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要和离 狻猊熏炉上方还飘着缕缕淡香,那人一贯偏好的迦南香,青釉色的茶盖随手搁置在熏炉右手边,显然书房的主人走得很急。 江晨曦眸光微移,落到摊在书案上字迹还未干的休书。 她没看错,的确是休书,当今太子萧承翊手写的休书,她的休书。 “有妾江氏,三年无所出,今任从改嫁,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无子”、“淫佚”、“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和“恶疾”,乃当朝《归律户婚》七出,妇人但凡有一,其夫即可休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于天家而言,她触犯了最大的禁忌。 江晨曦不怒反笑,眸光转冷,再次重头打量这封休书,须臾,她抬手捻笔,沾了沾葵口大盘里的朱砂,迅疾从容圈起‘三年无所出’,并在上方留下她的批注。 “妾与夫君三年无合卺同房之欢,岂会得子。” 休书绝无可能,得老天爷眷顾重活一次,她要和离。 第2章 为老不尊 层层卷卷的白色纱帘阻挡着外间的窥视,潺潺水声从白玉屏风后传来,室内热气蒸腾,角落里燃着的冷梅熏香攀附着热气,熏得人越发喘不上气。 江晨曦忍着地龙与温泉的双重夹击,缓慢地从屏风后探出半截身子。 行动之间,她外罩的胭脂色袍子无声落地,露出藕节般的玉臂,右臂上方有一粒朱红色的痣,恰似傲立雪天之间的红梅,耀眼夺目。 她低眉垂首,矮身行礼,“太后,曦儿前来伺候您沐浴。” 内室静默,无人应答。 江晨曦娥眉轻蹙,太后待她向来不错,决不会故意晾着她,难不成太后睡着了? 不,不应该。 适才常嬷嬷说要去取芍药香露,特地叮嘱她陪太后多说会话。 池子里,萧询正闭目养神,昨夜处理政事到天明,温泉水解乏,一时不察,竟叫旁人溜了进来。 他横眉瞥向屏风处。 原以为是前来伺候的山庄侍从,目光无意间扫到屏风后婀娜多姿的身影,女子右臂上的朱红色守宫砂时,他当即沉了脸。 他厌倦后宫变着花样争宠的妃嫔,半年没入后宫,今日特地没带内伺,赖在温泉山庄偷闲。 不过半年未入后宫,就有人迫不及待打探他的行踪,还把爪子伸到太后这边,妄图献媚于他。 可笑至极。 屏风旁,江晨曦正要抬头去瞧,冷不丁一道低沉威严的叱喝砸了过来。 “胆子不小,哪个宫的?!” 江晨曦心尖一颤,瞳孔一缩,里面的人竟然不是太后! 来不及多虑,她条件反射抓起掉落在地的外袍披上,奈何太过惊慌,以至于手脚不协调,左脚绊了右脚,身体猛地前倾,倒霉撞上矮几,脚底一滑,跌落至汤池里! 意外来得太突然,慌乱之间手脚不听使唤,濒死之感卷土重来,回忆过往种种,她不甘心,下一瞬开始自救。 江晨曦会凫水,幼时在外祖家习得的技能,上辈子回到京城从未用过,哪里料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尴尬的是汤池水……不深…… 惊吓过后,她稍稍折腾了一番就掌控住身子,不敢贸贸然跃出水面,只先探出脑袋。 热水刺眼,她眨了几次,勉强睁开,不期然撞入一双极具凌冽的黑眸,对方带着上位者的睥睨眼神,视她如蝼蚁。 男人披散着长发,浴衣半敞,背靠池壁,表情严厉,此刻正一瞬也不瞬盯着她。 汗珠不断从男人的额头滴落,沿着他严厉的眉峰、高挺的鼻梁一直滑落到他的喉结处。 江晨曦懵了,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一瞬间忘了求饶,下意识就往水下躲! 泡澡的男子是当今圣上,她的公爹,萧询! 此刻装死还来得及不…… 上辈子她与萧询交集甚少,只在逢年过节重大场合得以面圣,即便进宫伺候太后,也难以碰面。 今日若是被有心之人撞见,落个大不敬罪名到还是轻的,被栽赃勾引公爹,她就完了! “呵,又来这招——” 萧询语出讥讽,眼前女郎玩了一招掩耳盗铃,心机一眼看穿,还不如后宫那些工于心计的妃子。 他赖得应付,直接开口唤人,“来人——” “别——” 听到萧询拔高声音,江晨曦火速冒出水面,一气呵成爬上池沿。 她忍着惊惧,抖着身子下跪,战战兢兢回话,“启禀皇上,臣媳并非有意误闯,实乃今早就与太后娘娘约好,前来伺候她沐浴……” 她嫁入东宫三年,一直还未正式册封,且长居太子府邸,萧询一时忘记她的长相,也情有可原。 而且她没撒谎,她确实与太后约好,怎料太后临时放她鸽子,还来了这么一出。 听到太后两字,萧询才拿正眼瞧她。 午后日光恰好照到池沿上跪着的女子身上,她衣裳湿透,曲线玲珑,婀娜多姿,鹅蛋脸,五官精致,鼻翼秀挺,年龄约莫不足二十,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无疑妥妥的美人。 萧询不动声色打量对方,视线落到对方嫩白的小腿,忽然来了兴致—— 他拧眉,她刚才自称‘臣媳’…… 萧询有一瞬间怔忪,哑然半晌,他才从印象中把人对上号,礼部侍郎江如海的幺女,三年前被选入东宫,碍着皇后薨逝,这丫头还没被正式册封。 他眼神波澜不惊,心里则把自家老娘问候了几遍。 为老不尊,妄想拿儿媳诈他。 室内气氛焦灼,得不到萧询的赦免,江晨曦心里越发寒凉。 衣衫湿透,邪风一吹,冷意直窜脚底,今日之事也不知能否善了,老天爷眷恋她,让她重生一次,她还未真正开始筹算,就先让她遭殃?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江晨曦忆起太子生母早逝,萧承翊得萧询疼爱,对于误入的儿媳,爱屋及乌,萧询或许会网开一面? 良久,萧询移开视线,抬了抬手,“出去吧。” 语气冷淡,不辨喜怒。 江晨曦得令,不敢拖延,一直垂首躬身后退,直到令她头皮发麻的视线消失,她才转身。 一路憋着气出了浴池苑,巷道冷风一吹,她身体抖如筛糠,得亏路上没遇到旁人,否则定然瞧出她的异样。 一颗心吊老高,半天下不来,初春乍暖还寒,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加快步伐,疾步奔向她做客的荷花苑。 贴身侍女映雪正端坐在外间客厅里绣花,一见到江晨曦的异样,止不住惊呼,“主子——” “映雪,快关上门——”江晨曦来不及多做解释,直奔内室,“你去打点热水来——” 映雪见状,不敢耽搁,立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出客厅去取热水。 许是午后受了惊,傍晚时分,江晨曦脑袋昏沉,打发映雪去向常嬷嬷告假。 太后心疼她,还特地派了山庄里的御医前来探望。 江晨曦心里一惊,转念又一喜,乖乖伸出手,配合御医把脉。 “曦妃娘娘无大碍,有些着凉,我开一副药,分三次煎服,明天傍晚如还不适,你们再派人来寻我。” 江晨曦即使还未被册封,但底下人可不敢不敬她,毕竟自打她踏入京城以来,就经常被当今太后召见,得到的赏赐更是羡煞旁人。 老御医做事利落,刷刷几笔写满一张纸。 江晨曦不动声色打量老御医,对方不苟言笑,她暂时无法窥出端倪,微微起身谢过对方,并派映雪随他去山庄药房抓药。 待俩人走后,常嬷嬷才疾步上前侧坐塌前,满脸自责,替江晨曦掖了掖被角,“都怪嬷嬷不好,忠勇侯老夫人临时登门拜访,太后不好不见,她令我不要打扰你,让你好好泡汤,没成想害你受了寒。” 江晨曦心里大惊,常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真心待她,此番话绝不会作假。 且从皇上那时的反应判断,他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出现在浴池苑。 如此说来,太后不知晓皇上占了汤池?抑或是太后故意为之? 任凭心里如何翻江倒海,江晨曦面上丝毫不显,只佯装精神不济,“怎能怪罪在嬷嬷身上?是曦儿贪玩,泡汤太久。” 常嬷嬷闻言一笑,又与江晨曦说了几句贴己话,待到江晨曦另外一个贴身侍女兰英拎着食盒回来才离开。 兰英走到塌前,小心翼翼扶着江晨曦坐起,“小姐,映雪姐姐说您暂且不能吃发物,特地叮嘱大厨特给你熬了好克化的菜粥。” 江晨曦没胃口,示意兰英先把粥给温着,“兰英,你可知忠勇侯老夫人登门的原因?” 她两个贴身侍女,映雪做事稳重,兰英性子活泼,包打听,太子府邸就没她不知晓的小道消息。 兰英把粥给温上,而后搬来一只绣墩搁在塌旁,伸手替江晨曦按摩小腿,“知道,忠勇侯老夫人想请太后做主赐婚,太后娘娘答应了,太后娘娘还留老夫人小住一晚,待太后娘娘择好人选,明日再细说。” 大周开国五虎将之一便有忠勇侯王家,现任老侯爷王伯川于十五年前战死边疆,其子、子侄多数也跟着为国捐躯。 老夫人徐瑛乃地道的平京人氏,往上数三代,徐家人皆经商,老侯爷为国捐躯后,圣上特擢升徐家为黄商,有了娘家支持,王家至今一直屹立不倒。 上辈子江晨曦不曾关注平京其他豪门贵族,但隐约也听说王家不在平京官媒、私媒的名单内。 忠勇侯府小侯爷的婚事。 江晨曦眸光微闪,转念计上心头。 梅园。 掌灯时分,梳妆镜前,太后卸下左腕上戴着的镯子,“曦儿那边如何?” 太后不喜人多,屋里就常嬷嬷一人伺候。 常嬷嬷把镯子妥帖收在首饰盒里,“刚才映雪那丫头来禀告,曦妃娘娘喝了药早早睡下了,还告假明日不能前来伺候您用早膳,怕过了病气给您,说等她好全再来请安。” 太后闻言一笑,“曦儿有心了,你叮嘱厨房明日多炖点药膳送去,让她好好休息,不用急着来陪哀家。” “喏。”常嬷嬷拿起篦子给太后梳理长发,“曦主子好福气,得您疼爱。” 当今太子萧承翊年方十九,礼部侍郎幼女江晨曦三年前被已逝皇后赐婚,一朝选入东宫。 虽未被册封,但也快了,国母薨逝,太子恪守孝道,为母守孝三年,孝期早在上月结束,待皇上天地祭祀后即可操办起来。 “这丫头打小就命苦,没了娘,又不得后娘宠,光赚了大家闺秀好名声——” 说到此处,太后怅然一叹,“她外祖母临走前寄信给我,叮嘱我要照顾好她,我自然要好好疼她。” 常嬷嬷是知晓此事的,太后出身青州张家,待字闺中时与江晨曦外祖母是手帕交。 “老奴瞧着,太子妃近日似乎有心事,不过老奴身份低微,不好私自打听。” 江晨曦温婉慧秀,不打骂下人,逢年过节还会赏赐她们这群贴身伺候的人,常嬷嬷得人恩惠,自然要涌泉相报。 “哦?” 常嬷嬷跟随太后近四十年,人忠诚可靠,她的话,太后一般都会认真聆听。 太后酝酿片刻,而后开口,“你现在就派人去太子府邸走一趟,旁敲侧击问一问,曦儿与承翊是否发生过争执。” 常嬷嬷立即躬身,“喏,奴婢现在就去。” 夜里,江晨曦不可避免又梦到了上辈子那事。 济慈庵堂后院积雪三日未化,身着青色袍子的她正躬身扫雪。 前堂热闹非凡,今日有贵客登门,她被师父叮嘱,不要去前堂,以免冲撞了贵人——宠贯东宫的那位。 隆冬时节,天气严寒,她双手冻得通红,直腰搓手哈气。 “大胆姑子,偷奸耍滑不说,太子妃驾到,还不快快相迎?” 她一脸愕然,下意识转身望去,只见拱门处缓缓走来一对衣着华丽的主仆。 第一美人举扇娇笑,挺着孕肚,弱柳扶风,吐出来的话毒如蛇蝎,“辛苦姐姐替我伺候承翊三年,如今我有孕在身,不能弯腰行礼,还请姐姐体谅。” 江晨曦看清对方与她相似的模样时,霎时红了眼,原来她一直被人当成替身,还是不屑碰之的替身。 “你这张脸,啧啧,我看着难受,来人——” 江晨曦猛地翻身坐起,捂着心口直喘气,室内留着一盏夜灯,映雪和兰英睡在外间塌上,她没有惊动她们,掀被下床,慢吞吞落座到梳妆镜前。 铜镜里的她容貌完整。 那日后来,她被强行扣上一顶冲撞太子妃大不敬的污名,被卢柳找人强行毁容。 树倒猢狲散,没了太后替她撑腰,伯母们埋怨她败坏了江家的名声,甚至旁支庶出的子女婚事都无人问津,过了二十才许配对象,有婚约的也被退了婚,甚至连累江如海被罢官。 世道炎凉,世人惯会捧高踩低,因无药治脸,她感染炎症去世,临死前,她恨自己一场付出喂了狗,并发誓若有机会重头再来,一定剜了那对狗男女的眼! 得老天爷眷顾,她一朝重生,回到被休弃的前半载。 如今,时间充裕,那些还未发生的糟心事还有可操控的余地。 外祖母与太后是儿时手帕交,外祖母去世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万不得已之际可以找太后帮忙,太后曾欠外祖母一个人情。 她今日斗胆请太后做主,允她与太子合离,若不是皇上横插一杠,她或许早已得太后应允。 想到此,江晨曦不免愤愤不平。 倒霉。 第3章 试探 翌日,江晨曦早起,心里存着事,又做了一夜噩梦,被人划破脸的那一幕反复凌迟她,以至于精神不济。 一想到昨日浴池苑光景,江晨曦忍不住心底发寒,虽一夜相安无事,但事情总归发生了,她无法装作坦然。 昨日傍晚,她特地安排映雪去告假,倘若圣上还在,她正好能避开,以免再次冲撞圣颜。 只是忠勇侯老夫人昨夜留宿在竹园,若是错过今日一见,也不知何时再有此机会。 一时间,她犯了难。 卯时三刻,萧询踏入梅园,前来陪太后用早膳。 萧询没带内伺,太后院里伺候膳食的人例行试吃,又用银针试了一番。 待惯例流程走完,太后亲自盛了一碗鱼片粥递到萧询面前,“皇帝昨日突然跑到哀家这里,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蟠桃珐琅彩盖碗里装着满满一碗,鱼片晶莹剔透,细碎的香葱茱萸点缀其中,好似鱼戏莲叶间,伴随阵阵香味窜入鼻间,令人食欲大增。 萧询拿起勺子用膳,“最近前朝无大事,儿特来陪您二日。” 太后微微一笑,眼里含着戏谑,“哦,哀家还以为皇帝烦了后宫的妃子们,故意跑这躲懒来了。” 听着太后的揶揄,萧询不为所动,继续喝粥。 太后见状,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自打一年前萧询从西北边关回来,心思越发深不可测,等闲叫人摸不透他所思所想。 先前在宫里,后宫那群妃嫔时不时跑到她的殿里诉苦,含沙射影皇帝冷落她们。 太后也曾帮忙劝过,奈何自己这个儿子油盐不进,两耳不闻后宫事,一心只扑在朝政上。 按理说,皇帝勤勉,实乃大周百姓之福,只是未免太过勤勉。 太后隐隐发愁之际,常嬷嬷端着一托盘从外间进来,她瞧见萧询在,疾步上前,“老奴叩见皇上,皇上万福。” 萧询抬手示意常嬷嬷起身,“嬷嬷免礼。” 常嬷嬷谢过萧询,而后走到太后身边,“娘娘,太子妃托人给您送来她绣的帕子,说是昨日瞧见您手里的帕子抽丝了,特地叮嘱老奴务必给您换上。” 太后闻言一笑,惊喜地接过来,“这丫头不好好休息,熬夜给哀家绣手帕,回头等她好了,哀家得念叨她,年纪轻轻要好好爱护眼睛,可别熬夜。” 说完又话头一转,瞥向萧询,“要不是曦儿那丫头有点咳嗽,到可以让她过来泡壶茶,那孩子泡茶的手艺没话说,皇帝还没尝过吧?” 萧询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瞧着太后,太后言笑晏晏,倒不像故意来探他口风。 也是,虽说他半年不入后宫,仔细想想,她老人家也不至于拿儿媳来试探他,再者,太后貌似还挺宠江家那丫头。 罢了,昨日一事,姑且算作意外。 萧询不回应,太后也不恼,自己的儿子什么德性,她自己门清。 一碗粥刚喝完,还未来得及闲话家常,内伺头子姜德一寻了过来,一见面就哭天抢地,“唉哟,皇上,老奴总算找到您了,您还是回宫吧,贵妃娘娘她……” 萧询眼皮子也不眨,任凭姜德一抹泪哭诉。 显然习以为常。 太后不耐烦听姜德一唠叨后宫争风吃醋那些事,脸色一摆,撵他们离开。 萧询向太后告辞,领着姜德一出了梅园。 四下无人,萧询一挥右手,隐身在周围的李卫猛地窜了出来。 姜德一被神出鬼没的李卫吓了一跳,“呵——小李子!你下次再跳出来,记得跳咱家左边——” 李卫没搭理啰嗦聒噪的姜德一,朝萧询叩首,“皇上。” 萧询招手示意李卫靠近些,李卫凑过去,萧询压低嗓音问了他几句,李卫恭敬回答。 姜德一眼珠转个不停,奈何听不见,他也不敢上前打听,忍着好奇,老实在边上候着。 待萧询吩咐完任务,李卫神出鬼没消失后,姜德一才厚脸皮追上去,“皇上,您下次出宫还是带着老奴吧,没人在您身边伺候,老奴不放心——” “姜德一,你若再敢废话,朕就罚你禁言一刻钟。”萧询一句话砸下,姜德一立马闭嘴,一脸委屈地跟在萧询身后。 梅园里,常嬷嬷把过了温水的手帕递给太后,“主子,皇上对您孝心可鉴,南边来的两大筐樱桃都先紧着您跳。” 太后冷笑,接过帕子擦拭嘴角,“你别为他说好话,我自个肚子出来的,我岂不知他是什么性子?他呀,被后宫里那群女人搞烦了,跑我这躲清静,回头利用完又把我扔一边,不孝子!” 常嬷嬷笑而不语。 主子随口一说,下人听听就行,不需要与之辩驳。 “皇上日理万机,每天处理政务,乃是我们大周黎明百姓的福气。” “这话到不假,就是皇帝子嗣太少,还是多开枝散叶的好。” 萧询子嗣稀少,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太子萧承翊是已故皇后所生,长公主萧承妤是已故容妃所生,萧承翊娶了礼部侍郎江家幼女,萧承妤则择了去岁状元郎入赘,驸马去岁外放南疆,长公主夫唱妇随,羡煞平京一众未婚贵女,可谓外人眼里的神仙眷侣。 去岁每逢母子二人论及子嗣话题,常常不欢而散。后来太后干脆眼不见为净,跑来山庄礼佛,心境开阔不少,也不再提及此事,母子关系又亲近了。 萧询走后不久,东宫那边的消息传了回来。 回话的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直没合房,平日里太子殿下公务繁忙,回府邸也不住在一起,俩人甚少见面。” 太后眉心微蹙,常嬷嬷打发人离开。 “李太医昨晚替太子妃问诊,私下也对老奴透露了一点,恰巧对上。” 太后拍了拍桌面,“当初定下这门婚事,我心里其实不乐意,倒不是觉得曦儿配不上承翊,当年承翊看上卢侍郎家的庶女,被皇后棒打鸳鸯,紧接着就把曦儿赐给承翊,皇后临终遗言,我能跟死人争吗?!” “虽说守孝三年,但那是明面上对外,私底下关起门来,旁人能耐他们如何?!” “养一只狗,三年都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曦儿贤良淑德,外貌也不俗,太子当真冷心冷情!” 太后甚少动怒,常嬷嬷连忙安抚宽慰,“主子,奴婢知道您心疼太子妃,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不如趁着他们没圆房,让太子殿下出一份和离书,您再择一良人赐婚给太子妃?” 太后叹气,“你以为我不想?曦儿那丫头看着温婉大方,实际上认死理,她心里念着承翊,她不主动开口求我,我岂能擅自断了她的姻缘。” 常嬷嬷把手里的茶递过去,“太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宫里面,没有孩子日子可不好过。” “这宫里,没有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太后接过茶盏,掀开盖子,抿了几口润嗓子,“曦儿温婉得体,恪守本分,承翊不会太过为难她,他们俩顶多相敬如宾。” 话都说到这份上,常嬷嬷也不好多说。 太后眺望窗外,嘀咕了一句,对不起她的老姐妹。 自古以来,女以夫为天。 有她看着,日后承翊荣登大宝,也不绝会亏待曦儿,得不到丈夫的宠爱,做个统管后宫的皇后也好。 第4章 设局 “你千真万确看到圣上领着姜公公走了?” 荷花苑里,江晨曦穿着浅青色窄袖便装,端坐在书案前写字,一旁的映雪在帮忙拨珠算,兰英进来前片刻,主仆俩在算账。 “千真万确!”兰英把药碗搁在敞开的窗户旁,任其自动降温,“我去厨房煎药,正好撞见姜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追在圣上身后,圣上还罚他禁言呢。” 兰英还故意扮作姜公公委屈的模样,逗得映雪都忍不住笑。 江晨曦没心思笑,萧询走了,出乎意料地快,神出鬼没似的。 也好,她终于可以放下吊着的一颗心,待过几日,萧询说不定就能忘记此事,毕竟国事繁忙。 惹她烦恼的人一走,江晨曦心情不免松快几分,“映雪,先不忙做这些,快来替我梳妆,我要去见太后。” “喏。”映雪动作迅速,把摊开来的账簿妥帖收起来。 兰英见状,忙不迭上前帮忙,“主子,您得先把药喝了。” 江晨曦走至窗边,伸手碰了碰药碗,碗壁还很烫,她抬头眺望窗外,心里估算着时辰,端着托盘脚步一转去了洗脸架旁,粉色圆口大瓷盆里正好盛着半盆清水。 兰英眼尖,哎哟一声,“主子,李太医特地叮嘱千万不能用凉水降温,否则失了药性,您快放下,我来想办法。” 江晨曦失笑,她自己的身体她心里有数,哪里就那么娇贵? “无妨,你且去给我拿来含香丸。” 世家闺女出席重大宴席时,人手备一份含香丸,以防与人说话时,用了饭菜后口气不好闻。 兰英只好应诺,乖乖前去取东西。 一刻钟后,江晨曦留下兰英在荷花苑照应,领着映雪去梅园向太后请安。 太后见她过来很是高兴,一直拉着她的手,对她嘘寒问暖。 “瞧着清瘦了些,别学京里那些未婚女郎追求瘦为美,女子还是丰腴点好看。” 太后的疼爱令江晨曦动容,换作以往,她不敢太过撒娇,如今侥幸重活,她摒弃被世人奉为圭臬的贤良淑德,只想好好肆意活一回。 她垂首靠在太后膝头上,一脸孺慕,“曦儿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心有讶异,这丫头素来端庄得体,即便待字闺中时也不曾做出如此小女儿娇态。 联想到昨夜查到的事,再加上这孩子生病刚好,她许是心里有委屈,借此撒娇呢。 太后并不反感,相反很是欣喜江晨曦的改变,年轻女郎本该朝气蓬勃,何苦学她们这群老人,时刻都得端着。 常嬷嬷笑着搬来菖蒲垫子,“地上凉,太子妃身子刚好,千万别再冻着。” “曦儿谢过嬷嬷。”江晨曦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映雪跪坐在旁,帮忙整理江晨曦的裙摆。 俩人闲话家常没多久,下人通报忠勇侯老夫人寻了过来。 江晨曦起身想避开,被太后留了下来,“无妨,不是什么要紧事。” 正中下怀。 忠勇侯老夫人徐瑛年约六旬,对方穿着浅紫色长袄,精神矍铄,由贴身嬷嬷搀扶进来,“老身叩见太后娘娘——” 徐老夫人见到江晨曦也在场,立即跟着拜见,“曦妃娘娘安。” 饶是以前,江晨曦对京城勋贵世家的命妇们都会侧身接受跪拜,近日,她端坐在椅子上不动,端是气势十足。 “老夫人安康。” 太后看得心里欢喜,暗忖这丫头总算有了长进,端起了一国太子妃的架势。 寒暄一番后进入主题。 徐老夫人昨天来找太后指婚,为的是她的爱孙——小侯爷王靖康。 忠勇侯一脉世代贤良,儿郎大多战死沙场,现如今唯一的独苗嫡长孙要去参军,徐瑛舍不得,想让长孙先成家后立业,指望孙媳妇怀了身孕才愿放人离开。 “京里世家千金闺秀不少,可碍着我们侯府‘男郎活不长’的名声,竟没人愿意敢嫁,老身也是迫不得已,斗胆特来请太后娘娘做主。” 太后倒是没推诿,一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徐老夫人都主动求上门来,忠勇侯府的面子肯定要给;二来徐老夫人为人识趣,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 况且将心比心,为人父母自是希望子女婚事美满。 “老夫人,你的苦楚,哀家理解,依哀家看,小侯爷一表人才,文武双全,该是有许多女郎青睐才对。” 提及自家嫡孙,徐老夫人苦笑,“不怕太后和太子妃笑话,靖康顽皮,平日里不是泡在书院里就去看他二舅校场点兵,指望他开窍,主动结交女郎,老身躺到棺材里也未必能等到那一天。” 江晨曦适时开口,“老夫人快别这样说自己,曦儿瞧你长命百岁呢。” 徐老夫人听罢,心里熨帖。 旁人真心实意夸赞还是逢场应承,她自然能察觉出来,外界传言太子夫妇貌合神离,太子妃不受宠,眼下瞧着倒不像那回事。 太子妃笑容温婉,双眸神采飞扬,端的是佳人翩翩,百战如钢的儿郎也能被化成绕指柔。 “太后娘娘,老身真当羡慕您,瞧瞧太子妃娘娘多会哄人。” “呵呵,老夫人也不必自谦,哀家瞧你精神头确实不错。” 太后很是受用徐老夫人的夸赞,“常言道婚姻大事,盖由媒妁之言、父母做主,人选我得仔细观望,既不能委屈别人家的掌上明珠,也不能委屈你家孙儿。” “有太后这句话,老身死也瞑目。” 徐老夫人热泪盈眶,又要起身叩谢,太后示意常嬷嬷拦着,“在此地无需谢来谢去,忒无趣。” 太后留了忠勇侯老夫人用午膳,午膳后忠勇侯老夫人下了山,无旁人在,太后问江晨曦可有意向人选。 这一问,用意颇深。 忠勇侯一脉世代忠良,江如海时任礼部侍郎,官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是文官,江晨曦虽已嫁给太子,然一日未诞下子嗣,终是地位不稳。 太后不能替江晨曦撑腰一辈子,倘若江家有女自愿嫁入忠勇侯家,江、王联姻,对江晨曦百利无一害。 江晨曦与太后想到一块去了。 其一,她与太子和离后,不出意外,江家待字闺中的女郎一时半会儿无人问津,与其那时被人扣一项罪名,倒不如趁现在,能安排订婚的就先安排。 其二,萧承翊惦记的那位,工部侍郎卢大人的庶女卢柳,其嫡亲妹妹对王靖康心生爱慕,她当年被抓花了脸,得知小侯爷娶了那位,但是不是良配,她不清楚。 既然萧承翊与卢柳联手恶心了她,她定然不介意先下手为强。 深思熟虑后,江晨曦缓缓开口,“太后,曦儿厚脸自荐,我二叔家的蕙兰堂蕙心兰质,为人良善,早两年已然帮叔母处理家中大小事务,且蕙兰堂姐比小侯爷大三岁,或许堪为良配。” “哦?是吗?女大三抱金砖,这个好。”太后做事雷厉风行,即刻拍板,“这样,未免你不好做人,你待会儿去信,派人去接你们江家所有未婚女郎来山庄,让我都见一见。” 江晨曦躬身谢过,“曦儿先替她们谢过太后。” “曦儿先不忙道谢——”太后语重心长地拉着江晨曦的手,“丑话说在前头,倘若那王靖康将来命运真当那般,就怕委屈了你们江家女郎。” 江晨曦倒是不这么认为,微微一笑,“太后,坊间传言摆在那,我们只提供机会,事情成与不成,还没定数。” “那倒也是,罢了,是我想左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王靖康能觅得佳偶,打消去参军的心思。” 当晚,太子府。 萧承翊晚间归来,府里管家张福告知,“殿下,曦妃娘娘还未下山,送信来说还要在山庄再住几日。” 下月初要祭祀天地,萧承翊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未宿在府里。 江晨曦未归,萧承翊并未当回事,他颔首,“知道了。” 萧承翊平时住在自己的东辉园,与江晨曦分院而睡,除却重要场合见面,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院子里伺候萧承翊的丫鬟清一水的长相普通,倒不是江晨曦小气,插手过问伺候萧承翊的人选,自始至终,太子府邸管家权都不在江晨曦手里。 张福见状,见怪不怪,他自小跟随在太子身边,太子心尖上住着一个人,那人可不是太子妃。 清茗苑那位没福气,白占了太子妃头衔。 两日后,江晨曦辞别太后,带着映雪和兰英打道回府。 门房早在第一时间迎上来,倒是管家张福看人下碟,不甚热情地招呼,“曦妃娘娘,您回来了,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小的现在就派人去通知膳房备上。” 张福是萧承翊身边的老人,萧承翊曾在东宫时,张福就是料理内务的一把好手,后随萧承翊一起搬入太子府。 江晨曦与萧承翊成婚三年,一直不得宠,太子府邸的下人们自然对她也不够尊敬。 即便知晓她背后有太后撑腰,也没把她太当回事,毕竟她‘端庄大方、贤良淑德’名声在外,向来又不与下人斤斤计较,自然有不长眼的蹬鼻子上脸、捧高踩低。 换做以前,江晨曦从太后那里回来,会点一份白粥配酱菜,吃得清淡一些。 但她身边的兰英和映雪会跟着受罪,当主子的不强势,立不起来,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们也不受人待见。 “那就劳烦张公公代为通传,四喜丸子、平京烤鸭、虾仁馄饨,对了,再来三道点心,糯米圆子油炸沾红糖,晚些时候直接送入清茗苑。” 张福本以为照常又是白粥配酱菜,谁料江晨曦一反常态,一口气不停歇地点了五六道菜,还都是硬菜。 他嘴巴微张,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 第5章 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江晨曦砸下一堆菜名,随后不再搭理怔忪当场的张福,在兰英和映雪的搀扶下,施施然离开。 回到清茗苑,兰英才敢小声偷笑,“主子威武!我还头次瞧见张公公的脸像锅底灰呐!” 映雪也跟着笑。 江晨曦勾了勾唇角,“以前委屈你们俩了,从今日起,你们想吃什么就借着我的名义点菜,谁敢说闲话,就告到我面前,我替你们做主。” 兰英和映雪相视一笑,随后立马作揖道谢,“谢主子赏赐!” 江晨曦倒不是故意给张福下马威,她是真的饿了。 这几日,她白日里帮忙招待家族一众姊妹,晚上还得抽空对账簿,忙得很。 