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后一个将士,顾长安 龟兹城,漫天黄沙。 山脚下是密密麻麻的墓碑,佝偻老妪笑着将一壶酒浇灌在碑面。 不闻哭声。 只有笑。 同样一件事,她都做了六十年啦,眼泪也早就干涸。 一座简陋的土屋,十几个两颊凹陷的妇人抬出五具白发苍苍的尸体。 屋内,两鬓霜白的什长也到了弥留之际。 铠甲血迹斑斑,胸口被箭矢洞穿,气若游丝。 “长安,长安,只剩你啦。”他紧紧攥住青年的手臂。 “秦爷爷。” 青年五官精致,皮肤是古铜色的,向来锐利的星目此刻却空洞无神。 “记住!”秦什长嘴唇颤抖,斩钉截铁道: “耿耿忠魂赤子之心,虽历万劫而灿然如丹。” “咳咳……”他说着呕出鲜血,捂住胸口咳血不止。 “煌煌盛唐虽已远去,然我华夏民族之神魂永在,不死不灭。” “必能光复旧物,重振……重振雄风!” 老人用尽全身力气,双眼圆睁,近乎是吼出这句话。 说完热泪盈眶,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庞流淌。 六十年前,他还是踌躇满志的少年,离开中原前来西域戍边。 这一离家就是一辈子。 安史之乱后,大唐满目疮痍,中原再也无力控制西域,连咽喉要道河西走廊都被蛮国占据。 安西军彻底隔绝,偌大的西域,只剩孤零零的一座破败城池。 无法跟外界联络,更不知皇帝是哪位,支撑他们战斗意志的只有一个理由。 脚下的疆土属于大唐,宁死不丢! “满城白发军,死不丢陌刀,独抗六十载,不敢忘大唐。” “我未愧国恩,不愧民族,只对不起小芸。” 秦什长低声呢喃,气息渐渐萎靡,嘴角带着一抹笑容。 他的模糊视线里,又看到一个清秀的少女站在槐树下遥望。 “夫君此去何为。” “戍边抗敌!” “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或者后年。” “回不来呢?” “你改嫁!” “夫君,我等你,等多久都行。” 屋门被推开,几个妇人脸色麻木,将秦什长的尸体焚烧。 顾长安沉默站在墙角。 安西军,只剩他了。 …… 坟边,站着上千个残疾妇孺,没有一个青壮。 一些黝黑稚童面容坚毅,等他们长到枪高的那会,也要站上城头迎敌。 “只剩长安了。” 老妪心力交瘁,声音嘶哑,她浑浊的视线看向远方飘展的大唐旗帜。 六十年不曾倒下,他们尽力了! 真的尽力了! 悲哀的是,中原都以为西域全部沦陷,未曾派遣过一个使者。 是啊,谁会这样坚守孤城六十年呢? 自己种粮食,自己铸币维持流通,没有得到任何犒劳,完全是靠一腔为国家的热血而完成了这样一种不可能的壮举。 直到现在,安西军只剩一人。 那个十岁上战场,英勇盖世的顾长安,那个生于龟兹城,在血泊战火中长大的孩子。 龟兹城已经坚守了六十年,有什么意义? “长安,降吧;长安,降吧。”老妪反复念叨。 在场妇人潸然泪下。 降吧! 他才二十岁,他还年轻,他不能再死在城墙上。 继续坚守有何意义? 他们已经被中原遗忘,没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也没人会为他们鼓掌喝彩。 顾长安走了出来,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不降!” 老妪盯着他,厉声叱道: “我以安西大都户郭昕遗孀的身份,命令你离开龟兹城。” 郭昕,郭子仪的亲侄子,亦是安西军都护,三十年前战死城墙。 “整整六十年,安西军无人投降,无人被俘,奶奶你觉得我要开这个先河,我要做这个懦夫吗?” 顾长安直视着她,锵然有声。 “你不一样,你勇猛无敌,蛮国多次劝降你,允诺你奋武将军职位,西域各部落也曾让你投诚。” “你牺牲掉也没有意义啊,大唐,大唐,大唐他娘的在哪里?死了没?我们他娘的有谁知道。” “尽力了,上苍也不会责怪谁。” 人群中,双臂齐断的白发老人嘶声怒吼。 这个孩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他的名字就是整个龟兹城的野望。 长安。 长安。 抬头见日,不见长安。 “此城已经坚守了六十年,坚守一辈子又何妨呢?只要我还在,这面唐旗就不会倒下。” 青年身形如松柏,说完默默离开,向往常一样朝城墙方向而去。 斑驳破败的城墙,到处是血污,大唐纛旗迎风猎猎飞舞。 顾长安褪去铠甲,孤独地屹立在望楼,任凭风沙刮刺他的脸颊。 一朝穿越成龟兹城的婴儿,他的父亲战死,母亲积劳成疾,在他三岁时便已撒手人寰。 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十岁从军踏上城楼,至今已十年。 似乎每个穿越客都有金手指,他也不例外。 【杀敌就变强】。 十年间,他的个人武艺臻于化境,甚至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层次,可那又能怎样? 身边白头战友一个个战死,他也要守着孤城慢慢死去。 这辈子,能看一眼帝都长安么? “只剩我了啊。”顾长安自嘲一笑,“史书可会铭记我?后世可会歌颂我?” 沉默了很久,他对着落日和晚风轻轻问道: “大唐还在么?” 是的,他熟知史书,猜测现在大抵是唐德宗或者唐肃宗在位,总之都是被太监扶持上位的傀儡。 可万一历史已经改变呢?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你的华丽让千年后的世界瞻仰,你的落魄让华夏子孙扼腕叹息,大唐啊大唐,有蠢货始终还在坚守着你。” 顾长安眸光恍惚,静静地像一尊雕塑。 前世的他,也曾看过安西白头军独守孤城的事迹,每次都热泪盈眶,为汉家风骨而骄傲。 可当他成为其中一员,才知道有多么绝望! 无边无际的绝望! 唐失西域千年,再见已是康乾。 直到一千年以后,西域才重归中原的怀抱! 现在的龟兹城不可能有援军,商路都被蛮国切断,连一个商人都难以通行,无法传递消息,更别提援军。 一个疲惫绝望的单兵。 一个无人喝彩的单兵。 顾长安能看到自己的结局,在一次次杀敌中疲惫不堪,双拳终难敌万万手,最终力竭身亡。 其实他不怕死。 可他不想辜负整整六十年、两万个安西亡灵! 他就想让长安知道,他想让整个中原知道。 安西没有退! 在西域,还有一块大唐的辖地! 这块染满鲜血的土地,六十年未曾易主,安西军没有丢失疆土! 他们没有一个人投降,没有一个人被俘虏! “这就是我的使命,这也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人在城在,永不会退。” 顾长安取下头盔,披头散发地走下望楼,在城墙检查各处守御器械。 整整六十年,安西军打造了坚固的城墙防御,这是之所以能坚守六十年的原因之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顾长生轻轻吟唱,曲声顺着风儿飘得很远很远。 这首边塞诗改编成了安西军歌,记得刚出生那年,城墙上几千道声音齐齐怒吼,震慑云霄。 十岁参军,还能听见上千道和曲声,白头爷爷们脸上依稀可见的笑容。 十五岁,唱曲的只剩两百人了,大家捧着酒壶,边喝边唱,声音足够洪亮。 二十岁了,只剩他一人的歌声,清澈平和,还能听见响亮的回音。 陡然。 遥远处传来狂呼怒吼,马匹奔腾让地面剧烈震动,卷起漫天沙土。 顾长安眸光无波无澜,穿戴头盔铠甲,平静地擦拭青铜长剑。 生于沙漠,他一听动静就知道有大概三百敌军即将来袭。 鲜黄旗帜逐渐显现,三百骑疾驰在沙漠,饶过长河,以不可阻挡之势抵达龟兹城下。 他们相继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清俊男子,眼神有浓浓的忌惮,以及敬佩。 是的,就是佩服。 事实上,整个西域都跟大唐无关了,连最仰仗的河西走廊都丢了,大唐现在就是一只行将就木的病虎。 别说插手西域,试问哪个中原人还敢靠近玉门关? 这座孤城,坚守了六十年! 起初大蛮帝国消耗重兵攻城,遭到顽强的抵抗。 时至今日,帝国慢慢不在意这座鸡肋之城,何况里面的白头军也已经死光了,所以派遣攻城的兵马越来越少。 但是。 攻下此城俨然成了执念! 而今,顾长安不降,那就踏碎! “姓顾的,降不降!” 为首金发碧眼的将领,操着拗口的言语,厉声暴喝。 他此番就是征服这座孤悬西域的大唐之城。 但要论价值而言,显然城墙上的男子更甚几千倍。 真正的勇冠三军,其武力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不退。” 顾长安重复擦剑的动作。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表明他的强硬态度。 一众蛮人面面相觑,眼神逐渐狠戾,既然如此唯有生擒,继续负隅顽抗索性斩杀! “登城!” 金发碧眼的头领怒吼一声。 以前还能用投石机火油等等,现在城墙孤零零一人,顾长安肯定能轻易躲避。 为今之计,只有登城。 一个人也不可能阻止三百骑登城。 骑士们齐齐下马,手中的黑色长矛齐齐压低,黑乌乌一片犹如死神的撩牙。 “嗬!” 一声声低喝,两架登城梯搬至城墙,蛮军迅速攀登,上方根本没有进攻箭矢。 也对,唯有一人,怎么应对登城长龙? “咚!” “咚咚咚!!!” 战鼓擂响,顾长安手握木槌疯狂敲击巨鼓,一人声浪足抵千军万马。 无人敲鼓,他敲。 城内百姓站在街头,静静凝视着远方城头的身影,挺直的脊梁不曾弯过。 敲鼓助兴之后,顾长安轻轻握住青铜剑柄,眸光森森。 像是等待猎物的屠夫猎杀者。 片刻,蛮军陆续登上城头,喊杀声气贯长河。 骤然,却见一根长矛如流星赶月一般,向着顾长安的手臂狠狠的斜刺而至。 锵! 火星飞溅中,顾长安反手一横,掌力俨然将长矛劈成两截。 势大力沉!! 回纥兵只觉内腑翻江倒海,斜瞥时,握刀的手撑处鲜血淋漓,虎口竟然震裂。 他惊悚骇然,回过神来,寒光一闪而至。 瞳孔紧缩的头颅冲天而起,活生生被长剑割下。 顾长安将敌军狂风般一扫荡开,杀伐之力如骤雨般倾泻。 诸多蛮军脑海一片空白,万念俱灰,浑身一个个窟窿冒出鲜血。 “滚!”顾长安双眸猩红,在城楼大开杀戒,竟无一人能伤他。 连铠甲都碰不到。 金发碧眼的首领甚是恐慌,他雄赳赳前来伐战,已经做足了阵型准备,却还是低估了顾长安。 这他娘的是人? 简直杀神转世! 大战激烈,蛮军越战越怯,他们只要战胜此人,即可坐拥这座六十年未曾攻破的城池。 但那人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平静横亘在前面,以残忍的屠杀方式告诉西域—— 他没死,城不丢。 “撤!”首领心生恐惧,实在是不敢再拿命赌,灰溜溜逃跑被惩处也比殒命要强。 一个个回纥兵发疯似的逃向登城梯,首领丢掉长矛,刚摸上血淋淋的城墙,一根箭矢将他的头颅洞穿。 顾长安冷漠地盯着他,而后拉开弓弩对向逃亡的蛮军。 黄昏时分,城头上血流遍野,到处是大片大片腥红的血迹,零零碎碎的断颅残肢散布上面,景像极是惨烈。 …… 一些妇人将尸体堆积起来焚烧,骨灰洒向城外黄沙,敌人骨灰不配待在大唐疆土。 顾长安待在望楼饮酒,褪下血迹斑斑的铠甲,白衣长发随风漫舞。 夜幕还未降临,天穹已然高悬明月,冷风骤来,血雾席卷弥漫。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顾长安毫无征兆地吼了一声,情绪陡然失控,泪水打湿了脸颊。 杀三百敌军不曾皱过眉头,可现在却泪流满面。 他太孤独了。 他想跟战友说,他大展神威杀了三百个,像摘草割花一样简单,可身边哪里还有人啊? 他太绝望了! 杀了三百个,下一次再来一千个,他还能应付,再来三万个呢? 万里一孤城,他没有一个援军,他身后还站着一千个老弱妇孺。 “我也才二十岁。” 顾长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蜷缩在墙角,紧紧抱住自己,身体剧烈抽搐。 他知道黑火药的配方,他想炸死敌军,可龟兹城连最基本的材料都没有。 是啊,一座封闭六十年的城池,能有粮食保障就已经足够了,哪还能奢求更多? 古人称凡人之躯可比肩神明。 可我终究只是血肉之躯。 这样的绝望该持续多久? 我不能死,我要坚守,我要让中原知道安西军六十年的惨烈故事。 擦干孤独的泪水,顾长安缓缓起身,恢复了往常的镇定从容。 黑夜降临,他一人守在城头,月光洒在肩头,就是故乡。 第二章 神洲大陆巨变,崩溃的大唐 初秋的长安,落叶开始片片飘零。 皇庙,烟气袅袅。 殿内伫立着一个高贵典雅的女子,一身曳地凤裙也遮掩不住丰腴身段,她容貌绝美出尘,肌肤雪白细腻,可眉眼格外憔悴。 正是登基才三个月的新君李挽。 历史上第二个女帝,亦是大唐第二次女主乾坤。 不同于开天辟地的则天大圣皇帝,她的上位没有引发舆论风波,似乎是顺理成章。 五十年前天道巨变,灵气复苏,世间颠覆,各大势力纷纷崛起,本就支离破碎的大唐彻底走向崩溃。 作为李唐宗室武道天赋最卓越的族人,在七年十二任皇帝之后,她无畏发动宫廷兵谏,主政金銮殿。 她第一件事就是铲除阉宦,持续二十年的太监主导朝政彻底烟消云散,安史之乱以来的顽疾被铲除。 但也仅仅如此。 她能力再强,也无法应对即将崩盘的局面。 外有鼎盛蛮国气焰熏天,似受天道眷顾,占据灵气最浓郁的疆土。 神洲大地更惨烈不堪,短短几十年,除大唐社稷,西蜀、南楚、北凉、幽燕、赵,东吴相继称帝。 江湖作乱,以武犯禁,道德伦理在拳头面前不值一两重。 “李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朕努力了也做不到。” 女帝红唇轻启,黯然神伤。 即便她有力挽狂澜之心,有振衰起弊之志,即便她拥有一个王朝拯救者所应具备的全部勇气。 但时代变了。 其实朝堂衮衮诸公已经心如死灰了,早就开始摆烂,等待九州鼎花落谁家。 谁赢了帮谁。 安史之乱,大唐气数已尽。 她很可能是亡国之君。 李挽不怕被后世口诛笔伐,不怕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她只怕盛世大唐成了泡影。 女帝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头上的这方天空始终是黑灰色的,像是被谁罩上了一块肮脏的抹布。 怎么扯都扯不掉。 曾经万国来朝的大唐,如今民生凋敝,仅仅只能做到自保。 女帝踱步到灵位,敬上几柱香,而后静静凝视着画像。 第一位是高祖太武皇帝。 他推翻了隋朝,建立了大唐。 第二位是太宗。 天可汗,在女帝心里只逊色于秦始皇,是中原历史上唯二的千古帝王。 第三位是高宗。 真正的守成之君,尽管性格被民间多有议论,但他开创了永徽之治,灭高句丽,西突厥。 女帝在第四个画像前驻足很久。 则天大圣女皇! 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女帝,她用一腔孤勇在史书上烙印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注定是一个传奇,在位时滥杀,甚至丢失过疆土,可她也曾增兵安西四镇,真正统治过西域。 “安西……”李挽喃喃细语,表情很是苦涩。 曾经的辉煌早已荡然无存,连河西走廊都没有了,怎么可能还有安西? 那些戍边将卒远离中原故土,死后几十年却连尸骨都运不回来。 “李氏皇族愧对你们,江山社稷辜负你们。” 女帝略过唐中宗和唐睿宗的画像,两个先祖活在则天大圣女皇的阴影中,再怎么粉饰都是平庸无能的。 她看向玄宗的画像。 “李隆基……”女帝在心中叹息。 现在的悲惨局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先祖造成的。 安史之乱、分裂出藩镇,彻底改变了开元盛世,让大唐走向穷途末路。 先祖玄宗无疑拥有非常华丽的封面和辉煌灿烂的正文,只可惜尾声极其潦草,令李挽不忍卒读,封底更是布满了灰尘和污垢。 翻遍史册,似乎很少有哪一个皇帝像玄宗这样,拥有落差如此巨大的一生—— 他所缔造的开元盛世肯定会雄踞于历史之巅,令后人叹为观止。 可由他一手造成的安史之乱却把帝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分功,九分过,这是朝堂私下对您的评价……” 女帝停顿了很久,突然掷地有声道: “我亦以为是!” 后人如此批判先祖是不孝么? 可李挽真的很难去歌颂玄宗,如今百姓的惨状,如今被蛮国欺压的神洲大地,如今道德败坏、纲常不在的中原。 很大部分原因是他! “太宗,您在世,能挽救局面否?” 李挽没再看其余画像,而是盯着唐太宗李世民的画像。 没人给她答复。 真的能么? 她不知道,答案或许太过残忍。 如今的大唐就像慢性死亡的病人,一定会死,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能支撑多久? “希望的曙光在哪里?” “谁告诉朕,世间还有大唐风骨么?还有多少儿郎愿为大唐而战?” 李挽抿了抿唇瓣,平复心中悲哀的情绪,缓缓离开皇庙。 …… 狂风驰骋呼啸,浓云奔涌漫卷。 辽阔苍茫的沙漠,这座历经劫难的龟兹城,看上去显得无比的渺小和孤单。 城中唯一还算威严的府衙,此刻人满为患,皆是瘦骨嶙峋的妇人以及稚童,还有零星几个残废的白发老人。 气氛很寂静,乃至压抑。 一张舆图被摆在桌上。 六十年来,龟兹城在异族尸体上搜到过很多舆图,但从未没有如此清晰详细。 就在金发碧眼的首领身上,搜到带血的舆图。 老妪脸庞的笑容逐渐僵硬。 能想象么? 六十年的等待,她确定大唐还在,舆图上的“唐”字,让她移不开目光。 可当她看到大唐疆土,感到了一种浸透骨髓的无奈和悲凉。 “苍天,怎么会这样啊……” 无数妇人痛哭流涕,难以接受大唐的落魄。 昔日万国来朝的煌煌盛唐,如今就龟缩三州之地,舆图上面有“北凉”、“南楚”、“幽燕”等等国家。 蛮国雄踞整个西域,疆土扩伸到漠北,一己之力对抗神洲大陆。 在死寂的气氛中,老妪蠕动嘴唇,艰难开口: “大唐还在,六十年的坚守就有意义。” “可现在可怜成什么样了!!”有妇人面红耳赤,大声道: “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我们坚守更加困难?” “六十年啊,没有援军,自己种粮食,没吃过一块糕点,没穿过一块锦绣衣裳!” “眼睁睁看着小孩长大,眼睁睁看他丧命城墙,亲手将他埋进坟墓!” “六十年,累计两万二安西军,可有一人投降,可有一人被俘虏?” “我们都不曾有一刻想过放弃,万国来朝的大唐凭什么落魄至此?!” 哽咽哭腔传遍厅堂,那是黑暗绝望中最不甘的怒吼。 她希望看到一个兵多将广的盛唐,她希望将灵位带回中原,她希望朝堂派兵援助安西! 可一切幻想都被击灭! 顾长安站在墙角,默然无声。 前世历史进程彻底改变,变得让他无所适从。 唯一不变的。 曾经万国来朝的唐朝已然罹患癌症,癌细胞在疯狂扩散,半只脚迈进棺材里。 “长安,如今有了舆图,你快去长安吧。” 老妪步履蹒跚,走到顾长安的身边,紧紧攥着他的手。 “不去。”顾长安否决。 老妪脸色发冷,颤颤巍巍道: “你要让安西军在天之灵不得安息么?安西,安息!!” “他们只想让长安朝堂知道,安西六十年不曾退过,六十年不曾丢过龟兹城,大唐疆土还在!” 顾长安喉咙发紧,依旧拒绝: “人在城在,我一走,疆土丢了,你们……” 他话说半截,可态度还是很强硬。 不可能离开。 他还能战,他不容许自己没有尽力,他害怕丢城,更害怕老弱妇孺惨遭异族屠杀。 “走吧长安,唯有你才能走出漫无边际的沙漠,唯独你才有本事抵达长安。” 一个老妇人苦苦央求。 她只想这个孩子活着。 谁都清楚龟兹城绝对保不住,她不想这个前途无量的孩子丧命。 “长安,走吧,替安西完成六十年的遗愿,让中原知道安西军的精神。” 所有百姓陆续相劝,每个人都希望顾长安活下去,别再步白头军的后尘。 六十年够久了,再等多久援军都不会来,安西对得起整个中原民族。 顾长安环顾四周,诚恳地说道: “诸位爷爷奶奶,长安不会退,人在城在,守住这块疆土就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话音刚落。 噗通! 老妪竟直直跪倒在地。 她可是郭都护的遗孀,接近八十岁了,此刻却跪地相求。 “奶奶……”顾长安惊慌失措,揽住她肩膀将她强行扶起,罕见暴怒道: “逼我也不行,守着这座城是我十岁时的誓言,亦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乃至八十岁!” “只要我没死,就不可能放弃龟兹城,不可能放弃神洲中原在西域最后的一块疆土!” 尖锐的声音响起,大厅一片死寂,老妪悄悄咽下喉间苦涩。 何苦来哉。 “我去!” 就在此时,厅外响起嘶哑的嗓音。 第三章 爬也要爬到长安【求收藏求追读】 在一道道诧异目光中,瘦骨嶙峋的青年书生缓缓走了进来。 似乎是长久以来的自卑,让他不敢抬头,步伐怯弱紊乱,默默站在墙角。 妇人稚童们别过脸去,不约而同露出嫌弃的表情。 龟兹城只有一个懦夫,那就是刘家! 书生名唤刘尚,其祖父是龟兹城的主薄,专门负责城内事务,比如安排收割粮食、统筹铸币等等。 当时城头还有一万多安西军,自然不需要书吏上战场。 但到了刘尚父亲那一辈,城墙白头军只剩一千多,可刘父却依然以事务繁忙推脱。 这个刘尚更甚,整天蹲在茅草屋里读书,与其说是读学问,不如说关在狭窄的屋内麻痹自己的内心。 龟兹城只剩两个青年。 一个以一己之力面对黑暗,不算强壮的身躯扛起万里孤城,肩挑神洲疆土的重担。 而另一个不堪入目,圣人书能救苍生吗?圣人书能保住这座孤城吗? “我去!”刘尚脸色苍白,可这一次眼神却异常坚定。 老妪冷视着他,尽管年迈古稀,可声音仍旧威严: “大漠无垠,苍鹰不渡,你这个病弱书生,拿什么走出西域?” “数十万里疆土,只有龟兹这座孤城还飘扬着大唐旗帜,你有多少勇气?” 在她心里,唯独长安有本事走出危机重重的沙漠。 刘尚声音低沉,紧攥着双拳: “爬,也要爬到长安。” “我要告诉中原,安西军守了六十年,我要告诉苍生黎庶,戍边军人一步都没有退,我要告诉英灵的后人,他们不是抛家弃子,他们为中原文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史官秉笔直书,安西军不该被遗忘,我们要长耀史册!” 说完眼睛血红,热泪涌出。 昨夜顾长安一人站在城头,血雾弥漫,孤独遥望沙漠的背影让刘尚羞愧,无地自容! 他一个读书人,不能再逃避了! 扛不住弓弩长枪,他有一双健全的腿,他有一双还算灵活的双手,他匍匐前行也要抵达长安! 一年,两年,三年,他一定要会将这道曙光带到长安,告诉中原—— 有人在绝境中为华夏坚守六十年,尔等岂可坐视蛮族坐大、神洲沉沦,恳请再造煌煌盛唐! 妇人们注视哭成泪人的刘尚,眼神逐渐柔和,沉默着不再言语。 她们当然希望让长安离开龟兹城,可长安决然的态度表明他要与这块疆土共存亡。 为今之计,只能让刘尚孤身行走在沙漠里。 刘尚有私心么? 肯定有的。 一旦死里逃生抵达长安,他的生命就有希望,他能安稳读书,甚至凭借安西人的身份还能谋取一官半职。 看完舆图,谁都清楚大唐不可能派遣援军,也没这个能力打通河西走廊。 所以孤城即是孤城,她们永远没机会回到故乡。 “他不行,你去吧。”老妪浑浊的眸光死死盯着顾长安,近乎哀求。 为什么不愿活着! 长安一定能离开沙漠,他聪明机灵,也会在中原杀出一条血路,他日封相拜将亦不是梦话。 “别再劝了,我与孤城共存亡。” “世间只有一个神,那就是死神,它想降临到我身上?还不是时候。” 顾长安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生于龟兹城,死也要死在龟兹城里。 这是信仰,这是信念! 这是中原脊梁,更是华夏荣耀! 他希望史书能记载他的事迹,告诉后世苍生,疆土不可丢,文明不可灭,汉族脊梁横亘长河! 更何况,两万多个爷爷在天上看着他呢。 六十年的战斗,只剩最后一根独苗,哪里能够退缩? “刘尚,记住你说的话,爬也要爬到长安!” 顾长安神情冷冽,旋即默默走进府衙内宅。 他找到一堆铜板,这是自行铸造,上面还是雕刻“建中”二字。 铸钱只是为了维持龟兹城的流通秩序,市场需要货币等价物,这样六十年才不会混乱。 到了蛮国控制的商路,铜板肯定会被拒收,只有金子。 顾长安翻遍铁箱,只找出二十几粒金豆子,还是这些年存起来的战利品。 …… 风沙怒卷,月色苍凉。 龟兹城外,刘尚牵着一匹骏马,马背驮着大包小包。 他怔怔盯着残破的城墙,双眼湿润。 “你懂蛮语,先伪装成蛮人混进城镇,找个店铺伙计的差事,借河西走廊通商的机会趁势逃往中原。” 顾长安静静凝视很久,而后面无表情地转身进城。 “一路顺风,希望你活着抵达长安,希望你满腹经纶建功立业。” “还有,再也别回西域。” 砰! 城门紧闭,一墙之隔,仿佛是地狱和自由的分界线。 顾长安甘愿在地狱里无止尽沉沦。 扑通—— 刘尚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两万多安西英灵在天上看着他。 “爬也要爬到长安。”这是他许下的誓言。 更是他的使命! 六十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安西军不能被中原遗忘,他们用一生守住了大唐的疆土。 还有顾长安,这个名叫长安的男人从来没有见过长安,亦不知道说长安话。 但他的名字绝对不能淹没在漫漫黄沙中。 汉朝霍去病封狼居胥、太宗皇帝征伐四方,帝国双璧李靖和李勣,这些都是史书如雷贯耳的名将! 可在某种意义上,顾长安不比他们差! 黑暗的深渊里,他孤独坚守着中原在西域的印记,将生命活成光亮。 希望的火把理应传递给整个华夏民族! “刘尚走了。” 书生额头赫然血肉模糊,换上一身蛮国服饰,拿剪刀剪去长发,悉数埋进黄土里。 在频频回首间,一骑绕远路消失在夜色里。 望楼上,顾长安凭栏眺望,目送着刘尚离开。 九死一生的任务。 孤身一人很难踏出沙漠,何况是一个瘦弱书生,唯有依靠顽强的意志力。 能爆发多强的意志,决定他能否走出玉门关,能否踩踏一抔中原的土壤。 或许会死在途中,包裹里的身份印章埋葬在黄沙里,无人问津。 …… PS:新书起航,求推荐票求收藏求追读 第四章 最后一次劝降 距离蛮国上一次攻城,已经月余了。 但顾长安日夜都在望楼巡视,他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一天,几只凶猛骆驼出现在城外,为首者红裙淡紫色围巾,她取下毡笠打量着龟兹城。 “萧瑟凄凉,此城在壮阔波澜的沙漠里格格不入。” 女子嗓音清越,极具穿透力。 “我觉得它很美。”顾长安静静站在城头。 “拓拔未央,大蛮帝国的郡主。”女子自报家门。 顾长安没再接话。 拓拔未央笑了笑,扬起雪白的脸蛋,很认真问道: “不怕死吗?” 顾长安面无表情,轻缓的声音随风飘了很远,“你们容得下这座城,我就能活,你们容不下,我就杀你们。” “降吧。”拓拔未央朝侍从挥手,后者递上一张蟒龙交织的文书。 “纵马江湖饮酒山河也好,高歌庙堂剑指疆场也罢,帝国随你选择。” “这是第一次正式劝降,也是最后一次,你最好考虑清楚。” 严肃声音落罢,拓拔未央双指夹住文书,抖腕朝城头飙射而出。 锵! 一剑挥来,文书在空中碎成齑粉。 拓拔未央愤怒地盯着他的眼睛,冷漠道: “安西军临死去只落得孑然一身,赴阴司始问子孙何在,蚍蜉撼树乃是愚蠢,以卵击石最是可笑!” “蚍蜉不悔就行。”顾长安笑着回答。 “愚忠!”拓拔未央脸色冷意更甚,声音也随情绪而尖锐: “消息封锁六十载,中原一辈子别想知道你们安西军的故事,可笑神洲分裂七国,试问谁敢染指玉门关?” “我不想让你更绝望,天道眷顾大蛮帝国,国运彼竭我盈,中原荣光不复存在!” “别激动。”顾长安淡淡道。 “我激动了吗?”拓拔未央反呛一句,随即恨铁不成钢道: “你顾长安应该扬名立万,而不是窝在这里默默无闻地死去!” “唐朝崩塌是它活该,愚忠非但得不到歌颂,反倒要被唾弃!” 顾长安沉默很久,竟没有出言反驳。 归根结底,造成安西孤悬西域等不到援军、造成百姓流离失所的原因就是唐朝肉食者造孽,玄宗李隆基以及读圣人书的百官必须钉在煌煌青史的耻辱柱上。 但安西坚守六十年不是为了某个皇帝,而是为了中原民族的精神,那种自古以来的骄傲。 以为对方态度有所松动,拓拔未央心平气和地补充一句: “你想做救世主么?孤勇者不是救世,只是困境中不甘的挣扎。” 顾长安望着沙漠上空的云朵,天色干净得一尘不染。 “我没有信仰,我只信奉良心,这个理由足够我义无反顾。” “在我心里,无论大唐亡没亡,我依然会坚守城池,只因为这里是中原民族的疆土!” 