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贾珩 大汉·神京 距宁国府四五里之地,左拐进一条绵长、逼仄的小巷,行不百步,可见一座青墙斑驳,略显破败的院落静静矗立。 昨夜一场秋雨,院落正中的那棵石榴树,摇落了一地小灯笼似的榴花,愈发添了几分雨后的萧瑟之意。 东窗下,翠竹青翠欲滴,伫立着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着一袭浆洗的几乎发白的青衫,其面容清隽,手中捧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凝神读着,剑眉之下,一双黑白分明、湛然有神的眸子,不时现出思索之色。 他本是后世一边防武警,却不想因着一场意外,来到这一方红楼世界,魂归在宁国远支的贾珩身上。 虽已过了四五天,却仍有恍然若梦之感。 贾珩其人,在红楼梦原书中,只有寥寥几笔记载。 而红楼梦叙事又不言朝代年月,他第一时间,自是借来了史书,以求探寻原委。 “高祖余姚人,上古帝舜之苗裔也……” 哪怕不是第一次读到这文字,贾珩心中惊奇之意仍是不减,目光扫过书案前的两本史书,心下不由叹道:“这方红楼世界,与前朝多有不同,多了一些人物,也少了一些人物……尤其,至世宗之朝,嘉靖皇帝一心修玄,奸相严嵩用事,内忧外患,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进逼京畿,攻下京师,嘉靖不愿南狩,自焚于宫中……朱明一世,终历一百七十二年,幸有元末汉王陈友谅后人陈桓自余姚起兵,追亡逐北,席卷天下,再立陈汉,定都西京,至今日已然有九十余年了。” “大汉高祖陈桓在位二十三年,又经太宗三十一年,至于今日,太上皇在位三十九年,于十三年前,禅位于今上,承平日久,百弊积生。” 贾珩思忖着,在心中暗暗推算着朝代对应,忽而眉头一皱,“今年是崇平十四年,倒是和崇祯皇帝……” “砰砰……” 就在这时,外间突然响起的门环扣动,打断了贾珩的思绪。 “来了,来了……”一道妇人的声音从左侧的院落中响起,一个荆钗布裙,年过三旬的中年妇人,腰间系着围巾,踩着荒草凄凄的碎石小径,前去开门。 贾珩也踱步出了房间,站在廊下观看。 妇人蔡氏是他前身母亲亡故后留下的陪房丫鬟,前身幼年失怙,由母亲董氏一手抚养长大,几年前,前身之母董氏也一病不起,缠绵床榻不久,病故了。 而后,就由蔡氏一家三口照顾他的起居。 “哟,我当是谁,这大清早儿的,就听着喜鹊叫,原来是珠大嫂子。”妇人蔡氏挺会说话,满脸堆笑说着,问道:“珠大奶奶来,您这是……” 蔡氏心中也有些奇怪,暗道,除却过年祭祖,根本就不见荣国府中人,不知这贾珠的媳妇儿,来这陋巷寒宅做什么。 贾珩虽是宁国之后,但宁国八房在京中早已开枝散叶,在荣宁街住着,至于贾珩这一支,都快要出五服了。 李纨主仆二人,一身宝蓝色水袖襦裙,头别凤头碧玉簪,体格苗条,气质端娴,面上不施粉黛,冲蔡氏微微点了点头,问道:“珩兄弟在家吗?” 正在这时,一个青衫少年,从廊下徐步走来,在李纨对面立定,拱手见礼道:“贾珩见过珠大嫂,正想着吃罢饭,将书送还兰哥呢,不曾想竟烦劳珠大嫂亲自登门,是珩之过也。” 说完,将一双沉静、幽邃的目光注视着李纨,暗道,不怪乎是金陵十二钗,单论这品容气质,都能打个九十分。 李纨打量了贾珩一眼,见其衣衫虽简素,但眉眼清冷,神情萧轩疏举,举止自然有礼,原本心中的不悦,稍稍散去了一些,清声道:“兰儿他年岁小,还看不得那些前朝史书,我前个儿翻阅藏书,还纳罕少了几本,却不想是兰儿借给了珩兄弟,好在总不是外人,只是兰儿正换牙,珩兄弟,莫再给他买劳什子的酸呀甜的才是。” 贾珩闻言默然,情知李纨登门有兴师问罪之意。 说来,还是前天,他方来此界,为了弄清一些来龙去脉,就想找些史书来读,正巧碰上贾兰,于是就在街上买了两根糖人,上前搭话,言借他家中藏书一读。 其实还是囊中羞涩,银钱购买四书五经、笔墨纸砚尚且不足,对于国史,就只能是书非借不可读也了。 原本,他身为宁国远支,纵然来日抄家,也不会牵连到他,可如果想在这封建时代活得体面,就非得读书入仕不可。 得益于前身之母董氏教导,此身早早入了学塾,只是性子跳脱,并不是读书材料,前身之母过世后,愈发荒废了学业。 见贾珩沉默不语,李纨也无心继续多言,随口道:“珩兄弟,书应该看完了罢。” 当然,她也仅仅是随口一问,她并不认为贾珩能读出什么名堂,虽来年打听过,贾珩之母董氏是个心气儿高的,但这贾珩少时顽劣,只习舞刀弄枪,常和表兄董迁厮混,并不怎么喜爱读书。 贾珩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应道:“珠大嫂稍等,我这就取来。” 李纨颦了颦柳叶细眉,就有些担忧那几本书的“安危”,道:“我随你去吧。” 贾珩也没再说什么,身后的丫鬟素云,也一并跟上。 举步来到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也是平日起居之所,陈设简单,不过却透着整洁素净。 窗前放着一张长条漆木书桌,案角黑漆剥落,分明有着一些年头。 烛台下,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其中几本厚厚的书放在右角,显是有着翻阅的痕迹。 李纨主仆进屋,本已做好屏息之态,但并无异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香草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贾珩将那几本书摞在一处,微微笑道:“珠大嫂子,完璧归赵。” 丫鬟素云上前接了,唤道:“奶奶……” 李纨玉容微顿,目光流波,倒是被案旁墙上的一副字吸引了心神,只见墙上写着一副似乎书就不久的对联: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字是行楷,笔锋锐利,如铁钩银画,宛若一柄出鞘的宝剑,字如其人,锋芒毕露。 “这是珩兄弟写的?”李纨一双妙眸微怔,似是有些难以置信,讶异问道。 贾珩怔了下,笑道:“昨夜读书至三更,雨打芭蕉,一时心有所感,信手而作,却让嫂子见笑了。” 他来此界之前,受着家中祖父身为道士的影响,苦练了十几年书法,虽不敢自比大家,但也自觉不虚此界任何读书人。 李纨美眸打量了贾珩一眼,心中就完全收起轻视之意,沉吟片刻,说道:“珩兄弟,既想读书,为何不到族学中去?那里不收束脩,族中还管笔墨纸砚。” 贾珩闻言,心头一动,眸中隐有湛光流转,笑了笑,道:“我一人清静惯了,在家中读书也是一样的。” 贾家族学现在什么情况,他如何不知,真应了晋西北铁三角的话,学习?学个屁! 第二章 几为纨绔膏粱 李纨不知贾珩心中所想,见其自有主见,也就不再多作言语,她本就是一味守愚藏拙的性子,别人之事都是很难过问几句。 又随意寒暄了几句,正要告辞离去。 贾珩行至廊檐之下,目送李纨离去,摇了摇头,如何对待贾家这条破船,他一时间也有些举棋不定。 “唯一所虑者,若我科举入仕,或会被视为贾家之人。” 这或许就是悲哀之处,政治斗争向来残酷无比,除非他如廊上二爷贾芸一样,安心做个升斗小民,贾家倒台后,或能独善其身。 否则,一旦科举入仕,哪怕再不愿,也难免会被视为贾家的旗帜人物。 当然,历史上也不乏多线下注的例子。 “好在……还有时间慢慢布置。” 贾珩思索了下,他心中已有一些谋划。 却说李纨带着书册,出了贾珩所居宅院,登上马车,一路回到荣国府,正要往居所而去,走不大远,就见垂花门下,俏生生站着二人,不由就是顿住步子。 只见为首之人是一个着杏黄色外裳的女人,其弯弯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隐见精明、凌厉之芒,旁边站着一个对襟水绿色袄裙的女子,弯弯秀眉之下,琼鼻檀口,肌肤白腻。 “大嫂子,这是从哪里回来的?”王熙凤开口问道,声音清脆悦耳,如碎玉清音,说话间,就将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落在李纨手中的书册之上。 嗯,她不识几个字,原也认不得什么书。 “凤丫头,怎么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李纨笑着迎上前去,见王熙凤目光疑惑,解释道:“这是从前门街柳条胡同,贾四儿哪儿取来的。” 贾珩之父在族中排行老四,故有此说。 王熙凤俏丽的丹凤眼中闪过一抹思索,恍然道:“原来是他家,贾四儿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听说董氏也是个心气儿高的,见天儿撵着她孩子读书,偏偏那贾珩是个喜舞刀弄枪的,可把他娘气的不行。” 身为荣国府的管家媳妇,代王夫人处置府中大事小情,纵然贾珩之先父,贾四儿早已出了贾府五服之亲,可对于这种族中趣事也并非全然不知。 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街坊四邻之中的家事八卦,原就是谈资趣事儿。 李纨顿了下,道:“哦,这倒是我不知了,从他家出来,倒是没见那董氏。” 一听王熙凤之言,李纨心头也不由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 想来自贾珠去后,她在家拉扯着一个孩子,这情景何尝不类贾四儿? 再想到那少年不大孩子,动静举止,就已如小大人般,却是不由想起了兰儿,也不知长大后能否为她支撑起一片天地。 王熙凤道:“年前才没了老子娘,命苦的紧,她娘一心想让进学,但这贾珩最喜舞刀弄枪,现在和蓉哥儿身旁充作常随使唤,混口饭吃。” 因为,蓉大爷常和贾琏在一起厮混,又常往王熙凤屋中串儿门,王熙风对贾蓉的身边人也有几分熟悉。 李纨心头泛起一抹疑惑,不爱读书,可临得那一手好字,这就让人称奇了。 不过少妇原也不是忧切旁人,攀藤缠幔的性子,笑道:“若无他事,我就先回去了,这会子,兰儿该下学了呢。” 王熙风笑了笑,目送李纨离去。 …… …… “珩大爷在家吗?” 贾珩正要回屋,忽地听到外间一声呼唤,抬眸看去,就见来人穿着常随短打绸衫,身量不高,斜眼看人,低眉顺眼模样。 “蓉大爷听说你大好了,今日去戏园子吃酒听曲,跟前缺个人伺候着,点名让你过去呢。”那小厮开口说道。 贾珩拧了拧眉,回忆起前身和贾蓉的交集。 贾蓉年方十六,往日最喜飞鹰走狗,寻花问柳,有时与京都权贵子弟发生口角冲突,常有殴斗之事发生。 而他因少时与表兄厮混,习些拳脚功夫,在贾蓉身旁,常有照应之举。 再加上,前身自从母亲去后,家中钱粮拮据,想入宁国府谋个差事,所以才在贾蓉身前大献殷勤。 说来,前身之所以魂归幽冥,为他所夺,也是因为此情。 如果按《红楼梦》原著的历史脉络,他最后是要在贾府谋了个二等差事的,在贾蓉之妻秦氏亡故时,露过一脸的。 不过,此刻贾蓉还未娶亲,其与营膳司郎中秦业之家的婚事还未定下。 “秦可卿……漫言不孝皆荣出,造衅开端始在宁,秦可卿这等绝世尤物,一入贾府,未来贾府之败亡就进入了倒计时。” 《红楼梦》原书记载,秦可卿死时,贾蓉二十岁,而冷子兴——这位周瑞家的姑爷,在演说荣国府时,贾蓉才十六岁。 “珩大爷……”小厮见贾珩出神,就是唤道。 贾珩就有些不想去,他受伤躺在床上这十来天,贾蓉连探望都没探望,却是见他前即日大好了,在宁荣街溜达,这才想起来使唤人。 念及此处,就道:“我二日,身子还有些不大爽利,大夫说不能饮酒,等过几日再过去。” 那小厮道:“那既是这般,我就先回话了。” 贾珩点了点头,目送小厮远去。 庆芳园 贾蓉、贾琏围坐在厢房一方圆形桌子前中,时已入秋,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二人皆着了棉衫,风流倜傥,一派儒雅风流模样。 贾琏一身蓝白色绸衫,面如傅粉,浓眉之下,一双桃花眼眸自有多情流转,掌中拿了一个酒盅,抿了一口,笑道:“蓉哥儿,亲事说的如何了?” 贾蓉拿起一个果子往嘴里塞着,心不在焉道:“现在敲定了几家,还在说着呢。” “你啊,怎么怏怏不乐的,怎么,怕成亲之后,被管束着,不能出来玩儿?”贾琏猜到贾蓉的心思,笑道:“你看你二叔我,成了亲又如何?还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贾蓉不好揭破贾琏的底细,憋着笑道:“二叔所言是理。” “怎么不信?我在家中可是说一不二。”贾琏见贾蓉表情古怪,脸色也有些挂不住,板起面孔,以长辈的口吻教训,道:“早些成亲也是好事,你也不小了,天天在都中厮混也不像样,前日怎么回事儿,怎么听说你族中贾老四家中的独苗儿,被人开了瓢。” “哎,就是和礼部侍郎家的粱公子,争一个花魁,那帮狗娘肏的,从后面偷袭我,贾珩在一旁拉了下,就挨了一记。”贾蓉提及此事,仍有些愤愤不平。 “那花魁模样俊不?”贾琏似笑非笑问道,对贾蓉也好,贾珩也罢,显然并不怎么关注。 “二叔,我哪见得着?还不是被那礼部侍郎粱元招了入幕之宾。”贾蓉脸一下子垮下来。 “得罪了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珍大哥还不将你腿打断。”贾琏打趣道。 贾蓉脸顿时苦了起来。 “好了,不说这些,待珍大哥打你,你到时只管过来寻我就是。”贾琏见贾蓉这副苦涩样,心头方惬意了一些,转而又温言宽慰。 贾蓉方转忧为喜,笑道:“二叔,冯紫英约了明天一起秋猎,二叔去不去?” 贾琏摆了摆手,笑骂道:“我才不玩儿这些,我看你是存心拿二叔我取笑。” 开国勋亲一辈,四王八公,历经近百年,其后辈子弟多不称器,疏于战阵,几为纨绔膏粱。 “不过,我倒是听前个大老爷说,听说舅老爷,将要大用了呢。”贾琏笑了笑,说道。 王子腾是他妻子王熙凤的娘家,贾史王薛四家同气连枝,如舅老爷大用,他在京都之中,也能多个依仗。 此刻贾琏和凤姐成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恩爱两不疑的蜜月之期。 叔侄两个说笑着,不多时,一个仆人抽空插话,说道:“蓉大爷,冯家大爷来了。” “二叔,冯紫英过来了,我去迎迎。”说着,贾蓉就是起身,向着外间而去。 第三章 此身亲朋 待仆人远去,贾珩这边在屋中,换了一身短打,取了一把宝剑,来庭院中,练起武艺来,前世在观中借读道藏,跟着祖父的一位忘年交,学习武艺,那人传了他拳脚功夫和兵器,其中就有一百零八路乾罡剑以及六合刀,后来从了军,又学了一些军中的格斗擒拿之术,等闲七八人,近不得身。 贾珩手提长剑,拉开架势,热了热身。 不得不说,这身子骨打熬的不错,也省了他不少功夫。 噌…… 长剑出鞘,寒光飒然,剑鸣如水龙之吟,清越激荡,搅动的剑风,卷起庭院中树叶飞起。 身如轻燕,回身一刺,庭院中的婴儿手臂粗细的毛竹,被一剑刺中,剑没及柄,颤鸣不停。 “好剑法!” 就听到得鼓掌之声传来,声音浑厚、粗犷。 贾珩面色顿了下,抬眸去看来人,见说话之人是国字脸,颌下蓄着胡须的青年,头戴黑色冠帽,脸上有着一道浅浅刀疤,笑道:“原来是蔡兄。” 来者二人,左边之人年岁十六左右,是贾珩表哥,名为董迁,在五城兵马司为小校,另外一位则是蔡权,是乳母蔡氏的内侄,现今为禁军京营的小军官。 陈汉国初效唐宋之制,及太宗时,又仿明制,于大汉神京设十二团营,以四王八公十二侯中的十二侯分掌兵权。 又在地方行省一级设都司,代兵部司掌卫所之军,这在国初是考虑到尽快平复朱明被灭后的乱局,部分承接了朱明一世的体制,为解决号令不一之事,又在军中杂糅唐制节度使之职。 故而造成地方守备与节度使并行,京营名义长官也为京营节度使。 蔡权笑道:“大郎,这身武艺纵然在军中,也能数一数二了。” 这时,蔡氏就道:“去去,一天天就知道胡说,大郎是要读书科举为官作宰的,去作丘八作甚?” “姑母这话说的,丘八怎么了?也一样是是天子皇粮,为朝廷效力嘛。”蔡权笑了笑,朗声说道。 蔡氏瞪了自家侄子一眼,道:“董姑娘走时,可说过的,要让哥儿读个进士出来,你再底下煽风点火的,我可不依你。” 这边厢,贾珩就引着蔡权和董迁进屋说话,有丫鬟桂香倒了茶,贾珩笑道:“两位兄长,今儿怎么这么得闲,过来看我?” “这不是听你表兄说,你受了伤,就过来看看,身子可大好了吧,方才这么一见,倒是大好了。”蔡权关切说道。 贾珩道:“劳蔡兄挂念,只是一些皮外伤,将养几天,也就无碍了。” 董迁笑道:“也不是哥哥说你,和那贾蓉每日厮混,还不若在军中谋个差事,也不辱没了兄弟一身武艺。” 蔡权也是附和道:“是啊,兄弟,这年景一天比一天难过,总要寻个营生才好,方今九边正是用人之时,以贤弟的胆识、能为,将来混个差事,出人头地,再讨上一房媳妇,封妻荫子,岂不美哉?” 他之所以撺掇着贾珩从军,也有一点儿私心,贾家子弟从军在他手下为小校,怎么的也要受贾家在军中残余旧部的瞩目,哪怕资源漏得一星半点,也够他仕途之上受用不尽。 贾珩叹了一口气,说道:“去军中为一小卒,刀枪拼杀,重现先荣宁二公之荣光,也是珩平生所愿,然而……” 他读国史,知九边也是效前明而设,经太祖太宗两代皇帝奋武扬威,勉强将草原之胡患阻挡于九边镇外。 然后百年倏过,随着国朝承平日久,文恬武嬉,九边之外的草原部族渐渐恢复过来元气,此消彼长之下,关外之地逐渐失守,几十年前,辽东更是崛起了女真人,建立大金朝,每到秋高马肥,就会领兵犯边。 “不瞒蔡兄,弟意由科举入仕。” 国朝承平日久,文官集团膨胀,已有以文御武之相,尤其今上,虽自即位以来,雄心壮志,想要平定边患以及流寇之乱,内阁都换了两茬儿,但对文臣借重,仍不减分毫。 想那贾雨村同样是文人出身,最后得贾家之助,竟得授兵部大司马(尚书)之职,就是沾了两榜进士这块儿金字招牌的光。 蔡权惊讶道:“科举属实正途,不意贾兄真有如此之志?” 董迁也面色动容道:“表弟不是平日最厌烦读书的嘛?今日如何竟开了窍?” 刚才就觉得自家这表弟,是愈发变了样子,气质沉静了许多。 贾珩淡淡一笑,说道:“说来,还是前日被梁侍郎公子那一棍给敲醒了,大丈夫立身于世,还是得多读书才是,读书明理,否则在那等公子哥眼中,我等赳赳武夫,也不过是不值一看的小人物罢了。” “贾兄,这话倒是不错,如那关云长,也是手拿春秋不离手,粗通大义,俺老蔡虽不喜那酸文假醋的穷酸秀才,但也爱听那说书讲古。”蔡权颔首笑着说,目中就有几分异色涌动。 心道,这贾家大郎,原以为只是有几分蛮力,不想还有这等见识? 众人正在说着话,贾珩道:“还要请教蔡大哥,哪里有良驹贩卖?” 读书科举也罢,武艺也是不能落下。 蔡权道:“马市上就有,不过皆是劣马,要寻宝驹,恐怕要费一番心思,怎么兄弟要学骑射?” 董迁笑道:“表弟若是学骑射,我有位师父,算是骑射高手,倒是可以教你。”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最近的确打算学,不知表兄,那位高手现在何处?若是拜师,需要准备多少束脩?” 董迁笑道:“那位高手,名唤谢再义,原是军中百户,因酒后误事,开罪了上司,现在只在城门做守门校尉,你若是想学,多准备些酒肉就是了。” 所谓城门校尉,其实就是普通军卒,这是被一撸到底。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去看看,顺道也好买几本书。” 众人说着,贾珩就和蔡氏说了一声,随着董迁和蔡权向着外间去了。 …… …… 大汉之神京,人烟阜胜,街道喧哗,贾珩先买了一些酒菜,然后穿过荣宁街,就向着城门而去。 神京都城,安化门,近午时分,贾珩终于在挨着安化门的一座破旧宅院中,见到了董迁口中的谢百户。 谢百户蹲坐在天井院中的石墩子上,拿着破布在擦着一把刀,范阳笠的头盔在一旁随意放着,斜眼打量了董迁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在蔡权和贾珩身上,暗道,军中之人还有一个小娃娃,就是皱眉道:“这般兴师动众的,有事儿?” 董迁道:“谢哥,来看看你。” “非年非节的,老子有什么好看的?”谢再义冷哼一声,抬眼打量了一眼几人手中提着的礼盒以及酒菜,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什么事?” 董迁嘿嘿笑道:“确有一桩事儿,要烦劳谢哥。” 贾珩这时,接过话头,上前抱拳道:“听闻谢兄擅于骑射,在下贾珩,宁国公之后,想随着谢兄学习骑射之艺。” 谢百户冷笑了声,道:“宁国公的后人?倒是没看出来,你贾家寻什么样的武师没有,怎么偏偏寻老子消遣?” 说着,就打量了一眼贾珩,见其衣衫简素,已猜测出了七八分缘故。 恐怕已经是宁国府的远支。 第四章 乱世? 贾珩也不恼,淡淡一笑,说道:“先辈荣光已远,某虽不才,也愿追逐先辈之脚步,听说谢兄在箭术一道上颇有独到之处,谢兄若不弃,可在箭术之上指点在下一二,倘若有所进益,必感佩谢兄之教诲。” 谢百户想了下,嘿然一笑道:“这把刀,拿着,看到那边的木桩子了?若是劈砍得开,老子就将箭术倾囊而授,若是劈不开,也别说俺老谢不讲情面。” 说着,将刀递将过去。 蔡权低声道:“董老弟,不是说容易……怎么还考较上了。” 董迁皱眉道:“我也不知,先看看吧。” 贾珩轻掂着手中的雁翎刀,这把刀精炼加重过,大约有十斤多点儿(汉制,一斤250g)左右,如非前身打熬了一些力气,恐怕提起来都费劲。 挥舞了下,挽了个刀花。 只是一下,谢百户就是眯了眯眼,暗暗称奇,这宁荣二国公的后人,早已不堪大用,没想到还有这等人物? 贾珩并作两步,提刀跳斩,就见刀光如虹,向着木桩劈去。 “咔嚓!” 海碗粗细的木桩,被从中斩断,断面如镜,光可鉴人。 “真是一口好刀!” 贾珩脱口赞道,只觉胳膊发酸,这是他时常用剑,而少用刀之故,二者的发力方式还有许多不同。 谢百户站起身,笑道:“好本事,俺老谢倒是看走了眼。” 董迁笑道:“谢哥,你可别小瞧我这贾兄弟,方才在家中见他练剑,剑光如虹,风雨不透。” 谢百户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道:“这木桩是栎木所制,原较一般木桩就要难劈,贾兄一击而断,不简单,手上有功夫。” 不仅是力气,还有技巧,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蔡权也在一旁笑着暖着气氛,说道:“走,这都到晌午了,先去吃饭吧。” 贾珩点了点头,随着谢百户一同进入屋内。 谢百户住得是三间瓦房,屋内还有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三十岁模样,皮肤不太好,有着长期操劳的疲态,身旁还带着几个小孩儿。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正眼珠骨碌碌地看着生人,目光落在蔡权和贾珩手中提着的礼盒,目光闪亮,身后还有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打量着生人。 “去将这些酒温了来。”谢百户一进厢房,就先上了炕,对着一旁的婆娘吩咐着。 那女人应了一声,这边蔡权,贾珩将酒肉递将过去。 不多时,众人就饮酒叙话。 谢百户唏嘘道:“金人在北方何以年年掳掠,就是骑射废弛,遥想太祖之时,京营还能追亡逐北,这才多少年的功夫,军中还有多少人会骑射功夫?” 因为陈汉承明,自然也面临了如前明一样的问题,外有草原边患,内有地主阶级的土地兼并以及士绅为代言人的庞大文官集团。 贾珩沉吟道:“现在九边是什么个情形?” “还能是什么情形?东虏势大难制,蓟镇总兵龟缩不出,北平府常年被掠,边疆百姓苦不堪言。”谢百户面色愤愤说道。 贾珩面上现出一抹思索,红楼梦世界到了后面,无疑就是一方改朝换代的乱世,正如《好了歌》所言,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说的就是柳湘莲一干人,什么样的时代,才会让柳湘莲一干人去作强梁。 除却乱世,不作他想。 《红楼梦》中第一回有载,甄士隐家宅被烧一空,其去田庄避居,书中道:“偏值今年水旱不收,贼盗蜂起,官兵剿捕……” 五十三回更有记载,乌进孝禀告,“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九月里一场碗大的雹子……” 念及此处,贾珩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凛然。 莫非是晚明的小冰河时期? 若是这般,仅仅科举入仕,并不足以在这方世界安身立命,还是需得兵权在手,才能于此方世界活得滋润。 这边厢,几人说着话,那边热好的酒菜,摆上桌子,众人边说边叙着话,从军中见闻提到京中琐事。 一场酒会,宾主尽欢,直到午后未时方止。 贾珩和谢再义约好了时间来学骑射,扶着喝得脸颊酡红的董、蔡二人,相伴回家去了。 回来时,自是少了得被蔡氏一同埋冤,贾珩回到里屋睡觉,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方止。 准备了些热水,洗去了自身酒气,换了一身清洁衣衫。 正要来到书房就读,忽地看到蔡氏站在门槛处,似是欲言又止。 贾珩笑道:“蔡婶有话教我?” 蔡氏一家三口,他家虽贫寒,其实还有一二十亩地,由蔡氏的丈夫以及蔡兄一家三口耕种着。 蔡氏道:“婶子却有几句话要嘱托珩哥儿。” 说着,走进屋里。 贾珩笑了笑,提起一旁的茶壶,给蔡氏倒来一杯茶,转身给说道:“蔡婶儿,您喝茶。” 蔡氏坐在桌子上,笑道:“哥儿是愈发像个大人了。” 贾珩笑了笑,说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罢了,蔡婶也算是看我长大的。” 蔡氏捧着茶,笑着感慨道:“若是姑娘还在,不定心里多慰贴呢。” 贾珩叹了一口气,道:“娘她操劳一辈子,也没跟着我父子享过一天福,哎……” 蔡氏就是沉默,片刻后,忽道:“姑娘就希望哥儿读书进学,临走之前,其实,给哥儿定了一门亲事。” 贾珩讶异道:“亲事?” 蔡氏道:“这是婚书,原是早定下来的。” 说着,从袖笼中取过一个木盒,梨花木的盒子做工精致,上面镂着凤凰花纹。 贾珩面色顿了下,伸手接过,打开,阅览着,面色不由凝重起来。 “秦业之女?秦可卿?”贾珩脸色就有几分古怪之意。 秦可卿不是要嫁给贾蓉吗? 也是,此刻的贾蓉年岁刚刚十六,应未娶亲才是。 “只是,以我如今之穷措大的身份,秦业说不得会退婚,我难道还要整个三年之约?”贾珩看着婚书,一时现出凝思。 当然,就算秦业应允下来,秦可卿这种绝色尤物,他若无一些本事,也根本保不住。 红颜祸水,并非虚言。 但让他置之不理,若是秦可卿如原著嫁给贾蓉,再被贾珍那老东西扒灰,好像又……挺膈应的。 “我下午时已让你叔采买一些礼物,明日,你去秦家和秦家人,商定一下婚期。”蔡氏道。 贾珩沉吟了下,道:“蔡婶,我们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家这般情况,他秦家多半是要反悔的,我们上门岂不是自讨没趣。” 蔡氏笑道:“哥儿有所不知,这是当年秦业应允过的,岂会反悔,哥儿明日只管去,那时自有计较。” 贾珩不知蔡氏为何如此笃定,不过见其神情期冀,暂且答应了下来。 第五章 秦可卿 翌日 清晨,贾珩起了个大早儿,洗漱而罢,简单用些早饭,自里间换了“昌皓”衣坊精制的衣物,这衣服拢共也就两套,基本算是贾珩唯一能拿出来的体面衣服了。 站在铜镜之前,看着身姿挺拔、眉宇英气的少年,贾珩叹了一口气,这相貌五官,基本就是他前世的古装扮相。 “世上绝无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自无两个完全一样的人,贾珩,苏珩,谁又能分的清楚呢?” “珩哥儿,该去秦家了。”就在这时,蔡氏笑语着上前,打断了贾珩的思绪。 贾珩点了点头,整容敛色。 在蔡氏的叮嘱下,贾珩装好婚书,在蔡氏丈夫李大柱的赶车下,向着大功坊而去。 马车之上,倒也备着一些简单的礼物。 秦家在大功坊花枝巷的靠街位置,青墙碧甍,窄窄的一个二重进小院,门前自无荣国府门前威武雄奇的石狮子,只是一个朴素的门楼。 秦业虽为营膳司郎中,但神京居、大不易,纵然是这般一个小小宅院,都耗费了秦业的半生积蓄。 “吁……”李大柱一拉缰绳,唤停了驴车,回头道:“珩哥儿,到了。” “多谢李叔。”贾珩道了一声谢。 李大柱是蔡氏之夫,属于典型的庄家汉子,为人木讷、朴实,平时也是不苟言笑。 李大柱“嗯”了一声,就去栓驴车。 贾珩就上前去扣动门环,整容敛色,想好说辞。 “来了,来了。” 就听得秦家宅院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急促、密集的脚步声,黑油漆的门打开,现出一个荆钗布裙的中年妇人。 “这位公子,这是……”中年妇人打量了一眼贾珩。 贾珩拱了拱手,说道:“婶子,在下贾珩,有一事来拜见秦伯父。” “贾珩?”那中年妇人想了下,道:“可是荣宁街后廊的柳条胡同的贾大郎?” 贾珩嘴角抽了抽,暗道,贾大郎?他又不是武大郎…… 中年妇人笑道:“这两日,老爷还提起你呢,这边,院里请。” 说着,就要邀请贾珩进得院中。 忽地看到李大柱,手中还提着礼物,就道:“这来就来吧,还怎么好这般破费?” 贾珩从身后的李大柱手中接过礼品,笑了笑,清声道:“初登贵府,不好空手而来,区区薄礼,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中年妇人脸上笑意热切了了许多,道:“大郎太客气了。” 贾珩也不好纠正其称呼,只得忍着那一抹心头异样,提着礼物,入得院中。 将贾珩一行几人迎入花厅,那中年妇人就吩咐丫鬟奉上茶点。 从方才路上闲谈得知,贾珩也知,这中年妇人倒并非秦业的侍妾,而是在府中的管事嬷嬷。 那中年妇人才笑道:“老爷今天休沐,原本在家待着的,但早上说要去陶然居会客,我去让人唤一下老爷?” 贾珩面色顿了下,笑了笑道:“有劳。” 中年妇人就从廊檐下唤过来一个小厮,叮嘱两句,返身笑着说道:“贾大郎,多问一句,寻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事儿?” 贾珩沉吟道:“也没什么急事,只是此事,需得当着秦伯父的面才好说。” 中年妇人笑意吟吟,道:“纵贾大郎不说,老身也能猜着一二。” “哦?”贾珩放下手中的茶盏,目中有着几分“讶异”。 中年妇人笑了笑,说道:“老爷也说过了,说我家小姐已和贾家大郎定亲,想来就是这位贾公子了。” 想起昨夜秦业唉声叹气的模样,中年妇人心头闪过一念。 后院之中—— “姑娘,贾四家的那珩大爷来了。”一个丫鬟小跑进屋中,面带惊喜说道。 绣房之内,一个正当妙龄,体态婀娜,朱颜粉面的女子,娴静而坐在一面青铜之镜前,在丫鬟的侍奉下,贴着花钿。 铜镜之中,女子花容月貌,云堆翠髻,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清丽无端的脸颊上,白璧无瑕,梨腮胜雪。 “人在哪儿呢?”随着一阵酥软、娇媚的声音响起,秦可卿将螓首转将过来,看向丫鬟宝珠,一双熠熠闪烁的妙目之中,闪烁着好奇之色,依稀可见一缕动人的风情。 她听父亲说,她和贾家柳条胡同的珩大爷订了一门娃娃亲,对这位珩大爷,心中也是好奇的紧。 少女情怀总是诗,秦可卿年岁也不过二八,闺阁之中也难免会对未来的夫君产生一些梦中的期望。 “姑娘,就在花厅和嬷嬷说话呢。”宝珠笑着说道。 秦可卿眉眼低垂,脸颊浮上一抹淡淡的胭脂,道:“我去看看。” 瑞珠连忙起身,拉过秦可卿的藕臂,面有难色说道:“哎呦呦,我的好姑娘,这如何使得,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 “好妹妹,我站在帘子后远远看一眼就是。”秦可卿嫣然一笑,轻声说道。 瑞珠见此,道:“那我和姑娘一起去。” 秦业虽为营膳司郎中这样的小官,平日虽疏于对家中一双子女的管教,但在男女大防的问题上,还是对内宅的丫鬟有着叮嘱的。 秦可卿点了点头,带着丫鬟向着前院行去。 贾珩这时与中年妇人吴嬷嬷叙着话,不知不觉就有一盏茶的功夫,但仍不见秦业返回,心头生出一股疑惑同时,考虑是不是起身告辞。 忽地,心头所感,就觉得有人于暗中窥伺。 这是一种前世习武对目光注视的敏锐直觉,心头这般想着,端起茶盏,道:“吴婶,听说贵府有一位秦钟小郎君,怎么未见?” 吴嬷嬷笑道:“钟儿去上学了,怎么,珩大爷也听过我家钟二爷的名字?” 贾珩趁势偏转到过头,抬眸看向吴嬷嬷身后的帘子,正好对上一双多情妩媚的眸子,然而四目相碰,那双柔媚如水的眸子,宛若受惊的小鹿一般,收回目光,帘子轻晃。 贾珩沉吟了下,笑了笑,说道:“听街坊说,秦钟兄弟,一表人才,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已有清逸超凡之姿。” 这自是恭维之语,吴嬷嬷自不会当真,因此笑道:“珩大爷过誉了。” 吴嬷嬷是秦钟和秦可卿的乳母,受贾珩之夸赞,自是与有荣焉。 帘后,秦可卿走至回廊之中,眼前还回想到那一双沉静、幽邃的眸子。 有道是,眼睛是心灵之窗,方才虽仅仅是对视一瞬,但不知为何,却像是印在眼前一般。 “姑娘,这位珩大爷……”宝珠低声问道。 秦可卿点了点头,眉眼低垂,脸颊不知何时,已现滚烫,说道:“看着……还行。” 这时代,婚姻大事,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可卿原本担心碰到一粗鲁、蠢笨的男子,辱没了她。 但见那少年相貌堂堂,如芝兰玉树,气度沉凝,心头一抹担忧渐去。 第六章 此事可有为难之处? 陶然居 这座茶楼矗立在大汉神京的繁华地界,此刻二楼之上,正有几人对坐叙话。 “未知大人着人召下官,有何要事?”秦业是是个年过半百,头发灰白的老者,面色谦卑地看着对面的贾珍,开口就是以下官相称。 贾珍承袭宁国公的爵位,虽经历次减等,但如今还承继着三等爵威烈将军,比起秦业的工部营膳司郎中的五品,品阶要高上许多,更不用说还有贾族一族族长的特殊身份,秦业面对贾珍,自然不敢造次。 贾珍年纪四十出头,一身浅绿色官袍,头戴黑色无纱黑帽,面皮白净,鼻子下蓄着胡须,手中拿着一把折扇,把玩着,面上挂着一抹笑意,笑呵呵道:“秦老大人客气了,秦老大人和我贾家也算是世交了,确有一事想与秦老大人商议,犬子贾蓉,已到议婚之龄,我闻秦郎中膝下有一女,品容上佳,宜室宜家,故而厚颜,代小儿向秦郎中求亲。” 贾珍说着,凹陷的眼窝中,浑浊的眸子里仿若现出那一张如花霰娇媚,楚楚多情的美人来。 还是中秋节前夕,他至大安寺游玩,当初碰到了,后来多番打听,才知原是来进香还愿的秦氏姐弟,其父是工部营膳司郎中,正五品。 “下官……”秦业面上神色就有些踌躇之色,道:“不瞒贾大人,小女已订了亲事,如何一女还能许两家?” 贾珍皱了皱眉,面色微变,急声道:“订了亲事?不知是哪家的年轻公子?” 秦业沉吟了下,有心不告知以实情,但对着贾珍的审视目光,道:“说来,还是贾族中人。” “哦?”贾珍面色微顿,目光一亮,诧异道:“哪一房的公子,我为何不知?” 贾珍为贾家族长,他却是不知两府之中,有着什么适龄男子娶亲,宝玉还小,贾琏年前才娶的亲,如是寻常族人定好亲事…… 贾珍目光闪了闪,心下一松,如果是贾家在京族人订好的亲事,他身为族长,左右使些银子,威逼利诱一番就是,料那人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 秦业顿了下,迟疑道:“是后街柳条儿胡同的贾四家,小名珩哥儿,在出生不久时,就定下的娃娃亲,已换过婚书。” 说到最后,秦业心头就是一叹,当年他还只是工部一小吏,因受得贾四儿夫妻的恩惠,就定了一门娃娃亲。 但时过境迁,原本门当户对的亲事,此刻多少有些……可让他开口悔婚,也决然做不出这等没脸的事来。 贾珍拧了拧眉,问着一旁的赖升,道:“后街的贾四儿?可是那个十年前,因酒后跌入塘子里淹死的贾四儿?” “老爷好记性,这贾四儿当初包了庄子上一块儿鱼塘。”赖升笑着说道:“这贾四儿,说来,也算是我们东府里的一支了,当初横死,老爷还让公府中支了银子呢,这位珩大爷平日和蓉哥儿也常在一起厮混呢。” 贾珍放下酒盅,缕了缕一撮小胡子,笑道:“既是如此,倒也不是外人,让人给他五十两银子,再在外面铺子中,留个差事,让他退了这门婚事就是。” 赖升笑呵呵道:“老爷慈悲,这位珩大爷的母亲,年前也病故了,家里日子过的也紧巴巴的,若老爷给他个差事,不定多高兴呢。” 贾珍笑了笑,摆了摆手,道:“终究是我贾族晚辈,我为贾家族长,照应也是应有之义,是吧,秦老大人。” 说着,将一双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向秦业,给予适当的压迫。 “这……”秦业沉吟了下,一时沉吟不语。 贾珍倒也不愿逼迫过甚,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盅,抿了一口,试探问道:“既是这样,这门亲事?” 秦业心头犯难,正讷讷不知何以对之时,忽地,就听到楼梯处传来声音,“老爷,家里来了亲戚,吴嬷嬷让您回去呢。” 秦业闻言,心下一松,抬眸看向贾珍,拱手道:贾大人,下官家中还有事,至于亲事,容下官回去思量思量如何?” 贾珍面色就有不虞之色显露,但也不好强留,笑了笑,道:“那我静候秦老大人的佳音,老大人慢走。” 待秦业随着仆人下了陶然居,贾珍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敛去,掌中折扇“刷”地在掌中展开,轻轻在掌中拍打着扇子,面色阴晴不定,目中若有所思。 “老爷,要不要现在派人去贾四儿家?”赖升上前,小声问道。 贾珍顿了扇子,笑了笑道:“先不忙,让人唤蓉哥儿来。” 他身为宁国长房,贾族族长,这些事情还是要注意一些风评,尽量办得滴水不漏一些,料那贾珩也不敢违逆于他。 秦业出了陶然居,边向家走,路上就问着仆人,道:“哪个亲戚来了?” 仆人道:“老爷,是宁荣街柳条胡同的贾珩。” 秦业面色一变,心道,怎么会这般巧。 “有没有说什么事儿?”秦业问道。 仆人道:“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过来拜访老爷。” 秦业面上现出一抹苦涩,拜访?那少年已近十五岁,多半是来求亲完婚的,这可如何是好? 神京城中,贾家一门两国公,家势鼎盛,于朝中更是树大根深,别看刚刚那贾珍说的客气,若是拂了其面子,祸福难料啊。 但,他若是弃贾族寒门而将小女许配给宁国府,这嫌贫爱富的名声,一旦传扬出去…… 秦业此刻心头涌起一股苦涩,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去见过那贾珩再说,先看看来意,就这般行了两刻钟,返回家中。 花厅之中,贾珩正与吴嬷嬷随意闲聊着,茶都吃了二盏,见始终不得秦业回返,虽心头疑惑,但面色不显。 方才,他已见过秦可卿,当真是明媚动人,丽色天成,红颜祸水,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女子。 “老爷回来了。”就在这时,廊檐下的仆人喊道。 贾珩徇声而望,见一头发灰白,身穿常衫的老者,四平八稳步入花厅,连忙起身,拱手一礼道:“贾珩见过世伯。” “是贤侄啊。”秦业打量了一眼贾珩,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贾珩,见其一身士子青衫,眉宇英气逼人,心头也暗暗道了一声。 原本以为是出身贾家旁枝,出身寒微,会有自卑自贱之色,不意竟是一表人才,此事愈发难办了。 二人再次落座,有丫鬟换了一壶新茶,秦业与对面少年寒暄几句,与之交谈,见其对答如流,神态从容。 贾珩就拿出婚书,道:“不瞒世伯,家慈在时,唯一之念就是看小侄成家立业,而今小侄正当适龄,特来求访世伯,已完婚事。” 秦业沉吟了下,觉得还是不让宁国府提亲一事道明才好,如果贾家有法使贾珩退婚,他或许也…… 相比宁国府的正牌公子,旁支无疑是多有不及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 秦业道:“贤侄,当年定婚之事,自当践行,只是小女时常说要在家中再陪老夫二年,贤侄不若先将这婚书收好,再缓二年如何?” 贾珩笑了笑,道:“秦世伯,此事可有为难之处?” 方才进门之时,见这位秦世伯眉眼间藏有一抹忧愁之色,尤其在看到自己时,那忧愁之色更盛三分。 前世他在西南边防稽查,面对形形色色的入境者,早已学了一套察颜观色的方法。 第七章 千古艰难唯一死 秦府 秦业迎着贾珩的目光注视,长叹了一口气,道:“贤侄有所不知……” 秦业终究不是那等依仗权势就翻脸无情的无耻之徒,就将刚刚见过贾珍的经过说来,当然如果贾珩知难而退,他也正好问心无愧。 秦业如此的心思,正是处在这般一种左右摇摆的复杂情景上。 贾珩沉吟半晌,自是察觉到秦业心头的纠结和矛盾,就问道:“秦世伯,我和令嫒婚书已定,秦世伯难道要悔婚不成?” 秦业面露苦笑,道:“老夫自是不会悔婚,只是此事毕竟牵涉到贵府族长,贤侄回去之后,难保不会再起波折啊。” 