趁着晚膳还没好,江晨曦先去洗漱一番,用过晚膳后,她令兰英守在外间,不让闲杂人等进来,她则领着映雪继续算账。 她当年被抬入东宫时,带来的陪嫁产业不算多,平京闹市的几处店铺,外加京郊外的几亩薄田。 薄田租赁给药商种植药材,每年收入不足纹银三十两,逢年过节都被她用来打赏下人。 倒是那几处店铺每月收入可观,但期间她也花了不少,满打满算眼下还未存满一千两。 光靠太子妃的每月份利,哪够开销的? 洛阳纸贵诚不欺我。 说来若不是死过一次,她哪里知晓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丈夫面目竟如此可憎,她拿私房钱贴补府里,他倒好,拿钱买旁人笑。 既然如此,他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在温泉山庄这几日,她彻底想通,趁和离前,多攒点银子,无需替萧承翊节省,和离后衣食住行都需银钱支撑,不妨先从太子府邸实施,不该赏赐的不赏。 太后赏赐的珠宝玉石全部登记在册,观赏性物件带不走,小到手串金钗通通归拢起来,待离京那日悉数带走,断不能便宜了那卢氏。 “映雪,从明日起,每月我的份利不再额外充入府里,布匹绢丝你直接拿去成衣店里寄卖。” “此外,停了北街巷那里每月瓜果供应,挪出来直接送至清吏司。” 礼部侍郎府邸坐落于北街巷,至于清吏司,则是江晨曦一母同胞大哥江晨宴任职之处。 映雪隐约察觉江晨曦的用意,聪慧地不多舌,“喏,映雪定当竭力办妥。” 当晚,萧承翊未归,说被皇上留宿在宫里。 江晨曦习以为常,随手示意外间通报的人离开。 平日里专门负责通传太子动静的小内伺眼巴巴地盯着守在门口的兰英,舔着笑脸,不信邪地追问,“兰英姐姐,娘娘没别的事吩咐了么?” 兰英手里提着灯笼,没好气道:“还杵这作甚!倘若有闲,不妨帮我把院子里的灯都点上。” 小内伺笑容一僵,又憋不住频频望着屋内,最后在兰英的催促下,皱着眉头跑了。 奇了怪了,今晚太子妃怎么没打赏他? 三日后,太后下了一道懿旨,都水监主簿江如忠嫡女蕙质兰心、温良恭俭让,特赐婚给忠勇侯府小侯爷。 太后红娘做到底,还令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定在今岁拜月节后完婚,正好给足两家筹备婚礼时间。 江、王两家结亲的事来得突然,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平京世家贵妇们心生侥幸的同时又心绪不平。 一个区区从八品的江家嫡女,何德何能攀附上超一品侯府? 但凡不蠢的人都能猜到其中有太子妃的手笔,她们当面不敢置喙,背地里说三道四,暗骂江晨曦不厚道,把自家族姐推入火坑。 吃香未免太难看。 至于江如忠那边,太后指婚,小侯爷家世比江家好,他们江家高攀了王家,江氏夫妇心里偷着乐呢。 同一时间,北街巷,侍郎府邸。 江晨曦继母小曹氏近日不痛快,白日在外人面前没有显现出来,一入夜,江如海沐浴回房,她忍不住翻旧账。 “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她待字闺中时,府里吃的穿的用的,我都先紧着她来,眼下到好,忠勇侯府这桩婚事,偏落到二房头上,小丫头片子压根就不知道惦念她的姊妹!” “慎言!”江如海撩起外袍,瞪了一眼唠叨抱怨的小曹氏,“晨曦是太子妃,怎允你一介妇人胡乱评价?!” 小曹氏仗着娘家有功,自身貌美如花,卧房里可不会憋着气。 她此刻见江如海维护江晨曦,气得柳眉倒竖,“你就偏心吧!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记着你这个亲爹!” 搁之前,江如海还能耐心劝一劝,今日在朝堂上为公事烦心,又被上峰同龄话里话外打探,江如海也被激起了火气。 “行,那我与你掰扯一二,首先,这是太后下的懿旨,那天曦儿把家里的姑娘都叫了过去,没有偏颇,太后也对江家的未婚女郎一视同仁,领着她们赏花游园泡澡,还额外打赏了不少金银首饰——” “再者,看上蕙兰的是忠勇侯老夫人,曦儿可做不了徐老夫人的主!” 小曹氏不信,梗着脖子道:“话虽如此,你怎知她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我家玉儿哪比不上蕙兰?要相貌有相貌,琴棋书画也样样在行。” “妇人之见!”江如海气得一甩袍子,“说你精明,你又犯蠢,玉儿那性格进不了将门之家,也拿捏不住那王家一众妇孺,蕙兰嫁过去是最好的,这孩子聪慧稳重。” 小曹氏不服气,但不得不承认江如海说得对,他们家玉儿娇生惯养,天真烂漫,哪里见识过后宅的腌臜事。 最后,她嘟囔了一句,“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有这种好事,你当爹的,得好好帮着看看,别任由她做主。” 江如海见小曹氏服软,火气也降了下来,他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安置吧。” 江晨曦没管外面的风言风语,心情甚好地带兰英出门,直接去了三元坊的金玉楼。 天子脚下,繁华昌盛,坊市众多。 三元坊乃平京名声在外的金银玉器一条街,金玉楼店铺不大,位于街尾,一栋二层小楼,胜在花样新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每日客流不断。 金玉楼是江晨曦的陪嫁产业之一,平日里交给专人打理,她闲暇时只负责提供些金银玉器图样,月初对账本,仅此而已。 太后诞辰即将来临,江晨曦命楼里的老师傅精心打了两幅镯子,今日特来挑选。 江晨曦先把太后的生成礼物选好,又对了会账本,午膳时分,她遣兰英去了隔壁食肆打包一碗野菜馄饨。 草场莺飞季节,郊外野菜茂盛,用来调馅料包馄饨正好。 两本账簿对完,眨眼迎来日落时分,红霞漫天。 屋檐下,一群白鸽从远处飞过。 江晨曦放下账簿,起身踱步至窗前,她伸手敲了敲窗,不一会儿,一只灰毛脑袋的信鸽飞来,停驻在窗棂上。 她手心朝上,翘起食指,灰毛脑袋熟门熟路地落在她指腹上,低着脑袋,纹丝不动。 江晨曦揉了揉鸽肚,忽而手指一顿,鸽子左腿上绑了一根不起眼的灰褐色短管。 她犹豫片刻,喃喃自语,“你走吧,可别害我。” 灰毛仿佛听懂了她的话,朝她歪了歪脑袋,而后拍了拍翅膀,真的飞走了。 瞧瞧,她统共喂了两次这灰毛鸽子,都把这鸽子养熟了。 她枉费三载时光,连个男人都养不熟,无能。 ------------ 宁川前往平京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并四骑护卫正快马加鞭由远及近奔来。 马车内,一身穿粉色襦裙的妙龄女郎握着手里的信纸,瞧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风景,望眼欲穿。 圆脸小丫鬟愁容满面,“小姐,您不告而别,老爷知晓了,指不定要派人来平京——” “闭嘴!”妙龄女郎神色一变,美眸里一闪而过厌恶,“有我娘替我遮掩,只要尔等不随意泄露风声,我爹爹岂会知晓?” 圆脸小丫鬟被自家小姐训斥一通,不敢再多舌。 妙龄女郎低头展开信纸,信纸上的字迹俊逸洒脱,她反复浏览不下千遍,几乎能倒背如流。 不管那些梦是否是真的,抑或是预兆,她既已梦见,岂能坐以待毙? 三年时间太久,变数太多,正好趁着堂哥卢春山在平京开船坊做生意之际,早点上京,早做安排。 第6章 兴师问罪 暮色四合,江晨曦回到府里不久,兰英从院子里踏进来,一脸忐忑不安,“娘娘,殿下回府了。” 江晨曦脸不红心不慌,穿着宽松的鹅黄长袍,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映雪替她擦拭刚洗净的长发。 如果是府里其他下人通传,意味着萧承翊并不会踏入清茗苑,此时由兰英来传,想必是受了萧承翊本人的差遣。 想让她向往常那样主动去前院见他,想得忒美。 经历过梦里那些事,她对萧承翊的感情逐渐淡化,一夜之间消失不太可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到底是她情窦初开时,一眼喜欢上的人。 “兰英,你去告诉殿下,就说我累了,倘若殿下有要紧事相商,便恳请他移驾至清茗苑。” 兰英与映雪面面相觑,她们家小姐怎么了?不是一直期盼能和殿下多相聚? 兰英满肚子不解,映雪朝她眼神示意,令其不要多舌,兰英只好按捺疑虑,应诺离开。 待兰英走后,映雪拿起梳篦替江晨曦梳理擦干的长发,试探地问,“主子,要不要奴婢给你重新梳妆?” “不用,就这样披着。” 江晨曦知晓映雪担心什么,安抚道:“殿下不会过来,即使他过来,那又如何?他还能治我失礼之罪不成?此处是内宅居室,又不是殿前。” 映雪无言以对,相反还觉得她家娘娘辩驳得句句在理。 一刻钟后,萧承翊披着一身冷霜踏入江晨曦居住的清茗苑,他还未来得及换下进宫穿的朝服,行走间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江晨曦一抬眼便捕捉到萧承翊眼里一闪而过的嫌恶。 当今圣上英武非凡,已逝皇后美若天仙,萧承翊继承了二人的优点,端的是一表人才,否则江晨曦上辈子也不会对其一见钟情,一见难忘,以至于最后郁郁而终。 圣上是出了名的冷面帝王,赏罚分明,治下严谨,据传甚少贪念美色,可惜圣上的好品德,眼前这位并没有遗传到。 出嫁前,江如海告诫她伴君如伴虎,帝王心思难猜,太子是一国储君,她在太子府切不可恃强凌弱、更要恪守本分。 一个月前,萧承翊若是主动来清茗苑找她,她定然会欣喜、激动,期盼能和他多聚一刻。 此刻? 抱歉,她只想拿刀划破他伪善的脸。 江晨曦沉住气,施施然起身,例行躬身问安,“不知殿下驾到,妾身有失远迎,还请殿下责罚。” 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规矩无差错。 萧承翊贴身太监黄三全眼珠转了转,他惯会察言观色,瞅着屋内气氛不对,他没敢跟进来,还不忘示意门口伺候的丫鬟们下去。 小丫鬟们见状,鱼贯而出。 萧承翊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披散着长发,穿着不甚体面的江晨曦身上。 他面露讥讽,眸光冰冷,语气寒凉,“小侯爷的婚事,你在祖母面前推荐你江家族妹,是也不是?” 江晨曦眸光一变,心里冷笑,哟,兴师问罪来了。 忽而醍醐灌顶,混乱的线团慢慢理清,许是她的轨迹发生改变,从而让一些端倪提前冒了出来,原来这时候,萧承翊就和卢柳在她眼皮子底下勾搭起来! 她上辈子蠢得要死,一点儿都没发现。 女子出嫁从夫,萧承翊贵为一国太子,若无意外将来势必荣登大宝,他想要纳人进府,她无权过问,只要帝后恩准就行。 待到那日,她自然也能做到以礼相待,恪守规矩,但眼下卢侍郎家的那位庶女却不行。 她心眼小,容不得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妖。 太子殿下突然发难,兰英和映雪面色倏地一变,俩人立即跪下求饶。 “太子殿下息怒——” “兰英、映雪,你们先出去。” 江晨曦出声阻止她们,示意她们先出去,兰英踌躇不敢,映雪见太子殿下不曾阻拦,忙拉着兰英,疾步蹿出房间。 迄今为止,这是萧承翊第一次质问她,往日相敬如宾,半句废话都没有。 许是仗着太后撑腰,江晨曦竟也不怕萧承翊发怒,她不卑不亢,没急着回话,移步至圆桌旁,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一杯凉茶下肚,她脑子冷静了些许,“殿下,你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强,京城世家贵妇都以为江晨曦耍的是阴谋,其实不然,她玩了一手阳谋。 她大大方方提了出来,太后应允,江蕙兰同意,忠勇侯老夫人欣然欢喜,还狠狠阴了一把卢家人,可谓一举多得。 立场? 江晨曦的态度、应答方式皆令萧承翊惊讶,他印象中,江晨曦几乎从未与他红过脸,更不用说眼下略带强势的语气。 成婚三年,萧承翊不曾正眼瞧过她,印象中,她安静内敛,而眼前的她,仿佛换了一个芯子,敢公然与他叫板。 暂时忽略心里一闪而过的诡异想法,他开门见山追问,“你可知小侯爷有喜欢的人?你这样乱点鸳鸯——” “殿下,臣妾糊涂了。” 江晨曦不疾不徐截住萧承翊的话茬,“那天在山庄,徐老夫人当着太后的面,亲自表明小侯爷没有婚约对象,也无心仪的女郎,还说平京豪门贵胄嫌弃王家寡妇多,没有哪家千金愿意把掌上明珠嫁过去,遂恳请太后做主指婚。” “太后让我列出平日里较为熟络的未婚女郎名单,我依言把人列了出来,仅此而已。” 话虽如此,江晨曦依然撇不开嫌疑。 萧承翊指出其中破绽,“那为何单是你们江家姊妹?” 江晨曦眨了眨眼,瞬间泪盈于睫,泪珠要落不落,“殿下,臣妾冤枉,徐老夫人曾经看中的几户京官千金,都曾当面拒了媒婆,我的儿时玩伴都在青州,一时半会儿让我列人选,我只能委屈我江家女郎。” 萧承翊自然知晓整个流程,山庄里有他安排的眼线,“你为了江家,没在其中撮合?” 江晨曦失笑,“殿下高看我了,我既不是我堂姐的父母,也不是媒人,更与小侯爷只有一面之缘,何来撮合一说?” “再者,我比谁都希望我的族姐族妹婚事顺遂,姻缘美满。” 言外之意,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约不见得好,就好比,她和他。 萧承翊一噎,一时间反驳不了江晨曦。 他定定地瞧着她,似要窥视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江晨曦视线不躲不闪,故作楚楚可怜地回视他。 原来,对一个人放下执念后,真的很容易,只不过是以生命的代价换来的清醒。 女子眸光沉沉,态度不卑不亢,又一副被人冤枉,满脸委屈模样,竟叫萧承翊一时间找不出她的破绽。 最后他甩袖离开,离开前抛下一句话,“今晚倒是小瞧了曦妃,口才如此了得。” “小姐,太子殿下有没有为难你?!”兰英俩人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围着江晨曦问长问短,生怕她们小姐受了委屈。 江晨曦摇了摇头,“无妨,太子虽不喜欢我,却不会对我动手。” 作为丈夫,萧承翊不合格;作为太子,萧承翊勤勉,恪守职责,甚少打骂府里的下人。 再者,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爹再不济,好歹也是礼部侍郎,不是白拿俸禄的。 兰英小声叹气,“我家小姐这么好,太子殿下为何——” “兰英,慎言!”映雪即刻制止兰英,打发她去倒水,别惹小姐伤心。 兰英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瞥向江晨曦,“小姐,对不起,奴婢——” “这世间,不是我好就该所有人都爱慕我的。”江晨曦伸手揉了揉兰英的脑袋,打趣道:“现在说得再多,你也不明白,待将来你自己遇到便能体会。” 想当初,她一腔心意,却付之东流。 期间,太后与江如海也曾隐晦提醒她,让她主动点,女儿家温柔体贴,自然能使夫君满意。 可她主动那次,还未来得及宽衣,萧承翊便冷着一张脸,嘲讽她,“江氏,我对你没感觉。” 无疑是狠狠伤了她的自尊心。 自那以后,她的热心肠被他的冷漠一点点冰冻,不敢再乱来,只能静静守着他,指望有朝一日能得到他的青睐。 而今,她只想找机会与他和离,离他远远的,和离之后,回到外祖家所在地青州,她守着铺子,不用伺候男人,潇洒过下半生,妙哉。 萧承翊带着一身煞气踏进前院。 黄三全机灵地斟茶,“殿下,膳房那还备着夜宵,要不要奴才——” “不用,去叫人备水,我要沐浴。”萧承翊无甚胃口,一想到适才江晨曦一反往常的态度,他心底隐隐萌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躁意。 像是一直不以为意的人忽然脱离了把控,朝着未知的地步发展。 等等,哼,指不定又不是江晨曦耍的诡计,以为如此就能吸引他的注意力,简直痴人说梦。 “好嘞,奴才现在就去。”黄三全身形伶俐地蹿了出去。 萧承翊走到书桌后,背靠椅子,他伸手拧眉,心里计算着时日,忽又展颜一笑,短则十日,慢则月余,他就能见到柳儿了。 第7章 伴君如伴虎 这夜,萧承曦辗转反侧,江晨曦一夜好眠。 翌日,江晨曦独自用完早膳后,便令门房备车,领着映雪兰英去京郊的御苑,大哥江晨宴近日在御苑当值。 江晨宴任职于礼部主客清吏司,六品主事,专门负责招待外邦使节。 三月下旬乃是大周天地祭祀,每年祭祀前夕,番邦使节皆趁此机会进京,美其名曰进行礼仪习俗交流,实则不乏缔结秦晋之好意图。 上辈子,江晨宴被人陷害,扣了一顶通敌叛国的罪名帽子,萧承翊借此要挟她,令她乖乖配合被休,她还不能向太后求情。 她削发入了尼姑庵,父亲江如海大概觉得她丢尽了江家的脸面,从未去庵堂探望她,江晨宴被发配至甘州,也没法来帮她。 继母小曹氏压根不顾她的死活,以至于她被卢柳划花了脸,在尼姑庵里自生自灭。 忆起前尘往事,江晨曦心思沉沉,映雪聪慧机灵,摁着几度想开口的兰英,一起绣帕子。 期间,她们在城门口遇见一行人打马游街。 南城门人流如织,喧闹不停。 江晨曦回过神来,无意间眺望窗外,瞧见打头的男子效仿文人墨客,宽袍加身,脚踩木屐,手里折扇一摇一晃,笑声狂放不羁,一派风流。 天气刚回暖,古语有云过了端午,才把寒衣送,此人迫不及待换上夏日着装,够拼。 江晨曦蹙眉,怎瞧着那人面相越瞧越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兰英见状,循着江晨曦的视线瞥过去,脸色顿时一僵,没好气道:“卢家宗族子弟整日打马游街、游手好闲,前些日子还抢了好几户良家女子——” 兰英是包打听,一旦开口便噼里啪啦说个没完。 “卢家?哪个卢家?” 平京官宦人家众多,朝廷里卢姓的官员不少,江晨曦一时半会儿没把人往工部侍郎那方面想。 映雪也认识此人,帮忙解释,“小姐,此人叫卢春山,工部侍郎卢大人是他的二叔,他在平京经营好几家船坊,平日里专门结交攀附权贵,奴婢和兰英之所以知道如此详细,盖因卢春山抢了庄子里王妈妈的闺女,后又将人始乱终弃。” 映雪口中的庄子是她继母小曹氏的陪嫁。 “王妈妈告到继夫人那里,据说继夫人没帮忙,拿十两银子便把人打发走了。” 江晨曦挑眉,卢侍郎的侄子? 平京竟然如此小,竟被她偶遇卢柳的堂哥。 十两银子堵口,呵,太平盛世下掩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一个时辰后,京郊御苑近在眼前。 江晨宴得到消息,早已恭候在御苑大门口,见到太子府的马车,忙言笑晏晏迎上来。 “微臣叩见太子妃娘娘——” 江晨宴为人憨厚老实,对待家里几个庶妹也一视同仁,对自己亲妹更是疼如珠宝。 “大哥快请起,一家人不必多礼。”江晨曦今日特地穿了骑射装,不用映雪搀扶,纵身一跃,跳下马车。 她重生回来那日,便已于江晨宴见过面,遂才知晓江晨宴近日在御苑当值。 兰英映雪纷纷朝江晨宴行礼,兰英活泼,笑言:“大公子,我们主子担心你在御苑吃不好,特地令我们打包许多美食过来!” “谢谢娘娘一番好意——”御苑有驻军把守,外人面前,江晨宴不敢放松,始终与主仆三人保持一定距离。 兄妹二人近七八日未见,难免有许多话要聊,江晨宴笑着把主仆三人向里引,他近日常驻御苑,在此有专门的值房。 映雪兰英与江晨宴身边的仆从马六在门房外候着。 值房里,兄妹俩从家长里短聊到江蕙兰的婚事,话题一转,又说到江晨宴下旬与人相亲一事,事无巨细。 江晨曦太子妃身份摆在那,平京官媒踏破江家门槛,想要给江晨宴做媒,妄图与当今太子沾上关系。 “妹妹不要取笑哥哥,崔太傅家的千金,大哥不敢高攀。” 倒不是江晨宴妄自菲薄,崔太傅历任三代帝师,德高望重,崔家小姐崔琳琅才貌双全,有平京第一人美人之称,配皇孙贵族也是不屈的。 江晨宴偶然助人为乐,恰巧被助之人乃是崔府后宅女眷,崔太傅下旬生辰,江晨宴受邀在列。 “大哥无需妄自菲薄,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上辈子,江晨宴与崔琳琅有过几面之缘,不过有人从中作梗,江家未能顺利与崔家结亲,江晨宴被流放,崔琳琅远嫁外地,据传对方是崔太傅的得意门生。 江晨曦察言观色,江晨宴显然是欣赏崔琳琅的,只是不知崔琳琅作何想法。 崔琳琅不是她堂姐,她无法借势拿人,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当务之急,她得想法子替江晨宴避开那场夺命的饭局。 当然,她也知晓,饭局只是推波助澜,若能一劳永逸解决,待她离京后才能无后顾之忧。 闲谈一番后,兄妹俩离开值房,去了马场,江晨宴亲自挑选,替江晨曦选了一匹棕红色的母马。 “小妹怎的今日有闲暇来骑马?往日大哥约你,你几乎都托辞回绝。” 江晨曦儿时在青州,外祖父家的几个表哥经常教她骑马,江晨宴自然知晓这些事。 他作为兄长,不便常跑太子府邸,太子虽是他妹夫,但他们夫妻感情之事,他不好插手,只借着骑马邀约,好让小妹出来散心,不会郁结于胸。 江晨曦围着母马打转,先让母马熟悉她的气味,胡诌道:“春暖花开季节,当适合踏青郊游。” 平京到青州,坐船要月余,倘若一直乘坐马车也困乏,骑马有备无患,一旦遇到拦路匪患,她还能拆了缰绳骑马逃脱。 近四年没骑马,在江晨宴的悉心教导下,江晨曦先溜达了几圈,慢慢找回感觉后,她独自奔驰在马场里。 天高辽阔,白云舒卷,驰骋在马背上,没有世俗烦恼,偷得一线喘息,若是能去一趟草原彻底放马奔驰,那大抵必能酣畅淋漓。 江晨宴守候了小半会儿,直到被同僚叫走,临走前留下马六在旁照应。 萧询到场时,一眼瞧见前方马场里正纵马驰骋、飒爽英姿的女郎。 女郎一身淡红色胡服,勒出纤细的腰身,人瞧着弱不禁风,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力量令人不能小觑。 他定睛细瞧,忽而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不待他开口询问,身边跟着的大理寺少卿曾少云第一时间解惑,“太子妃娘娘骑术不输大公主,太子竟未曾说过此事。” 姜德一非常有眼力见地上前,“皇上,可否需要老奴——” “不可——”萧询收回视线,摆袖离开,“先来后到,不要搅和了她的兴致,我们先去前边。” 那日温泉山庄浴池苑匆匆一见,本以为是只受了惊的兔子,今日再见,哪还有那天受惊的模样?分明是一只翱翔天空的鹰。 曾少云见状,也识趣地撇开视线,跟着萧询离开。 江晨曦骑了几圈就乏了,好久不骑,有点力竭,她下马时腿肚子打颤,差点站不稳。 “娘娘,您没事吧——”兰英映雪见状,第一时间冲上去搀扶她。 江晨曦笑着摆手,“无妨,累了而已。” 这三年,她平日里只待在后宅料理太子府邸内务,轻活、重活都有人干,养得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手无缚鸡之力。 今日之后,她得把骑马提上日程,每日定时练习才对。 去找江晨宴的途中,正巧遇到亭子里坐着俩人,当今圣上萧询和大理寺少卿曾少云。 前者她不想见,后者她更加不想见。 曾少云是萧承翊的舅舅,当年皇后选太子妃,她被选上,曾少云功不可没。 江晨曦脚步一顿,还不知做出如何反应,身边的兰英映雪已经有眼力见地下跪行礼。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明知避不过,江晨曦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问安,“臣妾参见皇上,曾大人安康。” 萧询视线并未落在江晨曦身上,他在研究石桌上的棋谱,“平身。” “呵呵,少云今日一饱眼福!”曾少云笑着点了点头,“曦妃娘娘竟然会御马,太子殿下却瞒着我等,早知去岁赛马节上,曦妃娘娘也该受邀参加,说不定还能一举夺魁。” “曾大人折煞臣妾了。”江晨曦低眉顺眼,落落大方解释,“臣妾儿时曾在外祖父家住过一年,家里的叔伯哥哥们有空会教臣妾骑射。” “原来如此。”曾少云莞尔,打趣道,“哈哈,早知道该叫上太子殿下一块过来。” 江晨曦配合地羞涩一笑,心里则翻了个白眼。 萧询抬眸,眸光在江晨曦潮红的脸上一闪而过,“太子妃今日怎有空来御苑御马?” 稀松平常的例行问话,令人听不出猫腻。 江晨曦顶着萧询迫人的视线,恭敬回答,“回禀皇上,臣妾兄长在御苑当值,今日他轮休,臣妾特来找兄长闲话家常。” 提及江晨宴,曾少云打开话匣子,“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江主事的御马功夫极好,待会儿曾某可要向他请教一二。” 江晨曦笑而不语,之后简单问候几句,萧询就放她离开。 待走至无人之地,江晨曦才敢大口喘气。 伴君如伴虎,此话真不假。 第8章 臣妾失礼 意外遇见萧询等人,江晨曦歇了继续游玩的心思,她不敢多待,遂向江晨宴提出告辞。 江晨宴得知圣上亲临,自然也不便多留小妹,兄妹俩在御苑大门口简短话别,随后各自散开。 回程途中,天气陡然转阴,转瞬间乌云密布,随后下起暴雨。 御苑在平京郊外,有一段官道在修补,道路泥泞。 江平专心致志地驾驶马车,尽量避开坑洼路段,奈何一时失察,左前车轱辘陷在泥坑里,马车顿时外斜,任凭江平拉拽缰绳、抽打马尾,陷进去的车轱辘都未能出坑。 江平不顾暴雨跳下马车,跪地求饶,“主子,奴才该死,马车坏了。” 江晨曦掀帘,风急雨骤,雨水迎面扑来,她免了江平的过错,“赶紧起来,再想想其他办法。” 当年她从青州返回平京,外祖父生怕她被继母欺负,把机灵又会武的江平赐给她当随从。 她削发入尼姑庵前,江平被她派到甘州,提前替江晨宴打点一切,顺道留在甘州替她守护江晨宴。 突下暴雨本就与江平无关,他何错之有。 “小姐,您安心坐着,奴婢下去瞧瞧。”兰英待不住,率先撑开伞,跳下去帮忙。 江晨曦凑近窗棂,专注地瞧着俩人捣鼓,大抵运气不佳,二人捣鼓半刻,眉头紧皱,显然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江晨曦面露愁容,荒郊野外遇大雨,马车还坏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糟糕透顶。 值得庆幸的是御苑周边甚少有宵小出没,这里又是官道,安全暂时无虞。 然而四人傻乎乎杵在原地等雨停也不是个办法,此地距离御苑有段距离,折返回去不切实际,倒是离南城门不算太远,骑马约小半炷□□夫。 最后,江晨曦令江平解了缰绳,由江平骑马载着兰英先行回城去租赁新的马车,她和映雪留在原地等候。 映雪觉得此举不妥,“小姐,还是我和兰英留在这里,让江平送你先回去——” 兰英和江平也颇为赞同映雪的话,“主子!映雪姐姐说得对——” “就按我说的办。”江晨曦截住俩人的话茬,她自有用意。 映雪三人见劝说无用,只能听令行事。 江平和兰英走后,雨势逐渐增大,几息间,江晨曦的裙摆后背已然湿透。 映雪心疼地抱紧主子,生怕主子被雨淋湿又着凉。 四周荒凉,暂无躲雨之地,主仆二人共撑一把伞,风一吹,倒是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晨曦连打几个喷嚏之后,一辆乌木色,四匹烈马并驾齐驱的宽大马车缓缓驶来。 听到动静,映雪扭头望去,下一刻,她一脸惊喜,“主子!有马车——” 姜德一眼尖,一下子捕捉到向他挥手的映雪,定睛一瞧,嘿,巧了不是? 姜德一勒令驾马的侍卫减速,他钻进马车内禀告,“启禀皇上,太子妃的座驾陷在坭坑里,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老奴没瞧见她的马夫,眼下只有太子妃和她的侍女……” 车内宽敞,仿若缩小版的行宫,萧询这会儿正歪靠在矮塌上,手握卷宗,随意翻看。 他抬眸,朝窗外掠去,姜德一有眼力见,即刻推开一扇车窗,随后躬身避让。 瓢泼大雨下,艳红色的胡服早已褪去马场上的风姿,成了霜打的茄子,年轻女郎被她的侍女搂在怀里,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唇色发白,模样难堪。 倒是巧了。 萧询沉思几息,而后开口示意,“唤她们进来。” “喏。” 姜德一亲自撑伞下车,把江晨曦迎上来,几番对话之后,他点了马车后面跟随的一骑护卫,留在此地等候通知江晨曦的马夫。 “曦妃娘娘且放宽心,老奴定会派人把您的马车修好,回头给您送到府邸。” 江晨曦谢过姜德一,而后矮身跟在他身后进入车内,她低眉顺眼,不敢随意乱瞥。 映雪自觉留在外面,独自缩在角落里,不影响驾车的侍卫。 天子座驾宽敞,内里陈设无一不精致淡雅,花纹繁复的地毯隔绝了脚步声,矮几上的烛火亮如白昼,堆叠整齐的书卷摆在矮几一侧,一壶茶,一只杯,一本摊开来的棋谱,昭示着车主心情尚可。 “臣妾参见皇上——”江晨曦眼角余光只扫到一双黑靴,视线不敢再往上,她战战兢兢磕头行礼。 “免礼。”萧询轻飘飘扫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女郎,近距离打量之下,她衣服已然全部湿透。 “怎地就你们主仆二人等在马车旁?” 萧询随口一问,江晨曦简短回话,和萧询同处一室,她手足无措地端坐在入口处,腰背挺直,守着宫廷礼仪,车身晃动,她努力稳住身体。 萧询不爱用香,车厢里只有清香扑鼻的茶香。 随后便是一阵静默。 江晨曦稍稍抬眼,表情错愕,眼下光景,帝王又不是帝王,只见他倚靠在软枕上,左腿支着,右腿伸直,手里捧着一本残卷古籍。 马车晃荡,江晨曦瞧不见古籍上的字。 她心里羡慕,好不悠闲。 怕打扰萧询看书,江晨曦秉持安静,尽量不发出声响,以免惹怒帝王。 姜德一悄悄瞥了一眼,暗香盈袖,若不是身份非比寻常,端是和美,他内心哂笑,暗忖自己多虑。 近一年,皇上都不爱入后宫,更别提美人在侧。 须臾,许是察觉到江晨曦的拘谨,萧询颇为仁厚地说道:“不必太过害怕,朕又不是老虎。” 江晨曦窘迫,话不假,但公爹与儿媳同处一室,确实别扭。即便还有第三人在,眼下场景多少有些于礼不合。 江晨曦胡服湿透大半,黏在身上极其不舒服,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喷嚏。 她:“……” “臣妾失礼,恳请皇上恕罪——”江晨曦连声道歉,尴尬地转过身去。 萧询瞥向姜德一,眉峰微蹙,“是挺失礼的。” 江晨曦:“……” 姜德一二话不说跪下,顷刻领会帝王的眼神,伸手扇了自己脸颊一下,“瞧老奴蠢笨,还请曦妃娘娘见谅,这马车里并未准备女子衣物,倒是有一件圣上去年打猎时留下的鹅毛大氅。” 说完也不等江晨曦回话,兀自膝行走至右侧,打开抽屉,取出叠好的大氅。 “还请曦妃娘娘换上,千万别着了凉,否则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定然要怪罪老奴伺候不当。”姜德一把大氅递到江晨曦面前,之后退出内室。 少了一个人,室内气氛有些怪诞。 江晨曦依然不敢直视圣颜,只敢把目光落在绣在大氅上的金龙上,言不由衷道:“车内暖和,臣妾不冷……” 她胡服里虽有内衫,但在圣上面前更衣,着实不妥。 “换上。”萧询不和她废话,手指敲了敲矮几,“太后夸你泡茶手艺高超,朕给你机会,这茶泡的好,这大氅就赐给你了。” 江晨曦受宠若惊,萧询给了她台阶下,她若是再拿乔就不对了。 她稍抬视线,眸光落在萧询的衣襟处,语气更加谨小慎微,“臣妾谢过皇上。” 萧询见她像只兔子那样,一点又一点试探深浅,颇觉好笑,不过也难怪,除却后宫妃嫔,敢直面圣颜的世家女子凤毛菱角。 他偏过身去,“动作利落些。” 江晨曦见状,迅速解开腰间系带,脱掉胡服,罩上鹅毛大氅。 她顺势擦干净手,摸了摸大氅,还别说,确实暖和了不少。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萧询不由自主记起温泉山庄浴池苑里那一幕幕,眼神几变,待听到斟茶的声音,他才缓缓转身—— 嚯,好大一株白菇。 女郎跪坐在矮几旁,整个人都裹在鹅毛大氅里,她还把长发绾了髻,用腰间的系带绑成圆鼓鼓的包,形象委实不好看。 江晨曦不知萧询心中所想,她直起身子,递茶,“皇上,请用茶。” 萧询伸手接过,饮了一小口,上品的芽茶搭配温泉水,喝起来与适才味道确实不同。 明明矮几上别无其他配料,奇了怪了。 他放下杯子,问她,“你在其中添了何物?” 江晨曦抬眸,对上萧询不解的眼神,近距离之下,她察觉到圣上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年岁瞧着似乎并不大。 没道理,圣上他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合该苍老憔悴才对! 江晨曦忙收敛起乱飞的小心思,微微一笑,“回禀皇上,臣妾没添任何东西,只不过偷懒没洗茶而已。” 世人饮茶大都爱洗茶,茶叶洗过几遍,茶水味道就变了。 江晨曦偏爱不洗,待浮在水面的物质沉淀杯底,第一遍茶水味道着实比第三遍好。 “江晨宴是你大哥?” 这话问得稀奇,她先前在御苑已经回答过他,转念一想,萧询或许在问,她与大哥是否同父同母。 不好再次直视天子的脸,江晨曦继续替萧询斟茶,“回禀皇上,我和大哥乃是一母同胞嫡亲手足。” 萧询颔首,夸了一句,“你们兄妹感情甚好。” 这可是圣上主动打开这话茬的。 江晨曦一边斟茶,一边叙说她与江晨宴儿时相处的点滴。 从此地到皇宫,马车要大半个时辰。 外面下着大雨,萧询也没打断她的话茬,兀自端坐一侧,偶尔嗯一声,表示有在听。 “臣妾大哥幼时好南诏话,后来如愿考上清吏司,娘亲在世时经常念叨大哥憨厚老实,不适合官场,怕被人穿小鞋,父亲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叮嘱母亲不要管太多……” 萧询听到这席话,微扯嘴角。 明面听着在挤兑江晨宴,实则在替她大哥说好话。 第9章 反将一军 后宫女人常用的话术。 本以为她会与后宫女人稍许不同,没有沾染到市侩,殊不知心里的盘算与那些人别无差异。 不过,也或许是她故意装出来的。 光凭几面之缘,萧询断然不信自己所见所闻的即是真相,就好比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们每个人脸上皆戴着面具。 思及此,萧询脸色一沉,故意激她,“江氏,你在朕面前如此‘贬低’你大哥,你就不怕朕革了你大哥的职?治他一个不堪为官的罪!” 一般人听见萧询的叱喝,早已速速跪地求饶。 奈何眼下的江晨曦自不是一般人,萧询主动抛来的钩子,她不好好咬住利用一番,对不起今日这番机缘。 况且,萧询没有动怒,她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他吓唬她玩呢。 她装起胆子再次看向萧询,他也正眼也不眨地盯着她,脸色阴沉,再不复先前和煦可亲。 不苟言笑的模样着实容易吓唬人。 扛着他迫人的视线,她不卑不亢道:“回禀皇上,大周三岁小儿都知晓当今圣上英明威武,怎会凭借臣妾一席话就革职查办官员?” “倘若大哥不辨是非,办砸了差事,自会有人革了他的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法胜任官职的人革了也罢,乃是百姓之福。” 这一次,她断然不会再让她大哥有机会被扣上通敌叛国的污名,先在萧询面前过一下明路,待有机会再托人把她大哥调任,至于能否达成,尽人事听天命。 女子明眸善睐,眼含诚挚,说话时眼尾不由自主微微上翘,清丽可人的长相。 萧询无声打量她,朝堂上文武百官尚且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拍马屁,她倒好,借着闲话家常的功夫趁机替她大哥求个恩情,顺带附赠他一顶高帽。 倒是小瞧了这丫头,舌灿莲花、能说会道。 既然有如此才情,怎会嫁给承翊后把她自个弄得‘寂寂无名’? 有趣。 眼前的男子毕竟是一国帝王,即便重生一次,江晨曦也忍不住心底打颤,生怕适才太过张狂,在虎口上拔牙。 萧询跳过此话题,捧起茶杯,品了几口,夸赞她,“江氏,你今日奉茶手艺着实不错,朕甚是欢喜,来人——” “皇上——”姜德一寸步不离在外间候着,听到萧询唤他,飞速躬身而来,“老奴在。” 姜德一眼尖,案几上搁着两杯用过的茶水,皇上爱屋及乌,对待太子妃可比对后宫一众妃嫔还要上心。 江晨曦垂首,暗忖萧询会如何吩咐。 下一刹那,但听萧询开口,“太子妃温婉贤惠,朕特赐贡茶十斤,此外,太子妃若有闲暇,不妨抽空到宫里走几趟,也让朕的那群爱妃好好学一学你泡茶的手艺。” 姜德一瞪圆了小眼,乖乖,倒是小觑了这位太子妃,一席话功夫就受了皇上赏赐,那贡茶拢共不过五十斤,乃南方进贡的珍品,后宫诸位嫔妃分到的加起来都不足二斤。 再者,宫里有专职茶艺师,皇上却令太子妃娘娘去授课,授课对象还是后宫一众妃嫔,这岂不是…… 姜德一难以想象那画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江晨曦:“……” 她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是不是被萧询反将了一军? 一盏茶后,天子座驾把江晨曦送至太子府邸,江晨曦跪谢过萧询,之后携带映雪下了马车。 门房眼尖,见到圣上座驾当即跪地,正要磕头行礼时,姜德一甩了甩拂尘,示意众人噤声。 待主仆三人踏入府邸,马车重新驱动调头离开后,跪了一地的门房才敢抬头,而后众人面面相觑。 太子妃娘娘怎的被圣上座驾送回了府? 回宫途中,姜德一挪步至内间,萧询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口中喃喃自语,“自损者有余,自益者弥昏。” 姜德一:“……” “皇上,恕老奴蠢笨,还请皇上教诲。” “罢了,与你说不通——”萧询睁眼,重新拿起棋谱翻阅,叹了一声,“承翊娶了一位好妻子。” 姜德一眨眼,这应该是句夸赞的话。 他陪着笑脸说道:“曦妃娘娘待字闺中时便秀外慧中、知书达理,据说江大人家的门槛都差点被媒婆们踏烂。” 萧询嗯了一声,“不足为奇。” 晚间萧承翊回府后,管家张福主动告知此事,言语间颇为讶异,心里打突,暗道江晨曦走了什么狗屎运,不仅太后给她撑腰,现如今更是入了皇上的眼。 “娘娘被圣上的座驾送了回来,当时车上只有她和映雪,稍晚,姜公公还派人把马车送了回来……” 萧承翊皱眉,不齿江晨曦与父皇过多接触,厌恶江晨曦不安分守己,妄图打长辈牌。 黄三全试探地问,“殿下,今日晚膳是否摆在清茗苑?” 萧承翊挥手,“去找她质问就正中她下怀!不去,令人把晚膳送至前院。” 黄三全应声,“喏,小的这就去安排。” 第二日,萧承翊进宫,遇到曾少云才知晓昨日的来龙去脉。 曾少云只提及江晨曦会骑马一事,并不知晓萧询送江晨曦回府一事,萧承翊没把江晨曦当回事,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 眼下没旁人在,曾少云拍了拍萧承翊的肩,“翊哥儿,听舅舅一句劝,做人凭良心,娶妻娶贤,方得家宅安宁,江氏为人才思敏捷,堪为未来一国之母。” 萧承翊眼皮子跳了跳,曾少云虽是他嫡亲舅父,但毕竟担任大理寺卿,日常处理邢狱案件,还不时与三司会审一些错案冤案。 他表情僵硬,没吭声。 曾少云点到即止,话题一转,说起三月三春游踏青一事,“嬛儿惦记曦妃娘娘在去岁年宴上讲的故事,此次踏青,你说什么也得把晨曦叫上,也让女眷们热闹一下。” 曾嬛是曾少云的嫡长女,七岁稚童,养得玉雪可爱。 提及曾嬛,萧承翊脸色将将恢复,“舅父放心,那日我会携太子妃一起前往。” 后宫,宝宁宫。 张贵妃歪靠在塌上,左手撑着额头,“皇上近日在做什么?” 跪坐在地的小宫女如实回话,“回禀贵妃娘娘,皇上每日在福宁殿处理政务、接见朝臣。” “仅此而已?” “奴婢项上人头担保。” 张贵妃愣神,她心里有苦说不出,皇上大半年不进后宫,也不知是否厌倦了她们这群老人。 三年了,后宫还是她们这群老姐妹,竟没一个能打的。 皇上子嗣不丰,按理说太后要管,奈何太后老人家躲清闲,常常大半年不待在宫里,她们一众妃嫔等闲没有宣召不得私自出宫。 贴身伺候的丫鬟玉春打发走小宫女,上前帮忙按摩主子小腿,“娘娘,是否托人送信,令人从宫外寻娘家女子?” 争宠? 张贵妃冷笑,“倒也不必,皇上不是贪恋女色的人。” 此前有胆大妄为的宫女想爬龙床,被皇上身边的暗卫当成刺客一剑刺死,一举打消多少暗中筹谋的人。 “皇后在世时,皇上即便国事再忙,还会三不五时入后宫,不说雨露均沾,一个月也有一两次机会得见圣颜,如今倒好,皇上避吾等如蛇蝎,吾等想讨好的机会都没有。” 说句难听的,难道皇上是有什么隐疾不成?去岁巡视边关时受了暗伤? “娘娘,再过十日乃大长公主生辰,届时皇上定会出席——” “你当本宫不知?大长公主生辰,世家命妇皆可入宫参见宴席,那日指不定多少人想偶遇皇上。” 后宫里牟足劲想要夺得萧询宠爱的妃嫔着实不少,一个个蠢蠢欲动,花足了心思在服饰妆容上。还有人提前用花香沐浴,草药漱口,争取那日惊为天人,能被皇上吸引。 后宫妃嫔们的小动作自然传到了御前。 姜德一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奈何萧询丝毫不以为然,甚至压根不过问。 姜德一心里越发敬佩,圣上真乃一代明君,每日只顾着操心国事。 晚间轮休时,姜德一干儿子曹贵机灵地凑过来,忙不迭献宝,“干爹,瞧,贵儿给您献礼来了!” 梨木盒子里装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珍珠,在火烛照耀下熠熠生辉,虽远不及夜明珠,但也属实是好货。 姜德一瞅了一眼,告诫他还回去,“蠢东西!有本事拿也要有本事吃得下!但凡圣上是位好美人的昏君,你我都能拿,可惜圣上偏偏无心风月之事。” “去岁含霜殿宫女爬床被一剑刺死的事还历历在目,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曹贵被姜德一骂得狗血淋头,手里捧着的珍珠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他脸色刷地惨白,跪地求饶,“干爹!是儿子糊涂!被钱财迷了心窍做了错事,您这次千万要帮帮我——” 半晌,姜德一接过盒子,“杂家替你呈上去,蠢货,你给杂家记住了,太后娘娘都管不了的事,后宫主子想要得见圣颜,各凭本事,尔等断不可胡乱应承。” 曹贵忙不迭磕头,“是!是!儿子谨记干爹教训!” 第10章 诋毁 福宁殿。 今日圣上晚膳照样摆在殿里,晚膳后,敬事房太监惯例捧着大银盘进来,萧询眼也未抬,径直一个‘去’字把人打发走。 姜德一习以为常,忙把珍珠献了上去,“皇上恕罪,老奴那不孝子在敬事房当差,鬼迷了心窍,擅自做主拿了后宫主子们的宝物。” 萧询抬眸,视线在敞开的盒子里轻轻掠过,呵,这颗珍珠质地上佳,能够拿得出手的人想必在后宫的位份不低。 他嘴上不予置评,也没追责曹贵,只吩咐姜德一把珍珠登记在册收入库房。 姜德一猜不透帝王的心思,更不敢多嘴,生怕引火上身,“喏。” 倒是萧询最后来了一句,“以后若再有人用金银珠宝收买尔等,大胆收下便是。” 姜德一:“……喏。” 他似懂非懂,暗自琢磨,圣上难道缺钱? 不,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国库充盈。 那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圣上爱财。 三月三这日,天朗气清,平京大小官员皆休沐半日,不约而同携同家眷赶赴郊外踏青春游。 南门外金带河上,一艘精致的画舫缓缓飘过,画舫里传来阵阵谈笑声,间或伴随丝竹之音。 画舫主人卢春山举起杯中酒,舔着笑脸向对面之人敬酒,“王大人,春山一杯薄酒敬你,感激不尽,待事成后,一定厚礼相送。” 王道平乃礼部辖下精膳司六品主事,平日负责皇家宴席等大小杂事。 五月端午,皇家举办龙舟节,原则上如此重大赛事都用官船,传闻今岁恰逢太后五十大寿,圣上将携太后一并出席盛会,届时金带河定当人山人海,故此各家私人船坊争先暗中竞聘,断不能错过绝佳赚钱机会。 在遍地都是官的平京,小小六品主事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道平能说会道又会来事,平日里没少借着官职之便赚私房。 他常踏足卢春山开的画舫,揩歌女油水,占尽便宜。 “好说,只要上峰允了,老夫定会帮你办妥,只不过你懂的,江侍郎那边恐不好办妥,他为人耿直,不爱——” 王道平点到即止,卢春山心中有数,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江如海是当今太子老丈人,江如海那边走不通——堂妹过几日便到平京,说不定他能走太子门路。 当年卢柳与萧承翊之事,对外捂得严严实实,卢家小一辈还是约莫知情的。 他伯父卢时任工部尚书,盖因牵涉一桩旧案,被贬至钱塘。 又因已逝皇后与卢家有嫌隙,不喜卢家女,皇后临死前令太子发誓,不得纳卢家女为妃,否则卢春山今日早就攀龙附凤,但凡敢想一番,将来指不定能当上当朝国舅! 金带河对面,澜山脚下,放眼望去皆是连成一片的白色帷帐。 江晨曦和萧承翊相敬如宾地赴约,萧承翊一路上只言片语都懒得施舍,只在下车时叮嘱她恪守太子妃礼仪,切不可丢了天家脸面。 江晨曦心中冷笑,她不再遵循以往回话‘殿下放心,臣妾谨记殿下教诲’,而是笑道:“殿下,倘若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春光大好的日子里扰了臣妾的兴致——” 萧承翊怔住,顺着她的话茬问,“你待如何?” “呵——”江晨曦拿起帕子擦了擦耳际不存在的汗珠,“必十倍还之。” 萧承翊:“……” 候在萧承翊旁的狗腿子黄三全双眼瞪得溜圆,“殿下,您有没有觉得曦妃娘娘变了……” “她当然变了!”萧承翊回神,一脸踩了狗屎般模样,“仗着父皇赏赐她十斤贡茶,又去给御茶房上课,她如今变得胆子更大,更惹本殿下厌烦!” 黄三全张了张嘴,须臾,他又把嘴闭上。 春日里阳光和煦,男宾们临溪而坐,曲水流觞,女眷们则相约放风筝、赏花吃酒、玩蹴鞠,好不热闹。 太子帷帐位于山脚下风景最佳位置,背山临河,花团锦簇。 “听闻曦妃娘娘骑术了得,若早知如此,吾等早就递帖子邀约了。” “赶明个我们女子组成一队,和他们男子赛一场,也省得被他们嘲笑女人只会管理后宅!” 众人哄笑,一派和谐。 江晨曦与各家夫人小姐见面,免不了笑脸逢场迎合一番,心里则把曾少云骂了个半死,到处宣扬她会骑马。 她与贵女们相约午后比拼马术,又久未见曾少云夫妇,她先行回帷帐里小憩。 将将饮完三杯茶,江蕙兰寻了过来。 “民女江蕙兰特来拜见太子妃娘娘——” 江蕙兰身穿一身青衣,淡雅如菊地立在帐门口。 江晨曦忙起身相迎,笑着走至江蕙兰面前,把人拉起来,“二姐姐快别多礼,自家姐妹。” 江蕙兰依言起身,回握着江晨曦的手,同时不忘示意身后跟着的侍女把刚采摘的鲜花递给映雪等人。 “不便送吃食给你,待妹妹日后有空过府,我亲自为你烹饪。” “二姐姐有心,送鲜花甚合我意。” 别怪江蕙兰小气,实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江蕙兰幼时做吃食送给众人,被有心人栽赃嫁祸,自此以后,江蕙兰做事越发谨慎,等闲叫人挑不出错来。 俩人年岁仅相差半月,在自家人面前,江晨曦没了白日里的‘端着’,多了一些活泼。 “妹妹瞧着清减了许多,可是近日授课劳累?” 圣上请太子妃娘娘去宫里给茶艺师授课一事不胫而走,江晨曦自小便擅茶道,此事众人羡慕却不会妒忌。 “自家人面前,我自不会故意瞒着姐姐。”江晨曦轻声一叹,她拢共就授课三次,却吃了一肚子的瘪,“宫里主子皆不好相与。” 江晨曦不想提及那些糟心事,话题一转,“二姐姐,你不会怪我擅自做主吧?” 江蕙兰曾经一眼看出江晨曦过得不开心,活得像个提线木偶,昔日重要场合遇见,她多半是端着,常听旁人夸赞一句‘江家幺女贤良端庄、待人有礼’。 江晨曦与太子相敬如宾早就传遍京城世家府邸,多少豪门贵妇盼着把闺女送进太子府邸,都被太子婉拒。 当今圣上不过问太子的婚事,太后又在背后替江晨曦撑腰,显然是存着让小俩口先培养感情,生出孩子再说。 近两月未见,江蕙兰却在今日窥见江晨曦脸上久违的精气神。 江蕙兰打小就喜欢江晨曦这个妹妹,因小曹氏的关系,江晨曦嫁人前,俩人往来机会不多,难得今日相聚,自然得好好聊聊家长里短。 她温柔一笑,落落大方表示,“怎会?女子在娘家过得再好,将来总是要嫁人的,王家女眷虽多,但其实并不复杂,将门世家,后宅勾心斗角想必会比我们这样的人家少一些。” “再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侯爷是个洁身自好的联姻对象,我何乐而不为?与其去权贵府邸受罪,不如去将门府邸闯一闯。” 江家二叔有两个小妾、三个通房,后宅争风吃醋的事常有,唯一庆幸的是江二叔对子女一视同仁,不分男女,通通送去学堂。 江蕙兰言谈举止之间真情流露,江晨曦明白自己赌对了,压在心底的那颗大石终于能卸了下来。 “二姐姐,你且宽心,往后有妹妹在的一日,定不会叫你受委屈。” 江蕙兰莫名信了江晨曦的誓言,“好,二姐姐信你一回。” 姐妹俩说笑的同时,距离太子帷帐的不远处,小曹氏也领着闺女江晨玉来了。 “玉儿,你待会可我给机灵点,要寸步不离跟在你长姐身后,娘适才匆匆一扫,哎哟,到处都是可堪婚配的年轻郎君……” 小曹氏为了今日春游,特地花了大钱请人早早登门给她们娘俩做了妆造,她一边对镜梳理鬓角,一边絮絮叨叨地指挥仆从清点礼物。 江晨玉身穿粉色襦裙,举着扇子坐在绣墩上,耷拉着眉眼,左耳听右耳出,心不在焉。 江晨玉长相肖母,模样也不差,只是不若江晨曦大气温婉。 “娘与你说话,你听到没?” “听到了,玉儿全记在心上呢!”江晨玉敷衍地回答,一颗心早就飞向帐外,宁愿去听郎君们辩论,也不想留在帐子里听她娘唠叨。 小曹氏扭身瞥向闺女,果不其然,江晨玉分明没有听她在说,眼珠子瞪着帐门,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走。 小曹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上前捏江晨玉耳朵,“不争气的丫头!枉费我花银子替你置办妆面,你也不看看今日是何种场合,千万收起你的那些花花肠子,给老娘老实点!” “江晨曦能嫁给太子殿下,你定要比她嫁得更好!” “诶——娘,你轻点!”江晨玉吃不得疼,小声囔囔,“比她嫁得更好?娘你想要入宫为妃么——” 小曹氏脊背一僵,而后尴尬一笑,神情些许不自然,“也不是不无可能!” 江晨玉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得了吧,女儿可不想进宫伺候圣上……”太老了。 “你说什么?!” “没事,娘,你快点吧,再晚些说不定见不到人。” 小曹氏一听,当即慌神,转身继续催仆从。 一盏茶后,江晨玉不情不愿地跟随小曹氏去了太子帷帐。 一路上遇到的贵人多如牛毛,她不厌其烦地躬身行礼,恼怒自家娘亲没挣得诰命,害她也跟着受罪。 帷帐里太子殿下不在,江蕙兰前脚刚走,后脚曾少云夫妇就把曾嬛送了过来,眼下江晨曦正和曾嬛讲故事。 小曹氏母女的到来,江晨曦波澜不惊,小曹氏若是今日不来,才令她吃惊。 “民妇参加太子妃娘娘……哟,这位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是曾大人家的千金吧?” 小曹氏自然认识曾嬛,她先把小丫头从里到外夸赞了一遍。 曾嬛笑容一收,冷冷地盯着小曹氏。 小曹氏笑容一僵,按捺不快,暗自嘀咕小丫头片子没规矩,随后寻了理由走了。 “太子妃娘娘,玉儿一直念叨你们姐妹俩好久不见,民妇还有事,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姐妹俩叙旧。” 江晨玉先前就不把江晨曦放在眼里,这会儿即便曾嬛在,也未能叫她有所收敛,她随意往旁一坐,兀自低头沉思。 江晨曦也不管她,映雪有分寸,主动给江晨玉斟茶,兰英在旁懒得动手,权当没看见有这么个人。 曾嬛年龄虽小,但玉雪聪明,她扯了扯江晨曦的手,“曦姐姐,帐子里太闷了,你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好。” 江晨曦看向低着头的江晨玉,顺势问询,“晨玉,你要不要一起?” 不出意外,江晨玉摇头,“昨夜没睡好,我想待在帐子里。” 不等江晨曦开口,曾嬛撇嘴,“不行,太子哥哥若是回来,留你一人在帐里算怎么回事?” 人小鬼大。 江晨玉脸色刷地变白,她猛地起身,跺了跺脚,气急败坏道:“那我走便是!”说完就冲了出去,都顾不上告退礼仪。 曾嬛做了个鬼脸,“曦姐姐,瞧,你这个妹妹忒没规矩!” 江晨玉并不喜欢萧承翊,她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此事不便和曾嬛讲,江晨曦点了点曾嬛的额头,“甭管她,走,姐姐带你去外边转一转。” 曾嬛腿脚不变,曾少云命能工巧匠专门给她打造代步出行的轮椅,不用侍女推行,曾嬛自行可以把控转轴。 行至芍药园时,隐约有高昂的女声传出来。 “她算哪门子太子妃,又未正式册封,论美貌不如崔家姐姐,论才情,平京高门女郎也不差!哼,喊她一声良娣都算抬举她了。” 只见月亮拱门里,潺潺溪水旁,一众妙龄未婚女郎聚在一处,被众女郎围在中间,绑着紫色发带的圆脸女郎端坐在大石头上,手里拿着柳条,在水里划来划去。 旁人小声反驳,“郡主,慎言,隔墙有耳,万一被人传——” “怕啥?”紫衫女郎昂着头颅,满脸不屑,“太后娘娘又不在,没人帮她撑腰,再者这宫里宫外谁不知晓太子哥哥心里没那江氏!” “郡主说的是。” “前些时日,在诗画会上,那江晨玉仗着她是太子妃妹妹,竟然都不曾与吾等打招呼,简直可笑,狐假虎威。” “妾室上位,能养出什么好闺女。” “江氏姐妹像极了江夫人,呵呵。” “你有所不知,江氏姐妹可不是一母同胞所出,江晨曦贵为太子妃,至今都未给小曹氏挣得诰命。” 先皇育有三子,当今圣上行二,被众女郎围着的郡主乃是圣上三弟,安亲王萧铉的嫡长女萧珞央。 安亲王封地在平京以北,三面环海的秦州,安亲王夫妇终年待在秦州不回京,其一双儿女则留在平京外祖家,齐国公府。 “岂有此理!竟然如此编排诋毁姐姐!太过分了!嬛儿要去揍她们!” 曾嬛一甩衣袖,推动车轴就要过门理论。 江晨曦忙不迭拉住动怒的曾嬛,小小人儿此刻义愤填膺,替她不平,若不是腿脚不便,或许早已冲上去帮她辩论。 “嬛儿,我们走吧。” 曾嬛仰头,生气道:“曦姐姐,嬛儿不喜欢她们,娘亲曾说过,背后嚼舌根之人定要好好训斥,否则她们会蹬鼻子上脸!” 江晨曦莞尔,曾少云为人诡计多端,生出来的闺女却贴心可人。 “郡主的话虽不好听,但事实确实如此。” 当年皇后薨逝,她才未来得及册封,然外人并不知晓她的吃穿用度一应俱是太子妃标准,那日在温泉山庄,太后提过此事,说只等天地祭祀大典后就会给她正式加封。 江晨曦眼下不在乎加封不加封,也不愿和萧珞央计较,她不计较不代表她怕了萧珞央,她不能不顾曾嬛上前与之理论,别平白无故被人抓了把柄在手。 世上之人,茶余饭后谁人不说人?谁曾不被说? 死过一次的人,还怕被这群女郎讥讽么? 不过,若是真的当面顶撞她,她定然是不会轻拿轻放的,杀鸡儆猴的道理,她还是知晓的。 曾嬛替江晨曦不平,“曦姐姐,你心地太过善良,如此会被人欺,太子哥哥为何不帮衬你?不喜欢你?若嬛儿是男子,将来长大定要娶你为妻。” 江晨曦有被蕴藉到,她蹲下来,与曾嬛视线平齐,“谢谢嬛儿赏识曦姐姐,若曦姐姐是男子,也定要等嬛儿长大娶回家。” “呵——”一道讥讽的声音突然从俩人背后传来。 第11章 拿捏 “太子妃娘娘当真有趣,放着自家妹妹不去管,竟有闲心陪旁人妹妹长妹妹短。” 此人倒是出乎江晨曦的意料,对方乃是前吏部尚书张廷正孙女张元敏,也是当朝张贵妃一母同胞的妹妹。 张元敏今日盛装打扮,身穿繁复的竹青色百迭裙,外罩缃色长衫,披着绣有群蝶嬉戏的红色直帔,端是贵气十足,如若从远处看,恐被认为贵妃亲临。 “也是,自家妹妹又不是同一个肚子爬出来的,着实不如皇亲国戚家的。” 张元敏不顾曾嬛在场,对江晨曦含沙射影、夹枪带棒。 江晨曦微微蹙眉,她上辈子与张元敏并无交集,不知何处惹了对方不快。 曾嬛圆乎乎的脸一沉,当即嘲讽回去,“张元敏,张大人没请嬷嬷教你规矩么?见到太子妃娘娘竟不拜见?!” 别看曾嬛才七岁,其祖父外祖父皆身居高位,长期耳濡目染之下,小丫头板起脸来颇有唬人的架势。 张元敏抬手撩发的动作一顿,眼里闪过一丝嫌弃,显然未将曾嬛的吓唬当回事。 黄毛丫头一个,不足为惧。 她嗤笑一声,“恕我糊涂,太子妃娘娘似乎还未册封,本小姐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嘴上敬称已然给足面子。” “张元敏!”曾嬛勃然大怒:“你放肆——” “怎么?你想治我大不敬之罪?”张元敏眼皮一掀,一脸嘲讽,“本小姐又没说错话。” “嬛儿——”江晨曦挡在曾嬛面前,今日出门匆忙,没看黄历,一个两个贵女来找茬。 扪心试问,她素日里甚少与人交恶,即便再厌烦小曹氏,也不曾当面顶撞羞辱对方。 如今瞧着,是她表面看着太好欺负以至于人人都敢随意诋毁、侮辱她。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 江晨曦抬脚向前几步,面容绷紧,“元敏姑娘说笑,江晨玉倘若做错了事,自有其长辈责罚。” 一旦真的出现意外,小曹氏岂会不护着,有小曹氏兜底,于她何事。 “但你适才确实以下犯上,你藐视皇权,无视肃孝皇后旨意,晨曦乃肃萧皇后临终前钦点的太子妃,当日太后、圣上以及张大人等诸多贵人皆在场!” “退一万步讲,我没有权利责罚你,不过我信太子殿下不会对非议他母后一事置若罔闻!” 世人皆知当今太子殿下孝顺,为其母后,肃孝皇后守孝三年,即使被逼无奈娶了江晨曦,但绝不会容忍旁人置喙肃孝皇后的旨意。 再者,大不敬之罪可大可小,倘若对方是官员,皇上盛怒之下很有可能罢了此人官职,倒霉一点,甚至流放至偏远地区。 