停顿了一下,他注视着女子越来越愤怒的脸庞,沉声道: “汉蛮不两立,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可笑的坚持,你也能嘲笑我身临绝境还恪守所谓的精神,但别拿投降来侮辱我。” “先辈坚守六十年不曾乞降,我怎么有脸说一个降字。” 拓拔未央勒紧鞭子,竭力克制暴怒的情绪,这一趟注定无功而返。 “郡主……”一个鹰钩鼻的随从低声提醒,“别忘了制裁官的嘱咐。” 拓拔未央湛蓝色的眼眸闪了闪,突然换上温和的语气: “降了,你有机会娶我。” 制裁官很清楚这个固执的男人潜力有多么恐怖! 要知道灵气复苏始于蛮族深渊,终于神洲沿海,弥漫玉门关三万里,越往外越稀薄。 而龟兹城近乎于无。 在这种条件下,顾长安拥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力,岂不惊艳? 天地逐渐凝滞,城头安静无声。 沉默就是一种变相的回答。 为了缓解难堪的气氛,拓拔未央翕动嘴唇,强装笑意: “有妻有权有财,这不是你们中原男人最向往的东西吗?” 顾长安摇摇头,平静道: “人在城在,请回吧。” “没得谈了?”拓拔未央脸色铁青,似乎受到极大的侮辱,戟指着龟兹城,痛声道: “它存在一天,就是对大蛮帝国的亵渎,它矗立在西域何其刺眼!” “帝国不愿损失儿郎性命才容忍六十载,待他日必定不惜一切代价,焚城毁墓碑,葬送中原这块印记!” 铮!! 冷冽的剑鸣声,青铜剑突兀横飞城头,带着必杀之势极快降落。 “退!”几个随从如惊弓之鸟,自骆驼脊背拍出锃亮钩索,以五个方位飞向杀气腾腾的长剑。 拓拔未央瞳孔骤缩,剧烈碰撞令空气震荡,泄出的剑气席卷而来,人与骆驼同时倒在黄沙里。 “我虽华夏一匹夫,然以堂堂八尺之躯,守卫疆土之信仰坚如磐石,不可动摇,他日若血溅山河,足已。” “滚!” 顾长安表情漠然。 “帝国一定会厚葬你!”拓拔未央惊魂未定,若无身边高手竭力抵挡,她怕是命丧沙漠。 “等着。”城头传来毫无感情的声音。 黄沙漫卷,一行几人疾驰在落日黄昏里。 泛黄的视线中,拓拔未央看见雪白身影依旧孤独地伫立在城头,伫立在那个荒谬又可笑的黑暗深渊。 敬佩你的勇气,那便成全你的骨气!! 希望你在阴曹地府别埋怨自己有眼无珠!! 第五章 日月山河还在,莫哭,诸位慢行 华丽阁楼,溪边一株五百年的槐树,枝桠茂密,中年男子静静站立在树下。 “回禀制裁官,劝降无果。”拓拔未央恭敬道。 男子相貌伟岸冷酷,浓眉宽额,三绺长须垂至胸前,正是制裁官折兰肃,也称七千里。 方圆七千里区域,他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统治权。 就像现在皇族郡主,所谓天潢贵胄,在这片领域也得低头。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个。”折兰肃深深皱眉。 “我差点殒命龟兹城,此人给脸不要脸,铁了心要见阎王。” 拓拔未央冷着脸,怒意难抑。 “女人最厉害的武器在两腿之间,你尽力了吗?”折兰肃面无表情,喜怒难辨。 “制裁……”拓拔未央差点翻脸,强行按捺万般屈辱,一字一顿道: “启禀尊上,拒绝娶我,还差点将我一剑削首!” 折兰肃收回目光,安静凝视着远方,喃喃道: “女人、财富和权力都不想要,不为名利者做事更决绝。” 他很遗憾。 用中原话来形容,便是意难平。 多么惊才绝艳的璞玉,若是效忠于他,那未来在中枢争权夺利又多了一个杀手锏。 帝国得天道眷顾,疆土无限扩张,无论坐镇何地的制裁官都在疯狂招揽人才,乱世舞台只会是人才之间的较量。 庸者只配服从! 沉默很久,折兰肃叹了一声,喟然道: “既然要做末世残阳中的最后一抹辉煌,便成全他。” “杀吧杀吧,再留龟兹城,我这张老脸都要丢得一干二净!” 上一任制裁官封锁消息,他上任时延续旧政策,至今帝国中枢还以为西域全境都是大莽疆土。 若是被天神冕下知道,他折兰肃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在庙堂颜面无存。 “发兵多少?”拓拔未央询问。 折兰肃盯了她半晌,突兀一拳砸在粗壮槐树,大爆粗口: “恶心,恶心,真他娘的恶心啊!” 拓拔未央不以为意,她习惯这位制裁官的风格,恶心之处当然是龟兹城! 盖因这座城对帝国而言失去战略意义,如果攻破它能拿下西域,那天兵五十万众都在所不惜。 关键西域全是帝国疆土,只剩一座孤零零的死城。 兵力多了就是浪费,一兵一卒都需要消耗粮食军饷,每次动员便要挥霍财赋。 回报远远比不过付出! 可要是不管它,哪天中枢派人巡视,暴露的后果轻则受罚,重则摘官帽。 折兰肃眯起狭长的眸子,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朗声道: “此城已牵涉到尊严了,既是顾长安所坚守的华夏民族尊严,也是咱们帝国不容宵小忤逆的尊严。” “兴兵三千,即日出发!” “遵命!”远处的铁甲侍从喝了一声。 “绝对优势……”拓拔未央昂起雪白的脸蛋,默默说了一句。 “尊上,我愿随军而往。”她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折兰肃“嗯”了一声没有反驳,郡主又不是公主,郡主万一遇到不测,死了就死了。 “倒要看看顾长安殒命的时候,那个高傲的头颅会不会低下,会不会摇尾乞怜。” 拓拔未央语气暗藏恨意,她肯定要亲眼目睹。 折兰肃睨了她一眼,世间女子就是这般记仇,郡主未必是因为差点丧命而怀恨在心,应该是主动婚配遭到顾长安的拒绝吧? 他摆摆手说道: “带一口蜀中楠木打造的棺材,生在龟兹死在龟兹,一生未曾踏足东土,死后让他感受东土的气息。” “什么?”拓拔未央尖喊一声,难以接受对敌人如此崇高的礼遇。 “你觉得顾长安是怎样的人?”折兰肃反问。 “自命清高,肤浅愚昧!”拓拔未央果断道。 折兰肃冷笑一声,沉声说: “他优雅高贵,遗世独立,贬低敌人的品性并不能让咱们更伟大。” “顾长安注定默默无闻,但他值得最崇高的敬意,大丈夫死于捍卫疆土,在阎王殿都能横着走!” “是……”拓拔未央垂头呐呐,心有不甘。 “连同他和棺材埋葬在龟兹城下。”折兰肃叮嘱一声,便负手离去。 除此之外,他还得加大封锁消息的力度,安西军的故事绝对不能传进东土中原,顾长安的孤勇事迹更是不可暴露。 一旦神洲知道一只军队在西域足足坚守六十年,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孤身守住城池,那该造成何等滔天波澜。 届时颓废溃散的中原气节,怕是因此而迎来一股觉醒与爆发。 …… 孤寂的城头,永远伫立着一道身影,偶尔在望楼,偶尔在塔楼凭栏,落日看了千千万万遍。 可今天城墙不见身影。 城中大都户宅子,妇孺病残相继立在门前,各个神情悲恸,哭声断断续续。 郭老夫人不行了。 或许是看到舆图之后,崩溃的大唐现状彻底瓦解她的意志,摧毁她的精神状态,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走向生命尽头。 “寿终正寝,我也算安西军独一个了。” 房间里传来轻快的声音,许是回光返照,老妇人嗓音也不复以往嘶哑。 六十年前,她随相公前来驻守西域,告别了柔态不胜娇的江南,来到沧寂暮沉的龟兹城。 这六十年,真的太苦了。 可临死之际,她竟感觉不到哪怕一丝丝后悔。 “长安,苦了你啦。”满脸皱纹的妇人紧紧攥住青年的手臂,反复念叨道,“龟兹城数你最苦。” “不苦。”顾长安拿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臂。 “你若生在中原,本该是长袖飘飘的谪公子,是闺房少女爱慕的佳偶郎君……” “奶奶,别说这些了。”顾长安挤出一抹笑容,打断她的絮絮叨叨。 “走吧,你哪怕是离开再回来,否则老身死不瞑目。”老妇人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临死以遗愿绑架。 顾长安沉默,面对这个话题依然如往常一样坚定,可这回语气却非常柔和。 “除非我死,否则哪怕有一刻丢失这座城,我都愧对两万多安西英灵,愧对我自己的良心信仰。” “何况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也不想去适应外面的天地。” 老妇人的视线逐渐朦胧昏暗,她释怀地笑了笑,艰难蠕动苍白的嘴唇,轻声道: “奶奶会在天上保佑你,你永远是安西军的骄傲,你……你……你撑起民族的脊梁。” 陡然,她直视着外面一张张脸庞,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日月山河还在,孤城还在,莫哭,诸位慢行。” 手臂悄然垂下,气息渐渐虚无。 顾长安身体随之僵硬,帮她轻轻合上眼,随即默默走出房间。 门外哭声一片,妇孺稚童纷纷涌入,趴在床前哭悼哀鸣,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 整整六十年,郭老夫人就是安西坚守的丰碑,她与世长辞,仿佛抽断了安西军的精气神。 顾长安陡然止步,转身注视着乌泱泱的亲人,似自言自语般又像高声宣誓: “孤城还在,我还在,寇不可往。” 说完迈起一如既往的沉稳步伐,朝着城头方向而去。 敌人最迅猛的进攻可能就在不远处,他没有时间悲伤,或者悲伤只会留给无人的角落里。 他见证过太多太多死亡,一岁还在襁褓里,由于穿越他很轻易就能理解死亡的含义,整整二十年,无数熟人笑脸离他而去。 一颗心麻木而坚定。 这也是他誓死守住这座孤城的原因,永不会退,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第六章 我有一剑借孤城气节 安葬郭老夫人后,妇孺稚童相继躲进地洞里,除非整个孤城毁灭,否则敌寇很难搜到。 坚守六十年,地洞该有的防护措施都有,只是粮食日继匮乏。 顾长安伫立城头,轻轻弹奏奶奶留下的箜篌,左右排弦锈迹斑斑,音色不复清越空灵,更像泠泠雪山里浑厚的滑坡之声。 枯燥重复的每一天,直到百里区域黄沙滚滚,铁蹄声隆隆如擂鼓,震荡落日尽头地平线。 号角声连绵不绝,仿佛在刻意为孤城奏响丧钟。 旗帜遮天蔽日,三千兵卒如黑色浪潮般涌来,威势不可一世! 为首主将披漆黑重甲,握着那支几乎百斤重的乌戟,好似巨人般矗立昏黄天地。 “抬棺!” 他震吼一声,麾下儿郎抬起蜀中楠木棺材,用力掷往龟兹城方向。 “至此西域,唯有大蛮帝国,请安心赴死。” 迎着风沙,主将目光灼灼看向孤城。 队伍里的拓拔未央披甲持剑,同样仰头盯着望楼雪白身影,投降的机会只有一次,帝国天兵降临,唯一死尔。 “多谢赐棺。” 顾长安凭栏而立,很从容地披甲洗剑,另外取下插在城头的红色纛旗。 长发随猎猎山风乱舞,在三千兵卒眼里,他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面孤独而绝望的旗帜。 置身于黑色浪潮的杀伐之间,孤城显得那般脆弱和渺小。 “攻城吗?”拓拔未央驱马上前,低声询问主将。 后者冷冷睨了一眼,若非碍于郡主身份,他真想痛骂一声瞎货蠢女! 象征军魂的纛旗都拿了,顾长安摆明要出城。 拓拔未央刚想再问,眼神微微凝滞,只见城门轰然打开,一人持剑扛旗走出来。 气氛令人窒息,真正的一人军团,独身面对三千铁骑悍卒。 虽为敌人,主将睹其壮烈亦不禁情绪激荡,这就是制裁官大人为何赠送棺材的原因。 临死也要捍卫信仰疆土之决心,这种至高精神甚至都超越了种族国度。 “军人誓死效忠国家,你是,我也是。” “列阵!” 主将挥起左臂,铁骑呈三个方位分散,弓弩盾牌相继排开,左翼是身披重甲的冲锋队。 对敌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赶尽杀绝、全力以赴! 他没有丝毫恻隐之心,直接以最强军阵攻敌。 纷飞的沙尘里,冷峻青年将纛旗插进土地,狂风屹立不倒,迎着浓烈的杀伐之力缓缓说道: “中原扛纛者,顾长安。” “安西全军,随我死战,” 一瞬间,蛮军精锐迅速拉簧上箭,发射完一轮弩箭又续上,如密集雨滴般席卷而出。 顾长安踏在箭雨里,一步步往前,森黑的箭矢近乎遮蔽他的视线。 十岁开始经历生死战斗的男人,完美地展现出被死亡恐怖磨炼出来的触觉和判断力。 看似极其凶险的弩箭擦过他的肩膀,穿透他铠甲护镜又狠狠反弹扎进沙尘里,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狗蛮夷!”疾驰速度飞快的顾长安,挥剑将一名身披重甲的铁骑劈成两半,连同马匹都裂开了。 锵锵锵! 弓弩箭矢在霎那停止,秩序森严到极致,紧随其后是几十支枪矛攒簇捅出,另有十余名悍卒拔出腰间钢刀沉默着冲杀过去。 顾长安大步向前,向前杀出十数步,青铜剑恍若扁平的山岳般覆盖而落,浑厚剑气横扫而去,将蛮夷悍卒悉数腰斩。 仅仅一剑十人丧命,连死状都一模一样。 剑气所及锋芒掠过,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那个男人的气势瞬间攀至顶点。 拓拔未央脸蛋苍白,下意识攥紧马缰,双腿死死夹着马腹,这幅可怖的场景令她不适,甚至感到恐惧。 沾满鲜血的铠甲男人独自冲杀在战场,犹如一头冰冷的杀戮凶兽,肆意张开血腥的獠牙。 “我军顷颓……”她赶紧看向旗帜下的主将。 主将镇定从容,手中握的百斤重乌戟动都没动。 战况在意料之中,若顾长安如此轻易倒下,那怎么配得上这口精心打造的楠木棺材,怎么值得三千儿郎奔赴战场。 但是。 人力终有穷尽时,这是帝国、神洲以及江湖流传的一句至理。 再是无与伦比的强者巨擘,也会在力竭时陷入窘境。 “进击!”主将挥动乌戟,伴随着嘹亮的号角声。 轰隆隆! 战场瞬息万变,蛮国悍卒手持各式武器,互换位置,阵型像一座倒在地上的金字塔,塔顶一人,第二层两人,第三层三人。 剑气破甲,势如破竹,猩红色的青铜古剑轻易收割几人性命,在头颅相继飙飞间,悍卒前仆后继涌上。 最简单的困子战术,弃掉三颗黑棋逼迫白棋移位,再弃七颗逼白棋移动,直到最后二十颗黑棋压上将白棋困死在角落里,一步不能动。 望着惨不忍睹的血色天空,拓拔未央心脏剧烈跳动,在战场上性命竟不如草芥。 但她看出来顾长安维持不住巅峰姿态,挥剑的动作越来越慢,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快要崩溃了! 至少五百帝国儿郎殒命在他剑下,终将力竭了。 噗! 剧烈碰撞声,青铜剑刃艰难从敌寇脖颈抽出,未曾割下头颅。 主将冷冽着脸,捕捉到这个微妙细节,立刻咆哮下命令: “听令,撞死他!” 具装重甲的铁骑咆哮呐喊,伴随着主将手持乌戟冲进战场,数百重骑如蓄势待发的弓弩一般飙射而出。 山呼海啸的滔天气势,齐齐轰向孑然独立的男人,青铜剑劈砍过去,剑势未搅乱重骑一字长蛇阵。 几乎眨眼间,恍若巨龙撞击而来,顾长安像被拦腰撞断的山岳,朝着远处砸击七十丈,城墙一角撞塌。 顾长安吐出一口漆黑血水,以手中长剑拄地,才勉强支撑住身形不坠。 “壮哉!”拓拔未央舞动手中长鞭,能领三千卒的将军果真不是泛泛之辈。 顾长安丧命已是板上钉钉,她摘下头盔,策马奔腾于重骑战阵的前方,清越矜持的声音传得很远。 “后悔吗?” 只要再撞一次,迟了六十年的孤城便会成为帝国疆土。 敬酒不吃吃罚酒,权势财富女人都不要,偏要葬送在龟兹城下。 顾长安嘴角渗出鲜血,眸光无波无澜,轻声道: “你还没有资格以胜利者的姿态问我这句话。” 说完他侧头注视着城墙望楼,这里每一寸纹络都触碰过,他甚至无聊到数了一遍城墙的砖头。 真不能丢啊。 铮! 毫不犹豫拿起长剑,朝着胸口刺去,一寸寸没进体内,直至血淋淋的剑刃从后背冒出来。 战场气氛顿时死寂,如此惊悚骇然的一幕,直令蛮国悍卒胆战心颤。 随即又觉得理应如此。 自刎殉城永远是最体面的死法。 “好死!”拓拔未央咕哝了一声,亲眼目睹这个男人丧命竟没有多少快意。 尽管不想承认,但他终究是孤独的英雄,英雄堙灭总会扣动世人心弦。 可瞬间,她便觉得不对劲。 顾长安眼睛透着可怕的红色光芒,仿佛他瞳孔里正发生一场诡异的凤凰涅槃。 数道猩红血流从五官里喷涌而出,有恐怖无形之力在吞噬狂风,不,是从天地间灌注进来。 他缓缓拔出了体内的青铜剑。 剑上没有一滴血,只有通体火红色,像是从万年火浆中抽出。 “杀!” 主将表情狰狞,第一次出现震怖的眼神,疯狂号召全军冲锋。 顾长安倚靠城墙,静静注视胸口的血窟窿,忽略了五脏六腑传来的撕裂疼痛。 当第一次杀敌时,他就发现自己体内诞生火种,随着剑下头颅越来越多,火种随之逐渐壮大。 今日,他刺破火种,洞穿身体。 只想竭尽全力守住这块华夏民族的疆土,仅此而已。 轰隆隆的铁蹄疾掠而至,弩箭长矛笼罩城墙血人。 “此剑扫平敌寇,此剑无愧中原。” 顾长安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肆无忌惮的疯狂,唯有深渊般的平静。 他挥出火红色的青铜剑,只说了两个字: “斩天。” 第七章 我还没死呢 斩天。 随着两个字落下,天地瞬间被撕裂一般。 二十丈之内,百余道粗如碗口的火红剑气,交织成网。 突然,剑气外扩六十丈。 战场俨然成了红色牢笼,上百前冲的重甲铁骑顿时毙命,下场比五马分尸还要凄惨,伤口自天灵盖贯穿到脚底。 不幸与剑气接触的步卒盾兵像是撞到了一块滚烫铁块上,身体哧哧作响。 “退!!” 主将毛骨悚然,声音剧烈颤抖,恐怖至极的杀伐伟剑,视线范围之内,皆是猩红色剑气。 而拓拔未央差点吓到昏厥,仓惶策马奔逃,可马匹像是扎根一般动弹不得。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倚墙而立的男人,看到巍峨沧桑的龟兹城,看到密密麻麻的尸体。 一缕剑气朝她涌来,雪白脸蛋瞬间暴凸红血管,像一条条红虫蠕动,引以为傲的长腿被剑气斩断,心脏被搅碎成齑粉。 原以为胜券在握的一场旅程,却成了她的埋葬之地。 轰! 青铜剑轰然断裂成六截,仿佛是最后一次爆发,血红剑气朝外扩张三十丈,逃窜的敌寇纷纷殒命。 战场中间赫然开辟一条深渊,黄沙不可靠近,残余的剑气在渊底不散。 “最霸气绝伦的一剑……”主将静静矗立在马匹上犹如雕塑,苦笑着看向胸口燃烧的血肉,跌落在地无声无息。 弥漫红色剑气的战场逐渐恢复昏黄色,在剑势消退的那一刻,终究有几百个漏网之鱼负伤逃离。 城外一片死寂,黄土森然,金乌西坠一切渐渐变得模模糊糊。 一面面象征着荣耀的蛮国旗帜浸泡在血沙中,到处都是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堆叠的好似小山。 沙漠里太安静了,静悄悄到顾长安仿佛置身地狱冥土里,他终于能够躺下休息。 尸横遍野,断肢横陈,那个男人倒在城墙旁边。 他太累了,需要一场长眠,一场永不被世人惊扰的长眠。 不知过了多久,鸟禽乌鸦在天空盘旋,野狼正在饱餐尸体血肉,成群结队的黑雕俯冲而下大快朵颐。 一头黑雕盯上了顾长安的尸体,展翅降落在身边,尖利的钩爪就要掐住脖子。 “我还没死呢。”顾长安睁开疲惫的双眼,轻轻弹开钩爪。 黑雕畏惧浓烈的血煞之气,赶往下一个目标饱食。 顾长安艰难爬起来靠在城墙,胸口血窟窿已然消失,只留下指甲盖大小的疤痕,刚好是火种的形状。 “吊着一口气都还能活,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悲哀。”他扯掉稀烂的铠甲,白袍染红像是血色祭祀服。 顾长安大概理解原因。 杀敌就变强,随着亲手覆灭蛮夷军队,他再度拥有勃勃生机。 而且体内重新诞生了一颗火种,这回不是在胸口,而是偏移到肩骨位置。 或许有朝一日能抵达手腕,或者直接诞生在剑里,那样就不必自己杀自己了。 “可惜这柄剑。” 习惯顺手的青铜剑四崩五裂,顾长安眼底有一抹不舍。 不知何时,老弱妇孺们走到城门口,皆是泪流满面地注视着这个二十岁的孩子。 浓郁血腥味弥漫天地,密密麻麻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液汇聚成小溪汩汨流淌,还有可怖的火红色深渊。 长安以一己之力对抗蛮夷大军,他站得稳稳当当,身后是两千多具尸体。 他如同漫漫黑夜中的星光,引领着孤城度过最黑暗的岁月。 “很轻松。”顾长安不甚在意地看着她们。 “长安……”年迈古稀的断臂老人眼泛泪花,仰望天际喃喃道: “从来就没有天佑华夏,从来就没有汉祚永昌,只是有人在坚守……” “坚守,坚守,神洲中原,你们都愧对顾长安。” 看着一具具尸体,他情绪悲恸,难以自持。 一人独斩至少两千多蛮夷,这是多么震古烁今的功绩,长安应该享受天下歌颂,长安应该在金銮殿接过圣旨,长安应该在丹墀封爵拜将。 可现在,这个孩子安静靠在城墙,哪里来的红毯彩带,哪里来的鞭炮锣鼓。 刘尚你一定要爬到长安,告诉世人这里有一座孤城,城里有一个名叫顾长安的二十岁孩子。 “秦爷爷,给我雕刻一柄木剑吧,您技艺高超。” 顾长安抬眼看向人群中瘦小瘸腿的白发老人,也是龟兹城唯一的木匠。 青铜剑和木剑一样,剑的威力不在于剑本身。 “好好好……”木匠老人连说了三声好,蠕动了嘴唇欲言又止,哀声道: “长安,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头,你太累了,你离开西域吧。” 顾长安起身踱步,尽管穿着鲜血染就的长袍,可步履依旧从容优雅。 “我哪里会累,杀敌如您做木工一样,习惯就轻轻松松。” 顿了顿,他轻声说话,或许也是在唤醒自己疲惫的精神意志。 “也许有一天,我会失去勇气,这座孤城会沦落到蛮寇手中,但不是今天。” “也许有一天,神洲崩塌,华夏文明也将毁灭,但绝不是今天。” “至少在今天,我会誓死奋战,守护脆弱而又坚不可摧的信仰。” “生于龟兹,死于龟兹,这就是我顾长安的使命。” 说完又像往常一样朝着望楼方向而去,对于他而言,杀完一波蛮夷就要重新开始,再等待下一波敌寇。 “对啦,焚烧尸体前记得将血液流入深渊。” 他走在城头石梯上,不忘提醒诸位长辈。 以敌人之血滋养木剑,威力或许能更胜一筹。 其实他通过敌寇挥舞兵刃的动作,看出这群人都身怀武艺,这与他记忆里的历史不相符合。 历史大抵天翻地覆,但顾长安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下去。 “顾哥哥!!”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哒哒哒跑过来,像献宝似的摊开稚嫩手心,里面静静躺着十几颗奶糖。 “我在尸体上翻到的,你尝尝啦。”女童扬起黑乎乎的脸蛋,大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奶糖上的血污被擦得干干净净,还有浅淡的香味,应该是那位郡主携带的零嘴。 顾长安将奶糖含进嘴里,鲜中带着香甜味,他学着女童的动作舔了几口,感觉很滑稽,两人相视大笑。 第八章 惊恐暴怒【求收藏求推荐票求月票】 “画个王座吧。” 折兰肃示意小妾撅起臀股,后者捂着脸不情不愿照做。 在细腻雪白的肌肤上一笔一划勾勒,冲撞王座倒是别有几番情趣。 “尊上,惊天恶耗,蔡乞力将军全军覆没。”房间外面的侍卫匆匆禀报。 哐当! 手中的那支笔陡然跌落,折兰肃整个人僵在那里。 “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他惊吼着,惶然脸庞迸射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滚开!”提起裤子一脚踹翻小妾,急急跑出房间。 死死盯住面如死灰的侍卫,这位统御七千里的帝国制裁官仰着脸,狠狠一巴掌将侍卫拍晕。 “谎报军情,我艹你娘!” 雷霆咆哮响彻走廊,折兰肃表情越来越扭曲。 几个智囊团成员站在廊道,半步不敢靠近。 气氛窒息到可怕,沉默了很久,折兰肃终于恢复上位者的冷静。 只是神色阴沉晦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铁器。 “确认吗?”他冷冷扫视幕僚。 一人低着头,委婉的说:“尊上,不算全军覆没,还有近三百逃兵,顾长安也奄奄一息。” “按你的意思,咱们又赢了对吧?”折兰肃笑意森然。 众幕僚大气不敢喘,此战损失惨重,奇耻大辱。 “过程。”折兰肃面无表情。 “据幸存兵卒口述……”幕僚将战斗具体过程详细告知。 说到血红剑气如火焰笼罩沙漠,一剑斩出深渊,幕僚声音都在颤抖。 这顾长安,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折兰肃额头青筋一根根绽起,这时房内小妾还天真的催促,“老爷,继续嘛。” “剁了她喂狼!”说完快步走到花园石凳坐下,寒风袭进口鼻,令意识保持清醒。 “二千七百个儿郎!” “能征善战的将军!” “皇族郡主!” “呵呵,我现在没脸没皮了。” 折兰肃咬牙切齿,竭力克制痛苦的情绪。 “尊上息怒,非您之过,实乃顾长安太过妖孽。” “为了捍卫不值一提的精神信仰,不惜沦为疯狂的屠夫、堕落成嗜血的恶魔,他真可悲。” 幕僚痛心疾首,慷慨陈词。 “别挽尊了,万般屈辱我也得活活吞下。”折兰肃嗓音沙哑,旋即怒目逼视: “封锁消息!” “怕……怕是很难。”一个幕僚硬着头皮回答,“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砰! 折兰肃一拳砸塌石桌,浑身散发滔天的愤怒,嘶吼道: “谁敢瞎传,诛其九族,掘其祖坟!” “你们知道战报传进帝国中枢,传到神洲中原,会造成何等影响?” 幕僚噤若寒蝉。 可想而知,不啻于九雷轰顶! 一人镇守孤城,一剑宰杀三千人,光听到就毛骨悚然,细想简直震撼到无以复加。 消息到了中枢,天神冕下绝对会革掉制裁尊上的职位,极有可能连同家眷打入炼狱。 而东土中原,则会焕发难以想象的生机! 他们很清楚这个古老的文明有多么顽强,经历过辉煌也承受过衰败,一旦彼时爆发生命力,大蛮帝国再难钳制。 折兰肃威胁道: “大家在同一条船上,掌舵者淹死,乘客都别想苟活。” “遵命。”众幕僚异口同声。 不惜一切代价封嘴,只要手段够狠,在人烟稀少的西域还是能够做到。 “至于蠢妇郡主,我会找个借口呈报圣城。”折兰肃调整情绪,寒声道: “孤城这座帝国坟场,接下来怎么处置。” 略顿,他半无奈半气愤: “若是能隔空搬移此城,我求求顾长安去漠北,去草原,只要别在我的领地,随他如何坚守中原疆土。” 幕僚们相顾无言,差点泪三行。 都被顾长安搞得精神紊乱了,真应了那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折兰肃深呼吸一口气,语调颓然: “真得叫术士给我窥测命数,此生会不会栽在顾长安手上。” “尊上!”幕僚踏步近前,铿然有声: “逃兵信誓旦旦跟卑职说,当时只要再多一千悍卒稳住军心,绝对拿下顾长安首级。” 人多抱团会抵消内心恐惧,挨过那一剑,强弩之末的顾长安便是刀板鱼肉,瓮中之鳖。 折兰肃冷冷盯着他,面色阴沉: “你以为兵卒是天上掉下来的?培养一个铁军不需要钱粮?” “别看七千里制裁者威风八面,若是麾下儿郎打干净了,我回圣城就是一条人见人欺的狗!” 幕僚如鲠在喉,不敢再劝。 发泄完愤怒,事情还得做。 无论是国家层面还是个人得失,孤城必须铲除,这是不可商量的红线。 关键是尊上舍不得消耗麾下兵马,若是一万大军奔赴孤城,城头那道身影也得饮恨而亡。 “要不劝降?”矮胖山羊胡幕僚试着说了一句,接着补充道: “既然女人财富权势都不要,那搜罗江湖秘籍,亦或遣他去圣城深渊,在天道初临之地悟法?” 折兰肃盯紧他,尖锐质问: “一人面对三千悍卒,你降不降,敢撒谎本尊击毙你!” 山羊胡心惊胆寒,犹豫半晌,嗫嚅道:“降……” 面对那种黑暗的绝望,投降一点都不可耻,蚍蜉怎么有勇气去撼动苍天大树。 “顾长安迎剑而上,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决心,咱们再去劝降就是自取其辱!” 折兰肃狠狠剜了他一眼,而后左右徘徊,继续道: “你那句江湖倒是点醒了我。” “我亲自邀请扶殇出手,宁愿欠天大人情,也得铲除孤城祸害。” 众人面面相觑,都察觉到对方眼中的轻松之色。 桃花剑扶殇,一手剑术在圣城都鼎鼎有名,据说是四品小宗师,两年前在西域悬峭磨炼剑气。 别说顾长安负伤,就算巅峰之际,也别想撼动扶殇一根汗毛。 欠江湖人情是最难搞的,因为你不知道未来还人情时该付出多少。 可如今的惨状,也别考虑以后了。 “备马!”折兰肃一刻都等不了。 …… 一座昏黄的城镇,店铺檐上悬着“粮”帜,几个伙计正趴在桌上吃饭。 “听说龟兹城有魔物出世,黑麟獠牙状似梼杌,盘踞城头吞噬天地精气,两千七百个儿郎惨死在血盆大口里。” “是啊,原以为天道巨变没有波及到西域,现在看来人世间都很难逃过,不知魔怪会不会走出那座城。” “人心惶惶啊,只能相信折兰裁决者。” 伙计议论纷纷,脸上愁云笼罩,不确定谣言还是确有其事,总之外界疯传。 其中一个面色蜡黄,眼袋深重的伙计从漆黑的锅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汤来,一调羹一调羹吞下肚里去。 “尚柳,你怎么看?”同伴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名叫尚柳的男人毫无察觉,继续舀白菜汤,碗里一滴都没有了,还重复这个动作。 “喂!”碧眼卷发的同伴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也魔怔啦?” “啊……”尚柳惊醒,含糊的说:“最近太累了。” 同伴们憋着笑,眼神有怜悯之色。 伺候老板娘,不虚才怪! “我拉泡尿……”尚柳脸庞肌肉绷紧,放下碗筷便离开店铺,走了几个小巷,身体颤抖着倚靠墙角。 不是魔物,肯定是长安! 长安做到了! 刘尚泪流满面,泪水怎么都擦不完。 他难以想象在那种绝望下,长安如何守住孤城,又是怎么击杀两千七百个敌寇。 “挽狂澜于既倒,撑大厦于断梁,春风又绿神洲,民族再沐朝阳。” 他哭哭笑笑,不知是震撼还是悲伤,长安太苦太苦了,无论黑暗多么漫长,那点光亮始终不曾熄灭。 “我要过玉门关,我要去中原。”刘尚攥住拳头用力挥舞几下。 成功混进商队,尽管整天要伺候两百多斤的老板娘,尽管成为最屈辱的男奴,可这点委屈比起意志信仰又算什么。 就算前路布满幽谷深壑,就算万里沙漠九死一生,只要想到孤城那道白衣身影,他就永远不会缺乏勇气。 下次通商,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第九章 血剑,有僧跪行十里路【求收藏求推荐票求月票】 朔风怒吼,孤城矗立。 城外一条血色深渊吹起漫天尸气,一柄木剑横插在干涸的血土里。 准确来说,是一柄血剑! 由敌寇之鲜血浸染而成,透着浓浓的阴煞之气。 顾长安拔剑而起,视线内席卷的黄沙自动分离,像被无形切割。 一步步拖剑,剑刃竟渗出滴滴血珠,分外诡异肃杀。 事实证明他的推测没错。 既然杀敌能变强,那用敌人鲜血铸就而成的杀伐剑,威力岂会疲弱? “以后跟我守城。”顾长安对着血剑呢喃自语,随即走回望楼。 斩杀两千多敌寇,也同时缴获无数战利品,粮食辎重肉干、布匹金银,以及各式各样的兵器。 仅仅一场战役,孤城未来两年都不缺资源,甚至富足有余,都还会嫌弃马肉难嚼口感差。 …… 几里外,五个和尚拉着骆驼在戈壁行走,其中一个面目清癯的僧人遥望远方,模糊的纛旗随风飘展。 他突然下跪,以跪行的姿态沿路行走,清澈的双眼俨然通红湿润。 “思辨,别做傻事。”一个高鼻梁的中年和尚低声提醒,也下意识注视着荒漠孤城。 那种深入灵魂的震撼,若不是亲眼目睹,根本无法体会。 盘踞孤城的“魔头”,书写一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历史。 在很远处,魔物作乱的恐怖谣言流传甚广,他们闻之不寒而栗,特意准备绕路。 可越靠近孤城,真相就逐渐浮出水面,能瞒过七千里疆域,却欺骗不了附近的荒野猎人。 坚守六十年的孤城! 神洲民族在西域唯一还占据的疆土! 满城皆战死,无一乞降,一个名叫顾长安的男人创造奇迹般的壮举,他至今还伫立在城头。 刚开始听到猎人讲述,他们心都在发颤,尽管除思辨以外他们都不是神洲子民,可他们是人! 是人就有情感波动。 面对这样震古烁今的故事,又怎会无动于衷。 “思辨,你若回头必死无疑。”另外一位和尚严厉警告。 在西行取经的路上,就被沿路足足上百个官员威胁,内容都一样。 “绝不可回头。” 他们很清楚,七千里裁决者担心消息传出去,谁敢触碰这条红线,下场死无葬身之地! 思辨像个虔诚的朝圣者,跪行前往孤城。 他曾经最崇拜玄奘。 西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 这是最崇高的誓愿,也诠释了信仰的真正力量。 可如今在他心里,没人比孤城顾长安更伟大。 这是比死亡更绝望百倍的坚守! 离孤城越来越近,思辨依稀看到城头上白色的身影,那样孤独而苍凉。 “退。” 望楼传来冷漠的声音,随风飘荡很远。 其余僧人不敢靠近,唯独思辨依旧跪行,高声道: “中原人士陈庶,法号思辨,叩拜顾施主。” 顾长安微怔,在奶奶寿终正寝之后,他再没听到如此流利正宗的中原话,一时间有些沉默。 过了很久,他平静道: “无需下跪,走吧。” 思辨站起来后,静静凝视着沧桑古老的龟兹城,城墙到处是血污和箭印,竟找不出一处完整光洁的地方。 神洲大地跌入血火交织的乱世深渊,在山河崩裂的末世烽烟中,昔日煌煌大唐的精魂已然消失殆尽,远在西域的一座孤城却浩气长存! 这里才是中原的精神地,这个男人才是民族的脊梁! 思辨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自己在顾长安面前多么渺小,甚至惭愧可耻。 大丈夫生于乱世,不提三尺青锋扫荡敌寇,却避世修佛远离故土,面对蛮夷必须卑躬屈膝。 顾长安俯瞰着对方,或许被其真挚的眼泪触动,他轻声道: “退去,此城与你无关,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思辨默默取下包袱,在深渊旁边搭建一个简易的仪式,不设供不设坛,只念经超度安西英魂。 其余僧人很识趣的先行,瞻仰一眼顾长安就够了,从国家民族层面,他始终是敌人。 可这个敌人不是青面獠牙,也不是凶悍野兽,而是一个俊雅温和的男子。 若在圣城,若在中原,他应该是一个飘飘出尘的公子哥,是美人良女青睐的佳偶。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独身撑起奇迹,扛起民族的意志力。 难怪裁决者誓要封锁消息,一经传出那还了得,天下怕是要鼎沸! “别念经了,他们生前死而无憾,在阴曹地府也受鬼尊敬。” 似乎孤独太久了,顾长安不习惯旁人碎碎念,他继续道: “跟我说说神洲东土的现状。” 思辨翕动嘴唇,想说又怕英雄绝望,转念一想,本就活在无尽黑暗里,早就蔑视死亡的威胁,又岂会畏惧绝望。 “中原分裂成七个国家了,年年征战不止,大唐虽是名义上的正统,但无力指挥苍生黎庶。” “蛮国不可一世,占据广阔无垠的疆土,七国合力才勉强抵抗,近年西蜀率先被侵略疆……” 听到悲哀的语气,顾长安眸光无波无澜,如他所料,历史走向彻底颠覆了。 “还有,天道觉醒灵气复苏,蛮国圣城是发源地……” 思辨说了很多很多,直到顾长安没兴趣再听下去。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残酷的现实远远比噩梦更可怕。 望着和尚满脸泪水,似乎察觉到其内心所想,他淡淡道: “走吧,你回去肯定没命,别自取死路。” “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喜欢守城,看样子你喜欢尊佛求法,那就去做吧。” 思辨抹了抹眼角残留的泪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回神洲中原,他不能让民族英雄默默无闻。 可他连一点佛法都不会,怎么渡过层层封锁。 “施主,贫……贫僧告退。” 最后,思辨深深施礼,自己不是一个可以给孤城带来希望的人,没有颜面逗留。 他留下一座小型塔状佛龛,这是偶然在圣城佛庙得到了,天地眷顾万物皆有灵,他相信这是佛家宝物。 哪怕尽微薄之力,他也想为孤城做点什么。 “且行。”顾长安看了一眼深渊旁边的佛龛。 思辨默默走远,好几次想回头,想再看看这座城。 他盼望顾长安经历的黑暗和全部的坚持,终会在未来某一天得到应有的报偿。 可他知道,这个男人或许在明天、后天,就会支撑不住倒在风沙里。 “英雄永垂不朽,贫僧不会让孤城无人问津,贫僧只要还活着,迟早会让传奇事迹响遍神洲!” 思辨暗暗立誓。 第十章 抱歉【求收藏求推荐票求月票】 月如霜。 阒然空空,万籁俱寂。 顾长安把玩着佛龛,外壁祥瑞彩画,内壁缠绕复杂纹络,下雕莲花宝座,金漆佛置于其中。 平平无奇。 于杀戮中绽放的孤城,放一座佛龛能驱散血腥味吗? 他笑了笑,将佛龛轻轻放在望楼角落,突然盯着远方。 月色下,一男两女朝着孤城走来。 为首者身穿一袭醒目的紫色长袍,脚下云履一尘不染,右手拉着缰绳,牵着匹通体如雪的白马。 马背上有一枝桃花。 “大师兄,必须杀他?”随行的武服女子遥望孤城,眼神有一抹怜悯之色。 “嗯。”扶殇颔首,淡淡道: “于公,他触犯帝国尊严;于私,咱们需要折兰裁决者欠恩情。” “可惜。”另一位冷酷师妹摇头。 距离孤城三十丈,他们静静注视血色深渊,剑劈万物不足为奇,但滔天煞气委实惊悚。 明明感受不到顾长安的内力波动,为何能造成如此恐怖的威力? “桃花真美。” 城头传来温润的嗓音,顾长安端详着桃花枝,他这一世从没见过桃花。 前世稀松平常的东西,如今却遥不可及。 “是啊。”扶殇将桃枝扬了扬,微笑道: “中原采摘,养在圣城,圣城水土更适合它。” 顾长安倚靠凭栏,“说到底也是抢来的。” 扶殇不置可否,盯了残败腐朽的城墙片刻,沉声道: “上天赐予的东西,中原不知珍惜,总不能让它凋零吧。” “姓顾的,快投降!”武服少女扬起巴掌大小的精致脸蛋,恶狠狠威胁道: “师兄出剑,你想留全尸都没机会!” “神洲东土抛弃了你,中原七国上位者谁知道你,你继续抵抗就是不可救药的愚忠!” 顾长安面色古井无波,尽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可他又怎能后退半步。 “动手吧。” 听到冷静的三个字,扶殇一步步踏向城门,手中桃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瓣瓣绽放,一瓣两瓣缓缓伸展,枝桠赫然挂着几滴露珠。 铮! 无端煞气袭来,猩红宛若血液灼烧的木剑飙射而出,带着直取头颅的气势。 “回去。” 扶殇闲庭信步,伸出食指,不等血剑近身一丈,就弹飞出去。 “铛!” 清脆的反震音,剑刃嵌进望楼城墙,渗出血液在砖石流淌。 顾长安眯了眯眸,黑发随风漫舞,左手猛拍墙壁,血剑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飙血,血液化成剑网,朝着城外覆盖而下。 这是血红天地,血珠如蛛网密集般坠落,每一滴都能灼焚。 扶殇笑了,他敬佩顾长安的精神,不代表能容忍对方班门弄斧。 剑不是这样的。 他背着一只手,宽敞袍子如戏伶抖水袖,行云流水,桃花枝与剑气血网始终保持三尺间距,不远一尺不近一毫。 突兀! 一片桃瓣迅速枯萎,与此同时拍烂了血剑所绽放出来的浓烈煞气,煞气四散炸开,哪怕让扶殇双鬓发丝肆意吹拂。 他也只是缓缓伸手,竟以掌心推在了血剑剑尖,五指成钩,攥紧血剑,冷声道: “我在新世界里,你却还活在旧世界,迷惘且无知!” 砰! 随手将血剑丢回城墙,恰恰好好落在顾长安身前。 这是一场天差地别的对决,后者沉默很久,肩骨里的火种嗡嗡作响。 杀手锏会赢吗? 他不知道。 今夜混沌暗夜那一丝朦胧的曙光,怕是要灭了。 两位女子冷眼旁观着这场一边倒的较量,本就在意料之中。 师兄能独身迎战三千悍卒吗? 不能。 这或许是顾长安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此时此刻,在单独较量中,顾长安犹如困兽犹斗。 正如师兄所言,现在是新世界!! 圣城深渊是天道眷顾的世界中心,一切都颠覆了,借天地之力才是武学基础。 而顾长安还在旧世界里不甘挣扎,帝国给他叩开大门的机会,他却要为大势已去的旧王朝殉葬。 可悲的末路英雄。 “拿酒。”扶殇盯着望楼,话却是对师妹说,他面容恬淡: “此来杀你无关恩仇,各为其主罢了。” “折兰裁决者说你是旧王朝的殉葬品,我却认为你是自身信念的殉道者。” 两坛酒抛了过来,其中一坛丢进望楼。 顾长安持血剑稳稳接住,眸光寡凉淡薄,扭头环顾着寂静的龟兹城,似乎想多看几眼。 “敬你。” 大抵江湖人杰都有古典浪漫情怀,扶殇御枝拔地而起,悬停在半空,这是他的极限,但也触手可及城头的纛旗。 顾长安眸光凝滞。 脑海里陡然绽响惊雷,敏锐捕捉到对方点地而起的气机,细致到无形力量的运转。 他屠杀过数不清的敌寇,可从未遇过如眼前人这般恐怖的悬空。 浅薄的知识让他愚钝,没人教导让他迷茫。 可这一刻,他看穿了新世界。 以前守城只能依靠体内火种,却忽视了己身的能力。 原来我也会! 见他一动不动,扶殇淡淡道: “你在等什么。” 顾长安平静回答: “等风来。” 忽而狂风大作,席卷黑夜孤城,仿佛十万里沙漠的风暴悉数聚集于此,漫天黄沙笼罩天地。 顾长安巍然矗立,学着对方流转气机的方式,他的视线里似乎出现彩色斑斓的门户,模糊又恢宏,转瞬而逝的刹那,如地狱般的深渊画面在识海里闪烁。 过往十余年积蕴的信念,一次次绝望过后的勇气,独自在黑暗彷徨的孤独,手刃无数敌寇磨砺出来的煞气。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尽数爆发,化作汹涌内力。 突如其来的风暴异景,让两个女子面面相觑,扶殇仍旧气定神闲,手中那坛酒不曾晃荡。 “煌煌青史会遗忘你,但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顾长安。” 小抿一口酒后,扶殇指尖的桃枝动了动,一朵朵桃花盛开,像世间最恐怖绝伦的剑雨,美丽又危险。 面对即将到来的堙灭,顾长安平静的像一具僵硬雕塑,只是将血剑洞穿肩骨,每寸肌肤传来的疼痛让他有兴奋的快感。 这种快感证明这座孤城能守住,死神的镰刀今晚落不到他颈上。 拔出血剑的瞬间。 轰隆隆!! 自顾长安圆心以外数丈,就是一座人间炼狱,到处是弥漫的血雾,手持纛旗仿佛能斩掉阎王! 相比上一次摧毁火种,这一次有了内力加持,空中血雾竟呈条条溪流。 武服少女圆睁的瞳孔恍如惊鸟,她骇然盯着一旁的深渊,黄土在裂开,深渊在扩张。 “斩!” 扶殇神情冷冽,指尖桃花枝飞进血雾,他惊讶地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不相信这一刻自己竟然开始软弱畏惧。 “我愿在旧世界沉沦。” 顾长安勉强撑起身子不摇晃,注视着滔天血雾笼罩桃花枝。 血剑犹如新生,猩红再度深刻两三分,气势如虹,越过桃花枝悍然穿透紫袍剑客。 扶殇在半空一个急扭身,可身体却直直坠落黄土,他盯着自己胸口血窟窿,像极了一朵灼灼绽放的红色牡丹。 “大师兄!!” 两个女子面色苍白,歇斯底里的嘶喊,冷酷师妹持剑飞奔而来。 扶殇仰望苍穹,牵动嘴角艰难地笑了笑。 为何一切如此仓猝就发生了,却又如此仓猝就结束了? 在这个死寂炎热的夜晚,在这个黄沙覆盖的沙漠之中,他竟会走到他人生的最后一步。 一剑毁灭他的所有。 太痛了。 顾长安坐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打开那坛酒,酒香醇厚,浅尝一口低沉道: “这座孤城就是我的命,抱歉。” 冷酷女子搀扶师兄,通红的眼眶杀机炽热,却被扶殇抬手按住,他苦笑道: “别让我死在敌国疆土,带我走吧。” “愿赌服输,江湖很公平。” 浑身血肉焦黑,剑气搅碎五脏六腑,生机黯淡近乎奄奄一息。 二女泪流不止,搀着师兄上马,一骑白马在沙漠奔袭,冷酷师妹好几次回头,怨毒悲恸的眸光死死盯住龟兹城。 …… 孤城恢复往日的寂静,除了城外深渊更宽阔,地上多了一株桃花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顾长安咳嗽个不停,像是把肺个吐出来,白袍衣襟到处是黑血,破碎的火种又出现在肩骨位置。 只是更小,这回是偏下一点。 他还没有能力悬空,只能扶着城头踉踉跄跄走下去,将桃花枝小心翼翼栽在城外,希望来年桃花盛开。 “羡慕白衣仗剑走江湖,可我更喜欢这座城。” “我还没死呢。” “我顾长安还没死!!” 他朝着远方大喊,随即孤独躺在深渊旁边。 …… PS:求推荐票,求月票,求追读,明天加更! 第十一章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求收藏求推荐】 裁决官府邸。 檀香袅袅,折兰肃半张脸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闪闪烁烁,另外半张隐没在浓墨般的黑暗中。 “扶殇究竟有多强?”这句话他问了十三遍。 “尊上,扶公子又称扶九,帝国年轻一辈里,他的武学造诣足可位列第九,一手桃花剑享誉圣城。” 背着剑篼的黑袍男子恭敬禀报。 “可顾长安一人独战三千精锐……”折兰肃心神不宁。 “尊上。”黑袍顿了顿,索性挑明了说: “江湖剑客不擅战场,扶公子肯定做不到顾长安那么荒诞离奇,但各有所长,在单挑领域,桃花剑一剑封喉。” “有理。”折兰肃灌一口茶平复情绪,可表情仍旧焦灼。 “想当初,扶公子一剑入西蜀,万人瞩目,他只三招便镇杀同境者,两年前玉门关,北凉陈浩然饮下桃花瓣魂归冥泉……” 黑袍话音戛然而止。 急促的脚步声骤响,侍从呈上一只飞鸽,鸽腿绑着染血纸条。 “捷报来了。”黑袍主动接过展开纸条,表情瞬间变得极为骇然惊恐,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大师兄殒命】 以鲜血写下的五个字格外刺眼,几乎能灼伤瞳孔。 盯着他面如死灰的神态,折兰肃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浊重的闷响: “艹!” “扶……扶公子死了。”黑袍颤颤巍巍,艰难蠕动嘴唇。 “嗯。”折兰肃麻木点头。 “怎么会这样?”黑袍难以置信。 “你问我?” 折兰肃扬起拳头狠狠砸在其脑门,忘其所以的怒喊起来: “你说的一剑封喉,我封你老母!”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脸色由白转青,满腔怒火无处喷射,鼓得那双颊微微颤抖。 “废物!” “都是废物!!” 折兰肃眼神直刺黑袍,像两股淬毒利剑。 “请尊上息怒。”黑袍血流不止,跪地磕头。 “让阙台的家伙都滚进来!”折兰肃冷冷盯了侍卫一眼。 俄顷,一群人鱼贯而入,有文有武,在场皆是裁决者的心腹亲信。 他们注视着尊上难堪至极的脸色,便知道任务又又失败了。 折兰肃怒发冲冠,咆哮道: “吹成无敌神话,没本事就别接,傻乎乎去送死!” 众人低头不敢吭声。 扶殇怎么会不强呢,桃花剑是杀出来的,正因为拥有傲人战绩,扶殇才会名震帝国。 可他的对手太逆天了! “尊上,卑职愿领兵七千,一举剿灭孤城。” 一个魁梧武将踏前一步,斩钉截铁地说道。 受够了屈辱,唯有重兵雪耻,再拖延下去只会让顾长安气焰熏天! “军令状,失败提头来见?”折兰肃面色阴沉。 “诺!”武将铿然有声,态度果决。 顾长安的极限是四千悍卒,这是通过上一次攻城战得出的结论,七千兵马绰绰有余。 “他娘的顾长安越打越强,就是一头嗜血魔鬼,七千够吗?” “七千啊,都是本尊悉心栽培的家兵,都是我折兰家族的钱财底蕴!” 折兰肃面色阴晴不定,贵为七千里疆域的独裁者,他竟对一座孤城产生恐惧。 见尊上瞻前顾后,众人唯有沉默。 尊上的犹豫不无道理,顾长安越打越强,谁知道这次又进化到什么程度? 七千儿郎不是冷冰冰的数字,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真要去赌吗? 突然,折兰肃平静下来,说出一番匪夷所思的话。 “要相信后人的智慧。” 在场武将迷迷糊糊,但幕僚眼神闪烁,轻易就揣摩到尊上的意思。 “我决定了,烂摊子留给下一任制裁官。”折兰肃直接明牌。 厅内气氛死寂! 安静到一丁点声音都没有。 “尊上,您……” 折兰肃摆手,严肃道: “我意已决,今夜就向帝国中枢呈文谢罪,称郡主是我亲手击毙,以此罪名革除裁决者职位。” “尊上三思啊!”幕僚急得满头大汗。 皇族郡主不值钱,就算中枢怀疑她死在尊上手里,也不会借题发挥。 可一旦主动呈文昭告朝堂,那便牵扯到拓拔皇族的脸面,天神冕下不想治罪也得治。 “三思你娘!”折兰肃双目森然,怒声道: “孤城这烂摊子谁留下的?呼延寿老匹夫!现在让我背这口难堪沉重的黑锅!” “我宁愿失去牧守一方的权力,也不想麾下儿郎无辜惨死,顾长安光脚不怕穿鞋的,他真敢镇杀一切啊。” “我折兰肃的威望是建立在铁血悍卒之上,我损失不起。” 这一刻,曾经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独裁者,此时却显得有些意志消沉。 众人面面相觑,相继叹气。 能怪上一任制裁官呼延寿吗? 呼延寿离任之后,孤城奄奄一息,就剩几百个白头老卒,轻而易举就能攻破。 可天知道里面有顾长安这种妖孽,一人足以抵过千军万马。 合该尊上倒霉…… 幕僚欲言又止,委婉的说道: “尊上,您退一步,想复起就难了。” 制裁官相当于中原的三品封疆大吏,且拥有绝对自治权力,方圆七千里的强势军阀。 而更上一层就是审判官,也就是呼延寿现在所处的职位,相当于中原的二品尚书。 尊上主动革职,便是浪费十五年的仕途生涯,权力游戏你退我进,再想爬到制裁官乃至更高位置难上加难。 “没办法啊,狗日的顾长安。”折兰肃瘫软在椅子上,语气愤怒中透着一丢丢委屈。 权力就是生命,他现在要主动抛下半条命,那种痛苦无法形容。 “尊上,决定好了么?”心腹郑重询问。 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既无法铲除七千里毒瘤,每次进兵回来的都是噩耗,还得想方设法捂住毒瘤,实在太累了。 尊上心累,他们更累。 “溜了溜了,我走后哪管它洪水滔天。”折兰肃调整情绪,继续说道: “能带走的都带走,待圣城诏旨传来,咱们交接完离开。” “狗日的顾长安,你成功熬走了我。” 灰溜溜跑路,真乃奇耻大辱!! 幕僚表情微变,凝重道: “尊上,如果即任制裁官揭开盖子,将一切禀明中枢呢?” 气氛陡然压抑,众人惶惶难安。 这就是他们最害怕的地方,一旦孤城的消息传进中枢,那跟九天惊雷差不多。 折兰肃倒是不慌不忙,语调平缓: “呵呵,进了沼泽地,还想鞋底不沾泥巴?” “这事的严重程度,谁碰谁都有责任,无外乎责任大小,我掉脑袋,新任制裁官也别想再续仕途。” “况且呼延寿还想置身事外?孤城暴露,他的下场跟我一样!” 闻言,众人悄悄松了一口气。 新任制裁官就算敢得罪尊上,也不敢开罪权力中心的呼延寿,这条利益船只,打翻了谁也别想好过。 “可他也想跑路怎么办?”一位武将瓮声瓮气道。 听到跑路两个字,气氛瞬间冰冷。 近乎当众揭伤疤,折兰肃脸色铁青。 啪! 武将给自己掌嘴,便满脸臊热的低头。 “我走了,他也要走,连续两任制裁官都干不满任期,再不遣人暗访,那庙堂衮衮诸公都是蠢货!” “他没机会走,不得不死磕孤城。” “下一任制裁官才是最大的倒霉蛋!” 说到这里,折兰肃语气轻快不少。 众人暗暗点头,不得不敬佩尊上的政局敏锐程度,及时止损将最大的压力留给下一任制裁官。 “倒要看看他怎么对付顾长安。” 幕僚沉声说道,语气竟有几分幸灾乐祸。 第十二章 我就是懦夫,祝你万事顺利【求收藏求追读求推荐】 桃花长得很快。 天道眷顾的生灵大抵如此,栽种在荒漠深渊里,短短月余就有三尺之高。 桃花半藏半露,更多的是白毛茸茸的微吐红点的小花苞。 一群稚童跑进深渊里玩耍,不时传来咯咯笑声,桃花在他们的生活里好稀奇呀。 顾长安凭栏眺望,看着幼辈们在桃树旁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也不禁露出笑意。 冥冥黑暗有他就足够,这些清澈的眼睛应该注视繁华灯火,注视神洲山水。 总有一天,他会将孩子们送到中原,这也是顾长安唯一的心愿。 在望楼靠墙而立,长沿摆着一座佛龛,内里佛像闪烁金光,近看真有种佛光普照之感。 跟紫衫剑客一战,他有两个收获。 一是内力,往后也能吸收日月精华。 其二就是佛龛了,唯有内力才能驱动,暂时不知道用途。 …… 与此同时,裁决者官邸。 一位两鬓霜白的蟒袍老妇人端坐在原本属于折兰肃的主座,后者负手而立。 “交接完毕,月制裁可以派兵入驻了。”折兰肃漫不经心说。 他的心情亦如慵懒的神色那般轻松,朝堂惩罚诏旨下来了,远赴漠北做安抚官。 只降一级! 彻底解脱了! 从此相隔几十万里,不必再被顾长安恶心到彻夜难眠。 “你还隐瞒了什么吧?”老妇人棕色眼瞳迸射怒火,满是皱纹的脸庞如盘踞老树根。 诸多幕僚噤若寒蝉。 “请解惑。”折兰肃淡定从容。 “龟兹城,顾长安!” 月九龄拍案而起,冷冷盯着他的眼睛,几乎在指着鼻子痛骂: “你是真能捂盖子,若非老身踏入七千里,哪会知道这里如此屈辱不堪?” “胆大妄为,目无王法!” 她一步步走进,眼神凌厉如刀: “此事倘若深究,你犯下欺君之罪,连累帝国蒙羞,自裁都不够赎罪!” “所以呢?”折兰肃逼视她,嘴角掠过一抹冷笑。 “所以老身如实禀报中枢!”月九龄面无表情。 “请。”折兰肃摆手,补充了一句: “你猜什么后果?我人头落地,呼延寿引颈待戮,此刻你是制裁官,你也有责任。” 月九龄表情僵住,眼神闪烁几下,整个人异常阴郁。 “你不是三十年前的诞国女王,你是帝国官员,在权力场生存,偶尔也该替别人扛起重担。” “我就是替呼延寿收拾烂摊子,我不委屈吗?” 折兰肃气定神闲,还顺手接过侍卫递来的茶水。 眼前的老妪,曾经就是漠北某小国的女王,三十年前举国投降,天神冕下特意厚待她,如今爬上制裁官的位置了。 说实话,折兰肃也没想到中枢竟然委任此人。 月九龄行事手段果决狠辣,承袭以前的女王作风,有帝国“老巫婆”的称呼。 “你挖坑等我?”月九龄似乎接受了现实,情绪逐渐平复。 万里沙漠一孤城,其实就是沉沦在渊底的火山,但凡浮出来,绝对要造成灾难后果。 高居帝国决策层的呼延寿难辞其咎,折兰肃下场更惨,以及七千里大大小小的官吏。 她实在不敢得罪整个利益链条,无论愿意与否,都得上船。 折兰肃不置可否。 “呵呵。”月九龄突然笑了,平静道: “一个月,老身葬灭孤城,帝国疆土不容许中原奴隶的存在!” “蔑视权威、挑战底线,唯有碎尸万段!” 折兰肃抿一口茶,嘴角扯了扯,差点绷不住笑。 一个月? 艹! 老巫婆是真敢夸下海口。 若有这般简单,我放着独裁一方的军阀不做,灰溜溜跑路? “不像某些懦夫,只惦记着家兵,丝毫不考虑帝国尊严。” 月九龄轻言细语,毫无掩饰话语里的阴阳怪气。 她理所当然认为折兰老贼害怕打仗,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才助涨了孤城狗贼的气焰。 折兰肃没有反驳。 未曾被现实毒打是这样子的。 “你清高,你了不起。” “我懦弱,我无能。” “希望月制裁手刃顾长安。” 他淡淡说了几句。 曾几何时,他心潮澎湃地接过天神冕下给予的制裁权力,意气风发地向暮气沉沉的旧世界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月九龄现在的状态,跟当初的他一模一样! “螳臂挡车的愚夫!以卵击石的蠢货!制伏他就像弯腰拾草那般简单。” 月九龄眯着眼眸,等她的悍卒抵达,便开启血腥屠戮,要将孤城变为鹰鸦都不敢进入的死城! “月雅,封锁消息!” “谨遵祖母……谨遵制裁官之命!”走廊的丰腴女子裙袂飘扬,疾步离开。 折兰肃颔首,转身走出大厅,如释重负地捏了捏太阳穴。 “尊上,老巫婆怕是真能铲除顾长安。”一个幕僚近前小声低语。 当一个女人掌握权力,只会比旁人狠毒百倍,唯有铁血手段才能抵消世俗偏见。 而老巫婆正是其中翘楚! 但凡了解帝国朝堂,都会对老巫婆畏如蛇蝎。 “试试看,这场狠人之战肯定很精彩,老巫婆没有退路,而顾长安更是无所畏惧。” 折兰肃笑得意味深长,身在局内很恐慌,在外面看热闹就太有趣了。 “对了。” 似乎想起什么,他沉默很久,幽幽道: “花苑槐树下还埋着几十坛好酒,找机会送给顾长安。” “尊上!”幕僚深深皱眉,难以理解。 折兰肃遥望远方,不紧不慢道: “我自负是一个人杰,可顾长安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无数次做梦都想杀死他,可醒来又付诸一笑,想杀他是真的,敬佩他也是真的。” “人活一世,能跟这样的精神殉道者为敌,何尝不是一种荣幸。” 