贾珩道:“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宁国府虽势大,但说破天去,也逃不过一个理字,况我也是贾族中人。” 但事实上,贾珍百分之百要胡来。 红楼梦原著多次提到贾府干涉,从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借长安节度之手,参与长安府尊和长安守备亲事之争,再到贾琏偷取尤二姨,凤姐对苦主张华的迫害,可以说,贾府这种事情干的不是一件两件。 当然,他好在还姓贾,若事情闹大,他或可以寻贾母这位两府里辈分最高的老太太评理。 但能不能见到贾母,又在两可之间。 所以,此事需要提前防备。 他向来谋而后动。 若还未见秦可卿也就罢了,方才既已见得秦可卿,这要是一步退却,他岂不是成了被牛头人的苦主? 既存此念,贾珩目中现出坚定,沉声道:“秦世伯放心,宁国府那边,我会想办法周旋,世伯,我和令嫒的婚事,还请尽快议定下婚期,否则,贾府说不得还会再使手段。” 如是迎娶秦可卿,贾珍再想从中作梗,就要难上许多了。 秦业迟疑道:“贤侄,这太过仓促了吧。” 贾珩沉吟了下,正要劝说秦业,忽听得一声柔媚、酥软的声音,“爹爹……” 帘子之后,倩影微动,现出一女来。 秦可卿在帘后听了半晌,闻听宁国府族长将代子提亲,就是脸色一变, “你,如何出来了?”秦业脸色微变,这时代虽男女大防虽未如,但一未出阁女子,见于外男,还是有着几分不太妥当。 但秦业家终究是小门小户,倒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爹爹,方才之事,女儿已听了大半,既婚约早定,岂可轻易失信于人,纵有不妥之处,也是女儿之命了。”秦可卿看向秦业,清声说道。 见这一幕,贾珩也不由面色动容,他确是没想到,秦可卿竟能说出这番言语来。 也是,既能悬梁于天香楼,若无一分烈气,似乎也说不过去。 要知道,千古艰难唯一死,纵然是死,其实也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见秦可卿出来劝说,秦业苍老面容上现出无奈,终究长叹了一口气。 这位在工部蹉跎半辈子,性情本就绵软,否则也不会如此左右摇摆,若是拒绝贾珍,在陶然居就可开口言辞拒绝,贾珍还能强逼不成? 若要悔婚,就可直接作恶人,打发了贾珩。 但前者畏惧贾珍权势,后者又不想做恶人,同时担心贾珩来闹,于是两相为难,踯躅犹疑。 秦可卿显然是知道自家父亲性子的。 秦业面色变幻了下,说道:“罢了,罢了,婚约既定,岂可失信于人?宝珠,将姑娘带回去,这就见外男,成什么样子。” 宝珠从一旁走过来,拉了下秦可卿的衣袖,小声道:“姑娘,先回去罢。” 秦可卿也反应过来,就羞红了面颊,方才也不知为何,心头一急,就走将出来,但此刻才知方才是多么逾矩。 偷瞧了一眼那沉静依旧,气质清逸的少年,见其目光温煦地冲自己微微颔首,心跳加快几分,樱唇翕动了下,还未说什么,就被宝珠拉着进了内宅。 “小女不知礼数,贤侄见笑了。”秦业叹了一口气,面色苦闷道。 贾珩面色一肃,说道:“哪里,令嫒重然诺,尚节义,当真是奇女子也。” 比起宁国府,他出身宁国旁支,家境清寒,秦可卿还能履诺,这就显得尤为可贵了。 尤其挺身而出,更是让人感佩。 秦可卿如此,他又岂能退缩? 听贾珩赞誉之语,秦业笑了笑,看向贾珩,道:“只是贤侄,要如何应对贾家?” 贾珩道:“贾珍虽为宁国之长,但我同为贾家一脉,其能行之策,左右越不过威逼利诱,若是闹大,我会先求荣国府的老太太,若事仍不谐,左右不过一场官司罢了。” 这时代,退婚就是这样,贾珍虽为宁国长房,但也并非一手遮天,真要逼得他一纸诉状告到官府,贾家也要头疼。 不过,以他估计,真的求到贾母那里,此事就此打住了。 秦业性情绵软,闻言,面带苦色,说道:“这……岂不是闹得满城风雨?” 贾珩叹了一口气,他自是理解秦业这种心态,但如今的他还真的没有多少筹码对抗贾家,说道:“秦世伯,那不过是最坏打算,贾珍虽强势跋扈,但若连族人姻缘都抢夺,西府的老太太一向是怜贫惜弱,岂会容他?” 秦业叹了一口气,道:“只得如此了,只是贤侄凡事三思而行,还是谨慎、周全为要。” 贾珩道:“世伯放心,珩醒得利害。” 秦业虽觉得不太妥当,不过眼下也无法,还是与贾珩商定了婚期,待下个月的十五完婚。 待贾珩一走,秦业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回到后院,看着秦可卿,道:“此事恐怕还有波折。” 秦可卿轻声道:“爹,既已经答应了人家,怎好轻易改口反悔?我看这贾公子也是个心志高的,你方才听他之言,也是刚直不屈的性子,若是说不好,恐还多生事端。” 秦业抬头,看向秦可卿,摇头道:“只是他家……比起宁国府来,苦了你了。” 秦可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女儿也不是那贪慕富贵之人,再说宁国府那等钟鸣鼎食之家,咱们家小门小户的,也不好高攀,女儿既已许了人,若中途反悔,纵是嫁到宁国府,也要被人指指点点呢。” 秦业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贾珩出了秦家,脸色犹自明晦不定,他岂看不出秦业心理的纠结,至于秦可卿什么心思,他一时也拿捏不住,女儿家的心思原就难猜。 不过,此女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还不错。若非如此,也不会入了贾母的眼,得其不住口的夸赞。 “娶亲还需一笔银子,同时,需得尽快考取功名,否则,哪怕将秦可卿娶回家,也保不住。”贾珩突然就生出一股紧迫感。 一路无话,心事重重地回到贾宅,刚一进入屋中,蔡氏自是问着经过,贾珩如实相告。 蔡氏道:“珩哥儿,此事你做得不错,若那宁国府敢胡来,我就去求问荣国府的老太太去。” 贾珩道:“婚事与秦家已经议定,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完婚,以防变数。” 只要秦可卿过门,贾珍才会偃旗息鼓,至于再有谋算,就只能见招拆招了。 蔡氏笑道:“哥儿不必担心银钱耗费,你成家立业,姑娘在时也留了几百两银子,完亲事是够用得了。” 贾珩感激道:“有劳蔡婶操持了。” 第八章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陶然居 已是午时,贾珍着人点了一桌菜,手中拿着酒盅,唤了几个唱曲的伶妓,等待着贾蓉。 “老爷,蓉哥儿来了。”赖升引领着贾蓉,来到包厢。 “爹。”贾蓉进得包厢,开口唤了一声。 “嗯……”贾珍鼻子中发出长音,朝正在唱曲的伶妓挥了挥手,道:“去那玩耍了?” 贾蓉脸上堆着笑,道:“和冯家和陈家的几个朋友到西郊打猎去了,这才回来,可巧怕碰到您让人唤我,一刻不敢耽搁。” “混账的东西!”贾珍将酒盅狠狠放在桌案上,训斥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惯会一些狐朋狗友,飞鹰走狗,一天天不收个心,哪里有一点我贾家长房玄孙的样子!” 贾蓉吓得一哆嗦,垂下脑袋,讷讷不敢应,斜眼偷瞧了一眼贾珍,见其只是训斥一番,没有着人动手,心下才松了口气。 贾珍骂了一通,道:“你也年龄不小了,需得寻个亲事,为父看中了……工部营膳司郎中秦业家的姑娘,品容上佳,合为你良配。” 贾蓉眸中现出疑惑,静待其父下文。 “只是秦业家这姑娘,和后街柳条胡同的贾四儿,早定了婚约,听说你和那贾珩熟识,去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悄摸摸退了这门亲事,不可声张。”贾珍吩咐道。 贾蓉道:“这……” “怎么,难办?”贾珍挑了挑眉,冷哼道。 贾蓉脸上挤出了笑容,道:“爹,好办是好办,那贾珩还巴结儿子呢,只是五十两,这贾珩他多半是不乐意,要是争执起来,儿子也不好办。” 贾珍冷哼一声,他岂不知这个儿子的鬼心思,不过,想起那秦家小姐的容貌、身段,心头就是一热,从袖笼中取出一张银票,道:“这是二百两,若还是办不成,仔细你的皮!” 贾蓉躬身,双手上前接了,笑道:“爹,您就听儿子的好信儿吧。” “赶紧滚!”贾珍骂了一句。 贾蓉这边,揣着银票,转身出了包厢,去往宁荣街的后廊去了。 且不说贾蓉去寻贾珩,却说贾珩回家之后,用罢午饭,换了一身武士劲装,就去往表兄董迁家借了一匹马,然后买了一些酒菜,向着安化门外的谢再义家赶去。 谢再义与他约好,在其五天一大休沐,三日一休沐之日,就在这空当,前往谢再义家,随其学骑射之术。 所谓骑射就是在高速疾驰的马上射箭,这哪怕是贾珩前世,在西南边防,都没有接触过。 毕竟,前世都是热兵器时代,对弓箭,并不怎么使用,再加之西南边防的地理环境,也没有机会学这些。 如果,只是单纯骑马,倒也无虞。 一进谢家,谢再义也是刚刚用着午饭,一见贾珩,很是高兴,笑道:“我还道贾兄弟,怎么早上没来?” 贾珩道:“上午去办了一些事。” 说着,将酒菜提给谢再义之妻。 二人简单用罢了饭菜,擦了擦嘴,谢再义在壁上,拿了两张弓并一壶箭,笑道:“贾老弟,我们往城外去练,那里开阔。” 贾珩应允下来,二骑就出了城,正是午后,秋日阳光柔和地照耀在大地之上,两骑策马行于旷原之间,行至一片蒿草丛深的荒原。 “贾老弟,你这骑术有功底啊。”谢再义见贾珩在马上身形灵巧,行止自如,出言夸赞道。 若是一个没有一点底子的,他想要从头教,就费了老劲,而若是有着骑术功底,他再从旁指点一段时间,假以时日,其必登堂入室。 贾珩道:“以前陪朋友随意练过,还要向谢兄请教。” 谢再义笑道:“其实,这骑射说难也不难,关键在于身、眼、手在马鞍上的协调,想来以贾老弟的底子,三个月应能练出来。” 而后,谢再义就向贾珩讲授骑射之要领,这一教就是两个时辰过去,直到夕阳西下,晚霞彤彤。 看着夕阳下的远山、林子,贾珩感慨道:“当真是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谢再义取了挂在马鞍上的牛皮袋,灌了一口酒,嘿嘿笑道:“老弟不像是个武夫,倒像是个文人。” 贾珩笑道:“纵古之名将,也有读书人,若为百人敌,自是不需,若帅师十万,为将略之才,则非知兵法,懂战策不可了。” 谢再义哈哈一笑,道:“老弟志向不小。” 贾珩也是一笑,道:“也不过随意感慨几句而已。” 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将弓收起,笑道:“谢兄,不若在山林中打些野味?” 谢再义笑道:“一会儿天就黑了,山林行路不平,走,回去喝酒。” 贾珩笑了笑,也没有坚持。 二骑向安化门驰去,就要入得城中,天刚刚擦黑,忽地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个头戴汉阳斗笠的小校,策马扬鞭,向着城门而来。 “是蓟镇的八百里急递。”谢再义脸上轻松笑意敛去,沉声道。 贾珩凝重道:“这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谢再义恨恨道:“一到入秋,北面的鞑子就自关口,略河北等地,蓟镇总兵这是来向朝廷求援了。” 陈汉承明之后,同样在边境设置九边,不过与前明不同,辽东已失,陈汉边事已经全面转入防御,好在,陈汉汲取着前明于宋的教训,将都城设置在长安城,此地得山川之固,倒也不会京都一夕三惊。 返回谢宅,由谢再义之妻做好饭菜,贾谢二人就是边饮酒,边谈及边事。 “贾老弟,你是不知,北边的鞑子年年越境抢掠杀戮,蓟镇总兵唐宽,龟缩在城中,坐视北平府治下百姓被劫掠,实在是混账至极。”谢再义一边喝着酒,一边大骂着蓟镇总兵。 贾珩提起酒壶给谢再义斟了一杯酒,好奇道:“谢兄可和女真人对过阵?” 谢再义道:“怎么没对阵过,当初老子就是杀了七个鞑子,才升得这百户,兄弟,哥哥给你说,这鞑子和我们有什么两样,也是两个肩膀抗一个脑袋罢了,亏得那些总兵、参将老爷,嚷嚷着鞑子不过万,满万不可敌。” 贾珩面现沉吟,暗道,这和前世晚明所面临之局势,几乎一般无二了。 只是,陈汉将都城定于长安,比前明又强了一些,只是陕西之地……流寇之乱。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贾珩心念及此,不由悚然一惊。 《红楼梦》中甄士隐对好了歌的注解,当真是让人不寒而栗了。 “若贼寇起祸乱于内,关外之鞑虏犯境于外,趁陈汉势窘,而饮马黄河,席卷中原,这可不就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贾珩叹了一口气,他如今来到这方红楼世界,恐怕还真只又有一条路走了,尽快掌权用事,不使这汉家天下、华夏衣冠沉沦于鞑虏铁蹄之下。 “贾老弟,不说这些烦心之事,喝酒。”谢再义举起酒盅,冲贾珩示意。 贾珩笑了笑,也是举起酒盅,道:“国家大事,自有肉食者谋,我们还是喝酒吧。” “是这个理儿,哈哈。”谢再义哈哈一笑,举起酒盅一饮而尽,许是酒气上涌,眼圈就有些红,夹了一口菜。 贾珩见着这一幕,心头暗叹,这也是有故事的人呐。 一场酒,吃到酉时方罢,贾珩向着家中走去。 第九章 莫非是嫌少? 宁荣街,后街柳条儿胡同,带着一身酒气的贾珩,提着一只灯笼,穿过巷口,刚刚登上石阶,正要开门,就听得不远处的巷口有动静,徇声而望,几个灯笼摇晃而来。 “好兄弟,你可让哥哥等的好苦。” 贾蓉带着两个小厮从拐角走出,惊喜说道。 论起辈分来,贾珩是玉字辈,而贾蓉是草字辈,但贾珩前身长期跟着贾蓉胡混,巴结着贾蓉,故而,在平日里私下称呼就没个尊卑。 至于贾蓉缘何在此? 原来,贾蓉自拿着银子后,先在东街拐角处的翠红楼,点了当红头牌如烟姑娘唱曲,这一曲就听到了申时,见天擦黑,想起自家老子交代的事情,就开始往贾珩家来。 但一到贾珩家,从蔡氏口中得知,贾珩并不在家。 贾蓉转身又回到翠红楼,正好路上碰到贾珍派来催问他的小厮。 贾蓉心中害怕这般回去,若是自家老子察问起来,多半要好一顿打,就给小厮说贾珩不在家,然后带着另外一个小厮,在贾宅门前,坐等贾珩回来。 这一等,就从申正时分等到了酉正。 晚饭都随便对付了些,就一直门口等着。 贾珩抬眸看去,见一个熟悉的少年面孔,面如傅粉,五官俊秀,皮肤白皙,手中提着灯笼,满面堆笑地看着自己。 “原来是蓉哥儿。”贾珩目光凝了凝,淡淡道:“蓉哥儿怎么想起来到我这儿来了。” 自前身为贾蓉挨了一闷棍后,贾蓉连过来探望下都没有,更不要说拿出汤药费给予赔偿了,可以说,贾蓉对前身毫无恩义可言。 至于其来意,贾珩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多半是贾珍让其子过来给他“施压”来了。 贾蓉笑道:“好兄弟,听说你大好了,就过来看看你,昨天我让阿福唤你来庆芳园喝酒听戏,你怎么不过来?” 贾珩道:“那时伤刚好,头还晕晕沉沉,身子不爽利,如何吃得酒?” 贾蓉闻着贾珩身上的酒气,笑道:“看兄弟这酒气,想来已大好了,不若你我兄弟再一起去喝点儿?” 说着,就去拉贾珩的衣衫。 贾珩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将贾蓉拨开一旁,道:“蓉哥儿,有什么事赶紧说,这天色不早了,我还等着回去歇着呢。” “好兄弟,有一桩好事来寻你呢。”贾蓉笑道。 贾珩道:“什么事,蓉哥儿在这儿说就是。” 贾蓉目中就有不悦之色一闪而过,毕竟,贾珩身为宁国一枝儿,对他就多有巴结,现在却连家门都不让进,这是什么道理? 贾蓉笑道:“有件好事,要和兄弟商量,这不是我爹,与我定了一门亲事,就是工部营膳司郎中秦业家,但听说秦家小姐已定了婚书。” 贾珩摆了摆手,打断道:“既是定了亲,让珍大哥儿再为你另择佳人就是,如何还来找我做甚?” 许是从这声珍大哥听出了贾珩的态度,贾蓉脸上笑容一凝,道:“这不是我爹,已挑定了秦家,只要你答应退婚,这里一百两银子,算是补偿。” 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贾珩。 原本贾蓉只想拿出五十两来着,嗯,他去听曲,就是去换银票去了。 但见贾珩态度坚决,贾蓉只能拿出一张百两银票。 贾珩面色幽沉,忽地伸手,拍了拍贾蓉的肩头,冷笑道:“蓉哥儿,这银子你还是留着吧,退婚一事,休要再提。” “莫非是嫌少?”贾蓉面色一变,小声道。 贾珩道:“你纵使万两黄金,我贾珩又岂能失信于人!天色不早了,蓉哥儿早点儿回去歇着吧。” 贾珩轻轻推了一下贾蓉的肩头。 贾蓉哎呦一声,向后踉跄了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灯笼落地,灯火映照在油头粉面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蓉大爷。”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搀扶。 贾珩进了院中,将房门关上。 贾蓉提起灯笼,脸色变换着,心头恼怒,冲着门狠狠啐了一口,“穷措大,不识好歹的东西!” 说着,提着灯笼和小厮回话去了。 贾珩进入屋中,灯火倏地亮起,贾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站在窗前,望着头顶的一轮皎洁明月,思索着贾珍父子的事儿。 蔡氏道:“珩哥儿,门外刚刚和谁在说话” 贾珩道:“东府里的贾蓉,受了他老爹的指派,想让我退了秦家的亲。” 蔡氏脸色一变,惊声道:“珩哥儿没答应他吧。” 贾珩轻笑一声,道:“蔡婶说笑什么,怎么会答应他,他们东府横行无忌惯了,还以为能使几个银子,就能为所欲为,当真是想瞎了心。” 蔡氏面上爬上了一层忧色,忧心道:“东府是没个王法的,珩哥儿你要多加小心。” 贾珩点了点头,道:“嗯,我也正在想办法。” 蔡氏思量了下,提议道:“如果不行,要不要求一求西府里的老太太?” 贾珩看了一眼蔡氏,点了点头,道:“我原有此意。” 蔡氏道:“我和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姑娘还有些香火情,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珩哥儿就去见见老太太,断不能让东府里坏了婚姻大事。” 贾珩点了点头,道:“我猜测明日,那贾珍说不得唤人来寻我。” 他初来这红楼世界不久,还没来得及发育,就直面贾珍,可以打的牌就很少。 “还是需尽快谋个出身才是,不管是科举,还是从军,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否则只能任人欺凌。” 夜色渐深,一轮明月悬于中天,照耀在少年清隽的面庞上,将凝重的神情映照的分外真切。 …… …… 皇宫·大明宫 宫殿之内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澄莹如水的地板上,一个碎裂的瓷杯,反射着宫灯的烛火光芒。 太监在粱柱后,恭谨侍立,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殿中气氛凝结如兵,几乎冰冷到极致。 御案之后,崇平帝一身明黄色龙袍,其人四十出头,面容瘦削,头发已灰白相间,脸色铁青,冷笑道:“蓟镇屯兵八万,兵强马壮,却龟缩在城中,东虏不足两万人,就在眼皮底下,杀我百姓,掳掠财货,这唐宽尸位素餐,畏缩不出,斯是该杀!” 下方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杨国昌,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苍声道:“陛下,自辽东沦丧以来,东虏势大难制,一日愈盛一日,蓟镇当关外之首,孤掌难鸣,难将兵与东虏出城一争,唐宽帐下虽拥兵八万,但多为步卒,东虏虽少,则为精骑,彼等往来如风,倏而在南,倏而在北,唐宽纵有胆略,也只能依托城邑屯堡坚守。” 原本陈汉设蓟辽总督,但在二十多年前,辽东镇沦丧敌手,自此陈汉北疆全面转入防御之势。 这是陈汉与后金如今的局势。 崇平帝冷哼一声,显然知道此情,但心头怒火仍不减,因为这意味着整个大汉只能坐视东虏入河北府县烧掠一空。 这对心比天高的崇平帝来说,简直视之为奇耻大辱。 第十章 不识抬举的东西! 大明宫中—— “难不成,让朕坐视彼等鞑虏肆虐州县,屠杀朕治下子民!”崇平帝沉喝道。 内阁首辅杨国昌,沉吟了下,开口道:“彼等南下,所图者,不过为取些财货,最多旬月,自会引兵而返。” 这一句,相当于让这些强盗劫掠个够,从容而走。 崇平帝冷笑一声,道:“好一个引兵而返!只是你想做严嵩待敌自走,朕还不想做前明之嘉靖自焚奉天殿!” “老臣不敢!”杨国昌闻言,脸色剧变,连忙跪下请罪。 崇平帝冷冷看了一眼下方跪伏于地的杨国昌,面色阴沉,道:“兵部。” 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李瓒,拱手道:“陛下,微臣在。” 这是一个四十出头,颌下蓄着胡须的中年官员,其人面对盛怒中崇平帝垂询,面色从容,不见慌乱。 “河北、山东诸卫,最快多久可整军北上相援?”崇平帝目光咄咄,看着兵部尚书李瓒,问道。 李瓒沉声道:“微臣已发函给河北提督康鸿及山东提督陆琪,河北敢战之兵有着十万,可就近而援,山东诸卫之兵,可抽调十万,恐需半月之期。” 国家兵制败坏,这二十万兵马能有多少实额,有多少战力,他也不敢保证,但若只是逐三万鞑子出山海关,兵力应是足够的。 “康鸿的十万兵马在保定府,驰援不难,朝夕可至……倒是山东卫所之兵不是有二十六万人,如何才出这么一点兵马?”崇平帝皱眉问道。 自辽东失守,陈汉除却在蓟镇屯驻重兵外,更于山东、河南、山西三省都司之上设提督军职,经略一省兵务,司掌备寇缉盗,时人尊称为经略使。 李瓒解释道:“近年来,山东十地九旱,尤其今夏数月不雨,赤地千里,田亩歉收,就有白莲教妖人趁势聚民为乱,彼等贼寇攻破县城,杀官造反,山东都司麾下各卫所,于各州县剿匪缉盗,可谓烽火四起,处处用兵,如今能抽调出十二万兵,已是陆琪左支右拙,苦心经营了。” 崇平帝叹了一口气,山东大旱赈灾,他是知道的,摆了摆手,说道:“此事先这般办吧。” 至于京中十二团营,都中一个人都没有提出提调京畿三辅之兵,没有近二十万精锐镇守,庙堂衮衮诸公睡觉都睡不踏实。 山东贼寇作乱,陕西又何尝不是?只是京畿三辅得重兵翼护,匪患随时可清剿,局势尚在掌控。 崇平帝看着跪着的内阁首辅杨国昌,心中的火气也渐消了大半,叹道:“杨爱卿也起来吧,地上凉。” “谢陛下。”杨国昌颤声说着,但一时没有起身,手持象牙玉笏,苍声道:“臣已近垂暮之年,自觉老迈昏庸,精力不济,于政事愈发不得力,上不能为君父分忧,下不能抚民镇边,臣请乞骸骨。” 崇平帝一时默然,须臾,开口道:“如今国事艰难,正当我君臣戮力同心,同舟共济之时,杨阁老岂忍弃朕而去?” 杨国昌留在朝堂,比起前任首辅,还能为国库弄到银子,用以边防、剿匪、备寇糜费,其一去,银子又从哪里来? 杨国昌再请,而老神在在、眼睑微垂,好似睡着的内阁次辅韩癀,整了整神色,看了一眼崇平帝,在一旁拉起杨国昌的胳膊,温声道:“阁老,陛下忧心边事,一时情切,阁老自责之情,我等皆知,然唯今国势艰难,须臾离不得阁老主持大局,阁老还要体谅陛下,顾全大局才是啊。” 杨国昌被韩癀扶起,然而听着韩癀“温言”,心头却一寒,看向上首脸色晦暗不明的崇平帝,颤声道:“国事唯艰,老臣纵是拼着这一把老骨头,也要为君父排忧解难。” 而在大明宫,大汉君臣为鞑虏犯边,紧急商议对策时—— 神京城,宁荣街,柳条儿胡同,贾珩刚刚洗去了一身酒气,换了一身常衫,在东窗下的宣纸上,勾勒着大汉南北一十三省的舆图。 “陈汉承朱明,自然接收了朱明的疆域,后来经国朝百年,辽东又崛起了建州女真,二十五年前夺辽东,建国号为金,自此陈汉全面转入战略防御期,边疆局势基本就是个大号的北宋,或比北宋好一些的是,国都定于长安,幽云未失。” 贾珩看着宣纸之上的地图,这是结合这二日谢再义与他提及的边关形势,绘制而出。 “前明圣人王守仁曾言,大明虽大,紧要之地,也不过四处,若四地失守,大明必亡,所谓四地,即宣大蓟辽。如今的陈汉已丢了辽东,只余蓟州一地,唯幸在于陈汉都城定于长安,纵鞑虏入关,尚可偏安蜀中,但结合着前世南明小朝廷,也不是太保险。” 自从和谢再义这二日闲聊后,再加上对此世史书的研读,贾珩几乎可以断定,这方红楼世界就处在一方乱世前夕。 红楼梦中的探春和亲,陈汉连西海沿子的番国都打不赢,这国力、军力该衰弱到何等地步? 从此就可窥得一二了。 “太平日子也就十余年,那时,不仅贾府大厦倾颓,就连这家国也要沦丧于异族之手,青枫林下鬼吟哦,白骨如山忘姓氏……我华夏神器将为异族所窃据。” 贾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如果他不想十余年后的乱世如草芥一般死去,就要提前做好筹谋。 “不过,眼下还需过得贾珍父子这一关。” 宁国府 铺着羊毛地毯的花厅中,贾珍听完贾蓉禀告,脸色阴沉,冷声道:“他真是这般说的?” “孩儿哪敢瞒着老爷,那贾珩说,纵是黄金万两,他也不会退婚!”贾蓉愤愤道。 “好一个贾珩,真是好胆!”贾珍冷哼一声,拍了拍小几,震动得其上盏碟乱起。 他为贾家族长以来,除却西府的主子,这两府的五服之亲还真没有敢这般违逆于他的。 不识抬举的东西! 一旁娴静而坐,姿容美艳的妇人,年岁在三十许,云鬓挽成妇人发髻,露出光洁如玉的额头,金色步摇在烛火下熠熠闪过,一身作工精美、用料考究的黄褐色罗裙,将丰腴有致的身段尽显。 美妇五官精致,白里透红的脸颊,娇艳明媚似二月桃花,琼鼻娇小玲珑,鼻梁挺直,饱满莹润的樱唇涂着淡淡胭脂,白皙修长的脖颈儿下,双峰秀挺,形似满月,嫣然一笑道:“老爷,何必生这般大的气?若是那贾珩不许,再为蓉儿另寻一门好的……” “你知道什么!”贾珍根本不等尤氏说完,面沉似水,就是冷喝一声,打断了话头,训斥道:“蓉儿这个不成器的!平日里一味寻花问柳,飞鹰走狗,哪家公侯小姐能看得上他!这是我好不容易为他寻得一门好亲事,岂容那穷措大坏事!” 听着贾珍训斥,尤氏娇躯颤了下,双手捏紧了手中粉红色绣帕,抿了抿朱唇,不敢多言语。 多年夫妻,她自是知道贾珍这是动了真怒。 贾珍将一双阴鸷的目光,猛地投向吓得鹌鹑一般的贾蓉,冷声道:“蓉儿,明日你将这贾珩寻来,我亲自会会他,看看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族长!” 第十一章 翰墨斋 翌日 一大清早,贾珩从床上起来,先是在院中习练着一套拳脚,直练得筋骨活络,身上出了一身薄汗,才回到屋中,拿起毛巾擦了擦鬓发之间的汗水,而后吃罢早饭,先在书房中静心写了一篇经义,而后打算去翰墨斋买些时制文,同时问一番,这方世界,书稿之价金几何。 他最近几天,也思来想去经济来源。 前身家中还有十几亩薄田,让蔡氏一家种着,前身之母身故前,尚且有一笔陪嫁银两,但这笔钱轻易动不得,这为他操办婚事、成家立业所用。 而他平日熬炼武艺也好,准备科举也好,这都需要银两。 或许,他可以写些小说挣些银钱,以为生活资费。 一般而言,供养一个脱产的读书人需要整个家族供养,这就是所谓的中小地主上的士族。 而若是贫寒之家的读书人,并无进项,也就撰文写字,贩卖字画这一条,用以补贴家用,这并不算从事商贾贱业,任谁都无法挑出毛病来,反而若来日举业有成,谈论起来,倒是一桩雅事。 “三国演义也可以抄,这方世界历史与前世多有不同,前朝之人多有不存,三国故事散见于戏曲中,至于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是合适不过,不过在此之前,还是得考察一下市场。”贾珩思忖道。 明清小说之盛行,在于东南沿省早期资本主义的萌芽,同时催生了市民社会形态的雏形,从而造成出版业的繁荣,而如今的大汉神京嘛,毕竟承明之后,在社会形态结构上颇多类似。 “京都首善之地,神京的读书人还是不少的,还有茶楼、酒肆的说书人,他们也是潜在的购买者。”贾珩这般想着,就打算在一些书店中看看。 此举不为赚多少钱,无非是多个进项而已。 否则,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之计。 至于贾珍那边,他断没有在家等其来唤的道理。 贾珩和蔡氏说了去向,言午时回来吃饭,而后神情施施然出了宁荣街,上午的神京城人流熙熙,百姓往来在街道之上,商贩沿街叫卖,至于两旁商铺也早已开门迎客。 贾珩一身士子青衫,腰悬宝剑,其年岁不足二八,但身姿颀长,面容朗逸,秋日的金色朝阳落在年轻面孔之上,端是芝兰玉树,仪表堂堂。 跫至翰墨斋门口。 “客官,早儿。”门口的伙计,正自拿着毛巾擦着门框,见了贾珩,停下动作,脸上堆起笑意道:“这位公子,您要什么?” 贾珩道:“随便看看。” 说着,抬步进了翰墨斋。 柜台后,正在一边伏案书写,一边拨打着算盘的老掌柜,抬起了头,瞥了一眼贾珩,就继续抄抄写写,不再理会。 正是上午,翰墨斋中一片宁静,唯有淡淡书墨之香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漂浮着。 这家翰墨斋既是书店,也贩卖一些笔墨纸砚,铺子也不小,轩敞开阔,整整有着好几间,上上下下足足有着二层,因此对贾珩这种学子进进出出早就习惯。 正在擦拭书柜,整理书籍的十几个小厮,各行其事,安静中透着一股井井有条。 唯有原本在外面的伙计,落后几步跟着。 贾珩向里间走,站在一方古色古香的红漆书柜前,看着分门别类、整齐摞好的时文,轻轻拿起一卷,翻阅起来。 这是崇平以来,三鼎甲出身的读书人的时文汇编,贾珩凝神读罢,只觉结构严整,文法洗练,破题,承题,起讲,提比……代圣人立言,可谓一丝不乱。 得益于两世为人,魂魄强大,他的记忆力远超常人,翻了四五篇“范文”,只觉阖卷犹明晰于心,结合比对,也不由暗赞这时代的读书人,当真不可小觑。 纵然是他,有着前世阅览道藏打底,对古文并不陌生,可真要论起在四书的功底,他还是要差上许多。 “我现在还未进学,也就连生员也不是,若取功名,第一步需得经府试,考入京兆府的府学才是。” “故而,需得寻一个举业前辈,否则,仅仅是看时文自学,恐怕学不出什么名堂来,蹉跎岁月不说,还无有进益,而且科举门道颇多,倘无人指点……”贾珩一念生出,忽地想起一人来,“前身之母为前身寻得一位业师就是一位落第秀才,姓周,就住在城中……前身已有大半年未去了。” 前身并不怎么喜欢读书,反而喜爱舞刀弄枪,操练武艺,前身之母在时尚能于一旁勉励其求学,但前身之母一故去,前身功课就落了下来。 “国朝承平日久,文官势力膨胀,如果没有读书人身份,纵是从军,也要受得文官集团排挤。”贾珩看着掌中的时文集,心头如明镜一般。 他也不说中什么状元、探花,乱世将临,也没什么用,如今陈汉局势形似晚明,他还能去翰林院中作词臣,苦熬几十年不成? 科举,无非是求个读书人的进士身份。 贾珩选了一本时文汇编集,又选了一本《国朝翰苑词臣文选》,至于朱子集注以及四书五经,这在家里都有,倒也不需另买。 贾珩对着一旁的伙计道:“这些先放这儿,我走时来取,敢问贵号小说画本在哪里?” 那伙计就是哑然失笑,道:“客官您随我来。” 显然也熟悉读书人的喜好,正经的书首重,故事画本类的消遣读物也是爱读的。 说着,引着贾珩来到一旁一间屋舍,就见数行书柜,其上摆放着《西厢记》、《牡丹亭》《唐传奇》各式画本,琳琅满目。 这在红楼梦中就有一节,宝玉的小厮茗烟见宝玉无聊发闷,寻了这么些书给宝玉看。 贾珩走至近前,在书柜之间来回看着书目,一些书架之上只有寥寥几本,显然这些杂书很是畅销。 翰墨斋中的这些画本,整体而言还算健康,倒也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刘备黄文,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书架上。 “这些书是贵号自己印的,还是进得货?”贾珩随意问道。 那伙计笑道:“当然是自己印制,我们这用的纸张、用料都是上好的,公子只管安心购,放个三年五载都放不坏的。” 贾珩笑了笑,忽而问道:“你们可收小说书稿?” “这……公子的意思是?”伙计闻言,就是愣在原地,面上现出疑惑。 贾珩沉吟了下,道:“我若写一个画本,卖给贵号,不知贵号出价几何呢?” 伙计讪讪笑道:“这个,恐怕得问掌柜,不,可能还得问东家,不过我们东家似极喜欢这些画本,上次……” 原以为只是买书的,没想到还是个卖书的。 而在这时,“咳咳……”一个老者的咳嗽声音响起,那伙计回头一看,就是吓得一缩脖子,正是那在柜台之后,抄抄写写的掌柜。 第十二章 临江仙 翰墨斋 贾珩朝老者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请了。” 老者一身绸衫,头发灰白,精神颧硕,冲贾珩微微颔首致意,苍老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问道:“公子是要出售书稿?” 贾珩笑了笑,道:“只是过来问问,老先生若不喜,只当在下是一时玩笑罢了。” 老者手捻颌下胡须,笑了笑,说道:“未知是何书稿,可否拿出一观?” 他家主人最喜欢这些演义画本,再三叮嘱于他,若有新的故事画本,一定拿给她看。 贾珩面色顿了下,略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个,我还未写出来。” 老者脸色就有些古怪,面色就有些不虞,作色道:“这位公子,莫非是在寻老朽消遣?” 贾珩道:“老先生海涵,书稿的确未写出,不过故事早已成竹在胸,老先生此间可有纸笔,稍待片刻,即刻书来一章,予老先生一观。” 老者见此,却是被贾珩这股认真的样子弄得一愣,不由失笑,说道:“公子还真是一位妙人。” 对着一旁的伙计吩咐道:“你去寻纸笔来。” 那伙计应了一声,连忙领命去了。 老者笑道:“老朽听过曹子建七步成诗,公子这是效古人之雅事了?” 这家翰墨斋一开始是背后东家为了方便搜集古书而开,他在此不过是看看书,却是很久没有遇到这样一个有趣的年轻人了。 贾珩笑了笑,道:“自不敢比古人之捷才,但方才的确未曾欺瞒老先生,余对这文稿已是成竹在胸。” 想想前世那些写网文的作者,一个小时几千字,真是下笔成文,洋洋洒洒。 不多时,伙计拿着纸笔而来。 这时,翰墨斋已三三两两来了一些购书的年轻士子,听到这边动静,就有围拢过来观看的。 其中一个青衫直裰的公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儒雅,目光温润,手拿一把折扇,腰间悬挂着玉佩,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对一旁身形魁梧,面相方阔的蓝袍青年,小声道:“文度兄,这位兄台,莫不是要做诗?不想这样的雅事,我们在这翰墨斋碰上了。” 这二人是神京国子监的监生,今日无课,就到了翰墨斋闲逛,准备买些笔墨纸砚。 这边厢,贾珩冲伙计道了一声谢,接过纸笔,在砚台中沾了墨水,摊开洁白如雪的纸张,道书写起来。 他本来想写射雕,但射雕言辞是后世大白话,恐于此间,难登大雅之堂,惹来非议,尤其见周方渐渐围聚了一些读书人,故而改写起了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半文不白,用词描写颇得经传史书之神韵。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因此方世界,历史与前世华夏有一些不同,明朝杨慎倒也确有其人,前明嘉靖之时,同样有大礼仪之争。 但杨慎命运轨迹与前世不同,并未流配于云南,这首临江仙,就未出现过,当然,纵然出现过,引述他人之诗词于书中,也无可指摘之处。 但临江仙一出,正在围观的众人,见之无不惊讶。 “这阙临江仙,当真是慷慨悲壮,荡气回肠,似是新词?还有这字疏朗开阔,笔锋锐利,如刀剑斧钺,铁画银钩……当真是功力匪浅。”表字文度的青年,目光咄咄,看向一旁青衫公子,低声问道:“韩兄,你交游广阔,可认得这位兄台是何人?” 青衫公子摇了摇头,面色也有惊讶,低声道:“我看着也面生的紧,一会儿再问就是了。” 贾珩以行楷书写临江仙,笔锋流畅,倏而,临江仙书就之后,就开始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一直写了一回目,洋洋洒洒几千字,耗费一个多时辰,足足写了十几张,写完一张传递出去,自翰墨斋老者之手,不大一会儿,围观三五人互为传阅,倒也不枯燥。 啧啧称叹之声,就是不绝于耳。 有赞字儿锋锐毕露的,有说词旷达写意的,还有感慨情节开局雄浑的。 “好一个桃园三结义!风云际会,君臣知遇,让人悠然神往。”表字文度的蓝袍青年,击节而赞道。 贾珩则是搁了笔,捏了捏发酸的手腕,暗道,这种抄写之法,当真不是一般的累。 那老者笑道:“公子当真是出人意表啊,还未请教公子名姓?” 贾珩拱手道:“在下贾珩。” “姓贾?”青衫公子韩晖,看向表字文度的青年,低声道:“于兄,姓贾,莫非是?” 于缜点了点头道:“这京中姓贾的,除了那条街上的,好像也没别地儿了。” 这就是宁荣二公在大汉神京的排面,两府八房,凡是京中贾姓,十之七八皆为贾家旁支子弟。 老者眸中异色一闪,心头也有猜测,就是招呼伙计送了一盏香茶给贾珩,沉吟道:“贾公子这书稿,后续还有多少回目?” 贾珩吃了一口茶,情知老者已然动心,笑道:“凡百二十回。” 老者一时默然,而后笑道:“还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说着,让人收拾,然后拿着一沓文稿,向着二楼而去。 贾珩点了点头,放下茶盏,随着老者向二楼而去。 这边厢,韩晖和于缜对视一眼,韩晖笑道:“等这位贾兄谈完事情,我们再过去。” 于缜皱眉道:“贾家门楣高,子弟向来眼高于顶,只怕不好结交。” 韩晖笑道:“文度兄,你看这位贾兄的装扮,像是荣宁二府出来的?” 于缜面色恍然,道:“原来如此。” “当年荣宁二公在京中八房,几代下来,多有远亲,于宁荣二府几如邻里街坊无异,这位贾珩兄若真是二府出来的,也不会手头拮据到在此沽文换银了。” 于缜笑道:“韩兄所言在理。” 不提二人对贾珩身份的揣测,贾珩跟着老者进入二楼,二楼仍是列着一排排书柜,只是临窗之地,有一雅舍,老者当先而入,笑道:“贾公子,请。” 宾主落座。 贾珩拱了拱手,道:“老先生客气了。” 老者笑道:“老朽刘通,贾公子唤我一声刘掌柜即可。” 贾珩客气道了一声不敢,唤了一声刘老先生。 刘通道:“老朽冒昧,贾公子可是宁荣街过来的?” 贾珩点了点头,道:“刘老先生慧眼,珩为宁国之后。” 老者惊讶道:“原来是宁公之后,怪不得能写出这般金戈铁马、气象开阔的雄文,方才倒是失敬了。” 贾珩轻笑了下,说道:“珩这一脉,并非宁国长房嫡脉,否则,也不会到老先生这里来了。” 刘通笑道:“可公子身上流的还不是宁国公的血?” 贾珩面色微顿,心头也是一叹,这就是让人无语之处了。 无论他来日做什么,科举从军也好,为官作宰也罢,世人眼中都会天然地将他和贾家联系在一起。 刘通笑道:“贾公子,这画本不错,可是三国之事,画本戏曲、评书大鼓也不是没有,恐无法收新奇耳目之效。” 接下来就是正式谈生意的流程,这位刘通掌柜一开口就是先说书稿不够新奇,方便下一步压价。 关于《红楼梦》中都城问题 本来回了读者本章说评论,结果不知为何,发不出来。 我就发个单章吧。 红楼梦原著第一回曾言: 贾雨村叹:“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 能称之神京的,唯有十三朝古都,西京长安。 也有不少考据派红学专家认为,这是虚指。 即神京只是表意国都。 但再看后文,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一回,刘姥姥与其女婿狗儿所言:“……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 再看后文,王熙凤弄权铁槛寺一回,“……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见贾府之情,这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且不在话下。” 如果国都在北京,北京到西安,一千公里出头儿,好家伙,把来旺儿累死得了。 后文,“大明宫”等语,更是指向长安。 所以,红楼梦中都城应是在长安无疑。 那么北京是怎么一回事儿? 红楼考据派以为红楼梦为雪芹家事,红楼故事影射康雍朝事。 但我一直持保留态度,我们先不说此事儿。 至于文中京味儿,大家可能忘了雪芹是清人,晚年在京居住,遣词造句自然显露。 我写本书国都长安,可我长安一次也没去过啊。 当然,红楼开篇就言,朝代,方国皆不可考,说白了,本身就一架空世界,不要太较真。 但我从原著文中呈现来看,虚构的国都应该是在长安。 以上其实都不怎么重要,我把国都放长安,也只是为了方便虚构乱世,陈汉得山川险固,不重蹈明亡覆辙。 当然,本书也是架空的世界观。 第十三章 议价 翰墨斋中—— 贾珩道:“世面流行的三国故事,皆是散乱难束,在下书稿,故事情节绝不同于外间,后文之精彩纷呈,尤在开篇之上。” 