曾嬛在场作证,假使萧承熠有心袒护,她也有办法传到太后耳里。 果不其然,江晨曦撂下这句话,张元敏当即脸色一变,“你瞎编排——” “太子妃娘娘并没有瞎编排,尔等皆听见了。” 忠勇侯府小侯爷王靖康忽然领着一众郎君现身,惊到了端坐在轮椅上的曾嬛和双腿打颤的张元敏。 江晨曦转身,嚯,好家伙,乌泱泱一群人。 她匆匆一瞥,不下十来位,且个个风流倜傥、出身富贵。 “靖康拜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安康。”王靖康恪守宫廷礼仪,且故意行了跪拜之礼。 天家太子妃地位非凡,王靖康还没承袭爵位,江晨曦可受王靖康这一跪。 王靖康打头,其余人等身份不如王靖康高贵,自然跟着纷纷行礼。 张元敏慌了神,脸色刷地惨白,要哭不哭地猛盯着王靖康。 王靖康视而不见。 江晨曦眼睫微颤,拨得云开见月明,难怪张元敏故意找茬,原来症结在这里。张元敏心悦于王靖康,因自己“从中作梗”,坏了她的好事。 只可惜,即便她没有掺和一脚,安亲王也决不允许张元敏嫁入王家。 啧,无妄之灾。 江晨曦视线落到王靖康头上,小侯爷相貌堂堂,双眼亮如星辰,身姿清瘦,既有文人的风采,也有武人的果敢,实乃不可多得的乘龙快婿。 她微微一笑,抬手,“诸位免礼,快快平身。” 众人道谢,“谢过太子妃娘娘——” 张元敏见状,一时间下不了台,最后狼狈跑掉,“不用你们充好人向太子殿下告状,我自去请罪!” 众人唏嘘。 王靖康颇为自觉,主动提出告辞,领着这群郎君潇洒走了。 曾嬛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曦姐姐,怎弄的我们成了坏人?可够颠倒是非的。” 江晨曦失笑,暂且不去管张元敏会如何在萧承翊面前搬弄是非,她还是赶紧离开此地,免得又有其余人跳出来。 庆幸的是除了遇到背后诋毁人的萧珞央和找茬的张元敏,午膳前再也没有其他扫兴的人出现。 至于张元敏提及的江晨玉,江晨曦派兰英去打听了一番。 委实算不上大事,江晨玉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小厮服,悄无声息溜到举办诗会的郎君那边,被人揭穿了。 据悉小曹氏气的不轻,午前舔着笑脸左右逢源到处结交,午膳时一直躲在帐子里。 兰英嘴快,“主子,二小姐丢了人,继夫人何不干脆领着二小姐家去?何苦留下来遭人耻笑,还连累了您!” 映雪连忙阻止道:“兰英!慎言!” 未待江晨曦开口,曾嬛朝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随从招手,“兰英说的有理,我马上找人打发她们离开——” “无妨。”江晨曦眼疾手快握住曾嬛的小手,笑着捏了捏,“留她们在这里,或许还有用处。” 午膳时,江晨曦被邀请至曾夫人帏帐里用膳,曾夫人听闻午前发生的事,忙替曾嬛道歉。 “嬛儿顽劣,连累了娘娘。” 自己闺女秉性如何,曾夫人最清楚不过,若不是小丫头拱火,素来温婉待人的江晨曦不会如此针对张元敏。 曾嬛在曾夫人面前不敢插话,只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眼也不眨地盯着曾夫人。 江晨曦笑了笑,“夫人不必歉疚,上午之事与嬛儿无关,相反晨曦还得感谢嬛儿相帮,谢谢她处处维护我。” 说来与曾嬛拢共也就见过三次面,去岁年宴上给这孩子讲了半个时辰故事,自此小姑娘就贴上她,喜欢缠着她玩。 七岁小人儿尚且知晓投桃报李,怎的萧承翊就喂不熟。 午膳后,江晨曦回了太子主帐,萧承翊自是没有回来,她无心过问,更衣小憩片刻,待醒来就有人来邀请她去打马球。 江晨曦换上轻便的窄袖鞠服,“映雪,替我把钗子耳饰拿掉,绑发带即可。” 映雪手巧,转瞬间给江晨曦束好发。 待收拾妥当,主仆三人赶到澜山脚下马场时,看台上已经坐满宾客,天青色竹青色雅青色皆是高官及其子弟,姹紫嫣红一片的则是女眷们所在地。 球场上已然有身穿红白鞠服的贵女们在等候。 有人高唱,“太子妃娘娘驾到——” 看台上的众人顿时表情不一,有的翘首以盼,有的幸灾乐祸,有的眼含不屑,有的若有所思。 江晨曦抬腿使力一夹马腹,左手控缰绳,右手握鞠棍,身姿笔直,御马姿势仪态万千,遇到门槛,她纵马一跃,轻松落地,引来一片叫好。 “精湛——” “精彩——” “秒级——” “太子妃娘娘这身姿好比天宫里的仙女——” 看台上,有人放声大笑,“那日曾大人夸赞太子妃娘娘骑术了得,本侯还以为曾大人夸大其词,今日一见,倒是本侯过于小人之心,确实不同凡响。” 曾少云举着扇子,遮住嘴角一闪而过的嘲讽,“诸位大人可为在下作证,曾某向来不打妄语。” 众人齐笑。 曾少云掏出钱袋子,“齐侯,下注不?” 大周允许官员在重大节庆假日赌钱,不过赢方的人要向朝廷上缴一半利息。 大理寺卿带头赌钱,其余人蠢蠢欲动,齐腾飞不傻,把球踢给沉默不语的萧承翊,“太子殿下在,本侯不敢僭越。” 萧承熠坐在主位上,无心关注身边的暗流涌动,目光落在场地中央的江晨曦身上。 此女狡猾,先前当他面撂狠话,声称哪个不长眼的敢在春光大好的时候扰了她的兴致,她必十倍还之。 他并未当真,以为她故意耍的把戏,好令他对她上心。 结果,他未曾算到真有那不开眼的人去惹她,张元敏哭哭啼啼跑过来向他求饶,他没蠢到只听一面之言,即刻令人去打听一番。 呵,好个江氏,深谙他的脉门,拿母后拿捏他。 老尚书张廷正在他幼时曾授课他三月,古语有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看在老尚书的面子上,他只罚张元敏回去抄写女戒。 萧承熠不想承认适才江晨曦的骑术确实尚可,却又享受众人羡慕赞叹的话语。 众人夸江晨曦,出于男子的自尊心,他的确得了脸。 这种诡异又别扭的心理拉扯着他,那种不受控制的脱力感再次袭来。 “太子殿下?” “承熠?你到底要不要下注?” 萧承熠回过神来,原来众人已经开始下注,今日红白两方打马球,江晨曦被白队人员举荐为队长,对抗其他贵女组成的红队。 萧承熠仔细一瞧,呵,安亲王之女萧珞央,张大人之女张元敏,外加若干数得上人物的贵女。 他忽然心生惧意,江晨曦该不会把这群贵女一锅端吧…… 第12章 丑话说在前头 场中央,小厮拉着绷紧的彩旗绳,逼退杵在一起的红白两队,以免出现争抢,待哨声吹响,松绳、抛球,风靡大周近百年的马球赛即开始。 江晨曦端坐在马背上,仔细打量对面一众贵女—— 的坐骑。 每一骑无不玉羁金勒,宝镫花鞯。 再观贵女们着装,满头珠翠,腰束玉带,春风一吹,阵阵香风袭来。 江晨曦无语,她们哪像来打马球?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钓郎君来了。 两厢一对比,倒显她装扮得过于寡淡。 呵,这群小辈穿着打扮太过奢靡,她回头势必逮着机会告御状。 江晨曦心念一转,今日这场马球比赛堪比鸿门宴,萧珞央、张元敏等七八个贵女一起上,若是谁暗中放冷箭,她简直防不胜防。 萧珞央居首,一直盯着江晨曦的动静,见她似在发怔,不由得面露讥笑,“太子妃娘娘,比赛还未开始,您若怯场,还来得及换别人上场。” 语气张狂,笑容欠揍。 其余人跟着笑。 张元敏则躲在萧珞央身后,这回学乖了,没当出头鸟。 “珞央郡主,若是你有眼疾,不妨趁早治疗,以免耽误太久,拖延病情。” 比赛时间还未到,江晨曦一点儿不着急,相反,她还记得萧珞央背后诋毁自己一事,当下正好磨一磨对方性子。 这是骂她眼瞎?! 萧珞央俏脸一变,不可置信地瞪着云淡风轻的江晨曦。 平京人人口中称赞的‘贤良淑德’太子妃而今怎会性情大变?竟敢当众怼人了,而且这怼人的口气有点像…… 萧珞央甩甩头,她定是多虑了。 适才张元敏向她告状,萧珞央还不信,如今看来,张元敏骂对了,这江氏仗着太后撑腰,背着太子哥哥胡作非为,岂有此理! “江晨曦,你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骂我——” “且慢——”江晨曦猛地打断萧珞央的声讨,轻拽缰绳,调转马头,回首瞥向看台,“请问诸位大人,此次比赛何人当裁判?” 一般蹴鞠、打马球赛事的裁判都会由随行仆从担任。 然而今日贵女们下场玩球,自然得需从男宾们那行人里挑出一位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 “晨曦可否恳请曾大人担当?”江晨曦目光直视看台上的曾少云。 曾少云挖的坑,得由他亲自来填,说句难听点的话,眼下这裁判人选,除了曾少云,江晨曦谁都不信。 萧珞央瞠目结舌,话还未说完,因此嘴巴还张着。 张元敏等其余贵女面面相觑,猜不透江晨曦在唱哪一场戏。 不仅候场的贵女们轩然大波,看台上众人的表情也精彩纷呈。 萧承翊脸色顿时黑如锅底,江氏当众打他脸,几个意思?! 他堂堂一国太子不配当裁判?!她偏偏指名道姓找曾少云?!不知道要避嫌?! 看来她真的不曾把他叮嘱的话放在心上,非得造作搅和一番,搞得所有人不得安生才会罢休。 好样的。 萧承翊按捺脾气,等着江晨曦下一步棋如何走。 曾少云笑容一僵,眼角余光扫到脸越发黑的太子,心里叫苦不迭,都怪自己这张嘴! 江晨曦不求太子当裁判,把他拉下水,无非就是报了一箭之仇,怨他嘴快到处宣扬她骑术了得,害她无端被萧珞央等人针对。 老实讲,曾少云并未料到如此局面,他看在嬛儿的面子上,真心想撮合她和太子,此刻瞧着,他估摸是搞砸了。 哎,枉费他一番好心。 同时,曾少云不禁开始审视江晨曦,此女似乎不是传闻中那样‘温柔良善’,她心思缜密,能言善辩,或许之前一直有意收敛锋芒? 也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如韬光养晦来得好。 如此看来,太后那里必是给了其一颗定心丸。 思及此,曾少云假意推却,“太子妃娘折煞在下——” “哎——曾大人何必过谦!”齐腾飞最爱凑热闹,笑着拾掇,“难得太子妃娘娘恳请,曾大人就允了太子妃娘娘的请求,人人皆知大理寺断案公允,想必今日球赛也当如此。” 曾少云心里问候齐腾飞祖宗,面上一派正经,“既如此,得太子妃娘娘钦点,那在下就当一回裁判,齐侯,咱们下次再下注。” 齐腾飞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下次再约。” 随后,曾少云离开看台,单独坐到裁判席上,他无需动手记录筹码,左右两旁自有人负责记录各队得筹情况。 江晨曦向曾少云拱手致谢,“还有——” “喂——”萧珞央当下不耐烦,午后日头强,她被晒得些许难受,“你到底有完没有,打个球磨磨唧唧的。” 江晨曦收回视线,权当没听见萧珞央的抱怨,扫向跃跃欲试的众人,“晨曦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棍棒无眼,还请各位女郎务必当心。” “另外,未免途中出岔子,烦请诸位女郎再次查验一番各自的马匹,别被心思歹毒之人动了手脚,倘若中途马匹发疯,冲撞了无辜就不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看台上的众人哗然,萧承翊敛起心里对江晨曦的不忿,正襟危坐,终于正视起来。 虽是太平盛世,但天地祭祀即将到来,眼下四方馆里住着各国使节,万一真的有人今日捣乱,传出去有伤大雅,说不定还会被父皇怪罪。 “来人,派人下场去查。” 随行侍卫立即带队离开看台,直奔场下。 “太子妃娘娘提醒的对——”齐腾飞忙不迭夸赞,还不忘拍萧承翊马屁,“太子妃娘娘蕙心兰质,太子殿下慧眼如炬,夫妇二人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我等。” 其余众人吩咐效仿,正大光明溜须拍马。 萧承熠哑巴吞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岂会听不出齐腾飞的故意挖苦!这齐侯不去管他自己府里那堆烂事,偏好看旁人的戏,厌烦至极,偏还不能得罪。 萧承翊一声令下,一众贵女莫敢不从,萧珞央和张元敏即使心生怨怼,也得忍着,各自召唤仆人协助检查。 一场搜查把众贵女折腾得几乎精疲力竭,待到口哨声响,裹有彩线的圆球被抛至半空时,紧随其后被江晨曦一马当先抢走时,众贵女才恍然大悟。 糟糕,中计了! 这江氏太过狡诈! “驾——”萧珞央奋勇直追,不忘吆喝其余人帮忙,“元敏,你们快点上前拦着江晨曦!千万别让她夺了头筹!” 彩球先行入对方的圈,即为得一筹,一炷□□夫后,哪支队伍获得的筹码最多自然获胜。 张元敏心有余力不足,被旁人误导,起初以为江晨曦骑术不过花拳绣腿,此刻再观,江晨曦一骑绝尘,已然领先她们太多。 红队吃了大意的亏,最终第一回合就被白队抢先,彩球进圈,江晨曦顺利夺得头筹。 看台上的众人欢呼雀跃,纷纷鼓掌。 曾少云笑眯眯地举着扇子,“记,头筹,白队获胜。” 萧承翊视线不由自主追逐场中央驰骋的英姿,他不得不承认,江晨曦骑术精湛,却又不愿承认她的优秀。 一颗心拧在一起,在撕扯,在角逐。 看台上女眷某处角落里,小曹氏差点把银牙咬碎,仗着左右无人,忍不住点着江晨玉的鼻子开骂。 “今日竟让她出了好大风头!白白浪费了老娘十两银子替你置办妆面!你个不争气的丫头,你适才为何不上场?!亏老娘花大价钱雇人教你骑射功夫!” “她已然贵为太子妃,就该把此番机会匀给你这个未婚女郎才是,她记恨我,不让着你便罢了,竟敢连安亲王家的郡主和张大人家的元敏县主都在她面前吃了瘪,可想而知,她是个有心眼的!” “猖狂!太猖狂了!” 小曹氏喋喋不休地怒骂,江晨玉一字未反驳,无心看球,相反魂不守舍,双手紧紧地绞着。 所有人的目光皆停留在球场上,唯有她在偷偷瞧着那人,可恨那人没注意到她。 小曹氏怒其不争,把江晨玉狠狠骂了一顿也不解恨,又怕嗓门太大,引来其余人旁听。 小曹氏身边的刘嬷嬷忙端来降火的凉茶,压低嗓音道:“夫人,快些消消气,别为了一个已出嫁的继女和玉儿小姐置气,不值当。” 一杯凉茶下肚,小曹氏的怒火消了一小半,可还是气不过,忍不住砸了手里的杯子。 哐当一声脆响,吓坏了边上伺候的小丫鬟们,一个个跪了一地。 杯子落地的响声顿时惹来周围女眷的瞩目,刘嬷嬷极有眼力见,“哎哟,日头太晒,夫人怕是忧劳过度发了晕症,来人啊,还不快去请郎中——” 小曹氏‘晕倒’一事并未惹来众多关注,也未能中止比赛,场上球赛还在继续。 萧珞央记恨江晨曦夺得头筹,之后处处盯她,甚至还过分地用球棍击打马腹,皆被江晨曦小心翼翼避开。 江晨曦咬牙,萧珞央仗着年岁小,在场上胡作非为,不按规矩走,她诸多忍让,萧珞央越发变本加厉。 “郡主!你若是再偷袭我马屁,别怪我还手——” 萧珞央本就在气头上,压根不顾江晨曦的警告,一招偷袭不成,再来第二招,此回她精明,做了一个假动作,先去击打江晨曦的马腹,下一瞬间改为狠击马尾! 江晨曦所骑马匹受惊,马蹄后蹬,她猝不及防被甩,眼看着要掉落下马,场上众人及看台上的诸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第13章 坠马 危急关头,江晨曦眼疾手快抓牢缰绳,借力打力,一招倒挂金钩,以球棍为支撑点,迅疾稳住身体,翻身坐稳! “吁——” 她一声长呵,受惊的马儿渐渐降速,球棍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划痕。 众人不约而同呼出一口气,而后欢呼雀跃,舌灿莲花般的夸奖纷至沓来。 “好一招倒挂金钩!” “巾帼不让须眉,太子妃娘娘好样的!” 曾嬛坐在曾夫人身侧,手里拿着造型精巧的金钹,框框敲响,为江晨曦助威。 女眷们敢怒不敢言,忍着刺耳的金钹声,还得奉陪笑脸。 萧珞央见未绊倒江晨曦,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狗屎运罢了。” 江晨曦拉下脸,径直打马凑近萧珞央,旁观的贵女们屏气凝神,生怕江晨曦盛怒之下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有人机灵地劝说,“娘娘息怒——” 然而,她们都猜错了。 江晨曦直接用球棍别住萧珞央的坐骑,趁萧珞央怔住之际,她上身倾斜,抬起右手一巴掌扇过去,打了萧珞央措手不及。 巴掌声响彻球场上空,惊呆了所有人。 “曾大人,这……” 曾少云瞠目结舌,他撇过头去,望天望地,就是不搭理边上人的询问。 齐腾飞眼皮一跳,太子妃娘娘这一巴掌可不轻,不过外甥女当他的面被扇巴掌,他一点儿都未觉得被下了面子。 珞央小丫头片子顽劣不堪,有人治治也好,省得他自己动手。 其余人见齐侯不怒反笑,太子殿下也未当场变恼,提着的一颗心也跟着渐渐放下,忍不住窃窃私语。 “郡主不像话,视人命如儿戏,太子妃娘娘教训地好。” “可不是,太子妃娘娘若是有个万一,吾等在太后那里皆难辞其咎。” 萧承熠一言不发,这江氏,行事越发嚣张,越发不注重身份,竟与一晚辈计较,有失体统。 场上,萧珞央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怒气冲冲道:“江晨曦,你胆敢——” “萧珞央!我打你一巴掌算便宜你了!” 江晨曦气场全开,厉声指责,“四不过三,我忍你三次,你却不知收敛,如若我适才摔下来,不死也残,你可想过后果没有?” “你笃定我江家没人为我拼命?你笃定除了太后愿意帮我撑腰再无旁人?” “萧珞央,你且给我记着,我便拼着不当这太子妃,也要拉你下马垫背!” 萧珞央被江晨曦凶狠的眼神冻住,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就冲这巴掌,她信江晨曦真的敢发狠。 气氛僵持不下,张元敏驱马上前,替萧珞央赔罪,“太子妃娘娘,郡主年岁小不懂事,恳请娘娘恕罪……” 萧珞央憋屈,拉不下脸,兀自背过身去。 张元敏吃力不讨好,尴尬地杵在原地。 江晨曦见好就收,既已上场比赛,断没有中途退缩道理,她环顾四周,“比赛继续!” 一众贵女震慑于她突如其来的气势,纷纷应诺。 闹剧过后,这次再也没有人敢随意捣乱。 看台下,黄三全步履匆匆,疾步拾阶而上,凑到萧承熠耳边,低语几句。 萧承熠目光一闪,烦躁不安的心奇迹般镇定下来。 齐腾飞眼尖,捕捉到萧承翊坐立难安,善解人意道:“太子殿下若有急事,可先行离开,有我等在,断不会让人欺负了太子妃娘娘。” 萧承熠忍着厌烦,与齐腾飞虚与委蛇了几句,随后领着黄三全匆匆走下看台。 待太子一行人走后,看台上的氛围瞬间松快起来,众人胆子大了些,不由自主说起闲话。 “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不像之前传的那样,在下瞧太子殿下很是关心太子妃娘娘。” “你眼瞎了吧?若是俩人关系好,太子殿下适才为何要离开?” 齐腾飞轻蔑一笑,猜到这群人打的主意,无非想给太子殿下敬献美人,一个个蠢得要死。 “诸位大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各位专心观赛,莫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众人一噎,暗自恼怒,齐候喜怒不定,难以伺候。 本以为能顺利至赛事结束,谁料最后关头还是出了岔子。 有一贵女头戴的发钗甩落到萧珞央的马儿眼里,彼时张元敏正要拦住江晨曦进球,没注意到后方蹦出来的萧珞央,两匹马猛地相撞,而后发狂似的载着两位贵女奔向看台处! 眼看俩人要坠马,江晨曦距离她们最近,无论她选择救谁,她都难逃事后被舆论。 萧珞央和张元敏孰轻孰重? 明面上萧珞央身份更加贵重一些,实际上江晨曦趋向救张元敏。 她不愿与安亲王沾上关系,也不能沾上,但她既然能想到这一茬,在场众人皆是人精,想必也会猜她这样选。 不过—— 权衡利弊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千钧一发之际,江晨曦松开手中缰绳,用力猛掷球棍,幸运击中张元敏的坐骑,马蹄前腿瞬间跪地,张元敏花容失色,惊叫不已,身体向前倾—— “救命——” 场上各家贵女花容失色,乱作一团。 守在外围的各家侍卫见状,鱼贯冲进来,有人及时甩鞭,救下了张元敏。 江晨曦纵身一跃,抓住萧珞央坐骑马尾,一招‘豹子马’飞身上马,正准备提起萧珞央一起跳马,“跳——” “啊——我不敢——”奈何萧珞央受惊过度,把江晨曦当作救命稻草,死活不愿意配合。 □□马儿疯驰,眼看就要撞上围栏,江晨曦没辙,一咬牙,拿自己当垫背,猛掐萧珞央腿部,萧珞央下意识卸力,江晨曦见缝插针,强行抓着她翻滚落地。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吓傻了所有围观人等。 须臾,齐腾飞和曾少云等人回神,箭步冲下看台。 曾嬛吓晕了过去,曾夫人忙召唤身边侍女照顾曾嬛,提起裙摆,心急如焚直奔场上。 坏了,今日状况没法善了,且等着太后雷霆之怒吧! 江晨曦醒来的那一刻,人已在帐子里。 曾夫人一直侯在旁边贴心照料,曾嬛也趴在塌尾,不愿离开,兰英双眼通红地跪在一旁,满脸自责。 三人见江晨曦醒来,皆松了一口气。 曾嬛哭红了眼,“曦姐姐!你为什么要救萧珞央和张元敏!她们俩倒好,你晕过去,连看都不曾来看!白眼狼!枉费你一片好心!” “嬛儿——”曾夫人察觉江晨曦满脸疲惫,忙示意曾嬛少说几句,“娘娘需要静养,嬛儿先行回去可好?” 曾嬛嘟嘴,“娘——” 曾夫人脸色一沉,曾嬛注意到江晨曦精神不济,也不好多加逗留,不情不愿跟着侍女离开。 江晨曦浑身酸疼,尤其背部腿部,女医已替她治疗过,运气好,她们摔下来的那处恰巧有一摞稻壳,减缓了力道,她没有伤到要害,不过右脚踝扭到了,需要卧床静养月余。 “珞央郡主已被齐侯领了回去,少云派人把张元敏送去了医馆,太子殿下那里——” 帐子内只有兰英守着,映雪不在,更没见到萧承熠身边的人。 江晨曦压下心中悲凉,垂下眼睫,“殿下有事先走了?” 曾夫人尽力替萧承翊美言,“嗯,齐侯说你们出事前一刻,殿下先行离开,估计有急事处理。” 江晨曦压根没指望萧承熠会留下,他即便当场目睹她坠马,也不会慰问关心她。 曾夫人告知这场比赛因出现意外,曾大人判了此次没有输赢。 曾夫人走后,映雪领着满头大汗的江晨宴匆匆赶来。 江晨宴今日在御苑当值,得知江晨曦坠马,膝盖一软,差点跪坐在地。 此刻他亲眼目睹小妹脸色苍白,神色疲倦躺靠在塌上,右脚踝被纱布裹成厚厚一圈,顿时心疼至极。 “小妹,大哥来晚了,大哥对不住你——” 没了外人在,兰英这才开口抱怨,“大公子可算来了,那些人仗着太子殿下不在,一个个说三道四,嘲笑小姐,说的话可难听了——” “更过分的是,继夫人本人没亲自过来,仅派了她身边的嬷嬷过来探望——” “兰英,你和我去外面守着。”映雪打断告状的兰英,眼神暗示兰英别在这节骨眼上给小姐添堵。 江晨宴闻言,又是自责不已,“大哥今日该告假的。”他在场,说不定还能力挽狂澜。 江晨曦岂会迁怒于江晨宴,忙柔声劝慰,“大哥不必自责,意外而已。” 此地不宜久留,兄妹俩叙话不久,江晨宴亲自护送江晨曦一行人打道回府,回府途中遇到小曹氏乘坐的马车,直接视而不见。 江晨宴不便久留,陪着江晨曦用过晚膳就走了。 当夜,萧承熠并未回府。 女医叮嘱江晨曦身上伤口不得沾水,她好洁净,无法忍受睡前不洗漱,兰英和映雪只得用温水替她简单擦拭一番,之后早早熄灯就寝。 翌日,一大清早,齐国公府派人上门请罪。 老侯爷在世时身边最得力的管家,以及老夫人身边最得脸的嬷嬷,一群人带着重礼登门谢罪。 江晨曦并未出面,令映雪把人打发走。 半个时辰后,齐候夫人亲自登门致歉,带来的赔礼翻了一倍,几乎摆满整个厅堂。 江晨曦歪在美人靠上,看着兰英喂鱼,眼皮子都未抬,“让张福陪客,别短了茶水吃食。” 第14章 各方算计 厅堂里,齐侯夫人喝了三碗茶水,已然喝得水饱,挂在墙上的字画也欣赏了好几遍,甚至还研究了一番字体。 陪在边上的管家张福暗自佩服齐候夫人定力足,他站得腰酸腿软,老脸都笑僵了,清茗苑那边还未有任何动静。 须臾,齐候夫人耐心告罄之前,映雪姗姗来迟。 映雪躬身行礼,“奴婢见过齐侯夫人,让夫人久等,还请夫人恕罪,娘娘昨夜腿脚疼得一夜未能安睡,这会儿依旧未醒,奴婢恐担心夫人久等,特来告知,不若夫人先行回府,待娘娘醒来……” “既如此,那吾等就不便久留,还望太子妃娘娘保重贵体。”齐侯夫人雍容端庄,一点儿没变恼,还反过来劝说一二。 映雪亲自送人出府。 张福挺直腰背,两手撑着腰部,没好气道:“可算走了,来人,把这些木箱通通抬进库房——” “且慢!” 返回厅堂的映雪及时制止张福,“有劳张公公清点礼单,烦请清点完毕后送至清茗苑,娘娘醒后要过目的,对了,再烦劳张公公安排一下膳食,务必叮嘱膳房,午膳备得清淡一些,娘娘那边离不开人,映雪先告辞。” 说完也不给张福反驳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开。 张福:“……” 下人小声问询,“张公公,还送进库房不?” “送到清茗苑去!”张福一甩袖子,狠狠皱眉,呵,小丫头片子,看尔等能猖狂到几时! 清茗苑里,江晨曦闲不住,又开始翻阅铺子里送来的账簿。 映雪回来禀告外间情况。 兰英站在桌案旁磨墨,一脸不解,“小姐,齐侯夫人亲临,你为何不让她进院拜见?” 先前,齐国公府只打发下人来谢罪,显然没把她家小姐放在眼里,小姐不见自然可行。 江晨曦用朱砂笔圈起一处差额,“时候未到。” 她的确在拿乔,她以德报怨救了萧珞央,为何不能拿乔? “可是小姐,倘若传出去,有人说您——” “兰英,你觉得他们背后会嚼我舌根,骂我恃宠而骄?仗势欺人?抑或是目无尊长?你觉得有人会信?” 兰英摇头,双手叉腰,“自然没人信!平京谁人不知咱家小姐待人良善,从不苛责下人。” 江晨曦闻言一笑,示意映雪来打算盘,“名声太好也不行,容易被人欺负,不如恶名在外的好,等闲没人敢找茬。” 午后,张家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备的重礼不比齐家少。 不过张家会办事,此次张夫人亲自登门拜见,按理说当朝贵妃的嫡母亲自登门,江晨曦理该接见,然而她照旧寻了借口婉拒。 俩家人无功而返,回府后不免愤恨不平,有所埋怨。 齐候夫人愁眉不解,向老夫人请教,“祖母,这太子妃到底几个意思?为何不见我等?” 齐老夫人两鬓斑白,头戴抹额,两手拨动着佛珠,“她在气头上,不见你也情有可原。” “老祖宗,可是——” “怕什么?论辈分,她品级再大却无册封,况且你有诰命在身,纡尊降贵去见她,已是给了天大面子。” 话虽如此,但齐侯夫人内心却惶惶不安,好似山雨欲来风满楼。 “但愿如此。” 齐候夫人走后,老夫人丢开佛珠,轻声一叹,“这么多年了,婉华依旧没丁点长进,驾驭不了飞儿那一屋子女人不说,如今还怕了一个未册封,有名无实的江氏女,可笑。” 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开解道:“主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呐,跟不了他们一辈子。” “理是这么个理,哎。”老夫人精神不济,也无甚胃口,“去把院门关上,老身乏了。” 齐腾飞来晚了一步,吃了个闭门羹,他也不急,脚步一转,去了后院。 齐候夫人得知齐腾飞去了妾室屋里,兀自生闷气,随后想通了,她也赖得再去管,终归不是她的外甥女,当舅舅的不管,她瞎操什么心。 张大人府邸,后宅老夫人屋里的情况大同小异。 张家二房妯娌嗤笑,“那江氏入太子府三年,江大人还在侍郎位置上转悠,她大哥江晨宴也未有机会得到提拔,由此可见,此女并不受太子喜爱。” 三房新妇也跟着开解,“大嫂,您且宽心,对方有太后撑腰又如何?再过几年且看她,太子将来荣登大宝,必定要充盈后宫,她一个不受宠的,又没母族支撑,迟早被人打压。” 张夫人皮笑肉不笑,妯娌们坐着说话不腰疼,场面话谁不会讲? “我担心元敏一事连累她姐,你们也清楚的,圣上近半年冷落后宫,元英至今未有一子……” 涉及张家荣辱,老夫人精神一振,直接拍板,“老爷虽已致仕,然吏部官员多是他学生,那江氏要真的没有眼力见,不妨找人降了她大哥的官职。” 各家算计筹谋之际,江晨曦一夜好眠,早起胃口佳,令膳房包了荠菜猪肉馅的馄饨。 用早膳时,院里墙头上喜鹊一直在吱吱叫。 兰英生怕喜鹊叫声吵到江晨曦,正要抓起扫帚驱赶它们。 映雪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兰英的手臂,“兰英,别撵,喜鹊叫必是今日有喜事。” 兰英愣住,“今日不是小姐生辰,也不是殿下生辰,更不是——” 话还未说完,江平步履匆匆地奔了进来,“主子,宫里来人了——” 江晨曦正巧吃完最后一个馄饨,不慌不慌用手帕擦了擦嘴,“瞧,喜事来了。” 原来太后懿旨传到齐张两府,责令齐国公府和张府后宅所有命妇女眷入宫。 太后斥责两家贵女行事不端,不敬尊长,特罚其二人留在宫里抄写佛经一月,此举无疑给江晨曦撑腰,狠狠打了两家人的脸。 甚至远在秦州的安亲王夫妇更是修书一封寄到京城,恳请太后借此机会好好教导萧珞央。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至于萧承熠那里,据传距京城不远百里的罗州一代出现匪患,他亲自带兵剿匪去了。 