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傅缱容(1) 昏暗的书阁里有两个人。两个困兽般的人。 “左刺史如若不死,你我皆要人头落地!” 两道阴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在逢魔之时的傍晚如两头急欲求生的恶狼,露出不惜一切的凶光。 “大人!大人,下官已想到一万全之策。” 不远处炸起一道闷雷,大雨将倾,整个天地昏暗无光。 “何策?”上首的人急急问道,跪在地上、身着校尉武袍的瘦削男子得到上头的都督此话,眉目一凛,略略回头低喝,“带上来。” 霎时间,紧紧合着的房门被人从外凌厉掀开,两个膀大腰圆的护卫手里提着一个不大的东西几步跨了进屋。 “这……” 待到上首坐着的人看清,下一刻便猛然将手中茶盏掷在了地上! 脆弱的茶盏当即四分五裂,碎瓷声如惊雷,在这间不可告人的密室内平地炸起,地上四溅的茶水甚至飞到了跪着的年轻校尉脸上。 “废物!!我难道没和你说清?!明日左千秋便要上奏捅出我等通敌之事,如若他今日不死,便是你我明日死!” 像垃圾般被丢在了地上的那团东西浑身裹着肮脏的破布,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露出了一双眼睛。 “大人且听我说……”下首跪着的年轻男子一身深沉的玄色武服,抱拳在地上膝行了上去,膝盖落在碎瓷上,甚至拖出了几行血。 那团被毫不客气扔在了地上的东西眼珠一转,视线不动声色地瞥向了地上的血迹。 “你还有何好说!?我教你去寻个杀手来,你就寻了这么个小孩??我可是几番告诉过你,左千秋师从仙门,绝非寻常人等杀得了的!这些话你可是都喂了狗了!!” “大人。”腰身笔挺的年轻校尉几步膝行至坐着的人膝前,抱住了上司粗肥的腿,“大人稍安,大人稍安。” 看上去就像一条狗般。 小孩盘腿坐在了冰凉的地上,被蓟州都督话里话外毫不遮掩地嫌弃了一通,露于破布之外的一双眸子却如寒星般微微一弯。 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陡然在闷热的室内听到了声清凌凌的笑声,俱是齐齐一惊,背后唰地升起了奇怪的寒意,同时看向了那个坐在地上的孩子。 一时室内静如死水。地上的孩子看到他们都看向了自己,便坐直了些,露出了脸,一双眼睛带着春水般的清澈,话音却极为平静无澜—— “杀谁?” 话音脆而轻,吐字清晰,宛如冰裂。尹公昂方才只以为这是个乞丐儿,便只嫌弃地扫了一眼,此刻猛然对那冷淡出口、不带丝毫情绪的两字吃了一惊,现下仔细看了过去。地上安然坐着的孩子在如此阴晦的氛围里,被两个大男人凌厉看着,倒是毫不慌张,身上莫名有着种奇诡的、与年龄不符的从容冷定。 尹公昂身居于蓟州都督之位上,也算是阅人无数,上下仔细看了几眼,心里便明白了过来——不用想,这小孩说不定又是哪家贵族国破后沦落在外的血脉。 自从各国连年征战不休,这样国破家亡,靠着仆奴拼死送出来而侥幸活着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 却都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几圈破布外漏出的脸实打实就是副睡于街头,与狗抢食的肮脏模样。光着一双脚,手上都是冻疮,浑身新伤旧伤重重叠叠,露在破布外的,竟是一块好皮都没有。 天潢贵胄沦落至此,也不知是不是死了更干净些。 可是就算是被裹在层层烂泥与血污之下,还是能看出那孩子面相与骨骼皆带着幽兰之貌。尹公昂仔细审视了几眼,更是越发震惊了些,他本以为风斐这个废物最起码会找个榜上有名有姓的杀手来,再不济是哪个身手不错的侍卫,没想到他竟然找了个小孩不说!还是个女娃子!! “寻个孩子去行刺,简直笑话!!”蓟州都督往日借着身份便行事毫无忌惮,此刻更是显得尤其气急败坏,暴怒起身,便要寻剑亲手劈了身前跪着的废物。 “大人也知那左刺史乃修真之人,寻常人等皆近不得其身。”风斐怎么说也穿着校尉的武袍,迎着刀光牢牢跪着,见劈来的刀顿了顿,知道活命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即刻抢白:“唯有小孩,才能让其放下防备。” 尹都督在蓟州地头上称王称霸了这许多年,但却仍是个从未入道的普通武人,被这话一说,猛一想又觉得有些道理,当下犹疑不定,举着刀,目露寒光,“你又如何保证她能杀得了那姓左的?” 地上跪着的男子利落而起,附在执刀的男人耳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尹公昂目光陡然一变,闪电般去看地上坐着的孩子。 男人眼神几番变换,竟是与之前的愤怒截然不同的震惊与不可置信,“你说的可是真的?” “下官所说,句句属实。” 两人于是避开了那孩子,转到了后间低声交谈,“左刺史在查大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如若他被杀,大人也逃不了干系。但是这个孩子,即便她失败了,世人皆会以为这是前朝旧怨,查不到我们身上。但若换了别人,刺杀失败不说,左狗弹劾之事更是再难扳回。” 风斐跪得满膝是血,双手却稳稳抱着拳,低伏着身子,轻而缓地劝道:“下官愿赌这一次。” 外面的天色越发阴沉,连带着屋内的光线也更晦暗了几分。 高粱深屋下的阴影里,肠肥肚满的都督大人面色深沉,左手下意识地转动手上扳指。隔着纱制的屏风,视线落在了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身上,“她真的是……?” “定不会错。”风校尉的视线从交叠拱于身前的手背上抬起半寸,两点眸光宛如毒箭。 “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属下曾在大幽当过一官半职,当时曾得幸见过一眼。” “可还有别人……知道她的来历?” “等行刺之后,下官便把她的身世抖出去,到时候不管结果如何,绝不会扯到大人身上。” “很好。”尹都督面沉如水,背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盯着屏风后的孩子看,“很好……”。不知是如何,那孩子视线一转,竟然隔着屏风与他对视了。 男人品着这双黑白分明,不沾染任何感情的眼眸,头脑微晃,口中轻念,“左大人呀左大人……这可是你自不量力,竟敢前来挑衅!发生了何事,也怨不得我等呐!” 此时,正值万方一年的冬天,距大幽国破,沧琅铁蹄踏平了南方只过了不出一年,大幽的贵族们四散奔逃,流亡在外者不可计数,沧琅国君连殊妄皇位才刚刚坐稳,旨意便流水一般往下发——大幽余孽,一个不留! 铁骑之下,大幽王族们的血深深浸透了这片他们统|治了千年的土地。只要是被抓到的,无一例外全部被提到了王城外一刀斩首。血淋淋的头颅堆成了山,想大幽繁衍强盛了千年之久,一朝国土易主,整个王族血脉被连根拔起,斩首者能以万计,冲天而起的血腥几乎笼罩了王城数月不息。 连殊妄血洗整个大幽上下的铁腕,几乎令周遭其他国家无不咋舌,毕竟这赤阳陆上国都林立,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后宫里几朝的妃子们操着各地方言和谐打牌,这家皇后明日成了那家皇后。将军前线刚跟哪国太子对完线,他日回朝,战场上的对头眨眼成了联姻的盟友。而沧琅军队宁可错杀亦不放过,一时间赤阳陆上整个南境人人自危。 原因无他,只因传说很久以前,凤凰神君陨天而落,为守护人世,逆反天意,与凡人婚配,欲将血脉散入大地。而大幽帝君世世代代与凤神的后裔通婚,血脉之中皆有着上古凤神之力,这也是大幽能在赤阳陆上绵延强盛,国土广阔无边,几乎一统整个南境、千年间丝毫不可撼动的原因之一。 正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果然血洗开始不过三月之久,大幽王族们死后的怨念就开始徘徊不散,加之遗民叛乱,战火纷飞。沧琅国境内妖邪骤生,魔|道横行。显然血脉之中加持的力量,虽无法拯救朝野上下享受了千年安逸的腐败糜烂、纸醉金迷、勾心斗角,但却终于可以在死后做些乱子,生出些“高贵”的本事来。 可惜,显然这沧琅国君显然也不是个好惹的,凭着麾下铁骑,将盘亘于赤阳陆南端广袤平原百年之久的盛世王朝以摧枯拉朽之势给摧毁了干干净净,无数人在感叹与噤若寒蝉的同时,也在暗自思量—— 大幽强大千年,已然弊端深重,气数将尽。即便靠着凤神流传下来的那点高贵的血统,又如何能抵挡得了天命轮回? 旨意再下,沧琅拜仙门霸主长决为国教,而这长决,乃修真界势力最大的宗门之一,天道浩渺,数百宗门林立,其中亦不乏强者,只不过人间香火鼎盛,供奉丰足,国教一起,长决更是如虎添翼,一时间其他宗门中竟无人可敢与之争锋。 各大宗门瞧着这势头,亦开始纷纷入世,除魔卫道,大幽复国之望,似再难起。 但大幽的皇后一族傅氏,在改朝换代的惊涛骇浪中竟然完好无损! 连疏妄杀干净了大幽王族上上下下,却唯独留下了传承血脉的皇后一族。只是据傅家长老所说,族中唯一一位身怀凤血的纯血少主早已入宫,国破之时,已失所踪。 连殊妄再下十三道圣旨——翻天覆地,也要将她翻出来,要活的。 于是各路国君跟着门客们一边八卦一边眼红,“倒了大幽,又来沧琅,傅家这买卖,做得还真是不亏哇。” “力量就在那里,若是英雄豪杰,何人能不心动?便只是结个亲,后代就能有近百年的寿命,只看国君抢不抢得到了!” 一时间,凤宜傅氏在赤阳陆惹人眼羡,亦满是骂名,似乎对于这个偏居南陵的古老姓氏来说,国家覆灭,万里流血漂橹,于其只不过是换个帝君服侍般简单的事罢了。 只是这作为储妃的傅家少主一直不知所踪,若交不出人来,估计傅家亦吃不了什么好果子。与此同时,沧琅铁血亦激起了不小的民愤,大幽遗民各地起兵,可以说,现下群雄并起,到处都不太平。 尹都督站在屏风后思来想去,他私吞军饷,谋划拥兵自立的事已箭在弦上,左千秋明日便要上奏,今日便必须得死!如今,确也没多少可供选择的余地…… 尹公昂从屏风后缓缓踱出来,走到一直看着他孩子身边站定,脸上带着丝和蔼的笑,“孩子,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坐在地上的女孩却毫不理会,一双明亮的眼睛只是安静看着他,口中还是两字—— “杀谁。” 两字如兵戈铁刃,带着扑面而来、锋利纯粹的杀伐之气。尹公昂抚掌大笑,也不再遮遮掩掩,倨傲起身,用对另一个成年人的语气,或者说,用对着一把刀的语气说道—— “今夜子时,刺史府,左千秋!” 女孩闻言颔首:“好。” “你要何酬劳?” “通关文牒。” “哦?”尹公昂倒是吃了一惊,“你一个小丫头,要文牒做什么?出得蓟州,可是万里战场,妖兽横行,寸草不生。” 地上坐着的丫头看样子对他口中所言浑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站了起来,口中道:“我自有我的去处,不劳都督大人废心。” 尹公昂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女娃子,没想到身后的风斐一步上前,伏在他身边轻声:“大幽余孽,她留在城中,想必也没有活路。” 尹公昂一想,也对,据风斐所言,眼前这个还是个大幽皇后宫里的宫女,这时不跑,等排查到了蓟州,那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可以,你若事成,我便令风斐当即将文牒给你。” “我还要一把刀。” “随你去挑!” 女孩得到这句回答,拉了拉脑后的几片破布,那原来是个兜帽,她将它翻起来,盖住了头,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暖和一些,随后转身便走。 尹公昂转着扳指,看着这抹纤细的背影慢慢走出门外,这小孩很聪明,甚至知道走角门掩人耳目。据说大幽皇后宫里的宫女,为了防止有凤神血统的皇后被人掳走,个个都是身怀绝技。 他慢慢地品着,带着丝局外人看透一切的傲慢,他们这些人,以前有多高高在上,现在便有多落魄,除了杀人换口饭吃,他们还会干什么呢? 对于孩子来说,杀人又算什么呢,不过就是手起刀落,见血便有饭吃罢了。 这世道的残酷,恰如一杯浊酒,入口风霜刀剑,后劲却如泡了几巡的茶,初时只要略略一尝便痛不欲生,可是等已沦落到这等残酷之中,日日为伴,麻木的唇舌便再也尝不出惊心动魄来,也不知自己为了活着,还可以再低到何处的尘埃里了。 那校尉还规矩伏着,用眼尾看见心思深沉的尹都督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似是回味着这绝妙的布置,满脸运筹帷幄的得色,仿佛之前大发雷霆的并不是他般。 风斐唇角动了动,心里讽刺一笑。亦跟着告退离开了密室。他沿着回廊的阴影走去,玄色的武袍掐着劲瘦的腰线,一只张牙舞爪的鹰隼由肩至背,绣满了整个后腰,合着黑衣校尉棱角锋锐得近乎危险的身材,竟像是活了过来般,背上的一双青色的鹰眼锐利得——直教人心中生出寒气。 沧琅国都,金霖。 宽阔的紫宸殿之中正异常的安静,一片黑压压的朝臣个个埋首躬身,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殿内几乎落针可闻。 大臣们在胳膊肘下悄悄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在那位的气头上出声。方才摔下来的砚台一路滚到了大殿中央,眼看着名贵沉重的金丝砚台硬生生给掷了个四分五裂。这要是再来一个,指不定就往他们谁的脑袋上去了。 整个大殿,似沉浸在战战兢兢的海洋之中,竟没有谁敢抬起眼来接话。 许久,大殿中央的王座之上,终于传来了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叹。 “你们这是要告诉朕,即便朕坐拥天下,派了如此众多的兵马出去,竟然还是找不到一个活人?” 大臣们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以眼神示意。 ——你去。 ——我不行,我不行。 位列另一侧的将军们赶紧冲着那群没什么硬骨头的鹌鹑们努了努嘴。 ——让丞相去。 顿时不管站前排的还是后排的,一群文官齐刷刷地就看向了龙椅之下几步开外站得笔直的丞相,各展所长地立即开始挤眉弄眼。 拯救苍生于水火,就在今日啊范大人! 许是众多泛着绿光的视线太扎背了,年逾近百的丞相终于一步而出,担起了如斯大任,叹气道:“陛下,据下官们来报,大幽国破之时,大幽帝宇文澹雅被困下龙岭,傅氏率三千骁骑来援,救走宇文澹雅后,又断后阻拦我军,助宇文澹雅撤退,所率三千人,已全数战死下龙岭,无一人脱逃!臣恐,傅氏亦早已……” 王座之上的人却只是斜倚着,淡淡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个傅氏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带回来让朕见到。” 一时间,王座之下众人又开始在心里嘀嘀咕咕。就是这个!战后清点,满地尸首,该死的一个不少,谁知道怎能就唯独少了这最重要的一个!按理说没见到尸首,那就应是还活着,但当时大军压境,四面又皆是荒野,一个姑娘家家,都不知能如何活得下去。 往日聒噪不已的大殿之中再度难得一见地陷入了沉默,连疏妄一指支着额角,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着摆在面前的庞大沙盘。沧琅国土已将整个南方吞吃入腹,他看着边境线上一溜隔岸观火,虎视眈眈的邻国,继续道。 “傅氏绝不可落入他国之手,传令众边将,务必加强防线。” 范丞相正准备再度开口,没想到静悄悄的大殿之上突然响起了一把苍老陌生的声音。 “陛下,请容老身一言。” 一时间所有的大臣皆是吃惊不已,齐齐往身后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过去,在殿尾的角落的阴影之中,竟赫然摆了一个软轿,围着层层叠叠的月白色帘帐,令人看不清轿中之人。“这是……” 显然这个轿子一直呆在大殿入口的角落之中,且直到方才都一声不吭,他们竟然都没有一人注意到!此刻轿中人一说话,顿时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 大臣们交头接耳,霎时间都吃惊不已。这种神神叨叨的风格,只有可能是—— 傅家人! 而且这个轿子里面,便应是那个谜一般的大幽皇后母族,为示臣服而主动进金霖拜谒的傅家大长老! 大臣们顿时如一群吃惊的黄鼬般来来回回地摆头,看看那顶装饰低调但清雅非常的软轿,再去看看上首难辨喜怒的帝君。 连疏妄放下了支着额的手,简洁道,“说。” 所有朝臣讶异地看着傅家大长老仍然身居轿中,就这么冲着王座之上的沧琅帝君进言。不过隔着道幽幽的帘子,倒是能模糊看见轿中人合袖而拜,低低俯身,遥遥行了一礼。 “傅儿年幼,走失之时尚未及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恐是被奸人所掳。老身日夜思虑,忧怀难解,只望陛下早日将傅儿寻回。方才听闻各位大人进言,突然想到,老身随身,倒是有一副傅儿的画像,陛下可令众人依此像寻访,许能早日寻得也未可知。” 一语毕,大殿之上的所有人皆是惊了!!! 尚未及笄?!那个说是率兵三千驰援大幽帝、麾下将士全数战死下龙岭的傅氏竟然尚未及笄?!!!那不就是个小丫头吗!? 这、这……整个大殿之上又开始窸窸窣窣地躁动了起来,大臣们交头接耳,难掩震惊。 话语间,轿中朦胧的身影似是伸出一手,向身旁示意,当即便有轿旁的青衣女侍恭敬地举起了手中的一幅画卷跪下。 有内官赶紧过去接过,一层层呈上给了王座之上的人。 连疏妄侧脸看向了被内官细细展了开来的画像。眉梢一下抬了起来。 第2章 傅缱容(2) 画卷中人,看起来确实是尚且年幼,明珠垂冠,琇莹曳耳,锦衣加身。 正双手合袖,端正不已地坐着,华冠之下的一张脸虽还未长开,却已是面容如雪,清雅端肃地直视着画卷之外。 显然画师的功力相当了得,又像是牟足了劲花了十成十的功力,被细细描摹的傅家少主几近跃然纸上。 玉阶下的大臣们支着脖子等着,王座之上的帝君却看着画卷似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才收回了视线。摆手让内官将画卷收了回去,启唇道,“拿下去传抄,依像搜寻,速去!” 大臣们在殿上一番心肝胆战,终于能散朝出来时无不松了一口气,也不互相招呼了,都急着赶紧回去办事。范丞相沉默往外走,出殿门之时,视线往回廊转角处一扫,廊角的阴影中正站着一个宫女,见他看了过来,微微施了一礼。老人摇了摇头,那宫女便示意知道了,悄无声息地顺着院墙的阴影离开。 后宫红墙深深,已是一月有多,天上飘起了细雪。宫女悄无声息地转进了贵妃庭院的后门里,小门里正有人守着,当即便有小宫女为她掸起了肩上雪,又有人为她打起了门帘,宫女只迅速理了理鬓发,端着茶盏便赶紧进去了。 暖阁中花团锦簇,春光融融,一群明艳动人的妃子们正凑在一起喝茶玩着花笺。宫女挨个换过茶,最后在美人们簇拥着的贵妃耳边附耳轻言了几句。 宫女进来时,本来正娇声笑语着的妃子们都若无所事地放下了手中的花笺,喝茶地喝茶,吃饼地吃饼,仿佛都心照不宣地等着什么。 眼瞧着那宫女回禀完行礼退下了,便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上首慵懒靠着的贵妃。 “娘娘,可是有消息了?” 榻上斜倚的贵妃皓腕微陈,丰腴嫩白的身子像是柔弱无骨般的雍容慵懒,满头珠翠,映着一张容光非凡、鲜妍妩媚的脸,如同春风熏沉中袅袅婷婷盛开的牡丹,可谓媚色逼人。闻言,倾城绝色的脸上只现出一丝嘲讽的轻笑,捧起了茶盏。 下头有机灵的妃子一看,聪明接话道,“想是还没找见罢,陛下也真是,这都找了多久了……竟然还未死心。” “我瞧着啊,这么‘稀罕’的人儿,指不定早就被卖去哪儿了呢,即便真给她接了回来,这身子……陛下敢不敢纳都是个问题呢。” 一群婀娜香艳的娇俏美人们在意味深长的暧昧之中掩唇笑了起来。 暖阁内一片欢声笑语,显然都在为那个横插一道、将要入主沧琅后宫的傅储妃至今杳无音信而侥幸不已,边上却有一个近几日才得了晋升的贵嫔左右看看,在这种看笑话般清闲的氛围中沉默着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欣妹妹这满脸忧色,是怎么了?” 欣贵嫔没想到被贵妃一眼便看了出来,暖阁中的姐妹们都奇怪地回头去看她,她霎时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猛地下了决心,从座上起身,几步上前,扑通一声便在范贵妃面前跪下了。 “娘娘,妹妹前几日,曾收到了父兄的消息。娘娘是知道的,妹妹家中大哥在前线领兵,说曾抓到过大幽落跑的宫人……” 暖阁中的美人们,本来就对那个只闻其名、从未见其人的凤神后裔傅氏隐隐有些忌惮。今日在贵妃之处喝茶闲聚,无非就是来打听消息的,见欣贵嫔如此说,一时间都暗暗坐直了。 “那宫人受了刑,说了些事,妹妹听后,只觉得心里不安。听闻大幽帝,早就察觉了傅家有不臣之心,将傅氏接进了宫养着,欲行大礼之时,却遇到了刺杀!大礼未成,血溅宫阶!” “……可是事后,傅氏仍是作为储妃养在宫里,没得几日,竟然自己刺了大幽帝一刀!那大幽帝也不知是如何被迷惑了心神,竟然还将那傅氏牢牢放在身侧,几次欲行大礼,但似因当时战事吃紧,几次都未能成行。” 欣贵嫔膝行上前了几步,一脸仓惶惊惧,“娘娘,这个傅氏,哪里是什么良善之人,明明就是虎狼之心,祸国之物啊!” “且若是、若是让陛下找到了傅氏,接进了宫里,那便直接就是皇后!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不管哪国的后位,便都是为他们傅家备着的么!” 贵妃在宫里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非凡,可是亦有一事,是绝对不可轻易提及的。那便是在她头顶空悬了多年的皇后之位! 连疏妄并不沉湎后宫,多少年来,似乎也没有要立她为后的意思。欣贵嫔这话一出,无疑于亮出了一把在割着贵妃的刀子,榻上雍容华贵的美人倏忽变了颜色,眼中似有危险的锋利急遽一亮。 “胡言乱语,自己掌嘴!” 欣贵嫔终于将心口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跪在一边,这嘴扇得是毫不在意。 今日能在暖阁里的,大家都是明白人,欣贵嫔虽然没法开口了,但是立即便有人摸明白了其话中深意,有美人瞧了眼跪着的欣贵嫔,温言笑着,“娘娘也别怪欣妹妹,这傅家血脉如此厉害,若生下来个一儿半女的,那直接就是太子,日后,哪还有我们姐妹什么事情?” 贵妃一瞥欣贵嫔隆起的腹部,冷笑了一声。 “这还真别说,先不论大幽的历任帝君是不是个个都是痴情种了,那后宫里几乎从来都只有一个傅氏,子嗣稀少,人丁单薄的,又不以贤能立长,反而以血统来,那灭国了也不稀奇。” “说什么以守护赤阳为大任……真是笑死人了,按我说,这傅家,这血脉,就不应该存在!” 大家又轻柔地笑过了一轮,仿佛说得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可是温语笑言之下,话里话外,竟然都是白亮如刀的杀意! 暖阁里国色天香的女子们,能被连疏妄收进后宫,家里不是军政要臣就是世家大宗,背后一个个的都代表着了不得的势力,身上亦牵系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家族的前程挣上一挣。 笑完了,一双双秋水般妩媚的眸子便全看向了上首坐着的贵妃。 贵妃却只是凝着眸,把玩着指尖一寸长的琉璃甲,看上去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顿时暖阁之中的心思又开始浮动了起来。美人们三三两两地过着眼色,这个傅氏绝对不可以留!还要趁她远在国都之外才好下手,但若是贵妃不牵头,她们又怎好妄动?毕竟若找到了傅氏,首当其冲的是贵妃,还远远不到她们着急。 在一时心思各异的沉默之中,外间又有宫女转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薄薄的画纸,附身在贵妃耳边小声禀告道,“娘娘,范大人送来一物,望呈娘娘过目……据说,是那位的画像。” 贵妃飞快瞧了她一眼,舒手拿过那卷薄纸,想也没多想地便展开了。 暖阁里的众妃子当即又都好奇了起来,等了片刻,却只见贵妃沉沉看着手中之物,仿佛入了神,许久都没有反应,宫女躬身立在一边,见状迟疑地唤了一声,“娘娘?”贵妃仍是没有反应。 “娘娘!” 贵妃终于听见了身侧的轻唤,猛地吸了口气,回过神来。从画纸上抽回视线,定了定,又重新低头看了过去。 方才她一眼扫过去时,内心便当即咯噔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小? 纸上的人像显然只是临摹,画得有些简略,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女童的样貌。想来是为了方便辨认,抄了许多张,让爹爹趁机送进来了一幅…… 可纸上之人虽然是画得简略,却已经形神兼备,跃然纸上。按理说,她已生的足够美,一个女童的样貌,即便多么惊采绝艳,也不会令她在意分毫。但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画此画之人显然也是明白得很,只要抓住了这双眼睛的神韵,便就抓住了这个人。画上其他的地方只是简略而过,唯独这一双眼睛,用了许多的笔力刻画了一番!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瞳!线条舒展而干净,毫无这个年纪带着的无知幼稚。清冷又明丽,像是看着人,又没有看着,像是有情,却又无情。一眼望去,便能将人的眸光心神牢牢吸住,竟再难以移动分毫。而关键是,有着这样眼神的人,竟然只是一个丫头而已! 若是连她都是如此,那么陛下…… 这一霎那间,贵妃的心里终于升腾起了迟来的杀心。 只是背着他去做小动作……连疏妄的决绝狠厉,她最是清楚不过。 贵妃轻轻将手中之物放回了身侧之人手中。暖阁之中的一众妃子,眼见着贵妃面上的神情终于从轻慢慵懒变冷了下去,无不心照不宣地收起了脸上的美好温婉的笑容。 贵妃环视着下首一张张俏丽森森的脸。 可若是今日不除大敌,待得此女日后长成,于她们这些人来说,再哪有什么明日可言?! “众位姐妹今日在此,皆是因为心有忧虑。如若不除傅氏,大幽今日便是沧琅明日。”贵妃轻轻挥手,身侧的宫女便将手中薄薄一卷画像捧给了下首的众位娘娘们。座上一干将门贵女,宗门之后们挨个传看而过,一个接一个的都挑起了眉梢。 “我等身居陛下身侧,势必不能令此等妖物再度毒害我沧琅,迷惑我君心智。今日各位妹妹既然坐在了这儿,那便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回去便各自吩咐族人,若见此女,务必——格杀当场!” 幽香暗浮的暖阁之内,当即响起了一片应诺之声。大敌当前,这也许是众位娘娘们最齐心的一次。不管一国之君下了什么命令,实施起来的永远都是下面的人。但若是各大家族都联起手来诛灭一个傅氏,连疏妄又怎么能指望,他可以得到一个活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金霖暖阁中的这一场吃茶打牌秘而不宣的小聚,日后竟于仙门最畅销的杂谈《释天秘事》里有了姓名。一场由后宫娘娘们暗地里发动的追杀,史称—— 花笺刺杀令。 盛世繁华的金霖城之外,雪越下越大,一张满是污垢的脸在漫天轻盈的雪沫之中默不作声地出现在距离蓟州城门不远处的街角里。 裹着深色破烂衣袍的身影几乎融入了背景之中,大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来去匆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竟然站了个人。她看向了城门处,近几日查验的官兵越来越多,亦越来越严,若没有文牒,根本不可能走出这道城门。 “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傅缱容扫视了一眼满城墙密密麻麻巡守布防的官兵。但若是不从城门走,也根本没办法出去。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离开城门,重新回到了城内。心里不断思量着,通关文牒看样子有了着落,只要——她能把那个姓左的杀了。 除去这条路,以她现在的身份,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可以搞到文牒了。 “……一命换一命吗。” 按那个校尉给的消息,今日左千秋去了别府议事,大抵到了夜间才会回来。傅缱容在必经之路的墙角处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天。 漫天雪花飞舞,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无声而落,似要将整个天地间就这样温柔地掩埋,街上的路人无不行色匆匆,着急着找个地方避一避,再暖暖地喝上一口热汤。 她很喜欢这种下雪时的静谧,一切的吵嚷锋利似乎都被裹上了一层安宁静谧的外衣,变得疏离和柔和了。只不过,这些都是她还能吃饱穿暖时候的后话了。 现在的一场大雪,只会让温暖的显得愈发温暖,寒冷的愈发寒冷。傅缱容裹紧了身上的袍子,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冰凉的铜钱。虽然手脚有些冷的难受,但体内的心火却幸好还能够保持躯体的温度,令她不至于被冻僵。 她看着手里这枚锋利的铜钱,轻声,“正面我的命,反面你的命。” 说着铜钱应声被弹入了空中。 旋转着落下时,她看也未看便将它接住,随后慢慢移开手,扫了一眼。 “……抱歉。” 傅缱容将手里的铜板收回怀里,轻声道,“既是沧琅的官,想来死了也不冤。” 天色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傅缱容坐在墙角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几乎已要将墙角这一抹身影掩埋。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随后天黑了。 她握着手里的刀,闭上了眼。 夜色愈深,街道上已没有了任何声响。在快要到丑时的时候,雪里传来了震动。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落在街道上厚厚的雪上,听起来有些沉闷。 来了。她睁开了眼。 “报——!金霖急令!!” 整座大雪中沉睡的蓟州都督府开始由外及内的亮了起来,随着传令兵一路快马加鞭,沿路所有的灯笼都被点了起来。蓟州都督尹公昂正睡的香甜,猛地被惊醒了。肥胖的男人一个猛子扎起身来,喘着粗气惊恐地四下去看,还以为遭了敌袭。 外面军营的灯火直晃眼睛,尹都督爬起身来正要叫个侍卫进来大骂一顿,遥遥听见了传令兵的高呼,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刚囫囵裹上外袍,一路奔马而入的人就已到了门外。 “都督大人!!金霖急令!!” 尹公昂又惊又疑,推门接过密封的信。 “陛下口谕,傅氏有女,尚未及笄,附以画像,速传各州各府务必严加搜寻,若有私放暗藏者!罪当诛,夷三族!” 尹公昂一听,心想这叫什么事,将人大半夜吵起来,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下去吧!” 传令兵还躬着身想再说些什么,男人就已回到了房内,猛地将门合上了。 尹公昂点上了室内的灯,心里不屑地腹诽着连疏妄果然是个青头,沉不住气,不过跑了个小老婆,闹得满—— 男人展开信卷的手猛然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画像。他飞快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连滚带爬地到了烛火下再度定睛细看。 这、这、这怎么越看越像—— 尹公昂登时起了满头的汗,一掌拍在案上,对着外面的侍卫大吼:“给我立马叫风斐来!!” 瘦削高大的校尉几乎转眼便到了。 已是子夜,风斐身上武袍,腰后悬刀,却仍是一丝不乱,显然不知在做什么,在这么深的夜里仍未睡下。束起的长发如墨般黑,从肩头柔顺滑落,上面落满了星星点点的雪。 “大人叫我?” “你!”尹公昂怒气冲天的一回头,却霎时间被身后下属身上那浑身挟裹着风雪与兵戈铁锈的冰冷气味给割到了,话音当时便噎了噎。 挎刀从门口行来的人一身沉沉的黑,眼神锋利而幽深,仿佛是头从夜色中行来的悍狼。 “……你。”尹公昂恍然回过神来,赶紧将差点给吓散的怒气重新汇聚起来。 “且看看你今日找的究竟是谁!!”说着便将手中之物劈头盖脸地冲着正沉默笔直站立的黑衣校尉扔了过去。 风斐只一侧身,两指便接住了那封哗啦啦飞来的传信。低头看了过去。 “今日那个女娃,原来就是上面找了几月的傅氏,我说哪来的丫头这般……哎!竟然还将她放了出去!你们一路进来,府里侍卫有多少人看见了她?得赶紧将她抓回来!!” 尹都督话音脱口而出后,又突然意识到不对。等等,若是先让她杀了左千秋,之后再将她呈给圣上……那岂不是……一剑双雕? 尹公昂当即大喜,还是我聪明!转身便要去喝风斐,没想到刚一回身,脖颈便是一凉。尹公昂不可置信地看着风斐手中的刀—— 那不是他的刀吗?什么时候竟然到了风斐手里?! 喉咙中迅速涌出甜意,肥胖的都督大人金鱼般徒劳地张着嘴,却已发不出一丝声音,尹公昂恐惧地看着滚滚的鲜血从他的脖子里往外喷涌,如同恶鬼般的男人就站在他一步开外,杀人的刀法却是如此精准,竟没有一丝血溅到他身上! 风斐甚至没去看脚边在失血中抽搐的上司一眼,仿佛只是宰了头猪般,随手便将借刀杀人的刀扔在了地上,理了理袖口。 “来人。” 刚杀完人的声音轻而冷,门外却当即便有侍卫推门而入。来人扫了一眼还在地上恐惧爬动的上司一眼,竟然毫不动容,冲着都督房内晦暗烛光中站立着的黑衣校尉跪了下去。 “大人。” “传出去——蓟州都督尹公昂,收受贿赂私放傅氏,行迹败露,已于子夜畏罪自尽。” 侍卫扫了一眼地上的刀与人,立即应声道,“是!” 尹公昂是到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养的手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竟然成了风斐的人。 侍卫看着地上的肥猪断了气,隐晦地笑了一下,恭顺道:“恭喜风大人了,取都督之位,便如探囊取物。” “天时助我。”风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道,“那丫头呢,盯好了么。” “是,一直缩在巷尾未曾动过。” 风斐走出房门,看了眼不断飘着雪的天色。深夜的空气冰冷刺骨,口唇间呼出的气立时就在夜色里凝成了白雾。 “……” 他沉默了会,接着问道,“左千秋呢。” “据说已出了门。怕是马上就要遇到了。” 侍卫端详着面前之人的脸色,迟疑道:“大人,要现在派人去将那丫头带回来吗?” 风斐却没有说话,像是也陷入了抉择之中。 没有想到连疏妄竟然得到了傅缱容的画像,不多时,她的样貌将传满整个沧琅,她在蓟州的消息,只怕他不说,也会有人漏出去,必须抢占先机…… 尹都督大概不会知道,自己任人摆布了那么久,愚蠢了那么久,竟然在最后一刻竟跟身边伪装着的豺狼不谋而合了。只要借她之手杀了左千秋,那他操纵尹公昂囤兵之事就不会被人发现,之后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足以向上面交差。 躬身候在一旁的侍卫眸光闪了闪,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大人,傅氏若是在刺杀中受了伤,怕是不好向上面交代。” “……上面,有人想要她死。” 侍卫一愣,当即闭上了嘴。心里惊叹,又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风斐看着满天的大雪,眸光有一瞬间的茫然。飞雪掩住了他英挺的眉锋。 风斐曾经得幸,见过她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之时。当他看着她时,想到的都是当年这个女孩穿着几重华服,脑袋上顶着层层极品的东珠,像个衣架般标准地端着手,纹丝不动地坐在鸾车上的样子。 漆金的车轮有半腰高,闷雷般滚过平整的石板大道,身后的随从蜿蜒如龙,彤闱遮天蔽日。那时候他穿着沉重的铠甲护卫在车边,烈阳晒得那甲热得几乎能烤熟皮肉,而就算他抬头去看,也只能看到鸾驾上如腰般粗的流苏。 就连金黄的流苏都熏过香,高高在上的摇曳着,并不明白他们这群护卫的辛苦。也不明白这世间的一切。 銮驾开过的地方风都是香的,他说不出那是什么香味,但记忆尤深,因为它不像属于这尘世的味道。 风斐在回忆中慢慢拽住了拳头。掌心里微沉的触感似乎尤未消散。他尤记得,有一次鸾轿上得急,没有脚踏,是他主动跪了下来,让她踩着自己的手跟肩上去了。似乎他一收紧手掌,便能握住那小巧玲珑,穿着八瓣莲花缀玉盆底、白鹤环绕云头锦鞋的脚心。 那玉盆底是镂空的,里面装有香粉,一步便是一朵青白色的莲花。 在他那覆着黑皮套与黑甲的掌心留下了那么小小一个印,让他擦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像他现在的处境般。 细雪中那个裹着破袍子的纤细身影一开始跟着难民涌进城里之时风斐便察觉了,蓟城是他的地头,多出一只耗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站在城防之上,看着那抹身影混入人潮之中时,却突然开始开始犯难。 万万没想到,傅缱容竟然还活着! 只是一朝云霄落凡尘。即便他放过她,她又能去得了哪里?又能如何活下去?男人一瞬间有些迷茫的神情尽数褪去,眼神变得深而冷。 第3章 傅缱容(3) 如果从来没有遇到她,会不会更好一些。如果她真的死在了千军万马之中,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作为大幽的储妃,带着尊严与荣耀死去。 不用如此沦落落魄,不用从一个帝王身侧辗转去另一位帝王的身侧。 如今这般天下,即便他知道她是谁,又能如何? 收为养女养在身边?风斐自嘲地笑了笑。等她长大,按血统来说,估计会长得与紫绛太后一般无二……就连他自己,也说不准会不会对那般容貌动心。更不肖说万一有人发现,不,肯定会被发现。他多年经营也将随着她的身世暴露而毁于一旦。 每日里他骑着快马路过市集的时候。都会看见傅缱容缩在角落里,马蹄扬起如尘的雪沫,甚至溅到了她身上,但她安静地抱着腿,视线垂落在雪地,看上去似乎在发呆,又似乎身边什么事都入不了她的心。 明明身前没有放碗,却总有人停下来看她几眼,丢几个铜板。 风斐每日每日与她擦肩而过,却一句话都未曾与她说过。 又能与她说些什么呢,未能护其周全,臣罪该万死?宇文澹雅被斩首时他在何处?国破家亡苟延残喘的所得? 抑或是……一个大幽御前十六卫是怎么来到沧琅,又做了个校尉的?风斐发笑,闭了闭眼。在十六卫时所有人都是铁盔覆面,想来她也认不得自己。 那日难得雪下得小了些。他端坐于马上,例行经过那条街。身后跟着一队侍卫,那天傅缱容穿着一身发黑的破衣服,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角落里。 风斐亦觉得自己好笑。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这么关心又是给谁看?他烦躁地皱着眉,握住了自己手腕。 他想起那道从上面发下来的旨意,难不成真要将她献给沧琅的帝君? 去给那些沧琅的狗生孩子? 风斐的眉心越皱越深,眼睛半眯,露出了厌恶之色。他想起那些同在十六卫、为了护卫宇文澹雅而战死的大哥们,若是这群家伙死后有知,只怕是会化作厉鬼,来啃食他的血肉吧。 风斐迎着小雪,在街道上安静驱马而行,黑衣黑马,就连眉目都是深黑色,神情萧索而疏离。裹在武袍下的劲瘦身躯坐在前行的马上却是纹丝不动,尤如一块冷肃且杀意暗流的铁板。 雪落无声,空旷的街道上回响着他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他从前便不是一个忠义正直之人,那属于他的同僚们,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都死了,而他还活着的原因。不过只是幼年将要饿死之时被大哥看到带了回去,此后,便被那一群又直又硬的傻子们收在麾下,从此铁盔覆面,做了十六卫的杀神。自从国破之后,他便已不再是十六卫的风斐了,但即便是感念着以前的兄弟情义,他也不可以亲手去做这件事。 男子束起的长发上落满了细细的雪花,更是显得他发色如墨般黑。并着身后跟着的一队装备精良强悍的侍卫,如一群巡视着地盘的豺狗般,走在街上,便如阎王巡街。 所有的闲杂人等都退避了,沿路的店家一个个龟缩着,等这群鹰犬过去。 那些对这个骁骑校尉噤若寒蝉的人大概不会知道,风斐能在伏低做小与冷若铁板之间能转换得如此得心应手。 ——尹公昂与左千秋已经成功被挑动,尹公要左千秋死,还得寻个合适的人选……借她之手如何?她若是杀得了这人,自己就放她出城。若是死了,也算解决一桩麻烦…… 男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在下一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离了蓟州,又能去哪里?无非就是饿死在路上罢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情花阁适合她了。情花阁,据传是各大宗门里最隐蔽的情报组织,阁中女子个个皆是倾城之色,身份隐蔽,又有阁中人保护,她混在其中,倒也不会太显眼。这个年纪进阁,先从琴姬做起,然后呢,开始落红后就挂出去竞价初夜? 蓟州恰好就有情花阁分坛,他不时……还可以去看上一眼。 男人眉目低垂,看上去像只懒洋洋的鹰,实在是叫人看不出脑中却在想些那样的事。蹲在雪地里的女孩长大了些,可是还是一张冷冷的脸,裸露着稚嫩的肩,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怀里来去。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热了一瞬,猛地捏紧了缰绳,风斐心里冷笑,嘲讽自己道:怎么,你也想去? 冬末的空气锋利而寒冷,风斐低着头,他将下巴埋在衣领里,苍白的唇掩在玄色镶边的领后,单手握着缰绳,此时此刻右手边的知觉告诉他,他正在与她坐着的位置错身而过。 高挑的眼尾微抬,小半黑沉沉的瞳孔转了个不动声色的眼风过去,看向了墙角边的一团身影。 下秒风斐耳朵一动,眼角看到一点光斑转瞬即逝,多年习武的敏锐让他不假思索同时将脸往后一退! 一个铜钱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旋转着如箭般从他的眼前一掠而过!风斐的马顷刻受惊,嘶鸣间前蹄立起。男人双腿夹紧马肚,下摆扬起风雪,于马背上稳稳操住缰绳,甫一侧脸,发现她竟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马边。 男人在雪中猛地瞪大了眼睛。 傅缱容仰着头,眼神不躲不闪,就那么直白地看着人,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得过于强烈竟让人产生一种——她很真诚的感觉。 “听说你们在找杀手,我来试一试。” 让人无端被看得心烦意乱。 “……” 风斐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自己马下的人。他抿着唇,沉默了许久,才压住了心头的异样。 “你从何得知?” “昨日府上的大人们打马过的时候,我听到了些。” 