。 随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断时续,在耳边干扰她。 待辨出那仿佛是人声,且是男人的说话声,徐千屿登时毛骨悚然,瞬间从梦中脱出,后脊渗出一片冷汗。 待胳膊能动了,她反手向自己身上摸去。 她睡前正脱衣服。衣裳换完了吗? 幸而她现下衣着整齐,直挺挺地端坐床上,并不丢人。但坏消息是,待眼睛也能视物,神智尽数回归,她看见她的屋里的确有旁人,且是张熟悉的面孔,吓了一跳:“小乙?” 脑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别怕,好像不是活人!” 徐千屿更惊恐了,朝那“人”爬了两步,人悬坐在她屋内空中,双目紧闭,一身黑色道袍,衣襟上绣有桃花,似在打坐。 他衣袍轻轻摆动,整个人轮廓边缘微微泛着白光,果然不是活人,似乎是一个虚影。 徐千屿再侧眼一扫,桌上那个黑色的筒也正在徐徐发光,屋内的灯烛摆在旁边,都被衬得昏黄黯淡了。 “是从那筒里面出来的幻影?” 系统道:“大约是的。” 徐千屿又看向那个神似谢妄真的少年,那人却陡然睁眼,一双漆黑的眸,沉而严肃,如一把厚重的铁刀出鞘,将她惊得不敢妄动。 幸而那人并不是在看她。理论上,一个虚影也看不见她。他只是平板无波地开口:“内功,第三节。” 徐千屿盯着他半晌,发现这似乎并不是谢妄真。 系统也同她一起观察半晌,肯定道:“这是无真师叔的影像,准没错。这恐怕是他从前留下的……呃,教学影像?你赚了啊,小千。” 无真确实是在讲课,方才她半梦半醒中听到的声音,恐怕也是这幻影发出。 他讲的仿佛还是徐千屿正缺失的内功。 徐千屿却并不如系统一般兴奋。 她记得无真师叔是法修,可她是剑修啊。道都不同,内功能通用吗? 何况,他怎么是从第三节开始讲起,第一节和第二节又哪里去了? 徐千屿想到了那张无头无尾、也看不懂的心法三。抱着被子靠在了墙上,并不想听。 无真道:“那好吧,我们先来复习一下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内容。” 徐千屿:? 她立刻坐直了。 她本就容易好奇。不管是哪一道的内功,只要是从头讲起,不给她设置太多障碍,闲来无事,她倒是不介意入个门。 第一节和第二节,便是介绍了一下法修到底学些什么。所谓“法”,一为术法,二为阵法。所谓术法,便是些化形术、清洁术、穿墙、遁地一类的法术,简单些的,只要知晓口诀便能运用,难一些的要看自身灵根属性。若是土灵根的,天生便会运用遁地术。对其他灵根的修士,则需要严修内功,反复练习。 法修虽然看起来门槛很低,外门弟子,不论天赋何如,都能熟练地运用简单的术法。但若是能研习精深,也极具效用。小到徐冰来抛给她的双鱼传送阵,大到以少胜多、可破敌万千的玄妙战阵,都属于“法”的类别。 无真惜字如金,三两句概括完毕,便回到了第三节。他道:“诸弟子打坐练习。” 说罢他便闭上眼睛,他腰背挺直,两手置于膝上,打坐姿势标准,似在讲坛上示范。 第一步是引气入体。徐千屿已然熟悉,并未起身,而是歪在床上看他。 然而无真的眼睛睁开,一双黑眸看着前方,目色严厉:“给我坐好。” 徐千屿心道,我就不起来,你能把我怎样。 无真又平板无波道:“给我坐好。” “给我坐好。” “给我坐好。” “……”徐千屿有些慌了。 虚像怎么卡在这一句话不动了?转头四顾,这屋里除了她,也没有旁人。 “他不会能看见我吧?”徐千屿不禁问。 系统已经冒汗了,有一种在课堂上窃窃私语的紧张感,小声道:“我也不知。” 徐千屿在他重复第七遍之前滑下了床,老老实实地在地上摆出标准的打坐姿势。 无真果然又闭上眼睛:“第二步,沉入灵池。” 徐千屿懵了。这个她不会啊。 她心里七上八下,猜想这应该是同引气入体差不多的过程,她就这般坐着,假装自己在“沉入灵池”好了。 谁知,无真又睁开眼,扭过头,冷不丁抓起手边“书本”,卷成筒,忽而探出画外。 徐千屿还未反应过来,头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书筒:“沉入灵池。” 徐千屿眼睛瞪得滚圆。 亘古之奇事,这个虚像会打人! 她尚未开口,无真又是一书筒敲在她脑袋上:“你为何走神?” 又一筒:“快一点。” 想来无真师叔精通术法,而她约莫没有修为,设置这样一个小玩意,能将她的状态、心念全然掌握,并设置机关,对他来说应该不算难事。 徐千屿待想明白这些,转眼已经挨了六七筒,她也火了,冲这虚像吼道:“我不会啊!” 大约虚像也叫此等不学无术还理直气壮的弟子震慑住了,他卡壳了一下,没有再敲。 片刻,无真坐了回去,闭上眼,竟是继续向下播放了:“第三步,观察灵脉。” 徐千屿心有余悸地闭着眼,感觉虽清静了,但心里并不畅快。 她觉得委屈:又不是她不学,这里无人教过她啊。好不容易得到些指教,不是看不懂,就是从第三章开始。叫她猜来猜去,一知半解。 无真许久并未再说话,耳边便安静下来。 徐千屿心中念头纷乱缠绕一会儿,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呼吸平稳,渐渐升起一种纯粹的困意。她准备想点什么,不叫自己睡着,便努力去想白日的场景。 因她想到了枇杷树,黑暗中便出现了那棵枇杷树的轮廓,只是这画面底色漆黑,别无它物,单见一棵枇杷树。 树干内里来往流动着许多金色的线条。她想看得清些,便离画面更近了,能看到那些金色的线正仿佛血脉一般奔涌输送着莹莹闪光之物。 她又一抬头,见空中不断有这样的金色光点落下,排成一队流入枝杈内,另有些许排队从枝杈内散出去,萤火虫一般散散地飘飞在空中。 倒有点像她平日里引气入体的样子。 这棵树在引气入体。 这般想着,便见一只陀螺旋转过来。 这陀螺却不像树一般由金线构成,仍是它本来的模样。徐千屿见陀螺过来,便觉得手痒,习惯性地想要抬鞭去抽。 这般想着,枇杷树竟有两束枝杈弯折下来,如人的臂膀一般,挥起,要去打那陀螺。 徐千屿又见此时,光点不再涌入树中,倒是从树中逸散的光点照旧。天马行空地想,因灵池有限,引气入体后,储存不下的灵气便会从身体逸散,可是这样很有些浪费。 反正是要出来的,何不如打陀螺的时候,将其转化为灵力,顺着鞭子抽出来,这样不就不会浪费了吗? 只见那树干内那一脉要溢出的金色河流,随她所想,变了流动的速度,她想叫它快一些,它便快些,她叫它慢下来,它便慢下来。 她便如打弹子前瞄准猎物一般,反复调整,希望它能在树杈挥鞭的时候,恰顺着这两枝杈流动出来。 不过她尚未拿捏好分寸,树杈挥出去,并未打中陀螺;灵气也仍然是在另一处逸散了。 她整个人忽而被弹了出来。 徐千屿睁开眼,呼吸急促,眼前仍然是自己那个局促的小屋。且因为虚影已经灭了的缘故,屋内显得很昏暗。 侧头一看,那黑筒也不亮了。 徐千屿顾不上检查它,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还沉浸在方才的场景中。 刚才那个,难道就叫做“观察灵脉”? 第32章 枇杷果(六) 蔑婆婆忙完那一小段时日,带来一个消息:太上长老闭关了。 徐千屿从床上一跃而起:“真的?” 蔑婆婆追着徐千屿跑到庭院,见徐千屿用手推了推禁制,面露失望。 禁制还没解除呢。 蔑婆婆虽不知晓此院禁制与太上长老有何关系,但见徐千屿神情急切,便猜测掌门可能同她允诺了什么: “你别急。掌门日理万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既答应了你,兴许是有事情耽搁,不妨多等几天。走,去院子里打陀螺。” 徐千屿随她去了。 不过,等了三日,禁制没有开。第四日也没有,第五日也没有。 徐千屿忍不住砍一剑禁制,想提醒一下徐冰来,可是那端却没有任何回音,徐冰来甚至不再出手加固禁制了。 这日已是第六日,徐千屿连陀螺也打得心不在焉。正打着,耳边蔑婆婆“哎哟”一声掉了鞭,面色痛苦地按住肩膀。 “怎么了?”徐千屿急忙扶住蔑婆婆,见她一头汗,将她扶到了屋内,按坐在自己的床上。 蔑婆婆左手摁着右肩,蜷缩身子,犹自痛呼不止:“肩膀,怕又废了。” 蔑婆婆在凡间挥鞭三十年,落下一身伤病。五十岁那年,她最后一挥鞭,肩上那劳苦了一生的筋脉彻底断裂,她当下痛得从马背上翻了下来,不省人事。 这亦是她上仙门做杂役的理由。 仙门有仙丹塑身,又有灵气蕴养,虽劳苦些,尚能得个健全身;若是在人间,她从此便残废了。 她在此处养了好些年,原本靠丹药养好这旧伤,但她死性不改,见了徐千屿,兴致上头便忘了疼。这个月打鞭的次数,比她过往十年加起来还多,一下子便将这条筋又磨损了。 她需要立刻停下休养,以免损断。 徐千屿听她断续说完,也急出了一头汗:“哪还有丹药,你去再要一颗?” “仙丹岂是那么容易得的。”蔑婆婆边咬着牙边笑她,“我只是个杂役,劳苦三四年方换得一枚仙丹。服下也不是立刻顶用,还得将养好些日子。唉,可惜,不能同你打鞭了。” “这时候还打什么鞭?”徐千屿近日对鞭子的兴趣已不那么大,又见蔑婆婆痛成这样,哪还有心思玩耍,便将被子拉开,“你别动弹了,就在我这里将养吧。” 蔑婆婆倒在床上,哼哼唧唧。缓过来些,她又坐起来,作势要下床,被守在床边的徐千屿一把拦住。 “干嘛。”徐千屿道,“何不躺回去?” 蔑婆婆说,自己还有活要干。 “岂有此理!”徐千屿道,“不能找人代班吗?” “代什么班,我自己便是给人代班的。”蔑婆婆苦笑,从口袋摘出一枚令牌,给徐千屿看,“这可不是闲杂差事,怠慢不得。我还能撑一日,我得走了。” 徐千屿一看那金光闪烁的令牌是戒律堂令牌,便想起蔑婆婆除杂役之外,还有一身份,是戒律堂代班行鞭刑的。 可是,这活计不正是挥鞭吗?她伤在肩膀,又如何能再挥鞭? “你、你……你能不代了吗?”徐千屿急道,“就跟原本那人说,叫他自己回来干自己的活。” 蔑婆婆又给她逗得哈哈大笑,觉得徐千屿蛮不讲理的性子,很有些孩子气,便爱怜地摸一把她的脸颊,“若是他自己能干,又何必找人代班呢?” 说着便要下床,却记仍是被徐千屿一把阻住。 徐千屿脸上丝毫未笑,很是认真:“我代你去。” 蔑婆婆一怔,回头见徐千屿一双黑漆漆的瞳子,专注地盯着她瞧。她一生无儿无女,却在此时感受一种炙热的依恋之情,一时说不出话,又很羞惭:若不是她一把年纪还贪玩,何至于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如今更叫小的反过来照顾她,怎不羞人。 徐千屿见她半晌不说话,不确定道:“我行吗?” “怎么不行。”蔑婆婆道,“我在蓬莱宗门内十多年,没有见过谁比你更聪明,更会打鞭。何况戒律堂的鞭子,只有十九节,你如今已经能挥二十三节鞭了。” 徐千屿一听,喜不自胜,但蔑婆婆道:“你不能去。” “为何?” “你在掌门的禁制内,怎么能出去?若是出去了,掌门怪罪下来……” 徐千屿听她话有松动,没有急着辩解,而是镇静问道:“婆婆,这禁制为何只挡我,而你们送饭的人却来去自如?” 蔑婆婆叹了口气:“咱们这交情,我也不瞒你,望你不要给别人说,我告诉了你。” 随后,她拉开袖子,胳膊上以金笔画一方方正正的繁复密令:“有此密令者,可以出入禁制。但不能向外人谈论,这禁制内的人的年纪、容貌等讯息,否则反噬,这条胳膊也不能要了。当日梦渡两个小师姐,把她们胳膊上的密令抄在我胳膊上,我便能来送饭了。” 徐千屿点点头。跟她本人说,倒是不算泄露。 她又看蔑婆婆一眼,恰好屋内有笔墨,徐千屿取了来,令蔑婆婆伸出手臂,照着那密令在自己手臂上抄绘了一份。 蔑婆婆不安:“这样行吗?” “如何不行。”徐千屿又道,“你确定太上长老闭关了?” “确定。此番出海远行,还带了好些童子,船上装了差不多半年的衣物和香料。” 徐千屿说,掌门早就答应,太上长老一走便将她放出来,只是忘记下令而已,她出去是理所当然。 且她只是抄小路去戒律堂,戒律堂人稀,刑室内更封闭无人,没人发现她,她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明面上还是等着掌门下令,岂不给足他面子。 蔑婆婆嘴拙,一时竟无从反驳,眼看着徐千屿换了衣裳,从她手里抽走了令牌。 “你在这里安心休养。待你好些,我将你换回来。” 沈溯微剑映寒霜,在落雪中泛着淡淡苍青。 他转刃垂眼时,神识便感知到一个小的光点出了禁制。 他不似徐冰来,会瞬间为此牵动心神。他能一边静静留意徐千屿的举动,一面挥剑于天寒地冻间。剑气行云流水,毫无凝涩。 徐芊芊能起床行走,太上长老闭关,按说徐千屿已经安全。但掌门却迟迟未下令将禁制解除。他也未出言提醒。 他知道徐冰来有自己的顾虑。 徐冰来用禁制看护千屿,亦是为保自身利益:倘若真的牺牲千屿而救芊芊,一旦芊芊康复,甚至有了灵根,芊芊天真孝顺,必然被太上长老拿捏,成他手中卒子。 如今内门三个弟子都倒向掌门,太上长老需要有人为自己驱策。倘若这人是芊芊,那便是掌门不愿看到的了。 一剑转来,北风卷地,白草折伏,万物肃杀。 沈溯微漆黑的发丝飘飞在空中。 这件事若只考虑利益,直接令徐千屿无声无息记地消失在凡间,其实最方便。如果没有徐千屿,太上长老想找到亲姐妹这样适合的灵体,并不容易。 但无论是他还是徐冰来,尚存道心,都认为不该如此。 他横剑劈来,大风过境,拨云见日。日下之雪明媚无比,但有光则有影,银浪翻滚,光影交织。 徐冰来或许在考虑,叫徐千屿常年呆在禁制内,这样既成全自己道心,又不给太上长老可乘之机。断不可让她修炼,徘徊人前,除非她能立刻强到完全自保,否则时时要人注意,日后麻烦无穷。 掌权之人,最怕麻烦。 但是…… 他这两日感受得到徐千屿对禁制的攻击,那一剑一刀,都是反抗。 他和师尊所想截然不同。徐千屿没有理由安分待着。 她势必要敲出点声音,不为别的:静了,便被牺牲。她唯有如此,才能走出院落,唯有如此,才能生存。这亦是他一路行来,切身体会。 那雪地之中,豁然卷出春芽无数,但转瞬掩埋在厚重风雪下。 然此消彼长,草又冒出翠尖。雪高一寸,草长一寸。片刻后风停雪止,剑意温柔收稍,沈溯微静静看着眼前一片雪中春信,三月逢青。 似悟非悟。 他尚未择道,但这冰雪肃杀的无情道剑法,却仍然练着。纵然白日练剑,夜晚梦魇,仍直破至最后一重。能使他变强的事,为何不做? 只是“六合无情”剑招最后一式,竟有转机,名为“万物生”。 沈溯微感知到那光点,恰好进了戒律堂。他归剑入鞘,跟了上去。 这一上午,徐千屿鞭了五人。 戒律堂刑鞭就挂在墙上,只有十九节,不长不短,还算趁手。 她按蔑婆婆所说,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屈尊换上了白色的弟子服,又拿粉将朱砂遮了。看上去就是蓬莱宗门内的一名普通女修。 那些受刑的弟子如她当日一般垂头丧气,往刑台上一趴便默默无声,并无搭理她的兴致。挨完鞭,自己使个清洁术,替下个弟子清理好刑台,便走了。 徐千屿不多话,上来就鞭,无人发现异样。 除了这第六个。 此人是个年轻男修,光看其嬉皮笑脸的模样,便知道他不知是“几进宫”了,早已练厚了脸皮,不将受罚当做耻辱。 他含笑歪头,将徐千屿打量一番,很有些轻佻:“平日里不是那些婆子吗?怎么今日是个漂亮姑娘。” 徐千屿看他是令牌上最后一个,懒得理会,卷起鞭子指了指刑台,示意他趴好。 这弟子却并不怕她:“你是外门的小师妹吗,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可是今日代班的?打个商量,你看师兄我丰神俊朗,能不能给我轻点打?” 徐千屿看都不看他:“趴下。” 见她冷若冰霜,这弟子没趣,眉目间闪过一丝戾气,豁然厉声喝道:“哎,你是不是混进来的?给我看看令牌。” 徐千屿心虚一瞬,却没有被唬住,拿出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伸手一夺,却不想徐千屿收得更快,叫他抓了个空:“叫你看,可没叫你摸。” 这弟子何时见过此等气焰跋扈的女修,当即被激怒,感知到对方修为低微,便起了歹心,将袖子一挽,冷笑道:“小小年纪,怎么跟师兄说话?今日我便替你师父好好教训你一下。” 可还未及逼近一步,便停下来。 他觉察到室内出现一股极强&记30340;威压,回头一看,沈溯微凭空穿墙而来,无声站在室内。 “……沈师兄?” 徐千屿突然看见师兄,百口莫辩,才跑出来半日被抓了个现行,心都狂跳起来。沈溯微已走到她面前,却没有问责,只是伸手道:“鞭子给我。” 徐千屿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将鞭子递给了他。 沈溯微又叫她退至一旁。 那弟子看看他手中拿鞭,脸色变得难看。 沈溯微看着他,平静道:“依门规,我可以鞭你。” 蓬莱确有规定,尊长有权利惩处年幼弟子。内门弟子高于外门,沈溯微排行亦比他长,今日打他合情合理。 但是倒了什么霉,同样受刑,人家是杂役鞭打,他偏赶上修士来抽? 那弟子还欲求情,沈溯微已经转身去看悬于墙壁的令牌,那上面显出受刑者的名字和鞭数:“陈铎,是你?” “是……是我。” “三十鞭,请。” 陈铎不敢废话,趴在刑台上。 徐千屿眼睁睁地看着,沈溯微待那弟子趴好,一鞭抽下去。他只动了腕,幅度很小,像没怎么使劲。 师兄好像不太会使鞭。 “啪”地一下,这一鞭携风而下,避开重要的经脉,却仿若深深嵌入皮肉神魂,又拔离而出。 陈铎骤然瞪眼,毛骨悚然,受了无法言说之惨痛。随即他意识到,倘三十鞭都是这个强度,打不到一半他便一命呜呼,故而他惶恐不已,当即求饶:“沈师兄,沈师兄饶命!沈师……” 第二鞭落下,截断他的话头。他整个人睁着眼失去了意识。 后面的鞭却放柔了,以至于他恍惚昏迷的这片刻,轻松过去了几十鞭。待他慢慢转醒,再度感受到四肢百骸火辣辣的痛,以为会这样挨到结束时,沈溯微腕上陡然发力,一鞭下去,陈铎青筋暴出,仰头惨叫起来。 徐千屿看看这个人,再看看师兄幅度很小的鞭,很是狐疑。 她分辨不清这个人是真的还是装的,若是装的,他一惊一乍,表情狰狞。是因为时常受罚,没了廉耻之心,所以才放纵地做这种怪相吗? 又是一鞭,较刚才更重,陈铎头上汗如雨下,大口呼吸。数鞭下去,他说不出话,惊恐淹没了他。他感觉神魂只剩一线牵连,只需再来上一鞭,这一线绷断,他便命丧此地。 但这一鞭在沉重的呼吸中,迟迟未至。半晌,沈溯微柔和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三十鞭,打完了。” 陈铎死里逃生,撑着爬起,脚一踩着地面,便软倒下去,但沈溯微一把将他撑住,未使他跌倒在地。 沈师兄扶他的力道恰至好处,他雪白衣襟上,尤有清浅冷香飘来。 陈铎立刻挣扎着撒开了他的手,看了他一眼,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是抖如筛糠地行了个礼,便仓皇离开。 他走得失魂落魄,忘记清理刑台。沈溯微默不作声地使了个清洁术,将刑台和鞭子都清理一遍。 徐千屿知道现下没了外人,该兴师问罪她了,便走到沈溯微身边。盘算着先谢他解围,再同他解释一下蔑婆婆的事。 还未开口,沈溯微转头对她道:“你方才如何使鞭?” 说着将鞭递过来,叫她示范。 徐千屿听出这话竟有指点之意,不禁怀疑道:“可你不是用剑的……” 话音未落,沈溯微忽而朝她放鞭,徐千屿躲闪不 第33章 枇杷果(七) 沈溯微擦过她走到刑台侧边,意图看她打鞭。 蔑婆婆说,施鞭刑时,用她打爆栗子那个力度就差不多。但因为要在师兄面前打鞭,徐千屿很紧张,便卯足了力,用能打碎两只栗子的力道,狠狠抽在刑台上。 刑台是整块灵石裁切,质似玄铁,击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鞭梢滚擦出两颗火星。 沈溯微看完,未做评判,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握住她手,抽了一鞭。 落鞭的瞬间,徐千屿睁大眼睛,感觉他透过她的手震出的力道,如抽刀碎玉,竟比蔑婆婆还要大上数倍! 徐千屿随即慌乱地看着鞭,感觉一鞭下去,整个刑台得给劈碎成两半。然而这石台比她想得坚硬,鞭子仍是“啪”地一声,滚出两颗火星。 沈溯微松开她手:“明白么?” 徐千屿背后冒了冷汗,忍不住道:“再……再来一遍。” 刚才光顾震惊,忘记感知力的方向和技巧。 沈溯微依她所言,又弯腰握住她手,带着她抽了几鞭。 徐千屿感觉师兄发力的方式,似乎和蔑婆婆教她的不大一样,更决断、也更短促,鞭子力虽大,却没有那种甩鞭破风的张扬感。 但她想到师兄能练到鞭子缠人的境界,也便不加质疑了。 沈溯微看她自己抽鞭玩了一会儿,问:“你是如何出来的?” 徐千屿一惊,差点忘了,师兄此番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她将鞭子放下,捋开袖子给他看上面的手绘密令。 沈溯微抓着她手臂看了一会儿,却道:“你还要在这里几天?” 徐千屿见师兄似乎并无责怪之意,马上道:“三天。” 其实蔑婆婆只叫她代班一天。但她见有机可乘,便干脆替她抽完了三天,叫蔑婆婆在屋里一直休养,岂不正好。 “好,三日之后就回去。”沈溯微并不疑她,两指相并,按在密令上,那手绘在胳膊上的字符流动变幻,顷刻后竟然自己改变形态。 很显然,他把密令改成了个限时的。过了这三天,便失效了。 沈溯微将鞭子递她:“这三日你就在这里,按同样的力道,每日五百鞭。若没有人,就抽石台。” “等一下,”徐千屿叫住他道,“这么大的力气……” 这不把弟子们给抽死了? 沈溯微听懂她话中担心,道:“你放心,刑室的鞭上有禁制。为保护弟子,无论你挥鞭时用多大的力,落鞭都会是差不多的强度。” 徐千屿点点头,难怪那石台不会被抽碎。 可她看了看鞭子,又忍不住质疑:“既然如此,那你刚才为何能将那个弟子抽得吱哇乱叫?” 沈溯微看着她,顿了顿道:“因为禁制也是人所设。我的修为,高于设禁制的人,我便可以打破他的规则,按我所想所为,明白吗?” 徐千屿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沈溯微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徐千屿想到一事,又从身后叫住他:“可不可以……”想想,换了个礼貌些的措辞,“请,请沈师兄给我……不对,借我……” 调整完毕后,徐千屿将这句话大声说了出来:“请沈师兄借我一枚仙丹。” 借果然比讨好出口多了。 待她以后发迹了,可以还他十颗。 沈溯微发觉她称呼变了,她并非门派弟子,却叫他师兄。但毕竟他有指点之恩,倒说得过去,听着也顺耳,便没有纠正,任她叫去。回头道:“干什么?” “救人。” 沈溯微转了过来:“教你打鞭的人?” 徐千屿点点头,将蔑婆婆的情况大致介绍给他。 沈溯微瞧着她,徐千屿今日竟规矩地身着白色弟子服,额心点红,清冷灵秀,但也显得声势单薄了些。怪道会随便被一个弟子刁难。 他觉得徐千屿的性子,很有意思。她为旁人倒可以好好讲话,竟也能忍受“打磨抛光”了。 不过他并未表露出来。 “今日没带在身上。”沈溯微垂眼道,“你若勤加练习,第三日‘借你’。” 徐千屿应了,对这结果还算满意。但沈溯微却又朝她走回来,两指相并,摁在她脑门上。 登时,徐千屿感觉一股暖流自额心流向四肢百骸,随即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蹭蹭地长高,身体发生变化。 白雾消散后,她抬起手臂,看到了一双布满皱纹的,不属于自己的大手,倒吸一口冷气。 “去哪?”沈溯微一把揪住她领子,知她要跑出去照镜子,“不必看了,皮相而已。” “你凭什么?”徐千屿的怒气直冲头顶,猜一下可以得知,她应该是被变成和蔑婆婆差不多的外貌,便急得跺脚,“你为何给我变成这样,快给我变回来!” 沈溯微道:“旁人若见你,又要问你身份,一来一往,浪费时间。” “练吧。三日后自解。” 他说完,便不再停留,决断消失。 徐千屿知道此举是为保护她的安全,可是她并不乐意,不禁气得猛抽几鞭石台,抽得火星四溅。 整下午,她都很难受窝火,幸好还要行刑,她便将怒气全都抽到了鞭上,倒有所纾解。 打了约莫一百鞭,她有些麻木了。 因为师兄这样抽法,耗力实在太大,她又饿又倦,便没劲烦恼了。 两百鞭,徐千屿已经汗如雨下,感觉整个人要虚脱了。 三百鞭……下午的人已经抽完,后面便只剩抽石台,她抱膝坐下休息片刻,只感觉整个人像被浸泡在水里,非但手臂痛得厉害,呼吸也变得如针刺肺腑一般,沉重至极。 四百鞭时,天已经黑了。本不必耽搁这样久,只是她实在筋疲力尽,抽几下,便要停下休息一会儿,硬生生拖到了现在。 她感觉自己快不行了,过去这一个月,哪有一天这样劳累过?不禁想,师兄不会在骗她吧?一日怎么可能打到五百鞭,若真的打到五百鞭,她还有命吗? 可是师兄怎会骗人呢。 在她印象中,沈溯微简直就是光风霁月、说一不二的典范。 她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撑着一口气,打一下,缓一下,再打一下。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打满了五百鞭,徐千屿衣裳全然湿透,手臂僵硬如石,挂掉了三次刑鞭,才将其挂回了原位。 她一推门,便找蔑婆婆控诉起来。谁知蔑婆婆见了她的模样,笑个不停,光从她话里听出她受了内门师兄指点,只顾着艳羡,一个劲儿劝她要听师兄的话。 徐千屿不想跟她讲话,直接躺在了床上,失去了意识。 翌日一早,徐千屿睁眼,一抬手看到自己的大掌,很是煎熬,便拿被子蒙头,不想出门了。 可是躺了一会儿,想到仙丹还没拿到手,只得百般不情愿地爬了起来,屈辱地往戒律堂去。 沈溯微在她上午鞭完人的间隙穿墙而来。 徐千屿余光瞭了他一眼,并不搭理,兀自沉着脸狠狠抽石台,心里忙着计数。 沈溯微走到她身后,心中意外。 他深知徐千屿很有些鬼主意,性情又骄纵专横,同她打交道,得防她讨价还价,所以昨日他直接报了弟子练习的最高值:挥鞭五百下。 他想着她抽到二三百下,气力耗尽,甩鞭子走人,也至少练习了二三百下。却没想到她真能老老实实抽满了五百下。 难怪抽到半夜里才返回。 其实,他又未在场看着她…… 沈溯微想到此处,不禁一叹。 到底年纪小,看上去气焰嚣张,内里倒是纯然一片,还很好哄骗。 他浅浅愧疚,又见徐千屿神情萎靡,不复昨日鲜活,便道:“转过来。” 徐千屿并不理他。 他又道:“我帮你改改化形术。” 他将她变成这样,一是防止她再碰到陈铎那样的弟子,二是免去外物干扰,叫她集中精神。却不想她这样在意。 徐千屿立刻扔下鞭子转过身,冲他扬起额头,师兄又将两指摁住她额头。片刻后,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白雾中飞速变化,又重新恢复饱满白皙,但身量暂时未变。 沈溯微应当是将她变成了个二十来岁的、较为高大的女修。 至少是个年轻女子了,徐千屿的面色好看了些,但嘴角仍然下撇,冷声问他:“漂亮吗?” “……”沈溯微心想,若太惹眼,岂不是又生事端,那还何必要变。但看她眼神十分执拗,指端施法,不动声色,又略略调整了一下五官,“还算清丽。” 徐千屿满意了,尤其满意的是身高。她一直想要自己腿长些,能打马球。现在短暂地实现了,便踢踢腿,跺跺脚,又有了精神讽刺沈溯微:“怎么,你又不怕遇到昨日那样的弟子了?” 沈溯微淡淡道:“你既已知道抽鞭该用什么样力气,若再遇到,直接扬鞭往他脸上抽吧。” 既不愿避事藏锋,还能如何呢。 他站在徐千屿身后,再带她挥鞭。徐千屿感觉这次的力道,较昨日又有些不同。 小臂和手腕仿佛化为利刃,劈出去时,虎口都被空气震麻了。 沈溯微念诀以后,徐千屿的大臂仿佛被冻住了,动弹不得,只能转动手肘以下的部分,立刻挣扎起来。 “动不了是正常的。”沈溯微阻住她道,“只能用小臂和手腕。” “今日仍然五百。” 沈溯微转身离去,片刻,徐千屿在他身后破口大骂起来。 无他,挥鞭主要借用肩膀的力量。将肩和大臂冻住,又要保持力道不变,腕和小臂得承受多大的压力? 沈溯微置若罔闻,并没有给她酌情减量。既叫他一声“师兄”,他何妨送她一程。 徐千屿着实抽不完五百鞭。 她在绝望中,倒想出应对之策:沈溯微只说总数五百,并没有说是要用一只手抽完。不如左右手各练二百五十个,这样也好将压力分摊。且一只手累了,还能换上另一只手。 而且这样,她的肩膀也不会歪得太厉害。 这般想着,徐千屿又挣扎着爬起,左右手交互挥鞭,早点抽完,便能早点回去睡了。 即便如此,这日仍是直抽到月上中天才返回。 她一踏进门槛,便脱了力,甚至顾不上和蔑婆婆讲一句话,便倒在床上昏迷过去。 第三日是蔑婆婆将她叫起来的。 徐千屿醒来时,眼前发黑,已经不知今夕何夕。她又不想出门了,这次不是因为怕皮囊叫人看见,而是她有种预感,师兄今日可能又要抬高难度。 一种畏惧将她击倒在床。 但蔑婆婆撑着肩伤,抖着手给她倒水喝的时候,她看着蔑婆婆爱怜的眼神,心想,算了,还是再坚持一下吧,总归是最后一天了。之后她再也不帮蔑婆婆代班了。 她对沈溯微的预判果然很准确。 这日她的大臂,小臂,全部被冻住,能自由活动的只有手腕。 徐千屿蹙眉,冷汗顺着额头不住往下滑,直接脱手丢了鞭。 这若是抽下五百鞭,手腕恐怕不能要了罢? 她还想要这双手,还要写字,拿筷子呢。 “不练了?”沈溯微并不意外,转头看她。 “不练了。我真的打不了五百个。”徐千屿肯定道。 沈溯微默然片刻,忽然喂她一颗丹药,徐千屿还未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便囫囵吞咽下去,她扶住胸口,目色惊疑。 “不必担心,现在可以了。” “真的吗?”徐千屿狐疑道,“我怎么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沈溯微敛目道:“你自行体会。” 其实那就是一颗普通的炼气丹。 她毕竟尚未筑基,如此高强度的锻体,怕她撑不住昏倒,吊一口气用的。 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神力。 但倘若真的用丹药辅助,那这几日辛苦练习,便会功亏一篑了。 徐千屿信以为真,约莫是“仙丹”给了她勇气,她又重新拿起鞭,开始用腕挥鞭。 左右手各两百五十下。 到底有些心理作用,徐千屿“自行体会”了一会儿,仿佛真的觉得内府气力充沛,不那么累了,但也可能是她的腕被震得失去知觉,便不知疲倦。 完成第三日练习的时长,竟和第二日差不多,也是午夜结束。 只是练完之后,手腕以下,仍然没有知觉,跟断了一般。 徐千屿并没有急着回那个小院。 今日回去了,明日便出不来了。她好容易得三日自由,光在小房子里练鞭,还没到处逛逛,甚是吃亏。 她今夜偏不回去,决定睡在这里。第二日再拖一拖,晚点回禁制内,这不就得到了半日的自由行走? 沈溯微来时便见她靠着刑台睡着,竟彻夜未归。 三日已至,化形术失效,徐千屿恢复了原本面目。她抱着膝坐,很显娇小,额心的朱砂鲜艳,便衬得脸上没有血色。这些日子,好像是瘦了不少,下颌都尖了。 沈溯微眼见她一路行来,非软床玉榻不睡,凡有伺候不周,便娇声呵斥。如今却安静地蜷缩在石台旁边,很是可怜,也很孤单。 天马上亮起,刑室原本行刑的杂役会回来,撞见恐怕不妙。沈溯微欲将她挪到戒律堂外面。 