剿匪一事不知真假,上辈子似乎未发生此事。 江晨曦不便与旁人议论此事,她也没闲心瞎想,眼下正在宝慈宫暖阁里喝汤,御膳房为她精心炖煮的药膳汤,一日三顿,顿顿不落。 她不想喝也不行,太后坐在旁边盯着她呢。 “你这傻孩子,若不是曾嬛那小丫头不辞辛苦特地跑到山庄来向我告状,哀家就被尔等蒙在鼓里!” “你在球场上逞哪门子英雄?若是要你去拼命,还要平日里养着的侍卫仆从做什么?何不通通拉去斩了?!” “太后您消消气——”江晨曦忙把温茶递过去,撒娇求饶,“太后,曦儿知错了,曦儿下次再也不敢了,您累了吧?曦儿帮你捶腿如何?” “不用你伺候——”太后没好气地瞪了江晨曦一眼,原不打算搭理这丫头,冷一冷她,可见到她裹成猪蹄的脚,又不免心疼。 江晨曦生怕再次触怒老人家,低眉顺眼,傻傻地捧着茶杯。 太后见状,不由得叹气,她端起茶杯,抿了几口放到桌子上,“从今日起,你不准乱跑,老实待在暖阁里养伤,何时脚伤好了,何时再回府。” “曦儿遵命。” 江晨曦眉梢上扬,她知晓太后真心实意为她好,省得她回府休息不好,见天地被旁人登门打扰。 太后也跟着笑了笑,“你呀你,太令人不省心了,还是嬛儿那小姑娘好,改明个把她接进宫里,也热闹一番。” 江晨曦求之不得,曾嬛在此,还能替她转移太后的炮火。 —————— 江晨曦坠马,太后替她撑腰一事,自然传到萧询耳里。 萧询本人没去宝慈宫,不过却派姜德一送去许多名贵药材,外加珍奇古玩,同时也赏赐萧珞央和张元敏各一套文房四宝。 萧询的做法令众人摸不着头脑。 太子妃为救两位贵女受伤,圣上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送药材,这且说得过去,可为什么又送两位贵女文房四宝?这到底是鼓励还是变相的讽刺? 有人私底下问姜德一,想探一探口风,姜德一三两拨千金打发回去,“老奴只听令行事而已。” 张贵妃被亲妹连累,一点儿都没生气,相反暗喜在心,此乃千载难逢送上门讨好太后的机会。 为此,张贵妃四更天起,早早垫付一口赶至宝慈宫请安,日日不落。 她不仅掏私房钱送江晨曦一堆补品,更亲自监督张元敏抄写佛经,但凡写错一个字,直接打手板,严厉程度堪比夫子。 后宫其余妃嫔嫉妒张贵妃大做文章,借故讨太后欢心,一个个有样学样,打着探望太子妃的名义,不约而同往宝慈宫跑,每日不到午膳时分赖着不走,盯着宝慈宫大门望眼欲穿,司马昭之心宫女皆知。 一时间,宝慈宫从未如此热闹,逢年过节都比不上。 绝的是,萧询竟一日未踏足过宝慈宫,直接忽略了晨昏定省,着实有违孝道。 直到十日后迎来大长公主生辰,众妃嫔奄奄一息的心思又重新活络起来。 江晨曦却慢慢琢磨出一丝不同寻常,后又觉得自己多虑,或许是这些时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胡思乱想而已。 第15章 野鸳鸯 位于宝慈宫东南角的凌烟阁,乃是大长公主萧锦仪幼时闺阁居所,也是今晚生辰宴的举办之地。 之所以选择凌烟阁,一来凌烟阁靠近东华门,方便宴席结束后朝中命妇就近归家;二来也是圣上有意体恤大长公主。 大驸马薛绍因病过世,大长公主伤心欲绝,不愿留在伤心之地,仅带着几名护卫便离了京,近三年一直在大周境内游历。 凌烟阁内的一应物品皆在,或许能令大长公主开怀一些。 酉时一刻,凌烟阁内外华灯结彩,宫女太监捧着酒水佳肴鱼贯而入。阁内丝竹管弦绕梁,歌舞不休,命妇贵女之间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圣上还未到,临时被政事绊住,派人来传话令大家先行开席。 江晨曦端坐在萧承熠身侧,俩人位置仅次于太后,萧锦仪坐在他们对面,她后排则是四五位有品级的后宫妃嫔。 至于张贵妃,她暂代皇后一职,协助管理后宫大小事务,此次负责操办生辰宴的也是她。 贵妃席位紧挨着龙椅,旁人不敢置喙。 江晨曦上辈子甚少出席皇家宴席,记忆里,大长公生辰那日并未回京,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她无法知晓,眼下走一步看一步。 场上冒出许多生面孔,眼熟的有那么几个,萧珞央、张元敏等人,俩人今晚见到她,变规矩了许多。 抄写佛经还是管用的,起码暂时磨平了她们嚣张的气焰。 再观后宫妃嫔,无不盛装打扮,她们费劲巧思,既不会抢了贵妃与大长公主的风头,也不会令人生厌。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江晨曦目视一圈,包括后宫妃嫔在内,年轻女郎们皆在翘首以盼,视线若有似无投向殿门口。 奇了怪了,明明现成的太子殿下摆在这里,为何她们偏偏视而不见? 啧啧,也是,萧询正值盛年,容貌非凡,又是一位明辨是非的明君,若是身体没有大毛病,萧承翊想要继位,或许还要再等上十几年。 “两年多未见,太子与太子妃看着都稳重了许多,来,姑母敬你二人一杯酒,盼你二人早生贵子。” 萧锦仪突如其来的关怀令江晨曦瞬间回神,她目光微动,早生贵子? 呵,大长公主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身侧这位午膳后才赶回京,一路风尘仆仆,得知她脚伤来龙去脉,一句多余的关心都无,哪怕此刻他陪坐身侧,却无任何多余交流。 在座之人只要无眼疾,皆能看出他们貌合神离。 萧锦仪开口,萧承熠自然应声,也不顾江晨曦,兀自端起酒杯起身,说了些场面话,而后一饮而尽。 太后眉头微蹙,心里不满太子对江晨曦的怠慢,碍着今晚是萧锦仪的生辰宴,她按捺不表。 江晨曦眼睫一颤,面上丝毫不乱,不疾不徐起身,“曦儿——” “哎——”萧锦仪拍了拍脑门,“瞧姑母这记性,人老了忘性大,忘了太子妃腿脚还未痊愈,曦儿不用起身,赶紧坐下。” 映雪眼疾手快,扶着江晨曦慢慢坐下。 江晨曦改为抬手行礼致谢,“晨曦谢姑母体谅。” 萧锦仪笑容满面,“姑母会在平京逗留一段时间,曦儿脚伤痊愈后,若是有空不妨以后多来府上走动。” 萧锦仪提到的自是她与大驸马薛绍的府邸,毗邻太子府邸不远的公主府。 甭管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江晨曦自然应下邀约。 一刻钟后,萧询领着姜德一现身凌烟阁。 萧询的到来令众人精神一振,江晨曦明显察觉到大厅内热度上升了些许。 萧询与太后、萧锦仪各自寒暄了几句,又简单问候了萧承翊,还不忘把视线投向江晨曦,问她脚伤恢复得如何。 江晨曦顶着众人复杂的目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禀,声称已无大碍,顺带拍了一下太后和他的马屁。 萧询‘嗯’了一声,收回视线扫向众人,示意宴席继续。 张贵妃等一众后宫妃嫔久未得见龙颜,一个个激动得不能自已,有人甚至还偷偷摸了摸眼泪。 “皇上政事繁忙,几日未见,瞧着都清减了几分,臣妾特地令御膳房熬了鸡汤,清汤滋补,还请皇上多用几碗。” 张贵妃嗓音娇柔,后宫妃嫔羡慕嫉妒恨,眼巴巴地瞅着萧询,苦于没有恰当的机会搭腔。 萧询轻轻颔首,眼神寡淡,只舀了一勺便浅尝辄止,“有劳贵妃替朕忙前忙后,当赏。” 张贵妃不敢再劝,生怕砸坏今晚这难得的面圣机会,仅笑着自谦了一句,“臣妾谢过皇上,不过此乃臣妾分内之事,不值得赏。” 说是这么说,当姜德一命人抱来赏赐时,张贵妃还是高兴地收下了。 江南三府进贡的粉色珍珠项链,羡煞其余妃嫔。 寿星萧锦仪也得了赏赐,除了金银珠宝,外加孤本字画古籍。 大驸马薛绍平生最爱钻研字画古籍,萧询投其所好,萧锦仪忍不住红了眼眶,叩谢圣恩。 一直保持同样的坐姿,江晨曦难免有些累,她悄悄动了动身子,忽觉芒刺在背,吓得一瞬间不敢乱动,待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消失,她才松了口气。 饭菜已凉,她没什么胃口,只一杯又一杯地品着茶水。 闲极无聊时会不动声色打量厅内众人,人人皆佩戴面具,笑得其乐融融,殊不知心里恨不得啖其血。 张元敏与萧珞央皆献上了才艺,萧珞央弹琴、张元敏贺舞,自是赢得满堂华彩,也不例外地得了萧询的赏赐。 萧询俨然对贵女们一视同仁,并未表现得多加上心。 江晨曦没错过张贵妃等人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呵,有意思。 萧询与太后坐了一会儿就先退了,两位一走,席间气氛陡然变得不一样。 外间官员们推杯换盏,内间妇人们开始走动应酬,开始为自家儿女婚事筹谋。 期间有手脚不伶俐的太监泼了萧承翊一袖子酒水,萧承翊离席更衣,江晨曦也找了一个借口出去透气。 今夜崔太傅家眷也入了宫,她在席间见到了崔琳琅,却一直无机会攀谈,她有心想和崔琳琅聊几句,探一探口风。 她脚伤实则已无大碍,只是不能走远,她绕过一处假山,进到凉亭里小憩。 暮春初夏之交,气候时冷时热。 三杯酒下肚,她嫌热,令映雪去入口处守着,自顾解开脖颈间的扣子,正要歪在美人靠上,忽而目光一顿,她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假山里的一幕。 应该去更衣的萧承翊此刻正和一名太监打扮的人搂在一起! 那人的身形与侧脸,就算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 昔日被挖苦、被讥讽、被划伤脸的一幕幕冲入脑海。 “小姐,怎么了?” 映雪站在下风处,她见江晨曦手捂心口,表情痛苦,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忙疾步冲过去。 动静太大,惊到了假山里幽会的野鸳鸯,江晨曦眼疾手快拽着映雪蹲下来,映雪机警,捂着嘴巴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江晨曦才卸下绷紧的身子,碰地一声,就地一坐。 上辈子毁她容貌的罪魁祸首近在眼前,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她恨! 卢柳何时来的平京?如何与萧承翊搭上线? 今日入宫赴宴的皆是高官女眷,卢柳能进宫,仅靠萧承翊在背后安排?还是背后有其他人协助? 一道道谜团困扰着她,抑或只是她多虑? 萧承翊想不声不响弄一个人进宫易如反掌,可是——他不该、也不必这样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做事,他想要私会卢柳,宫外置一处私宅便是。 心思浮沉间,江晨曦瞬间决定按兵不动,别打草惊蛇。 几息后,江晨曦借着映雪的力道,缓缓起身,正要离开凉亭,脚步倏地一顿,她今夜出暖阁没看黄历,遇见的野鸳鸯还挺多。 凉亭边上,一名身穿月白宫裙的女子约莫扭到了脚,正跌坐在地上,她旁边有一侍卫蹲着嘘寒问暖,俩人之间的状态不似陌生人,俨然相熟。 倘若她没记错,这名女子不是普通宫女,而是刘嫔身边的大宫女蕊芝。 之所以记住了蕊芝,原是适才宴席开始前,刘嫔派蕊芝给每位贵人赠送了亲自刺绣的手帕。 宫女与侍卫对上眼,在这寂寞深宫里不算特例,但如若宫女只是幌子呢? “胆子不小。” 一道不高不低的叱喝忽然从背后传来,江晨曦头皮一麻,暗叫一声糟糕,她硬着头皮转身,果不其然,萧询阴沉着脸,双手背后立在身后的池塘边。 而那对‘野鸳鸯’被萧询身边的侍卫捉个正着,二人嘴里被塞上布条,顾不上求饶即被拽走,侍卫……暗卫?一行人动作迅速,没惊到任何人。 江晨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晚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她就不该嫌凌烟阁闷热,跑出来在闲逛,一不小心看了两场戏,还遇上被带绿帽的皇帝。 该死,她该怎么办?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第16章 上眼药 江晨曦屏气凝神、低眉垂眼跟在萧询身后,一行人绕过曲曲折折的小径,中途没遇到任何人,轻而易举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殿,大殿门口跪了一地当值的小太监。 江晨曦抬头一瞧,眸光一顿,福宁殿。 此乃萧询平日下朝后召见大臣议事的地方,原来凌烟阁与福宁殿距离如此近。 江晨曦此前未曾踏足过这里,她凝视牌匾上浑厚遒劲的大字,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坏了,萧询这是要灭她的口么…… “太子妃娘娘,请进。” 姜德一见江晨曦愣在原地,忙小声提醒,随后示意映雪候在外面。 主仆俩也不是第一次面圣,奈何今夜情况非比寻常,圣上若要杀人灭口,小小一名侍女的命不值一提。 映雪忧心忡忡地望向江晨曦,江晨曦眼神安抚她别慌,映雪信得过自己主子,遂沉住气,乖乖走到一侧等待。 江晨曦深呼吸,暗自握紧拳头,抬脚跨过门槛。 殿内四角烛台上燃着白烛,映照得屋内恍若白昼。 江晨曦环视一圈,陈设精简,北面靠墙是一整排的书架,分门别类堆放着卷宗书籍,正中间摆着桌案、龙椅,殿内两侧依次摆着两套桌椅,其余再无多余的装饰。 萧询不爱用香,殿内茶香袅袅,沁人心脾。 江晨曦首次踏足此地,心底惶恐不安,她两辈子加起来的心眼皆比不过龙椅上那位。 身旁似乎有风闪过,有人从天而降,从桌案上提走类似鸟笼的物件,那物件被黑色布罩罩着,隐约窥见里面有只灰色的小家伙。 那灰毛…… 江晨曦越看越眼熟,可惜那人来去如风,转瞬消失在殿内。 她不免懊恼自己分心,眼下当务之急得琢磨如何应对萧询才好,蕊芝和那名侍卫也不知萧询如何处理,按照以往惯例,俩人性命堪忧。 江晨曦承认自己有时挺胆小,在这宫里生存要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该问的不要问,方能明哲保身。 萧询端坐在龙椅上,打发走殿内当值的小太监,只留了姜德一侍奉。 姜德一极有眼力见,搬来一把椅子,无声一笑,“太子妃娘娘脚伤未愈,圣上特赐座。” “晨曦谢皇上圣恩。” 江晨曦躬身行礼,心里更慌,这是要与她彻夜长谈的架势啊,她辩解她不是故意撞见的,萧询会信吗? 萧询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如临大敌的江晨曦,适才凌烟阁人多,他没仔细瞧她,此刻她垂首,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十样锦襦裙,瞧着比先前在御苑遇见那次丰腴了些。 呵,御膳房的药膳汤,这孩子没白喝。 三番两次遇见她,若说偶然,萧询不信,若说她故意为之,瞧着又不像。 真当有趣。 萧询的目光犹如利刃,一片片向江晨曦割来,江晨曦力持镇定,脸上却烧得慌,一边暗自揣摩他的心思,一边思虑今晚如何全身而退。 她快要沉不住气时,只听萧询不紧不慢问了一句,“太子妃,你脚伤未愈,怎出了凌烟阁?” 语气听不出息怒。 江晨曦微微抬额,目光落在桌案上,忙打起精神应付,“回禀皇上,晨曦嫌屋内闷热,故出来透气。” 凉亭就在凌烟阁外围,确实属于开溜的好去处。 这理由勉强过得去。 萧询‘嗯’了一声,继续追问,“听闻三月三那日,萧珞央、张元敏二人对你不敬,最后你反而以德报怨出手相救,此是为何?” 这? 江晨曦出乎意料,时隔七八日后,萧询竟会过问此事。 她谨慎回答,“回禀皇上,事情一码归一码,她们不敬,晨曦已给予了教训,之后眼看着珞央郡主与元敏小姐两马相撞,晨曦做不到见死不救。” “哦,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那今夜你遇见的这一出,你救还是不救?倘若朕要杀人灭口,刘嫔身边的大宫女与你身边伺候的侍女,只能二选一留活口,你又该当如何?” 萧询抛出来的话令江晨曦头皮发麻,心惊肉跳。 她脊背一僵,而后猛地起身,跪地求饶,“皇上恕罪,晨曦并非有意目睹……只不喜应酬,故躲到亭子里纳凉,无意间撞见——” “若皇上真逼迫我二选一,那必是留下映雪,映雪虽是我侍女,但她与我情同手足,幼时一起长大,自我娘亲去世后,一直妥帖照料我,晨曦恳请皇上开恩!” 说完又不住磕头。 萧询眼含审视,他自然能轻而易举辨出她话里的真假。 世人皆传当今太子妃心地良善,他却发现,她心地良善却有分寸,该争的会争,不该插手的绝不会插手,分寸把握恰当。 对待晚辈,又是太后撑腰的女眷,萧询自不会多加苛责,“行了,腿伤未好,别又磕破脑袋,起来说话。” 江晨曦见好就收,忙起身,因之前磕头用力过猛,眼前一瞬间晕眩,脚步踉跄了几下。 “哎哟——太子妃快快坐下——” 姜德一忙不迭上前扶住江晨曦,生怕她晕在福宁殿,回头他免不了要被太后责骂。 江晨曦手抚额头,重新落座,心里呕得要死,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欺她也。 萧询晚间饮了几杯酒,眼前之人白如藕节般的脖颈忽的令他有些口干舌燥,他心生厌恶,移开目光。 窗外月色朦胧,屋檐下灯笼里的烛火忽明忽灭,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前朝那些大臣惯会在朕面前装木头人,你也被耳濡目染了?” 话说出口,他才察觉自己语气阴阳怪气,未免被这孩子发现端倪,他故意敲了敲摆在案几上的空杯子。 江晨曦轻轻抬头,面皮一紧,斗着胆子踱步上前。 她见萧询未出声阻止,忙碰了碰桌案上的茶壶,温热的,遂端起茶壶替萧询斟茶。 “皇上,请用茶。” 鼻间充斥着她身上的酒香味,倒显得茶水寡淡。 萧询没碰茶水,转而端详她,“太子妃,你和太子成婚已有三年,太子待你可好?” 冷不丁的关心砸晕了江晨曦,她一脸错愕,怔忪当场,思索萧询的言外之意。 寻常百姓家,公公甚少关心掺和儿子儿媳后宅起居等事宜,更何况贵如天子。 若是太后问她,她知如何回复,可问话的是当今天子,她一时拿捏不住萧询的用意,也不敢有意欺瞒,且这宫里宫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萧询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目睹了她的诧异、犹疑以及破釜沉舟。 他推她一把,“此地无旁人,你但说无妨。” 被隐形的‘旁人’姜德一:“……” 江晨曦眼睫一颤,顺着台阶下,“太子殿下恪守孝道,三年间,臣媳与太子殿下并无逾越——” 她还是清白之身!今夜先在萧询面前透个底,回头她提出和离时,也好多个砝码。 姜德一眼皮一跳,抖了抖眉毛,后又继续作壁上观。 萧询眸光一变,答案与他所猜测的相差无几,如此,那些征兆便有迹可循。 思及太后的耳提面命,萧询语重心长道:“太子妃,太后与朕甚是看重你,以你的聪明才智想要博得太子的欢心,想来不是难事,你与太子年岁皆不小,是时候考虑开枝散叶,为宫里添一添喜气。” 江晨曦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瞪着萧询,哑口无言。 她:“……” 皇上催生,就……很突然…… 转念一想,莫不是皇上自己不想生娃,所以把大周下下代储君重任交给了她和萧承翊?! 荒谬。 萧询被她吃惊的反应逗笑,她性格内敛,甚少当众做出如此活泼的表情。 呵,这姑娘满打满算还未及十九,年岁确实还小。 见萧询难得面带笑容,江晨曦叛逆心起,两眼一眨,瞬间落泪。 大仇未报前,她断然不会主动向萧承翊提出和离,不过在背后捅他一刀还是可以的。 “皇上,曦儿不怕您笑话,曦儿进府三年,恪守本分,也不知哪里惹了太子殿下厌烦,始终入不了他的眼……” “今晚太子殿下被伺候的下人泼了一袖子的酒,他离席更衣,曦儿不放心才跟了出去,故才……” 美人灯下泪盈于睫,霎是惹人心疼,倘若身份不是儿媳,萧询或许还有心逗弄一二。 萧询一眼看穿她的小伎俩,哭戏太过拙劣,不如张贵妃等人。 也罢,他毕竟是长辈,大抵不能传授如何教导儿媳‘勾引’儿子传宗接代之法,有辱斯文。 “罢了,朕糊涂了,与你说这些有何用,改日请太后和锦仪与你聊一聊。” 凌烟阁内,大长公主醉酒,诸位命妇主动提出告辞,张贵妃吩咐宫人务必小心伺候,把众人妥帖送至东华门。 忙完一圈,贴身大宫女玉春上前禀报,“娘娘,刘嫔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蕊芝不见了。” 张贵妃累了一天,这会子乏了,闻言眉头也不皱,“大晚上的能跑哪边去?派人去找,此等小事勿要烦我。” 玉春搀扶张贵妃上了轿撵,“娘娘,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还未回来,是否留守几人在此等候?” “要么回了宝慈殿,要么去了东宫,不过你提醒的对,留两个人便是——” 张贵妃摆摆手,须臾,手一顿,示意玉春凑近些,“今晚,圣上可有宣召?” 玉春悄声道:“暂无,圣上回了福宁殿。” 张贵妃有些失落,竟连幺妹也入不了萧询的眼…… 第17章 祸水东引 福宁殿。 姜德一亲自送江晨曦主仆俩回宝慈宫,待人走远,萧询招了招手,藏在殿内横梁上的黑甲卫悄无声息落地。 黑甲卫共计二十人,隐身在福宁殿内外的黑甲卫只余十人,每一人堪当十名大内侍卫。 “李肆,去查今晚赴宴名单,宫女太监一个也别漏。” 萧询赐黑甲卫‘李’姓,二十人按照各自入宫年限排名,那日在温泉山庄的李卫乃黑甲卫头领。 李肆应诺,来去无踪,瞬间消失在殿内。 萧询瞥向摊在桌案上的皇宫舆图,视线落在凌烟阁与东华门之间,东华门守备不如其他三门森严,想要偷人进来,上下打点一番不无可能。 须臾,姜德一领着禁军统领魏炎进来,魏炎一踏进殿内立即下跪,“皇上,微臣失职,前来领罚。” 后宫妃嫔与大内侍卫私自苟且,有违宫规,按律当斩,株连九族。 天地祭祀即将到来,四方馆里住着各国使节,这节骨眼上若传出此事,必颜面扫地。 萧询把桌上的舆图扔至魏炎脚下,“那二人,朕已派人秘密处理,对外会宣称溺水而亡,魏炎,禁军统领一职,朝中上下多少只眼睛盯着,朕可保你一次,但保不了你多次,你仔细掂量。” 龙颜震怒,魏炎脸色惨白,额头汗珠直落,他伸手捧起舆图,认真卷好收进袖子里。 “微臣谨记皇上教诲。” “下去吧。” 魏炎恭敬跪安,出了福宁殿,夜风一吹,他出了一身冷汗,旋即脚步一转,去向禁军所在的卫所。 宝慈宫。 太后已经就寝,江晨曦在常嬷嬷监督下喝了药膳汤,之后才被允许回暖阁。 房门一关,映雪当即下跪朝江晨曦磕头,压抑着嗓音,“奴婢谢主子救命之恩!” 江晨曦连忙示意映雪起身,见映雪眼眶通红,小声安慰道:“傻映雪,有我在,还能害你白白丢了小命?” 映雪破涕一笑,抬手擦了擦眼泪,“奴婢命好,从小被夫人收养,长大后又跟了主子,吃饱穿暖,少受多少人间疾苦。” 江晨曦牵着映雪走向长塌,坐下来与她促膝长谈,“可也跟着我担惊受怕,我常把兰英留在府里,带你进宫,你可有怨言?” 此次太后召江晨曦进宫小住,江晨曦特地留了兰英在太子府,兰英嘴皮子泼,留在府里不会受委屈,映雪做事稳重,更适合陪她进宫。 映雪明白江晨曦的用意,“幸亏兰英没一起进宫,否则……一定吓坏了。” 江晨曦莞尔,兰英若在场,局面或许又不一样。 总之,这趟算起来其实不亏。 翌日,张贵妃派身边的大宫女玉春送来请帖,特邀江晨曦赴御花园赏花。 江晨曦未推拒,笑着应下。 如今敌人在暗,她需要找一个帮手,后宫妃子一圈溜下来,贵妃娘娘便是最适宜的合作人选。 御花园里,张贵妃屏退了伺候的侍女太监,只留了玉春在身边斟茶。 张贵妃把一长方形的木盒递至江晨曦面前,“太子妃,元敏这丫头不懂事,本宫已经训斥过她,希望太子妃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她一般计较。” 盒子里躺着一支金钗,纯金打造的芍药造型,内嵌的红宝石添为芍药的花蕊,精巧夺目。 金玉楼的镇店之物,不才,正是江晨曦亲手画的图样。 金钗不便收,江晨曦把盒子推回去,“娘娘客气了,过去的事已毕,无需再提。” 张贵妃有意与江晨曦交好,明白江晨曦的顾虑,解释道:“后宫诸位姐妹每逢生辰,本宫皆会赠送金钗,本宫若没记错,天地祭祀后便是太子妃生辰,可对?” 江晨曦苦笑,“娘娘好记性。” 当初曾少云拿了她的生辰八字与萧承翊合婚,张贵妃有心拿到,不足为奇。 张贵妃见状,亲自拿起金钗,走至江晨曦身后,替她戴上,“金钗就该配美人,玉春,去找面镜子。” 玉春随身携带巴掌大小的铜镜,闻言立即呈上来,“太子妃娘娘,请。” 映雪伸手接过铜镜,江晨曦配合对镜自照,奉承几句,“娘娘眼光独到,这支金钗着实惊艳。” 张贵妃喜上眉梢,拉住江晨曦的手腕,“实不相瞒,今日特邀太子妃过来,实是本宫有一事相求。” 江晨曦侧身倾听,“娘娘但说无妨,晨曦能帮的一定相帮。” 张贵妃直言不讳,声称昨夜有宫人撞见姜德一送她回宝慈宫,猜测她被皇上单独召见,还暗示萧询近半年无心踏足后宫,冷落了她不要紧,后宫姐妹众多,她又暂代管理后宫一职,自然要为后宫诸人分忧解难。 江晨曦面露慌张,心里则叹,果然如她所料,拜萧询所赐,她的风评被害。 “娘娘,此事该去找太后……” “太子妃有所不知,太后不管后宫琐事,你还是圣上第一次单独召见的女子。” 言外之意,想请她传授几招独得圣恩的秘诀? 江晨曦无语,她私底下拢共就遇见萧询三次,秘诀没有,她保住小命还来不及呢! 既如此,不妨将水搅得再浑浊一些。 “娘娘误会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皇上昨夜宣召晨曦,只希望晨曦与太子早生贵子。” 张贵妃满眼错愕,与玉春面面相觑,皇上催生? 埋藏在心底某处角落的疑虑再次争先恐后涌现出来,皇上为何无缘无故催生太子妃?他可不是多管太子殿下私事的人。 莫非去岁巡视边关,真的在那边受了暗伤?所以迄今为止不愿踏入后宫,以免被人抓住把柄,传出去丟了皇家颜面?故此…把传宗接代任务交给太子夫妇? 一想到此种可能,张贵妃再也无心招待江晨曦,魂不守舍。 一刻钟后,江晨曦不仅拿到了昨夜赴宴各家女眷名单,还捧着一叠“皇家秘制保胎安胎丸”药方出了御花园。 她哭笑不得,希望她这招祸水东引暂时转移后宫妃嫔的注意力。 回到宝慈殿,太后午休还未醒,江晨曦没惊动老人家,轻手轻脚回了暖阁。 主仆俩关起门来,开始专心致志核实名单。 ------- 宫外,春山船坊里,卢春山把手中古籍递给卢柳,“柳儿,太子对这些古籍感兴趣?没听说哎,堂哥可是废了不少钱财找到的孤本,快夸奖我。” “柳儿谢谢堂哥,待会儿柳儿叫一桌席面便是。” 卢柳激动地接过来,小心翼翼翻阅了几张,之后命侍女海棠妥帖收好,“不是殿下,是柳儿回京途中结交的一位贵人。” 卢春山知情识趣,也没追问是哪位贵人,只打听他想获得的消息。 “柳儿,关于端午那日画舫一事,太子那边如何说?” “堂哥,昨夜妹妹在宫里与殿下匆匆一见,未能说上几句话便迫不得已分开,之后殿下一直未出宫找我,想来定是有事绊住了,回头待他出宫,柳儿再择机提出此事。” 她并未撒谎,凌烟阁外宫人出出入入,假山那里,太子殿下不便与她多聊,叮嘱她在宫外耐心等候。 提起昨夜萧承翊的拥抱,卢柳忍不住红霞满面、心潮澎湃。 多年来的思念,匆匆一抱难以化解,她索求的可不止这些,她期盼与萧承翊朝夕相处、天长地久。 那位贵人助她进宫,她以古籍相赠,且贵人府邸距离太子府相近,倘若借此彻底攀附上贵人,她便有更多的机会独得先机。 卢春山眼利,常在花丛中走,一眼瞧出卢柳还未破身,一副小女儿陷入爱河的娇态。 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奈何又不能催的太紧,他发现此次再见堂妹,娇弱的小姑娘大变样,瞅着心态稳重了些许。 “嗯,柳儿办事,堂哥信得过。” 卢柳回神,追问,“堂哥,柳儿拜托你的另外一件事?” “放心吧,包在堂哥身上,堂哥定会帮你办妥当。”往太子府邸塞一个侍女还不简单?粗使洒扫丫鬟最容易混进去。 “对了,柳儿,你住在画舫里,名声不太好,不若回府里去住,那里宽敞也方便。” 卢春山再吝啬也不会吝啬卢柳,这丫头可是他的摇钱树,等闲不能被人败坏名声, “府里冷清,柳儿待不惯。”卢柳自有用意,不便与卢春山多说,“我留在画舫里,还能旁听歌女们唱曲打发时间。” 卢春山眼珠一转,转瞬猜到她的算盘,嘴上附和,“那倒也是。” 俩人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目的一致,一个为钱,一个为权。 留宿在宫里的萧承翊一大早就被人叫去了福宁殿,父皇交代了政务要他处理。 天地祭祀当日,两千多名禁军在皇城值守,萧承翊需全程协同光禄寺备妥祭祀当天所用的器具、出席人员的膳食等。 宫里饭食一天需要上千斤面粉、一千只猪牛羊,更别提其他调味耗品,可想而知祭祀当天所消耗的食材,只多不少。 杂务繁忙且重,他无暇他顾,哪里还顾得上宫外念着他的佳人,也不知是哪个大臣在背后出的馊主意!连累他在此受罪! 第18章 作妖 出馊主意的罪魁祸首当天傍晚便出了宫,盖因江如海托人递话,小曹氏病了,病得不轻,请江晨曦回侍郎府一趟。 江晨曦心中冷笑,病了找大夫便是,找她,多半是心病。 她向太后告辞,太后痛快放人,天地祭祀在即,不日又会见面。 “自古孝为大,小曹氏再跋扈,总归是你父亲明媒正娶的续弦,你去吧,否则京城的风言风语会溺死你。” 话锋一转,太后又开始护犊,“曦儿,在你继母面前,无需过多忍让,否则后宅夫人容易得寸进尺。” 江晨曦莞尔,谢过太后的提点,又领回一堆赏赐,决定先行回太子府整理,翌日再去‘探望’小曹氏。 宫门口,江平和兰英接到消息,早已等候在此。 兰英一见到江晨曦所乘的座驾,双眼噌地一亮,按捺激动,不敢大肆喧哗。 下一瞬,映雪推开车门,掀起布帘,招呼兰英上车。 兰英激动地爬上马车,见到江晨曦,免不了表忠心一番,后又叽叽喳喳汇报府里的情况。 “小姐不在,张公公最近可威风了,不仅苛刻咱门清茗苑下人的膳食,还借机找茬,发卖了好几个洒扫丫鬟!” 江晨曦不无意外,张福眼界窄,也就仗着东宫伺候萧承翊那点子功劳,敢在府里作威作福,一旦离了太子府,啥也不是。 “小打小闹而已,翻不起浪来,张福胆敢动你们,我定会亲自收拾他。” 兰英和映雪相视一笑,主子霸气,当跟班的也能抬头挺胸。 兰英紧接着絮叨,“小姐上次坠马,继夫人称病不露面,凭什么她此次生病就要小姐回去看她?就凭这孝道?哼,她又不是嫡母,又算哪门子孝道?” “兰英,不得妄议。”映雪忙伸手捂住兰英的嘴,她们还未出御街,兰英嗓门大,别被有心人听了去。 江晨曦不怪兰英说话口无遮拦,这丫头打小就维护她。 “兰英,你需知晓,天地运行,自有一套法则,人活一世也要被许多条条框框束缚,倘若人人都不遵从规矩,那这世道就乱套了,即便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回去一趟。” “你们且宽心,小曹氏拿捏不住现今的我,我去探望她,算不上委屈。” 夜幕降临,主仆一行人回到太子府。 张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得知娘娘今日回府,老奴已领膳房备妥晚膳,都是娘娘爱吃的菜,四喜丸子、红糖糕……” 江晨曦耐心听完张福报菜名,佯装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语气低落,“有劳公公费心,可惜吾没甚胃口,烦劳膳房送一碗清粥至清茗苑。” 映雪适时添上一句,“娘娘听闻继夫人生病,她食不下咽,辛苦公公再跑一趟膳房,奴婢得送娘娘回房休息。” 说完又大声提醒兰英,“兰英,快把太后和大长公主赏赐的物件收进库房,仔细清点几遍,回头娘娘都要还礼的。” 兰英眼轱辘一转,脆生答道:“映雪姐姐放心,兰英一定办妥。” 主仆三人在院门口分开,徒留傻眼的张福。 半晌,张福一甩衣袖,啐了一句,“真难伺候!爱吃不吃!” 到了自己院里,丫鬟们见到她,纷纷跪了一地,“太子妃娘娘吉祥。” 江晨曦悄无声息观察清茗苑里的一切,乍一看,确实如兰英所讲,多了三四个生面孔,皆是粗使丫鬟。 “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各自继续做事,暂未发现异常。 早在搬入太子府邸那一日,江晨曦便定下过规矩,低等丫鬟不得擅自进入卧房、书房及库房等重地,一旦发现,一律撵走发卖。 晚间就寝前,江晨曦提醒兰英、映雪,令她们俩盯着点。 “先别打草惊蛇,看看她们是否可用,若有居心叵测之人,届时再从严处置。” “明天兰英陪我回侍郎府,映雪留下,好好教一教新人苑内当值规矩。” 兰英、映雪应诺。 翌日,一大清早,江晨曦遣人去医馆请郎中,她则令江平备车直奔最近的坊市,兰英端坐车头,她与江平招摇过市购置人参等珍贵补品。 北街巷,礼部侍郎府邸。 门房早早打开大门,小曹氏身边的刘嬷嬷候在门口寸步不离,不时望着远处,辰时一过,大小姐的座驾姗姗来迟。 刘嬷嬷眼尖,立马缩回府里通风报信。 “老奴叩见太子妃娘娘,老爷昨夜患上咳疾,一早上还未用膳,特在书房等候娘娘。” 府里老管家亲迎,领着江晨曦先去书房见江如海,兰英把带回来的补品先行送至小曹氏所居的春熙园。 侍郎府占地面积不大,约莫二亩地,下人们住在前院倒座房里,一路走来,花草树木、假山流水虽少,但胜在建造得紧凑精巧。 穿过回廊,左边是春熙园,右边则是江如海的书房,春熙园后边自是江晨玉的院子,而她和大哥江晨宴的院子早就被小曹氏私自做主改成了花园。 老管家把人送至书房门口,书房门敞着,江如海捧着一本书在翻阅,时不时咳嗽一两声,脸色有些苍白。 江晨曦对江如海的感情有些复杂,她娘亲在世时,江如海未曾苛待过母女二人,只在娘亲过世后不到一年又重新续弦。 她只叹世上男子大多薄幸,难以从一而终。 “父亲,女儿带了郎中回府,可要先替您瞧一瞧?” 江如海闻声放下书籍,脸色不太自然,他起身相迎,“曦儿不必忧虑,老毛病犯了,今早已喝过药,你用过早膳没?我——” “女儿在府里用了早膳。”江晨曦踏进书房,挑了一张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下,“父亲叫女儿来书房见面,想必是有话不方便当继母面前讲。” 江如海落座到对面的椅子上,重重一叹,自责道:“怪我这个当爹的不好,对玉儿太过疏忽……” 江晨玉与户部王尚书家的庶子有染,被小曹氏当场捉住,小曹氏气急攻心,晕过去好几次。 官大一级压死人,户部油水多,可偏偏对方是没出息的庶子,小曹氏一门心思想要江晨玉攀高枝,哪怕是平级,但必须是嫡子! 江晨玉不同意与对方断绝关系,小曹氏思来想去,最后舔着脸皮央求江如海,请江晨曦回来,妄图走太后那层关系,请太后做主赐婚。 “她能安排蕙兰的婚事,定能也安排玉儿的!” “荒唐!” 江如海勒令小曹氏送江晨玉去外祖家避风头,待确认没有身孕再把人接回来,小曹氏死活不答应,整日在府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江如海不厌其烦,逼不得已去求了江晨曦回家一趟。 江如海简明扼要交代了前因后果,说完一声叹息,低着头,他无颜面对大女儿。 江晨曦掀了掀眼皮,无语凝噎。 ------ 宝宁宫里,玉春打听到消息,“说是刘嫔发现蕊芝失足落水,刘嫔想去救她,反害了自己,主仆俩一同溺毙在东华门旁的池子里,圣上下令填了那池子,还找来相国寺的主持超度。” “伺候刘嫔的宫女太监全部被解散送回内务府,除此之外,圣上体桖宫里伺候年满二十以上的宫女,不仅赏了一笔银子,还说要在天地祭祀后恩准释放一批未满二十五的宫女们出宫婚嫁。” 宫人们私下议论纷纷,有人要拿着银子出宫,有人已经习惯宫里的生活,外面没了亲人,把名额让给别人,决定留下来干到老。 张贵妃拧眉,她瞧着刘嫔一事太过突然,好端端地,怎就溺死了?然眼下又死无对证。 “算了,替本宫送点银子给刘嫔家人,也算不枉一同伺候皇上一场。” “娘娘仁心厚爱,奴婢这就去办。” 宝慈宫。 萧询今日得闲,不用上朝,特来请安,环视一圈,发现少了一人,冷清了些许。 “太子妃回府了?” 太后正在抄写佛经,暗道稀客登门,“曦儿继母生病了,她家去探望。” 萧询哦了一声,转而说起其他,闲聊片刻,又陪太后用完早膳,才回福宁殿继续处理政事。 福宁殿里,萧询刚落座到龙椅上,黑甲卫头领李卫蹿了进来,“启禀皇上,贵妃娘娘近日到处托人搜寻名医。” “名医?”萧询翻开未读完的奏折,“张大人府上有人生病?” “没有……” 萧询察觉不对,抬眸扫向李卫,见李卫一副难言之隐,气不打一处来,“何故吞吞吐吐,有话直讲便是。” 李卫目光闪烁,硬着头皮回话,“贵妃娘娘寻的是……专治男子不举之症……” 正抬脚要跨门槛送茶的姜德一趔趄了一下,险些稳不住手中的茶盘! 谁不举?! 殿内针落可闻,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弥漫开来。 片刻,萧询怒极反笑,摔了桌案上的笔洗,“看来朕平日里待她们太过宽容,一个个闲得发慌!” 平静下来,萧询沉思,反复推敲,顺着蛛丝马迹,很快找到造成流言蜚语的罪魁祸首。 好个江晨曦,好个小丫头片子,为了在贵妃那里自保,把他出卖了。 定是她透露他催促她和太子生子一事,贵妃见他久未入后宫,才生出此联想。 呵,到底还是小觑了她,诡计多端爱记仇。 许是察觉到他曾拿她做幌子,让她来宫里授课茶艺,借此抵挡后宫妃嫔的注意力,后又怪他同时赏了萧珞央、张元敏各一套文房四宝,害她成为众矢之的。 正好借着贵妃的手坑他一下。 “既如此,姜德一,派人叫敬事房的人过来。” 姜德一顿时喜出望外、喜极而泣,“皇上——” 第19章 妄想 春熙园。 绕过照壁,还未行至小曹氏卧房门口,江晨曦便闻到空中漂浮的苦涩药味,再走近些,药渣子喂在廊下栽种的牡丹花盆里。 将将才冒出花骨朵的牡丹,被衬得失了几分颜色。 卧房门窗未关严,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屋内传出来。 “那个摧心肝的小冤家!亏我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她竟如此报答我!嬷嬷——你说她看上谁不好?偏偏挑中王家那一无是处的庶子!” “想我当年被老爷明媒正娶迎回来,至今脱不掉一个继字!更别提王延昌一个庶子,将来生的子嗣或许都难入王家族谱!” “哎哟喂——我怎么就如此命苦——” “夫人息怒,玉儿小姐年幼无知,她定是被王家庶子哄骗了,夫人千万保重身子,您若气出个好歹,岂不是正中王家庶子设下的圈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小曹氏嗓门大,这刘嬷嬷当仁不让。 兰英翻了个白眼,小声讥讽,“小姐,您听,继夫人和刘嬷嬷又搭台唱戏了。” “走吧,该我这个听戏的人登场了。”江晨曦习以为常,咳嗽一声,几步登上台阶。 兰英紧随其后。 一踏进室内,只觉光线昏暗,药味刺鼻,再观小曹氏头戴抹额,散着头发躺靠在床头,愁容满面。 屋内伺候的丫鬟与刘嬷嬷见到江晨曦,纷纷下跪行礼,“奴婢拜见太子妃娘娘——” 小曹氏见到江晨曦,双目噌地一亮,作势要起身行礼,“太子妃回来了,民妇有失远迎——” “继母身子不爽利,无需多礼,快些躺下。”江晨曦故意加重‘继’字,示意其余人等起身。 小曹氏脸色一僵,心里呕得要死,偏还不能发作。 刘嬷嬷打发丫鬟们先退下,随后主动搬来一张椅子放置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娘娘请坐,老奴去给您倒茶。” 江晨曦顺势落座到椅子上,卧房里没旁人,关键人物不在,许是被关了禁闭。 小曹氏见缝插针提醒,“嬷嬷,大小姐爱喝君山银针,切记要用京郊运来的山泉水泡。” 刘嬷嬷应下,“夫人放心,得知大小姐要回府,老奴一早就——” “嬷嬷且慢。”江晨曦打断主仆二人的‘热情’,“继母无需遣嬷嬷特别照应我,晨曦在此居住八年,渴了饿了自会着人安排,为了不耽误继母养病,还是先谈正事要紧。” 小曹氏一噎,一番心思付诸东流,但她脸皮厚,转眼又活络起来,甩手令刘嬷嬷退到一旁。 她自己捏着帕子擦拭眼角,“曦儿,想必老爷已经知会了你,我实在没了法子,舔着老脸央求老爷帮忙,迫不得已找你相商。” “玉儿糊涂,她年岁尚小,一时鬼迷了心窍,被王家那庶子晕了头,她只看到那庶子现今对她好,然,往后——” “王延昌一个庶子,又没赖以谋生的本事,终日依靠旁人鼻息,且他亲娘乃是王夫人身边的丫鬟。” “我如何能让玉儿称呼一个被抬上妾位的丫鬟为娘?!” “人人都夸我嫁得好,当朝礼部侍郎夫人,殊不知也就外表看着光鲜亮丽……老爷一年俸禄只够府里开销,逢年过节同僚应酬送礼哪次不是我咬紧牙根、省吃俭用匀出来的?” “我这个当娘的,还能害了玉儿不成?我懂得,你和你大哥打从心眼里瞧不起我,觉得我攀高枝,掉进钱眼子里,可是你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洛阳纸贵,京城居大不易,衣食住行哪样不费银子?” “尚书府听着光鲜,但王家庶子就是一白身,光靠家里接济,算什么回事?” 小曹氏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诉苦,江晨曦听得耳朵快要生茧。 说来说去,小曹氏就是嫌贫爱富,不喜王延昌的出生,认为王延昌配不上江晨玉,嫡女与庶子不该谈婚论嫁。 江晨曦打断小曹氏的滔滔不绝,反问她,“继母,您觉得男方家世与人品,哪个更重要?” 小曹氏贪慕虚荣,尽顾着挑男方的刺,殊不知自己亲生闺女已不是完璧之身,王延昌再不济,他也有个当户部尚书的老子,年轻人有手有脚,经营铺子或者干些其他营生皆可以维持生活。 况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嫁入尚书家,日子比寻常百姓强许多。 小曹氏一愣,大言不惭道:“家世与人品皆重要!” 江晨曦耐心告罄,忍不住讥笑,“这世上良人难得,真有此类郎君,必人人趋之若鹜,哪有机会给尔等捡漏。” “太子殿下、忠勇侯府小侯爷……” 江晨曦脸色一变,原来在这等着她,小曹氏狮子大开口,妄图与皇亲贵胄攀亲! 小曹氏有眼力见,目睹江晨曦沉下脸,她立马住嘴,讪讪一笑,“我打个比方,不瞒你说,我相中了几位郎君,还要麻烦你这个当姐姐的费心一些,多帮衬一下玉儿,待我与老爷百年之后,也就你们姐妹俩相依为命——” 唯恐江晨曦甩脸,小曹氏朝刘嬷嬷挤眉弄眼,刘嬷嬷忙不迭把准备好的名单递过去。 兰英接过来,转递给江晨曦。 江晨曦展开褶皱泛黄的纸张,映入眼帘的第一位候选郎君—— 她眼皮子直跳。 安亲王萧铉之子,世子萧珞珩。 无知蠢妇,胃口忒大! “荒唐!世子也是继母敢觊觎的人选?!也不怕连累了父亲!” 江晨曦径直一撕两半,交给兰英,叮嘱兰英即刻去烧掉。 兰英意识不到不对,迅速拿到烛台旁。 “哎哎哎——别烧——”小曹氏眼眶暴凸,急得都顾不上装病,直接从床上跳下来。 兰英适时惊叫,“继夫人你竟装病——” 小曹氏惊在当场,火气猛地从脚底传到脸上,烧得她心慌,裹着袜子的双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晨曦冷笑,甩袖离去,顺带抛下一句话,“奉劝继母,有装病算计的功夫不如多关心一下你的好闺女。” 上辈子,江晨玉嫁不成王延昌,走投无路之下投河自尽,被路过的江晨宴及时救了回来,小曹氏发狠,绞了江晨玉头发,送她回外祖家避风头,王延昌苦等了一段时日,之后听说另娶他人。 江晨曦临死前,江晨玉还在小曹氏娘家未回京。 出了侍郎府,江晨曦呼出一口浊气,“兰英,我们好久没逛夜市了,择日不如撞日,走,我带你去逛一逛,吃饱再回府。” 兰英也憋了一肚子怨气,闻言激动地拍手,“奴婢谢过主子!” 江平驱马送主仆二人直奔夜市。 京城夜市热闹非凡,吃食琳琅满目,芝麻饼、香糖果子、团子、豆腐汤、还有南边运来的螃蟹与蛤蜊。 太平盛世,大周每月上旬晚间不设宵禁,夜市整条街灯火通明。 江平找个地方停了马车,招来专职看车的人,提前付了酬劳,之后一路护着主仆二人。 主仆三人用了一碗馄饨,之后沿着人潮前行,江晨曦眸光一顿,伸手指着前方,“兰英,你看那位女郎是不是崔家娘子?” 高高挂起的灯笼边上,崔琳琅穿着藕合色长裙,装扮简单,发间只佩戴了一支玉钗,同色系耳坠,人显得清雅至极。 她身边伴着一名活泼的侍女,外加四名护卫,一行人正站在香糖果子摊位前。 兰英认出崔琳琅身边的侍女书香,笑道:“小姐,确实是崔太傅家的千金。” 意外惊喜。 平京第一美人之称,名不虚传。 沿街灯火照耀下,崔琳琅娉娉婷婷立在原地,就引得众人竞相偷看,若不是有虎背熊腰的四名护卫守着,恐怕早已有登徒浪子围上来。 江晨曦疾步上前,主动招呼,“琳琅姐姐?” 崔琳琅转身,见到来人是江晨曦,她温柔一笑,欠身行礼,“琳琅拜见太子妃娘娘——” “琳琅姐姐无须多礼。”江晨曦一把扶起崔琳琅,“此地无旁人,你直呼我晨曦便可。” 崔琳琅从善如流,“曦儿妹妹。” 俩人年岁相仿,崔琳琅只比江晨曦大两个月,崔太傅其人甚秒,他舍不得闺女早早嫁人为妇,特意多留几年,旁人也不敢随便置喙。 香糖果子交由兰英和崔琳琅的侍女书香等候,江晨曦和崔琳琅就近寻了一处茶馆,二人要了二楼一间包厢,边用美食边闲谈。 “大长公主生辰宴那晚,我本想寻姐姐好好聊聊,却一直未得机会。” 崔琳琅一脸歉意道:“是姐姐的过错,琳琅随家母至凌烟阁赴宴,家母拉着我四处应酬,我推却不过,反倒疏忽了妹妹。” 崔琳琅其实也有意想结交江晨曦,那日晚宴,江晨曦被太子殿下那样冷待,她都方寸不乱,自己颇为敬佩她的毅力。 江晨曦趁机旁敲侧击,“不是妹妹故意逗趣,老太傅舍不得姐姐嫁为人妇,崔夫人有苦说不出,生怕姐姐觅不到如意郎君,正巧趁着大长公主生辰宴,朝中显贵命妇皆在,想凑一段佳话。” 崔琳琅落落大方一笑,拿扇子轻轻敲了敲江晨曦的脑袋,“曦儿妹妹顽皮,公子小姐佳话来自话本里,琳琅一点儿不急,眼下状态挺好。” 爹娘健在又不缺钱,换成江晨曦,她也逍遥快活。 第20章 各花入各眼 兰英和书香送上来香糖果子,时候尚早,难得出来一趟,江晨曦允许二人结伴自行逛夜市,只叮嘱她们别跑远,一炷香之内必须返回。 崔琳琅还点了两名护卫随行。 俩丫鬟笑嘻嘻地谢过各自主子,结伴下了楼。 江平与余下两名护卫候在包厢门口,三人皆是练家子,眼观八方,一只苍蝇也不想飞进来。 崔琳琅提筷夹起一块果子递至江晨曦碗里,示意她先尝一尝,“听闻曦儿妹妹打马球那日不计前嫌救人,琳琅因事耽搁未能去成,甚为遗憾。” 果子炸得酥脆,外面裹着糖霜,咬一口,甜入心坎。 巴掌大小的果子,江晨曦几口吃完,她拿帕子擦了擦嘴,笑道:“救人乃顺手为之,不值一提,改日琳琅姐姐得空,妹妹亲自邀约你一起去赛一场。” “好,一言为定。” 崔琳琅欣赏江晨曦爱憎分明的态度。 别人骂你,你打别人一巴掌还回去,正好扯平,但那人出了意外,一般人皆会选择落井下石,或作壁上观,江晨曦却反其道助之,可见她胸襟宽阔,为人坦荡。 一块吃完,江晨曦又夹了一块,状似无意道:“这糕点真不错,怪不得琳琅姐姐喜欢,待会儿我得打包一份,明早派人送给我大哥,他也好嗜甜。” “你们兄妹俩感情甚好。”崔琳琅并未察觉异样,还热情推荐其他相似口感的点心,如数家珍。 见崔琳琅不反感江晨宴,却也未表露更多,江晨曦见好就收。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崔姐姐人美心善,品性高洁,她即使有意撮合大哥与崔姐姐,但也不能强求。 一炷香后,兰英与书香如约返回,二人采买了一大堆零嘴小玩意。 江晨曦与崔琳琅谈兴未尽,奈何不得不归家,又坐了片刻,一行人在茶楼门口道别,约定天地祭祀后游湖赏花。 ———— 江晨曦回到府邸,得知萧承翊还留宿在宫里,叮嘱张福务必料理妥当府里内务,别拿琐事打扰殿下芸芸,心里则琢磨下一步棋如何走。 天地祭祀一过,她就困不住萧承翊了。 上次从张贵妃那边拿到的赴宴名单,江晨曦与映雪挨个核实过,乍一看无人有嫌疑,往深处想,每一位赴宴者瞧着皆有可能。 三年前,萧承翊曾有两名通房丫鬟,她嫁入东宫前,太后打发了那两人,而后萧承翊为孝敬皇后守孝,期间未曾纳新人入府。 故此,她被平京不少贵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想要扳倒她的人不计其数。 一时半会儿,卢柳攀附上哪位贵人,她还真的无从查起。 被人算计的萧承翊这俩日一直在书艺局查阅祭祀古籍,时不时还得被父皇抽问,实在脱不开身出宫,晚上只能下榻在书艺局隔壁旭阳殿。 只是他人在曹营心在汉,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卢柳,迫切想与柳儿再见一面。 三月三那日,他接到她的信件,得知她在罗州遇到匪患,他匆忙领了三千骑精兵去剿匪,本以为会遇见她,未料她提前搭了顺风车,先行回了京。 俩人阴差阳错地分开。 姑母生辰那晚,他被宫人泼了一袖子的酒,离席更衣,她扮成宫里的小太监替他引路,她试探地握住他的手,他吓了一跳,以为哪个不长眼的蠢东西公然调戏他…… 她开口唤他的那一刻,他顾不上吃惊,慌不择路,拽着她躲进附近的假山下。 “臣翊哥哥,你不记得柳儿了么……” 朦胧月色下,纤细腰身不盈一握,她仰着一颗小脑袋,唇红齿白,眼神羞怯地凝望他。 那一眼差点令他当场退软。 他欣喜若狂地一把搂住她,问她怎么进来的,她娇俏一笑,卖了个关子,“殿下放心,柳儿回京途中偶遇一贵人,她知我爱慕殿下,有心成人之美,待时机成熟,柳儿再把贵人引荐给殿下。” 萧承翊约莫猜到对方的用意,无非想借此与他攀交情。 “柳儿,眼下时机未成熟,只能先委屈你一些时日,不过你放心,我早晚把你纳入府。” 假山外侧有人路过,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卢柳不便多待,他们匆匆一见,又不得不分开。 今早萧承翊打发黄三全出宫跑腿送信,时值傍晚,这蠢东西的影子都没见着,也不知跑哪个地躲懒去了。 “黄三全,你个兔崽子再不回来,本殿下明天就撵你去浣衣局!” 被念叨的黄三全这会儿刚过了东华门,旭阳殿东华门不远,他一路小跑不停歇,撑死了一刻钟。 有太子殿下的腰牌傍身,倒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侍卫查他,摸了摸腰间藏着的三两银子,黄三全笑眯了眼,还是卢小姐大方,每次都给赏银,比太子妃大方多了,难怪惹殿下厌弃。 女子抠门小气要不得哦。 路过被填的东华池,黄三全下意识脚步一顿,四周无人,又值傍晚时分,四月的天,却无端冷的厉害。 想到这池子不干净,黄三全浑身一哆嗦,寒毛直竖,斗着胆子向前跑,嘴里不断念叨。 “刘嫔、蕊芝啊,小的往日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千万别出来吓唬我,清明给两位多烧些纸钱——” “谁在宫里肆意跑动?!” 冷不丁,一道叱喝从背后传来,黄三全吓得当场退软,扑通一声,往前一栽,摔倒在地。 “别杀我——别杀我——小的从未——” “睁大狗眼瞧清楚!老子是人不是鬼!”禁军统领魏炎带队迈步而来,伸手一把提溜起快要吓晕的小太监。 魏炎把人翻过身,见是太子殿下身边的贴身小太监,瞬间收敛一身煞气。 魏炎松开黄三全,厉声质问,“你不在太子殿下身边伺候,跑这池子边瞎转悠什么?!” 近日有宫女太监偷偷摸摸在东华池边上烧纸钱,闹得宫里风言风语,魏炎又被萧询喊去福宁殿骂了一顿。 魏炎今日专门来逮人,天地祭祀在即,发誓一定要把人逮着,送至福宁殿一雪前耻。 黄三全回过神,他被魏炎等人团团围住,反而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挠了挠头,尴尬解释,“回统领大人的话,小的奉殿下旨意出宫办事,将将从东华门那边进来,路过这池子……被吓到了……” “没出息!”魏炎没好气地啐了他一句,吩咐手下亲自送他。 黄三全罗里吧嗦千恩万谢,差点又惹毛了魏炎。 待人走远,身边的侍卫好奇道:“大人,为何刚才不搜查那太监?” 魏炎拉长着一张脸,继续巡逻,“东华门那边守卫森严,无论谁进出都要搜查,黄三全身无长物,无非出宫帮殿下传口信。” 当今圣上只有太子殿下一子,若无意外,太子势必荣登大宝,魏炎今日卖太子殿下人情,总归有备无患。 旭阳殿。 萧承翊翻完了桌案上摊着的书籍三遍,一抬头见皇城禁军送黄三全回来,还以为黄三全犯了事,一问之下,怒火更甚。 他先给了赏银打发侍卫离开,之后拿笔筒砸向龟缩在角落的黄三全,“你长本事了,跟随本殿下多年,胆子越活越回去,改明个你在东华池被莫须有的鬼魂吓趴下传遍整座皇宫,丢的可是本太子的脸!” 黄三全委屈,以头抢地求饶,“殿下恕罪,小的蠢笨……” “行了,不用辩解了——”萧承翊可没心情听他鬼扯,“口信传到了?卢小姐如何回话?” 提起正事,黄三全迅速收敛嬉皮笑脸,恭敬回道:“卢小姐表示收到殿下的口信很开心,还表明她定会准时赴约。” 萧承翊拧眉,“没了?” 黄三全怔住,而后福灵心至,“殿下,小的斗胆看了几眼卢小姐,卢小姐就像戏文中唱的那样,闭月羞花——” “闭嘴!滚——” “哎——好嘞!” 黄三全就地打滚几圈,麻溜地出了殿门。 萧承翊骂了一声‘泼皮’,之后返回案几后,开始期待明日的到来。 第二日,江晨曦再次回了侍郎府。 大哥今日公休,他今日回府取东西,她与他早前约好在家里见面。 兄妹俩在江如海的书房叙话。 江晨曦提起昨日回府发生的事,“大哥会不会觉得妹妹冷血?” 江晨宴对另一个妹妹江晨玉谈不上多厌恶,也说不上另眼相看,他当年为了避嫌,一考取官职便在外添置了一间小院。 “你心肠最是柔软,妹妹无需多虑,你我皆知曹秀芬的话不能尽信,她说话半真半假,再者晨玉的婚事也不该你来操心,你听过便罢,父亲也不会怪你。” 江晨曦轻轻颔首,“嗯,我自是明白,也不知父亲当年看中她什么,偏要娶她。” 听到妹妹诋毁父亲眼光差,江晨宴不便多加置喙,“各花入各眼罢了。” 江晨曦噗呲一笑,跳过江晨玉话题,郑重其事道:“大哥,妹妹有一事相求。” 江晨宴表情一怔,“只要大哥能办到,定会替你办好。” 被江晨宴严阵以待的架势逗笑,江晨曦莞尔,“不算特紧要的事,映雪到了年岁,我想放她回青州。” 第21章 以身犯险 “怎好端端的送去青州?替她在京城找户好人家便是,再不然,大哥推荐几位同僚,他们皆是家世清白的好郎君。” 江晨宴爱屋及乌,竭尽所能出谋划策,盖因妹妹身边伺候的两位婢女忠心耿耿,能替他照拂到她,且能替他做些力所不能及的事。 “大哥印象中,映雪做事甚少出岔子,她可是遇到了急事?” 江晨曦不便说出其中原委,大哥差事忙,她不想令大哥分心。 “那倒没有,是妹妹出自私心,外祖母在青州给我留了一家绣坊,映雪手艺好,正好回去替我守铺子,我再书信一封请外祖父做主,替映雪寻个好人家嫁了,再不然择一上门夫婿。” “原来如此,倒无不可。”江晨宴沉思,忽又面露犹疑,“映雪为人处世挑不出刺,你放她离开,当真舍得?” “自然舍不得,我本想在京城替她找一门亲事,可怕旁人忌惮我太子妃的身份应下婚事,思来想去,与其让她陪我困在后宅这方寸之地,不如送她回青州经营绣坊,以全我们主仆一场。” 此决定并非临时起意,待她与萧承翊和离,京城不是久留之地,她先派映雪回青州打点一切,正好把那几个粗使丫鬟升职调进屋内伺候,来个瓮中捉鳖。 一举两得。 如若上辈子没被萧承翊休弃,她最终还是会安排映雪兰英嫁人,绝不可能留在她身边当一辈子老姑娘。 江晨宴动容,轻声一叹,“妹妹是个心善的,映雪那丫鬟遇到你是她的福分,行,这事包在大哥身上,大哥回头寻个稳妥的镖局,安排好一切,再通知你。” “好,妹妹先行谢过大哥。” “不过映雪走了,你身边就剩一个兰英,我再托人送几个丫鬟去太子府?” “不用,有兰英就够了,况且府里丫鬟也不少,够用。” 兄妹俩谈完事,正要一起离府,恰在此时,江晨玉身边的丫鬟跑过来跪在江晨曦面前,央求江晨曦去琢玉轩一趟。 “大小姐,求求您可怜可怜玉儿小姐,她被夫人关在屋子里面壁思过,茶饭不思,已经饿了三天……” “放肆!太子妃娘娘竟是你一区区婢女敢拦的?!”江晨宴极其憎恨没有眼力见的下人,仗着在主子眼前得宠便狐假虎威。 江晨曦不怒反笑,示意江晨宴先去忙,她留下善后,“无妨,担着一声大小姐,既入了府,不见也不好。” 随行的兰英立即插话,“石榴,你还不快快带路!” 名唤石榴的小婢女急匆匆起身,“太子妃娘娘,这边请。” 琢玉轩。 一把大铁锁牢牢锁住江晨玉的卧房门,就连两边的窗户都被小曹氏找人钉上了木棍,只留一个拳头大小的窗洞。 一门之隔,江晨曦听到江晨玉在作诗,伤春悲秋、缠绵悱恻,江晨玉嗓音已然沙哑,间或咳嗽几声。 石榴在旁急地团团转,“送进去的饭食、茶水都被玉儿小姐打翻了,夫人下了严令,不让奴婢们偷偷放小姐出来,若被发现,说要把我等卖入妓院……” 兰英噘嘴,哼了一声,“石榴,你也太不厚道,这屋子都被锁上,你让娘娘怎么进去?” 石榴闻言,立即下跪磕头,“婢女可以去求刘嬷嬷,钥匙在嬷嬷身上。” “锁住她的人,岂能锁住她的心?荒唐。” 江晨曦本不愿掺和此事,奈何听不得江晨玉一声声啼哭,将心比心,她上辈子得知自己成了替身,被卢柳划破脸,比江晨玉更伤心绝望。 “兰英,你随石榴走一趟,去问刘嬷嬷要钥匙,就说是我的旨意,她若不应,就等着提前告老还乡。” “奴婢谢太子妃娘娘——”石榴感激涕零,磕头谢恩。 兰英耐心等石榴磕了几个头,“走吧。” 二人火速离开,江晨曦抬手拍门,门里的哭声渐渐小去,奈何却没应声。 江晨曦不急,只说了一句,“江晨玉,几顿不吃不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若真想和王延昌长相厮守,不妨替我做一件事,你考虑一下。” 须臾,有脚步声慢慢挪近门口,“大姐姐此话当真?” ———— 京郊,御苑。 江晨宴一回到御苑,还不及去值房放东西,就被同僚喊住。 同在清吏司任职,同为六品主事,邵平却不如江晨宴受人待见。 邵平掩住眼里的羡慕嫉妒,打趣他,“晨宴,太子殿下过来,你不过去伺候?” 萧承翊来了? 江晨宴目光一闪,苦笑道:“邵兄说笑,殿下不召见,下官岂敢随意觐见。” 他心里有数,萧承翊对晨曦并无感情,他只是担了名义上妹夫之名,占了名声便宜,仅此而已。 “那倒也是。” 邵平心里遗憾,面上不显,声称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来御苑清点天地祭祀当天所用的马屁,这会儿清点完毕,正在射箭场上偷闲。 