刘通沉吟了下,笑道:“关于后文,谁也不知……” 贾珩笑道:“要不待我将书稿尽数写出,再予刘老先生一观?只是那时,能不能在老先生这里售卖,尚在两可之间了。” 刘通不由失笑,道:“今日已是让老朽叹为观止,老朽自是相信贾公子的才情。” “贾公子欲贾价几何?”刘通道。 贾珩道:“刘老先生能给多少?” 刘通沉吟了下,笑了笑,伸出了四个手指头。 贾珩道:“四百两?” 刘通不由再次失笑,凝声道:“四十两。” 贾珩皱眉道:“刘老先生,刚才那一回目,如此之多的字,费了好一番功夫,在下就是与人写条幅、斗方,也能得个一二两吧。” 这时代,一两大致兑换铜钱一千文到一千五百文不等,不同时期,根据银两成色以及铜钱的大小,也有波动,不像后世币值稳定。 至于物价,一两银子可卖三百多斤大米,上好猪肉百斤。 在贾珩心中,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人民币一千多,四十两也就是四五万元,这个价钱买断一本一百二十回、近六十万字的书稿,怎么说呢,明显有些低了。 当然,刘通作为生意人,肯定还留了一定的还价空间。 至于按册分成,其实不具有可操作性,因为贾珩不可能知道翰墨斋究竟能卖多少册,他也无法派人监测。 这时代毕竟是书商在主导图书印刷、销售的产业链,除却极少量名家付梓出版,还能谈谈分成外,大量的作者几乎都是买断。 要不说,文字穷三代,著书毁一生呢? 写书之人,多在穷困潦倒中…… 刘通道:“这如何能比,再说贾公子恐怕不知行情,纵是秀才相公的润笔之资,写这些也不过一二两银子呢。” 贾珩笑道:“刘老先生,你我不妨坦诚一些,开诚布公如何?” 他的心理价位是三百两,也就是三四十万元。 毕竟是四大名著,若是在后世,这种传世名著,起码让他一书实现财务自由。 “贾公子想要多少呢?”刘通笑了笑道,身为生意人,有时候就喜欢这等你来我往的议价。 贾珩道:“就四百两吧。” 刘通不由失笑,手捻胡须,说道:贾公子可真敢开口,四百两?卖完这本书,都未必得利四百两。” 这就是信口开河了。 贾珩道:“刘老先生何必瞒我,此书若刊行天下,得利何止几千两?” 在他看来,三国演义出版,多半是要风靡天下的。 这是四大名著的魅力。 刘通苦笑一声,说道:“哪有那般多?雇人印制、作封,如此种种,无不需要成本,翰墨斋能得四百两之利,就已经了不得了,再说鄙号只在京中、金陵、浙江、福建等几省有着分号,如何刊行天下?” 贾珩笑了笑,说道:“老先生既是觉得盈利不足四百两,不若你我这般如何,一本书若卖一本,贾某就得五钱银子的利,老先生此议如何?” 这就是分成模式,贾珩自己都不看好分成,当然这就是一个由头。 刘通讪讪一笑,说道:“贾公子说笑了,贾公子不知,刊版此书,鄙号也是承担着莫大风险,刻版、用料,哪一项不需糜费,若是赔了,难道还要寻公子找补不成?” 贾珩一时沉吟,这就是分成难搞的缘故,成本几何,还不是翰墨斋说了算? 这和后世某文运营费用的纯利润分成,有何区别? 又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磋商,直到晌午时分,贾珩的《三国演义》终究以二百四十两的价格卖给翰墨斋,算是一回二两。 也告诉贾珩一个道理。 写书,大概是会饿死的。 “三国演义这样的传世名著,竟只卖二百四十两,这些黑心书商……” 贾珩心中虽然无语,但也无可奈何。 主要还是他没有名气所致,想来这一本过后,见到销量,再出新书,就有议价之权了。 当然,单论起来,二百四十两也算不少了,若在中等人家,也足够支应一年了。 据他所知,这时代出版业已经是一套完整的产业链,官刻、私刻就不需多说,坊刻已然十分发达,像翰墨斋这种集产销一体的书商,都有自己的作坊,他们的印刷成本几乎微乎其微。 所需工费,皆在雕版刻印。 当然,贾珩不知,以嘉靖年间出版的《豫章罗先生文集》为例,凡刻八十三片板,上下两帙,共一百六十一页,刻工酬劳是二十四两银子。 再以汲古阁雕刻为例,每百字需银三分五厘,可以说,雕版刻印也是成本低廉。 而书偏偏定价又极贵,一部都是三五两,尤其是通俗读物,更是畅销。 在贾珩前世的出版历史上,清人金缨《格言联璧》曾言:“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 就可窥见通俗小说之风靡。 贾珩进入翰墨斋,不一样是径直奔向时文专区? 但书商,所占就是这渠道之利。 哪怕是后世,黑心的某阅渠道费分成百分之一点四,某作者给自己打赏一百元,后台到手一元四。 “贾公子,余下书稿,还请在月底前按时交齐。”刘通一边拿起纸笔,写好约稿文契,一边抬头笑着对贾珩说道。 这位老者笑容都是慈祥了许多。 这单生意,翰墨斋保守估计可赚两千余两,如何不为之心情欣然?更不用说,若将此新书稿禀之于主子,必受激赏。 翰墨斋已经许久没有遇到好稿子了。 但此刻的贾珩也好,翰墨斋也罢,都没有意味着《三国演义》究竟意味着什么。 贾珩沉吟了下,道:“老先生,不若先交十五回目罢,这几日就给老先生送来。最近,在下诸事缠身,脱不开手脚。” 三国演义全书近六十万字,他就算抄写,也需要时间,他最近要跟着谢再义学习骑射,又要准备迎娶秦可卿,诸事繁忙,每天估计只能抽空写两个时辰。 刘通笑道:“不急,我们翰墨斋以十五回一部出书,这月月底前贾公子能将十五回目送来就成。” 十五回一部,贾珩暗道好一个奸商! 一部书至少定价三两银子,以翰墨斋的德性,说不得制成精装版,定价五两都敢,一套《三国演义》下来,就是四十两,这谁买得起? 他这个原作者都买不起几本! 不过,这定价并不算夸张,史料所载,嘉靖年间一套百回目的《西游记》,大概就是四十两。 可以说,这等书,客户都是读书人和薄有家资的仕宦之家。 至于普通百姓,受限于识字率,多半是从落第秀才转行的说书先生中听得故事,然后等到盗版重印,价格下降…… 翰墨斋眼下则是第一轮销售,走的是高端市场… 第十四章 韩晖 贾珩将心头那一点被“渠道剥削”的不爽压下,点了点头,拱手道:“还要多谢刘老先生体谅。” “好说,好说。”刘通放下手中毛笔,笑道:“购稿文契业已写好,贾公子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需要商议、改动之处?” 说着,将书就的文契和及一盒红泥递了过去。 贾珩仔细审视了下,二百四十回书目,一回二两,三月交齐……点了点头,道:“老先生行文缜密,立契公道,并无不妥。” 说着,提起笔洗上搁置的毛笔,在两张文契上分别题了名,捺了指印。 见贾珩签契,刘通手捻颌下胡须,脸上也现出一抹笑意,道:“贾公子,按着行中约稿之规矩,原本先付前十五回的定金,但贾公子出身人品,老朽自是信的过,这是五十两定金,贾公子收好。” 说着,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五十两票面的银票,解释道:“这是四通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 所谓定金,这方世界也有着“定金罚则”,若翰墨斋违约,则定金不予返还,若贾珩违约,则双倍返还定金。 贾珩收好银票,拱手道:“老先生放心,某在月底会将前十五回目交稿。” 契约商定下来,贾珩心头也是松了一口气。 二百四十两,对他同样是一笔巨款。 这可以类比前世,这笔款子在二三十万人民币,可以提辆差一点儿的车了。 而三国演义一旦打开名气,他再想卖其他书稿,就可再议价金了。 比如西游记? 《西游记》在前世,出版成书于万历年间,陈汉自嘉靖朝明亡后定鼎神京,哪里有隆庆、万历? “四大名著,水浒此世已有,红楼梦……嗯,这个就不能写,西游记抄完,就改抄金庸的射雕三部曲……”贾珩思忖着。 想要走科举入仕之路,就不能大张旗鼓的行商贾之事。 但不行商贾,就没有银钱,不说日常嚼用糜费,就说将来,哪怕是养军,钱粮又从何处来? “其实,或许可以寻一些……白手套?” 贾珩目光闪了闪,觉得或许可以让蔡婶,收购一家书坊,然后再养一些生计艰难的文人,充当写手…… 甚至其他生意也不是不能做。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贾珩在心底压下此事,抬头向刘通开口告辞。 刘通道:“那老朽送送贾公子。” 说着,随着贾珩一同下了二楼。 贾珩下了翰墨斋二楼,来到柜前,从伙计手中接过购得的时文汇编札集,冲翰墨斋的刘通,拱手一礼,说道:“刘老先生留步。” “贾公子慢走。”刘通笑着冲贾珩点了点头,一直目送其出了翰墨斋大门,方手捻颌下胡须,拿着书稿,转身来到柜台之后,仍是爱不释手,眯眼观赏。 “不意贾家还有这等风流人物。”刘通越看越是满意。 却说贾珩出了翰墨斋,正要向家走去,忽地,就听到一声清朗的呼唤。 “贾兄,请了。” 贾珩定住身形,抬眸看去,只见是一个青衫直裰,手拿折扇的青年,正微笑地看着自己,那青年头戴士子方巾,面容儒雅,让人如沐春风,一旁还有一个青年,身形魁梧一些,浓眉下,目光炯炯,打量着贾珩。 “这位兄台,贾某有礼了。”贾珩也是拱手回礼道。 然后,二人通了名姓、表字。 青衫直裰的青年名唤韩晖,字子升;另一位名唤于缜,表字文度,二人都在国子监读书。 韩晖笑道:“贾兄方才一首临江仙,澹泊旷远,豪迈慷慨,实在让小可大开眼界。” 于缜笑道:“气象雄浑,隐有一代大家之风,只是词中旷达、萧索之意,倒似有另有苦衷,可字儿,藏锋金戈锐利,让人不敢逼视。” 一句话,词的心态如看破世情,宦海沉浮的夕阳余晖,但字儿却偏偏如初升之阳,其道大光。 贾珩笑了笑,说道:“前些时日,夜读三国史,难免生出昨日金戈铁马,今夕白云苍狗之叹,遂在词中显露一二。” 这也是一种合理合情的解释。 人的情绪本就随时随事而变,比如许多文人都曾做过咏史怀古诗,也未必都经过什么世态炎凉的世情,更多是一种见他人、见天地的感慨。 甚至李白也曾以女子视角写闺怨诗,难道李太白还是妇人不成? 于缜面露恍然,朗声笑道:“怪不得,慷慨悲壮又不乏昂扬之势。” 韩晖笑道:“贾兄,时至正午,不若借一不说话,在下听说楼中新开了一家名为玲珑阁的酒楼,不若我们边喝酒边谈。” 韩晖不愧是善于交游,待人接物,于润物无声中就透着一股舒服。 贾珩沉吟了下,笑道:“既是韩兄相邀,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也有意和读书人结交,既然决定走科举之路,此类的交游就不可缺少。 几人说着,就向着玲珑阁而去。 这是一座高有五层的酒楼,装饰精美,从门前停靠的马车来看,无不非富即贵。 韩晖一边前面引路,一边笑着介绍道,“这家酒楼是月初开的,听说里面的厨子是宫里出来的御厨,做的狮子头也是一绝。” 贾珩随着韩晖向上行去,来到二楼。 唤过伙计,寻了一个厢房,周方以屏风隔断,内里空间轩敞,几桌明亮,这时,环佩叮当,兰麝之香暗浮,有几个衣裙光鲜,姿色秀丽的女子,奉送茶点,然后徐徐而退。 贾珩沉吟了下,道:“韩兄,初次见面,这如何好让你这般破费?” 他和这韩晖不过初识,此人就这般盛宴款待,其意难明。 这可能多少有些被迫害妄想症。 韩晖笑道:“贾兄客气了,纵然不遇上贾兄,我和文度,也准备来此尝尝鲜,贾兄只管安坐,下次说不得就随便在路边找个面摊,就边吃边谈了。” 于缜也笑道:“韩兄说的不错,我们天天在国子监中吃得也没有滋味,出来就是为着这一顿。” 见二人一唱一和,说的坦诚、有趣,贾珩就是笑道:“是在下失礼了。” 而后,倒也坦然受之。 韩晖目光闪了闪,暗暗点头,这位宁国公的贾公子,举止有度,不卑不亢,倒不像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暗道,不愧是能写出“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这等句子的人物。 有句话,三代养不出贵族,如果出身卑贱,遇着权贵,要么谄谀卑己,要么恃才傲物。 韩晖交游广阔,别的本事可能没有,但这察颜观色的本领,已是历练出来了的。 他带这位出身宁国府的落魄子弟有意来此,就是一观其人底色。 不管是从方才颇有丽色的婢女前来,而这位贾兄面不改色,目光清正,再到闻处华楼而坦然自若,就不像是出身寒门的子弟该有的模样。 三人吃着茶,就叙着话。 与之交谈,果见对答如流,见识不凡,韩晖暗暗点头。 话赶话,就提到了科举进学。 第十五章 文萃阁典书 话赶话,就提到了科举进学。 于缜笑道:“贾兄的才识,不知在那座书院就读?” 在大汉神京,除官学外,还有一些社会贤达,致仕官员举办的私学,也是可以参加科举的。 贾珩说道:“先前延请了一位业师,但家母去后,家中诸般琐事缠身,如此学业就耽搁了下来。” 于缜面上笑意敛去,致意道:“贾兄节哀。” 贾珩叹了一口气,默然不语。 见气氛多少有些沉闷,韩晖就岔开话题,微笑道:“以贾兄之才情,于时尚之学想来也是有所精研了?” 贾珩摆了摆手,道:“说来惭愧,某于四书五经一道,所下功夫不足,以致今日尚未进学。” 进学,就是取得秀才功名,比如红楼中原著所载,贾珠十四岁就进了学,然后……娶了李纨。 提及进学一事,于缜轻笑着接过话头,朗声说道:“以贾兄年纪,若立志发奋,未为晚也,取中秀才,想来也是探囊取物耳!再说乡间私塾之师,教授学问稂莠不齐,若贾兄在国子监就读,这秀才端不算什么。” 很多时候,许多童生一直蹉跎,除个别真是天赋愚钝,朽木难雕,主要原因还是没有遇到好老师。 为何明清江浙之地,读书人科举水平比北方要强,就在于江南文教发达,师资强横。 韩晖也是点了点头,赞同道:“如启蒙,寻秀才为塾师足矣,但若于举业一道有所得,则还需另寻名师才是啊。” 若是发蒙识字,以秀才相公为塾师,基本够用,但如果要中秀才,以秀才为业师就不太行了,就得寻举人。 比如,某位官居一品的沈黑犬,老师是两榜进士,越中十谏…… 贾珩沉吟道:“只是苦于名师难寻,再加之囊中羞涩。” 名师不是这般好寻的,而且束侑奇高。 据他所知,神京城中稍好一些的私学,一种是退休官员为家族子弟讲学,人家的族学,他怎么过去? 还有一种则是私立书院,学费昂贵,主要招收出身中小地主以商贾人家的子弟。 于缜沉吟道:“在下倒是认得英华书院的几位讲郎,只是英华书院童生都不怎么收,韩兄可有什么名师举荐?” 韩晖放下手中香茶,笑道:“名师倒是有,只是恐不适贾兄。” 于缜面色一动,抬眸和韩晖交换了个眼色,点了点头。 如贾珩这般生计都靠沽文换银,纵是名师也未必延请的起了。 至于韩、于二人赠银,纵是帮人也没有这么帮人的道理,再说只是初识,交情也没有这般深厚。 升米恩,斗米仇,自助者,人恒助之。 韩晖笑了笑,道:“贾兄若不弃,韩某却有一法,既不用糜费银两延请名师,又可得名师传授学问,或可两便。” 于缜笑道:“哦,我却不知还有这等两全其美的法子,韩兄快快说来。” 韩晖笑了笑,道:“前日,国子监文萃阁的宋录事还说,监中学生借还书籍以后,不拘书目,肆意摆列,繁乱难寻,原本操持典列书籍之事者,皆不通文墨,难堪其用……贾兄若不弃,可至国子监文萃楼中应为典书,虽薪俸微薄,高才屈就,但好在可请益学问于监中讲郎,得诗书于文萃阁中,岂不是两相便宜?” 贾珩就是一愣,心头暗道,国子监,文萃阁,典书…… 好家伙,这不就是国家高等学府的图书管理员? 贾珩默然了下,道:“韩兄,这又如何使得?” 这韩晖初见,就这般施恩于他,让人费解。 如果只是因为三国演义或者那一首临江仙,恩,也不是没有可能,他似乎有些低估《临江仙》这等传世诗词的影响力了。 其实,这还是贾珩对国子监书阁中典书一职,理解有误,这等职事,可不是什么事业编制、铁饭碗之类高大上的东西。 举人去做自是有辱斯文,秀才去做,则嫌薪水微薄,难以糊口。 对韩晖而言,也不是多大功夫,可能就是开口与宋录事提一下的事儿。 当然,于贾珩而言,就有些不知就里。 尤其贾珩与韩晖一番接触下来,不管是从其衣着打扮,抑或是举止神态,深知此人定是非富即贵,大有来头,只是其既然不愿相告以身份,他也故作不知,更不会开口相询。 韩晖道:“贾兄无需如此,这原也不当什么,当然也是看贾兄求学之心甚坚,才情不好辱没,若是贾兄觉得心中过意不去,还请将那三国演义早些写完罢,拿给我和文度兄先睹为快才是,我们可是如老餮嗅美食之味,心痒难耐啊。” 说到最后,就是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等人物纵然是做人情,也是春风化雨。 “贾兄不知,子升兄为人最是急公好义,最喜成人之美,素有长安及时雨之称。”见贾珩一脸感激之色,于缜也是笑着打趣说道。 贾珩眸光深了下,拱手道:“韩兄高义,贾珩感佩。” 几人说话的空当,玲珑阁的饭菜也已端上,几人在韩晖的招呼中,就是动筷,边吃边谈。 其间,也不知是话赶话,还是怎的,于缜忽地谈起了边事。 这些也是时下朝野中外的话题,国子监监生为国家储才,对朝局的风吹草动自是十分关注。 一于缜续道:“今晨,邸报已明发中外,鞑子一部三万精骑,闯入关内,攻破宛平县,宛平县尉李翎战殁,知县蒋淳自杀殉国,鞑子卷甲入城,千骑掳掠粮秣、妇孺人口北返,而这一切就发生北平府眼皮底下,可北平卫也好,蓟镇的唐大帅也罢,均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鞑子往来掠抢,如入无人之境!” 提起此事,气氛也有些沉重起来,韩晖叹道:“北平府的四万兵马有守城之职,不敢擅离,蓟镇的唐大帅又兵少,只能依坚城守卫,难以与敌出城野战。” 如前明,大汉朝廷之地方官长同样有守土之责,丧师丢地,一样要槛送京都,下狱论死。 贾珩沉吟道:“北平府为前明之京师,屯兵近四万,蓟镇当关隘之险要,镇戍兵十万,竟钳制不住东虏三万人?” 韩晖苦笑一声,道:“贾兄不知,鞑子穷横惯了,又精擅骑射,有道是,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不过听说朝中已打算往北疆派兵增援,想来局面当会很快有所改观。” 于缜多吃了几杯酒,脸颊就些红,酒意上涌,说道:“满万不可敌?吾闻汉时,廷尉陈汤曾有一汉当五胡之语,哪知竟至今日孱弱至此!” 同样是国号为汉,然而刘汉吊打四夷,如今的陈汉却被胡虏逼得固城而守,但凡国朝有识之士,如何不感到憋屈? 第十六章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贾珩也想起史书中记载之语,清声道:“胡人兵刃朴钝,弓弩不利,前者五人方当汉兵一人,今闻颇得汉之工巧,然犹三而当一……可自国朝以来,我大汉军械精良,甲兵坚利,如何到了今天这般光景?” 韩晖道:“此事说来话长,前明嘉靖之时,太祖自余姚起兵,先定南而再逐北,当时北明之官吏军民、百工匠师,多有向北而遁,依附鞑靼者,当时逃亡辽东者也有不少。” 贾珩恍然道:“不想有如此原委。” 作为中原王朝的农耕文明之所以强于草原游牧文明,一在于人口众多,二在于冶铁军工发达,论起骑射之法,谁又能比过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 当然女真是渔猎文明。 若是排队枪毙时代来临,草原民族就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当然,以上也不是关键,有一层关键是陈汉承平日久,文恬武嬉,兵制败坏,这一点,在场三人都不会说。 韩晖笑道:“不过比起我汉家百姓,彼等能工巧匠无论是数量,还是在技艺上,都是多有不如的。” 贾珩点了点头,道:“也是,只待假以时日,正卒武,修甲兵,我大汉会有封狼居胥的一天道。” 韩晖和于缜也是附和说着。 待到用罢午饭,众人吃了几盏香茶,出了玲珑阁,行至道左,韩晖笑了笑,道:“贾兄,我和文度兄还有事在身,恐怕要先行一步,这封荐书贾兄先收下,明日贾兄可执此书,至国子监宋录事处,将此书予他就是。” 贾珩接过荐书,收好,神情郑重,拱手道:“多谢韩兄。” 韩晖拱了拱手,笑道:“贾兄到国子监后,你我再把臂同游,共饮一杯。” 贾珩点了点头,而后目送二人离去,这才向着家中行去。 韩晖和于缜二人,转过街道,二人酒意暂醒。 “文度,觉得这贾珩如何?”韩晖问道。 原本已有几分醉意的于缜,目光清明,道:“是个人物,我观其虎口有老茧,臂膀健硕,似有武艺在身,多是个文武双全的。” 这位于缜是兵部武选清吏司郎中于孟之子,见过拜访他家的武将也不少。 韩晖顿住步子,疑惑道:“贾家何时出了这等文武双全的人物?” 于缜道:“贾家军功勋贵之家,虽百年以降,子弟耽于享乐,多不成器,但总有一二个像样的。” 韩晖轻笑了下,道:“也是,宁荣一条街,贾家八房逾千人,若都是酒囊饭袋,也说不过去。” 如今的大汉,太祖那一代的勋贵,四王八公和十二侯镇于京师,分掌京营兵权,与文官体系也是争执不休。 “子升兄,难道要招揽贾珩?”于缜问道。 从昨夜来看,天子似因边事对首辅不满,眼前这位次辅家的公子,蛰伏在国子监,或为其父韩癀招揽贤才,以济边戎之事。 韩晖摇头失笑道:“我无官无职,哪里有资格招揽什么?不过见左右是个人物,结一份善缘罢了。” 从昨夜来看,天子似因边事对杨阁老不满,他的父亲有意着人试探天子心意,但首辅这位置就是个火山口,并不好做。 陈汉一朝,自崇平帝继位以来,治政躁切,十三四年间,一共换过五次首辅,几乎二三年就从京都送出一位首辅,首辅虽走马灯换,可国势难振,东虏一日势大一日。 首辅换的勤,党争之风自是愈演愈烈,浙党、楚党、齐党遍布朝野六部九卿、翰林詹事科道以及封疆大吏,彼辈攻讦不休,任用私人,于人事、边备、盐务等纷争不休。 不过,崇平帝擅用权术,手段酷烈,又以锦衣卫司察百官,党争虽有,但也维持在一定程度,暗流涌动。 如今的首辅杨国昌就是齐党中人,而蓟镇总兵唐宽同样是山东籍,受其举荐而镇北方重镇。 韩晖和于缜二人说着,就向韩府去了。 …… …… 秦府·后院 临近中秋之日,柔煦的夕光透过窗纱,落在厢房中的小几、地板上,彼时,窗外廊檐下几丛菊花开得绚烂,丝丝缕缕淡雅香气浮入厢房,帏幔璎珞垂落而下,金钩挂起的锦榻之上,端坐着一个穿淡红色罗裙,身头别金钗、容色秀丽的妙龄女子。 “外面怎么说?”秦可卿两弯细秀的柳叶眉,微微蹙着,明眸中现出几分期待之色。 秦可卿年岁虽浅,但丽色天成,已现出几分国色天香的潜质来。 尤其此女来日能与凤姐相善,其性情也是有几分爽利,其实也没有那般怯弱。 瑞珠道:“姑娘,外人都说那贾珩是个不爱读书上进的,终日里与其家表兄于一些泼皮无赖厮混,贾珩先前原在宁府里的贾蓉跟前使唤着,后来贾蓉和粱侍郎家的公子起了冲突,贾珩替贾蓉挨了一棍,卧床好几天呢。” “啊……”秦可卿容色就是霜白,失声道:“怎会如此?” 她前天忍着一个女儿家的羞涩,在父亲那里说践行婚事,可这贾珩,怎会这般不成样子? 还巴结着宁府的贾蓉? 念及此处,秦可卿一颗芳心只往下沉。 宝珠道:“姑娘,你那天冲动了啊,你看着那天他是个好的,但焉知不是拿腔作势,来糊弄你和老爷来的?他私下里是个什么人,也该打听打听才是啊……再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总想着这句老话还是有道理的,我知姑娘不是那嫌贫爱富的,可那贾家大郎也得配得上姑娘的品格儿才是啊。” 瑞珠叹了一口气,接话说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她和宝珠二人是姑娘的丫鬟,自小一起长大,若是姑娘嫁给新姑爷,她们也是要一起跟着嫁过去的。 秦可卿此刻脸色苍白,贝齿咬着苍白的樱唇,手脚冰凉,一颗芳心既是懊恼、又是委屈,涩声道:“可这该如何是好?” “要不去求求老爷。”宝珠想了想,轻声说道。 “不,不可,既已许了人家,如何再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若他真是个不好的,再闹将起来,我该当如何?”秦可卿连忙摇起螓首,柔声说道。 瑞珠道:“可,难道就嫁给他……” 秦可卿脸颊苍白,眼圈就有些发红,这幅泫然欲泣,眉眼郁郁的模样,倒是令人生出我见犹怜之感。 宝珠想了下,道:“姑娘,要不先拖拖看,他既然常在宁府里的贾蓉那里卖好,想来,贾家施压下来,他也未必承受得起,到时主动退了婚,也能全了姑娘的名声。” 瑞珠也道:“此是正理,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秦可卿凝眉不展,说道:“那时,宁国府若来提亲怎么办?那宁府的贾蓉,听说也是个不成器的。” 宝珠笑道:“姑娘,那贾蓉年岁还小,心性不定,若娶了亲,心性说不得就定了下,再说上面有宁府里的老爷管束着,他还能委屈了姑娘不成?” 贾珩若在此,定要说一句,他年纪也不大,就不能改了? 当然,二婢未必是贪图富贵,只是既然“两个不成器”的,那还不如选个公侯之家,起码得祖宗余荫,嫁过去坐享富贵,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秦可卿却轻轻摇头,清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既然不许贾家旁出,再也没有应贾门公府的道理,否则,我就成什么人了,左右我再在爹跟前多侍奉两年就是了。” 宝珠笑道:“诚是此理,以姑娘的品貌,纵是入宫作妃子都绰绰有余的呢。” 瑞珠也是笑道:“李太白怎么说的,叫六宫粉黛无颜色。” “你们两个小蹄子,就知道胡沁,那是说杨玉环红颜祸水,可不是什么好话。”秦可卿也被两个丫鬟打趣的哭笑不得,不过经此一下,眉眼间的郁郁之气散去了许多。 第十七章 依《大汉律》…… 不提秦可卿这边似又起了反复,贾珩这边神情施施然,安步当车,返回家中,下午他还要前往谢再义家学骑射之术。 明日,谢再义就需前往安化门上值,下次再请教骑射要领,就是下一次休沐。 其实,不管是学习骑射还是学习其他东西,无一不是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骑射还是需要他多练。 “纵然骑射再娴熟,也只能顾我一人之利,若要来日与鞑子争锋,军阵冲杀,调度大军,仅仅凭借个人武勇,也是不足的。”贾珩这般思忖着,就已到了巷口所在的宁荣街前方的道口。 然而,就听到一把冷哼响起,“贾珩,让我们好找!族长唤你。” 贾珩徇声望去,只见一个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官事模样的,身后还带着四个家丁,不远处贾蓉在一旁也将一双幸灾乐祸的目光投来。 贾珩自也认得说话之人,却是宁府的都总管赖升。 大汉神京贾家八房,凡在京之贾家子弟,每逢年关祭祖,都要在贾珍这位族长的带领下,在宗祠拜祭祖先。 贾珩皱眉道:“非年非节的,珍大哥唤我做什么?” 贾珩是玉子辈,唤贾珍一声珍大哥,并无不妥。 然而一听贾珩直呼贾珍之名,赖升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跳脚道:“好你个腌臜泼才,老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唤的?赶紧麻溜儿跟我见老爷!老爷有话问你!” 贾珩目中一冷,一手拿着书集,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拽着赖升的衣衫前襟,单手提起,冷声道:“狗奴才,没个上下尊卑的东西!我贾家宗族子弟按辈分称呼,那里显得你这狗奴才在此狺狺狂吠!” 说来可笑,贾珩以身份拿大,让他过去问话。 赖升面现骇惧,盖因此刻已经被掂了离地,色厉内荏道:“你要做什么?你们……快拦着他!” 贾珩沉喝道:“给你涨涨记性!” 一松一放之间,赖升落地溅起灰尘,贾珩右手就已电光火石。 “啪……” 一个大耳刮子甩出,赖升“哎呦”一声,口中槽牙带着鲜血飞出半丈远开外,脸上肿起半指之高,懵然而愤怒地看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少年。 “这……”贾蓉脸色大变,见着这一幕,目瞪口呆,对上那一双杀气隐隐的眸子,身体直哆嗦。 贾珩前世在西南边防,自是真的杀过人的,平时风轻云淡,并不显露,但这时陡作雷霆,就见着真章。 “反了,反了!”赖升此刻几乎被打蒙,自是没有留意贾珩的眼神,一边捂住脸,一边对着愣在原地的仆人,骂道:“你们愣在那里作甚,快上啊。” 身后带着的四个仆人,反应过来,就要一涌而上。 贾珩冷喝道:“我看谁敢上前!尔等狗奴才,哪个敢?依《大汉律》,奴殴主家缌麻以上亲致死者,斩!致伤者,徒五年,尔等那个敢上前!” 这时代,宗法社会,上下尊卑秩序森严,主家打死奴仆,基本不论,但奴仆殴死主家,就是大逆不道。 几个家丁面现惧色,面面相觑。 赖升勃然大怒,嚷道:“狗屁大汉律,我东府不兴这个,打死他!打死算我的!” 无怪乎赖升,赖家二兄弟拿大,赖大、赖升一个是西府管家,一个是东府管家,多少年的体面。 甚至,赖家的赖尚荣捐了个官,选任知县。 这是什么样的体面,被一贾家旁支赏了一耳巴子,简直是气得冒烟。 几个家丁闻言,对视一眼,一咬牙,挥舞起拳头向贾珩冲去。 贾珩冷睨了一眼赖升,情知无法善了,伸出一手,摆了一个起手势。 因为此刻他一手夹着时文,自然只能伸出一手。 “轰……” 辗转腾挪,身似游龙,大手扬起,啪啪声不绝于耳,八个带血的槽牙飞出,四个宁府家仆就哎呦痛哼着倒在地上,荡起烟尘四起。 贾蓉此刻看的目瞪口呆。 “蓉哥儿。” “好身手!”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鼓掌之声,却见二骑在道旁,马上端坐着一位着箭袖武士劲装,背后悬弓的年轻英气公子,身后还跟着二骑,显然是其子弟,此刻正抚掌而笑,好奇地看着贾珩众人。 贾蓉一见二人,宛若得了救星,道:“哎呦,哥哥,快来救命!” 来得不是旁人,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 冯紫英翻身下马,三步两步走至贾蓉近前,笑道:“贾蓉兄弟。” 贾蓉脸色才好看一些,解释道:“我爹让他过去,言语间起了冲突,就动起手了。” 冯紫英听完,笑道:“此贵府家事,我原不该多言,只是贵府终究于别处不同,在这宁荣街口闹这般大动静,终究不太好看。” 说话之间,远处已里三层外三层围聚了人,这都是宁荣街之外的百姓再看贾家的西洋景儿。 贾蓉脸色一苦,道:“我哪里不知,只是那边老爷催得急,让我寻贾珩……大爷问话,我两边跑,若是回去唤不来人,又是一顿好打。” 冯紫英沉吟了下,朝贾珩抱拳,笑道:“在下冯紫英,兄台只手对敌,好俊的功夫!” 贾珩打量了一眼冯紫英,见其面容方阔,目光和缓,一手拿书,另一手搭在左手手腕上,作抱拳状:“冯兄,贾珩请了。” 冯紫英笑道:“某家其实也是路过,原来要出城打猎,倏而一时见兄大展伸手,故而见猎心喜,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贾蓉在一旁脸色就是一黑,不过也不好说什么,这本来就是贾家中事,外人也不好多加插手。 冯紫英笑道:“只是见兄人品贵重,又不得多嘴一句,斯地人来人往,需面上不好看,若蒙兄不弃,还请借一步,吃杯水酒,如何?” 贾珩点了点头,道:“冯兄,吃酒就不必了,某还有事,若族长真有宗族相召,还请另约佳期,” 这贾府,他会去,但不是现在,他一入宁国府,彼等若设计加害,又当何如? 比如告他一个调戏族长之妻,嗯,这个…… 这时代的家法族规可是杀人利器。 再说,他为什么要去见贾珍?如果要见,也是贾珍来见他。 冯紫英见此也不好再出言劝解,这说穿了,也只是宁国府内宅中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言。 贾珩冲冯紫英一拱手,对着贾蓉道:“蓉哥儿,告诉珍大哥儿,若要谈事儿,就不要派这等刁奴来,再者,除却年底祭祀祖先,我也不去贵府。” 说着,看了贾珩一眼,拨开围观的人群,转身走了。 “哎……”贾蓉看向远走不顾的贾珩,又看了一眼肿着脸的家仆,跌足长叹。 冯紫英在一旁则是目送着贾珩背影,眸中涌起异色。 第十八章 贾珍之怒 宁国府 贾珍和尤氏在天香楼中听戏曲,说来也巧儿,今儿正是贾珍的生儿,故而,延请了庆芳园的戏班子,上面箫管繁弦,咿咿呀呀不停。 此外,贾琏和凤姐两口子,也受了贾珍和尤氏的邀请,来东府一起听曲儿,一旁凤姐的丫鬟平儿,丰儿在一旁侍奉着。 上面唱的是一折《定军山》,黄忠阵斩夏侯渊的戏。 贾琏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笑道:“珍大哥最近在忙什么呢?” 其实,他也是明知故问,蓉哥取媳妇儿的事,前日他就听其抱怨过,这会子,也是专挑现成的话和贾珍说道。 贾珍手拿折扇,一点一点,说道:“蓉哥儿年岁也不小了,已到适婚之龄,我正瞅着寻思一门好亲儿。” 尤氏在一旁笑着,一张青春艳丽的脸蛋儿上,因为吃了酒就红扑扑的,娇媚嫣然,如三月的桃花般,艳光动人,引得贾琏都不由偷瞄了两眼。 但凤姐就好似长眼睛了一般,几案下的手就拧着贾琏的腰间软肉。 这边厢,尤氏接话说笑道:“二奶奶是个眼尖儿心细的,也帮着我们蓉哥儿,挑门好亲。” 尤氏和凤姐妯娌之间说笑无忌惯了的,此刻言笑无忌。 王熙凤笑道:“哎呦,我寻思着珍大哥在外面见识惯了的,我在府中,见得不是丫鬟就是婆子,也不配蓉哥儿不是。” 虽是无心之言,倒是一言点中要害,贾珍的确相中了一个。 王熙凤见贾珍沉吟,就笑道:“我说不是,珍大哥是个仔细人,断要给蓉哥儿找个好的。” 贾琏放下手中瓜子,就转过一张俊美的不像话的脸来,桃花眼中隐约闪过一抹亮光,问道:“不知是哪家姑娘?入了珍大哥的眼?” 这兄弟二人早年也是一起厮混惯了的。 贾珍手捻胡须,笑了笑道:“原是看中了一处人家,但只这家姑娘,与人已定了娃娃亲,还在料理此事。” 王熙凤道:“娃娃亲?” 贾琏道:“还未知是哪一家的千金?” 贾珍正要开口叙说,忽地远处传来喧闹之声,继而是黑压压的赖升和几个仆人,从抄手游廊走来。 贾蓉在后面,低着头,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老爷,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赖升行至近前,“噗通”一声跪下,捂着半边脸,哭诉道:“那个贾珩反叛肏的,我说老爷寻他问话,结果他根本不听老爷的招呼,我上前理论两句,结果他主子气性大,拉着我们,就是好一顿耳刮子。” 然后,将手拿开,露出半张已血肿有半指高的脸。 然后,后面四个家仆也抬起来头。 好家伙,鼻青脸肿,活脱脱四个猪头。 贾珩常年习武,手上自有功夫,一拳一掴血,一棒一条痕。 开始还不显,但随着时间流逝,已经肿得如同猪头。 尤氏见到这一幕,粉面怔忪,檀口微张,竟是忍俊不禁“噗呲”笑了起来,这一笑,当真云鬓步摇轻晃,一张俏丽脸蛋儿,明媚生辉,倏尔意识到不对,轻轻抿起丹唇。 但凤姐就没那么多讲究,半是嬉笑,半是恼怒道:“怎么能打成这样!真真是没有王法了。” 贾琏则是皱眉道:“这下手也太重了,贾珩?嗯?这是那一支儿?” 说着,就疑惑地看向凤姐。 贾珍怒拍桌子,道:“反了,当真是反了!” 激怒之下,竟是和赖升所言一般无二,倒也不枉是主仆。 这打的是赖大,打的是他宁国府的脸!贾家的脸! 贾珍道:“那狗东西在哪里?我要拿了那个没王法的东西!” 忽地抬头看见贾蓉,目光阴鸷,好似要吃人,“孽畜,你做得好事!” 贾蓉这时已没处儿藏,噗通跪下,叩首道:“孩儿也没办法啊,贾珩他拳脚功夫了得,对,冯家大爷都说他拳脚功夫了得,等闲人近不得……” 贾珍说着,就要去拿手中的茶盏,却见凤姐起身,道:“珍大哥息怒,蓉哥儿他才多大,哪里就办了这样大的事情,不值得就生这么大的气。” 贾琏也是起身来劝,道:“蓉哥儿方才不是说了吗,那贾珩是个好勇斗狠的,蓉哥过去,也挨不住一通老拳。” 凤姐和贾琏来劝,贾珍面色变幻着,说道:“要不是你二叔和婶子护住,今儿非揭了你的皮!” “都起来吧!”贾珍又是断喝一声。 贾蓉吓的一哆嗦,缓缓起身,走到贾琏和王熙凤面前,躬身一礼,道:“多谢二叔,婶子。” 贾珍重新落座,余怒未消,显然还为贾珩的“狂悖”气愤。 贾蓉道:“儿子有下情回禀,那贾珩还有句话要儿子转述给父亲。” “哦?说什么了!”贾琏问道。 贾蓉道:“贾珩说,老爷若是和他谈事情,不需用这样的刁奴出来,还有让老爷另约了地方,此非年关祭祖,他不会进府里来。” “你们听听,这说的叫什么话!我贾族公侯百年,怎么就出了这起子目无尊长的混账!”贾珍对着一旁的凤姐和贾琏,愤愤说道:“即刻让人赴了京兆尹,禀了府尹大人,拿了这无宗族长辈的混账。” 贾琏皱眉道:“京兆府也不管这等事啊,再说,若是闹将起来,恐怕引人笑话。” 尤其听这档子事,似乎还有抢了贾珩亲事一截儿,本来就不占多少理儿。 贾琏一听这种事儿,就觉得闹到官府,贾家也难打赢官司。 “什么笑话,不过使些银子就是了。”贾珍说到最后,也有些底气不足。 时任京兆尹的许庐,行事刚正,不徇私情,与贾家关系无涉,根本不怎么卖贾家的帐。 凤姐拧了拧眉,道:“珍大哥,贾珩方才说什么刁奴,这里面莫非有什么隐情?我怎么听这儿话里话外,贾珩似有和珍大哥好生谈谈的意思?” 凤姐见贾珍愁眉不展,柳叶弯眉下的丹凤眼闪了闪,却是有意要显示自己的能为。 贾珍神情阴沉,也是在心中咂摸着贾珩的那句话,想了想,喝问道:“蓉儿,将你见贾珩前后始末,都一一说来。” 贾蓉犹豫了下,当即开口,就是一五一十说来。 贾珍皱眉道:“这贾珩,什么意思?莫非还有可商量之处?可上次,又说什么万金不可失信于人?” 贾琏开口道:“这其中,是不是还有可商量的余地,珍大哥不妨再与贾珩谈上一谈?” 贾珍起身,背着手在廊檐下来回踱着步,思索了一会儿,抬眸看向贾蓉,道:“蓉儿,你下午再去,送一封书信,就说,老爷我晚上在翠红楼约他谈事,看他来是不来。” 第十九章 箭术 贾珩归家之后,先将买好的时文汇编集放好,然后洗了把脸,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压了压上涌的酒气。 先前,他虽趁着酒意,将赖升等恶奴打了一通,但一来下手自有分寸,二来也是评估过后果。 “打了赖升,只要不闹出伤亡,贾珍再怒,所能施展的手段也有限,因为完全断绝了寻官府力量介入的可能,而如是请所谓家法族规,也没有那般容易,除非我在祭祖时,做出火烧贾族祠堂这等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事情,否则,贾珍想要以所谓家法族规压服于我,不过是痴心妄想!” 这时代的家法族规,在一些偏远地方,或许宗族势力强横,其如金科玉律,但到国都神京这等首善之地,国家自有法度在,岂容滥施施私刑。 实际,历朝历代官府,对私刑的态度一直是持否定态度。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其实这句话有失偏颇。 纵然自西晋首倡“准五服制罪”以来,历朝历代,也从来没有说过,父亲故意打死儿子的人伦惨剧是啥事儿没有的,只是根据亲属远近减轻刑责,不判死罢了。 父子尚且如此,况同宗同族? 所谓生杀大权,悉出于上。 纵然贾珍是族长,此非年非节,在京都首善之地,国家法令森严,贾珍想要摆族长的款儿,对快出五服的远亲施以私刑惩戒,也要受到时人诟病。 更不要说,贾珍争执之因,实在上不得台面。 但难保贾珍施阴谋诡计暗害,故而贾珩才说,不会到宁国府一会贾珍。 “反而今日我若忍气吞声,前往宁国府受得规训,才会助长贾珍嚣张气焰。”贾珩饮了一口茶,将此事放在一旁。 贾珍的事,虽然可气,但只要拢住秦业家,再牢牢占住道理,他就不用畏惧。 而后,贾珩如前两日一般换了一身武士劲装,打算先去表兄董迁家借马。 董迁为五城兵马司小校,因时常需要跟着上官巡街,靖绥治安,故而只得晚上归家,贾珩只在其家中如往常一般向董迁母亲借了一匹马,而后就直奔安化门不远的谢再义家,然而不想却扑了个空。 谢再义之妻赵氏,正在天井院中洗衣裳,抬头见贾珩如前而来,就笑道:“贾兄弟,老谢让我给你说一声,兵部的大官儿,这二日要巡察城防,安化门上上下下,都在为此事忙碌,今日恐怕不能和贾兄弟往城外了。” 贾珩听罢,心头虽有失望,但也只好道:“谢大嫂,那可否进屋取一张弓,弟自去郊外演练?” 因为谢再义不在家,他就只在中门大开的庭院中,也不往屋里去,且朗声说着。 赵氏在围巾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笑道:“贾兄弟稍等片刻。” 说着,往屋里去了,没多久,取了一张硬弓,一壶箭,递给贾珩。 贾珩道了谢,拿着弓箭,就走到外间,解了拴在石墩子上的马,向着城外去了。 正是秋日午后,贾珩驱马向着安化门而去,与前次随谢再义一起前来不同,此刻一人一骑,望着远处芳草萋萋的旷野,抬头就见着蓝天白云之下,秦岭的莽莽山林,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豪迈之感。 一夹马肚儿,驾的一声,快马奔走在荒草连天的旷野中。 贾珩先熟悉了骑术,而后一勒缰绳,驱马近前。 来到先前与谢再义演练的场地,一处矮矮的山丘,绿草茵茵,人迹罕至,四方榛松茂密,绿荫四合,遮蔽视线,正是演练所在。 贾珩先是下了马,将马鞍后缠着的箭靶取下,而后狠狠将木楔一头插入松软的草地中,做完这些,而后翻身上马,摘弓搭箭,驱动座下骏马来回围着箭靶瞄射。 