他先是欲拎,但忽而想到徐千屿起床气甚大,他又换了个姿势,将她抱起。他屏住呼吸,动作不自知地放轻。但徐千屿并没有醒。她长长的睫毛垂着,睡得极沉,看起来非常疲倦。 他将徐千屿放在花树背后的石台上,又将她袖口捋起,将密令的日期又调后一日,将化形术也延续一日,然后以剑画下封印,才提剑离开。 既然这么不想回去,那便再逛一日吧。 不用本来面目行走,也不算违规。 第34章 枇杷果(八) 徐千屿睁眼时已是第二日下午。她看到床边有一丛开得繁盛的紫色绣球花,蜂蝶环绕。 她意识到这不是她睡的那张小床,豁然起身。 起得太快,牵动浑身骨头疼痛,她小心翼翼地坐起,发现怀里放有一只玉匣,内有三枚褐色丹药。 “这是仙丹吗?” 师兄是不是听错,她要借一颗,怎么给三颗? 匣子内外,什么文字也没有,掀开垫子,下面有几枚莹白的小石子。倒符合沈溯微一贯的脾性。 他以前就是整日繁忙。留下的只有物,没有话。 徐千屿将匣子收入袖中,挣扎着去外面找吃的。 可悲的是,蓬莱上下,就连衣着光鲜如白鹤的外门弟子们,见她化缘,也只凑得出许多土豆和玉米。 徐千屿无言以对。 这里的贫瘠,大大超出她的认知。 徐千屿收了两个女修的玉米,很不好意思,便将发髻下的金发篦拔下一枚,赠与她们。但弟子们并不收:“宗门内,这些用不上……我们用灵石。” “灵石?” “灵石可给修士补给灵气,可喂灵鹤,也可做巨鸢燃料,约莫等于凡间的钱币吧。” 大约是见她模样迷茫,有人给了她两块小的灵石。她看着那两颗莹白的、卵石般的小石子,忽有所感,推拒了弟子们的施舍。 她背过身,打开沈溯微给的匣子,掀开垫子,下面的那些石子,不正是灵石? 原来她有灵石啊,还有十五颗。 徐千屿顿时感觉自己有了底气,脊背都挺直了。 系统道:“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集市。” 徐千屿立刻走上前去,确实是有些好几个白袍的弟子蹲或站,聚拢在一处。有几个弟子,正在地上摆摊。 有人拿起一壶酒道:“自酿仙酒,来来,各位师姐尝尝。” 蓬莱植物丰盛,春夏之际,繁花如海。便有不少弟子,取晨露和花瓣酿酒。 饭是凡俗,酒是仙酿。没吃的,但可以有酒。 徐千屿立刻蹲下挑了半天,花九颗灵石买了两壶青梅酒,一壶桂花酒,满载而归。若不是系统劝她,她还能再买,她从前出门,一向是把身上钱花完才回的。 徐千屿很想和蔑婆婆对饮一壶,庆祝她脱离苦难。还要倾诉一下,这三日她到底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 蔑婆婆只要了一枚仙丹:“仙丹珍稀。我要一颗,已经是托了妹子你的大恩。沈仙君是赠你的,并不是给我,你拿着吧。” 徐千屿只得把另外两枚收下。 今日放假,她躺在床上,可浑身都痛,不能入睡,不免抱怨起来。 蔑婆婆只觉好笑:“抽个鞭,当是肩膀大臂痛,怎会痛到肚子上呢?” 徐千屿咬牙切齿,将沈溯微如何冻住她大臂、小臂,只叫她挥腕的事情控诉一遍。 蔑婆婆面色迷惑,她从未听闻这等练习的方法:“只动手腕,这挥的是什么鞭?” 她琢磨一会儿,越发好奇:“妹子,你来给我演示一下,沈仙君如何教你?” 徐千屿本不乐意,但耐不住蔑婆婆央求得可怜。她只得记不耐烦地爬起,叫蔑婆婆坐在她身后,握住她手,然后带着她,将挥大臂、挥小臂、只动腕三种鞭法演示一遍。 蔑婆婆没有出声。 她感觉这样抽,费力不讨好。按说沈仙君是内门的弟子,修习的功法无上高妙,是她这等杂役不能比拟。 可依她所见,抽个鞭而已,何需如此练习呢? “你,你再来一遍。”定是她没有悟出其中妙处。 徐千屿又带她砍了一遍。 蔑婆婆沉默着,忽而想到什么,眼一睁,一声惊呼:“我知晓了!” “这哪里是挥鞭啊。”她道,“这分明是挥剑。此乃剑势!” 一句如惊雷,将徐千屿震醒。 她蓦然想起,那劈砍之势,短促凶险,正如抽刀断山背。 冻结大臂,划砍之势,是挥剑横扫,划破疾风。 振腕一抖,剑身嗡鸣作响,绵绵无穷,天地间唯闻此声。 她在刑室,手中并非握鞭,而换成剑,一切便全都对了:瞬间有天地疾风席卷而来,兵刃之气,翻山破水,将她层层环绕。 她一鞭——一剑下去,迷津碎斩,白雾尽散,又见前路。 那一瞬间,融会贯通,如通悟四海。 “你为何骗我?”徐千屿撞开门道,“你说教我抽鞭,怎么教的是剑?” 沈溯微略微惊异地从书本上抬眼,手指捏着书脊,面色仍然冷静。 他记得并没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如何精准地寻来,尚不知晓。 他只是问:“那你想学鞭,还是学剑?” 沈溯微私心认为徐千屿适合练剑。一则她性决断,但耐性不佳,若只会抽鞭,不免急躁狠厉。冷脆而坚硬的武器与她更合,剑道玄妙无穷,可按下性子,层层领悟。 二则,她从家里带来的那把剑,很合他眼缘。 虽是把木剑,但他以剑君的眼光来看,那日后会是把好剑,倘若蒙尘,不免可惜。 徐千屿也的确有用剑的悟性。 她用三日筑了剑基,他当年也不过如此。 不过一切需要看她想法。 他从不替人做主。 徐千屿是被“师兄竟会骗人”此事冲昏了头脑,冷静了片刻,问:“你既不会抽鞭,那日如何做到用鞭子缠人?” 沈溯微将书反扣,面无表情:“你先告诉我学鞭还是学剑,我便告诉你。” 徐千屿低头思忖片刻,笃定道:“学剑。” 鞭和剑的差别便在于,打鞭一旦学会,便几乎没有了进步空间。而剑意无穷,领会永无止境。她着迷的,一向是叫她捉摸不透的东西。 即使前世技不如人,被剑夺了性命,她心内仍然认为,自己是一名剑修。 “好,过来。”沈溯微叫她走近,拿过她手上鞭子。 随后徐千屿惊异地看见,鞭子在沈溯微手中一节、一节地抬起,最后直直地竖成一把尖刺。 “你那日灌入灵力控制它?” 这样无论是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吊绳,一根彩带,都会为他灵力所控,任意改变形态。 沈溯微举着那一根成了尖刺的鞭,侧头看她:“如何?” 徐千屿心想,这岂不是作弊,亏她还被蒙骗。 但她亦深感震撼:她的灵力无非是挥鞭的瞬间,从手中迸发,沿着鞭梢滚一遭,那样已能爆发出极大的力量。 而沈溯微记能使得鞭定在空中,那意味着,他的灵力是源源不断地灌进去,竟不给鞭疲软的时机,以至于将它撑出了形态。 那是何等磅礴的灵力,才能做到这般随意浪费? 她不禁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 沈溯微手一松,鞭瘫软在桌上,他随口道:“等你结了金丹,就有了。” 两人达成一致,没什么可说。沈溯微又捡起书继续看:“你若学剑,便从此将鞭换成剑,按那三日方法练习挥剑。每日五百。” 徐千屿心想,幸好蔑婆婆需要休养,这几年内不能打鞭。不然,每日五百,她以后很难有空陪她打陀螺了。 “那左手呢?” “左手?”沈溯微抬眼。 却见那少女以左手持鞭,轻灵地挽了个不甚圆满的鞭花,虽还不熟练,但却利落漂亮。 她转过来看他,眼睛含些得意,亮晶晶的。 “若你有余力的话。”沈溯微不看她,“右手练剑,左手挥鞭。” 徐千屿得了符合心意的解答,很是满足。她自知该离开了,但忍不住回头问:“我明天还能出来吗?” 她发现今日回去以后,还能出禁制,不免心存侥幸。 沈溯微道:“不行。” 徐千屿点点头,虽失望,也在意料之中。师兄听令掌门,他能给的无非是一次缓期,再不可能有更多。正如带她回蓬莱一样。 她转身便走。沈溯微抬眼看着她背影消失,未发一言。 徐千屿给蔑婆婆倒酒,蔑婆婆受宠若惊地接过,仰头喝了干净。弟子自酿酒,清甜香浓,让人忍不住贪杯。 但喝了两口,徐千屿搁下筷,胃里灼烧。 她何时干喝过酒。家中喝酒,小小一杯,要压上十二道凉菜,什么麻油酥鸡丝,酱板鸭,干炸黄鱼…… 徐千屿停止幻想,她感觉自己又饿得有些烦躁了。 蔑婆婆两颊酡红,颠三倒四地讲她在人间的旧事,见徐千屿一直不说话,便道:“妹子,似乎还没有问过你家情况。你是从哪里来的?” 徐千屿捏着半块馒头,把爹抛妻弃子、娘发疯、自己由外祖父抚养长大的身世简单自陈了一下,但没提她家家财万贯,外祖父是南陵城首富这件事。 观娘跟她说了,财不外露。 所以她见蔑婆婆听得眼里含泪,很是惊讶。 蔑婆婆心疼地将她望着:没想到这姑娘表情淡淡,竟有如此凄苦的身世,一时间将方言都逼了出来,将筷子一拍:“狗日里,王八里个三孙子,烂心烂肺的阉男人!” 骂的自然是那抛妻弃子的便宜爹。 看见徐千屿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将她望着,蔑婆婆自知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徐千屿忍了片刻,却噗嗤笑了。 她记性奇好,在心里将此话拿腔拿调地复述了一遍,觉得甚为有趣,便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系统:啊啊啊小孩子家,骂人话不要学啊! 蔑婆婆喝了一会儿便倒在桌上,呼吸匀沉。 徐千屿在家,观娘阻她贪杯,此时没人看管,那酒又很香甜,便趁机将酒壶拎起来倒进嘴里,将剩下的包了个圆。 她喝得有些昏了,恍惚想起自己今日挥剑五百还没练,便不管白天黑夜,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始在院里挥剑。 也不知劈砍多少下,她又觉得很饿,记想吃熏鱼,想吃蹄髈。 但回桌上一看,空空如也,酒气上头,不免暴躁万分,以为自己被下人们关在门外,反手抽剑,重重在禁制上砍了几剑:“开门,给我开门。” 然而这一次,却不如往常那般金玉对撞,而是如刀劈冰面,“咔嚓”便凿出一个窟窿,顿时灵力四溅,禁制颤抖,光点乱飞。 “?”徐千屿头晕眼花,见府邸大门上开一小窗,更是生气:“怎么,你竟敢叫我钻狗洞?” 她凑到那窟窿跟前,手成喇叭状,开始厉声骂人。 徐冰来坐在塌上,心脏狂跳,眉头紧蹙。 今晚徐千屿又劈禁制,他本有心理准备,但未想到,那一剑威力暴涨,直接将禁制劈碎,叫他神识震颤,战意盎然,豁然起身。 如何做到被关在院中一月,却无师自通,进益至此?不是天才,便是怪物了。 徐冰来一向惜才,今日对这个凡间来的野丫头,有几份刮目相看,又听到她在模糊地喊什么,便耐下心,头一次将神识凑去,听她的话。 随后便听到一串清晰的辱骂:“狗日里,王八里个三孙子,烂心烂肺,阉男人!” “……!” 阉男人?这是人话吗? 徐千屿还未说完,便感觉天地变化,转瞬换了个明亮优美的环境。 香炉里熏香袅袅,白纱飘飞。 那白发金冠的仙人冷着脸下了阶,掀帘出来,还未靠近便已嗅到酒气,竟是酗酒发疯。 徐冰来本是水灵根,一甩衣袖,徐千屿叫温水泼了一头一脸,水滴答而下,当下清醒。 但也很迷茫。 她记得自己在院里和蔑婆婆喝酒,为什么面前突然站着盛怒的徐冰来,还冲她喊:“你刚才说什么?” 徐千屿全然不记得,只觉得徐冰来很烦,凭空泼她一脸水,也仰头冲他喊道:“我说什么了你要这样泼我?” 徐冰来自是不可能重复一遍,气得仰倒,静了静心,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停下,站在那里,问道:“为何破坏禁制?” 一提此事,徐千屿怒上心头:“那你为何说话不算话?答应将我放出,却一直没有?” 此事戳到徐冰来软肋。 他自是希望徐千屿和徐芊芊一样,安稳地待在合院中,他保护她一世不成问题。但她非要跳来跳去添麻烦,惹人心烦。 掌门难免在浩如烟海的事务中打转,哪个孩子哭得响,他便先料理谁,眼前这个哭得他头晕,他便烦躁道:“你想如何?” 徐千屿想了想,一口气说出来:“我想你把禁制解开。我要修炼,我要进内门!我要你做我师尊,我要沈溯微给我当师兄!” 徐冰来听得冷笑。 她此话甚为不知天高地厚,简直类比于,我要上天,我要玉皇大帝当我爹,王母娘娘做我娘。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你可知道,能进内门需是何等修为?”他淡淡扫她,眼神锐利,“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女儿,我便会对你殊待。在此地,唯有凭实力说话。你如今放在蓬莱仙宗,就连外门都进不去,还想着进内门。” 徐千屿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也不管不顾了,骂道:“你不教我,难道我天生就会?你只管生,不管养。将我带来,却让我蹉跎。我在凡间,每日有大儒前来上课,到了仙宗,你却连本书都不舍得给,单给一页纸!你若要磋磨我,直接把我送回,叫我死吧!别在这里浪费我的青春!” 徐冰来差点气厥过去。 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癫&记30340;女子,这怪物竟还是他的种。照她所说,他千辛万苦将她找来,半点功劳没有,给她内门心法,还是耽误了她,便指着她道:“我管你吃穿用度,给你庇护居所,你半点不知感恩!” 徐千屿已经懒得与他理论,冷冷道:“就你这院落,还没我家茅房大。算了,不说了。我在这里整日不是挨饿,就是坐监,我不如在凡间死了。” 徐冰来甚为惊异,此间弟子,对仙宗无不仰慕。怎么在她口中,把蓬莱仙宗说得简直猪狗不如,坐监还可以理解,挨饿,是怎么回事? 徐冰来缓了缓,觉得中间可能有些误解,且等之后详查。他闭目清心片刻,勉强静下。他本来考虑是否要将徐千屿放出来,叫她这么一闹,显见的,她是不可能如徐芊芊一般乖巧了。当下便做了决断:“你想修炼?” “是。” “如此,倒不算浪费你的灵根。”徐冰来道,“但外门起码是炼气弟子才能进入。炼气以下,只能去弟子堂合练,那里可全是刚入门的七岁小儿,你自己受得了吗?九月之前,你若是能到炼气,我便允你直接入外门。” 但他断然不会偏帮。 想她自己在院中如野草生长,也能练出剑来,当是有些本事,那便自己凭本事闯吧。 徐千屿一口应下:“好。” 徐冰来将禁制解了。 徐千屿今晚骂人骂了个爽,却莫名得到梦寐以求的结果,脑袋昏昏,正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迎面碰到沈溯微受召来,便也忘了同他招呼。 沈溯微低头,却见徐千屿身上湿透,衣裙贴身,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站住。” 他走过来,捏住她领子一抖,将她衣衫抖干,方才将她肩膀轻轻一推:“去吧。” 徐千屿溜得飞快,生怕晚走一步,徐冰来就变卦了。 沈溯微走到徐冰来面前,道:“师尊,你不可让她湿身独行。” 徐冰来气得忘了此茬,但见沈溯微又用自己的周全来揭刺他的不周全,喝道:“这点道理,我难道不知道吗?” 他走上阶去,坐回尊位,摁了摁眉心,抬眼,冷冷看着沈溯微:“你觉得我这个爹当得不好,不如你来给她当爹?” 第35章 枇杷果(九) “弟子不敢。”沈溯微低头,他知道自己逾矩。徐冰来生气了。 徐冰来疲倦地以手撑额:“你是怎么回事?” 徐千屿不可能凭空会了剑。他现在想起那破开禁制的剑势中,有熟悉的影子。是他当年教沈溯微的。 沈溯微冒着触怒他的风险,偏帮这个野丫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沈溯微做事,总有个理由,要么,他因为徐千屿是他的女儿才如此行事,这显然不合理。若是为讨好他,他当初又何必推辞迎娶芊芊。 要么,沈溯微同情她,沈溯微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这两点虽然荒谬,但确实发生。 沈溯微跪下道:“弟子无非顺手提点,并未行特殊之事。走到今日,大多靠她自己。” 他说的也没错。灵气,法宝,他一样没给。无非给了一些指点,但倘若徐千屿不配合,也无法达成。 话虽如此,但他一贯清冷游离,却不见得对旁人,都这样悉心指点。 徐冰来现在有些后悔让沈溯微干这差事。相比徐千屿,他这个好不容易培养至结丹的弟子显然更加宝贵,不能出了差池。 他道:“让你将她带回,是我下的令,与你有什么关系。算起来,你还帮她保住一条命。你并不欠她的。” 沈溯微默然半晌,却道:“这是两桩事。不能相抵,只能平衡。” “为何不能相抵?”徐冰来道,“对她来说,离家有损,但保住性命,收获更多,累积下来,她还是获益,而这益处是你带来的。这不就完了吗?” 他时常觉得沈溯微条条缕缕、桩桩件件,想得太细微,易心思过重,若换成他,恐怕脑仁子都要炸了。 但见沈溯微不言语,他叹口气道:“你这样平衡来,平衡去,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他是问沈溯微的反常行径,何时才能停止。 沈溯微道:“到弟子心静时。” 徐冰来看见这个一向沉稳的三弟子,漆黑眼珠中罕见地浮上了一丝如雾般的迷茫之色:“我自至水家,见到墙上悬剑,见到徐千屿,便觉得心慌。” 亦觉心痛。 不过这痛感来得莫名其妙,在他搞清原因之前,不会向外言说。 徐冰来顿时愧疚。 沈溯微幼年吃苦太多,有些心结。徐冰来觉得他一定是看到水家生离死别、凄凄惨惨的场面,触动些心事,而这本来是他欠下的债,与沈溯微无关,并不该由这弟子偿还,便道: “我已经答应她,放她出来。她炼气了便就进外门。你想看顾,便看顾一些吧。” 但沈溯微目视前方,并没有笑,脸上亦无喜色,眸色深深,仍如被冰雪冻结。 徐冰来想,溯微并不高兴自己失去掌控。 果然他下一刻便说“六合无情”已经练毕,请师尊进一步赐剑谱和心法。 这些东西,徐冰来早就替他挑好,但此时按在掌下,并不愿给他:“你最近是否又梦魇严重?” 沈溯微垂睫不语,端看样子,显然如此,但不以为然。 “我虽不如你想法细腻,到底比你多活百年。”徐冰来冷冷瞥他,“不算通透,但也知晓,万事万物,无非求一个‘顺其自然’。你不舒服,不要强求,更不要强行压抑,否则必遭反噬。六道之中,武道亦适合你,未必一定要无情道,你想清楚。” 沈溯微忽而看他,他乌玉般的瞳孔中,透出一丝执拗:“弟子心中所求,无非大道。” “我知道。”徐冰来无奈地叹口气,叫他将书拿去。 沈溯微乃是百年难遇之剑仙胚子,又有超出旁人之勤勉,无非是心结缠身,拖累了他。若能断舍七情六欲,凭他的剑术和心性,必然能快速登顶问道。 从这角度讲,无情道确实是最急功近利的。这世界前面几个化神境的道君,都出自无情道。 但徐冰来始终以为,人毕竟是人。强行压抑,说不上哪里不好,但感觉不好。 沈溯微一意孤行,甚至他现在偏帮徐千屿,近情,大约也是为断情,为了及早还清,平稳心境。 他还反过来劝师尊说,六合无情,最后一式,名曰万物生。无情道,并非无情,只是有普照万物之慈心,无有私情私欲而已。 徐冰来点点头:“你悟了甚好。正如你所说,你想帮谁同情谁,属于对万物之慈爱,我并不干涉,也没有责怪,你自己也千万不要过于苛求。” 说罢又给了些平稳心境的丹药、香料之类。 沈溯微翻开剑谱看了一眼,这新的剑法,叫“断念绝情”。 练起来,也很寒冷,但尚可承受。他很快破至第九重,周身如坠冰窟。 是夜梦魇。 却不是常见的那几个。 梦里,他坐在室内,脱下柔软的外裳,平铺于地面。随后从储物囊里取出一块,一块的白骨,精心置于衣袍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但见颜色凄白,干净,应有了年头。很有些诡异。 一边取,一边数,大大小小足足二百余块,最后一块,是颗头骨。 他将头骨摆放在中央。 沈溯微心中嗡然。这是人骨。 然后他从旁取来一大块方方正正的水镜。 此镜由灵石打磨而成,比凡间铜镜、琉璃水银镜都要清晰,甚至能映出灵气,常用于布水镜战阵,或者做牢房装饰用。很少见这样裁切成单独的一块。 而梦中的自己,便拿这块镜斜靠于墙根,将那些人骨遮蔽在镜与墙的夹角内。 一人、一镜与一堆骸骨,静坐室内。 沈溯微着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镜中应能映出他的面目,他便往镜内瞥了一眼。 单见衣袍如雪,层叠铺于地面,上绣有金线,与流纹交相辉映。是他最怕的那种贵气华彩。 为什么这样穿? 但向上看去,更为诧异,镜中人似他又不像他:束发,着琉璃紫玉冠,周身气派骇人。一张面孔冷淡如斯,唇色却偏红,但瞳孔竟又如儿时那般又黑又圆,仿佛不能视物。 乍看上去,邪气与煞气并生,极度违和,令人心惊胆战。 梦醒了。 他忽而感觉到五内翻涌,随后以手拭唇,黑暗中不必看,从指尖飘来的铁锈味便知,是血。 他破功了。 一个古怪的梦后,练至第九重的“断念绝情”就这样莫名溃散,无声无息地破功了?若硬要练,便又得从第一重练起。 徐千屿走后,徐冰来翻来覆去,脑中徘徊着一句话,“挨饿”。 偌大一个蓬莱仙宗,怎至于到了挨饿的境地? 他将林近叫来。此人是弟子堂长老,监管所有弟子内务,饮食也是由他负责。 他问:“弟子平日都吃些什么?” 林近:“宗门内提供的,应该是五谷杂粮,兼有些芋头,玉米之类。” 徐冰来辟谷近百年,隐约记得那些食物是什么样貌,但早已忘记是什么味道,便斜瞥过去:“好吃吗?” 林进沉默了。 “好不好吃你倒是说呀。”徐冰来暴躁道。 林进道:“大多弟子已经辟谷。没有辟谷的,靠这些应当饿不死。饭菜增加浊气,四大仙门都是如此。” “……”徐冰来道,“加菜,适当地加一点能下口的。省得有人在外面到处说,在蓬莱仙宗要挨饿。” 是日,徐冰来和几个长老出宗门赴宴。 正走在路上,路过外门弟子的校场,忽然所有的弟子都跑了起来,奔向一处,能御剑的在天上飞,场面一时混乱。有个弟子跑到了他跟前,跪下见礼道:“掌门。” 但他还不及起身,后面的弟子跑得太快,竟然不慎绊倒在他身上,顿时好几个人狼狈地滚摔在一处。 徐冰来惊诧地退了一步,面孔冷凝了。 这是仙门弟子吗?这是山里的猿猴。 “这是为何?他们怎么了?” 林近道:“回掌门,今日恰好是饭堂放红烧蹄髈的日子,他们应是去抢蹄髈,去晚了便没了。” “蹄髈?”徐冰来一挑眉,面色极冷。 “一种吃食。”林近悄声提醒,“是猪的一部分,您上次说,要加一些……” “我知道蹄髈!”徐冰来拂袖大怒,“我是说有这么好吃吗?啊?至于这样失态吗?” 他听到芳铮几个在后面窃窃笑道:“可见辟了谷,也难扛口腹之欲。” “正是,正是。” “我们倒无妨,主要是这群小的,正长身体,又嘴馋,不吃肉怕是受不了。” 徐冰来看着满地奔跑的弟子,想起徐千屿哀怨的眼神,不发一语,冷着脸回去。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仙门难道没有精致的吃食吗?那自是有的。寻常各宗门掌门、长老商谈议事,都会摆一桌佳肴,精致不输凡间酒楼。 那主要是为了增添气氛,撑场面用的,大能们都辟谷已久,以议事为主,并不动筷。 所以布宴这种事,相较于修炼正事而言,属于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不重要的琐碎杂事,一向是交给沈溯微负责,他能将这种事布置得周到妥帖。 现在不重要的事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徐冰来将沈溯微唤来。 沈溯微面对着菜单,沉默了。 他布过九人宴会,十六人宴会,二十五人宴会,各有规制。 给徐千屿一个人,该是什么规制? 他想起水家寻常菜式,中午是十二道,晚上是六道,还有加餐,糕点一类,但那毕竟是一家老小用餐。 由奢入俭难,她既要入外门,早晚要进饭堂吃饭,往后更要辟谷,不宜太过奢华。 他便先勾了四菜一汤。 自禁制解除,老有人来敲门。 徐千屿一开门,惊讶地看着杂役端着好些吃食鱼贯而入,转眼桌上就摆了凉拌青笋、蟹粉豆腐、冰糖莲子,还有红烧鲤鱼,并香喷喷的白米饭。 别说她了,蔑婆婆眼睛都直了,当场多吃了两碗饭,把碗刮得干干净净。 她亦如此。 她练剑饿得很快,如今有这样的饭菜,她感觉练剑都更有动力了。 但吃了两天,蔑婆婆又拉住她不让多吃。因为人间烟火饭,会增加浊气,不利于清心修炼。 徐千屿只能吃个半饱。 她也很快接受。太久没吃这些,吃太多也油腻不适,她便愈加想吃一些冰糕一类的点心甜食。 她见杂役来时,托盘上每次都会有一页纸笺,收盘时,这纸笺又被带走。 她今次将纸笺取出来,在上面写上自己想吃的东西“桂花凉糕”,然后试探着在收盘的时候,放回去。 收盘的杂役古怪地看她一眼,但并未阻止。 沈溯微默然看着纸笺。 这个纸笺,本是为了隔热用,但徐千屿在上面写字,杂役只好把它留下,因怕是什么重要讯息,又辗转交予他。 “重要讯息”就是一道甜点名。 再订饭时,他在菜单上面遍寻一遍,勾了桂花凉糕。 徐千屿看到第二天饭菜内果然有凉糕,不由大喜。 从此她放纵起来,想吃什么便写什么,基本上有求必应。 但有时也例外。 她要得太过分了。沈溯微看着纸笺,纸笺正反写满了菜名,侧边的缝隙里还强行挤着一排扁扁的字:“米酒醪糟糯米圆子”。 很显然超出规制了,她只能点一个。 给哪个呢? 沈溯微摩挲着纸笺,思忖良久,挤在夹缝里也要强填上去,那应该是想吃的欲望最为强烈。 就这个吧。 小盅揭开,徐千屿得到了前一晚梦寐以求的米酒醪糟糯米圆子。 第36章 枇杷果(十) 虽然严守规制,悉心规划,但一月下来,银钱仍然捉襟见肘。 仙门流通灵石,宴饮数年才一次,银两储备本来就不多,哪里禁得住徐千屿这般日日花销。何况她夏天总是喜欢要一些冰镇的甜食,要从岛外去买,运输亦有成本。 沈溯微便去找徐冰来。 徐冰来不禁道:“你要钱干什么?” 沈溯微没说是徐千屿的事。师尊本就不喜欢徐千屿,若说是她,有告状之嫌,恐怕徐千屿好不容易得来的四菜一汤又要遭到取缔。 幸而徐冰来马上又想,沈溯微这些年劳苦功高,他要点钱怎么了,便翻箱倒柜,也沉默了。 他将几个铜板并唯一的一锭银给沈溯微:“你明日来,我给你。” “谢谢师尊。” 徐冰来储备的银两,因常年不用,都放在芊芊那里。他只好去看了一趟芊芊,嘘寒问暖,腆着脸要了一袋。 但这些钱显然不够。 沈溯微掂了一掂,回去后,便将身上灵玉拆下,递给童子:“去当了换钱。” 剩下一些,还能做库存,以备日后宴饮花销。 童子不久又跑回来,原原本本将灵玉还他,说:“师兄,岛外店铺都说,仰慕咱们仙门,愿意挂账的。” 沈溯微叹一声。 他不喜欢欠人,但现在只能暂且如此。 时间久了,徐千屿亦摸出门道,那布菜的人,每日坚持四菜一汤的原则,并不能额外满足她。 她便不在纸笺上写满菜名了,最多写一个,想不到便不写,有时看心情乱写。 沈溯微每日都习惯接过纸笺,正面是菜名,背面是徐千屿随便乱画些什么。偶尔看到上面正反空白一片,那一日心内亦空落落的。 徐千屿的画是和大儒所学,落笔风雅。但她在笺子上只用墨笔线条简单勾勒些夸张的小人儿,一个头上挽发髻的弓身老婆婆,是蔑婆婆。另一个有两个耳朵的小人,是她,那也并非耳朵,代指她的一双发髻。 这个小人有时练剑,有时候坐在桌前沉思,有时胳膊下床撑着地,两腿还搭在床上,盖着被子,呈一个俯撑的姿态,表明起不来床。 最近她应是很开心。 小人总是在喝酒,跳舞,起不来床的次数也少了些。 徐千屿确实心情很好。 她练剑有所得,内功亦有所得。 一开始她总是完不成第三步“观察灵脉”,她实在很难操纵那流动的灵气恰好从错杂的树杈出来,同时打中陀螺。然后便因灵力耗尽,反复被弹出来。 有一日,她实在忍不住问幻象:“我能问问题吗?” 无真目视前方,卡了一会儿,道:“问。” 徐千屿大喜,果然无真师叔这个影像内不仅设置书筒敲头的术法,也有问答提示的功能。 她道:“请问师叔,第三步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无真:“哪一步,名字。” “观察灵脉。” 无真:“你干了什么?” 徐千屿:“我调整灵气,打算用在抽陀……” 无真打断她:“此步名叫什么?” 徐千屿:“观察灵脉?” 无真:“你在干什么?” 徐千屿火了:“我抽陀螺啊!” 无记真:“此步名叫什么?” 徐千屿:“观察灵脉啊!” 无真:“你在干什么?” 徐千屿按着胸口顺气:“我……” 等等,她好像悟了。 她为何要抽陀螺呢?也没让她抽陀螺啊。 无真平板无波道:“你在干什么?何不‘观察’?” 下一次,徐千屿待看见那颗穿梭金线的枇杷树,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单单看着它。 片刻后,只听得无真道:“好,第四步,调整灵息。” 徐千屿和系统激动得抱头痛哭。 随后漆黑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躯体,也和枇杷树一般透明,体内有灵气流转,但是流转得很慢。 无真道:“此步是控制要排出体外的灵气,从手指中排出。” 言罢,那个透明的人,将手臂慢慢地抬起,便于徐千屿操作。 徐千屿:? 这不正是她之前控制枇杷树做的事吗? 换成人后,里面的经脉不再纠缠于细细树杈内,而是在臂膀、腹腔内清晰展示,顿时比先前简单百倍,她一下子便通关了。 这个内功教程,叫无真拆解开,讲得清晰明了,每一步都比她想象的简单许多。随后她便在一日内疯狂向前推进了五步。 待进行到第九步“扩充灵池”时,徐千屿发现自己的灵池真的扩大了。 以往练剑,挥剑至二三百下,便需要停下休息。 如今她可以一口气练完五百下,时长也能压缩至两个时辰内。 而灵池扩大,最通俗的一个意义便是:升阶。 她已是炼气阶了。 当初急着出去,待真要离开这个小合院,离开蔑婆婆,却有几分不舍。徐千屿在此处多停留七日,权当进外门前的休假。 沈溯微这日拿到的纸笺,一道菜名也没有写。正面画了一个小人,画工比从前耐心很多,还画了一些室内的帘栊,帘栊被风荡起,长着一双耳朵的小人托腮坐在窗前,转头看着窗外。 翻到背面,她竟破天荒地写了一句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徐千屿的字幼时临名家帖,长大后由观娘调i教,又自创了些许风格,勾画曳出,比寻常女儿家的字硬气。写在笺上,有种自由灵动的美。 他亦知道她在写什么,看什么。 近日是蓬莱雨季。 岛上一连数日,烟雨蒙蒙,水面漾开雨涡无数,蜻蜓低飞,山影隐于青雾。如画中仙境。 徐千屿离开合院前,来沈溯微这儿告别:“沈师兄,我去外门了。” 外门弟子有统一居所,是合宿,在弟子堂背后的松涛毓雪院,离此处较远。 沈溯微道:“恭喜。” 徐千屿走过去递给师兄一页纸,沈溯微接过看了看:“心法三?” 又道,“我不能帮你解,否则便是我的心法,不是你的。心法和每个人的道有关,要自己慢慢体悟。” 徐千屿失望,看来她还得跟这绕口令纠斗一段时间。 她又好奇道:“那你的心法是什么?” “你问我的道吗?”沈溯微道,他已经习得不少心法,“目前是‘空心明境’。” 记 徐千屿就道和心法和他一来一回地聊了好几句,显然她初学心法,一无所知,错漏百出,还讲得十分自然、自信,沈溯微太阳穴疼,止住她道:“讲不清楚。我给你两本书看?” 徐千屿立刻停止:“好的。” 顿了顿,又眼巴巴地看着书说:“谢谢师兄。” 沈溯微一顿,扫了一眼书,问她:“你想借书,何不直接开口?” “我……”徐千屿叫人点中心事,一时无地自容。 她亦不知道何时养出的习惯,事事争锋,不肯落于人后,尤其面对师兄,更惧怕没有面子,口吻不是颐指气使,便是理所应当。每次她都想着要好好讲话,但说出口时,就不是那回事。 