幕僚翕动嘴唇,想说儿郎悍卒惨死在顾长安手上,可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 各为其主,双方都没办法。 “祝老巫婆一切顺利。”折兰肃笑道。 …… PS:求推荐票,求月票 第十三章 今日顾长安,为中原开疆扩土! 莽莽黄沙,浩瀚大漠。 一行上百人的商队跨过戈壁,一路向东。 悬着“粮”帜的马车摇摇晃晃,几声无力的低吟过后,扎着辫子的男子被满脸横肉的妇人踹下马车。 旋即另一位男奴续上。 刘尚提起不伦不类的裤子,忽略商队伙计讥讽的眼神,默默走向队伍后方。 他融入蛮国了,不管是头型穿着,还是口音,丑陋到让他厌憎自己。 “我只有唯一的机会。”刘尚呢喃自语。 这个机会依然是长安创造出来的。 七千里裁决者换人。 自古有句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上任裁决者离开,其统御的大大小小官吏都会失势。 无论权力交接过程有多么顺利,肯定会出现破绽。 他必须借助商队抓住破绽,才能突破沿途重重封锁,抵达梦中反复出现的玉门关。 “看啊,在那个末世漆黑的夜空,遗忘的西域依然燃烧着理想的火把。” 蛮夷对孤城消息封锁的力度,证明他们对长安的恐惧! 越是这样,他刘尚拼命也要把消息带到神洲中原。 四分五裂的民族,太需要一个时代英雄,唤醒衰败的文明精神。 那种终究没有结果的坚持,那种永不磨灭的信念和对家国苍生的大爱,怎么能够无人问津? 刘尚做梦都在想象一副画面。 神洲七国短暂抛开纷争,派兵百万威压玉门关,来到那座坚守六十多年的疆土,看向城头那个无数次对峙绝望的男人,声震云霄道: “回家!” 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场景,那一刻所有的坚持都有意义,那一刻安西军英魂含笑九泉,那一刻民族精神震撼寰宇。 他知道,梦终究只是幻想。 可这场九死一生的路程,总归需要一丝幻想慰藉,否则就在绝望中沉沦。 “等我啊长安,再等等我。” 刘尚双眼通红,他最害怕自己抵达中原,而孤城的男人早就倒下了。 听说新任裁决者是蛮夷闻风丧胆的老巫婆,长安孤独一人,又该如何扛过无边黑暗。 …… 龟兹城。 桃花已有一人之高了,在灰黄枯寂的荒漠,鲜红桃瓣显得美轮美奂。 顾长安躺在树下,旁边已经空了几个酒坛。 半个月前,几个文士送来一车酒,他也因此得知了折兰肃这个名字。 其实他也不恨折兰肃,两个文明你死我活,各人有各人的责任,包括殒命的紫衫剑客。 他的责任就是守住这座城,替中原民族御敌于疆土之外,仅此而已。 “来敌了。”顾长安一如既往的冷静,踏出深渊走到城墙底下,走壁取下纛旗。 砰! 将纛旗重重插进黄土里,像往常一样注视着远方。 蔽日尘烟,黑云压城塞满天边,八里外旌旗猎猎,铁甲如云。 四千悍卒面色如铁,绣着雌鹰的七彩旗帜醒目刺眼,一辆威严战车在大军后方。 辇车后方,一座硕大的黄金雕像被人高高举起,似飞禽又像走兽,敬畏而神圣。 帝国裁决者尊驾亲征! 月九龄头戴珠冕,银发梳得一丝不苟,深棕色眼瞳透着寒意。 这座城存在一天,就是对她政治生命的侮辱! 她不像折兰老匹夫那般懦弱,唯有亲临战场,才能表明誓死捍卫大蛮帝国尊严的决心! 大军渐渐靠近孤城,已经清晰看到迎风飘扬的纛旗,以及城下矗立的雪白身影。 这一幕,按理说只存在传说之中,是荒诞离奇的戏言。 人世间,真有一人坚守城池吗? 亲眼目睹,随行的月氏后辈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复震撼的情绪。 “悲壮的史诗传奇。”一个紫帽少年瞠目结舌。 一人独抗荒漠大军的画面,视觉冲击力实在太过巨大。 啪! “闭嘴!”丰腴美貌女子寒着脸甩去一巴掌,冷冰冰道: “一个愚忠的傻子罢了,也值得你赞扬?” “是,雅姐姐……”少年呐呐。 “记住,真正的英雄是识时务,是能屈能伸,是卧薪尝胆,而非一心送死。” 月雅严厉警告,蓝色眼瞳迸射出杀意。 大军最后面跟着几匹骏马,正是折兰肃以及心腹侍卫。 他麾下儿郎都出发漠北了,老巫婆故意挽留几天,说要让他也去战场观摩。 折兰肃怎会看不透老巫婆的心思? 无非是羞辱! 对他挖坑留下烂摊子耿耿于怀,便恶心一下他。 若是顾长安殒命,两任制裁官的差距尽显无疑,以后在权力场遇上老巫婆,他都抬不起头。 随着擂鼓声隆隆,月九龄起身怒吼: “列阵!!” 四千悍卒顿时如浪潮般涌向孤城,呈一种诡异的阵型排列,最前方不是步卒盾兵,也非重甲具装的骑兵。 而是一群骑着凶狼的红甲士兵,皆持九尺长戟。 辇车远离龟兹城,保持一个绝对安全距离,武艺高超的侍卫簇拥着制裁官,这样无论结果如何,辇车都能迅速撤离。 突兀! 遥远处传出呲呲声,隐约可见四面八方的燃烧箭矢坠落龟兹城,天空隐隐被浓烈黑烟笼罩。 “老巫婆果然阴毒……”折兰肃叹了一声。 原本以为对方会轻视顾长安,不曾想直接使出月氏特有的武器毒火球。 看样子还有一队兵马埋伏在孤城东南西三角,就等顾长安丧命,彻底葬灭此城。 腥膻恶臭的气息在城内弥漫,这种毒气能污染水源和耕种,城内老弱妇孺一经沾染,便七窍流血而亡。 遥远处箭矢越来越密集,孤城街道到处是飘荡的黑烟。 “擂鼓!”辇车传出月九龄斗志昂扬的声音。 “擂鼓!!” 侍卫齐声大喊。 疆场鼓声大作,凶狼疯嚎,像是最激烈的末日葬曲。 顾长安浑身发冷,波澜不惊的眸光逐渐戾气十足,城内黑烟击溃了他硬壳包裹下的软弱。 那些看着他长大的亲人怎么办? 那些欢声笑语的稚童怎么办? 他不能离开城门,走了这座坚守六十二年的孤城就沦陷了,哪怕沦陷一刻钟,也是辜负安西英魂。 这种感觉就像走着走着突然一脚踏空,灵魂飘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肉体朝着深渊无望地坠落。 不是痛苦,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迷惘和无助。 城门深渊,桃花开得茂盛,一袭无与伦比的白色身影站着不动,任凭敌寇滔滔气势席卷而来。 “悲哀的孤独者。”折兰肃眯眼注视着白袍,他承认老巫婆的手段够狠绝。 顾长安入城营救妇孺,自己肯定也要沾染毒气,而老巫婆趁机攻下龟兹城,再剿灭顾长安。 “尊上,老巫婆好像极端痛恨顾长安?”亲信小心翼翼问道。 折兰肃扯了扯嘴角,“三十年前举国投降者,当然痛恨那个在黑暗绝境中屹立不倒的男人。” 亲信颔首。 虽说是大势所趋,没什么能阻挡天道眷顾的大蛮帝国,可老巫婆还没到穷途末路,就干脆利索地臣服帝国中枢。 同样的情况,安西军都打到只剩最后一个兵卒,还始终在捍卫疆土。 难怪老巫婆如此愤怒,身为七千里独裁者,不惜用毒火球这种拙劣手段。 “咦?”折兰肃瞳孔骤缩。 怎么可能? 城内黑雾在逐渐消散! 月九龄紧紧攥着扶手,突如其来的一幕,打乱了她的战略布局。 毒火球失效,莫非城内还隐藏着高人? 顾长安僵硬的身躯很快恢复正常,他察觉到望楼的佛龛,底座佛像散发佛光,似乎是天地光明的无形之力。 他笑了笑,轻声说: “命运没有抛弃我。” “绝望太久,也该有点运气。” 没了后顾之忧,白色身影很平静拔出血剑,亦如以前一样穿透肩膀,鲜血如泉水涌出,染红了衣襟。 犹如血人一般,静静矗立在大军前方。 气氛陡然死寂! 犹如墓窖一般,阴森得可怖! 在这残忍自毁的震慑下,不少蛮夷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些兵将还未战斗意志开始瓦解。 “全军稳住,妄退一步者,杀无赦!” 月九龄高声厉喝,用她的威势镇住了众将士渐渐动摇的军心。 血雾逐渐弥漫,就像尘封在血海里的一头杀戮凶兽开始觉醒。 “安西英魂与我同在,中原大地与我同在,杀敌。” 孤零零的一个守军,拖着血剑走向四千悍卒,猩红剑气席卷方圆十丈。 二十丈。 三十丈。 …… 八十丈! 轰隆隆!! 大地在震颤,四千兵马气势如虹,阵型有条不紊前推,黄沙足足深陷三尺。 血色长剑扇扫而出,剑锋所过,煞气从四面八方填射而来,形成一道宽阔的血色剑幕,挟裹着毁灭一切的力量。 这一刻的顾长安悬空而起,尽管做不到紫衫剑客横越城楼那么高,可依旧踏过蛮夷头顶。 画面戛然而止。 这已经不是千军万马避白袍,而是白袍想一己之力屠戮千军万马!! 血气太毛骨悚然,直接将战场笼罩,顾长安仿佛地狱里杀出的魔神,无畏撞入敌阵。 哀嚎声此起彼伏,一个个头颅飙至空中,血网剑丝搅碎敌寇身体,凡伤口必被焚烧,无一例外。 这已经不是战场。 而是血腥屠宰场!! 隔着很远距离,折兰肃心惊胆颤,感受到那种无以名状却又摄人心魄的非凡力量。 艹! 顾长安更强了! 幸亏跑路得及时,否则按照分析得来的结论,派遣五千兵马,下场绝对凄惨! 上一次顾长安的极限是四千大军。 这一次怕是七千都不止啊! 千古难逢的怪胎! “尊上,咱们走得好。”心腹不寒而栗。 每次接到噩耗都是冷冰冰的死亡数字,亲眼见证血腥屠杀,那种恐惧感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更震撼的是,顾长安一人一剑啊!!! 前所未有的史诗级场面,倘若暴露出去,天下彻底沸腾。 月九龄面如死灰,她就像被利器戳中了心脏,一种尖锐的疼痛和绝望瞬间弥漫全身。 不可能…… 折兰肃仔细观察老巫婆的表情,不禁一脸沉重,弯下腰面目狰狞。 他费尽全身力气才憋住笑容。 没有被现实毒打是这样子的。 很多东西光听闻是感受不到,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自己在面对何等不可一世的孤勇者。 四千月氏悍卒,栽咯! 白袍再次成了祭祀血袍,连飘舞的长发都染上鲜血,一滴滴垂落。 而在他的身后,无数的鲜血汇聚成暗红色的沼泽,再流进扩张的深渊里。 暮色遮住蹒跚的步伐,晚风卷起漫天的烟沙。 战场尸横遍野,存活的敌寇奄奄一息,除死命奔逃外,其余皆血肉模糊,只留半口气。 顾长安重新扛起纛旗,插在离孤城半里的位置。 他冰凉的漠视前方,又抬头仰望苍天,平静道: “大唐安西军第八团宣威军第九队队正顾长安,暂无牺牲之礼五谷鲜果,谨以敌寇头颅,以告神州五帝黄帝炎帝颛顼少昊太昊、社稷日月。” “今日,开疆扩土!” 砰! 纛旗落下! 尽管只有半里疆土,可随着猩红色纛旗飘扬,君九龄面色苍白到了极致。 折兰肃同样惊骇悚然。 这半里黄土不值一提,可开疆扩土这四个字,近乎是赤裸裸羞辱大蛮帝国! …… PS:求推荐票,求月票 第十四章 别哭【求收藏求推荐票求月票】 荒漠血沼,数不清的尸体遍布高高堆叠起了一层,仿佛一条去往地狱的泥泞路。 猩红纛旗猎猎飞舞,它离开了城头,从此往后屹立在半里疆土的边界。 自古以来,从未听过开疆拓土只取方圆半里。 荒谬吗? 走百步也算拓土之功? 一点都不可笑。 在绝境中挣扎的孤城,在黑暗里沉沦的男人还没有倒下。 今日,他替中原民族开拓半里路! 寇可往,他亦可往! 血红沙漠,苟延残喘的逃兵在狂奔,他们如同受惊的羊群一样,被一身血色的男人追赶。 月九龄紧紧攥住辇车扶手,一双棕色眼瞳被怒火灼红,干裂的嘴不住颤抖,下唇已被咬出一道牙痕。 “敌人已是强弩之末,谁敢后退,凌迟问斩!” 她起身咆哮,苍老的手掌抓住木槌,狠狠敲打辇车巨鼓,一下又一下。 “贼人凌辱帝国,尔等安敢无动于衷,杀!” 月九龄侧头,脸庞狰狞地盯着侍卫。 瞬间,身怀武艺的侍卫跃出战车,冲向满目疮痍的战场,速度快到只能目睹残影。 “拿弓来!” 月雅青丝乱舞,脸蛋笼罩阴郁之色,直接从心腹手中夺过一张紫藤蔓锻造的弓弩。 开弓似弯月,箭出如流星。 那一支利箭,如末日的丧钟,破空坠落。 噗! 一箭正中血色身影,不偏不倚,嵌进持剑的右臂。 顾长安面无表情,在杀戮状态下,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唯有精神上的疲惫。 血色剑网没有溃散,依旧笼罩着逃而复返的蛮兵,毁灭气息弥漫这方天地,残忍夺走一条条性命。 锵! 铁戟顷刻而至,破空划出火花,像是某种引导轨迹,侍卫皆持武器冲向军阵前方,内气涟漪汇聚成一条珠线。 “杀了我。”顾长安迎面而立。 “杀了我!!!” 他凭借仅存的内气挥出血剑,剑势横亘半空,带着杀伐葬灭的煞气倾泻而下。 嗖! 几枚银色飞镖钉在顾长安胸膛,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重复挥剑的动作。 远处的折兰肃毛骨悚然,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跑路的决定。 犹记得一句话——离群索居者,不是神灵,就是凶兽。 此刻的顾长安便是冲破束缚的嗜血凶兽,身体插着箭矢、飞镖,还有一柄剑没入小腹两寸,鲜血像是永远流不尽。 身前倒下一具具尸体,本就猩红的大地像是血月临空映照,恐怖到魂魄出窍。 “跑!”折兰肃勒住马缰,迅速朝黄沙漫卷的远方疾驰而去。 亲信面面相觑,很快反应过来。 顾长安杀疯了啊! 再敢逗留保不齐有性命危险。 “祖母,快走!”月雅心如刀割,向来强硬的性格此刻也变得软弱。 孑然一身血腥的屠杀,彻底颠覆了她以往的认知。 见祖母脸庞扭曲,还在盯着挥剑的血色身影,她直接吩咐掉转辇车,迅速逃离腥臭弥漫的区域。 莽莽黄尘中,月九龄落荒而去的背影就像一只断翅的苍鹰,充满了愤怒和无助。 断肢脑浆飙射的战场,逐渐只有血色身影还站立着。 他很安静地拔掉钉在身体上的武器,旋即驻剑望向奄奄一息的敌寇。 “爬,爬回去。” 几百个蛮卒努力在地上蠕动,可在绝境中连半刻钟都没有坚持,便相继倒在沙漠里,被无情黄沙掩盖。 “又只剩我了。”顾长安头晕目眩,四肢乏力。 刚刚还声震云霄的城外,除了风声就只剩他的呢喃声。 “想跳个舞。”他笑了笑,如今自己衣服能挤出几桶血的状态,跳舞哪里能优雅得起来。 步履踉踉跄跄,像年迈古稀的老人走得艰难,经过桃树时顺手摘了一朵鲜红桃花。 孤城还在,纛旗还在。 …… 两百里外的河滩,折兰肃倚靠巨石,眼神还浮现那道恐怖的身影。 特别当顾长安手持纛旗,说出开疆扩土那四个字时,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眼神太有力量了。 折兰肃本能的就想躲闪。 仿佛感觉那半里疆土是华夏无可争辩的神圣领土一样。 苍天,坚守孤城的同时还在替民族开拓疆土! 那方圆半里毫无意义,但绝对是那个男人震古烁今的精神意志。 马蹄声渐起,辇车内的气氛令人窒息,压抑到连呼吸都是一种罪过。 “尊驾亲征也失败了。”折兰肃似无意般说了一句。 月九龄锥心饮血,面色铁青。 损失月氏儿郎的痛苦,还遭受万般屈辱,从大风大浪平躺而过的她,此时也感受到何谓迷茫无措。 沉默很久,她寒声道: “从长计议,老身低估了贼子!” 折兰肃顺势接话:“咦,不是立誓一个月灭敌吗?” 周围一片死寂。 “你大可冷嘲热讽!!”月九龄疯狂怒吼。 折兰肃面无表情,上位者的威严尽显无疑,冷漠道: “丢土之罪,你月九龄诛族都不够。” 那半里疆土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对大海造成不了丝毫影响。 可这是大蛮帝国的尊严! 纛旗飘扬,彻底践踏一个文明的尊严! “对,老身会血洗龟兹城。”月九龄脸庞绷紧,随即竭力克制情绪,冷冷盯着月雅: “封锁消息,谁敢泄密,凌迟活剐!!” 还以为多不可一世,最后跟老子的手段一模一样……折兰肃也懒得再落井下石,他沉声道: “以我的经验之谈,必须一击打死顾长安,不能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此人逆天,越战越强!” 如果当初他派遣六千悍卒,而不是三千,很大可能夺下孤城了。 双方已经绑死在利益小船里,他厌恶老巫婆,但更害怕老巫婆失败。 …… 孤城街道,顾长安换上干净衣裳,好几处伤口还在渗出血液,但已经渐渐结痂。 他走得很慢,一边拾捡散乱的毒箭矢,一边提着佛龛。 这一次,运气终于眷顾了饱受摧残的孤城,没有思辨和尚赠送的佛龛,孤城很可能变成死域。 顾长安来到山脚下的坟林,密密麻麻的墓碑,捡干净残留毒素的箭矢,他走到父母那里,扫掉上面的灰尘,笑了笑说: “爹,娘,我好累啊。” “我孤独太久了,我杀戮太多了,我怕自己要疯了,我竟然会有在敌人尸体上跳舞的念头。” “等将孩子们送到中原,等安西英魂的骨灰荣归故里,我疯就疯吧,疯子更适合守城。” “未来看不到一点希望,我真的好累。” 顾长安眼里有泪花闪烁,默默蜷缩在坟墓身边。 躯体和灵魂脱节了,一个马不停蹄,一个麻木空洞。 “一万敌寇来了,我可能杀不了,我会死,我会丢城。” “爹娘,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我要守住这座城啊。” 坟墓边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哭腔,顾长安颤抖抚摸墓碑,身体不住抽搐。 “顾哥哥,别哭呀。”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稚童听到呜咽声找了过来,瘪着嘴摊开掌心,有一颗奶糖: “我搜到的战利品。” 顾长安抹干残留的泪水,接过他的奶糖。 “我逗你笑。”孩子天真的拿手指扒拉嘴唇做鬼脸。 顾长安果然笑了起来,抚摸他的脑袋,“走,再去捡战利品。” 第十五章 勇气 制裁者官邸。 廊道空无一人,除了仆役用推帚刷墙发出的空洞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外,一片寂静。 侍卫走路时靴底发出的声音、衣袍短促摩擦的单调声响加深了这份静谧。 他手捧七彩鸽子,缓缓走进内厅。 案前一盏孤零零的宫灯释放着微弱的光芒,那昏黄之色照在月九龄脸上,越发显得皱纹堆累、老态龙钟。 月雅看后黯然神伤,十天前的那场溃败,祖母至今还没缓和痛苦。 上任七千里独裁者才多久,曾经意气风发的祖母就已经苍老许多。 始作俑者便是顾长安那个中原汉奴! 见到鸽子,月九龄操着苍老阴沉的声音说: “呈上。” “是。”侍卫取下鸽腿绑着的信纸,放在书案。 月九龄打开浏览,瞳孔骤然一缩,信纸章印图画是深渊里的王座。 天神冕下亲笔手书! “气运,气运……”她喃喃自语,眼神里满是惶惶之色,手指都在颤抖。 月雅点起脚尖,便注视到信上的内容。 【据观星台窥测,七千里疆域有气运波动,请月爱卿答复。】 气氛几乎凝固。 月雅面色苍白,一定是纛旗开拓半里疆土,导致圣城深渊的气运出现微弱的涟漪。 “怎……怎么办。”她头皮发麻,不敢想象暴露的后果。 “折兰老匹夫挖的火坑!” 月九龄情绪失控,歇斯底里的咆哮。 满头银发散乱,一脚踹翻书案,砚台墨水洒了一地。 砰! “悔之晚矣!!”月九龄砸烂宫灯,将书卷扯碎,整个人宛若疯癫的母狮子。 “祖母,祖母,中枢会派人暗查吗?”月雅方寸大乱,满脸焦急。 月九龄发泄完情绪,颓然地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道: “不会。” “若要暗访,天神冕下就不会询问我。” “我必须给出一个解释。” 她冷静下来,在厅内来回踱步,披头散发遮住面容,犹如一具苍老的厉鬼。 “月家月无敌,乃不世出的人杰,近日修炼走火入魔,搅乱了帝国气运,请天神冕下恕罪。” “待无敌修炼有成,定会替帝国横扫东土,征伐四方,捍卫帝国的荣耀。” “就这样回信。” 月九龄棕色眼瞳暴凸,整个人异常激动。 “祖母,欺……欺君啊。”月雅不寒而栗,声音透着浓浓的恐惧。 啪! 昏暗大厅,苍老妇人狠狠甩过去一个耳光,打得自己手臂都在颤抖。 “有的选吗?”月九龄双目猩红,大声厉吼。 月雅捂住脸颊,红唇流出几滴血迹,她低头沉默。 是啊,没有选择了。 欺君是诛九族,孤城暴露同样要诛九族,若是揭发孤城,月氏一族现在就没活路。 而欺君之罪还有弥补的余地。 只要顾长安一死,再编造月无敌入魔而亡就能自圆其说。 束缚在身上的重重锁链,唯有解决顾长安这个根源,锁链轻松脱落。 “拟文,连夜传至圣城!”月九龄很果断,她必须撒这个弥天大谎。 当接手烂摊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退路了。 她恨不得一把抓住罪魁祸首,把顾长安搓烂,把他碾碎! …… 长安。 甘露殿。 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帝身着朴素凤裙,伏在御案处理政务,窗外寒风吹拂她鬓间青丝,精致绝伦的脸蛋满是疲惫之色。 一个温婉女子趋行入殿,正是裴待诏裴静姝,亦是女帝的心腹。 基本沿袭则天大圣女皇和上官婉儿的配置,毕竟女帝身边需要贴身拟诏人,唯有才智兼备的女子才合适这个职位。 “陛下,西蜀败了,赵和北凉的联军也损失惨重。” 裴静姝递上一摞文书。 “嗯。”李挽睫毛颤了颤,又重新埋头批阅政务。 “蛮夷吞灭了神洲千里疆土。”裴静姝抿了抿唇,嗓音低沉。 事实上,这场蛮夷侵略西蜀的战役,在开打之前结果就已经注定。 悬殊太大了。 尽管赵国和北凉支援了近十万精锐,依旧改变不了战局。 蛮夷蚕食西蜀疆土,野心直指中原腹地。 “还有呢。”女帝面无表情。 裴静姝汇报其余讯息,直到最后,才转述了一件小事。 “蛮夷月氏家族出了一个武道天骄月无敌,能搅动深渊气运,圣城闹得沸沸扬扬。” “国运……”女帝表情黯然。 天道眷顾,边陲异族短短几十年,竟发展成庞然巨物,压得神洲喘不过气。 人杰像雨后春笋般冒出,而华夏有作为者,不是遭到蛮夷暗杀,就是在权力倾轧中迷失自我。 裴静姝无言,默默退出宫殿。 泱泱华夏,积淀了千年来的兴衰荣辱,想当初同样是分裂神洲的三国争霸,不说碾压外族,也是想拿捏就拿捏。 但现在苍天巨变,气运降临蛮夷,堂堂神洲,竟被轻于异族。 愧对列祖列宗! 愧对煌煌青史上那些开疆拓土的帝王武将! “民族需要英雄。” 这近乎是七国朝堂的共识。 太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独臂擎天的英雄传奇,来凝聚苍生黎庶的信心。 史书轻轻翻过的一页,便是英雄波澜壮阔的一生,神洲多少英雄在史书上都留不了一笔一划。 可在最黑暗最混乱的当代,缺少的就是在黑暗中顽强点亮火把的英雄,唯有最强大的精神信念,才能感染面对崩溃的神洲华夏。 唯有炎黄子孙拧成一股绳,无论大蛮帝国多么恐怖,都能无畏抗击。 人人自危的时代,信仰崩塌的时代,又哪里来的英雄呢? …… 戈壁滩,远处隐约能见到漠北草原。 旗帜高高飘扬,折兰肃距离他的领地更近了。 可此刻的他坐在辇车里,表情阴沉得可怕。 “丧事喜办,老巫婆我艹你祖宗十八代!” 折兰肃将密信碾碎,恐惧逐渐席卷五脏六腑。 欺君了。 他没想到老巫婆胆敢这样欺骗天神冕下。 盖子捂得越来越严实,看上去密不透风。 可一旦爆炸,将吞噬无边无际! “若剿灭不了孤城,你我准备在阴曹地府集合。” 折兰肃脸色如锈迹斑斑的铁器,阴森而冰冷。 …… PS:新书起航,求月票,求推荐票,求追读! 第十六章 别疯 圣城。 月雅摘下斗篷,来到一座巍峨恢宏的府邸前。 递过拜帖,随门房步入极尽奢华的客厅,案几上酥香烤羊,席间觥筹交错,还有无数色彩艳丽的袍裙闪现其间。 她很好隐藏眼底的愤怒,祖母在西域黯然神伤,呼延寿却在圣城悠哉悠哉,这公平吗? “你是?” 一个紫袍金带的微胖老人缓缓走来,正是中枢颇有权势的审判官呼延寿。 他是典型的丹凤眸鹰钩鼻,一动嘴唇便会扯动鼻翼与额头,好似衔尾蛇在脸皮之下游走。 “月制裁的孙女。”月雅恭谨回答。 呼延寿深深皱眉,中枢重臣避讳跟封疆大吏接触。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赶人吧。 “里面谈。”他踱步绕了几圈,来到逼仄隐蔽的茶室,回头看向紧随其后的月雅: “恭喜月氏家族,出了一个搅动气运的天骄。” “根本没有什么月无敌。”月雅冷面反驳。 呼延寿不怒自威,沉声道: “欺君罔上,罪当斩首!” 有没有跟他无关,他只想知道此行目的。 眼前的女子态度丝毫不带尊敬,仿佛是来兴师问罪。 “你是在质问老夫?”不愧是老奸巨猾的中枢重臣,仅仅观察就推断出月雅的情绪。 “没错。”月雅直接挑明了说,“审判尊上对龟兹城还有印象吗?” 呼延寿坐在矮凳上,淡定斟一壶茶,轻声道: “陈年旧事了,莫非那几百个白头老卒还没死干净?” “死了,只剩一个名叫顾长安的守卒。”月雅竭力克制怒火,随即死死盯着他: “孤城至今还矗立在西域,大唐纛旗插在城外半里疆土,正是丢土导致深渊气运泛起涟漪。” 呼延寿表情瞬间凝滞,茶杯啪嗒摔烂。 “一口气说完!”他眼神尖利如针。 “折兰肃被逼跑路,我月氏损失四千悍卒。” 望着这位养尊处优的老人越来越惨淡的脸色,月雅继续无情补刀: “你没听错,顾长安这个汉奴一人一剑,杀了四千悍卒三十个侍卫,折兰肃那边死了多少不得而知。” 呼延寿双拳紧握,横眉立目肌肉颤动,简直像一尊怒目金刚,阴森道: “荒诞离奇,天方夜谭。” “编个鬼故事,有何企图?!” 月雅注视着他。 “笑话!”呼延寿调整情绪,冷静下来: “说给山鬼听?一人一剑杀穿大军,地狱魔头都做不到!” 月雅玉颊冰冷,近乎是从腔里抽出的声音: “我万里迢迢,途中累死七匹骏马,就是特意来给位高权重的审判者说一段笑话,啊?!” 呼延寿猝不及防,吓得往后一跌,一屁股瘫坐到了地上。 他能分辨得出来,根本不是作伪,这些话不啻于晴天霹雳! “这个烂摊子,谁也别想置身事外。”月雅眼神阴沉。 月氏都已经欺君了,还惧怕得罪呼延老匹夫? 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一起出力,要么一起去死! 折兰老狗跑得快,你呼延老匹夫跑不了! “什么烂摊子,跟老夫有关系吗?”呼延寿平静爬起来,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襟鬓发。 “上上一任七千里制裁者是谁?”月雅冷笑。 呼延寿波澜不惊: “罪孽皆在折兰肃,他辜负帝国厚望,愧对天神冕下,唯有自裁。” “你祖母丢掉帝国半里疆土,已经罪不可赦,老夫会向中枢陈情,尽量不波及月氏家族。” 月雅气急,看着茶室壁画,寒声道: “你摘得干干净净对吧?” “不然呢?”呼延寿反问,情绪陡然失控,狰狞着眼角咆哮道: “废物!” “折兰肃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 “老夫离任,孤城只剩老弱病残……” “怎么不杀?”月雅截住他的话。 呼延寿张了张嘴,突然笑得很扭曲。 造孽!! “人逢升官,还是帝国决策层的审判者,火急火燎恨不得长八条腿跑进圣城,哪里还会在意眼前的小麻烦呢?” “你当初原本可以彻底铲除,就因为一念之差,铸下难以挽回的后果。” 月雅不疾不徐地陈述,这是祖母教她说的。 没错,恰好正是呼延寿当时的心理。 他颓然地垂头,仿佛命运有意在捉弄。 接到诏旨的那一刻,他已经将七千里事宜抛之脑后了,无论从任何利益角度,后任折兰肃都会帮他处理龟兹城。 “顾长安真的如此惊世骇俗?”呼延寿双眼圆瞪,难以置信。 月雅沉默,厌恶描述汉奴有多么可怕。 “哈哈哈哈……一个人在缔造史诗奇迹!”呼延寿青筋暴凸,语气歇斯底里。 但凡有的选择,老巫婆都不会欺骗天神冕下。 而折兰肃那个老畜生,宁愿自罚降职,都要离开泥潭。 结合一切,呼延寿深刻明白西域七千里已经是一座灾难火山。 不能爆! “封锁消息,继续捂紧盖子!”他蠕动嘴唇,已经失去威胁的心思了。 再怎么恐吓,也改变不了他有罪的事实。 一经暴露,他凭借权力场的资源以及罪名相对较小,很可能免于凌迟,但绝对要丢官帽。 六十五岁才爬到这个位置,差一步就位极人臣,没了权力跟死有什么两样? “那就麻烦尊上借兵。”月雅沉声道。 呼延寿冷冷盯着她,语气粗暴愤怒: “老巫婆是封疆大吏,老夫在中枢,还借兵,老巫婆怎么想的?!” “迟早要被你们这群虫豸给害死,老夫何错之有?” 见他还觉得自己无辜,月雅劈头骂道: “折兰老狗接手你的烂摊子,他不无辜?祖母是被坑的,比你更无辜!” “借兵不可能。”呼延寿满脸笼罩着阴云,沉声道: “拨钱拨粮,一定要铲除孤城!” “粮食能堆死顾长安?”月雅也知道借兵纯属无稽之谈,只是谈判的筹码罢了。 “武器、以及三位上三品的高手,必须是能轻易碾压桃花剑扶殇的高手!” 呼延寿没有反驳: “武器可以给,高手需要时间安排。” “尽快让他们来西域。”月雅严肃道。 果真如祖母所料,呼延老匹夫也懦弱恐惧。 茶室陷入冗长的死寂,气氛僵硬如铁。 呼延寿来回踱步,突然严厉道: “先劝降。” 月雅心力交瘁,倚靠墙壁说道: “你想亲眼目睹他杀穿四千大军的血腥场面吗?这种誓死给旧王朝殉葬的汉奴,拿什么劝?” 呼延寿不寒而栗,他甚至都不敢去想象那一副地狱场景。 