然而一开弓,情知有异,这弓似是拿错了,这是谢再仪所用之弓,力有二石。 而他前日所用之弓,为一石强弓。 贾珩试着拉了拉,嗯,发现虽然有些吃力,可竟也拉得动,心头有异。 有赖于此身打熬筋骨,身躯强横,双臂膂力过于常人,前日初开弓就能开得一石,还引得谢再义赞叹根基深厚。 但此刻所开之角弓为二石,发现竟比昨日还要趁手一些。 “莫非是穿越之后,不仅灵魂,就连身体也出现了某种变故?”贾珩眸光闪了闪,心头生出几许猜测。 想了想,终究是算一件好事,继而也不再纠结。 羽箭射出,“嗖嗖……”在空中发出爆鸣之声,然而……十箭皆空! 马上颠簸,射箭准头自就大打折扣。 贾珩也不气馁,心头闪过谢再义所言的要领,再次由右向左手驱马而绕箭靶,再次张弓搭箭,“嗖嗖”声中,羽箭这次十箭而去,已有一箭上靶。 再次十箭射去,又是十箭皆空! 贾珩脸色淡漠,无喜无悲,三轮箭过,胳膊酸痛,就需得缓上一刻,正好翻身下马,前去捡箭。 而方才射箭有多爽,此刻捡箭就有多累。 有的箭,飞得还挺远,贾珩此刻背着箭壶,将一根根射在草地中的箭矢捡起,装进箭壶。 而在这时,忽听得马蹄地“哒哒”之声,由远及近,还有男男女女谈笑之声。 贾珩拧了拧眉,抬眸看去,沉静、幽邃的瞳孔中,倒映着青葱蓊郁的密林,以及一行华服鲜丽的数骑,还有那满目雪白中的一簇鲜红。 只见十几匹枣红色骏马之上,端坐着数个武士劲装、背着弓箭的锦袍少年,一路有说有笑,信马由缰而来。 前呼后拥中,也就四人为首,余下几人多是扈从家将打扮。 贾珩面色微顿,却是在十余骑之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冯紫英。 只是冯紫英落在一旁,并辔而行者,唯有四骑。 四骑三男一女,两骑分列左右外沿,皆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模样,着宽袖华服,衣襟处绣密的针线,在午后日光下,泛起点点金芒,身旁亦步亦趋,跟着两骑扈从。 扈从都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汉子,身形雄武,面容方阔,目光冷静,一手持缰绳,一手按着腰刀,一副警戒四周的模样。 中间二骑,则明显是女扮男装,一着领口绣有梅花的素色箭袖武士劲装,一条嵌有碧色斑斓明珠的锦带,将纤细腰肢高高束起,将斯人苗秀身姿衬托起。 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儿,檀口瑶鼻,柳叶眉下,狭长的丹凤眼闪动着清冽之芒,眼角隐有一颗泪痣,如梨蕊的脸蛋儿白皙如玉,光洁无暇,只是眉眼颇见冷清、幽艳之韵意。 此女骑着一匹白马,那马通体雪白,四蹄矫健,神态安然,錾着鲜红色穗子的铃铛,在马颈下轻轻摇动,将清脆响声洒落在山林、草丛。 身旁,还有一个年岁更小,只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虽韶颜稚齿,但已丽色清姿,眸似秋水,楚楚动人,胯下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而正说话间,数骑也已至近前。 第二十章 二石之弓 继而就传来嬉笑之声,道:“三哥且看,这满地羽箭,可靶上缘何只就中了一箭?” “这有何难猜,箭术太差,都未上靶罢了。”一个面旁峻刻,鹰钩鼻,薄唇的青年笑了笑说道:“六弟,这比你的箭术都要差上一截儿呢。” 周围继而响起一片哄笑之声。 身处笑声中,贾珩面色不为所动,神情坦然,全无被取笑的恼怒之色。 加之其面容青涩,不大年纪,倒真有几分“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的味道来。 笑声渐止,骏马之上,就连白马之上的女子,都是投来好奇目光。 “哎,这位小兄弟,你是哪家的子弟?怎么在这里练箭?”那青年收敛了笑意,问道。 贾珩其实有些不想理这等公侯子弟,但也不想因几句话平惹麻烦,正要开口。 这时,冯紫英忽地跃马而出,惊喜问道:“可是贾珩,贾世兄?” 冯紫英说着,翻身下马,上前笑道:“贾世兄,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上午在宁荣街上见着,下午可又见着了,一会儿得好好喝两盅才是。” 贾珩看向冯紫英,情知这是替自己解围,也是拱手道:“紫英兄,的确是巧了,不意在此地遇上,紫英这是方打猎回来。” 冯紫英笑道:“可不是,今日秋高气爽,草长兔肥,陪着几位贵人出来打猎,贾兄这是在练习射箭?” 他身后这几位身份都不简单,他这是陪太子读书来了。 一个是当今圣上的三皇子魏王陈然,另一个则是六皇子粱王陈炜,均是亲王之爵。 至于二女则是咸宁公主陈芷,一个是长公主之女,清河郡主李婵月。 陈汉在皇子取名字上,其实,也部分借鉴了前明,大体遵循着五行偏旁择字取名的习惯,但没有前明那般强制,以致老朱子嗣繁衍,后来生造了一些字。 其实,在古代,一般皇帝即位后还会改自家名字为生僻字,这是方便天下人避讳,算是明君的德政之举。 冯紫英担心眼前少年不明就里,冲撞了身后贵人,就是使着眼色,作提点之意。 贾珩其实也有几分猜测,但见冯紫英出言提醒,心头还是生出一股暖意,暗道,红楼四侠,这人品的确不错,有可交之处。 遂解释道道:“嗯,此地空旷,就在此练习着骑射,只是初学乍练,准头不大行。” 冯紫英面色一喜,赞道:“怪不得兄功夫了得,这般勤勉奋武,当真是让人钦佩。” 正在马上听着的二人,对视一眼,笑道:“冯二郎,这位贾兄,不引荐引荐?” 冯紫英笑了笑,道:“你看,我这个记性,殿下,这是宁国公的后人,贾珩。” 说着,就去拉贾珩的手臂,行至近前。 这边,李婵月歪着脑袋,如琉璃明净澄莹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贾珩。 而咸宁公主陈芷,则是容色清冷依然,扫了一眼贾珩掌中所用之弓,凤眸闪了闪,声音如飞泉流玉,道:“这弓有二石吧?用来作骑射之弓,小小年纪,力气还真不小。” 这位咸宁公主拢共也不过十八九岁,但因是对着贾珩,自持身份尊荣,一开口,却有几分老气横秋之态。 李婵月眨了眨明眸,转过螓首,问道:“表姐,我们用的弓多大?” 陈芷瞪了一眼自家嬉笑的表妹,清丽无端的脸颊上,隐有淡淡红晕一闪而逝,道:“你这丫头,明知故问!” 能有多大,五斗、六斗弓罢了。 汉、明弓箭制用,沿袭宋制,宋代以降,以石、斗、升称呼弓箭拉力。 步射寻常成年男子,能用八斗弓,经过训练,精锐军卒可至一石,骑射则少之一,也就是七斗,女子力怯,再少一二斗。 能用二石弓,若在军中也可为猛将。 魏王陈然,笑道:“五妹好眼力,我方才都没看出来,这位壮士当真是好膂力。” 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有不亚古之猛将悍勇,他王府中的扈从家将,不是没有开两石弓的猛士,但那都已是三十左右,血气方刚的当打之年。 李婵月梨涡浅笑,说道:“我看画本中的名将廉颇,在七十岁,可开二石弓,七旬耄耋之年,尚开二石弓,他这年轻力壮的,开得二石弓,也不值当什么吧?” 陈芷清声道:“廉颇那是古之名将,国之干城,史书上都有传可录的人物,而且人之气力,少时初长,及青壮鼎盛,老时衰败……廉颇岁七十,尚能开二石弓,可想见,若这贾珩若大一些,力气再长,未必不具猛将之勇武!” 她这个表妹五官肖母,眉眼柔婉,温宁静默,但其实性格古灵精怪,平时喜欢看一些杂书,这次出来打猎,就是这丫头撺掇着出来。 粱王陈炜也笑道:“前日读前元史,言蒙元可汗之精骑扈卫开弓一石以上,其人纵在草原,也可当勇士之称,典卫汗帐了,只是这箭术嘛,多少有些差了。” 陈芷清声道:“箭术为后天,多加演练就是,而这番神力,则非天赐不可了。” 念及此处,也不由深深看了一眼贾珩。 斯是少年,竟有不亚古之猛将勇力,贾家也有这等人物? 魏王陈然也是笑道:“五妹见识还是这般深,只是用弓习练射术,想要多练,还是不以满力为好。 说着,看向贾珩,目光中隐带几分莫名之意。 贾家的人?可惜了…… 若不是贾家的人,见这等勇士,倒可试着招揽一二。 贾珩面色平静听着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如方才面对讥笑一般,毁谤赞誉,皆是宠辱不惊。 这一幕,又是引起四人啧啧称奇。 冯紫英笑道:“王爷的意思是,兄若箭术有成,就需多练,可先试轻弓,也能多练几轮。” 贾珩故作恍然道:“诚是此理,多谢殿下提醒,今日出来的急,拿错了弓,这射了三轮,只觉胳膊酸痛,今日确是不能再练了。” 粱王陈炜打量了一眼贾珩,轻笑道:“哎,你真是贾家的人?” 贾珩道:“宁国之后,不知殿下有何指教?” 陈炜就笑道:“贾家那等纨绔膏粱的腐朽公门,除了那衔玉而生的贵公子,不想还出了一个贾珩,哎,未知小兄弟,你可有玉没有?” 贾珩脸色现出一抹古怪,暗道,这问题,他难道还要回一句,这玉是个稀罕物,哪能是人人都有的? 魏王陈然,轻飘飘看了一眼陈炜,喝道:“六弟,不可妄言。” 哪怕四王八公的宁荣二公后辈多不成器,也不可做此讥讽之言,若是流传至父皇耳中,少不得一通训斥。 第二十一章 不愿屈己从人 魏王和粱王是一母同胞,为皇后所出。 魏王陈然在崇平帝五子三中,排行第三;粱王排行第六。 此外齐王,楚王二子则是庶出,年岁较长,早已娶妻生子,在六部中皆派了差事。 然而,崇平帝春秋鼎盛,励精图治,加之汲取上一代太子早定,夺嫡事酷烈故,不愿早定国本。 至于咸宁公主陈芷,母妃则是当今皇后的妹妹——端容贵妃所出,与魏、粱二王并非一母。 值得一提的是,陈汉定制,一后、一皇贵妃、二贵妃,为保持皇后的超然地位,皇贵妃虚置。 而对贵妃封号,多是两字,意为一字难括其品容德貌,这在以前朝代,可能更像是谥号。 如端华,端容,贤德,惠淑…… 但对于谥号,则另加几字以示赞美颂德之意,需要足足凑够一定字数,根据生前品级功德,字数也是不同,这是说两字并不足以涵盖皇家之尊荣品德。 据说,这是大汉礼部厘定国家典仪——谥法时的创举,其疏义节略大致如下:因周创谥法,秦无谥号,自前汉以降,重定礼乐谥法,历朝历代皆萧规曹随,亦步亦趋,而我大汉再定典章仪制,谥法当继往开来,延布汉家礼制于宗庙天下。 因此,陈汉礼制较前明就有不同,天子之子嗣,封亲王则为一字,如齐、楚、魏、粱,而一旦新君嗣位,则封兄弟辈为二字亲王,如忠顺亲王,义忠亲王等等。 而如四大郡王:东平,西宁,南安,北静,则是开国所敕封的外姓郡王。 礼法森严,尊卑俨然,封爵之号都可窥见一二。 听得三哥训斥,粱王陈炜笑了笑,并不在意。 只是经此一事,魏、粱二王对贾珩的兴趣倒也淡了一些。 贾家的人,终究还是有着几分敏感的,或者说不仅仅是贾家,就连四王八公,他们纵然贵为亲王,这几家子弟,也都不便结交。 念及此处,魏王的心思愈发淡了些,看向陈芷以及清河郡主李婵月,笑道:“时间不早了,两位妹妹,我们该回去了。” 陈芷点了点头,显然也从魏、粱二王的眼神交流中察觉出一些微妙端倪,狭长凤眸中现出一抹思索,瞥了一眼站在冯紫英身旁的贾珩,然后对着妹妹李婵月,清声道:“走吧,仔细回去晚了,姑母该说你了。” 李婵月怏怏不乐地应了一声。 几人说话间,陈芷对冯紫英,清声说道:“你既与人故友重逢,好生叙旧就是,不必护送了,归家之后,代本宫向冯老将军致意。” “谢殿下。”冯紫英虽不知原本兴高采烈的几位贵人为何又失了兴致,不过也没多想,反而乐得如此,若非父亲逼着让他随驾,他才不陪着这几位天潢贵胄,在山林中无所事事的闲逛。 遇到猎物,也要先紧着这些皇子、皇女,忒不痛快! 贾珩面色始终淡然,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其实,这就是贵人的日常,注意力稀缺——因为天下让他们感兴趣的,好玩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道左相逢于他,也只是觉得遇上了一个有趣的少年罢了。 几骑说笑着,从一旁经过,留下冯紫英和贾珩叙话。 魏王陈然也好,粱王陈炜也好,抑或是咸宁公主陈芷和清河郡主李婵月也罢,说来说去,自始自终,连马都没有下…… 贾珩自是坦然,目送几人离去,转头看向冯紫英,笑了笑道:“紫英兄,方才多谢解围了。” 这等贵人,出身尊荣,心思不定,方才可以是取笑,也可以是嘲弄,事情走向朝哪里去,往往取决于心情以及他的对答。 不过他有时候宁折不弯,不愿屈己从人的性子,不定惹了彼辈不快。 不是他先入为主,以貌取人,起码看那魏王面容阴鸷,就不像是性情疏阔的,至于另一位年轻人,谈笑无忌,则有些熊孩子的味道。 “人与人交,都有圈子和层次,我现在的层次,也就与士子交游,将门子弟或还可以,但与亲王皇子结交就不行……非得屈己从人,意气难舒不可。” 冯紫英笑着摆了摆手,道:“谢什么?一会儿去喝两杯,先把这些箭捡了。” 说着,弯腰曲背,去捡箭矢。 贾珩看着冯紫英,暗道,这才是朋友,默然了下,也去捡箭矢。 说来说去,人还是不能交太高层次的朋友。 等将箭矢捡完,冯紫英将手中一匝箭矢递来,打趣笑道:“练箭却是比捡箭还要累。” 贾珩伸手接过,装进箭壶,同样笑道:“紫英兄所言不差,今日弓不适手,终究不能练了。” 此刻已至申时,也就下午四五点左右的样子,其实贾珩还是想多练一轮的,可这时三十箭连发,胳膊酸痛,还是未复。 贾珩怀疑可能还是动作要领没有把握住所致。 冯紫英诧异说道:“怎么会拿错了弓箭?” 贾珩就将自己跟着谢再义学箭术以及先前心切练箭,未于检视角弓拉力的过程说了 冯紫英恍然道:“谢再义?此人我听父亲提起过,这人箭术了得,珩兄弟跟着他学习骑射,却是找对人了。” 贾珩笑道:“适逢其会。” 冯紫英看着正揉着酸痛肩膀的贾珩,笑道:“这弓箭总不适宜,不可用来初学习练,以兄之膂力,用一石弓多少有些轻便,实用一石五斗弓,作为日常练习最佳。” 这才是正理,用一石弓,一旦熟悉了这种准头,臂膀形成一定肌肉记忆,再拉二石弓又要重新适应一段时间。 贾珩道:“谢兄家中并无这等制式弓箭,我正寻思购一张呢。” 穷文富武,练武除却有人引路,银两花费也不在少数。 冯紫英笑道:“我家中各式制弓都有,都是我父亲的藏弓,珩兄弟过来拣选一张,总要以趁手为便才是。” 他自小打熬武艺,精练射艺,然现在所用骑弓才过一石,至于他的父亲,神武将军,正值盛年,勇冠三军,用弓二石五斗。 贾珩感激道:“多谢冯兄。” 冯紫英见贾珩爽快答应,也很是高兴,说话中也显露出几分少年的天真性子来:“走,正好也让我爹看看,他平日里总说我只顾交结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人物,珩兄弟这样的少年英雄一去,他见了不定如何夸赞不绝,欢喜不胜。” 贾珩也不由失笑,取了箭靶,在所骑马匹之上绑好,而后翻身上马,二人说笑着就向神京城而来。 路途之上,边走边谈,贾珩道:“紫英兄,方才那几位是那几位王爷、公主?” 方才虽口称殿下,知是几位王爷公主,但却实不知其身份尊号。 冯紫英笑道:“本来以为珩兄弟不问,我也不好道明,既珩兄弟提起,不妨说明,也好来日避免冲撞,方才那几位,是当今天子三子魏王、五女咸宁公主,以及六子粱王,还有一个是晋阳长公主之女——清河郡主。” 冯紫英又续道:“都是皇室贵胄,这是出来打猎了,我受着家父之命,伴驾随行,扈从警卫。” 贾珩面色顿了下,问道:“既是皇室贵胄,为何不在上林苑中打猎?” 第二十二章 神武将军冯唐 冯紫英诧异地看了一眼贾珩,笑道:“珩兄弟在说笑吗?上林苑中,多为各地进贡的锦鸡,丹顶鹤、麋鹿之类,以为皇室观赏,怎么打猎?” 贾珩闻言,默然半晌,道:“刘汉之时,武帝募关中良家子,于建章宫下,编练营骑,骑射往来纵横,甲兵壮丽,时称羽林……想来,昔日就是上林苑中骑射来回的。” 他似乎找到了为何陈汉,北疆始终被胡虏压制的缘故了。 尚武之风不足啊。 想想荣宁两位国公的后人,这等与国同戚的勋贵子弟,都没有一个成器的,这国家还能好得了吗? 似是看出贾珩的沉思,冯紫英道:“国朝承平日久,重文抑武,建奴崛起以来,武将地位才被重视一些,但文官操持边事,边关大将多仰其鼻息。” 贾珩心头叹了一口气,暗道,还是形似晚明。 “不仅仅是形似晚明,而这才是正常,老一辈国公武侯浴血奋战,不就为得搏个封妻荫子,后代荣享富贵,及至三代,自然搏杀之心不足,而新的将校若想成长起来,就需要托庇于内监、勋戚、文官,基本是谁掌权用事,前明之时的戚继光、俞大猷,再到辽东将门,无不如此。” 贾珩又问道:“关中子弟,难道没有材士为卒武吗?” 关中三秦大地,历代出强兵猛将,甚至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之美称,这片土地上从不缺敢战之士。 冯紫英唏嘘道:“国朝风气如此,非经年累月不可扭转,好在这几位王爷,好像对武事还算有着兴趣。” 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尚是点到为止。 对武事感兴趣,未必一定说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 贾珩一时默然,面现思索。 二人说着,就已驱马进了神京城,来到神武将军冯唐府门前。 这位与前汉冯唐将军同名的陈汉神武将军,标准的将门之家,门前几个亲兵捉刀而立。 见冯紫英返回,从角门处就来了一个管事模样的灰衫短打的中年,身后带着几个小厮,上前就笑道:“大爷可算回来了?老爷等候你多时了呢。” “哎,你,快去告诉老爷。”说着,对一个脸颊黝黑的小厮说道。 冯紫英下了马,将马缰绳给了一旁的管事,笑道:“我爹等我,多半是担心出什么事。” “可不是吗?老爷恨不得自己出城跟着。”那管事牵着马缰绳,笑着说道。 当今天子的两位皇子出城打猎,虽说隐匿身份,周方更有大内将校猛士扈从,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出了什么闪失,就是天大的麻烦。 尤其神武将军作为典宿宫禁的将校官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边厢,中年管事也注意到一旁的贾珩,诧异道:“这位公子是?” 冯紫英笑道:“贾府的一个朋友。” 中年管事面色微动,笑了笑,道:“贾公子,将马给我照料吧,让人去喂喂。” 贾珩将缰绳递给一个小厮,谢道:“有劳。” 中年管事和小厮,将马从一旁角门牵入马厩。 冯紫英和贾珩也进入庭院中,穿过抄手游廊,碰到一个老嬷嬷,笑道:“英哥儿,老爷在校场等你。” 将门之家,自是与别处不同,并未在书房叙话。 冯紫英应了一声,对着一旁的贾珩,道:“老爷子现在就等着我回去问话呢。” 贾珩道:“你中途而走,不妨事吧?” 冯紫英笑道:“另有我冯家骑卫跟着,方才听赵伯说,那几位主儿,已平安回府了,再说,也是咸宁公主让我不必随行,老爷子不会见责的。” 贾珩暗道,这冯紫英为将门虎子,论气象来,富贵豪奢多有不如,但治家严谨之风,于路途之上就可见。 从这一路上就能看出,年轻貌美的丫鬟几乎没有,不是老仆就是嬷嬷。 这其实很有必要,因为家庭的成长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情十分重要,如从小在脂粉堆里长大,英武悍勇之气自是不足。 而这冯紫英的确可以一交。 只是,训有方,难保日后不定作强梁…… 若家国残破,异族肆虐,强梁未必不是华夏正统。 二人说话间,穿过月亮门洞,来到一方占地十余亩的校场,空旷轩敞,土地平整。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武将,在已有凉意的秋季,光着膀子,举着石锁,一上一颠,打熬力气,古铜色的臂膀上,汗水直流,肌肉块头遒劲,让人瞩目。 一旁几个家丁也是备着热水,毛巾伺候着。 冯紫英唤道:“爹。” 中年武将将石锁放下,从一旁小厮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回来了,吃饭了没?” 冯紫英笑道:“刚从城里回来,晚饭还没吃。” 冯唐道:“一会儿,咱爷俩儿在厅中吃点儿,你铮叔半晌儿送来了一头鹿,厨房这会都料理好了,那几位都送回去了吧?” 冯紫英笑道:“都平安回去了。” 贾珩神情沉静,一边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平实、简单中蕴藏着浓厚舐犊之情。 尤其第一时间并不是询问几位王爷、公主,这就尤为难得。 比起贾珍和贾赦那等不正己,先正人,动辄打骂,常常摆着长辈的谱儿,实则上梁不正下梁歪,父子也仇视而对。 这样的子弟出来,其实也无多少男儿志气。 但冯紫英显然没有多少体会,冲贾珩挤眉弄眼。 冯唐披上衣服,束上腰带,才看向贾珩,一张威严、方毅的国字脸上,有着几分诧异,道:“这位小哥儿,倒是面生的紧。” 这位神武将军,中气十足,声如洪钟,一开口就有一股威严、沉凝的气度。 贾珩面色一正,拱手道:“宁国公之后,贾珩见过冯世伯。” 说来,他自己也有些无奈,哪怕不想提及贾家,但当与人介绍时还要提此节,这并非是有意显摆门第出身,算是一种礼节性通名。 知根知底,示之以诚。 冯唐果然怔了下,上下打量了一眼贾珩,神情淡漠依旧,问道:“宁公的后人?东府里出来的?” 贾珩朗声道:“是宁公旁支儿。” 冯唐倒是没有问过,可是哪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不是,只是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冯紫英。 冯紫英笑道:“贾珩兄弟并非东西二府出来的,而是宁公远枝儿,贾珩兄弟拳脚功夫了得,对了,还能开二石弓。” 此刻的冯紫英哪里还是先前一副谈笑自若的贵公子模样,倒像是个遇到什么宝贝,要和长辈炫耀一番的小孩子。 冯唐刚毅面容上,果然现出一丝惊异,看向贾珩,问道:“开弓二石,当真?” 显然,方才贾家背景不以为异,唯听到此节,目中泛起异色,连冷漠的神态都消失不见,比起刚才的客套,语气中就多了几分亲切。 军中最重勇士,神武将军冯唐更是尤喜军中勇武的小校。 贾珩似现出少年人的腼腆,说道:“世伯,只是初练,用骑弓二石,但射不准。” 冯唐笑了笑,说道:“那也不凡了,年纪轻轻,有这般膂力、禀赋过人,至于射术嘛,不急,倒可以慢慢练。” 这话倒是和咸宁公主所言几无二致。 第二十三章 相询 几人说话间,就向着校场旁的花厅而去,分宾主落座。 仆人奉上香茗,贾珩连忙道了谢。 冯紫英就说了遇着贾珩的经过,而后续道:“爹,贾珩兄弟初学箭术,手中二石弓不适练手,一石弓又嫌轻便,儿子就带他过来挑选一张好用的弓。” 冯唐笑道:“老夫库房中还藏着不少弓,各种拉力都有,眼下都在库房吃灰,贾小子来得正好,挑一张先使着,也算不使宝贝蒙尘……季宁,将库房中一石到二石的弓,各挑二张,拿来让贾小子挑选。” 堂堂神武将军,自然有着不少宝弓收藏,原本放在库房中,最终结局……其实也是赠人。 贾珩拱手道:“多谢世伯。” 冯唐笑道:“客气作甚?你将箭术练好,来日为我大汉在北疆多杀几个鞑子,老夫还要谢你呢。” 贾珩慨然道:“若有那一天,也是贾珩身为大汉儿郎,杀敌报国,分内之事,不敢当世伯谢言。” 这还真不是他投其所好,专拣漂亮话给冯唐听,再过个十年八年,鞑虏肆虐中原,汉家衣冠沉沦、碾落于异族铁蹄之下,身为汉家儿郎,自是要挽天之倾! 冯唐闻言,面上现出欣然,手捻颌下黑须,爽朗大笑道:“贾小子这话,老夫爱听!” 几人又叙了一会儿话,冯唐越看贾珩,越是欢喜。 不多时,家将带着几个家丁,一共拿来了六张弓,放在长条凳子上,笑道:“老爷,这是一石五的两张,这是一石六的两张,这是一石八斗的弓两张。” 冯唐笑了笑,看向贾珩道:“试试看。” 贾珩点了点头,上前,先拿起一石五斗的弓,这是骑弓,软硬适中,通体乌黑沉沉,浮雕着苍鹰,弓弦是以牛筋鞣制,柔韧坚实。 在冯唐和冯紫英以及一众冯家家将的瞩目下,贾珩面色沉静,气沉丹田,双臂横平,开弓如满月,箭矢搭弦,对着远处的箭靶瞄了一会儿,陡然松开,弓弦震荡,声如霹雳,久久不绝,然箭……并未上靶。 冯唐见此虎目熠熠,刚毅、方正面容上的笑意更为浓郁,说道:“这弓还是轻了,若是练习,还是有些轻便。” 诚如冯唐所言,这弓对贾珩而言还是有些轻的。 贾珩又拉了几下,就是放下。 “试试这张一石六斗,老夫估摸着这张弓应该趁手,待箭术练出来后,再上二石弓,也更为便宜一些。”冯唐指着一张弓,看着贾珩的虎目之中,已然是看子侄辈的温和与认可。 宁荣二公当年何曾了得,率精骑深入大漠,追亡逐北,靖边疆近二十载安宁,本来以为其几代下来,后人多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再无悍勇血气,不想还出了这么一个异数。 如今国家边事艰难,如能为大汉培养一位骑将,他又何吝这几张弓? 这位老将军心底并没有贾家以军功复起,重聚旧部之后,在大汉军方的影响,而只有为国家选才,薪火相传的欣喜。 贾珩依言拿起一张通体枣红色的弓,拉了拉,果然如神武将军冯唐所言,比起那一石五斗的弓,倒是更适用一些。 再试了一下一石八斗,拉了下,倒也能自如拉开,但估计拉不三五十下,就会力竭待复。 贾珩情知这一石六斗应该就是最适他习练箭术的力量,转头看向冯唐,笑道:“世伯,就选这张了。” 冯唐手捻颌下胡须,朗声笑道:“那就这张!不过这张二石弓,老夫也给你留着,男儿就该拉这样的弓。” 说着,拿起一张浮雕有虬龙的褐色硬弓,随意拉开,弓如满月,箭扣于弦,霹雳弦惊,箭中靶心,而铮铮之音,久久不绝。 贾珩面色就是一肃,赞叹道:“世伯当真是好膂力!” 冯唐哈哈一笑,道:“这张弓,你也带着。” 冯紫英一脸与有荣焉,笑道:“爹,你这张虬龙弓还是东平王爷送您的,可算给他找到主人了。” 众人说着话,已是近向晚时分,冯唐就让厨房做好的鹿肉,端了上来,一壶酒,边饮边叙话。 几杯热酒下肚,酒酣耳热。 冯紫英起了话头,说贾珩拳脚功夫如何了得,半晌午在宁荣街单手对敌,打得几个恶奴满地找牙。 “爹,你是没见着,那单手对敌的起手势派头儿,还有那出手,太干净利落了。”冯紫英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词,猛咽了口酒,道:“倒像是挂画一样。” 贾珩在一旁拿着酒盅小口抿着,微笑不语。 有道是,内家拳打人如挂画,他练的内家拳法,此类拳法不管是架势,还是宗师气质,都是拿捏的死死的。 冯唐手中拿着酒碗,微笑倾听着,但刚猛面容上就是现出诧异,问道:“贾小子怎么和东府里的人冲突起来了?” 这就一下子问到了关键,也让冯紫英手中酒盅一停,看向贾珩。 贾珩放下手中的酒盅,面色沉静道:“此事一言难尽……” 说着,就将与贾珍父子的冲突,一五一十说了。 “珍大哥先让蓉哥儿利诱,见利诱不成,又以族长身份压我,让恶奴找来,小侄也是被迫无奈,这才小惩大戒。”贾珩说完,清隽面庞上也适时现出几分无奈,拿起酒盅喝了一杯。 冯紫英面色一肃,用恳求的目光看向自家父亲,唤道:“父亲……” 他先前以子侄辈不好插手贾家,而且说话也没什么分量可言。 若是他爹……不过,老爹性情嫉恶如仇,若从中说和几句,或许…… 冯唐眉头紧皱,一双湛然有神的虎目中带着几分莫名之色,问道:“那贾小子,你打算如何解决此事?” 贾珩沉声道:“这事说破天去,左右不过一个理字,我已出手惩戒了那东府的赖升一干恶仆,先拖延着,但东府想来也不会善罢甘休,此事我已有几分谋算,还要请教世伯几项关键之处。” 冯唐道:“这拖字决,倒是可行。哦,倒不知是什么关键之处?” 贾珩闻言,心下稍定,情知这位冯老将军在此事的情感上是倾向于他的。 其实方才冯唐的询问,已在态度上倾向于他,只是他实在想不到,冯唐缘何对他青眼有加。 这位将军性情豪迈慷慨,但实则心思细腻,沈重谨练,按说这等贾家族事,他是不好插手的。 不过,能予以关键处的询问,也是好的。 念及此处,贾珩起身,端容正色,拱手道:“珩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世伯。” 冯唐见此,不由失笑道:“贤侄无需如此客气,先坐下吧。” 这少年年纪不大,偏偏待人接物,老成拘谨,简直大不同于贾家之人,真是让人暗暗称奇。 贾珩正色道:“其实,打了赖升之后,东府里虽然怒,但却奈何我不得。” 冯唐点了点头,目中现出一抹欣赏,道:“此事,贾小子你死死占住理,恶奴欺主,你若不打过去,才让人看轻,而且东府能施展的手段也有限。” 贾珩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位神武将军之言,也佐证着他的判断。 恶奴拦路,言辞折辱,他再如何落魄,头上怎么也顶了“贾”字,身上流的是宁国公的血脉,岂容这等恶仆光天化日之下欺主? 但接下来…… 第二十四章 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他这就是缓兵之计,否则盛怒之下贾珍,会不会带着宁国府家丁打将上来,这都难说。 冯唐沉吟道:“可缓兵之计,只可用一时,东府终究要来寻你麻烦。” 贾珩又道:“不瞒世伯,我原本打算寻荣府里的老太太做主,我素日里听说,老太太是个怜贫惜弱的,若得她老人家出面,贾珍应不敢乱来,但深思之下,此事多半不成……” “那位在深宅大院安享富贵晚年,含饴弄孙,谁敢让这事到她耳边,烦她清净。”冯唐显然对贾家的情况知之颇深,随意一句同样点到了关键。 贾珩点头道:“这就是不成之处。” 虽说蔡婶说认识鸳鸯,但鸳鸯敢拿这事去寻贾家的这位一心高乐,安享尊荣的老祖宗? 所以,此策断不可行。 冯唐面色也有几分凝重,说道:“事已既此,贾小子还需另做打算才是。” 贾珩正色道:“我心中已有几分决断。” 冯唐默然了下,问道:“贾小子,你要将此事闹大?” 贾珩面色沉静,眸中隐有冷芒闪烁,道:“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既已做下,不妨做绝!恶奴欺主,施以薄惩,族兄既然不顾体面,强夺亲事,那我就折了他的体面!” 这一刻,小小少年瘦削冷峻的面庞上,映照着微微烛光,竟有线条锐利之感,目光更让人不敢逼视。 冯唐闻言,面色动容,他原以为这少年老成持重,不想竟有如斯锐气? 雏虎虽幼,已能食牛! 只是,过刚易折啊…… 这与这位老将军一向沈重谨慎的处事风格是多少有些相悖,可冯唐心头转念一想,如今的大汉,老成持重之将随处皆是,缺的恰恰是如卫霍的少年英杰! 贾珩面色幽幽,目光锐利,此刻就是要狠狠折了贾珍的体面! 可他是族长,不,此非年非节,他族长的身份,顶个屁用! 他又不靠族中供养,怒刷贾府的好感度,意义不大,再说他和贾珍是同辈啊。 族兄为儿子婚事,不顾孝悌之义,仗势欺辱旁支族弟,这干的叫什么没脸的事儿? 这时代,族长也不是好当的,不能为族人谋福祉,不能友爱远支,这说破天去,对不起祖宗! 祖宗把爵位传承给你,是让你苛待族人的? 这或会影响他科举走仕途?读书人最是讲究长幼尊卑? 族中不慈,读书人不平之鸣,做奋力一搏的事情还少了? 而且,将出五服的远亲,玉字辈的同族弟兄,被你这般欺负,是可忍,孰不可忍! 早上,他打了赖升之后,就这么一梳理,发现当真是一丝不漏,全无凝滞。 当然,他唯一所做的就是……别把人打坏了。 还有担心官府介入,荣国府老太太唤他规训! 后者,他自有计较。 但前者,贾珩问道:“世伯,不知京兆父母为人如何?” 父母,就是地方官,京兆府尹。 冯唐沉吟了下,琢磨着贾珩的用意,心头了然,笑道:“如今的京兆府尹是许庐许大人,此人为人方直,秉公断事,不谀权贵,天子也很是器重……但以老夫看来,应道不会闹到那一步,荣庆堂那边儿也就顶天了。” 还有一句话不好说,京都重地,锦衣四伏,这等事说不定就落在天子耳中。 当今天子修谨克己、最重家风,贾家还有一个姑娘去年才进了宫,贾家哪里敢闹到官府一步,多半是要胳膊折了往袖里藏的。 说来说去,如今的贾家真是大不如前了,后辈子弟纵是作恶,手段都上不得台面。 贾珩闻言,心头最后一抹疑虑消散。 若是直接让鸳鸯给他递话,鸳鸯多半是不会答应的,而且贾母在这等族中狗屁倒灶的小事上,从来都是糊弄应付,不要妨我高乐的心态。 鸳鸯来日面对贾赦的强娶,都要以死相逼,闹得两府鸡飞狗跳,才引得贾母一边哭诉,一边摞了狠话。 为他一个外人,去干涉外面的爷们儿? 只有给贾珍一通儿耳光,事情就不同了,贾母这时候贾家辈分最高的身份,就显出来了。 那时再评理分说! 打人一念起,刹觉天地宽。 至于因此见恶于贾家,贾珩只能在心里呵呵,他纵然上赶着巴结贾家,贾家还能把爵位让给他袭了不成? 此事既已定下主意,贾珩心头疑虑尽去,在冯唐家吃了几杯酒,不觉夜幕降临,已至华灯初上时分,就施施然离了冯家。 待贾珩离去,冯紫英道:“父亲,珩兄弟见恶贾族,不会出什么事吧?” 冯唐吃过了酒,脸膛红润,笑了笑,摆手道:“不妨事,这贾小子谋而后动,心如明镜一样,行事会有分寸的。” 其实,他倒也乐见于此。 以他对天子性情的了解,若不和贾家翻脸,而是一团和气,上下同心,纵然其人将来再是少年骁果,将帅之英,天子能用?敢用? 天子用王子腾,也是斟酌再三,举棋不定,最终还是以分贾家之力,制边镇骁将。 至于此子,年不足二八,拉弓二石,心思缜密,谈吐宏阔,来日不可限量。 冯紫英有些琢磨不出这里面的门道,不过想了想,似乎也并无不妥之处。 …… …… 贾珩这边并未让冯府人来送,而是径直出了冯府,牵着马就向宁荣街缓缓而去。 彼时,夜色瞑瞑,道旁人家宅门灯笼亮着,映照前路。 他虽然喝了大约半斤酒,但这时代酒精度数有限,加之此身体质特殊,反而活血经络,意态酣畅,思路比以往都灵活。 今日一天,前前后后见了一些人,倒比他刚来此世好几天,忙碌充实许多。 尤其,还得了冯唐青眼。 “明日先去秦家一趟,然后去国子监的文萃阁寻那位宋录事,读书科举、习武骑射,尽快取得功名。” 贾珩在心头想着事,就来到柳条儿胡同,远远就见一串灯笼迎了过来,又是现出贾蓉那张俊脸。 “珩叔……”贾蓉上前几步,陪着笑说道。 贾珩眯了眯眼,许是饮了酒,喝道:“你又来做什么?” 暗道,这贾珍就不能歇会儿,赶着来送? 他却不知道,以贾珍的好色贪淫,秦可卿不即刻拢在袖中,晚上觉都睡不实在,而且这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整日一味高乐,也没有什么正经事牵绊住手脚,眼下心火熊熊,可不就和贾珩耗上了吗? 贾蓉那张俊俏、白皙的脸上,现出一抹畏惧,挤着笑道:“珩叔这是刚回来?我爹在翠红楼请了东道儿,好好招待珩叔。” 贾珩道:“今日乏了,去不成了,明日再说。” 贾蓉脸色一苦,道:“珩叔,这要侄儿回去如何交差?” “你如何交差是你自己的事儿!”贾珩推开虚掩着的房门,牵马而入。 贾蓉见贾珩语气不似严厉,壮着胆子上前,哀求说道:“我爹的性子,珩叔也是知道的,珩叔今日大发神威,打了赖升,我爹恼得和什么似的,不是琏二叔和婶子拦着,还说要去京兆府报官呢。” 贾珩冷笑一声,道:“你爹的性子,我知道!我的性子,你知道不知道?蓉哥儿,若非我前日替你挡一棍,你能站在这儿聒噪?蓉哥儿,你特么良心被狗吃了?” 被斥骂着,贾蓉脸上现出不自然之色,道:“此事是小侄儿不对,给珩大叔赔礼则个,此事过后,不管如何,当携厚礼致谢。” 贾珩将马匹送至院中,在石榴树下拴了,贾蓉也侧着身子,在一旁好话说着。 “珩大叔,侄儿这德行,你是知道的,我稀得成亲?这婚事,我绝无夺亲的念头,那秦家女,我见都没见过啊。”见贾珩态度“和缓”,贾蓉胆子越来越大,说话间就去拉贾珩的胳膊。 见贾蓉如此攀缠,贾珩胃中一阵翻涌,廊檐下摇曳不定的灯笼,橘黄烛火圈圈晕下,落在一张半是明亮、半是昏暗的脸庞上,一声讥笑响起:“翠红楼是吧?好,我去!只是我去了,珍大哥不要后悔才是。” 贾蓉一时没有察觉出贾珩语气有异,见贾珩答应,心头欢喜,口中千恩万谢,自是不提。 第二十五章 见贾珍 翠红楼 此地位于永乐坊,算是大汉神京达官贵人的销金窟之一,沉沉夜色之中,悬挂在檐角的一串粉红色灯笼散发着暧昧的光芒。 二楼,一间装设精美,富丽堂皇的大厢房之中,戴着幞头,一身褐色绸衣的贾珍,怀中抱着一个杏眼桃腮,脸颊酡红的女子,大手探入女子衣襟中,那女子则是提着一个酒壶,语笑嫣然地给贾珍灌酒,不远处两个艺妓,咿咿呀呀地唱着昆曲。 一旁穿着月白色常衫,头束骚包粉红色头巾的贾琏在一旁作陪。 琏二爷怀中同样抱着一个容色艳丽,身姿曼妙的女子,却是翠红楼的红牌如烟姑娘。 琏二爷身量高挑,模样英俊,连怀中那位姿色上乘的佳丽,明媚脸蛋儿上的笑容都热切许多。 斜瞟了一眼,贾珍心头暗骂一句,窑姐儿就喜欢俏儿的。 转而不由想起那秦家小娘子来,那国色天香的脸蛋儿,楚楚动人的身段儿……在眼前浮现,再看一旁的庸脂俗粉,只觉得性致索然,皱了皱眉,对着一旁伺候的小厮,喝问道:“都几时了,去看看蓉哥儿和贾珩怎么还没来!” 那小厮就出了包厢,下了楼梯。 贾琏笑道:“珍大哥稍安勿躁嘛,那贾珩我琢磨着,也是个爱玩的,先前不是还跟着蓉哥儿出来逛,听说珍大哥在此招待他,还不上赶着巴巴过来?” 原来,下午之时,在贾珍的“拷问下,贾蓉将贾珩与其平日里的言行举止都说了,好家伙,几人一听,贾珍第一念头,富长良心,穷**计,穷措大就是嫌钱少! 穷横起来,多半是要敲他的竹杠! 更有凤姐心思伶俐,问了贾蓉,拿了多少银两去劝说贾珩退亲? 在贾珍的凶狠目光逼视下,二百两就剩了一百两,把贾珍气得当场要请家法。 多亏凤姐和贾琏在一旁劝说,贾珍才作罢。 自以为“破了案”的贾珍,觉得多半是因为此情。 贾珍手捻颌下胡须,神色有些冷,斥骂道:“这没王法的东西!蓉儿说他好勇斗狠,我还不信,若是嫌钱少,我多与他七八百两银子,让他娶个好儿的就是了,何苦出手伤人,狂悖至此,当真是没人教养的孽障!” 他这次下了血本,软硬兼施,非要做成此事不可。 贾琏笑道:“七八百两银子,娶上三房都有了,说什么万金不易,年轻人不知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啊。” 七八百两银子,什么样的娶不来?他平时一年花费都没有这般多呢。 每次用钱,扣扣搜搜地向凤姐要,凤姐笑骂几句,还不一定给。 “等一会儿他过来,二弟在一旁多转圜一些。”贾珍道。 这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了。 贾琏笑道:“珍大哥放心,那是自然。” 而后,贾珍面色厉色涌动,冷笑道:“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顾同宗同族之义!” 贾琏看着这一幕,俊朗面庞虽依然挂着笑,但心底却是暗自摇头。 珍大哥哪儿都好,就是凡事太固执,蓉哥儿娶亲,什么样的娶不了?非要抢那贾珩的?还离了那秦家的小娘子就不娶了,这魔障的样子,倒像是他要娶亲似的。 这位脏的臭的都不挑食的琏二,显然对贾珍这种魔怔人理解不能。 兄弟二人说着话,就见楼梯上传来,继而那小厮兴冲冲道:“老爷,蓉大爷和贾珩来了。” 因是贾珍厌恶,否则,小厮唤一声珩大爷才是正理。 闻听贾珩前来,贾珍面上一喜,下意识地起身去迎,但屁股离了凳子一点儿就猛然反应过来,缓缓坐下,让他去迎,也配? 正说话间,贾蓉和一个着武士劲装的少年而来,那少年头发以蓝巾束起,身形挺拔,脸颊带着酒意微上的晕红,两道浓眉之下,目光冷峻,腰间还悬了一把剑鞘玄色,造型古拙的宝剑。 深更半夜,读书人配把剑出门,不过分吧? 贾珍不知为何,看着那逆着回廊里的八角灯光,隐在暗处的一张脸,心头隐隐有些发蹙,但不过瞬间,这种荒谬的念头就被压在心底。 他堂堂宁国之长,三品威烈将军,贾家族长,会怕一黄口小儿? 说来,这还是贾珍和贾珩的初会,心中对少年的描摹和想象,如族中贾蓉、贾芸,进来应该是畏畏缩缩的模样。 但对上一双沉静的眸子,就有些不自在。 贾琏反而就没有这么多体会,脸上堆起和煦的笑意,起身招呼道:“这位想必就是贾珩兄弟了吧,这几天就听得珩兄弟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仪表堂堂,龙行虎步,少年英雄。” 琏二爷待人接物还是可以的,俊朗面容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贾珩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拱手道:“琏二哥的大名,我也是仰慕已久了。” 红楼梦中第一人妻爱好者,琏二,他岂会不知道? 这也就是曹公笔下,如果李渔笔下,红楼后四十回非给琏二安排一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剧情。 贾琏面上笑意更盛,道:“幸会,幸会,贾兄弟快请坐。” 说话间,宾主落座。 贾琏和贾珍使了个眼色,贾珍挥了挥手,让正在唱昆曲的艺伎屏退,而后一股如麝如兰的幽香浮动,一个容色秀丽,身姿曼妙的女子,盈步而来,手中以湘妃扇遮住脸,语笑嫣然道:“这位珩大爷……” 贾珩皱了皱眉,道:“这是作甚!” 贾琏见此,笑道:“原来以为珩兄弟少年,你我兄弟不妨随意一些。” 贾珩淡淡道:“我不需这些,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贾琏面色一滞,脸上笑意不减,道:“是哥哥莽撞了。” 说着,冲那女子使了眼色,那女子轻笑一下,也不以为意,退至一旁。 