傅缱容露出了一丝乖巧的笑容,扒住了风斐的马缰,似乎踮起了脚。因为风斐觉得那如明刃般的视线逼近了些,让他几乎产生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怎么样,试试我吗?”女孩的声线很灵动,她轻声说道。 风斐眉目低垂,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藏在鸦羽般的睫毛下,沉沉与她对视。 他稳坐于高头大马上,一身武服,腰间悬带,鞍上挂刀;她满身破烂,安静站着,仰着脸同他说话,但是身上,风斐所能想象的所有可怜,悲苦,怨恨,却是一点都没有的。 让他忍不住好奇了起来,她曾经崩溃绝望过吗?哭泣或哀求过吗?流浪的蹉跎亦没有摧残过这孩子的内心? 他难以明白,自己究竟是想看她一如往昔高高在上,还是想看到一个打着滚哀求他施与援手的残破灵魂。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风斐微微张开了唇,沉沉地看着马下的人。不得不说,那一刻他竟然有点心动。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了门来。 “知道啊。” 马旁的站着的傅缱容又一笑,嘴角牵动,露出了小米般的牙,像匹正在释放全身魅力向别人推销自己有多能干的狼崽子。 “我帮你们做事,你们放我出城,很合算的买卖。” 风斐高高挑起了眉梢。 “我怎么知道,你一个丫头能不能杀得了人?” “刚才若你反应慢了一点,死的就是你了。” 风斐沉沉地看着马下的女孩。 他从未见过像傅缱容一样的人。 王公贵族,千金小姐,似乎都与她不同。出身高贵,却不知何为自矜自怜,在世上流浪,日日坐于街角,谁人都只道她是个饿傻了的可怜孩子。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听着校尉营的风声。 时过境迁,国破家亡,于傅缱容来说不过是脱了那层冠冕般容易接受的事。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 不,不是女子,她如今还只是个女孩子。 风斐没动,他怕自己一旦动作起来,便会抖落自己身上冷漠的伪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方才挺如铁板的腰背此刻松了下来,朝她微斜着。薄唇藏在衣领后,浑身的锋芒都内敛了起来。 “若你失败了呢?” 傅缱容仰着头,那个男人掩在极黑长发后的眼睛一直沉默地看着她,她从刚才开始便观察着那对冷而深的瞳孔。此刻竟然发现在男人那双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似是着魔般的光。 这个男人浑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此刻眼中的光更让他显得尤为骇人。 “若失败了,想来你也不会让我活着。” 失败了,当然是跑啦!傅缱容心中无聊地想。 “你是傻呢……还是太天真。”风斐扬起了下巴,将下半张脸从衣领中退了出来,在细雪纷飞中,冲傅缱容勾唇轻轻一笑。 那道笑容,如同冷铁裂了道口子!露出了无边阴冷的嗜血之气。 ——若是死了,便当做给范丞相的投名状。能在沧琅走得多高,就连他自己都很好奇。若是还活着……那便送进情花阁里栓着,他的钱,足以让她只接自己一人。 就在那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大人?” 侍卫一直躬身在旁,心里计算着时辰,这会儿那边怕是已经动起了手。而面前看着无边雪幕的男人却像陷入了沉思。 “按兵不动,等到天明。”风斐漆黑的睫上落了雪花,他微侧头吩咐完,便利落转身离去。 “若出了结果,立时来报。” 侍卫目睹着背影锋利如刀的男人转身离去,俯身恭送,“是!” 雪越下越大,长街的尽头缓缓出现了个走着夜路的行人。 傅缱容的手在刀上按了许久,久到连刀刃都泛起了暖意。 长街尽头缓缓而来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马背上坐着一个清瞿的身影,在这样大这样冷的雪天里,只裹了一件薄薄的披风抵御着寒气。 傅缱容再度闭上了眼。等着那马慢慢行来的感觉,就如同她还在傅家练刀时,听着雨落的声音,等候着出刀斩竹、而刀不沾雨的时机一般。 世界空旷而安静,而她要做的只是专心。傅缱容的半个身子已经被雪埋住,马蹄声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突然之间,她倏忽一怔,那个人竟然在距离她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勒住了马! 被发现了么?! 傅缱容听到那人从马上下来,她悄悄睁开眼睛看了过去。却发现那个清瘦的男人竟然也在看她。见到她睁开了眼,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太好了,原来没睡过去。” “在这样的天气里,若是睡着了,就不一定醒得来了。” “……”傅缱容顶着满头雪花看着他,像颗埋在地里的萝卜,无言以对地沉默着。 “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不去檐下躲雪?” 那个据说是从仙门里下来的男人,有着把温润的声音,边说话边朝她走近,还抖开了自己的披风露出了怀抱。傅缱容看着那覆在几层布料之下清瘦的胸膛,在寒冷的深夜里泛着薄薄的热度。 她握刀的手竟然迟疑了一瞬! 左千秋刚伸手,想将街角边缩着的流浪儿抱起来,突然感觉到心口一凉!他诧异地停住了动作,略微一低头,便看见了一截闪着寒光的利刃,从眼前女孩子纤细的手里伸出来,抵在了他的心口之上。 “你还想将我抱起来,还是怎的?” 咫尺之距,响起那女孩一把清朗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和微微的嘲讽,也不知是在笑谁嘲讽谁,透着点无奈的感觉。 左千秋诧异地抬起了眼睫,看向了面前他原本以为只是个流落街头的乞丐儿的女孩子。 “我是来杀你的。”在如此冷的夜里,如此的风雪之中,眼前女孩的话音竟然毫不颤抖含糊,清脆而锐利的话语就如一块锋利的冰棱,划开了街头的夜深人静,一片肃杀萧索。 左千秋保持着倾身的动作没有动,抵在他心口的刀尖便也没有再前进一分。他恍然大悟地张了张嘴。 “尹公派你来的?” “……我不想多说废话,若你刚才从我面前走过,我会先断马腿,等你从马上跌下来那片刻,割断你的喉咙……但是,既然你下了马……” 傅缱容心想,失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也实在没有想到,有人竟然会去在意一个路上的乞丐。早知道该直接装尸体算了…… “所以呢?” 男人一身冷气,心口抵着她的刀尖,眉目间显得有些连日议事而生的疲倦,但毫不畏惧惊慌,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问,“你才这么小,为什么要干这种刀口舔血的活?” “成王败寇,生死相较。输了还想活着,就有代价,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眉目清隽的男子轻拧着眉心,认真看着她:“……你若是害怕,可以到我府上来,我收留你,尹公必不敢到我府中造次。”他缓慢说着,扫视了傅缱容身上几乎毫不御寒的破烂衣着,“吃饱穿暖,不必再受这天寒地冻之苦。” 他的话音清晰而温和,听起来有一种让人宁神静心的感觉。傅缱容想笑,想说,你的对手才不是那个什么尹公啊,而是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可是她今天是来杀人的!第一单生意总得敬业些!!刀去无痕,事了拂衣才像个杀手,这么多话,显得她也太不敬业了。 “你无法收留我,谁都无法收留我。” 傅缱容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收起了刀,复杂地看着自己面前半跪着的、一身清贫的刺史大人。 “听说你是修真之人,为何要跑到沧琅做官。”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在男人的胸怀中已盘桓了很久,似是他天天自问,日日自省,是以答起来时毫不迟疑。“……天下不平,魔道不灭。人世连年争战,血流成河。我等卫道之人,若不投身入世,难道由此天下乱,众鬼生,生灵灭么。 “若不扶正朝纲,除魔卫道,不过空话而已。” “……好。”傅缱容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回答,“那我们公平打一场,谁赢了,便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左千秋那双清淡但却坚定的眉眼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杀人。” 傅缱容深吸了一口气,当即不再废话,眉心一压,杀气顿现!“那便不客气了!!” 这是多么凌乱的世间啊—— 她太明白了,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地活着,以至于若有活命的机会,即便是出于尊重亦是绝对不可以相让的! 左千秋一愣,那瞬间他甚至被来夺取他性命的死神震慑住了,那双兜帽下清亮的眼睛摄住了他的魂魄,让他忘记了自己理应反抗的。 为什么这世间会有这么小,却又这么冷酷的杀手? 眼见着迅疾的刀刃剖开空气,直斩而下,下一刻!一把剑却从后面格住了她的刀! 身后响起的声音如同惊雷,令傅缱容浑身猛地炸了起来! “……可我杀人。” 什么时候!什么?!从来没有人,能在她没发觉之前站到她身后去! 第4章 傅缱容(4) 也许是上天嘲笑傅缱容的少年意气,嘲笑她覆国一次都灭不掉的自尊,颠沛流离都学不会的低头,便让她在开张的第一单生意里,就遇上了这个人! 她猛地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少年,黑发如墨,一袭白衣胜雪,他的背后,是深蓝色的夜与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 她几乎被这景色迷了一瞬间的眼睛。 他安静站在那,风甚至无法吹动他的袍角,发梢上甚至连一丝雪都没有沾到。就像一块从极寒之地中凝结出来的冰玉。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察觉……仿佛是只从空中飘摇而至的鹤般…… 看上去比她略长些年岁。修肩窄腰,面容如冰刻、似雪雕,清冷俊逸非凡,直可谓神仙中人。只是那两点眼眸却色淡如水,眼角眉梢都带着漠然与冷意,如同干燥凛冽的长风,吹过寒冷而空旷的冰原,用眼神轻轻刮了她一下。 “女孩子。”他移开了视线,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少年一手闲闲负于身后,另一只手握着把如三尺寒冰般的长剑,出剑没有丝毫留手,如闪电般快! 傅缱容当即回身出刀,纤瘦的掌中寒光一闪,刹那间以她足尖为心,四周三丈之内滚雪飞花! 那少年被逼退了几步,似乎也是一愣,抬眼看她,傅缱容亦锐利地一抬眼!两人一人还比一人冷的眼神在夜色中白刃交接,火花四溅!宛如暴风肆虐的雪原撞上了一块坚冰。 “师兄?!” 身后的左千秋诧异地脱口而出。傅缱容一听,当即暗道不好,怎么又来了一个修真的! 仅一次交手,她霎时间便感觉到这个人跟左千秋是完全不同的人!与左千秋那种因清贫正直而出尘的感觉不同,这个人,这个眼前一剑便惊起漫天飞雪的人,便是那种实打实的、超脱于俗世的力量!抬眼扬眉间、光是气势上的锋锐便足以压人!若是他们这些修炼之人也有个什么阵型分工之说,这一个一定就是每次打架都冲在最前面的…… 那少年视线还落在傅缱容身上,闻言只是淡淡应了声,“嗯。” 左千秋站了起来,语调复杂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她简直感觉面前的人在玩自己,他剑剑紧逼,与她接手时又好像撤了三成的力。甚至还随口答道:“有任务在身。” “左师弟,要不是我等恰好赶到,这一次,你可就真是躲不过了。” 又一把温润清朗的男声带着点淡淡的倦怠与笑意,在这肃杀的凌晨响起,如一缕不合时宜的春风,轻轻吹拂在傅缱容的耳畔。不知是那话音里带着的闲然自适,还是那气音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病态,只听得她的心跳一下不稳了起来。 还有一人,三个人了。敢情今天都扎堆了不成?啥时候串门不好,非得在这种要命得紧着干活的时候突然来唠家常吗?! 怎么好像运气从来不在她这边…… 傅缱容屏住了呼吸,握紧了自己的刀。她提防着另一个出了声的人,但只听到了声音,却怎么也没看见人在哪里。 那少年似乎看出了她的分神,她堪堪接住他三招,整条手臂都被他的剑招震得麻痹无比。 衣白如羽的少年舞袖回风间凌厉迫人,连空中的雪花都被他的剑气杀了个干净,似乎长风都畏惧着不敢靠近他的衣袖。他几剑便将她逼向了角落,却不像要人性命的样子,只是冷淡而高傲地问:“你是谁?” 如果不是她能观察出他神情细微的变化,推测出他的剑数,傅缱容都要好奇一块冰为什么会说话。从这少年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更感觉不到他身上的热度。明明看上去也没年长多少,眉目间却带着辟易千人的锐气。 傅缱容被他满身高高在上的冷漠从容给刺到了,当即弯起唇角,冷笑了一声。 “我是谁?你猜啊。” 死到临头都不忘嘴硬一番,也算是傅缱容这些吃虫子烧柴火尖嘴鸟儿血统的证明了。少年眼神一冷,同样也不再打算与她纠缠,杀气上来也就那么一瞬间的事!回首直接一剑劈下,她伸手出刀,刀的感觉不对! 这把刀不过是寻常短刀,与这人手上的一把无双的利刃根本无法比拟,方才她连连接住他几剑,虽然没分出上下,但是几剑下来,她的刀已然像块裂纹暗生的豆腐了。 刀刃划过空气,产生了脆弱的震动,傅缱容满耳都是风鸣动的声响,她当即内心一沉,这一剑下去,她的刀就要碎了! 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傅缱容突然有些感慨。 今天说不定真的会死在这里。 她未完成的承诺随着手中的短刀一齐碎了。还有蓟州城外的万里山河。心里的那句声音又浮现了出来——出得蓟州又如何?活着又如何? 傅家不能回了,那人亦不在了。你还剩下些什么呢?又有什么东西值得千里奔赴呢? 傅缱容看着那长剑劈断了她的刀,一路斩风而下,她的眼神凝聚得几如针芒,心里霎时间滚过许许多多不足为人道的心情。 ……就到这里了吗? 眼见着长剑当头斩下,那刹那间她浑身的血仿佛又燃烧了起来!眼中爆发出了难以言喻的光,如一只命悬一线的幼狼,霎时间爆发出了所有因尚且年幼而被压抑住了的野与狠! 空中裹着破烂袍子的身影以一个诡谲无比、常人根本无法想象更无法企及的身法扭动起身子!旋身!下一刻,冰刃般的长剑斩碎了她的刀,去势未止!但在这种诡异无比的身法下却只堪堪划伤了傅缱容肋下。 回首一剑飘然出尘的少年仰起头,淡若琉璃的眼睛注视着半空中如同鬼影般的傅缱容,她恶狼般的双眼从兜帽中漏出了一线光,他微微凝了下神,抿住了唇。 在那不过半臂远的距离之间,两人的眼神再度天雷勾动地火般完完整整地碰撞在一起,傅缱容看着那双仰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如冰一般,色浅如月下清影,她几乎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影子,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情绪,更妄论看出他的眼神。 怎么长了双这样的眼睛。 傅缱容一边痛还不忘一边腹诽——看上去像个瞎的。旋即转身在雪上几下轻点,踉跄逃进了身后长街的黑暗中。 在深沉的夜色渐渐转变成浓郁的蓝时,整座城池似乎都在沉睡中变得呼吸清浅了起来。高楼之上,却有人还醒着。 一身金线纹鹰玄色武袍的男子在深蓝如黛的夜色中凭栏而坐,清晨的风夹杂着飞雪,不断地涌进这间城中心的望楼之上,吹得男子深色的发丝在熹微的天光中无声拂动。蓟州城内到处还是黑漆漆的,整座城池将醒未醒。唯有望楼之上燃着一点孤灯,照亮了男子手边的几封密信。 风斐看着楼下远处的长街,夜色与大雪似拢住了一切,看不出什么来,想来即便有什么动静,也被风雪掩住了。 旋即便有急促的脚步一路上得楼来,来人一路疾行来到夜色中凭栏而依的男人身边躬身行礼,气息微喘,“大人,刺杀失败,丫头还活着,但是出了些状况……” 说着附耳轻声了几句。 男子掩在夜色中一动不动的身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野兽,闻言转脸看向了来人,眼中神情令人高马大的侍卫心里当即一寒,差点就要跪下去。 “去接,务必不能落在左千秋手上。” 侍卫满背冷汗,正要躬身应诺,没想到坐着的人突然一抖下摆,站了起来。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 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抬头发现眼前人已经不见了!他急急几步上前,发现就刚才一句话的功夫,风斐已经一撑阑杆跃了出去,直从三楼而下,如夜色中一只展翅而去的鹰隼,消失在了黎明前无边黑暗的天幕之中。 第5章 傅缱容(5) 傅缱容踉跄地奔跑在雪地里,一手按在腰侧的伤口上,血从指尖断断续续地往下滴。在她这头孤狼身后连成了暗红色的线,风夹着雪刮在脸上宛如刀子,她却希望这雪下得更大些,不然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追上吧。 太倒霉了。她喘了口气,在漫天飞雪中左摇右摆地跑着。之前听那都督说这个刺史出身仙门,她便做好了一刀定输赢的准备。是成是败,只看那一刀。没想到半路竟然杀出了个什么同门师兄弟来。 她以前从来不觉得长夜有多可怕,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黎明前的黑暗到底有多寒冷。 她在雪中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左刺史子时出现,一轮截杀之后天竟然还没亮。雪倒是……越下越大了。 深蓝而广阔的夜空下,漫天雪花飞舞如羽如絮,苍茫的风灌满了她的袍子。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奔跑。 一气跑了十多年,从出生之日便开始奔跑。就算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之后,却又发现,自己又被“活着”这件事束缚了。 要活着便要吃饭喝水与人交道。到底何为自由呢。她一边奔跑一边想,难道人只有在选择死亡的时候是自由的吗。 长风吹过傅缱容凌乱的长发与破烂的衣襟。饿了太久,她跑得头眼发晕,手脚发软,方才一轮爆发已带走了她身体里所有的气力。温热的血从她的指尖不断流走,又带走了身上仅剩的最后一点温度。 娘……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没死在乱军之中,却要死在这里吗! 就算从千军万马中杀了出来……我只是输在了一把刀上。我只是输在了一把刀上啊! 她又饿又冷,内心充满了不甘与愤怒。脚下一滑,倒在了雪堆里。雪下得很安静,没一会儿就将她的身子盖住了一半。 还是太天真了啊。傅缱容撑着最后一丝气力翻了个身,睁着模糊的双眼看着辽远而苍茫的天空,认真地叹了口气。 当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坚持是否是毫无意义的呢。 地平线上,一点鱼肚白姗姗来迟。天空变成了瑰丽的苍蓝色,空气中带着清新的气息。又是新一天的亡命天涯。 她像是一匹离开了狼群、身上负伤的孤狼,披着满肩星辰与月色,不敢回想一路行来的血与泪。迎着长风安静地望着天边的一线白光,孤独地等待着黎明。 不知道是管饿死的鬼差先来,还是管冻死的鬼差先来……傅缱容的脸渐渐被洁白的雪埋了起来,用最后一点力气扯动嘴角,笑了笑。被冻伤的身体越来越热,倒让人感到了一丝温暖。 还不如……当年死在乱军中啊。这样下去了,只怕是会被他笑话吧。 她仿佛困极,渐渐睡了过去。似在朦胧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长街上突然起了雾。 不知是何处的夜色破了道口子,让哪处深山里飘渺如纱般的雾色凭空流进了此处的凡世。万籁俱寂,所有人还在沉睡,街上还在下雪,也许清早起来的人们会赞叹这雪落后宛如新生的世界,没有人会知道埋在雪下的那场属于长夜的搏杀。 雾色如水,在街道上缓缓流动着。一团温柔的光在雾中缓缓移动,穿过一个一个街道,像是在寻找着什么,转过一个街角时,那团光停了停,随后迅速地移动了起来。 它穿过一个又一个空荡荡的街角,跟着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直到停在了一个新形成的雪堆前。光晕洁白而温暖,像是来源于不知位于何处的虚空,带着触摸不到的温度。 它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什么。 但是它等了一会,却似乎有什么地方与预料中不一样,开始前后摇摆,似是焦虑了起来。不多时,一双美而修长的手从那光中伸出,直接徒手去挖那堆雪。 光晕渐渐淡去,露出了一张丰神绝世的脸。 男人的脸英挺冷艳,云发批肩,肤如皎月,深邃的眉目中像是揉进了银河里的无数星辰,浑身散发着万千流转的温柔光华,一身流光溢彩的白衣单膝跪在雪地中,好似一轮月亮纡尊降贵落于这凡世,照得雪地都蓝了几分。 容貌之盛,宛若天人。愣谁也想象不到,一个如此这般比仙人还像仙人的人为何会跪在冰冷的雪地中,用一种刨坟的势头在挖着街角新落成的雪堆。他白皙而结实有力的手掌一下一下深深地插|到雪堆里,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将它们拨开。 如竹般修挺的指节几乎被冻得通红时他终于停下了动作,一缕柔顺的发丝悄悄从他俯着身的颊边滑落。 雪中瘦弱的身躯早已冻得如冷铁一般,已没有了知觉。他拨开那张脸上覆着的雪沫,垂头看着薄雪下那张昏迷了的脸。 雪里的女孩安静地闭着眼睛,干裂的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男人跪在雪地上,呆呆地看着这张脸。 不该是这样的啊? 他看了一会,猛然反应了过来,飞快地将雪下的人抱了出来。 “……雪回?” “醒醒。” “你还不能走,别走!” 淡淡的晨光中,男子紧紧地将冰冷的身躯贴在了自己胸怀上,如玉雕就般的手指颤抖着,去触摸她冰冷的脸。似乎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让她重新暖起来。但是不论他如何动作,已经合上了眼睛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死死地搂着已经僵硬的躯体,眼睛越来越红,就连手都开始了发抖。 “别走!!” 他用手飞快地去触摸怀中之人的心口,可是那里一片坚硬冰冷。 安静的街头上陡然爆发出一声低吼。广袖云衣如同谪仙般的人猛然立起,纤长的手指用一种分金断玉般的力道一寸寸握紧! “苏雪回!!!!”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震得九天之上的星星都抖了抖。 傅缱容也没料到,自己将死未死,竟然也被这声长啸震了一震。她猛地回过头。 “???” 搞什么……哪里来的收债的叫这么大声,吓死个人! 这是死了也不放过人?是不是也太残忍了点? 身侧有个又白又高的东西见她回头,低头在她耳边温言温语地说道:“尊主,尘身即去,凡间种种,皆为过眼云烟,还是莫要回头的好。” 傅缱容被这话一说,倏忽回过神来,又给身侧这位风度翩翩的大人吓出了一背冷汗。当她在落满了雪的安静街道上漫无目地游荡时,便是这位大人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称自己乃是九阴极冥殿的右司丞,而他身侧一身黑的同僚,乃是九阴极冥殿的左司丞。 傅缱容吓了一跳,这是第二次有人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她后退了几步,迷惘地看着眼前怪异的这队人,左右司丞之后,跟着一队举着旗帜的侍从,看上去像是皇宫中跟在达官显贵之后的仪仗。一行人皆头顶高帽,身穿一席这世间并不常见的服饰,如同将烟雾笼在了身上,袍角处更如同即将消散的水烟,或者燃烧的烟雾,不断地飘动着、消弭在冰冷的清晨中。 当她抬起头想去看这位正跟她说着话的右司丞时,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脸,仿佛他的脸也如同身上的衣物般,拢在了一团会飘动的烟雾之后。 而他身边的那位左司丞,那更是好家伙,高帽边缘直直垂落了一面黑布,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就是这样一队怪异而不寻常的队伍,本来应该会让她提防和警惕起来,可是那位自称右司丞的人说话却极其的温和,仿佛他天然便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只要他开口,再怎么剧烈的情绪都会安定下来,再怎么难搞的人都会乖乖地听他的话。 所以傅缱容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应跟着他走的——直到那声怒喝响起,她才突然回过了神来。 眼见她回过了头,这位右司丞朝她倾过了身,那八尺有多的颀长身高加上头上的一顶高帽,仿佛一座大山向她压了下来,直让人心里悚然。 “我……”傅缱容意外地越发清醒了过来,“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之前不是……”她之前不是还在逃命来着?然后摔倒在了雪里…… 她倏忽意识到了不对,“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里?!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还要……” 身侧人高马大的右司丞当即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尊主今生凡体已蜕,还请随我去。” 那手极瘦而长,整只苍白的手几乎只剩尤其修长的骨节,宛如一只装了刃的利爪。样子尤其摄人,但是手势确是极为优雅有礼的。 “随你……去哪?”傅缱容左看右看,此刻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后那两队人手中举着的旗帜怎么看怎么感觉像招魂幡,此刻正无风自动、幽幽地翻飞着,发出点“哗啦啦”的响声。她蓦地直觉这条路肯定不是活人该去的,转身便想跑。 身侧的白衣司丞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立即收紧了她的手,往她身后横跨一步,傅缱容顿时撞到了他身上。 这一撞之下傅缱容当即怔住了,撞击中那身奇异的装束之下却并没有传来□□的触感,她仿佛是撞在了一副直立的骨架之上! 她悚然地意识到,眼前这人不管是个什么东西,显然都不会是个活人!傅缱容登时便使出了全力想要挣脱他的束缚。 她本以为这个修养良好的白衣司丞见她察觉会暴怒起来,却没想到他仅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难道今生,也有您不愿舍弃的人吗?” 傅缱容莫名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种只有千万年等待才能酝酿出来的情绪,她奇怪地看向身前阻拦的人,刚想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苏雪回。” 没想到突然之间,那声撼动九霄的呼唤出现在了身后!! 傅缱容震惊无比地回过了头,果不其然!!离他们这队人不远处,真的站着一个人。那人逆光而立,一身广袖轻衫被初初升起的朝阳映照得如烟似霞般通透无比,衣袖发着淡淡的光晕,仿佛一枚带着光辉的晨星,或是天边一抹流动的云,朦胧而美丽,令人屏息。 白衣司丞霎时间握紧了她的手,温润的声音似乎也怒了,怒斥道:“离经叛道!” 第6章 傅缱容(6) “等一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傅缱容不确定地朝着那个不知是如何追了上来的人说道,“我不叫那名字。” 远处站着的人却丝毫不在意她说的话,他的注意力,已经明显地移到了傅缱容身侧一边一个的九阴极冥殿左右司丞身上。 “放开。” 这时黑衣的左司丞终于开口了,遮着脸的黑布后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劝诫:“逆天改命,所得也不过浮游一瞬,大人何苦至此。尊主此生已毕,过一世便少一世,又何苦再与你走这一遭。” 白衣司丞却是怒斥:“胆大包天,我们若入九阴,你便要闯九阴么!” 傅缱容:“等等! “我不叫苏……” 她话音未落,可惜现在在场之人没有一个在意她说什么。半路追了过来的人抬脚便凌空而起,踏入虚空!浑身衣袂猎猎飞扬,反手便拔出了剑! 剑身仿佛迎着巨大的阻力缓慢出鞘,当剑尖也脱鞘而出的那一瞬,猛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清光,随即迅速收拢汇成一线,像冲击波般猛然荡开! 她被那剑光闪得视野发白,击倒在地!浑身肌肉都因为这绝对力量的压迫感紧张绷着,颤抖恐惧,几乎被压迫地难以自控地要跪下臣服。这、这是何等的、何等的……威能。 ——这绝对不是凡人的力量。 那个瞬间,她听见身侧有谁陡然变得暴跳如雷,狂风一下呼将起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吹飞了。极其可怕的声音在她身后隆隆作响,惨白变调地大声咆哮着:“找——死——!!” 傅缱容在狂风中再度被掀翻,她勉力抱着头避开了二者的锋芒,差点要在这种地动山摇的阵仗中魂飞魄散,却没想到剑光所过之处,身边立时变得空无一人!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四处看去,发现那些九阴极冥殿的侍从正七零八落地躺在不远处。两位司丞一跪一立,也近乎被逼退了一射之地! 傅缱容吃了一惊,睁大了眼,下一刻,一袭如流云般的衣角从天而落,立在了她的身前,傅缱容悄无声息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的背影,她完全不认得这个人……这究竟是…… 白衣司丞右手之上浮现着一个几乎半人长的鬼爪,此刻握得噼啪作响,怒喝:“无礼狂徒,强行逆天改命,就不怕随之而来的刑罚么!”他还欲再上,黑衣司丞却立即用招魂幡拦住了暴跳如雷的同僚。 “尊主之命,不由我等。且让她自己来说。” 又对着拦在中间的人说道。 “大人之能,下官亦不是对手。但即便你将我等都杀了,也带不走一个不愿回去的魂魄。” 傅缱容一愣,眼看着两位大人重新看向了她,白衣司丞站起身来,手臂上浮现而出的宛如长着五把长刀的鬼掌慢慢地收了回去,再度,遥遥的、冲正跌坐在来人背后的傅缱容伸出了手,让他一张看不清的面容的模糊脸上都似乎带上了欲言又止与哀怜。“……何苦百年。” 黑衣司丞:“何苦。” 白衣司丞:“且随我去。” 黑衣司丞:“速去。” 傅缱容看看不远处的两个什么什么殿的司丞,又看看身前的人。背对着自己的人有着极为挺拔而俊逸的身姿,光是一个背影,便如朗朗玉山上行,执剑的身姿,像是一只夺目的雪鹰,孤高而冷僻地睥睨着剑下的残局,睥睨着这凡尘,睥睨着眼前的生死!来人似乎并不打算给她什么反应的时间,当即不多一句话,白衣胜雪的身影霎时间执剑凌空,衣袖翻飞,抬手便又是一剑! 剑光挟着雷霆之势破空而去,远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从眼见不敌,纷纷散去。白衣司丞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剑光逼来之前亦跟着消失在了原地。 傅缱容坐在地上,一时陷入了迷惘——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此刻就剩下了他们两人,半路劫了道的男子背对着她,他兀自沉默着,微微低侧着头,也并没有回过身。 “你是谁?”傅缱容左右看看,还是忍不住问道,“找我做什么?” 那个凛冽的背影听见她的话音,肩背仿佛震了震。长袖下一只极美丽的手抬了起来,沉默着将手中的剑收归鞘中。 满溢在此间的清亮剑光随着他的动作被全数收于了鞘中,随着剑格轻轻扣进鞘身,最后一线清光也敛去了。自他收剑之后,她眼前的整个世间的颜色都倏忽暗了一度。 这是何等惊采绝艳之人。 傅缱容看得几乎移不开眼。被风与尘鼓动的衣袖,如银雪般的长发随着衣袂飘动,让眼前这个洁白的人影像天幕中一抹凛冽的云落在了雪原之上。 此前那些人应该是在她混沌的时候将她带出了城,下了一夜的雪,城外一片白茫茫,傅缱容坐在雪堆上,看着狂风裹着晶莹的雪沫一蓬一蓬如同细沙般地盘旋而起,从一片苍茫的大地上掠过。四周荒凉而宽广,却不算太寂寞。 他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如剑,衣袂静静地翩翩翻飞,她盯着那如白鸽般鼓动着的衣袖,几乎看得快入神了,那人才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回过了头。 宛如一朵刹那明灭的昙花。 傅缱容看着那张脸,微微张开了唇,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胸膛被某种震撼莫名的情绪满满地占据,竟令她无法喘息。 “我原以为,你我相遇本是天命,却没想到……天命不过如此。” 他轻轻一笑,那是一个摄人心魂的笑容。他显然是不常笑的,眼角与眉梢皆在一个锐利而冷淡的角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似是千年过去亦不曾变化。可是此刻那倏忽即逝的一抹颜色,竟让他的神色生动明艳得令人叹息、令人难以忘怀。 傅缱容一时竟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呆呆地看着。听着他的话。 可是,他脸上柔软美好的神情如流光而逝,那带来的冲击太过剧烈,她竟然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皆不过是我争来的。”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从一瞬间的柔软变得睥睨而凌厉,冲她抬起了手来!似是要抓住她!傅缱容当即往后一躲! 几乎是转眼之间,天上雷云骤起,黑沉沉的云山以催城之势不断汇拢聚集,在他们头顶上令人颤栗恐惧地压了下来!狂风呼啸,雷鸣之声由远及近,傅缱容被那密密麻麻响起的雷霆声惊醒,霎时间似从她本能的深处升腾起了她不明白、却胆寒无比的颤栗。她下意识地冲面前的人大喊了一声:“……快跑。”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是她看懂了眼前的规模跟阵仗,万里长空陡然变得黑如铁壁!狂风如奔马呼啸奔腾而过,拉扯着她几乎难以站稳。云上青雷如巨龙出海般隐隐作啸——这次来的,绝不是方才那般三两下就能打跑的东西了! 可是眼前之人还是无动于衷,他微微拧住了眉心,像是因她下意识避开的动作而清醒了些,只是抬起的手不曾放下,向躲开了的她再次伸了过来,不过这次轻缓了许多,像是隔着一步之遥,只是单纯想要……想要去触摸她的脸。 傅缱容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这一次竟然没有下意识躲开。眼看着那玉雪般的指尖距离她不过半臂之远了。下一刻,天雷降了下来。 傅缱容没想到那个白衣司丞所说的刑罚竟然来得这么快!她眼看着面前白衣傲世之人瞬间万雷加身。 这是真的万雷加身!傅缱容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没能站稳。苍穹之上的雷似乎一鼓作气地全数落了下来,那似是极重的,万道天雷化作镣铐将男子轰然压得跪了下去,双膝直直砸在了雪地之上。 玉青色的雷霆噼啪作响,傅缱容即便站在远处都感觉浑身如针扎般难以忍受。雷光流动的枷锁牢牢地束缚住了它们的囚徒。 他镣铐加身,手脚被缚,半跪在地,浑身白衣被天雷割成了无数道,在狂风中如同狂怒般猎猎飞舞着,像是一只在苍穹中被暴雨与烈风困住了的白鹰,被雷电一次次击下来,又一次次地地搏击着长空。没有丝毫的恐惧与退却,他像早就知道会是如此,只是徒劳而不懈地朝前伸着手。奋力朝前伸着,一寸寸地逼近,眼看着如极品美玉般手上青筋暴露,血流如注。 “你、你在干什么……快停下啊……你!” 傅缱容不知这究竟是何刑罚,之后又会如何,她想要靠近,却又深知这人面对的绝不是她能全身而退的东西。 她被那人眼中剧烈的神情震住了,那像是疯狂而冷酷的偏执,像是看着自己一生企及的尽头,像是要在无边的怒火痛苦等待伤怀中燃烧殆尽自己所有的血所有的期盼与赤血。那一刹那间,她觉得这一双眼睛里的神情熟悉又惊心,让她心悸得连灵魂都颤栗了。 她站着没有动,看着那染血的指尖,一寸寸接近,终于触碰到了她的眼睑,随后指尖的血从她的脸上滑了下来,宛如流下了一滴血泪。 面前的人似乎笑了笑,低而沙哑地轻声问道—— “为我……再活一世?” 这个瞬间。傅缱容心神巨震,这不过就是一点微凉的指尖,她却感觉自己整颗心脏都被此人握住了。她心神颤抖,忍不住想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直等着,盯着她的脸,身上似乎极其痛苦,一双如剑入鬓的长眉死死地蹙着。但是除了那句问话之外再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出不了声音,她用力掐住了自己的手,飞快吞咽了数次,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线。她看着眼前天雷加身的人,懵然地顺从了自己的本心,她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颤抖,但张口时却是冷而坚硬的。 “我若活着,绝不是为了谁,那只是因为……我想活着!” 愣是再看得开的人,在生死面前都是不甘的,更妄论她生就是一匹狼,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便要抓住了,然后恶狠狠地活下去! “此番我若是不死,也只有一句话好说——那便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她的心口不知为何突然一扯,仿佛被什么东西轰然撞了上来,又被身后的什么东西强制地极其用力地将她抽离了过去。傅缱容在剧烈的动荡中紧紧闭上了眼,再度睁开时,映入眼帘的东西却与刚才的景象迥然不同。 眼前是一片干净洁白的布料,鼻尖有一抹若有若无的香。不知是什么东西扣住了她的腿,她下意识迅速挣扎了起来。 “你醒了?别动。” 这声音!是刚才那个拿着长剑与她打了一场的少年!还是被他们给追上了? 她大口地喘起了气,只觉得心口跳动宛若擂鼓一般,似乎是所有的血都冲进了她的心脏里,激得她阵阵反胃恶心,四肢更是无力,只有嘴能动……她晕头转向,浑身都是不自觉竖起的防备,张口便咬上了身前那人! 霎时间血味便蔓延了出来。 身前传来了声短促的呼气声,她周身的束缚霎时间便松开了,接着就整个人就晕头转向地跌到了地上,虽然疼,但坚实的地面一下让她安心了不少,连滚几圈,转身便已准备好了出击。 第7章 傅缱容(7) 天已大亮。傅缱容终于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方才不知如何竟然跑到了那少年的背上,看他那副样子,似乎方才正背着她,没料到竟被突然醒了过来的傅缱容咬了一口。 接着少年转身看向了她。 傅缱容连连退后,哑声道:“你要做什么?”他显然已经背着她走了一段路,周围已不是她方才倒下去的地方了。 不知此刻位于的是何处的街道,两边都是高门大户的院墙。她晕头转向、飞快地辨认着方位,入眼却只觉得陌生无比。但这里比之前干净整洁许多,道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积雪。想来应该是城中的大人们住的地方……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左千秋府上?? 少年一张脸虽说清雅俊秀无比,但却没什么表情,显得相当的冷情。眉目倒是非常漂亮,让人一眼惊鸿后便难以移开视线,只是那眼尾微微上翘着,看着凌厉而高傲。他居高临下,不发一语地看着她,伸手按了一下傅缱容刚刚咬过的肩头,翻过手掌一看,上面印出了点点血渍。 傅缱容虚弱得头晕眼花,嘴里却有丝丝甜味,“你、你给我喂了什么?” “聚魂丹。” 她从未没听过这种东西,但从名字上得到了点灵感,惊愕地哑声问:“什么?你……要救我?” “为什么?”她有些不可置信,奇怪地看着不远处的人。 那少年站在傅缱容一步之遥,不动作,也不回话,只是冷冷看着她滚在雪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傅缱容趴在雪地之上,像条可怜兮兮的狗子一般地剧烈喘息着,胸膛像是个风箱拼了老命般拉着风,仿佛要将她歇过气去时所有漏下的份全都补回来。她的身体更是四肢冰冷无比,感觉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连移动一下都很困难。 有热流从她的心口出来,慢慢涌向了四肢百骸,但是双手双脚就像麻痹了太久后突然通了气血,传来一阵阵活血化瘀时如针扎般的刺痛。 她手脚发软,几次想站起来都重新跌了回去,心想应该是那颗丹药的原因,将身上的血脉催活了,但气血迅速地重新开始流转,让她头脑发懵得厉害。 而身前这人就那样冷淡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徒劳地努力着。她心里有点屈辱,又有点面对危机时的紧绷,挣扎着想要站起,结果被脚下的东西一绊,再次跪到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从醒来直到现在都没觉得冷,是因为身上正裹着人家的衣服。 “……”傅缱容震惊地看着身上这件薄而暖、如羽衣一般轻而大的鹤氅将她包裹了一圈,因她身量不够,还在地上拖了一截。似乎还带着一点薄薄的体温,立即让她混乱之中出于本能咬的那一口出师无名,心虚迷惑。 “你……” 傅缱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当即又一阵发晕,面朝地面就要对这横空出世的恩公五体投地大拜一下,没想到一只手迅速探了过来,将她像只猫般拎了起来。 她此刻终于明白那少年方才不靠近的原因了,这家伙看准了她站不住,是在等她自己晕倒的这一刻啊!可把他聪明坏了…… “不要再咬我。”他冷冰冰地警告道,另一手穿过她的双膝,将傅缱容抱在了身前。 身旁的是方才的敌手,她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再失去意识了,一手肘不客气地顶着人家的胸膛,勉力离远点再清醒一些。“你、咳,为什么要救我?” 怀抱的主人却又不回话了。