沈溯微看着她道:“为别人求物为何可以说得出口?对着‘王夫人’为何能随心所欲?” 见徐千屿目光闪烁,他便也不再点破,只是叹一声,将目光转开:“徐千屿,我并没有看不起你。” “袖中摇光是我本命剑,不可能随便赠与平庸之辈。定然是对你和你家人有所欣赏,才会相赠。” 徐千屿那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忙道:“你那日赠剑说的话,我亦很喜欢,也很敬佩。” 沈溯微垂睫。 听懂了。亦很喜欢他,很敬佩他。 徐千屿打了个呼哨,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个庞然大物落在院外,艰难挤进门来,刮掉许多片羽毛。 灵鹤驮着几箱物什走上前来,乖巧趴在地面。 徐千屿将两三箱金银搬下来,放在沈溯微房中:“我知道这些凡俗之物,在仙门毫无作用。但我也只有这些,只能以此答谢你了。” 沈溯微又教她筑剑基,又借书给她,又给她灵石,连剑也送给她家了,但是她并没有灵石,也没有法器,更无一样在仙门有用之物。但回赠还是要尽力给。 小冬赠她的貔貅红绳,还戴在她的手腕上,陪伴着她。 这是小冬教她的一课。 沈溯微看着那些金银,心内一动。那是她从家千里迢迢带来,竟愿意这样整箱整箱地赠人。 他也并不觉得无用。至少凡间挂下的那些账,可一并销了,是解了燃眉之急。 徐千屿又将顶上一篮枇杷果提来,放在他案上:“就拿这个略表心意吧。这不是凡俗之物,很甜,能吃。” 都是她拿鞭子一个一个卷下来的。如今她左手练鞭,能持鞭摘果。 她看了沈溯微一眼,见沈溯微盯着篮子里的枇杷果,不安道:“是不是有点少?” 确实有些少,统共不到十个,零星地摆在篮子里,显得很简陋。她忍不住找补:“其实那树上还有许多,我想了想,没有摘。天气太热,若是摘太多了,一时吃不掉,会影响口感。” 沈溯微将篮一提,收下了。 他没言说其他,从“境”中取出那一盒属于徐千屿的冰皮月饼,静静递给她。 徐千屿面色惊讶,没想到这样久了,此物还能保存,沈溯微便同她解释:“修士有随身空间,称为‘境’,我的‘境’由冰雪构成,便将它存放其中。” 见徐千屿望着他,面色似有失落,他知道这少女妒心和好胜心都极强,便道:“不是什么特殊之处。你日后勤加修炼,早晚也会有的。” 但徐千屿并不是因这个而失落。她想,沈溯微有此境,她何必只摘十个果子,早知应该摘满一篮,也不至于拿出来显得这样寒酸。 不过,难道送一篮子枇杷果记,就不寒酸了吗? 直到拿着月饼跨出门槛,她还琢磨着这件事。 沈溯微见她背影离开,境中终于空荡一片,只剩天地风雪。 这几日剑招屡修屡破,最多修至三四重,便会自行破开,犹如无法愈合之伤溃,想来便是因为有外物存在。 如今终于两不相欠。大部分外门,可能终其一生都难进内门,今日一别,日后相见的机会便少了。他自此可以静心修炼。 但思及此处,忽又觉五内翻涌绞痛,昨日所练,竟再次破功。见徐千屿忽然转身跑回来,沈溯微一惊,迅速擦净唇角血渍,这才转过身:“怎么?” 徐千屿打开盒子给他看,眼神令人不忍:“就剩一个了。” 他明白徐千屿的意思。 冰皮月饼就剩最后一个,倘若吃完,她与家的这最后一缕留恋牵绊,便从此烟消云散,人间难觅。 “可不可以……”徐千屿又斟酌道,“请,请沈师兄帮我存放在‘境’中。” 但是她亦觉得这个要求很强人所难,师兄的“境”是战斗所用,想必是寸土寸金,怎好用来堆放她的杂物?于是她赶紧道:“借用你‘境’中之地,我会按月给租金,我会给回报!定然是你喜欢的东西。” 沈溯微看她一眼。也是头一次听闻,还能按月租用修士的“境”中之地的。 但经她说了这样一串,沈溯微顿了顿,接过月饼盒子:“好。” 徐千屿很是欣喜,有了应允,竟得寸进尺。她又一个呼哨,灵鹤挤得羽毛乱飞,再次从外面扛来两个箱子,是她的钗环衣裙之类。 当日从家带的东西太多,因此番要去合宿,太多东西很不便,正愁无处寄存。 反正都是要给租金了,多点少点,也没什么区别。她以后会努力多挣些灵石、法宝,再赠一次,那才算是看得过眼的回报。 沈溯微冷然看着那两个箱子,很是无言。 非但未少,还多了。 但他仍是未发一语,将箱子堆放进“境”中未被冰雪覆盖的地方,又将月饼盒子埋回原地。 因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喜欢何物,他很好奇,徐千屿口中笃定“他一定喜欢的东西”,会是什么。 第37章 溯光镜(一) 蓬莱的雨淅淅沥沥又下十日。 雨珠自檐上落下,连成一线,倒映在少年乌黑的瞳孔里。 这少年面若檀郎,面窗而坐,嘴角微微勾起,眼神却慵懒空茫,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感兴趣。 他感知到什么,陡然反手从身侧的妆台上抓来倒扣的一面镜子,举在眼前。 那不起眼的青铜妆镜上果然有灵力波动。这是陆呦从系统那里兑换来的“溯光镜”,平时伪装成镜子的模样,藏在各种胭脂水粉间。但随着魔王的力量逐步恢复,对灵力的感知越发敏锐,这点小小异样便被觉察。 陆呦不谙世事,谢妄真在她身边,总是暗中帮她扫清各种危险。如今此镜落在他手中,被冷诮地审视,若是别人塞给她的什么邪物,便会不声不响地被他粉碎。 然而,谢妄真目光一凝。 陆呦刚用过溯光镜不久,镜子照向蓬莱,循着徐千屿的气息,尚未收回,此时镜面竟显出画面: 讲堂上一仙风道骨的老者惊愕看向门外,下面数张玉案前坐着不少穿白色道袍的幼童,因秩序扰乱,交头接耳。 谢妄真死死盯着迎面走来的一抹艳丽的色彩。 墨绿上襦,织金裙摆,面如浮雪,额心点红。这少女环顾一下四周,面色冷漠,无视幼童们的嗡嗡,径直坐在了第一排最中央。 谢妄真翻看镜面,再度确认画面是此镜中显出,并不是他的幻觉或妄念。再看那些弟子道袍背后都有一朵纱制的莲花暗纹,和他身旁正飘动的帘栊上所印相同。 境中画面在蓬莱境内。 怎么是她? 她怎会在这里? 谢妄真再看,她来以后,似引起了公愤,老道持卷向下走来,口中斥责,身后亦有不少好事的幼童撑着桌子站起来向前看。 那人背影坐得稳当当的,端看那一双翘起的如云发髻晃来晃去,便能想象她说话时下巴抬起,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情。 不是徐千屿又是谁。 谢妄真微微勾唇,目光片刻不离镜面,一双琉璃般的瞳孔露出奇异之色,说不上是惊异还是嘲讽。 原以为她在庙中就被那些魔物分食干净,不想倒是命大。 难道那日她也如陆呦一般遇到仙缘,被带进了蓬莱? 想来,那日庙中确实有个女子不凡,约莫和杀他的那个修士是一伙儿的。那修士持剑杀他,她便将徐千屿救下,带进了蓬莱。 手上忽然一空。 谢妄真回头,镜子被人拿去。眼前的少女身披白纱流仙裙,裙头绣有鹅黄月牙并一只玉兔。她整个人皎皎如桂宫仙子,弯眼冲他一笑:“妄真,怎么拿我的镜子玩?” 谢妄真看着她,伸手:“给我。” “这镜子是萧长老赠我的法器,有些灵力,能映出蓬莱四周,是帮我熟悉环境用的。别担心,不是什么危险之物。”陆呦已将镜子背在身后,同时打开面板,有些慌张地问系统,“他怎么会发现溯光镜?他不会看出我的身份吧?” 纵然谢妄真听完她解释,面色柔和起来。刚才她拿走镜子时,他那一抬眉的冷戾,还是让她心中惴惴。 记略任务,应保险起见。爽点,她以后还能再赚。 门开了。 蓬莱的萧长青长老模样三十许,一身青衣道袍,身量颀长,一双细长凤目,内含冷傲之色,整个人便如他喜爱的仙鹤一般意态悠然,不食人间烟火。 然看见陆呦,他竟微笑颔首,目中含了些暖色。 陆呦将他迎进门,心里亦是忐忑。 这一世剧情变得太多,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参照。 前些日子,她和一直帮衬她的李青源师兄在山下的集市买东西时遇到魔物伏击,当时场面混乱,李青源反手将她抱到一只灵鹤背上,贴一张符纸强令灵鹤快走,自己留下应付魔物。 但她一坐上灵鹤,系统便提示,她骑着的这只灵鹤并不普通,它有灵智,是某一位蓬莱长老的坐骑,可以和人沟通。 陆呦听完,便抚摸着灵鹤羽毛,借着自己“疗愈动物”的金手指,哄着受惊的灵鹤掉头返回集市,去救李青源。 万一有事,谢妄真会救她。为了她日后在蓬莱的声誉,她不能丢下师兄一个人,否则让这只灵鹤看到她违背了女主善良坚韧的人设,会埋下祸根。 然而,两只魔物出手狠厉,李青源一人独木难支。等她赶到时,他已倒在血泊里,说不出话,眼看着她靠近,眼里含了泪。 她哀叫一声,抓住李青源的手,李青源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感觉到一股力量涌进身体。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竟将自己全身的灵力输送给她! 随着那暖流进入身体循环,陆呦感觉自己的灵池发烫,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上天“轰隆”劈下一道雷,白虹灌下,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柱间,整个世间被照得明亮如白日,集市中所有人尖叫混乱起来。 李青源此举,催动了她开灵根。 陆呦记得,一周目,她的第一个灵根是在徐千屿当众质疑她的危机关头,当着蓬莱众人的面被劈出来的。 那是个绝佳的打脸剧情,以至爽点瞬间飙升了一千多点。 何况当时,是三师兄沈溯微为她护法,开启了隐藏攻略对象支线,可谓一举多得。 但这次…… 她就在一个没人认识的集市,开灵根了? 但这次开灵根,触发了另一个关键点。 当时神雷降下,将集市盘旋飞舞的两只魔物瞬间炸为齑粉,她在光芒间衣衫飘摇,发丝翩飞,犹如神女,而她却只顾着握着受伤同伴的手,泪光盈盈,感人至极。 仙鹤曲颈发出唳鸣,身后青衣仙人现世,站在她身后,将一切收入眼底。 这便是前来寻回灵鹤的蓬莱长老萧长青了。 这一眼惊艳赏识,她得了仙缘,便被他带回蓬莱。 本是件好事。 但陆呦总是梦到李青源最后看她的眼神。 这少年早就被她攻略成功,她知道他喜欢她,他临死前将自己的所有奉献给她,口中说着不图回报,但他的眼神明亮希冀地看着她,分明在期待着什么。 陆呦知道他期待着什么。 他希望最后听到她说一句,她也喜欢他。 但她不能说。因为谢妄真就站在暗处,那是她的“官配”。普通的炮灰们,即记便她总是暧昧游离地给他们些暗示,却不能和他们产生任何关系。 所以她只能装傻,低头抽泣,眼睁睁地看着少年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在失望中慢慢变得黯淡,最后变成一口枯井。她将手从尸体手里拔i出来,心脏重重地跳起来。 别怪她,她经历太多世界,已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攻略者了。 随后“李青源”这张人物卡牌变成了灰色,上面出现一个大大的“叉”,归到了废卡中间。 李青源并没有对不起她,她心怀愧怍。这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这个原本很爽的世界,不太爽了。 为何不能像一周目一样,在打脸女配的过程中开灵根呢? “没办法。”系统说,“剧情已经变了。这都是由于你前五年判断失误导致的蝴蝶效应,作为富有经验的任务人,请抓紧完成后面的任务吧。” 系统冰冷的声音,竟含着隐隐的指责之意,令陆呦一凛。 蝴蝶效应导致徐芊芊现在没有死,她原本的替身剧情都不确定是否能进行。 她作为一个富有经验的任务人,不应该沉溺于一周目的失败,得立刻打起精神,开始攻略任务。 她如今是以客居的身份,被萧长青安置在蓬莱一处僻静优雅的阁子内,平素帮弟子们治疗一些受伤的宠物、坐骑一类,被唤作“陆姑娘”,尚未有个明确的身份,也并不能接触到核心的弟子。 得想办法早日入外门,变成蓬莱弟子。 萧长青对她早有赏识之意,果然今日前来,便是递出话头:“以陆姑娘的资质,若是我蓬莱弟子,掌门还何愁仙宗内无人啊。” “我真的可以吗?”陆呦用细细声音说道,“我先前并无灵根,只是一介杂役。我在此处,和灵鹤为伴,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陆呦原本是个演员,以演绎软糯可爱型的角色出名,这对她来说驾轻就熟。少女眼神亮亮的,绞着双手,面带羞涩,显得十分单纯。 “你不要妄自菲薄。”萧长青定定望着她,他早有收徒打算,只是一直没挑到合眼缘的。眼前的孩子善良单纯,心性淡泊名利,意外地和他相合,“你天赋异禀,已经超越了大部分弟子。倘若用心,假以时日,进内门也不是不可能。” 陆呦垂下长睫,她听出萧长青想收她为徒,但可惜她最终是要拜入掌门门下。但她并不表露出来,且叫萧长青帮她先进了外门吧。 她道:“我亦很尊敬萧长老,若是有机会以您为师长,我真的很开心。但,但当今仙门,已经不收九岁以上的弟子了。我这么大了,还未曾修炼,恐怕会给您添麻烦。” “这你不必担忧。”萧长青两指阻住她话头,气定神闲笑道,“我听闻掌门前日里才安排了一个十四岁才刚刚炼气的废物进了外门,她既然能进,你为何进不得?早晚寻个机会,将你送进外门。” 陆呦心中稍定。她这次不像一周目那样没有灵根,任人磋磨。她不仅有甲级雷灵根,且还受了李青源充沛的灵力,直接升至筑基第五重,在外门弟子中间,应该算是佼佼者。 但是——她思及方才夺过溯光镜时瞥到的一眼震悚的画面,萧长青说的那个十四岁炼气的人,不记会是徐千屿吧? 她几个月前人还未入蓬莱,几个月后,不仅炼气,顺利进了外门,还是掌门安排进去的? 陆呦喝了一口茶,忽然焦虑起来。 虽知道徐千屿修炼刻苦,但这个速度未免太过惊人。她分明记得,徐冰来并不喜欢徐千屿,为何又安排她进外门呢。 难道她二周目没有得到的徐冰来的机缘,被徐千屿得了?这可如何是好? 屋顶上,谢妄真修长的手指,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的镜子。 一刻钟了,萧长青还没有说完话,不免令他不快。 跟陆呦待在一起很快乐,但她的来客太多。各色需要帮助的弟子,受欺辱跑来哭诉的女修,受伤的灵宠……她来者不拒。 魔王喜独占,从不爱同他人分享。 但面对陆呦,他这样一条恶犬,就像神女足下温驯的羊羔,只有守护之心,不敢有独占欲望。 他再看向膝上放着的那块松糕,还有燃了一半的烟火棒,心念一动,那些东西转瞬焦黑、扭曲,化为烟尘散在空中。少年唇畔含笑,毫不以毁坏为意,兀自往镜上看。 徐千屿被赶出学堂以后,没有再回来。 谢妄真翘起嘴角想,小姐这般性子,果然到哪都惹人厌烦。 正在此时——镜中画面忽而一黑。 溯光镜被陆呦“删除”了。它的灵力消失,变成了一面普通的青铜镜。 谢妄真漠然看了它片刻,陡然以手捏住镜子,片刻后,镜面术法被他强行勘破,竟然复现画面。只是镜子承不住他体内魔气,背后“咔嚓”地绽开一道裂痕。 仍是那老道持书卷,在上面转来转去地宣讲。 然至那课结束,徐千屿也没有再出现。 徐千屿此时快步走在校场上,感觉心情格外松快。 她并不是被赶出去的,而是被“婉劝”出去的。 她晌午修的是仙道历史课。一进那学堂内,便受到一个如观娘给她请的大儒一般迂腐的老道当头呵斥,问她为何踩点,怎敢不穿弟子服,怎么毫无自知之明,这么高还坐第一排,当到后面的弟子如何是好。 她见之不喜,双手抱臂,拒不起身,与之辩论三百回合。 那老道果然也如那些大儒一般,叫她气得仰倒。课堂亦扰乱,无法继续。他以书卷指着她的鼻子问,她是哪里的弟子,要追究她的责任。 她只好说,自己是不久前刚从凡间插班来的掌门“亲戚”。 老道面色顿时惊疑不定,叫她赶快住口。 往日也有些仙长在凡间蒙受凡人恩惠,便将凡人带入仙宗以做报答的。那些凡人入了宗门,无不感恩戴德,谦逊勤勉,努力弥补和仙门弟子的差距,从未见过像这样和掌门攀亲带故的张狂之徒。 亲戚……这,亲到哪一步呢? 那老道见徐千屿如此跋扈,不知掌门到底承了她多大的恩,心里有些打鼓。又见年幼的弟子们嘻嘻哈哈看热闹,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软了声气,私下跟徐千屿打商量。 他叫她回去,看梦影筒上的内容。若有不会的,再来找他单独解答,他知无不言。这样既记不开罪掌门,也不会叫这些小弟子们看了热闹。 徐千屿矜淡地点了点头。 老道看她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徐千屿身上揣着两个梦影筒,一个是无真的,一个是老道的,正合她意。她早上起不来床。而且她上课,从来是大儒单独讲解,和一群小孩子一起上,她嫌吵。 第38章 溯光镜(二) 徐千屿从学堂出来,直奔校场中央的一座三四十层的高塔。 这座白色高塔傲然矗立,如剑指苍穹。上面的机关错综复杂,每一层都在缓慢转动,金光浮动,塔身的芥子空间,浓缩着百余操练场。 修士若凝神,待塔身转到眼前,上面的符文便会缓缓剥离,浮于空中,写明芥子空间内的课程。 徐千屿仰头看了一会儿,挑了一个她感兴趣的,手一指,地上出现一枚旋转的双鱼传送阵,她跳了进去。在系统反应过来之前,她们便陡然出现在一处如火如荼的操练场内。 四周一片挥拳喝声,一个大嗓门如惊雷炸响:“谁啊?干嘛的?” 一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长髯男人瞪着眼睛,朝她走过来。 徐千屿环顾四周,见四面全是对着木桩挥拳的少年修士,不少人赤i裸半身,汗流浃背,嘈杂中隐约有人在喊“薛师父过来指导”。 她便扭过头来,朝那男人走了一步,盯着他扬声道:“薛师父,弟子叫徐千屿。因特别仰慕您,但没挤进您的课,今天专程过来旁听。” 系统:“?等下,你认识他?” 徐千屿:“不认识。” 系统着实为徐千屿这脸不红心不跳的交际能力所折服。 果然她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不打拳了,哄笑着转过来看热闹。 薛师父凶恶的面色一凝,对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姑娘上下打量,神色复杂地指了指自己:“这,你……可我们这是近身搏击课。你确定你仰慕的是,我?” 显然,选这节课几乎都是男修,还是肌肉虬扎的那一种。 徐千屿骑虎难下,点了点头。她神色骄矜,一派坦然,假的也做了真。 近身搏击怎么了,来都来了,她就是要学一个在人间没学过的。 徐千屿被当成珍稀动物一般,让好几个师兄带到了一旁,领了薛师父本人的木桩,在众多慈爱的指导下挥起了拳头。 系统回过神,与徐千屿产生了一些分歧。 系统:“你不是答应我,进外门后一切听我的吗?!” 徐千屿:“我怎么了?” 系统:“你不是说,可以去攻略书中角色了吗?” 徐千屿转眼已经擦着木桩击打了百来拳,有些气喘吁吁道:“这不是没空吗。” “你怎么没空?你刚才分明可以不来打拳的。” 干,它怎么摊上这么一个放出去就拉不回的宿主。 徐千屿将被汗水濡湿的红绫别到耳后,明白系统糊弄不过了,顿了片刻,敷衍:“哦,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系统试探道:“你不会,真的想修炼吧?” 徐千屿已经练到腿功,一面将那木桩踢得梆梆作响,一面疑惑道:“不然呢,怎么修到老王八的等级?” 系统还以为她当日说要升到“真君”和太上长老对打,是夸下海口,却不想她竟当了真。很显然,两个月炼气给了她一点膨胀的自信。系统急道:“修为嘛,差不多就够用了。” 徐千屿道:“不行。不够强,会被杀。” 在她眼里,上一世她没打过谢妄真,被捅死了;若不是师兄护她,她又被太上长老捉去,挖了灵根。所以在这里,修为不足,就会死。 她的想法一直非常简单。本来在人间,她就想继承家业,当个顶级的女富商。 既然来了仙门,同等换算一下,她就要当个顶级的女修。 系统还欲再劝,徐 千屿失去耐心:“烦死了。你想去,自己去啊。” 系统委屈极了:“我……我怎么去嘛?” 徐千屿扫了一眼一只嗡嗡地盘旋在她脸前的蚊子:“喏。” “你当初既可附身琉璃杯、枕头,想必也可以附身蚊子。叫它带你去。” 说罢,她颇觉有趣,嘴角一勾,那是一个极度骄矜又恶劣的笑。 “你……”系统忍无可忍,屈辱地看了看那蚊子。 徐千屿果然聪敏,这倒不失为一种办法。 但它不敢。徐千屿如今一拳能打碎一个桩,太可怕了。它怕刚变成了蚊子,万一被她一拳挥到,自己脆弱的生命就此一命呜呼。 徐千屿练至末尾,真气迸出,手指击上木桩的瞬间,绽开了无数裂口,她“嘶”地一声缩回手去,白皙的手上绽出点点红梅。 薛师父走来说:“疼吧?搏击就是这样,这手啊,新伤覆旧伤,等哪一日皮练厚了,就不会疼了,拳风也带出来了。看看,你还要练吗?” 徐千屿面色阴郁地看着自己的手。在自己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和拳风之间权衡了半晌,她忍痛选择了拳风。 她将往手上缠紧两圈布条,便不再看它,“咣”地一下,狠狠击在了桩上。 傍晚回到松涛毓雪院,此处比她当初住的小合院大许多,也幽静许多,外间是成片的松树和花树,将这些屋子裹在中间。 弟子们有了修为,不怕风霜雨雪,故而屋子是竹木建筑,八面来风。没有雕窗,仅悬挂纱帘。风来时,外面松涛澎湃,薄如蝉翼的帘子飘动,很有些仙气。 原本是两人一间院落。但另一间屋没有人住,所以两间都算作是她的。徐千屿在院里接了一大包花瓣,准备敷脸用。 夜深了,屋内点着盈盈的灯。 徐千屿竟同时开着两个梦影筒,一面打坐温习内功,一面漫听仙界历史。 她不喜欢那老道,所以对他的课也很是敷衍,任他讲着,垂睫在钵中捣着花瓣,挤出汁液来悉心敷脸。修炼以后,她的皮肤比以往更好,光滑细腻,几乎向外透着莹润的光,她看着镜子,颇觉满意。 练完内功,徐千屿将师兄给的书翻了翻,觉得这么看着太累,心生一计:“可云,你帮我念。” 系统:? 系统:“我……” 它竟不知它还有有声书功能。 徐千屿往床上一躺:“你不是想让我攻略谢妄真,阮竹清……” 系统立刻平板无波地念了起来。 心法相关的书,甚是晦涩,徐千屿多处不懂,但要起身勾画,又懒得坐起。她手伤了,一握笔就痛,更是娇弱。 系统:“不是吧?你连笔记也要我帮你记?” 徐千屿骄矜地抬抬下巴,那桌上赫然放着一根笔。 “我不。” “谢妄真……” 片刻后,笔自己立了起来,悬在空中,平静地念着书上内容,徐千屿遇到不懂的,便叫停,抱臂喊:“画圈。” 系统控制身体,笔尖颤巍巍的帮她画一个圈,再继续向下念。 念到徐千屿沉沉睡去,笔“啪”地砸在桌上,系统极速回到她脑子里趴下,叹了口气。 一滴都没有了。 剑术课。 徐千屿提着木剑从传送阵踏入操练场。此处操练场甚为广阔,四面无树,宛如一片雪白的沙漠。 路上碰见的净是些着道袍的六七岁的孩童,手上的剑也是小一号的,不少孩童看着她指指 点点,龇牙咧嘴地嘲笑她。 这一幕并不陌生。 这个年纪的孩子,虽入仙门,但并不完全知事,会鹦鹉学舌,十分恶毒。她上一世便是因为入门年纪大些,受了许多羞辱。那些孩童合起来欺负她,背地给她起了不少绰号。 眼下便有一个孩童指着她的脸笑道:“哈哈,这么老了才炼气,穿得却像个花蝴蝶。” “……”徐千屿心火直蹿,抽出剑来。 那孩童见她抽剑,却也不怵,亦拔i出自己的剑,目露狰狞,退后半步做了个起手式,随后持剑飞速向她跑来。 徐千屿半个起手式也没有学,警惕地看他半天,眼看那小剑真的要往自己肚子上刺,便抬剑一挡。 只听“当”的一声巨响,两剑相碰,那孩童竟如断线风筝般被击飞出去,后脑勺咣当撞到沙地,眉毛一拧,片刻后,嚎啕大哭起来。 “?”徐千屿看了看自己的剑,又看了看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孩童。 她唇角一翘,裙摆擦过他身边:“就这?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 徐千屿心中激动。且叫她再找个小孩试一试。 迎面又是一个小胖墩,一见她便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笑。 就他了。 徐千屿握紧剑柄,笑着朝他走去。 片刻后,“砰”的一声,又是一阵嚎啕大哭响起。 徐千屿这般一路撂翻了七八个个孩童,心情正爽,忽而后领被人用力一拽,揪了过来。 转过身,是个高大的剑修,原是剑术课的师父。 他面色凶悍,眼睛像虎豹一般泛着凶猛的青绿色,极具压迫:“干什么?” 说着,他斜抽出自己的佩剑,泄出银光无数,面无表情地示意徐千屿来劈砍。 徐千屿只会师兄教她的那招,便劈砍了一下,两剑相触瞬间,她被一股强悍的剑气推出,一屁股摔在地上,臀摔得极痛。 那人却蹙眉道:“筑剑基了?你来错地方了。” 说着便直接将她衣领一提,提了起来,徐千屿叫他半拖半拽,走到传送阵中,她整好衣裙,身上摔得还痛,含恨问道:“尊姓大名?” 那人不以为然:“剑修,高逢兴。” 话音未落,二人转瞬换了个环境。此空间如裹在茧中,上下一片纯白云气,但地上有一巨大法阵,由两个半圆构成,有些像八卦阵,内容繁复,浅浅地泛着银白的光。 高逢兴将徐千屿往法阵中央一丢,人就消失了。 片刻后,他消失的地方,钻出一个年轻的男修。 那男修见徐千屿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上,面露讶色,行了个弟子礼,随后将剑抽出,耐心地看着她。 徐千屿懂了。 这人要跟她对打。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也抽出剑。 男修一剑袭来,她便傻了。她只是自己练挥剑而已,并没有对战经验。此时剑至眼前,只得抬剑狼狈地一挡。 她左支右绌一会儿,那男修的出剑速度明显放慢了。虽如此,她不出十招便叫剑气击在腿上,摔倒在地,随后地上她所在的半块法阵陡然明灭起来,随后异样长明,像是一种警告。 男修收剑,又行一弟子礼。 徐千屿又懂了。她输了。 那男修看她一眼,道:“姑娘可换弟子服,不要穿裙子。剑上亦不要剑坠,会挂剑。” 这人分明好心提醒,然而徐千屿尚处在失败的不甘中,闻言刺耳,甚为羞恼,道:“你管我?” 青年一梗。待她后悔,想再说些什么,那男修已经消失,没有给她道歉的机会。 徐千屿用力将剑一拍,心情不快。 片刻后,她镇静下来,见茧中无人,默默将装在芥子金珠内的弟子服换上。 刚换好,便看见墙面丝缕中闪现一个熟悉的名字:“陈铎”。 陈铎? 她转过身,这次提剑站在法阵内的,果然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修,他一瞧徐千屿,眉毛一挑,不怀好意道:“呦,又见面了,真巧。” 话这样说,他笑却含狠意,手亦将剑柄攥得咯吱作响。 徐千屿冷然看着他。 此处擂台封闭无人,他可是找到机会报那那挨鞭之仇了。 果然陈铎慢慢朝她走过来:“嘿嘿,这一次,该不会再那么巧,碰到内门师兄了吧?” 话落,剑已出鞘,迎面而来! 徐千屿一连退了数步。 快。太快了。 那剑又快又狠,直冲她面庞、脖颈而来,疾风如刀,她背上生汗,左右闪避,剑“锵锵”相碰,叫陈铎逼至夹角。 “什么都不会,竟敢来剑术高阶擂台,自取其辱。”他一抬手剑气直接将徐千屿击出去,又狠摔在地上,半面法阵开始闪烁。 徐千屿在那法阵长明之前,想要翻身而起,但陈铎并不放过她,一剑朝地扎来,徐千屿眼见利刃,向侧面一滚,肩上弟子服被剑风“嗤”地撕开一道口子。 此后徐千屿屡次想起身,剑刃便迎面而下,竟不得起身。 “嗤”“嗤”“嗤”六道口子绽开,她方才意识到,此人是故意的。 故意将她折辱,哪怕他早就赢了,也不叫她起身。 她抬眼瞪着他。 谢妄真的手指捏紧镜面。 徐千屿在地上滚来滚去,发髻散乱,身上衣服亦被划破,叫剑压着不得起身。 他眼见此景,心竟狂跳起来。 先是惊怒。 什么腌臜东西,也敢压着她打,小姐也是十分废物,竟叫其肆意沾染。 此外还有一点,兴奋。 徐千屿素来高高在上,这幅狼狈样子,却是头一回见,她目中闪亮的怒意,叫他呼吸亦急促许多。 但这时,徐千屿陡然一勾腿。 陈铎原本歪着嘴角,看着她的脸嘲讽她,因她半点剑式不会,便默认她刚入外门,是一张白纸,却不想她踢了好些日子的桩,腿上颇有些劲力,脚下一滑,竟被她重重勾倒在地。 徐千屿一骨碌坐起来,双手捡起剑,照着他的脸便是一通戳刺。陈铎惊诧地往后爬。 “你干什么!弟子过招,不得有伤人之心。” 片刻后法阵发出阵阵嗡鸣,陈铎骂了一声,抓起剑便消失了。 徐千屿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想着方才场景。她从未受过今日之屈辱。 原来筑了剑基,在这里什么都不算! 方才来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双鱼传送阵,仿佛一个无声的提醒。 徐千屿系紧了发上红绫,捡起剑踏上去,随即被传送至另一个操练场。那场地广阔,地面由石材铺制,内部整齐地摆放着许多傀儡人,地上模糊地映出它们的倒影。 这才是她应该在的剑术中阶课。 早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众傀儡中,等着她过来。 “高逢兴。”徐千屿骂道,“你凭什么故意折腾弟子!” 高逢兴转过身,那双虎豹般的幽 绿眼睛,压迫地看着她:“第一,在这里你应叫我‘师父’。” “第二,我就是要教会你,绝不可恃强凌弱。” 徐千屿想了想,喝道:“凭什么陈铎可以恃强凌弱,我不行?他可以,我也可以。” “别人可以,你不可以。因他是小人,你是剑君。”高逢兴厉声道,“此为剑君之道。” 徐千屿皱了皱眉,觉得这腔调很是熟悉,声气软了,“师父,你这剑道,从哪学来的?” 高逢兴亦蹙眉,不耐道,“你问这干什么?我么?师从沈溯微,教你够不够?” 第39章 溯光镜(三) 徐千屿接过高逢兴递来的剑谱。 每一章节开头,简单介绍该式的剑意,后面画有很多持剑的小人,像凡间的连环画,将招式一步一步拆开。 “看得懂吗?”高逢兴问。 “是画。” “嗯。”他将剑意大致解释一遍,此剑法名“朔风”,提取自然界中北风之势,简单大方,用作蓬莱剑修入门。他又道,“画不是给你看着玩的,你要在心里将其演绎一遍,化为己用,再动手。” 徐千屿看久了,觉得眼晕,小人仿佛在眼前动起来了一般,又闻高逢兴说在心里演绎,便想到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那句心法。 拟形于心,后得其形。 招式不多,她一一记下,闭上眼,黑暗中便出现了一个持剑的小人,将一整套剑法流畅地表演一遍。 这个样子,倒是让她联想到她修内功时,在黑暗中的金色脉络的小人,只不过那小人是静的,连环画上的人则在舞剑。 一想到这里,那小人瞬间变得透明,仿佛练内功的小人站了起来,拿起了剑,能看得到它体内金色的脉络流动着灵气,它又迅速长出透明的长发和裙摆——变成她自己的模样。 小人开始跳跃着舞剑,衣裙轻灵飘动。 内功此时有了用武之地,她控制那流动的灵气,顺着每一招剑势中流泻而出,辉光无数。 高逢兴见她闭着双眼,叫半天,不应,便放下剑谱,也不出声扰她了。 入定了。 领悟得还挺快。 