贾珍面上就有怒气,冷笑一声,目光阴鸷起来,道:“珩兄弟脸是愈发大了,为兄这一问三找,请了你几回,好不容易来了一会儿,好生招待你,却有这番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平日轻狂拿大的是我们,不知友爱宗族。” 贾琏闻言就是皱了皱眉,这一上来就火药味儿十足,看着架势不对啊。 连忙找补一句,笑道:“珩兄弟平日也往东府去的吧,我听说和蓉哥儿倒是亲近些,许是和你我兄弟一时不怎么熟悉,不好贸然亲近也是有的。”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他们贾族的嫡房公子哥儿,什么时候会和庶支在一起玩? 贾珩在心头嗤笑,他重生此身在红楼原著中,也就宁国府秦氏过世的时候,他露了一脸,过来听差。 那是贾珩其人唯二的首次露面。 贾蓉在一旁笑着连连称是,道:“说起来,珩叔和小侄年纪差不离儿,平时里倒还亲近些,常在一起顽闹,外人常说,倒像是亲兄弟似咧。” 贾珩心道:“所以,就可以夺亲兄弟之亲事?” 这边厢,见贾珩不说话,只是默然,贾珍也敛去面上怒色,清咳了下,说道:“既然珩兄弟和蓉哥儿玩得好,那就好说了。蓉哥儿呢?我寻思着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寻门好亲收收心了,我这个当爹的,也急得不行,好不容易,为他挑中了秦业家的小娘,但去询问才知,早年定了一桩娃娃亲,听说定亲对象就是珩兄弟?” 第二十六章 红烛照幽夜,青衫顾冷锋 翠红楼中,贾珍话音落下,包厢之中就是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 看着对面少年那张冷漠、清峻的面容,贾琏在一旁脸上都是现出尴尬之色,不过见贾珍在一旁狂使眼色,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此事打个商量如何?贾珩兄弟看这般好不好,珍大哥愿意出八百两银子,再给珩兄弟找门好亲事,你看如何?” 贾珍笑道:“也别八百两,凑个整儿,一千两!只要珩兄弟愿意,珩兄弟的婚事,为兄也会上心留意。” 一千两,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但其实对于宁府而言,只是府里一个月的流水银子罢了。 那秦家小娘绝美的品容气质,尤其那楚楚可怜的眉眼,别说一千两,两千两又值当了什么! 贾珩嘴角挂起一抹冷笑,目光湛然,沉声说道:“珍大哥,我也和你打个商量如何?” 贾珍一怔道:“什么商量?” “我也给珍大哥一千两,珍大哥写一封休书,将尤大嫂子休了,如何?”贾珩终究还是将话说的太难听,只是说休了,还没有说舍了我罢。 他终究来自后世,贾珍之好色贪婪,暴虐无度,与尤氏也没有太大关联,在背后作调戏之言,做人格局……就有些狭隘了。 要说……就当面说啊。 但这样的话,俨然落在贾珍的耳中,却已是石破天惊,面皮青红交错,几乎是勃然大怒,一股邪火儿窜上脑门儿,猛地一拍桌子,整个几案之上的碗碟儿都上下乱飞,斥骂道:“混账王八羔子,什么东西,也敢辱我!” 说着,就要上前去揍贾珩。 听闻贾珩提及尤氏之言,贾琏也是听得心头一沉,眉角狂跳,暗道一声完了。 见贾珍拿着手中的酒壶,就向冲贾珩砸去,更是心里一突儿,大惊失色道:“拦下他!快,拦下……” “没脸的老匹夫,许你做初一,不许人做十五!”贾珩就等着贾珍闹来,面上厉色一现,快步流星上前,左手一把抓起贾珍前襟,右手高高扬起,照着贾珍那张老脸,狠狠扇了下去。 “啪……” 几个耳光打下去,贾珍口中发出痛哼,只觉眼冒金星,第一时间,只觉一股屈辱和愤怒齐齐涌上心头,甚至压过了因为脸上肿起半指之高,传来的火辣辣疼痛。 “使不得,使不得……”贾琏连连说着,惊得站起,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只觉脑子“嗡”的一下,珍大哥被打了?还是掌掴?我一定是做梦,不…… 一旁的贾蓉怔怔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但不知为何,只觉浑身战栗,面色潮红,好似过电一般,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激动。 贾珩冷哼一声,将贾珍脸上肿成猪头的贾珍猛地扔到一旁,双手一掀,桌案都被掀翻,道:“贾珍,你个没脸的老王八!” 一时间杯盘狼藉,杯碟碗箸,汤汁酒液,齐齐而飞。 贾珍此刻倒在地上痛哼,看向贾珩,肿得看不出的眼睛中,闪烁恐惧和嫉恨之芒,叫嚷道:“你打死我!你不打死我……” 蹭…… 腰间宝剑出鞘,三尺青锋寒芒如水,映照得一室皆寒,令人打了一个寒颤。 贾珩在这一刻,冷笑道:“匹夫欺我剑不利乎!” 这时,贾琏终于反应过来,拦在贾珩面前,面如土色,说道:“珩兄弟,珩大爷,蓉哥儿,快傻愣着做什么,快拦下他!” 贾珍此刻也被杀气一激,后半句话卡在喉中,但片刻就觉得羞恼、耻辱,急火攻心,神如癫狂,浮肿的脸颊上现出怨毒,口中含混不清,骂道:“让他杀……” “珍大哥,怎么还说啊,不要命啦……”感受着面前少年冰冷的杀气,贾琏转头看着贾珍,这位面容俊俏的公子哥儿,几乎是吼喊着。 这边,贾蓉已反应过来,带着几个小厮已护住了贾珍,哭求道:“珩大爷,珩大爷,珩祖宗,别打了,别打了,人都打坏了。” 贾珍好似失心疯了一样,口中骂道:“孽畜,反了,反了……” 贾琏面上既是畏惧又是担忧,死死拉住贾珩的胳膊,祈求道:“珩兄弟,使不得剑,赶紧把剑收起来吧!” 彼时,这边鸡飞狗跳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一大堆人围观,都是指指点点。 不乏一些来寻欢作乐的官老爷,让小厮问着出了什么情形。 陈汉承平百年,言官科道的文官,同样狎妓成风,不过讲究一点儿的,多到教坊司开设的青楼玩乐。 贾珩朗声道:“我贾珩虽出身贾族寒门,但也是宁国公之后,岂能行卖妻求荣事,尔等以银钱换婚书相辱,欺人太甚!贾珍不顾族长体面,夺我亲事,三番两次相辱,今日之后,再敢纠缠不清,有如此案!” 手腕陡转,剑光宛然,劈在掀起的桌子上,就听“咔嚓”一声,剑光倏收,几案碎成两半,切面光滑如镜。 其时,三国演义还未被贾珩写出,这孙十万怒劈木几的一幕,还未见之于画本、戏曲。 当然,如来日贾珩三国刊行,声名鹊起,有心之人联系前事,未尝也不是一段传奇轶闻。 贾珍见此一幕,眼前终究一黑,在小厮和贾蓉的呼喊声中,晕了过去。 贾珩冷哼一声,将剑还鞘,深深看了一眼贾琏一眼,朗声道:“琏二哥素来是个体面人,今日之是是非非,也要做个见证!” 对上贾珩那一双杀气暗藏、幽然冷寂的眸子,贾琏心头不由一突,俊朗面孔上现出苦笑道:“珩兄弟,何至于此……” 不就是个女人吗?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贾珩神情再次默然,拨开贾琏,按剑大步出了包厢,二楼回廊中的红灯笼一路晃动着,目送少年挺拔如苍松的背影下了楼梯,落在一众看热闹的文人骚客,官宦子弟眼中,竟有几分“红烛照幽夜、青衫顾冷锋”的寂寥意境来。 “这是谁家的子弟?为何争吵?”翠红楼三楼,一间装饰精美、灯火明亮的厢房中,一个长身玉立,身着蜀锦圆领锦袍的青年,手拿折扇,站在玻璃窗处往下眺望半晌后,忽地开口问道。 “公子,好像是贾家,听意思是贾家族长贾珍要夺族中子弟说好的亲事。”那略有几分尖细、阴柔的声音压低了嗓音说道。 “贾家?倒是好一折怒打贾族长,只是未见血溅翠红楼啊。”那青年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话,忽地轻笑一声,问道:“冯先生,您怎么看?” 屋中,传来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贾家百年公门,倒是愈发上不得台面了,族长不顾体面,持强凌弱,夺庶支亲事,这下又被人打了耳光,这……” 到最后,也是觉得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做恶人手段都不行,这也太废物点心了。 “也不尽然,伯言,让人留意些这贾珩。”青年轻笑一声,阴鸷,柔谲的眸子中似有几分莫名意味。 屏风后的阴影处,一个身着黑衣的青年,气势凝练,悄无声息出现,低声道:“是,公子。” 贾珩这边出了翠红楼,才不过是戌时,但贾珩已觉得心神疲惫,现在他只想早些回去,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 至于贾珍,想来今夜是睡不好觉了。 第二十七章 人刚没一会儿,就尸肿了? 贾府·荣庆堂 此刻正是戌正时分,厢房中灯火还亮着,欢声笑语不时传来。 贾母正在凤姐和李纨的陪伴下,摸着骨牌,因王夫人平日里不大玩这些,再加之婆媳同上一牌桌也忒不像,凤姐就寻了东府里的尤氏陪着。 一旁的丫鬟鸳鸯和几个贾母屋里的丫鬟,则是跟前儿侍奉着。 远处一架玻璃屏风隔断的厢房之中,迎、探、惜、宝黛,围着一张桌子,诸人似在联对,几个府里的丫鬟,跟前倒茶、递水果,忙碌不停。 说来,也是临近中秋,再加上老人的觉儿原就少一些,贾母这两天就多玩了一会。 当然,也是这年代娱乐活动本就匮乏,贾府爷们儿青楼赌坊,内宅妇人听戏摸牌,仆人家丁就……喝酒赌钱,当真是各安其事,互不干扰。 凤姐这边似输了几吊钱,瓜子脸上做出一副怏怏不乐,唉声叹气,酸里酸气模样,逗得老太太笑声不停,更有尤氏在一旁打趣,倒是有说有笑,当然也是一大桌人哄着老太太一个人高兴。 贾母双鬓如银,老态龙钟,但这位贾府老太太一笑起来慈眉善目,笑道:“太太、几个姑娘若是困了,先回去歇着吧。” 原来,王夫人在一旁的小几旁,就着灯火,在金钏的侍奉下,捻着一本佛经百无聊赖读着,许是觉得困了,轻轻将书阖起,掩口打了个呵欠。 “太太,您喝茶。”丫鬟金钏,连忙端着一杯香茗,金钏年岁虽小,豆蔻之龄,但韶颜稚齿,已现出一二丽色,只是眉眼似乎蕴藏着一股难言的倔强、不屈。 王夫人接过香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看了一眼正和黛玉说什么的宝玉,然后对贾母笑着回话道:“老太太,天儿也不早了,要不让宝玉也回去歇着吧,明儿还要去见塾师呢。” 说来有趣,宝玉其实是和林黛玉一同住在贾母处,而薛宝钗尚未至京都。 正如二十回所言,宝玉对黛玉所言:“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 自黛玉幼时入京都,至如今已有五六年,二人在贾母上房处一起长大,两小无猜,感情渐笃。 “兄弟,姊妹几个玩会儿,不当事儿,明儿让他晚些去就是了。”贾母说着,又打出一张骨牌,对宝玉读书一事,显然不怎么当回事儿。 他们这等钟鸣鼎食的公侯人家,原是军功勋戚之家,没有读书人就没有罢。 王夫人轻轻笑了笑,心思浮起一抹复杂的情绪,也不再说什么。 她知道老太太的心结,只是……哎,宝玉还小,再大些吧。 王夫人对宝玉的教育还是重视的,只是鉴于长子的经历,王夫人也不敢再像以往那般逼迫过甚。 尤其贾珠之事以后,老太太出于对衔玉而生的孙儿偏爱,在孩子的教育主导权方面,已经将贾政夫妻二人排除在外。 所谓一应饮食起居,悉在贾母处。 来日纵然是婚事,都会由贾母做主。 可以说,宝玉就是贾母的命……嗯,眼珠子。 王夫人是既无奈又欢喜。 王夫人这边厢对贾母行了礼,正要带着金钏等几个丫鬟回去。 忽然,荣庆堂回廊下,传来一声喊嚷,那人就道:“老太太,不好了,东府里的珍大爷不中用了……” 在那仆人未进荣庆堂正厅之前,就被天聋地哑之称的林之孝家的拦住,“嚷嚷什么?谁不中用了?” 荣庆堂中都是贾府的女眷,岂容这前院的小厮进去冲撞? “是珍大爷!” 那仆人上气不接下气,开口道。 原来贾珍急怒攻心,昏死过去后,就被东府仆人抬着回到了宁国府,宁国府里一阵鸡飞狗跳,贾琏让人来荣府报信,结果也不知谁,开始传着传着,就成了贾珍不中了。 荣庆堂中,正在高乐的贾母,听着外面的嚷声,起身,问道:“谁不中用了?” 林之孝家的进来,小声道:“前门小厮说东府里的珍大爷……” 贾母还没有反应,一旁正扭转过螓首的尤氏,骤听噩耗,如遭雷殛,一张艳丽照人,轻熟妩媚的脸蛋儿上,倏地苍白,只觉手脚冰凉,哀戚道:“这……怎么会?” “尤大嫂子。”凤姐连忙去搀扶尤氏。 贾母也是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眼圈发红,哀声道:“珍哥儿才不到四十,怎么就……” 贾珍虽是东府里的,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贪玩儿、馋嘴儿了一些,但平时也是个好的,怎么就…… 李纨不施粉黛的素雅、清丽脸蛋儿上同样现出一抹哀戚,连忙在一旁宽慰贾母。 却是想起了自家那早去的丈夫贾珠。 鸳鸯在一旁更是第一时间搀扶住贾母,一张清秀雅丽的脸蛋儿上显出忧切,唤道:“老太太……” 凤姐柳叶眉拧了拧,丹凤眼中满是狐疑,什么不中用了?贾珍不是今天和贾琏去见那贾珩了,不对,内里定有名堂! “老祖宗,这事还未求证,将人唤来问过。”凤姐柔声道。 贾母也是抬起头,看向林之孝家的,问道:“人呢,快让进来问话。” 林之孝家的低声道:“老太太,这是内宅……” “什么内宅,外宅,让人赶紧过来问话当紧……”贾母说道。 不多时间,一个仆人进来,不敢多看,跪下来,就是一通太太、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的叫。 “快说,东府里的珍大哥,怎么了?”不等那仆人继续扯那有的没的,凤姐柳叶眉倒竖,俏脸含煞,喝问道。 “我听前门说,珍大爷被人从翠红楼抬回来,昏死过去,像是不大好了,对了,琏二爷也在跟前儿。” “放你娘的屁!”一听翠红楼,凤姐气不打一处来,凤眸厉色涌动,爆了粗口,意识到不对,就喝问道:“二爷人呢?” 尤氏在一旁抬起一张秀面含哀,楚楚动人的模样,清声道:“老爷现在人呢,老爷回来了没有。” “回尤大奶奶,就在东府里,听说人脸上都发肿了……”那仆人面带惊惧之色说道。 贾母,王夫人、凤姐:“……” 尤氏擦了擦弯弯眼睫上的眼泪,玉容怔怔,清丽、柔媚脸蛋儿上有着几分迷糊,粉唇翕动了下。 这……人刚没一会儿,就尸肿了? 这一下子,这话彻底就不像了。 凤姐瞪了一眼那仆人,看向一旁道:“老祖宗,定是这起子没轻没重的下人,胡沁吓人,下午我和二爷还在东府吃酒给珍大哥庆生儿,珍大哥说要去寻后街的珩大爷说一桩亲事,想来是吃醉了酒……” 这般一闹,贾母也有些明白过来,手中拿着的拐杖拄在地上,恼怒道:“这些下人大半夜就胡说八道吓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林之孝家的连忙吩咐着,低声道:“快,将这狗泼才拉出去,掌嘴。” 那仆人还想分说几句,就被两个健妇、嬷嬷拉着向外走。 第二十八章 贾珍:不出这口气, 我誓不为人! 恰在这时,堂外就有仆人来报,琏二爷打发了身旁小厮昭儿过来传话,凤姐连忙让人进来。 昭儿打了一个千儿,道:“请老祖宗安,请太太安,二奶奶安……珍大爷已醒了,还请了郎中,说是脸上被打肿了,皮外伤,敷几天药就可大好了。”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贾母念了几句佛号,其他几人也是忧色稍缓,不住念佛,唯有凤姐面色古怪,抬眸和尤氏对视一眼,妯娌二人隐隐明白了什么。 这边厢,宝玉也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还跟着黛、迎、探、惜几个小姑娘也起身,好奇地张望。 “老祖宗。”宝玉冲进老太太的怀里,撒娇撒痴。 贾母抱住贾宝玉,宽慰道:“我的宝玉,方才没吓着吧。” 贾宝玉撒娇了一阵,问道:“老祖宗,我怎么听珍大哥,出了事?” “还不知出什么事,这些下人就口中乱嚷,我正要过去看看呢。”贾母面容慈祥,笑道。 只要不是前面的顶梁爷们儿没了这等骇人的事,贾母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贾族老太君面前,还是能顶住事儿的。 似感受到贾母那股从容的态度,荣庆堂内原本如丧考妣的气氛也烟消云散,凤姐轻笑劝道:“老祖宗,这时候黑灯瞎火的,要不我陪尤大嫂子,去东府看看珍大哥。” 东西二府,虽说有夹道可通,但这半夜里,老太太年纪大了,万一有个闪失,不是闹着玩儿的。 王夫人道:“凤丫头说的是理。” 贾母道:“鸳鸯,你也跟着过去看看,问问什么事儿,怎么就把人脸上打肿了。” 宝玉也道:“老祖宗,我也去东府里看看珍大哥。” “那里这会子肯定乱糟糟的,你明天再过去看你珍大哥。”贾母笑着说着,点了点宝玉的额头。 宝玉也只得做罢。 见鸳鸯也要过去,凤姐情知此事瞒不过去,开口道:“老祖宗,怕不是后街的珩大爷打的吧。” “哪个珩大爷?”贾母凝了凝眉,问道。 一旁的昭儿开口道:“二爷说了,是珩大爷打的。” 凤姐迎着贾母以及王夫人的目光,道:“就是后街柳条胡同儿的贾四伯,他老早没了的,就剩下董婶子和一个小子贾珩,孤儿寡母,从小拉扯长大,董婶子年前又没了,这孩子没双亲照应,性子可不就牛心孤拐的。” 当着贾母等一干内宅亲眷的面,凤姐倒是没有直呼贾四儿之名。 一旁的李纨玉容上现出一抹异色,眼前似浮现一个少年的挺拔身影,贾珩?他倒是好大的胆子。 贾母苍老眸子中有着几分不悦,忍着怒气,问道:“我当是哪个珩大爷,贾珩为何要打珍哥儿?” 王熙凤道:“那贾珩惯是个舞刀弄枪,好勇斗狠的,年轻人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太正常不过了。” 尤氏厚道一些,倒没有添油加醋,轻柔、娇媚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道:“老爷给蓉哥儿寻了门亲事,是工部营膳司郎中秦业家的小娘,但不想人家已许了娃娃亲,早年是定了婚书的,而婚书男方对象就是贾珩,老爷就想找贾珩让他退亲,半晌儿,其实就闹了一出儿,赖升过去,几句话不合意,就被打得脸肿的猪……跟什么似的。” 想起自家丈夫也刚刚被打了个满脸肿胀,尤氏话到粉唇之边,就是咽了回去,急忙改口。 贾母一时默然,心底合计不停。 此事不用说,东府里的珍哥儿多半是使银子,威逼利诱,想要让人退亲,结果恰巧碰到个脾性大的族人,年轻气盛……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这珍哥儿,怎么就不知这理儿?非要闹得鸡犬不宁,何至于此? 蓉哥儿正经的国公嫡孙,哪里就非要夺人家的亲事不可了。 珍哥儿糊涂啊。 还有那贾珩,也没个长幼尊卑,出手就往珍哥儿脸上招呼,这像话吗? 贾珍是族长啊,代表的是贾家的体面! 贾母只觉得一阵心累,狠狠一拄拐杖,砸得地面噔噔作响,说道:“让人唤贾珩来!” “现在?”凤姐明媚脸蛋儿上,显然有着几分迟疑,说道:“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 这都戌正时分了,也就是后世晚十点之后,纵然要收拾贾珩,也要等明天再是吧。 李纨也上前劝道:“老太太先别生气,大晚上的,惊天动地的,再说街上还有五城兵马司巡街的,往来不便,让那孩子明天儿,见早儿过来就是了,现在倒是珍大哥这边,让人忧心,也不知打个什么好歹没有。” 贾母闻言,也觉得有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我年岁大了,不大管府里族里的事儿,他们是愈发得了意,无法无天,兄不兄,弟不弟,闹出兄弟互殴的没脸儿事来,不知让多少人笑话!” 兄不兄,说得自然是贾珍,以族兄之身份为自家孩子抢族中旁支庶弟亲事。 弟不弟,说得就是贾珩,以族弟身份,打族兄脸子,眼里还有没有贾家? 鸳鸯连忙端了一杯枫露茶,在一旁笑着劝道:“老太太,这族里几千口子人,哪有事事都称心如意的,总有些年轻气盛、任性负气的,老太太要跟着气,那可一天三顿饭就什么不用做了,跟着生气就气饱了。” 这位贾母屋里的大丫鬟,正当妙龄,容颜姣好,杏眼桃腮,上身着翠色掐牙儿背心,下身绿萝百褶罗裙,一头柔顺秀发梳着辫子,以一根红绳束起,声音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抚平着贾母的怒火。 凤姐见贾母动怒,丹凤眼转了转,同样劝道:“老祖宗,寻常百姓家,亲兄弟家打打闹闹都是有的,这就和牙齿和舌头,吃个饭,还不时上下磕碰打架呢,谁还说不亲了?哪有什么可笑话的。” 王夫人也过来劝,又有宝玉在一旁撒娇,几个姐姐妹妹都来陪着说话,贾母面色才好一些,对凤姐叮嘱道:“凤丫头,还有尤氏,赶紧去东府看看珍哥儿,什么事,留待明天再说吧。” 折腾了半天,贾母显然也有些累了。 却说东府里,后院灯火通明,花厅中,贾珍躺在藤椅之上,脸上敷着毛巾,哎呦不停,目中有怒火在熊熊燃烧。 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长这么大也就是小时候,被老爹贾敬扇过大嘴巴子,多少年了,被一个旁支族人当众打脸,还是头一遭儿,只觉得屈辱之极。 以至先前都没有反应过来,心态失衡之下,竟出惊人求死之言。 如今冷静下来,倒也不由后怕,那贾珩一脸凶相毕露,拔剑是要杀他吗? 不,他不敢,他绝不敢…… 贾琏在一旁长吁短叹道:“珍大哥,好商好量的,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贾珍双目喷火,脸颊上的疼痛,心头的屈辱感,煎熬着内心,道:“二弟,我要杀了那个小崽子!我要杀了他,明日就到京兆府报官,告他个忤逆族长,让人拿了他!充军,流放……” 贾琏闻言,嘴角抽了抽,暗道,忤逆族长,充军流放?珍大哥当衙门是我们贾家开的? 还是得劝:“珍大哥,先消消气儿,那贾珩虽然可恨了些,但看那架势,也是个凶戾穷横的,要是再凶性大发,拿刀动枪,冲珍大哥来……珍大哥这不是拿玉器往瓦罐碰吗?” “不出这口气,我誓不为人!”贾珍愤愤道。 第二十九章 贾珩一进荣国府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外间突然传来嘈杂之声,“尤大奶奶和琏二奶奶来了。” 凤姐和尤氏进入厅中,看着躺在藤椅之上、痛得哼哼唧唧的贾珍,就是一愣,心下却暗暗松了一口气。 “怎么就能打成这样?”尤氏哀声说着,但方才毕竟刚刚哭泣了一场,也没有多少眼泪,上前就去查看贾珍伤势。 结果贾珍自觉丢脸,心头正是烦躁,一把拨开哭哭啼啼的尤氏,怒道:“嚎什么丧儿,我还没死呢!” 尤氏被推至一旁,芳心一酸,眼圈顿时红了,这次倒是真的泪眼婆娑起来了。 凤姐急声道:“怎么就冲突起来?不是好商好量的吗?” 贾琏叹了一口气,道:“那贾珩原就不打算应允,珍大哥说出一千两银子,结果他说什么……要是珍大哥也答应他一件事,他就退亲,然后……就打起来了。” “答应什么事儿?”凤姐问着,凝眉道:“一千两银子也不少了。” 贾琏看了一眼尤氏,道:“那贾珩说,只要珍大哥写一封休书休了尤大嫂子,他也给珍大哥一千两。” 凤姐:“……” 尤氏:“???” 尤氏此刻抬起一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脸蛋儿,饱满莹润、在灯火下泛起艳艳光泽的粉唇抿起,清声道:“我哪里招惹了他,得他如此针对!” 凤姐同样柳叶眉抬起,道:“好啊,好个瞎了心的孽障,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癞蛤蟆,也敢想吃天鹅肉!” 贾琏叹道:“唉,这分明是故意拿话激怒珍大哥呢,然后……就打了起来。” 贾珍冷声道:“报官,拿了他!” 贾琏摇了摇头,道:“恐怕这事不好闹大,珍大哥若是被他打个好歹来,还能以殴伤之罪报官。” 贾珍闻言,目中怒色涌动,胡子气得一颤一颤,合着他挨揍挨的还轻了些? 见贾珍神色不对,凤姐就是瞪了一眼贾琏,说道:“这事还得禀过老太太才是,老太太方才恼怒得不行,说明天唤贾珩问话呢。” 贾琏想了想,道:“前儿大明宫的内相,派人说大姐姐现在已被选在了皇后宫里为女官侍奉,眼下一二年正是关键,还是不要闹得满城风雨为好。” 因为元春入宫以后,宫中贿赂内宦等阴私事,多由贾赦一手操持,贾琏是具体的经办人,所以知道目前元春在宫中的处境。 贾珍脸色一黑,哪怕是再不甘,也不敢在关乎贾族能否攀附到天家之事上拖后腿,目光阴沉,冷声道:“可难道就放过了那小畜生不成?” 放过不放过,倒是不妨事。 只是那秦家小娘子,一想起那秦家小娘子,只觉心底一抹火热涌起。 贾琏叹道:“明天先去见老太太吧,看老太太怎么说。” 贾珍冷哼一声,显然余怒未消。 …… …… 夜色已深,柳条胡同的贾珩宅院中,书房处还亮着灯,刚刚洗了澡,换上一身蓝色长衫的贾珩,手持毛笔,在灯笼下以小楷写着《三国演义》的第二回。 方才还困的不行,但洗过澡后,反而一时睡不着,索性就拿起毛笔写了起来。 孤灯晕出一圈圈烛火,落在少年的脸上, “珩哥儿,夜深了,都三更天了,早些歇息吧。” 这时,竹帘挑起,蔡婶手中端着一杯茶盏。 贾珩放下笔,笑道:“这就睡。” 虽只写了几百个字,但觉得心情平复许多,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仅仅是贾母,还有秦家。 贾珍所能施展出的手段,一是报官,虽说大概率贾珍会控制在族务上,但也难保不会去官府告他。 这般以来,他就需要提前做好应对。 同时,如果秦家知他打了贾珍,会不会生出“此子鲁莽,惯是好勇斗狠,非是可卿良配”的心思来呢? 这又是需要未雨绸缪的问题。 而贾母的问话,其实他并不怎么在意。 因为……他于宗族无所求。 只要貌恭,心再不服,贾母也只能训训他。 一个将八十的老人,开口训他几句,他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不必与其较真。 当然也不排除老太太让他跪祠堂,拿棍棒打其实都不太可能。 还是那句话,他为宁国一脉,又将出五服,这个亲疏节点是非常微妙的,进可攀附贾府,退可自立门户。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同样,亲疏远近,出了五服基本也就是陌生人了。 宗法族规对他的约束力,没有那般大,否则单是一个言语顶撞,就够憋屈的。 当然,他也不能太过放肆,对贾母要不卑不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贾珩思忖着,自觉并无疏漏之处,也熄了灯笼,上床睡觉。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贾珩起床洗漱而罢,正吃着早饭,他准备一会儿带些礼物先去秦家,拜会一番秦业,然后去国子监的文萃阁应为典书,还是那句话,断没有他专程坐在家中,等着宁荣二府来人的道理。 然而,贾珩刚喝完一碗粥,就听到外间传来人的呼唤。 “珩大爷在家吗?” 仆人的唤声,越过院墙,落在庭院之中。 贾珩皱了皱眉,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暗道一声来得好快。 不多时,一个面容苍老的老仆,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厮,在廊檐下立定。 正是林之孝。 林之孝道:“珩大爷,昨夜的事儿已经惊动了老太太,这会子让你过去问话呢。” 贾珩似笑非笑,说道:“所以,就派了林管事来拿我?” 林之孝道;“不敢,只是老太太听说东府里的珍大爷被珩大爷打了,昨晚的觉一夜都没睡囫囵,珩大爷还是去说说吧,也让老太太评评理,不然珍大爷又是一通闹,又是说报官,又是说请族老议事的,闹将起来,面上也不好看。” 贾珩笑了笑,暗道,这林之孝当真是滴水不漏,言语虽无威胁之意,甚至处处为他考虑,但明里暗里却点出不去的后果。 当然,他也没躲着不去就是,平白让人看轻不说,也无益于事。 “林管事稍等,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去取悬在墙上的宝剑。 林之孝眉心跳了跳,昨天的一些细节,通过询问一些小厮,他也基本还原了过来。 这位珩大爷,可是一剑将厚有几寸的桌板劈成两半的,拿着宝剑去见老太太…… 有心想问,但迎上少年那一双沉静、幽沉的目光,林之孝心底一突,暗道,“等到了荣庆堂,再让人下了他的兵器罢。” 贾珩一身蓝色常袍,腰悬宝剑,少年容貌清隽,面色沉寂一如玄水,行走之间,前世身为边防武警的军容、军姿,就体现在气势中。 林之孝瞥了一眼,随自己一同前来的小厮,见其等一个个面现惧色,心底苦笑,暗道,方才真的冲突起来,他带的这些人,还真不行。 贾珩笑了笑,道:“林管事,走吧。” 林之孝应了一声,然后前面领路,向着荣国府而去。 自西角门昂然而入,穿过垂花门,经过抄手游廊,路上丫鬟、婆子都是报之以惊异目光。 “那就是珩大爷,就是他把东府里的打的脸都肿老高。”一个丫鬟手中捻着帕子,说道。 “一大早儿,东府里的珍大爷都过来这边儿,找了老太太呢。”一个丫鬟压低了声音说道。 贾珩面色淡淡扫了一眼贾宅,暗道,不愧是百年公府,亭台楼阁,朱檐碧甍,飞檐斗拱,峥嵘轩峻。 嗯,这是他第一次进荣国府。 第三十章 示之以刚,按剑不顾 荣庆堂 当贾珩在林之孝的引领下,进入庭院,立定在中庭石阶下,按剑,抬眸看去,就见三间正厅门楣之上,悬着一方赤金苍木匾,其上镌刻着书法名家的手书。 匾额倒是不同于贾府正厅——荣禧堂,那是前面贾府爷们儿用来招待官方来拜会的人,匾额也是昔日大汉太祖所手书。 正如红楼梦原著所言,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荣禧堂正室中,而在正室东边三间耳房。 “珩大爷先等着,我进去禀老太太。”林之孝在一旁嬷嬷打着竹帘中,迈过门槛,进入厅中,绕过几扇屏风,去回禀贾母。 贾母此刻坐在高炕上,茶几上放着几样小菜和碧玉梗米粥,鸳鸯在一旁侍奉着,显然刚吃完早饭。 左手边,一排黄花梨木的椅子上,贾珍和尤氏两口子坐在那边,贾蓉则是站在贾珍身旁,低眉顺眼侍奉着,大气都不敢出。 贾珍脸色铁青,目光阴鸷,因是一夜过去,脸上的红肿其实淡上许多,但五个指印反而愈发清晰。 贾珩出手也有分寸,打赖升之时,打得其槽牙飞出,但给贾珍耳光,就只伤其皮肉,而未及入骨,想验伤都没法验。 近前方,贾琏和凤姐,则在一旁说着话。 屏风之后,贾宝玉、迎、探、惜三春以及黛玉,也小声说着话。 宝玉原来是要在今天,去拜会政老爹最近请来的塾师的,当然除黛玉外,迎、探、惜三春,过来一是向贾母请安未走,二来是过来看宝玉……再去上学的西洋景儿。 当然,有没有在老太太这里,见见热闹的心思,就不为人知了。 探春年岁尚小,但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笑道:“二哥哥这一去,不出几年就可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了?” 宝玉头戴束发簪宝紫金冠,头束红色抹额,如中秋银月的脸蛋儿上,适时现出一抹苦笑,道:“就是去见见那位赵先生,听说这位赵先生脾性大的很,还是国子监的讲郎,是个什么饱学之士,老爷说眼光高……我只盼着,好歹看不上我才罢。” 对宝玉的读书,政老爹也是操碎了心,原本用来发蒙的业师,就是一位举人。 但因为宝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位业师就动了怒,在政老爹那边儿告了一状,政老爹生气之下,给宝玉一顿打手心,结果却把贾母心疼坏了,请了那位业师回去。 然后,这学业一拖延,就是大半年。 政老爹眼下,又请了国子监的一位赵讲郎,当然能不能看上宝玉,还要另说。 黛玉一身藕荷色、绣梅花对襟罗裙,手中拿着一方洁白手绢,少女瓜子脸,两弯罥烟眉下,一双秋水的眸子,莹润如水,恍若蕴藏着潇湘楚水的迷蒙烟雨,掩嘴笑道:“就怕舅老爷一发狠,给你送入国子监,那时候讲郎、督学们,打起手心来,你姐姐妹妹的叫,可没人救你了。” 原来是上次宝玉被打手心,姐姐妹妹的叫起来的一件糗事。 探春、迎春闻言,也是格格娇笑,正是青春妙龄的女孩子,花枝乱颤。 宝玉被黛玉打趣,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黛玉明眸熠熠,定定看着宝玉,轻声道:“只盼着收敛些性情,别骂人家是国蠹俸禄贼就好了,再惹怒了舅老爷。” 这话就见着关心了,毕竟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表兄妹。 宝玉笑了笑,岔开话题说道:“不说这个了,林妹妹、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可知这个贾珩,昨天是怎么回事儿?” 探春英秀的修眉,挑了挑,杏眸中有着几分思索,道:“我昨晚听得一言半语,似是东府里的珍大哥,似是要夺这位珩大爷的亲事。” 探春聪明伶俐,内秀藏心,昨天虽只隔着屏风听得一言半语,但也有几分推断。 宝玉道:“三妹妹,不知昨晚那位珩大爷在翠红楼作下的事来,嚣嚣红尘,怒而拔剑,一剑两断,有古之侠客之风,简直和那戏文上是一样,也不知是个怎么风采绝伦的人物。” 黛玉和探春对视一眼,情知这是宝二爷痴病又犯了。 在此刻的宝玉心中,已经将贾珩自动脑补成了,青衫落拓,屈三尺青锋,不平则鸣的剑侠形象。 当然,从其后来与柳湘莲等人相交匪浅,也可看出,宝玉一些文青烂漫,讨厌粗鲁如孙绍祖那样的武夫,但对风流俊俏、剑眉朗目的剑侠是有着美好想象的。 黛玉看了一眼惜春,轻声道:“可也不能打人,还是在……嗯,翠红楼是什么地方?” “翠红楼是……”贾宝玉正要开口解释。 却被探春一瞪眼,嗔怒道:“什么地方,二哥哥也好拿出来说,仔细污了林姐姐的耳。” 这位三春之中性情恢弘爽利、言辞锋锐的少女,声音清越如碎玉一般。 宝玉也是反应过来,连忙伸出手,捂了捂自己的嘴。 唯有温柔静默的迎春,凝了凝眉,一张如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的脸蛋上,现出迷糊之色,柔声道:“东府里的珍大哥被人打了?” 宝玉、探春、黛玉:“……” 合着昨天,你没在这儿是吧? 惜春在一旁吃着樱桃,倒是面无表情,似是几人讨论的不是她的兄长一般。 小姑娘身量不足,形容不小,一身淡红色的罗裙,小小脸蛋儿上白皙粉红,嘴角粉嘟嘟,竟有着几分婴儿肥。 这般娇小可爱的模样,倒很难与后来那位“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刘姥姥口喊惜春姑娘,其一脸决然之色,口中“什么假家,真家”的小尼姑联想起来。 这边厢,正厅林之孝的声音传来,“老太太,那贾珩来了。” 贾珍先是冷哼一声,正在拿起的茶盏,往几桌上一砸,但猛然想起这是贾母屋里,放下几案上。 而容色艳丽,许是因昨夜未曾睡足觉,玉容隐有几分清减的尤氏,则是抬起了头,向屏风后看去。 似想看看那位让老爷休了她的贾珩,到底是个什么毛头小子,也敢说这种话? 凤姐和贾琏则是坐在一旁,静静等着。 “让他进来。”贾母擦了擦嘴,淡淡说道。 鸳鸯这边吩咐着丫鬟将碧梗米粥以及小菜换下去,走到贾母身后揉着老太太的肩。 林之孝就去传话,廊檐下,小厮道:“珩大爷,老太太唤你进去。” 贾珩点了点头,正待按剑,昂然而入。 林之孝家的,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妇人,沟壑隐隐的老脸上堆着笑意,说道:“珩大爷,荣庆堂中,这可不兴带兵刃。” 说着,回头瞪了一眼林之孝,暗道,这糟老头子,是怎么办事儿的,怎么让这贾珩带着兵刃进来?万一行凶伤人,冲撞了老太太怎么办? 贾珩看了一眼林之孝家的,心头冷哂,沉声道:“剑者,君子之器也,我贾族以军功而立,一门宁荣双国公,老太太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难道我贾家男儿,出行起居,连剑都带不得了吗?” 这贾家又不是白虎节堂,或是大明宫,况且若有朝一日,乱世烽烟,他未必不能剑履上殿,出警入跸。 当然,这也是示之以刚。 林之孝家的面上现出难色,看了一眼林之孝,就见其也是一脸无奈。 “既老太太不允,那改日,珩再来拜访。”贾珩朗声道。 说着,转身就走,按剑不顾。 第三十一章 珩,窃以为耻! 林之孝连忙上前,苦笑道:“珩大爷,留步,留步,老奴先和老太太说去。” 而事实上,贾珩掷地有声的声音,宛如金石铮铮,已传至荣庆堂的众人耳中。 贾母脸色看不出喜怒,这位老妪,显然耳不背,眼不花,听到了外间少年发出的惊人之言。 贾家男儿,连剑也不让带了吗? 贾珍则是面上青气上涌,急声道:“老太太,您可是听见了,目中无人,目中无人呐!荣庆堂外,就敢执兵咆哮,眼中还有没有贾家?” 凤姐柳叶眉蹙着,凤眸也有几分阴沉,道:“老祖宗,这贾珩的确有些不像话。” 贾母只觉得头疼,感觉一下子竟有回到几十年,面对亡夫手下那些骄兵悍将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贾珍不要在耳畔嚷嚷,摆了摆手,道:“鸳鸯,让那孽障进来。” 鸳鸯连忙出了中厅,挑帘来到廊檐下,道:“珩大爷,老太太让你进去。” 贾珩转头看向鸳鸯,神情默然,这位贾母屋里的大丫鬟,容颜姣好,杏眸之中有着几分好奇之色地打量着贾珩。 鸳鸯轻声道:“珩大爷,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贾珩看了一眼林之孝,不再说什么,昂首阔步,在鸳鸯的道引领下,进了中厅。 绕过一架山水云鹤屏风,贾珩就驻足在铺就的羊毛地毯上,抬首只见悬着松鹤寿星中堂画下的炕上,坐着一个鬓发如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只是脸色有些怏怏。 而一边坐着贾珍和尤氏两口子,一边坐着凤姐和贾琏二人,神色不是不咸不淡,就是面有怒色。 贾珩深施一礼,“贾珩请老太太安。” “免礼吧,我这老婆子可当不起你的礼。”贾母淡淡说着,打量着对面的蓝衫少年,年纪轻轻,剑眉朗目,腰按宝剑,英武之气逼人。 贾珩顺势而起,没有接这话,道:“老太太唤珩,可有事?” 贾珍叱骂道:“好你个没个长幼尊卑的孽畜,老太太面前,还不跪下请罪!” 贾珩闻言,冷冷看向贾珍,冷笑一声,道:“老匹夫,看来是昨天打的轻了。” 贾母手中的拐杖,猛地砸动地板,道:“够了。” 贾珍脸上一黑,道:你看这就是脑后生反骨的,还是拿了官府关起来才好,否则不定做出什么无法无天的混账事来。” 贾母瞥了一眼贾珍,然后看向贾珩,开口道:“珩哥儿,我管你管不得?” 贾珩拱手道:“贾族在神京八房,几千口子,多传老太太治家有方,处事公允,珩也是听之信之,正要请老太太做主!” 你若是处事公允,自然是管得我。 贾母苍老面容上顿了顿,如何听不出这小小少年的潜台词,眸光闪了闪,道:“老身问你,你为何以下犯上,殴打族兄?” 贾珩正色道:“此事是是非非,琏二哥也在这儿,应知东府里是如何欺凌于我,不知向老太太禀明了没有?贾珍,为坏我亲事,先以蓉哥儿以银相诱,而后又使奴威吓,我不屈从,昨晚他就在翠红楼那等烟花之地,以一千两银子欲强买我之亲事,我未闻我贾族,竟有如此族兄,行径之无耻,手段之下作,简直人神共愤!而且,昨晚也是贾珍也动的手!” 贾珍怒道:“你胡说!我与你好生商量,你却以言语辱我!” “如非你辱我在先,焉有此报?”贾珩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 只是,突然留意到一双复杂的目光盯着自己,抬眸看去,只见贾珍身旁坐着的容色艳丽的妇人,正幽幽地看着自己。 贾母被吵吵的头疼,道:“琏哥儿,珩哥所言,可有此事?” 贾琏看了一眼贾珩,迎上那一双幽冷的目光,叹了一口气,说道:“回老太太话,珍大哥有意让我去说和,本来也是好商好量的,但几句话没说到一起,就是冲突起来,珍大哥还说,若是贾珩应允,婚事也会上心。” 这番话说的,既叙说了经过,又两不相帮,绝对的不粘锅。 贾母拧了拧眉,看向贾珩,说道:“再说不通,如何能打人?珍哥儿怎么也是族长,是我贾家的脸面,你也是宁国一脉,你父母就是这般教你的?” 贾珩沉声道:“正因我是宁国一脉,想先祖宁公何其英雄?身为后辈子孙再是不肖,也能让宵小夺我亲事?况,我不过提了让休了尤大嫂子之言,贾珍就不顾酒色掏空之躯,以老拳相向,而圣人教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今贾珍欲夺我亲事,干下这等没脸子的事,还想让我给他留脸?” “我没有杀了他,已是顾念同宗之谊!” 这一段话,既是解释了动手打贾珍的理由,又是说了,我听得是圣人的教训,回应了贾母所谓的有人生,没有教养的“诛心”之言。 贾母被这一番道理,说得眉心直跳,老脸又白又红,多少年了,没有人这般顶撞于她了? 但这番暗藏机锋、字字如刀的道理,却在荣庆堂中,掷地有声,一室皆惊。 