四崩五裂的华夏文明,竟然还存在这样一个愚蠢的守护者。 “必须劝降,就算顾长安死了,不代表能掩盖万里孤城存在过的痕迹,总有一天会东窗事发。” “届时咱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唯有投降!” “试想一下,一座坚守六十多年的孤城都易主了,那样一个黑暗中独举火把的盖世人物都投降了,只要曝光,便可彻底瓦解东土中原的意志!” “偌大华夏,谁敢说比顾长安更绝望?连他都坚持不住,谁还有勇气抵抗?” 呼延寿目光灼灼,一通话说得很坚定。 月雅抿了抿唇。 狗日的老匹夫也在丧事喜办,还想借机捞取政治资本。 按照他所描绘的蓝图,兴许天神冕下真会赦免他们欺君之罪,甚至还有褒奖。 虽然不想承认,但顾长安那个汉奴,已经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一种伟大的精神信仰。 呼延寿眼神闪烁,思考片刻: “老夫官场拥趸有个七品芝麻官,听说其夫人祖籍长安,举家投奔圣城这座人世间的灯塔。” “让她劝降?”月雅问。 “名叫长安,长安更亲近更能洞穿灵魂。”呼延寿下定决心,补充道: “事情老夫去办,无论结果如何,那妇人必须死在西域。” “我懂。”月雅颔首。 这也是祖母的政策,七千里可以进,但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如果劝降失败,你们别轻举妄动。” “等老夫安排的高手抵达,彻底焚烧孤城不留痕迹,将顾长安碾成齑粉。” 停顿了一下,位高权重的老人近乎哀求道: “把事情做好,别让大家万劫不复。” “大蛮帝国如今坐拥两千万里疆土,只要吞灭神洲就能缔造无上神国,咱们不能死在半山腰上,一定要在山巅接受荣耀的掌声。” 月雅重重点头,眸光盯着忽明忽暗的灯光。 为什么大家那么有权力欲望?因为天道眷顾之后的帝国—— 前所未有的强大! 身在其中是一种足以彪炳千秋的荣耀,绝不能被顾长安那个汉奴毁掉她的野心和梦想。 …… …… …… 一轮皎洁的明月孤悬荒漠。 时隔近四个月,对于孤城而言特别漫长,对于望楼来回巡视的身影来说,桃树看了千千万万遍,所幸桃花不因四季而变化,每天都鲜红茂盛,从未凋零。 “终于来了。”顾长安呢喃自语,他不知道蛮夷沉寂这么久在酝酿什么。 黄沙卷起,几百骑疾驰于荒漠,在几里外停下,月雅摘下黄金头盔,冷冷望着醒目的血色纛旗。 “去吧。”她侧眸盯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妇人。 妇人哪里能习惯沙漠,原本白皙的肌肤都皲裂了,嘴角干得褪皮,双手紧紧攥住裙角。 她云里雾里被挟持到这里,而灌输给她的念头就是劝降。 “去!”月雅手持紫鞭,作势要抽下。 妇人深知自己没有反抗的能力,默默拿起水壶,走向孤零零的城池。 短短几里路,仅凭双脚竟走了一个多时辰,月色更深,寒意渐浓。 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畏惧,在看到城头那道白色身影之后都化为乌有,转而是无边无际的震撼。 “滚出去!” 在接近纛旗的土地,顾长安一跃而下,漠然注视着她。 “我……我是长安人。”迎着狂风,妇人用力说出这句话。 顾长安面无表情,眯眼望向遥远处的蛮夷,或许是熟悉的中原腔调,让他没有立刻拔剑。 多听听也好。 “劝降的?” 他平静走了过去。 凝视这张稚嫩俊秀的脸庞,妇人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在西域路上,她只当是神话传说,况且彼时因为恐惧听不进去任何杂音。 可亲眼看到这座染满鲜血的孤城,那个矗立城头的男人,她的心灵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冲击。 她也曾饱读诗书,她也曾翻阅史载,可试问煌煌华夏,谁会如此悲壮而孤勇? 最绝望的是,中原没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你太苦了。”她双眼通红,情绪难以自持。 “你真是长安人?”顾长安审视着她。 “嗯,二十年前……”妇人欲言又止,不敢说家族偷溜到圣城。 在这个男人面前,叛逃不止是屈辱,而是灵魂深处十恶不赦的罪名。 她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 “跟我说说长安,我还没去过呢。”顾长安笑了笑。 妇人泪眼婆娑,在深渊里独自彷徨的男人,竟有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眸,她隐约能看到饱含向往之色。 她擦净眼角残留的泪水,记忆里的长安浮现在脑海里,娓娓说来: “长安呐,进城就能看到盛放的牡丹花,开遍四街八道,诗人夸它是‘天下无双艳,人间第一香’。” “最繁华就是朱雀长街呢,宽阔平坦的街道两侧种有整排的梧桐和垂柳,富家公子骑马游街,贫家书生靠着梧桐树读书。” “天蒙蒙亮,京郊的农人推着一车车新鲜的瓜果菜蔬辘辘走来;少妇聚集在河边洗衣服,暖风拂过她们飘飞的鬓发;还有各色小摊,香味笼罩整个街道,囊中羞涩者唯有望而却步。” “……” 顾长安听得入迷,也许是因为妇人婉转轻柔的语调,也许是她所描绘的美丽风景。 他爱那样的市井味道,喜欢百姓洋溢的笑脸。 “你应该去看一眼长安城。”妇人低声道。 顾长安略默,摇摇头: “我很喜欢长安,正如我喜欢自己的名字,只是光听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甘心吗?”妇人不止是为了自己的任务,更是发自内心的痛苦。 “你应该是煌煌青史绕不过去的丰碑,可你现在却无人问津。” “神洲沉沦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不是戍卫边疆的战士,而是那群上位者肆意妄为!是唐朝李隆基造成的动荡,是五姓七望枉顾百姓生死,否则天道岂会眷顾边陲蛮夷!” 顾长安凝视着她激动涨红的脸颊,轻声说: “道理我都懂,我不是为了李氏王朝,我想拯救苍生黎庶。” “昔年晋末五胡乱华,在历史最黑暗的时代,华夏文明依然屹立不倒。” “可现在蛮夷有苍天眷顾啊!” “这一次炎黄子孙倒下了,或许再难起来。” “大势已如此艰难,我如何能够随波逐流。” 妇人哑然,她仿佛在面对一座横亘前方的巨石,无论如何都搬不走。 “他们说了,只要你投降,城内老弱妇孺由他们护送到长安,安西军的骨灰落叶归根,让英魂荣归故里。” 顾长安身体僵硬,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吗? “英雄你不可耻,可耻的是神洲,没脸的是中原。”妇人由衷说道。 顾长安怔怔盯着纛旗,转视身边每一寸疆土,他小心翼翼说: “能不能抱抱我。” 妇人没有犹豫,轻轻抱住不算瘦削的身躯,身上有浅淡的桃花香。 顾长安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城外的温暖,他无声无息搂住妇人,默然很久很久。 望着这一幕,月雅等人眼神闪烁,莫非真被长安人给感动了? “我们华夏子孙都投降了,还有华夏吗?” “我咬着牙走过很长的黑暗深渊,我做不到半途而废。” 听到沙哑的嗓音,妇人无语凝噎。 “其实我想死,我又不能死。” “我想好好睡一觉,我不想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样巡视城墙,但我不能休息。” “我也想被人拯救,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快要疯了啊,我无数次告诉自己别疯,可我看不到一丝希望。” 顾长安絮絮叨叨,似乎有些神志不清。 “换做别人,很早之前就疯了。”妇人语气恳切,甚至鼓足勇气拍拍他的肩膀。 “我肩膀很小,扛不下一个生死存亡之际的中原民族,可我现在还扛得起这块疆土。” “你走吧。” 顾长安突然离开怀抱,很平静地走回城门。 妇人呆呆伫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正要转身走回去,整个人突然七窍流血殒命而亡。 “没用的汉奴!” 月雅直接捏碎掌心的绿色蛊虫,双眸也像是淬了毒。 那道离去背影让她恨欲发狂,开出的筹码近乎于跪舔,却又遭到无情的羞辱! 陡然,她的眸光凝滞。 月色照耀城头,雪白身影翩翩起舞,姿态很优雅又忘乎所以,像是死亡笼罩下孤单徘徊的残魂,更像是一副壮阔波澜的图景。 顾长安蓦然转身,歇斯底里地朝着荒漠咆哮: “快杀了我!!!” 回音在狂风黄沙里震荡不休。 月雅滋生恐惧,那种不可一世的癫狂令她迅速调转马头,朝着远处狂奔。 会的,下一次再来的时候,就会带走你眼珠,你的鼻子,你的嘴巴,以及你全身每一块肉! …… ps:五千多字求月票,求追读! 第十七章 各人 断手瘸腿的白头木匠艰难走上望楼,注视着伫立塔台的顾长安。 记得长安四岁的时候,就嚷嚷着要穿雪白衣裳,一个不足凳子高的小娃娃,整天穿着白衣在城头耀武扬威。 郭老夫人笑他:“你也想学南朝陈庆之,千军万马避白袍?” 小长安扬起稚嫩的脸颊说:“我会比他更勇猛!” 当时城头数千老卒被逗乐了,骂骂咧咧给取了个“吹牛长安”的外号。 “诸位同袍,他没吹牛。”木匠抚摸着城墙,凝视天边的安西军英魂。 他比陈庆之勇猛百倍! 可他不穿白袍了。 安静注视着城外的男人,穿着一身鲜艳红衣,或许是张老婆子的裁剪手艺退步了,袖口腰襟很宽敞,都像披了一件红裙在身上。 “秦爷爷。”顾长安抬头打招呼。 秦木匠蠕动嘴唇,欲言又止。 “我没疯。”顾长安笑了笑,解释说,“我想让身上多点喜庆的气息。” 秦木匠摇头,走到他身边:“我们不怕你疯,你不该承受这一切。” 若是再坚守孤城十年,中原民族能攻守易形,长安绝对会壮志凌云。 若是屠杀二十万蛮夷就能永远守住这块疆土,长安会越杀越有劲。 可看不到希望啊! 一个人在黑暗里举着火把,走了很远很远还是伸手不见五指,想退又不能退,想躺下又害怕火把熄灭,唯有麻木举着继续走下去。 这是何等的折磨。 秦木匠踱步过去,拿走他的血剑,温声道: “你太累了,休息一天,去外面走走。” “蛮夷随时会突袭。”顾长安否决。 “几个月没有动静,就会在今天?况且蛮军开拔,孤城百里外都有声响,你去散散心天塌不下来!” 秦木匠吼了一声。 顾长安沉默,长发披散遮住了迷茫的双眼。 “长安呐,你都没真正出过城。”秦木匠仰着头,强忍着不让老泪落下。 这句话多么悲凉,除了出城杀敌以外,这个英勇盖世的男人,一生都没离开过龟兹城。 “就今天,为自己而活。”秦木匠重重拍着他的肩膀,严肃道: “你是队正,老头子我是百夫长,这是上级的命令!” 顾长安犹豫很久,最终叮嘱道:“秦爷爷,有敌军迹象立刻吹响号角。” “去吧。”秦木匠推了他一把。 “或者擂鼓也行,我不会走远,有蛮夷一定要先让城内亲人们躲进地洞,您记得检查城门。” 顾长安絮絮叨叨。 “娘嘞,老头子残废了,又不是傻了。”秦木匠一脚作势踹过去。 或许是浑浑噩噩的意识需要拯救,又或许是顾长安也想自私一次,为自己活一次。 他离开望楼,牵上一匹骏马,三步两回头,驾马奔袭于黄沙漫卷之中。 盯着长安的背影,秦木匠不禁热泪盈眶,少年本该是这样潇洒放肆,可一座城囚禁少年所有的梦想。 …… “痛快!” 无边无际的沙漠,红色身影疾驰如拉弓的箭矢,顾长安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自由散漫的狂风,晚霞尤其温柔,在他看来格外浪漫,不知疲倦地奔跑,像是把天地都揽进怀里。 一路游览风景,傍晚时分。 顾长安来到一座空无一人的城镇,因几十年的荒废,房屋坍塌被黄沙掩埋。 城镇入口有庙巍峨矗立,竖着几块碑碣,还有一座中原武夫的雕像,顾长安正是被他吸引过来。 碑碣上雕刻一行行小字。 【今委千里封疆,尽为王土,冀万家臣妾,皆沐天可汗恩典,舆榇有归,负荆俟罪,望回日月之照,特宽斧钺之诛。】 雕像正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侯君集。 顾长安都能想象到两百年前的画面—— 西域某国的国王摇尾乞怜,谄媚的铸下降表,还命令给侯将军雕刻铜像。 昔日神洲兵锋之盛,万国臣服。 如今崩溃之殇,蛮夷可欺。 顾长安伫立良久,又看向另一块碑碣,大概是某个小卒临终前留下的。 【吾辈生于大唐,托天朝太平盛世庇佑,少时不曾有兵祸,未体验饥荒,受天子召唤,为天朝戍边于此,仗天朝声威,护一方平安】 【天下虽大,吾辈身后即是长安,何惧蛮夷哉】 顾长安指尖涌出内气,弯腰在碑碣下方铸刻文字。 “今神洲不幸,蛮夷受天道眷顾气焰熏天,同袍英勇战死,嘱咐我顾长安坚守疆土。” “万里沙漠,势单力孤。” “虽未前往长安受圣人封赏,未见识繁华中原,也未体验上国威仪,更没接受武人荣耀。” “可我一步不退,我死在这里之前,蛮夷杂碎休想踏入华夏疆土!” 顾长安离开了。 他希望后世汉人能翻出这块碑碣,知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顾长安的傻子一直在坚持着。 …… 山月为枕,薄露作被。 夜晚的沙漠寒冷,光秃秃的山脚下,顾长安枕着自己双臂,抬头仰望漫天繁星。 这种放松的心情他从未有过,灵魂挣脱束缚,自由自在。 “唳!” 山顶一只小雏鹰被母鹰丢下去,在空中不停地挣扎。 “学会飞啊。”顾长安紧紧注视小雏鹰。 小雏鹰哀鸣坠落,母鹰在空中盘旋漠不关心。 绝望的雏鹰嘶鸣啼叫,眼见自己快要摔死,仓惶在半空扑展翅膀,动作僵硬晦涩,但凭借与生俱来的飞行天赋,第一次翱翔于天际。 一大一小两只鹰齐头飞行,慢慢消失在顾长安视线里。 “没死之前,一切都还有希望。”他呢喃自语。 忽而。 狂风大作。 暴雨倾盆。 方圆百里鸟禽迁徙,一场恐怖的风啸夹着拳头大小的雨滴无端垂落,红袍孤独屹立夜空下,一股股气浪席卷而来,宛若风雨帷幕只遮一人。 短暂的自由,往往就能接触心灵枷锁,麻木中的慰藉与天地之力产生共鸣。 破境! 浅薄的旧世界知识让顾长安懵懂,他也很难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 唯一确信的是,面对下次蛮夷攻城,他有更强的力量去抗衡。 以及更疯狂的杀戮。 …… 戈壁滩,人烟稠密。 铁甲森森的悍卒布控关卡,武艺高强的剑客来回巡视,悬着“粮”帜的商队接受严格盘查。 “一定要去吗?” 黑甲持戟的金发武将冷漠盯着肥胖惶恐的老板娘。 后者颤声道:“我家在圣城挂名的皇商啊,身份文书齐全。” “我问你一定要去吗?”武将怒吼了一声。 老板娘姿态唯唯诺诺,但坚定的眼神表明态度。 明面上是粮食,其实在贩卖珠宝香料珍珠,况且都被圣城权贵预定,晚点没送到下场凄惨。 武将深深皱眉,他很清楚什么买卖,关于胖女人的记录很干净,通商二十年没闹过幺蛾子。 “你可以过,其余人必须回去。”他寒着脸。 老板娘横肉抽搐,“我一个人怎么办事,不觉得可笑吗?” 啪!! 金发武将直接挥起蒲扇大小的手掌,狠狠将妇人甩飞三丈。 “可笑吗?”他双眼迸射杀机。 老板娘蜷缩在河滩哭天嚎地,商队伙计噤若寒蝉,刘尚面色紧绷,手指嵌入掌心的疼痛让他保持冷静。 五千里了! 巨额贿赂,关卡疏忽,商队已经成功走过五千里。 “苍天保佑,苍天保佑……”他内心疯狂祈祷。 “行了。”身着华服的鹰钩鼻走到武将身边,耳语几声。 武将颔首。 “我要一个解释!”老板娘在地上撒泼打滚,她从未经历过这样残酷且高危的统治。 她也认识很多权贵的,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制裁尊上镇守七千里疆土,何时需要跟你这种小人物解释?” 武将居高临下俯瞰着她,随即冷冰冰说: “除你之外,皆割舌!” 上百伙计面色苍白,如遭雷击。 刘尚头晕目眩,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 “不能,你想让圣城……”老板娘话说半截,武将踏步如流星,将她又踹飞几丈。 “要过,就照办!!”武将厉喝。 隆隆声骤响,悍卒不由分说冲进商队,将一个个伙计按倒在河滩。 “开恩啊!” 求饶无用,因紧咬牙关而涨紫的舌头被残忍割下,鲜血很快混淆河水。 哀嚎声、尖利的咆哮此起彼伏,很快就归于死寂。 刘尚还没昏厥,他嘴唇颤抖,死死盯着行刑的蛮夷。 操着匕首灵巧地一转,就把柔软的舌头旋了下来。 仿佛是戳到了心脏,那种剧烈的疼痛令整个嘴巴都失去痛觉,鲜血像泉水般涌出来。 刘尚面前的事物开始慢慢模糊,看着自己的舌头被蛮卒踢进河水里,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 蛮夷害怕了! 哈哈哈哈,蛮夷害怕孤城那个男人! 蛮夷害怕伟大的民族信仰,害怕黑暗中顽强屹立的华夏精神!! 正因为怕,他们才会狠! 我的舌头是有价值的,它让我安全度过七千里疆域最森严的关卡,它让我离玉门关更近一步。 黎明的曙光就在前方,没了舌头还能用手写,六十年的孤城绝不会被遗忘。 我一定会到长安!! …… 裁决者官邸。 气氛僵硬如铁。 月九龄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淡施粉黛掩盖了脸皮皱纹,她恢复从前般意气风发。 “祖母,三位大宗师到了。”月雅强行抑制住兴奋,可声音还是忍不住雀跃。 时机已到! 那个汉奴就是噩梦,就是笼罩在家族头顶的阴霾,那座孤城是帝国最屈辱的印记。 一切准备就绪,终于能彻底葬灭! “明天誓师出征!”月九龄寒声道。 “多少兵马?”月雅问。 月九龄棕色眼瞳透着强烈的恨意,一字一顿道: “一万二!!” 月雅表情僵住,几乎在瞬间失态。 被誉为帝国巫婆的老妪,此刻缓缓握紧拳头,又重重挥出去。 “毕其功于一役!!” …… ps:求月票,明天6k字 第十八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7.7k字) 旌旗遮天蔽日。 一万两千悍卒隆隆碾过黄沙,象征月氏图腾的黄金兽像矗在前方。 三人游离于大军之外。 年迈古稀的老头双手各持黝黑斧头,皱纹密布的脸颊横贯一条刀疤。 身侧男子一袭黄色道袍,上绣阴阳八卦,左手握鬃尾拂尘,望之仙风道骨。 落在后面的金发贵妇,身材娇小玲珑,背负玄铁重剑,每踏一步深陷黄沙三尺。 阵前几杆“月”字狼旗迎风招展,月九龄紧紧注视三位大宗师,目光饱含期待。 她虽然决定将所有筹码都押上赌桌,但更希望少用筹码,仅凭三人就击垮赌桌对面那条疯狗。 “扎营,翌日进军。” 月九龄突然命令。 辇车内的武将幕僚面面相觑,月雅费解道: “祖母,午时才过。” “再说最后一遍,公事叫尊上!”月九龄冷喝,风沙刮在脸颊更显老态龙钟,沉声道: “本尊的命令不是拿来质疑的。” “是,尊上。”月雅默默离开辇车,安排大军在河滩扎营。 她敏锐察觉到祖母的精神时刻处于紧绷状态,宛若一只狂躁的母狮子,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尊上,行军缓慢浪费粮食……”一位武将趋行近前,委婉提醒。 这场战役轻而易举,不需要搬运器械,更不需要壁垒图,连作战方针都可以省略。 别说一万二精锐猛卒,就算一万两千只蝼蚁蚂蚱,都足够啃食那个汉奴了。 月九龄审视他半晌,漠然道: “扰乱军心,阵前问斩!” 武将还没反应过来,刀光寒芒闪烁,头颅飞离脖颈。 “本尊就是七千里的神明,谁敢忤逆?!” 月九龄狠狠扫视大军,随即拉下帷幔,独自在车厢闭目养神。 此战输了,后果不堪设想。 缺少兵额管辖七千里,动荡在所难免,这还只是其次。 关键那座火山兜不住了! 一想到孤城有可能曝光,她便不寒而栗。 “万二儿郎,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汉奴,老身焦虑过度了。”月九龄呢喃。 没有用掌心托举顾长安头颅之前,她睡不安稳。 上任以来,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这座万里孤城,这回也该收获丰硕的果实吧? “天神助我,帝国永垂不朽,月氏富贵万代。” 车厢传来轻微的祈祷声音。 …… 一座城孤零零兀立在偌大的旷野荒漠,看上去就像夜里的一盏灯火。 每块砖墙都曾经历过流血和死亡,可如今在灼热的阳光照耀之下,竟有种恢宏庄严之美。 漫卷的沙尘逐渐平息,大军一眼望不到边际,像黑压压的乌云。 四野寂静得瘆人,弥漫着濒临死亡的气息。 道士悬空而起,拂尘挥起带动六丈高的气浪,声震云霄: “请顾长安赴死。” 望楼塔台,红袍男子披头散发,浑身刺目的红色,仿佛将毕生罪孽杀戮都盖在身上。 隆重而炽烈,似乎即将自焚燃烧,在万军阵前举行自己一个人的葬礼。 “真看得起我。”顾长安面无表情,自城头沿墙而下。 战场令人窒息的沉默,往往比任何杀戮都要来得震撼。 当一个人镇定从容地走向万军,那是何等壮阔波澜的场面,霎那间天地肃静。 道士望着鲜艳红袍,那样坚定的步伐,无畏的身形并非逞英雄气,只是守护人世间不值一提,却又重若千钧的民族信仰。 “中原负你!”他有感而发。 固执也好,愚忠也罢,他崇拜这样的气节,因为这是人性最高贵的东西,也是他想拥有却害怕拥有的东西。 “体内流着华夏血脉,命中注定。”顾长安倒是坦然,一动不动矗立在血色纛旗旁。 辇车里的月九龄表情森森,她无法干预大宗师怎么看待汉奴,但绝不能容忍麾下儿郎心神摇曳! 一个个面色呆滞,眼底赫然有崇拜之色。 “列阵,奏响号角!!” 辇车传出尖锐的嗓音,经由侍卫之口传遍战场。 悍卒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们沉浸在孤城男人的盖世气概中,隐隐被黑暗里奋勇前行的精神所感染。 从军以来,哪里见过这样一人独抗万军的惊悚场面? 清醒了,悍卒眼神恢复狠戾。 汉奴不死,他们要死! 帝国就是天道,就是地灵,就是人世间,见者必须臣服。 否则杀无赦!! 短暂时刻,一座座战塔搭建完毕,犹如云端上的阁楼俯瞰孤城。 号角手铆足了劲儿,吹出了帝国流行的一段曲调,骑兵队的大小头领闻听角鸣,扯开喉咙放歌,声音狂热高亢,在战场回旋不止。 安静被死亡的喧嚣淹没,方圆百里充斥着疯吼声。 刀疤双斧大宗师是典型的圣城狂热者,他双眼杀机溢满,指天厉喝道: “拒降就是破坏帝国拟定的西域各族共荣战略,肆意屠杀无辜战士,你顾长安灵魂沾满罪孽,今日老子替天行道!” 双斧高悬如陀螺般旋转,气机灌来,似有无穷伟力。 “好一个替天行道。”顾长安颔首,笑了笑: “大好头颅,谁来砍?” “诛!” 双斧平平落下,完整切割出截然相反的南北气浪,呈犄角之势夹击巍然屹立的红袍。 顾长安视若无睹,盯着纛旗轻语道: “抢你一百剑,斩你项上头。” 轰! 刹那间,但凡是手持剑器的蛮夷悍卒皆毛骨悚然,长剑无端出匣,悬浮空中,停而不坠。 战场之上,恰好悬剑百柄,剑阵威严,剑势浩荡。 “小心!”道士面露骇然,下意识转视刀疤武师。 “不对……”他捕捉到气机流转,拂尘赫然疾向金发妇人。 后者察觉危险,重剑出鞘,剑刃燃烧火焰。 百剑一剑递一剑,在空中像一条蜿蜒的长蛇,首剑裹挟无边气势,垂直坠落而下。 噗! 像针线穿过针孔,金发妇人还没抬臂抵挡,天灵盖就被贯穿,整个人穿成两截,饱满的臀部竟真像从中掰开的蜜桃。 “斩!” 趁四周奔走的气机还没溃散,顾长安口含天宪,百剑以最后的剑势撞击在燃烧重剑之上。 月九龄四肢冰凉,妇人大宗师分裂的尸体就像一柄锥子,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就死了? 怎会如此…… “阵型后退!!”辇车侍卫瞳孔骤缩,不得不僭越,咆哮发号施令。 无主重剑被百剑撞进阵中,恰好坠落在军阵辎重,里面的猛火油遇上剑刃的火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起来。 此时已是中午,烈日高悬中天,本来便已酷热难当,加之东风又起,烈焰浓烟一齐冲向蛮军,人人睁不开眼目。 因过于惶惶,蛮夷在烟雾中刀枪乱舞,军阵乱成一团。 “汉奴该死!”刀疤宗师目睹好友殒命,脸庞扭曲,驱动双斧落下。 顾长安本就是搏命的玩法。 他破境带来的内力悉数付诸一剑,今天会吹响死亡葬曲,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了气罩防御,双斧如山岳般沉重坠落,劈砍在双臂,顾长安整具身躯都被击飞。 “魔孽!” 刀疤宗师面色震惊,肢体能不断,犹如万年陨铁锻造的身体,至强一击竟只传来骨骼的断裂声。 顾长安砸倒在黄沙里,臂弯两个血窟窿掉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些骨渣。 他试图把身体直起来,可是刚才那一下实在太疼了,挪动身躯都痛彻骨髓。 噗! 艰难匍匐几步,捡起血剑洞穿肩膀,熟悉的痛苦快感让他缓缓起身,血气开始往四周弥漫。 “快布网!” 月九龄注意到猩红的剑气,近乎发疯似的在辇车里咆哮,椅子扶手都被拍烂了。 阵前战塔传出啼鸣声,木制凭栏竟盘踞着一头头七彩鹏鸟,似有默契般展翅翱翔,口衔网丝相继吐露。 霎时,战场上出现异景,红袍男人上空笼罩着一片七彩巨网,诡异而玄妙。 “好!” 月九龄狠狠挥舞拳头,这就是呼延老匹夫带来的武器,来自深渊豢养的大鹏。 西蜀战场,北凉和赵国十万援军,就是被帝国新式武器给镇压,屠杀汉奴如屠猪狗。 底牌尽出,吟唱葬曲! “放箭!” 由于兴奋,月九龄满脸涨红,姿态又恢复了从前的不可一世。 随着命令传达,阵前万千强弩齐发,粗大长箭暴风骤雨般没入七彩网中,密密麻麻聚拢根根不坠。 血色剑气往外扩张九十丈,顾长安抬头望着箭矢世界,他知道今天要跟死神共舞了。 “灭寇!!” 镇守孤城第一次,顾长安歇斯底里的怒吼,似乎要将往后余生的力量都宣泄在这一刻。 葬灭的猩红剑气狂涌而出,血色空间在军阵上空凝聚,每一缕剑气都渗出血滴,仿佛凶兽张开血盆大口。 城内最高的都护府,秦木匠和几个残废老人双眼湿润,他们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蛮夷,他们也听到长安不甘的怒吼。 或许死亡是一种解脱,长安太苦了。 城破的瞬间,他们这些累赘肯定自刎殉国,绝不能落入蛮夷之手。 足足六十二年,安西全军无一人辜负神洲华夏。 可民族却辜负了长安!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不给他一丝希望,二十二年前生在绝望中,又要死在绝望里,偌大的神洲,怎么就不能给他光亮。 哪怕就一点点。 荒漠上,血色剑势摆成一个庞大扇面,毁灭气机的声音清晰而又恐怖。 蛮卒颤抖着,蹒跚着,可剑气袭进身体的一瞬间,相继发出震天裂地的嚎叫。 “娘……” 那声音已不知是呼救,还是哭泣阿鼻地狱中众饿鬼的呻吟。 临死之前,或许都渴望回到最初的出生之地,回到母亲的肚子里。 一声声“娘”响彻云霄,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横陈阵前,黄沙铺盖血肉泥浆。 “杀他,杀他,杀他!!” 月九龄心如刀割,恐惧愤怒促使她不断重复这两个字。 道士面色苍白,这是他经历过最恐怖的一战,那一剑怕是跟着顾长安永远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送走!” 其拂尘轻轻挥动,竟有紫气萦绕,像是小团云雷降临身前,横推出去,欲吞噬鲜血淋漓的孤独者。 顾长安身形不坠,一堆堆蛮夷暴毙又给他滋长生命力,血剑斜斩而出,撼大摧坚。 在触碰紫团气机的前一瞬,七彩网罩的万千箭矢纷纷坠落,几十根钉在顾长安身体,其余合力撞开血剑。 轰! 紫气涌来,顾长安七窍出血,不是流出来,而是外面灌进去。 “汉奴!”刀疤宗师转瞬掠至,拎起顾长安的头发旋转往后摔,轰然砸进血色深渊。 血剑坠落在身边,桃花开得茂盛,枝桠染满鲜血。 气竭了,风停了。 顾长安浑身插满箭矢,怔怔注视着逐渐黯淡的七彩网罩。 就这样吧。 喧闹哭嚎的战场也慢慢安静下来,稳住军心的战阵往前推。 “壮哉!!” 月九龄张开双臂,拥抱天空笼罩的猩红血雾。 一剑让她折损三千儿郎,在秘密武器消失之前,这个坚韧又可憎的汉奴终于倒下了。 也意味着她剔除心魔,捍卫帝国尊严,铲除华夏文明最后的那一缕精神光辉! “神洲在东方,我不可面西而死。” 顾长安扯了扯血淋淋的嘴角,艰难扭动头颅,涣散的眸光看向模糊的东边。 “我累了,我尽力了,我没做到,对不起啊。” 热闹和阳光都正离他而去,过往守城岁月在脑海里一帧帧浮现。 我其实从来不后悔。 死在中原疆土,真好。 道士侧过眼睛,甚至不敢去看渊底的男人。 他亲眼见证了一个人的精神能爆发多大力量,一个黑暗里的孤独者是怎么流尽最后一滴血。 “住手!” 见刀疤宗师将欲投掷双斧,月雅一骑冲出军阵,朗声道: “奉尊上之命,帝国儿郎皆要割一块肉,谓之荣耀!” 如果折兰肃在场,大抵会暴跳如雷,头晕目眩。 “一击杀之”这四个字他嘱咐不知道多少遍,为什么不执行! 可辇车里银发飘舞的老妇人,依旧被胜券在握蒙蔽了双眼。 “撒盐。”月雅勒住马缰,居高临下睥睨着深渊。 世间最狠的酷刑莫过于此。 顷刻,漫天飘荡的盐粒如柳絮纷飞,无数蛮卒朝深渊抛洒精盐,几乎堆砌八尺有余。 “哈哈哈哈哈……” 顾长安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内心在疯癫大笑,他全身何止一千处伤口,当盐粒跟鲜血混杂,毛细血管在凝滞,七魂六魄都要颤抖。 下雪了。 暴雪来得更猛烈些吧,埋葬我孤独的灵魂,洗净民族的苦难。 “割肉!” 冰冷的声音落下,一位悍卒率先跳进深渊。 顾长安意识模糊,他感受不到枪刃刺进大腿的痛苦,只是突然想起看过的雏鹰飞翔。 雏鹰在山巅坠落,绝望挣扎不甘啼鸣,即将粉身碎骨之际,它学着扑展翅膀,慢慢飞向山巅,甚至是更高的天穹。 没有死透之前,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是的,还有。 生命力的味道唤醒一头行将就木的嗜血猛兽。 顾长安艰难蠕动五指。 这株桃树,他在望楼每天都要看千遍万遍,仅凭意识就能感知它在何处。 手指触摸到树根,那是经由自己煞气养成的桃花,一念间便拔地而起。 轰隆隆!! 庞大的桃树连根拔起,树茎赫然是血色,在深渊震荡的一瞬间,准备割取战利品的蛮卒神魂出窍。 “躲!”道士惊悚震撼,霎时将拂尘横亘胸前,紫团气罩护住心脉。 刀疤宗师只是犹豫那么一瞬间,茂盛桃瓣悉数张开,整株树朝他镇压而来,桃花剑再现江湖。 “不……”双斧被枝桠裹挟缠绕,花瓣落在他周围,一缕缕剑气切进脖颈。 其实顾长安也忘了这株桃花是一件新世界的灵物,只是死前不想闭眼,便想起它。 随着桃花瓣朵朵枯萎,伴随枝头叉着一个双目圆瞪的头颅。 顾长安睁开疲惫痛苦的双眼,轻轻挪动手指: “剑来。” 血剑在深渊跳跃,片刻直起坠落洞穿手臂。 那颗新鲜凝聚的火种堙灭,就像烈火中涅盘的凤凰,血雾又再度缭绕周身。 “撤!”道士头皮炸裂,拂尘垫于脚底,整个人气机澎湃,御空八丈高疾驰。 “晚了。” 一次次出手消耗掉道士的内力,在面对重获新生的血剑,他无法像深渊里那个男人一样周而复始。 锵!! 满灌的血色剑气,无关恩仇,只为守护孤城。 道士背后一条灼烧的伤痕,紫色气机顷刻溃散,身形坠于地而焚,堂堂大宗师死后连白骨都在燃烧。 三人俱灭。 在墓窖般的死寂过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恐惧,宛若死神从踏破地狱锁链,一步步吞噬天地。 “我想一死了之,你们不让。” 顾长安真正站立身子,悬停的桃花树席卷奔逃的蛮夷,他像血海里刚冒出来的血人般,一步一血印。 桃花树上挂头颅。 花瓣都枯萎凋零,每根枝桠都牵着一个头颅,分外阴森恐怖。 “不可能……” 月九龄瘫软在辇车里,眼前的一幕让她从云巅坠入深渊,那个浑身流血的男人无异于深渊恶魔。 明明已经死了。 为什么不死…… 而身处半里疆土内的月雅则心脏骤停,她清晰感受到血气涌来,炽烈到切肤之痛,乃至攫取她恐惧的灵魂。 桃枝继续添头颅,密密麻麻像黄泉河的冥树,留头才过奈何桥。 “跑什么呢?” 月雅耳畔传来寡淡的声音,她驾马不敢回头,可身子却被单手提起,那双猩红眼眸近在咫尺。 蛮卒陷入绝望、死亡、恐惧联结的失控中,岂会顾及被擒住的尊上孙女。 “我问你跑什么?”顾长安血发飘舞,悬空掐住月雅脖颈,平静道: “香味也难驱散你腋下难闻的膻气。” 望着煞气冲天的魔头,月雅绝望到窒息,像小女孩般颤抖出哭腔: “你不是人!” “我早就不是人,我和孤城早是鬼了。” 顾长安低头一口咬在她的脖颈,啃食细腻薄嫩的一块肉,女子精致脸蛋被涌出的鲜亮血汁弄得模糊。 “还有眼睛。” 那双曼妙如今充斥恐惧的蓝色瞳孔,被两指深深挖出。 “谁敢后退,杀无赦!!” “列阵迎敌!” 辇车传来疯狂的嘶吼声,历经几十载风雨的帝国老巫婆,在无边恐惧中找回了勇气。 一退就全完了。 还有七千多英勇悍卒,还没到穷途末路。 擂鼓声隆隆响彻,与漫天血雾汇聚成一场奇迹般的战曲,怪诞而又悲壮。 犹如无头苍蝇的逃卒遭遇辇车方向无情射手,前后都是死亡,唯有掉转身形迎向恐怖血人。 此刻再浑浑噩噩的蛮卒都知道,杀了汉奴才能生还,在万里孤城,从来没有投降这个选项。 他们想降,血人会接受吗? 在如此血腥屠杀下,在恐慌蔓延中,蛮卒竟在短时间维持起秩序。 雕弓如满月,万箭齐发,铁骑隆隆冲向血人。 顾长安将昏厥的女子当做盾牌,一支支箭矢将其射成刺猬,没有眼球的血淋淋眼眶也嵌进利箭。 “小雅!!!” 看着孙女坠落血沙里,月九龄锥心饮泣,唇边咬出血痕。 世上没有哪个人会对自己嫡孙的死亡无动于衷,何况还是她悉心栽培的继承人。 可掠过一阵痛苦的痉挛,她眼神坚硬且凶戾,在黄金兽像下挥舞双臂鼓舞军心。 左桃树头颅,右血色剑气。 顾长安就这样平静走进大军当中,他很讨厌伤口愈合,他很厌恶不知疲倦地杀伐,他甚至都害怕现在的自己。 可要守住这块疆土啊。 猩红埋葬的剑网笼罩,仅凭意志硬生生汇聚的蛮军,又因为剑气肆掠而溃散。 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麻木而机械的挥剑,桃花都凋零了,枝干连同上千头颅化作齑粉。 荒漠一双双蠕动的半截身躯在血红的霞光下弥漫着红色流光,荒蛮而又迷离怪异。 与无边无际的尸体融成了一片血的海洋。 而那个男人,矗立在血海中间,也许还有鲜血涌来,也许永远看不到尽头,可他亦如往常一般挥剑。 再挥剑。 仅此而已。 人间炼狱也比不过百里荒漠,从深渊爬起的那一刻开始,这座华夏民族的精神之城就已经守住了。 一万二出征大军,三个圣城调遣过来的大宗师,就这样星流云散。 月九龄怔怔凝望着滚滚东啸的狂风,一种彻骨的冰凉瞬间弥漫她的全身。 一切难道就这么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仅剩不足一千轻装骑兵发疯似逃离炼狱屠宰场,崩溃的月九龄现在脑袋里只剩下最后的念头—— 跑。 她的丧钟已经敲响。 可她不能死在汉奴手上,不能死在这座帝国坟场。 足足六十年岁月,她做过女王,也曾是让帝国闻风丧胆的老巫婆,她辉煌且荣耀的一生,就因为一张委任诏旨,彻底被屈辱和噩梦掩埋。 辇车跑得飞快,落后半炷香时间,竟超掉轻装骑兵,往远处无止尽狂奔。 顾长安驻剑而立,低头到处寻找,踩过奄奄一息的蛮夷,在尸体下面翻出几层血污的纛旗。 天地间只剩他还站着,天边飞来大群大群的乌鸦秃鹫,嘎嘎啾啾地起落盘旋。 顾长安小心翼翼擦掉纛旗上的脚印,连同杆子握在怀里,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煌煌中原,天俾万国。” 他轻轻喊一声。 “煌煌中原,天俾万国!” “煌煌中原,天俾万国!” “煌煌中原,天俾万国!” 城头响起老残妇孺竭尽全力的嘶吼,他们泪流满面,却又高亢激昂。 在这片血海中,在一万多具尸体里,孤城依旧没有沉沦。 秦木匠哽咽呼喊。 在神洲无人问津的地方,在孤悬西域的疆土上,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亲手缔造载入史册的奇迹。 华夏历史没人做到过的事情,这个孩子凭借一己之力,在中原长河里铸下最伟大的丰碑。 绝对不会被遗忘,中原民族迟早会接过他高举的火把。 没有什么黑暗绝境比得过一人独对万军,当火把传进中原,由长安始,定会迎接黎明曙光。 豢养的骏马冲出城门,顾长安朝城头笑了笑,想上马却连力气都没有了。 结束杀戮状态,他疲倦到倒下就能沉睡几天,顾长安绑好绳套,驱使骏马将他拖行。 骏马奔袭,所过之处黄沙留下两道血污,大约二十里路,顾长安才松开绳子,将怀里纛旗插在黄沙。 “今……今顾长安告慰先烈,昭示后代,已为神洲开疆拓土二十里。” 他的声音渐渐嘶哑,听上去那么凄苦,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在空旷荒野,顾长安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他倒在纛旗旁边,狂风漫卷的风沙很快将他掩埋。 梦里,顾长安想起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 …… PS:新书免费期7.7k字一章,这作者也太努力了吧? 写得酣畅淋漓,希望你们看得痛快,求月票求追读! 第十九章 一个男人【新书求月票,求收藏】 恢宏的青铜殿宇,殿中央摆放着一张质地厚重的圆桌,圆桌坐着十二位审判者,也是中枢十二巨擘。 象征高贵的紫色王座,坐着身披纹绣龙骨长袍的男人,常年带着黄金面具,只露出一双不见眼白的重瞳。 “月九龄在闹什么?”蛮帝冷喝,喉咙像被堵塞般,声音嘶哑而诡异。 观星台的卜测赫然呈列在圆桌。 如果说上次深渊的气运波动是湖水轻泛涟漪,那这一次便如小石砸进湖里溅起好几团水花。 呼延寿心如死灰。 他想歇斯底里的咆哮,他要将老巫婆愚蠢又昏庸的脑袋给碾碎! 可这个庄严的朝殿,只能竭力遏制情绪。 蛮帝沉声道: “传神旨,遣派巡视官。” “冕下。”一位金发络腮胡的审判官急忙起身,恭敬道: “月无敌天赋异禀,就让月制裁带他前来觐见天神。” 老巫婆是他的政治党羽,必要的时候还得说情。 封疆大吏最忌讳巡视官,但凡查出狗屁倒灶的小事,都会给老巫婆的政绩抹上污点。 “伊斯肯,出了事你全权负责?”蛮帝一瞬不瞬盯着他。 络腮胡表情一僵,没有打包票的底气,讪讪垂下头。 帝国崛起于天道深渊,深渊细微的变化都要慎重对待。 “就这样,再议西蜀。”蛮帝铿然有声。 圆桌响起纷杂的声音,呼延寿魂不守舍,魂魄早就丢在遥远的七千里疆土。 结束小朝会,呼延寿离开九重宫阙。 走进马车的霎那,他的脸色从苍白败成死灰,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下瘫软在车厢里。 “怎么就这样了……” “为什么会输!!” 呼延寿嘴皮颤抖,他匪夷所思。 只有一个可能,老巫婆又丢疆土了,比上次丢得更多。 “你不是传密信给我,说毕其功于一役吗?一万两千个铁血悍卒,三位享誉帝国的大宗师,换一头猪做统帅都不会如此。” “老巫婆,你该下地狱!” “蠢货啊!!” 呼延寿心力交瘁,连砸东西宣泄的力气都没有。 盖子捂不住,全完了。 回到官邸,他步履蹒跚叫来长子,父子二人默默走进书房。 “冕下要派遣巡视官前往老巫婆领地。”呼延寿惨笑一声。 “不可能!”呼延璟面露骇然,他是家族里唯一清楚内幕的人。 莫非大军在孤城饮恨覆灭,帝国再丢疆土? “你顾念东土,东土顾念你吗?他们酒池肉林,你却在杀戮里沉沦。” “别固执了,投降吧,我求你别再坚守一座没有价值的城池。” 呼延寿的呢喃声俨然是哀哀乞求,泪水顺着憔悴的脸庞潸然滚落。 父亲哭了。 委屈的泪水比谴责和暴怒更加震撼,如刀割般折磨着呼延璟的灵魂。 “爹,兜不住了吗?”他小心翼翼问。 呼延寿沉默抹泪。 “要不您先发制人,揭穿折兰狗贼和老巫婆的大逆不道。” “您是上上任裁决者,最多也是告老还乡,不会危及性命。” “咱们这些人相比天神冕下还是势单力薄,若是冕下知晓顾长安的存在,一定会派遣帝国绝巅者,甚至直接让西域寸草不生。” 呼延璟沉声劝说。 “是吗?”呼延寿盯着最优秀的儿子,突然抬手抓住他的脑袋,将脸重重硌在香炉凹凸不平的铜纹饰上。 “足足六十多年孤城没有沦陷,一个人杀穿万军。” “你知道这是何等滔天屈辱?整个帝国都会暴怒!神洲重燃信心斗志!你爹我能承受后果吗?” 呼延璟半边脸印的都是香炉印子,半边脸流淌着鲜血。 “畜生!”呼延寿满脸狠戾,旋即甩袖走到窗前。 在他的视线之中,圣城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气势恢宏,犹如神祗在人世间最完美的杰作。 这就是天下最伟大最高贵的城池,昔年万国来朝的长安也望尘莫及! “不能失去权力,也不能死,老夫要陪着天神冕下登上世间神坛,要亲眼目睹东土前来深渊朝圣!” 呼延寿努力把恐惧与愤怒从脑海中驱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很快就有决定。 “连夜赶往西域,在巡视官抵达之前,让老巫婆做好一件事。” “什么?”呼延璟捂着脸颊,语气委屈。 呼延寿眼神逐渐残忍,一字一顿道: “集中营,大屠杀。” 呼延璟如遭雷击,头皮寒意森森。 “唯有帝国子民大规模惨死,才有可能造成深渊波动。”呼延寿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在述说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呼延璟不敢接话,他突然觉得权力是如此可怕,父亲是如此残暴。 “璟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父不想无辜惨死,更害怕呼延家族衰落。” “这盖子还得捂住,顾长安不能曝光。” 呼延寿语重心长,声音透着浓浓的悲凉。 “多少?”呼延璟哑声问。 呼延寿安静一会,缓缓伸出一个巴掌: “屠五十万。” 后者神魂俱颤,轻飘飘的四个字,是五十万帝国子民的冤魂野鬼。 “以及老巫婆的项上人头,在自己和月氏两者做选择,她必须死在巡视官面前,盖子才可能蒙混过关。” 呼延寿补充了一句,疲惫地倚靠窗台。 虽然迟早会爆炸,但不惜一切掩盖,只为获得喘息之机,在爆炸之前想到制衡的方法。 书房陷入冗长的死寂。 “爹,值得吗?”呼延璟忍不住询问。 一个汉奴,已经让帝国损失太多太多了,还将无休止持续下去。 呼延寿深深皱眉,颓然道: “就说说中原历史上的两个例子。” “越王勾践为奴十年忍辱负重,最终收拾旧山河。” “西汉司马迁,七尺男儿遭遇宫刑依然坚持理想抱负,撰写煌煌青史。” “华夏文明之所以能够绵延这么久,都是因为那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 略顿,他注视着长子: “你应该要知道顾长安代表什么。” 呼延璟缄默片刻,回答道:“世间最坚不可摧的意志。” “现在备马出发。”呼延寿摆手。 “是。” 呼延璟轻轻喟叹,转身离开。 当年父亲一念之差没有铲除孤城,现如今竟造成天塌地陷的灾难。 …… 金陵城。 一座高楼矗立秦淮河,楼顶南北檐栏悬着阴阳图,台基摆放八卦阵以及各式各样的卜器。 这里是中原离天穹最近的地方,抬手似乎都能采摘漫天繁星。 南楚司天监的官员来回踱步,望着台沿盘膝而坐的道袍少女。 就是她敏锐捕捉到大唐的气运变化,一直衰败的唐朝国运,怎会在前天突然飙升? “一个男人。” 少女蓦然睁眼,双眸遭到反噬渗出鲜血,她顾不得擦干净,仓惶拿起身边的笔纸,将脑海里卜测的人像给画下来。 男人? 司天监官员费解。 能引起大唐气运变化,应该是女帝李挽,莫非李氏皇族又诞生天可汗太宗级别的婴儿? 虽然困惑,但没有质疑。 李屏可是做出《推背图》李淳风的后代子孙,李家因安史之乱南迁至金陵,彼时神洲动荡,也就效忠南楚了。 因天道巨变灵气复苏,李屏的卜测能力肯定远远胜过老祖宗李淳风,单论天赋,世间无人能出其右。 齿白唇红的少女盯着画像,太陌生了。 众人围过来,画上是一个青年模样,眼神清澈干净,五官很出挑,就像金陵城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 “原以为龙瞳凤颈伏羲之相,这不像能引起唐运变化啊?” 少监琢磨不透。 关键是脑海里从没这个人的印象,神洲诸国帝王宰相、俊杰天骄,只要有能力,司天监皆存放着他们的画像。 “兴许窥错了吧。”连李屏自己都半信半疑。 可今天是她状态最好的一天,不然也无法描绘出画像。 少监思索片刻: “转交给唐朝女帝,让她在境内搜寻,或许是民间农夫,也可能是名不见经传的闲云野鹤。” 第二十章 活着真难 长安。 御书房,窗棂的碧纱随风摇曳。 一袭曳地凤裙的女帝屹立窗前,美艳绝伦的脸蛋透着迷惘。 她从没见过画像里的男人,文武百官也相顾茫然。 “陛下,兴许是屏术士卜测有误呢。”裴静姝瞄了一眼御案上的画像。 “她会吗?”女帝侧眸。 裴静姝否决了怀疑的念头。 自灵气复苏以来,李屏是神洲最有天赋的星象师,况且其祖宗是被太宗奉为国师的李淳风。 “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做过什么?”一连三个疑问,女帝微微翕动红唇,眸光恍惚。 裴静姝缄默。 在接到消息的那一刻,她第一次见到陛下露出久违的笑容,仿佛霞光驱散持续多年的阴霾。 安史之乱几十年了,大唐国运只有猛跌,这是唯一一次上涨。 “传旨,境内找寻,细致到各个村落。”女帝嗓音清越。 她沉默片刻,眼神坚定: “若是隐士,朕愿学刘备三顾茅庐,以诚挚礼仪邀请他。” “若不想效忠李唐,朕可拟一旨诏书,送他去一个心甘情愿展示才华的舞台。” “陛下……”裴静姝紧蹙黛眉。 女帝精致宛然的玉颊毫无情绪波动,轻声说: “中原文明遭遇劫难,朕岂能只顾门户私计?” 裴静姝欲言又止,最终恭谨道: “遵命。” “姝儿,朕很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唤醒一潭死水的国运。” 女帝似自言自语,又扭头怔怔望着画像出神。 裴静姝没有接话,这个男人是否存在都很难说,可他的确给大唐灰暗的社稷带来一丝希望,也给疲惫麻木的陛下带来一丝精神慰藉。 …… 长安一座茶楼,说书人醒木拍桌。 “话说战神薛仁贵一身白衣立于纛旗下,手持戟枪大呼敢死队冲击,大唐勇卒以命搏命,杀得高丽军颤栗。” “咱们炎黄子孙从来不缺少舍生忘死者,就是这些不幸人挡在前面,一步都不退。” 满堂寂静。 游侠拍案而起,不耐烦打断道: “来来回回都是几百年前的故事,某都听厌了!” 茶客纷纷颔首,也没给说书人打赏的意思。 沉迷在过往辉煌中有啥用?还不是被异族蛮狗给欺压得喘不过气来,西蜀都丢三成疆土了! 百姓恰逢乱世,何其不幸,想听的是当代大英雄,是不屈于绝境里那些热血沸腾的壮举! 说书人面色讪讪,讨口饭吃也难啊。 游侠闷声道: “啥时候有英雄问世,你再来讲三天三夜,凭你这张巧嘴,包管你赚个两房小妾!” 说话间,街道马蹄声隆隆,一张张画像飘进街边商铺。 众人围过去瞧热闹。 “唉,听说就是他助涨大唐国运嘞,可朝堂都翻遍了三州全境,愣是没这个人。” “贼老天欺人咯,白高兴一场。” “说书的,若真有这个人,你怕是激动得合不拢嘴。” 茶客们相互交谈,虽偶有戏谑打趣,但表情还是难掩失望。 …… 遥远的西域,制裁者官邸。 月九龄拄着拐杖,粗糙的手掌爬满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脸上皱纹密布更像丑陋的树皮。 短短几个月,她就老得半只脚踏进棺材里。 灵魂早就死在那座孤城,死在那万具尸体堆叠之上。 “月制裁,决定好了吗?”风尘仆仆的呼延璟一脸严肃。 “巡视官来就来,本尊半路截杀他。”月九龄面无表情。 “杀钦差?”呼延璟瞳孔骤缩,声色俱厉道: “敢碰钦差一根汗毛,月氏就是谋反!” “你爹怕了?”月九龄冷笑,脸皮耸拉就狰狞的恶鬼。 老巫婆彻底疯了……呼延璟注视着她,沉声道: “三位大宗师,一万两千个悍卒,帝国威力最大的武器之一,月制裁你输得很耻辱,也很荒诞可笑。” 戳到痛处,月九龄老脸扭曲,拄拐的手掌剧烈颤抖。 “做决定吧。”呼延璟一脸冷峻,再次提醒道: “死你一人暂时保全月氏,家父询问过巫师,无故大规模屠杀帝国子民,会造成孽气,而孽气最好解释深渊动荡。” 月九龄浑身发抖,咆哮道: “大屠杀啊,用东土汉奴的话来说,老身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呼延璟内心一叹,所谓帝国闻风丧胆的老巫婆,相比父亲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他强行控制情绪,不紧不慢道: “利益面前,冷不冷血不重要,它压根不是一个选项。” “第一,大屠杀造成孽气才是导致七千里疆土变化的原因。” “第二,趁机铲除知情者,你月氏实在舍不得那一千个逃离战场的骑兵,将其送回漠北折兰肃领地。” “第三,尸体堆叠在前往孤城的路上,巡视官肯定忌讳孽气,杜绝他探查的可能。” 气氛僵硬如铁。 月九龄垂下沉重的眼皮,她很认同呼延老匹夫捂盖子的诡计,也不在乎那些无辜平民的性命。 可她不想死!! 一旦开展血腥屠杀,她的头颅肯定要献祭。 帝国一定能吞灭华夏中原,成就无上神国,统御整个世界! 作为一项千古功业,她竟然在半山腰就坠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呼延璟再愚钝,也看穿了老巫婆畏惧死亡的恐惧。 他再难以压抑愤怒,迎面指骂道: “自古败军之将就该自裁谢罪,你一万大军对付一个人,你还有脸苟活?” “不揭盖也是为你好,一旦孤城曝光,你死后都会被掘坟抛尸,月氏家族钉在帝国屈辱柱!” 月九龄神情呆滞,突然丢掉拐杖,瘫软在地沉默。 哈哈哈哈哈,何其可笑。 她竟然会死在折兰和呼延两条老狗前面。 如果当初没有接过委任状那该多好,如果战场上不喝止大宗师的致命一击,现在应该在拿顾汉奴的头颅喝酒。 “照顾月氏家族。”她面如死灰。 呼延璟长松一口气,斩钉截铁道: “请月制裁放心!” 利益链绑死了,必须照顾。 “老身要汉奴碎尸万段,老身要汉奴下十八层地狱!” 月九龄近乎哀求般,声音透着难以言喻的怨毒。 一切的罪孽不该由她承受,都是那个杀戮魔头,是那个中原疯子!! 呼延寿缄默片刻,低低道: “您先走一步,家父肯定会让汉奴在阴曹地府给您泄愤。” 唯有度过巡视官这场考验,父亲才会安排诛杀汉奴的雷霆手段,肯定不是再派制裁者越陷越深,而是以更残忍的方式! “老身安排后事。”月九龄艰难站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 …… 龟兹城,坟林再添九座墓碑。 老残妇孺各个神情悲恸,他们见惯太多死亡,可这次送走九个病入膏肓的亲人,竟是那般痛苦煎熬。 感染瘟病。 若没有长安的佛龛洗涤瘟气,孤城除长安以外,现在都死了。 七个体弱多病的老妇人,二个不足十岁的娃娃还是没有扛过这一劫,在折磨中衰竭。 “我们很尽力焚烧尸体了,可一万多具蛮狗尸体烧了三天三夜,还是传出瘟病了。” “为什么……” “我们不是赢了吗,长安哥哥明明赢了的。” 一个稚童哭得稀里哗啦,在坟林蹲着哀嚎。 “莫哭。”秦木匠单臂搂住娃娃,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一万多蛮狗攻城,他没有崩溃,可现在心里已经撑不住了。 多么绝望。 明明赢了啊!! 长安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胜仗,他创造了神洲的战争奇迹,他一个人杀了万多蛮狗。 可为什么要这样。 已经很努力焚烧蛮狗的尸体了,为什么要有瘟病。 苍天为什么就不能眷顾啊! 打了胜仗就不能让我们高兴一下,就一定要无止尽的黑暗吗? 秦木匠老泪纵横。 若没有长安,他早就撑不住了,这座城里的累赘早就心存死志。 可他们不能死,所有亲人都死了,长安该有多孤独多悲伤。 长安背着他们守城,扛着中原的这块疆土,挑着华夏文明的精神信仰。 可谁来拯救他? …… 万里孤城,一片死寂。 炙热的太阳,天空是猩红,到处散发恶臭腐朽的气味,犹如末日的绝域。 披头散发的红袍男子呆滞走着,天地安静到能倾听自己的足音。 他就像一具干净的丧尸。 不会死,又不是人。 顾长安一脚踏空掉进深渊,那株茂盛鲜艳的桃花树没了,只剩半截手指大小的树枝,怎么养都长不出花瓣。 “为什么美丽的东西都要离我而去。” 顾长安眼神空洞,他想看到绽开的桃花瓣,他希望自己枯败的时间里能整天欣赏鲜丽的色彩,可是没有。 他终于心力交瘁。 大抵天意如此,就像那一场厮杀似的,竭尽所能又如何? 他连亲人性命都救不回来,一个人到底没办法对抗黑暗。 “怎么偏偏是我,我也想活得像个人。” 顾长安用力撕扯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呐喊,灵魂的痛苦远比肉体千道伤痕更加可怕。 这座城将他囚禁,他无数次试图逃离,可每当走出城门,又麻木回到望楼,重复十年如一日的巡视。 “活着真累啊。”顾长安疯笑一声。 …… 商队抵达七千里边境,各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几乎一半都因为舌头伤口感染而死在途中。 瘦弱到脸颊凹陷的刘尚,静静凝视着巍峨城墙,他还活着呢。 凭借异乎常人的意志力,他走出九死一生的七千里。 此刻城外人满为患,皆是行商伙计在排队,无一例外,各个都是哑巴。 “安静!” 一声高喝。 城头矗立魁梧武将,他环顾惨兮兮的蝼蚁,微笑道: “制裁尊上决定给诸位举办一个洗尘宴。” 城下死寂,哑巴不能说话,但连挥臂应和都没有。 没有哪个人被割去舌头还能做到热脸相迎的。 “另有赔偿金奉上,请诸位不要怨恨制裁尊上。” 城头又传出声音。 霎时,无数伙计面露讨好的笑容,仿佛怨恨烟消云散,纷纷鼓掌。 城门大开,人潮拥挤,刘尚裹挟其中,一颗心坠入谷底。 他根本不相信老巫婆会如此大方,可这里已经是七千里边境,老巫婆绝对不敢肆意杀人。 这一路上以肉身之躯对抗滔天黑暗,刘尚远比常人更谨慎,也会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蛮狗。 半个时辰,接近上万商人伙计走到城中广场,果真有连绵不绝的宴席,香味飘荡数里。 众人如饿鬼扑食,而刘尚在广场最隐蔽的角落,猫着腰躲进转角处,在观察四周地形后,一路奔逃进呈排分列的圂厕里。 恶臭冲天的逼仄圂厕,刘尚蜷缩在角落,就这样一直待着。 足足几个时辰,身体都快麻痹僵硬,他隐约听到靴子踩在沙石的声音,渐行渐近。 他看着两块脚踏板,尽管自己很可能多虑了,但他赌不起! 凭着瘦弱的身躯,他将自己挤进木板中间,整个人连同脑袋没入粪坑,期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厕门被踹开,来人扫了一眼,又继续踹下一间圂厕。 刘尚近乎窒息,肮脏的东西布满全身,他丝毫不敢蠕动,再接近溺毙之际,他抓着木板爬上来。, 将嘴里的臭东西吐掉,刘尚死死抵住厕门,在恐惧中接受命运审判。 足足一个半时辰,恶臭和饥饿让他试着推开厕门往外看,天空下起下雨,地上流淌着血水。 一步步走向广场,视线之内皆是猩红色,上万具尸体躺在桌椅。 城内空无一人,只剩刘尚蹒跚的脚步声,就像在地狱里孤独行走。 他赌赢了。 我赢了!! 满天肆虐的瓢泼大雨,孤城从未见过如此畅快的雨幕,刘尚挥动双臂,跪在地上嘶吼。 我他妈赌赢了啊!! 长安,我要走出七千里了,我不是孤城里的懦夫。 请你一定一定要活着。 一定。 …… …… ps:又是一章抵两章的4k字,求追读,求月票! 第二十一章 他在玉门关,他在疯堕【依旧二合一章节】 惊蛰,三更天。 楚国观星台,玄色道袍的少女闭目养神,浓密的睫毛随呼吸微微颤动。 台基六十四卦图按天干地支排列,另有龟甲及一杆黄旗,旗上画窥天符。 最特殊的是她身边的三足木乌,乌口衔小铃。 司天监同僚神情凝重。 都两个月了,李屏誓要卜测那个男人位于何地,不惜搬来祖传至宝。 突兀。 黄旗无风自折,旗杆截成两段。 “快封卦!”少监厉声催促。 少女不为所动,眼睛淌出一滴滴血珠,渗流自精巧鼻翼又干涸,如此反复。 “李屏,立刻封卦!”术士们惊悚骇然,旗倒折寿,一滴血减一年。 叮叮。 乌口小铃发出清越响声。 李屏蓦然睁眼,死死盯着三足木乌,木乌有节奏转动,速度越来越快。 “西,扶摇风。”少监呢喃。 “神洲舆图!”李屏面色苍白,沙哑催促。 少监快步走上台基,将舆图递给她,末了叹息一声: “十三年啊。” “中原文明面临生死存亡,我又何惜十三年寿命。” “几十年持续不断坠落的大唐国运因他而涨,他值得。” 李屏说完揉了揉疲惫的脑袋,随后沉浸观察神洲舆图。 