片刻后徐千屿睁开双眼,似有所得。 “会了吗?”高逢兴问。 徐千屿感觉脑子好像学会了,但不知操作起来如何,迟疑地点了点头。 高逢兴将身前傀儡拖到她面前。 那傀儡和徐千屿约莫等高,铁灰色,是灵石雕刻,有类人的四肢和关节,但没有五官;身上画满了符文,手上也持着一把剑。像人间的木偶。 徐千屿拔剑,那傀儡几乎同时“嗤”地拔剑,将她吓了一跳。 随后她抬起右手,傀儡也抬起右手,放下右手,傀儡也放下右手,照镜子一般。 原来这个傀儡会复现出她的活动。 倒是很精妙。 徐千屿左手持剑谱,右手做分解剑招,眼睛则盯着傀儡,每做一步,都和剑谱上对照一下,这样便能借傀儡看出自己的动作是否到位。 纠错几遍之后,徐千屿放下剑谱,招式烂熟于心,与傀儡拉开些距离。 陡然,少女与傀儡同时动作起来,剑势大开大合,上下起落,徐千屿衣裙摇摆。一柔一硬,一热一冷,如两朵对称花开,急急旋转在风中。 收势,果如北风卷地而过,迅疾利落。衣角被余下的剑风凌厉掀起,又缓缓飘落。 高逢兴目露赞许,但仍然抱臂,神色严肃:“正是如此。练熟。” 徐千屿又重复第二遍、第三遍。 不知多少遍后,她身体记住剑招,便能一边练剑,一边抽出神来乱想。眼前这傀儡,一旦动作纠错完毕后,身上符文便闪烁起来,一遍一遍地重复整套动作,好像没什么作用。 有些浪费。 又想到今日和人对战的场景。她就是输在无法对攻击做出反应。若是有一个人能陪她练习,就好了。 想到这里,她剑招行至一半,忽然变招。 那傀儡却仍旧机械地行着“朔风”的剑招,一剑袭来。 徐千屿在一息剑极速地思考如 何能接住,剑至眼前,她横剑一挡。 高逢兴便听“砰”的一声,徐千屿被傀儡的剑风击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 好好的,这又是出什么幺蛾子? 傀儡的剑,亦有轻重之分。徐千屿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礼,高逢兴便直接挑了最重的,一剑能将弟子打飞,以磨练她的脾气。 这一下果然摔得很重。 但他犹豫了一下,仍然冷眼旁观,没有去扶。 徐千屿坐在地上,只是蒙了一下,却并未哭闹。 她倒了,那傀儡还在循环往复地舞剑。 她在它再次舞完一遍之前,看着它,静静思考另一种可能。 待那一剑又至眼前,她一跃而起,抄底一勾! 傀儡剑气迸发,将她一掀,但未掀动。剑叫她勾住了。 接住了! 但下一式转瞬袭来,又将她击倒在地上。 高逢兴听着徐千屿扑通扑通地反复栽倒,恐怕是吃了些苦头。 她倒是不跟傀儡发脾气。因知道那不是真人,发脾气也无用。 原来不是那等脑袋不知事的,只不过被惯坏了,脾气骄纵。 高逢兴旁观半晌,亦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她先带着傀儡练会“朔风”,又一样一样地试出克“朔风”招式之法,连成一套,试图打败这傀儡。 犹如下棋之人,自己与自己对弈一局。 只是她第一次学习剑术,照猫画虎练好剑谱上的已是不易,怎么敢试图自创剑法? 那是很有经验的剑君才做的事。 高逢兴看向他手里准备好的另一本剑谱“春木”。 “春木”原是第二节课的内容,正是教弟子打败第一节课的“朔风”,从而从单一的剑术,引向克敌对战。 眼下整本剑谱还没教,竟然叫徐千屿磕磕绊绊,自己拼凑而出。 高逢兴又取了好几本新的剑谱。 举一反三,悟得太快,不够用了。 天黑了。 高逢兴亦没想到,这人练起来没完没了,还是个武痴:“行了,差不多了,回吧。” 徐千屿亦筋疲力尽,便停下,准备打道回府。 只是她将剑背好,又走过去,将傀儡抱起来。 高逢兴叫住她,眼睛瞪圆,“你干嘛?” 徐千屿抱着傀儡,露出一张汗湿的俏白的脸,眼睛眨巴眨巴:“我不能把它借回去练吗?” “借回去?”高逢兴听乐了,“你当这是你家,给我放下。” 徐千屿看了一眼傀儡,不舍得撒手:“我明天晌午给你送回来不行吗,我会对它很好的。” 她有护剑的桐油,可以免费给傀儡也涂一遍。 “不然,租用呢?我可以付灵石。” “不行。”高逢兴道,“这是我们蓬莱的傀儡,哪有叫你带回的道理!你若想练,明天早点起来,在此处加练。” 徐千屿想了想,坦然:“我起不来。” 高逢兴语塞,竟有人将懒惰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他止住徐千屿的胡言乱语:“站住别走,我去给你问问。” 说罢身影消失。 这个时辰,沈溯微一贯在房内处理宗门内务,听高逢兴说完内容,笔也未停。 这剑术课起初是他指教,后他替掌门打理事务,抽不开身,此课便交由外门弟子中剑术优胜者,也就是高逢兴负责。 但这陪练傀儡是沈溯微当初提议添置,须得过问他意见。 沈溯微默了片刻。只觉得这“借用”“租用”说辞,不拘常礼,又很理直气壮,似曾相识,便抬头看他片刻:“是谁?” 高逢兴亦头痛:“一外门弟子,唉,叫徐……徐……”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徐千屿。”沈溯微替他补全。 下一刻,他垂下眼添完笔下字,不知想到何事,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高逢兴心中讶异,因他从未见过沈溯微发笑。 他日常无有表情,此时若有若无地一勾唇角,竟有一抹陌生的艳色自面上一漾而过,如璞玉生辉。 也只是那片刻,他抬起头时,神色复又冷清而极静。高逢兴便怀疑那是他的幻觉。 沈溯微以一双黑眸看他:“不借。” 规矩不可破。 何况修炼,细水长流,贵在坚持。若晚上加练,贪多求快,便容易打破作息,到时损耗身体,得不偿失。 “不借。”高逢兴抱臂而归,原样复述一遍。 徐千屿气得无法,只得将抱在怀里的傀儡墩回原地。内心将这傀儡主人的刻板一通抱怨,但无可奈何。 她清早真的起不来,自家里时便如此作息。何况她晚上还要同时上两门梦影筒上的课,压力很重。等下次剑术课再练吧。 高逢兴走后,沈溯微起身,在书柜又挑几本书。 这么快就已用上对战傀儡了,为何至今才到炼气第七层呢? 徐千屿灵池扩充的速度倒比他估量得慢许多。 但他忽而想到,上次借的书,徐千屿尚未归还,也不知道看了没有,更不知还记着没有。 可能没有吧。 那少女好动,注意力容易被吸引,外门新鲜事物繁多,如此一来,正如放鱼归大海。 内功心法太弱,光顾锻体,升阶速度才会慢。 他将那些书静静地堆放在桌角的几本书上,细心地推得齐整,中间以一页纸作隔。 她若不来,他也不便主动给。 徐千屿和傀儡对练,剑如急雨,锵锵作响。 沈溯微近日路过操练场,偶尔会进来看看。 高逢兴抱臂站着,余光看到他,并不声张,只是眼里带上笑。二人年岁相仿,很有些默契,对视一眼便算招呼。 高逢兴见沈溯微站在一旁,专注地看徐千屿练剑,便让开些许,叫沈溯微走上前来。 徐千屿面前的傀儡,突然变了招式,将她吓得一退。 但身后横出一柄剑,轻抵在她背上,断她后路,逼迫她只能迎战。 徐千屿以为是高逢兴又在作怪。 她这“师父”很看不惯她,凡她还有一丝精力骄狂,他便想尽各种方法,将她练得死去活来。她便没有回头,专注拆招。 那傀儡出招凶险诡异,她先是被动抵挡一会儿,后渐渐看出规律,占了上风。 沈溯微垂眼看她判断和出招都已游刃有余,默捏一法诀,傀儡招式登时又是一变。 徐千屿也不知师父如何想出的怪招,傀儡剑势变来变去,叫她应对得心力交瘁,满头大汗。但待战胜了它,却发现那无非是她学过的剑招拆分重组,或略作变化,也感慨其精妙。 如此一来,便融会贯通。 待到她灵力耗尽,力有不逮,呼吸急促起来,那傀儡便也慢慢止息,恢复常态。 倒是练得有张有弛,很舒服。 “她如今 还是炼气第七层?”沈溯微只在外面同高逢兴低语。 高逢兴冷笑道:“这么一点点灵池,能撑一小会儿。内功也不知跟谁学的,定然没好好练。” 沈溯微不语,又称赞他教得好,高逢兴道:“那也是她有些悟性。就是脾气……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养成这样。” 沈溯微不予置评,默了片刻道:“她刚入门,自己贪多,你却要把握好度,下手不宜太重。” 高逢兴目露敬色:“是。” 沈溯微每次稍作停留便走,他来去无声,徐千屿太专注,甚至未发现身后换过人。 高逢兴也不告诉她。每次她扭头,只能看见师父冷冷抱臂,一双碧色的眼瞥她:“看什么看,快练。” 徐千屿本就骄狂,沈溯微指点金贵,省得她又翘起尾巴。 那傀儡变招越发刁钻,徐千屿有时反应不过来,动作迟了,眼看要挨打,身后人便以剑鞘飞快地轻点过她几处关节。那分寸拿捏得刚好,稍作提醒,却又丝毫不叫她痛。 很不符合师父粗暴的性子。 徐千屿只能归结于师父的心情时好时坏,高兴时便着意照顾一下,不高兴时便随她去了。 直至一日,她正练剑,退后时脚下不慎打绊,直接撞在身后人怀里。师父并没骂她,只一只手迅疾捏住她肩膀,将她扶稳,另一只手将她颊边散下来的红绫顺手别在耳后,随后那人将她轻轻一推,叫她继续迎战。 那一勾一别,动作利落,却未触碰到她半分,带一股娴熟的柔风,和高逢兴凶暴的眼神大相径庭,令徐千屿汗毛倒竖。一走神,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松雪香气。 沈溯微见徐千屿背影定住,似有所感,亦是一顿,在她扭头前,旋身离去。 那傀儡突然发起攻击,徐千屿只得一通乱砍,待到终于抽出空回头,只见高逢兴肩头背后果有个熟悉的背影,那人衣衫飘摇,风姿秀逸。果然是沈溯微。 “师兄!”徐千屿扬声一喊。 那身影定住片刻,却没回头,转瞬消失了。 高逢兴的眼睛倒是瞪得很大,看看眼前的少女,再扭回头看看沈溯微离去的方向:“你叫他什么?” 徐千屿还在琢磨,前面几次,原来也是沈溯微。来都来了,怎么也不出声。也不知道她表现如何,有没有在师兄面前丢人。 “你知道他是我的师父吧。”高逢兴道,“你入门才多久?又不是内门,顶多叫一声沈师兄也就算了。不能因为他脾气好,就乱叫。” 徐千屿没有反驳。 师父说得也有道理,这样亲昵,是有些吓人。反正她迟早会入内门,待她真的做了内门师妹,再叫不迟。 只是等她出了操练场出口,吓了一跳。 因沈溯微就站在传送阵旁,一双黑眸看她走来,仿佛是等着她:“结束了?” 徐千屿迟疑地点了点头。 沈溯微垂眼,徐千屿顺他目光,看到地上放了一摞书。 “带回去看。” 待她吃力地抱起书来,沈溯微看着前方。 “谢谢师……”徐千屿想到师父的话,口中犹豫片刻。 沈溯微却侧头定定看她一会儿:“谢谢谁?” 徐千屿亦看他:“谢谢沈仙君?” 沈溯微:“不客气。” 说罢旋身消失。 他暗忖,外门生活多彩,这一二月功夫,徐千屿得到的师长和指教约莫不少,果然生疏了。 第40章 溯光镜(四) 最后一练,徐千屿和高逢兴从操练场一端打到另一端,徐千屿横剑一挡,两剑相触,嗡声不绝,高大的男人倒退几步,堪堪站稳身形。 高逢兴放下剑:“你进益了。” 徐千屿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分明记得,一开始时师父只消拔i出半个剑,就能将她撞得很远,当时还以为是他那把剑甚好,远胜自己。 高逢兴道:“拳有拳风,剑有剑势。你带出剑势,哪怕手里拿一根木棍,而对方拿的是屠龙宝刀,你也能削铁如泥。” 徐千屿懂了:“谢谢师父。” “还叫师父?”高逢兴没好气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不瞪人,看着倒也不那么凶悍了,甚至有些温和,“你出师了。出了这个操练场,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叫师兄。” 徐千屿低着头想,大家都是同门,人家都做了师父,她怎么才入门呢。 高逢兴又抱臂道:“你的内功跟谁学的,怎么升阶这么慢?这批弟子,大部分都筑基了。有了筑基之体,无病无灾,也不会这么容易累了。有欺负别人的功夫,好好修习内功,别叫它拖累你。” 徐千屿亦很烦,她哪里整日欺负别人了。再说,她又不是不练。 她日日按无真的方法打坐,又叫系统帮她念五页心法,灵池始终却无法扩充,鬼知道内功都修到哪里去了。 初始时没注意,但见旁人纷纷升阶,她才发现自己扩灵池的速度慢了。但内功讲求从一而终,若要改练他人之法,又得从头来过。徐千屿想了很久,还是选择相信无真。 那个梦影筒中课程,她已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凡事需对比,有了那老道的梦影筒对比,方知无真授课是多么简洁明了。可惜她只有一个梦影筒,其中所授,也不过只到弟子筑基。 她练完了,还没能筑基。 她总觉得,无真师叔术法高超,一定还有什么潜藏功能没被她发现,便对着看过千百次的幻象,不甘地喃喃:“真的没了吗?” 系统都忍不住道:“真没了。他已经被你榨干了。” 那浮在空中打坐的少年的幻象,无言地睁开眼睛,片刻,又忍耐地闭上。 徐千屿很失望,嘴角便撇下:“他怎么这么容易被榨干呢。” 幻象:“……” 系统提议道:“不然,咱们去无真师叔的阁子里探望一下他的肉i体,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比如另外一只梦影筒。” 徐千屿勾唇:“你就是想骗我去攻略谢妄真。” 她无情地一拉被子,熄灯睡了。 系统被揭穿,很是失望,但又觉有戏。因为这次徐千屿的语气没有前几次那样抵触,没准她太渴望内功进益,真的会考虑它的瞎话。 眼下三个攻略对象,师兄,还算稳步推进;阮竹清,人还不知在哪。谢妄真在无真师叔体内,虽然只有三分之一的魂魄,很可能是个痴呆,但刷下好感度,总没有坏处。 不然,它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啊? 徐千屿斜插在瓶里的荷花半绽,引来一只蜜蜂,嗡嗡地绕其盘旋。系统被其骚扰,想到什么,咬咬牙,向它冲了过去。 翌日一早,徐千屿在梳头时果然道:“我可以去探望一下无真。” 昨夜里她梦见无真亲自指点她到筑基,醒来发觉是梦,非常惋惜。 万一真&303记40;能找到另一只梦影筒呢。 系统:“太好了。你看那桌上,我早已为你准备好道具。” 道具是玉碗里承装的一碗花露。 系统:“花是谢妄真最爱的桃花,水是清晨的露珠,还加了甜甜的蜂蜜,女主标配。陆呦就是靠这个治愈了谢妄真。快抢在她前面送给他!” 徐千屿端起碗,怔了,她分明记得昨晚这碗还是空的,她准备拿来装敷脸花瓣的。 “你怎么做的?” 系统:“我自有办法。” 怎么做的,它昨夜里附身一只小蜜蜂,也就来回飞舞了两千多趟吧。 回来后,它开始后悔写锦鲤文。 毕竟每一条锦鲤背后,都可能有两千只累死的小蜂蜜。 但奇怪的是,以往它不能离徐千屿太远,否则便会衰弱消失。但经这几日又是背书又是写字的磋磨,它的力量不减反增,竟能飞到好几个院落之外。 徐千屿何等聪明,端起碗看看,便没忍住笑了,笑得令人牙痒痒:“你可真不容易,何不叫醒我呢?” 可云顿时嚷嚷起来:“快去吧你!” 无真师叔住在蓬莱南隅,桃树环绕,芳菲凋零而枝叶茂密,因久不修剪,相互勾连,几乎形成一块藩篱。 徐千屿艰难地拨开树丛,踏上铺成地毯的干枯残红,看见那阁子门窗紧闭,如被尘世遗忘,有恍若隔世之感。 梦里第一次见谢妄真,就是在此处。那天下着小雨,今日天气却很晴朗。 正想着,一颗石子破窗而出,照她脑门袭来,幸而徐千屿躲开,石子擦着太阳穴飞过。 徐千屿先是一惊,见手里花露泼出来半碗,不由大怒。小心放下碗,捡起墙根下的石子便丢了回去。 又一颗石子嗖地从破洞口穿出,徐千屿拿了块更大的砸了回去。 嗖嗖嗖,窗棂崩裂,白纸上一连绽开数个洞。 系统眼见两人打了起来,简直要哭:“别打啊!!” 里面安静了。 徐千屿亦丢下石子,端起碗,面色阴郁:“可云,你辛辛苦苦做的花露,你看他是人吗?” 说罢转身要走:“不送了。” “别!”系统央求,“求你,我没事,别管我,让我再做十碗都行!快进去!” 徐千屿步伐一顿,背后无真的房门竟“吱呀”一声开了。 但里面又寂然无声。 徐千屿转身,不信邪地推门进屋。 因门窗被白纸遮蔽,这座阁子一直暗不见光,萧索冷肃,熏香幽幽地盈满屋子。 内里布局,徐千屿很熟悉,不必看太清,轻车熟路地摸至窗下的塌边,冷眼向下看。 塌上睡着一个人。 窗上破洞渗入的光,照在塌上那少年苍白的脸上,他双目紧闭,嘴唇亦无血色,看上去几无生机。袖中滑出一截手腕,手上仍紧紧攥着一枚石子,指节攥得发白。 他的下半身,绣金线黑袍与黑气混沌一片。黑雾如同游龙萦绕,锁链一样将其困在塌上,不得动弹。 徐千屿见此景一惊,知道那黑气是魔气,反手抽剑,向魔气剜去。 魔气碰到她的剑尖,竟如被火灼烧,争先恐后逃离消散。 那少年就在此时睁开眼睛。 一双漆黑眼睛如深潭玄记冰,不含情绪,看向虚空。 徐千屿盯他半晌,道:“这好像,并非谢妄真。” 谢妄真脸上,流转着一种邪气的光芒,使他的眼睛漂亮亲人,如若含情,不像他这般冷毅。 她看无真的幻影也有段时日,能辨识得出,这是无真。 系统道:“这,毕竟谢妄真只有三分之一的魔魂在他体内,也许尚在沉睡,而无真还有一点残魂。” 徐千屿:“怎么办?” 系统:“来都来了,送完算了。” 徐千屿放下碗,扬声道:“弟子徐千屿,来探望师叔,给您送上花露。” 无真没有反应,显然是一具失去神智的躯壳。 徐千屿准备打道回府了。 她本以为是谢妄真才如此恣意。可是对无真,却没有侵扰之心。主人既在,又怎么好在屋里找什么梦影筒呢? 这阁子内萧条至极,似多年无人踏足,连盆景叶子都蔫萎搭落。 无真没有神智,还能以石子攻击外人,可能他的最后一缕意识,并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这幅模样。 她却给闯了进来。 徐千屿又走上前,将他衣袍上残存的魔气驱赶干净。虽知道魔魂已占领他体内,此举作用不大,但至少能叫他的躯壳少受些罪。 “师叔,叨扰了。”徐千屿对他道,“这个窗户,这个窗户……我下午一定替您补好。” 她转身欲走,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喂我。” 徐千屿和系统双双一惊。 “竟能说话。”徐千屿疑惑道,“他手能打人,却不能自己喝花露。” 系统:“快喂他啊啊啊啊!” 徐千屿折回,坐在榻边,复杂地看看碗。她心想,都这样了,喝得下去花露吗,又尝得出味道吗? 不过,就当是不浪费可云的一片心意,她端起碗,不甚熟练地将花露舀进少年口中。 无真甚至无法转动眼珠,直直盯着屋顶,吞咽亦很困难,以至于徐千屿小心地灌了几勺,那花露顺着他嘴角,不住地流进衣领。 “……”徐千屿蹙眉,放下勺想,倘若有一日她成了这幅模样,生不如死,那还不如去死。 这样一想,便觉有些难过。 梦影筒中那少年,正常地说着话,还能拿书筒敲人,而现实中却已这般苟延残喘,再无半分神采。 这般想着,她从怀里掏出师兄给她的仙丹,也不管有用没用,取一枚丢进花露里,搅一搅化开。 无真睫毛颤了下,忽而看着屋顶道:“何必……浪费……” 徐千屿只当那是中风的人的呓语,没有理睬,仍然将花露尽心尽力地往他嘴里喂,但又流出来了一些。 徐千屿忍无可忍,用力搁下碗,撕下自己一缕衣摆。 然她低头时,少年嘴唇忽而微微张开,两缕亮晶晶的东西,从他口中吐出,化为晶雾,倏忽钻入徐千屿衣摆下。 系统:!!! 那里有一个锦囊,装着徐千屿的梦影筒。但它怕徐千屿惊恐,并未声张。 随即少年的眼神彻底枯寂,手一松,石子亦滚落在地。 徐千屿浑然不知,将布条叠了叠,擦去他唇边汤汁,随后又使一个清洁术,掸掸他的衣袍。 谢妄真这日旧伤复发,咳嗽起来。疼痛难忍,令这少年目色阴郁。 他用数日使溯光镜为他所控,能使它照向任意蓬莱一个他记想要看到的角落,还有任何想看到的人。 今日他想到修士伤他的那把锋利的剑,便想到害他沦落至此的小姐。镜中,便慢慢浮现徐千屿的踪迹。 他感知灵力波动,将镜从怀里掏出,正看到徐千屿坐在塌边,小心翼翼地在……喂人。 谢妄真怔住。他只见过水家的人如此小心翼翼地伺候她,他也这样伺候过她,却不能得她一个笑容,一个满意的眼神。 她骄纵跋扈,傲慢自大,目中无人,亦没有他。他曾经想过,谁能得小姐偏爱和照顾,那人恐怕获得了世上最大的快意。 今日这景象,分明出现在眼前。 原来徐千屿会照顾人。她睫毛一动不动,眼神专注,小姐的眼睛生得华丽,瞳仁如玉石,这种专注,便令人错觉,所有的炙热华彩,都倾注于被她看着的那人身上。 他登时去看那个人,却意外地,看到了他自己的脸。 不,那人不是他。 多年前,蓬莱的无真长老打散他的魔魂,最后两人同归于尽,魔王如藤蔓绞入无真身体,亦将他的魂魄扭碎撕开。 无真自知不能自保,便以魂灵为媒,动用法修的禁术“钉魂术”,以自己的躯体为牢笼,拘住他的魔魂,随后坠入深海。 但无真魂魄已碎,太过虚弱,只拘住一部分,剩下两块魔魂逃窜出去,散落天涯。其中一块是他,是小乙,是幻术师谢妄真。另有一块不知所踪。 除非魔魂齐聚,恢复全力,彻底将无真杀死,否则他不敢轻易进入无真的躯壳抢夺自己的魂魄,只怕再被拘住。 此时看到这画面,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小姐照顾的人仿佛是他,如此专注看着的人亦是他,毕竟无真躯壳内,有自己三分之一的魔魂。 但醒着的,毕竟是无真。 两人分明生得一模一样。她为何对他百般厌弃,却能对无真,露出这般温情? 谢妄真不动声色将镜子收起,指节攥紧。 因陆呦从身后叫他,他转过身,陆呦问他感觉好些了吗。 谢妄真神色缓和地看着她,面色分明痛得青白,却勾唇一笑道:“我没事。” 陆呦冲他笑了笑。原文中,她笑起来灿烂可爱,如照进魔王心扉内的一缕暖阳,应该能维持住谢妄真的好感度。 近日她太忙了。相比于一周目种灵草,照顾动物要麻烦得多,时时要人看顾,她害怕金手指再度退化,又不敢不完成每日任务,以至于好些天都没顾得上攻略谢妄真。 倘若她种灵草的金手指还在,此时便能种出药草,解谢妄真之痛。可惜她没有将其兑换回来,因为她把爽点花在了重新兑换【溯光镜】上。 睡前,她须得看一眼徐千屿的进度才放心。 徐千屿虽先一步至外门,每天忙忙碌碌,至今却仍未能筑基,看着倒是很解压。二周目,她竟连修炼的天赋都没有了。若真如此,也不知道日后徐千屿还凭借什么来质疑她。 第41章 溯光镜(五) 徐千屿又一次打开无真的梦影筒,黑袍少年出现,悬坐在她屋内:“第六节……” 徐千屿揉了揉眼睛。 她问系统道:“他说的是第六节?” 系统:“是啊。” 随后徐千屿惊异地发现,梦影筒的内容确实完全变了。她怀疑自己做梦,无真摸起书卷成筒,面无表情地给了她一筒:“为何走神?” 又一筒:“何不打坐?” 徐千屿立刻坐在了地上,呈打坐态。 系统:“说不定无真师叔感念你去看他,给他喂了花露,便想多教你一点。你要是还想看到更新的课程,以后要常去看他。” 它并未告诉徐千屿当日奇见。 如没看错,无真是将仅存的魂魄寄在了这梦影筒内。倘若徐千屿知道这点,肯定不会再踏足那个黑暗的阁子了。 徐千屿最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去刷几次谢妄真的好感度,以推进攻略进度。 徐千屿茫然听了一会儿,无真所授内容,大体能概括为“从筑基向金丹冲刺”。 可她还没有筑基,能学吗? 徐千屿顺手将梦影筒关了。 是的,如今她修为增加,这梦影筒能为她心念操纵,开关自如。 她翻了翻师兄给的一摞书,果然有不少是内功相关。看来大家都以为她偷懒,不学内功,才不得升阶。可无真讲得清晰,她亦学得认真,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书上说,灵池不得扩充,一种原因,是经脉阻塞,未能疏通。另一种原因,便是此人的天赋、仙缘,到此为止了。 人与人气运不同。一些外门弟子,一生都将停留在炼气阶,无法再进益,这也是常事。 徐千屿“啪”地合上书。她决不相信自己属于这种情况,便立刻挺坐起来。 她坚信自己是经脉阻塞,刻苦修炼,必能将其冲开。 再次打开梦影筒,无真身影出现,似忍了很久,迎头便给她一筒:“若再半途而废,就自断经脉,不要修炼了。” 好长的一句话啊。 徐千屿讶异地盯着那少年,他双目冰冷刚毅,面上似含怒意,多了些神采。仿佛是一个真人,悬坐在她面前盯着她。 难不成内功课程更新,幻影的功能亦升级了吗?还带劝学功能,往后都不能随便关闭梦影筒了。 她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一下,无真没有耐心地卷了卷书筒。 徐千屿瞬间盘膝而坐,双手捂头,目光警醒。 那少年那一筒握在手中,没有出手。他丢下书,双手置于膝上,闭目打坐,黑袍摆动:“第一步,构建识海。” …… 徐千屿自上完剑术中阶课,便进入“茧”中。 那雪白的“茧”名叫剑术高阶擂台,隔绝外物,在那里面可以和本宗门的弟子一对一切磋,用地上法阵来裁决胜负。 徐千屿后来才发现,一旦进入擂台,她的外貌、身份、修为、武器、在此处的战绩,便会被擂台记录,形成档案,并分至不同等级。 这样切磋时,能匹配到和自己差不多等级的弟子,不至于因差距悬殊被打得太惨。 初始时,她战绩不佳,因为对战傀儡与她身高相近,力道她也熟悉,但活人却风格各异。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熟悉对方,便会吃亏。 她对战过七八岁&303记40;小姑娘。小姑娘来时,嘴里叼着糖葫芦,眼睛眨巴眨巴,一派天真,她握剑的手犹豫片刻,生怕又被高逢兴呵斥“恃强凌弱”。 但对战开始,小姑娘便换了种神态,拼杀劈砍,毫不留情,亦将徐千屿的战意逼了出来。 最后,小姑娘惜败。但她从地上爬起,拍拍裙子,捡起糖葫芦,又满不在意,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徐千屿怔怔地看着那背影,心想,在此处,胜败乃兵家常事。对战时,全力以赴;若是输了,也不必记挂在心。 无非是一次对战而已。 想到此处,她的内心格外平静起来,转身用术法点亮符文,召唤下一个人。 她一直想再见到好心提醒她穿弟子服的那位青年,同他道一声抱歉,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光记得眉眼,以及他的剑鞘是白色。 仅凭这些信息,茫茫人海,无处可寻。 徐千屿无事翻阅着弟子们的档案,心里想,一句话砸出口时快意,想要补救、收回、从心头抹去,却这样困难。 不过,也没关系。 她再度点亮符文。 只要她将对战的人够多,将蓬莱弟子全部战上一遍,总有一日,能碰到他。 自此之后,她便泡在这“茧”中。战绩逐渐积累,等级缓缓上升,竟打出些名气来。 有一日,一位陌生的女修应战而来,打量她一眼便笑道:“是你啊。” 她在徐千屿懵然的眼光中,道:“早听说有一位小师妹,仗木剑,剑上挂一条狐狸尾巴,每日都在这里不知疲倦,勤勉应战。若不是你有名有姓,我们都要怀疑,你是蓬莱哪个长老变出来的一个陪弟子们练剑的术法了。” “你看。”她掐个术法诀,光芒中,徐千屿看到另一份她没见过的战绩排行,这排行上,她竟高居榜首,落了第二名很远。 八千场。 她打了有八千场了。 她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竟难得有些赧然。 后一日,她便碰巧对上了那位被她呵斥过的师兄。那男修轻盈地落于擂台上,看清她的脸,面色讶然。 “还记得我吗?”徐千屿问。 那男修回想一下当日画面,她坐在地上,大发脾气,也颇觉有趣,莞尔:“记得。” 徐千屿点点头,又道:“这次别让我,行吗。” 男修冲她行一弟子礼,徐千屿亦回一礼。 礼毕,二人交起手来。 男修全力以待,劲力如风,他将功法内化于心,娴熟至极,二十招之内,将徐千屿打败。 她虽输了,但已尽全力,亦觉得酣畅淋漓。 她擦擦头上汗,那男修行一礼,又要离开,她急忙叫住:“这位师兄。” “我……”先前排演过数次的道歉,临到喉咙,又阻塞住。 那男修转过身,见这少女脖颈和耳朵通红一片,眼里含光,便阻住她道:“我明白了。” “我接到邀请时,就认出是你,本想避开,可我看到你在勤勉榜上排第一,我想你今日和从前,应大不同。我半分不后悔今天打这一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果然进益良多。” “上次,是我冒犯。”徐千屿攥紧自己的裙带,还是讲出了口,“请师兄不要与我计较。” 那男修目色欣慰,点点头便要离开,却又转回来,看了她两眼,道:“就是想告诉你。穿弟子服,亦不损记你的漂亮。” 他消失后,徐千屿抱膝在茧中坐了很久。 待脸上发僵,她方知自己笑着,只觉得数日阴霾散去,天高海阔,许久没有这样快意过。 片刻,她心态轻松地站起来,点亮符文,一字字写下对战者姓名。 陈铎。 陈铎抹一把嘴角的血,骂一声倒霉。 他今日连战三场不利,若这一场若再输,便要掉段。一回过头,看见是徐千屿这个软柿子,露出阴狠笑容:“真是白送上门。你还敢叫我?怎么,是上次没被我打够?” “拿一把破木剑,准备撒尿和泥玩儿啊?你连把带铁的剑都……” 答他的是铮然一声剑响。木剑破空,却有玄铁之声,那是剑势! 这么些日子不见,她竟然带出了剑势,险些把他的剑击脱手。 陈铎望着剑气被砍出的豁口,再一抬眼,两人战成一团。 陈铎比许多弟子先找到自己的本命剑。三尺青锋,颇为锋利,又随心而动,故而才能显得那么快。 但徐千屿能架住剑势最重的对战傀儡,如今这剑在她眼中,竟慢下来,能让她轻松抓住破绽,一剑戳破。 陈铎咬牙,锋刃挥至这张如雪的脸前,他出身市井,是地痞无赖的习气,出手狠辣,并不怜香惜玉,剑风唬人,耀武扬威。 徐千屿如今对战经验已足,能从三两下剑风中判断对手性格,再由性格,预测他的剑风。 她竟不躲,只在剑刃快碰到她睫毛前,陡然出手一别一拐,四两拨千斤,将他甩开数尺,又急追过来。 陈铎的冷汗开始滑落。 木剑挟着如此巨大的剑势,能压他一头,可谓是惊天进步。 而远不止此。 他战过的女修,见弱小则恻隐,见尖锐则心怯,总有不少弱点。 而他在徐千屿一双眼睛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泼皮的狠气。徐千屿应击而上,有绞杀之姿,陈铎一连退了数步,无法招架,她乘胜追击,压下的小脸阴恻恻的,仿若能看到未来的玉面阎罗。 惊惧与嫉妒之心作祟,他将袖中一玲珑小筒悄悄一按,三根冰凌射出。 徐千屿感觉被什么东西打中手腕,剧痛中木剑脱手。整个人被冻在原地,不能动弹。 系统:他用法器作弊,他暗算你!! 下一刻徐千屿恢复了一点感知,人已躺在地上,幸而有擂台保护,没伤没痛。只是身下阵法明灭,若不及时起来,便会输。 徐千屿躺着,没动。等陈铎过来察看她时,她陡然伸腿将他绊倒。 她输了,他也别想赢。 陈铎连续在她身上吃了两次暗亏,亦是恼怒,想立即爬起,徐千屿却狠狠抓住他的腕子,指甲嵌入陈铎皮肉里,不叫他起身。 谢妄真持镜的手因攥得太紧,微微颤抖,冷笑一声。 上次是用剑,这次干脆整个人压了上去,是么。 他见陈铎趴在小姐身上,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将那脏污东西捏碎的欲望。 溯光镜可循人的一缕气息,追踪其状态,反映至镜中。既如此,沿着此镜的灵力返回,亦可送对面一份大礼。 