不仅是贾母沉默不语,就连贾琏也是长吁短叹,凤姐则是冷笑不止,尤氏则是抬起一张轻熟妩媚,犹如花霰的脸蛋儿,弯弯睫毛下的美眸,现出几分迷茫之色。 以这位出身小门小户的熟妇而言,怎么听起来就……杀了她的丈夫,都不过分的感觉。 还有什么酒色掏空之躯,报以老拳,这是在说她丈夫老? 而屏风后,手中正剥了橘子,往口中填着橘瓣儿的探春,纤纤手指捏着的橘瓣顿在红唇边,饱满莹润泛起水光的唇,轻启道:“这真是口诛笔伐,字字如刀,没想到东边儿,出了这么个人物。” 这位贾府中的三姑娘,虽是庶出,但性情爽利,看着一旁的林黛玉,开玩笑道:“倒是比林姐姐的嘴,都厉害呢。” 林黛玉本来正磕着瓜子,听得入神,闻言,脸颊就是羞红,看向探春,嗔怒道:“三丫头,拿什么外间臭男人,来编排我。” 说着,就去咯吱探春的痒。 探春一边躲闪,一边轻笑求饶道:“好姐姐,可饶了我这一遭吧。” 贾宝玉也是侧耳倾听,圆盘脸上现出一抹思索,忽而道:“珍大哥这件事儿,做得……的确是有失体面了。” 宝玉性情其实还不坏,当然,若是其看见秦氏那绝品之容姿,是不是摔玉求得亲近,又是另当别论。 一旁的袭人,端上一杯香茶,盈盈轻笑道:“宝二爷,可别尽听信一面之词,这些外面混迹的人啊,性情狡黠,嘴巴讲起道理来,都是讲的自家的道理。” 这话说的就很有见地了。 探春笑了笑,瞥了袭人一眼,暗道,宝哥哥这个大丫鬟,还真有些不简单。 贾珩再施一礼,道:“老太太,珩幼而失怙,旁无弟兄,家慈含辛茹苦,抚养珩至成人,年前家慈远去,昔年与秦家所定婚事,已为家慈之遗愿,贾珍欲夺我亲事,威逼利诱,何以欺凌至此?贾珍为我贾族族长,上不能忠君分忧国事,下不能扶宗族济贫纾困,彼等匹夫,妄为贾族之长,珩,窃以为耻!” 这是直接指责贾珍作为族长,德行不足,不能尽翼护宗族之职。 第三十二章 息事宁人 荣庆堂中—— 随着贾珩一句“珩,窃以为耻”,堂中一时默然,落针可闻,尤其贾珍脸上青红交错,目中喷火,几欲杀人。 这就是点名道姓骂贾珍枉为族长,你什么德行?丫儿也配当族长? 而屏风后的宝玉、黛玉、探春等人都是对视一眼,只觉着骂人都能骂到情意悱恻、铿锵激昂,让人为之战栗。 尤其幼年失怙,母亲含辛茹苦养大,婚事已为先母遗愿之语,更是引起黛玉眸中雾气浮生,心生凄然。 三国归晋之时,蜀国士人李密被晋武帝聘为太子冼马,固辞不受,密唯恐被误会心有故主,见责晋主,遂书《陈情表》一疏,奏陈下情。 其言感人肺腑,字字润情。 而贾珩并非上疏,长篇大论方失斥骂之气势,反而矫情,但寥寥几句,恰能牵人肺腑,而又不失锐利。 见黛玉眼圈微红,黯然神伤,宝玉和丫鬟紫鹃连忙来劝。 探春若有所思道:“这位珩兄弟,倒不像是个会打人的武夫,反而像是文人呢。” 据说,御史言官骂人,都是引经据典,字字如刀。 贾母则是脸色阴沉,有些挂不住,默然片刻,似是冷笑道:“珩哥儿是愈发大了,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这已经是极为严重的指责,不过还是没有撕破脸。 王熙凤在一旁暗中冷笑,你和老太太讲道理,你有讲道理的资格吗? 她和贾珩也无直接利益冲突,只是和尤大嫂子相善,有些不愤这小子拿尤大嫂子做筏子。 而且也有些看不惯这幅少年刚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她在老太太跟前都要小心伺候着,哪来的毛头小子,在荣庆堂就敢撒野拿大? 但对贾珩而言,并没有什么卵用,反而察觉出老太太的外强中干。 老太太还是要讲道理的。 贾珩道:“珩少不经事,只是夜读书三更,常追思先宁荣二公之事迹,想来当年宁荣二公若在,断不会让贾珍这等无德之人,欺凌族人。” 你不是要摆长辈身份吗?那我请祖先牌位…… 提及宁荣二公,果然贾母面色变换了下,冷声道:“你是说老身德行不足,管家无方了?” 贾珩完全不跳这种内含杀机的言语陷阱,而是乜了一眼贾珍,冷声道:“贾珍窃据族长之位,非止一日,与老太太何干?老太太一向怜贫惜弱,若知道,绝不会容贾珍干出这等没脸子的事儿!” 他对贾母的印象,其实倒也没有多少恶感,贾家如今之局,不是一个老太太能够扭转的。 当然,前提是这老太太,别想在他面前端长辈架子。 贾母脸色幽幽,一时默然,看着对面的英武少年,只觉得头疼得厉害,竟有拿捏不住之感。 她的确可以将贾珩打发去跪祠堂,你不是说追思先祖吗? 好,那就去祠堂跪着吧。 但,有什么意义呢? 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这样性情刚强,英武出挑的庶出族人,不拉拢不说,还拒之于外,再行结仇,京都想看她贾家笑话的,可不止一家。 不过,这等骄横、狂悖的性子,还需慢慢调理才是。 总之一句话,先顺毛捋,若再不知进退,不知感恩宗族,那就天理难容了。 贾母虽一味高乐,但早年也是跟着代善见识过御人管家的。 “珩哥儿,珍哥儿这次事情办得急躁,有失体面,也是蓉儿大了,珍哥儿为人父,忧心蓉儿婚事,你情切之下打人固然不对,但也算事出有因。” 凤姐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暗道,老太太什么意思? 这是要息事宁人吗? 贾珩这小子打的可是族长,还往脸上招呼,若不惩戒,还不让他蹬着鼻子上脸,以庶凌嫡? 依着她的意思,先打这毛头小子一顿板子,再说其他。 贾珍面色一急,道:“老太太?这……” 贾母沉下脸来,道:“珍哥儿,族人娶亲,你不说支应照顾,如何能在一旁扯后腿?我怎么听说,贾珩之母去时,宁府公中就没有出什么人手照应?” 贾珩是宁府旁支,按说其母过世之时,宁府爷们儿应该照应一些。 相比贾珩面对贾母,因为对贾家无欲无求,不依不靠的从容气度,贾珍却是晚辈,不敢顶撞,正要分说。 贾母道:“昨晚同族兄弟互殴,闹那般大,还嫌闹得不够满城风雨吗?” 翠红楼那等地方,达官显贵出入,寻欢作乐,就昨晚那一遭儿,估计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半个神京都知道贾族族长夺族人亲事。 她现在就得必须尽快平息此事,才能消弭一些恶劣的影响,宫里的大姑娘这一二年,听说正是关键时候。 贾珩皱了皱眉,面如玄水平静,心头却浮起一抹狐疑,这老太太此举有些出人意料,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跪祠堂的准备。 而且,又是提起了他的娘,这桩旧事又是谁告诉贾母的? 他娘过世后办丧事,族中的确没什么人吊丧,尤其宁国府,一个姓贾的都没来。 原来,却是昨晚鸳鸯已和贾母说了贾珩一家的情况,贾母问起,鸳鸯提及了此事。 贾母看向那站在中庭,面色沉静的少年,训斥道:“珩哥儿,你无论对东府里中再有怨气,但你也姓贾,既开口闭口宁公之后,在外面也要顾及贾家的脸面!再是怨愤,如何能打珍哥儿的脸?喊打喊杀,好勇斗狠,成什么样子!” 贾珩乜了一眼贾珍,默然不应。 这时候,老太太明显是在找台阶下,但想让他说软乎话,也是不能。 凤姐这次也开口,笑道:“老祖宗,说来都让人笑话,为了女人起了口角是非,三个爷们儿,又是在翠红楼这等地方殴斗,现在又和斗鸡眼一样,怎么都给不大的孩子一样。” 见老太太有意消弭此事影响,凤姐也在一旁说着笑话,活跃着气氛。 别说,这种话还只有凤姐这个孙媳妇说。 贾母叹道:“都是脾性大的,赶紧成家立业就好了。” 抬头,也看出了少年的口服心不服,只觉得一阵心累,道:“以后再不许提此事,不许记仇,同族要和和睦睦,珩哥儿,珍哥儿,老身这般处置,你们可服气。” 贾珩道:“贾珍不来惹我,我自不会招他!未闻玉器而碰瓦罐者,仔细清白的人,反被玷辱了。” 贾琏嘴角抽了抽,暗道,昨天他和珍大哥说了一套玉器与瓦罐的论调,合着到这位珩大爷口中,珍大哥才是瓦罐? 而内里正在吃着樱桃的惜春,听到“仔细清白的人,反被玷辱了”,抬起一张粉嘟嘟的婴儿肥脸蛋儿,目中满是疑惑。 贾珍道:“老太太若不惩戒,只怕愈发骄纵了这无法无天之徒,今日打我事小,明天惹下塌天大祸来,才是事大,只盼老太太不要后悔。” 他觉得老太太简直就是糊涂了,挨打的是他,贾族族长! 贾族的脸面,就这般轻飘飘无事放下? 他以后怎么见人? 贾珩道:“只怕骄纵的无法无天之徒,另有其人!今日欺凌族人被打事小,明日惹了不该惹的人,身为贾族族长,牵累族人才是事大!” 贾母怒道:“你们瞧瞧,这贾家的爷们,真真是富贵够了,就咒着我贾家出事是不是?老身这就进宫,禀了皇后娘娘,让你们这些贾家的爷们闹个够!” 凤姐和鸳鸯连忙在一旁劝说。 贾琏在一旁壮着胆子拉过贾珩的胳膊,低声道:“珩兄弟,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那边尤氏也在一旁拉过贾珍,贾珍嘴唇翕动了下,终究不敢太过触怒贾母。 第三十三章 贾珍:这事儿没完! 荣庆堂中,随着贾母要提出去进宫告状,这场贾珍与贾珩的争执,最终以双方皆退一步收场。 贾珍不再追究被打一事,但心中怎么记恨,从阴冷、怨恨的目光,就可窥见,这事情绝对没完。 而贾珩也见好就收,不再抓住抢亲一事不放,算是应了贾母的息事宁人之意。 经过这一番折腾,贾母也有些神思困倦,摆了摆手,让贾珍和尤氏,贾珩、贾琏、贾蓉等一干人,都出了荣庆堂,自去忙自家事。 待二人离去,凤姐走到贾母身前,疑惑道:“老祖宗,这贾珩……” 贾母道:“可是觉得我对贾珩过于优容了。” 凤姐抿了抿唇,道:“老祖宗向来心善,最是怜贫惜弱,但也不能让这等没大没小的人,以下犯上,否则,外间也不知怎么小看我贾家呢。” “凤丫头,我贾家公侯之门,积善之家,珍哥儿不说友爱族人,却夺族人之亲,尤其还在翠红楼那等地方,闹得满城风雨,也不知落在多少言官儿的眼中,人家就等着我们将事情闹到官府去,参劾一本,直达天听才好。”贾母道。 凤姐脸色变幻,强笑了下,说道:“哪有您老说的这般吓人,圣人老爷们管着这天下的大事,这起子宗族弟兄相争的鸡毛蒜皮小事,哪里就入了耳,留了意?” 贾母摇了摇头,伸手虚点了点凤姐,笑道:“你这猴儿,却是忘了,你大姐姐年前才进的宫。” 凤姐拧了拧眉,熠熠凤眸流波,欢喜道:“难道有喜信传来?” 这已是她第二次听说,昨天从贾琏口中得知,就不太当回事儿,但眼下老太太都这么说,莫非真的有戏?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贾母叹了一口气,看向一旁侍奉的鸳鸯,轻声道:“鸳鸯,告诉后院,让前阵子来的赖家的那个丫鬟,晴雯打发到珩哥儿身前伺候,你和珩哥儿说,他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族中没有给予照应,还扯了后腿,给他个丫鬟,算是照顾他起居,也算是我老婆子的一番心。” 凤姐惊道:“老祖宗,不怪罪他,还给他一个屋里调理好的丫鬟,还是赖家的丫鬟?老祖宗,给他这般大的体面,不是愈发纵了他?” 赖升被贾珩打,而现在赖嬷嬷送到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转而打发到贾珩身边。 凤姐真的有些看不懂了,老太太这是……老糊涂了? 但片刻之后,忽然想起一种可能……捧杀?还是老太太高,左右就一个丫鬟,而且还能看着点儿那脑后长反骨的少年。 若是再不知进退,那时棒子落下来,再说什么欺凌族人,可就没人相信了。 只会被人骂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凤姐显然想到了欲先夺之,必先予之的手段,当然在其心中是没有这等成语,从来日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就恰恰用着这种捧杀手段。 贾母没有和凤姐解释,这不仅仅是捧高起来再摔这般简单。 “若当真是个不成器的,也就罢了,若是个成器的……终究一笔写不出来两个贾字。”贾母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贾家爷们儿什么情况,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否则也不会让大姑娘进入那不见人的去处了。 鸳鸯“哎”地应了一声,就转身去了。 这边厢,贾珩出了荣庆堂庭院,就在林之孝引领下,穿过垂花影壁,向着回廊走去。 思忖方才见贾母一事,他先前但凡示弱一星半点,就要引来贾珍和贾母的严厉打击。 反而他示之以刚,才会一定程度上引起贾母的慎重。 这和贾母的绵软性情有关,尔等自理家务,不要一味妨我高乐,就是红楼梦原著中贾母的心态。 贾环以灯油烫宝玉,最终的结局……屁事儿没有。 大脸宝,这可是贾母的眼珠子了吧? 贾母这位贾府地位最高的人,在面对家务事上,手段不够狠辣,当然,这才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的正常心态。 杀伐果断,阴谋诡谲……这些词汇和贾母这种老太太,根本就不搭边。 而耳根子软,爱听软乎话,爱热闹浮华……这才是老太太的普遍心理。 保健品推销员,电信诈骗者深谙这种心理。 而放眼贾家,对一些积年老仆更是“宽容”到没边,如赖家,仆人的体面比起主子来都不差,这才是骄纵。 前世读红楼,对贾府的几位女眷就有直观的感觉,邢夫人太过蠢笨,赵姨娘下作,而王夫人,则是佛口蛇心。 唯有王熙凤,这位才是狠辣,直接设计把人整死,比如贾瑞,比如尤二姐的婚约对象张华。 果然,到荣庆堂这一步,已然是打住了。 贾珩思忖着,心头不由感慨。 而在贾珩正要出了后院,身后就有人道:“珩大爷,留步。” 贾珩拧了拧眉,转身看向正手中拿着绢帕,一手提起裙裾,青春明丽的脸蛋儿上,现出急切之色的鸳鸯。 “鸳鸯姐姐,可还有事儿?”贾珩心下疑惑,暗道,莫非是贾母那边还有反复? 鸳鸯道:“老太太说珩哥儿也大了,到了成家立业之年,族里也没什么可帮衬着,唯想着珩哥儿身边缺个体贴人,照顾起居,前儿赖嬷嬷府上送来的丫鬟,在老太太屋里调理了,就打发过来照顾珩哥儿。” 贾珩闻言,面色默然,目光凝了凝,暗道,赖嬷嬷府上的丫鬟,不会是晴雯吧? 心头却是泛起疑惑,这贾母此举是要做什么? 捧杀?拉拢?还是另有缘故? 鸳鸯看着对面沉静依旧,面现思索的少年,也不由心头暗赞,这珩大爷年纪不大,动静举止,就和小大人一般,这或许就是人常说的宠辱不惊? 贾珩沉吟片刻,清声道:“鸳鸯姐姐还请回了老太太,如是为了替贾珍赔礼,大可不必,我既已应允老太太,那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贾珍不来招惹于我,我自不与他计较!” 鸳鸯笑道:“方才在老太太跟前已经说开了,那事就过去了,这是老太太的另一番好意,也是看族里青年子弟入了眼,打发了个丫头跟前伺候着,珩大爷不要多想了。” 少女语笑嫣然,声音更是婉转、清越,如出谷之黄莺,倒是让人再难出言拒绝。 贾珩一时间,也是沉吟不语。 “珩大爷,老人家一番好意,仔细别辜负了才是。”林之孝忽然开口说道。 贾珩看了一眼林之孝,暗道,这位内宅大管家这是和赖家不对付? 贾珩想了想,道:“也罢,鸳鸯姐姐就替我谢过老太太,就说改日,再来拜访致意。” 鸳鸯见贾珩答应,笑道:“那珩大爷在门前稍等,我去见了晴雯,让她收拾收拾,再一起回去。” 贾珩点了点头,随着林之孝至前门等候。 这边厢,贾珍、尤氏和贾琏、贾蓉等几人在奴仆的侍奉下,出了荣府角门,来到巷口,向着宁国府走去,贾珍仍是一脸阴郁,目光愤恨道:“这事儿没完!” 贾琏一脸苦笑,劝道:“珍大哥,老太太既已放了话,我们再纠缠不清,恐怕老太太那里该恼了。” 贾珍看了一眼身旁默然出神的尤氏,冷声道:“你嫂子被那小畜生调戏,我被打耳光,这事若是这般算了,我还有何颜面呆在东府里?” 第三十四章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原本,贾珩只是说让贾珍,却是从方才与贾珩的争执中,贾珍也学到了一点,首先要拿住贾珩错处,以大义名分来压,再行炮制。 但却不想一旁正自默默出神的尤氏,闻言,容色微变,抬起一张明媚如春花秋月的艳丽脸蛋儿,说道:“他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只是说了几句激人的话,在老爷口中,如何就成了调戏于我?” 贾珍这番拿人把柄的说法,却是忘了对尤氏而言是何等的轻贱,女子最重名节,在贾珍口中是言语调戏,可在外间七传八传,不定又传成什么她名节亏损,不守妇道,说不得“养小叔子”的混账话都能胡沁出来! 被贾母如此“不公”以待,贾珍正在气头上,冷声道:“这事我自有盘算,你不用管!” 尤氏脸色苍白,眼圈微红,泫然欲泣,一张艳丽、娇媚的脸蛋儿满是凄然之色,道:“老爷但凡为我想着一星半点儿,也不能让这等坏人清白的话,传得哪里都是。” 贾珍被尤氏哭闹得一阵心烦,尤其当着贾琏这位二弟的面,愈发没了面子,一甩袖子,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又懂得什么!” “我去见老太太评理去。”尤氏紧紧抿着莹润泛光的粉唇,以袖掩面,向着来路快步返回。 见状,贾琏连忙喊了一声:“哎,尤大嫂子……” 尤氏负气而走,贾珍心头愈发烦躁,转眼又看见正自瑟缩着膀子,只往仆人、嬷嬷里躲着,降低存在感的贾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邪火往脑门儿撞,怒道:“都是你这孽畜惹出来的事!滚过来!!!” 贾蓉畏畏缩缩上前,脸色霜白一般,目光满是畏惧。 贾珍抡圆了巴掌,就向着贾蓉那张清秀的脸孔上打去,边打边骂道:“你老子让人打了脸子,你死人一样,还有脸站在那里!” 贾蓉疼得“哎呦”一声,一手捂住半边脸,也不敢还嘴,挨着贾珍愤怒下的拳打脚踢。 贾琏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连忙命仆人将贾蓉拉开,一手拉住贾珍的胳膊,劝道:“珍大哥,消消气,仔细别气坏了身子。” 贾珍这会子也打得累了,冷冷看着贾蓉一眼,冷哼一声,余怒未消。 却说尤氏在这边负气而走,芳心只觉道委屈不尽,泪珠盈睫地向着贾母后院跑,来到抄手游廊之间的拐角垂花门,不想心神不宁之间,脚下也没个照应,下台阶时,趔趄一下,眼看就向廊上摔去。 尤氏娇呼一声,已然花容失色,眼看就要摔倒,一张如花霰娇媚的容颜上,现出慌乱之色。 “小心。” 原来是正在回廊尽头负手而立,等候着鸳鸯的贾珩,刚刚打发了林之孝去催,正伫立静望贾府的亭台楼阁,忽然见一妇人摔倒,倒也没看清来人,就是眼疾手快,伸手相托。 只觉手下一软,未及细思,因是借力,就是抓捏了下,倏尔已扶稳来人,正要开口,却迎面见到一张形似花霰,娇媚艳丽的面容。 “是你?”待认清来人,贾珩拧了拧眉,面色静默,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回手,目光从尤氏略些凌乱的前襟扫过,若无其事道:“没事吧?” 尤氏抬眸看向少年,泪痕尤在,梨花带雨的脸蛋儿上,渐渐有几分绯色浮起,怯怯柔柔的声音中,略有几分轻颤,道:“……珩大爷。” 贾珩顿了下,看了一眼尤氏,淡淡道:“走路还是要看路为好,若是摔破了相,以贾珍的渔色性子,说不得还真会休妻另娶。” 尤氏:“……” 娇躯的酥麻、战栗稍退,芳心却涌起一股羞怒,倒是让老爷不幸说中了,这少年竟是在调戏于她! 贾珩说完,也不再理尤氏,尽管很想给贾珍来个绿人不成反被绿,但眼下他未有自保之力,委实不宜节外生枝。 他已答应过贾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当然,后面还有一句话,人若犯我,我不饶人。 尤氏美眸闪了闪,默然了下,见少年转身而望,并无纠缠之意,心底倒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抿了抿粉唇,也没有多说什么,垂下螓首,心思复杂地折身离开。 说来也奇,方才还委屈地想寻贾母评理,这会儿……竟不想去了。 不提尤氏心事重重而去,却说贾珩等了约莫一刻钟,就见垂花门的抄手游廊尽头,鸳鸯和一个背着包袱,穿着翠色掐牙背心,以红头绳束着发笄的丫鬟,一前一后而来。 那丫鬟虽是十二三岁,但已现出几分婷婷袅袅的绰约身姿来,削肩膀、水蛇腰,柳叶烟眉细而狭,瑶鼻樱桃口,涂着玫红胭脂、略纤薄的唇瓣儿上,撅满了怏怏不乐之色。 她原是赖妈妈府上,送了老太太屋里做事的,结果正经儿的荣府主子没伺候着,却被打发伺候什么珩大爷? 哪来的珩大爷? 晴雯打定了主意,等到了珩大爷那里,要不了两日,就让这珩大爷把人送过来才是。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 贾珩目光投去,看着眉眼隐有郁郁不平之气的晴雯,倒是对这判词有了一些初步体会。 “晴雯这爆炭的脾气,这会儿不定满腹怨气,想着搞点事情来,最好被我撵回贾府来。” 正思忖着,鸳鸯已领着晴雯款步而来,轻柔笑道:“珩大爷,这是老太太说的那个丫头,名为晴雯,是个手脚伶俐,知冷知热的体贴人。” 贾珩点了点头,按着腰间宝剑,目光沉静地看向晴雯。 这一近看,发现这晴雯不愧是红楼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瓜子脸,狐狸眼,柳叶细眉,虽值豆蔻年华,然眉梢眼角已有一股妩媚风韵。 被对面的少年打量着,晴雯冷哼一声,将螓首转过一旁。 鸳鸯清丽的脸蛋儿上,现出一抹悻悻然,笑了笑,道:“珩大爷,晴雯她性子火爆,但手上的针线活是一等一的。” 贾珩道:“可见老太太是用了心的。” 鸳鸯诧异道:“珩大爷此言何意?” 贾珩淡淡笑了笑,说道:“乖巧依人的丫鬟,知我未必看上,专挑了这等性格悍勇的小姑娘来。” 鸳鸯闻言,忍俊不禁,掩嘴笑道:“珩大爷真会说笑。” 她原以为这位珩大爷性情峻刻,刚强不屈,不会说笑话,没想到还会拿自己取笑。 只是这笑起来,也太清冷了些,让人不好亲近。 倒是晴雯偷眼看向贾珩,方才只顾着撒气儿使性,如今细瞧之下,发现少年面容清隽,神情幽清,一手虚按在腰间宝剑,身形挺拔,英武逼人。 似是注意到自己目光,就是看了过来,晴雯不由心头一突,只觉那少年目光锐利,不敢对视,但心头却没来由道生出一股倔强来,就是撅起嘴,瞪了过来。 贾珩心头只觉好笑,收回审视目光,神色淡淡。 这时,鸳鸯近前,递过一张折好的文契,笑道:“珩大爷,这个你收好。” 分明是晴雯的奴契。 第三十五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贾珩将奴契收好,拢入袖中,冲鸳鸯拱了拱手,道:“鸳鸯姐姐,替我谢过老太太。” 到了此刻,他才确信这贾母应该是真的要施恩。 见英武少年神态和缓了一些,鸳鸯也笑了笑,说道:“珩大爷,我送你们出去。” 说话之间,贾珩在鸳鸯的引领下,带着晴雯,出了贾府,站在宁荣街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已是半晌午,秋日柔煦日光照在身上,让人生出几分慵懒、惬意之感。 贾珩看了一眼身后朱檐碧甍、轩峻峥嵘的贾府,默然片刻,目光投向晴雯道,“走吧。” 这次贾府之行,算是暂时将贾珍夺亲之事压制下来,但贾珍的报复,绝不会就此平息。 而秦家那边,也难保不会再起反复。 说来说去,还是此身无功名官爵在身。 晴雯看着前方的那个少年,也不说话,拿着包袱默默跟着。 来到柳条胡同儿,进入庭院之中。 蔡婶正在石榴树下,用着草料喂马,抬头见到贾珩,放下簸箕,拍了拍手,忧切问道:“珩哥儿,见过老太太了?老太太怎么说?” 贾珩道:“老太太已主持了公道,那贾珍不敢再犯,又打了个小姑娘来伺候,蔡婶,你先将我那屋里侧屋,收拾一下,将晴雯安顿下来。” 此身所居的宅院虽四四方方,略显简陋、狭窄了些,没有两进,但也颇有几间房子,贾珩所居东窗下的厢房,是一排五间的大屋,这是传下来的祖宅。 两边则有耳房以及灶屋,正对门楼檐的地方,还有一座青墙斑驳的垂花影璧立着,每至春夏,藤萝蔓延其上,月季盛开,五颜六色的细小花朵,在一簇青荫中,如云捧月,那就是前身贾珩绚丽多彩的所有童年。 而贾珩就是让晴雯在挨着东厢房的一间中歇息,方便照料。 晴雯抬起一双清眸,环顾着四方院子,见虽简陋,但也透着一股井井有条。 “晴雯姑娘,随我过来吧,我给你在那屋里,放双好被子。”蔡婶这时,也打量着晴雯,就是一愣,暗道,这姑娘生的还真是标致,和画儿里的都没什么两样了,比起珩哥儿他娘来都不差了。 贾珩来到厢房,将宝剑放在墙上,取下一张纸张,提笔写着聘书,准备一会儿采办的礼物,就去秦家下聘。 虽有婚书早定,但亲事流程,三书六礼却是一个不能落。 秦可卿这边,不管怎么样,从其那日拜访秦业,以一女子之身而挺身直言,这份重信履诺的情谊,也是颇为可贵了。 听着一墙之隔的厢房中,蔡婶和晴雯说着话,贾珩轻笑了笑,将写好的聘书晾干,放进信封。 这边厢,晴雯环顾着四周,一言不发,一张白皙如玉的俏丽瓜子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 耳畔听着那位蔡婶说道:“晴雯姑娘,珩哥儿平时一人照顾自己也惯了,哪怕是热水都是自己,你平日也没什么忙的,就是在珩哥喝茶时侯,端茶送过去,至于平日里,烧热水、洗衣服这些粗活,都有我来操持就是了。” 晴雯静静听着,抬眸看着蔡婶,隐隐在这妇人眉眼洋溢的笑容间,看到了自己那早早去了娘的轮廓。 “婶子,我在府里也是做惯了这些的。” 贾珩在外间听着,也进了屋中,笑道:“蔡婶,这里有十两银子,再雇个可靠的婆子来,专做这些洗衣、洒扫、烧火、劈材等事来,倒是蔡婶,平时只做做饭就是了。” 哪怕是科技发达的前世,家务都离不开人力。 说来,蔡婶还是识得字的,若是在灶台之间打转儿,做一些杂活,多少有些可惜了。 他重生过来,还不到半月,对家里的境况大抵也了解一些。 此身母亲倒是留下一些嫁妆,大概有个几百两银子的样子,原本老爹有着几十亩地,让蔡婶和丈夫李大柱一家种了,只供他吃穿用度就是。 蔡婶摆了摆手,笑道:“哥儿,花那钱做什么?我一个人忙的过来。” 贾珩道:“家里以后也要添人进口,蔡婶总一个人操持,也忙不过来。” 他说的是,秦可卿过门之后,这位少奶奶,肯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而且蔡婶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半大小子,两个女儿年前已出嫁,而半大小子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这一二年间,两边跑多半照顾不过来。 蔡婶想了想,说道:“若是这样,不妨去人伢子那里买两个粗使丫鬟来,这两年水旱不收的,往京都里讨生活的也有不少,纵想着卖到高门大宅,还求路无门呢。” 高门大宅都讲究来历清白,家生子的世仆世婢都是首选,哪怕买人,也要挑身世清白,知根知底。 贾珩则一时默然。 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明代市井生活的奇书《金瓶梅》所载,西门庆花了五两银子,令春梅买了一个小丫头,名为小玉,服侍月娘,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名唤秋菊。 因《金瓶梅》虽述宋朝之事,但因是明人所写,应能反映当时的物价水平,而据明末清初《醒世姻缘传》所载,也大抵是四两银子就可买一未成年丫鬟。 当然,品容姿色越佳,自是越贵,这就不需多说。 这时代,银子的购买力还是很强的,毕竟,孙绍祖花了五千两银子,都将正儿八经的贾府庶女迎春拢在屋里。 这就是万恶的旧社会…… 晴雯扬起螓首,空气刘海儿下的一双罥烟眉凝着,杏眸中带着几分不示弱,说道:“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也可以为大爷烧水、洗衣!” 蔡婶笑了笑,看着豆蔻年华已是丽色娇媚的晴雯,说道:“晴雯姑娘毕竟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那里做得了这些粗活?我家虽日子过了紧巴了一些,但也不致让晴雯姑娘太辛苦了些。” 贾珩看了一眼晴雯,心道,真让你干粗活累活,恐怕不多久,就觉得受了委屈,使性怄气。 他可没有扇子让人来撕。 贾珩这般想着,将十两银子给了蔡婶,道:“蔡婶先买个粗使丫鬟使唤着,我等下还要到秦府,尚需置办些礼品。” 蔡婶则是疑惑,并没有接,问道:“珩哥儿,这银子是?” 贾珩也没有隐瞒,算是给蔡婶吃颗定心丸,解释说道:“昨日,去翰墨斋售了一卷书稿,翰墨斋掌柜予的润笔之资,一共给了五十两,之后还有进项。” 五十两这一下子就去了十两,等下还要前往秦家下聘书,置办礼品,之后的婚礼流程,几乎每一步,都需要银钱糜费。 果然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怪不得贾珍以一千两银子,就觉得自信满满可以买断他的婚书。 一千两,好比后世的百万之财,对很多人来说,终其一生都赚不到! 神京居,大不易,上千两,都能买个二重进的大宅院了。 蔡婶收了银子,轻笑道:“那我等下就去操办,保管给珩哥儿买个模样周正,手脚利索的丫鬟来。” “老实可靠的,能吃苦耐劳的就行。”贾珩沉吟道。 晴雯在一旁撇了撇嘴,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她偷奸耍滑,好比千金小姐吗? 等蔡婶离去,厢房中一时就剩下了二人。 第三十六章 苦闷的秦可卿 看着少女那张韶颜稚齿的明媚容颜,实际论起年纪来,也就后世刚上初中模样。 贾珩默然了下,问道:“你在贾府里,例银一月多少?” 晴雯明媚、清丽的瓜子脸上现出一抹诧异,说道:“珩大爷要给我月例钱?” 贾珩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你一个小姑娘,平日裁剪个衣裳,添双新鞋,还是需要例银的。” “珩大爷也关心这些?”晴雯凝了凝神,原本怏怏的神情散了一些,只是言语中还带着几分凌厉之意。 “家事,国事,天下事,哪一个不需关心?”贾珩轻笑了一声,放下茶盅,虽是少年,但那种举重若轻的气度,却在一举一动中无声显露。 这种刚毅、柔煦的风仪没有前世的军旅经历以及阅览道藏古籍,根本浸润不出来,凌厉时做雷霆一击,和煦时如春风化雨。 晴雯抿了抿樱唇,杏眸闪了闪,这话说的……真有些不好接,但也能感受到对面少年平淡言语中的关怀,原本想呛几句的心思,不知为何就淡了许多,轻声道:“我刚到老太太屋里,平日月例也就半吊钱,珩大爷若给月例,如先前就是了。” 关于月例,《红楼梦》原著倒也有载,贾母月例最高,每月二十两银子,姨娘则是二两,公子小姐大致如此,而王夫人的丫鬟金钏,一等大丫鬟,也才一两银子。 这也侧面印证,贾珩所售之一卷书稿的三十两银子,虽被书商剥削的不轻,但也谈不上贱卖,嗯,都能够给贾母发一个半月的月例了。 “珩大爷,我刚到府上,就让人去买丫鬟,若是旁人知道,还只当我是个轻狂的人,在充主子的款儿呢。”晴雯扬起略有些狐媚之相的瓜子脸儿,杏眸瞧着对面少年的脸,忽然开口道。 这时候的小丫头,声音清脆,抑扬顿挫,若非态度看着还和煦,还真有几分尖酸刻薄之意。 贾珩心道,你晴雯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只是这般想想也就罢了,和这种初中小女生,若是和其斗嘴,反而不智,拿起茶盅道:“倒也不全是为你,方才你也听到了,等过段时间,我要娶亲,家里没人做一些粗活,也不大行。” 晴雯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一时默然。 “方才蔡婶子已经和你说了,你平日所为,端茶倒水就是,我跟前儿伺候,也没什么大过天的规矩,蔡婶也是和善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贾珩说完,将茶盏放下,道:“好了,你也收拾收拾吧。” 说着,起身挑帘,进了里间厢房。 晴雯目光出神,盯着在小几上放着的白底蓝纹的茶盏,品着言犹在耳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感觉。 原本那被打发来此地,失望而怨愤的心思,怎么似乎淡了一些? 贾珩回到书房,拿起纸张,笔走龙蛇,将前日写剩下的三国演义第二回目续写着,从方才用银来看,他要维持一个相对体面的生活糜费,还真需重视抄书一事。 “以此书之质量,可以想见,一旦刊行,不说长安纸贵,也会在京都中迅速打开名气,而名利二字,向来如影随形,不仅仅是写其他书稿,想要议价势必容易许多,与读书人交游,也能被高看一眼。” 这才是他为何明明宁愿吃上一些亏,还会选择翰墨斋的真正缘故,这等谋算心思,有失君子堂皇意,实不足与外人道。 况这家书店在神京名气甚大,据说不少翰苑词臣都常至号中购书,他在科举入仕之前,写白话之本,若写些浓词艳赋,那是自毁前程,可写这等鼎故革新,治乱兴衰的演义画本,反而可见论史之通达见识。 贾珩正思忖间听到庭院中的动静,却是蔡婶丈夫李大柱的声音。 “珩哥儿,在屋里吗?” 昨天已经商量好,今日要去秦家下聘。 贾珩应了一声,将聘书收好,藏入袖中,然后就是出了厢房,而后对正自递着衣服的晴雯,说道:“晴雯,等蔡婶回来,就说我往秦家去了。” 蔡婶要去人伢子那里买丫鬟,按着蔡婶的谨细性子,没有一天的功夫,大半是不成,毕竟选丫鬟也需费心挑选。 “哎。”晴雯轻声应了一声,想了想,依门望着那已走到垂花墙的少年,道:“大爷,中饭还回来吃吗?” 贾珩摆了摆手,说道:“不了,你若是饿了,厨房里有米面鱼肉,你自己做些……” 忽然,少年背影顿了下,缓缓转身,抬眸看向晴雯,凝了凝眉,迟疑道:“你会做吧?” 晴雯会做饭吗? 想来是会的吧? 毕竟风流灵巧,但也说不定,那可能是指她的针线活。 晴雯见那凝眉望来的少年,应道:“大爷只管放心去吧,我会做饭的。” 贾珩点了点头,看了晴雯一眼,也没有多说什么,出了门楼。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不见,晴雯玉容怔怔,许久才收回目光,一轮秋日透过廊檐下,阳光稀疏、明媚,落在少女蹙起柳叶烟眉下,纤丽的瓜子脸上,那涂着玫红胭脂的薄唇微微抿起。 她活的这般大,还没遇到这样的爷们儿,大概人家常说的君子温润,大抵就是这样? 她虽没有见过府上的宝玉,可私下里听过宝二爷在府里也是爱惜女孩子的,不过,听说宝二爷常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这位珩大爷,则是如父如兄一般…… 若贾珩知道晴雯这般想他,肯定要哭笑不得,他只是把晴雯当作初中小女生来看,怎么突然就如父如兄了? …… …… 秦宅·后院 闺房之中,秦可卿一袭淡红色罗裙,以凤头钗将青丝绾起飞仙髻,金色步摇别在鬓发间,银色璎珞垂下,竟有几分雍容、华美的气度。 这位兼宝黛之美的丽人,并非传统的柳叶眉、瓜子脸,而是面如小月,琼鼻檀口,明媚动人一如牡丹花蕊,气质国色天香,此刻娴静坐在一方小几之旁,怀中抱着一只娇小可爱的橘猫。 那猫年岁尚小,脑袋毛茸茸的,两个明亮的猫眼骨碌碌转动着,好奇张望,这是秦府里吴嬷嬷担心秦可卿闷得慌,从旁处寻的小猫咪。 “姑娘,方才我又打听了那珩大爷的一桩事。”宝珠上前开口道。 秦可卿纤纤素手在橘猫柔顺的皮毛上撸着,闻言,抬起一张肌肤胜雪,白里透红的脸蛋儿,颦起黛眉,问道:“又有什么事儿?” 这几天,随着汇集那位贾珩的讯息越多,秦可卿心情是愈发苦闷,一颗芳心直往谷底沉。 她的如意郎君,也不说奢望出将入相,为官作宰,可也不能是个只会好勇斗狠,捧高踩低的……青皮无赖啊。 这两日,正要和父亲说说,看能否退了这门亲事。 宝珠轻声道:“珩大爷昨天在翠红楼把贾家东府里的珍大爷打了,这事是我听东府里一个送菜的嬷嬷说的,好像还是因为小姐……” “啊?”秦可卿容色顿住,檀口微张,不由失声。 “喵~”橘猫感受着身上令她舒适的抚弄动作一停,就是张开嘴叫了一下。 第三十七章 不过读书、习武四字而已 秦府 宫裳丽人玉容失神,弯弯眼睫下,眸中浮起忧色,抿唇不语。 一瞬间,各种思绪在心底涌起,酸涩交织,最终化为自怨自艾的一句……她为何这般命苦? 如果她让父亲退了这门亲事,那贾珩会不会也来闹,他连东府里的贾族族长都敢打,若是给父亲一通老拳…… 想起自家父亲一把年纪若上碰上这般折腾,秦可卿芳心一沉,原本嫣然如花的面颊就是霜白。 宝珠叹了一口气,道:“这位珩大爷,也太冲动了,动不动与人殴斗,若是成亲之后,天天与人好勇斗狠,可怎么行啊?” 瑞珠接话说道:“还是早早禀告了老爷才是,让人退了这门亲事才是。” “不,不可。”秦可卿失声说道,因为忧切,声音都带着颤抖。 瑞珠和宝珠都是齐刷刷地看向自家小姐,目光诧异。 秦可卿轻轻摇了摇头,道:“这贾珩既是个好勇斗狠的,连贾家的族长都敢动手打,若是发了狠,再来上门寻衅,我们秦家又当如何?” 瑞珠挑了挑眉,娇声道:“那就报官!他再凶横,还敢和衙门里的差官凶横去?咱家老爷,怎么说也是朝廷的五品命官!” 秦可卿幽幽叹了一口气,蹙眉道:“话是这般说,但他若只是一味来上门滋事,做青皮无赖之举,官府未必管得了这些。” 而在这时,正在主仆三人对退亲之事一筹莫展之时,外间吴嬷嬷道:“姑娘,那位珩大爷来了。” 正在“大声密谋”的主仆三人,都被吴嬷嬷的声音吓了一跳,说话间,吴嬷嬷已挑帘,绕过屏风,进入厢房,笑道:“姑娘,珩大爷过来下聘书来了,老爷在前厅接待着呢。” 因秦可卿这二日只是让宝珠、瑞珠带人打听关于贾珩的情况,并没有告诉吴嬷嬷,吴嬷嬷还不知自家姑娘,心思又有转变。 秦可卿抿了抿樱唇,想了想,柔声道:“宝珠,瑞珠,随我去看看。” 如果有可能,她还是想见见贾珩,问问他这般不知轻重,与人殴斗,何以成家立业?如果能使其羞惭而退亲…… “姑娘,还没过门呢,这可不兴这个,等三书六聘之后,也就十来天的时间了。”吴嬷嬷只当秦可卿急着去见那位贾家郎君,老脸上挂着笑意,打趣说道。 秦可卿却没有被打趣后的娇羞,只有一颗芳心凄苦无比,道:“我家和他家是早定的娃娃亲,也算婚书早定,况我和他上次也见过面,若只是答问几句话,有丫鬟和父亲在,也不妨事的。” 她上次就没沉住气,受那贾珩表象所欺,这次她最好是当着父亲的面,亲自问问才好。 吴嬷嬷想了想,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当然,也和秦家原是小门小户有关,规矩倒也不似公侯之家那般大。 这边厢,贾珩随着秦业进入花厅,分宾主落座,仆人奉上香茗。 秦业接过贾珩递来的聘书,拆封细览,须臾,手捻胡须,点了点头,笑道:“贤侄,佳期既择定,就可履六礼之仪了。” 秦业许是还不知昨日在翠红楼中发生的殴打贾珍一事,这位工部营膳司郎中,在工部属于那种老黄牛型的人物,兢兢业业,消息相对闭塞一些。 见秦业收了婚书,聘礼已毕,贾珩心下也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婚事典仪礼制,还要请世伯看顾才是。” 秦业笑道:“贤侄家中情况,老夫已有所了解,如今既已下聘,倒是可以改口了。” 他这几日,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女儿可卿中意这贾珩,倒不妨玉成好事,再说这少年仪表堂堂,举止有礼,待人接物,自有一番从容气度,许是个成器的,并非贩夫走卒之辈,引车卖浆之流。 他年纪也渐已老迈,膝下只一子秦钟,性情腼腆、柔弱,若有等人在外顶门立户,以后还能有所照应。 贾珩闻言,面色顿了下,起身深施一礼,郑重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秦业起身,上前搀扶,把臂笑道:“贤婿,老夫只这一女,从小娇生惯养,过门之后,贤侄还要多包容才是。” 贾珩连道不敢,翁婿二人重又落座。 秦业又问道:“贤婿这两日在忙什么?” 贾珩道:“回岳父大人,不过读书,习武四字而已。” 秦业闻言,抬起一张苍老的面容,诧异道:“贤侄读书,莫非打算以科举入仕?可为何还要习武?” 在他理解中,武夫地位还是多少不如读书人的,科举是正经功名出身,且不用像武将那样拿命在战场搏杀富贵。 若他是正经科甲出身,也不会蹉跎半生,才在工部堪堪混到如今的五品。 贾珩道:“小侄的确有意求一个科甲功名,只是君子六艺,总要通一些才是,而且习武,可以强身健体,不生灾病。” 他也不好说,我看这乱世将临,外有胡虏肆虐,内有寇盗四起,习武退而保得家国桑梓安宁,进而拉起队伍,效陈吴刘项。 然后,被叉出去…… 秦业手捻胡须,欣慰笑着说道:“贤侄此论诚是正理,国朝定鼎关中百年,至于如今,文贵武贱,翰苑词臣比之武将出身不知要清贵许多,在官场中用事、迁转都要便宜许多。” 贾珩心头暗叹,秦业作为陈汉体制中的一员,都有如此想法,可以想见如今的陈汉上下,重文抑武之风糜盛。 不过,这也是历朝历代至于王朝中叶的普遍现象,后世某朝何尝不是如此? 秦业又说了几句,似沉吟了下,道:“贤婿,贾府那边最近没有什么动向吧?” 而二人叙话之间,秦可卿和丫鬟宝珠和瑞珠业已到了珠帘后,听到花厅中,自家父亲的话语,落在耳中,就是一惊。 