那双手臂似乎对于抱人相当生硬,但却很平稳,傅缱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闭上了嘴。一睁眼就遇到了这么大的冲击,脑海中的景象散得更快了,她几乎已经记不清那个白衣凌然的身影了。 ……方才做了个什么梦?她想努力回想一下,却发现自己已经忘了很多细节。 她无意识地按了按额头,鼻尖萦绕着一股舒心冷性的味道,闻得久了,她所有的思绪似乎都被这味道占据了。轻轻浮动的冷香太过霸道,似只要闻到一点,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双没有什么感情、如远山般舒朗淡漠的眉眼,还有他抬起脸,深深看她一眼时的风雪—— 这人身上的味道仿佛是也开了刃,割得她的鼻腔嗅觉皆是破绽。 傅缱容皱了皱鼻子,想离远一点,她闻香识人,心想这人也许人亦如冷剑一般。是个不太讲情理亦不会心软的主,将她捡回来还不知是打着什么心思。只是她看了看身下悬空的大地,还有这人明显并不是太情愿的手臂,还是打消了挣扎的念头。 要是再掉下去一次,把手摔坏了就麻烦了。傅缱容现在手无寸铁,动也动不利索,面对这么一个也不知是救命之恩还是别有所图的敌人,只有一把嘴还能刷点存在感,当即锲而不舍地打听了起来。 “喂,救我做什么?” 她问了几次对方都没有给她反应,这次换了个不客气的,没想到还真起了效果。身侧少年那双冷淡的眸子扫了过来,看得她心里又一缩。她端详着这双眼睛里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被她连番追问觉得不胜其烦,打算让她消停一会了。 “你身手不错,但是误入歧途。” 傅缱容一听,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回答,愣了片刻,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什么?我身手不错??” 傅缱容有些出乎意料地追问了一句,她觉得这少年不像是会随口夸人的人。不过每当言及自己的武学造诣,她总是很高兴的,自己这么点年岁,活得凄凄惨惨的,也只有这个能拿来夸一夸口的了。 但是显然要这少年一句话便已是足够稀罕的了,说完便又不打算再搭理她了。 傅缱容心想,恩,误入歧途??好吧…… 她心里一动,试探道,“那你是不是看上我了,怎么,要我给你杀人?” 没想到他视线一垂,无声地看了她一眼,傅缱容竟然心领神会无师自通地看出来了这个眼神的意思——! 你也配? 她飞快地露出一个“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的笑容,心里却迅速地开始盘算了起来——不是要她办事,那会是什么?难不成是那刺史要扳倒蓟州都督,得要她活着指认?还是说……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傅缱容眼神一冷,但又飞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按理说不太可能,他们这些修真的,怎么可能知道大幽的傅氏长什么样? 但是……她想起那个浑身透着危险气息的黑衣校尉,心里又紧绷了起来。她刺杀失败,还被人逮住,按理说,估计要被灭口了。 早上的空气清新而冰冷,雪已经停了,可能还是太早了,街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傅缱容心念电转,嘴上也没闲着,她琢磨着多说几句话反正也不亏,待会说不定就得二进宫了。她算是暗暗地摸出了些该怎么跟这少年聊天的门道了——只要把他搞烦了。 他费了力气将她捡回来,总不至于再将她打个半死。 傅缱容悄悄地打量着身侧这张鼻梁挺拔、下颌线条凛冽又清俊的侧脸,七零八落地撩他说话,“算我不走运,碰见了你们这样的对手……说起来你们这些修真者也是奇怪,左大人看着比你年纪大……怎么喊你作师兄?” 衣白如鹤的少年抱着她,显得有些不耐,眉心微微压了下去。 “……至纯之体,不显年岁。” “至纯之体?”什么意思?傅缱容也就随口问问,此刻居然好奇了起来,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个街上女孩脸红心荡的英挺少年摸样,实在是看不出究竟是个怎么“不显年岁”法。 “那恩公多大啦?” 没想到这句一出,抱着她的人登时眉眼如剑,眼神唰的一声,当即兜头就给她来了一下厉害的:“问我年岁,是要与我合籍么?” 傅缱容被他垂眸一瞪,这一眼的凌厉不是作假,吓得她心里立刻打了个突,张口结舌了半天,愣是没敢问合籍是啥意思。显然这位道长的容忍度别说低了,当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不敢不敢。”傅缱容赶紧道,心想好凶!又不是大姑娘不方便问年岁来着! 她消停了一会,又开始暗暗琢磨着该怎么说服他将自己带到城外放了才好……没料到下一秒身体竟然腾空而起!傅缱容吃了一惊,“怎、怎么了?”她震惊地往下看去,这人几下起落,两人已然离地数丈之高。 一言不合就上墙了?! 少年身形如一只轻灵敏捷的白猫,带着她便跃上了高大的院墙,衣袍舒展,在身后翩翩掠动,无声奔过数座院落。 “有人跟来了。”他简洁道,肩上落下的发丝在拂动的微风中擦过了她的脸。微凉的触感像是小羽毛般搔在她脸上,搞得傅缱容有点儿痒,又不动声色往后避了避。 “抓紧。” 傅缱容只好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她现在是明白这人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身后的了。这少年身轻如羽,奔跑过屋檐之上时甚至不曾擦落一片瓦的雪。 她从那挺直的肩上往后看,街道后果然传来了动静……有人追上来了,是谁?会是来灭口的人么?傅缱容不动声息地运转自己的气脉——还是提不起劲。 被这人带走了之后又会如何?蓟州的官场之争,还有那个看着相当危险的男人……她只不过只是想要出城,却没想到将自己卷入了更大的麻烦之中。 就在傅缱容感觉后面跟来的人就快要追上来了时,抱着她的少年一跃而下,两人转眼消失在了蓟州城清晨的层层瓦檐之下。 “大人。” 玄色武袍的男子抬起手,示意无需多礼。满身是雪的暗哨便简单一躬身,飞快禀告道,“便是此处。” 风斐越过手下,一路查看地上的痕迹,身后的人继续道,“此处便是那杀手动手之地,在下恐被察觉,不敢离得太近。” 风斐看着地上的脚印,左千秋果不其然,被她一身乞丐的样貌诱骗,下了马,但是他抬眼一扫,那足迹直接通向了傅缱容蹲守的位置,当即皱起了眉——这么近的距离,为何没有成功?! “当时发生了什么?” 暗哨顿了顿,脸上有些紧张,“雪太大了,在下看得不是很真切……左大人……左大人似是并非孤身一人,身边该是有暗卫保护,二者动起了手,最后那杀手负伤逃了。” 风斐立即问道,“左千秋呢?” “左大人径直回府了。” 凌厉瘦削的男子当即不再停留,一眼看见了地上的血迹,顺着痕迹便飞快跟了上去,风雪渐停,天色开始亮了起来。 地上的血迹有些被雪掩盖,断断续续地洒落在地上,风斐沿着追出去十几条街,最后一路来到了血迹的尽头,凌乱的街角处,有一个不太明显的隆起,像是雪下面盖住了什么东西。 他慢慢地停住了,看了一会,站直身体,闭上了眼。 过了许久,男子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却仍是径直站着,看着那个毫不起眼的雪堆,一动不动。直到一波御马的随从找到了他,匆忙上前禀报道,“大人,金霖跟苍都大营都来了人。” 眉目深邃幽深的男子终于动了起来,低低骂了声,“狗鼻子,消息收的倒挺快。” “人已经到了都指挥府,正在厅上等着,大人……” 风斐终于动了起来,他顿了顿,还是冲着那雪堆走了过去,到得近前却赫然发现那雪堆已然被挖开了!男人的神色一瞬间变了,他几步冲上前去,半跪而下,伸手进那宛如一个封土包的雪堆里。 下面什么都没有!里面的人显然已经出来了! 男人勾唇短促地笑了一下,刚要站起身,却突然发现雪堆被挖开的痕迹,竟然是从外向里的!风斐一下愣住了。 马上的侍卫眼见着他们的头儿、蓟州真正的实权者迅速转动脚步,目光跳跃,飞速查看起了四周,似是有隐隐的怒火从那总是不动声色的背影中透出,侍卫忍不住问道,“大人?” 风斐只是扫视了一圈,便立即发现了奇怪之处,讶异不已地扬起了眉——没有足迹。没有一丝足迹。即便来人将那丫头挖出来后再带走,身上带着一个人,竟然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个高手。 风斐当即不再犹疑,再度追了出去!这一次全凭他多年来的直觉。果然没有多远距离,雪地上又重新出现了他想要的信息——半个模糊不清的脚印跟手印,看样子像是从哪里挣扎着跌了下来。 按这大小来说,是出自女孩子之手没错。 傅缱容还活着,她给人带走了。 风斐冷哼一声,笑了。 “他们还没走远,给我追!” 侍卫一打手势,当即便有一队人马急弛而出,沿着长街直奔而去! 风斐跃上了街旁的高墙,正值旭日初升,光芒万丈,从高墙之上看去,蓟州城内一片白雪皑皑,一览无余,就连墙头之上也毫无痕迹。他迎着长风而立,所见之处一片清晨的空旷静谧,风斐心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许……做错了一个决定。 “大人,苍都大营的人得知尹公昂已死,意在城内指挥权,恐不好耽搁……” 风斐转身而下,披风哗啦一声掠起,“走。” 都指挥府里,金霖跟苍都来人各自占据一边,将整个议事厅一分为二,正互相朝着对方虎视眈眈。风斐走进去时,正好从两班虎踞着的人马中间穿过,仿佛走进了虎狼殿、豺狼窝,身侧野兽蹲踞,蠢蠢欲动,满耳皆是磨牙之声。 “怎么是你?尹公既已死,这儿能说得上话的玩意就你了?” “先甭管这些!风老弟,傅氏现在人呢?” 风斐看着这满堂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功勋在望的急切,扬声道,“昨夜封城,现下城门未开,料想还没出去。” “那还不快挨家挨户搜过去!”方得到消息便连夜从金霖急行而来的官差当即站起,便要指挥手下动手。 蓟州城外苍都大营里来的将领却大笑出声,起身拦了一步,“大人啊,搜捕之事还是交由我等这些粗人,大人一夜车马劳顿,还是莫要再费神的好!” 屋内登时再度吵得不可开交。这姑娘的命有无数人盯着,谁知道对方是哪派的人,都不敢假借他人之手,一个个抢着要作为第一个将傅氏找出来的人。风斐从屋内出来,侍卫立刻上前附耳轻言,他点了点头。 方才追出去的人没有找到踪影,但是他基本已经能猜出是谁带走了那丫头。 男人转过身,看向厅内心思各异,几乎快要打起来了的几拨人马—— 不多时,蓟州城内将全面戒严,所有兵马皆会倾巢而出。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傅缱容翻出来。 “让他们去抢吧。”风斐按刀转身,对着下属道,“昨夜左大人遇袭,也是我等护卫不力,现下刺客还未抓住,得赶紧派人带兵围好左府,势必不能……让刺史大人再度受惊。” “是!” 蓟州的雪停了不过一刻,转眼又开始下了起来。清早的雪,干净而温柔,街上开始零零星星地有了摆摊卖早点的人,乳白色的水蒸汽热腾腾地混在小雪中,而新飘下的雪还未落于地上,便被无数铁蹄奔踏而过,碾碎在了浑浊的泥泞之中。 隆隆的马蹄声错落奔过长街,如同倾盆的暴雨涛涛滚向整个蓟州城,疾驰而过的铁甲与长刀在马鞍上铮铮作响,几如雷霆,几乎将沿街所有还睡意朦胧的人全数震醒! 三三两两的人从各处的院门铺门里探出头来,忍不住互相打听,“……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怎么好像突然戒严了?” “方才从那边过来的时候,说是今天城门不开了?” “啊?那生意还怎么做啊?” 蓟州早起的人们面面相觑,面上带着的忧色,“这阵仗,怎么跟那时候……有些像啊?” 傅缱容正经过一个包子铺,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嘀咕声,她赶紧收回视线捂住了肚子,抱着她的少年倒是充耳不闻,带着她穿越了大半个蓟州城,来到了一个看着不大的府中,他没走正门,翻墙进去了。 院落里光秃秃,看起来可谓是家徒四壁乏善可陈,傅缱容安静瞧着,心想果然是来了左千秋府上。 少年带着她穿过院落时,厅内正有人说着话,她隔着纸糊的花窗,听见了之前截杀时最后出现的那一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男声,正温润清朗地笑着,“师弟,此番下山借你处歇脚,真是多有叨扰。” “无妨无妨,大师兄莫要客气,只是子蹇此处简陋,让师兄见笑了。” 厅内传来瓷盏的轻响,左千秋似刚上完茶,正说着,“不知此次师门给大师兄派了什么任务,若有子蹇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她被少年拎着带了进去,打眼便看见厅上首座坐着个人,像是正准备说什么,眼见是两个人进来,便停住了话音。 第8章 傅缱容(8) “你……”坐在上首的男子温雅一笑,“难得见你捡东西回来。” 月连城端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眼风扫过迈进门的两人,如霁月清风般轻柔一笑,“方才还想着你怎么不见了,原是跑去找了。” 被提了回来的傅缱容被放在了边上一张黄花梨木的椅上,从少年跨进左刺史府中时便开始安静如鸡。 她甫一进门的第一眼就往上面看,总算是看清了这个左千秋口中的“大师兄”长了个什么样子,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没想到左千秋这两个师兄,一个是冷锐如剑,一个端得是温润如玉。愣是一个赛一个的天人之姿。 这位风雪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大师兄身上裹着一袭素色的披风,风流倜傥地坐着,领边一圈光泽柔顺的白狐狸毛围着一张五官精致俊美的脸,皮肤白皙如瓷,衬着一张优美如花、透着淡淡粉意的嘴唇,像是总是勾着点点笑意,一双桃花眼看着人时灼灼多情,直教人不小心看一眼就会沦陷进去。 美人温柔如画,清雅绝伦,却没有丝毫女气,浑身风姿绰约,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气定神闲的姿态,看着她时眸光泠泠动人、宛转流光,光是静静坐在那儿瞧着人的姿态,便叫人心里山河倾倒。 ……傅缱容一眼过去,还以为自己见着了传说中千年的狐妖。可是那种气度中却有种非常明显的、来自于强大的危险感,如剑般锋利,让人不敢亵渎,甚至不敢随意亲近。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对,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算是记住这个“大师兄”了,刺杀时光凭一句话就将她吓退,此时一看真人,只觉得她当时的判断果然没错,左千秋的这两个师兄,她怕是半个都打不过。 倒霉。偏生是这样性命攸关之时,竟然遇到了这样的对手。傅缱容心里不爽,见那人一直眉目幽微地瞧着自己,便也瞪了回去,没想到这大师兄眸光一转,便是波澜不惊丝毫不以为忤地从她身上掠过去了。 月连城扫视过那女孩身上裹着的他师弟的外衣,再看向自己坐向另一侧的师弟,肩头上还沁着细微的血迹,倒是稍稍惊讶了一下。 “哦?还受伤了?真是难得。” 没想到今日一连出口了两次难得,月连城笑了一声,赞道,“姑娘的牙口,倒是如姑娘的刀一般锋利。” 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转而看向那姑娘从他师弟外衣里露出的一张雪白的脸,笑盈盈地补充道,“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师弟主动宽衣呢。我可要谢谢你了。” 承让承让。她默默地看着这几人,未发一言。把她提了回来的少年倒是对他师兄的话毫无反应,径直坐在了她对面的椅上,斜靠着,闲闲捡起了一旁的茶盏,许是师弟家的粗瓷茶盏太过破旧,让他认真看了眼。那模样,仿佛是对现在将要进行的环节丝毫不在意般。 傅缱容扫视了一番自己的处境,见三个师出同门,气质如出一辙、皆有着点不惹凡尘味道的男子正环绕自己而坐,那架势宛若三堂会审,其中两个还看着她,还都不说话,只好主动开口道。 “你们想怎样?” 月连城笑了起来,仿佛觉得有些意思,一本正经道:“我们不想怎样。 “倒是姑娘你,来杀我门中师弟,是个什么意思?” “开张吃饭,没什么好说的。” 左千秋虽说是他们师兄弟中看起来修为最低的一个,对世事人情却显然相当的通透,看着她道:“你若真想杀我,只怕早已经成功。师兄也是因此觉得你心地不坏,故有此一问,你会受尹公昂驱遣,是被他威胁、被攥住了家人,还是说有其他苦衷,所以不得已而为之?” 傅缱容心中一动,哦?苦情戏?这就把戏码给我安排好了?这么省事的吗。她笑了笑,心里飞快过了一遍,张嘴却只是说:“没有苦衷,我杀了你,他放我出城,仅此而已。” 她虽有心结,有明知不可为而必须为之事,说谎却并不在此列。亦没什么兴趣卖惨演戏,直接便说:“既然你没有死,我也算失败了,你放我出城,我跟那人的交易便结束了,你绝不会再看到我。” 她看着左千秋,努力了半天,还是好歹挤出了一句柔软一些,不太硌人的话:“我没能杀得了你,留在城里,也是死路一条。” 左千秋却只道:“方才刚一回府便接到了消息,尹公昂昨夜已然畏罪自尽,你大可不必害怕。” 没想到傅缱容却猛然一惊,坐直了身子,脱口道:“什么?” 她心里一下紧张了起来。那胖子竟然死了?!她瞬间想到了他身侧那个不露声色的校尉,她从看到他俩站在一起的第一眼时,就觉得这个大人与心腹的组合是怪异且不平衡的,一个太蠢,一个又太危险! 傅缱容眼见着左千秋奇怪地打量起了她脸上的神色,知道自己一时没控制好,将惊愕表现得太明显了!赶紧控制住了自己眼神,努力不露声色地小心问:“他……因为什么死的?” 左千秋狐疑地看着她:“说是受贿,放走了某个重要的人。” 傅缱容的身体一下紧绷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但是却感觉左千秋那两个不太好惹的师兄一定已经察觉了出来! 不好,这实在是不太好。 果然左千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突然问道:“对了,还没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傅缱容的嘴唇有些发麻,三道视线正看着她,“傅缱容”这个三个字是绝对不能说的,几乎是在国破的那一天,她便将这个名字封印了起来。 她要想出一个名字,她要想出一个名字!但是这瞬间来得太快了,此刻头脑里可谓是一片空白,心想着决不能让他们起疑,绝对不能迟疑,可是她越紧张越是想不出来,不管是宫女的还是傅家人的,一个都没记起来!她张了张嘴,情急之下,一个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苏雪回。问名字做什么?” 出了口她才后知后觉地悄悄讶异了起来,她说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是之前的梦里……她将梦都忘光了,没想到这个名字竟然还…… 虽说是梦里的名字,但好歹也算是蒙混过关了,她端详着左千秋的神色并无异样,正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那个大师兄,还有带她回来的那个少年,两人听到这名字竟然齐齐一愣,眼中神情竟然唰地变了! 方才还温文尔雅谈笑间的月连城瞬时间眯了下眼。 那个少年更是,本来在左千秋说话间已一手把玩起了茶盏,此刻竟然倏忽抬起脸看向了她,挑起了剑眉,神情一瞬间,竟有些动人。 她愣是没想到,这些修真之人对自己说出的名讳竟然会比那些官员听见傅字打头的三个字反应还要大! 左千秋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瞬间微妙的气氛,他转而看向了自己的大师兄,轻声:“月师兄,这是?” 月连城一摆手,止住了他的疑问。却也没说什么。 她揣摩着这两人的反应,迟疑着:“……怎么了?”这个苏什么的,难不成在这些修真之人耳中是个什么禁忌不成?可是那个月师兄神情的变化也只是恍然一瞬间,没能让她看出什么来。 月连城端坐于堂内,玉手掩住唇角轻轻咳了咳,笑了起来:“苏雪回?倒是个好名字,可是如果我没想错……这应该是个男孩子的名字。” 她迎着那种高深莫测的温软视线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想到了一条说辞:“男子名字又如何。” 傅缱容再看向对面的少年,一抹冷色而锐利的眼瞳就这样直直地撞进了她晃动不安的心里。他居然一直在看着她。 “不如何,只是这个名字,你是不是从何处听来的?” 傅缱容只得收回视线,看向了上首那位如月光般温柔皎洁、却一点也不好糊弄的大师兄:“问这些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跟谁重名了不成?” 月连城手中把玩着师弟府中寒酸的茶盏,轻咳了声,倒也没有说是或不是:“只是想知道,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授名于师或授名于父,无非是这两种。” 傅缱容愣了一下,这还真的两者皆不是……总不能跟他们说,这是从梦里听来的吧?她下意识又去看了眼将她带了回来的少年,她从梦中醒来,睁眼看到的便是他,总感觉好像可以把所有冤有头债有主的迷惑都找他算账般。 “你们接下来是不是还要问,我师或我父是谁?”傅缱容扬声,一字一句地道,“我直说了吧,我没有师父,也没有父亲,我是个孤儿,被族里人养大卖了出去,后来……买了我的人家亡了,我不想再被转手卖出去,就找机会逃了出来,若不想被抓回去,就必须出城。” 这其实嘛……也是实话,只不过她没说是什么族人而已,“这个名字,是我梦里梦见的,觉得好听,就这么叫自己了。可以了吗?” 傅缱容心想,好,择日不如撞日,从这一刻起我就是苏雪回了!傅家再见! 月连城晃然一笑,那笑容可谓是十里春风拂槛,万里江流星转,唇角噙着一点玉脂生暖的温润,眼中全是一汪秋水晃动的波光:“倒是个有意思的丫头。” 他看了这丫头一会,她即便是安静坐着,浑身亦丝毫未有松懈,肩背挺直,手脚更是从不乱动,吐字又尤为清脆,音色甚好,张嘴之间眉目便自带一种威仪。想必出身不错,虽然此时体虚血弱,但话音之中却全然听不出来。看来运气、与装腔作势的功夫皆是不错的,甚合我派。 他突然温柔道:“怀清?” 苏雪回神色微动,怀清?那家伙原来叫怀清?这什么老气横秋的名字。 她悄悄侧眼,发现那叫怀清的少年已经没有再看自己了,他终于看向了他师兄,接着说了自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天资不错,却野性难驯。若无管教,势必为祸。”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评语,苏雪回一愣,心里蓦然察觉出了一点不妙的苗头,这个姓月的难不成是在问自己师弟……为什么将她捡了回来? 果不其然,那个端坐上首的大师兄接了句:“原是如此,我也瞧着,身貌骨骼还有眼色,是个好苗子不错。我倒也没什么意见,只要你喜欢就行。” 就连左千秋也是愣了愣,惊讶道:“月师兄,萧师兄,这是打算带她上山?” ……什么?!上什么山?什么上山?! “我不上山!” 开什么玩笑,她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大好光阴近在眼前,还没在人世间好好潇洒一回,这就又要被人拘回去不成?! 月连城还是笑着,虽然掂着师弟家粗廉寒酸、难登大雅之堂的茶盏,一派风流却浑然天成:“哦?你不愿?” 苏雪回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淡雅如雾,玉树临风,比她见过的所有天潢贵胄加在一起都要令人如沐春风,怦然心动,但却带着强烈的、不容忽视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压迫力。 让人只觉得跟他作对绝对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果不其然,月连城话音一转。 “难不成,姑娘还有别的去处?” 苏雪回清亮的目光牢牢盯着月连城,话音里隐隐带着锋利的味道:“你们可以放了我。” “也行。”姓月的接住了她的视线,像是品茶般显得相当的从善如流,“那便先还了聚魂丹的恩吧。” “啊?什、什么恩?” “救命之恩呀。”月连城笑得越发风流倜傥,眉角眼梢皆是逗弄人的影子。 “你来刺杀我门中师弟,哎,没想到学艺不精,负伤潜逃,晕死在了半路,被我门中人不计前嫌救了回来,这恩,你打算怎么偿?” 苏雪回磨着牙,几乎要拍案而起!学艺不精?学艺不精??!!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得到这样的评价!要不是那把刀太脆!她何至于…… “我……” “嗯?”月连城有一双异常优美柔和的眼尾,只是当它们向上挑起来之时,比出鞘的剑还快,能让人的心立竿见影地凉上一截。 算了,刀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生死攸关时埋怨一把刀,她还不是这般没脸没皮的无救之人。苏雪回立马收起了拍在桌上的手,憋屈地眨了下眼,“我。无话可说,但凭处置。” 月连城轻轻笑了起来,向着自家师弟赞道,“倒是个聪明的,清儿眼光果然不错。” 苏雪回瞪着对面的人,那少年瞥见她的眼神,竟丝毫不以为意,还似乎挑眉嗤笑了一声! “他叫萧怀清。你若有意,以后可唤他一声‘师兄’。” “萧怀清?好哇,我可是记住了。” 那少年本是一臂搭在椅背上,坐得是相当的潇洒不羁,闻言侧过身,歪头看向了她,脸上冷冷的,一双眼睛沉沉宛若星子,唇角却翘了起来。 左千秋在这种剑拔弩张,感觉似乎又要打起来的气氛里有点坐立难安,流下了一滴汗。 苏雪回看到了满眼的“你可以试试。”将一嘴银牙磨得咔哒咔哒响。要不是这个家伙!她早就该天大地大跑得没影了!她下意识往身侧摸,却没有摸到刀,手痒得不行只能攥成拳。 月连城的眸光扫过下面电光噼啪作响的两人,神色有一刹那的奇异,却只是继续说:“顺道一提,我叫月连城,你往后……可以唤我一声大师兄。” 苏雪回表面上“哦”了一声,心里却道,想得美。 她眼角的余光看见月连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止住了话音,抬起了头看向了外边,顿时就连萧怀清也像感觉到了什么,没再理会她,站起了身。 她打量他们的脸色,意识到事情还没完,左千秋也看着自己的两个师兄奇怪问:“师兄怎么了?” 月连城似是凝神听了一会,回道,“府上被围起来了。” 苏雪回迅速从椅上下来,趴在地上就将耳朵贴了上去。果不其然,大地中传来了马蹄沉闷的震动,“这是、这是来了多少兵马!?” 苏雪回一下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左千秋:“你……” 完了。苏雪回心里突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这难道是……他们知道了自己在这里?! 第9章 傅缱容(9) 左千秋沉着眉目,正要唤仆从来问,没想到管家的就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张拜帖。“大人,府门前突然来了许多侍卫,说是大人昨夜遭了刺杀,刺客现在还未伏诛,大人府上又无侍卫,须得进来护卫着!这这这……” 左千秋飞快接过老奴手中的帖子翻开来一看。 “风斐!” 他猛地合上帖子,眉心紧皱问道,“他们现在就在外面?” “对对!” “来了多少人?” “不下五十,一个个还都带着弓横着刀,把整个府都围了起来,看起来简直像是来抄家的啊!想来下人们拦不住多久,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简直放肆!”左千秋一声怒喝,将风校尉杀人不见血的帖子摔在了桌上,便冲着自己的两位师兄赔礼,“大师兄,萧师兄,官场腌臜事,让二位见笑了,师弟这便出去处理。必不会让他们……” 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月连城淡淡打断了,“你别动,想来不是为你来的。” 苏雪回背对着堂上的三人站直了身子。 “昨夜没能杀得了你,光天化日之下自不好再动手,看这样子倒是要搜府呀。”月连城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咳了几声,“想来是知道我们把人带走了,来逮丫头的,倒是大动干戈。” 苏雪回的背上出了点汗,总觉得距离他猜到自己是谁已经很近了……他们这些山上修炼之人,对世事了解得多不多? 月连城看着堂中站立的那抹不高的背影,好整以暇地说道,“既然已经被围起来了,想来即便我们放了你,你也出不去。怎么样,想好了吗?” 苏雪回飞快转身看向他:“你们有办法出去?” 月连城似是觉得有些好笑,眉眼弯了起来,不以为意道,“这是自然,但是你当明白,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带一个陌生丫头离开。” 苏雪回吸了一口气,继续努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就带我出城便好,绝对不会给你们添多余的麻烦。” 月连城笑得眯起了眼睛,像某种熟练开始坑蒙拐骗的狐狸精,“你犯了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即便左师弟原谅了你,沧琅饶不了你,那些意图不轨的人更不会放过你。” 此刻想抓她的人大概早已排成了队。苏雪回立于左刺史空落落的府邸之中,与那些紧追不舍想要将她逮回去的豺狼虎豹仅仅隔着一道薄薄的灰墙。 世间的路纵有千万,此刻却全在她的眼前纠结缠绕,理不清,跨不去,最后递到她面前的,仅仅只剩下这么一条。 她何时又有过什么选择呢? “若跟你们走,便是要从此拜入山门,去修行了么。” 月连城看了眼自己师弟,萧怀清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她,一直未发一言。虽然这丫头路数不明,但若是投了怀清眼缘,日后总是能掰回来的。况且她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竟说自己叫“苏雪回”,此时确实不能轻易放过—— “跟我们出了这道门,可就不能再回头了,你可要想好了。” 左千秋在这种隐隐拉扯的氛围之中开口劝道:“姑娘,山上并非什么险恶之地,往日开山门之时,无数人求着上山拜师,却还是没有资格,苏姑娘今日能被大师兄亲自选中,可算是天大的机缘,且当珍惜。” 他们想必是不明白,往日穷苦人家的百姓若是听说那能上山做仙人,可是欢天喜地求神告奶奶的。如今面前这个浑身褴褛食不果腹无路可去的小丫头,究竟有什么好犹疑的呢? 那大抵是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我是谁。 苏雪回握住了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山上……便能离得开那些凡尘俗事了吗? 可还会有人按着她的头嫁人配种?可还会有人枉顾她的意愿将她如扯线木偶一般摆弄? 若有一日他们知道了自己是谁,是否会后悔今日接纳了我? “命有不逮,自当一争。可别当下次再走投无路时,连刀都举不起来。” 身后有人讽刺地开了口,苏雪回唰然回头,冷冷地瞅着他。 萧怀清的眉眼很美,却也锐利无情,此时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块自怨自艾的烂泥一般。 苏雪回咧唇一笑,“要我拜师跟你走,可以,只要你们日后不要后悔。” “该叫我什么。”萧怀清冷冷注视着她。 “……”苏雪回这种一点就炸的脾性,想必是很难跟自己名字里这流风回雪清雅脱俗的“雪”字和睦相处的,她咬了咬牙,又咬了咬牙,才堪堪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我倒要看你受不受得起般吐出了两个字,“……师兄。” 苏雪回是万万不会想到,虽然狠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非但不仅叫了这挨千刀的萧怀清“师兄”,日后还得叫…… 多年后,待苏雪回从这次死回来再下次找死去的中途偶尔偷空小喘,回顾回顾前尘往事,唏嘘唏嘘一番给仙门打工真的太过辛苦。这才发现自己当年明明是被按头修的仙,世事难料,怎么就让她如今乖乖上了贼山,当了人家好多年的杀人刀? 月连城沉思着来回看着这两人,此时轻咳了两声,“好。事不宜迟,这就动身罢。” 他起身对自己另一个师弟道:“千秋,你已下山出师,没想到今日还给你带来了这样的麻烦,倒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左千秋当即道,“我今日性命全赖师兄所救。他们即便进来了,凡事都要讲个证据,找不到苏姑娘,自然也不好再生事。” 月连城点了点头:“你身在人世,我们走后,无法再护及你的性命,师兄这里有一面小镜,也是闲的无聊时随手所做,你将它戴在身上,一般的刀枪冷剑皆会被它折回去,伤人者自伤,动不了你。就是只能用个三四次,法术消失之后可将它卖了,补贴些家用。” 月连城说着就笑了起来,看着漂亮极了:“不要怪师兄多事。” “这……这怎好意思,师兄之物,个个价值万金。”左千秋一个三十好几的青年男子,对着自己清俊的大师兄愣是脸上红了。 月连城倒没跟他客气,也不多话径直放下。他虽是温文尔雅,气质却太过不容抗拒,左千秋想来是曾得窥过恐怖之处的,只得默不作声收下了那面玲珑小镜。 “方才正且说到大师兄二人下得山来所为何事,若是有子蹇帮得到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我与怀清此次下山,便是为了雪魔转世之事。” 左千秋讶异道:“雪魔?可是修魔界十魔君之一的那位?” 月连城点了点头,“正是。五百年前雪魔陨落,此时临近天魔转生,惜朝算出了雪魔转世之地,便是你们蓟州城郊。师尊嘱托,天魔转世之期将近,雪魔转世万不可落入修魔界之手,令日后的天魔身边再多助力。” 今日之间,苏雪回突然便拥有了一位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月连城说这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线落在了苏雪回身上,但很快他便又转开了眸光。苏雪回一时半会间没能捕捉到他的眼神中究竟隐藏了些什么,只得继续认真听他们说话。 月连城看向室外光秃秃的一层院墙,似是在考量距离宅子外的人冲进来还剩多少时间,继续快语道:“但我们在前往蓟州的途中,发现了些别的事。” 外头刀兵碰撞铠甲发出的雪亮声响与重重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左府老管家跟下人们高声阻拦的叫喊,如同一片聒噪的雷雨云正由远及近地隆隆席卷而来。 “无数魔物夜间行进,皆是在往北赶,想必北方有了不小的异动。”月连城抽出了一张符,示意自己二师弟来拿。 萧怀清看着那张符纸神色微动,抬手接过,“你要分头行动?” “距离雪魔出世已不剩多少时间,这种迹象令我忧虑,雪魔与天魔即将降世,修魔界至今却仍相当平静,恐在酝酿大事。北方的变化必须查清,免得横生枝节、功亏一篑。” 左千秋皱着眉,迟疑道:“说不定是修魔界的调虎离山。” 月连城神色微沉,却没有否认:“所以怀清与我分头行动,怀清且去查清北边发生了何事,我带着这丫头去往雪魔转世之地。” 苏雪回几句话之间就被月连城安排好了,还没等她生出些什么异议来,面前一直冷淡锋利的萧怀清却开了口:“她跟着我。” 月连城顿了顿,看向了他的二师弟,“我们尚不知北边发生了何事,此番异动甚大,想必其他赶去的门派亦是不少,你带着她多有不便。” 萧怀清没有接话,浅色的眼眸扫了过来,用一种波澜不惊没有在问的语气问道:“你跟谁。” 苏雪回在这种冷淡又不由分说的目光中心里腹诽,这人虽然是在询问她吧,但那表情明显就是若是回答得不合心意当场就要砍翻她一般—— “啊,自然是离不开你的,萧·师·兄。”苏雪回眨着眼睛很是阴阳怪气了一下。 萧怀清果然不负所望地眯起了眼睛,剜了她一记眼刀。 那覆盖在纤长睫毛之下的清冷眼神莫名得又美又煞,竟然让苏雪回惊艳了一把,可惜一阵剑气同时贴着她的脊椎骨刮了过去,泛起了阵阵凉意……这位师兄想必是个又锋利又难伺候的。 虽然美是挺美的吧……但这也太扎手了……“等等,你干什么?”苏雪回眼看着萧怀清冷淡地向她靠近,大惊失色地想往后退。萧怀清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抬手就将她拎着后领子提了起来。 “你好像很有本事,不如给你找把刀我们再打一场。”这个半路杀出来将她逮了的师兄总是能用一种睥睨而又毫不在意的语气冷淡地开口,将苏雪回所有不怕死的势头噌噌噌地挑动起来。 苏雪回顿时将那一记眼刀的锋利忘到了九霄云外,当即针锋相对地回嘴:“呵,好啊,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萧怀清毫无反应,像是觉得可笑,毫不客气地就将苏雪回像捡来的野猫般夹在了胳膊底下。 这个人身上,那种只属于少年人的干净气息太过强烈,行事做派又满是修真之人的清逸绝尘,让他的致命性简直几倍地成长。 又显然没将她放在眼里,霸道得不行。黑发柔亮垂直,剑眉斜飞入鬓,薄唇轻抿,又冷清又不近人情,提着她就如同提着只猫,搞得苏雪回心里老大不爽。 更别说他还脱去了外面那隐去锋锐回风飘摇的飘逸鹤氅,挺拔的腰肩背便暴露了出来,身段裹在修身的衣饰里,被层层叠叠地包裹着,腰线与袖口更是收得极其规整锋利、一丝不苟,就连衣褶似乎都能把人割伤。 据说刀锋不能对着剑锋,不然只会搞得大家都很紧张。除了互相碾碎,没有其他的办法。 但显然这个手法生疏地提着她的人是不会的,毕竟她的刀锋还远没到能承接他一击的程度,所以只有苏雪回单方面感觉受到了很大的压力。 她看着萧怀清不惹凡尘的清俊侧脸,气闷地问:“这又是要做什么?” 萧怀清没有看她,指尖夹着那张符咒,与月连城对视了一眼,月连城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将符往地上一掷,双足站立之处眨眼间亮起了一道阵法,紧接着阵法开始旋转,白色的光从阵中四溢而出将立于阵法之上的两人包裹了起来。 苏雪回的惊呼还未出口,阵法包裹住他们的白光便是疏忽往回一收,四溢的白光加地上的阵法齐齐变成了一点火星,两人眨眼消失在了厅堂之中。 月连城注视两人消失,咳了几下,外间杂乱的声响俨然已仅仅隔着一道院门,转眼便要闯进来了,左千秋看着他,眼神里隐隐有些担忧,“师兄的身体,近几年还是不大见好?” “还行,只是一受冷风便会咳起来,真是讨厌下雪天。”月连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好了,我也该走了,走之前,最后向你打听一个地方。 “听说你们蓟州城郊,出了一名妖女?” 没花多少时间,左府大门洞开。黑衣的校尉挎着刀,站在大开的府门前,却并没有进去。他背对着仿佛遭人羞辱衣襟大敞的姑娘般供人进进出出的左府,里面侍从来来去去,他的眉目却越发深沉。 少顷,随从过来,瞧了一眼他的面色,畏惧着小声道:“大人,没有找到,里面只有左大人和家仆。” 男人当即转身,侍卫差点被撞开,慌忙跟着。风斐一路挎着刀走进去,厅堂内四门洞开,门外站着他带来的侍卫,左千秋孤身一人坐在上首,脸上带着点似是而非的冷意,看着风斐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入了他的厅堂里,就差手弹一曲四面楚歌了。 “想来‘刺客’没有藏在寒舍,风校尉可以请回了。” 面前一路毫无阻碍走了进来的男人却没有说话,倒是径直找了个座坐下了,螭首鎏金的长刀被随意地按在了桌上。左千秋的视线从冷硬的刀身上划过,看向了那个冷漠凌厉的男人——一身玄色武袍沉凝如夜,毫不遮掩地带着锋利的腥气。 “风斐在蓟州这么些年,倒是从来不知道,左大人师承何派?” 左千秋没想到他一开口竟会说起这个,蓦然间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道:“何故有此一问?” “能从府上凭空消失,想来也只有贵派里的高人了吧。” “斐兄怕是想多了,我下山多年,与师门早已无联系。” 风斐笑了起来,他黑衣黑发,轮廓有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笑起来时却带着点洞察世情的俊气,笑得左千秋脸上一分分冷了下去。 “你笑什么?” 风斐却径直站起身来,看样子才一句话的功夫便打算离去了。“只是想到了一句老话,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话音轻而冷,带着不可言说的味道。左千秋瞬间暴怒,一掌拍在了桌上,怒喝,“风斐,你想作何?!” 风斐没有想到左千秋的同门中人竟能凭空从院中消失!也更是没有想到,差点没命的苦主就这样将来取他性命的杀手送走了。那丫头机警无比,愣会随机应变见机行事,想来不知是编了些什么理由,到真让她跑成功了。 真的是让他又怒又想笑。 左千秋见他不答,还在他背后冷言:“一个刺客,风校尉倒是颇费心机。” 风斐漠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是毫不否认:“那可不仅仅是个刺客。”言罢转身便走,“我总会知道左大人师承何派的,告辞。” 茫茫的飞雪之外,傅缱容一纸传送符,已然不知去往了万丈山河里的何处。身后的亡国之恨,故人相逢不过转瞬,眨眼便又是山河阻隔。 人生短短数十载,错过一次,便是只能各自前行,再也无法回头了吗? 风斐走过漫天飞雪,脸上若有若无、似仍带着一点冰凉的湿意,像是那日飞溅到他脸上的茶水尤未干去。 城闭一日,蓟州城内各处的歌楼酒栈几乎全都坐满了人,小雪伴着空气里红炉煮酒的香气飘飘洒洒,天气寒冷,馥郁的酒香却洒满了长街,街上空了,酒楼里却座无虚席。 风斐驭马走在街上,两侧酒肆里人声鼎沸,入耳几乎全是对为何闭城的猜测。想来一闭城,大家无事好做,全都赶来歌楼里探听风声了。 大街上到处皆是逮人便查的官兵,更别说还有挨家挨户查验过去的,倒是人心惶惶了一时半刻,但闹腾了半日却也没发生什么事,也没人来管这一处处歌舞升平,流言四起的。人们倒开始好奇不已,就着这事下起了酒。 从首富家的千金漏夜私奔,到有刺客杀了蓟州都督,现下是在全城追拿,甚至还有妖物入城之说。 蓟州近来出了个妖女子,所处之地会怪异地风雪大作,那雪,下得尤其的反常。甚至那女子还是怀了孕的,只怕不是什么妖邪之物混了上身。杂七杂八,偶有人讲到了大幽余孽,却霎时间就被同席之人岔开了话题。 风斐从马上下来,走进了一处清雅宁静的庭院之中。情花阁与街边的酒肆娼馆不同,藏在城中深处,外面看去只是一处清净优雅的院落,里面却是漆金的水榭,琉璃瓦片的阁楼。虽不是蓟州城最大的妓馆,却是最尊贵华奢的。阁中漆金雕银,迤逦奢靡,精致的亭台楼阁与曲水流觞,处处皆是一景。 方入阁中,水庭两旁便垂落着寸尺寸金的金纱帐,身段娉婷婀娜的美人朦胧穿梭其中,不论春夏秋冬,皆是美如幻梦。宛如藏于蓟州铁马金戈之下的一方玲珑温存的销金窟。 且花阁里头挂牌的美人,个个长得国色天香不说,能在这里出现的客人,亦皆是非富即贵。虽说是歌楼妓馆,往来客人却多是做局交际应酬,这其中,更是只有曾经踏入过情花阁中心千寒居里的人才会明白,虽说花阁之色倾城绝艳,真正贩卖的,却是情报。 风斐被身着轻纱衣的美貌歌姬领着,走过正软语轻歌,琴声慢慢的水亭,从朱红的水桥上穿过冻湖,来到湖中心一座高楼前,女子将手中镂空的镶金翡翠灯笼放在了楼前一个跪着的灯奴手中,顿时,整栋六层高的千寒居竟然缓缓移动了一个角度,随即一道镂花门面朝他们幽幽地打开了。 