江晨宴附和了几句便抛之脑后。 一刻钟后,江晨宴从值房出来,脚步下意识转道,去了射箭场。 远远瞧见萧承翊身边站着一个侍从打扮的下人,然而对方的身形……明眼人一看即是妙龄女郎,俩人关系瞧着颇为亲密熟稔。 太子是未来储君,多少女人趋之若鹜,有女郎在身边,并不稀奇。 江晨宴抿嘴,默默瞧了会儿,转身离开。 一刻钟后,萧承翊带人离开了御苑。 回城途中的马车上,扮成侍从的卢柳依偎在萧承翊怀里,萧承翊伸手捧起她的下颚,低头亲吻她的唇。 卢柳嘤咛几声,娇滴滴地嗓音听得萧承翊更加上头,情不自禁加重力道,把人抱得更紧,恨不能嵌入胸膛里。 “柳儿……” “殿下……” 一吻结束,卢柳坐直身体,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囊,她解开香囊递给萧承翊。 “殿下,此手帕是柳儿亲手绣制,帕上的柳枝代表柳儿,箫代表殿下,殿下想念柳儿时,不妨多看一看手帕。” 萧承翊接过手帕,仔细摩挲,帕子用料考究、绣工精致。 他把手帕揣入袖子里,亲了亲卢柳的额头,“吾甚是欢喜。” 卢柳羞涩一笑,转而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落下,“与殿下在一起,总感觉时辰过得太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柳儿幼时不懂此句含义,如今知晓,当真难熬……” 说到此处,卢柳背过身去,“柳儿舍不得殿下离开。” “柳儿,乖——”萧承翊凑过去,抬手擦去卢柳脸颊上沾的泪珠,“天地祭祀忙完,吾便得空,届时带你游遍京城山水,如何?” 卢柳见状,破涕一笑,“殿下可不能食言,否则柳儿会伤心的。” 美人巧笑倩兮,妩媚动人,若不是祭祀前有忌讳,萧承翊早就想把人占了。 萧承翊举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哎呀,殿下——”卢柳握住萧承翊的手,撒娇道:“柳儿与你说笑呢,殿下自当差事要紧,柳儿哪也不去,就在春山船坊等殿下。” “就你堂哥开设的船坊?” “正是。” “今个走不开,改日柳儿带吾去逛一逛。” “柳儿遵命。” 萧承翊把卢柳送至卢府后门,卢柳贴身侍女海棠在此等候,主仆俩登上另一辆马车,改道去春山船坊。 海棠把藏在袖子里的信件抽出来,“小姐,这是贵人托人转交给您的信。” “哦?”卢柳接过来,展开仔细阅读,忽而灿烂一笑,“海棠,明日替我还一份大礼,定要挑最贵重的。” “诺……”海棠复又吞吞吐吐道:“小姐,这会不会太冒风险了?一旦被人发现,恐会连累了老爷夫人。” 卢柳把信件重新收好,“你懂什么,我等的就是那日。” 萧承熠一日不休了江晨曦,她一日难以心安,眼看大典后,江氏就要被正式册封,她如何能坐的住?! 祭祀大典四方使节来朝,容不得丁点闪失,她不惜以身犯险,也要博一把。 “小姐——” “休要再说,我自有主张,那日你照旧在老地方等候。” ———— 四月中旬,天地祭祀前两日,江晨曦携映雪、兰英入宫,把江平留在府邸。 仪鸾司特地重新给她制了典礼礼服,她需要提前试穿,若不合身,尚来得及修改。 她特意挑了黄昏时分,走东华门入宫。 东华门前,例行检查的禁军见到江晨曦座驾,象征性地掀起帘子探了一番,随后躬身道歉,“小的叨唠太子妃娘娘了,无异状,可前——” “且慢。”江晨宴打断对方的殷勤,板起脸来,“即便吾是太子妃,尔等也不可轻易通融,还是再仔细搜查的好。” 拍马屁踢到铁板的侍卫愣住了,暗忖统领大人那日就送了太子殿下一个人情,为何偏偏落到他头上却行不通?! 兰英见状,出声呵斥,“傻愣着作甚?没听清娘娘的话?” “哦哦——小的遵命!”侍卫当头一棒,忙朝身边同伴招手,硬着头皮绕着马车继续勘察。 一炷香后,江晨曦回到宝慈殿,先与太后聊了会,之后打发太监去福宁殿传话,声称东华门守卫不严,格外优待皇亲国戚。 福宁殿里,姜德一把这事上奏给萧询,萧询气笑了,这丫头一回宫就开始找茬,仗着他不敢罚她,此次竟敢挑剔他的皇城禁军。 “来人,去把魏炎给朕叫来!” 第22章 狡猾如狐 “等一下——你亲自去宝慈殿,请太子妃过来一趟。” 萧询喊住欲走的姜德一,既然她告状了,此事自然交由她来处理,以免她背后议论他处理不公。 姜德一眉头一皱,踌躇不定,“皇上,恐……不大合适吧?” 后宫不得参政,太子妃娘娘也该算在内。 萧询冷笑一声,手背狠敲桌案,“皇城安全,宫内众人皆有责,太子妃敢于纳谏,朕岂能做昏君?” 一席话轻松驳回姜德一的举棋不定。 姜德一连忙躬身请罪,“皇上英明,老奴愚笨,老奴这就去宝慈殿请太子妃娘娘。” “嗯,去吧。” 萧询挥手打发姜德一离开,而后极目远眺,偌大皇城,看似固若金汤,实则犹如散沙,一击即溃。 一刻钟后,江晨曦与魏炎一左一右站在福宁殿里,俩人面面相觑。 江晨曦哂笑,又是灯火通明的福宁殿,又是堆满奏折的桌案,然而这回多了一个禁军统领。 位于上首龙椅那人,一袭竹月色便服,无任何刺绣花纹,若不是帝王之气压着,常人难以驾驭。 当然,萧询相貌本就不俗,碾压世上多数人,另外,他还勤政爱民,不沉溺于美色,倒是颇为符合小曹氏心目中的女婿人选。 呃,扯远了。 也不知当初她怎的瞎了狗眼看上萧承熠,但凡他有其父的“洁身自好”,她上辈子也不会惨死尼姑庵。 萧询分神瞥了一眼下方“低眉顺眼”的女子,呵,又来这套,外表瞧着柔顺良善,内里一肚子坏水,偏偏还令人发作不得。 可气。 魏炎觉得最近不顺,三番五次被圣上训斥。 今日手下人不会办事,得罪了太子妃,这不上头主子斗狠,他们下边的人跟着受罪。 殿内气氛僵硬,他大气也不敢喘。 萧询故意晾了两人一会儿,片刻从奏折中抬头,仿佛才看见他们,他示意姜德一给他们赐座。 江晨曦和魏炎各自谢过落座。 萧询放下奏折,直视魏炎,“魏炎,未免你认为朕护犊子,朕特请太子妃跑一趟,让她当面和你对证。” 魏炎脸色黑如锅底,忙躬身,“微臣惶恐。” 萧询话锋一转,目光瞥向江晨曦,“太子妃,你意下如何?” 江晨曦:“……” 她心里翻了个白眼,萧询先斩后奏,搁魏炎面前充好人唱白脸,忒小肚鸡肠! 不就被她算计了一回么,且她又没撒谎。 江晨曦力持镇定,不疾不徐回道:“回禀皇上,晨曦并非有意找茬,实乃天地祭祀乃大周三年一次盛事,期间容不得任何闪失,晨曦当时入东华门进宫,也是心血来潮提醒那名侍卫多检查一遍。” 有理有据的陈词,叫人挑不出刺来。 萧询复又看向魏炎,“魏炎,你怎么看?” 魏炎叫苦不迭,他能怎么看?皇上真是为难他。 他即便没做错,这会儿也不得不承认错了,何况他底下人办事确实有错。 “回禀皇上,太子妃娘娘所言甚是,微臣办事不力,恳请皇上责罚。” 皇城禁军原先由侍卫司和殿前都指挥司组成,萧询登位后,合并两司,指派魏炎当统领。 “此事,朕先给你记着,祭祀大典那日端看你如何表现,表现好,一笔勾销,若有差池,两倍罚之。” 江晨曦眸光一闪,一碗水端得真平。 魏炎忙叩头谢恩,“微臣叩谢皇上圣恩,微臣定尽忠职守,为国效力——” “少废话。”萧询听腻了文武百官奉承的话,不耐烦地打发人先走,“赶紧走。” “诺。”魏炎及时打住,躬身后退。 江晨曦也跟着起身告退,奈何她被萧询叫住。 “太子妃,朕准你走了吗?” 江晨曦无语,事情说完了,她不走留下来作何? 她无奈开口,“皇上恕罪,臣媳以为……” 萧询失笑,呵,魏炎在时,她可没有自称臣媳,眼下借此求饶,挺会打小算盘。 “朕听闻太子妃对算术颇为擅长,不妨耽误太子妃一个时辰,替朕分忧解难。” 江晨曦:“……” 无话可说,匪夷所思。 可若不推辞,她又不甘心,再三挣扎后,她斗着胆子拒绝,“皇上折煞臣媳,宫里各司人才济济,何须用得上……” 他折腾后宫妃嫔抄写祭祀表文还不够,还想欺压她当苦力,简直——岂有此理。 说来也绝,萧询每晚翻牌子,后宫佳丽,挨个“临幸”了一遍。 太后纳闷,皇上体力何时变好,宣姜德一过来问话,得知来龙去脉后,笑骂圣上顽劣。 萧询召人侍寝是假,他每晚让妃嫔在福宁殿陪他练笔写祭祀表文,至子时才放人去休息。 此一做法,狠狠打消了后宫妃嫔献媚的积极性,就连张贵妃那里也喊吃不消,还借故装病了几日,请敬事房去了牌子。 “皇上何苦如此为难那些妃嫔,她们也是可怜人,眼巴巴地等着你召见,你偏生令她们写表文。” “百姓纳税的银子养她们,她们无事生产,于社稷无用,不如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省得争风吃醋,谋害宫人。” 太后一噎,忽又觉得萧询说得不无道理。 太后当趣事说给她听时,她一直在努力憋笑。 萧询拿起一本账簿,起身踱步至江晨曦面前,他把账簿递过去,“太子妃兰心蕙质,慧眼如炬,此乃此次祭祀大典所需的器具账簿,朕已翻阅过,未免有失察之处,故邀太子妃重新核实一遍。” 萧询赶鸭子上架,江晨曦不得不伸手接过账簿。 “姜德一?” 姜德一速速从角落里站出来,“皇上,老奴在。” 萧询吩咐他,“你派人跑一趟宝慈殿,与太后解释一下,别让她老人家担心,另外,吩咐御膳房送些糕点过来。” “诺。” 糕点给谁享用,不言而喻。 姜德一不得不再次高看江晨曦几眼,太子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放眼整座后宫,都无人能及。 消息传得太快,后宫妃嫔惊闻圣上今晚宣召江晨曦入福宁殿核查祭祀典礼所用器具账簿,松了一口气,终于无需再抄写表文了,同时又不免纳闷。 太子被关在书艺局整理祭祀典文,太子妃又被勒令核算账簿,夫妇俩人一个都不得闲。 圣上在打什么主意? 琉璃宫里,卢婕妤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好奇道:“主子,皇上若是有心撮合太子太子妃,还不如派太子外派差事,太子妃随行。” 卢婕妤打了一个哈欠,“皇上的心思,吾等几时猜准过,反正不要我们去看账簿,管他呢。” 隔壁,贵妃宫里。 张贵妃被萧询变相敲打了一番,歇了找神医的心思,把火气撒在张元敏身上。 “你个没出息的,在宫里多日,不曾得皇上单独召见,太子妃一回来就得了差事,你仔细考虑过差别没?” 张元敏不愿嫁入宫,不愿重蹈覆辙,如她姐姐这般每日只盼着圣上垂帘,奈何她人微言轻,身上背负着家族荣誉,等闲不能不顾。 “阿姐,江晨曦是太子妃,太子殿下登基后,若无意外,她便是皇后,她替圣上核实账簿实乃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可眼下一切未定,你不努力——” “阿姐!妹妹不愿——” “容不得你不愿!”张贵妃猛拍茶几,“我命小厨房炖了宵夜,你待会儿亲自送去福宁殿。” 张元敏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 福宁殿里,江晨曦端坐在龙椅上,左手拨打算盘,右手执笔,心无旁骛、专心致志核实萧询圈出来的地方。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萧询声称懒得找人搬来搬去,令她安心坐在此处。 他则坐在下方的椅子上批阅奏折。 姜德一立在角落里,眼皮耷拉着,随时听候差遣。 眼不见为净。 片刻,殿外当值的小太监躬身踏进来,疾步走至姜德一身边,压低嗓音道:“姜公公,贵妃娘娘幺妹,张大人之女张元敏求见,说来给皇上送宵夜。” “她到会掐点。”姜德一嘀咕了一声,示意小太监在此等候。 姜德一垫着脚后跟来到萧询身侧,“皇上,张元敏求见,她送了宵夜过来。” 萧询撇了一眼伏案算术的人,桌上摆着的糕点,她一块没动,再观计时的沙漏,已过亥时。 “宣她进来。” “诺。” 姜德一稍加琢磨,便察觉到一点,张元敏之前来了不止一次,皇上一次未召见,今日恐是看在太子妃的面子上,皇上怕饿着太子妃。 江晨曦潜心拨弄算盘,一门心思扑在账簿上,思忖早点核完早点回去,倒是没注意殿外有人。 张元敏拎着餐盒进来时,无意中抬头一瞧,差点傻掉。 这……江晨曦为何能坐在龙椅上?! 姜德一暗叫糟糕,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委实有点不成体统。 他忙出声提醒,“张姑娘,愣着做甚,还不快把夜宵端出来。” 一声‘张姑娘’惊动了江晨曦,她噌地抬头,一下子与张元敏对上了眼。 她见张元敏拎着食盒站在下方,一副无地自容模样,满是银子的大脑顷刻间回神,颇为善解人意道:“皇上,可否需要臣媳先行告退?” 长夜漫漫,佳人在侧,不甚为一段佳话。 张元敏犹如吞了苍蝇般难受,难堪至极,竟连江晨曦也察觉到了她阿姐的谋算。 萧询冷哼,瞥了一眼江晨曦,这丫头时刻不忘拖他后腿,狡猾如狐。 “贵妃殿的小厨房手艺堪比朕的御膳房,夜宵丢了可惜,且浪费食物容易遭天谴,太子妃今夜鞠躬尽瘁,该赏。” 被萧询一记意味深长的目光吓到,江晨曦忙不迭起身叩谢圣恩,伴君如伴虎,皇上阴晴不定,太难伺候。 第23章 卢柳 张元敏送完了夜宵就被萧询打发走了,不过她临走前,萧询破例赏赐了她一块玉佩。 贵妃殿小厨房的手艺没话说,炖的山药排骨汤,排骨剁成小块,入口软烂,汤汁鲜美。 江晨曦吃饱喝足,胆子大了些,“皇上,我有个疑问。” 萧询视线落在奏折上,径直否决,“既是疑问,就别问,你问了,朕也不见得会答,不如不问。” 江晨曦无语,算了,不该问的别问。 小太监把桌案收拾妥当,江晨曦回到龙椅上,继续核算账簿。 候在殿外的兰英、映雪相视一笑,忍着哈欠,耐心等待。 亥时末,萧询言而有信,收了江晨曦手里的账簿,放她回宝慈宫。 “姜德一,去库房替朕把那黄花梨木盒子取过来。” “诺。” 姜德一办事利索,一盏茶之后,捧着托盘返回。 萧询把盒子递至江晨曦面前,“西南进贡的玛瑙手串,算作你核算账簿的酬劳。” 打一巴掌给一枣子。 江晨曦落落大方地接了过来,她取出手串,摩挲一番,玛瑙质地不如玉石光滑,但胜在贡品稀罕,刻在手串上的花纹寓意吉祥。 她行礼叩谢,当萧询的面直接把手串套在手腕上,“父皇若下次还需臣媳核实账簿,臣媳愿为父皇分担。” 她手腕纤细,粉色手串相得益彰。 萧询微扯嘴角,这丫头得了便宜卖乖,先前一副不情愿,如今得了赏赐便翘起了尾巴。 “再议。” 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打发了主仆三人,姜德一亲自送她们回宝慈殿。 翌日,圣上下令严查四门出入人员,不分皇亲贵胄,一视同仁。 禁军累得人仰马翻,叫苦不迭。 风声传到旭阳殿那里,萧承熠不禁怀疑那日他与卢柳见面是否被人撞见,否则江晨曦在这节骨眼上搞什么幺蛾子。 思前想后,也或许真是她误打误撞。 天地祭祀迫在眉睫,萧承翊腾不出功夫与她对峙,待典礼结束后再找她。 四月十八这日,丑时三刻,江晨曦被兰英、映雪叫醒,暖阁外已有侍女端着梳洗用具等候。 江晨曦哈欠连天地起来穿衣,常嬷嬷端着托盘从外间进来,“娘娘,太后令老奴送来饱肚子的糕点,太后让老奴叮嘱你务必多用几块。” 大典持续一整天,寅时至亥时结束,午后才能开席,若是不提前吃点东西垫一垫肚子,中途会体力不支。 “曦儿谢太后赏赐。”江晨曦先吃了两块糖饼,吃完才漱口。 常嬷嬷盯着她吃完才放心离开。 后宫妃嫔必须正装出席天地祭祀,祭服繁复,层层叠叠下来,勒得江晨曦快喘不上气。 一切收拾妥当后,江晨曦在映雪等人的搀扶下出了暖阁,前去与太后汇合。 天地祭祀每三年举行一次,三年前恰巧孝敬皇后薨逝,故未能顺利举行。 祭祀当日,大周天子协同文武百官、四方使节及一众妃嫔命妇亲至京郊澜山祭坛上香祈祷。 出宣武门,祭祀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天子打头,太子与文武百官其次,后宫妃嫔的车驾紧随其后。 文武百官穿着红蓝朝袍,彩旗迎风招展,花鸟图腾展翅飞翔。 澜山祭台下,萧询身穿青衮龙服从帷幕里走出,身姿挺拔,目光锐利,端的英气迫人。 江晨曦耳聪目明,依稀能捕捉到身边妃嫔心花怒放的赞叹声。 祭拜结束,返回宣武门天已大亮,圣上赐美酒给百官。 宣武门外,乐师、驯兽师齐声演奏,御街上人流如织,京城百姓们驻足观望,两侧商贩买卖做得风生水起。 好不热闹。 接下来别是三殿祭祀,流程繁杂冗长,气氛庄严肃穆,江晨曦顶着四月骄阳,面无表情忍着,结束时,她明显听到周围命妇们的喘气声。 午宴用餐规矩甚重,江晨曦秉持少说少错原则,把食不言的信念坚持到底。 期间崔琳琅与她对视一眼,此等场合,俩人无暇分神,只轻轻颔首算作招呼。 午宴后,她找了一地偷懒小憩,谁知被张元敏逮了个正着。 张元敏也是来躲懒的,好不容易寻了个犄角旮旯之地,未料竟被人捷足先登。 “太子妃娘娘,你怎会在此地?” 江晨曦也颇为意外,仔细端详张元敏,她脸上妆容已花,叫人轻而易举猜到她来此的目的。 江晨曦逗她,“与你一样。” 张元敏闹了个大红脸,没好气地背过身去,独自坐在一旁,闷不吭声。 江晨曦见状,兀自闭目养神,礼服厚重,她累得腰酸背痛,只想躺下来,晚上还有一场宴会,她得养精蓄锐。 “你作甚用如此眼神瞧我?” “你又未睁眼,怎知我在看你?” 张元敏一怔,旋即憋红了脸,气得直跺脚,这人太坏了! 江晨曦见张元敏上当,忍俊不禁。 须臾,张元□□动提起话题,“咳咳……太子妃娘娘,谢谢您上回救了我,那晚让你看了笑话。” 江晨曦睁眼,眼里一片干净,“何来笑话一说?你不过奉命行事而已。” 张元敏怔住,转瞬醍醐灌顶,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她端正态度,正视江晨曦,“以往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向你道歉,我不该人云亦云,不该背后议论你的是非。” 江晨曦莞尔,“我接受你的道歉。” 张元敏被江晨曦的坦然弄得无所适从,越发自惭形愧。 人比人,没得比。 心结打开,此处又没旁人,张元敏忽而有感而发,“宫里众人哪个不耻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妄想攀龙附凤,可谁又能明白我的苦衷,并不是人人都向往王权富贵。” 亲姐贵妃又如何,皇上不入后宫,再繁华的宫殿也是形同虚设,与冷宫无差别。 江晨曦轻声一叹,小姑娘太过天真,“如今你能有此想法,已然比她们进步太多。” “我宁愿生在寻常百姓家,吃糙米穿素衣,找个郎君过普通小日子。” “你怎知他们不向往皇权富贵呢?” 张元敏又一次跳脚,“你做甚与我唱反调!” 江晨曦收起嬉笑,提醒一句,“晚上宴席,尽量坐最里面,别出风头。” 张元敏一头雾水,“什么?” 今夜不太平。 上辈子记忆中,东华门附近出现骚动,死了几名太监,惹来诸多关注,即使事后镇压下来,在祭祀大典当日,于皇家有损。 再者,四方使节提出求取大周公主,然世人皆知,萧询只有一女且已出嫁,与驸马迁至南诏驻守。 若与边界四国交好,缔结百年婚约最惠实不过,从世家子弟挑几个出众的贵女,赐公主名号便可。 江晨曦哪有如此好心告诫张元敏,仅凭张元□□动道歉,说几句贴己话? 笑话! 张元敏毕竟是张贵妃胞妹,姐妹俩再有隔阂也比她这个外人来得好。张元敏于她大有用处,顺水推舟提醒她一下而已。 晚宴地点设在曲阳殿,绝大多数官员及其家眷从曲阳门进出。 魏炎眼皮子直跳,亲自带队巡逻总出纰漏的东华门。 一长串屏风隔绝了殿内殿外,女眷们席位在殿内,众宫女太监捧着各式美酒佳肴鱼贯而入。 江晨曦与崔琳琅、张元敏、萧珞央等人坐在一处,太后及诸位太妃、张贵妃等后宫妃嫔端坐在另一处。 张元敏听信了她的话,特地挑了角落位置落座,张贵妃几次把目光投向张元敏,张元敏都视而不见。 眼前一花,有宫女近前斟茶。 江晨曦心神一震,目光紧紧锁住宫女的手背,对方虎口处有一颗红痣。 卢柳! 上回让卢柳侥幸溜了,这一回竟堂而皇之跑到她眼皮子底下! 她怎敢! 江晨曦岂能容忍对方一而再、再而三跑到自己面前挑衅! “换杯桂花茶。” 四月的天,哪里来的桂花? 卢柳低头,动作一顿,“回禀太子妃娘娘,眼下未到桂月——” 江晨曦宽大的衣袖无意中一拂,茶碗倾倒,顿时泼了矮身斟茶的卢柳手上,烫得对方当即吓了一跳,瞬间红了眼眶。 江晨曦忙不迭做出诧异,主动道歉,“抱歉,可有烫伤你?来人,去取烫伤膏来——” “太子妃娘娘息怒,奴婢不是有意的,还请娘娘恕罪!”卢柳眼尖,一眼捕捉到右侧方熟悉的衣摆,举着通红的双手磕头求饶。 这一变故惊动了席间众人,纷纷回首探来。 太子妃娘娘出了名的良善,从不苛责下人,许是意外吧。 兰英当先跳出来指责卢柳,“你这宫女谎话连篇!我家主子只是不小心打翻茶水,怎的到你口中变成了有意为之?!” 江晨曦沉默不语,一反常态,也未阻止兰英帮腔。 萧珞央嫌弃宫女哭声刺耳,“哪个宫的下人?一丁点眼力见没有!敢在祭祀晚宴上唐突太子妃娘娘?还不速速退下!” 崔琳琅把适才所见纳入眼底,按捺疑惑,偏帮江晨曦,“你说请太子妃娘娘恕罪,你所犯何罪?” “来人,快把此人拖下去——”张贵妃从大殿另一侧步来,示意玉春叫人。 “且慢。”江晨曦出声打断,脸色微沉,“在座长辈皆知晓晨曦平日不爱与人为恶,也断不会无缘无故冤枉体罚宫人,若今晚不扯清此事,平白赠我一‘毒妇’污名,你可担当得起?” 卢柳心中狂跳,这江氏性子懦弱,她那日命人划破对方的脸,江氏都不敢公然叫嚣!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第24章 于理不合 “你是哪个宫里的宫人?吾与你素不相识,何故如此诬陷?” “抑或是你单纯认为吾好欺负,还是背后有人替你撑腰,允诺了你好处,在祭祀晚宴中陷吾于不义?” 好个卢柳,胆子逆天,趁着祭祀典礼这日偷溜进宫,更可恶的是,竟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妄图与萧承翊再一次勾搭。 既如此,江晨曦不妨将事情闹大,敲山震虎。 寻常上不了台面的隐私勾当皆被江晨曦当庭宣之于众,殿内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萧珞央、张元敏等人距离江晨曦太近,仿佛眼下被训斥的是她们,忆起当初在球场上被江晨曦叱喝的一幕幕,顿觉脸上臊得慌。 大殿另一侧,常嬷嬷凑近太后耳际,压低嗓音道:“主子,可否要老奴出面?” 太后眉头微皱,却稳坐如山,“此等小事,太子妃能够处理好。” 区区一名宫女闹事,何足挂齿。 话虽如此,常嬷嬷依然察觉到太后面色微愠。 一连串的质问差点令卢柳招架不住,她暗道失算,始料未及江晨曦性格大变,可观江氏适才眼神,分明不认识她。 殿内灯火通明,众人打量、憎恶、不屑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 卢柳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自责自己太过迫切,千钧一发之际,眼角余光扫到熟悉的裙摆,顷刻间,她迅速掩面哭泣。 “奴婢冤枉,奴婢无心之失,还请娘娘宽恕——” 颠来倒去,再哭诉,似有多大冤情。 江晨曦被卢柳的厚颜无耻惊得险些站不稳,兰英等人眼疾手快扶稳她,“娘娘息怒,千万别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来人——” “太子妃,殿外各方使节皆在,勿要为了一名有眼无珠的宫女扫了兴致,来人,把此宫女即刻送去内务府,着人严加看管,待明日再审。” 萧锦仪端着酒杯徐徐行来,她一声令下,有宫人速速上前,一左一右夹持着卢柳退了出去。 闹哄哄的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 大长公主出面处置,张贵妃心有微词,也不好表露出来,暗道好人让她先抢了。 江晨曦心中一震,几息之间厘清蛛丝马迹,背后相助卢柳之人竟然是萧锦仪! 萧锦仪适才一席话乍一听是在偏帮她,其实不然,明摆着在帮卢柳解围,她们二人何时有了交集? 江晨曦双眼一闭,佯装怒急攻心,脚下趔趄,身子往后仰,恰巧栽倒在崔琳琅怀里。 这一变故吓坏了众人。 太后再也坐不住,派人送江晨曦回就近的紫宸殿,这节骨眼上不好宣太医,只把身边伺候的医女派去先行问诊。 人在崔琳琅怀里,崔琳琅自然要一并陪同过去。 宴席不能停,张贵妃主持大局,责令众人不得对外宣扬,并对外宣称太子妃身体不舒服,先行回宝慈殿休息。 紫宸殿内,太后屏退前来探望的后宫妃嫔,只留了崔琳琅与萧锦仪。 俩人分别就近落座,屏气凝神,未出声打扰在问诊的女医。 须臾,女医起身向太后回禀,“太子妃娘娘忧思过度,今日许滴水未沾,一时激动犯了眩晕。” 萧锦仪攥紧手中帕子,一脸愧疚,自责她许是言语不当,刺激到了江晨曦,忙在太后面前表忠心,令身边侍女去取圣上赏赐的千年人参等补品。 太后对萧锦仪的话不予置评,她自是信得过女医的水平,忧思过度。 她自以为把这孩子接进宫来照应,精细膳食养着,脚伤自然恢复得快,不成想,弄出个忧思过度。 崔琳琅注意到江晨曦眼皮子动了动,忙温声开口,“启禀太后,琳琅有话要讲。” 太后闻言看向崔琳琅,“崔女郎但讲无妨。” 崔琳琅道:“是药分毒,既然太子妃身体没有外伤,那就无需开药方,不如准允琳琅留下来,陪太子妃说话解闷,以解忧思。” 太后宽慰一笑,“崔女郎言之有理,你们年岁相仿,该有许多话题聊。” 说完又忙使唤常嬷嬷,“派人去御膳房熬点好克化的粥来。” “娘娘放心,老奴这就去。”常嬷嬷立即领命而去。 萧锦仪见状,识趣地提出告退,“太后,曲阳殿待会儿还有烟火表演,锦仪陪您一块过去。” “嗯,走吧。” 太后起身,叮嘱兰英、映雪务必伺候好江晨曦,随后在女医和萧锦仪的搀扶下出了紫宸殿。 顷刻间,屋内只余崔琳琅及其侍女书画,江晨曦主仆人。 崔琳琅无声一笑,“曦儿妹妹还要装睡到何时?” 江晨曦掀了掀眼皮,眼眸清明,哪有丝毫朦胧倦意? 映雪忙上前,小心翼翼伺候她坐起来。 江晨曦拍了拍映雪的手,“映雪、兰英,你们俩去门外候着,我有话要和琳琅姐姐说。” 映雪、兰英一点即通,俩人行礼退了出去。 书画见状,也跟着她们一起走了。 崔琳琅上前,落座到塌上,握住江晨曦的手,“按理说,曦儿妹妹贵为太子妃,何来忧思过度?姐姐愚笨,还请妹妹答疑解惑。” 崔琳琅的逗趣令江晨曦忍俊不禁,“琳琅姐姐,你冰雪聪明,想必已猜到妹妹刚才是故意泼了那宫女一身茶水。” 崔琳琅轻轻嗯了一声,“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你断不会无缘无故陷害人。” 能获得崔琳琅的信任乃意外之喜,江晨曦起初只想与崔琳琅打好关系,为大哥提前铺路,此刻不免有些惭愧。 论为人坦荡,她不如崔太傅千金。 “琳琅姐姐懂妹妹,个中曲折,请恕妹妹不便多讲,妹妹只告诉姐姐一事,妹妹适才之举不会陷姐姐于不义,且那宫女乃前工部尚书卢时庶女卢柳。” “卢时之女?”崔琳琅神色一怔,瞬间有了猜测,“她与太子殿下?” 上辈子发生的事不便向外人道也,江晨曦早备好了说辞,“嗯,大长公主生辰宴那晚……” 曲阳殿。 黑甲卫头领李卫悄无声息贴近萧询,“皇上,东华门那边搜出几个小太监在粪桶里藏有兵器,暂且无人伤亡,魏炎亲自送人去司礼监审问。” 萧询眼里精光乍现,“知道了。” 东华门,是否过于巧合了。 亥时刻,晚宴结束,宝慈殿。 太后板着脸,端坐上首,常嬷嬷打发屋内伺候的宫女下去,兰英、映雪也不例外。 “曦儿,你如实交代,你是不是认识那宫女?” 江晨曦没打算欺瞒太后,也知晓瞒不住太后的利眼,她老人家历经宫廷多少腌臜事,此等把戏实属小把戏。 她前行几步,而后骤然下跪。 “太子妃——”常嬷嬷被吓了一跳,忙不迭想上前搀扶,“你身子骨——” 太后出声制止,忍着心疼道:“常嬷嬷,你别管她,让她跪!” 常嬷嬷轻声一叹,退回到太后身边。 江晨曦抬头,泪湿眼眶,“晨曦愧对太后悉心教导,不如外界所传心地良善,晨曦嫉妒心重,大长公主生辰宴那日,那名宫女与殿下在凌烟阁外假山下搂搂抱抱,被晨曦意外撞见,今晨曦认出她,一时激愤,确实故意泼了热茶,羞辱对方。” 暂且不能道出她认识卢柳,只把话题往她的嫉妒心上带。 果不其然,太后一拍桌子,砸了一只茶杯。 杯壁碎裂的声响令候在外间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兰英、映雪脸色陡变,二人目露惊恐,也跟着跪了下来。 “胡闹!你堂堂一太子妃,何必为了一低贱下人有失身份!将来太子登基,你便贵为皇后,你难不成要和后宫所有妃子争风吃醋?!”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跪在地上的江晨曦,训得太狠,她怕这丫头伤心,若是不训,这孩子将来肯定要吃亏。 常嬷嬷有眼力见,忙端来一杯去火的花茶,朝江晨曦打眼色,“主子,您消消气,太子妃也是一时情绪上头,失了分寸。” 江晨曦不顾碎了一地的杯身残片,膝行上前,接过常嬷嬷手里递过来的花茶,亲自送到太后面前。 “太后,曦儿知错,待会儿自去佛堂抄写佛经,面壁思过,您千万别与曦儿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太后眼尖,残片划破江晨曦的膝盖,点点滴滴的血流了出来,她哪还顾得上喝茶,忙使唤常嬷嬷去宣太医。 “快起来!不要命了么?好端端地折腾自己的膝盖作甚?!” 常嬷嬷先帮忙把江晨曦搀扶起来,紧接着风风火火跑出去唤人。 