这……如何贤婿都叫上了? 而又听到自家父亲沉吟说着,“东府里,最近……没寻贤婿麻烦吧?” 秦可卿这时连忙凝神倾听,只听那少年说道,“正要和岳父大人说,东府里的贾珍昨晚在翠红楼约我,想要以千两纹银,买断婚书,被我怒打一通,今早儿去禀了老太太,贾太太已发了话,彻底断了贾珍的念想。” 这边厢,贾珩说完,去看秦业这位老丈人的脸色,忽地,眸光微动,却是眼角余光扫到珠帘处一抹裙裳身影。 “秦可卿,还是丫鬟?” 这种与贾珍冲突的事情,自是没有隐瞒必要,而且也……隐瞒不过去。 与其等秦业自己从旁人处得知,一拍大腿,直呼坏了,方寸大乱,还不如由他主动开口,稍稍释其疑惑。 果然,秦业闻言,大惊失色,道:“贤婿何以如此鲁莽?怎么能动手打人,那东府之主是朝廷三品威烈将军……” 等秦业面色煞白,消化完这个“噩耗”。 贾珩才开口道:“彼等不顾体面,以千两银子,想要让我卖妻求荣,岳丈大人以为我还要忍气吞声吗?” 秦业看着少年,面露苦笑,叹道:“可,可也不能动手打人……” 第三十八章 如非良人,只是三尺白绫,红颜薄命 花厅之中—— 秦业长吁短叹,面有愁容,不仅仅是贾珩打人,而且还担心东府那边会报复。 贾珩轻笑一声,道:“岳丈大人不必担心,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可许多时候,只有动手,别人才会和你动口……贾珍虽恶,但老太太是明事理的人,如今由老太太评理,贾珍已暂时偃旗息鼓,不会再来烦扰岳丈大人,至于后续报复,岳丈大人莫非忘了小婿也姓贾?尔等夺族人亲事,理义全失,小婿行事之前,都有一番思量在的。” 贾珩说完,也是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 他现在还没有到,“我之一生,何须向尔等解释”的地位,这些心思还是要说清楚,不仅仅是解释给秦业听,也是说给偷听的秦可卿。 一味刚愎自矜,不屑解释,让人去猜心思,反而横生波折。 秦业也好,秦可卿也罢,都不了解他,对他有疑虑,反而是正常的。 不过相比对贾母的示之以刚,不卑不亢,对秦业和秦可卿,就要显出举重若轻的耐心来。 如果他都六神无主,如临大敌,秦业和秦可卿怎么可能相信于他? 听少年气定神闲,侃侃而谈,秦业叹了一口气,不过心下稍松,虽说少年所言,与他稳重的心性多少有些相悖,甚至对这门婚事,心底隐隐有一丝悔意,但方才“贤婿”话已出口,再想反悔,他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了。 可眼睁睁看着自家女儿嫁过去…… “罢了,罢了,可卿若是中意就好。”秦业面上虽有愁容流露,但心底也只能这般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珠帘“哗啦啦”响动,莲步轻移,着翠色罗裙的少女,俏生生站在不远,问道:“珩大爷,若是东府里来日寻衅报复过来,又当如何?难道珩大爷也打将过去?” 秦业抬眸看向丫鬟宝珠,皱了皱眉,道:“姑娘呢?这话是谁让你问的?” 其实不用问,他就知道,自家女儿就在珠帘之后。 女大不中留啊…… 秦业心底暗叹,却是误会了自家女儿在担心贾珩得罪了宁国府,前途未明。 贾珩道:“老太太既已为此事定了调,东府里想以此事拿我,势必不能,至于旁事,可能这位姑娘不知,我平日不往东府里去,贾珍纵要害我,也无计可施。” 这时,从珠帘后哗啦啦,瑞珠道:“那珩大爷,不如往日勤向东府里去,平时以何营生呢?” 秦业也是皱了皱眉,品出了一些不对劲。 贾珩却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那珠帘,问道:“秦姑娘可否出来一叙。” 瑞珠道:“男女授受不亲,如何好轻易见面?” 秦业面色变了下,恍然大悟,暗道,难道自家女儿也对这位贾珩有所疑虑。 只是想起上次这贾珩来时,自家女儿还未有这等心思,如何又起了变故? 贾珩神情默然片刻,道:“既是读书人,无非撰文稿暂以谋生,将来还是要走科举正途的。” 秦业嘴唇翕动了下,欲言又止,虽说他看不出自家女儿什么主意,但可卿自小主意就正,许是另有计较,也未可知。 宝珠轻笑了一声,杏眼带着几分审视,似是揶揄道:“只听贾公子平日里最喜舞刀弄枪,没想到口口声声自称读书人。” 她这几日打听这位珩大爷的过往,虽无斑斑恶迹,但也是不太上进的。 贾珩没有与其辩解,神色淡淡,只是皱眉道:“秦姑娘也是这般认为的吗?” 小姑娘的揶揄,他并没有什么生气,任谁打听到前身过往的事迹,都会打上一个大大问号。 这是人之常情。 贾珩道:“秦姑娘前日履诺之言,掷地有声,言犹在耳,难道今日要听信市井之言,而改易心意吗?” “我……”秦可卿在里面终于呆不住了,挑帘走出,一身淡红色罗裙,青丝如云,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儿上,目光楚楚地看着对面的少年,这时四目相接,只觉一双沉静、清冷的眸子,陡然锐利几分,一时就有愣神,垂下眼睑。 说来,虽是偷偷瞧了几回,但四目相对还是头一遭儿。 秦业叹了一口气,唤道:“可卿……” “爹。”秦可卿螓首低垂,抿了抿丹唇,轻唤一声,然后走到自家父亲身旁,扶住老父的胳膊,看向贾珩,清声道:“非是改易心意,只是对公子过往……心存疑虑。” 贾珩一时默然。 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能解释到这一步。 难道让他立个三年之约,等他中举,功名在身,再来迎娶秦可卿? 他纵然百分百可以做到这一步,也不会以此为诺。 这就好比,我来日为官作宰,事业有成,再来娶你一样,他向来不以为然。 所谓,我的贫寒艰难,你都没有参与分毫,富贵何与共之? 他可以理解秦可卿没有深入了解他,听得一些社会评价,就对他心有成见。 毕竟这时代,盲婚哑嫁,的确很容易出婚姻悲剧,是得需要多打听。 只是,他也有他的坚持。 秦业见着这一幕,明显能感受到自家女儿的纠结心情,欲言又止。 聘书都收了人家的,刚才贤婿、岳丈唤着,转眼间再起反复,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搁。 这就是家中没有女主人之故了,于婚姻大事,虑事不周,处事不宜,一错再错。 从一开始秦可卿没有打听贾珩为人,就出来重然诺,再到现在秦业抹不开面儿,女儿不好言辞拒绝,无不因此。 当然,也是秦业父女本性良善,老实可欺,直接如那戏曲中的嫌贫爱富,什么娃娃亲,什么婚书,我就是翻脸不认人,一撕两半,你能奈我何? 这边厢,秦可卿玉容幽幽,抿唇不语,想起少年怒打贾族族长的事迹,以及方才面对自己父亲的释疑之语,一个是鲁莽武夫,好勇斗狠,一个是举止有礼,心思谨细。 秦可卿容色变幻,凝眸看向那蓝衫少年,只觉得笼在那气质沉静的少年身上,恍若有一层迷雾,真真假假,让人难以看清。 幽幽一叹,微微闭上眼睛,那眉眼冷峻,不见喜怒的面庞,隐隐在眼前浮现,少顷,款步轻移,走到珠帘之畔,微微垂下螓首,明眸隐有晶莹闪烁,道:“贾公子,事已至此,可卿自当奉约完婚就是,君是好是歹,是贤是愚,左右是我的命罢了。” 这已是秦可卿第二次说起命,只是第一次,那是因少女骤闻婚事后,心生娇羞的情切之语,而这一次才真正有些认命的感觉。 你是好是歹,是贤是愚,是真是假,我自认命就是。 如非良人,只是三尺白绫,红颜薄命。 “姑娘……”宝珠脸色苍白,失声说道。 这多好的机会,当着老爷的面,若是拒了这珩大爷,姑娘就可另择佳婿,这焉能认命,女儿家的婚姻大事儿,也是能认命吗? 秦业就是叹了一口气,脸上就有些尴尬,迎着贾珩依然是看不出喜怒的面容,似是宽慰自己,也似是宽慰贾珩,道:“贤婿,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第三十九章 不言而言 贾珩与秦业说话之间,已至晌午,秦业就唤了仆人,吩咐厨房整治酒菜,算是留饭。 席间谈话,秦业叹道:“贤婿,老夫就可卿这一个女儿,可卿她自小就主意正,性子爽利,过了门儿,还望贤婿不要以方才之事为念才好。” 贾珩点了点头,道:“岳丈大人,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幸福,秦姑娘有所疑虑,分属人之常情。” 他并未觉得方才有什么不妥,秦可卿对他疑虑也好,还是所谓“认命”之言也好,都在他预料之内。 来之前,就知必有反复,不是在秦业,就在秦可卿。 而他把话,方才将将说到七分,也是火候刚好,秦可卿从过往看他,他不可能拍着胸脯去保证以后如何如何。 就好像,别人去质疑他没有钱,他不可能去证明自己有钱,把四个口袋全掏出来给人看的道理。 把肚子剖了,来证明自己吃了几碗粉儿?这是六子的少年人行为,张麻子不会这么做。 先前他的对答,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他是什么样的人。 若有心有识,不言而言,自会判断。 他未来所行之事,于荆棘之中走出一条道儿来,若无识见、魄力,岂能渡尽劫波尤在? 而且,许多事情,秦可卿一开始存着太高的心理期望,未必是一件好事儿。 如果之后自己发现,不比他自己都摆出来说要强许多? 人啊,总会相信自己看到、自己发现的东西,而且笃信不疑。 最关键的一点儿是……他又何尝对秦可卿没有疑虑? 情天情海幻情是身,情既相逢必主淫……这可不是什么好判词,而从方才来看,这位红楼中兼钗黛之美,有着绝世尤物之称的女子,还是有些矛盾的,既有着自缢横梁的刚强一面,又有着逆来顺受的柔弱一面。 这才是活生生的人……就挺好的。 当然,若最终被拒,他也不会任性负气而走,而是另外一套预案,只是那个预案虽然最终抱得美人归,但…… 还是不去假设了,前世某外交天团,从来拒绝回答假设的问题。 最终的结局,终究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贾珩和秦业喝着酒,也不知是翁婿关系已定,还是与之交谈,秦业也渐渐发现对面少年谈吐不俗,又问了贾府那边可有动向,贾珩皆坦言以告。 当秦业听说老太太不仅没有责罚,还赐了一个丫鬟调和纠纷之时,秦业赞了一声老太太明事理,没有多想,却将最后一些疑虑也渐渐压下。 秦业问道:“贤婿啊,还是需读书入仕才是,可曾选好塾师?” 秦业虽为工部郎中,听着五品官,官不小,但职掌是营膳司,分属浊流,倒也不认识什么正经科甲出身的读书人,否则自家儿子秦钟,也不会后来去贾家族学,让代儒授学。 贾珩道:“小婿原苦于没有良师益友相伴……只是前日,有幸得了一位朋友的荐书,可至国子监文萃阁充任典书一职,平时理书闲暇之余,也可至监中旁听讲郎授课,原是拜访了岳丈大人之后,下午就打算过去看看,若是一切顺利,就在监中应事、读书。” 秦业闻言,就有些惊讶,道:“国子监的文萃阁?早闻那里藏书颇多,典书一职,更可时常接触讲郎、教授,倒是个好职位。” 秦业此刻,再去回味方才少年所言读书、习武四字而已,以及这叠加起来,当真是字字有应,从无虚言。 方才所言撰文以谋生,还有所览聘书之上令他眼前一亮的字迹,原以为是信口诳言,或是寻人捉刀,如今看来……全是出自少年之手了? “也只是读书、听课,往来便宜一些,如需科举进仕,还需苦读下一番工夫才是。”贾珩轻声说道,并无任何自矜之色。 只是看着秦业原本愁容满面,而逐渐显露出惊喜的反应,心头暗道,这就是说话先后顺序,造成的心里期待不一样。 如果他方才在秦可卿有疑之时,如孔雀开屏一样,把话说到十分透,都未必有这效果。 这就是润物无声,说七藏三。 将来进入文官体系,这些都是必备生存技能。 什么应收,非必要不,恶意…… 他有时候可以不用,但不能不懂,不知。 秦业想了想,清咳了下,老脸就有些微热,问道:“方才老夫观那聘书之字,馆阁之体,清秀雅正,丰润淳和,已得章法,也不知是哪位先生所写?” 这时代,想要走科举仕途,若是字不好,基本等于判死刑,身言书判,吏部授官之时,都会考核。 而聘书之字,贾珩则是改以馆阁之体,圆笔中锋,雅致纤丽。 贾珩放下酒盅,道:“不敢当岳丈大人之谬赞,是珩所书,只是许久未写,手都生了,见笑大方。” 馆阁体这种东西,公文写作必不可少,前世好奇之下,还是描摹过二沈之帖的。 秦业闻言,手捻胡须,脸上终于有了真切笑容,说道:“难得,难得。” 剩下的就不用问了,眼下言语并无一字不尽不实,诚实可信,尤为难得的是,又没有年轻人的浮躁。 至于功名富贵,只要肯读书上进,来日再看就是。 不过,事已至此,再想起反复,也不成了,正如自家女儿所言,是好是歹,一切为命。 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当初许了人家。 二人又用了饭菜,一直到未正时分,喝茶叙话,贾珩看了天色,起身,行了一礼道:“岳丈,时候不早了,小婿还要往国子监中一行,后日再来登门拜访。” 秦业点了点头,笑道:“贤婿且去,阿福,替老夫送送。” 话虽是这般说着,但秦业还是送至廊檐下。 贾珩冲秦业拱了拱手,作道别之语,而后在仆人引领下,出了秦府,乘着李大柱赶着的驴车,出了巷口。 待贾珩离去,秦业转身回厅,对着吴嬷嬷道:“可卿呢?” “姑娘就在后堂坐着,刚才用了些饭菜。”吴嬷嬷笑了笑,说道。 秦业想了想,挑帘进入后堂,就见自家女儿坐在小几之畔,抱着一个橘猫,神情似百无聊赖。 “爹爹……”秦可卿抬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蛋儿,美眸中有着几分复杂之色,问道:“他……走了?” 秦业将聘书递给秦可卿一旁的小几上,笑道:“方才之言,你应也听到了,为父看着他也不像个少不更事,不知上进的,你不要听些市井之言,而且先前说履诺的是你,刚刚又……这一来一回,反而让人心里起了芥蒂。” 说着,看了一眼宝珠和瑞珠两个丫鬟,训斥道:“天天在姑娘耳边胡说什么,听风就是雨,打听个不齐不全的,就来教唆姑娘!再几番下来,姑娘的名节,全部都要葬送到你们手里了!” 宝珠和瑞珠垂下了头,讷讷不敢应。 秦可卿柔媚动人的眉眼低垂着,雪腻脸颊也有些羞红,轻声道:“女儿先前就有言,他是好是歹,我自认命就是了。” 说着,拆开那聘书,看着上面的字迹,暗道,这真是他写的? 若是好勇斗狠的武夫,断没有这手字才是…… “罢了,罢了,是真是假,是好是歹,只要他待我好……就是了,再心思不定,左右摇摆,真的就没脸了。”秦可卿目光失神,心底幽幽一叹。 第四十章 国子监 见自家女儿失神,秦业沉吟了下,又道:“他动手打东府里那位,为父刚才就在心里反复琢磨,就是越品越是……” 他也不知怎么的,事后想起来,竟有细思极恐之感。 秦可卿闻言,抬起一张如花霰明艳无端的脸蛋儿,诧异道:“这……不是他冲动之下,与人好勇斗狠吗?” 秦业摇了摇头,说道:“为父方才是被这消息惊到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从荣府里老太太评理,又赐了个丫鬟,他方才所言,一切都在思量之中……为父原以为是少年人事后炫耀之语,一时并未深思,如今看来,都在其盘算之内。” 秦可卿眨了眨眼,看着自家老爹脸颊红扑扑,暗道,莫非爹爹刚才喝了酒?在这里胡思乱想? 秦业手捻胡须,说道:“虽看似鲁莽,但最终能挡住东府里的那位,还让西府里的老太太评理,眼下更是安然无恙,如此种种,果在思量之内,你还记得上次他来时,可还说的什么?” 秦可卿蹙起罥烟眉,檀口微张,道:“爹说他上次……” “左右不过一场官司要打,从那一天他就料得了?你见过年轻人,那有打个人,还走一步,看三步的?”秦业最后一句话,几乎如划破黑夜的一道亮光,让秦可卿娇躯一颤同时,也让瑞珠、宝珠两个丫鬟,失声叫了下。 这般一想,还真如老爷所言。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一旦觉得某人诚实可信,这就看入了眼,对行为就加了美化滤镜。 秦业道:“还有你说那话,若是旁得一个年轻人,被你一激,脸上不红不白的。可他小小年纪,面不改色,倒像是衙门里的堂官似的。” 这后面,多少就有些滤镜了。 不过,秦可卿这么一想,发现还真是,她说什么是好是歹,不过唯命,话里话外,可见轻视之意,但少年面色不改,目光沉静,既无恼羞成怒,又无自伤自怜。 这是少年人? “莫非他看不上女儿,以为可有可……”秦可卿玉容幽幽,情切之下,说到一半,就觉得脸颊滚烫,顿住不言,她刚刚都在说什么啊。 也太不矜持了…… 宝珠道:“姑娘,刚才不是说贾府里老太太,还赏他了个丫鬟的吗?想来公侯之家的丫鬟,颜色好……” 秦业皱了皱眉,面带怒气,喝道:“又在混说!若其如此,何以坦诚相告?你这丫鬟,见事不明,听风是雨,挑唆不知多少是非来!” 宝珠脸色苍白,垂下了头,不敢应。 “为父觉得不像,许是另有思量,也许是胸有成竹。”秦业后面都没有说,但心底隐隐有些异样。 连贾家族长来阻,都强势打回,若是女儿婉拒,或许还会生出几分波折来? 其实,或许在某人眼里,无非就是秦可卿,我娶定了,佛祖来了,都留不住! 二世为人,还让你嫁给别人? 秦可卿抱着怀中的橘猫,心底盘算着自家父亲的话语,一时间觉得又羞又慌,又一时间觉得迷雾重重。 …… …… 贾珩这边厢,乘着驴车,向着国子监而去,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到了这座国子监,可见高大、巍峨的牌坊下上,题着匾额“国子监”三个大字。 在门楣之下,来来往往一些着士子,青衫直裰,三五成群。 “李叔,你先回去。”贾珩将怀中的荐书取出,下了驴车,对着一旁的李大柱说道。 李大柱应了一声,拿起鞭子,驱车而还。 贾珩抬头看着那牌坊,神色一整,昂然而入。 作为国朝最高学府,自有门房值守,不得外人随意出入,内里甚至还有兵丁巡弋,若遇警事,以备召唤。 贾珩先至门房向一位老者,送上荐书,正思量韩珲这封书信,到底济不济事。 没想到那门房老者见了信封之上的印鉴,却是面色一变,起身,拱手说道:“想来阁下就是贾公子了,老朽带你去文萃阁,见宋录事。” 贾珩面色顿了下,拱手道:“有劳了。” 暗道,这韩珲待人接物,还真是润物无声。 显然早早就在这门房处留了话,又担心他不知路途,特意让门房过来给他引路,而国子监的门房态度来看,韩珲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那日玲珑阁用饭,即知此人非富即贵,而国朝之中也并无姓韩的勋贵,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某位文官的子侄之辈?”贾珩一边跟着老者前往文萃阁,一边思忖着。 当然,若是直接向门房打听,大抵也能直接获得答案,但并不妥当。 一路上,绕过亭台楼阁,经着一方占地数十亩,碧波荡漾,形似燕子的湖,那湖桃红绕堤,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周围两座一大一小的塔影倒映湖中,微风徐来,波光粼粼。 茵茵草地,湖畔山石之上,或有学子诵读,或有学子联对。 门房指着掩映在柳树后的一座古朴典雅、轩峻壮丽的五层阁楼,笑道:“贾公子,那里就是文萃阁,我们过了这座桥,就可过去。” 贾珩点了点头,此刻置身于桥,当真有一种心旷神怡,梦回前世大学校园的感觉。 不多时,来到阁楼之前,贾珩抬头看着栉风沐雨了不知多少春秋,沧桑古朴的阁楼,心头也不由生出几分庄重之感。 门房带着贾珩拾阶而上,进入楼中,在过往学子的目光中,折身进入一座轩敞、雅致的厅室。 厅室之中,有着两位老者,并一个中年书生,皆着常衫,在条案后,或是看书,或是埋头抄写,一个老者抬头看向门房,笑道:“老董头儿,怎么过来这里?” 贾珩面色古怪了下,门卫老董? 原本一些庄肃、拘谨的心思倒是散了几分。 “几位先生,这是宋先生所言的那位贾公子,来应为典书的。”那门房解释道。 老者打量了一眼贾珩,看向另外一位中年书生模样的,道:“君涯兄。” 表字君涯的宋录事,放下手中毛笔,抬头看向贾珩,打量了下,道:“可是贾珩贾公子?” 贾珩上前,道:“晚生贾珩,见过宋先生。” 说话之间,递上荐书。 宋源点了点头,接过荐书,阅览罢,迎着两位老者好奇的目光,笑着说道:“上次和子升提及阁中人手不足,藏书多无人理,他倒是记挂上了,帮我排忧解难来了。” 这话说的就有几分亲近。 韩珲字子升,其人在国子监中,交游广阔,学业还算不错,故而与督学、讲郎、教授关系都是不错,当然最关键的是,现任国子监司业是他的姑父颜宏。 这样的官宦子弟,只要不趾高气扬、飞扬跋扈,基本都是社交王者。 两位老者一听是韩珲介绍来的,倒是应景地夸了几句一表人才,也不再关注,二人倒也不像宋源,还有官场仕途进取之心,可能对韩次辅的儿子殷勤些,他二人在监中看书写字,安享清闲。 宋源冲那门房点了点头,示意其回去,然而看向贾珩,道:“贾公子,请这边来。” 说着,向着一间偏厅而来,二人宾主落座,就有常随奉上香茗。 第四十一章 金戈加之于玉 无外人在场,宋源态度明显亲近许多,笑道:“贾公子之事,子升已和我说过,典书一职,平日就是整理书籍,工作倒也清闲,月俸一两,虽微薄了一些,但阁中会提供免费三餐食宿,还可借书于阁中阅览,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只是需谨细些,尽量不要带出监外,以妨闲话,另供春夏两套常衫,以备监中学子入阁识别,这是令牌,可以出入无碍。” 说着,递了一个薄册,道:“贾公子录名其上,以备督学查验。” 贾珩双手接过,阅览而罢,提起一旁的毛笔,在空白处署了名。 而后,将令牌给予贾珩。 贾珩起身,拱手道:“多谢宋先生。” 这位宋源宋录事,以后就是他的直属上司,不过这典书一职,薪水的确微薄,例银一两,也就将将够糊口的地步。 贾府的大丫鬟……也就这个数吧。 宋源道:“贾公子不必客气,我先带你去第三层,你平日就在三层甲区值守。” “有劳。”贾珩拱了拱手,随着宋源出厅室,上了木梯,向着三层而去。 贾珩一路而上,倒也碰到不少来往匆匆,手中拿着书籍的监生,遇到宋、贾二人,并无多少异样目光,一路无话。 来到三层,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是一个镂空木雕窗的耳室,内里空间不大不小,桌椅书柜,一应俱全。 贾珩进入其间,只觉窗明几净,靠窗的书桌之上,其上摆着笔墨纸砚,觉得这工作环境,倒也不错,起码很是安静。 宋源见贾珩神色,知其满意,也笑道:“甲区在册之书目,皆列于书柜内,以备点验、核对。” 贾珩点了点头,道:“阁中文苑之气浸润,倒是个读书、备考的好所在。” 宋源笑道:“贾公子所言不差,不过,贾公子若是备考,可需抓紧时间了,京都之地,不同于地方,县、府二试,皆在冬月,贾公子若要考试,也就二三个月了。” 实际他也有些疑惑,韩珲为何会对这一个还未进学的少年如此上心,莫非这贾姓……另有名堂? “京都考期,竟不同于地方?”贾珩诧异了下,拱手道:“还要请教宋录事。” 从这几天来看,陈汉体制,并未彻底沿袭明制,更多是杂糅了唐宋明的典制。 就像《红楼梦》武将之中,节度、统制、守备并行,官制简直唐宋明三代合一。 宋源道:“县、府、院三试,三年二试,于地方多由县令、府尹、学政主持,考期不定,不过多在春三四月间,但京兆诸府县地,却有不同,自太宗朝以来,以冬月岁末而试,历县、府二试,才算进学,你若要进学,取得秀才功名,就可赶着这一科。” 其实倒可以看作,京都之地,有意异于地方,不仅如此,就连录取名额都不一样。 就连乡试也是分南北中三榜,想要全国一套卷,这在国朝,是从来没有的事儿! 贾珩心下恍然,拱手道:“原来如此。” 他的想法,就是凭借二世为人的超强记忆力以及学习能力,明年三月秀才,八月秋闱,至次年春闱,他不求什么名次,只要能中,哪怕是最后一名。 当然,这话没有做到之前,断不可与人言明,有狂生放诞之蔑视。 宋源道:“贾公子年岁不过十四,纵是明年再考,也不算太晚,如今冬月,反而仓促了一些。” 贾珩拱了拱手,说道:“宋录事所言甚是。” 等介绍了工作场所,又引领贾珩出了文萃阁,向其后的一栋稍显破旧的阁楼而去,算是平日居所,一个小小房间,当然实际也没多少人住,国子监中许多人都在附近另有宅院。 许是韩珲之故,宋录事很是上心,亲自道带着贾珩在国子监中几处转了转,指点平日监生上课之所。 再回来之时,就已过去了一个时辰,宋录事带着贾珩回到文萃阁,先让贾珩在阁中三层,熟悉案牍,有事只管来问。 然后,就让人给韩珲送信去了。 等到日头西斜之时,贾珩正在阁中阅览在柜书目名册,就听到外间一道爽朗笑声,道:“贾兄。” 贾珩抬眸看向来人,见是韩珲,起身,拱手道:“子升兄,你何时来的,文度兄也在,请。” 韩珲和于缜二人寒暄着,就已进入阁中,寻了张椅子坐了。 贾珩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道:“方至此间,诸事冗杂,尚需熟识,等下还要过去拜访两位兄台才是。” 韩珲笑了笑,道:“我和文度也是刚刚下了学,听宋先生说你过来了,就顺道过来看看,怎么,阁中一切可还习惯?” 前日回府,将那首《临江仙》给父亲看了,父亲阅罢,都是久久无语,口中喃喃数遍,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一直到晚间用饭之时,都感慨唏嘘不已。 当然,韩癀好奇之下,倒是问了韩珲,词作者名姓,有些难以相信,这等诗词竟是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所写,后来听韩珲所言,只是咏史之叹,遂不相疑。 而今天中午用饭之时,听得一位相熟的监中仁兄胡侃,此君家中薄有资财,惯常流连于风月场所,故而提及在翠红楼发生的趣闻。 不想眼前这位贾姓少年,竟然作红颜一怒,暴打贾族族长。 贾珩道:“国子监钟灵毓秀,往来鸿儒,此地更是幽静,正适宜读书,还要多谢韩兄费心寻了这个好所在。” “贾兄不嫌薪俸微薄就是,好在,以贾兄的才情,屈就此间,也只是权宜之计。”韩珲笑着摆了摆手,手中拿着折扇,指了指外间天色,笑道:“天色将晚,不若一起出去吃些,边吃边谈,若何?” 贾珩点了点头,笑道:“我和宋先生说一声。” “宋先生,这会儿估计已回去了。”韩珲笑了笑道。 然而,有些人不经念叨,几人正说话间,宋源已至廊檐之下,手中拿着一沓文稿,笑道:“贾公子……嗯,子升也在啊?” 韩珲笑了笑,说道:“宋先生,方才在官厅中不见你,我当你已经走了呢?正要和子升一起出去吃点,相请不如偶遇,等会一起下去就是。” 宋源将文稿放在一旁的几案上,面上挂着笑意,说道:“本来过来,就是要唤贾公子下来,为贾公子接风洗尘。” 贾珩道:“宋先生公子之称,实在折煞晚生,若蒙不弃,唤我一声子钰就可。” 有些时候,没有字,相互称呼之间,就很是不便。 但他一未进学,又无亲长在上,只能自己给自己暂取字以供称呼了。 珩者,玉也,但温润有之,却少锋锐之气,添一金戈,正合心意。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珩者,美玉也,子玉为表字,倒也恰如其分。”宋源笑了笑,赞道。 贾珩笑了笑,纠正道:“此钰非彼玉也,谓之金戈加之于玉。” 宋源愣怔了下,笑道:“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子钰自勉之意,形于表字,难得难得。” 于缜笑道:“宋先生解得切,解得切。” 贾珩也是深深看了一眼宋源,暗道,不愧是国子监,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韩珲也笑道:“那我也改口,唤一声子钰兄了。” 而后,贾珩收拾停当,几人就离了文萃阁,出得国子监,向着醉风楼而去。 第四十二章 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醉风楼 酒至微醺,谈笑宴宴。 其间,韩珲听宋源提及科举之事,不由放下手中的酒盅,笑着说道:“子钰想要参加县府二试,三个月是否仓促了些?” 贾珩道:“以前课业倒也有些心得,只是并未一试,温书三月,应无大碍。” 宋源笑道:“监中有讲郎授业,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我,宋某虽只是举人,但未入国子监督前,于府学为塾师,秀才也是带过几十位的。” 贾珩闻言,起身,郑重施一礼,道:“以后要多烦扰宋先生了。” 方才从与宋源一番对话,发现此人或许有意攀附韩珲,但也谈不上谄媚。 韩珲闻言,点了点头,道:“宋先生学富五车,见识通达,姑父都是赞不绝口。” 宋源却自嘲一笑道:“奈何年年落榜,自二十岁考到现在,蹉跎十余载……” 韩珲道:“先生只是运气不好,明年就是大比之年,先生厚积薄发,一定能中。” 宋源举起酒盅,说道:“承子升吉言了。” 其实,他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自二十岁中得举人,意气风发,连续考了十余年,最近这才想着是否走走韩家的门路,到吏部授官。 韩珲也举起酒盅,心底叹了一口气。 他同样不觉得秀才有多么难考,秀才就叫进学,但凡天资聪颖,刻苦读书,十三四岁就可进学,哪怕是举人,也就那样,唯有进士。 他如今就是举人,奈何前岁不中,这才入得监中攻读,这一次不仅要取中进士,还要尽量取得好名次。 他韩家诗书簪璎之族,他父亲就是翰林出身,他注定要走科甲出身,而且名次也不能太低,恐有辱门楣。 于缜也笑道:“子钰,若需时文经义集注,可到我处,无需再至翰墨宅另费银钱购买,我哪里收拢了不少。” 贾珩道:“多谢文度兄。” 随着与韩珲、于缜二人的交往渐密,他方才已得知二人的身份,一个是当朝次辅韩癀之子,一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于德之子,皆是清流文官。 而后一场宴饮,直到酉初时分方止。 …… …… 宁荣街,柳条胡同儿的贾宅。 夜色低垂,万籁俱寂。 贾珩到家之时,已是戌正时分,推门而入,将提着的灯笼,放在正屋廊檐下。 “珩哥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蔡婶显然还未睡,正在耳房中就着灯火,纳着鞋底,说话间,出了屋,问道。 贾珩至井旁打了一盆水,边洗着脸,边回道:“去国子监会了几个朋友,留了饭。” 这边厢,正屋之中的晴雯,听到了院中动静,款步走到门前,手中已拿了毛巾,碎步上前,递将过去,道:“公子,给。” 贾珩伸手接过毛巾,笑了笑,温声道:“怎么还没睡?” 挂在廊檐之上的灯笼,柔和烛火将一张俏丽的脸蛋儿映照得柔媚几分,杏眼之中之中映照着少年温和如……父兄的“慈祥”神情。 “睡不着。”晴雯清声说着,因问道,“公子不是去了秦家了吗?” 贾珩擦了擦脸,说道:“上午去了秦家,在那吃了顿中饭,然后,下午就去了国子监。对了,最近一段日子,我都在国子监,一般要晚一些才会回来,你们在家中,早些歇着,不必等我。” 这边厢,蔡婶笑道:“珩哥,锅里热着水,可要洗澡?” 贾珩点了点头,笑道:“婶子先去歇着就是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不妨事。”蔡婶一边去提木桶,一边笑道:“上午去了东市,挑了一个下午,就没有合适的。” 蔡氏其实想给贾珩尽量挑个颜色好的丫鬟,当然,这是在见过了晴雯这等俏婢之后,眼光不自觉就提高了一些。 贾珩闻言,知道在说买粗使丫鬟的事,轻轻笑了笑,说道:“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慢慢寻找,还是要诚实可靠一些为好。” 红楼梦中,宝玉房中的粗使丫鬟,坠儿就偷拿东西,然后被病中的晴雯……那针一通好扎。 若是让手脚不干净的进来,和晴雯在吵起来,不定惹出多少是非。 他最近一段时间都要温书,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分心处理这些内宅事。 晴雯道:“公子,我去给你倒热水,以前也是做惯了这些的。” 说着,也去提木桶,纤柔、瘦弱的身影,略有着几许倔强。 蔡婶连忙上前,跟着去帮忙。 贾珩笑了笑,倒也没有坚持,转身去了书房,打算把那半回目《三国演义》再续上。 东窗之下,贾珩凝神伏案,提笔写着,笔走龙蛇,宣纸在一旁摞起。 他现在写的极快,用的是行书,甚至不纠结于字迹工整,可辨识就好,反正翰墨斋也会寻人校订。 “公子,热水好了。”晴雯行至厢房,睫毛微垂,眼神藏下一丛阴影中,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但还是抬起螓首,看向那正伏案书写的少年。 她方才忽然意识到一件关要之事,万一公子等会儿让她服侍洗澡…… 贾珩抬头看了一眼晴雯,笑道:“你也打点热水,洗洗脚,早点儿歇着吧。” 说着,放下毛笔,带着几件中衣,向着西屋而去。 小姑娘的局促不安,他倒也能猜出一二。 他并不准备说什么,打消其疑虑。 千言万语,不如一默。 果然,见贾珩径直而走,晴雯眸光动了动,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夜色已深,贾珩洗完澡,换了一身中衣,来到厢房,见未至三更,索性将剩余的第二回目写完。 一墙之隔的厢房中,晴雯原已去了鞋袜,洗了脚丫,正是和衣而眠,但一时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熠熠有神的杏眸,却是毫无睡意可言。 原本在贾府中学着规矩,还未被老太太安排给那个哥儿、姐儿,转眼之间,被打发到这里,原想闹将一场……但这位珩大爷待人和气,浑然没有主子脾气,让人火都发不出来一点儿。 “纵然我闹将一场,也回不得府里了,那日,鸳鸯姐姐给他的应是奴契……” 晴雯微微闭上眼睛,心思复杂想着。 见帘后的灯火还亮着,重又披衣而起,走到小几旁,沏一杯茶,挑帘进入厢房,见那少年正在奋笔疾书,伫立片刻,开口说道:“公子,喝茶。” 贾珩抬眸,诧异了下,道:“是晴雯啊,是烛光影响到你了吧。” 他知道,有些人睡觉比较浅,不能见一点声光。 晴雯紧盯着少年的面容,摇了摇头,清越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抑扬顿挫,道:“我不妨事,只是……公子夜里写东西,别熬坏了眼睛才是。” 贾珩顿了下,笑道:“你说的是理,这就不写了。” 说着,将毛笔放在笔架之上。 见贾珩收起纸笔,晴雯眸光动了动,也没说什么,将茶碗放在书案上,转身走到床榻旁,给贾珩铺着被褥。 贾珩放下茶盏,起身,说道:“我自己收拾就好了。” 得亏此身不会什么针线活,否则……人设崩塌,斯文扫地。 “我在府里,学得原就是伺候人的活,公子以为我是过来当千金小姐的吗?若是传扬出去,不定什么人就说我是个轻狂、没眼色的。”晴雯似恢复了那副娇横之气,轻声说道。 贾珩道:“并无此意,只是一个人自理惯了,你若待得久,就知道了。” 第四十三章 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一夜无话,夜尽天明。 天刚破晓,贾珩就起了床,换上宽松衣物,先是热身了下,然后又做了一些打熬力气的动作,而后打出一套拳来,许久,只觉身上微汗,意极舒畅。 东窗厢房内,晴雯听到动静,也窸窸窣窣起了床,一边扣着前襟的盘锦扣,一边向着门槛走去,依栏望着,看着院中翩翩少年,拳法虎虎生风,竟有赏心悦目之感,不由看得呆住。 许久,见少年收拳而立,走到井沿旁,打了盆儿水,问道:“公子,怎么起来的这般早?” 贾珩接过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轻笑了下说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以后愈发忙碌,这拳却不能落下了,你小姑娘家家,不妨多睡一会儿。” 他既要在阁中温书、备考,这个完全不能中断,又要趁休沐之日去寻谢再义习练骑射。 中间还有与秦可卿的婚事需要来回跑,最近一段时间的确会很忙碌。 晴雯撇了撇嘴,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呛道:“哪有主子起来,丫鬟还躺着的道理。” 显然对晴雯而言,伺候人俨然成了一种本分和习惯。 当然,许也有些担心被这少年看轻。 贾珩道:“就是怕你顶不住,不过夜里可以睡得早一些。” 他觉得这晴雯,随着日渐熟悉,已显露出一些爆炭脾气来,不过真让其伏低做小,似乎也不是晴雯了。 “我不困,大不了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就是了。”晴雯轻声说着,将毛巾递将过去,杏眸中带着几分好奇,说道:“公子等会儿是去国子监?”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最近一段时间都会在监中,早出晚归,我不在的时候,你可劲儿补觉就是。” “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吗?”晴雯清声道。 贾珩顿了下,说道:“昨天估算了一下路程,一来一回要一个时辰,中午就在监中歇息了。” 原本按着他的本意,其实想直接在监中住宿,但想想也不太妥当,遂在心头作罢。 晴雯闻言,看了一眼贾珩,也不再说什么。 这时候,蔡婶也已经起来,就去做饭。 贾珩这边洗漱而罢,折身回屋中,换了身衣服,就拿起毛笔,将最后第二回目的书稿写完。 “公子昨天晚上就在写,这写的什么?”晴雯这边厢,也洗漱而罢,挑帘进入厢房,好奇问道。 贾珩所住居所,终究不似荣国府,有不少同龄丫鬟还能说话,晴雯正是小女孩儿的天真烂漫年纪,没个人说话,这会子就没话找话。 贾珩没有抬头,奋笔疾书着,说道:“画本故事。” 晴雯闻言,好奇问道:“什么故事?” 贾珩抬眸,看了一眼那张凑过来的俏丽脸蛋儿,明媚目光满是好奇,不由失笑道:“三言两语说不清,那里有书稿,你拿起来看。” 半晌见晴雯不动作,贾珩道:“看看不妨事。” 晴雯恼道:“公子偏来故意取笑于我!这些字认得我,我认不得它!” 她小时候被卖来卖去,十岁被卖给了赖嬷嬷,后来被送到贾府老太太跟前儿学规矩,哪里识得字? 贾珩沉吟了下,说道:”女孩子,还是要识一些字为好,你如是想学,以后我抽空可以教你。” 晴雯闻言,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少年,眸光闪了闪,轻声道:“公子别仔细耽误了读书的工夫才是。” 其实,心底有些不真实,她一个伺候人的丫鬟,还要读书,写字? 贾珩笑了笑,说道:“你年岁还小,现在从头学,倒也不晚,学这些又不是为了科举,读书可以明事理,最起码不做个睁眼瞎就是了。” 大观园中香菱学诗,晴雯就不能识字? 若只是颜色好,嘴巴却如刀子一样,很难让人喜欢起来。 况且,他不是受虐狂,可以学宝玉一样,被一个丫头来回呛。 而且,愈是颜色娇媚,愈要爱惜,结果连字都不识几个,未免可惜了。 纵然,他来日寡人有疾,将晴雯收入房中,可终有一日,青春娇媚、天真烂漫的小丫头,变成半老徐娘,谁又能保证不是一个尖酸刻薄、面目可憎的赵姨娘? 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诚如宝玉所言,一些女子未出嫁前,是颗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竟是鱼眼睛了。 但宝玉却没有追问一句为什么?怎么办? 所谓,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或许这些女子从来未变,只是二十岁以前,任性使气还可说青春靓丽,天真烂漫,但年老色衰之后呢?再如少女之时,就有些可悲可叹了。 所以,三观跟着五官走,实在要不得。 好在晴雯心思并不坏,从无害人之心,就是嘴巴如刀,小姐心,丫鬟身,但不管怎么说,本性固然难移,但稍稍明些事理也是好的。 若是人心坏了,才是没救了。 晴雯晶莹玉容顿了顿,迎着少年目光的凝视,摇了摇螓首,心底隐隐有些畏难,原本骄横凌人的模样都弱了几分,道:“公子,还是不了,我……” 贾珩没有多言,取出一张纸张来,刷刷写了两个字,道:“这是你的名字,你今天可以记记,你不要忧心,只是给你寻个解闷儿的法罢了。” 说着,将递给了愣怔在原地的晴雯。 转身,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蓝色封皮的《千字文》,笑了笑,说道:“这些字儿,你也慢慢认,我会教你,哪怕一天就算认得三五个,年许下来,功不唐……嗯,积少成多,也能认得千儿八百字了。” 所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他对晴雯并没有什么顷刻之间,就能吟诗做对的期许,开始就先读书写字来解闷,如果能寄别物以情,转移注意力,也能少一些口角是非。 所谓,风流灵巧招人怨,既然针工女红不错,想来是个心灵手巧,天资聪颖的,不会太难为才是。 其实,真就日常阅读、书写所用,一两千字足矣,学个二三年也就成了。 