女子微一侧身,面上容色淡淡:“大人要的东西,便在此门中。” 风斐径直入内。镂花的门内,是一道十步来深的走廊,走廊两侧全是一人来高的铜柜,上面整齐地排列着无数方形小柜,随着他走进去的脚步,一个柜子突然应声弹开。 男人挑眉拉开了那个小柜,里面只躺着一个薄薄的纸卷,上面烫着锡金的纸封。 他将那纸卷拿起,撕开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大字—— 天婵。 风斐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样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简单两个字,便花了他无数的真金白银。且据阁中妓家所说,他这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问,一些代价昂贵的问题,付出的便不仅仅只是钱财。甚至有“答案就在此处,却是无人买得起”之说。 纵观这千寒居里不可计数的铜柜,这情花阁的阁主,只怕富可敌国,权势滔天。 风斐看向身处的长廊,两侧皆是铜柜,就连长廊尽头亦是。他方才看了一下,这是栋六层的高楼,现下看不到阶梯,只怕是做成了机关藏在了柜中,想必这栋千寒居方才转动的角度不同,长廊通往的地方也不同。若每个柜门后便是一个答案,那这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且这种买卖方式,即便来人知道每个柜门后便是一个答案,就算偷走了这里所有柜中之物,若是不知问题为何,那这些成千上万的答案亦毫无价值可言。 风斐心里暗叹了一声,重新看回手中的纸卷,左千秋既师从天婵,她说不定便是被带了回去。 “天婵……” 但他居然从未听说过这个门派,如今宗门兴盛,传|教者甚广。就他知道名号的也有不下五十多个,其中却根本没有这个所谓的天婵。他倒是听说过天渊,难不成是跟风起的名号?还是说是其下的教派不成? 风斐将纸卷折好,收进了怀中。正往外走,倏忽一怔,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大幽的国师,便是天渊之人! 情花阁的女子正在外候着,见一身劲装的风斐出得楼来,美艳的歌姬打量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提起灯笼柔柔地迎了上去,“大人这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风斐这才扫了她一眼,仿佛才注意到她在这儿般忽然站定,眯起眼冲歌姬轻轻一笑,薄唇勾出了一线轻微的弧度:“我还有一问,想要请教你们阁主。” 女子倒是毫不讶异,想来许多人苦苦追寻答案,一朝得到解答,都会忍不住再问几个。 “公子但讲无妨。” “你们阁主可知,大幽傅缱容的下落。” 美人扑哧一笑,风斐看着她,却也不以为忤,淡淡问:“姑娘难道是在笑,怎么今日大家都来问这个?” 那歌姬此时终于显露出了一点诧异,合袖一礼:“公子机敏,让公子见笑了。” “你们阁主可有答案?” 女子还保持着那一礼未收,坦然道:“阁主说,若有此问者,皆答:星沉在野,机缘未到。” 风斐朗声一笑:“那便是不知道了?” 容貌姣好的歌姬起身,娇嗔地瞧了他一眼,也没肯定或否定,只是凑趣道:“阁主怕是啊,还没想好开个什么价呢,毕竟问的人这样多。” 风斐一眼看穿她风月场上的招数,女子笑着笑着,兀地觉得眼前的男子那唇角含着的一抹弧度竟有些残忍的味道,让他像是头……沉迷于追击猎物的野兽。 风斐看着歌姬脸上一分分冷下去的笑容,悠然发出了他的最后一问—— “那你觉得,沧琅帝君连疏妄,会愿意为这个消息付出多少?” 第10章 追击(1) 高粱深殿之中,燃着满堂的烛火,照得整个大殿灯火通明。烛火之后,是一片整装肃容的朝臣和将领。而在鸦雀无声的帝国栋梁们面前的高台之上,只站着一个人。 正是沧琅年轻的帝君。 连疏妄头戴王冠,身穿金线龙纹的黑底王袍,意态闲适地注视着殿外瓢泼的日光。 “蓟州如何?” “禀陛下,现下已然封城。”回禀的将领一步向前,利落作答,“正全城搜捕,想必不出三日,定能寻得傅氏踪迹。” 画像发了下去,半日间便得知傅家少主的下落,倒也不算太过无用。连疏妄在高台之上旁若无人地散起了步。 眼看着即将寻回傅家少主,高台之下毫不意外地开始了新一轮争吵。 “陛下,依臣之见,傅女留之无用。”一把铿锵有力的声音首先发难,率众而出高言道,“此女曾率军驰援大幽帝,血战不退,念及我军伤亡之重,陛下若纳此女,恐伤及军心。” 连疏妄朝阶下扫了一眼。辅国上将,欣元洲。其长女现在在宫中,应是怀了身孕。他收回视线,继续在高台之上轻踱。 “欣将军所言甚是,陛下现如今仍在肃清朝野上下,若此时反纳傅氏入宫,大幽余孽视其为希望,则必然贼心不死、残烬复燃。而我沧琅将士少不得会忌惮大幽后之一族的势力即将东山再起,于肃清一事上不敢再赶尽杀绝。可谓是自乱阵脚、百害而无一利。” 云麾少将,程子明。其姊程昭仪,昨日方才侍过寝。 连疏妄收回视线,幽幽转完了一圈,台下的架吵得是越发慷慨激昂。 正议大夫笑了起来:“那你们的意思是要把这傅氏杀了?” “这、这自然是杀不得的。”答话的程子明眼神往后瞟,殿尾阴影之中的那顶月白软轿今日却不在,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既然不能杀,又必须找回来,那程将军且说说该如何处置?” “这……” “傅氏身份特殊,自是不能落入他国之手,即便接回国都之中,亦需严加守卫。陛下若不将其纳入宫掖,莫不是要将此女许配给你,好让你们程家来日亦出个真龙天子来?” “你!”云麾少将一时被这种大不敬的话噎得脸色发青。“胡言乱语,你疯了不曾!”他急忙向上看去,却只见沧琅帝君转过去的背影。 “范卿,你以为如何?” 被连疏妄点中,一直沉默着的范丞相终于在疾风骤雨的骂战中开了口:“臣以为,现如今在内战事尚且未平,在外又有强敌环伺,可谓内忧外患。肃清之举已生其效,但各地仍有余孽负隅顽抗,妄图趁机割据者不在少数。再行铁血之举恐……树敌过多伤及元气、过犹不及。 “此时若得傅氏带头归顺,既显帝君仁厚,之后,加之怀柔之策,大幽余孽群龙无首,内外劝服,使其顺势依附,此后再逐个瓦解,方乃上策。” 听得此言,背对着群臣的沧琅帝君唇角微微一勾。 “还是范丞相想得明白。”年轻的帝君转过了身,视线掠过台下众人,“诸位无需再争,傅氏源于神之一脉,自是不可流落在外。寻到后即刻接回,不可有丝毫闪失。” “若是有人敢私动手脚,这天不罚你,朕亦要罚你。” 此话虽轻,但如雷霆。顿时满殿心神各异的文武百官皆是头皮一凉,心神猛跳。 范丞相直直立着,冷冷的脸上毫无波澜。 “对了。”已经转身的沧琅帝君停住了脚步,“尹公昂夷三族吧。”言毕背对着满殿鸦雀无声的朝臣施施然离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如同滚滚洪水的银甲铁骑集结出动,蓟州附近的兵营亦前后派兵,可谓将蓟州围成了一个铁桶。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几乎是掘地七尺的搜城之举竟然连傅缱容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找见。这城内所有密室,甚至包括藏白菜红薯的地窖、大人们密谋的暗室都被机巧能手开了个干干净净,但活生生一个人就是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这如何可能?” 此刻所有聚集在蓟州的官员们都觉得自己颈上的头颅有些发凉,说不得隔日就得跟自己的大宝贝说再见了。 “都督府上侍卫确信见过此女,不过一夜时间,连城门都没有开,这丫头可能去了哪里?” “活人总归是能找到的,这总不该是……” 几位官员飞快对过眼神,无不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若是带个尸体给陛下会是什么后果的惊恐。 待这几位大人搞明白那位风校尉可能是见过傅缱容的最后一人,急急要将风斐找来时才得知,风校尉早已奔赴金霖去了。 金霖的皇宫经历了繁华奢靡的大幽之后又迎来了沧琅。紫翠龙顶,环腰金柱,琉璃花窗,整座宫殿美丽如同水晶宫一般,便是普通栏杆也是纯净的羊脂白玉雕成,上面镶嵌黄金玛瑙,尊贵华美。如同一处占据整整一个平原的巨大瑶池台,甫一进入,便只觉得心神巨震。 只有踏入这宫墙之内,方能知这人世间的财富都去了哪儿,就连最普通的地砖亦是世间少有的青金星石,典雅的灰青色平滑如镜,里面又融着金粉,一眼看去如同星辰洒落、满目皆是熠熠生辉。铺成一片时一丝缝隙也无,便仿佛同星海倒悬,人行其上,如御风星空之中。 而此间明灯不灭,宫廷之奢,尤胜仙界。如何不让人目眩神迷,心神飘荡。只让人觉得——即便是修炼成仙,亦比不过长住此间。 所以那些高门望族在这里住久了,便真觉得自己能够胜似仙人,万世长存了。 风斐负手而立,冷冷看着白玉雕栏上一片尚未擦去的血迹。那一整片血迹喷射在栏杆之上,又淅沥如瀑般往下流,虽然已经干涸,颜色发沉,但在纯净白玉的对比下,那种触目惊心的森冷血腥却丝毫不减。 当年沧琅铁蹄破开金霖黄金烂泥一般的宫门,长刀之下,宫墙内血流成河,干涸的血垢足足有一指来厚。所有的砖石都染成了鲜红,暴雨三日亦难以冲净,仍然尤自红得刺目。 这次再来,皇宫内大幽皇族所有溅出来的血都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唯独只有紫宸殿前的这一片仍旧留着,像是一截鲜红的利刃,将目前的干净太平拉开了一道口子。 “风大人,陛下有请。” 来迎的公公注意到了黑衣男子的视线,笑了起来,“此处是陛下留下来的,陛下说了,不管谁进得宫来,都可以先好好看看。” 看看与沧琅作对,究竟是什么下场吗。 一身玄色武服的男人漠然回神,扫了那位公公一眼,微微一笑,举步进入殿内。 偏殿内的明窗旁,逆着浅色的光线立着一道宽肩窄腰的背影。皇袍覆身,头戴王冠,满背满肩的金线龙纹随着光线和动作变化,如同在那布上游动般。 “范相说,你有傅氏的下落?” 风斐利落行礼,冲着背对着自己的沧琅帝君说道,“臣参见陛下,回禀陛下,臣确是知道傅缱容的下落。” 连疏妄没有回头,自顾自地抚摸着手中一把秀气玲珑的短刀,“说来听听。” “尹公昂谋划拥兵自立,被左刺史发觉,暗中便与傅缱容做了交易,若是傅缱容能成功暗杀左刺史,则放她出城。” “刺杀。”连疏妄喃喃,“她倒还有这种本事?” 风斐面无表情回道:“据值岗侍卫回报,傅缱容身手相当了得。” 且还不是一般了得。 风斐至今隐藏着自己曾经的身份,即便他掌握着再多关于自己旧日主子的秘闻,此刻也绝不会透漏出半句。沧琅的狗若是自己发掘不出来,那也只能怨自己无用了。 左刺史如今未死,也警惕了起来,再要杀掉他已不太可能。他操纵尹公昂拥兵之事早晚会被左千秋捅上去,甚至会同时参他一本。不如自断臂膀,以此谋求更高的位置。 连疏妄把玩着手中一看便是女子所用的短刀回过了身,刀身通体银白,像是用最好的寒银制成,上面用粉紫水晶镶嵌出了盛开的繁花,又佐以金线描花,配色高雅美丽,淡淡问道:“我听说,她扮成了一个乞丐?” 风斐方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置于案上的粉晶寒银刀鞘,眼神微微一跳。随即立刻回过了神来,垂眸接道:“是。” 仅是转瞬之间,面前的沧琅帝君便已经捕获到了他的神色。连疏妄打量着面前跪着的黑衣校尉,满身风尘,眉目却是冷定的。束起的长发黑如墨色,身材精干而强壮,看上去倒不似庸人。 他微微挑起了眉:“你识得这把刀?” 行礼时风斐双手交叠抬起于脸前,此刻一双深色的眼眸在双手遮掩之下风云变幻。 面圣果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微臣不识得,但看样式,似是前朝之物。” “傅储妃听说千娇百贵,竟然扮成了乞丐。真是好生折堕。”连疏妄把玩着手中一把千娇百贵的短刀,没想到并没有纠缠于此,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怜惜神情,“她身侧可有旁人?” “微臣见到傅缱容之时,身侧并无旁人。想来若是有人相护,不至于亲自来做杀人的交易。” “孤身上路……这是担忧性命,逃命去了。”连疏妄一副风流模样,轻笑了一声。继续问道,“她出了蓟州是想去哪里?” 此间旧物甚多,不能再被出乎意料了。风斐埋首回道:“臣不知。傅缱容并没有言及。” “蓟州跟傅家,一个在北一个在南,按她这行迹,倒是离家原来越远。”连疏妄露出了一副好像很疑惑的神情,“你说,她为什么不回傅家?” 风斐平静答道:“臣推测,傅缱容可能害怕牵连傅家,是以不敢回家。” “哦……”连疏妄轻声恍然大悟,“想来是朕疏忽了,朕会传令下去,将以皇后之礼迎她,若是寻得她并护送进京之人,加官进爵,荫庇三代。” 风斐的眼神飞快地变化了一下:“陛下圣明。” “好了,接下来,说说你罢。你是如何得知傅氏去向的?” 风斐不动声色迅速接过:“晚间有刺客刺杀左刺史,微臣追踪刺客行迹,后来听闻刺客便是傅氏,便恰好得知其踪迹。” “她刺杀成功了么。” “并无。”风斐顿了顿,“左刺史身侧似有护卫,将其阻拦。” “那,”连疏妄似是随意道,“受伤了吗?” “左刺史并无大碍。” 可是头顶的声音并无任何回应,风斐感觉自己被那双眼睛淡淡扫了一眼。他才仿佛慢半拍般反应了过来,“咳,臣观刺客行迹中有血迹,傅缱容应是受了伤。” 上首的声音停顿了非常久,久到风斐都觉得自己被注视得后脖颈出了汗。 “还活着么。” “应是……还活着。” “现在在何处。” 这便是艰难之处了。风斐字斟句酌道:“傅缱容行刺后被左刺史的护卫带走审问,但微臣得知此刺客便是傅缱容后曾去左刺史府上搜查,未见傅缱容行踪。臣后来了解到,左刺史并无护卫,且,普通护卫根本难敌大幽储妃傅缱容。臣因此推测,当日那位‘护卫’应是左刺史下了山的修真界同门。寻不得傅缱容也是因为,她被仙门之人带走了。” 言及于此,他终于抬起眼,扫了上首的沧琅帝君一眼。 年少称帝,挥骑颠覆了一个王朝的男子却早已移开了充满压迫性的目光,指尖抚过刀锋,看向了窗外。 “仙门之人,带她走是要做什么?” 风斐继续道:“臣此前将左府围得严密,普通人插翅难飞。若非仙门术法,否则不可能凭空消失。” 连疏妄似是出神地想了想,没有回答。 风斐本来等着连疏妄问他左千秋师承何派,没想到连疏妄却丝毫没有发问的意思,随手将刀归于了鞘中,“以后不可直呼傅氏名讳,你可记住了。” “臣惶恐,臣明白了。” “你要何酬劳?” “臣……愿为陛下一效犬马之劳。” 连疏妄发出了一声短促的轻笑,“那便将傅氏带回来吧。” “臣领旨。只是……仙门之事,微臣恐难插手。” 赤阳陆上,数百宗门林立,并不受人间帝国之法管辖。寻常人等要找到这宗门开在何处已经很难,更别说要进去提人了。 “朕会着决断司助你。若无其他事,就下去。”说着沧琅帝君便又拿起了一柄长刀看了起来。 风斐再拜起身,一眼扫过,发现连疏妄面前几乎摆满了那个人之前所用的器物。一时气息凝滞,利落转身离开。 连疏妄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将傅缱容带走的究竟是何门何派。在听到决断司名号之时,风斐便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长诀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是普通凡人,听到此名号都会下意识觉得压迫敬畏,口不敢言,心不敢念,瑟缩于如此赫赫威名之下。 对于长诀这种至强宗门来说,不管你是什么仙门,都莫敢不服。若是长诀出手,傅缱容究竟是被哪家带走了,那重要吗?那不重要。是以连疏妄连问都未问。 这是何等的霸道威能。 而决断司,便是长诀为了铲除王朝更迭所生的妖魔邪祟而于人间所设的机构。大幽皇室血脉之乱,便是由决断司亲手平定了下去。 以前曾不止一次听到过决断司的名号,但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沧琅赫赫有名的尊者之地。 当年沧琅与大幽的人皇们争夺天下之权,长诀与天渊亦有一战,只是仙门之事到底如何,已不是他们寻常人等能够探听到的了。 风斐下得马来,抬头去看,只见金霖国都最为繁华之地,有一座剑庐,玄顶白墙,看着风格气沉端肃,足有三楼多高,威压甚重,与周遭的酒楼瓦舍看上去格格不入,像是一头卧于闹市之中的青铁玄兽。 玄白二色的高大的建筑物外围留着几架马车宽的空地,上面铺着平整的白砖,紧接着便是三面水脉环绕而过,将剑庐与人间杂事相隔而开。 河面上只有一座很宽的玄色石桥,将国都的繁华与剑庐相连。 剑庐大门朝着人潮熙攘的大街洞开,但街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却是无一人敢进。以至于剑庐门口空空荡荡,只有两只守门的石雕神兽兀自立着,通体青灰,看不出材质,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的兽类。 石兽们头顶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深青色的“决断司”三个大字。 风斐按着腰后长刀,踏上了眼前玄色的石桥,没想到行走于其上,才发现这桥竟然是悬空浮着的,上面阴刻了许多秘密麻麻的小字,也不知是不是符咒。 至于桥下的河,上面烟雾缥缈,下面深不见底,风斐扫了一眼,桥下的河面水波轻荡,他眯起双眸,总觉得河中流的可能并不是水,下面很深处有着什么东西,但因为烟雾拢隔,看不清楚。 他皱着眉,飞快走过石桥,来到了剑庐门口。那剑庐大门足有几人高,人立于前宛如蝼蚁。仅仅只是站在那大开的门前,就觉得一阵锋利剑意从门中幽深之处朝着外面逸散而出—— 压迫力之强,寻常人等在这门前根本无法驻步。 怪不得此地空无一人。 一身深色武服的男人眯了眯眼,径直按刀而入。 出乎意料的是,剑庐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任何一位长诀的尊者在内。他往里走,庭中有一个巨大的香炉,里面却是上满了香。难道这里虽无尊者,平常却有洒扫的仆从? 风斐沉凝着继续向前,剑庐中心的主殿前有着一张供台,供台上摆满了天材地宝,每堆上供的东西都价值万金。但是全部都如此这般大咧咧地摆着。有些东西是什么,他甚至都认不出来。 只是每堆供品前面皆立着一面小牌,上面写满了金霖各大著名豪门的名号。想必是金霖世家们孝敬的。 看到这里风斐才明白了过来,他听说过金霖国都里的大世家们,为了送自家子弟上修真途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自然免不了各种恭敬,更别说顶着剑意时常进来洒扫上香。 他绕过供台,大步迈入了主殿,却只见空旷的殿中主位上仅供着一把剑。剑身古朴,直直插在石阶之上,三分之一没入高台中。露出来的部分看上去颇有年岁,剑身斑斑驳驳,有着许多伤痕。风斐忍不住眼神微动。 看起来这偌大的剑庐,唯一属于长诀的东西竟然只有这么一把剑? 倒真不是一般的狂妄尊大。 沧琅将长诀设立为了国教,甚至在国都寸土寸金的地方开辟出了这么一大块地方给长诀尊者们做落脚处,而长诀居然仅仅只丢了一把剑过来? 甚至连人都不舍得派过来一个? 风斐嘲笑了声,看着那柄千尊万贵的剑,也不知是哪位弟子砍坏了换下来的。真是没想到啊,让金霖大世家们都得卑躬屈膝来上供的,竟然只是一把剑而已!! 只是这里空无一物,这充斥于整个剑庐令人无法靠近的剑意也只是来源于这么一把剑! 真是相当有趣。 风斐心中冷笑,拾步朝那把剑走去。 没想到随着他的接近,石阶之中颇为残破的古剑剑身上却有一路痕迹开始亮了起来。 待得他走到剑台之下,剑身上的纹路已然全数亮起。 ……看上去像是一条盘桓在剑身之上的麒麟。 风斐想着现在又当如何,总不该是要他将这剑□□吧。没想到一阵轻吟之后,整个剑庐之中响起了一把轻灵的声音。 “来者何人。” 风斐一愣,冲着那把不知从何处起的声音做礼回道:“蓟州越骑校尉风斐。奉陛下旨意,求见决断司尊者。” “所为何事。” 风斐仅是略一沉吟便道:“大幽储妃傅氏被蓟州刺史左千秋同门掳走,陛下下旨要以皇后储妃之礼将傅氏接回。” “左千秋师从何门。” “天婵。” 那把声音似是顿了顿,接着便是一段沉默。 风斐一直等着那声音回话,没想到声音之后却再也没有响起过,任他如何问话,皆是置之不理。剑身之上的纹路亦重新熄灭。 他在剑庐内从白日等到了黑夜,直到第二天的日头重新亮起。剑身上的纹路终于在盛盛日光中再度亮起了。 “天婵并无此人。” 男人背对着阁中剑安静看了一日一夜阁外风景,此刻似是毫不意外地过了头,身上还是笼罩着一种相当沉郁的夜色,肩背精干如豺,即便是站了一天一夜也丝毫不见疲累。 男人的眼神与声线仍是相当的沉郁,仿佛漫漫长夜的等待并没有让其烦躁,反而变得越发的敏锐清醒,一开口,便说出了一句不算猜测的猜测:“傅氏许是改了姓名。” “天婵未到开山门之时,此时山中并无新入山者。” 男人重新转过了身,望着远处山峦的眼神终于露出了一丝的犹疑:“那她会去了哪里。” “司主传令,‘傅氏之事,决断司上下已知,必择日将其寻回,此事尚需时日。风校尉可以自去。’” 一身锋利武服的男人闻言仅是站立了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接着便大步向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剑庐。 那天,当风校尉走出剑庐之时,他的内心终于浮出了一个疑问—— 难道这个天婵,是连长诀都动不了的地方? 第11章 追击(2) “他真的顶着剑气站了一天一夜?” “回陛下,是的。” 连疏妄一边喂着鱼,一边挑了挑眉。 回话的太监也不知是不是有心为如今帝君面前冒出头来的新人说上几句话,好在风校尉飞黄腾达以后卖个面子,笑着赞叹道:“哎呀,那里的剑气,可不是寻常人等能受得了的。老奴还记得范相那几个儿子,可是进去不过三丈之地就直愣愣晕倒了。 “据说风校尉出来的时候,那可是怎么进去的,就怎么出来了,全须全尾不说,就连丝毫疲累都不曾见呢。” “哦?”连疏妄带着笑音拖长了音调,“想不到还有几分本事。” 沧琅的帝君撒完鱼食拍了拍手,随意道:“去查查这个风斐是个什么来头,竟然认得大幽宫廷中的东西。” 李公公诧异领命,正要下去时连疏妄忽然又随意说道:“傅氏能有这个机缘去修行,倒也算件好事,朕后宫这些娘娘们也算是生闷了许久,刚好借着这个由头让她们热闹一下,提前备点礼,待得傅氏回来,也好拉近些感情。” 李公公听得这种温和体恤的话,脸上却立即收掉了笑意,敛神肃容答了句“是。”紧接着是一步当做三步赶了出去。 帝君都已发话了,傅氏是被看上去修真了,去修真是件好事,可是还有谁再敢生出些什么异议? 听完传话,贵妃的暖阁里一时间静悄悄的。 李公公在那站了会,贵妃却没有任何反应,不叫座,不回应,甚至连一句“听到了”都没有。李公公那汗啊,差点顺着额头流到了下巴再从下巴上滴下去。 “娘娘若是听明白了,那老奴这便下去了。” 贵妃随意摆了摆手,李公公当即忙不迭的就逃命去了。 人方一走,贵妃暖阁里一群方才还默不作声仿佛都当自己不存在的娘娘们登时炸了锅。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这莫不是给陛下知道了?” “那傅氏这事……我们可是还要……” “都闭上嘴!”贵妃一声怒喝,面前一阵七嘴八舌的声音顿时如同被拔了舌头的鹌鹑般全静了。 贵妃吸了口气,冷声道:“陛下既然已经察觉到了,那便收手吧。” “……范姐姐安心,这修真一途,委实祸福相依,生死难料,要命的杀机可是处处皆是。否则修真这么好,为何没有人人都去?说不定,傅氏自己在哪里便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范贵妃冷笑了一声,“蓉儿妹妹倒是机灵啊。” “不过修真罢了,金霖各大家里,往上数,哪家没有几个子弟是去了仙门的?这修真本就艰难,争斗随处皆是,到时候联系族中之人借机做掉便是。” “是啊,蓉儿想得没错,妹妹家最近在准备族中长诀门人参与试剑大会所需要的灵物,这到时候试剑大会上刀剑无情,想来更容易得手。” 那名被唤做蓉儿的女孩不过前几日才被连疏妄收进后宫,面容干净清透白白嫩嫩,像是初初剥下的瓜子仁一般,说话间眉眼弯弯,是一副极其单纯无邪的样子。 “范姐姐放心,我们想必是绝对见不到傅缱容活着进宫的那天的。”她甜甜地笑着,用葱葱玉指剥干净了一枚紫玉葡萄,送到了范贵妃嘴边。 范婉儿扫她一眼,将葡萄吃了下去,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与此同时,早已经受过数次搜查的蓟州城内家家户户全部门户大开,是连门都不敢关。蓟州城外的三百里地也如同秋收时的池塘,被撒网来来回回地捞了个干净,就连半年内被埋下的尸骨都被挖出来查了个底底细细。 恢恢之网,如何可逃? 几位直属帝君的银甲铁骑从马上下来,正围坐着喝酒,“上面传了话来,目标原来是跑去修仙了。我说呢,这么多年不说逃兵还是敌狗奸细,就没有我们捞不回来的人。” “这次我听说那个风斐立了大功,之后说不定这蓟州都督之位……” “嗨,说那么多,若是找不回人,都白搭。” “我还真是好奇这个傅氏,看着也没多大,竟然这么能跑。” 正聊着,一顶月白色的软轿从眼前经过,顿时端着酒碗的几人一下全噤了声。待轿子走过,才沉默互相交换着眼神,朝着轿子的方向挑了挑眉:“又是金霖来的人?” “人都不在了,还往这跑什么。” 有个颇为上了年纪的男人眯着眼睛看着那轿子离去的方向,喝了一大口酒,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 “老东别卖关子,快说!” 被叫做老东的男人看着软轿离去的地方,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看那流苏的样式,这可是傅家的人啊……这排场,少不得也是个长老。” 没想到朝堂上消失了的软轿却是此刻悄无声息地迅速出现在了蓟州城中。 轿子被十几个青衣女侍抬着,前前后后皆是两排带着刀的侍卫,行走时竟然无一人发出声音来。如同一片云般无声穿过蓟州的大街。 蓟州城说富吧,虽富不过金霖,说穷也不至于饿殍遍地,但是也少见如此骄奢需要人抗的轿子排场。轿子的装饰尤为低调华美,轿顶乃是凤首样式,口中衔着颗拳头般大的光润夜明珠,轿边纯白色的流苏编成了凤羽的样式,下面悬挂着金铃,但不知是不是这十几位青衣女侍的步伐尤其的玄妙,金铃摇曳间铃舌未有一次碰到过铃壁发出声响,以至于一行人行走间飘飘如仙,静静如烟。 此种排场可谓是异常的温华尊贵而低调,一看就不是他们这些北城粗犷的风格,人们见软轿经过,无不探头来看。 软轿在那些美貌侍女的肩头显得特别轻,仿佛里面并没有坐人,抗轿子的女子们扶着轿子仿佛扶着云彩,一溜嫩肩是沉都未沉。 让人尤其好奇里面是坐了谁。但那轿子四周围着层层叠叠的月白色纱帘,即便偶有纱帘被风吹起,亦是看不见什么。 轿子一路在蓟州大街上穿行,最后停在了左千秋府上的大门前。一位青衣女使上前朝左千秋府上的门房出示了一面令牌。 左府不大,大门前有金霖来人的消息不过片刻间就已经递到了左千秋面前,他沉默地坐在书房之中,置于案上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半日之前,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何种身份,他也并未猜到那个浑身褴褛不堪的女孩竟然就是大幽流落在外的储妃傅氏!谁又能想到那理应是养在深闺中的女子,怎么会想到亲自来做杀人的买卖?左千秋忍不住苦笑出声。 直到送走了大师兄,杀上门的风斐离开,外间才有消息递了进来。 左千秋轻轻闭上眼。 事到如今,此事牵扯到的东西已然越来越多。萧师兄将那女孩带上了山,无疑已将天婵置于了风口浪尖。虽然仅是短短半日间,他却已然拿不准如今之事究竟会朝着何种境况发展…… 若是萧师兄此时对那女孩还未上心,愿意将人拱手让回去还好。 可若是萧师兄不耐烦有人抢人…… 左千秋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外山的弟子,修炼资质并不好,虽然得到了机缘入了仙门,但却总记挂着山下的亲人们。他的父亲,原是大幽的尚书郎,日日殚精竭虑,妄图挽救大幽于危亡之中,却成了那些尸位素餐、饱食终日之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最后,父亲被陷害问斩,全家人被流放,天婵的仙师在他们流放之路上将他相中带走。他不愿意走,全家人却全部跪了下来哭着求他走。他不忍辜负母亲的恳求,跟着仙师离去了。 山上超脱了凡间苦楚,一切都很好,但他却总是记得,被流放的那天,城外不认识的褴褛百姓给他递过来的一碗热粥。 那个老人家的小孩饿得瘦骨嶙峋,紧紧地揪着老人衣角的小手,望着那碗粥的渴望眼神,无数次浮现在他的眼前刺痛他的心。 他或许真的跟他父亲一般,心系此间凡尘,只能度旁人,却是度不了自己。 他们这种人,大抵是无缘仙途的。 所以在发现自己修为难有进境之后,便不再强求,自请出师下了山。 但即便就是他这种仅仅只在外山呆过的外门弟子,亦无数次听说过他们的萧怀清二师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那是跟他完全不同的天之骄子,未来的掌门人选,眼中从未停留过凡尘。能被他看中的人,可谓屈指寥寥。他更是从未听说过萧师兄带过什么人回来。 此次若是好不容易相中了一个,又怎会拱手将人相让? 更何况他还从未听过剑修会容忍旁人抢自己东西的。 左千秋又轻微地叹了口气。此番……争斗怕是无法避免。若是风斐真的要去找他师门的消息。他左千秋行得端、坐得正,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来处。被风斐找到天婵去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左千秋沉默了片刻,随即睁开了眼,起身理了理身上衣,跟门外的管家微笑道:“劳烦吴叔,将人带到前厅,我这就去会会这位大人。” 当左千秋在前厅内见到那顶轿子如同“飘”一般靠近时,内心仍是克制不住的紧张了起来。 他当然听说过大幽的后之一族——傅氏。大幽无数的帝君除了傅氏之女,绝不会娶旁人,所有的大幽帝君无不是有着一部分傅氏的血脉。这本应是权倾天下的一姓,但却相当的神秘。 傅家武学著身,儿郎几乎都是从军。作为皇后一族,历经数朝,实力在朝中可谓盘根错节。大幽之人,虽然对傅家名号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傅家除了每届出一个皇后外,其余之事皆是较为低调。 当左千秋得知那个刀口已经抵到了他心口却没有插进去的人,竟然就是大幽的储妃、傅氏一族的少主时,他的心情,究竟是何种复杂。 他亲手参与了推倒大幽之举,那是他心中之“道”,却也让另一个女孩无处可去,流离失所。以至于她最后走投无路,前来杀他。 他们之间,横着一道亡国之恨,一切皆是他所结下的因果,结局如何,他都可以接受。 只是没想到她却并没有杀了他……也没有想到此时那个如此神秘的傅家竟然第一次抛头露面,来到了他的眼前!这是左千秋如何都没有料到的! 左千秋难掩眼中的惊涛骇浪,他并未坐下,直身立于厅堂之中,看着那顶轿子如流水般行到了他的面前,但来人却并没有进来,只是停在了一门之外,轿上之人也并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左千秋默默看着,也没有费心去将人请进来,仅是语调复杂地问:“你们想要什么?” 一位拿着“傅”字令牌的女使上前了一步道:“我家主人想知道,傅少主进了此门之后,究竟去了何处?” “我并不清楚。” “左大人说笑了,人最后是在这里消失的,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左千秋的眸光移动,扫过对方将大门包围起来了的侍卫。他料到了自己会被提审,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私下里的方式,对方还会是傅家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将师兄们的去向说出去。 他移开了视线,微微昂起了头,选择了沉默以对。 青衣的女使见对方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冷笑了一声:“听传左大人师门中来了人,将我家少主带走,却并没有回山,敢问左大人,同门之人究竟是将少主人带去了何处?” 左千秋神色平淡,还是继续道:“不论你们如何问,我也只有一句话好答,那便是——不知道。” 青衣女使当即满脸怒容,正要再斥,没想到轿中人突然开了口。 一把苍老的声音幽幽地响起:“罢了,不知死活,让我来问吧。” 左千秋眼睁睁地看着轿子的围帘从最里面一层开始飘动,接着一层层纱帘从里到外都开始无风荡了起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由轿内向外扩散了出来。 “这是……这是……”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隐隐围在左府门口的银甲铁骑们便看到那顶轿子又从左府离开了。忍不住交换起了视线,“这么快,这山长水远的是干嘛来了?” “谁知道呢,不信我们吧。” “傅家一个女儿可是金贵得不行,可不得紧着找。” “哈,这不搞笑吗,我们这么多直属帝君的人都找不到,他一个长老出马就能找到了?” 那顶轿子似是毫不关心这外面的尘世之语,一群人如同幽灵般再度无声地离开了。 门户大开的左府内,吴管家眼看着这群不速之客终于走了,却是没看到自家主人的身影,急忙赶到了前厅去。 没想到刚进去,就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虽然清贫但是一身骨头从不屈折弯腰的左大人,竟然匍匐在了地上! “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吴管家边唤边不可置信地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左千秋身边,俯下身将人抱起。 只见左千秋浑身大汗,脸色苍白虚弱,眼睛紧闭,像是受了大难。但是外在看来毫无损伤。吴管家不知发生了何事,见左千秋仿佛做梦魇般浑身颤动,便连声想将他唤醒。 “大人?大人快醒醒,人已经走了。” “怪物……” “什么?”吴管家听见左千秋嘴唇喃喃,像是想说什么,赶紧凑过去听。 “怪物、这人……是个怪物,必须……必须通知大师兄……” 左千秋声音微弱,说到最后一手紧紧扣住了吴管家的手。但却仍然醒不过来,一句话堪堪说完,便晕了过去。 “这、这……”吴管家一时六神无主,抱着自家主人手足无措。有什么东西从左千秋的手中滑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清脆的声音。吴管家被这声响一惊,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那是面看着便很名贵的镜子,只是不知何故已经碎裂了。 已经年近半百的吴管家提了一口中气,朝着外面大喊,“快来人啊,左大人晕过去了!” 第12章 血祭(1) 蓟州城外怒雪呼号,吹得城外坡顶一间不大的农舍甚至有些危险的摇摇欲坠,洛家老大急切地在外间踱来踱去,简直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内室里传来他媳妇凄厉的哭号声,听得他更是半分都坐不住。万万没想到他媳妇的肚子居然今日就发动了。算一算怀上此胎的时间,也才不过区区七个月。 早产不说,接生的婆子三个时辰前就已经去叫了,这雪早上本已渐渐变小,到得下午却陡然乌云密布,越下越大了起来,此刻只听外面妖风大作,雪落如雨,三米之外几乎人畜不分。 洛大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这接生婆就算是愿意出门,走半路上没被吹跑都已是神仙保佑,今日,只怕是来不了了! 他媳妇此刻已生生嚎了三个时辰有多,此刻听来是叫都有些叫不动了,他在外头内心渐渐变得不安,只觉得这次恐是凶多吉少……太奇怪了,洛大郎重重地捶了下桌子。 最近实在是太奇怪了,自从他媳妇怀上了孩子,天上的雪就基本上是没停过,可以说他媳妇怀了多久,雪就下了多久,这种异象少不得被人注意到,周围的村人对他家可谓是议论纷纷,都将这停不了的雪联系到了他媳妇怀的胎儿上。甚至还隐隐在传他媳妇是个妖人,怀的是个孽种,这连绵不断的雪天都是因为妖气外泄…… “太可恶了!” 这可是他们洛家的头胎!洛大郎也没办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只能让自己媳妇少出门,好在他们洛家人都觉得自古天生异象不都说是什么真龙之气……他媳妇肚子里的这个指不定以后…… 如瀑的雪花充斥在整个天地间,放眼望去纯白一片,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见,似乎这平原上的村落里仅剩下了他们一户人家,一望无际的雪原之上,只孤零零地立着这一栋木屋子。 方想到此,洛大郎陡然感觉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意,似乎寒风透过厚重的门扉直接吹了进来。 他猛地一缩脖子,寒意却是从内屋刮出来的。他刚担心产房内的墙是否给刮裂了,就听见里面一声惊喜地大喊:“再用点力!头出来了!头出来了!” 洛大郎面色一喜,刚要凑近些许,院中却突然传来了扣门声。 太好了太好了,接生婆也来了,洛大郎猛地拉开门就冲了出去。刚跨出门,他下意识地望了眼天——不知为何,空中的雪居然齐齐悬停住了。 从未见过如此之景。洛大郎惊诧地张大了嘴。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揉了揉眼睛。自以为看错了。方才在他屋外狂吼的怒雪似乎被拔掉了獠牙,乖顺地只能轻柔地悬浮在半空,像是空中有什么东西,将纷纷的雪花全都定住了。 在他发呆的当口,院外的柴门又轻轻地响了三下。 洛大郎透过温柔而缓慢飘着的雪花,惊恐地瞪着那扇破旧而脆弱的柴门。他心里生起了一种难以言喻但却相当可怕的感觉。不管门外的是什么,都绝对不会是接生婆。 他无声地提起了门边立着的柴刀。除了他们这院内的雪,周围的大雪似乎还在照常地刮着。这种妖异的天气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有可能出来。壮实的庄稼汉子掌心里渗出了一层细微的汗。 他握着柴刀,一动不敢动地立着。突然发现,院内的狗没有叫。 洛大郎飞速地看向院中角落,那蠢物正趴在窝里,看着一脸如临大敌的他打了个哈欠。洛大郎一时间想着回头就将这废物炖了,一时间又想,它难道是什么都没察觉到? 柴门安静了会。随后咔哒一响,自己向内缓慢转开了。 洛大郎吓出了浑身冷汗,咬牙举着刀就冲打开的门扑了上去! 待他看清门外立着什么时,猛地要停手,以至于在雪上重重滑了一跤。 那居然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及地的披风上一圈清雅的狐狸毛围着他半张气宇轩昂的脸,衬得那人眸如点星宛若天外飞仙。一双眼睛淡漠地看着洛大郎摔在了地上。随后他眉眼一弯,似是笑了。 “叨扰了。 “云游至此,观天象有异,前来一视。” 洛大郎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内心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位……”洛大郎顿了顿,他一届粗野乡夫,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称呼这些个修真之人,他短短地想了好几秒,一怕脑袋,“尊者!原来是位尊者!快请快请。最近这雪实在是太怪了……” 洛大郎赶紧让开,请门外的人进来。他从来没见过长得如此不染纤尘的人。看着那人低眉跨门而入的侧影,在今日这样大的雪天里,他素色的披风上愣是丝雪不沾。 “这、这停住的雪,难不成是尊者的手笔?” “哦,”月连城不以为然地说,“不喜下雪。”他跨入房门,收回了浑身剑气,霎时间,被剑气阻碍的所有雪花轰然落下,像是撤掉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厚厚一层积雪立即将洛家院前盖住了。 窝里的土狗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月连城进了房,一时间冷热交替,微微咳了几声。 房内洛大郎媳妇还在痛苦地□□着,气息微弱了许多,情况似乎并不好,他急道:“今日内子临盆,又恰逢如此大雪,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尊者似乎早有备而来,他随意抽出了一张符纸,“可保母子平安。” 洛大郎刚刚才见识了此人本事,眼神发亮。真是天不亡我洛家!竟然在这种时刻来了位修真之人。他连声道谢,便要去接。 月连城眼中含笑,却又将符一收。他虽咳着,身子不大好的样子,气场却显得越发强烈而不容轻慢,况且他的面容虽如明月姣姣,如琢如磨,却因着一抹偶尔而现的浅笑,令人知道此人并不柔善可欺,不自主地便屈居其下,心生畏惧。 “给你可以,但令子需由我带走,方可解这天象之异。”月连城言简意赅,像坑苏雪回一般熟门熟路地信口胡诌,游刃有余地坑蒙拐骗。 洛大郎一时心沉了下来,待到回想,又惊喜地跳将起来,“方才尊者……说得可是‘令子’?”然后他慢半拍地更加想起,尊者之前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母子平安”! “这……”他心里一下就高兴了起来。头胎得了个儿子!“这……” 月连城无声地看着他,他的眼睛还是温润如玉的,但是那眼中的光却变得隐秘而意味深长,仿佛他安静地注视着这人世,而这人世的无情浅薄,纤毫毕现地印入了他的眼中。 “尊、尊者,这可是我洛家的长子,若是个女儿……” 月连城盯着他,眉眼动人,轻巧一笑。 洛大郎作为一个男人,有一瞬几乎也看呆了,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风韵雍容仿佛月神一般的人。张大着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内间里,他媳妇彻底没了声气,曲折地传来了他娘惊慌失措地喊叫声,月连城似乎是在无情地观察着他,充满着书卷气的修长两指夹着薄薄一张符,“万事万物皆有其代价,救或不救,全在你一念之间。” 洛大郎不再多想,一把扯过了那符,转身就往内间跑。用儿子换媳妇的命实在是他难以接受的,但若不这么做,两个都保不住啊!洛大郎风风火火地冲进去,又惹得他娘一声惊骂。管他呢,先将儿子生下来,到时候他不愿意将儿子给他带走,难不成他一个修真之人,还能硬抢不成?! 月连城安静地站在外间,低垂着纤长的眼睫,似在想别的事情。 不知怀清那边如何了。 方想到此处,他腰间的什么东西莹莹发出了一道光。月连城低头,将玉佩拿了起来。 那是一块月白色的半圆形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立于枝头的云雀。玉佩下方坠着的碧玉珠子正一闪一闪的亮着。月连城手执玉佩,将修为注入进去,云雀鸟眼神一亮,尖尖的小嘴开合了几下,吐出了一把懒洋洋的讨打声线来—— “小月牙啊,你们怎么样了啊?” 月连城眉毛抽了抽,走到了洛家的屋门外,对着那只在玉佩之上正动来动去顾盼生姿的尖嘴鸟儿低声:“惜朝,你这是又想挨打了。” “哈,一日不被大师兄打,如隔三秋呀。”那玉佩上的云雀眼珠咕噜噜一转,四处打量,“这房子看起来颇为眼熟,你们是已经找到地方了?” 屋外的空气入肺冰冷刺骨,月连城呼吸之间如同有一块冰滑进了气管之中,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好了,不贫你。”