谢妄真观赏了一下自己的食指,亦有犹豫,这一出手,若是暴露行踪,可就不妙。但记和关爱。攻略成功后,她将是你在外门最好的朋友,无条件信任你,听你号令,且会在以后你被冤枉时,替你顶罪一次,使你免受皮肉之苦。” 她初到蓬莱,不认识什么人,便想借虞楚了解一下蓬莱的情况。而最近她治愈动物的名声显著,结识的弟子越来越多,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便不算什么了。 何况虞楚每次来,都要哭哭啼啼半天,不免让她心烦。 虞楚手捧着热茶,鼻尖红红,止住抽泣片刻,果然同她道,自己又挨了欺负。 陆呦道:“你下次,躲着他一点。” “我已经尽量躲着了。”虞楚小声说,“今天只是不小心碰到,他上来就把我做给你的糕点踩碎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陆呦忙道:“这里的糕点多得是,你的心意我领了,以后不必再做给我吃,多累呀。” 要是天天来,她亦没空接待。 “同门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说不定是有误解,你多冲他笑笑,叫他一声师兄,他心情好了,就不会与你为难了。” 陆呦在这个世界,还没碰到过什么男性角色不吃姑娘这一套的。 虞楚低头半晌,身子都在发抖:“可我觉得,他就是讨厌我,没有理由。我怎么讨好他,他都还是要打我,我越配合,他打得越厉害。” 陆呦握着她的手:“你想多了。” 她知道欺负虞楚的是谁。 【陈铎】亦是她的攻略对象。系统说,陈铎是市井泼皮,进门派前与陆呦曾有一面之缘。他是条恶犬,但会是陆呦的忠犬,在“水月花境”副本中,会为陆呦抢夺至宝,并因此而死。 今日,萧长青长老特意跟她说,外门弟子要进内门,主要看“水月花境”中的战绩。 水月花境是蓬莱北面的一座小城,也有几千居民,因灵气充裕,屡遭大魔。蓬莱仙宗作为邻居,伸手将这座小城庇护,但也将此地作为外门弟子们的诛魔的演练场,从中选拔出内门人选。 前世她没有注意到这张卡牌,因为她救了掌门的命,没有进入水月花境,几个长老点头以后,直接从外门进了内门。二周目不同了。 萧长青并没有那么大的话语权,只能将她送进外门,若要进内门,还得靠她自己赢得掌门和长老们的青睐。但她并没有经历过水月花境,不免紧张忐忑起来。 她不能劝虞楚还手,虞楚那么弱,也打不过。而她自己更不能为虞楚开罪陈铎。陈铎能在水月花境中帮她,这个角色的价值便比虞楚高出许多。 虞楚离开了陆呦的阁子,仍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她修为低微,又软弱胆怯,没人愿意跟她走在一起。陆姑娘是她在蓬莱最好的朋友,她给她包扎伤口,给她热茶点心,还悉心安慰她。 可是这些日子,陆姑娘好像也烦她了,总是劝她再忍一忍。 她只在陆呦的阁子里感受过温暖,但离开那里就觉得孤寂寒冷。但她并不想频繁找她。 倘若陆姑娘那样好的人也觉得她厌烦,她就太失败了。 虞楚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缩在袖中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恨极了陈铎,更讨厌自己总是怯懦不敢反抗,倘若陈铎有个死对头就好了。她会付出自己&30340记;一切,只要能看到陈铎受到惩罚。 第42章 溯光镜(六) 徐千屿还在想:“陈铎用来打我的那暗器到底是什么?” 三根冰凌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单单是对战止住她片刻。还有这种好东西,她怎么不知道。 徐千屿很快见到了它。 在仙宗的法器集市上,一只袖珍的箭筒,摆在各色法器中。摊主轻轻一按,箭筒“噗嗤”便射出三根晃眼的冰凌:“冰袖箭。一箭三针,不仅能攻击,还能冻住对手片刻,延缓对战时间。” 这些法器大都由灵石炼制,色泽银白,泛着珍珠般丰润的光泽,像凡间的弹弓、□□,有些模样古怪,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杀伤力定然很强。 徐千屿在家时便喜欢这些机巧玩物,此时更是移不开眼,但看到价签上标注的好些个零,摸了摸自己锦囊内仅有的六颗灵石。 她没有钱。 卖家见徐千屿的眼神中写满了不甘和渴望,便笑道:“小师姐,买不起么?不要紧。你们炼器课,亦可以自行锻造。” 徐千屿谢过,扭身就走。 晚上回松涛毓雪院,有人从身后扯住徐千屿的裙摆。 她扭过头,是个十七八岁的陌生女修,那女修眼神微妙地看她一眼,又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小声道:“师妹,想问你个问题,你的发梳,都是从哪里买的?” 说着,她目光晶亮地瞥向徐千屿的头顶。 徐千屿反手一摸,摸到自己插在发髻上的珍珠发梳,顺手拔了下来,珍珠在她手中流转生辉:“这个?” 徐千屿在家,每日有丫鬟变换造型为她梳妆,使她绝不可能连着两日保持同样的造型。来了蓬莱,这习惯仍然保持。虽然她只会梳一种发型,但每日的头饰、首饰却是精心搭配。 蓬莱的生活苦寂,并非所有人都是武痴。一些青春靓丽的女修,亦是爱美的,有些已有了心上人,更注重在细节上装点自己。 仗木剑的小师妹在擂台上日日出现,头上发饰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华贵,有时雅致,但无一例外都漂亮得惊人,如为明月增辉,不免让人羡慕。仙宗尚武,这点心思,她们不敢放在明面上说,便派遣一个胆大的,悄悄地来探问一下。 若知道是凡间哪家店铺,下次出秋之时,就能买一些回来。 女修接过发梳,东珠晃眼,一颗已是难得,能寻来差不多成色的三颗,沉甸甸的,恐怕价格不便宜。 “我还有许多。”徐千屿道,“你要来看看吗?” 女修跟着她进了阁子。 徐千屿从箱奁里面拿出一套十二月令花的发钗,铺开整排,珠翠满目,甚为壮观。 女修看呆了。 徐千屿的东西,外面是很难买到的。因为这是她水家的首饰铺子的东西。小姐喜爱漂亮之物,有专门的丫鬟负责定期到各大铺子为她搜罗最别致的首饰,水家的铺子自然不甘示弱: 每逢出新品,各店都会先给她预留一套。别人需抢的绝版首饰,她那里留有整个系列。 更别说小姐生辰,铺子里的工匠会根据她的要求,专为她设计一套首饰以做生辰贺礼,使全南记陵绝无人与她相撞。 像这样的套装,她带来好几套自己喜欢的,日日轮流戴,能戴一两年不重样。不过这些,眼下比不上法器吸引她。 女修小心翼翼地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师妹,这都是从哪来的,价格不便宜吧?” “喜欢吗?”徐千屿抽出一根帮她试戴,镜子中,徐千屿在女修眼里看到了一种渴望的神色,“看在你是师姐的份上,我可以便宜些转卖给你。” “真的么?”女修激动起来。 徐千屿点了点头:“十两银子。” 女修表情登时凝固:“啊?可我们哪里来的银子?都多年没有用过灵石以外的东西了。” “难道你自己下山去买,不用花银子?”徐千屿说着开始收东西,面不改色道,“我又不缺灵石。” “别别,妹妹,我多给点灵石行不行,一百颗!” 徐千屿不为所动,要拔走她头上那根。 “两百颗?你就当行个方便。”女修一手按住脑袋,急忙从储物囊中掏出一把银白的匕首,“你看这样可好,这是我炼器课开炉得出的珍物,看你只用一把木剑,难免单调。配上这个,近身作战,百战百灵。” 徐千屿拿起匕首看了看:“好吧。” 女修大喜过望。 徐千屿再次将那一整套铺开:“你可以挑上一挑。” 这一挑,她便挑了好久。 十二月令花,每个都别致,好像选哪个都会后悔。但又只买得起一支。 女修艰难地挑了一根海棠走了,走出了几步,又觉得刚才应该选月季才对,这时徐千屿在身后叫她:“师姐。” 女修快步走了回去。徐千屿掀开帘子,从窗口探出身,递她一个木盒子并一枝带露的荷花:“送你一对耳珰。若是旁人问起,你可告诉她们,晚上来此处找我,还有更好的。” 她伸出手至檐下,将挂在阁子外的木牌翻了个面,露出阁子名:“明棠”。 那女修接过花枝,闻了一闻,点头道:“好说好说。” 系统:“真不错,再宰十个人,你就能买得起冰袖箭了。” 徐千屿将灵石装好,进入隔壁的那间无人的阁子,点亮灯烛。将原来的帘子扯下来。挑一件织金纱裙,用匕首“嗤”地将裙身裁下,抛在屋顶横梁。 裙摆垂挂下来,成一面斑斓的挂帘,遮挡室内陈设。她又在帘子前摆一张案,几案上也蒙一层墨绿的裙布。 灯火幽萤,照在徐千屿脸上,在昏暗而斑斓的小空间内,折射出些许神秘迷蒙的氛围。 系统:“像替人占卜的女巫。” 徐千屿又将从家带来的算盘往桌上一拍,娴熟地将笔墨、账册,钱箱归在四角:“现在呢?” 系统:“……像个小卖部。” 徐千屿点了点头,满意地吹熄灯烛。 系统在黑暗中惊悚道:“不是吧,你要在仙宗开店?” 徐千屿回到了自己住的阁子,一枚一枚地数今日得到的两百颗灵石,将它们全部装在锦囊内:“我要攒钱,我要将喜欢的法器全都买回来。” 女修应该将消息散了出去。 徐千屿亦加大了展示物品的力度,出现在擂台上时,不仅有发梳,还配以耳珰,手链,记腰带,甚至勉为其难早起了半个时辰,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地点染妆容,可谓从头到脚,华彩满身。 悬浮在室内的无真见此景,从身后道:“专心致志,不应为外物所扰。” 徐千屿拍着胭脂,早已习以为常。 这幻影筒不仅不让人关它,还经常忽然出声劝学。 徐千屿走到他面前,虔诚地拜了拜:“师叔,求你了,保佑我早日筑基。” 幻影:“……” 幻影:“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 徐千屿早出门了。 然而,除了有个别男修练剑时会盯着她的脸以外,这两日生意十分凄凉。零星有一两个人来,看了看又走。她没有赚到多少灵石。 系统:“早点放弃吧,你真没这个天赋,好好修炼,好好攻略!” 怎么又被转移了注意力?看来它得更努力一点,多做几碗花露。 然而徐千屿的兴趣一旦燃起,便不是那么容易磨灭。 既买不起,她选了炼器课。 这里霞光笼罩,摆有很多比人还高的炼器炉,炉顶上露出一圈至明至热的火光。弟子们忙碌地在其下添火,对照书册,控制火温。 炉内是上古凰火种,原料是灵石或是其他法器,炼出的是更高阶的法器。但亦有可能因为控制不当,出来意想不到之物,亦或废品。 徐千屿觉得这很有趣,但自己所有之物,连填炉渣都不够。 修此课弟子,无不是富可敌国。灵石是一箕一箕地往炉内倒,法器更是数不胜数。 徐千屿倒也有心理准备,没有拿她少得可怜的灵石出来现眼,只是问旁人道:“这个炉子,可以锻剑吗?” “剑?”那男修还在给炉火小心翼翼地扇风,“你以为铸剑是这样容易的?” “剑非法器,而是剑修立身之本。非但要原料上佳,铸剑之人,自己定要是有经验的剑君,才能控制剑的属性。剑太复杂……说不清楚,可以问问师父。” 徐千屿无法上炉,被师父带到另一处,学习初级炼器。 这处的弟子,都在叮叮当当地雕刻木头,用木头榫卯相接,制作出各种机巧法器。 徐千屿寻了个几案坐下,无趣地拿起了一段木头。 她不想刻木头,她想炼器。 她惊动了旁边一位满头大汗刻木头的男修,那人抬眼,看清她的脸,面色一变,用胳膊肘碰了碰旁人。 旁人亦是如此反应,不一会儿,整个室内骚动起来,无数双眼睛看向她,兼有窃窃私语。 瞬间,所有人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似有些敬畏。 徐千屿环顾四周,半晌,怒道:“你们怎么了?” 半晌,有个年纪很小的女修怯怯道:“你是……徐师姐吗?你去,校场塔下看看。” 那座巍峨如指天之剑的高塔下,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些弟子,指着塔身议论些什么。 蓬莱宗门内弟子来往匆匆,如此热闹的景象倒很少见。 沈溯微自外返回,边往塔下走边想,应该是有人在放映留影珠内的战况。操练场或擂台上,凡有精彩的对决,常被留影珠所载,分门别类藏于塔上第十七层,可供弟子们观瞻学习。 若是一次性出大量灵石,便能支撑一个时辰的映画阵,以整个塔身为幕,公映对决影像,凡在校场上&记30340;弟子都能看到。 但平时放这些画面时,弟子们的反应不像这般古怪。 沈溯微抬眼一看,那巨大的映画阵中,有两人在擂台练剑,那双髻少女一张俏脸放得格外清楚。 起初还是正常的剑修切磋,招式可圈可点,之后那少女忽然倒在地上,片刻后,对面的男修也莫名倒在地上。 再然后,便是那少女骑在人身上,拎起领子,面无表情,一拳挥来。 弟子哗然,许多人一退,踩住了后面人的脚。 无他,只因这画面太大,太清晰,这一拳仿佛是挥到了观看者脸上一样,使人脸上一痛。 沈溯微面无表情地迎了这一拳,袖中指尖摩挲着剑鞘。 只是思忖,她的灵力为何又外泄得如此严重? “这,怎么能在比剑的擂台上打人?” “打人不打脸啊,这也忒狠毒了。” “她不会每一局都是这样赢的吧?” “啊啊啊好爽,我想打他很久了。” “这是哪个师妹,如此凶悍?” 画面忽而没了。 沈溯微不动声色,将映画阵打碎了。 弟子们面面相觑,又等一会儿,也不见恢复,人们便也渐渐散去。 阵碎瞬间,沈溯微闭目,神识凝箭,循灵力而去,穿碎留影珠,直锚进陈铎灵府内。 陈铎本坐在塔内,正笑着往下看热闹,忽而胸口一痛,“噗”地喷出一口血,陈铎看着满手掌血,手抖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沈溯微睁眼。 刚那一瞬间,他已知两件事。 是陈铎用了袖中暗器在先,这留影珠上此部分内容叫人用灵力抹去; 另一件事,陈铎倒下之前,额心处,仿佛有一缕黑气…… 肩上忽然重重落下一掌。一身金纹玄衣的徐见素,左手持凌波剑,右手压住他的肩膀,笑道:“芊芊在阁子里等你等不到,原来在这儿呢。” 他师兄弟二人私下较劲,下手重是寻常事。 然沈溯微回头看他,并未恼怒,眸中反而有抹亮色,仿佛准备欣赏他的表情一般。 “二师兄。”沈溯微轻道,“宗门内有魔。” 徐见素一张英俊的脸蘧然变色,咬着牙笑道:“你说什么屁话呢。” 仙宗里几千诛魔弟子,还能有魔混入,这不是打蓬莱仙宗的脸么? 但倘若此事为真,能混入仙宗之魔,绝非凡物,若不及时铲除,麻烦就大了。 沈溯微扔一片符,落地变为金色的双鱼传送阵。方才下好了锚,他袖中两指相并,猛然一翻,只听“噗通”一声,徐见素脚边突然多出个跪着的人,正是陈铎。他回眸看见旁边站着沈溯微,身抖腿软,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沈溯微没有看他,倾身附耳,同徐见素道:“审他,就能找到。” 说罢,如雪衣摆擦过陈铎,数步内消失了。 陈铎看着靠过来的徐见素,向后蹭了两步,目色惊恐。 徐见素亦歪头看他,不过那眼神,就如同打量一块猪肉。他伸出两指在他脑门上比划一下:“让我看看,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读你的记忆?” 陈铎本就鼻青脸肿,求饶姿态甚为可怜,然而徐见素的神识钻进了他颅骨内,在他杀猪般的惨叫中留下一声叹息:“你说得太慢啦,我等不及。”记 谢妄真感觉到镜中灵力波动,本以为又是小姐,便将镜子从怀中取出。 这几日,他已经很习惯如此窥探徐千屿的生活。 只是今日镜中竟空无一物,镜面如粼粼湖面,逐渐映出他自己的面孔。 少年目色一凛,不好。 他既能溯此镜攻击陈铎,对方亦能溯此镜,追踪到他! 龟裂爬满镜面,镜转瞬碎成了数块,落了一地。 几乎同时,陆呦的门被人撞开。 她本在案前给兔子包扎伤口,吓得站起身来。走进来的男人容色俊朗,笑容带着狠厉,她愣住了。 二师兄徐见素? 一周目时,徐见素痛失芊芊,见到她后,便发疯地在她身上代偿,将她宠上了天。 陆呦看着他走进来,抿唇冲他一笑。 一周目时,每当她一笑,徐见素便恍惚想起了芊芊,便对她更加温柔呵护,予取予求。 此时,徐见素已持剑走到她面前,果然盯着她的脸看。 眼前的少女桃腮杏眼,这一笑时,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张脸竟然像极了芊芊。 她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白兔,软软道:“二师兄,我叫陆呦。” 徐见素心想,倘若芊芊没有生病,应该也是像这样面颊丰润,眼中有光。 可惜了,全天下只有他的妹妹垂死挣扎。他再看眼前这少女,便不是那么顺眼了。 “陆姑娘。”徐见素亦冲她一笑,他笑起来嘴角歪起,有股残忍的孩子气,他凑近些,同她道,“你屋里,藏了魔。” 陆呦听清内容,双目瞪圆,花容失色。 随即徐见素一剑劈上她面前几案! 那玉案从中间凹陷,连同桌上各种果盘、纸笔,片刻后重重砸在陆呦脚上。 她几乎没感觉到痛。手中被斩成两半的兔子啪嗒掉落,血淅淅沥沥顺着她的胳膊流下,她许久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 “宿主,你已违背团宠人设!你被打脸了。你的爽点正在极速下降。请注意!” “宿主,你已违背锦鲤人设!若不能保护魔王,任务将直接失败!” 谢妄真…… 谢妄真不能被发现。 她从残骸中拔出脚来,一瘸一拐地朝徐见素的背影扑过去:“你不能进去!” 第43章 溯光镜(七) 沈溯微回去时,徐芊芊幽静的影从椅子上站起:“沈师兄回来了。” 沈溯微看见案上细长的礼匣。 徐芊芊苍白瘦削,华贵的衣裙宽大曳地。这是她病好以后的特意拜访:“谢沈师兄赠我丹药。听闻沈师兄上次出行丢了本命剑,特以此礼赠你,望你前路光明灿烂。” 沈溯微谢过,收下。徐芊芊看他一眼,也再无话,行一礼告退。 如此,他与徐芊芊之间牵扯也就算彻底了结。 礼匣打开,是一把宝剑。光见剑鞘雕工细致,光泽内敛,便知其雍容华贵,不输袖中摇光。 沈溯微看了一眼,便扣上匣子,转身束之高阁。 “芊芊送你这么好的剑,你就往那书架顶上一搁。” 沈溯微回头,徐见素长腿支着,以凌波剑撑地,盘坐在他窗台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沈溯微不喜此剑,配徐见素倒是不错,想了片刻,将剑连匣取下来,还没靠近,徐见素嚷嚷起来:“哎,你敢乱送人就给我等着。” 沈溯微动作顿住,徐见素又扬声恐吓:“敢让我看见你用了这剑,你也给我等着。” 沈溯微未发一言,只好将剑放回了原地。 他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兄妹俩,性子上倒是挺有相似之处。 徐见素探身,从他的果盘揪了一颗葡萄往嘴里塞:“没追上,跑了。” 说的是魔。 他一伸手,沈溯微接了一掌金灿灿的碎片,是那颗被他打碎的留影珠。 师兄弟二人在此事上,有些格外的默契。沈溯微将留影珠收好,从剑筒里随便抽出一把剑,剑光雪亮。 “别追啦,你追不上的。”徐见素道。 沈溯微已持剑翻出窗外,消失在雨幕中。 徐见素又揪了一颗葡萄,酸得一挑眉。 且叫他去罢。听闻沈溯微他老爹在他小时候入魇,他和一只人魔共处一室整整两年,论对魔的敏锐度,这里倒确实无人比得上他。 外面又是阴雨绵绵。 谢妄真无声地走在高高的屋脊上,垂眼看下面,雨珠顺着苍白的脸滑入他的衣领。 地上那人,云衫持剑,从上面能看到他漆黑的发顶和束发玉冠。 二人一上一下,几乎同时向前行进。 缀得倒是很紧。 魔王同一般的魔物不同。他修得人身,只有发动攻击时才会泄露魔的身份,不然,修士很难从他身上感知到魔气。他当机立断捏碎溯光镜以后,徐见素就迷失了方向。他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地在蓬莱穿行。 但眼前这修士,似乎对他有超乎寻常的感知力,亦有耐性。 谢妄真绕来绕去大半天,甩不脱他,前面忽然没有了落脚的阁子,只有重重树影,像某种山穷水尽的预兆。 闪电将雨幕照得雪亮,他瞥见下面的人缓缓地抬了眼,那双眼睛压在形状优美的上目线上,出奇的明亮,雨雾中若隐若现,笼出一股专注而纯然的杀气。 目光相触,谢妄真冷汗涔涔。难道他早就发现他了? 谢妄真与他对峙半晌,陡然一动。 沈溯微身如鬼魅,竟同时闪现在屋顶上,截住他去路。少年幻术师冲他一笑,皮囊在他记面前如纸般一劈两半,落在屋脊上化成无数桃花瓣洒落下来。 谢妄真弃了皮囊,从背后化磅礴黑气逃开数丈。 空中白色剑影一分为四,砰砰砰砰连续向他钉去! 黑雾汹涌,迅速渗入茂密树篱,融进昏暗天地内。 身后那剑修安静周密地绞杀他,等他耗尽就则锋芒毕露,穷追不舍,他伤重不敌,一路落血落骨。为今只有一个去处——他留在蓬莱无真体内尚有三分之一的魔魂。 但无真用了钉魂术,他这一去究竟是被拘,还是能号令那句身体为他所用,也只能赌一把。 黑雾撞开窗户,没入榻上少年体内,随即窗户“啪”地拍回原地。 徐千屿坐在床边,一勺花露刚喂进去,床上那少年忽然身子一颤,“噗”地喷了她一裙子的血。 外面风雨交加,拍打窗户。她手一顿,愕然看着那鲜红血迹,又赶紧去看微微痉挛,似乎承受着痛苦的无真。 这怎么回事? 陈铎把对战录影掐头去尾公映,见到她的人全露出异样神色,徐千屿烦得想死,不想在有人的地方待着,干脆到无真这里买个清静。 结果没三两下,就把无真喂吐血了。 徐千屿怀疑地看着碗:“这花露……” 系统:“我以小蜜蜂的名义起誓,新鲜安全!!他肯定是自己的问题。” 徐千屿凑近床边:“师叔,你怎么了?” 她本想帮他擦一下唇边血迹,无真陡然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嘘,噤声。” 少年面色青白,额角青筋微微隆起。他睫毛抖动,唇角翘起若有若无的弧度。 小姐果然很香。 她修炼以后,身体更纯净,香气也就更浓郁。 他的魔魂一入这副躯壳,便遭钉魂术大加吞噬,外加与无真的残魂拼杀颤抖,十分痛苦。 这种食物的香,若靠得太近,容易引得他魔性大发,一口将人吞噬。 但闻着这味道,亦是一种安抚,他的指腹微微用力。 徐千屿抽出手,疑虑担忧地将他望着。 不知是不是经年日久,无真的神魂弱得只剩下一小缕,以至于叫他成功侵入。但这副躯壳果然不欢迎他,从上至下难以驾驭,自己那三分之一的魔魂,又被拘得太久,仍然深深沉睡。两块魔魂暂不能合并,谢妄真仍然孱弱。 不过,休养生息一下,也好。 他放松下来,躺在床上,任小姐帮他擦掉血迹。嗅着血气中的一点香甜,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在母胎中的安全。 沈溯微追至树篱内,魔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环顾周围。这里好像是无真长老住所,他不该进来。因为无真重伤休养,已经禁止外人探望有数十年之久。他事急从权,查看一圈无所得,就应立刻退出去。 然而那窗内有人影在晃动,还有人声。 雨幕之中,沈溯微向前走了两步。 见昏暗室内,有个少女抱臂坐在塌边,同塌上人说些什么。她头梳一对翘起的双髻,髻中插金发梳,面目如浮雪,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沈溯微侧头看阁子大门。 此门,有禁制。禁外人闯入。 无真做长老前便已是“真人”境,即便带伤,修为也肯定远高出普通弟子。除非是他自己有意放人,徐千屿不可能凭运气闯入。 记禁,外人…… 沈溯微复向前走了一步,榻上人显出大半面目,苍白而清俊,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姿态。徐千屿的帕子落在他唇边,此等姿态,看上去已十分熟稔。 因二人看起来青春年少,画面有种总角之宴的感觉。 沈溯微出神想,原来徐千屿的内功是无真所授,难怪总是语焉不详,不肯全盘托出,想必是无真需要她隐瞒。 无真毕竟是长老,修为高出他许多,亦是无话可说。 但无真伤重卧床,教她的东西断断续续,又无法亲自看顾,出了问题,才会致使她练得灵力外泄吗? 谢妄真觉察视线,忽而睁眼:“关窗。” 徐千屿抬头一看,雨水已将窗缝洇湿,冷风灌入,她自己觉得凉快,无真约莫嫌冷。 徐千屿站起来,利落将窗户关上。 这瞬间,沈溯微右手持剑,闪身至窗下。 他不该过来的。 无真择有缘之人,实属正常。徐千屿和谁修炼,亦是她自己选择,他不便干涉。遑论无真住地,本就不让人进来。 那么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想听到什么? 他转身欲走,窗内传来人声。 徐千屿端起碗,勺子刮蹭碗沿,搅了搅:“你还喝吗?” 沈溯微一只手搭在窗棂上,指节在雨中显得分外苍白。 只消一推窗,便能惊破这平静气氛,还能看看徐千屿看见他是何表情。他亦有说辞,毕竟是追魔追到了此处。 但这又关他何事。 沈溯微垂睫,面色幽微。他左手按在窗棂上,不加力气,右手收了剑,取出留影珠的碎片,以神识将其一片片黏合。 他似乎习惯在忍耐时做另一件细微的事,可以说是对自己的磨练。 亦可以说是一种折磨。 留影珠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以神识将其一片片辨识恢复,无异于穿针引线。他情绪波动,并不影响此种专注,转眼拼回大半。 谢妄真终于近距离看到此前几次在镜中看到的东西,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是甜的吗?” 徐千屿闻言一怔,觉得无真好惨。 果然他喝了这么几次花露,根本尝不出丝毫味道。 她便照着系统所说,尽量将花露的味道形容得详细一些。 窗里,徐千屿清凌凌的声音传出来,倒是不含丝毫颐指气使的娇气:“花是你喜欢的桃花,水是清晨的露珠,还加了甜甜的蜂蜜。” 沈溯微搭上最后一片,留影珠在掌中恢复原状,如一颗含着裂纹的饱满玉珠。 然片刻之后,不知哪一息乱了,拼好的留影珠轰然坍塌破碎。 沈溯微看着掌心,半晌没动,似有些难以置信。片刻,他身影一闪,消失在雨幕中。 谢妄真第一次在这具身体内喝小姐喂他的花露。 她喂得并不好。徐千屿果然对伺候人这种事情很生疏,一边喂着,一边需要时刻擦掉洒出来的,有些手忙脚乱。 但那味道和触碰,亦叫人战栗。 徐千屿喂完一碗花露便走了,他亦不能说太多话,否则露陷。 他这几日都需要困在这具不能动的躯壳里。 谢妄真舔舔唇边遗留的甜蜜。 徐千屿走后,他方感受到此记屋中的阴寒孤寂,迫不及待地想等小姐下一次来。 徐冰来在林近的陪伴下,面色晦暗地欣赏高阶擂台上的留影画面。 徐千屿面色凶恶,一共挥了两拳,抽了一个巴掌,每一下都仿佛打在他太阳穴上,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前些日子他经过学堂,那里的老道甚为谄媚地拦住他,告诉他,他的亲戚聪敏刻苦,表现是优秀。 当时他很疑惑。他入仙门百年,红尘尽断,哪里来的亲戚? 一瞧成绩单,原来是徐千屿考试甲等,位列第一。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欲言又止半晌,憋出一句话,“对她严格些。不要因为是本尊亲戚就优容。” 老道登时肃容:“是。” 他事后思忖,徐千屿行事高调一些,但也不算是全无过人之处。 结果,掌门亲戚,在禁制里凿墙,出来了在擂台打人,闹得满城风雨。 再瞧瞧她打人那个样子。 果然就不能对这麻烦精抱太高期望,一天不找麻烦,那就不是她。 徐冰来倒了一杯茶,灌进肚内:“打得不错。” 林近隔帘看见掌门的影。腕骨优雅,持着茶杯,倒是很美。但是动作难掩焦躁,可见心情不佳,便道:“已查明了,是另一个弟子违规在先。当然打人也是不对的。” 徐冰来道:“谁弄的映画阵?” 林近:“也是他。” 真是不开眼,纯属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现在弟子们全在议论此事,不责罚难以平息舆论。林近道:“掌门您看……” 徐冰来横眼过来:“弟子堂长老是你还是我?” 林近:“是我,是我。” 顿了顿,徐冰来道:“依照门规如何?” 林近道:“擂台互殴,是各罚五鞭,禁闭十日。违规用暗器,罚十鞭,禁闭十日,三年不得上擂台。额,若是擂台上恶意欺凌同门,十鞭,三年不得上擂台。” 徐冰来转着茶杯道:“你看徐千屿那样子,算是恶意欺凌同门吗?” 实际上,他觉得挺算。 林近忙道:“有因才有果,这必然算互殴。” “那就这般罚,还问什么。”徐冰来喝一口茶,评价道,“便宜他了。” 他说的是陈铎。脸被打成那样,禁闭十日,刚好养伤。 想到此处,他便止住林近:“用暗器的处罚,记得给他添上。两人都别禁闭了,各加一鞭吧。” “是。” 待林近走了,徐冰来忍着头痛,又眯着眼把影像看了一遍,见她灵力外泄,也不知这内功是怎么修的。叫人道:“去,给沈溯微递个信。” 这般顽劣,若是个男孩就好了,他自能管教,便不用总是请弟子代劳。 徐冰来素来欣赏沈溯微有分寸。毕竟是个女孩家,他怕自己脾气上来,将徐千屿暴打一顿。 沈溯微一回来便被童子抓住衣服角:“沈师兄,掌门将徐千屿师姐罚了六鞭。” “……”沈溯微面色一凝,“多久了?” “半个时辰了。” 沈溯微直接出现在戒律堂,行刑的杂役正要往刑室内走,叫他一把拦住:“我来。” 徐千屿体内灵力紊乱,外泄严重,若贸然受刑,可能伤及经脉。普通杂役掌握不好这个分寸。 他接过鞭,踏入室内的数步之内,白光闪过,身形变化,变成方记才那个杂役。 徐千屿趴在刑台上,手上捏着一页纸。因她不相信自己在擂台上受了委屈,竟然也要受罚,拒不配合,非要拿掌门的手令文件看,戒律堂的人便给了她。 故而即便被摁在了刑台上,她还半撑着身子,不信邪地阅读手令,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罪名。 算算时间,她是刚从无真那里回来,便被捉来了。 徐千屿感觉手脚被人调整、挪动一番。她还不知道,受个鞭刑还要摆摆姿势,甚为烦躁。那人挪她,她便自己挪回来。 “别动。”身后有道冷清的声音止住她。 沈溯微又将她摆正,衣摆拉整齐。弟子腰上时常悬挂锦囊,内装些灵石。他将徐千屿的锦囊往里面塞了塞,防止一鞭下去,打漏了钱袋。 待调整好,方才握住鞭。 这样方便他找准经脉,将她多余的灵力逼出来。 第44章 溯光镜(八) “……互殴?”徐千屿念出自己的罪名,“凭什么,陈铎呢?” 沈溯微:“他十六鞭。” 徐千屿嘴角一翘,颇有些幸灾乐祸:“这还差不多。” 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她将手令一折,闭上眼,视死如归道:“打吧。” 一鞭下去,发出爆竹一般的声音。徐千屿没感受到痛,原因是鞭梢和她的灵力正好对撞,随后那股雷电灵力竟沿着鞭梢导了出去,她的灵池转眼空了一大半。 打个鞭,怎么还把她的力量给吸走了? 她觉察不对,想要挣扎,被人以指尖摁住脊柱,旋即几条缎带从下穿出,嗖嗖将她手腕、脚腕、腰际缚紧,叫她动弹不得。同时两鞭噼啪落下。 一切利落得惊人,沈溯微抽完方看着她道:“失礼。” 