晴雯盯着手中写有自己名字的纸张,目光陷在那白纸黑字中,久久难离,倏然抬眸,见对面的少年清隽眉眼之中,密布了认真之色,那剑眉之下的目光,更是温煦,一时就有些局促不安,樱唇翕动了下,心底有股暖流涌起,鼻子渐渐有些发酸。 昨天还觉得如父如兄的模糊轮廓,这会子……竟在心底渐渐清晰起来。 看着一副“给整不会了”的晴雯,贾珩面色顿了下,温声道:“我如果不会友人,一般回家在酉时,一天教你识字半个时辰,你白天里,除却做些针线女红外,就可翻翻这本书,人这一辈子,总要寻些爱好,兴趣什么。” 晴雯“嗯”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话间,那边蔡婶已经唤贾珩用饭。 贾珩笑道:“走吧,先一起用点儿早饭。” 晴雯点了点头,将书放在小几上,跟着过去。 第四十四章 治事之才 廊檐下的小几上,热气腾腾,早饭倒也简单,几碗白米粥,一碗鸡蛋羹,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炒竹笋炒肉,两个凉菜,馒头若干。 “一起坐下吃吧。”贾珩轻声说着,拿起筷子,抬头看了晴雯一眼。 晴雯却没有动,只是看着少年那双黑白分明、湛然有神的眸子。 贾珩轻笑问道:“你不饿?” 说着,起身,伸手拉了晴雯的胳膊坐下,道:“昨天就和你说,我跟前儿也没有这般大的规矩。” 晴雯抿了抿薄唇,轻声道:“公子……总得有个体面才是。” 贾珩抬眸,轻轻笑了笑,道:“人之体面,不在于此。” 而后,拿起筷子,夹起菜,吃了起来,并不多说什么。 晴雯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少年,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也不说什么,拿起筷子。 贾珩将碗推了过去,说道:“这碗鸡蛋羹,你也趁热吃了罢,你年岁尚小,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多补补罢。” 晴雯愣怔下,抬起一双莹润如水的眸子,将筷子在碗里轻轻捯了下,反驳道:“公子比我也没大两岁,才该多吃些补补。” 蔡婶这时端着碗,笑着出来说道:“珩哥儿,要不明天多做一份儿就是了,你瞧,我都忘了。” 在她眼中,这位生的好的晴雯姑娘,将来多半是要做珩哥儿的小老婆的,也不算吃亏。 贾珩冲蔡婶点了点头,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国子监了,家里若是有什么事儿,婶子可让李叔去国子监唤我。” 说话间,就去净手,漱口,然后进东窗厢房中去拿文稿。 晴雯这时也放下筷子,去屋里拿了一把伞,走到贾珩身旁,递将过去,说道:“入秋后,雨水多,这天色昏沉沉,别是想下雨了,你带着预备着。” 贾珩伸手接过雨伞,笑道:“去吧,等晚上回来教你认字。” 说完,在晴雯和蔡婶的目送下,过了垂花影璧,向着国子监而去。 一路无话,贾珩来到国子监之时,将至辰正时分,果然如晴雯所言,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贾珩就是撑起竹伞,拨开雨幕,入了文萃阁。 先至一层官厅见了宋源宋君涯,叙了两句话,然后在更衣室换了监中典书的蓝衫长袍,这才径直拾梯上了三楼甲区。 道来到昨日那座靠窗的位置坐下,提着一个青花瓷茶壶,先给自己斟满一杯茶,开始坐在书案之后,拿起表册,核验书目册数。 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用了约一个时辰,将厚厚一沓载有书目在册的表簿,内里诸般细情记下,然后就出了轩室,开始点验。 他既然在此典书,自然要做好本职工作,以防惹人闲话。 整个三楼,共四个区,甲乙丙丁,而他所在的甲区,一排排人高的红漆木书柜,十五列书柜满满当当,都是书籍。 虽按经史子集排列,但馆藏书目,颇有一些监生借阅归还之后,入阁随意摆放,故而书目混乱,需要人为整理。 其实,最近来借书的监生,都在抱怨,许多书找不到,然后去问典书,但典书也找不到。 宋源说人手不足,却也是实情。 贾珩检视而过,果然看到一些书籍不在既定书柜中,走上前去,一一拿出来,归入名目。 他记忆力好,又得耐力绵长,倒无疲惫之感。 但这般多书,又长久无人打理,繁乱颇多,及至至晌午时分,贾珩才看堪堪将书柜的书籍,各安其位,就回至轩室,喝了一杯茶。 然后下去用了中饭,然后,再上来时,开始拿出一卷《朱子四书集注》开始研读。 窗外,烟雨蒙蒙,廊檐上的雨声滴答、滴答。 贾珩竟有万籁俱寂,天地之间唯余一人之感。 许是因为下雨,往来不便,文萃阁中来往监生并不多,但至午后未时,倒也进来一些监生。 其实,文萃阁和后世的图书馆一样,什么时候,门庭若市过? 又非岁考…… “这书籍比之前段时间要整齐了许多,这是来了新的典书?”一个着士子服,身材微胖的监生,诧异说道。 “耳房里有人,想必是新来的。”一个头戴蓝色方巾,面容儒雅,年岁在二十五六模样的监生,手中拿着一本《世说新语》,翻阅着。 胖监生皱了皱眉,说道:“也不知那《萧统文选》在何处?来了几次,都没找到。” “去问问典书吧。” 胖监生应了一声,进入轩室询问,未几,就返回,说道:“在乙卯柜的第三行,我先过去了。” “当真是奇了,果然在这里。”那胖监生找到那本书,心底纳罕,想起那位言书何在的少年,暗暗称奇。 而贾珩此刻在轩室之中,也在思考着怎么节省自己的时间。 他这个职事,虽说清闲,但还是有些占用时间的。 “文萃阁有统一借阅之处,但那里供职之人,偷懒耍滑,不愿上下跑动,多让典书上下楼梯还书,但典书也想偷懒耍滑,然后就监生往往自行归还,这个问题不大,在三层另设一还书处,引导愿意跑动的监生,放那儿就是,我中午吃饭后,一会儿功夫,就列好了。” “还有一个书目混乱之缘由,一些监生拿出看了看,但还过去后,不分书目,这多少没办法了,我每天早上检视一回就是,至于旁人来询书……需得编一个检索之法,张贴于木牌,让他们自助搜寻,不用事事都来问。” 嗯,贾珩这才入职第一天,已经开始提高效率,尽量节省自己的时间。 及至申正时分,天色昏沉,已至下值之日,贾珩抬了抬头,看着以黄麻纸书就的一张张——图文检索指南。 这就是他想出的省时之法。 他准备再寻木匠做一些告示牌,摆放于甲区十五个书柜两边,将这些书写有每一柜所藏书目简略之文,张贴公示其上,以供进阁书生自行检索。 而在轩室门口处,再放有告示栏,张贴图文并茂的检索书目流程,并将各柜藏书类别归纳。 “这样一来,此后将大大减少工作量,也能多一些时间读书备考。”贾珩思忖道。 “不过,我初来乍到,不宜自作主张,还是和宋录事商议一下为好。” 贾珩想了想,觉得刚刚新来,他不宜擅做主张,若是宋源觉得可行,再推行文萃阁,也算卖其一个人情。 人与人交,不能只索取,而不回报。 心念及此,就拿着一摞黄麻纸去寻宋源。 再晚一些,估计就回家了。 果然,贾珩来到一楼馆厅之时,宋源正在收拾东西,见贾珩来到,笑了笑,说道:“是子钰啊,还没走吗?等下阁中就该敲罄落锁了。” 贾珩道:“有件事儿,想要请教宋先生。” 见贾珩说的客气,手中又拿着厚厚一沓黄麻纸的文稿,宋源面色诧异了下,放下手中的布包,笑道:“莫非是对经义文章有疑惑不解?” 贾珩轻轻摇了摇头,将自己方才的想法和盘托出,最后,朗声道:“宋先生,我以为若行此法,能帮我们省许多事。” 宋源听完,则是竟是久久无言,将一双目光惊讶地投向少年,熠熠生辉,心头感慨不已。 当真是……少年俊彦,治事之才。 贾珩所行之法,哪怕是后世体制内,也是深得领导之心,因为可以说集了不折腾,可操作性强,见效快的优点。 写几张小贴士,让木工制几块落地牌子,能糜费几百文? 问题这少年才来一天不到,就能想到此法,这就足见洞察之纤微,处事之干练,思虑之机敏,还有先和他来商议,而非自行其是,以为己能。 无怪乎那位韩相的公子…… 嗯,宋源正在心头感慨着,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古怪了下,轻笑道:“子钰为了省时读书,倒是……煞费苦心了。” 第四十五章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国子监,文萃阁 听宋源之打趣言语,贾珩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笑了笑,道:“宋先生觉得此策可行就好。” 宋源这话,就有着几分亲近。 宋源笑了笑,说道:“明天,我就让木工订做一些落地牌子,让各区典书都照此办理。” 宋源以举人之位,在阁中担任录事,几乎处理着整个文萃阁图书管理的常务工作。 其实,倒也算是屈就了。 若是出仕,举人甚至可在偏远地方为知县,但宋源为了在京中备考,从二十岁出头的意气风发,一直考到如今的三十出头,几乎心灰意冷,在国子监中索性就任了录事,也是方便备考。 贾珩点了点头,而二人说话之间,就听得铛铛之音传来。 文萃阁也敲罄,催离阁中监生,再有半个时辰,就会落锁。 宋源笑了笑,说道:“这些纸,先收起来锁放柜子罢,天色也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说着,将手中的黄麻纸锁进立柜,然后转身,抬头问道:“子钰是食宿都在阁中吗?” 一般而言,若是外有亲眷,一般都不会在监中居住。 贾珩笑了笑,说道:“我也回去。” “是在宁荣街?”宋源问道。 贾珩点了点头,道:“宁荣街的柳条胡同。” 宋源笑道:“那倒是顺路一段,我坐着马车来的,路上可以带你一程,你先去上去收拾东西罢。” 贾珩拱手道谢,然后,转身回去收拾东西。 宋源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手捻颌下短须,面上现出思索,“贾家的人,还真是出了个异数。” 他自二十岁上京,在京都蹉跎十余年,最后在京都娶妻生子,买田置业,自是熟知京中权贵,对贾家倒也略知一二。 “百年公侯之家,不定什么时候就出一二出色子弟,顶门立户,复可重振家势。”宋源思忖道。 少顷,贾珩带着随身携带的东西以及雨伞,和宋源出了国子监,登上一辆老仆赶着的马车,马车辚辚转动,碾过街道上的雨后积水,远远而去。 马车之上,二人叙着话。 宋源笑道:“子钰,要参加县府二试,多花时间钻研经义文章,斯是正理,若有在四书上有不懂之处,只管来问我,不要见外才是,别的不敢说,这秀才之试,十拿九稳。” 这次相比在醉风楼中,酒酣耳热,再当着韩珲的面,说得话其实还有几分场面之意,这私下里,明显就是真诚许多。 贾珩闻言,感激道:“多谢宋先生,若有不解之处,一定会来问先生。” 宋源笑了笑,说道:“科举一途,我也是最近思索,终究是进身之阶,关要还是在治事之才,如不通实务,纵然去做官,也要被奸猾胥吏蒙蔽,是要出问题的,好在子钰年纪虽浅,已见治事之才,这就很难得。” 这个道理也是宋源在科场碰壁,于京都谋生之后才渐渐悟出的道理,先前见贾珩才情展露,为人处事又,故而感慨几句。 “先生谬赞了。”贾珩面色一整,说道:“不过先生所言不差,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书进学也好……立功立言立德也罢,无不应在知行合一四字。” 宋源闻言,眼前一亮,口中喃喃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十四个字,笑道:“子钰此言,当真是格言警局,发人深省,也不知是哪位大贤所言,当真是字字珠玑,一字难易。” 显然,宋源这些年,就隐隐有这种体悟,但却无法将之概括,如今骤听意味隽永之言,竟有拨云见雾,遇到知己的快慰之感。 贾珩笑道:“倒也忘了何人所言,只是一时感慨。” 这话自然不是他的原创,出处在……《红楼梦》。 嗯,说来还和他未过门的妻子秦可卿有关,红楼梦原著中有载,可卿屋里悬着一副《燃藜图》,两边张贴的就是这横联。 宋源笑道:“先前听子升和文度说,子钰还写了一份话本?” 这原本是韩珲当初随口说过,初时,宋源也没放在心上,自然就没有细问。 一来寻根问底,最是惹人厌恶,二来也是,先前真的没把贾珩这小小少年太放在心上。 贾珩怔了下,坦诚道:“只是囊中羞涩,撰文糊口而已。” 宋源诧异道:“可曾有带文稿?” 贾珩思忖了下,道:“只随身带了二回目,先生现在要阅览吗?” 马车四粱上,就有着烛火映照,车厢中倒也明亮如昼,从这倒也能看出,宋先生家境应该是殷实的。 见宋源点头,贾珩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文稿。 宋源点了点头,接过文稿,就是阅览,看见《临江仙》一词,面色微震,抬眸,驶声道:“子钰真大才也。” 而后,又是向下阅览。 这位宋君涯少年时,也是神童来着,不说一目十行,但阅览速度也是很快,目光似抽不离一般,看完第二回目,怅然若失,语气复杂道:“当真是雄文,文法得经传之洗练,剧情得画本之离奇,斯是好书,当浮一大白!” 原本以为是少年人的臆想,不定什么浓词艳赋,不意竟有史笔如椽,字字如刀之感。 贾珩道:“宋先生过誉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记忆力再是超群,也不可能将前世所阅三国,一字不差地出,文风用词,自然也会有他自己的东西。 前世纵览经史,就不经意显露出来。 所以,这夸奖,他其实还是有几分……受之无愧的。 宋源将文稿恋恋不舍递将过去,道:“子钰若有下文,还请务必让我一睹为快。” 贾珩点头道:“我平日在阁中。” 宋源又道:“子钰这等文稿当不可使明珠蒙尘,尽快见于世人才是,监中就有坊刻,当尽快刻板印刷。” 国子监作为国朝最高首府,岂能没有出版社之类的机构,其印刷讲义、书籍都有自己的坊刻。 贾珩闻言,面色一顿,道:“此稿已许之于翰墨斋印刻,付梓出版。” 宋源叹了一口气,说道:“那真是可惜了。” 忽而,又想起一事,宋源迟疑了下,还是问道:“不知约稿银两几何?” 贾珩沉吟了下,道:“一回二两。” 宋源感慨道:“这个价格……算是新人通行之价了,只是若用监中坊刻,子钰或可多得一些润笔之资了。” 贾珩不由失笑,说道:“当初,可惜未认识先生。” 宋源笑了笑,说道:“不过,翰墨斋路子广,据说背后东家财力雄厚,子钰这本书若畅销于世,或许能得重新议价也未可知。” 贾珩道:“但愿如此罢。” 二人说着话,车窗外的仆人,苍声道:“老爷,到家了。” 贾珩道:“宋先生到这里就行了,我下去步行就是,前面不远了。” 宋源笑了笑,说道:“本来想留你到家中吃酒,只是仓促之下,唯恐招待不周,那就明日吧,我让下人送送你,先回家就是。” 说完,宋源不等贾珩拒绝,先是掀起了车帘,说道:“老吴,替我送送贾公子。” 第四十六章 晴雯:这是……我写的? 车厢之中,贾珩道:“宋先生,这怎么好麻烦……” 宋源已伸手取了悬在车粱上的灯笼,挑帘下了马车,站在车前,笑道:“今天下了一天雨,又是夜里,地上多有积水,你这般回去,行路恐有不便,不如乘车才是。好了,不需客气就是了,明日下值后,我在家中备下薄宴,再行叙话。” 读书人,往往不喜不速之客,拜访也好,做客也罢,凡是约好,往往都示隆重。 一请二叫三提溜。 贾珩闻言,寻思这似乎是结为通家之好的意思,冲宋源拱手,说道:“既蒙盛情,就多谢先生了。” 宋源点了点头,提着灯笼,摆了摆手,向着家中走去。 马车辚辚转动,贾珩和赶车的宋家老仆说了地址,而后就向宁荣街驶去。 车厢之中,贾珩面色沉静,外间街道商铺与宅院大门之外悬挂的灯笼,交错而过,稀疏灯光,将那张正在闭目养神的冷峻面容映照得一明一暗。 贾珩渐渐闭着眼睛,思绪翻涌,开始回顾这几天的经历,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这是他前世边防从军的习惯,写一些日常总结什么的,总结过去,思虑将来。 前日,初步解决了前身的婚事难题,又与贾珍发生冲突,本意也有和贾家做初步切割意,但贾母将晴雯给他,算是暂时弥合了这种割裂之势。 当然,这还要再看…… 此外还在原身单纯的社会关系上,得以进一步拓展,习武也算有了着落,而往科举仕途方向的努力,更是有了一些眉目。 “要格外重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想起方才与宋先生的交谈,贾珩心底忽然浮现了这么一句话,转瞬将其压下。 “未来一段时间,还是要忙娶亲,进学,习武……” 贾珩思量着,最后索性放空自己,不再思虑。 “贾公子,柳条胡同到了,巷口太窄,马车进不去了。”在贾珩思绪纷飞之时,马车外的老仆,拉缰绳止住马车,说道。 贾珩睁开眼睛,剑眉之下,眸光熠熠,拿了一旁的雨伞和布包,挑帘而出,拱手道:“多谢老伯,还请代我向宋先生致意。” 老仆笑着应了一声,然后赶起马车,向着宁荣街外走去。 贾宅,贾珩进院之后,和蔡婶说着话。 “珩哥儿,今天回来的倒挺早儿,我正说呢,路上有积水,怎么回来呢,正想让你李叔过去接你呢。”蔡婶从灶屋中走出,端着一盆热水说道。 “一位先生顺路,载了我一程。”贾珩解释说着,一边往廊檐下走,一边问道:“你和晴雯都吃饭了吧。” 说话间,抬眸就见晴雯一袭翠色罗裙,捏着手帕,俏生生站在廊檐下。 迎着少年投来目光,晴雯快步上前,接过贾珩手中的布包、雨伞等物,应道:“我们吃过了,公子可吃过了?” 贾珩点了点头道:“吃过了。” 说话之间,主仆二人进了东窗厢房,贾珩将文稿放在书架子来,冲正在沏茶的晴雯招了招手,道:“时间还早,今日先教你认几个字。” 说着,将《千字文》翻开第一页。 晴雯抿了抿粉唇,扭着水蛇腰盈盈而来,将端着的香茗放在书案旁,杏眸有着几分畏难,道:“公子,真的要学啊。” “快过来,等你学完,我还要写稿。”贾珩起身,拉过晴雯的胳膊,将其坐在椅子上,然后坐在一旁。 二人这时并排坐在一张长条书案之后,灯笼烛光映照,倒还真有几分前世初中生晚自习的既视感。 晴雯微微偏过螓首,偷瞧着一旁的少年,只见那侧脸被灯火映照得不见往日冷峻,线条柔和,不知为何,只觉得一颗心,忽然跳得有些快,脸颊有些发热。 “这八个字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贾珩开口说着,不见反应,转头看着正目光低垂,一副走神之状的晴雯,皱了皱眉,屈指轻轻弹了脑瓜崩儿,清声道:“想什么呢,专心一些。” 晴雯“啊”的一声,第一反应是柳叶眉倒竖,杏眸圆瞪,下意识要破口大骂,但话到嘴边,在那温润目光注视中反应过来,轻哼一声,委屈地撅起樱桃小嘴来,清声道:“公子你怎么打人啊。” 贾珩无奈道:“我看看,我方才也没怎么用力啊,没疼着吧,方才一时情切。” 此刻,查看少女的额头,空气刘海儿之下,明洁如玉,并未有红印什么。 晴雯迎着那温煦目光,尤其是近在咫尺的热气似在眉眼、脸颊流溢,直要沁人心里,连忙偏过螓首,说道:“没有,不疼的,刚才是我走神儿了。” “嗯嗯,下次我也不弹你了,识字罢。”贾珩点了点头,对晴雯温声说道。 “嗯。”晴雯声若蚊蝇地应了声。 之后,晴雯认字倒是没有再走神,跟着贾珩念着字音,其中,贾珩以黄麻纸写了小卡片,做猜字游戏,让晴雯来辨识,以加深记忆。 本就是小姑娘,学东西比较快,不过小半个时辰,晴雯就已认下两组卡片,十六个字。 贾珩想了想,觉得头一天还是缓一下,端起一旁的茶盅,笑道:“你初学,今日先到这里。” 晴雯却还有些意犹未尽,扬起一张娇媚、明丽的瓜子脸,清笑道:“公子,要不你教我写字罢。” 贾珩笑道:“先认百儿八十个字,再写也不迟,没有一口气吃成胖子的。” 晴雯轻声道:“公子……我想写我自己的名字,公子早上给我写的……那两个字。” 贾珩闻言,默然了片刻,温声道:“好吧。” 说着,拿了一个毛笔,递给晴雯,说道:“要学字,首先要学持笔。” 见晴雯伸出左手来接,看着那只指甲涂了凤仙花汁的素手,失笑了下,说道:“初学蒙童,往往都喜左手书写,虽我也觉得便宜,但世人多用右手……还是用右手为好。” 晴雯撇了撇嘴,将另外一只手伸出。 贾珩先示范了下,讲解持笔要领,并说为何这样持笔,是否得力,然后让晴雯来持笔。 但学过书法的都知道,持笔动作需要多次矫正。 晴雯一开始,只觉怎么都不对,一时也有些烦躁,将毛笔重重放在纸上,气鼓鼓道:“太难了,我……我……” 我了半天,迎上那双“如父如兄”的目光,愣是将“不学了”三个字给咽至喉咙中。 她本来以为这写字也如认字一样有趣,没想到她连个笔都拿不对。 她只是想写下自己的名字,怎么就这般难。 这就是初学者的心态,急于见到反馈,但世间许多事,往往都是功不唐捐,积少成多。 需要坚持而获得的成功,快乐往往能持续许久,这个就叫延迟满足,相反**乐一样的快乐,廉价而短暂。 贾珩想了想,拿起毛笔,轻笑了下,说道:“拿笔真没有你刺绣拿针难,你别这么急躁。” 晴雯抬眸看着少年,将脸蛋儿扭过一旁,贝齿轻咬下唇道:“公子,是我,是我……太笨了。” 贾珩笑了笑,道:“心灵手巧的晴雯,怎么会笨?” 贾珩想了想,轻声道:“要不先带你写几个字吧,找找感觉。” 说着,拿起毛笔,抓起晴雯的右手,将毛笔塞进少女手中,在少女羞涩与惊讶的目光中,握持住笔杆,向那黄麻纸上写去。 “晴雯。” 定定看着黄麻纸上书写的字迹,感受那掌心传来的温厚,晴雯一时顾不得羞涩,喃喃道:“这是……我写的?” 第四十七章 晋阳长公主 东窗,厢房之中,那张消瘦、明媚的脸蛋儿上,橘黄、柔和灯火与眉眼间的惊喜辉映着。 贾珩也被这少女如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惊喜感染,看着多少有些歪歪扭扭的字,笑道:“以后还能写的更好看一些,常言道,字如其人,女孩子字终究要写得娟秀一些。” 暗道,如果将来让晴雯写自己的判词,想来也是挺有意思的吧。 晴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视若珍宝地看着纸上的几个字。 晋阳长公主府·阁楼 四下布设帏幔,琉璃宫灯红烛无声燃起,布置精美的阁楼之中,灯笼高照的阑干之畔,一袭金钗华裙的宫裳丽人,半躺在一张黄花梨制的躺椅上,将一双柔媚流波的目光从黄麻纸上抬起,蔻丹明艳的纤纤素手将一张写满文字的宣纸,放在手旁的小几之上。 语气中有着几分怅然神情,丹唇轻启,声如飞泉流玉,道:“这临江仙是那《三国演义》文稿之开场词?” 屏风隔断,在轩室外的,躬身侍立的锦袍老者,将灰白头发垂下,道:“殿下,文稿第一回目,被那位贾公子带走了。” 晋阳长公主似乎颦了颦秀眉,道:“你就没让人抄录一份儿?” “是老朽愚钝,当时未曾想起抄录一事,不过那位贾公子说就在月底交稿。”翰墨斋的那位老掌柜刘通,不由将腰更躬了几分。 晋阳长公主伸出涂着明艳蔻丹的纤纤玉手,端起一旁的茶盅,抿了一口,道:“去让人催催,若写好一些稿子,有多少先拿过来就是,如斯好词,当有好故事来配,才是正理。” “是。”刘通应了一声。 “账本放下交给霜儿,你也下去罢。”晋阳长公主声音淡淡说着。 “老朽告辞。” 刘通拱手一礼,然后转身而去。 “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待老者的脚步声远去,那宫裳丽人轻笑一声,喃喃说着,柳叶细眉之下,一双柔媚、狭长的凤眸,眸光幽幽地望着远处的灯火阑珊,正是大汉宫苑。 翌日,一大清早,贾珩就如昨日一般,用罢早饭,然后前往国子监文萃阁。 如前日一般,在三层值守,开始了一杯茶,一篇时文,一坐就是一天的情形。 直到中午午饭之后,正待小憩,宋源上了三层,笑道:“子钰,木牌已着人去做了,先列三层甲区,一旦做好,就先摆放在此处。” 贾珩一边倒着茶,一边笑道:“宋先生费心了。” 说话间,将斟好的茶杯递将过来。 “这又费心什么?宋源摆了摆手,笑道:“子钰文稿后文写了多少?方才去督学那里办事,碰到子升,他说等会儿要过来,我告诉他,你已写了第二回。” “昨日,写完了第三回目,正要请宋先生雅正。”贾珩转身从条案后取出稿子,递给宋源。 “哦?”宋源连忙放下茶盅,接过文稿,就是翻阅起来。 贾珩在一旁,品着香茶,神情静默。 “好。”宋源放下文稿,击节赞了一声,抬头看向贾珩,目光熠熠说道:“以我愚见,此文必将畅销于世,子钰当初卖给翰墨斋,价金……开的低了,此书若如前篇,许是神京纸贵,一书千金,也未可知啊。” 所谓黄金三章,宋源此刻看完三回目,反复品味,觉得这书俨然已有大销于世的潜质。 贾珩放下茶盏,叹道:“可惜已签了文契,只能看具体畅销情况,另行议价了。”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没有渠道和门路,只能看人家赚钱。 先前,他也不认识宋源,国子监的渠道,他不知道。 就在二人说话之时,外间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道:“什么低了?” 正是韩珲,以及于缜。 二人倒是有些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意思。 韩珲进入轩室,先是留意到放在案上的文稿,面上顿时现出惊喜之色,拿起阅览。 于缜倒是先和贾珩点了点头,笑着打趣道:“子钰,当初说好的让我和子升先睹为快,宋先生倒是捷足先登了。” 贾珩笑道:“本来是要写三回以后,再唤两位,昨天适逢其会,与宋先生同乘一车而返,宋先生问起,不敢敝帚,就拿给先生一观。” 这边厢,韩珲也已看完了文稿,面上现出怅然若失之色,叹道:“子钰,今天晚上,多半是睡不好觉了。” 贾珩失笑道:“子升说笑了。” 韩珲笑了笑,道:“说来惭愧,虽我也略略读过几本史书,但对《三国志》知之不多,想来不少同辈也是如此,子钰这本演义七真三假,或可引来三国之热。” 这也是读书人的现状,一味精研时尚之学,以为晋身之途,对于史书,视之杂书,大抵只是草草翻过,一些出名的典故或也知晓,但除非馆阁编著书籍之人,通读者寥寥。 而以演义故事的形式,确是贾珩开此世戏说历史之先河了。 贾珩面色顿了顿,眸光深深,他却是想起一个人——蔡东藩,其人的中国通史演义系列,将煌煌华夏五千年的正史,以演义画本的形式加工成故事。 “对了,方才宋先生说翰墨斋出价低了?”韩珲拧了拧眉,问道。 当日,他和于缜也是翰墨斋中见《三国演义》首现于世的见证之人,不过,当初和子钰还不熟,不好太过问价金。 贾珩笑了笑,说道:“只是宋先生说此书有大卖之迹象,言若是在监中雕版印刷,或可多一些润笔之资。” 韩珲点了点头,道:“监中坊刻与外间书商也有合作,只是……对了,那文契呢?文契又是如何约定?可否拿文契一观?” 贾珩想了想,转身从布包中取出文契,笑道:“子升兄,请看。” 韩珲接过文契,阅览着,渐渐皱起了眉,道:“这文契约稿一回二两,以子钰的文稿,的确廉价了,若是寻常新人,倒也算公道。嗯,竟然没有约定……” 也不知是不是刘通当日疏忽,还是在这位老掌柜眼中,并未想过神京敢赖他翰墨斋的账,竟没有约高额的违约之金。 当然,那天如果有高额违约金条款,贾珩看到多半是要被恶心之后,拔腿走人的。 宋源这时也凑过去,看着文契,惊讶道:“翰墨斋为何没有定违约之契?” 贾珩道:“当初也算是约了,我先交一部十五回目,翰墨斋付了五十两定金,如是违约,我要赔付给翰墨斋一百两。” 宋源闻言就是双眸一亮,道:“如是这般,一百两给他就是了,如以监中坊刻开版,只付出人工、纸张成本,行销于世,此书或可获利万两,也未可知。” 宋源在国子监文萃阁中管事,承接阁中文稿印刷,甚至一些讲郎的出书,对流程也熟悉。 本来昨天觉得翰墨斋财力雄厚,可以重议价金,但再是重议价金,最多再加几百两。 韩珲闻言,面色顿了下,将文契折叠好,问道:“子钰,你作何打算?” 贾珩沉吟片刻,道:“既已应允人家,不宜再起反复,但可以择机再谈上一谈。” 这也是业内有章可循的通行之例……不说买断转分成吧,就是重议价金,还是可以的。 这在昨天,宋先生也佐证了这一点,此方世界是有这个惯例的。 第四十八章 一介白丁,而无卑矜之色 文萃阁中—— 贾珩说完,默然不语。 他并非迂腐之人,但当初既已应允,出尔反尔,终究不妥,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拒绝以写好的一部文稿,和翰墨斋重谈此事。 若对方通情达理,重议价金,自然皆大欢喜。 若对方不允,坚决要求履诺,他仍会……履诺,但之后再无合作之机。 况且,名利二字,向来如影随形,一旦书刊行于世,名声大噪,千金一诺广为人传,再写新书…… 相反一旦背约,易为时议所讥。 宋源皱眉道:“这……子钰,纵然重得议价,调高价金,也不比监中坊刻,可独占八成之利。” 贾珩道:“多谢先生为我考虑,只是先和翰墨斋谈上一谈,再作计较不迟。” 宋源也是为他考虑,担心他吃亏,他这时候不能不识好歹地,作正气凛然状,说什么君子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的话。 否则,就太低情商了。 见此,韩珲目中却有异色涌动,沉吟道:“子钰,此事未必没有两全之法。” 中午时,见到宋先生时,说贾子钰有治事之能,他等下正要问一问,不想还未开口问此茬,又见闻此事。 贾珩和宋源都是齐齐将惊异目光投来。 韩珲道:“子钰要谈,就和翰墨斋背后之人谈。” 于缜眸光微动,眉头拧了拧,说道:“翰墨斋背后之主?那位贵人,可不太好打交道,再说这种小事,以其身份会过问?” 韩珲道:“我也不知会不会过问,但起码试一试。” 宋源面现疑惑,好奇问道:“子升,文度,你二人说的是?” 他在神京十余载,知道翰墨斋背后东家财力雄厚,但得二人讳莫如深,言称贵人,莫非是亲王、公主之流。 若是这样,怪不得没有定违约之金。 贾珩凝了凝眉,也是将询问目光投向韩珲。 韩珲道:“翰墨斋背后之主是我大汉长公主,晋阳殿下。” 贾珩就是皱了皱眉,青史斑驳,大汉长公主什么的,总是让他想起刘嫖,一般而言,长公主这种封号,在史书上往往都是和骄横、跋扈等词联系在一起。 嗯……还有面首。 韩珲解释道:“这位公主殿下,是天子之妹,在未开府时就以诗文之才,名誉神京,后来由太上皇赐婚,许配了当初的驸马都尉李峙,奈何婚后不及许久,驸马都尉亡故,膝下现养着一女清河郡主,这位公主殿下,常做男子打扮,与翰苑词臣、京中名士交游、谈论诗词,为人性情……有人说严苛端宁了一些,也有说豪迈大气,但缘悭一面,不识其人,风评倒也做不得准。” 贾珩闻言,面色幽幽,心底思忖着,这寡妇失业的,却又交游广阔,莫非是……太平、安乐之流? 韩珲笑道:“不过,这位殿下有一点儿却是名声在外,有口皆碑,最重风雅文士,凡文采锦绣者,投书上门,往往得以隔屏风相见。谈论诗词,更对贫困之文赠银,以子钰之文采,若得投书拜访,应能见上一面。” 他为内阁次辅之子,尚且被称之以俗人,而被拒之门外,这位丧偶孀居的长公主,性情着实乖僻了一些。 贾珩思索了下,道:“等将后十五回目,一并写出,再携文稿,计较此事。” 韩珲不知,他前日已在机缘巧合下道,见过几位陈汉的天潢贵胄,怎么说呢,观感不好不坏。 韩珲正色说道:“子钰,若是拜访长公主重新议价,需得尽快一些,我觉得三五回目,就已足见子钰笔力,如长公主改换主意,也能早日纾解契约束缚。” 于缜凝眉道:“十五回目一出,翰墨斋即可雕版印刷,若是畅销于世,难保翰墨斋掌柜不会见利而心动,于底下挑唆是非,如是三五回目,说不得翰墨斋见子钰登长公主之门,而重新议价,其主动解约,也未可知。” 显然于缜,是赞成宋源之法,希望翰墨斋方面能主动解约。 至于韩珲,则是尽量不想得罪长公主。 贾珩沉吟了下,道:“那就再写两回目,后日罢。” 说定此事,韩珲笑了笑,说道:“先前听宋先生说,子钰给阁中想了一个检索书目之法?”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制了一些检索书目的木牌,能方便阁中监生查阅书籍,我谓之为检书司南。” 这时代,指南针称为司南。 果然这话一出,宋源就笑道:“这名字取的切。” 韩珲笑了笑,赞道:“当真是好法子,不知现在何处?” 贾珩道:“木牌尚在赶制,只有写好的黄麻纸,其上载有内容。” 说着,从立柜中取出。 韩珲、于缜二人接过去看,于缜笑道:“子钰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韩珲也是频频点头,抬头看着面色宠辱不惊的少年,心思不定。 之后,二人又在阁中坐了一会儿,方告辞离去。 贾珩又在阁中将这二日于经义注解不通之处,询问宋源,就这般时间匆匆,就到了晚间。 如昨晚之约,贾珩乘着宋源的马车,与其一同,前往其府上做客。 宋先生并非京兆万年人,原是山西大同人,家境殷实,其人自二十岁中得举人,上京赶考,当年不中,遂在京中滞留,而后科科下场,次次不第,到如今已是倏然十二年过去。 其间,也在京中买房置田,娶了一位老翰林的女儿为妻,现今育有一子一女。 至宋家之时,正厅之中已经整治了酒菜,分宾主落座,酒至微醺。 宋源举杯一饮而尽,笑着说道:“自入监中以来,我也算见了不少青年俊彦,而入监中,唯见子钰与旁人不同。” 贾珩放下酒盅,微笑道:“先生此言……许是我无功名在身,只是一介白丁,而先生所见,不是孝廉,就是贡监,故而耳目一新,也未可知。” 宋源笑了笑,明显有了几分醉意,目光熠熠道:“虽是一介白丁,却与次辅公子相交,而无卑矜之色,而于文度……” “先生醉了。”贾珩笑了笑,按住宋源的胳膊,截住宋源的话头。 虽是酒后闲言,但也不可轻易道人长短。 当然,贾珩也猜不出宋源接下来想说什么。 不管是一踩一捧,说于缜卑辞以逢迎韩珲,还是说于缜是因为父为显宦,才得从容相交,这种话都不好听,也不好接。 不过,从这几天来看,他其实也能看出一些,韩、于二人的性情,二人自然是韩珲为主。 但韩珲此人,待人接物还是很世家子弟的,说白了就是功利有余,会评价一个人的价值,来给予不同的态度。 从方才,宋源竟不知翰墨斋背后的东家是谁,就可以想见,韩珲对他与宋源态度的不同。 当然,人之关系,有亲疏远近,这也无可厚非。 宋源十余年不第,心头苦闷可想而知?只是平日不显。 而于缜,又是否在平日里流露过对宋源的轻视?抑或是宋源心思敏感相疑,不得而知,尚需要观察。 贾珩心思电转,这些念头在心底一一闪过。 这就是人际关系,错综复杂。 宋源这时也是醒觉,酒后微红的脸颊上现出一抹异,自失一笑,目光中就有几分真挚,说道:“子钰少年老成,人情练达,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贾珩举杯,说道:“承先生吉言,只是县府二试,还要烦劳先生才是。” 第四十九章 丫鬟 从宋家回返之时,已是戌正时分。 原本宋源有意留宿,但为贾珩所拒,只得派了昨日的马车,载着贾珩重返家中。 贾珩此刻虽一身酒气,脸颊酡红,但头脑却比往日还要清明一些,从马车之上下来,止住了下车搀扶的老者,笑道:“老伯,我不用搀扶,一个人走过去就好。” “公子可还行?”那老伯担忧说道。 贾珩笑了笑,摆了摆手,道:“就几步路了,老伯且回去罢。” 那老伯道:“那公子小心。” 贾珩挑着灯笼,应了一声,向者自家所居宅院而去。 夜色深深,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贾珩推门而入院中,如往常一般,将灯笼挂在廊檐下,就去打水,还未等打水,就见蔡婶从里屋出来,带着两个年纪在十一二岁左右,容貌略有几分肖似的丫鬟,说道:“公子,仔细别自己忙了,让她们来就好了。” 贾珩凝眉道:“这是?” “奴婢见过公子。”两个丫鬟“噗通”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胸前。 蔡婶笑道:“珩哥儿,我这两天留意了许久才寻得中意思的,是一对儿姐妹。” 说着,道:“快起来,抬起头来,让公子看看。” 贾珩凝了凝眉,一边洗着手,一边说道:“起来吧,地上凉。” 然后,拿过挂在绳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问着一旁的蔡婶,道:“婶子,她们两个几岁了,是哪里人氏,可认识家不曾?” 不等蔡婶回答,两个丫鬟,已抬眸看向贾珩,灯火映照之下,似乎刚刚洗了脸,两张青春稚丽的脸蛋儿上略有些营养不良,脸上似有泪痕。 一个梳着羊角辫子,眉眼周正的少女,说道:“公子,我唤碧儿,今年十二,这是我阿姐,今年十三,在家里唤为燕儿,原是山东逃难过来的,娘饿死在路上,父亲带着弟弟,为了过活,将我和阿姐以五两银子,卖给了人伢子。” 名唤碧儿的女孩儿,口齿似乎伶俐一些,抬起一张消瘦、白皙的脸蛋儿,一五一十说着。 两姐妹虽无十分丽色,但也算得五官端正,只是许是营养不良,都有些憔悴。 贾珩一时默然,抬眸看向蔡婶,问道:“她们两个年纪不小了,这是怎么买过来的?” 按说年龄太大的丫鬟,都记得事了,性情早定,人伢子那里都不好卖,若是又逃往他处…… 蔡婶叹了一口气,解释道:珩哥儿有所不知,她们姐妹两个,在东市人伢子那里耽搁有大半年了吧……只因姐姐是个哑的,妹妹就不愿单卖,非要带着姐姐才肯舍人,卖了几次,都是在主家不肯好好做活,逃将出去,回到人伢子那里,挨了不少毒打,我听人说这事,就觉得可怜了一些,索性一并买了,那人伢子一开始张口要二十两,我好说歹说,才讲到十两银子。” 贾珩看了一下姐姐,见着一张眉眼英秀、肤色略黑的脸蛋儿,眸中蓄着泪水,嘴唇翕动着,似要说些什么,但只是发出咿呀的声音。 许是以为对面的少年公子要撵她走。 而这时,名为碧儿的少女,抬起一张苍白、削瘦的脸蛋儿,眼圈微红道:“公子,你若是不要我姐,也将我一同送回去罢。” 贾珩默然了下,对着蔡婶说道:“都留着吧。” 名为碧儿的少女,激动地流下眼泪,说道:“谢公子,我和姐姐一定好好侍奉公子的。” 蔡婶笑着说道:“快去准备洗澡水罢。” “哎……”碧儿说着,雀跃地拉着一旁的姐姐,然后去灶屋去舀热水。 贾珩看着两个少女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暗道,这就是冰山一角。 据他所知,自崇平八年,山东、河南等地,连年水旱不收,再加之整军备寇,二地几乎成了陈汉朝廷的财政黑洞。 说来也是巧合,陈汉为了御备东虏,同样在正常赋税制上另加了边饷、练饷。 边饷是二十余年前因为辽东沦丧,后金崛起之后,九边重镇戍守兵力大增,为了筹措粮秣、军饷而加征摊派而来。 至于练饷,则是各地天灾人祸,贼寇蜂起,地方督抚为了操练军兵,备寇警戒,靖绥治安所用。 而国朝百年,百弊积生,宗室亲王,士绅豪商,蓄田置产,土地兼并已是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中枢财政更是入不敷出,年年赤字。 贾珩在心底感慨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问道:“婶子,晴雯呢?” 转头,看见厢房中烛光亮着。 蔡婶朝厢房奴了奴嘴,低声道:“那姑娘也不知怎的,我晚上喊她,她都没出来吃饭,这会儿正在屋里绣什么的吧。” 贾珩面色顿了顿,目中若有所思,举步就向东窗厢房而去。 刚至厢房,绕过帘子,就见到晴雯坐在床上,就着灯火,似在刺着绣,但针线未动,浑然是装模作样。 贾珩心头好笑。 少女似乎听到动静,放下手中正在刺绣的女工,抬起一张娇媚如春花的脸蛋儿,幽幽地看着自己,贾珩怔了一下,笑道:“晴雯,还没睡吗?” “公子不来,我怎么敢睡?”晴雯脆生生说着,将螓首偏到一旁,轻哼一声,忍不住说道:“公子这一身酒气,也该让人伺候着洗了澡才进屋,弄得一屋子酒气。” 显然,这位俏婢将方才院中的对话听了个真切。 少女声音清脆,带着几分抑扬顿挫,却如黄莺出谷一般,悦耳动听。 贾珩走到几案之旁,给自己慢条斯理地斟了一杯茶,微微闭上眼睛,淡淡说道:“今日去了一位先生家中做客,故而迟归了一些。” 他稍稍猜测了一下晴雯突然怏怏,究竟在何处。 一种可能是他本来答应教晴雯识字写书的,但今日吃酒晚归,多半是不成了。 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蔡婶带了两个丫鬟。 贾珩说完,举起茶盏,饮了茶,嗯,茶水尚温,似是刚换的茶叶,略有些甜,这是加了蜂蜜? 晴雯闻言,娇躯微颤,抬起一张明媚的瓜子脸,看向闭目养神的贾珩,幽幽说道:“公子吃酒,怎生吃得这么晚?” 贾珩睁开眼睛,轻笑了下,说道:“本来想早回的,但那位先生拉着多留了一会儿,等洗过澡,再教你认字罢。对了,那几个字,今日要复习一下,等会儿还要考你。” 晴雯抿了抿樱唇,轻声说道:“那十几个字,我都记下了。” 贾珩放下茶杯,笑道:“记住记不住,考过之后才知道。” 晴雯这时见贾珩又要提起茶壶去倒茶,就是起身上前,柔声道:“公子,我来吧。” 贾珩敛去面上笑意,神色淡淡说道:“如何敢劳烦晴雯姑娘?” 说着,并不松开茶壶。 晴雯脸色刷地苍白,急声道:“公子你……是我……” 见此,贾珩轻轻一笑,无奈道:“好了,不逗你了,只是以后不要往茶中乱加什么蜂蜜,也不知你是和谁学的?” 晴雯这才转忧为喜,提起茶壶,“哗啦啦”倒入蓝纹白瓷的茶杯,撇了撇嘴,笑道:“老太太屋里都这般吃茶,我见柜子里有蜂蜜,所以往里添了一些,愿想着公子喜欢喝来着。” 贾珩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轻笑道:“吃了酒,原就渴的紧,蜂蜜茶就是越喝越渴。” 晴雯眉眼弯弯,轻笑道:“那公子全喝了就是了。” 贾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