兰英、映雪当先冲进来,俩人见到碎了一地的残片,以及江晨曦膝膝盖处透出来的血迹,顿时红了眼眶。 碍于太后的威严,她们不敢多言,兰英极有眼力见地先把地上打扫干净,映雪则搬来一张绣墩,伺候江晨曦坐下。 转瞬间,李太医拎着药箱便赶了过来,他先替江晨曦处理了伤口,示意映雪替江晨曦抹上膏药,随后接手绑了纱布。 “七日之内别沾水。” 太后顺势要求李太医再给江晨曦问诊一遍,江晨曦顺从地抬起手腕,“有劳李太医。” 李太医问诊的结果与女医诊断的相差无几,“太子妃,忧思过重不是好事,年轻人自当开怀一些,也便日后有利子嗣。” 太后眉头越皱越紧,待映雪送李太医出去,她才开口,“你呀你,让哀家说你什么才好,天塌了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平日心放宽一些。” “曦儿谨遵太后教诲。”江晨曦挨靠着太后,浑身无力歪靠在太后腿上。 太后纵容她的无赖泼皮,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发髻,语重心长道:“你想收拾那贱婢,何愁没有时机?偏要在今晚发作?若叫有心人拿了把柄,在皇上面上告你一状,怎办?” 江晨曦求不值得有人去萧询面前告知,正合她心意。 “皇上明辨是非,岂会听信小人谗言。” “他大抵不会听,但会为了平衡百官,再择几名贵女赐给太子,也不无可能。” 江晨曦默默不语,只要不是卢柳,其余人,她不在乎。 稍晚,江晨曦说到做到,勒令兰英、映雪留守暖阁,她独自前去佛堂抄写佛经。 常嬷嬷替太后拆解发冠,“主子,夜深人静的,佛堂地处偏僻,太子妃身边没个贴身丫鬟伺候,老奴不放心。” “不碍事,佛堂乃哀家的地盘,殿外也有太监当值,哪个不长眼的去打扰,哀家便令人剥了她的皮。” 常嬷嬷摇头一笑,太后惯会嘴狠心软,她追随多年,宫人犯错,太后甚少棍棒责罚,更别说剥皮如此血淋淋的手段。 宝慈殿西北角单独设了一处佛堂,平日里供太后在此吃斋念佛。 江晨曦端坐在蒲团上,右手执笔,一脸虔诚。 老天爷厚待她,让她重生回来,她定要好好活下去。 火烛燃烧殆尽,发出噼啪之声,江晨曦抬起酸疼的脖颈,转了转脑袋瓜子,解乏放松之际,一不留神,视线对上矗立在身后的萧询。 萧询已换下晚宴时所穿的龙袍,着一身黑色常服,眼神不善,犹如一尊煞神。 江晨曦脸色几变,手捂着心口,“皇上!您几时过来的?!臣媳差点被您吓出病来。” 萧询盘着手里的佛珠走近她,“一盏茶前,见你抄写佛经专注,朕便没出声打扰你。” 江晨曦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姜德一候在佛堂外,见她看过来,姜德一立马躬身行礼,“太子妃娘娘夜安。” 江晨曦一愣,姜德一老脸上挤出来的笑容过于谄媚。 不至于,无需拍她马屁。 萧询落座到旁边的蒲团上,随意捡起散落在地板上的纸张,这丫头字迹娟秀,笔锋藏劲。 字如其人,做不得假。 旁边坐着九五之尊,江晨曦做不到心无旁骛,干脆搁下笔,“皇上今日烦劳一整日,眼下理该回宫休息才对。” 萧询听罢一笑,言外之意,让他别杵在这碍事。 他偏转身子,歪靠在案几旁,逗她,“太子妃说得没错,朕本该就寝,奈何临时接见了几位大臣,他们状告太子妃在祭祀大典晚宴上有失体统,特向朕纳谏,罢了你太子妃的头衔。” 江晨曦不无意外,宫里女眷多,是非也多,她有意砸场,就等着人入坑。 这不,萧询找茬来了。 “太后料事如神,当真有人迫不及待向皇上告状,臣媳先前还对太后阐明,皇上明辨是非,不会听信小人谗言。” “江晨曦,你给朕戴高帽,一次两次尚可,次数多了,就不管用了。” 江晨曦第一次被萧询连名带姓地唤,颇不适应,反应慢了半拍。 四下无人,萧询抬眸,眸光牢牢锁住她,抛下来一连串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你以德报怨搭救张元敏,若在外人眼里便是你想借此攀附张家,为了你父亲和大哥将来升迁做打算。” “你坠马第二日故意不见齐候夫人和张夫人,目的即是将事情闹大,你知晓曾嬛那孩子会替你说话,不愁没人捅到太后面前。” “旁人只会议论你仗着太后撑腰,做事跋扈不留余地,一如你今晚泼了那宫女茶水。” “你如此步步算计,名正言顺让旁人有了把柄,你亲手给那些觊觎你位置的人递刀,甚至妄图借朕的手拉你下马,你不想当太子妃。” “朕说错了,你只不想当承翊的妃子。” “今晚边界四国向朕求取公主,你设计带走崔琳琅,无非打算撮合崔家千金与你大哥,对也不对?” 江晨曦犹如被雷劈,表情龟裂。 见了鬼了! 尽管多少猜到一点,但冷不丁被萧询当面拆穿她的所有小诡计,终使再冷静,这会儿,她也惶恐不安起来。 四下无人,姜德一候在门外,太后也不在身边,江晨曦求助无门,斟酌片刻,她起身,慢吞吞挪到萧询面前,不顾膝盖伤口未好,碰地屈膝跪地。 “皇上,请允晨曦容秉——” 话还未说完,她的下颚被冰凉的珠串抵住,奇楠香传入鼻尖,霸道、沉郁,一如萧询此人。 江晨曦脊背一僵,被迫对上萧询黑沉沉又冰冷的双眸。 帝王黑眸里蓄满波涛汹涌,似要把人吞噬进去,他手握生杀大权,气势迫人,找个理由把她送去宗人府可谓是信手拈来。 江晨曦冷汗直冒,头皮发麻,撑不住萧询故意施下的雷霆威压。 她双眼一眨,眼眸里起了雾,面上泛起委屈,“皇上,臣媳冤枉……” 再一次在他面前自称臣媳,赌一把他看在萧承翊的面子上,他会不会放过自己。 弱柳扶风,楚楚可怜,泪盈于睫。 萧询见多了后宫女子垂泪的场面,谈不上厌烦,但不喜是真的。 然眼前女子泫然欲泣、可怜兮兮的模样却不令他厌恶,明知她假意哭泣,又在做戏,他到底于心不忍。 “真冤枉还是假冤枉,你我心里皆有数,太子心不在你身上,看不穿你耍的这些手段。” 言外之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江晨曦:“……” 此时此刻,江晨曦万分后悔,她就不该招惹萧询! 每次偶遇都忍不住试探他的底线,一而再再而,颇有蹬鼻子上脸趋势,却不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次她好运气用光,他耐心告罄,终于被他毫不留情揭穿。 这会儿说什么反驳的话都没用,不如—— 哭。 江晨曦落泪更凶,起初是假哭,后来想到上辈子自己悲惨去世,越发哭的真情实意,控制不住一抽一噎。 跪地越久,膝盖越刺痛,她撑不住,索性瘫坐在地,有意露出裹了纱布的膝盖。 候在外间的姜德一竖起耳朵,里面那位怎的就哭起来了?不是在抄写佛经么?莫不是圣上欺负…… 姜德一当头棒喝,忙不迭甩了甩头,止住胡思乱想。 萧询向来反感女人落泪,后宫妃嫔经常一哭二闹,他早就看腻。 无奈他拿眼前哭个不停的小丫头没辙。 他有意晾一晾她,奈何她却好似故意和他唱反调,依旧哭个不停,大有他不收手,她便哭死的架势。 忽而,他目光一顿,瞥见她膝盖处隐隐渗透出来的血迹,瞬间脸色一沉,“膝盖怎么了?何来的血迹?” 江晨曦一噎,低头瞧着又流血的膝盖,怪不得适才疼痛难忍。 她哭得越发真情实意,“一炷香前,太后训斥晨曦做事莽撞,她老人家在气头上,摔了杯子,晨曦当时跪在地上……” 解释完,江晨曦顿觉悲凉,脑子一抽,破罐子破摔,“皇上既已发现我耍的小伎俩,不如这会儿就罚吧,反正——” 膝盖处倏地一凉,眼前阴影覆下,萧询冷不丁凑近她,二话不说伸手抱起她。 “皇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惊呼出声,心砰砰直跳,来不及多虑,下一瞬,她眼前一花,已被萧询强行安置在案几上。 “姜德一,去取止血膏来。” 江晨曦猛地抬头,猝不及防撞入萧询黑沉沉的眼里,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她:“……” 外间的姜德一膝盖一软,差点跪地,怎又要止血膏了…… 萧询一手扶住江晨曦的腰身,一手在拆绑在她膝盖上的纱布。 春夏之交,衣衫单薄,搁在腰侧的大手滚烫炙热,江晨曦坐立不安,她再迟钝也察觉到此时此刻,俩人……于理不合。 萧询恐没把她当成儿媳。 她惊惧不已,她何德何能敢与后宫佳丽媲美,入了他的青眼。 思及此,江晨曦摁住萧询的手,慌张起身,奈何膝盖过于疼痛,下一瞬,她又跌坐原地。 “皇上,这——嘶——” “慌什么?” 萧询打定主意让她坐在案几上,他动作迅速,两下拆了她的纱布,露出青紫破皮、惨不忍睹的一双膝盖。 佛堂门窗紧闭,膝盖及小腿处冷风拂过,江晨曦止不住一哆嗦,脸上面红耳赤,冷热交替,好不难堪。 她慌了神,只一个劲垂首,恨不能钻地消失。 萧询抬眸,瞧见她妄图当鹌鹑,气笑了。 “你的伶牙俐齿呢?” 江晨曦一怔,这节骨眼上多说多错,她闭嘴不言,装蒜到底。 见她哆嗦,萧询起身,疾步走至供奉佛龛的长案前,毫不犹豫取下常年供奉此处的龙袍,返回来扔到江晨曦身上。 “穿上。” 江晨曦被从天而降的龙袍砸懵,手足无措地抓着快滑落的袍子,“皇上,你——我——” 萧询见她犹豫顾忌,干脆夺过来,抖了抖袍子展开,主动披在她身上,顺手替她系紧脖颈间的绳结。 “袍子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顾虑那么多作甚。” 差点被勒死的江晨曦被袍子上的灰尘呛到,背过身去咳嗽。 第25章 二更 系个结而已,皇上的手法太不温柔。 江晨曦心弦绷紧,为她突如其来的遐想生出罪恶感。 萧询见她呛得厉害,作势要替她拍背,江晨曦猛地后缩,他力气奇大无比,她不想被他一巴掌拍死。 萧询见状也不恼,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他往后退了几步,落座到先前的蒲团上。 佛堂距离福宁殿有段距离,一来一去也要费点功夫,江晨曦本以为要等上片刻,未料眨眼间,有人送了一个长形盒子进来,来人一身黑,身影如鬼魅,几乎听不到步伐声。 江晨曦顿悟,原来是隐在萧询身边的暗卫。 姜德一识趣,低眉顺眼候在门外,“皇上,可需老奴搭把手?” 萧询打开盒子,眼也未抬,“把门关上。” 姜德一应诺,轻手轻脚关上门。 江晨曦呼吸急促,心怦怦直跳,一双手攥紧裙摆,她斗着胆子央求,“不劳烦皇上,晨曦自行——” “不可,腿别动。”萧询截断她的话茬,起身凑近她。 清凉的药膏涂抹在膝盖上,带来些微刺痛,奈何这些都不如萧询带来的压迫感严重。 近在咫尺的距离令江晨曦心跳紊乱,双腿不听使唤地颤抖。 萧询径直按住她的小腿肚,还有心情逗她,“就这么怕朕?” 江晨曦面红耳赤,搁在小腿肚上的大手越来越烫,热度传遍她的四肢百骸,烧得她脑子发懵,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眼角余光瞄到萧询单手撕裂余下干净的纱布,重新替她包裹起来,手法娴熟得令人吃惊。 她转念一想,他曾亲赴边关杀敌以振士气,估计替人处理包扎过伤口。 “好了,这支药膏你收下,每日勤涂抹即可。” 小腿肚上的力量一卸,江晨曦倏地回神,她低头打量,裹住膝盖的纱布平整扎实,纱布不再有血溢出来。 她松了一口气,忽又提到嗓子眼。 何德何能,她修了几辈子的福,才能令当今圣上替她亲自处理伤口,此事若传出去,她必成后宫妃嫔的眼中钉。 今夜,注定无法善了。 “皇上恕罪,晨曦不能跪谢,待伤势痊愈,定——” 萧询见她出了一额头汗,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扔给她,“跪谢免了,与其抄写这劳什子无用的佛经,不如替朕多核算几本账簿。” 江晨曦猛地抬头,任凭帕子滑落在侧,堂堂帝王一而再、再而三对佛主出言不逊,不怕遭天谴么。 女子瞪圆了双眼,眼里藏着明晃晃的不赞同,许是仗着他的身份,她不敢出言反驳。 萧询把膏药搁进她手心,捡起帕子替她擦拭额际,近距离之下,她的皮肤吹弹可破,他稍稍用力,便有痕迹显现。 眼前一片漆黑,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味。 他要是再不走,她的汗只会更多。 江晨曦牙一咬,伸手抽走他手里的帕子,偏过头去自己擦拭,擦完顺手塞进袖子里,打算带回去‘毁尸灭迹’! 萧询把她小心眼的反应全部纳入眼底,懒得计较他的帕子被她夺走,福宁殿里多的是。 他撩起袍子,往她边上一坐,“朕且问你,杀了人再抄写佛经求佛祖宽恕,可有用?” “抄写佛经到底宽了谁的心?佛祖的心?” “佛祖当真存在,为何天下还有许多无辜枉死之人?” 一连串的质问令江晨曦哑口无言,他的想法未免太过离经叛道、匪夷所思,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外间候着的姜德一竖起耳朵听,里面怎的如此安静?奇了怪了,皇上在里面聊什么呢。 半晌,江晨曦灵光一现,大着胆子怼他,“可您今日亲自上香祭祀……” “那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朕不得不做。” 萧询话锋一转,继续说起核算账簿一事,“朕不会亏待你的,届时朕令人开了私库,任你挑选。” 江晨曦蹙眉,这活可不好干,她不想沾手内务府,张贵妃代管后宫,她核算账簿,岂不是与张贵妃为敌? 别惹了一身腥,还没命拿。 萧询见她面露为难,径直点破她的顾虑,“怎么,你不愿意?你怕宫里的人传你闲话?” “闲言碎语此乃其一,皇上,晨曦困惑,擅长算术的官员不少,为何皇上偏偏选中我?” 说起正事,先前尴尬气氛一扫而空,江晨曦逐渐恢复冷静从容,不卑不亢地直视萧询。 萧询自然捕捉到她神色变化,看破不说破,“朕不信他们。” 一句不信彻底断了江晨曦的拒绝,同理也表明,他信任她。 “既如此,晨曦与皇上约法三章,为了不引人瞩目,皇上不得单独召见晨曦至福宁殿,此其一。” 江晨曦试探地看向萧询,见萧询未反驳,便继续说道:“其一,晨曦每月只看十本账簿。” “此两者,朕无意义。”不是太过分的要求,萧询答应她又何妨。 “其三,皇上肯否应允晨曦,不掺和我与太子殿下之事。” 他既然猜到她的心思,她便在他面前过了明路。 萧询眸光一怔,故作不解,“何为掺和?何为不掺和?朕本以为你会替崔琳琅求个人情。” “和亲人选,皇上自有主张。”江晨曦才不会被他带入坑里,“至于太子殿下,皇上放心,晨曦不会迫害殿下,更没有那本事。” 强迫萧询答应她的约法三章,无异于与虎谋皮。 萧询沉思,爽快应下,“谅你也不敢,时候不早,你自行回去可否?” 江晨曦点头如捣蒜,她定要自行回去,否则若是被人撞见,那她的清白就彻底毁了。 只可惜,她的如意算盘落空。 为了掩人耳目,姜德一留在佛堂里,萧询亲自抱着她在屋檐上跳跃穿梭,几息之间,她已安全无虞落地暖阁外。 当值的宫女太监估摸被萧询提前打发走,竟无人发现她已回来。 温香软玉在怀,萧询略有些舍不得,然眼下时机未到,他不得已松开怀里俨然吓傻的人,食指指腹拨了拨她的耳垂,悄声示意她进去,别傻站着。 之后也不等她反应,原路返回。 若不是角落里的灯火映照着朱红色的宫墙,江晨曦仿佛以为她置身于江湖。 当今圣上,萧询!他竟会轻功! 当夜,江晨曦失眠了。 一想到在佛堂萧询对她的种种之举,她便惴惴不安。 此事无法宣之于口,她头次经历,犹如怀揣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失眠的不止她一人,皇城外,崔府。 书房还点着蜡烛,崔夫人和崔太傅诉苦,“老爷,四国使节求取大周公主,皇上只说会慎重选择贵女人选,这人选一日未定,我便一日心绪不宁。” “早知如此,合盖当初替琳琅选一上门女婿,也省得被皇上乱点鸳鸯谱。” 崔夫人舍不得闺女远嫁,边境四国哪有大周繁华富庶,一旦嫁过去,恐一年也回不来一次。 崔太傅一心一用,他展开信封,匆忙一览,便搁置一旁。 “夫人放心,圣上断不会从高官之女中挑选,也不会从武将府邸中择人,此事为夫会妥善处理、从中斡旋。” 书房门外,崔琳琅端着宵夜敲门,伺候一老用膳,他们三人在晚宴上为了应酬交际,皆饿着肚子回府。 崔夫人见琳琅进来,便打住了话题。 一碗热乎的素面下肚,三人皆有了困意。 崔琳琅示意一老先行回卧房休息,她留下收拾,无意中瞧见书桌上摊开的信件, 瞄到熟悉的字眼,眸光一怔。 “阿父,卢时一案,女儿认为暂且碰不得,孝敬皇后胞兄最为护犊子,此节点上,恐惹火烧身。” 崔太傅对自己闺女不设防,还常常与崔琳琅说起朝中重要大事,讨论一番。 “为父醒得,此案棘手,太子殿下一心想要翻案,哎,难办。” 崔琳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晨曦妹妹忧思过度,太子殿下竟对卢时之女情深至此,妄图翻三年前定下的旧案。 崔琳琅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帮忙周旋、拖延此事。 翌日,江晨曦起晚了,因膝盖伤势未好,太后免了她早起请安。 她心绪不宁、食不下咽,生怕萧询再出幺蛾子,遂打算继续去佛堂抄写佛经。 映雪从外边进来,带来一则消息。 “圣上斥责了太子殿下,骂殿下堂堂一国太子,国之储君,秀外慧中、待字闺中女郎多的是,竟不学无术与宫女拉拉扯扯,有失体统,还罚殿下去太庙面壁思过三日。” 江晨曦:“……” 说好的约法三章呢?她见了鬼了才会信他! 不过萧承翊被罚,她暗喜在心,三日太少了,想当初她在尼姑庵里一待就是三年! 稍晚,萧询还派姜德一送来了怯疤痕的化瘀膏以及宫廷秘方美肤丸。 江晨曦生怕太后察觉昨晚佛堂一事,谁料太后直言,“傻孩子,放心用,哀家特地向皇上要来的。” 她狠狠松了一口气,试探地问,“所以也是太后向皇上告状,皇上才罚了殿下?” 太后嗯了一声,“要不然呢?哀家不为你做主,谁为你做主?” 原来如此,她冤枉他了。 午后,张贵妃等人也陆续来宝慈宫探望她,带来不少补身体的名贵补品。 江晨曦如坐针毡,心中受之有愧,她不能再待在宫里,否则早晚要得失心疯。 第26章 撬墙角 春山船坊。 卢柳从噩梦中惊醒,今早她被萧锦仪偷偷送出宫。 萧锦仪骂她胆子忒大,斥责她太过莽撞,差一点就被人认出来。卢柳理亏,无颜辩驳,谎称自己一时心急,还解释江晨曦有意泼她茶水。 “那江氏,本公主最了解不过,她不是那等兴风作浪之人,十有八九那晚你与殿下私会,被她意外撞见,她才怀恨在心,这段时日,你莫要再进宫,容后再说。” 萧锦仪发了话,卢柳再不甘心也不敢不听。 此番进宫白跑一趟,没见到萧承翊不说,还惹了众怒。 到底哪一步出了岔子。 卢柳不能坐以待毙,她派侍女海棠去寻卢春山,卢春山在平京人脉广,见多识广,定会帮她找到能人异士。 她想占卦问卜。 傍晚时分,卢春山才回到船坊,听闻卢柳要寻能人异士,卢春山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相国寺的智空大师。 “智空大师每日只替一人解签,妹妹可去碰碰运气,可需堂哥作陪?” “堂哥平日应酬已然劳累,妹妹携海棠前去便可。” 卢柳还给卢春山吃了一颗定心丸,声称太子殿下不日会来船坊游玩,殷切叮嘱卢春山提前打点。 卢春山喜不自胜,“妹妹放心,堂哥一定办妥此事。” ------ 两日后,借口太后寿诞在即,替太后上香祈福,江晨曦特地带着兰英去了京郊相国寺,顺利避出宫去。 相国寺乃皇家寺庙,皇帝时不时亲临,偶尔来赏灯,偶尔来祈雨。 一年重要时节,朝中官员也会来此进香。 寺内每月定期开放五次集市,各路商人涌来抢占摊位,稀奇古玩、吃食零碎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占卜算卦的。 江晨曦打扮朴素,戴着帷帽,只带着兰英一个侍女,走在集市中间并不起眼。 兰英双眼放光,兴高采烈地跟在江晨曦身后,小姐长小姐短的。 江晨曦示意她看上什么自己买,不用拘束。 主仆俩逛了一会儿,江晨曦忽然脚步一顿,不是冤家不聚首。 卢柳与其侍女站在算卦摊位前,摊主是一位半瞎,见到卢柳立即念念有词,“小姐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呐——” 兰英见状,不明所以,乖乖等候在一旁。 卢柳身边的丫鬟一脸惊喜,掏出二两碎银丢给摊主,“老先生,麻烦您再多说几句。” 摊主眼疾手快抓住碎银,丢到嘴里咬了咬,脸上笑容更甚,“劳烦小姐撩起帽子,让老夫瞧一瞧面相。” 卢柳依言撩起帷帽,摊主仔细打量了一番,卢柳迅速背过身去。 小丫鬟催促摊主,摊主舔着笑脸,念了一首文绉绉的诗文,“本是沟渠莲,一朝飞上天,牡丹真国色,天地日月鉴。” 沟渠? 卢尚书发迹于开凿沟渠有功,这老头有点功力。 未来太子妃,当然贵不可言。 卢柳主仆欢天喜地走远,兰英替她鸣不平,“哼,卢家庶女臭不要脸,霸占殿下还不够,竟妄想觊觎主子的位置!” “兰英,淡定。”江晨曦用扇子敲了敲兰英的小脑袋瓜,“她想上位,也得我先腾出位置。” “小姐,你就是太好说话了!” 兰英愤愤不平,看不惯自己主子被欺负,眼珠一转,兀自走道算命摊子前,也砸下二两银子。 “嘿,余半仙,您老也替我家小姐算算?” 摊主见到银子当即两眼发光,瞬间笑得合不拢嘴,把目光投向兰英身后的女郎,与女郎的眼睛对上时,摊主笑容一僵。 江晨曦一言不发,等着摊主先开口。 她原不信这些,可重生一回,她的信念动摇,兰英做事冲动,正好借此机会,试探一二。 兰英双手叉腰,拍了拍桌子,“喂,老道士看啥看?!让你算命不是让你想入非非!” 摊主忙不迭回神,连忙摇头,忽而又点头,弄得主仆俩一头雾水。 不待兰英追问,摊主便开口,“稀奇、真稀奇——假作真时真亦假、花非花雾非雾、置之死地而后生。” 照旧念了一首打油诗,兰英立马变了脸色,“您这老道骗钱!瞎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还置之死地?” 兰英不明就里,逮着摊主理论,江晨曦没有阻拦,兀自沉思。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确应了她眼下的局面。 摊主今日赚够了银子,懒得与小女郎计较,忙收拾摊子跑路。 兰英撵在摊主身后跑了一段路,见实在撵不上,气呼呼地跺脚,蔫头耷脑地返回。 “小姐!算命老道的话不能尽信,还不如相国寺的主持大师,智空大师云游去了,若是他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远处这一幕恰巧被微服私访的萧询纳入眼底。 他一挥手,隐藏在四周的黑甲卫得令,机灵地追了上去,不多时就把算命摊主逮了回来。 老道疯癫,见到萧询,却二话不说跪下。 这一跪令萧询笑了,他抬手示意老道起来回话,“那位穿绿色罗裙的小姐,命格如何?” 绿色罗裙的是卢柳,老道闻言一笑,“贵人命,贵不可言。” 萧询接着问,“那穿烟灰罗裙的那位,批语又作何解释?” 老道眼睛陡亮,“此女命格奇特,贵人命。” 黑甲卫排行第二的李一虎目一瞪,“老道,你休要胡言乱语!骗人钱财,天理难容,两位女郎到底哪一位是贵人命?” 老道不惧李一,“后生如此着急作甚?老道话还未说完,后一位女郎可是金凤之命!” 金凤之命?! 众人一怔,随后又了然,太子萧承翊是储君,如无意外,江晨曦将来正式册封,又诞下子嗣,说是金凤,不足为奇。 然而萧询却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金凤之命……” 萧询给了赏银,放老道离去。 隐隐约约迈到真相边缘的姜德一看破不说破,平明百姓也好,帝王将相也好,最难勘破一个情字,或许不久,这后宫便要变天了。 江晨曦主仆不知此等变故,她携兰英来到一处卖纸扇的摊位前,她心挑选了几把,打算托映雪带回青州送人,正要吩咐兰英结账时,一双眼熟的老手先一步把银子递了过来。 江晨曦转身,视线对上舔着笑脸的姜德一,再观姜德一身后,萧询一身绯色长袍,腰间没有佩玉,手里拿着一把纸扇,富贵闲人装扮。 她:“……” 怎么又遇见了皇上!她都躲到相国寺来了! 眼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江晨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大庭广众之下,她只简单躬身见礼,脑子一热,脱口而出,“老爷——” 萧询:“……” 一盏茶后,萧询把人带到相国寺后院,不对外人开放的后山,此处僻静,黑甲卫守在月亮门处,以防生人乱闯。 后山树荫遮日,凉风送爽。 林中凉亭里,姜德一变戏法似地端来一套茶具。 江晨曦见状,主动接过茶具,替萧询斟茶,“皇上,请用。” 萧询目光落在江晨曦纤细的指间,十指如葱根,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一如她外在的形象,不争不抢。 江晨曦屏息凝神,低眉顺眼,不敢催促,心里则后悔进香结束该早点回去,而不是去集市闲逛。 萧询对她的态度打乱了她的计划,令她方寸大乱。 她原本打算坏了卢柳的名声,再趁机和太后提出和离,然萧询横插一杠,如此一来,她若与萧承翊和离后,难保萧询不会对她有想法。 她倒不是自恋,她眼睛不瞎,能察觉到萧询对她有所企图,至于图谋什么,她姑且认为是美貌,外加刺激。 九五之尊厌倦自动送上门的美人,贪图宫廷禁忌。 倒不至于幻想萧询纳她入后宫,丑名担不起,言官也会劝谏,然皇帝想要一个女人,谁敢反对? 届时,萧询若厌了她,弃她如草芥,她下半辈子就算毁了。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她宁愿择一地,做一门小生意,下半辈子自给自足即可。 萧询饮了一杯茶,挥手撵人,“尔等先退下,朕有话要和太子妃详聊。” 姜德一习以为常,领着李一和兰英出了凉亭,走至远处候着。 萧询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江晨曦,示意她坐近一些,“离朕那么远作甚,此处无旁人,无需避嫌。” 正经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太不正经。 江晨曦心中恼怒,佛门清净之地,他又是九五之尊,自然要避嫌。 萧询见她装聋听不见,纡尊降贵,起身落座到她旁边,“近些方便说话,以防万一,隔墙有耳。” 后山只闻鸟鸣,哪有多余的闲杂人等,他分明存心捉弄她。 江晨曦不动声色向左避让,以免裙摆触碰到他的腿,怎料她的腰背袭来一只大手,牢牢固定住她,不让她乱动弹。 她脊背一僵,面红耳赤,视线无处安放,小声嘟囔,“皇上,请您自重。” 此地不是夜深人静的宝慈殿佛堂,她也没有摔伤,且远处还有姜德一等人候着,被他们瞧见,成何体统。 树林下,兰英目睹亭子里的一幕,吓得瞪圆了双眼。 姜德一心气忽然顺了许多,他挺直腰背,轻咳提醒,“小丫头,非礼勿视,多学学李一。” 被点名的李一正全神贯注警惕四周,只关心圣上的安慰,对亭子里发生的事漠不关心。 兰英迅疾背过身去,机灵地道谢,“谢姜公公提点。” 姜德一笑而不语,暗道这丫头运气好,跟了一位好主子。 凉亭里,萧询一瞬也不瞬盯着江晨曦嫣红的俏脸,纤长微翘的睫毛颤个不停,像极了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把她的惊慌失措纳入眼底,权当没听见她的抗拒,左手撑住她的后腰,寸步不让。 她身上馨香扑鼻,比袅袅茶香还醉人。 “你认识卢家庶女?” 腰背上作乱的手令江晨曦心绪不宁,呼吸不畅,此刻忽闻萧询提及卢柳,她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萧询葫芦里卖什么药。 她睁着一双美目撇他,“皇上,此话怎讲?” 见她装傻,萧询也不恼,举起茶壶替她斟茶,亲自举杯递到她唇边,“适才你们二人分别去了算命摊上。” 算命摊! 江晨曦哪有心情喝茶,她推开他的手,索性摊开来道:“回皇上,晨曦并不认识对方,不过知晓她的存在。” 纤纤素手如玉,手腕上空无一物,萧询自己饮了这杯茶,随后摘下佩戴的佛珠,强行抓起她的右手替她套上。 江晨曦愣住,黄花梨木雕刻成的佛珠,十八颗珠串,每一颗珠子皆雕刻了福瑞安康。 她若是没记错,此佛珠萧询经常佩戴,一旦送了她…… “皇上,您——” “赏你的,太后、张贵妃她们都有。” 江晨曦噎住,也不知是该侥幸,还是该释怀。 萧询的用意显而易见,拿佛珠买她的消息。 既如此,她收下便是,“晨曦曾听府里下人背后议论过,说殿下心悦卢尚书家的庶女,碍于孝敬皇后临终前的旨意,不敢纳卢家庶女为妃。” 江晨曦悄悄打量萧询,见他只字不提孝敬皇后,她颇觉古怪,又觉得他心冷,少年夫妻老来伴,孝敬皇后为他诞下一子一女,感情自是后宫妃嫔难以企及。 萧询岂会猜不到她心中所想,这丫头故意挖坑让他跳。 他偏不如她愿,“如果承翊违背皇后旨意,强娶卢家庶女,你作何打算?” 怎的又把问题抛向了她? 江晨曦绝不能说她会搅和了这桩事,即使萧承翊最后娶了卢柳,她也会想方设法令他心生后悔。 “皇上,自古以来嫁娶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姻……” 萧询眼里闪过戏谑,这丫头含沙射影骂他为老不尊,妄图撬儿子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