徐千屿睫毛颤了颤,奇怪地睁开眼。 两鞭下去,均恰巧和灵力对撞,此时她经脉通了,没有那么烦躁了。她自己也是学鞭的人,明白这鞭子抽得大有玄妙,便也乖巧不动了,单默默揣摩其中技巧。 只是有些日子没来,戒律堂还带捆人的了,甚为严苛。 最难打的几鞭已经落下,徐千屿也懂得配合,沈溯微的精神便放松了。再挥鞭时,便分神注意到些细节。 刑室内有细小的辉光摇动。 他垂眼,原是徐千屿今日戴的一对小巧玲珑的赤金花苞耳铛的反射。 再看,她发间有珍珠发梳,腕上添了几个细细的金钏、玉镯,腰上也不是弟子服的腰带,而是一条带刺绣的白色鲛纱腰带。 之前为不影响练剑,早就钗环尽卸。今日却很反常。 是为了拜访无真,才着意打扮吗? 他不知为何想起那颗碎掉的留影珠,窗,雨,勺子的声音。 鞭梢落下,就知打偏了,但覆水难收。手上一紧,紧急卸掉了八成力,然而剩下两成已经擦着经脉打在了她身上。 徐千屿还以为这鞭子一直不痛,专给她调息的呢,便着重调息,差点忘了自己正在受刑。猝不及防挨了一下,闷哼一声,出了一身冷汗,那辉光晃得更加厉害。 沈溯微一时僵住。 因为他的手一向很准,是可以裁切镂雕的准,鞭能在他手上控制不住滑出去,这还是第一次。 还打在了徐千屿身上。 修士目力极好,他一扫便能看到她一截如玉的脖颈上,沁出许多冷汗,些许漆黑的碎发被濡湿,在脖颈上打成小圈儿。 蓬莱的弟子服虽都是白色,但主体是麻纱,背后一朵盛开的八瓣莲花则是镂空绉纱,在光下可以看出浅浅的莲花印,那是蓬莱的标志。徐千屿一直嫌弃弟子服粗糙,在里面会穿小衣。 此时冷汗浸透,莲花印贴身,透出金褐色小衣两根细细交叉的系带。 这一打不能称得上有多痛,主要是惊,令徐千屿十分委屈。这打鞭之人大约只是看她灵力外泄,怕她受伤,故而先帮她调整一下,之后便要动真格的了。她亦被激出了反骨,梗起脖子,扬声骂道:“没吃饭么你,接着打啊。” 话音未落,三鞭当头落下,凌厉得惊人,骇得徐千屿一闭眼睛。 记 怎么说呢,打得很痛,亦很爽。 痛是皮肉表层一滚而过的痛,爽则是内府清空、经脉通畅的爽。 随即缚住她的缎带松懈落下。徐千屿迅速从刑台上爬起来,对今日杂役用鞭之手段印象深刻,想要认认人。就像当初因挨鞭记住蔑婆婆一样。 但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徐千屿哼了一声,自己将缎带揭下。 跑得还挺快。 萧长青环顾四周,见阁子里一片狼藉,大为恼怒:“这是怎么回事?” 陆呦红着眼圈,递给他一块令牌。 徐见素的令牌。 当时徐见素仗剑闯进陆呦阁子内,一通搜罗而无所得,一回头看着惊怒委屈看着他的陆呦,一摁眉心,笑了笑道:“哎呦,不好意思了陆姑娘。回头找我阁子里的人,赔你的小动物,啊。” 然后他给她一枚自己令牌,如风离去。如此嚣张跋扈。 待他走了,陆呦连忙去检查那些动物。活着的只剩高阶弟子的坐骑之类,剩下的大部分都被徐见素的剑风吓死了。她的金手指,也只是能救治活着的动物,死的不行。 陆呦冷笑一声,感到绝望。这是普通的小动物吗?这都是她的人情! 她回头要怎么跟这些弟子交代?千辛万苦,毁于一旦。 何况徐见素突然发难,谢妄真逃出去踪迹全无,她追问系统,系统过了许久,才探知到谢妄真的情况:“他提前回到无真的身体中了。” 陆呦闻言惊讶:“不是说魔魂不全,不能变成师叔吗?” 谢妄真完全化为无真长老,那是剧情后期的事情了,绝不是现在能办到的。 “正是这样。但事出紧急,没有办法。”系统道,“魔王现在非常孱弱。他暂时不能离开那具身体,需要休养生息,多久也不知道。” “你现在不能轻易召唤他。因为你若叫他,他必然强行起来,那样对魔王来说,很危险。” 陆呦听懂了,她不得不暂时离开谢妄真,自己面对一切了。 虽说谢妄真在时,喜怒无常,常令她战战兢兢。但两周目下来,她已经非常习惯他在身边陪伴,随时供她驱驰。谢妄真突然离开,她发现自己势单力薄,更加六神无主。 如此一来,她更怨恨徐见素了。她没有收拾房间,将阁子里没碎掉的瓷瓶也一一砸碎,就是希望萧长青看到此等惨状,能为她主持公道,为她出一口气。 此时萧长青看着那令牌,眼神中闪过鄙夷、愤怒、不快、窝火等种种情绪,抚须道:“原来是他。” “掌门和他内门弟子,脾性如出一辙,在这宗门内横行霸道,无所顾忌。”萧长青骂道,“我向来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小呦,我叫人帮你收拾一下阁子,自此以后,我长青渚地,不许徐见素轻易踏入。他以为给点儿补偿就行了吗?这脏东西……” 他将令牌投进了火盆,“不要也罢。” 陆呦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萧长青。 因一周目她的师尊是徐冰来,徐冰来为人不仅护短,且有仇必报,从来没有让她受过任何委屈。所以她以为,所有的长老都是这么护短。 而萧长青在蓬莱,清高孤洁,每天弹琴读书,素来不屑于行争斗之事。所以,弟子被欺负了,从此不让对方进来,就完了?记 何况说就说,干嘛扔她的东西。等他走了,陆呦一跃而起,赶紧从火盆内把令牌捞了出来。 “恭喜宿主获得与【徐见素】的羁绊:令牌x1。” 但同时响起另一道声音,“请注意!宿主,您的爽度正在下降。” “我知道了。”陆呦摁着眉心道,“跟了这个师父,又能怎么办。” 虞楚偏又不开眼,这个时候提着糕点来凑热闹。 她一进门,见阁子内一片狼藉,陆呦狼狈地坐在中间,吓得腿都软了,抖着声线道:“陆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陆呦一听她的声音就烦,“我今天身子不快,没办法招待你了。” “你走吧。” 虞楚脸色煞白。本来她想说,她可以帮着一起收拾屋里,包扎动物,若谁欺负了陆姑娘,她会想尽办法帮她报复回去,还有好多安慰的话。但今日是她第一次见到陆呦阴沉着脸的样子,吓得心跳砰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一出门,虞楚的眼泪就“刷”地流了下来,静静地把饼糕投进了湖水里。 她果然搞砸了。 陆姑娘真的讨厌她了。她失去了最后一个朋友。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铎。 徐千屿撑伞挪回去时,天已经黑了。 系统见她一直无声,小心翼翼道:“小千,你还是不开心吗?” 徐千屿眉眼冰冷如霜:“叫人打了一顿,换成你,你能高兴吗?” 可云愧疚得不敢说话了。 但其实并不如此。 挨鞭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但是挨完鞭后,她又想起炼器课上那些弟子异样的眼神,还有路上遇见的弟子看到她,退避三舍,交头接耳的模样。 徐千屿面无表情。 她上一世便是如此,人缘一直不好,不喜欢她的人数不胜数。后虽然表现优异进了内门,大家对她客气许多,但真正与她亲密相交的人,屈指可数,从头至尾真正在乎她的,只有师兄一个。陆呦一来,就更别提了。 她怎么会因为这一世在擂台上碰见了几个温柔的师兄师姐,便误以为自己翻身了。 不过,徐千屿对自己一直保有极度的自信,她不需要旁人的喜欢。名声坏了就坏了,又不能当饭吃,她并不在乎。 她走得快了些,准备回去练内功。 到了阁子前,灯火中竟有个负剑的少年立在夜中,一见她来,便也跟着她一起走了起来:“我等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徐千屿瞭他一眼。对方双手抱臂,衣着华贵,走动之时,领上金线绣纹起伏明灭。他姿态潇洒闲雅,很有些翩翩公子的派头。光强些的地方,看见了他的一双眼睛,眼角微微下垂,清澈俊雅,目光有些无辜之态:“听说这个明棠阁有个师妹卖些凡间的珍品首饰,是你吗。” 徐千屿:“是我。怎么了?” “怎么了,当然是送你大生意来了。” “不做。”徐千屿拉开门。 那少年怔了:“这,为何?” 徐千屿转头看他,因那阁子入口有阶,高出一些,她的视线很有居高临下的傲气:“我今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不开张?”对方哑然,嘟囔道,“那记你这样,怎么能赚到钱?” “要你管。”徐千屿“砰”地关上门。 “你……”那少年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抱臂退了两步,歪头往开着的窗口里看。窗里还透出阁子内亮光。 果然片刻徐千屿从窗中钻出脑袋,这一下叫他看清了相貌,果然是符合那跋扈口吻的一张金玉满堂的娇靥,还似笑非笑勾着嘴角:“你还不走?” 少年做了个休战的手势,嗔道:“我同你好好说。” “你听不懂人话是怎么,不都说了不做。”徐千屿又翻了脸。 “哎,你对你的散财童子就这个态度?”少年气笑了,“我看你这儿也没什么人嘛,我可是一单大生意。” 徐千屿已经专注啃起枇杷来:“大生意小生意,偏不做你的生意。滚。” 下一刻窗户也“砰”地关上。 “你……”少年恼了,冲着那阁子里啐了一下,“呸,病得不轻。” 系统:!!! 系统:“呜呜呜呜……” 徐千屿被它哼哼唧唧,烦得没辙,啃完了枇杷,擦擦手道:“你怎么了?” 系统道:“我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你有气可以冲我来嘛。干嘛要冲攻略对象……” “呜呜呜,这是撞了什么大运,阮竹清直接送上门,你竟把他给骂走了,我都没找到机会插话。第一印象很重要的你懂不懂!这也就不说了,你还没问他在哪住,跟谁修炼呢。这以后怎么找得到人?” 徐千屿等它嘟嘟囔囔说完了,才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嘛。他还会回来的。” 系统止住眼泪:“?真的?” 徐千屿骂了阮竹清一顿,气也顺了,心情重归愉悦。半真半假地挑起眉:“嗯。他是狗。” “……” 果然那少年气冲冲走出了好远,眉间愠色被风吹淡了。他心里思忖,怎么就偏不做他的生意呢?他这么一个人见人爱的小郎君,瞎了她的狗眼,真是莫名其妙。 这么一想,他觉得很不甘心,想折回去再敲窗问问。 他的身子都已经转回去张望了,又想,这么回去,未免太折面子。 反正东西迟早要买。改日再来,改日再试。 徐千屿在凳子上坐了一坐,屁股上隐隐作痛,忍不住换个坐姿。 今日受刑说起来,也只有中间那一鞭真的打痛了她,虽没留下什么伤痕,但打坐起来也难免疼痛。她今日有点想偷懒,不想修内功了。 刚想到此处,漂浮在室内的无真睁眼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 又开始劝学了。 徐千屿捂住耳朵,忍痛打起坐来。 她的灵力抽完鞭后,本被调整得很好,按说修习内功应该如鱼得水。然而刚刚打坐不久,她体内灵力暴涨,骤然又紊乱了,撑得她很不舒服,做了两节便睡了。 是夜,徐千屿陡然睁开眼,目中无神。 系统迷迷糊糊道:“小千,你醒了?” 然而她并未应答,直挺挺地坐起床来,脚踢了两下,踩上鞋子,在屋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僵直地推开门,要往门外走。 系统叫她几声,她都没有反应,不由得毛骨悚然,联想到鬼上身的景象:“小千你怎么了?你还没换衣服,干嘛出门啊?你不要吓我啊??” 第45章 溯光镜(九) 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沈溯微无声地落于松&xe034;毓雪院,在明棠阁外走了一走。 阁子&xe06c;灯已熄了,徐千屿应当歇息了。 他打完徐千屿回去时,徐见素还在他那里看他的书,约莫想从书&xe033;打探他现在到了什么境界。 沈溯微不知&xe001;于什么&xe016;态,开&xe086;道:“倘若,我有失&xe01c;……” “失&xe01c;不是很正常吗?”徐见素打断他,“都跟你说了追不上,你非得去追。那玩意甚为狡猾,不过看他孱弱,翻不起什么波浪来,随他去吧。” “不是魔……”沈溯微别过眼,“是旁人。” “旁人,你打旁人失&xe01c;。”徐见素方从书本上抬起眼,“什么修为。” “炼气。” “炼气?”徐见素笑了一声,“你在逗我玩儿。” 对沈溯微,他很了解。他的&xe016;念强&xe062;,是那种兵临城下烈火焚身还能专&xe016;搭弓&xe080;箭的人。对魔可能失&xe01c;,对人不可能,除非故意。徐见素随&xe086;道:“那你就是&xe016;里想打他。” 沈溯微:“我并未,&xe01c;&xe018;了。” “&xe01c;&xe018;?”徐见素走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xe01c;携劲力,又拍了两拍,&xe073;笑睨来,“&xe022;弟,我这亦是失&xe01c;,&xe01c;&xe018;,你千万别往&xe016;里去,&xe06b;。” 说罢他便笑着走了。 沈溯微没搭理他,站在原地想了想。 照徐见素所说,他&xe016;里想打徐千屿,才会打到&xe012;。他为什么想打&xe012;,就是因为见&xe012;和无真&xe022;叔相熟? 照徐见素的逻辑,世间万物的发展都很怪异。因不管从任何角度想,徐千屿拜个&xe022;都没有道理凭空挨打,他亦不可能迁怒一个&xe02a;姑娘。 他停止&xe031;这个危险思路继续思考,但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走时忘记叮嘱徐千屿,&xe012;回去之&xe014;暂时不能练&xe06c;功了。 沈溯微神色一凝。 他&xe045;&xe03b;忘记的事&xe011;,未免也太多了。 待解决完这桩事&xe011;,应闭门清&xe016;修炼一段时间。 这个时辰,徐千屿若&xe06a;修&xe06c;功,早就修了。&xe012;的灵力是被强行&xe077;&xe001;,经脉正虚弱,若骤饥骤饱,会灵力紊&xe069;,便是俗称的走火&xe003;魔。 故而他直接寻来,若徐千屿&xe001;了问题,他直接替&xe012;摆&xe03a;好了,总归是他的错。 他毕竟想不明白,亦无法接受自己的&xe01c;&xe018;。 阁子里灯分明&xe053;着,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沈溯微抬眼。 自里面一步一步走&xe001;来个衣衫单薄的人。 徐千屿只穿了&xe082;绸亵衣,&xe040;发没梳起来,散着。额发往两边自然卷曲,露&xe001;额&xe016;娇艳的朱砂。&xe012;迟疑地往他这边看,因不梳发髻,整个人显得稚气柔弱,亦显&xe001;些&xe03a;&xe002;不常见的婉静。 徐千屿看了一会儿,一路走到他跟前,仰&xe040;道:“你来了?” &xe012;眼里倒影明月,夜色里显得很亮,是一种忍着委屈,又非常专注的神&xe011;。 沈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溯微叫这眼神一看,便愣住了。还未开&xe086;,徐千屿&xe06d;角一撇,扎&xe01a;他怀里,一把抱住他的腰:“你怎么才来?” 沈溯微从未被人这么抱过,瞬间身子都僵住,他本能地提住&xe012;的领子,想将&xe012;拉远一些,但徐千屿搂得太&xe029;,像扭&xe092;糖一样粘着他,他揪了半晌没揪开,便也顿了。一&xe04d;不&xe04d;地任&xe012;抱着。 徐千屿甜蜜地唤道:“娘。” 沈溯微:“……?” 徐千屿幼时,因&xe05b;微微不&xe083;&xe012;,尽管观娘和外祖父反复告知&xe012;,&xe012;就是不相记信&xe05b;微微是&xe012;&xe05f;娘。&xe012;觉得自己肯定有一个&xe083;&xe012;的娘,在别的地方,等时候到了,就来接&xe012;。&xe012;被&xe05b;微微推下池子又捞&xe001;来之&xe014;,惊悸过度,晚上睡觉就开始夜游。 夜游的&xe06c;容就是到&xe028;找这位&xe05f;娘,&xe012;抱过柱子,桌子,自然也抱过观娘,其他的丫鬟,&xe014;来观娘找郎&xe033;开了一味方子,用酸枣仁、合欢&xe015;,兼炒牡蛎,龙骨,拌一把观音土&xe093;&xe012;服下,又请跳&xe062;神的来&xe093;&xe012;“压神”三天,夜游才停止。 这已是&xe012;八岁以前的事&xe011;了。谁知因灵力混&xe069;,&xe06c;火焚烧,再度激发。 沈溯微第一反应有些生气。 他除了名讳里和&xe012;娘有一个字相同,其他哪一点相似,能&xe07b;混的?又提着&xe012;的&xe014;领想把&xe012;拉开,徐千屿死不撒&xe01c;,他反&xe01c;&xe054;到&xe012;额&xe040;滚烫,顿了顿,没了脾气。 不是&xe012;故意作弄,&xe012;已经不清醒了,没有办法。 他转身想带徐千屿走,&xe012;就是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沈溯微拖着&xe012;走了两步,弯腰将&xe012;一把抱起来,穿墙而过。 蓬莱当&xe033;亦有溪&xe065;,淙淙&xe065;&xe05b;汇&xe003;灵池当&xe033;。 沈溯微&xe01d;在溪边的一块灵石上,徐千屿躺着,枕在他&xe04c;上,&xe01c;里还握着他一缕&xe040;发,一定&xe06a;捏住,拽住什么东西才甘&xe016;。沈溯微见&xe012;发梢都垂到了&xe05b;里,&xe01b;&xe01c;拢了拢,片刻&xe014;又散下来。 剑君同这&xe040;发斗争了一会儿&xe014;,以剑气裁下自己窄窄一条衣裳,&xe093;&xe012;不甚熟练地扎了起来。复一&xe01b;&xe01c;,自树上飞下来一朵盛开的玉簪&xe015;,&xe015;盏很&xe062;,每一朵&xe015;瓣都尽力地往外翘着。他将&xe015;在&xe05b;里蘸蘸,捏着下颌将徐千屿的&xe013;扭过来,倒&xe058;在&xe012;额&xe040;上。 徐千屿的面孔被一片白遮住了,&xe012;&xe03d;觉一&xe092;&xe04e;适的沁凉从额&xe040;渗&xe003;身&xe07d;,&xe03a;复了燥热,便渐渐安稳下来。 沈溯微捡起&xe012;的&xe01c;,准备帮&xe012;调息,一回&xe040;,他看到那&xe015;盏里的&xe05b;&xe065;了&xe001;来,顺着&xe012;的面颊,横着&xe065;到衣领里,仿佛&xe012;在&xe015;下静静&xe065;泪。 他一顿,帮徐千屿擦了擦“眼泪”,然而那眼泪不尽。他忽而&xe03d;觉到一&xe092;极为强烈的悸痛,从&xe01c;上燎原一般蔓延到&xe016;&xe086;。 又来了。 他凝神忍耐片刻,将徐千屿抱在&xe04c;上,取下&xe015;,直接将徐千屿摇醒,打破这个令他无法忍受的&xe016;境幻象。 徐千屿倒确实没有哭,自己抹了抹&xe013;上的&xe05b;,甩到一边。但睁了眼,还是用看娘的那种仰慕的眼光看他。 罢了。 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沈溯微垂睫,以两指抵住额&xe016;,白光闪烁,面容变化。 但并不是像以往那种&xe062;变。而是在他原本五官的基础上,将颌线柔和,眉骨降低,眼型变圆,&xe059;形略丰,旋即收肩收腰,转瞬间便是个容色清冷的素&xe035;&xe027;身。 还有一对耳铛,徐千屿耳上看到的那一对,现变现用,静静地摇晃着,风姿绰约。 徐千屿&xe01d;了起来,眼睛睁&xe062;,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xe013;看。 &xe012;终于看清&xe012;的模样了。 &xe012;娘果然是个天仙。 冰肌玉骨,天香&xe032;色。 这样的话,自己应该也生得不差。想到此&xe028;,徐千屿不由得满意地弯起&xe06d;角。 沈溯微见&xe012;一直盯着自己看,那神色既钦羡又仰慕又惊喜,炙热得惊人,起初还能与&xe012;对视,片刻&xe014;目光便移向一旁:“看着我&xe084;什么。”记 徐千屿忽然开始急切地蘸&xe05b;梳&xe040;,不愿在娘面前落了下乘。 沈溯微将目光转回,见&xe012;仰起&xe013;盯着他,那神&xe011;似期待,又似羞赧,忽而福至&xe016;灵,将&xe012;上下打量一眼,矜淡道:“你很漂亮。” 徐千屿得到想&xe06a;的答案,登时笑得灿如夏&xe015;,低下&xe040;道:“还好吧,没有你漂亮。” 沈溯微不知该接什么。 片刻,他说&xe001;一句:“把&xe01c;&xe093;我。” 正事&xe06a;&xe029;。 然而,他的灵力甫一从&xe012;掌&xe016;&xe01a;去,徐千屿瞬间变了&xe013;色,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疼。” “……”沈溯微亦微变面色。 这是怎么&xe084;到,几个月功夫,灵府经脉全部缠&xe03f;纽结在一起,梳都梳不开? 再一看徐千屿已经&xe08b;泣起来,他松开&xe01c;道:“……别哭了。” “你的&xe06c;功,你……”沈溯微斟酌一下措辞,“练的时候,可有哪里存疑吗?” 徐千屿想了一想,用袖子擦眼泪,似是很委屈:“敲&xe040;。” “敲&xe040;?” “幻象会打人。”&xe012;又控诉道,“直接从第三节讲,我又不会。” 沈溯微道,“何门何派,哪本书的第三节?” 徐千屿恍惚着,又说不&xe001;来。 沈溯微变了个问法:“哪一节,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徐千屿印象可太&xe017;刻了,&xe063;&xe086;而&xe001;:“观察灵脉。” 沈溯微&xe062;&xe07d;懂了。 果然是无真所授&xe06c;功,这是法修的&xe06c;功。 相比剑修,法修更重&xe06c;修。&xe031;理说基础&xe06c;功应该更扎实才对。 果然&xe012;是从基础上就&xe001;了问题。 “除了观察灵脉,还有哪里不会吗?” “从沉&xe003;灵池,就不会了。”徐千屿&xe08b;泣,“什么都不会,只会引气&xe003;&xe07d;。”又呜咽道,“就敲&xe040;。” 沈溯微几不可闻地叹了&xe086;气,又裁下一截衣裳作帕,递&xe093;&xe012;:“别哭了。” 徐千屿“嗯”了一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声,非常听话地止住,并不愿在娘&xe05f;面前太过丢人。但擦&xe07a;眼泪,便又一&xe040;扎&xe01a;他怀里,&xe029;&xe029;贴着他,拉都拉不开。 “……”沈溯微觉得,&xe012;像某种&xe02a;&xe04d;物。 但那也是非常遥远模糊的记忆了。 自他杀伐气重,又以&xe05b;灵根&xe003;冰雪道以&xe014;,身上寒极,很多年没有任何除&xe01d;&xe07c;以外的&xe04d;物敢&xe03b;身,他亦没有主&xe04d;去靠&xe03b;过任何&xe04d;物。 徐千屿蛮缠着他,&xe012;身上很热,竟有一种此世间唯和他相互依存的错觉。 此时四下无人,今&xe014;亦无人。谁又能知晓,这些年离他&xe045;&xe03b;的人,是眼前这个。 片刻&xe014;,沈溯微道:“人能修炼,是因前有灵府,&xe014;有灵根。灵府,是身&xe07d;&xe06c;净化过的灵气积累之&xe028;,&xe002;&xe014;结丹,就结在这里,故而又名丹田。你知道灵府在哪里么?” “在下腹部。” 低&xe040;一瞥,见徐千屿聚&xe07f;会神地听着,&xe01c;抚&xe054;着自己的胃,便轻握着&xe012;的&xe01c;,挪到了肚脐下面,蜻蜓点&xe05b;地摁了一下:“下腹部。” 又道:“然而修士之所以能&xe041;收灵气,是因为有灵根。灵根一般是&xe001;生即有的,先有灵根,&xe014;有灵池,七八岁时方有灵府。故而,灵根是修炼之始。你知道灵根在哪里么?” 他讲到此&xe028;,将徐千屿抱起翻了个个儿,背面朝上。 “在人的尾骨上,你自己&xe054;&xe054;。” “灵根于修士,如胚芽于草木。百年记前&xe062;混&xe069;时期,宗门间决斗,杀死一个修士,只需剔去他一块尾骨,便能得到他&xe03b;乎全部的价值。” “仅有灵根尾骨,亦有可能重新生发生命,不过,生发&xe001;的具&xe07d;是什么东西,就不知道了。只知修士的尾骨生发过魔王,这样的魔,一&xe001;世便继承了修士全部的力量。” “&xe054;到了么?”沈溯微低眼。 徐千屿本就昏着,反&xe01c;&xe054;自己的脊柱骨,姿势很是难受,只觉得娘一直用冷清清的声音,在说一些&xe012;听不懂的话,又在一旁冷眼看着,&xe06a;求&xe012;自己&xe084;很困难的事,便委屈道:“在哪里我找不到,你就不能替我&xe054;一下么?” 但一&xe001;&xe086;又觉&xe014;悔,&xe012;告诉自己,这可是娘,可不能这么凶了,&xe06a;温柔一点。 沈溯微默了默,指尖顺着&xe012;的脊柱骨,一节一节地向下默数,直到停在尾椎骨上,摁了一摁:“在这里。” 徐千屿“嗯”了一声。 “灵池是由灵根生发,在灵根之前,用于暂时储存灵气。”沈溯微道,“所谓的沉&xe003;灵池——” 他话语一顿,露&xe001;了奇异的神色。 片刻&xe014;他两指摁上徐千屿的灵根,在&xe012;灵池之&xe033;看到了一棵树。 确实是一棵树,枝繁叶茂的枇杷树。 正常修士筑灵池,第一步先&xe003;定,随&xe014;幻筑自己的形态,那个具备金色脉络的&xe02a;人便是自己的灵池。也有一些修士,对自己认知不清,在身&xe08a;,腰背,外形,&xe04c;长上面有些&xe001;&xe003;,使灵池不与自己相像。&xe02b;多有些人&xe001;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了差错,把&xe026;&xe027;&xe07b;混。 但至少应该是一个人,不应该是一棵树。 沈溯微忍不住看了徐千屿一眼,徐千屿一&xe013;茫然。 神识又沉&xe003;&xe012;灵池,击&xe001;了一缕剑气,这枇杷树像人一般,忽然弯折下两根树杈,以打陀螺的姿态回击,将剑气打散了。 “……” 他现在明白徐千屿为何一直难以升阶,又总是&xe083;灵气外&xe05c;。 枇杷树已经长到了&xe02b;,枝枝叉叉相互勾连,细微之&xe028;全部阻塞不通。一棵树,若是能练好人的&xe06c;功,就奇怪了。 “你的灵池……”沈溯微道,“&xe07b;错了&xe00c;种。” 他用剑气勉强将上面的枝枝叉叉解开,解不开的便剪掉了。郁结的灵气全部散在空&xe033;,徐千屿便退了热,自行沉沉睡去。 沈溯微并不很&xe08a;&xe046;。 此举治标不治本,那些枝叉过不了多久便会长回来。他至少得帮&xe012;重新筑一个人的灵池,此举需&xe06a;&xe012;&xe003;定配合。他至少还得寻个机会再来一次。 他将徐千屿抱起来,&xe050;回阁子。 撩开帘子放下&xe012;的时候,徐千屿忽然呓语道:“&xe022;兄。” 沈溯微一怔,他刚换回原身,以为&xe012;醒了,便僵在原地。 不知&xe012;喊的是哪一个&xe022;兄,他没有应答。 徐千屿续上一句:“我挨打了。” 在宗门修炼,打人和被打都是常态,实不是什么稀罕事,每个人都&xe06a;学会接受。 但沈溯微听到自己道:“谁打你?” “……”徐千屿想了半晌,又说不&xe001;。 “睡吧。”沈溯微不等&xe012;回答,在&xe012;额&xe016;一点,放下帘子消失。 第46章 炼器炉(一) 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系统:“你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徐千屿摇&xe040;:“不记得了。” 系统:看你&xe013;上的笑,我觉得你在骗我。 徐千屿翘着&xe06d;角穿衣,&xe012;当然模糊地记得:昨天晚上“娘”来看&xe012;了。 不过&xe012;知道那都是自己的幻想,便权当一场好梦,不想同别人说。 不过,娘关于“灵根”“灵府”的教导,却一字不差,全记在&xe016;里。徐千屿想到此&xe028;,忽然起疑。因为&xe012;不可能幻想&xe001;自己都不知道的&xe06c;容。 难道,昨天有修士来提点过&xe012;? &xe012;脑&xe006;里闪过一人,但又觉得不&xe062;可能。 &xe012;看到桌上的&xe06c;功书籍,便抱起来,去找&xe022;兄解惑。&xe012;已经许久没见&xe022;兄了,偶尔也应该刷个存在&xe03d;,以免在&xe01a;&xe06c;门之前,他把自己忘了。 &xe001;门时,徐千屿碰见个瘦弱的&xe027;修徘徊在门&xe086;,一见&xe012;,目光&xe029;张地看过来,似&xe051;言又止。 徐千屿:“这谁?怎么&xe03d;觉&xe012;在看我?” 系统:“没印象,&xe012;好像不是主角,应当是个路人。” 徐千屿见&xe012;不&xe001;声,没有理&xe012;,那&xe027;修巴巴地看着&xe012;从面前走过,始终没敢开&xe086;。 书摞在了沈溯微桌上。 沈溯微拿起一本,翻了一翻,见里面密密匝匝画满了圈,其他书也都是如此,倒是看得极为认真,&xe001;乎预料。他不&xe04d;声色,抬眼看徐千屿:“想&xe06a;解答?” 徐千屿点点&xe040;。 但&xe012;看见沈溯微似乎并没有为&xe012;解答的意思,他将书合上,堆在书桌一角。 可惜了,现在这些问题都无关&xe029;&xe06a;。 沈溯微将书摆整齐。 都是因为灵池里长了树。 