听到奔波在外的大师兄又连连低咳,叨叨不已的贫嘴鸟赶紧打住了玩笑的话音,“说了让我跟那小子去就好,你没事劳累这些做什么。 “萧怀清那小子呢,怎么没见到?” 月连城平复着气息,手中传音玉佩上的那只传音鸟真可谓是一旦得了机会开口便片刻不想消停。聒噪得月连城想直接将它掷了。 “我们分开了,他去了北边。” 属于天婵三弟子的懒散声线终于听起来正常了不少:“怎么回事?” 月连城止住低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指尖。手中传音的玉佩恰好是一对,两半皆呈半圆形,上面各雕刻着一对云雀,合在一起便组成一个整圆,之前下山之时他的三师弟要走了半块,为着就是在山下方便联系。此刻玉佩的质感冰冷滑腻,连带着他的指尖也冷了起来—— “我们在入蓟州的路上发现沧琅边境内出现了无数魔物异常活跃的踪迹。这种黑暗的躁动非常强烈,让我直觉这次所酝酿之事肯定不小。 “不知是谁所为,亦不知所图为何。如此,才最令人忧虑。” “北边?”惜朝懒散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吃惊,通话中立即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念珠声响,天婵山老没正形的三师弟低声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没有察觉到……” 月连城到是不怎么惊讶,“想必是修魔界有所图谋,避开了你们的查探。若不是亲自下山所见,恐怕真要被他们瞒过去。”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从容了许多,“你若是不知道,我反倒是肯定此番北边确实是有大事要发生。” 对面无语:“嘿,你敢情还跟我对着押是吧?”鸟儿在玉佩上蹦跳了几下,“我连雪魔转生都能预知,你口中的区区‘大事’能有多大?” “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 “啊对对对,正是因为不知所以才令人忧虑,你方才说过了。”几乎能从语音中感觉到对面翻了个白眼,“所以你让萧怀清往北边去了?” 言及此处,天婵山大师兄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此次任务尤其重要,绝对不可因为突生的变数而失败,若是横生枝节,必须尽早铲除。” “我怎么感觉你有些话藏着没说……算了,我看见那小子身边有个人影。” 月连城一愣,“你看见她了?” “他?哪个他?” 月连城因一时惊讶而失了言,此刻皱起了眉,只得提到,“……是个丫头,名字叫苏雪回。” “苏雪回?这名字起的,你们这就带着走了?” 月连城此刻不想多说,简短道:“这丫头来刺杀千秋,被怀清抓了回来。” 对面当即大惊小怪地惊呼击节,“挖,哪里来的妹妹这么猛,到时候让我见见。” 月连城本不愿意在还未回山之时便将他们带走了一个人的消息传出去,转口继续问起:“你看见了什么?” “你也知道我这种梦衍师修的是梦见之力,自从你们下山之后,老子连着睡了好些天,时刻看着你们,方才我清晰看见萧怀清身边出现了个影子,但却始终无法看清脸。那影子之上仿佛牵连着很多东西。我感到不妙,是以想来提醒你们,却没想到萧怀清已经离开你了……” 月连城顿时握紧了玉佩,眸光沉了下去。恰好此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啼哭,月连城方回头看去,紧接着便听到了那一家人紧随其后的惊声尖叫。 尖叫声尤其凄厉,“砰咚”一下,里面不知是何物摔倒了。迎面扑来一阵极其阴寒的煞气。 惜朝显然也听到了动静,扬声问道:“如何,是这家吗?” 月连城心道果然没错,简短回了一句:“显然,之后再与你联络。”便终止了在传音玉上的法力,收起了玉佩。 “妖怪!妖怪啊!!”身高七尺有余的壮实庄稼汉满手都是鲜血、踉跄着逃了出来,他一眼看到好整以暇、立如青松的月连城便直接扑到了他脚下,“尊者救命!尊者救命啊!” 没成想不出短短片刻,他就从舍不得儿子变成了求他快些处置那妖物了。 月连城扫了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当即掀起门帘,进内间去了。洛大郎此刻也管不得男女大妨,恐惧得浑身发抖。 月连城是个奇怪的人。 该说的话,他却从不会多说一句。该作的解释,他亦不爱花费口舌。比方说,令子实乃妖邪投胎转世所化,若执意留下,你一家恐有性命之忧。交由我带走,方是解决之道。这些只一句便可省好多麻烦的言辞,他却从不爱说。 他看似温文尔雅,恰如十里春风,却任由着人去撞南墙,随后再回头找他。最好还是哭着的。你若说他是君子,却又差着点意思,你若说他心肝是冷的,他却又不至于。仿佛也就是有些懒,比起他花费力气,还是让别人多花点功夫再去同他讲话的好。 不然他总是在笑,笑得又那么好看,却是在笑你是个傻子。若是还将他的笑看呆了,以为他真是实打实的霁月清风,便又更傻了。 门帘方一掀开,血腥味便扑鼻而来,老太婆吓得哆哆嗦嗦地瘫在地上,月连城却是先去看了床上的产妇,见她晕了过去但还在喘气,便环视这间不大的内室—— 刚出生的婴儿不见了。 老太婆恐惧地连声沙哑喃喃:“怪物、怪物啊!” 月连城环视一圈,这房间内没有其他出口,窗子也因做产房的原因牢牢地封着……理应还在这间房中。 他想了想,看向了那缩在床榻跟箱子之间角落里的老太婆,注意到老太婆惊恐的视线,他轻轻“哦。”了一声,眉眼一松,抬头看向了房顶。 果不其然,梁上正倒挂着一只血淋淋的怪物。 第13章 血祭(2) 没想到这一眼,月连城的脸色即刻变了! 那怪物猛地朝他头上扑来,带着股极其嚣张的阴寒之气,月连城闪身避开,怪物一落到地上,地面与它身体接触的部分立刻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下秒就如同只肉团团的老鼠,飞快地躲进了房内凌乱摆设的物品之后。 它几乎不像是一个婴儿的样子,浑身通红,皮肤邹巴巴得仿佛被剥掉了一层皮,从身上不断滴落着从人类母亲身体里带出来的鲜血。手脚羸弱娇小,移动得却极其迅猛。 最重要的是——它没有脸,模糊的脸上裂开了两个代表眼睛的大口子,还有一张嘴。那张嘴倒是发育得比它身体上所有部位都要快,一裂开,满口尖牙。仿佛就是为了它一出生便能进食而生的。 接生的老婆子被它睁眼就咬掉了一块肉,月连城甫一进来,它虽迅速地躲了起来,但似乎仍不死心,不想放弃这最容易到口的吃食,在房内阴魂不散地徘徊着。 “真是没有想到……”月连城凛着眉目,并起双指,虚空一把透明的剑凝聚而现,浮动在他身侧。 惜朝预见的不错,雪魔的确是在蓟州城郊的一座茅草屋内重生了,但重生的居然只是雪魔的一部分——这东西毫无人形,明显只是一个汇聚着所有修为的魔种! 刚出生的魔种似乎感应到了房内陡然澎湃起来的剑气,它似乎很聪明,立即意识到这个新进来人的并不是块普通的肉,现在去吃带着修为的东西还太早了些,便飞快从一个箱匣后现身,迅速就冲着门口窜出去。月连城并指一挥,剑的虚影猛然刺出。 魔种就地一个打滚,避开了剑尖,但仍是被锋芒割伤,爆出了声尖叫,一刻不停直接冲到了外面的风雪之中。 月连城面上神色几度变换,他走到剑影落下的地方,俯身触摸那东西流下来的血。洛大郎早已吓得蜷缩在了院子的狗窝里,还未从接连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地上的血相当的冰冷,肉眼可见地在他指尖凝成了霜。月连城眸光沉沉,几乎不可置信。雪魔当年死前……难不成是将魔核与肉身分了开来? 一干梦衍师天算子们理所当然地按着天上星辰所示魔气的涨落追踪推衍,却没想到截住的却只是他身体里魔的部分,那他的肉身呢? 月连城挑起了眉,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估计都不会相信。一双美目危险地眯了起来。 肉身怕不是早已出世了…… 聪明,太聪明了。月连城神色冷凝无比,却又心服口服。□□即便带着魔种一同转世,出身便也同一般婴儿无二,手无缚鸡之力,自会落入在旁一直守着天机道衍的各路修士手上。 但是分体之后,一干梦衍师全被魔气吸引,他的□□便可从眼皮子底下安然出生!即便是被逮到了魔种,那种妖邪之物亦不是一时半会就被制住的,就算是被制住了,魔气应天地所化,也不会轻易消散……终有一日,会寻到他的肉身。 洛大郎惊恐地看着那如月色般的尊者低低一笑,内心惊恐地想他此刻怎地笑得出来?! 月连城出世之时,雪魔已共天魔一同消散了。此后五百年一轮回,再度到了转世之日。 他生前从未见过雪魔,此刻也禁不住好奇,这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分|身之痛,究竟有多痛,他想象不出来。但是雪魔之名,已让修仙之界如临大敌了几百年。而他与这位魔君的第一次交手便被小秀了一把。 月连城微眯起眼睛,难以看出他究竟是赞是叹。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寻踪符,将指尖雪魔魔种流出的血液抹于其上。那东西说白了只是一团魔气,本身无血亦无肉,必须要靠不断地获取新鲜的□□才能维持住人形。得要将它尽快捉到,否则为祸无穷。 符纸被他注入修为,纸张其上誊写的清秀符咒发出一阵微光,柔软的纸张一下挺立了起来。月连城将它叠成了一只蝴蝶,于指尖微微一吹。 “去。” 蝴蝶被吹至了空中,飘动着下落,快至地面上时双翼却突然扇动了几下,旋即飞了起来,绕着月连城飞了几圈后,顺着雪魔跑过的地方轻点几下,翩跹着飞出了门外。 月连城跟出了门,眼见着寻踪的蝴蝶向北翩跹而去,他的神色一时间恍然大悟! 北方的异动吸了无数的魔物,自然也会吸引到刚出世的雪魔种……糟了。 他的担忧,只怕要成真—— 此时,苏雪回正面对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心道:“好家伙,又回来了。” 不过十几日之前她才刚从尸堆里爬出来,此后隐瞒行踪一路北上,只希望自己能跑得越远越好,没想到一眨眼结果又来到了战场之上。 她本来以为这些修真人的一纸符咒能将她带往更远的地方,不说离开沧琅了吧,那至少也得是山清水秀的吧?苏雪回心情复杂地调侃:“原来你们在找战场?那我不得闭着眼睛都给你数出几个地儿来。” “此处与别处不同。” 都是死人,眼前这片突然神奇出现在眼前的战场到底有何不同倒是没有细说。 萧怀清看上去也在思考。月连城显然也不清楚生出异动的具体方位,给他们的传送符是能传一百里的,二人从传送阵里出来,此时虽已离蓟州城八百里远,但距离异动的位置尚有段距离,萧怀清边感应魔气的方位一边带着苏雪回寻找。 没想到才翻了不过一个山头,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漫山遍野的尸山血海。身侧的人手臂将她夹紧了些。少年清瘦有力的手臂穿过她腋下,刚好将她肋骨环住一圈,手法像提着一只猫。苏雪回只觉得肺都被压紧了,忍不住想要乱动。“你放我下来,这样抱着有点难受。” 萧怀清低头看了眼地上潮湿腐臭的泥土,又看了她一眼。苏雪回也看见了自己晃在半空中的赤脚。 “……没事,你放我下来,我去那边新死的老兄身上看看有没有能穿的草鞋。” “不行。” 苏雪回被这干净利落的两个字噎住了。“为什么不行?” “你已经够脏的了。” 苏雪回:“……”想不到这人还相当的洁癖,之前衣服都用来裹她这块脏泥了现在竟然还在乎这点事—— “你要是嫌我脏就干脆把我放下来。” “想都别想。” “你该不会想把我这么夹一路把?怎么,怕我逃跑呀?” “……呵。” 苏雪回仅从短促的一声哼笑中听出了一句明晃晃的“不自量力”,她衡量了片刻,继续试探:“你也不嫌累?” 萧怀清甚至没有看她,径直往前走着,淡淡道:“你知道你还没有一把剑重么。” “什么?!”苏雪回差点被这话呛到,全身都炸起了毛来,她怎么可能还没剑重?!“你、看不起人也该适可而止。” 苏雪回一侧脸,便跟少年腰侧另一边的那把剑看了个照面,那剑安安静静躺在剑鞘里,仿佛跟她眼对着眼,苏雪回莫名觉得,就连这把剑也似乎笑了起来。 她冲着那看不出来材质但一看就很了不得的剑挑了挑眉,“说不定只是你的剑太重了。” 身姿冷锐英气的人恍然未闻,环顾四周,他们面前赫然是一片战后的乱坟地,不远处的地上横尸遍野,被血液浸透了的软烂黑泥之下,冒着一截截被砍成了烂肉的尸首,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与腐臭,举目所望,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萧怀清显然略有些吃惊,他绕着战场边缘走了几步,随后越走越快。 苏雪回一时也被眼前的环境吸引住了注意力,从他的胳膊下探头往外看,“看旗帜是兹然与沧琅人,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人世间多年征战不休,有何奇怪。” 两人一同看去,只见断矢像刺猬一样插得遍地都是,与披盔戴甲的尸体一样随处可见的,还有数不胜数的断刀残枪,不远处尸体堆成的小山上立着半面折了一半的旗帜,本应是镇军之物的旌旗此刻像块残破的招魂幡,在厚重雪云下苍白晦暗的天色中,在这诡谲可怖的战场上沧凉地飘着。 苏雪回远远望去,此地山势连绵呈东西走向,兹然多为草原,沧琅与兹然以北边最后一座山脉河林山为界,若能见山,此地就应该仍是沧琅地界。 苏雪回听得萧怀清不沾人间烟火的话摇了摇头,“当年沧琅联手兹然,一起攻破了大幽。兹然虽然是个骑墙的,在不确定沧琅真的能打败大幽之前,一直未正面与大幽开战,但是却借了沧琅许多兵马。之后大幽国破,沧琅便把大幽最东北边的一大片林地与沼泽让给了兹然。 “没想到兹然会在沧琅刚推翻大幽,还未站稳脚跟时便开始侵入沧琅,倒是好谋划……” 苏雪回说到此处,内心却在想别的东西:“这两家若是打了起来,那对我的追捕是不是也该松懈些了……” 几句话间,抱着她的人几步便来到了一座山坡顶,两人一同朝远处望去,苏雪回倒吸了一口气,眼前荒凉的战场几乎一眼望不见头。“乖乖……这……” “你觉得这里有多少人?” 苏雪回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下意识脱口:“少说也得有五万了。” “准么。” 苏雪回撇了撇嘴,随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面旗帜,“师旗,一个师一万人,这里一眼望去就能看见三面师旗,五万算是少的了。” 意外的是萧怀清并没有再质疑她,他从山坡顶上下来,眼神扫视过地面,仿佛在找什么。 苏雪回有些诧异,他这是信我说的话了?紧接着苏雪回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呀,他为什么要问我?自己不过一介流浪的小女孩,一下能说出军队的人数,会不会暴露了什么…… 她心里暗道不好,跟他一路行来自己竟然是松懈了,肯定是方才被他否定了几次,急于证明自己,万不能再口无遮拦才是! “咳,我这、都是听校尉营里那些人说的,算不得准。” 苏雪回抬头去看对方脸色,萧怀清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也垂眸扫了她一眼。 ……这人虽然长得很俊吧,但神色总是过于冷淡锋利了,让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也着实无趣了些。 紧接着,苏雪回就见他的唇角似是挑了一下。 她登时愣住了,一时没回过神来。 然后环绕着自己的手一松,方才还被腹诽“无趣”的人将她放了下来。 “站这里别动。” 苏雪回一愣一愣地下了地。摸不着头脑地想:“怎么回事,这货突然开窍了?” 她看着萧怀清转身拿过地上散落的一个马鞍,并指便切下了两片皮革跟几条皮绳下来。当他走回来并且在她面前蹲下时,苏雪回才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抬脚。”那个从仙山上下来的,据说是左千秋的师兄在她面前半蹲着,抬脸看她。 这人睫毛怎么这么长。 真是个睫毛精。 苏雪回盯着那浅色的睫毛看了半晌,才在那下面的眼神中抬起了脚。她每每都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了这种视线,他的眼睛尤其清浅,平常都是目下无尘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停留视线。 所以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人的时候,那眼神的感觉就越发强烈得令人招架不住。苏雪回是万万没想到,她有一天竟然会在对视上败下阵来。 萧怀清用皮革在她脚上绑了一个简单的鞋,接着开口道。 “另一只。” 第14章 血祭(3) 苏雪回抬起了另一只脏兮兮的脚。 他将皮革缠在她足底,再用皮线绑在了脚踝上。他的指尖几度接触到了她脚踝的皮肤,那触感很轻,有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温度。仿佛是蝴蝶在她皮肤上轻点。苏雪回默默打了几个颤,强忍着自己才没有将脚立即抽回来。随后萧怀清起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向前走,“跟上。” 苏雪回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简陋的包裹物。她脸上的神情定住了片刻,显得有些疑惑。接着又抬起了头随口调侃了起来:“尊长怎么又不嫌我脏了?” “你可以叫我萧怀清。” 显然他也看出来了,苏雪回这个刺头可不是个会随便张口就甜甜叫人“师兄”的人。 直呼其名?苏雪回仅是张嘴顿了顿,便毫不犹豫道:“萧怀清,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白衣的俊逸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边看着前面地面上的什么东西停住了脚步,边随口道:“你是我捡回来的,不跟着我还想去哪里。” 苏雪回几步跟上了他,继续喋喋:“这山河之大,我自然有很多地方可去。” “靠杀人过活?” “我……”苏雪回被人捉住了痛处,每次一提起这个就会吃瘪,“种田打猎,有什么难的!” 萧怀清甚至没有看她便接口:“我觉得你没一样会。” 苏雪回方要跳脚,眼睛一转又突然想起自己确实不会,只是气势上是绝对不能输的,她跟在这个人后面像只被惹毛了随时准备寻衅滋事的野猫般热血朝天干劲十足喋喋不休地喵喵喵着:“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了?!” “凭你撞到了我手上。” 后面安静了片刻,萧怀清查看完地上的符号,抬头扫了眼身后的动静,正好看见苏雪回手脚敏捷转眼就爬到一堆残破的盔甲上,一脚踩着破烂的铠甲,一手抽出了一把足有一整个她那么长的军刀。 “你说找把刀再打过,我看不如就现在吧!” 萧怀清淡淡扫了她一眼,“你最好离那些尸体远些。” “啊,为什么?”苏雪回听到这种话,迟疑地看了看前面堆成了小山般的阵亡将士。 萧怀清转身往前走去,继续查看着什么,随口道:“魔气会催化新尸成为尸人,闻到活人的生气便会活过来。 “你要是不嫌累,倒是可以跟他们打一打。” 苏雪回原封不动地从盔甲山上爬了下来,下来的时候还不忘从一堆盔甲的旮旯角里头见缝插针地拔出一把刀鞘。 “拿着那种垃圾做什么。” 他好像还相当的无语。苏雪回把刀鞘绑在了身后,平心静气地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跟这种天上来的人一般见识:“手里有刀,心里不慌。” 萧怀清显然不置可否,他移动的相当快,苏雪回看着他,发现他一直在顺着战场的边缘走。 她把玩着手中的刀,问了句:“你在看什么?” “战场的边缘被人布下了阵法。”萧怀清说着回过了身,走了回来。“有人将这处平原布置成了生魂祭坛,入此间者,不仅活人无法出去,就连死后的魂魄也无法逃离。” 苏雪回刚想说那可是绝对不能进去的,结果下一秒,萧怀清倾身而来,一把将她提了起来。他的身形相当的轻越,不过几步而已,苏雪回再看时已然身处于战场内部,立于了尸山血海之中。 “你、怎么就进来了!” 苏雪回大喊。 她像只猫一样的被人夹在胳膊下,此时左右摆头,手手脚脚都在用力阐释何为“抗拒”二字。奈何萧怀清的手几乎难以撼动。 与这人贴得极近时,他身上的那种清冷甘冽的气味便变得相当的明显,像是雪后的林间,或者是冷风呼啸的山谷,他的味道充斥在鼻腔中,就连刺鼻的尸臭都被驱赶得干净,苏雪回几乎闻不到多少血腥气。 “……想不到你还有熏香之效。”她感慨完又想起自己还被人提着,这实在是令人相当没有面子—— “你放我下来,不准这么提着我。” 萧怀清充耳不闻地夹着自己半路捡来的野猫,苏雪回伸手就要拿刀。“别乱动。”那声音几乎就响在了她的头顶,虽然话很讨厌,但声线却如冷冽的清泉。 “你放我下来,我自然不会乱动。”苏雪回念及还要这人带自己出去,好歹没拔刀将他戳出几个窟窿来,但仍然拿着刀鞘顶着对方的腰。 萧怀清显然跟月连城是一个路子的人,说一不二,且还相当的霸道我行我素。他若是觉得什么此刻是他的东西,那可是绝对不会客气上半分。 只是显然此刻手上这个刺手的丫头也并不是会乖乖顺从的类型,真要针锋相对地将她打服也不是不行,只是那就要废很多事。 他将她放了下来,“不想死在这里就跟好我。”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不如一开始就将我留在外面。” 萧怀清一路往战场中心走去,随意道:“把你绑起来也不是不行。” 苏雪回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只得跟着他。 战场中断肢横陈、尸首遍地,情形相当的惨烈。寻常的战场中总能看出排兵布阵的路线,从远处发起冲锋之时,伤亡会较为稀疏,多为箭矢所伤。两军相撞之地伤亡总是最为惨烈,其中一军若是败退,退去的路线上伤亡人数便会开始上升。等休战之时两军各会派人出来收尸,这是人世间心中的道义、默认的准则,不管多么杀红了眼的双方都不会去动收尸人,所以阵亡的将士们绝不会是如今这般暴露荒野的状态。 战事中的所有情形皆有迹可循,可是这里……苏雪回在其中艰难穿行,越看越心惊。这里面看上去就是斗兽场,两方人马如同疯了般残杀不休,竟似无一人逃脱。更别说有人进来收过尸了…… 苏雪回行走其间,即便她从未修炼过,亦能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戾气在此间徘徊不去,是在血腥残杀中激发出的不甘与怨恨。 她算是领教到了这些个修真之人的阴冷厉害,咋舌道:“布置这样的阵法是为了什么,练蛊吗?” “以活人性命献祭,所写符咒不一样,作用便也不同。”萧怀清一边走一边道,“召唤、夺舍、助长修为。多为魔修所为。 “人世打了这么些年,元气大伤,反而白白便宜了修魔之人。” 苏雪回:“所以你的意思是,有魔修提前得知了兹然会来偷袭沧琅,便在此处平原提前布置了阵法,当两方打起来时阵法启动,大家才发现这里进来了便出不去了,只能拼杀至死?” 萧怀清没有接话,想必就是默认了。 “能清楚知道行军的路线,难不成兹然人里有魔修混了进去?”苏雪回皱眉道,“竟然连兹然人都不放过。” 死的都是人世的人,流着人世的血,助长的却是魔道的气焰…… 苏雪回想起了左千秋的脸,容色清淡间,却有着那么坚韧的眼神。 若要阻止魔道在捡漏中强盛起来,确实要先平定人世的争战……苏雪回仿佛被心中所想刺痛,她低着头,脸在萧怀清看不见的背后变得痛苦了起来。 萧怀清一路前行,好在他并不是会回头看的人,苏雪回跟在后面努力调整着情绪,察觉到他似乎是在找什么,果不其然,走了没一段路,地上出现了一个符号。 那是由鲜血汇聚而成的。血液从阵亡将士的身体里流出来,仿佛被什么力量牵扯着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个足有案几一般大小的暗红色符号。若不是提前知道这里会有什么,这等符号怕是难以在尸堆中被发现。 萧怀清继续往前,没多久地上又出现了一个。他身法飘逸,在狼藉的战场之中如同一只敏捷的白鸟,苏雪回在满地的残骸之中艰难地爬上爬下,没多久便被甩在了后面。 “要我带么。” “不需要。”苏雪回随口拒绝,虽然她只要离萧怀清远了尸臭味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但臭就臭了,她还是觉得能自己行动才最为自在。 很快地上挨个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符号,苏雪回看那些暗红色的咒符,字形复杂,像是糅合了很多含义跟字形汇聚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字。想必这就是那些修真之人阵法的高深之处?普通人若是不懂阵法之学,看上去就是鬼画符一般。 所有找到的符号排成了一条竖列,绵延得有十架马车那么长,苏雪回从结尾那字一路望到开头的字,发现这行符咒指向了一个方向,她去往高处再往周围看,不远处的地上也有很多列如此这类的符号,此刻在昏暗的天色之下,皆发出了红色的光。 这样看来,所有符号指向的地方皆是同一个。 放射状的,像是蛛网一样……若这几道是纵线的话,符咒指向汇聚之处便应该是——“那边难道是阵眼?” 萧怀清听上去没有很惊讶,“你看起来不笨。” 此刻两人脚下阵亡将士的鲜血正被无形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抽了出来,汇聚在地上的符咒里,让符咒越发的猩红。眼前情形看起来邪异而可怖,苏雪回一靠近符咒便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疼了起来,周身气血翻涌着如同也想破体而出。 “说起来……我们待在这个阵法里,不会也被炼化了吧?”苏雪回凉凉地提到。 萧怀清冷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可笑。他的目光移动到了她身上,朝她招了招手。 在他身侧,无数血色的光点开始慢慢从阵亡将士们的身上浮现出来,汇聚成了暗红色的光带,源源不断地向着阵中心汇集。 空中血色盘旋,这个阵法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开始将它范围内的一切活物与死物吸进旋心之中。 苏雪回隐隐觉得自己神思开始变得模糊,头重脚轻中有种快要脱壳而出的晕眩感。 “按符咒所写,这个生魂祭坛,为的是提升修为。”萧怀清注视着苏雪回不断眨眼想要清醒过来的反应,眼神有些复杂,“阵法内所有生魂和精血会凝炼为一颗魂丹,普通魔修吃下去,最少能涨几百年功力。方位便在阵眼处。” 苏雪回边向他靠近,边用力压制住昏昏欲睡的感觉,边快语道:“破坏了阵眼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萧怀清神色凝重,雪魔方要出世,世间便出现了如此凝练生魂提升修为的大阵,月连城所料果然不错……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袋朱砂,“伸手。”苏雪回伸出手去,萧怀清当即在她掌心画下了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与阵中符咒相反的符号。 符号写成那一刻,苏雪回只觉心神一震,神思重新清醒了回来。她看着手心的印记,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萧怀清收好了朱砂,“若是能看到原咒,便可写出反咒,以消解阵法之力。” 苏雪回神奇地小声喃喃:“那我是不是能出去了?” 萧怀清似乎看出了身边这半路逮回来的小野猫时时刻刻想要溜号的小心思,他垂着眼睫,露出一丝的嘲笑的锐气:“反咒只能抵消阵法的作用,若要出去,必须破坏阵眼。” 血魂祭坛一开,方圆百里的魔物都有所感应,但碍于阵法的有进无回只能围在外侧,焦急地等待着结束后分一口血肉,昏暗的天色下时不时响起野兽的长嚎。 此时即便能跑路出去,只怕外面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地方。 苏雪回无法,只得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越往阵眼中去便越是血雾弥漫,厚重的血腥气几乎令人无法呼吸。戾气怨恨和不甘汇聚成了一股如有实质的风暴,在整个大地之上呼啸徘徊。 如一个正逐渐成型的龙卷风。踏入其中之时,风声呜呜作响,如同人在说话。初时仅是零碎的风声和低低的窃窃私语,待越往阵心走,耳边呼啸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大。 如同有几万人在她的耳边哭喊咆哮,嘶吼怒喊—— 「傅缱容!」 「傅缱容!」 「你对得起宇文澹雅吗!你对得起你的君吗!」 苏雪回紧紧皱着眉,晃了晃头,想将耳边的声音晃出去。 “稳住。”萧怀清一手点住了她后背,“魔气会激发人心中的负念,不要被影响。” 苏雪回艰难抬起双臂,抵御着阵心周围狂啸的血色风暴。 「他一直在等你。」 「你却想着要跑。」 「你该回他身边去。」 「不然你以为,你还能去哪里?」 「如果你不回去,你会后悔的。」 “苏雪回?”萧怀清略有吃惊地看着身侧双手用力捂着耳朵,整张脸几乎拧在了一起般的女孩。 “我、没事……”苏雪回从紧咬的牙关之中吐出了几个字。 萧怀清眼中疑色闪过——还未到阵眼,便已如此受影响了? 他的指尖仍残留着一点朱红,手指划过如挟一颗流星,落在苏雪回背上刚想再写个静心咒,没想到血色的风暴中突然三道黑色的身影袭来——萧怀清瞬时转眼。 猩红席卷的风暴中陡然爆发出一抹白亮剑光,直冲云霄,如同闪电般连天接地,顿时剑光所现之处血雾被风卷残云般荡涤一空! 紧接着剑光如同闪电般在血雾散去的地上连连炸现,萧怀清手握长剑,一连架住了三路袭来的东西。 “吸魂灯?” 萧怀清只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几个赶来的蒙面人黑袍覆身,同时张手吟诵,三盏青黑鬼魅的吸魂灯呈三角之势,齐齐发动要将萧怀清的魂魄吸出来。 他此时却仍然看着另一边,那里,苏雪回正横手抵御着狂暴呼啸的风暴,睫毛与发丝狂舞,微睁着眼睛看了过来。 萧怀清轻轻点头。 “还敢分心?”赶来的魔修大喝一声,双手一抬,顿时脚下无数已死的将士双眼纷纷亮起魔火,一个一个重新立起! 阵心周围盘旋的风暴此刻已然成为了一个从血海之中成长壮大的血龙卷,越往里走,便越是风压肆虐,各种阴寒的戾气与怨恨开始如有实质,像是风上长了利嘴,呼啸之中就能将闯入者撕皮吸血,拆吃干净。苏雪回的身上手上全被刮出了道道血痕,血珠方一出来便又被风吸了个干净。 她的浑身都被割得麻木,甚至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此时若是胆怯回头,只会被风暴刮跑吃得尸骨无存。她与萧怀清过了眼神,他吸引住了那些魔修,让她继续往前,苏雪回便顶着风压将他抛在了后面。 显然越来越多守卫在阵眼附近的魔修都感应到了这边的动静,黑色的身影接连不断地从血雾之中浮现,身后飘着一盏盏如同吊死鬼一般的吸魂灯,灯长如帆,整盏灯如同没了肉的羊蝎子,浑身乃是泥泞一般的黑青色,四角垂挂着烂布条一般的东西,飘起来就像在空中悬浮的乌贼鱼。它们仿佛有意识一般能随心飘动,猎食般将闯入者围在了中间。 “带个凡人进来给我们加餐吗。”一把喑哑的声音笑了起来,吸魂灯与被魔气操控的尸人将那个不自量力的剑修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几盏吸魂灯眼看分不到什么,便转而飘向了那个看上去没几块肉的凡人。 苏雪回此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满耳皆是隆隆的咆哮鬼叫声,被吵得头晕脑胀,她一边顶着风前行,一边用余光往后看,只见萧怀清已然被围得看不见人影,只能看见频频乍现的剑光破开尸群,但是群尸前赴后继,被砍得一分为二了还能锲而不舍地往前爬,可谓是毫不知疲累的好劳工,砍不死灭不尽,那个看上去冷漠高傲又暴躁的人想必要独木难支了。 苏雪回忍不住内心大喊,这人专门跑进这里来可千万别是托大吧!这种能提升这么多修为的大阵阵心会有人守着是毫不意外的事,可到时候别连累他们两个都死在了这里…… 方想到此处,真是是什么倒霉来什么,她注意到有几盏乌贼灯已经开始朝她跟了过来。那灯周围飘荡的烂布条般的东西仿佛触手,远远地就朝她伸了过来,像是要将她绞住再吸干。 苏雪回脖子上顿时起了一片恶寒,往前加快了脚步,此时猩红的风暴可谓是遮天蔽日,她几乎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分不清楚,反正哪里风最大哪里叫得最响就肯定是中心,她就专门往那里钻,可惜那几盏灯如同阴魂不散的冥灵,竟然丝毫不受风暴阻拦,飘得轻松无比,没几步就追上了她。 眼看那些烂布条般的触手就要接触到她的脖颈,苏雪回正要找准时机拔刀,只见两道白光瞬息间自她左右身侧闪过,她震惊回眸,那两道剑光自尸群中发出,隔着远远一段距离精准命中了她身后的狩猎者。 一击之下,她身后三盏吸魂灯被齐齐洞穿,爆发出了叽叽叽的一阵尖叫,灯周围飘散的“破布条”一阵痉挛,接着整盏灯便沉重地掉在了地上。 好家伙,两剑干掉三个! 苏雪回顿时没那么担忧了。转头便是一阵狂奔。 “拦住她!” 远远围在萧怀清周围的魔修这才分了点注意给这个凡人丫头,指着苏雪回的背影一声历啸。 “没有必要,凡人进去就是找死,直接便被炼化了。” 几个正朝着苏雪回而去的黑袍魔修脚步顿了顿,便转头又朝着萧怀清逼近了过去。 可是那个发出历啸的魔修却并没有听同伴的,仍然紧紧地盯着那个不知死活往阵眼奔去的背影。 “我主降临万不可有失,给我杀了她!” 黑袍尖叫着,兜帽之下隐隐是张女子美艳的脸。 几个黑袍魔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子俨然是个首领模样的人物,几人不可违抗,转头朝着那丫头的方向追了过去。 苏雪回埋头狂奔了许久,不知突然进入了哪里,风压瞬时间减轻了许多,她松了一口气,抬头四望,只见周围空旷干净,地上再也没有层层叠叠的残肢尸骸,却多了很多黑灰色的,宛如碳灰般的碎屑。这种安静有些不同寻常,她放慢了脚步,在碎屑之中穿行。 黑灰色的碎屑很高,松松的堆积着,几乎到她的膝盖,苏雪回在其中穿行,如同在雪堆里穿行一般,只是这里的雪,是黑灰色的。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烧到了尽头形成的灰烬…… 苏雪回四处望去,也没见到魂丹的踪影。 萧怀清并没有跟她讲魂丹会在哪里……他总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从来都不会正眼瞧一下旁人的模样,总不该这次给忘了吧?难道那魂丹就摆在地上等她来捡? 苏雪回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风暴肆虐,疯狂盘旋的血气搅得天地一片猩红,一臂之外什么都看不清,她此刻身处之地像是风暴中心,相当死寂,四周如有屏障一般将外面的狂风呼啸隔绝了开来,半丝血气都没有逸进来。 身后萧怀清与那些魔修都看不见了。她只得继续往前。 可是她刚往前走,手心便猛然一热,如同烧了起来般。苏雪回痛呼了一声,低头去看掌心,突然发现之前萧怀清给她写的那个反咒此刻边角已然消失了大半,符咒的边缘有着被焚烧的痕迹,随着时间流逝,符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四周向中心被焚烧干净—— 苏雪回顿时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待得符咒烧完,她会发生什么事? 她迅速抬起头往前去,魂丹——魂丹会在哪里? 她在灰烬之中艰难地跋涉,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半跪着的背影,看着装像是个修真之人,苏雪回一惊,顿时不知道该惊该喜,连忙朝那个背影跋涉了过去。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那背影身后,可是没想到随着她的走近,人形受到震动,竟然“扑簌簌”地散落了下去,融进了地上的灰烬里。这赫然是一堆保持着人形的灰烬! 苏雪回睁大了双眼,看着那还维持着半个手模样的灰烬团,它的下面,半掩着一柄剑。那剑流光溢彩,看上去就像萧怀清的剑般不似凡间的东西,苏雪回顿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般浑身冰凉。 这里的这些灰烬……难不成都是把凡人炼化完后形成的?这个人倒在这里还能够维持着人形,莫不是因为他是个修真的? 苏雪回霍然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灰烬中隐隐可见地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法宝,上面的灰烬或多或受还保留着一点人的形状。半截的胳膊、一段肩颈、半颗大张着嘴的头颅……显然她跟萧怀清并不是唯一几个察觉到此处异动并进来的。 只是如果有修为的都倒在了这里,那她岂不是进来送的?! 苏雪回心里拔凉拔凉,猛吸一口气,仰头大喊:“萧怀清——你个杀千刀的竟然坑我!!” 第15章 血祭(4) 蓟州郊外的农舍里,洛大郎边哭嚎着边扑向了那个一身风轻如雪皎然若月的修者。 “尊者,那个怪物究竟是……尊者救救我这一家啊!” 月连城也不见得如何动作便避开了扑来抱腿的人,“你已无性命之忧,尽早搬走便可。” 说着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在洛大郎一声一声“尊者!尊者!!”的呼唤之中又回到了屋内,里面已然响起了连声的咒骂,洛大郎老娘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声地破口大骂:“你这妖女!你这妖女!!看看你生了个什么东西!! “你这个怪物!咱家的孩子都是你害的!!定要将你浸猪笼!!” 月连城没有立即跟上已经逃逸了的雪魔种,他看着那个不断□□着迟迟醒转的女子,口中喃喃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呢。 她见自己婆婆状若疯魔般指着她破口大骂,便将希望都转向了那个突然进来的陌生男人身上。 天婵高大俊逸的大师兄好整以暇地将她扶了起来。 那些搅动风云的人或魔,以及这满天下的观客们,往往会忽略一些很不起眼,却很必然的东西。比如说——那些令风云生变之人阴影下的女人们。 比如说——雪魔今世自己的娘。 那活了几千年的东西,大概早就忘了人世之中有的不仅是一个重头再来的名额,还有一丝脆弱的血脉了。月连城转过了身,脸上又浮现出了点点漫不经心的神情。他究竟有没有负于雪魔这一手,此刻还不好说,但若是将这个女子留在此处,必定是死路一条—— 外面的天上,厚重的云海已经散了。雪后空气冰冷澄澈,仿若无物,黄昏的阳光如金子般铺天盖地,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道蓉满脸都是泪,泣不成声,看着牵着马的男子,“他们说我生的是个怪物,这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我怀了整整七个月,却连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的孩子是死了吗?你告诉我啊! “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将她从那个陡然逐她如蛇蝎的家里带出来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得人神共愤的脸,标志得令人难以置信,一眼便知不是凡人,可是他虽然眉目清雅柔和,此刻却冰冷地不发一声。 青道蓉几乎心如死灰,哭得几乎要断气,“你是杀了我的孩子吗?至少让我看一眼,至少让我看一眼啊……” 身边的男子却一直没有接她的话。他牵着马一路向西行去,没多久便进了蓟州城外的山中,近些年来各地征战,民生多有凋敝,修真一途便日益鼎盛。许多人在战乱中为求自保,或是躲避征兵,都想上去仙山去挣一挣活命的机会,是以这附近的山虽然离城较远,但也算人流不少。 她被送到了山中的一个观中,男子将她放下,只与观中主人叮嘱了几声,便转身要走,青道蓉挣扎着扑下榻,“你别走……”她伸手要去抓他的披风,被道观中一干女冠们齐齐拉住了,“娘子缓缓吧。” “是啊,娘子莫哭了,喝口水吧,产后这般哭法可是会伤身的啊。” 青道蓉绝望地闭上了眼,又被人七手八脚扶上了榻,可是她的心口宛若裂开般疼着,突然变得无情的家人就算了,她已经认了,反正以前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可是这个人一走,她就彻底没了自己孩子的消息了。 他把她从那里救了出来,却一句话都不与她说,究竟她孩子现在是死是活,她是半点都不知道。几度想死了算了,却又牵肠挂肚着自己那方出生便了无音信的孩子。 就在她几乎抑郁得觉着了无希望之时,那男子却在跨出溢满天光的房门外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脸上居然带着点点朦胧的柔和。 背后血红的夕阳将他素淡的袍角印染得宛如鲜血翻飞,他的神情,似笑非笑,清淡而瑰丽,仿佛他的心中同时存在着一言不发的冷漠与随性而起的照拂。 青道蓉绝望地看着这个她方才还以为不近人情的修真之人,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她的内心有几分麻木,又有几分奇怪。 “这是我派之下的行观,你若想知道,可来找我。” 青道蓉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个风姿绰约的男子转身下山,她破碎的心一下便被一口气撑住了,喃喃着:“我会去找你的。” 她转身便死死拉住了身边的女孩,惨声问:“他是谁?他是谁?!” “这……” 房中几个年轻女孩的脸上早已不明显的红了起来。 “那般的人,怎是我们可随意议论的……” “什么?你们、你们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我派之中最……”年轻女冠被身侧的人拉了一把,看了一眼身侧的观主,赶紧说道:“欸!娘子快别问了。” “是呀……娘子被带了来,已是了不得的事了,还是先定心将养身子吧。” 蓟州郊外的农舍里,唯一一个操持家务的媳妇被带走了,此时只剩下了洛家一个婆婆跟她儿子两个人,婆婆人财两空,此刻越想越气,连声骂着她的儿子,当年不听她的好好去取东边那户屠夫的女儿,非扒着这个晦气的青家丫头不要,看看现在都是些什么事! 洛大郎被骂得忍无可忍,回嘴道:“你喜欢东边那户屠夫,无非是眼馋他家的嫁妆,也不看看他女儿那圆木桩一般的身材……儿子是自己娶亲,挑个长得好看的又怎么了?!” 老太婆听到儿子居然还敢回嘴,越发地气愤,更加高声地埋怨他不应该让那修真的将人带走,白白赔了彩礼钱,合该将人带出去卖了,这生了个怪物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肯定喜欢。也不至于他们洛家赔得人财两空! 洛大郎心里也是如此懊悔,但没法说出来,此刻被他娘点破,登时更加烦躁,骂道:“你也不看看人家那是什么样的人,我去拦,我拦得过吗我!” 他一整天又怂又怕,此时终于有地方发泄,正要再骂几句,突然听到院子里的狗陡然狂叫了起来。 洛大郎立即闭上了嘴,肯定是哪家好事的小孩跑过来听墙角,转手便拾起了木棍快步到了院里,接着一把掀开了门。 门开带起了一丝风,院外的雪地上轻轻响起了一声铃响。 屋内的老太婆还在连声咒骂,屋外的洛大郎却是死寂死寂地未发一声,反倒是院子里的狗叫得愈发狂躁,扯着狗链子哗啦作响,似是想要挣脱链子逃跑。 老太婆终于被这等动静惊动,狐疑地探头往外看,没想到方伸出头来,便是一根细极细的丝线迎面而来,缠住了她的脖子,随后,便是轻轻一拉。 不过片刻之间,蓟州郊外的农舍里便重新归于了寂静。 蓟州内城。镇龙塔塔顶。 天都阁右副都统薛景正坐在上首喝着酒,没想到塔顶已有许久不曾亮起过的传送阵突然间亮了起来。 登时惊得他酒碗都要洒了,慌张地站了起来要往前迎,又突然想起自己正在当值,若是被决断司的大人们抓住他正午饮酒,只怕没他什么好果子吃! 立时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自己饮酒的物事,随着传送阵的光芒逐渐大亮,正传送过来的大人物身影也逐渐显现了出来。薛景此时怎么也想不出现今沧琅国境内外会有什么需要动用起传送阵的要事,一边挥手拍散周身萦绕的酒气,一边忐忑地往上迎去。 不多时,传送阵的光逐渐熄灭。在慢慢变得灰暗的法术光芒映照之下,阵中传送而来的男人背影冷郁而锋锐。背上一只象征鹰犬的鹰隼图案,锐眼发寒,像是正牢牢盯着眼前迎来的人。 天都阁右副都统薛景一时间诧异不已,眯起了眼睛—— “风斐?” 身着蓟州校尉武服的男人听到话音,眼睫一动,从法阵传输的晕眩中缓过了神。转身看向身后说话的人—— “薛都统。”,他略一点头,从阵中心跨了出来。 薛景片刻间内心百味陈杂,因着这镇龙塔可是沧浪境内除了皇宫与决断司之外数一数二的尊贵之地。乃是大幽当年为了平定国境之内的妖邪而立的机构,因为凡间灵气稀薄,行走的修士并不多,如何能快速穿行国境,歼灭妖邪便成了一个问题。 而后大幽云澜帝,在天渊国师谏言下于各处大主城修建了镇龙塔。凡是人口五十万以上的大城,皆立塔一座,当年传送的也并非长决门人,而是大幽国教天渊之人。 后来虽历经改朝换代,镇龙塔却依然矗立,其中开设的传送阵也沿用了下来。 而这传送阵也本是修真界的东西,专为修士们能日行千里所用,此时开在凡间,更多了一层神化之意在。平时也只有国教长决的尊者们能够使用。 要知道这阵开得一次,可是要烧掉多少灵石……寻常百姓,那是干一辈子都付不起的。 此刻眼见风斐一介凡人走了出来,薛景说不震惊是假的,他今日也听闻风斐连夜被帝君召进了帝都,他们这些人无不猜测着,若是风斐说不出傅缱容的下落,只怕是要被问罪!可是没想到,这厮不但没找到人,反而还一下在帝君面前当红了起来,甚至连这专为决断司大人们通行用的法阵都给他用了。 怎么着,开个阵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尽早回到蓟州不成? 天都阁,乃是专门守塔诛妖的地方。薛景当年也曾纵马参与过立国之战,谁成想被分到了这么个寒碜地方,守着座破塔,虽是名头好听,可是他们这些个武夫哪里懂什么诛妖捉邪啊!只怕这辈子都难得晋升机会,此刻眼见着几天前自己还从未放入眼中正眼瞧过的下等走狗眨眼间飞黄腾达,内心登时不平了起来。 “……风老弟,难得见凡人从阵里出来,怎么着,身有要务啊?”五大三粗的薛副都统收回了礼数,斜着眼睛毫不客气地开腔。 风斐沉沉如夜的眼眸扫了他一眼,嘴角牵出了一丝笑,“哪里,薛兄言笑了,不过就是……那些事罢了。” 他的话音轻而微冷,正心有不忿的男人耳朵却竖了起来。“什么事,还不说来听听!” 黑衣黑发黑眸黑刀的人垂眸一哂,低调举起了手中的一卷黄,“能有什么事,不都是为帝君效力罢了。” 天都阁身披硬甲虎背熊腰一身酒气的薛副都统打眼看到风斐手中举着的东西,脸上的不甘神色眨眼间化作了一片凝固的空白,束手即刻跪下,身上的硬甲碰撞间发出一阵丁里桄榔的脆响。 一身黑衣似夜色凝练的男人仿佛没有看见对方的动作,随意展开了手中的东西,也仅是扫了几眼:“帝君有旨,蓟州一应军政要务,由我调度,一切以寻回傅氏为要。此事非同小可,还仰赖薛兄多帮衬着。” 薛景此刻哪里还敢多言,脸上发汗,抬手行礼,跪得一动不动。 “对了,薛兄,要不要看一下?” 薛景是真的想扯过那卷黄帛里里外外地看上三四遍,他甚至从未有幸能真眼瞧瞧这些号令帝国的东西,但理智阻拦了他的莽撞——风斐能动用传送阵,已然说明了一切。 他虽然整日守在塔中无可事事,但也曾听闻过这个风校尉。 阴狠冷血,身手了得。像头狼般难以牵制捉摸,为尹公昂那头毫无见识的蠢猪干成了不少事。 若是得罪了他,以他目前在帝君面前当红的势头,只怕自己是嫌命长了。 天都阁右副都统薛景当即讪笑了起来,缓慢起身,“哪里有这个必要,风大哥这不是见外了吗?” 风斐也看着他笑了起来,随手将那卷黄帛卷起,却是将它移到了薛景胸前,用尾端敲了敲天都阁右副都统擦得锃亮的胸甲,“薛兄还是看看比较好。” 薛景下意识抬手接过,一时琢磨不透对方意思,迟疑地展开手中的帝旨,低头看去—— “……即刻令风斐领蓟州都督职。” 薛景扎眼看到这一列字顿时抽了口气,赶紧将旨意收起:“风大人,真是恭喜,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但凭差遣啊!” 浑身肃然冷锐如刀的男人没有接话,将翻脸如翻书一般的薛副都统抛在了身后,信步来到塔顶凭栏处,看向了脚下的蓟州城。 镇龙塔足有九层之高,从上面望去,脚下的城池屋舍鳞然,北城粗犷,屋舍大都建得粗糙,虽比不过帝都的青瓦白墙,朱木高楼,鳞次栉比。但一眼看去,仍是密密麻麻,道路上人流如织,渺小如蚁。 这是他曾经呆过的三层望楼从未有过的高度。风斐迎着长风,看向了远处的天边。 今日的富贵,竟全仰赖于你。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傅缱容。 谁能想到因为跑路结果提携了旁人的傅缱容,啊不对,已经是苏雪回了,却是一脚踹进了鬼门关,正疯狂地踩着钢丝。 她在满地齐膝深的死人灰烬中一路狂奔,此时身后还多了三个紧追不舍的魔修—— “这丫头怎么还活着?!” 几个看不清面孔的黑袍男人边追边不可思议。 “普通人早被炼化了,她身上难不成有反咒?” “凡人怎么可能会写反咒?”另一把嘶哑的男声以一种你莫要与我玩笑的口气喷道。“即便会写,进阵这么短的时间内怎么可能写得成功?” 苏雪回眼看着自己掌心的符咒燃烧得只剩下了一半,可是眼前的大地上茫茫一片真干净,哪里有半点魂丹的影子? “萧怀清!你再不说魂丹在哪里,我就真没了!!” 苏雪回不管不顾地仰头大吼了起来。 几个追来的魔修冷笑出声同时掐决,地上腾然闪现出数道黑色荆棘,朝着女孩的背影便破土而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道白光唰燃闪现,垂直上了天,紧接着白光势如雷霆,竖直往下一劈。 阵眼中心的屏障登时破碎,血色的风暴眨眼间便刮了进来。风眼已毁,盘旋的气流立时变得混乱了起来,四处碰撞席卷。 三个追来的魔修猝不及防,被风暴吹得身形不稳,苏雪回被吹飞了数十丈,当机立断往下一扑才好歹没有被吹飞上天。她趴在此时已如漫天黄沙般的死人灰烬之中,若是不小心张了嘴,一口气不知能呼进去多少死人骨灰。 在漫天弥漫的灰烬之中,苏雪回只能双眼眯起,仅留一线的视野,好在她睫毛够长,不然此刻只怕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可是不幸的是她此刻已然完全丧失了方位,俨然已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漫天的灰烬令整个天色都暗了许多,一眼看去天地全是铁灰色的,苏雪回心想这下完了,只怕连跑路的方向都没了,正紧张地想着此刻该怎么办,忽然之间,前方不远处的昏暗之中有一点亮红色的光闪了一闪。 像是一颗……漫天风暴里的星星。但却只是闪烁了一下。 苏雪回用力眯着眼睛,想再看到那光亮起,可是风暴与灰烬之中,那道红光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再未出现。她心下犹疑,但是此刻只能拼一把了!当即匍匐着往前。 头顶的天空上,几道黑色的影子凌空升了起来。黑袍无声翻飞中,仿佛天空之上盘旋的猛禽。 苏雪回立刻放缓了自己的动作。她意识到那几个魔修恐怕也被弥漫的灰烬遮住了视野,一时片刻无法分辨出她在哪里。 她在地面升腾弥漫的灰烬之中缓慢爬行,力图不要惊动天上徘徊警戒的看守者。可是此刻掌心变得越发的灼热,萧怀清留下的符咒只剩下了三分之一。 苏雪回缓慢爬了一会,只觉得手被烧得几乎要熟了!她看着那点红光最后出现的地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随即她由趴变跑,猝然如离尘之鹿般狂奔而去! 眨眼间,天上几乎同时响起了凌厉的尖啸声!! 那几个魔修果不其然发现了她,但此刻苏雪回已全然顾不得其他,她一路不带丝毫喘息地前冲,身后连续响起攻击袭来的破空之声! 苏雪回后背完全暴露在外,她只能一刻不停地往前跑。 “这小子腿怎么这么长!”黑袍的魔修数次攻击皆是落空,又惊又疑连声咒骂。 五十丈距离之后,不远处的空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枚夜明珠大小的血红色珠子,正毫无凭依地浮在空中。若不是灰尘弥漫令天色都暗了几度,否则白亮的天色下真的难以察觉这般大小的一颗珠子。 但那珠子此时仍有四分之一是残缺的,无数猩红的光带从地面升腾起来,正汇聚在珠子周围,一点一点融进了珠子中,珠子残缺的地方在光带源源不断地补充之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地生长。 看起来像是这一颗血红色的珠子,正将大地之上流淌的血脉源源不断地抽出填补自身。场面震撼而诡异。苏雪回打眼瞧见,片刻未楞,当即便冲它伸出了手—— 这玩意若不是魂丹,那就再无别的可能了。 顿时身后无数的尖啸声此起彼伏,她还未有时间考量自己以一介凡人之躯,碰触一个熔炼了数万人血魂的魂丹会发生什么事,眼下的情形如此紧急,让她只得想也不想地伸出了手。 紧接着,她的手心一凉,眼前便是一黑。 第16章 血祭(5) 一只蝴蝶安静地停在一株苇草上,翅膀上写着的符咒让它发着淡蓝的光。得仔细看去才能发现,这只蝴蝶竟然是符纸折成的。微风轻送间,它随着纤长的草叶上下晃动,宛如一抹幽幽的鬼火,指引着亡灵的方向。 不多时,大路上下来了一个素衣白袍之人,快步朝它走来,男子伸手一拨苇草,密密实实的野草之后赫然是一滩新鲜的血肉。 满地血污,却闻不到什么腥臭。看样子作恶的东西刚离开不久,吃剩的残躯上还结着一层薄薄的霜。 月连城垂眸看向草间散落着的破烂衣物,衣料上乘,还掉了一地色泽不错的玉饰,应该是个倒霉的赶路商人。 他俊逸的长眉皱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五具了……那魔种吃东西的频率越来越快,照这样的速度来算,怕是不出多久便可修出人形。 蝴蝶又飞了起来,晃晃荡荡地朝着苇草深处而去,月连城没有时间再作耽搁,立即起身跟上,一袭白衣眨眼便消失在了茂密的树丛之后。他在雪魔之母身上花费了太多时间,此刻一步不停还是落后了许多,而时间拖得越久,那魔种便会越发强大。 待到它开始吞食修道之人,那便是更难遏制了。 天婵山大师兄神色凝重,若是知道雪魔肉身所在之地也好,直接守株待兔便可解决此事,然而此刻就算他去问惜朝,不说惜朝算不算得出,恐怕也早已晚了。 现在雪魔魔种寻到肉身不过时间问题,除非他能尽早将它截杀在路上。 月连城边跟着蝴蝶一路前行,一边忧心忡忡地看向了北方阴云密布的天空。总觉得似有哪里不对。 它一路向北,却似乎并没有着急。沿路甚至还多次停了下来觅食,若说北边动静大到将它吸引了过去,它总不该如此悠闲才是。 难不成是想岔了…… 月连城皱起长眉。若不是为了北边的动静……那会是为了什么……月连城跟着蝴蝶进入北边茂密的林间,走出去不过百步,高大的林木便几乎遮蔽了空中的光线,四周光线昏暗,月连城本可以御剑而行,但此时御剑只怕是会遗漏地面上的踪迹。他在昏暗的林间快步而行,空气中隐隐有着一种潮湿的腥气。 自从各国连年征战不休,人世间的天地灵气消散得越发快了…… 月连城微皱着眉头。如今这么深的林子里也没有了灵脉的波动,不是亲自来人世走一次,在山上着实难以察觉人间灵脉干涸的速度。 空气中的腥气越发的浓,四周不远处的林木暗处接连不断地传来有东西活动的声响。月连城知道自己应该离那片异动非常近了,这片林子里已然聚集了非常多的魔物,此时皆藏身于暗处,虽没有上前,但是能感觉到许多蠢蠢欲动的视线。 想必是不清楚他的实力,不敢贸然出手。 他经过一片干枯的草地时,脚下传来松脆的响声,天婵山的大师兄移开脚,发现那是一块已经破碎了的蝉蜕。 顿时俊逸如天上月的男人猛然一愣,眼中霎时间一抹寒光划过。他突然灵光一现,想通了之前忽视的关窍—— 难不成是它的肉身在北边?! 突然袭来的心惊令一直容色淡淡的男子眸中光影剧变。他霎时间茅塞顿开——若是它的肉身被吸引去了北边,是以它也去往了北边,他却以为雪魔种是为了北边的动静才前去的。 一念之差,千里之遥。 若是让它融合了肉身,雪魔的完全体是不是就要诞生了? 月连城微微阖上双眼,停住脚步微吸了一口气。他让萧怀清去往了北边,总不会是让他送死。 纸蝶似感应到了施咒人内心的波动,飞了回来,翩翩绕着一身郎朗如皎月的人飞了一圈。几息之后,天婵山大师兄霍然睁眼,眸中冷光如刀。 日头渐沉,此时的蓟州都指挥府内却仍旧人声鼎沸,几路人马各自为政可谓群龙无首。发现踪迹的头十二时辰本是找到人最为宝贵的时间段,可他们眼瞧着时辰流走,使尽办法却依旧一无所获,此时都忍不住内心暗骂——“这个傅氏难不成会飞?!” 此时消息已落了一大截的他们还不知道,巧了,是真的会飞。 是以,当万众瞩目的风校尉甫一出现,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的众官顿时无不心神各异——一日折返,莫不是还未进金霖就被赶了回来? 几个没有眼色的正想开口,便立即被消息灵通地拉了过去,说起了小道消息。 这个撞了大运的校尉此刻俨然已升任蓟州都督之事几乎比本尊的脚步还快,早已里里外外地传了开去。 此刻众人瞩目的男人却仅仅在厅前停了一停,转角处便当即有人迎了上去。 来人压低声音,附在新上任的蓟州都督耳边开口道:“大人,尚未有傅氏消息,但是今早蓟州城郊发生了一起凶杀案。”风斐眼眸一动,看向来人开口道:“说。” “是。城郊有一户农家,今日中午被发现死于了家中。据村子里的其他人说,这户农家全家三口人,婆婆死在了家里,儿子死在了家门口,死因皆是割喉导致的失血过多。另外……” 亲卫的话音有些迟疑,“据说他们家还有一个儿媳妇,怀了身孕,但是被发现时儿媳妇不知所踪,据邻家说,那媳妇儿当天已是要生产了,我等去时,也发现了产房,但是媳妇跟生出的小孩皆不见踪迹。” 风斐沉默听完,看向手下,“之前蓟州传闻身上有妖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产妇?” “啊,”年轻侍卫连忙点头,“正是,这家人姓洛,媳妇名叫青道蓉。” 风斐略一沉吟,看向自己手下,“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亲卫当即小声继续道:“此刻消息尚瞒着,未曾透漏出去。” 风斐扫了一眼手下身后正明里暗里关注着这边的众人,接着微微一笑,淡淡道,“我走之后,便告诉他们好了。” 言毕,男人转身离开。 此刻蓟州被无数双眼睛看着,八方云集,全城戒严,所有人皆如惊弓之鸟,寻常恩怨必定不会选在这种时刻动手。既然敢杀人灭口,势必来头不小。 若此事只有他知道,难保是福是祸。 日头尚未沉落之时,风斐先众人一步策马来到城郊,他下得马来,便一眼看见了死在家门口的洛大郎。喉咙被整齐地切开,但是脸上却丝毫没有扭曲痛苦的神色。 风斐扫了那伤口一眼,蹲下身去环顾四周,忽然,他发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站着一个青衣服的女人。她并未动作,仅是遥遥地看着这边。 风斐瞳孔骤然一缩。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吩咐两侧侍卫,“你们守好,我去周围看看。” 仅仅是他与侍卫说句话的工夫,那个山坡上的青衣女人就消失了。风斐毫不迟疑,往远处山坡行去。 到了坡上,青衣的女人却又出现在更远的地方,明显是要引他去哪里,此刻本应相当警惕的男人却脚步丝毫不停,一直远远跟着。 直到行至蓟州远郊的山脚下,进入林间,风斐才终于看见了引他前来的究竟是谁。 “风都督似乎毫不惊讶。” 一把苍老的声音从停在林间的软轿中传来,合着林中傍晚的光线,显得意味悠长、来者不善。 一身黑色武服的男人负手立于林间,打量着眼前藏于林中、严严实实围着月白纱帘的软轿,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是何人,消息倒是灵通。既然知道我是谁,这番装神弄鬼是想做什么。” 轿中人传来了一声轻笑,“明人不说暗话。风都督知道我是谁,我亦知道风都督是谁。如今帝都内外,唯有我会是你的朋友。” 风斐抱臂靠在了树干上,“你知道些什么?” “老身身经两朝,消息,自然比你灵通得多。” 风斐脸上略微笑了笑,一双眼睛漆黑凝定:“你想做什么?” “……连疏妄如今可是对你相当感兴趣,风都督若为我办成一事,老身保你此次无虞。” 风斐看着眼前月白色的轿子,他曾经在作为十六卫时见过很多次,这是属于傅家大长老的轿子。要说……这位深居简出的傅家大长老会跑来如此遥远的蓟州着实让他惊讶了片刻,但也仅仅只有片刻,以他对这个傅家的了解,想必,应该也是为了那个从他们掌心中逃跑的傅少主而来的。 只是一个傅家的长老,究竟如何能够得知自己的身份?难不成金霖有人认出了自己,将他的事告知了此人? 树影之下站立的男子抱着双臂,劲瘦的腰肢闲散地靠在树上,长刀横于腰后,一双眯起的幽黑眼眸在黄昏日落疏影横斜的光线中竟丝毫没有亮起半分。 已然平步升至都督之位的男人微微一哂,“不如你先说说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我们再看看要不要继续谈。” 穿林而过的风声中,轿中人轻口说了句话。 风斐的神情由从容冷定一瞬间迅速变化,他豁然拧紧了长眉,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轿中人。他从树干上直起了身,沉默了数息,才缓慢开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一开始出现的,是尖叫声。 接着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尖叫。 苏雪回几乎被这种撕心裂肺的叫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她下意识用手臂环过耳畔,想要抵挡这种仿佛要撕裂她颅脑一般的叫声。 “救命啊!” “救命!” “谁来救救我们!” 紧接着她就被一股突然袭来的力量撞倒了,她诧异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慌乱奔逃的人流之中。 宽阔的大街两旁是城内的民宅,建得庄严而美丽,只是此刻到处都是战火,流矢横飞,空中不断有猎猎燃烧的火石砸下,溃败倒塌的建筑旁无数城内民众正尖叫着四散奔逃。 苏雪回心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她想要站起,又连连被慌不择路的人流撞到,几乎差点被人踩上几脚。 苏雪回皱着眉头护住自己,刚想拉过一个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突然人流跑过来的地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逃窜的人群登时爆发出了更大的尖叫声,“快跑!沧琅的人来了!!” 苏雪回如遭雷击,下意识就要转身。马蹄却已然近在眼前,一骑绝尘的人高声大喊:“宇文澹雅已死!尔等立刻投降!缴械不杀,缴械不杀!” 宇文澹雅,即是大幽帝君,她那个被捅了一刀,还要跟她成礼的未婚夫君。 苏雪回顿时浑身冰冷,她不可置信地回身一路向那个人冲去,“不可能,不可能!!” 来人冰冷地看着这个逆着人流而来的女孩,笼罩在盔甲阴影之后的脸如同一个临渊而立的死神,手一松,扔下了一颗圆滚滚的东西。 苏雪回骇得心神巨震,顿时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在汹涌奔逃的人腿中颤抖地伸手去接那颗头—— “你先走,我会为你殿后。” “我怎会让自己的皇后以身犯险。” “不要脸,谁是你皇后了,我们可还没成礼呢。” 身外的风暴很容易抵御,可是内心好不容易平息下去、枯萎了下去的风暴此刻再度席卷而来,又该如何抵抗? 她的手在要接触到那颗在地上滚动的东西时几度想要缩回来,她实在是不敢,不敢去看…… 苏雪回眼看着那颗东西不断翻滚而来,短短片刻间,她的内心从惊恐到恐惧,几乎要被这样一颗孤零零的头颅逼得直往后退去。 似乎只要她不去看,这样的事情就根本没有发生。 可是她方退了一步,就又被自己的心狠狠揪住了,如果那真的是宇文澹雅的头颅,她又怎么能让他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苏雪回下意识就又要伸手去接,可是她的手如同麻木了般毫无知觉,仿佛是她们也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对怎样残酷的事实,是以齐齐地拒绝接受这一切。 她连手都伸不出去,视野发白,浑身脱力,在片刻不得停歇的一路奔杀之后,在此时此刻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浑身风霜满身伤痕的女孩终于无力地跪在了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已将所有鲜血流尽了的头颅翻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她面前不远处。 周围正在奔逃溃败的世界此刻仿佛都与她没了干系。她对宇文澹雅这个从小时候就被指定的未婚夫君并没有多少感情,可是为什么此刻她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就是这个人,在她领兵出去的最后一刻,还曾深深看过她一眼,说着什么——“缱缱,你一定要活着,我会来找你。” 苏雪回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可是说着这种话的人此刻头颅却被人扔在了她面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样一个人的头颅,怎么可能会这样出现在她的眼前!! 是啊,怎么可能呢! 只有一种可能—— 这绝对不是他! 苏雪回在恐惧惊恐难以置信的极点,满心的情绪化作了更为勃然而起的怒火,她接受不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在崩溃的边缘低声嘶吼,双手猛然捡起了那颗头颅,将他的脸转向了自己—— 手中是一个很英气的少年,剑眉星目,眉毛直飞入鬓,双眼长而冷,眼型与她有几分相似,眉心却似因为时常皱起而有着一道不浅的刻痕,柔软的双唇此刻紧紧闭着,整张脸……相当的平静,即便是以这样一颗断头的形式出现,亦没有一丝情绪的流露。仿佛只是……闭上眼小憩片刻。 “到时候了,记得叫醒我。”那日他撑着头,就是这样在满案的奏折之中闭上了眼。她提着刀愤愤不平地跑出了门,还不忘回嘴,“想得美!” 苏雪回出乎意料,又实实在在地愣住了,大脑变得一片空白,仿佛连魂魄都被这张熟悉的脸抽离了。 她已然感觉不到身处的世界,听不到所有的尖叫声了。耳边只剩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白噪音。 手上的这颗头颅是如此的沉重,如同一个铁球,拉着她的魂魄要直直坠入深渊……又如同一团灼热的烈焰,正在燃烧她所有仅存的理智与清醒。让她整个人都被一股汹涌而上的疲惫与脱力感包围,好累,好困…… 他不在了,宇文澹雅也死了,那我…… 一阵难以言喻的无力感迅速从她的四肢涌了上来,如同一阵浪潮般,要将她兜头淹没。 她定定看着手中的头颅,心中不知该将他丢掉,还是将他收进怀里带走的好,只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模糊。 可是在要沉沉昏睡过去之前她仍是如此的不甘心,如此较劲般地想回一句嘴,还一定要骂出声来,要不然她是死都死不安稳……苏雪回不折不挠地扯动嘴皮:“哈……你怎么可能在这里被人砍了,我都活下来了,你这菜狗……”苏雪回在眼皮沉重得几乎要撑不起来的困意中怒斥,“你在跟我讲笑话?” 是啊……就连从来都没有赢过宇文澹雅一次的自己都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苏雪回心中突然打了个激灵,从这种越发强烈的魂魄抽离感中艰难地清醒了些许。 对啊……这不太对劲。宇文澹雅什么时候会允许他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 以自己对宇文澹雅的理解,他只怕是要拉全世界下水一起焚烧个一干二净也绝不会容许别人碰到他一丝一毫的。 “……这根本就不可能。”苏雪回喃喃,笼罩于眼前这一切的荒谬感越发强烈,让她的神思清醒了许多,当即便是愤怒出声,“搞笑,居然拿这种鬼东西骗我!” 她立即紧紧闭上了双眼,用力清除脑海中的幻像,寻找真实的记忆回笼。 脑海之中,混沌生涩难以转动的感觉如同锁链般拉扯着她。苏雪回皱起了眉心,奋力抵抗着脑中控制着她的阻力,几乎能听到大脑痛苦的嗡鸣声。 终于,已经淡去了的铁马兵戈再度响起,回到了她的耳畔…… 那一日,她率骁骑断后阻拦沧琅追击,血战不退,此时沧琅军中突然传来了大幽帝已兵败被杀的消息……军旗倒了,身边的人倒下去的越来越多,站着的越来越少。 她打算杀到最后一个人。但是有人……应该是十六卫中有人乔装进了骁骑,在最后时刻将她压在了身下,此后不断的有人倒了下来,将她在重重躯体之下越压越下。 无数的炙热的血从她身上流过,将她泡在了血泥之中,然后又慢慢冷却凝固……她等到了所有动静都远去,身上小山一般层层叠叠已然冰冷的健壮躯体此刻俨然成为了她的封土堆。她被压在其下,动弹不得,难以呼吸。浑身的疲惫让她不断地心想:“好想睡……我真的没力气了……” 可是、可是最后沧琅人喊的那一声“宇文澹雅已死!”如一句催命的魔咒一般,让她连躺都躺得不安宁—— 不是吧,宇文澹雅那挨千刀的狗登西怎么可能会死?!! 你莫要与我玩笑了!! 她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以前,便开始了挣扎着往外爬。可是那些血肉之躯在护着她时是铜墙铁壁,在她想要逃离出去时亦成了铜墙铁壁。 她觉得好笑又崩溃,到后面她只觉得,即便为了这里所有流下的血,她都要从这里出去,要好好地活下去! 她要去看看,宇文澹雅究竟死了没死,若他真的弱到被抓住砍头了,她定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到最后,她已然感觉不到自己已经折断了多少手指,等再次见到昏暗的天空时,那感觉恍如隔世。 她捡了沧琅将士的破袍子穿,一路躲躲藏藏回到金霖城中,此刻沧琅军已然进入了金霖城,所有人都在往外逃,都在传——宇文澹雅已经死了。 她不信,拉过了许多人问,得到的回答却都是,大幽帝君逃亡路上被抓了回来,已于皇城外被斩首了。 她却仍然不信,大幽帝君代代与他们傅家婚配,宇文澹雅身上凤凰真血的纯度甚至可能比她还要高,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就死了…… 她逆着人流,踉踉跄跄地往行刑场奔去,紧接着连疏妄下令大幽皇族一个不留,城门开始封锁,她此时已经孤身一人,浑身是伤,一条命纯靠心气吊着。只能先逃出城再寻办法。出得城外方得喘息,便追来了搜查傅家少主的人。她只能一直跑。 一直跑…… 苏雪回紧紧扭曲的面容变得平静了些许。 她抓住了脑海中这条理智的线不撒手,是的、是的,这些才是真的。 一直跑到了现在。 她并没有真的捡到那颗头,也没能目睹宇文澹雅被行刑的现场! 苏雪回一声怒吼,睁开眼。高举的手猛然用力—— 那些尖叫的声音顿时涨如海潮,撕破一片模糊的白噪音穿透了出来,变得清晰刺耳,此起彼伏地在她的耳边喊着—— “救救……我。”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让我们回家乡吧……” 漫天遍野的血色中心,立着一道裹着破袍子的身影,血色的风将那道黑色身影的破烂衣摆拉扯得猎猎作响,但是那又瘦又细的身影立得笔直,狂啸翻涌的风将她浑身上下拉扯出了无数道血口。可她愣是毫无所感般,面容紧紧凝聚—— 而那双眼睛中,闪耀着夺目的怒火。 顿时所有围了上去的魔修们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死丫头,你怎么敢!给我放下!”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包围上去的女魔修离她仅差几步之遥,一张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苏雪回看着仅差几步就能将她扑倒的女人,咬牙一笑,高举着的,一只细直的手霍然紧握。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已然凝练到最后一丝缝隙的血色珠子在女孩掌心应声而碎。 瞬间滔天的哀叫声跟着爆裂开来的碎片,如浪潮般从她四周席卷而去。 她身侧的一圈黑影全部被掀翻在地,苏雪回已然被抽了一半的魂魄轰隆撞回了身体里,撞得她摔倒在地。 她双眼发白,手上鲜血如瀑。法阵开始反噬,一圈倒在地上的黑袍魔修当场烧化成了黑灰。女人挣扎着爬了起来,四散的魂魄撞开了她遮在了脸上的兜帽,她的眼睛发着血红的光。 “我杀了你!”她咆哮着向苏雪回冲了过去。苏雪回此刻却连动一下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一避开,口中顿时鲜血如瀑。 “就不能……让我喘口气……么!” 苏雪回在地上爬着跟她拉开距离,女子手中剑一击未成,显然也已然到了强弩之末,颤抖的手便要再刺第二剑。 苏雪回实在避不开了。她贫血了。 “这么好看的姐姐,干嘛、凶成、这样……”苏雪回头晕得眼前直晃虚影,边爬边劝,“你、不如放下剑,快跑……” “我饶不了你……我……”女魔修提着剑踉踉跄跄地几步追上,一脚踩在苏雪回身上就要刺她。 眼看剑尖迎面而来,苏雪回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手要抓她的剑刃。 没想到手中冰冷的剑刃甚至没能割破她的掌心便顿住了。女魔修软软地松开了手。 苏雪回眼看着面前女子的胸口之上突然被无声开了道口子,一只黑色皮套包裹着的手从眼前洞开的胸膛之中暧昧地抓住了什么,随后便冷漠地、鲜血淋漓地抽了出去。 接着温热的鲜血溅到了苏雪回脸上,还有她大睁的眼睛里。 第17章 天渊(1) “之后必须要砍萧怀清几刀才行。”苏雪回仰面躺在地上,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个相当强烈的念头,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显然眼前发生的事就是明晃晃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解决完一波,还有另外一波,可是她已然力竭了。 被身后一记黑虎掏心的女魔修身子甚至还未倒下,便化作了飞灰,从她眼前消散了开去。 于是她身后的人,在一片如同黑蝶般纷飞散开的星星点点中显露出了身形。 来人黑冠簪缨,身量颀长,一身近似深夜的鸦青色劲装束着袖收着腰,背后挂着袭破烂的玄色披风,在阵法消散的剧风中猎猎作响。 也不知是说他是个纨绔的土匪好,还是一个匪气的公子好。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震惊得失了语的苏雪回,接着,唇角勾起了一抹戏谑的笑容。 “这是哪里来的妹妹,怎么躺在地上?” 少年懒洋洋地拖长着音调,抛了抛手中一个黄色的晶石,接着像是吃一粒花生米一般随手将他从那个女魔修胸口中掏出来的东西扔进了嘴里。 “一个凡人丫头,竟然徒手捏爆了魂丹。” 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的人一脸玩味,在苏雪回身上蹲下了身来。 “本来我还想要呢……没想到居然被你破坏了。”浑身透漏出一股莫名邪性的少年郎低声道,“你要怎么赔我?” “你、你来得晚,这得怪你自己。”苏雪回没想到这人竟然就直接蹲在自己身上,一边瞪着他,一边努力想往后挪。 束着发冠的少年似乎觉得很好笑,张嘴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哈哈。” 眼瞧着他停止了接近,苏雪回勉力用肘部支在地上拖动着身体。对面欣赏着她的努力,似乎被取悦了,笑容变得越发的灿烂,“算了,比起魂丹,我更好奇你是个什么东西?” 苏雪回无语,心里暗骂:“我是你奶奶!”吸了口气正想开口,对面的人用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 他看上去在这种满是死人灰烬的地方很是轻松惬意的样子。苏雪回的眼神迅速划过对方露出的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方才就是这只手,将那个女魔修直接掏了心。 此刻这少年的手即便是刚刚生掏完一个人的心窝子,但却丝毫没有沾上任何血迹,或者说,沾上的已经流干净了? 这也是个修真人。但是那种举手投足间的邪佞狂狷之气是与高傲而自矜的萧怀清决然不同的。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身上的味道。 嗜好血腥与掠夺。 是属于豺狼的味道。 没有必要去招惹他。苏雪回谨慎的没有开口,更努力地想拉开跟他的距离。 对方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活动了几下手指,接着抬起了眼,“你一个凡人,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苏雪回正在考量自己该不该跟他明说,视线突然被他身后的东西吸引了。 她当即挑高了眉梢,故作高深地说:“我自然有秘法,你凑近点,我只能小声告诉你。” 蹲在她身上的人顿时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住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小东西心眼倒挺多,也罢,将你带回去慢慢问好了。” 苏雪回陡然被人抓住,下意识就要挣扎,没想到拽住她的人身后不远处紧接着便传来了一声极其冰冷的两个字—— “滚开。” 一道剑光转瞬袭来,蹲在苏雪回身上的人当即避开,她看着那道剑光贴面而过,顺便将她胸口处被拽住的衣襟也连着斩断了。 苏雪回舒了口气,决定给萧怀清勉为其难地加回几分。 “哟,瞧瞧这是谁。”颇为浪荡的少年郎回过头,话音莫名其妙的似乎更愉快了。 “萧怀清。”他连名带姓地叫出了身后双眸冰冷之人的名字,接着冲苏雪回的位置歪了歪头,“原来你是天婵的妹妹啊,怪不得。刚收的?” 苏雪回还没注意到这个“怪不得”是在指什么,她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天什么……?” 萧怀清转瞬接近,少年当即又被他逼退了一射之地。“干嘛这么凶,这是你的丫头啊。” 萧怀清似乎丝毫没有接话的打算,他第一时间弯腰,将苏雪回再度从地上捡了起来,看样子是熟能生巧了。 苏雪回被提在半空,朝他示意自己浑身都在往下淌血。 他的视线从她血肉模糊的右手再到满嘴的血痕,沉默了片刻,又将她放下了。 苏雪回抽出背后的刀,撑着刀勉力在他身后站稳。不远处的少年郎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神情变得难以捉摸了起来。他逆着浑浊的天色,脚下踏着无数尸骸的灰烬,一脚前迈,踩着一颗还算完整的颅骨。一手把玩着手中不知何物,浑然一副占山为王的邪气。 “萧怀清,许久不见了,难得见你下山一趟啊?”他的声音明亮而轻快,远远听来只觉得意气风发养尊处优,但语调却是轻浮而懒散的。 苏雪回看着尸山上的这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路往下,落在了萧怀清身上。 听话音这两人想必是认识的……那少年还对魔修出手了,看样子并不是跟修魔之人一伙的。 萧怀清的门派名是叫天婵?她虽然也知道修真之路宗门林立,但也算是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这些门派与门派之间,关系就跟国都与国都之间一般,群雄并立,并不单纯友好。 都修真了还是免不了你争我斗,真不该说是不是属于人的劣根性。 她冲立在自己身前的人蠕动嘴唇小声问道:“你们对头啊?” 没想到那人耳力极好,竟然这样都听到了! “对头倒是算不上,”逆光的那人站直,旋转着手上的东西,邪邪一笑,“勉强算个主子吧。” 苏雪回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瞥了眼身侧人的脸色。 毕竟她一点也不觉得像萧怀清这种人是会有个什么“主子”的。 毫不意外,萧怀清此刻仍是一支将任何人都漠然无视的高岭之花,脸上没有给那撩火的人半点反应。 “琴,魂丹已毁,你可以滚了。” 苏雪回本来下意识地想压低声音,却又想到这应是多此一举,便直接问道:“这讨厌鬼是谁?” “天渊的人。” “天、天渊?”苏雪回心中默念,吃了一惊。 天婵天渊,也就相差一字,“难不成……你们还是同宗的?”她一个不落地飞快过了遍月连城与左千秋的姿容,心里一时产生了丝丝迷惘。 同宗能同出豺狼虎豹与月下尘,这门派也有够神奇的了。 萧怀清甚至没有看她,便冷淡地否定了,简单的甚至只赏了两个字——“不是。” 比他跟苏雪回说话时,字数居然显得更少一些。 此等危及存亡之际,多解释一句话怕不是都能要了他的命。苏雪回虽然心里将他翻来覆去的腹诽,但是萧怀清说这两字时的语气过于微妙。她竟然一下便听懂了,这句“不是”,怕不是等于——“倒贴”。 她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白月光与狗皮膏药啊…… 被唤作琴的少年听到这句,眯眼勾起唇角,笑得是三分风流七分邪性,像是见惯了天婵人的冷淡,姑娘越高冷他们便越来劲般打了个响指,简洁地宣布了他的用心,“干嘛如此生分。天婵的妹妹,就是我们天渊的妹妹。” 他的目光在不远处一高一低站立的两个身影上来回几次,扬声笑道:“萧怀清,这里如此险恶,你一人却要带着这么个丫头,想必多有不便,不然就跟我们一起走好了。” 萧怀清收了剑,显然对对方相当缺乏兴趣,只冷淡地回了两个字——“不必。” 说着他示意苏雪回跟上,便要离开此地。 没想到他们方转过身,身后不远处尸灰堆积而成的山坡上,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五条人影。一众皆是身量高挑、豹肩狼腰,气宇轩昂的男子。他们逆着光,从脚下蔓延出冷硬的影子。身上皆穿着与那闻风而来的豺狼同门同派的服饰。 战场荒凉的风吹动他们鼓动的披风,如同一群无声降临的杀手。 浓如长夜的鸦青色劲装,从深色的披风下露出一双双裹着深色皮套的手。那手套还与一般手套的长度不同,漆黑的皮革延伸上去,包住了结实的小臂。 苏雪回结合方才所见一眼便看明白了——这种装束,手上沾的血可以轻易拭去,衣服也不会弄脏。 不管宰什么都是相当方便的。 他们散漫地踩着无数士兵的躯体登至了连绵不绝的尸山坡顶,就像脚下踩的不过只是一堆蝼蚁。 眼看萧怀清身后被同门包围,立在另一侧的琴兴味盎然地开口:“别急着走呀。我听说,你跟月连城为了雪魔转世一起下了山,怎么现在就你一个人,月连城呢?” 萧怀清扫了一眼包围在面前的人,终于侧过脸给了琴一个眼神,“与你无关。” “哈哈哈哈,何必如此见外。”琴转着笛子,笑得肆意浪荡,“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我们帮你啊?” 苏雪回在一旁听着这一来一回,总觉得这两派之间的关系似乎非常微妙……这个琴打蛇随棍上、相当纠缠不休。萧怀清看样子要压不住满含不爽的剑了。但是他与她仅有两人,此刻落于了下风。 若是方才那种魔修,再来多少个对于萧怀清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此刻面对着同样是修真门派的天渊之人,想必没有那么轻松。 “况且我们花时间破开这个阵,又费劲清了许久的垃圾,结果你这丫头直接便将魂丹碎了,总该给个说法才是。” 苏雪回闻言,即刻便担心起萧怀清会直接一个点头的动作,因为这萧怀清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会对旁人十分上心的人。若是她一路惹麻烦,这人说不定真的会将她直接扔了…… 总之他把她扔哪都好,绝对不能是这个徒手掏人心窝子的少年人面前—— “你讲不讲道理,我怎么知道你想要魂丹,总不该谁毁了一个摆在那儿害人的东西,就要用她自己来赔吧?” “真是了不得,这么一副惨样儿,竟然还有力气吵架。” 远处顶着黑冠,颇有种王公贵子之气的少年远远勾了勾手指,用一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语气命令道:“过来。” 苏雪回顿时无语。这兄弟叫狗呢?还“过来”……要不是没力了,我过来给你几刀! “哈。”那少年仿佛是看明白了苏雪回面上的神情,很是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哎,与妹妹不过调戏几句,怎么这就生气了?” 他的眼神随意地掠过苏雪回用来支着自己的长刀,眯起了眼:“来,叫声哥哥听听。” 从方才开始,被他蹲在身上,被他揪住衣襟,现在又被言语调戏,苏雪回都可以毫不在意,但是—— 那瞬间他看着她手中刀时轻视的眼神。令她握紧了掌中刀柄当场“铮”的一声出了鞘。 萧怀清却比她还快,两指迅然按住她手中刀柄。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已经是对对方的放浪形骸相当的熟悉,仅是垂眸扫了眼苏雪回的神情,“别动。” 苏雪回被他这么一按,腿差点一软,不着痕迹地立即站稳,抬眼就生气地看了过去,萧怀清接住了她的目光,随后看向琴开口道:“想必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什么魂丹,琴,多管闲事,当心误了大事。” 愉快的笑容从那少年人的面上消失了,他冷着脸正要说些什么,一个人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同样身着天渊一派的服饰。但他的高度比之前所有天渊人都矮了一截,身段虽然不高但却很修长,像个斯文的小公子,脸更是长得眉清目秀。 斯文的小公子走近,立在了琴的身侧,琴看着他开口道:“你们怎么都来了。垃圾收拾完了?” 小公子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师兄,负手歪头,趣味盎然地顺着师兄的视线往下看。 “回师兄,老远便听见你的笑声了。师弟好奇,且来看看。” 此时对方已然有七人,将他们包围在了中间。苏雪回暂且按住了内心的不爽。 情势越发不妙。 她记得以前大幽的国教便是天渊,但是她从来未曾见过传说中的大幽国教之人,是以方才萧怀清说起,她几乎有些措手不及。 没想到会在此刻遇到从前仅仅只是听闻的“天渊”。