徐千屿忍不住问道:“沈&xe022;兄,你&xe03b;&xe002;很忙吗?” &xe012;问题太多,回答起来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上一世&xe022;兄便繁琐事务缠身,&xe04d;不&xe04d;就&xe06a;&xe001;门,没那么多功夫一一解答也是正常。 沈溯微默认,又道:“书放在我这里。回&xe040;我一一批注&xe093;你。” 徐千屿&xe016;怀愧疚:“那……你在不忙的间隙批注就好了。” 沈溯微道:“在我还你之前,停修&xe06c;功,以免行差走错。” 他抬&xe040;,见徐千屿&xe013;上露&xe001;为难之色:“停修?” 怎么,无真&xe022;叔抓得还挺&xe029;。 弟子不该置喙尊长,但他的确不&xe062;明白,既如此严格,却又为何单从第三节讲起,叫人连基础都筑错,这么久了还没有发现。 “如何?”沈溯微抬眼看&xe012;。&xe022;兄的眼尾原本微微地上挑,有一种&xe073;蓄收敛的秀雅。他&xe03a;素不常直直视人,若分毫不退,目色如锋利剑光,面无表&xe011;,倒有些压人。 徐千屿叫他看了一会儿,咬咬&xe02c;:“行吧。” 沈溯微亦道:“好。”垂下眼,任&xe012;告退了。 徐千屿回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去时,又碰到那名奇怪的&xe027;修盯着&xe012;看,目光饱&xe073;着期许和不安。&xe012;扫&xe012;一眼,一阵风似地走了过去。 “等一等。” &xe012;果然叫住&xe012;。徐千屿转身。 &xe027;修跑到了&xe012;面前,&xe01c;捏&xe02f;边,冷汗直&xe065;,哆哆嗦嗦,&xe017;&xe041;一&xe086;气,闭上眼全部倒了&xe001;来:“徐&xe022;姐,我名叫虞楚,也是外门弟子。我听说,听说……你你和陈铎势不两立,他亦是我的仇人,我愿意,带着全部身家投奔你,为你驱使!” 说完,仰起&xe02a;&xe013;,视死如归地看着&xe012;。 “……”徐千屿原本记还算好奇的&xe013;,登时沉了下去。 &xe012;还以为这&xe027;修是为&xe012;的魅力&xe041;引,谁成想是这么个原因。偌&xe062;一个蓬莱,就没有一个喜欢&xe012;,主&xe04d;和&xe012;&xe084;朋友的人。 “身家?你有什么身家值得我稀罕。”虞楚看到徐千屿面色&xe076;沉,抱臂冷笑道,“我身边不缺朋友,单缺一个伺候我的丫鬟。” &xe062;家都是同门,这话说的趾&xe08a;气扬,甚为轻侮。眼看虞楚面色讶然,眼里&xe073;里泪&xe05b;,徐千屿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虞楚却在身&xe014;&xe062;喊一声:“可以!” 不就是&xe084;丫鬟吗。丫鬟都不会像&xe012;从前那样,&xe04d;不&xe04d;就被□□打脚踢。 徐千屿没有理&xe012;,径自&xe01a;了屋,走到无真面前。 少年睁眼看&xe012;,在他开&xe086;劝学之前,徐千屿鼓起勇气,直接把梦影筒关了。 &xe012;松了&xe086;气,又朝梦影筒拜了拜:“不好意思了&xe022;叔,待我得了&xe022;兄解答,必然加倍勤勉练&xe03c;。” 徐千屿这几&xe002;既不练&xe06c;功,也不想去擂&xe008;,便多了很多空余时间,琢磨一下如何&xe084;生意。 系统看着&xe012;每&xe002;拿着&xe02a;盒,&xe02a;瓶,神秘地在院落&xe033;收集各种&xe015;瓣,露&xe05b;,又捉了些蝴蝶,又将自己从凡间带来的珍&xe00c;重新分拣一遍,不知想&xe07a;什么。 此时,虞楚亦在家里研究,如何&xe084;好一名丫鬟。 依照&xe012;在家时稀薄的记忆,丫鬟会和&xe02a;姐形影不离,吃住都伺候&xe02a;姐,并且负责记住&xe02a;姐的各种琐事,必&xe06a;时候加以提醒。 翌&xe002;一早&xe012;便&xe001;现在徐千屿阁子外。眼看快到了上学时间,徐千屿的门窗依然&xe029;闭,不由担&xe016;起来。&xe012;排演了三次,终于在第四遍闭着眼睛,勇敢地敲响了窗户:“&xe02a;姐,您起了吗?” 窗户开了。 徐千屿&xe040;发散着,&xe013;色极为&xe076;沉,那双冷艳跋扈的&xe053;眼睛在&xe012;&xe013;上一扫,叱道:“你是什么东西,在这里&xe062;呼&xe02a;叫。吵死了,滚&xe001;去!” 窗户嘭地关上,虞楚&xe01c;还悬着,浑身颤抖起来。 徐千屿骂人,劈&xe040;盖&xe013;,很有气势,令人&xe016;惊&xe091;跳,忍不住怀疑自我。 虞楚不敢回忆刚才的画面,只绝望地&xe016;想:完了,&xe012;将徐千屿彻底得罪了。 &xe012;已经惹了陈铎,如今又开罪了徐千屿,&xe012;可是能揪着陈铎的领子拳打脚踢的人,凶恶起来,比陈铎更甚。往&xe014;两面&xe06f;击,&xe012;,&xe012;还有活路吗?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xe012;想走,但走不&xe04d;,&xe04c;脚一&xe066;,跪在了院子里,面色惨白地抖了起来。 一刻钟&xe014;徐千屿匆匆起床洗漱,穿戴好&xe001;门,一&xe001;门便吓了一跳,因为有个人跪趴在&xe012;门&xe086;绝望地哭,愕然:“这谁?” 系统:“……是虞楚。你还记得吗?你早上不&xe062;清醒的时候,推窗骂了&xe012;。” 徐千屿走到&xe012;面前,低&xe040;,提着&xe012;的领子一把将&xe012;提了起来。 虞楚的一双眼睛本就&xe062;,饱&xe073;着泪&xe015;时,白&xe015;&xe015;的一片,很是可怜,像待宰杀的兔子成了&xe07f;。&xe012;惊恐地看着徐千屿,片刻,闭上了眼睛,但并没有拳&xe040;招呼在&xe012;&xe013;上。 徐千屿将&xe012;松开,抱臂,有些疑惑地喃喃:“炼气第九层。你比我还&xe08a;一层呢,&xe07a;嘛怕成这样。” 方才&xe012;触到虞楚的脖颈,已探知了&xe012;的修为。 虞楚十分意外地睁开眼,又挨了徐千屿当&xe040;呵斥:“你&xe093;我说清楚。我又没刁难你,你为什么一&xe062;早在别人房门&xe086;跪着?” “不是,不是你。”虞楚连记忙摆&xe01c;,&xe016;里也知道此举万一&xe093;别人看到,会造成误解,徐千屿生气是理所应当,“是我,是我&xe04c;&xe066;……” 徐千屿本就起得迟,再听&xe012;结巴下去&xe06a;迟到了,便抛下&xe012;,匆匆往校场赶去。虞楚一怔,徐千屿和&xe012;想的并不一样,追了上去:“&xe02a;姐,&xe02a;姐……” 徐千屿并未回&xe040;,见虞楚快步追上来,冷着&xe013;道:“不&xe06a;一&xe062;早来叫我。我不清醒的时候,是会骂人的。” 虞楚一面追&xe012;的步伐,一面怔怔点&xe040;。 片刻&xe014;才反应过来:刚才,&xe012;是在向&xe012;解释吗? 虞楚此时方想到自己还带了用于讨好徐千屿的见面礼,便将那盒饼糕捧起:“&xe02a;姐,这是我&xe084;的饼糕……” 徐千屿扫了一眼,并没有接。 虞楚恍然&xe062;悟。&xe012;是丫鬟,怎么能让&xe02a;姐拿着东西呢?便将饼糕装好。片刻&xe014;,徐千屿&xe01c;里提的书袋,也到了&xe012;的&xe01c;上。 一路跟到了学堂,虞楚掏&xe001;准备好的帕子,在徐千屿一&xe049;&xe092;&xe01d;下之前,拦住&xe012;,帮&xe012;擦了擦玉凳。 身旁的人讶异地打量&xe012;们,朝&xe012;露&xe001;了鄙夷的神色,虞楚&xe04d;作一顿,&xe013;上火辣辣的。但,开弓没有回&xe040;箭,&xe012;&xe016;一横,&xe062;声道:“&xe02a;姐,请&xe01d;。” &xe012;以为在众人面前伏低&xe084;&xe02a;,&xe084;足了面子,能讨好徐千屿,然而徐千屿目露嫌弃,抱臂&xe01d;下,并没有理&xe012;。 &xe012;&xe016;&xe033;&xe062;为忐忑,惨白着&xe013;&xe01d;在&xe02a;姐旁边,反思自己的言行。 徐千屿觉察旁边有人,倒看了&xe012;一眼。 因&xe012;气焰嚣张,&xe009;来&xe009;往已久,没有什么人敢&xe01d;&xe012;旁边,虞楚是第一个。 &xe033;午的时候,虞楚再次殷勤地打开了饼糕的盒子,推到了&xe033;间。虽然徐千屿并不一定看得上,但这是&xe012;唯一能提供的,也&xe06a;积极地表现。 饼糕金黄松&xe066;,一朵一朵&xe084;成梅&xe015;形状,整齐地排列在木盒&xe033;,散发着香&xe02d;&xe02d;的热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气。 卖相倒是不差,徐千屿扫了一眼,也觉得饿了,便拿了一个塞&xe01a;&xe06d;里。 虞楚的&xe016;重重地跳了起来。眼见&xe02a;姐吃了一个,仍然是那副&xe013;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xe012;吃完了,又抓了一个。 片刻,又吃了一个。 虞楚掐着自己的&xe01c;,强迫自己不&xe06a;露&xe001;太喜悦的表&xe011;。徐千屿已经用行&xe04d;证明,&xe012;的饼糕是有价值的,&xe012;亦是有价值的。 徐千屿&xe00c;尝完了一排,骄矜地点评道:“你应该加一些薄荷叶。” 虞楚:“!!明天就加。” 徐千屿面不改色:“覆盆子,金银&xe015;……” 虞楚抄起了本子,一一记下。 虞楚偷偷地观察徐千屿,在“覆盆子”的&xe014;面一页,记下一些&xe02a;姐的脾&xe03e;。徐千屿上课时倒很专注,目视前方,也不多话,偶尔发言,也是言之有物,有理有据,不似陈铎那等虚伪张扬之辈。 徐千屿记笔记时,便瞥见一根&xe071;,投影在&xe012;书上,很是无言。虞楚每悄悄回一次&xe040;,&xe012;翘起的发&xe082;的影子便晃&xe04d;一下,还以为&xe012;不知道。 想想虞楚,&xe012;不仅发髻梳得&xe069;,弟子服也穿得很随便,长长&xe02e;&xe02e;,纽&xe058;也搭错了,&xe012;早上&xe001;门乍一见跪着的虞楚,还以为是收破烂的人在乞讨。 真没见过比&xe012;还不能自理记的人。 待晚上虞楚帮&xe012;把书袋提回,&xe050;到门&xe086;,徐千屿将书袋和&xe012;的&xe01c;臂一并抓住,拖&xe01a;了阁子,关上了门:“&xe01a;来。” 虞楚瑟瑟发抖地看着四面&xe053;屋子。 &xe012;&xe02a;时候,亦是见过很多主子,表面上宽容待下,关起门来,就用银簪扎丫鬟的&xe01c;指。若是那段&xe002;子&xe016;&xe011;不好,丫鬟&xe01c;上,没有一块好皮肤。 &xe012;咽了咽&xe086;&xe05b;。镜&xe033;,徐千屿的&xe013;笼在隐&xe073;&xe076;暗&xe033;,显得喜怒莫辨,有些&xe076;森。 “你的&xe040;发梳得太&xe069;了。”徐千屿自镜&xe033;冷冷看&xe012;,果然发难,“&xe084;我的丫鬟,会丢我的人。” “&xe02a;姐……” 徐千屿一拽&xe012;的&xe040;发,虞楚闭上眼睛,然片刻又睁开:虽然&xe04d;作有些&xe064;暴,但徐千屿只是将&xe012;的发髻松开。还拿起梳子,不甚熟练地帮&xe012;梳了两下蓬&xe069;的&xe040;发。 但只梳了两下,&xe012;又不&xe08a;&xe046;地丢下了梳子,梳子碰妆&xe008;的声音,将虞楚吓得&xe016;惊&xe091;跳。 &xe02a;姐果然是喜怒无常的。 “你起来。”徐千屿将&xe012;揪起来,自己&xe01d;在镜前,将发髻也拆了。 &xe012;不仅只会这一种发型,刚才&xe012;还发现,&xe012;只会&xe093;自己梳,不会&xe093;别人梳。 虞楚站在一旁,看着&xe02a;姐把&xe040;发散了,再一步一步地重梳回去,侧眼看来:“你学会了吗?” “学会了!”虞楚哪敢不会。 “以&xe014;就这样梳&xe040;,听懂了吗?” 过了一会儿,镜子里&xe001;现了两名双螺少&xe027;,一个明傲,一个胆怯。昏暗烛光里,宛如&xe062;狐狸带着跟班&xe02a;狐狸如果被/浏/览/器/强/制进入它们的阅/读/模/式了,会导致文字缺失,请退出阅/读/模式 。 “……”虞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xe012;一向是随便梳&xe040;,发髻扁扁的,向两面松散,没什么&xe07f;神,如今发髻翘起来,还用&xe05b;服帖了,衬&xe001;清秀的五官来,镜&xe033;人不太像&xe012;,倒有些不敢认了。 不过,换个发型也好,算是与过去的自己割席了。 虞楚又吃了一惊。因徐千屿随便抓了两个看起来就很贵重的赤金发梳&xe08c;在&xe012;&xe040;上,&xe012;挣扎起来,徐千屿便蹙眉:“烦死了,别晃来晃去。” 虞楚不敢&xe04d;了。 又片刻,&xe012;看向镜&xe033;的自己,发间戴了不少首饰,光明闪耀,倒好像真的有些徐千屿的味道了。 &xe012;忽然&xe016;定了一些,甚至敢于仓促地笑了一下,又赶&xe029;收回。打扮成这样的自己,仿佛也沾染了一点&xe02a;姐的勇气。 第47章 炼器炉(二) 徐千屿送虞楚不少首饰,刚开始是赤金,后来发现轻盈、透净的配饰更适合她,就改送了紫晶,碧玺一类。 虞楚不敢收,徐千屿看着她道:“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你懂么。” 她是想答谢虞楚的饼糕。 虞楚思忖一会儿,听懂了,拿人的手短,收了小姐这么多首饰,她怎么敢的?该尽力多做一些饼糕。 于是她晚上熏炉看火,烤饼糕至深夜。早上敲窗,投喂徐千屿。一忙碌起来,昏天黑地,完全忘记自己好几日前还绝望地想要投湖。 若是味道满意,徐千屿每次都会吃不少。待吃过半盒,见虞楚盯着自己,徐千屿会放下手中那块,斜看过来:“给你留一些吗?” “不用。”虞楚忙道。 她晚上会吃很多失败试验品,根本不想吃。 徐千屿点点头,毫不客气地继续吃。 虞楚拿起空空的木盒,嘴角翘起,内心升起了一种极致的满足。 她以前怎么没觉得自己做的饼糕有这么好吃呢?拜访陆姑娘时,她常会带一份糕点,陆姑娘矜持,口中笑着道谢,却从没有当着她的面吃过她的东西,故而她并没有在陆姑娘那里得到过验证,心内一直很忐忑。 陆姑娘那里总有许多精致的糕点,她一直觉得自己相形见绌。 但小姐的喜欢,给了她一种莫大的肯定。 自虞楚来,系统便暂时解放了。晚上给徐千屿念书做笔记的任务都落在了虞楚头上,偏她还乐此不疲。 她毕竟入门久些,有时碰到徐千屿不会而她恰巧会的内容,便先行替她解答。 “原来这些你都懂啊。”徐千屿道,“你懂得很多嘛。那你和陈铎对打,为何会输?” 说着她从床上爬下来,兴致勃勃地抽出剑,要与虞楚一试。 然后一剑便将虞楚纸片似的掀翻在地。徐千屿懂了。 虞楚的锻体太差,剑法也不上心。只练内功,身体太虚,也不顶用。 “你以后跟我一起锻体,挥剑五百。” “……不要了吧。”虞楚顿时腿软,“我真的不行!” 她入门已六七年了,锻体年年倒数第一,跑两步都会喘气。她自己也不喜欢动,更不喜欢剑法,宁愿研究一下做饼糕。这也是她总挨欺负的部分原因。 虞楚道:“何况我一锻体,就没时间给小姐做饼糕了。” “做饼糕?”徐千屿感到不可思议。 虽说虞楚的甜点确实好吃,哪怕是吃过不少山珍海味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火候精妙,质量上乘。而且虞楚是火灵根,能使得饼糕一直保持出炉时的热度和松软度。但这毕竟是在仙宗内,做饼糕算是什么重要的事。 “你难道不想筑基吗?”徐千屿很好奇,在她看来,虞楚马上就要筑基,竟然毫无动力,“你不想进内门?” “不想。”虞楚坚决地摇头,“我自小的愿望就是找一个吃喝不愁,最好是没人欺负的地方当一只乌龟,不惹人注意地活上百年。” 徐千屿叹为观止:“那你也得筑基了才能活上百年。快点给我念心法!” 系统:人各有志,你就不要逼她了。像你这种卷王是不会理解我们的快乐的。 人各有志,好吧。观娘也亦总是这样说。 徐千屿不强制虞楚陪她锻体了,但对饼糕的要求却越来越挑剔。软的糯的吃腻了,她要吃硬的,脆的,焦的,口感层次丰富的。 虞楚记着笔记,鬓角流下了冷汗。 原料倒是其次,这也太考验她的烘烤技术了。 虞楚阁子里有一只大炉,是她从二手市场换来的丹炉,经她一番改造,变成了烤炉。她在亮的火龙,流入炉下。 热气升腾起来。 虞楚一手持八仙扇小心地控着火,耳朵贴近炉子,听里面饼糕膨胀的声音。 要怎么把软的外面烤出脆的,底部烤成焦的? 一刻钟后,虞楚从炉子里端出第三盘焦黑的失败品,分外绝望。 洗了把脸,再将新的饼糕胚小心地放进炉内,虞楚眼眶熬得红彤彤的,越发像只兔子。但做不出来,无法给小姐交代,她焦虑得睡也睡不着。虞楚总结了一下经验,再次伸手捻诀—— 火光豁然炸开,风声“轰”地排开四周帘子。将她惊得跌倒在角落。虞楚的瞳孔内倒影着绚丽的一只火凤,在屋内飞过一圈,唳鸣一声,化为金粉湮灭了。 虞楚还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她……她好像突然筑基了。 虞楚烤着饼都能升阶,徐千屿非常妒忌,但也很欣慰,毕竟虞楚可以如愿以偿活一百年了。她翻箱倒柜地将自己从家带来的福龟玉佩找出来,赠她当贺礼,虞楚大为惊喜。 两人正说话,徐千屿眼梢一扫,一身锦衣的少年在阁子外晃来晃去,见她看来,冲她们一笑,朗若玉树临风。 徐千屿送走虞楚,向阮竹清走过去:“你又来了。” 果然她既不惊讶,也毫无歉意,还是顶着那副一看就很难讨好的脸。 阮竹清:“今日开张吗?” 徐千屿点点头,走进阁子内,从窗口出现,点亮了一只蜡烛。 四面天暗,桌上什么货品也没摆,当心摆放一根蜡烛,橘黄的烛火将背帘映照得粼粼泛光,也将徐千屿的脸照得格外神秘,她道:“静心。” 阮竹清感觉自己仿佛不是来买东西,是来完成什么神秘仪式的,便也好奇,依言闭上眼。 片刻后,眼睁开,阮竹清讶异。 那蜡烛已经换成一个白盏,盏中盛水,漂浮一朵晶莹剔透的睡莲。一只粉蝶在盛开的花尖上翩翩振翅,摇落金粉。 阮竹清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感觉心旷神怡。 又片刻,徐千屿伸出一双纤细漂亮的手捧起盏,粉蝶飞落至她的肩上。端起的瞬间,盏中幻化,徐千屿手中捧着的赫然是一盏澄清的花茶,茶水底部色深,向上渐变至透明,水面上漂浮一片洁白狭长的花瓣。 幻术? 阮竹清接过茶,清香袭来,忍不住啜饮。 “好茶啊。”他顿时称赞起来,自来了仙宗内,他对吃喝饮食的底线一再降低,八百年没有喝过这么精致的茶了,咂嘴品了品,忍不住一饮而尽。 徐千屿不动声色。 南陵豪奢茶楼,普通小把戏耳。她整日和那些纨绔厮混这种地方,纨绔们忙着去调戏茶娘子,她拍案而起,将茶娘子解救到包厢,然后逼人教她变戏法。 阮竹清看起来已经被征服了,他觉得徐千屿是宗门内罕见的有品位之人,交个朋友不亏:“哎,你不问问我买什么?” “我管你买什么。”徐千屿一盆冷水泼下,“我只管我卖什么。” 她在阮竹清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从案下拿出一块玉牌扣在桌上,转个向,上书:紫玉。 “这是今日题眼,今日所售之物,全与它相关。” 阮竹清看着那牌子,怔了怔:“为何是它?” 他只听说过作诗作赋有题眼的,没听说过买东西也有题眼。 徐千屿一瞥天边紫黑夜幕:“有感于晚霞。” “……这倒是新鲜,你说说你卖什么,怎么个卖法。” 面前排出十个一模一样的木匣子,徐千屿又将顺序随便调换了一下,道:“现在我也不知道里面是何物。内容不同,落子无悔。” 阮竹清挽起袖子,竟然生出了一种兴奋感:“这我知道,盲选是吧?你要价多少?” 徐千屿:“你愿出多少?” 阮竹清:? 这生意做的甚是随缘,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多少钱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吗。 徐千屿侧眼瞧着他:“你认为它值多少,便出多少。” 阮竹清实在太好奇了,前面又是茶又是蝴蝶,已经将他的期待值调动得太高:“我出三千灵石。” 系统:!!好家伙。 徐千屿没有说话。 阮竹清家里是祖辈的灵石猎人,俗称开矿的,他最不缺的就是灵石。上一世能做成朋友,便有其中原因,于挥霍钱财上面,两人算是知己。 “愿赌服输。还有,每人每日最多开五个。” “开吧开吧。” 阮竹清修长手指在盒子中徘徊半晌,选中一只盒子,颤抖着手打开。取出一只玉髓镯子,放在眼前观摩。 那质地温润细腻,晶莹剔透,紫意如水中浓雾温柔漾开,绝非凡品。才三千灵石,不亏。 “再来一个。” 这次开出了一只玛瑙发梳,造型相较之下就较为普通,阮竹清面露失望,但还要再开。 这盒子看起来很空,好像什么也没有啊。 阮竹清心往下坠,将盒子倒了到,当啷啷倒出了一小颗玉髓珠,难以置信道:“你这就属于赚黑心钱了……” 这跟空的有什么区别,三千灵石! “你自己答应的愿赌服输。”徐千屿抱臂冷冷道。 她抠了半天才从首饰上抠下来一颗珠子。 “行行,再来一个,最后一个。”阮竹清黑着脸掏钱。 这次他选之前,还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向上天祈祷了一下,才小心地抽出一个,打开一角,小心地向里瞅一眼,面色却一变。 那物出来,光辉耀眼,星点闪烁,几令人不能直视,以无数宝石镶嵌成凤凰摆尾,奢华无两。 徐千屿:“传言是杨贵妃的紫玉琉璃簪。” 好奇地看他脸色。 她早就派虞楚打听过,阮竹清这几日在宗门各处购买了曜石、废剑段、幽盈草,感觉他在收集什么东西。她如有所感,跑到炼器课的炉旁将册子拿来,翻了一翻,这几样东西通常用来炼弓。 “是为水月花境准备吧。”一旁的师兄说,“毕竟水月花境内不能用自己的佩剑,只能用法器。近日弟子跑来炼器的多了不少,都想要强一些的法器,外面买不到。” 徐千屿见那原料里面,还差一个紫玉簪。所以阮竹清找她,肯定是为了买簪子。 紫玉簪她倒是有许多,但倘若只卖一次,就太亏了。 然而眼前这个抽出来的紫玉琉璃簪,实在是太过贵重华美,普通人尚且挪不开眼,何况是阮竹清这等喜风雅,喜收集华美物件的公子哥。阮竹清单想到徐千屿手上有些珍品,没想到这么宝贵的宫廷之物也在她手上。 徐千屿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浓浓的郁结。毕竟这个要拿来融了炼器,未免有些太暴殄天物。果然他道:“不行,再抽一次。” 倘若能再抽出个普通点的紫玉簪就好了。 阮竹清如此地拜了拜上苍,然后绝望地从盒子里叮铛地倒出一小颗玉珠。 他摁了摁眉心,平复了一下暴躁心情,扬手:“再来……” “没有再了。”徐千屿手脚利落地将所有东西收了干净,“每人五次机会,你已经用光了,改日再来吧。 “别别别。”阮竹清正在情绪中,闻言大为崩溃,他坚信自己再抽一次绝对能翻身,他不想今日以一颗见鬼的玉珠作结,“我加点灵石,能再抽一次吗?” “不能。”徐千屿铁石心肠,“天黑了,我累了。改日吧。”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啊?”阮竹清很失望,但一双眼睛里盈满了期许的亮光,“明天一早来找你行吗?” “三日后吧。” “三日后?!” 徐千屿的窗户已经关上了,徒留一片萧索的黑暗。 系统:不知不觉他就在你这里花掉了上万灵石…… 系统:不过那杨贵妃的簪子太可惜了,就这样卖掉了。 “什么杨贵妃,我编的。”徐千屿口感舌燥,喝了口茶道,“那就是我家铺子里的老陈设计的,不要钱。” 但因是她生辰特别设计款,外面再无第二个,阮竹清拿到外面也没有人敢说是假的,他更无法把杨贵妃的棺材板撬开印证。 沈溯微站在旁边看完全程,默默无语。 听闻徐千屿这几日既不炼内功,也不上擂台,不知道她在干什么。路过此处,便停下来看看她,见她和一个外门弟子一来一往,又奉茶又表演蝶戏,肩膀上怕是洒了些花粉蜂蜜之类。 现在知道了,忙着蒙人。 那木盒上有法修的“隔空换物”印,他一眼便瞧到,阮竹清不顾抽到哪一个,其实内容都为徐千屿所控。 夜色中,沈溯微闪动的瞳如琉璃,看不出表情。 玩弄人心,倒有一套。 他想了一想,跟上徐千屿。 且看看她进外门以后,一天能有多少个时辰花在修炼上。 然而徐千屿果然事务繁忙。刚回去没多久,便又端了一只碗出来,沈溯微一路跟到了无真的阁子外,站定,心有些沉。 又走近一步,自窗外静静看窗上的影。影上,那一对耳朵一晃一晃,甚为生动。徐千屿一勺一勺喂那榻上少年花露,偶尔说几句话,亦是低声。 停修内功,也要来看望。 这便不单是师徒之谊了,是私交甚好。 第48章 炼器炉(三) 躺在榻上的少年咳了起来,黑而长的睫毛颤动。 他基本镇压了这具躯壳,只是白日阳光盛时会有些虚弱。但每当小姐在侧,就好多了。尤其是她所带花露,不知为何具有安抚魔魂的功效。 徐千屿一勺喂进去,勺子抽不出来,因少年忽而将勺子咬住,他如玉的额头渗出薄汗,徐千屿见状一惊:“师叔,你很痛么?” 谢妄真倒也没有全装。镇魂术的印咒,每隔七日发作一次,浑身上下如有无数尖刺钉入各个穴位。离开陆呦以后,他身上伤痛千百倍地放大,剧痛难忍。 但他只是眉心蹙了片刻,便又恢复神色,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魔要做人,本就不易,他于血与痛中浴生,早就习惯,这才是常态。 谢妄真双眸睁开,有些涣散,片刻,方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外面,花开了么?” 徐千屿一怔,想到无真师叔喜欢桃花。若花还开着,还能摘上一枝插进室内。但这时节,外面栽种的桃花早就凋谢了。 谢妄真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声。徐千屿掏出些木片,在桌上拼插成一个木制的袖珍版送风水车。 这自然不是她做的。是炼器课,她不愿意刻木头,无聊地趴在桌上。虞楚却手巧,在一旁对照图纸,细致地帮她做了好多小物件。她看这个送风水车和家里的那个相似,有些意思,便要了过来。 徐千屿起身出门:“你等一下。” 她再回来时,水车内盛水,再倒上些她用于敷脸的花瓣,放在桌上。一松手,水声轻响,小小的水车转动起来。谢妄未动,但感到一股浅浅香风吹拂在面颊。像被羽毛轻柔拂过,这感觉太细微,他屏住了呼吸。 “你能感觉到吗?”徐千屿调整一下水车的位置,叫它能吹到谢妄真脸上,“已经是夏天了,外面开的是茉莉。” 这水车只要使用法术,可以不用添水,一直转动。如此一来,仿佛身置庭院中,时刻能感受到夏天的风。 徐千屿:“下次我再帮你换别的花。” 谢妄真忽而道:“明日。” “明日?” “明日……我,生辰。”少年睫毛颤抖。 其实明天并不是谢妄真的生辰,不过是那七日印咒发作之日。 那一日疼痛剧烈,他希望徐千屿在他身边,喂他一碗花露,同他说话,就如同现在这样,以便他熬过去。陆呦曾经给他庆祝生辰,使他知道生辰对于凡人来说,是个会被殊待的日子。小姐对在意的人,当真是出奇的好,好得令人上瘾。 他还想讨要小姐的殊待。 “生辰?”徐千屿露出狐疑神色。无真都没了意识,谁知道真的这样凑巧是明日过生,还是他在说些梦话。但她想了想,还是道:“那明日我还来。” 喂完花露,她便离去。 谢妄真在黑暗中,听着水流作响,凝眸感受着那缕细微的风。 徐千屿没走两步,忽然树上坠下什么东西,落入她怀里。 她伸手一接,接住一只圆溜溜的纸灯笼。刚看清那物,灯笼内火苗已经蹿到外面,她一撒手,顷刻灯笼烧成了飞灰,消散在空中,可谓是莫名其妙。 “谁把灯笼扔树上。”徐千屿环顾四周,不见人影,拍拍袖子,暗骂一声。 但经此一吓,那灯笼的暖意仿佛融进身体,她又感觉体内灵力爆棚,撑得难受,便赶紧迈脚回去了。 对于徐千屿半夜直直挺坐而起,系统已经没有太惊讶的反应,单是在她出门时嘱咐:“小千,把鞋穿好,注意门槛。” 徐千屿一把推开门。 月色之下,白雾缭绕,有一白衣美人,静坐在高耸的竹丛下,宛如一抹幽魂。她循声抬眼,那目光清冷如霜,飘渺如雾,不可捉摸。 徐千屿停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提着裙子快步下阶,直接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腿上,似乎这还不够满足,还想搂住他的脖子。 “……”沈溯微一把架住她的肩膀,使她没能完成这个动作,浑身僵硬。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心理准备,但每次进入角色,忽要打破距离,还是有个适应的过程。 然而遭到拒绝,徐千屿仰头看着他,那比旁人更大一轮的瞳子乌黑,盛满了疑惑和委屈。沈溯微按住她肩膀的修长手指紧了紧,垂眸:“我有东西送你。” 说着,右手将一叠衣物递来。 徐千屿的注意力被转移,高兴地接过:“你给我带了礼物。” 既然要做戏,沈溯微习惯于做得周全、周到,没有纰漏。即便是做梦,他也不想给徐千屿留下什么违和的,不好的回忆。 徐千屿:“新衣裳。” “嗯。” 徐千屿已经将它们抖展开,那料子轻柔,一件如云练霓裳,一件似仙鹤羽衣,她的眼神即刻亮了。再悄悄瞥一眼娘,衣裳好像和娘身上的差不多,穿起来应当也差不多的美,便不禁露出了笑容。 但当她再低头一瞧自己身上亵衣,笑容登时凝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穿着这样的破烂就敢出来见娘,立刻宽衣解带,准备当场换上。 沈溯微一把攥住她襟口,使里衣未能散开。 沈溯微停了片刻,将语气过了个淬,方平稳道:“外面太冷,回去再换。” 娘的口吻,清冷中带着柔和,徐千屿见娘担心自己,便乖巧不动了,任娘低头重新将她的系带系好:“好。” 沈溯微将衣裳放在一边,又将徐千屿抱起翻个面,横置膝上。他目视前方,将她垂落在地上的头发拿手一握一挽,置于颈后:“上次与你讲的那些,还有印象么?” 指尖已经沿着她脊柱一节节向下,停在尾骨上,轻轻压住:“灵府,灵根,还有灵池位置。” “在尾骨上。” “嗯。”他道,“所谓沉入灵池,便是将意识,集中在此处。” 徐千屿闭上眼,思绪下沉,随后一头栽入那漆黑的环境内,看到那棵她已经很熟悉的金线枇杷树。只是那树现下有点古怪,叶子不摇也不晃,身披一层流光溢彩的白色光晕。她凑近一看,那白色的光晕,是冰。 整个树被冰球封住,好似她儿时集市看到的琉璃冻花。 “它怎么了?”她此时方觉周身彻骨冰寒,旋即可怕的事情发生,整棵树颤动一下,陡然化成粉末,但冰壳还在,故而所有的灵气在壳中汇聚成一团金光四射的液体,像海浪一样涌动,仿佛一泊被融化的金箔。 树没了,徐千屿脑中一嗡,手脚发寒,想抢救一下她辛辛苦苦炼的内功。意识甫一冲进冰壳内,她听到娘在唤她,“徐千屿。” 仿佛隔水闻声,雾蒙蒙的,听不真切。 她堪堪稳住心神:“嗯?” 她心想,娘应该还不知道自己进了仙门,此番入定,不要吓到了她。便费力地抽出神智应声。 “方才的衣裳,你喜欢么?”娘又问了句复杂的问题。 “……喜欢。” “好。”那声音亦如冰珠滚在肌肤上,沁凉,但很轻,听着很舒服,“何不想想自己穿上是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偏又很有诱 惑力。徐千屿一面死死盯着树,思维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散。 眼前那团金粉陡然动了! 它突出一块,成了脑袋,同时伸出四肢,赫然从混沌中跳出一个人型。 沈溯微松了口气。 他的神识在冰壳外,看着冰壳内终于有个少女模样的灵池,和一个如萤火虫般上下飞舞的光点——那是徐千屿微弱的意识。 但事情未完。徐千屿凝视着眼前的人,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她就长这个样吗? 不能吧。没有衣裳就算了,连头发都没有。这算什么东西? 沈溯微见那萤火虫绕着小金人焦虑地飞了两三圈,然后那金人忽然长高了一截。 ——徐千屿对自己的身高,还是有些执念。 当她发现自己能改变这个小金人的形态,意识便奔涌而出,收不住了。 沈溯微看了片刻,忍不住变了面色:“不要再拉长了……” 但是那金人的腿转瞬已经如扯面一般拉得有五尺长。徐千屿又想,脖子也要长,那金人的头便迅速向上生长。肩膀要平而宽,腰要细,最好长着浓密的头发。 这些混沌的念头同时迸发,却各个坚决,眼前的小人来回拉扯,瞬息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溯微左手两指,陡然摁住徐千屿额心,她灵台清明,并未入魔。 那为何塑出的灵池会是这个样子?那东西四肢细长如竹节虫,身子如蚂蚁,脖子宛如一根支出去的筷子,扎着一个球,球上长着无数尖刺。因细长的两腿不能支撑如此高耸的身子,这个人从腰上弯折,头杵着地。 沈溯微看着眼前不可名状之物,沉默了。 这倒还不如一棵树。 灵池是修士私密之境。除了作战时毁灭对方灵池,不便以神识触碰他人灵池。除非一种情况,那便是借契的修士之间一种极度亲密行为,即“神交”。故而他只能站在冰壳外指导徐千屿,却不能出手帮她。 但他还没来及指导,事情就发展成这样。 沈溯微又看它一眼。 然后那“人”瞬间被冰冻结,停止了可怕的摇晃。 他握一缕剑气,欲修又止。 上次他是以攻击方式修剪了树杈,只需剪除树顶枝桠,便可使淤积的灵气散开,又不伤她的修为。 但这次,他分不清这东西的结构,不能贸然出手,否则不能保证是修剪一下,还是会不慎捣毁了她的灵池。只能叫她自己把这东西改过来。 沈溯微复唤道:“徐千屿。” 那萤火虫有气无力地飞了两下。 然而,似乎做完方才那一套大工程,它耗费太多能量,竟缓缓地消散了。徐千屿旋即睁眼,从入定中醒来。 沈溯微此时是真的有点想打人,垂眸道:“你这就不行了?” 就这点意志,每天不修心法,单钻研蒙骗同门,给师叔过生辰,以至该用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剩了。 徐千屿用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意思是他将她尾椎摁得很不舒服。还挣扎了一下,不想这样面朝下趴着,硌得慌。 沈溯微没了办法,只得叫她起身。 徐千屿觉得,此番起身后,娘的脸色冷若冰霜。 沈溯微确实很难接受这个结果。 他能有如今成就,一路行来多少有些苛求完美,凡事只有越做越好,没有越改越差。如今徐千屿在他指导下,灵池重塑成这般模样,几不能作战,肯定还得再来一次。 事情一而再再而三,无法 终结,叫他挂心,他便有些郁结了。 娘侧眼看她一会儿,目色幽暗,不知在想什么,开口问道:“你很缺灵石么?” 话毕,白玉素手伸至面前,捧一把发着幽幽荧光的白色小石头。 徐千屿在娘的手上取了几颗,放在眼前看,待认清那是灵石,忽然将他的手用力合上,推到一旁:“不要。” 又不要了?沈溯微以审视的神情注视着她。 徐千屿扣着他的手,亦看着他,目光盈盈,既崇敬又恳切:“你在那边,很不容易。不必给我,我很有钱。” 那边? 是当他死了么? 第49章 炼器炉(四) 徐千屿复低头解下自己珍惜佩戴的锦囊“你看,我这里还有许多,给你。” 说着将他的手掰开,竟将几日所得,毫无保留,往沈溯微手里倒。 沈溯微一惊,眼看灵石要满溢出去,劝不住她,便探出左手,一只信蝶自掌中翩翩飞出,拍着翅膀飞至徐千屿面前。徐千屿的眼睛睁大,目光被信蝶吸引来去,一直跟着它落在自己的右肩。 沈溯微趁机接过她手上锦囊,将掌中灵石全部倒回去。封好袋口,不动声色给她悬回腰间。 徐千屿回过头来,发觉两手空空,一顿“灵石呢?” 娘阖睫道“我自收下了。” 徐千屿放下心,感觉心内无比满足,便冲他灿然一笑,皎如明月生辉。 沈溯微一时没了言语。徐千屿的性子,原也并非不可捉摸,只不过很极致,只凭四字“爱憎分明”。 他顿了顿,方道“你若缺钱,记得与师兄师姐或师长说,灵石自有赚取之法。若非走投无路,不可使旁门左道。他人之物若想变成你的,只有他人相赠,没有求取图谋。” 徐千屿不知听懂没有,点了点头。 白衣美人一叹“我得走了。” 今日重塑灵池不成,无可奈何,只能等下一次。最快明日。 徐千屿舍不得娘,但也明白留她不住,只是目色有些失落。回去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娘坐在竹林下目送她,一动未动。 沈溯微等她关上门,方起身消去幻象,拂衣而去。 但身后传出一声迟疑的“娘。” 沈溯微身子一僵,转过身便见徐千屿不知何时又跑出了阁子,就站在他数步外的地方,见他回身,便朝他走来。二人之间隔着飘渺白雾,他当即抬起漆黑的眼,轻道“止步。” 徐千屿真的停下。她并未发现异样,因为她根本没有抬头,只是赧然地看着他的衣摆,有些羞涩道“娘赠我的衣裳,忘记拿。” 沈溯微心道不好。 那衣裳是他拿两片树叶幻化,为引她塑灵池而已,哪里是真的衣裳。他此行仓促,实际并不知道徐千屿的尺码。 化形术只能维持一段时间,明早起来,岂不要伤心?但她既然当真,专程寻来,沈溯微无法交代,便默不作声以剑气裁叶,在身后变出两件。 徐千屿将衣裳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他在林中站了许久,确认徐千屿没有再开门出来,方离去了。 沈溯微回去后,在案前坐了片刻,想到那少女的表情。 即便是知道徐千屿身量尺寸,他也并不合适以私人身份赠她衣物。想了想,他忽从那堆积的案卷中翻了一翻,找出一卷。 此卷内容是提议给外门和杂役换新的服饰,下附图示。因不是什么要紧事,一直耽搁未复。 沈溯微对着那图示静静地翻了几页,合上。持笔一勾,盖莲花印,批准。 徐千屿翌日醒来,先是一惊。 她以为这是早上,实际已经睡到下午,但身体比之前更加沉重疲倦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被人打了一顿,经脉也堵塞了。她见自己手握的“衣裳”,实际是两片枯叶,便知道自己又夜游了。 夜中所见,不过幻影。 但她没有丢掉,而将叶子随手夹在一本书里。 窗外喧闹,弟子们似乎都在院外聚集讲话。过了一会儿,虞楚进来,轻手轻脚地关上阁子门“小姐,我们换新弟子服了,每人两件。你一直没有起来,我,我帮你领来啦。” 她自己已经换上,走上前时,徐千屿便看了个真切。新弟子服仍是素纱白裳,但肩上缀有玉珠飞羽,将她青涩的脸颊衬出许多活泼灵气。 据说弟子服早有争议。有几个长老觉得太花哨,影响练功。但弟子们很喜欢,少年人大都爱俏。徐千屿将柔软衣袍抖展开,挑剔地看了半天,点点头,也觉得比旧的好看些。虞楚转了个圈,羽毛尖儿摇晃,笑道“好漂亮。像仙鹤羽衣。” 待虞楚一走,徐千屿也换上试试,在镜前照了照,很是满意,嘴角一勾“娘待我真好。” 系统“你清醒一点,这是你们发的校服……” 徐千屿置若罔闻,还不忘反复地搭配她的腰带、手环、耳铛“它怎么早不发,晚不发,偏这个时候发?我不管,这就是我娘送我的。” 系统小心翼翼道“那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徐千屿表情一顿。 糟糕,生辰—— 谢妄真闭目,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他从天亮等到天黑,承受四肢百骸撕裂的疼痛。待那扑在脸上的茉莉香气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他焦躁起来,方意识到他从未感觉到一天的时间如此漫长,原是因为自己在等待。 小姐大约是忘了,有什么可期待的? 她这个人可以随口应答,实际并不上心。因为她被宠坏了,即便是犯了错,也没有人能真的责怪她。他原本不该抱有期待。 袖口内,谢妄真将手指攥得发白。冷汗濡湿了眼睫,他感到了一种漠然的恨意。 然而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影跑了进来“师叔。” 开门的瞬间燥热和喧哗涌入,仿若带来一线生机,将濒死的人冲刷上岸。 “我迟了。”徐千屿搁下伞走进。 外面夏夜疾风骤雨。徐千屿衣衫因而裹挟着热风与雨气。 小姐点起灯烛,嘴里说着话,念叨着领了新的弟子服云云。 屋里亮起来。她穿着确与从前不同,那肩上钉有羽绒花,动作间细小的白绒摇摆。 灯下看人,要比寻常添些颜色。 谢妄真发现小姐出落了些。她剪灯芯时颇为专注,不记得蹙眉,眉眼间浅薄戾气便散去,侧面看来,有一股纯洁的稚气,如桂宫仙子,不可沾染半分。 却叫魔更加觊觎。 徐千屿把凳子勾了过来,一扭头便与谢妄真深不见底的瞳孔对视。 徐千屿给他喂了花露,他今日有些喝不下去,冷汗密布,脸色也格外苍白“师叔,你好些了吗?” 少年垂下长睫“好些。” 隔了一会儿,见她还坐着,心内生出一股奇怪的滋味,又问“你还不走?” 徐千屿奇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吗?” 她掏出几锭金,错落地摆在桌上“此处什么也没有,你也别嫌简陋。按我们南陵习俗,先搭一座长命桥。” 谢妄真忽而想起初次见小姐的时候,她亦冲他丢过一锭金,和此时情态,大不相同。像做梦一般。 徐千屿又点了上一根“满天星”,是烟火。仙宗喜静,没炮,只有这种安静无声的烟火。她挑了半天,就这个点起来还算过得去,光芒璀璨,很是抓眼。 谢妄真觉察火星,一顿,侧眼“你不怕,烧到我的床。” 忽而心中嗡鸣起来。 ——别让这炉子过来。 ——小心烧到你的床,你又爬不起来。 少女的声音娇蛮,又有些熟悉。谢妄真一时迷惘,这又是徐千屿何年何月对他说的话,还是他太痛了,对小姐产生的幻觉? “不会的。”徐千屿伸手护了一下四溅的火星,小心地转过身来。 谢妄真先看见小姐白皙的手,再向上看见不断坠落那双手上的火星。 徐千屿自己喜欢烟火。自入蓬莱以来,她好久没放炮了,正好借此机会过一过瘾,就没顾上去看师叔的反应,光顾着盯火花看,嘴角翘起。 谢妄真便在火花四溅中,看向她专注的眼睛。小姐的眼睛本就明亮,在此绚烂火光中,更如泼洒金玉,有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 烟火棒很快烧到底,徐千屿便对上谢妄真的视线。 火花倒映在他的瞳孔中,使之染上细碎金光,黝黑而含情。少年红唇翘起,皮肤如玉,隔着璀璨星火,他分明是望着她笑。那笑于散漫中,竟透出了一丝温情。 徐千屿唇边笑意却忽然淡了些。 烟火灭了,两人笼进暗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谢妄真闭目,尚在心跳,鬼使神差道“明日……” 徐千屿道“我还来,等我。” 说此话时,徐千屿手按在金锭搭成的那座“长命桥”上,一推而倒。 谢妄真闭上眼,周身疼痛似觉察不到,竟又是一笑。 第二日,徐千屿窝在榻上看了一日书,毫无出门意图。眼看夜幕降临,系统忍不住提醒道“小千,你是不是……” 徐千屿忽而道“他是谢妄真。” 如系统有人身,此时已经从脖颈凉到后背,吓成了一座冰雕。半晌,它悄悄附在了徐千屿捧着的那本书上,从下面偷偷观察徐千屿的神色。 然而徐千屿的眼睛里,无爱无憎,只有一片漠然的平静,甚至迅速看完了一页,又翻一页。 她不仅认出了谢妄真,把他和小乙对上,还在认出他的瞬间,又看到无数往事。就在那处阁子里,有很多日夜,谢妄真坐在榻上持卷,她喜欢蹲在榻边,两手搭在他腿上仰头讲话。 他看书并不认真,经朝她投来这样的目光,散漫含笑地听,一瓣一瓣地喂她水果,仿佛那是更有趣的事情。 她想起这些,却很奇异地没有什么情绪,如旁观他人画卷。单是胸口伴随着败雪的疼痛,仿佛发作的陈年旧疾。 她没有继承前世的感情,却继承了前世的剑伤,时而隐隐作痛,这就很烦人了。 “我不会再去了。”徐千屿旧疾发作,就烦躁起来,“倘若你再骗我,我就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系统一见她眼神,和砍下狐狸尾巴那日如出一辙,登时瑟瑟发抖,连声道歉。又将无真钻进梦影筒的事,事无巨细,和盘托出。话至末尾,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嘤嘤地哭起来,“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以后一定什么都告诉你!” 原本娇蛮可爱的宿主,忽然间和仇敌一般冷言冷语,令它在这个世界顿觉惊惶、孤单。 怎么有种失恋的感觉,呜呜。 徐千屿听完,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的木剑擦了一遍,随后提剑窗口翻出,踏入擂台。 自和陈铎对决的影像引起弟子哗然后,她没再上擂台。她不想看到别人的冷言冷语,又不知道那原本在勤奋榜的第一的名字现在跌到了哪一位,觉得甚为无趣,便不想去了。 但她此时想要练剑。 只有凌风的快意,可以使她忘记前世遗留的病痛。 徐千屿在那茧中投信柱内,看到了堆积成山的“信”。因堆满未收,她不能约架,要先清理她的信。 擂台之上,可以给同门传信,有公开亦有私密。公开的一般用于约战,凡至此擂台者,都能打开信,看到某人约某人一战。私密的则用于以武会友,交流技巧。 但时间长了,信的内容便不那么正式,说什么废话的都有,信也如雪片一般漫天飞舞。 徐千屿犹豫了一下,从中间取出一封灰色的密信,果然是骂她擂台打人,不讲武德。徐千屿面无表情地丢掉,又抽一封,展开,那信中人问她“难道勤奋榜第一,每一场都是这样不择手段地取胜吗?那可要小心了,许愿我千万不要碰到你。” 她果然就不应该看,应该直接把这信槽中的废纸烧了,影响她的心情。 徐千屿站了一会儿,决定再拆最后一个。她没有从中间抽,随手取了最上面的一封信。信边盈盈生金光,与前两封私密信件不同,这封信是公开的,谁都可以取看。 那上面的话却很短,只有一句 “仗木剑的小师妹你还好吗?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擂台无你,如月有缺。” 匿名。 擂台无你,如月有缺。 徐千屿怔住。 她忽然注意到,这信下方有很多歪歪扭扭的竖线,很是奇怪,细看,竟是一道一道的剑痕。 像是有修士看了信,亦有所感,想留下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便用剑留下了一道剑痕,表示有自己的一份。后面一个也如此照做。 那些剑痕深深浅浅,有宽有窄。她数了数,足足一百二十七道不同的剑痕。 曾有一百多个同门见她不归,看过她的信槽,打开过这封公开信,留下了一道剑痕。此信总是被取出又放回,所以才在最顶上。 徐千屿无言地看着信。 她忽而相信,这正是陆呦到来以前的蓬莱,一个她曾经深信不疑的师门。自有人不喜欢她,但她日日勤勉,亦有人能看得见,亦有人会在乎。许多同门,不知姓名,但早已遥遥相敬,相识相知。 她将其他的信烧了,单将此信放回信槽,决定明天也要来擂台,天天都要来练剑。 这么一想,她便开始拍人对战。但是夜深人静,弟子大都睡下了,没什么人在此处练剑。 好容易拍到一个,徐千屿一转过身,那高大的男人缠着腕带,一见她便道“徐千屿,你大半夜不睡觉,怎么还练剑?” “师父……师兄。”徐千屿碰见熟人,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高逢兴“嗤”地笑了,那双绿眼睛竟显得生动起来,如一汪春水“我日日都在这里。若是弟子找不到人练习,我便会应战陪练。” 这教习,当得也太辛苦了。 “并不辛苦,沈溯微以前也是如此。”高逢兴似是知道她想什么,两指挟着剑尖,将其“当”地一弹,剑鸣中横眼过来,目中雪亮,意气风发,“我喜欢剑。” 二人已经战起来。徐千屿上下翻飞,剑势凶猛,转瞬间过了百招,将高逢兴打退。 高逢兴道“你进益良多,剑花也会挽了。” 徐千屿闻言,赶紧当着他的面又挽了一个,刚才挽得太仓促,有点不完美。 “果然是夸不得,这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高逢兴叫她逗笑了,抱臂瞅她,“你这灵池……” 剑术有所提升,剑势亦很凶猛。只是许久不见,修为就升了一层,恐不是她不愿,而是她力有不逮。徐千屿有进内门的资质,倘若老天叫她的修为就此到了头,在他看来,确实可惜。 戳到痛处,徐千屿不高兴道“内功出了点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很快就好了。” 她当真是这样想的。 只要等师兄忙完,帮她解了那些书上的惑,她一定能升阶。 话说回来,师兄有这么忙么,竟然好多日都没有将书还回。他会不会是把这件事忘了? 高逢兴见她面色惶疑,竟破天荒地没有继续嘲讽她,劝慰一句,“你知道吗?我十三岁时便到达筑基第八层,迄今为止,停滞不前,已经有十三年了。” 见有人自揭短处,徐千屿大为吃惊,便被转移注意。 “修炼本就是如此,总有人比你天赋好,也总有不如意的时候。”高逢兴哂道,“我十三岁那年修剑术,教我的师父,就沈溯微,比我还小一岁,修为亦不如我。你再看今日,我二人差距。” 徐千屿忍不住问“师父,你都不妒忌他么?” 师兄天姿太好,升阶太快,连她有时都会忍不住嫉妒。 “我儿时倒是有些耻辱,总是给他难堪。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对我轻贱半分,也没有畏怯半分,无论我说什么,他只谈剑。凡自己所有,倾囊相授,我自愧弗如。倘若将登大道之人,都是这样品性,倒也能令我信服。” “待剑术学完,我亦想要做这样的人。不管旁人如何,反正我自求我的道,不为外物所扰。” 这些年来,他迎来送往,送走多少有天赋的同门,“徒弟”有进了内门的,有修为早就超过他的,他早就看淡,有了自己的节奏。 高逢兴道“来吧,别废话了,再打一场!” 徐千屿感觉有些吃力,灵池仿佛纠成一团,经脉四处不通,灵池也耗尽了。但她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服软扫兴,便强行引气入体,扩了经脉,说不定这样就能将灵池撑开了呢? 徐千屿一跃而起,当头劈下,但这剑擦着高逢兴剑身而过,斜擦出了一溜火星。高逢兴在她轨迹歪斜的瞬间,吓了一跳,揪住她领子,将她接住“怎么了,怎么了?” 徐千屿显然已经没了意识,高逢兴将她晃了晃“你这,不要吓我。” 身后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气袭来,面前一空。 高逢兴一转头,便见玉冠束发的白裳仙君,不知何时将徐千屿抱起,正垂眸看她的脸。徐千屿坐在他右手臂弯,头渐渐向下滑落靠在他的颈窝,沈溯微也没有将她扳正,只是偏了偏头,就那样忍受了。 “师父……” 他很是讶异,怀疑自己做梦,还揉了揉眼睛,“你,她……” 因沈溯微为人很有距离感,莫说是女孩,就连少年时关系亲密的男修搭他肩膀,他都会僵硬。 若有人从背后冷不丁搭上去,想同他玩笑,他应激起来,能瞬间将对方掀翻在地,或以剑气击出很远,反应过来,方道一声抱歉。时间久了,同门也了解他脾性,便知道在他面前守着分寸。 尚没有见他以这种抱小儿的姿态抱过谁,竟然抱得还很娴熟。 沈溯微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抛下一句话便消失了“回头同你解释。” 第50章 炼器炉(五) 徐千屿一睁眼,便是和娘在两块石头上面对面打坐的场景。娘幽幽看着她,耳坠安静地摇晃,似在思索什么。 沈溯微确实在沉思。 徐千屿思维的跳脱难束他已有所见识,不知该不该再相信她一次。 徐千屿惊喜道:“你又来了。” 罢了,再信她一次吧。 娘微一颔首,开口道:“我今日教你塑好灵池。我怎么说,你怎么做。未得我允许,不要擅自举动。” 她周身气质清冷似霜,看人说话时,语气虽柔,但那柔中自带一种不可悖逆的气势,徐千屿不由得答了一声好。 但她想了想,感觉疑惑,又好奇问:“可你又如何将灵池灵根这些知道得这样清楚?莫非你也是修士?你在哪个仙宗?” 娘同她说话时直直盯她的眼睛,闻此言,仍然目不转睛,却忽而一笑。仿佛这个问题幼稚,并不足以叫他回答。 这几次娘一直没甚表情,如游离云端的仙人,不想笑起来如一剑破霾,摇光倾泻,令人目眩神迷。 徐千屿看她,又露出了仰慕和憧憬的眼神,想问什么便也忘了。 娘又道:“过来。” 徐千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去,跨坐在了娘的腿上,眼睛还盯着他的脸。 沈溯微将徐千屿抱坐膝上,微凉的手指向下,又教她一遍沉入灵池。 沈溯微单刀直入,是因此后他会抹去徐千屿的记忆。待她醒来,便不会记得这个梦了,透露了什么倒也无妨。 徐千屿沉入灵池之前,他先一步将那东西融了,没叫她看到昨夜的杰作。昨夜塑灵池的记忆,亦全部抹除,不至于污染她的思路,以便更好地重头来过。 徐千屿看着眼前的一团海浪般涌动的金箔,果然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便是你的灵池。” 徐千屿疑惑道:“我记得这里,仿佛有一棵树。” 沈溯微:“你记错了。你是什么样,灵池就是什么样。” 我是什么样? 徐千屿一思考,那团金箔化成一个人形。 但这人形,很有些偏差。徐千屿对自己的外貌,天生带着一点自我欺骗式的美化,这个小金人明显比她高出许多,腿有一个半人那么长。 沈溯微看了半晌,问道:“你确定你长这个样?” 徐千屿亦凝视着这个人形。 ——她也想问,她就长这个样?凭什么是秃头? 沈溯微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头上开始长出尖刺,忙道:“不要乱想,把头上的东西收回去。” 徐千屿道:“那我想什么?” “想你自己的身量,腿长。先从腿长开始。” 徐千屿一面仔细构想,一面又忍不住辩驳,她明明是有头发的,而且头发很是茂密。 只见那小人的两腿不甘地慢慢缩回正常,但同时头上尖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娘开始唤她:“别再……”但小人的脑袋已然蓬勃得宛如一颗正在生发的仙人掌。 徐千屿亦不知道不知为何长出来的头发是刺,有些慌了:“娘,你是不是能看见?” 沈溯微默然,徐千屿顿觉无比羞耻,那仙人掌小人的头转来转去,似无所遁形:“你不许看了,这绝不是真的我!” 沈溯微:“你听我说。” 然徐千屿慌张掩饰,那小人顿生异变,脖子、腿、胳膊、腰同时拉长,眼看又要往不可名状的方向发展。 那灵池的脖子猛然增长数倍,直接戳出了冰球。沈溯微默了片刻,神识分成数份,如穿云利箭般捣入冰壳内。冲出的气浪,将那飞舞的萤火虫掀飞出去。 徐千屿直接入定中惊醒,睁开眼。 旋即她感觉到尾骨被摁住之处,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如一枚种子自那处向里、向外、向上下经脉,生根发芽,还没等她琢磨出那是什么感觉,便没有了感觉。 沈溯微神识进入冰壳内的瞬间,便将她五感全部封住。 凡人有五感,分别是看、听、闻、尝,再加触觉所感。神识是修士的第六感,异常敏锐,可达到五感达不到之处。既可感知万物,亦可如穿心利剑,捣毁修士心脉意识。 金丹以上,方能修炼神识。金丹以下,只有浅浅的意识。沈溯微将徐千屿的意识拍出去,是因他的神识太强大,两相接触,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随后他的神识摁在那个支出很远的脑袋上面,生生将其推回冰壳内。那团东西被冰壳再度熔炼。 沈溯微闭目回想。 那日徐千屿与“王夫人”同行,曾经下水。那少女自岸边冒头,随后她撑着岸边草,先是肩臂,后是腰身,再是双腿,如幼鲛化人,浴水而出,将琉璃珠似的水珠四溅。 她在岸边一面说话一面自己围上襦裙,夜色之中,如一段冰雪,甚为明艳。 以目为尺,估计她身量、腿长,便都有了计较。神识分成数缕,在金箔上下左右同时切入,转眼塑出个差不多的小人儿。 他立刻抽出神识,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仓促却并不含糊,分寸之间,颇为精准。 沈溯微已经感觉内府翻涌,似有腥甜,没有理会。单站在冰壳外,检查那灵池塑得是否准确无误。 给徐千屿封闭五感,他自己却不能封闭神识,否则便不能把握尺度。 他人灵池滚烫如金水,他尚未有经验,是头一回触碰。这感觉比他预想强烈一些。纵然他甚为克制,但并不意味着感觉不到。 他练无情道剑法已经很久,这是明晃晃的破道。 触一下,便掉下一重。 沈溯微面无表情,然黝黑眼眸深处,有些微不可查的涣散,但不过一瞬,便恢复清明。他垂睫看着指尖鲜红,半晌,心里竟涌上些自毁的快意。便没有抗争,任凭它层层破下去。 如此算是还得清了?他最在意之物,无非就是修炼。全部破了,总算能两不相欠。以此证道,还算诚心。待心定之后,他自闭关,从头练过便是。 这与他所受过磨难相比,并不值一提,他也没有太在乎。 旋即那金人的光芒将他唤醒。 徐千屿灵池修正,经脉归位畅通,先前积攒的灵气爆发出来,如金花猛绽,璀璨金雾将整个灵池笼罩。随即灵池开始层层扩大。 一层,二层、三层…… 筑基第五层。 沈溯微看着,无谓地抹了抹唇边血迹。 连升六层,可见先前内功还算刻苦。倒也不枉他费尽周章。 徐千屿五感解开,方从混沌中醒来,觉得四面虫声,远处鸟鸣,清晰入耳,变吵了许多,她捂住了耳朵,感觉后脑勺血管跳动。思维变得清晰,有梦之将醒的感觉。 四面果然生出许多白雾。 娘坐在雾中,还是那样看着她,似真似幻,仿佛下一刻便要跟雾一并消散了。她的声音亦缥缈如雾:“去吧。” 徐千屿如有所感,抬头看她:“你还会回来吗?” “不回来了。” “那我以后岂不是见不到你了?”徐千屿冲她勉强一笑,但嘴角向下,分明是不高兴的神色,掩饰不住,“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那白衣美人的面色冷毅,目视前方,并不为所动:“好好吃饭,好好修炼,好好活着。” 徐千屿一时接不上话,眼中蓄了泪,晶莹晃动,在她哭出来之前,沈溯微断然起身离去,消失在竹林中。 “怎么都不等我告别呢?”徐千屿站在雾中,环顾四面无人,就这样被抛下,甚为无措。便在原地擦了一会儿泪水,无声抽泣。片刻,扑通伏在地上。 她倒下时间比预计早了一瞬,很是奇怪。外面夜色寒凉,过夜叫人看见便不好了。 沈溯微折身而返,以原身立在雾中,半晌,将徐千屿抱起来,穿墙而过,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又伸出玉白的手指,擦去她脸上眼泪。 为何要哭呢?他想。 昨日之事,皆为旧梦,忘了也罢。明日起来,该高兴才是。 然而徐千屿忽然睁眼,睫毛上还挂着泪水,胸口还在抽泣,但玉珠般的眼睛盯着他,很是执拗:“师兄。” 沈溯微一顿。在梦中破梦,找到理智,是很不容易的事。她先前倒下,竟是装的,就是看他会不会回来,再撑着一口气,睁开眼睛,看清他是谁。 他两指靠近她额头,徐千屿扭头一躲,一把将他手指攥住,露出愠怒神色。 她不愿被消去记忆。 沈溯微想抽出手指,徐千屿紧抓不放,握上另一只手,两人胶着半晌,他只得保持一个弯腰俯身的姿势,没有表情地与她对视。 徐千屿看了他一会儿,忽而道:“你是不是常会摔倒?我试过。”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如同梦呓。 “为何摔倒?” “因为……你看不见。” 沈溯微心中震动。他幼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是看不见的,但他并非目盲,而是心盲。若心魔爆发,才会宛如回到最初被囚禁的地洞,四面黑暗,失去视觉。但此事除了徐冰来,蓬莱上下无人知晓。 他又一想,蒙眼练剑之事,确实只跟徐千屿说过,不知她说的是不是此事。 徐千屿还想说什么,但人在梦中,无法清楚地表达。 她想起高逢兴形容师兄的话,她也十分同意,成大道之人若是如师兄这般品性,也能服人。 她想说仙途漫漫,不要太过着急,不妨慢慢体悟,如此筑得道心,便能更加稳固。若不为乱七八糟的感情所惑,也不至于自伤,好不容易修成剑仙,又太快地陨落。 这多可惜。 但是这么复杂的一段话,经她一说,成了:“你,慢点来,也能成。” 什么东西。徐千屿绝望地一闭眼,她自己都听不懂。 沈溯微不知道接什么话,也不知该怎么待下去,趁机触碰她额头,叫她入睡,亦将被攥得汗湿的手指抽出,放下帘子。袖中被握过的地方,似被火灼烧。 出门时他想,好奇怪。 原来徐千屿口中所喊的师兄,从无旁人,从始至终,一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