虽说是旧时的国教,但是看这些天渊之人正邪难辨的样子,难以确定他们知道她的身份后会作何反应,恐怕还是不要暴露较为稳妥…… 苏雪回心念电转,迅速考量着:“从前在大幽宫中时也从未见过天渊之人的面,所以他们……应当也不会认出我来?” 眼见对面两人交谈了几句,目光便向她扫来,苏雪回的心猛地往上一提,当即不动声色地侧过脸,用手在脸上又抹了几把。 “更何况我现在脸脏成这个样子,除非是那老妖怪亲自来,愣是神仙都认不出来才是……” 方想到此处,也不知是不是那个琴方才放浪形骸的笑声惊动了什么,苏雪回敏锐地觉得脚下的大地震动了一下。 从地心深处似乎隐隐传来了鼓声。 她刚以为自己是产生了错觉,地面复又跳动了一下。 苏雪回猛地低下头看着脚底的地面,不轻不重的寒意从她的皮肤上摩擦了过去。 这次听清了,这擂的……是战鼓! 她飞快抬起头急急唤身前的人:“喂,你听到了吗?”。萧怀清即使站在这种阴森可怖的乱葬岗之中,仍然像从仙山上下来的,那神情之淡,似乎是并不活在此间。 “听到了。” 他看上去仍然是相当的从容冷淡,仿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令他的音调高出半分,更别说是露出情急之色了。即便是地心撼鼓身处满地尸灰的乱葬岗之中也能冷冷清清毫不上心地用一张俊逸的脸皮流露出“天·塌·了·又·如·何”六个大字来。 苏雪回简直无语凝噎,她身上还背着一溜官司,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引人注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看着新来的天渊师弟向这边看了一会,便对着那个琴说了些什么。 那新来的天渊师弟有一双尤其闪闪发亮的眼瞳,如同万里之高的鹰,莫名让她心中一寒。 苏雪回内心也擂起了鼓。总觉得他没可能认出自己来,但手还是下意识抬起将后领的兜帽拉过了头盖上,此刻也顾不得是否欲盖弥彰了。 紧接着,不远处天渊的两人齐齐地看了过来。 战场中横七竖八插着的残破军旗被忽然剧烈的风扯紧了,在西风中猎猎作响地飞舞着。 苏雪回不动声色伸出手指,从平原深处奔涌袭来的风变得迅疾了许多,冷而干燥,如万马蹦腾而过的铁蹄踏过这片横尸无数的战场,汹涌澎湃地撞开了她的手指。 烈风带来厚重的雪云,如铅白的浪潮般飞速飘过。空气中开始涌现出沉闷的尘土味,甚至将血腥气都压下去了。 她冲着萧怀清的背后小声道。 “要下雪了。” 脚下的大地深处不断传来一阵复一阵越发清晰的战鼓声。感觉竟是越来越近了! 咚。 咚。 咚。 风陡然呼啸起来,越刮越紧,发出响亮的呜咽声。 战鼓越擂越快,脚下大地的震颤几乎顺着她的双腿爬了上来,连带着她的胸腔都开始震动。 苏雪回直觉自己胳膊与后颈上的皮肤都紧张地绷紧了。“这是行军的鼓声。地下是什么东西?” 萧怀清收剑归鞘,他似乎有一霎的惊讶她是怎么听出来的,但这在此刻并不要紧,他迅速道:“魔域在编军,我们走。” 编、编军?苏雪回闻言便往远处看去,他们所站着的这片算是阵眼中心,几乎所有的尸骸都被炼化成了灰烬,然而远一点的地方,可能是魂丹并未完全成型的缘故,许多尸骸仍然是完整的。 此刻伴随着隆隆的战鼓声,伏尸万里的平原之上竟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活过来一般。 苏雪回顿时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就差没扯着萧怀清大喊一声:“那我们在等啥,还不快跑!”了。 听见萧怀清的话,居于山坡之上的琴却微微一笑。 “想走?” 他转着手中笛子,长风鼓起一袭深色的衣袂与披风,宛如扯起了面统领鬼军的大旗。与他乖张的行为不同,他的视线却是丝毫邪气也不沾的,声音更是爽朗而轻快的当世好少年,玩笑着说道:“那我可要伤心了。” 若搁在人世,这种纨绔公子做得最离谱的事估计也就算放歌纵酒、当街打马、为美人一掷千金了。 可是此时他没个正形地踩在战场中尚未炼化的尸骸脑袋之上,拇指指腹抚过下唇,俨然已是一副让人移不开目光的邪典表率。 当那样的视线实打实地落在苏雪回身上时,便立即让她背后的鸡皮疙瘩呼啦啦起立了一片。 苏雪回心里又忍不住咋舌——这修得是仙?真不是魔吗…… 她从前在大幽宫中,虽不曾见过天渊门人,但多少听说过一些。 如今人世多乱,魔道兴盛,修真之路有二途,大道便是动心忍性,正经修炼元神;另一道,则是诛魔、杀鬼、灭世。 吞噬八方邪祟,化作自身修为。 天渊者,便以杀遍天下魔为己任,自是最最精通此道,只是杀得多了,身上便自然染了邪气,凡有夜行客偶然回头,发现天渊门下打着伞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后,那便是连鬼都要吓哭的。 这也是她为什么从未在宫中见过他们的原因,正经人都不愿意搭理他们,总觉得他们不干不净,犯忌讳。 像她这种日后会是后妃需得绵延子嗣的,便更不会让她跟这种阴邪之人碰上面。当年她在大幽宫中,天渊的事可从来都是当做鬼故事说与她听的。 苏雪回此刻终于见识到了何为“天之渊”,忍不住内心腹诽:“怪不得被说犯忌讳……” 顾着感叹间,琴又是一笑,直如春水击琴,琳琅有音。款款而言:“你要走也行,把这丫头留下来给我吧。” 苏雪回顿时——“啥?!” 第18章 天渊(2) 琴此话一出,立在苏雪回与萧怀清身后的天渊众人们脸上轻缓散漫的神情皆是一敛,露出了狩猎时高度集中的注意力。那一双双眼睛中,像反着光的兽眼,闪现出同一种危险的,专注的光。 苏雪回紧张地瞥了眼萧怀清的神色,对方却并没有看她:“在这里生事,琴,你挑错了地方。” 琴把手中的笛子抗在了肩上,即便脚下魔域的战鼓擂得震脚,身边横尸遍野,口中仍然是吊儿郎当的语气,“你一个人带个丫头多麻烦啊,不如交给我们代劳便好。” “不必。这不是你们该动心思的人。” “哎呀萧怀清,不过一个新收的弟子,瞧这样子怕是连山门还没拜吧?给我们带走又如何,你倒是格外上心。” 苏雪回听着他们话音来回,内心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想:“难不成他们知道了? “可是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她僵硬地睁着双眼,满是干涸血迹的手悄然握紧刀柄。忍不住想到:“若萧怀清知道了我的身份,他会怎么做?” 稍远处琴露出了毫不知廉耻的笑容,一本正经道:“你这么上心,到让我更想抢了。” 萧怀清厌烦地压着眉心:“有病。” “!” 苏雪回尚未来得及言语,身前的人转眼消失。眼前剑光一闪—— 萧怀清已然闪现到了不远处琴的面前,右手从腰间如抚琴般唰然抽出长剑,雪亮剑光犹如一道闪电,直接炸在了琴的头顶! 琴似乎早有准备,双腿一错下身稳如磐石,衣摆被气劲猛地荡开,两指夹住了萧怀清的剑! 与锋利的剑尖只隔了寸尺之距,那张潇洒纨绔的脸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挑衅与血性。 琴直视着萧怀清冷冰冰的清浅双眼,挑衅般地眨了下眼。 “难得见到你一次啊萧美人,不吝赐教啊?” 萧怀清一双极雪亮的眼睛瞬间披上了杀气,他低斥:“……登徒子。” 下一刻他凌空转身,剑身扭曲反手震开了他! 琴大笑着顺势退后,“萧怀清啊萧怀清,你这脸皮,可还是要再练练呀!” 眼见对方避开锋芒,只一昧后退,萧怀清“啧”了一声,便回过头—— 只见苏雪回身后围着的一群天渊门人之中分出来了一个,在她毫无察觉之时,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边上。 苏雪回看到萧怀清半眯着眼,看过来的眼神凛凛如电,仿佛要将谁大卸八块一般……才突然反应了过来,可还未等她回头,便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她的刀。 苏雪回拔刀。 拔不出来。 再拔。 仍然拔不出来。 她的视线顺着按在自己刀上的手往上移:“知道先封我的刀,看来你们还是很怕的啊?” 眼前这个高大俊逸的男子背着手,一只皮革包裹的手稳稳地按在了她的刀柄上,阻止了她任何拔刀的意图,听到她的话,黑冠下一双桃花般的眼带着笑意微微一动。 “姑娘说笑了,你拿着刀与不拿刀,于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苏雪回:“是吗,那不然你松手试试?” 男子看了她一会,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垂下了柔和的视线,他的睫毛生得反常的长而黑,反而让人觉得是用什么血液滋养着长起来似的,说话间却如春风化雨般柔和:“这地方的残兵带着魔气与尸气,姑娘若拿久了,可是会对身子不好的。” 苏雪回看向萧怀清如要割裂长风般向这边走来的身影,目不转睛地对身边的人说:“谢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贴心的让别人放下武器的理由呢。浑然天成,不战而屈人之兵,受教了。” 一步之距外传来男子略微的一声忍俊不禁。“我叫颜出云。” 还能这么用名字夸自己? 苏雪回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身侧的男子如春风般和煦,束发的黑冠从他温润如玉的两颊落下来两条垂缨。脸长得还行,主要是这气质端得像个闲散王爷。 她想到自己,突然觉得这人也许真是个王爷也说不定。 苏雪回朝左走一步,他便也负手风度翩翩地朝左挪一步。脸上是玉树临风的从容。 “你们修真的,就这么欺负凡人的吗?” 他没注意到她暗地里生出了什么谋划,柔和地回道:“冒犯了,只是师兄之令,不可违抗。” 苏雪回内心飞快琢磨着:“琴看着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居然是师兄?这跟萧怀清的情况还挺像的,难不成他们修为越厉害的人容貌便会越年轻吗?” 她仅是停顿了片刻便接道:“你们师兄让你们做什么你们都得做吗?包括欺负一个弱女子?” 这弱女子三字被苏雪回大言不惭地出口,竟然脸不红心不跳,有她这般自谦在前,其他姑娘家若没有浑身淌血还能站着唠嗑的本事,跟要卖艺换饭吃的抱负,都不好意思自称一声身子弱了。 颜出云为难地笑了笑,他不想吓到天婵的女孩子,即便苏雪回是个连校服都还没套上的。但又不方便说谎,脸上还保持着谦谦如玉的神情,于是乎愣是将一双桃花眼笑成了月牙,看上去残忍得十分真挚,“哦,还包括杀一个弱女子。” 天渊的都是神人啊。苏雪回自觉与他言谈甚欢,几乎都要为颜出云的配合度击掌兴叹了。坏人跟好人之间,居然还有天渊这种暧昧的神经病。 “你们师兄是不是对萧怀清有什么不对付,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 按照苏雪回的理解,这里唯一一点有价值的东西就是那颗魂丹,此刻魂丹被毁,即便他们再打得天翻地覆也回不来了,而且阵法也同时毁了,自可随意来去,再生争斗可谓是赔钱买卖,着实令人不懂。 这人虽有些正邪不辨的危险感,但又不是不好说话的。苏雪回便忍不住绞尽脑汁想要多套点东西出来。 颜出云与她一起抱臂上观得好不愉快,似乎也没想过要打破这一刻的和谐,闻言挑起了一边的眉,似乎苏雪回的每一个问题都能让他反应上老半天,“恩……”他温文尔雅地回道: “萧怀清盛名在外,难得遇见一次,师兄想交一下手并不意外。” “那我呢?” 苏雪回即刻接道,双眸紧紧地盯着他,想要试探出对方究竟是为什么要将她留下来。若只是为了魂丹之事倒也还好,最怕就是他们认了出来…… 俊逸的男子垂眸看了她一下,“天婵的东西不都是我们天渊的吗。你若是拜入了天婵……那便是我们天渊的人,师兄想要,自然可以伸手。” 苏雪回震惊!“你们强盗啊?!” 颜出云笑得眯起了眼睛,看上去光明正大,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道:“就是强盗。” “别跟他废话。” 萧怀清的声音远远传来,苏雪回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从看到对方的那瞬间起就浑身不耐烦,甚至是连话都不想说几句了。这哪里是狗皮膏药,这就是一群疯子…… 这疯子要是看上谁,那可真是不需要任何理由。 苏雪回当即混乱地组织起了语言,“我、我就是一个普通凡人,魂丹那个是因为、是萧怀清劈碎的,他砍碎了我才正好捏住了它!” 颜出云很配合地挑了挑眉梢,附和道:“哦,是吗?” 琴一击即退,仿佛只是为了将萧怀清勾引开。此刻看到师弟已经控制住了那个丫头,便作壁上观看起了戏来。 眼看着萧怀清回身,苏雪回身后一群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兴奋无比、蠢蠢欲动的豺狼们迈动脚步,拦在了他的面前。脸上皆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止步吧,我们接手了。” 苏雪回被制在后方,隔着眼前一排天渊门人,心情忐忑地望向萧怀清。 萧怀清没有看她,目光略略扫向挡在苏雪回面前的四人。 他倒拖着剑,剑上一点寒芒,如同蛰伏着的流星,随时准备着暴起—— 脚下地心传来的鼓声越发的清晰,苏雪回眼看着不远处一具被拦腰截断的尸骸突然间竟然动了起来,当即浑身毛骨悚然,心想:“当务之急应当是先跑呀!”。 “各位好汉……”她方要开口,话音未落,萧怀清陡然动了。 那一双撩人心魄的双目微阖,越呼越烈的长风从他身侧咆哮而过,凌厉的风刃勾起他一袭白衣翻飞如海潮。每一羽衣角,就如一道锋利的剑。 当他半阖着眼,没有看向任何人时,整张脸便在那如剑般凉而锋利的眉下带上了睥睨的凌厉。 犹如一只白鹤迎风而上,毫不优美,但胜在直奔主题。决心要一剑打爆谁的脑袋。 那满肩漆黑柔顺如缎面的长发此刻尽数被卷入风中,如漆黑的青鸟绕着他周身飞舞,缭乱摇曳的发丝贴上那张鼻梁高挺,肌肤如瓷的脸,显得那副面容犹如雪中莲、潭中花。 虽然此人生得清俊无双,嘴唇润而不薄,目如秋水,身如长剑,却是当不上一句温润如玉的,因他的唇角从来不带笑,上翘的眼角亦是无情。 美则美矣,却冰冷锋锐得没有一丝温度,所以其他人的视线少有能停在他脸上的,便连看多几眼,都觉得自己会被此人割伤。 美中带煞,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之气,更不讲一毫一厘的人情世故。 他抿着唇,便唯剩一抹眼角勾人心魄地微翘着。 如果要求饶的话,此刻看来绝对已是晚了。 那一瞬间暴起的凌厉,让挡在苏雪回身前的天渊人中的三个当即便下意识退了半步。 苏雪回下意识捂了下肋下,心想这种气势,不愧是砍碎她刀的人……倒是输得不冤。 身侧的男子似乎注意到了苏雪回紧紧盯着萧怀清的视线,淡淡道:“姑娘不必担心,寻常交手罢了。” 苏雪回被这句话引回了注意力,转眼打量起他按着自己刀的那截手臂。精瘦有力。再去看他腰间。没有剑也没有刀。 他们是近身的流派么? 她转眼看向萧怀清的方向,见那几个天渊师弟们果然没有用兵器,手上的与其说是手套,实则更像拳套。 萧怀清剑法绝伦,但是所谓猛虎怕群狼,他单打独斗想必不会输,但对面毕竟人多,且尤善于拉近距离寻找破绽。 她内心迅速推演起来。此时手中是长刀,挥起来大开大合,且自己多日水米未进,只要有一瞬气力不足,便会被寻着破绽。几乎是印证着她的直觉,脑海里的推演中不论她是走哪一路,都免不了最后被此人一掌打飞出去的结局。 琴将人勾引开后便仿佛功成身退般一撩披风坐了下来,看着他的师弟们与萧怀清缠斗起来,俨然已经是个兴致高昂作壁上观的看客。 他少女般托着下巴,“哇——”地脱口道:“这萧哥哥总是这般不近人情,真是忍不住让人想看看,其折腰的样子。” 他冲着远处被包围了起来的苏雪回挑了挑眉,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头鼓掌叫好道:“哥哥看好你哟。” 苏雪回算是看明白了这个琴是在做什么,他当时只有一个人,发觉没必要硬拼萧怀清,便拉开了距离,大开嘲讽。又知道嘲讽萧怀清不会有效果,于是便一直嘲讽她这个年轻沉不住气的,成功挑动并引开了萧怀清,随后这些……应是他的同门之人,便趁机包围了上来。 好一套成熟的狼群打法。苏雪回几乎开始佩服这个琴短短片刻间的头脑了——他一直挑衅萧怀清身侧的女孩,如若萧怀清不出手,那这女孩心里必然会委屈不满,被他离心,如若萧怀清出手,他便会被他引开。 甚至于到了此刻都还在用私情之类挑动他们俩人的心绪。 不过想来他不会成功的。她很清楚萧怀清留着她,只是因为她这把刀看上去颇为好用罢了。 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一个只拼刀法的蛮力派,谋略与思虑皆是下品,每每能被夫子问得哑口无言。此时碰到一个处处都在用脑子的对手,脑海里有一块记忆再度燃烧了起来。 这些头脑很好的对手,她以前也遇到过一个非常厉害的,所以其实她并不害怕…… “如若没有胜算,便不要动手。” 宇文澹雅的话音此刻再度浮现了出来。它没有出现在她被大军围困之时,没有出现在她饿得濒死之时,却独独在此刻浮现了起来。嗓音响起,竟然就像立在她身边一样。 碧游宫温柔的日光下,她迈着腿磨蹭地跟在那人身后,不甚赞同地看着别的地方:“那如果永远都没有胜算,便永远都不动手吗?” 那日的阳光铺天盖地,几乎连人都要撞倒了,这样的轰轰烈烈却仍然照不亮澹雅身上那重重玄色华美的皇袍。他在日光下回眸,难得有心情地教了她几句:“你需得等待时机,即使有些时机,会等上一辈子。” 此刻他似乎仍像往常一般,立于她身旁,将她的发丝捋至耳后,在苏雪回耳边悄悄低语——“你又乱来了。左千秋不该动的,怎的你年纪轻轻,却总是在赌? “这次,你又将自己卖给了谁?” 回忆中属于宇文澹雅的声音言到此处,苏雪回断然止住了自己开始散乱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转而打量起自己身边站立着的男人。她确实很难考量太过复杂的谋略,但机会摆在面前……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身侧的男人正注视着不远处的与萧怀清交手的同门,想来这种交手的机会不多,犹是他亦也看得认真起来。 要怎么做呢…… 苏雪回微不可查地四下打量。既然不能硬拼,那便只有…… 方想到此处,苏雪回陡然灵机一动。她猛地捂住心口,往前踉跄了一步,接着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颜出云在她往前踉跄时便已回过了神来,他当即伸出手去,可还是晚了一步,苏雪回的身体与他的指尖相错而过,紧接着便跌落在了地上。 此等动静顿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琴眯起了眼睛:“怎么回事,撑不住了么。” 颜出云正要弯腰将人抱起,突觉面前一阵寒气袭来,仅仅是所有人半个错神的瞬间,萧怀清已然突破了四个天渊门人的包围,来到了颜出云面前! 毫不留情的剑尖直逼面门而来,颜出云当即一手回防,后退数步。 萧怀清落下,接着,颜出云眼看着那女孩立即在萧怀清身后爬起。 萧怀清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动静,略微侧了侧脸,“怎么了?” 苏雪回的行动毫不迟疑,当即与他背靠着背握住了刀,“一点小伎俩罢了。” 作为这队天渊门人的领头师兄,琴眼瞅着这一幕,忍不住扯了扯唇角,“臭丫头,倒还真会些下三滥的技巧。” 苏雪回此刻也没什么好含蓄的了,回嘴道:“比不得你们人多欺人少。” “罢了。”琴嘲讽一笑,站起身,接着毫不留念地转身离去,“大门即开,我们也该走了。想来很快……你就要哭着求我带你走了。” 眼见着师兄离去,其余天渊众人也开始后退。 苏雪回还未松一口气,地心深处的鼓声却突然一停—— 她马上便知道琴究竟是为何退去了。 战场深处陡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号角。随后满山漫野的尸首全数动了起来! 第19章 驭尸人(1) 大地震动得越来越烈,伴随号角之声,土地开始开裂。不出几句话的功夫,地面上竟然已经开裂出十几条数丈深的裂口,泥土不断向下滚落,露出了地下猩红色的土壤,就像是湿润的皮肤上裂开了无数张鲜红的嘴。 苏雪回差点没有站稳,颜出云看着手忙脚乱地女孩微微一笑:“小心,他们要起床了。” “起、起、起、起床?什么起床?是起尸吧!!” 眼瞧着同门皆开始离去。颜出云居然这个时候还有闲心与她温雅地客套道:“姑娘果然聪明。” 方才裂开的口子此时竟然已有了数丈之宽,深不见底,速度之快,就如一扇扇从地底张开的大门,无数暗红的瘴气从那巨大的裂口中涌出,他们脚旁的尸体一个个地开始动了起来。身躯扭曲,手脚并用地满地爬着,那尸山之上更为可怖,满眼都是蠕动的手与脚! “耽误时间。走。”萧怀清没有恋战。回手将苏雪回一捞,就要离去。 苏雪回第一次瞧见这种漫山漫地死而复生的场面,当场开口说话都有些找不着调子:“你们修真人不、不是可以御剑么?” 这地方满地行尸,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上天不就好了! “御剑过于显眼。” 随着萧怀清的话音,她眼瞧着颜出云这个王爷模样的天渊门人眉眼带笑,嘴唇无声开合。 “小丫头,后会有期。” 旋即他抬手抚上面门,一张玄铁制成的獠牙面具覆住了他的下半张清俊的脸。 接着他转身,与同门一起低调消失在了沸腾的尸海之中。 眼见着对方就这么轻松蒙混其中。苏雪回瞠目结舌,正想说我们是不是也该…… 就见到萧怀清举起了剑。 苏雪回:“?……!” “等一下,你该不会是想杀出去吧!?” 大地上群尸乱舞,战死疆场的士兵们一个个重新站了起来,断了腿的便矮一截的站着,被拦腰斩断的便在地上爬着,此时他们倒是不再分沧琅人还是兹然人,整齐地列着队,死去的战马托着背上满身残破铠甲的将领,如鬼魅般,在红色的薄雾中悄然耸立起来。 凄厉浑厚的号角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无数尸体行走时扬起灰白色的尘土,漫天地弥漫开来,厚厚雪云下的日光惨白,照得这一切如晦暗的幽冥般。 她从未见过如此整齐划一的行军,伴着巨大的鼓声,列着队的尸兵如同黑色的洪流,涌进大地上一扇扇洞开的巨门里。暗红色的瘴气将灰白色的尘嚣一片片吞没,一眼望去,数不尽的人头在飞快肆掠的红雾中涌动着,密密麻麻不见边际,无可计数,如同鬼蜮。 苏雪回看得说不出话来,这场面几乎让人心神俱震——万里江山疮痍,地底裂开的巨门九横九纵,排列整齐,竟一共有八十一扇之多! 已有复活的尸兵眼见这里有两个活人,开始朝他们扑来了。 眼见着萧怀清一剑便砍刀切菜般掀翻了一片。 苏雪回扫过那些重新爬起的弓兵们手里的箭,明白了萧怀清不能御剑的理由,但是就凭一人一剑从这千军万马中杀出去也过于夸张了吧!!况且这些尸兵总不会再死第二遍,哪里杀得完? 苏雪回的视线几下跳转,下意识便锁定了一个骑在马上的尸将。 那尸将没有头,满身铠甲鲜血淋漓,她一看便知这人是个将领般的人物,脑袋应是被砍下来挑矛示众了。而最关键的——他手里拿着一面三角的旗帜。 萧怀清仅是一个错眼,身后之人便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萧怀清迅然一剑便将数十丈之内的尸兵全数砍翻,回头看去。 他此刻算是再度见识到了这只被他逮回来的野猫究竟有多么超绝的身法,苏雪回仅是一下腾跃,便踩在了一个尸兵的腰上,随后借力一脚,翻上了另一个尸兵肩头,那尸兵被她压得双膝一弯,死后身体僵硬,反应了会才伸手去抓她。苏雪回再一跃,继续踩在了另一个尸兵身上。这个更好,连是谁踩他都找不见,因为头没了半边。 她就这么几下纵跃,便翻到了骑马尸将的侧边。那尸将没有了头,感应到了她的接近,整个上半身都转动了起来面向了她。 这个丫头脸上却毫无惧色,双眼认真时,会凝聚出一种光,那是种勃发的神采,如同锐气难挡的刀锋一般,灼灼逼人。 尸将挥刀而落,她亦拔刀而出,高大尸将手中重逾千斤的□□尚在中途,寒光一闪,八尺壮汉的两只手皆被一刀削平,她却根本没有理会身旁那只持着刀往下落的断手,只是伸手准确抓住了尸将手中的旗帜。 一击即成,她便收刀回撤,足尖轻点,翻身而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目标清晰,堪称妙绝。 仅仅是落地的时候身形摇晃了几下,看出来是气血不支。 萧怀清一眼不错地看着苏雪回横刀于走尸群中单出单回,如同事了拂衣一般轻松自在,此刻还扬眉冲他嘚瑟手中的东西,冷冷凝聚的眸光松动了些许,开口却毫不留情:“捡的什么垃圾。” 苏雪回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喘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个可是令旗。交战之时,人数众多,战况瞬息变化,命令传不到每个人,所以都是看旗子的,若是旗帜要冲,无人敢退。控制了旗手,要控制这些士兵可谓易如反掌。” 她打眼看到那个显眼的将领,再看到他手中的旗帜,便当即决定要制住他,若是这尸将尚活着,她恐怕还得三思而后行,因为这些能控旗的将领,一个两个皆需得是武艺超群之人,方且能在两军混战之时保住已方令旗不倒。 不然一旦开打,谁都知道先打旗手,找个弱鸡扛旗可谓是自寻死路。 也就是她看这尸将新死不久,脑袋都没了,所以才敢贸然上去。 萧怀清却仍旧一眼不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心动或是赞赏的样子,“我一人可抵万军,何需此物。” 这句话迎面而来,就像他的剑刃般锋利得毫不遮掩,徐徐的话音之中锋芒毕现,苏雪回正仰着脸看他,猝不及防就被那种英姿飒爽、奕奕逼人的容颜晃了下眼睛。 那是种霸道极致的美。只有从未败过的人,才会有着这样的神韵。 她感觉自己的心口被刺了一下。苏雪回虽是用刀的,但她的人生中,前辈子谨小慎微,收束着性子,于漫天压抑中蹒跚地求取着光芒,就连搏杀的时候都要压抑着刀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过如此自信肆意的时刻。 他就像一株凌霄花,开得光明正大。这样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过需要苟且偷生的时刻吧。 真的是自信霸道得不讲道理。就差没明着嘲讽她,跟在这么一尊大神身边,竟然有眼无珠到了这种地步? 苏雪回默默地看着面前的人,挑起的眉毛落了下来,无言了片刻。 苏雪回知道他觉得她是在多此一举,他想必修为很高,并看不上也不在意这些东西。 她心中也有些惴惴然,令旗能控制活人不假,但是死去的行不行她心里也没底…… “不管行不行,试试又不会怎么样。”苏雪回打着哈哈,一手举起了旗帜,没成想那面令旗被她随手一举,霎时便被长风吹展而开,只见他们周身所有身穿兹然铠甲的的尸兵齐齐一停,苏雪回惊讶道,“我的天。还真有反应……” 她再一挥旗子,随手打了个旗语,周围的尸兵闻旗而动!从浩浩荡荡行军之中的尸群里摇摇晃晃分了出来。惹得她自己也忍不住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看来她没有想错,生前士兵看旗而动是一种本能,等到他们死后,脑子也不会转了,便仍然会随着本能,跟随旗语而动。 苏雪回举着旗帜,感应到活人气息便前来攻击他们的尸兵便一下少了许多,仅剩下身穿兹然铠甲的尸兵了,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这是沧琅的旗帜,确实只能控制沧琅的尸兵。 她挥动旗帜,沧琅的尸兵便迎上了扑咬而来的兹然尸兵,两方再度打了起来。 看着尸兵们缠斗在一起,苏雪回对着萧怀清快语道:“总归省些力气,我们趁现在快走。” 没想到话音方落,一声浑厚的号角声在这群尸肆掠的平原之上猛然拉响,其调之危险尖利如同厉鬼怒号,让人立竿见影地起立了浑身鸡皮。 苏雪回猛地回过头,只见厚云之下,天日不现,红雾与白色尘烟弥漫的平原之上,无数人影重重叠叠地向他们包围而来,而在那群行尸走肉之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高耸的黑色身影。 她眯起眼睛,无数晃动的尸兵之后,巍然不动的几条高影呈三角之势站在高处,周围浓郁的赤色瘴气如幕布般被风一缕缕拉扯开,缓慢露出了其后的真身。 那是三个骑着尸马的人,身材异常高大,光座下的马就比一般的马大,马头几乎全都已化成了苍白的骸骨。如此看来这三个,就不一定是人了……它们齐齐披挂着漆黑的铠甲,再被一袭厚重的黑色披风包裹,诡异的面盔之下本应是脸的部位皆是一片深深的阴影,让人看不清究竟是骸骨还是人脸。或者说,根本没有脸。 三个高大可怖的影子静默无声地立在洪流般的走尸之后,就如同赶羊人般。人同马都朝向他们两人所在的方向,若不是那腐烂得恶心的巨马偶尔甩动鬃毛,它们几乎就像是几座凭空出现的雕塑。苏雪回观察着他们空洞的脸,摸了摸自己一脖子的寒毛。极度戒备地将手立即按在了刀上。 萧怀清的目光却丝毫未被号角所惊扰,仍然无声地审视着眼前之人。 长风吹起女孩凌乱不堪的长发,居然露出了其下一截极为白皙细腻的脖颈。 萧怀清的视线无意落在她那片对于一个乞丐儿来说细腻得反常的肌肤上,没想到这个炮仗的颈子居然生得尤其的美,破烂的衣服没有高领,平常窝在肩上的长发此刻亦被风刮得往后。于是顺着单薄的肩窝娇润的走势而落,便是一对无双玲珑的锁骨。 衣服下的身子难掩的金贵骄奢,竟是与她脏乱的外表毫不相符。 “我这一身衣服,是不是都要脱给你?” “什么?”苏雪回一愣,没料到萧怀清突然说起了旁的,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她回过头去,却发现对方的视线早已从她身上移开。 苏雪回迟疑地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方才她的衣领被那个琴揪住,萧怀清一剑劈来连着她领口被揪住的一截布也被削掉了。 此刻领口一下大了许多,连肩膀都露了小半出来。苏雪回后知后觉地拉了拉领子,奈何这件破袍子四面漏风,这边上来了,那边却又滑了下去。 在这尸横遍野,氛围诡谲的战场之上,不远处还有逐渐逼近的可怕对手,眼前将她逮了一路的少年却开始脱起了衣服来。 “……”苏雪回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眼看着萧怀清皱着眉,一手拉开了他自己的腰封,差点没控制好脸上精彩的表情。 萧怀清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苏雪回只好咬住了想打趣的话头。 浅黄的光折射在那双眼尾微扬得令人心神不稳的眼角上,在阳光下清泠动人。 逆着光,长睫微微闪着光,他浅色的双眼就像琉璃一样。 萧怀清本来一身校服穿得相当规整,外头是一件浅色的大氅,内里一条腰封束出锋利的腰身,层叠的领口一直掩到了脖颈处,除了手、脸、颈,身上可谓一处皮肤都没有露出来。 之前拿来裹苏雪回的外套,已经在她摸爬滚打中不知掉在了何处,此刻要再给苏雪回让件衣服,就得解开腰封。 苏雪回眼看着对方一脸冷淡地退下了自己外面的罩衣,原先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领口被扯开了些许,露出了一点锁骨。萧怀清此刻显然没有心情去整理自己,冷着脸只是将腰封重新系好,少年的腰身随着绑紧地腰带重新显露,只是此刻更多了许多浪荡不羁的味道。 他将自己的衣服一手递了出去,没给反驳的余地,“穿上。” 苏雪回确实也不想衣不蔽体地到处跑,此刻拿人手短,默默接过,把自己囫囵裹了一下,心想这场面要是给那个琴见到了,只怕他又要漫山乱叫。 萧怀清打量着对方支着刀难得默不作声听话穿衣服的样子,“我还想多穿几件,再掉可就没有了。” “哎呀知道了。”苏雪回尴尬应着,身上的衣服,不管是之前的大氅,还是此刻的罩衣,都浆得挺括整洁,有着一种特殊的、非常具有侵略性的,属于萧怀清的味道。 她此刻再抬头看去,这么被一打岔,方才紧绷的神经一下松得找不着北。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之前尚离得很远的三个驭尸人此刻已然来到了不远处。 “这些是什么东西?” 萧怀清淡淡回答:“驭尸人。” “他们怎么像是在冲着我们来的?”苏雪回眼看着那三个高大而诡谲的影子不断逼近,急急问道。 萧怀清却没有回话,苏雪回转头看他,发现萧怀清并没有在看逼近的东西,他低头两指抚过秋水般的剑。他的剑想必相当的锋利,方才砍走尸时溅出的黑血未有一丝留在剑身上, 可是此刻剑尖上却有一抹绯红长驱直入,爬满了他大半个剑身。 第20章 驭尸人(2) 萧怀清的剑,锻自应龙渊之顶,下取龙渊极底万年不见天日的寒冰白铁,上取千年难得一见的九天陨月,锻成之日,其铸剑师裂卿留下一页残谱《潋天意》,随后不知所踪。 裂卿本不叫裂卿,其人说来,也算是修真界一桩令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他本出身铸剑名门,也曾铸过无数名震天下的利器,此后开宗立派,名曰“列光”。 时人对身刻“列”字的刀剑是推崇备至,千金难求,几乎抢破了头,在各路门派之中掀起了阵阵腥风血雨。然而好景不长,盛名之下也不知因何缘由,自某一日之后,他铸的剑不管是卖出去的还是送出去的,不管是他主动铸的,还是别人求的,全部一把一把接连而断。 一时间“列光”成了“裂光”。百般艳羡的同门,外加求剑不得的世人给他冠了个当之无愧的裂卿之名,大加嘲讽。 潋天意,便据说是他所铸的最后一把剑,剑如其名,睥睨凡尘,荡涤天意,横行天下!是再狂也没有了。入鞘时如三尺水,出鞘时便如极渊中的千丈冰。 柄与剑身色如霜雪,浑然一体,利刃之上寒光连绵,剑气冲天。而剑身又如明镜一般,只要出剑的速度足够快,剑身之上便不会留下一丁点的血迹。 握在萧怀清那骨节分明的手上,便在空净无尘的寒芒之上,更多了一分肆意与嘲讽。仿佛只是看一眼,便会被其割伤。真真切切的是剑与人交相辉映,夺目得不讲道理。 天渊门人当时,只凭剑影便能确定眼前之人是萧怀清,也是因为此人与此剑,皆是十分有名。 当年天婵掌门素仙为她的爱徒萧怀清求得此剑之时,还生出了好大一场风波。素仙生的美,萧怀清亦生的俊逸无双,此剑更是品相至臻至极,无与争锋。只不过是不知何时会断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人都道这天婵怕是一门以外观为首要的草包流派。 轻浮、浅薄。满门上下皆是追求容貌、附庸风雅的花瓶。 修道之途,大家都清心寡欲的修行,偏生你这么美,美就算了,寻把剑也要是最美的,美则美矣,又不可亲近,让所有心存撷芳之念的人全部铩羽而归。如此肆意,如此拔尖,如此决绝,岂不是主动寻衅、扰人清净?这般那般一番编排,倒不是旁人嫉恨的错了,而是你长得太过好看的错! 更有甚者,还暗自揣测这天婵素仙……怕不是对自己那不可一世的徒弟心中有意吧?花了大力气寻了如此一柄利器博其欢心,这般宠爱,不正好落人口实? 各路修士道貌岸然的背后,到处皆是传得有板有眼的流言。再加之那天渊是何等势力,前后五百年,也只出了这唯一一门能与仙门霸主长决针锋相对的大宗派,而天婵,碰瓷了半个天字不说,即便这般使尽了浑身解数,大部分修道之人连他们山门开在哪儿都不知道。 虽说天婵剑修小有名气,但别说跟霸主长决、天渊相比了,就连与二等三等的倾海阁、忘心楼相较,都显得门庭冷落车马稀少。 更别说在天渊中人对天婵种种亲眼有加、不分场合地调戏下,这天婵弟子们出去说自己是正经宗派,还真没有几个听客不会暗地里嘲讽的。 被编排轻视的高岭之花们与那一世盛名却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裂卿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不管素仙使了何种手段得到了那把潋天意,总归不算令人太过吃惊。 这把剑,是裂卿一生绝学的绝响,所有人都惊叹于它的不似凡物的同时,但凡越美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物,便越期待看到它们支零破碎的结局,这似乎是从人心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恶之花,被所有人明里暗里地粉饰为四个字—— 天意如此。 好事之徒们只等着看这剑中极品的潋天意何时也落得个断得齐齐整整的命运,唾沫横飞笃定不移地翘首以盼着。 而那萧怀清,使着师父赐的一把不知何时会断的剑,内心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苏雪回自是不知道这许多官司的,看着萧怀清显露异象的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愕,“怎么变红了?” 萧怀清没有答她,显然他们两个的关系,还仍未到他会向她多解释一句的地步。 苏雪回又碰了一鼻子灰,当下亦不再多言,但看他的佩剑之上,那抹赤色在清冽的剑刃上如入了水般晕染开来,将他整把剑染得绯红妖异无比,愈至剑尖,便愈红得惊心夺目,仿佛刚杀了什么妖物,流淌的血珠汇集到剑尖,摇然欲落。 萧怀清一直都像只优美而霸气的飞鸟。 神情、眉目、衣着、还有那手中剑,风格统一地将萧怀清这个名字描绘成了一阙清艳的云间辞。圆月皎洁,碧海摇光。 可现在那把赤色的剑却完全打破了这种美好,萧怀清像是提着一截方从魔海中捞出来的邪刃,不断地往下淌着血。这种令人不安的阴鸷之物会出现在他身上实在是令人奇怪。 苏雪回还没搞明白这种变化是什么原因,第一波被驭尸人赶来的尸潮已然杀到了跟前,她方想挥舞令旗先让它们狗咬狗一波,手还没提起来就诧异地停住了。 化为了走尸的阵亡士兵们像潮水一般从她两侧分流而过,竟然没有一个去注意她的。 苏雪回像截木桩眼看着铺天而来的潮水居然在她面前陡然分开,撕咬间、狂奔过她身侧后,又迅速合拢。嚎叫着全往后扑。 被无视了……被□□裸地无视了。 苏雪回吃了一惊。怎么着,都嫌我矮,看不见我吗!! 她转头去看,果不其然,全都奔萧怀清而去了……苏雪回一时没搞明白,究竟是这面令旗让它们觉得她是自己人所以直接将她略过了,还是萧怀清身上有什么吸引着它们蜂拥而上的东西。 那袭高不可攀的白衣眨眼间又被吞没了。 苏雪回哭笑不得地冲他喊道:“喂!你还好吗?” 萧怀清显然没心情回她,残缺不全的尸兵被一波一波地打飞了出去,苏雪回站在外围看,只觉得好不壮观。 萧怀清这次怕是真生气了,暴戾非凡,她隔着层层叠叠的死人尸都能感觉到被强制制冷的空气,锋利的气劲从那尸山血海的中心爆发出来,甚至割痛了她的皮肤。 苏雪回刚想上去帮他一把,陡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寒毛也针锋相对地全倒竖了起来。 有东西来了。 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四周像是突然起了雾,冰冷死寂的、令人绝望而毛骨悚然的空气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苏雪回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几乎立即从头凉到了脚。寒冷是如此迅疾而猛烈,像一个巨大的冰块从她头顶一路顺着脊椎滑了下来,沉甸甸地跌进了胃里。她手臂上的皮肤一阵阵战栗,她后颈细小的毛发全部竖了起来。 就连声音似乎都被吸走了。苏雪回吐出一口气,在她唇边形成了一团白雾。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被雾色堵住了,什么都听不见,除了那湿冷的马蹄声,还有沙沙蔓延开来的雾气的轻响。 她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侧过头。 马蹄声缓慢经过她身侧,苏雪回无声地看着那巨大的尸马从她肩上一点点出现,先是骇人的马头,接着是腐烂的躯体,光从她身侧通过的马腿就有两个她那么高。 简直像一辆破烂而诡异的战车,巨大的车轮缓缓滚过,差一厘便能轧死她。令人胆寒的黑暗气息源源不绝地从她身侧散发出来。 苏雪回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方才看它们还在百丈之外,没想到接近得如此之快! 不知这三个驭尸人会不会也无视她……方想到这,那粗长的烂皮马缰被勒紧了。 巨大的尸马停了下来。 苏雪回几不可察地将刀出鞘了三寸。她身后的衣服已经被重重冷汗湿透了,冰冷的麻布紧紧地粘在了她的背上。 这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遇到这种非人的东西。她的小指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寒冷,细微地颤抖了起来。 一阵可怕的,像是昆虫般密密麻麻的咀嚼声在她头顶咯哒咯哒地响了起来,随即,一阵阴湿的气息喷在了她后颈上。黏腻而腥稠,仿佛死亡本身般寒冷得令人动弹不得。 苏雪回听到那个东西嘶哑地念了句什么。 它在说什么? 苏雪回没有分辨出背后的声音究竟属于何种东西,她不确定对方是什么目的,便没有轻举妄动。 她蛰伏着,重心下沉,身体前伏,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像条随时准备暴起的狼。 身体机能全部放缓,将全身所有的反应力都汇聚在自己拔刀的指尖上。 冰冷的雾气夹着浓重的湿气,宛如海潮般扑打到她身上,再从她身侧分开,随即汹涌地朝前漫去,没多久,她便看不见眼前五丈开外的地方了。 脑后的每根头发丝都在告诉她身后那个东西还在,似乎正垂下了头。 苏雪回像一只被蛇盯上了的鼠,在展开厮杀的前一秒,两方都进入了奇妙的静止。 她缓慢地运着气,目视着前方,不知萧怀清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四周的一切已经迅速被雾气淹没,满耳尽是浓雾弥漫开来的沙沙声。仿佛置身于凌晨之时凝结着重重露水的陵园。 一阵可怕的呼吸又喷到了她的后颈上。苏雪回按兵不动,血脉之中涌起睽违已久的、令她颤栗的胆寒与兴奋。那是种命悬一线之时的高度集中与绝对的静止。那是种会让所有刀客屏息忍耐漫长等待的出刀定生死。 这种令人欲罢不能的危险刺激着人的神经,这便是使刀与使剑的人最大的不同。在静止与爆发之间微弱的平衡被打破的一瞬,他们追逐着赌徒般生死相较的危险快感。以及交手之后属于赢家的刀口舔血,这感觉令人上瘾。 而在这种时候,她的心思最为纯粹轻盈。她只是一把刀。 “咯咯咯咯咯咯……” 又有声音响了,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大概是另外一只。 她的背后回应起了同样的声音,“咯咯咯咯……” 它们……难道是在交流? 这次的声音跟方才有些不同,听起来像是乌鸦用喉咙发出的钝响。 苏雪回缓缓调息了一口气,她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时分,在耳边响得过于清晰了。 “苏……” 苏雪回浑身猛地一炸,她太过惊讶了,以至于下意识不可置信地回了头! “苏……” 身后的东西咯咯哒哒的响了一阵,终于发出了一声能分辨出来的人声,而且她还听懂了。 苏雪回睁大了眼。这怎么可能! 她的身后耸立着一个极高的人影,雾几乎掩住了它的大半身子,让那兜帽与诡异盔甲之下应该是头的部分像是浮在了雾中。 “苏……苏……雪……” 方才远处看到的三个仿若赶尸人的巨大东西此刻就立在她面前,三个仍然成三角之势隐隐绰绰地出现在雾里。 苏雪回仰起头去看,它们几乎有七丈多高,立在眼前时就如同三栋破败的楼。漆黑厚重的披风无风自动,露出下面宛如昆虫节肢般嶙峋锋利的铠甲。 巨大的马头转了过来,成了白骨的空洞马眼在看她,几乎与她脸对着脸,沉重的前蹄不断踢踏着地上湿淋淋的泥土。 苏雪回的目光从那匹马移到它身上驮着的诡异的人型物体身上。 这个东西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她太过奇怪了,后退一步,但手从刀上迟疑着还是没有放下来。 为首的那个东西缓缓朝她前倾,像一座山般压下。苏雪回陡然觉得眼前这场景有点熟悉!透着一股曾经发生过一次的感觉,她莫名地回想起了之前的那个梦,和梦中的那个九阴极冥殿的左司丞。 它从厚重的黑袍下缓缓地抬起了手。那手覆着重重的铠甲,五指极细而长,就像昆虫的肢体一般。随后停在了她面前的空中。 苏雪回看着这截巨大而可怕的手,她还是无法分辨出它们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铠甲奇形怪状,长着各种各样开衩的长刺,真是不知道是甲片上的还是从它们身体长出来的。更不用说三张脸全部都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下,就像三个黑洞洞的虚空正在凝视着她一般。 “苏……” 苏雪回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它停留在空中的手,猛地意识到,这难道是要给她什么东西? 她不确定地缓缓伸出手,摊开了自己的掌心。真是不好意思,因为她现在确实还没长多高,那庞大的身躯几乎是伏在了马背上。 接着从那巨大的异类掌心中漏下了一个东西,直接掉进了她的手里。 第21章 驭尸人(3) 冰凉的东西接触到苏雪回发汗的掌心时,让她的冷颤一层层往上涌。 这是一朵晶莹的花。 低沉而怪异的声线在她头顶吱嘎响起,像某种利爪划过坚铁的声音,诡异刺耳得令她浑身寒毛倒竖,皮肤一阵一阵地发紧。 “骸……咯咯咯、王……咯咯咯咯与……咔、咔……蠹、王……向咔、咔、您……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献上咔——咔——贺礼……” 骸王……与……蠹王? 什么意思。苏雪回皱眉看着掌心的花,愣住了——这是朵用骨头雕成的纯白玫瑰。将绽未绽,含羞带怯,愣是将一块灰白的骨头雕得薄如蝉翼般娇弱美丽,花瓣吹弹可破,隐隐让人觉得芳香扑鼻…… 在花瓣之上还带着累累的新鲜露珠,她从来未见过如此玲珑剔透的水滴,不断地折射出无限的颜色,令一朵无色无味的花,像日出的光辉般带着无限华彩。于苍白的美丽中折射出绝望和脆弱,像一具美艳的尸体,令人惊艳中毛骨悚然。 什么贺礼?什么王?这些难道是修魔的魔王? 她方要开口寻问,定睛一看,突然发现这骨花上的才不是什么露珠。苏雪回顿时想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没事观察得这么细致做什么! 这哪里是什么露珠啊,明明是一只只如宝石般流光溢彩的虫子!! 她僵硬地站着,只觉得一阵麻意顺着她的掌心往手臂上爬。连着她的头皮都要掀起来! 我的天。 不是她从小便培养出来的面子功夫苦苦支撑着她不要垮台,她几乎要手一抖将这东西凌空砸出去!!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怎么会有人将虫子当作宝石装饰在花上??!!好在那些虫子没有挑战她最后一丝脆弱的神经,不知是死的还是被某些个缺心眼或者情调烂进了坑里的家伙镶嵌上去的,一只一只纹丝不动,尽忠尽职地伪装成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宝石。而那些虫子圆滚滚的壳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比她见过的宝石还要瑰异绮丽,浑身透明。 简直像是恶趣味的消遣。这送礼人是存心恶心她的吧? 蠹,就是虫?什么蠹王,怕不就是虫子老大吧……骸更好理解了,就是尸骨罢…… 她莫名其妙地扬起头,看着那高大可怖的东西,不确定地问道:“不好意思,我是该……认识这两位魔王吗?” 雾海翻涌,苏雪回像是站在天上不断流动着的云海中。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无数走动着的尸体在如幕如布的浓雾后麻木前进,留下一道道模糊而浓重的、摇晃着的人影。 它们密密麻麻地冲着同一个方向移动着。 苏雪回掌中捧着一朵骨花,逆着战亡的将士们立于洪流般的尸潮中,茫然地抬着头。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风声似乎都消失了,只留下了生与死。而在生死之间,她拿着朵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脆弱美丽的白花,像是悼念又像是静静守候。仿佛在铁蹄踏过的焦土上,长成了一株小小的植物。 面前三个漆黑的高大人影冲着她怪异地弯着腰,空洞的脸在雾上看着她。它们持续地发出一阵阵高频率的“咯咯咯咯”声,在雾中显得空旷辽远。 微凉的雾气划过她的脸颊,经由呼吸涌入体内,湿润了她的肺腑。 苏雪回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面前站立着的是相当古老的东西。可怖而饱经岁月,那是远古的邪神,远古的死亡。 还有远古的花。 它们没有回话,苏雪回将掌心的玫瑰朝它们推了推,并没有要收下的意思,追问道:“你们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认识我?” 三个极高极黑的诡谲人影头部在高空向她俯视着,到得近处看时,只觉得它们的脖子长得有些不似人类,像是在交流着什么,头部微微地摇晃着,空气中的“咯咯咯咯”声变得高亢而快速,几乎要超出她耳朵能听见的范围,随后为首的那个又开始断断续续、像是嗡鸣般发出了一句话:“……簪于、鬓、上,可——咯咯咯咯咯入、门无——虞——”嗡鸣戛然而止,覆着铁甲的长爪一振马缰,巨大尸马迈开蹄,从她身侧走过。 后面的两个也同时驾起了马,相继通过她身边。沉重的马蹄从她耳畔掠过,苏雪回抬头去看,只觉得像是被两座移动的漆黑高山夹在了中间。 “等一下!别走……好歹把话说清楚呀!” 苏雪回满头雾水,她转身,奔跑着追逐它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跑得相当快,像匹矫健的狼追着马腿比她还高的三匹魔物般的尸马,但仍然还是慢了它们一截。 她既不认识这怪物般的人影口中的骸王与蠹王,也不明白它们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更不明白什么贺礼,贺得究竟又是什么。 身后垂坠着长长披风的背影宛如三座高塔。在巨辇般的马背上纹丝不动地诡异前进着。像是要一路驶进遥远苍茫的时间深处。 苏雪回没跑出多远,猛然间大地又开始发出“轰隆”的巨响,地面复又震颤起来,将她一下摔在了地上。苏雪回飞速再爬起来一看,三个驭马人居然已在地平线之下了! 只见它们前进的地方不断陷落,尸鬼的巨马迈蹄却不是向前走的,而是向下!人与马直直往大地深处行去。 他们足下的地面越落越深,土壤像沸腾般翻滚着朝两边自动退去,宛如被分开的潮水般退避,迎接它们进入地心,那高大怪异的一行人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地面之上。 苏雪回震惊地刚接近没几步,脚下的泥土却突然往下塌去。她连连滑下去了数米,在砂石上擦破了手。身下破开的泥土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她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稳住身形,脚下的泥土又继续往下陷落,眨眼间便掉到了下面一丈多深。 这样会被带下去的。她一边想着,一边努力将脚从陷进去的软泥中□□,方抬起左脚,右脚下的泥土又往下陷落了足足两丈有余,几乎就要将她埋了起来,苏雪回反手将刀插入泥里,稳住身形,抬眼一看,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激情洋溢得令人脊背发寒的场面。 身旁的泥里到处都是——虫子。 不要了吧……苏雪回心中哀嚎,飞快转身手脚并用地就要往上爬,五花八门的虫子纷纷从松动的泥里爬出来,一只足有手臂多粗的天龙在泥下蜿蜒而动,露出了铮亮的红黑色脊背,密密麻麻的猩红步足舞动着一路向她爬了过来。苏雪回身上阵阵寒毛倒竖,放过我吧!!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虫了!!她疯狂地抽出腿,拼命往上爬。 这里简直就是魔物们的盛典,不是尸体就是虫,她以前活在凡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可怕的东西会聚在一处!简直就宛如炼蛊一般…… 苏雪回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感而发的一句腹诽,居然就误打误撞地道出这个阵法的精髓。她手忙脚乱地刚爬上去了一点,脚下的土层却又松动了,连着又滑下去了一丈,几乎将她送到了那巨型的天龙面前,苏雪回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了那东西无数支挥动着的长腿。 她猛打了一个寒颤飞快地伸手扒住洞壁,想借力踢开那只恶心的天龙,却没成想反手一抓便是个鹅蛋般大的蝉,一声尖叫直接卡在了喉咙里,白毛汗唰地起了一身,闪电般就将手里的东西又扔了出去,将那扑上来的长虫脑袋砸歪到了一边。 她算是明白过来这泥土不是平白无故向下滑的,土里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虫子在翻动着,土层松软,便是一踩一个洞。且那般巨大的天龙原来还不止一只,四周的泥簌簌动着,翻出了无数蟒蛇般蜿蜒的巨长虫影,蠕动着就朝她扑来。 苏雪回一咬牙,猛地从泥里拔出了自己的刀,虎落平原被虫欺……来吧! 那滴着毒的腭牙在离她的腿仅有半寸不到的时候,四周突然响起了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有人在小声的说话,低低的交谈声仿佛就像直接传进了脑海一般。霎时间,苏雪回几乎觉得自己脑子里到处都是杂音,到处都是人小声说话的悉悉索索声。 苏雪回从一条断成两截的天龙身躯中抽出刀,惊讶地四处去听究竟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却发现身边几乎所有的虫子都停止了动作。 她不解地扫视了半圈,只见它们全都开始向后退,不多时便重新钻进了土里,她奇怪地垂下刀。“这是……看我的刀法英明神武,便都知难而退了?” 苏雪回奇怪不已,内心越发生出更加不安的感觉。一般能让可怕的东西也害怕的,那只能是更可怕的东西了…… “窸窣”声变得越发响了,像是在说话的人提高了声音。 她陡然一下福至心灵,脊背又熟门熟路地开始发寒。苏雪回欲哭无泪,怎么一个个的都喜欢从背后出来?!她慢慢地,回过了身。 第22章 驭尸人(4) 果不其然。在她身后,那片塌陷的泥土上的空中静静地浮着一群——这是什么东西? 苏雪回陷在泥里,这回学乖了些,不敢伸着鼻子到处去嗅,战战兢兢地双手握着刀,小心翼翼地隔着一段距离看着不远处那像是浮在空中的一群——珍珠? 如若不是此间的场所与氛围有些不对,她几乎要觉得这场景……有些美了。 碧海潮生,明珠落泪。 它们毫无凭靠,就静静地悬停在半空,像是被随手洒落于此间的星子。微微上下浮动着,位置稍有变幻,就形成了一条会动的星河。苏雪回一时间觉得,就连自己身边泛着湿气的阴森土壁都被这宝石般的一群东西映衬得宛如漆黑的夜空。 她屏住了呼吸,在这波澜诡谲的天地间,居然有美得如此纯粹的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她认真看了会,又觉得这些应不是珍珠,那半透明状的中心与不断折射出来的璀璨光晕,不像是珍珠圆润光洁的外表所能做到的。 但是空中那仿佛随手洒落的小点发亮而漂亮,一粒粒的中心发着幽青或是藕色的晕彩。难道是一小片会飞的月长石? 这又是那些修仙之人的什么法宝吗?灵石?灵珠? 苏雪回距离那一段宝石浮沉织就的光带几步远,正迷惑地看着,突然感觉它们似乎越飞越近,她本能地朝后退,又握紧了刀。那小片移动着的星云似乎停了一下。随即浮动着出来了一颗最大最璀璨的。 那宝石的边缘折射着飘游状的蓝光,慢慢地接近,照得到处都是黑色泥土的地下映上了一圈洁白而轻柔的荧光,让这塌陷下去的诡谲地面如夜凉如水的星河下、宫殿前,正待着谁的银烛秋光轻罗小扇。苏雪回看着这么神奇又美丽的小东西,一时间居然忘记了危险,被吸引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她迟疑地看着它降落在自己掌心,可还没等欣赏上几眼,苏雪回的表情一下又变得精彩至极。真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她心累地喷出了一口气。心脏几乎已被锻炼出了坚强的抗体,她一看这东西落在手上的样子就认出来了。敢情方才远处看去那圆润的轮廓是这东西扇动着透明翅膀形成的虚影,等它们合上翅膀再一看,苏雪回真是欲哭无泪,这些不就是那朵白骨雕成的玫瑰上伪装成露水的小家伙们吗。 那朵花在方才一路摸爬滚打后早已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这些小虫子倒是自己飞了回来! 苏雪回看着掌中那静止不动又开始伪装成一颗水珠的小虫,绞尽脑汁了半天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虫。她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身体圆滚滚的,看着有些像瓢虫,但最大也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了,且居然通体透明,身体微微泛蓝,外壳上带着一层一层的荧光,并着极其精致的切面,在光下能折射出无限的色彩。 “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她对着掌心的东西自言自语道,“是你们把其它虫子吓跑的吗?” 那只小虫飞了起来,像一滴水珠绕了她一圈。苏雪回这才发现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不远处剩下的一群也同样飞了过来。她被环绕在了中间。 好似陷入了一条星河之中。 苏雪回原地转了一圈,她的四周,一粒粒细碎的星辰高高低低的飞舞着。又像细微的雪沫,让她所处之处环绕起一场不分时令的小雪。和风细雨,轻轻飘荡着。 “世上居然会有这么漂亮的虫子……” 手臂上微微一凉,又有一只落了下来,触在皮肤上感觉微凉,就像雪沫星子打在了身上。 它收起了翅膀,也变回了圆滚滚的一粒露珠,苏雪回举起手臂端详,不确定地问:“你们长得这么漂亮,会不会有毒?” 小虫子振了振翅。 苏雪回有意思地看着它:“这是有毒还是没毒的意思?” 方才落在掌心的那个跟着飞了过来,将它踹开了。 苏雪回:“嗯?” 这个一看明显块头大很多,大概算是个……头领什么之类的?苏雪回默默观察了会单方面的武力驱逐。意识到它们似乎挺聪明,连人话都能听得懂。 难道这些虫子也是修炼过的吗? 在那只大的几乎要将小的赶进她衣服里时,苏雪回终于心有余悸地将它按住,开口道:“好了好了,不管有毒没毒,只要别咬我就行,就给我驱驱虫吧。” 话音还没落下,“嗡”的一声,方才在她头顶美轮美奂无所事事地漂移着的“雪沫星子”们全部落了下来,一时间空中一只不剩,像群气势汹汹的马蜂冲出被破坏的窝的瞬间,就将看见的人围成了个蜂人。 它们一个个瞄准方才装模作样飘来飘去时便看中的地方,争先恐后地冲将下来,直接开始了——抢地盘。 苏雪回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只直接在她肩头便开始打架的小东西,抬指将它们弹走,再将脸上的弹走,额头上的弹走,锁骨上的弹走。 手臂上传来一片凉意,苏雪回翻过手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落了一排。还贴心地排出了优美的花纹。 一晃眼,还以为自己手臂上什么时候戴了珠串,或者在皮肤上贴了宝石。 苏雪回愣了半秒,只下意识感觉浑身发痒,疯狂甩动手臂,跳着脚四处拍打衣服。“你们干什么!别落我身上啊!!” 一片发着银光的星星在她头顶大声嗡嗡地抗议着,苏雪回求救般祭上了自己的刀,一指朴素的刀鞘,“大师们请,帮我镶上吧。” 嗡嗡声变小了。它们似乎不死心地又在她头上飞了一小会,似乎想装作晕了的样子恰好掉进她衣服里,被苏雪回眼疾手快地凌空拍了出去,嗡嗡声又抗议了起来。 苏雪回反应力超群,一眼看穿,飞速道:“头发里也不行!” 终于有认命的慢慢地要飞到她的刀上,苏雪回赶紧补充:“刀柄上也不行。” 它们大声嗡嗡着,就差没跳起来唾她一口,屁事真多。 耳边终于清静了,苏雪回看着身上最后剩下的最大的一只,跟它四目相对了一会,刀鞘上向现实低头的全体同仁似乎都在翘首以待着这一幕。 这位大佬似乎是因着尊贵的身份而宁死不屈,苏雪回心想,其实这样也没什么感觉,落一只还算可以接受…… “商量一下,你能去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她的刀鞘上立即腾起了一小片激愤的细雪。 那只虫后似的东西慢悠悠地飞了起来,绕到了她的身后。过了一会,苏雪回觉得脖颈的发丝微微一动,她伸手一摸,它飞到了自己的后颈上趴着了。摸上去硬硬的,冰凉光滑,还真的像是在摸一粒月光石。 她觉得好玩,仿佛真从身上长出来了这么颗小宝石,就又多按了几下,指腹下的虫后好似嫌弃,移开了一大段距离。 苏雪回提上刀,准备好爬出去了,突然又想到什么,将刀放下,看着自己那陡然变得流光溢彩的刀鞘,默默地心想:这还真是高调…… 期待萧怀清眼瞎,不然他肯定要抓狂地认为她泥里打了个滚,还蹭了一身脏东西出来。 “对了,”苏雪回蹲下去看着自己的刀鞘问,“你们有名字吗?” 随后她看到了这辈子想都想象不出来的画面。 它们似乎自负于自己的审美,像一群小巧而精湛的艺术家,本就是应运天地而生的造物,得天地之美的真传,呼应着她刀柄上的兰草,在她的刀鞘上排列出了繁密而精妙绝伦的花纹,巧夺天工,充满了数理之美。 而随着她的话音,那刀鞘之上的纹路开始像水波一般晃动着改变,随后花纹逐渐消失,转变成了一片空白。 苏雪回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比平原之上列成巨大方阵、不见尽头的尸体们还令她难以回神。 惊鸿一瞥,只感觉到一阵直击灵魂深处的赞叹。 “这是没有的意思吗?” 刀鞘上的阵列又开始了改变,仿佛在赞同着她的话,花纹重新出现,与之前的华丽相较,这次的排列显得相当的严谨和简单。 她还是第一次去接触虫子们的思维,去跟非人的东西交流,新奇得她几乎不能自己,血液都有些微微发热。 天地间的入口,似乎经由这一小群漂亮而聪明的虫族,在她面前打开了门。它们几乎是她见过的最美貌的虫类了,几乎能与蝴蝶一较高低。 这世间真大。苏雪回赞叹地摇着头。 她惊叹之余,却更加感受到自己此前困囿于围墙之中,所见与所得只有方寸的天空,眼界之小,不知为何而生,亦不知为何而死……就跟虫子也无甚区别。不,也许甚至还比不过一只虫子。 而此刻,世间的大门朝她打开,她似乎终于睁开了眼,明白了这广袤的世间并不是只有自己,也并不是只有自己的命运,并不是只有自己肩负的一切。 她管中窥豹,隐约地感觉到了这更广阔世间的主人,该是种怎样的存在啊。 天地有灵,万物皆有神识。修真之路,便是一条对世间万物充满敬畏的路吧…… 苏雪回安静了片刻,心中微动,一个名字从方才就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也不知你们是谁送与我的贺礼,相逢即是有缘,便叫你们——‘雪星’如何?” 她的刀鞘周围腾起了一条优美的螺旋,旋转变换,像条星带环绕刀身盘旋而上。 苏雪回笑了起来,“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她半开玩笑地随手指着,“雪星其一、雪星其二……雪星十七……雪星二十三……” 数到四十多的时候苏雪回停了下来,选择放弃,疑惑地说:“方才那花上的有那么多吗?” “你们该不会越变越多吧——”这是在招蜂引蝶,把同伴们都吸引了过来?苏雪回预测着最坏的情况,开始努力爬动想要出去,一边跟它们商量道,“行行好,我可不想变成一个移动的蜂巢,不然萧怀清怕是要把我淹水里了。” 她没爬几下复又滑落了下来,这次滑落得更深,苏雪回赶忙稳住自己,她已经几乎落在了那深不见底的巨坑边缘,回头一看,那洞口似乎极深,黑得深不见底,苏雪回连连往上走,复又不断地往更深处滑去。 这是根本不能动,越动便会越掉下去!她迅速稳住自己,刚想喘一口气想想办法,就听见不远的洞中传来了声音。 一阵烈风从脚下刮上来,直接吹到了她身上,苏雪回的长发几乎瞬间就飞舞到了起来。 洞里的风中……奇怪的带着一股烟火的气息。 似乎下面……有村庄正在烧火做饭。 苏雪回危险地站在巨坑的边缘,感觉自己的腹中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叫唤。这下面……是有人家? 太奇怪了,为什么地下会有人家?她还听见了洞里似乎传来了狗叫。 深渊像是一只眼睛,注视着它边缘上挣扎的人,苏雪回努力想看清那化不开的黑暗,感觉自己像是被吸引了,脑海中充满了去一探究竟的好奇。那几声狗叫几乎已经让她想象出一幅场景—— 黄昏下静谧的山脚小村庄里,桃花安静地盛开着,黄狗正追着几只鸡四处跑。 只让人感觉下面是相当的静谧而美好的桃花源,一点都不危险。苏雪回还在奇怪,突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发出了微光,那群雪星离开了她的刀鞘,像条闪着微光的银色长河,蜿蜒投入了下面无边无际的温柔的黑暗中。星河的尾巴环绕着她,似乎在示意她跟着下去。 她心中蓦然升起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只想手一松直接跳下去。 又有一阵味道飘了出来,很淡,是柴火烧饭的香气,还有点淡淡的炒菜的油烟,是她最喜欢的傍晚时分的味道……苏雪回闻着闻着下意识就松开了手。 她居然还闻到了红烧鸡块的味道,真的太要命了。 下一秒苏雪回突然回过神,脱口惊叫出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掉了下去,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正在飞速地坠落! 苏雪回飞快伸手想要扑住坑边的岩石。一只手却突然从身后伸出,精准地抓住了她的领子,“唔!”她瞬间止住了下坠,被领子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双脚悬空在了那团巨大的黑暗之上大幅地晃动着。 身上拽住了她的人出手凌厉而干净利落,此时悬在半空,在洞底飘上来的袅袅炊烟的环绕中,有着令人安心的感觉。 身后的人闻到了风里的味道,波澜不惊地开了口:“饿了?” 苏雪回一颤,身心都抖了抖。 耳边的声音淡定自若,带着说不出的磁性,又清冷得像结了层薄薄的霜,八风不动,分毫不乱,半分没有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狼狈。此刻听来,简直动听得令人晃神。 “萧、萧怀清?”苏雪回转头,果然看见了那双浅淡的秀逸眸子正看着自己,“……你脱身了?” 没成想萧怀清居然也跟着跳了下来,此刻以剑插在洞壁中,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将她提在手里,手法像提着只失足落水的猫。 他英挺的眉毛考究地抬起些许,淡淡地与她招呼道:“一会不见,你又在找死了。” 苏雪回赶紧道:“见到你也很高兴。” 没想到才短短相处了一日,她已能从他毫无变化的眼神中读懂“你可真行”的眼风了。 明明他的话语中并无怒气,苏雪回却莫名在那样的注视下紧了紧皮。她真的是一头雾水地小声解释:“太奇怪了……回过神来就掉下来了。” “既然什么都不懂,就该乖乖呆着。” 萧怀清盯着她怎么都想不通似的神色,从容地轻声问:“难不成你活着的目的,便是专门来考校我的反应的?” 若他再来晚一步,苏雪回这条小命此刻恐怕早八百回入土为安了。就像之前快要把她冻死的黎明中,幸得他一路尾随将她捞回了一条命;现在又在她差点成为一个伴手礼被引诱了一道带下去见识新天地的前一秒出了手。 他将苏雪回提了起来,放到了横插在壁崖中的剑身上,随后一个鹞子翻身,于半空中毫无凭借,劲瘦的腰身轻盈迅捷的一提,袍角烈烈展开,也上了剑。 苏雪回的脸上立即福至心灵地露出了“萧怀清天下第一”的溢美之色,诚挚地解释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认识你之后就特别特别倒霉。” 面前人容貌昳丽而又清冷如霜的面庞矜持地展露出一丝得体的疑惑。虽怒时而若笑。他未开口,仅用一双英俊的眉眼表达出了他的意思——“哦?” 苏雪回立即意识到这位目前大概心情不佳,刚才那话似乎让他误解,紧急救命般地改口,浮夸地往回补:“就是、能遇上你,肯定是花光了我所有运气……” 没成想话音未落她的脑袋不知就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落在剑上发出了“嗒嗒嗒”的弹跳声,疼得她一闭眼,苏雪回懵着低头去看——天谴来得这么快? 身前的人似乎终于勾了勾唇角,伸手放到了她头上挡了一下。还没等苏雪回去看自己的舍身而出是不是让他笑了,发现砸到她的是颗石子……她一抬头。 果然头顶的洞壁开始崩塌!无数泥土挟裹着沙石倾泻而下,转眼就要压到他们头上!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急急地说:“你看见方才那三个鬼东西了吗?这个洞就是它们刨出来的,眨眼就沉下去了,你觉得……” 还没等苏雪回说完,萧怀清将她往手臂下一带,不为所动地说了声,“修魔之人爱从地下走,不过惯用的伎俩。也罢,就下去好了。” “什、什么?”苏雪回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下去? 他低头看了眼苏雪回,在她头顶随意叮嘱道:“不要吃他们的东西。” 说完他手一松,纵身跃下,苏雪回眨眼便迎来了第二次坠落。 剧烈的失重中,她只能感觉到那只环绕着自己的手掌。还有那双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微凉的眼睛。 第23章 疯狗(1) 蓟州城郊的道观外,日头渐落。 被众女冠围在中间的青道蓉擦干了泪,喝了口温热的水,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才想起问这是哪里,她虽知道蓟城附近的山上修真者颇多,但从未上去过。 几位女童拿来了干净的外衣给她替换,青道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上还带着血迹,一位看上去上了些岁数的女冠见她心情已平复了下来,便坐下来,青道蓉被重新扶回到榻上,她方生产完,即使平日操劳多了身体不算柔弱,经逢如此波折,还是一下子虚弱了许多。 女冠见她好好安顿了下来,方才开口道:“此处乃天婵派下的道观,在下乃此间一闲散掌事,平日香客不多,也算清静,你便安生在此住下吧。” 青道蓉连声道了谢,看着眼前的人,模样似乎只比她大上几岁,房内的其他女冠们年纪也不大,还有一些只是个小丫头片子,那观主见她如此,便继续说道:“时逢天下动荡,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观中,时常会接收一下无处可归之人,孤儿弃婴也是很多的,你在此住下,方便之时,也可帮我多看顾她们一些。” 青道蓉心中酸楚,知道观主大概是明白了她身上事,眼圈发红,连忙应承了下来。 “不知娘子叫何名字?” “青道蓉。” 观主微微一愣,此名字在这观中曾不被当人看的女子们那些什么柔呀媚呀猫呀狗呀的相比,起得倒很是周正端方,乍一听来,只觉得是一股清流洗刷耳目。可惜吉中带凶,生杀相伴,难以把握,抛却这些,却是个有缘数的。 观主微微踌躇,好奇问她:“缘何没有入道?” 青道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观主如何问起了这个,她刚想说自己从未有过这个机缘,便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似乎是她很小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脏兮兮的修真之人,说是修真之人,却是披头散发,一身破烂,青道蓉还是从他那腰上挂着的青色葫芦认出了这个人大概不是寻常乞丐,便任由他拉住了自己。 那人看上去疯疯癫癫,青道蓉刚想将他好声好气打发走之时,却一抬眼看见了凌乱肮脏的长发下的那一双眼睛。她猛地愣了一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尤其清亮锐气,完全不是一个疯子的眼神。 但谁又能说,一个发疯之人便不是清醒之人呢?清醒之人,又如何不是一个疯子呢? 她呆住了,一时就僵在了那,修真之人将她来来回回地打量了数次,露出了一个大笑,“是你了,是你了!” 青道蓉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刚想将他甩开,那疯子却主动放开了手,他长得很高,却佝偻着肩和背,青道蓉在他的大笑间看见了他的脸,那明明是张很英俊的脸。 他收敛起了脸上疯疯癫癫的表情,摇晃着脑袋,一板一眼地说:“感天受孕,为祸世间!”但是这句话的效果,却因为他脸上并不合适的正经而显得越发好笑。一时间周围便聚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大笑着冲着他指指点点。 青道蓉听得莫名其妙,她当时尚小,完全不理解这短短八个字是何意,但因着那人一本正经的脸莫名感受到了一种轻微恐惧。她刚要想跑,男人一爪伸出,再度将她抓住了! 她飞快地想将手从那修真之人的铁掌中抽出来,那人却死死地拽着她,神经质地竖起了一只手指,眼睛死死地看着她,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而且似乎下面他要说的话,才是最重要的话,因为他抓得她生疼得手居然发起了抖来。 青道蓉越发恐惧,围观的人也开始指点她了,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跟个疯子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她娘方买完粮种,转头便见她被个什么人拉住了,大声尖叫着就冲过来要将她拉走。“行行好,行行好,各位别看了!帮忙将这疯子赶走呀!” 混乱之中她听到了那修真之人的话,随即他的脑袋被一块砸来的石块击中,爆出好大一朵血花,疼得他弯下了腰。 青道蓉便看不见他了,她被拉着,边挨骂边迅速地离开了集市。 观主见她脸上青白变换,也没有催促,在旁边抿了口茶,静静等着。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还没附到观主耳边,便心慌气短地将话语颠了出来。 “观主、观主不好了,风都督来了!” 观主眼神一变,扫了那丫头一眼,“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丫头片子赶忙立直了,着急地擦着满头流淌的汗。观主想起月连城交代的事情,冷笑了声,“想不到啊,这就成都督了?倒真是闻风而动!” 旋即站了起身,“也罢,看他这次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看了眼青道蓉,见她仍一脸苍白,还未回神,便吩咐着身侧的几个小姑娘,“好生照顾青娘子,让她不要劳神,早些歇息。”言罢一甩长袖,转身出去会不速之客了。 被留下的几个小丫头在安静的房中如坐针毡,一个凑到门口悄悄往外看,贴着墙根悄悄走来了一个女冠,劈手将她的脑袋打了回去,压低着声音快速说,“快回去,将门锁好,青娘子的事莫让人知道了!” 小丫头一脸害怕,赶忙将门关上,门外的女冠却又卡了卡门,低低地说:“警醒着些,若有什么不对,赶紧带着青娘子走。明白了吗?” 小丫头快哭了,却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迅速将门锁上了。 门一关上,道观中的清幽便如月光弥漫了开,守着门的小丫头在安静中摒住了呼吸,到目前为止她还什么都没听到。反而令她越发焦虑了起来,另一个却什么事都没有,叠着青道蓉换下来的衣服。 没一会儿,青道蓉终于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口中惊喘了声:“我忘了他说什么了!我忘了他说了什么!!” “嘘!嘘、嘘!”门边的小丫头赶忙扑了过来,示意青道蓉不要出声,“娘子可小声些!” 青道蓉又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她来来回回想了无数次,也不记得那修真之人后半句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越想越是着急,因为她现在还能清晰忆起自己当时那种恐惧的心情,对于那后半句话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待她回过神来,却见房内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两个如临大敌的小姑娘。 青道蓉一天经历了太多,生个孩子早去了半条命,心神又持续动荡不安,没就地晕过去已是为母则刚,此刻方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冷汗一层层的往上冒。 天已经黑了。那小丫头也没照顾过她这样的人,又不能出去叫人,只能抖着给她倒热水,颠出了大半碗到手上,青道蓉见她如此,无处安放的母性便泛了出来,强压着疼痛的脸色,小声安慰她,“不慌,不慌,没事的……没事。” “喏。”另一个一直安静的小姑娘却突然出声了,伸手递过来了一个什么东西,“这是你的吧?” 青道蓉低头一看,是一张没见过的纸。 “这、这是……”她一开口便疼得直抽着气,便只好边小口喘气边艰难地说道。 “天婵的符,特别高阶的。”小姑娘相比之下尤其淡定,见青道蓉反应不过来,便主动将那一张薄薄的符纸塞进了她手中。 “可是……我……”青道蓉艰难地吐息着,“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姑娘示意她看向那堆她换下来的衣服,“贴在那上面的,估计是月师兄给你的。” 青道蓉就着月光看那页符,清隽的字隐隐透着风流之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纸面。 小姑娘无声看了看她,凑了上来,“这样用的。”说着将符又贴到了她身上,那符上的字感受到了生气,微光一闪,青道蓉缓缓地就感觉疼痛似乎被抽走了,力气重新又注入了她的体内。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一路也不觉得疼,方生产完就出了房,也没有染了风寒…… 小姑娘托着脸,看着青道蓉的脸色慢慢回复了回来,艳羡地说:“续命用的,你要是不用了,可以拿出去换一座城。” 什么?!青道蓉震惊地回头看她,沙哑着嗓音,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问:“一座什么?” “什么一座城。明明是两座城!你又平白无故侮辱月师兄!”方才慌张得不行的那小丫头似乎被她们带跑了,此刻稍微冷静了下来,呛了自己师妹一声。 托着脸的小姑娘翻了个白眼。 青道蓉有些接受不来:“一张纸而已……这……” 那个小丫头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着:“不是此山人,不知此山事。师父诚不我欺呀。” 青道蓉方失了孩子,见这两个小姑娘一唱一和,活泼讨人喜欢,心中觉得高兴,略略笑了笑:“那便到时候送与你们吧?” 递她符的小姑娘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算了吧,”另一个小声说道,“她肯定不知道,她连月师兄是谁都不知道呢。” 青道蓉有些尴尬,换了个话题:“你们叫什么?也是在修真吗” 没想到聊到这个,两个小姑娘的兴致越发不高了起来,守着门的那个小声说:“我叫夕雨,她叫澄楠,都是师父取得。” 澄楠托着脸,麻木地说:“我俩要是能修真,早就不在这里了。” 夕雨:“根骨不行。” 澄楠:“悟性不佳。” 两个齐齐叹了口气。 青道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尴尬得淌下了汗。 夕雨见她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道:“一般二般有仙缘的孩子每年从各种道观里选出来,也有自己寻着了山门,自行去拜师的,只是这种太少了,一般山门可不是寻常人能找到的。” “从道观中选出来了之后呢,便会有人从天婵上下来,将他们带上山,过关考核,若是好苗子,有机缘,便会被留下来。像我们这般的,是选都没能选上的。” 两个又齐齐叹了口气。 青道蓉刚想安慰她们,别人说你不行你也不是真的就不行了,如若有心,便是自己修炼也是…… 她一愣,发现夕雨在黑暗中猛地站了起来。她们不知为何并没有点灯。三个人便是一直坐在了黑暗之中。“怎、怎么?”她感觉到气氛似有些不安,小声地问道。夕雨站了一会,连澄楠也站了起来,两个小姑娘脸上同时现出了恐惧的神色。 青道蓉心里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她还没来得急问出了什么事,夕雨悄悄地问她,“青娘子,你能走吗?” “什、什么?应该……应该可以吧……” 澄楠迅速地将她搀扶了起来,她的眼中倒映着不断逼近的火光。 第24章 疯狗(2) 青道蓉也注意到了,远处有一行火把亮了起来,蜿蜒着向这边来了。两个小姑娘迅速将她搀扶着便往后间引,观中数间房子皆黑着,那行火把显然一时还找不到这里来,但是两个小姑娘却已经几乎要狂奔起来。 夕雨悄无声息地开了后门,一行三个人迅速往后山跑,青道蓉踉踉跄跄地跑着,几次差点绊倒,她奇怪得不行,看两人的神色,又不好去问。 几乎已经跑到了山腰上,夕雨带着哭腔,颤抖着说,“怎么办?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啊!” 澄楠没有接话,她转身往山下看,可是山中树木茂密,夜色之下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等着。” 她镇定地说完,转身便要爬上一棵树,青道蓉听出了她尾音中强压着的细微颤抖,她一把拉住了澄楠。“我、我去吧,你们身子弱,掉下来可不得了。” 澄楠嫌她脑子不清醒,一把摔开了她的手,夕雨崩溃地大喊了一声,“别爬了!” 随后她便哭了起来,“烧起来了!烧起来……” 澄楠从树干上撤下脚,发着懵看向了山下。确实不用爬了,她们观中所在的位置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就算是隔着重重的夜色与树木都能清晰地看到了。 “那个疯子!!那个疯子!!”夕雨跳着脚大声哭骂着,“寻不着人,干我们什么事!凭什么要烧我们的观!!”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啊……观主、观主会怎么样!” 澄楠颤抖着,她也想哭,但是却流不出泪来,整颗心似乎都被挖了出去,胸腔空荡荡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是心跳声却尤其剧烈地响着,宛如惊雷炸在了她耳边,那一下一下的声音轰鸣着,几乎将她几下击倒。 她晕眩了好久,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和脚。青道蓉看得惊心,她恐惧地心想莫不是自己的缘故?这该如何是好……自己是不是不该跑了,如若她下山……那些人会放过这间道观里的人吗? 青道蓉强制镇定着,安抚小姑娘们,“你们还小,赶紧跑,先去别的地方躲好,我这便下去了,看能救几个便救几个吧。” 没想到夕雨却尖利地喊着:“不行!不行!你是观主交代过的人,你快走,我下去看看。”她说着便要往下跑,没想到却被澄楠一脚踢倒在了地上! “你在发什么疯!现在还下去送死吗!” 夕雨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澄楠喘着粗气,“青娘子也别想了,照顾好你,是我们被师父托付了的事,即便我们死了,也不能让你出事。” 她一把将瘫死在地上的夕雨拉了起来,怒斥道:“哭给谁看?!还能不能指望你了!”一边将青道蓉狠狠一拽。 青道蓉却如何都不能再跟她们一起躲了。她大概也能听出来,这次的事怕是跟她脱不了多少干系。一个大人,如何能被两个孩子护着?只是她确实不明白,缘何她会连累了这么多人。 澄楠见拉不住她,也尖利地叫了起来,“别傻了!你以为你下去了就能拦住那个疯子了吗!根本与你屁干系没有!那个疯子根本就是寻不着人烧着撒气罢了!” 说着她一踹仿佛死了一样的夕雨,“你够了没有!还不帮我拉着!”随后她又飞快地转向青道蓉,“师父常说,跑得了人,跑不了观,这本就是我们观中的劫数,难道你还要我们以后无颜去面对师父吗!” 青道蓉本来只是一介农妇,如何说得过这群从小便念书修习的丫头们,当即被说得脑中一阵晕眩。被澄楠死死拉着,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 澄楠一路跑,一路往山下看,只见又是一行火把,闪着火光就往山上来了,那疯狗究竟是怎么收到的消息,知道月师兄带人来了?这次不找到人他怕是不会罢休。 她并不知道月师兄究竟是带走了谁,居然惹了这么一个疯子,此刻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疯子! 她一路强撑着不要倒下去,可是她们又能跑去哪呢? “天渊……” 夕雨失魂落魄地被拉着跑,失神中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话。澄楠没有听到,夕雨于是猛地提起了一口气,终于冲破了那种可怕的空虚感,“南山下……南山下有天渊的观!” 澄楠终于听到了她说的话,头也不回地说:“连你也疯了吗?” “不不不,没有没有!”夕雨一个激灵,突然回过神来!“听我的!去天渊!只有这地方了!” “我打死也不会进那些混子的地盘!” “不不不,”夕雨猛地拉住了澄楠,几乎用了死力气,才将她拉停了一瞬,“他们平常也只是动动嘴,何曾动过手了?” 澄楠直接冲她翻了个白眼,“谢谢!那我还是死了干净吧!” 夕雨脑子里想起了什么,神思陡然清醒了不少,“你听我说,他们那里最近似乎有主峰的弟子来了,我有一次下山,看见他们那里竖起了好多的笙旗,此刻也只有他们能对付那疯狗了……” “我们不用进去,在附近找个地方呆着便好,风斐是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跑到天渊的地界上找事的。” 说到了这一句,澄楠似乎终于觉得有点道理,被说动了,她停了脚步,回头一看,青道蓉几乎满脸虚汗,双唇苍白得不住打颤,怕是连站都有些勉强了。澄楠当即不再犹豫,跟夕雨一起搀起她就转了方向往天渊的地界跑。 没想到。她们刚顺着黑暗的山道跑几步,澄楠陡然站住了,夕雨没料到这一出,狂奔中直接撞到了她身上,她疼得方要骂人,一抬头,便恐惧得瞳孔一缩,喉咙里逸出了一丝颤抖的呜咽。 她们就像是一群被吓破了胆子的幼兽,被眼前的东西吓坏了,发着抖团团挤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