少监沉默。 是啊,也许画中人没做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但至少给大唐带来了一丝希望。 尽管他们效忠南楚政权,但他们都是炎黄子孙,是中原文明的一份子。 最后谁取神洲鼎不重要,如今强大的蛮夷盘踞在侧,若是中原文明消亡,死后谁还有脸面见列祖列宗? “在西蜀吗?可西蜀不吹扶摇风啊。”一个术士困惑。 李屏眼眸绽现光芒,似自言自语:“大风西南向东北倾斜,地势低且平,荒芜空旷是为扶摇风。” “这里!” 她指着舆图某个地点,坚定而果断道:“玉门关。” “他在玉门关!” 司天监众人面面相觑。 中原进入西域的门户,北凉和蛮夷的边境? “难道是北凉某个将军奋勇杀蛮?”少监猜测。 “大唐国运。”身边术士小声提醒。 “他虽在北凉为将,却心系大唐,如此导致唐运变化?”少监虽是疑问,却一脸笃定。 众人纷纷颔首。 这是最合理的推测。 自古以来,玉门关便是一座象征华夏荣辱兴衰的隘口。 那里曾记载中原无上荣耀,冠军侯霍去病封狼居胥,万国朝拜长安途径玉门关;那里也悲壮凄凉,中原多少为国出征的将士临死前遥望玉门关。 或许唯有波澜壮阔的玉门关,才会诞生挽救中原国运的人物。 “回去休息吧。”少监忧心忡忡地注视李屏。 少女嗯了一声。 其中一个术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决定不说出徒添笑耳。 他突然想起安西四镇,原因是他太爷爷曾经是安西军一员,因军务安排调回中原,临死前还念叨着想再看一眼玉门关。 安西肯定不复存在了,都隔绝消息六十多年,况且身处蛮夷腹地。 如果还存在的话,那已经不是奇迹,而是史诗级的神话传说。 世间最可怜的将士莫过于安西第八团,当初领命驻守西域疆土,为中原遏制西域诸国,谁料蛮夷崛起得如此恐怖,那些伟大戍边战士的骨灰都回不来。 “你想说什么?”少监看了他一眼。 “没。”术士摇头。 关键西域也没有扶摇风。 …… 长安。 甘露殿。 裴静姝趋行入殿,便见到高贵典雅的女帝正站在窗前郁郁寡欢。 陛下习惯一个人独处,时而徘徊时而叹息,很少主动和人说话。 只有当她的目光偶尔看向御案的画像,眼中才会闪现出一丝神采。 不过,那神采也是极其微弱,稍纵即逝。 “陛下,李屏卜测出画像人在玉门关。”裴静姝带来好消息。 女帝直直盯着她,语调极为刻不容缓: “传高朝恩觐见!” “是。”宫婢领命而去。 “玉门关吗?”女帝疑惑。 “这一卦,李屏折寿十三年。”裴静姝轻声说。 女帝眉心微低,眼中的悲伤一闪而逝,旋即怔怔看着窗外: “你做过什么?” “朕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朕对不起你啊。” “岌岌可危的中原文明,太需要一个英雄来提振元气。” 裴静姝默默颔首,能让国运变化,肯定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率兵杀敌三千?还是武道天赋绝伦? 你的事迹不能无人问津,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急需重燃斗志。 俄顷,一位满头白发,身影佝偻的蟒袍太监步入宫殿。 “陛下。”他恭敬施礼。 女帝注视着他: “画像人在玉门关,无论多久,你都要找到他。” 高朝恩重重颔首,僵硬的脸庞露出一丝笑意: “找到他,杂家给他脱鞋。” 女帝扯动唇角,莞尔一笑。 很淡的浅笑,却像层层裹闭的蛹茧在一声咔擦的轻响后剥落,露出动人的蝶翼。 裴静姝很久没见到陛下露出这般开心的笑容。 高朝恩这也算逗乐陛下了。 他是千古忠宦高力士的养子,如今已一百多岁。 这个趣事来源是昔年高力士曾当众给李白脱鞋。 “杂家告辞。”高朝恩转身离开甘露殿。 踏出大殿,身影悬空而起。 …… 圣城,青铜殿宇。 圆桌上气氛死寂,十二位审判官头皮发麻,盯着弹劾里狰狞扭曲的头颅。 “冕下,就是这样。”风尘仆仆的巡视官汇报完毕,退至外殿。 蛮帝双手捏得咯吱作响,一拳拍在王座扶手,咆哮道: “丧心病狂!!” “月九龄人性都扭曲了!她是神国最可憎的刽子手!” 审判官们噤若寒蝉。 呼延寿死死低着头,不敢去看可怖头颅,总觉得老巫婆的眼睛在盯他。 如他所愿,在心惊胆战的计划里,终于还是捂住了盖子。 通向孤城的道路堆叠着一具具百姓尸体,几乎都能触碰天穹,是个正常人都觉得晦气,何况养尊处优的巡视官,更不可能前往。 关键是老巫婆本就有嗜杀狠毒的名声,大屠杀符合她的性格,若换做折兰肃,中枢肯定会怀疑这桩事。 “将这条肮脏毒蛇丢去喂狗!”蛮帝怒挥咆哮,随即震吼道: “七千里疆域,谁去制裁?” 十二位审判官缄默不语,谁都不想推荐自己的党羽亲信。 几十万无辜百姓惨死,孽气太重了极容易影响心智,况且老巫婆打碎一切秩序,新任制裁者去那里又得重建,很难捞到政绩。 倒霉地,谁愿去? “冕下,老臣推荐折兰肃。”一个高鼻梁棕眼瞳的审判官毕恭毕敬道。 呼延寿心脏猛然被无形之手给攥住。 没完没了是吧? 最该千刀万剐的就是折兰老狗,但这条老狗肯定会拒绝接旨,届时闹大了不可收拾。 “冕下,此人大逆不道诛杀郡主,若是这么快官复原职,可能会引发舆论不满。” 呼延寿严肃道。 “有理。”蛮帝颔首,扫了一眼圆桌,沉声道: “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再议。” 呼延寿竭力克制情绪波动,称赞道:“冕下圣明。” 这是最有利的结果,也意味着该他对付孤城顾长安了。 该死的折兰老狗,跑得是真畜生! 蛮帝审视他半晌,语调愠怒: “呼延爱卿,朕观察你最近意志消沉。” 呼延寿不寒而栗,心念急转间叹息道: “子女平庸,臣近来苦于家事。” 经历了如此摧毁性的失败,就算再意气风发也都磨得一干二净,他整天彻夜难眠,魂魄都飘向七千里那座孤城。 “振作起来!!”蛮帝冷喝一声,从王座缓缓起身,不可一世道: “大业未成,尔等该尽心尽力,待无上神国吞并中原,在座诸位都会接受天道深渊的荣耀!” 众人神情激昂,铿锵有力道: “天神冕下万万岁!” …… 回到府邸,呼延寿又得知一个噩耗。 “爹,据南楚谍子汇报,有星象师夜窥天机,改变唐运的男人在玉门关。” 安静的书房,呼延璟声音剧烈颤抖。 早前唐国就到处流传一张画像,跟他得知的顾长安容貌一模一样!! “是李屏那臭婊子!”呼延寿呼吸急促,表情扭曲,整个人像是窒息般躺在椅上仰望天花板。 离真相越来越近了,盖子还能捂多久? 见老爹恐惧至极的模样,呼延璟反倒安慰起来: “东土最有天赋的术士也不过如此,呵呵,汉奴在西域七千里呢。” 啪! 突如其来的巴掌,呼延寿又狠狠甩过去一记,压抑怒火嘶吼道: “蠢货!” “那是帝国被天道眷顾,玉门关以内悉数遮蔽,否则以为她窥不出?” 呼延璟悚然一惊,恐慌道:“万一……” “是啊,万一她卜测能力更进一步,与天抗衡,那你爹我的脑袋也要沿街游行了。” 呼延寿惨笑,脑袋浑浑噩噩。 世人言说第一个谎言的时候,就要用无数谎言弥补,如今他深陷火坑,拼命熄灭它,可烈火已是燎原之势。 呼延璟浑身僵硬,四肢冰凉。 近日他疯狂恶补东土中原的史书,甚至还翻阅了西方拜占庭帝国史,虽然拜占庭烟消云散早就投靠大蛮帝国,可那边也出过不少人杰。 他想看看一己之力的极限在哪里。 翻来翻去,他害怕了。 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跟孤城汉奴对比,似乎都显得自惭形秽。 东土或许还以为画中人只是做了一件还算可以的事情,若真清楚汉奴一路走来承受的东西,怕是整个神洲大地都要震荡。 “还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中原不知,帝国也不知,老夫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顾长安,再营造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呼延寿嗫嚅自语,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凶狠! …… “发芽呀。” “你发芽好不好。” 披头散发的红袍男子抱着一截桃树枝,他好想再看到鲜红的桃花瓣,可无论怎样,它就是不发芽。 顾长安只能祈求,就算他现在唯有祈求神灵,别再伤害城里的亲人们。 为什么瘟病就停不下来呢。 为什么狂风飘来血腥味,带来腐臭难闻的气息,仿佛孤城承受的灾难还不够。 他不知道五百里外堆叠着几十万具尸体,他只知道天空一直是猩红色,天地还弥漫着让他疯狂的气机。 所谓新世界里的修炼,大抵是借天地之力,他不知道这是孽气,他只清楚修炼它可以变强。 顾长安炼化了。 他害怕佛龛远远不够洗涤气机,所以选择自己炼化,别再波及那些身体疲弱的亲人。 “我真的快疯了。”顾长安翕动嘴唇。 能清晰感受自己混混沌沌的思想,那些气机让他持续疯堕。 等哪一天他不知道自己疯了,那便是彻底的疯子。 很久以前,多久呢?大概还是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盼望着中原出现拯救者,来拯救这块饱受苦难的疆土。 那时的自己应该朝气蓬勃,站在城头如一尊战神,接受华夏民族的瞻仰膜拜。 所谓的少年意气应是如此。 可现在已经麻木,已经不相信有人能来接过他高举的火把。 但灵魂深处仍旧有一丝期盼,万一真有呢? 如果自己疯了,分不清来人是蛮夷还是故乡,那该多可悲啊。 “可不成疯子,又如何守住这座城。” 顾长安笑了笑,继续炼化天地气机。 第二十二章 斩尽春风未肯归(求追读支持) 贫瘠枯寂的荒漠,红袍男人漫无目地徘徊,秦木匠慢慢跟着后面。 “长安,你在找什么。”秦木匠满脸复杂。 “春意。”半截桃花枝插在佛龛里,顾长安抱着佛龛眼神迷茫。 秦木匠抬头仰望昏红色天穹,默默跟随。 长安还没疯,若是疯了,就不会带上佛龛驱散瘟气了。 可这块死域,哪来的春意。 十年前的希望是中原援军,五年前逐渐接受残酷的事实,只盼着安西英魂能落叶归根,孤城事迹别被黄土掩埋。 如今,这个一人杀穿万军的男人,唯一的期待竟只剩桃枝能发芽,多么卑微又可怜的念想。 “长安,咱们回去吧。”秦木匠上前拉着他的红袖,像十五年前那样拖走硬要守城的白袍稚童那样。 顾长安寂静无声,随秦爷爷走回孤城,可片刻后他麻木表情呈现异样的扭曲。 “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他痛苦呢喃。 他不想战了,无论杀多少人,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黑暗非但没有消散,还在继续蔓延,就说在心力交瘁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甚至是罪孽! 都怪他杀了一万具尸体造成瘟病,否则怎么会带走九个亲人的性命。 秦木匠听不到看不清,只是冷脸站直身躯,似乎要彰显笔直的脊梁,可独臂瘸腿怎么努力都摇摇晃晃。 落日余晖,三骑疾驰而来。 为首者是个金发碧眼的三旬妇人,勒住马缰将绿纹长刀掷于空中,刀身悬而不坠。 她静静凝视血污遍布的孤城,视线又转向披头散发毫无精气神的男人。 “杀你者,圣城黛氏黛雪莱。” 与呼延审判者达成利益交换,也明晰了帝国西域这段万般屈辱的历史。 煌煌大日照耀不到的坟场,以及坟场里面最愚忠的殉道者。 气氛安静如墓窟,除了天地风声,再无任何声音。 “这一趟,顺便带了两个中原人。”她不以为意,笑着说道: “黛氏最忠诚的走狗,请虔诚朝拜中原孤忠。” 一男一女面色苍白,坐在马背上剧烈颤抖,死死低着头颅。 碧眼妇人裙袖挥舞,二人被气机裹挟摔下马来。 “祖辈都是中原血脉,但人家聪明,知道大蛮帝国势不可挡,很早就开始投靠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很多。” 她边说边在沙漠踱步。 “孬种!”秦木匠怒喝一声。 二人羞愧难当,恨不得将脑袋深深埋进黄土里。 性命被威胁,只能被迫跟着黛小姐,在来的路上已经准备很多耀武扬威的说辞。 可真的亲眼见到红衣飘舞的男人,他们无比愧疚,一瞬间丧失所有勇气。 “在隋朝年代,听说你祖宗是什么官来着?” 碧眼妇人转头注视男子。 男子张了张嘴,察觉到杀机溢满的眼神,他哽咽道: “上……上州刺史。” 黛雪莱点了点下巴,淡淡说: “三品封疆大吏,祖上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真好。”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讥讽,大笑道: “顾长安,你呢?” “你祖上是泥腿子,是牛马吧?但凡有点身份,你爷爷这辈也不会来西域戍边!” “愚蠢的傻子!” 秦木匠面目狰狞,顾长安依旧一脸麻木。 “跳舞助兴,观我诛敌!” 黛雪莱蓦然悬空而起,绿刀划出一道恐怖的痕迹,大宗师巅峰的气机展露无疑。 诛心见效了,她敏锐捕捉到孤独者痛苦的气息波动。 横亘在黑暗里的巨石,既然搬不动它,唯有让它自己瓦解崩溃。 呼延审判者早该用这招了,可惜现在才想起来,白白葬送帝国无数儿郎的性命。 “跳舞!!”她陡腕砍下一刀,刀气将二人笼罩,随时能搅碎身躯。 男人头晕目眩,终究是畏死,爬起来扭动僵硬的步伐,女人痛哭流涕地跟着舞动。 黛雪莱欣赏着两条蛆虫在蠕动,舞蹈虽然丑陋,可在万里孤城却有一种别样的美。 她平静问: “这就是你顾长安捍卫的中原吗?他们就是你守护的民族同胞吗?” “畜生!畜生!畜生!!”秦木匠老躯颤栗,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喊着喊着突然背过身去,再面向二人的时候沙哑地恳求: “别这样残忍,别忘了人世间的良心啊,求……求求你们。” 黛雪莱将指尖按在刀柄,气机将男子头发平直削掉,厉声道: “继续跳!!” 二人像祭祀疯子般转来扭去,在这座绝境之城,他们替蛮夷助兴来羞辱安西两万多英魂。 “求求你们。”秦木匠揪着自己衣襟一脸痛苦,当炎黄子孙肆意侮辱孤城,那种绝望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长安承受的苦楚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用锥子刺进他的灵魂再添伤口。 “聒噪!”黛雪莱双眸紧眯,绿纹长刀弥漫杀伐气息,朝着秦木匠飞快垂落。 顾长安踏地悬空,什么都不做就挡在前面接住这一刀,腹部剖开巨大豁口,鲜血飚起洒落沙土。 他没有疼痛到痉挛,只是安静躺在秦木匠身边,麻木道: “秦爷爷,要不咱们别活了吧。” 秦木匠脸色从担忧到迷茫,最后是平静,怔怔望着这个男人。 是啊,太他娘的累了! 下辈子换个活法。 秦木匠如释重负,也学长安模样躺在地上,笑呵呵道: “他日中原崛起灭掉蛮夷,西域遍插华夏旗帜,如果可以,请来孤城送一朵桃花祭奠。” “桃花好。”顾长安附和。 黛雪莱一脸沉默,她原以为会有一场血腥的战斗,不曾想对方如此轻易接受死亡。 “也对,做人做到如此绝望,何不赚个爽快。” “换做我,早就自裁解脱,你已经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 她持刀一步步走过去。 “先杀我。”顾长安眼里有一缕光亮,似乎唯有死亡才会让他真正开心。 可终究害怕看到又一个亲人死在他前面,自己先死就能少很多痛苦。 “永别,烂地方!”他发出十岁时就开始的抱怨,这里真他妈烂! 碧眼妇人时刻铭记呼延审判官的提醒,她必须亲手割下顾长安的头颅,才能确认这个妖孽魔头真正死亡。 走得飞快,可即将跟二十里纛旗擦肩而过时,顾长安眼中的死意慢慢消失。 他扭过脑袋不想去看,可眼眶噙着泪水,仰起下巴不让眼泪落下,最终无奈地笑了笑, “滚出去。” “这是中原疆土。” 他无比痛恨此刻站起来的自己,明明很容易放下的东西,可他的灵魂在疯狂抗拒啊啊啊啊!! 望楼一柄血剑立于空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袭来,转瞬出现在顾长安手里。 “秦爷爷,饿了吗?”他毫无征兆问了一句。 秦木匠痛苦躺着,他也很想解除囚禁多年的枷锁,可看到蛮狗踏过纛旗,他的心在滴血,他的肉在颤抖。 不能丢。 不能丢…… “好,那就战。”黛雪莱倒是洒脱,点地而起将毕生气机集于一刀。 蓦然,她的瞳孔紧缩。 一剑。 是两剑吗? 当血剑横空斩落,猩红剑气笼罩百丈,同时黑雾在其间奔腾,像血河里一艘黑色的冥舟,无比诡异又洞穿心神。 孽气! “你……”她脸庞震怖,当刀与剑剧烈碰撞的瞬间,视线中是孤独者血红双眸,如若癫狂的站姿。 世间真有人能炼化天地孽气,最煎熬最恐怖的天地之力都敢主动索取。 剑网赫然将刀气碾碎,黑雾倾斜如注,黛雪莱小腹一击洞穿,血窟窿还有火焰在燃烧。 她跌落在地蠕动,五脏六腑都滚落,垂死挣扎如奄奄一息的一条狗。 “我也想跟你一样受伤会死,可我偏偏活得不像人。” 顾长安指着自己逐渐愈合的腹部,那一刀将他肠子都斩出来,可明天太阳升起,他肚子又只能看到浅淡的疤痕。 “你……你……”金发碧眼的妇人痛苦哀嚎,她不明白差距为何这般巨大,她万万想不到还有孽剑。 噗! 大腿一块肉被血剑直接割下,转眼就烤焦了,竟冒着香味。 “秦爷爷,给。”顾长安将烤肉丢过去。 秦木匠现在才明白那句“饿了吗”,他没有犹豫捡起烤肉,大力撕咬起来。 黛雪莱视线模糊,她知道自己将承受最残酷的刑罚,眼睁睁看着汉奴吃她一块块肉。 “此情此景正该吟诗,可惜老头子是个粗人。”秦木匠吃得干净,还舔了舔手指。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蛮夷血。” 顾长安接话,剑尖偏移到妇人大腿内侧,那里的肉最细嫩。 “好!”秦木匠呆滞半晌,叹息一声: “长安,可惜老头子笑不出来啊……” 他突然发疯似跑向那两个畜生,明明是个瘸腿,可愣是追上恐惧奔逃的男女。 “老头子五十九岁,还是个断臂瘸腿的残废,你是壮年又能怎样?来打架!” 秦木匠单手将男人摁在地上,五指像铁钳一样掐住男人的脖颈。 “蛮夷势大又如何,中原颓废怕什么,最后华夏会赢!!” “你凭什么侮辱我们!!” 他老脸涨红,歇斯底里地咆哮,仅用一只手便活活掐死男人。 “逃什么。”秦木匠又跑向摔倒在地的妇人,同样是使劲扼住其脖颈,老泪纵横道: “为什么要跳舞,你知道长安有多绝望吗,你是中原人啊,你不该跳舞的。” “我……”妇人近乎窒息,她想不到一个残废的老头有那么大的蛮力。 就像看上去行将就木的华夏文明,也许就会爆发难以想象的力量。 她后悔了。 她跟那些千千万万投降蛮夷的人一样,不知道西域有座坚守六十多年的孤城,更不知道有个男人在黑暗里义无反顾。 华夏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灭亡。 “死吧!”秦木匠直接将妇人脖颈扭断,无力瘫软在一旁,绝望道: “啥时候是个头啊。” …… …… 北凉边境,一座巡视塔巍峨矗立,凭栏眺望能见到荒芜枯败的玉门关隘。 高朝恩白发飘飘,浑浊的老眸满是黯然之色。 玉门关没有他。 都找了几个月,这里从来就没有画像人存在过的痕迹。 北凉皇帝徐霆给了他极大便利,甚至都在军营探查过每一个人,也看过边境杀蛮的军功簿。 没有就是没有。 李屏窥测有误。 好不容易出现的一缕曙光,就这样悄无声息熄灭。 “走了。”高朝恩摆摆手,自塔楼一跃而下,佝偻身影向着玉门关而去。 此行算是自作主张。 中原忘了安西军第八团,李氏皇族不能忘,谁敢忘谁丧尽天良! 就因为接到圣命,第八团两万多安西军前往西域戍边,不曾想葬灭在蛮夷腹地,这支战功赫赫的军队,两万多个中原将卒,连一盒骨灰都没回来。 高朝恩十天前得知西域七千里疆域没有制裁者,如今处于混乱无序之中,正是他前往的绝佳机会。 六十多年了,骨骸或许都被黄沙掩盖,但哪怕只找出一具腐朽尸体,一张文书,一杆战旗,都值得他前往。 无它,就两个字—— 良心。 在天有灵,他想让安西军知道,中原始终没有忘记他们。 …… 一座繁华的城镇。 哑巴坐在屋檐下,瘦得皮包骨,双眼无神。 万里沙漠,他离玉门关只剩九百里,经历无数磨难就快沐浴中原暖风,可他怎么都做不到激动。 每晚噩梦,他都梦到长安死了,倒在漫天黄沙里。 “一定一定要活着,我快成功了。” “你要等到中原大军来西域接你,你要在城头露出骄傲的笑脸,你会亲手把纛旗交回给中原,再说一句六十三年寸土未丢。” 刘尚心中祈祷,用三根手指擦干眼角泪痕,其中两根断了,被沿途的蛮狗剁去喂狼。 他不停安慰自己,也许是为了重拾勇气,他也很疲倦,可他还有九百里路才能看到光芒。 …… 圣城,审判者官邸。 书房气氛僵硬如铁。 “爹,你是老糊涂了吧?”呼延璟罕见暴怒,双眼愤愤地直视父亲: “黛雪莱能比三个大宗师强多少?明知道汉奴越杀越强,你还付出巨大利益让她送死?” 呼延寿脸部肌肉绷紧,沉声道: “对,让她送死!” 呼延璟表情悚然,曾经以睿智著称的父亲,如今竟被孤城汉奴逼得昏招迭出。 “她是刀不孤的私生女。”呼延寿冷冰冰道。 刀不孤? 呼延璟瞠目结舌。 那可是帝国的绝巅人物之一,二十年前就是大宗师,一直在深渊修行。 “难道?”他颤声说。 “没错。”呼延寿脸色阴沉如生锈的铁器,斩钉截铁道: “逼刀不孤现身,他会替女复仇,顾长安必死无疑。” 呼延璟眼神难掩震撼,父亲竟敢这样谋划赌局? 正要说话,屋檐轰然坍塌,一个身影落在书房。 来人没有眼珠,上眼皮和下眼皮黏连在一起,鼻子凹陷,血肉都扭曲畸形。 “我女儿魂牌裂了,你害的。”刀不孤声音嘶哑到极致,混沌不堪。 “刀……”呼延璟脊骨发寒,根本不敢看那张丑陋的脸庞。 这是帝国荣耀勋章,天神冕下面具下的脸庞同样如此,唯有以精血喂养深渊的人物才配这样。 “你听我解释……”呼延寿刚站起来,身影便狠狠撞碰在墙壁,肋骨断裂,半边脸被木屑磨得鲜血淋漓。 这个世界,仅有天神冕下能殴打帝国审判者,可此时此刻,刀不孤一步一莲花,拧着呼延寿头颅。 “我女儿死了,因你而死对吧?” “不!”呼延寿尖声呐喊。 审视他很久,终究忌讳帝国十二巨擘之一的身份,刀不孤最终还是松开五指,恶寒道: “说。” …… PS:晚了一点,5k字求月票,九月月票!! 说说剧情 感觉很多人疑问主角为什么要疯,还有说写崩了的…… 主角一生下来就有意识(穿越),而且很清楚【千年后西域才重回中原】这段历史,他带着这种无尽绝望活了二十多年。 小时候誓要改变历史,学陈庆之千军万马避白袍,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一生都在看着一个个亲人先他而去,蛮夷像是永远灭不尽的蚁窝,来了一群又一群,正常人走路太久都会累,何况杀人呼? 其实倒也好,关键主角遍体鳞伤第二天就会痊愈,可彼时剧烈疼痛是能清晰感知的,就像不打麻药做手术,一天又一天,谁不觉得煎熬? 击溃灵魂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瘟病了,明明杀了一万具尸体,明明赢得壮烈,可却连瘟病都驱散不了,主角难免会精神分裂:“如果不杀这一万蛮夷,是不是没有瘟病,九个亲人就不会死?” 他灵魂四分五裂,肯定是想死的,死意味着解脱,但他的信念永远不会崩塌,守住这块疆土就是最单纯的信念,所以主角一直在矛盾中折磨自己。 隐藏最深的痛苦就是——主角明明可以走的。 他完全能离开孤城,平躺万里沙漠,可肩上的责任太重了。 …… 刚开书写一人一城题材,作者准备写个战神式的主角,强大不可摧毁,走纯爽文路线,可列完大纲就推翻了。 六十多年的孤城,里面还矗立一个永远斗志昂扬的战神,人物根本就没有灵魂,甚至毫无代入感。 孤城一定是同时伴随着绝望、黑暗、无力感。 手搓青霉素,再发明火药机关枪,一路横推,又跟我想写的江湖朝堂不符合。 于是写了这个自虐式主角,成绩上也是不讨喜,上一本书第2轮推荐末尾已经一万五千收藏了,而这本才刚刚过5千收藏,能一直在新书榜上游,完全得益于你们坚持追读投票。 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孤城副本少,人物少,毕竟局限于一座城,也同时限制配角塑造,这是题材矛盾没办法,只有大纲逐渐展开才会好起来。 当火把传递出去,肯定就是慢慢结束绝望的过程,到时候你们会看到自虐与爆爽的情节(哈哈哈哈) 最后还是求追读啦,要存起来也好歹翻到最新章末尾页,上不了三江作者吃不起饭啊(哭唧唧) 以及求月票!! …… 打赏副页。 感谢不见竹马、10000赏。 感谢小城无闻的2000赏。 感谢mvp大为,尼古拉斯黄三,书友20200609173738916,温柔了岁月的1500赏。 感谢叫我李业生,书友20220630110021627,书友160605231556796,支持望雨,书友20220827191125597,凄苦的洛神,书友20180429212145507,书友202205071307404436等人的打赏。 …… QQ阅读端。 【A】的5000赏 一个人的旅程,时光在倒流,顾七,渐渐的将我抽离,en张万森,火四夕禾,当你沉睡时可曾梦到太阳的打赏 …… 感谢月票,推荐票。 别等了,晚更! 第二十三章 不辱使命,寸土未丢(大章!) 落日余晖。 一人一刀漫步荒漠。 似乎连鹰鹫凶狼都畏惧这张血肉模糊的脸庞,刀不孤方圆百里,竟连鸟禽痕迹都没有。 “粗鄙武夫终究妥协于操持权柄的老狐狸。” 刀不孤扯动嘴角,气息阴沉至极。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因果本不该在那座孤城,可笑他自以为蔑视世俗,却还要被世俗利益束缚。 “雪莱,爹迟早会杀了呼延老狗,今日,顾长安偿命。” 紫袍御空前行,尘土飞扬,恍如山崩地裂。 在极远处,大漠孤零零的身影自望楼而下,矗立于二十里疆土纛旗旁边,血剑悬于身前三丈。 顾长安能感受那道强大连绵的气机,他没有像上回那样怔怔不动,持剑直接洞穿臂弯火种,鲜血火焰飚射剑刃。 “瞻仰你的精神,果然是前所未有的伟大。” 声如洪钟敲碎死寂,丑陋的紫袍怪物转瞬掠至,气机外泄筑成一座座海市蜃楼。 春暖花开,绿荫遮蔽,溪水画舫,也是顾长安穷其一生都未曾见过的风景。 明知是假,他难免多贪恋了几眼。 “自刎殉国吗?”刀不孤嗓音嘶哑,立于纛旗九丈外。 他虽妥协于强权,但不代表丧失江湖人的风骨。 顾长安可敬,值得尊重,也值得体面。 但杀死女儿必须偿命,这也是江湖的公道。 顾长安笑了笑,似乎很久没说话,声音也晦涩停顿: “我想死,可又怕自己没尽力,死后无颜面见安西英魂,总归要打一场。” 刀不孤注视着他臂弯汩汩流淌的鲜血,又看向阴森猩红的深渊,赞赏一声: “你太可怕了。” 说完一手背于身后,另一只手缓缓推出。 伴随血腥弥漫,血剑横空斩下猩红混杂黑雾的恐怖剑阵,仅仅一剑,又仿佛千百剑层层递进。 “所谓苍天意志不可逆,大道秩序不可违,就如我在深渊苦修二十五载,你怕是二十五岁都没有,你凭什么敢出剑。” 刀不孤不紧不慢地开口,手指轻弹,如凤凰涅槃般飞舞的杀伐剑气瞬间烟消云散。 他伸出手掌破开剑势,点地而起,轻描淡写地按住那柄鲜血木剑,仅掌背淌了几滴鲜血,血剑不进一分一寸。 血红剑势虽是如潮水层起层生,却依然被指甲层层击碎。 “东土三千年,你是最可悲的人物!” 刀不孤怒喝。 眼前的中原愚者,就是一条打小生长在陆地的鲤鱼,从来没碰过水,竟也长了几斤重量。 一旦离开陆地奔赴湖泊,那就要鲤鱼化龙,盘踞湖面主宰大鱼大虾的生死。 试问普天之下,谁的天赋能见到他的背影? “你若前往新世界接受洗礼,十年天下无敌。” “若我是你,假意投降帝国,可惜你连假降都弯不下腰!” 刀不孤再推手心,血剑赫然掰折,尽管依靠血气自铸剑身,可仍旧有一条清晰可见的裂痕。 他没必要信口开河,就因为在深渊祭坛冥思二十五载,他能轻易看穿一个人的天赋。 东土最有种的男人,真正无敌之资质! 顾长安一动不动,他活着就已经拼劲全力,可对面的怪物却能轻易让他没法活着。 “你应该不绝望,你经历了太多比死亡更绝望的黑暗。” 见他没有自刎的意思,刀不孤掌心涌出磅礴气机,长刀铮铮,自空中砍下无坚不摧的一刀。 黄土裂开,风浪都被径直砍成互相排斥的两块风幕,红袍男人深陷黄土,又被刀气卷起倒飞三十丈。 顾长安七窍流血,深呼吸一口,胸腹间犹如冰块灼烧,痛入骨髓。 寒意与热气在体内疯狂冲撞,刮穿四肢百骸乃至每一块血肉。 他艰难动了动嘴唇,眼中并无记恨,反而有种解脱的豁然。 可是,责任良心,以及随之而来的愧疚,却如巨石般将他的灵魂坠入沉痛的漩涡,不能自拔。 “对不起安西英魂,对不起中原民族,对不起那些被蛮夷奴役的汉人,我真的撑不住了……” “或许还对不起自己,我没有哪怕一天真正开心过。” 顾长安轻声呢喃,脸庞仰望着孤城。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我这一生算是做出第一流的成绩么? “我不进城,不伤无辜子民。” “就让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物继续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但他们大抵会陪着你下黄泉。” 刀不孤负手矗立,金发随风漫舞,说完狂风怒号,一道道恐怖气浪笼罩红袍身影,又被迫偃旗息鼓。 他露出很有趣又丑陋的笑容,望向风沙弥漫的远方,感受法天相地的佝偻身影。 “刀下留人的戏码不值得称颂。”刀不孤驱动磅礴的气机,与空中无形之掌对撞,整个黄土掀翻,曾经埋葬的断肢残骸悉数滚上空中。 “原来是你!”他冷眼望向来人。 佝偻身影踏步而至,一掌横推气机,另一只紧攥的拳头倏然松开,两行浑浊的老泪簌簌而下。 “六十三年了……六十三年了啊。”高朝恩嘴唇颤抖。 在几十万腐臭尸体横亘的戈壁滩,他原本返回玉门关,沧海桑田,六十多年掌握的舆图已经颠覆太多。 感知到汹涌刀气遗留的痕迹,鬼使神差地多走了几百里。 当看到红色纛旗,旗面那个很难辨别的“唐”字,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第一次神魂俱震,近乎歇斯底里地冲向孤城。 他没来晚,他还能见到西域深处的大唐疆土。 刀不孤没有动作,也许另有打算,便朝着血泊里的男人介绍道: “李唐高朝恩,当今女帝的心腹太监,你临终前没有遗憾了。” 顾长安急剧坠落的灵魂又突然爆发力量,他抬眼看了很长时间,强撑着惨不忍睹的伤躯站起来,一步步走向纛旗。 刀不孤没说话。 而高朝恩老泪纵横,目睹这一幕他怎么能够平静啊。 血人走了很久终于来到纛旗旁边,力有不逮竟握不住旗杆,声音很疲惫不堪: “安西军不辱使命,六十三年寸土未丢,山河无恙。” 天地俱寂。 顾长安微弱的声音随风飘扬,似乎飘进高朝恩的五脏六腑,令他感到剧烈的疼痛。 在蛮夷的腹地,安西军坚持了足足六十三年,在万里沙漠,一座大唐城池屹立不倒。 “不负民族,不负中原,更不负皇恩。” 顾长安低低说了一声,用尽全身力气,随后很洒脱躺在纛旗下。 他终于可以安心去死了。 这一刻,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瞬间。 终于将这个让他活得像鬼一样的重担交给别人,也终于可以顶天立地踏进阴曹地府,与诸位亲人再战冥间疆场。 “你……”高朝恩声音哽咽,一股股悲恸的情绪像浪潮般将他吞噬,竟不知能说什么。 “他叫顾长安,吃百家饭长大,十岁守城杀敌,十一岁一剑斩五,十二岁一剑斩九,十五岁一剑斩百,二十岁一人全歼三千悍卒,二十一岁一个人杀了七千。” 略顿,刀不孤看向破败古老的血色城池,指着道: “二十二岁就站在那里,他孤零零面对三个大宗师、足足一万一千个帝国悍卒,他活了下来。” “几十年啦,你知道唐国社稷唯一的荣耀是什么?西域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孩,替你们开疆扩土!” “中原孬货,还有脸来这里!” 刀不孤声震云霄,抛开杀女之仇,他太敬畏这种绝境中誓死不退的坚持,所谓的江湖意气,在如此坚不可摧的信仰面前,唯有顶礼膜拜的份。 当然,他肯定有私心。 跟呼延老狗达成交易,以深渊位置为筹码,立誓不向帝国泄露孤城,但不代表不能告知东土。 曝光之后,呼延全族都要千刀万剐,呼延老狗头悬圣城,钉死在耻辱柱上! 高朝恩身躯猛震,他泪水盈眶的匍匐在地,这一跪叩谢安西英魂,可他竟没有一丁点勇气去看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 在黑暗的岁月里,目睹一个个亲人离开,最后只剩自己坚守孤城,换平常人都死了万次的战场,始终还在高举希望的火把。 人世间最残忍的折磨都降临到这个孩子身上,最痛苦的绝望笼罩着他。 “对不起,来晚了……晚了。”高朝恩心如刀割,枉他日夜为中原文明崩塌感到悲哀,在中原都快遗忘掉的西域,有个绝望百倍的孩子还在努力坚持着。 “来了就好。”顾长安倒没有伤感之意,只是轻声道: “他日中原收复西域,如果有时间,请折一枝桃花送到我的坟前。” 刀不孤沉默,有些事情必须做,有些人必须杀。 他果断掐灭恻隐之心,沉声道: “一人杀万,连圣人都做不到,世间除他以外谁能做到?本该笑傲青史的绝顶武将,却落得这个下场。” “要我说,中原肉食者皆为畜生!你假惺惺掉几滴眼泪,就能换回顾长安绝望的二十三年吗?” “滚出西域!!” 长刀起,狂风蔓延,杀机毕露。 高朝恩一句话都没说,缓缓起身立于空中,脸庞泪痕犹在,可浑浊的眼神格外坚定。 不退。 “咦?”刀不孤阴阳怪气了一声,匪夷所思道: “你这个碌碌无为的庸才,中原都骂你是高逃跑,你如何有胆量来面对我?” 一瞬间,顾长安咽下喉间苦涩,只觉头晕目眩。 无形藤蔓缠到脚踝,四周的黑暗如倾墙一般压过来,全无光亮。 “为什么,我是条烂命!”他不住呢喃,他想拥抱自由,他想死亡解脱,可往往事情走向都会让他更加痛苦。 为什么不走? 将消息带回中原,让安西英魂再无遗憾,让民族苍生重燃斗志,不好吗? “我何时需要你救啊!”顾长安歇斯底里,他要给六十三年画个句号,他要毫无遗憾地死亡。 高朝恩翕动嘴唇,手指剧烈抽动了几下,突然铿锵有力道: “杂家不能退,也不想退!” 刀不孤凝视着他,摇头失笑: “长城雁门关,你不敌燕国公孙戈,逃了。” “长江赤壁,你不敌东吴琴公,逃了。” “携皇命来圣城营救被俘将军,你惨遭三位成道者围剿,同样凭借身法逃出生天。” “人尽皆知的高逃跑,在孤城也想尝试一下英雄气概?” 高朝恩沉默,光明磊落、不遮不避,颔首道: “是,杂家劣迹斑斑。” 他望向孤独的孩子,这是唐朝乃至华夏文明的薪火,不能灭。 高朝恩怒喝道: “可这一次,杂家不走了!” 刀不孤发出一阵发自肺腑的愉悦笑声,抬手指了指高朝恩,道: “你若想跑,我拦不住你的身法,可你差我大半截,是想陪葬吗?” “仰仗唐朝龙气苟延残喘的老东西,真以为具备抗衡深渊巅峰成道者的能力吗!” 他恍然大悟,难怪高逃跑能找到这里,龙气与国运相辅相成,这块疆土让其冥冥中有所感应。 “杂家老残之躯虽已凋敝,倒还勉强可堪一用。” “无颜面对这座孤忠之城,唯有诛杀一蛮,死后才配向安西英魂敬酒。” 高朝恩闭上眼睛,放缓呼吸。 “根断了,脊梁没断。”刀不孤戏谑点头,一刀递出。 方圆百里的黄沙猛然间被他以气机带起,硬生生悬空。 高朝恩双手推出,并非迎向强势无匹的刀气,而是呈托举状对着天穹。 “五十年来,今日是杂家最安心的一天。” 蓦然。 天地共鸣。 刀不孤嘴角抽搐,血肉模糊的脸庞终于显出了一丝惊惧,进而是震怖骇然。 气机潮水般滚滚,惊雷乍响,九雷过后,又是天雷阵阵。 在荒芜枯寂的沙漠,瞬间异象起,高朝恩身后好似真有黄河奔腾,长城在横亘,一条龙气缠绕。 刀不孤失魂落魄,摇摇欲坠,嘴里吐出两个字: “成圣。” …… 长安。 头戴竹冠的司天监监丞一路小跑到金銮殿,不顾朝会礼仪,兴奋至极道: “陛下,高公公成圣!” “圣人!大唐诞生一个武道圣人啊!” 朝殿鸦雀无声,陷入无边无际的死寂,随即文武百官振臂高呼,激动到难以自持。 岌岌可危的中原处境,太需要再诞生武道圣人,武道颓废的大唐,也亟待圣人现世,给武学良人指引一条明路。 御座上,头戴冠冕的女帝玉颊苍白,手指紧紧攥住扶手。 高朝恩根本就没有成圣的天赋,强行叩天门,是自取灭亡之路。 …… “好胆!” 刀不孤竭力克制情绪波动,长刀不断有紫气流溢萦绕,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身体如飞禽般扑展而出,所过黄土皆是一个个紫色窟窿。 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别管多么华丽,撞碎它! “圣人。” 高朝恩七窍流血,身后龙气雷电一化为五,硬扛住刀不孤恐怖绝伦的一刀,后者黏连眼皮再添一条血淋淋的伤痕。 “贼老天,可敢接我一掌!!” 高朝恩都没看刀不孤,猩红老眸紧紧凝视天穹。 他不再以太监自居,他是堂堂正正的人。 “李家的一条阉狗也敢叫嚣。” 刀不孤撑地而起,身形腾空欲扯住高朝恩往下拖拽,可尚未消弭的龙气雷电依旧将他的脸庞炸得烧焦。 成道者巅峰离圣人就差一步,可这短短的一步,却犹如天堑般不可逾越。 唯有拖延到油尽灯枯,才有可能将这位老太监送去阴曹地府。 顾长安静静立在纛旗旁,看着新世界的斗法,看着佝偻老人对天怒吼。 “从前我不敢期待,可今天我很坚信,有朝一日,中原定会踏破蛮夷圣城,倒要看看贼老天在深渊布置什么魑魅魍魉!” “想让中原文明湮灭于历史的滚滚烟尘之中,天道意志也不配!” 高朝恩狰狞怒喝,龙气在天穹激荡,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这个一辈子都拘谨的李唐奴才,平生第一次发出肆无忌惮的怒吼。 “苍天就必须眷顾中原?”刀不孤在地上翻滚立稳,试图说话拖延成圣余威。 “几千年,中原天灾少吗?” “那片肥沃的土地,是煌煌青史老祖宗打下来,不是天送的,农耕炼铁哪样不是老祖宗自己慢慢摸索,天岂会馈赠?” “天地之力何以降在蛮夷!公平吗?” 高朝恩脸上的皱纹肉眼可见加深,垂垂老矣如风中蒲公英,可他仍旧巍然矗立。 “绝望就对了。”刀不孤扭曲着脸庞,像一头蛰伏待噬的凶狼,持刀划过玄妙痕迹。 “闭嘴!” 高朝恩咆哮,视线不再注视天穹。 所谓圣人牵引天地气机,可贼老天无动于衷,圣人不过如此。 他看向披头散发的红袍身影,看向那一柄悬空血剑,轻声道: “孩子,让我另一份力。” 话音落罢,身后一大片龙气雷电却已一瞬蒸发,化作最迅猛也最平淡的圣力,身形掠至刀不孤,一掌拍向天灵盖。 刀不孤惶惶畏惧,不敢接掌,只想着快点拉开与高太监的距离,越远越好。 逃跑虽然可耻,但很有用。 有用吗? 他从未踏足过圣境,更不清楚圣人的能力,可天灵盖崩碎成齑粉在提醒他,就像他跟顾长安说的那句话一样。 苍天意志不可逆,大道秩序不可违。 整个人都被砸进黄土里,一掌将天灵盖、肩骨,五脏六腑及经脉悉数拍碎。 刀不孤含恨殒命。 天地异象彻底消失,佝偻老人步履蹒跚,兀自踉踉跄跄向前走,走出好远好远,忽然定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孤城: “我能死在里面么?” “请。”见惯了太多死亡,可顾长安还是有一股难言的悲伤。 “人迟早也要死,能死在疆土之内,轰轰烈烈,并不窝囊。” 一老一少没有说话,在漫天风沙里,相互搀扶着走进孤城。 高朝恩登上望楼,走过每一块染血砖块,它们见证了六十三年的壮烈英勇,见证了华夏历史最绝望的坚守。 也目睹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大。 高朝恩凭栏眺望,似乎想替顾长安站一次岗,可他很难坚持了,叹息道: “孩子,苦了你。” 顾长安笑了笑,是笑这个神憎鬼厌的世道,或许也是笑自己。 他其实也不缺乏运气,一次佛龛,一次临死前脱身。 可紧随而来的又是绝望,又是无边无际的责任,他还得继续站在这里,一天又一天的看向远方。 可他浑浑噩噩的精神恢复了清明,至少安西英魂没有被遗忘,至少还有中原人会义无反顾站在城外,一步不退。 高朝恩看着他的笑容,轻声说: “你笑起来的样子啊,好像长安城最亮丽的一束阳光。” “迟早会照耀长安的,请一定一定要活着。” 说完看向半截桃枝,望楼独一物,兴许是这孩子的精神寄托。 兵解之际,高朝恩最后一掌气机降落桃枝,随后面朝东方气绝身亡。 顾长安一动不动,熟悉的痛苦又席卷全身,我明明刚跟他认识,为何会这般悲伤。 那半截桃枝很快诞生新芽,顾长安小心翼翼捧着它,就像捧起自己的灵魂。 “人在城在。” “不退。” …… 金陵,观星台。 诸多高手聚集,甚至身披黑金龙袍的楚帝都屹立阙台,无数目光凝视道衣少女。 “高朝恩归天。”李屏睫毛颤抖,低低说道。 气氛一瞬间压抑。 成圣,归天。 前后不过半炷香时间。 冗长的死寂过后,楚帝发出长长的喟叹: “你怎么会死呢?” 众人神情肃穆,悲伤之余还有疑惑。 事实上在窥测到高朝恩成圣过后,夫子就断定他会殒命,可明知死路一条,为何要义无反顾? 靠着大唐龙气延长寿命,怎么敢觊觎武道圣人。 “夫子。”楚帝恭敬看向白发飘飘的儒雅老人,也是楚国唯一的一尊圣人。 “希望。” “是希望让他成圣。” 夫子深皱眉头,他很确定高朝恩的情况,以大唐龙气保命,唯有大唐国运才能突破桎梏,短暂踏入圣境。 “谁给了他希望?”楚帝匪夷所思。 众人包括夫子在内都沉默了。 高朝恩是谁?宁愿背负高逃跑的骂名,也要守护李唐皇氏。 他不能死啊,他是李氏唯一的成道者,所以屡次逃命,只为李唐社稷。 身法冠绝当世,他不想死,没人能让他死,除非寿命殆尽。 什么样的希望,能让高朝恩自愿去死,甘心赴死呢? “画像人。”李屏一脸笃定。 楚帝颔首,李挽安排高朝恩去玉门关寻找画像人,应该是找到了,但期间发生什么? …… ps:只有6k5,还是跪求月票…… 第二十四章 有人抵达天堂,有人奔赴地狱 天神殿。 殿廊下,呼延寿呆滞伫立,生出阵阵身临悬崖绝境的眩晕。 刀不孤死了。 死了…… “帝国深渊的刀鬼,朕的刀鬼呢?” 尖锐的质问,在死寂的大殿竟如雷声一样。 “启……启禀冕下,老臣疑惑。”呼延寿战战兢兢。 黄金面具映入眼帘,蛮帝居高临下俯瞰着他,一字一顿道: “装糊涂!” 骤然间,他高声怒喝: “再敢诈言,有如此石!” 蛮帝大步回身,祭祀龙袍飘扬,挥拳砸向殿内一根石柱。 “咚”的一声大响,石柱化成齑粉。 呼延寿不寒而栗。 “据朕所知,刀鬼离开圣城前找过你,你究竟授意他做了什么!” 蛮帝粗恶地暴怒,语调森森。 伟大的帝国损失了一尊成道者巅峰,刀鬼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朕知道你想造反。”蛮帝突然弯腰,一双没有眼白的重瞳静静盯着呼延寿。 呼延寿吓得灵魂出窍,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太疲惫了,万里孤城摇摇欲坠,可那个汉奴硬生生托举着,就这样缔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刀不孤怎么会死呢,似乎无论什么样的存在,只要踏进帝国坟场,就会被汉奴给碾碎活剐。 见其欲言又止,蛮帝静静等待。 最近这位审判者精神恍惚,一定有秘密在瞒着天神。 就在此时,侍卫趋行而来,恭敬呈上密信。 蛮帝接过翻阅,气息逐渐阴戾,沉声道: “唐国高朝恩进入玉门关,成圣后暴毙。” 呼延寿从惊惧噩梦中回过神,噗通跪地磕头,万般悲戚: “老臣有罪,愿引颈待戮。” 原来竟是高逃跑这条阉狗!! “说!”蛮帝怒意渐消。 一换一虽然也很耻辱,但帝国有天道眷顾,深渊涌出成道者只是时间问题,而东土死一个少一个。 “老臣得知高朝恩暗访玉门关,担心这条阉狗有所图谋,便央求刀鬼前去镇杀,不曾想……” “是老臣僭越,可老臣满心都是为了帝国荣耀。” 呼延寿末了重重申明,泪水顺着苍老的脸庞流淌。 他并非假哭,而是长久积攒的情绪彻底爆发。 一个以懦弱跑路而名震天下的太监,都甘愿为顾长安而死。 盖因那个汉奴身上承载着东土民族最顽强的精神,一旦曝光不啻于深海里掀起亿万波澜。 届时东土有多么兴奋激昂,那大蛮帝国就有多么愤怒恐慌。 自己的下场将是超乎想象的惨烈。 注视呼延寿泪崩的悲恸模样,蛮帝倒还于心不忍,轻声道: “爱卿请起,朕不会怪罪你。” 你会将我千刀万剐……呼延寿涕泗横流,若是回到一年前,他绝对掀盖子,可现在深陷泥潭,出不来了。 “回去吧。”蛮帝大挥袍袖,摆驾前往深渊。 呼延寿魂不守舍地走出九重宫阙,一辆马车停在旁边。 “爹,你没事就好。”呼延璟心有余悸。 呼延寿默默踏进车厢。 “孤城,顾长安,是老夫的天劫,渡不过去了……” 他突然放声狂笑起来,嘶哑得像是惨嚎,森森然在回荡。 呼延璟面色惨淡,孤城汉奴在他心里,已经变得光怪陆离恍若恶魔。 “找巫佛。”呼延寿老眼圆瞪,即将溺毙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四个贪婪的佛陀?”呼延璟神情骤变,好似在述说什么大恐怖。 巫术为佛道不容,何为巫佛,便是外圣内魔,世间最残忍歹毒的象征。 “爹,你可知道巫佛出手的报酬!”他陡然尖叫,意识到声音过大又噤声,可表情格外扭曲。 呼延寿心力交瘁,缓缓蠕动嘴唇: “无非是家族积累的钱财、土地,全给他们吧。” “败露后诛九族,一样要充公。” 呼延璟锥心饮血,一代代努力攒下的家底,就这样轻易奉送给巫佛,岂能不痛苦啊。 正如父亲所说,盖子掀开,别说钱财,就连祖坟都要掘开。 “最后一次。” 呼延寿罕见平静下来,这一次再失败,他没任何能力挣扎了。 “爹,我有不祥的预感。”呼延璟惶惶难安,他都快要绝望了。 一个人为什么能爆发如此震撼的伟力? 东土用“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来形容毅力,只要付出代价总是能做出某一件事。 可那个汉奴就像永远不会干涸的大海,永远看不到边际的山岳。 “听天由命。” 呼延寿说完闭目养神,或许是不想在亲儿子面前暴露自己眼底软弱的泪水。 随着李屏卜卦、高朝恩赴死,中原越来越接近真相了,早晚而已。 无论他是否诛杀顾长安,结局都已经注定。 …… 金陵书院。 秦淮河人声鼎沸,一座座彩灯画舫在河面飘荡。 夫子收回视线,看向大唐使节,淡淡道: “我知你来意。” 使节定了定神,深施一揖: “恳请夫子出山。” 书室陷入冗长的沉默。 使节言简意赅道: “玉门关只会通往三个地方,蛮夷圣城、漠北以及西域。” “既然刀不孤离开了圣城,可以排除。” “李屏窥测西扶摇风,在星象里,漠北不吹西风,更没有扶摇风。” “只剩西域,高公公死在那里,画像人正在那里。” 夫子静静听完,却未予置评。 这应该是女帝的分析,他也认可。 “请圣人去一趟西域,将画像人带回来。”使节趋前恳请。 “抱歉。”夫子摇摇头,“我一动,蛮夷就有屠夫猎杀书院士子。” 使节情绪激动,声音也不复恭敬,沉声道: “金陵歌舞升平,可能画像人正在西域受苦,既是中原武道圣人,何以不伸援手?” “三十年前夫子站在书院说了一句什么话?” “神洲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后贵贱,必同心竭力,倾黄河之水,决东海之波,征胡虏之地,剿倭奴之穴,讨欺吾之寇,伐蛮夷之戮!” “沧海横流,立身无愧,尸覆遍野,唯精魂可依!” 儒雅老人眸光恍惚,轻声道: “民族齐心抗击蛮夷,不正是为了让他们这些普通人活得安稳么?” “能让高朝恩甘愿赴死,应该是遗落在西域的李唐血脉,天赋绝伦,有望扛起李唐大鼎。” “可为李氏一家之利,老夫恕难从命。” 使节嘴角微微抽搐,心中阵阵冰凉:“李唐血脉就不是神洲子民吗?” 夫子遥望湖泊,喟叹道: “武道天才又怎样?能挽救岌岌可危的文明么?能驱逐不可一世的蛮夷么?” “若以我之死,换取华夏大地重铸辉煌,我亦愿归天,含笑九泉!” 到了圣人境界都深感无力,神洲崩溃的局势并非几个武道圣人能够挽救。 在这个恐怖的时代,在这个不堪的时代,需要一种奇迹般的精神,需要一种悬崖缝隙中还能放射灿烂光华的意志。 如果存在,他踏遍百万里、穷其一生都会前往。 头戴竹冠的襕袍儒生走进书室,斩钉截铁地说道: “高朝恩一生忠于李家,只会为李家子嗣而死,而画像人助涨大唐国运,还不足以证明他是李氏血脉吗?” “夫子离开书院,盘踞在长江潜底的怪物就会择人而噬,一个李家天骄值得吗?” “一个武道奇才绝对不是民族开启复兴的希望,请回吧。” 使节偏过头去,默默离开。 他潜意识里也相信画像人是李氏血脉,否则怎么能引动国运,怎么能让高公公舍命相护。 可唯独陛下始终坚信那是中原黑室的一盏烛火,但陛下的措辞不足以说服诸国绝巅者,冒着风险前往蛮夷腹地。 之前燕国公孙戈拒绝,东吴琴公婉拒,现在连神洲德高望重的夫子同样不应。 唯有华夏精魂,才值得他们付出生命代价。 …… 玉门关隘,边界的一座繁华城镇。 几个灰头土脸的养马者坐在茶肆下,畅谈着未来生活,当那个脸颊凹陷、瘦得皮包骨的伙计走了过来,他们一脸鄙夷。 “呸,蛮狗!” 狗尾巴辫子,还带着胡帽,肩膀搭着两块毛巾。 刘尚默默斟茶,任凭他们投以厌憎讽刺的眼神。 经历过那么多,他一颗心早就坚硬如铁,任何屈辱痛苦都无法摧毁。 三天前就爬到了玉门关,他见过很多中原人,也曾在看到北凉旗帜的刹那间热泪盈眶,那一缕神洲春风吹来,让遥不可及的梦想成为现实。 但他要忍耐啊!! 走了足足九十九步,不能在最后一步倒下,那该多荒诞悲哀啊。 眼前几个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值得托付吗?值得他将衣服里的纸条递过去吗? 刘尚不敢赌。 一切还是要靠自己。 七天后开城门,他就能真正踏入华夏土地,尘封六十三年的故事便能昭告天下,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也将烙印煌煌青史,成为神洲历史永远绕不过去丰碑。 他凝望遥远的芦苇,轻声呢喃:“中原真美啊。” …… 孤城,坟林又添一墓。 顾长安注视着墓碑,手里还捧着一株桃花,花瓣挨挨挤挤,一簇一簇开满枝头,散发着淡淡清香。 “我快要在漫长的黑夜里沉沦,可我突然见到一缕曙光,我愿拥抱黑暗,直至死亡。” 他折一片桃花瓣放在坟前,随后义无反顾地走出坟林。 在离望楼几十步的时候,顾长安将桃枝栽种在黄土里,没有以深渊煞气滋养。 他甘愿疯堕。 那种令他精神疯癫的天地气机还没消散,他会去几百里外的源头,彻底炼化。 更强大的能力才能守住这座孤城。 “长安,你在作甚?”秦木匠捧着一壶酒正要去祭奠那位高公公,却看到顾长安在黄沙里种桃花。 “我怕我会伤害你们,桃花枝是我的灵魂支柱,看到它我会有一丝清醒。” “以后衣服、饭菜就放在桃树旁边,您别来望楼啦,记得叮嘱那几个调皮的娃娃,别靠近我。” 顾长安一边给桃枝填土,一边絮絮叨叨。 秦木匠怔怔,紧随而来的就是难言的悲伤。 “嗯。”他翕动嘴唇。 只是带来一丁点转瞬即逝的希望,就足以让长安从绝望里挣脱出来,继续坚定高举着火把。 如果没有高公公,长安可能解脱了,但正因为高公公,长安还得在黑暗里苦苦支撑。 似乎无论怎样,受苦的依然是这个孩子。 第二十五章 一人守城无人问,一朝癫狂天下知【9k字求月票,求推荐票】 秦木匠绕着城墙走了一圈,最后坐在城门,呆呆看向荒漠。 “爷爷,顾哥哥去哪了。”扎着羊角辫的稚童并排坐着,递过去一颗黏黏的软糖。 秦木匠没说话,将糖含进嘴里。 “我不喜欢那座新坟。”稚童瘪着嘴,黝黑脸蛋尽是委屈之色。 “为什么?” “说不上来。”稚童摇头,迎风流泪。 “洛阳!”秦木匠擦拭娃娃脸上的泪痕,轻声道: “那位高公公也是咱们安西的一员,他为孤城壮烈而亡。” 城里的小辈都是以中原地名为名,不过也是最后一批娃娃了,有长安一人扛着这座城,娃娃们至少不用在城头度过少年时光。 “他为什么要来,他为什么就一个人来。”名叫洛阳的稚童拿出嘴里的软糖,将其捏成剑的形状。 秦木匠沉默。 是啊,如果高公公没有带来希望,长安应该解脱了,倘若他是带着百万雄军踏入西域,那又该多圆满。 “爷爷,我们这辈子会去中原吗?”洛阳仰起小脸问。 “会!”秦木匠的声音比以往更加坚定。 隔绝消息六十三年,第一个中原朝堂人物来到西域孤城,当微弱的曙光降临,距离黎明不远了。 他或许等不到,但洛阳一定能等到。 “到了中原,我要吃桂花糕,应该不贪心吧?”洛阳神情雀跃,经常听老一辈说起,他都馋死了。 “还有顾哥哥,咱们一起去学堂读书,他没读书也懂很多大道理,只是好久不说啦。” 洛阳絮絮叨叨,孩子的心愿就是这么简单,一间漂亮的私塾,别再尝咸涩的风沙味。 秦木匠心如刀割。 他本就麻木的内心,竟被一句话给重重刺穿。 长安……长安怕是去不了。 秦木匠不理解什么天地气机,但当桃花枝栽种在城内,当长安说那句“我怕我会伤害你们”,他就知道这个苦孩子要在黑夜里沉沦。 足足六十三年的煎熬和等待,很可能将迎来胜利,但在胜利前夕,长安却要成为疯子。 世间最绝望莫过于此,快要赢了,快要走出黑暗了,他的灵魂却一直停留在黑暗。 “爷爷,您别哭。”洛阳凑过去帮他抹泪,坚定道: “不管蛮狗来多少,顾哥哥都能一剑砍死,一直砍到中原大军的到来。” 秦木匠老眼通红,带着娃娃走回城内。 …… 腥臭的荒漠,红袍身影提着一壶酒缓缓走来,悬空的木剑如影随形。 视线之内,几十万具腐尸堆叠,断肢残颅,尸骸白骨填满沟壑,血污将黄土都覆盖了一遍。 “此地甚好。”顾长安颔首。 让他癫狂的气机愈来愈烈,大抵是无辜冤孽之气,入体炼化就像小长矛一根一根地刺进脑袋。 顾长安无动于衷,自斟自饮: “敬自己十岁时的轻狂,敬二十岁时的彷徨,敬现在的坦荡。” “斩!” 抛开酒壶,血剑劈砍而下,条条剑气如蛛网密集般笼罩大地,竟关照到每一具蛮国子民的尸骨。 是的,顾长安要将罪孽之气全部炼化,不漏一丝。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中原应该快要来了吧,黎明破晓之前,蛮夷肯定会有最迅猛的进攻,他要用实力撑住,不能在终点前丢失疆土。 他疯掉死掉无所谓,将孤城完好无损地交给中原,足以无憾。 天地黑雾缭绕,世间最残忍的孽气蒸腾而起,遮蔽了血剑气息,黄昏荒漠犹如黑夜降临。 “咳……”顾长安剧烈咳嗽,视线逐渐模糊,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 长安城内的书生,有个不算漂亮但温婉善良的妻子,一栋别致的小宅,宅前种着一株桃花树,此生和睦没有大富大贵,但也无病无灾。 “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愿望,我穷极一生都实现不了。” 顾长安忍着抽骨剥皮的疼痛,蜷缩在尸骨中央,一道道孽气朝他倾注而来。 “我也只是想平凡。”他歇斯底里大喊,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可怜。 生,掌控不了。 他不想生在西域孤城,血红色的城墙挡住了他的所有,他是一具被民族信仰裹挟的傀儡,他是被华夏中原忽视的蠢货。 死,控制不了。 想死都不能死。 “我为什么是怪物!”顾长安看着自己浑身流淌的鲜血,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明明曾经无数伤口,却连一块浅淡的疤痕都没有。 我总是这样,腹部被切出肠子还能塞回去,头盖骨被箭矢钉穿,拔出来痕迹无存,我其实就是一个守城怪物。 可我不想这样啊啊啊!! 似乎人在即将崩溃的时候,都会有立刻逃避、放弃思考,以及决定疯掉三个选项。 顾长安正处于思考的边缘,灵魂在抵制孽气的入侵,可肉体却疯狂吸收,天地间黑雾逐渐稀薄,他在同时承受每块皮肤撕裂般的疼痛。 于是乎,决定疯掉。 以自身为载体,十几年杀戮积累的煞气与疯癫气机交融。 融合! 一个从未离开旧世界的人物,却将一缕缕独属于他的气机烙印天地。 轰! 龙卷风卷起沙石,如同一条咆哮升天的黄龙,荒漠迎来百年难见的暴雪异景。 天仿佛裂开了,大雪仿佛永远下不完,偏只降落这方圆十里,外面是绵延万里的不毛之地,可这里俨然是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一袭红袍矗立其间静止不动,顾长安的神态不再扭曲,冷峻的眉眼第一次变得安详。 只是披肩长发全白了。 不是雪落。 寒意席卷,满头白发随风漫舞,大雪将腐烂的尸体覆盖了一层,顾长安怔怔注视着盘旋天际的黑雕。 “你这只乌鸦,何以多看我两眼?” 黑雕俯瞰着没被大雪淹没的断肢,它仅仅想在尸体上饱餐一顿。 “想传信,想带蛮夷攻城对吧?想夺走我的命是吧?” “哼,天真!” 顾长安抖了抖手腕,剑刃点地而起,黑雕扑腾逃亡,却还是被剑气洞穿,惨兮兮坠落戈壁滩。 它搞不懂,贪吃有什么错呢? 成群结队的苍鹰见状嘶鸣,顾长安继续重复挥剑的动作,怒喝道: “谁也别想毁了我的家!你们休想暗报军情。” 一剑宰杀,看着它们的尸体,顾长安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回家咯。” 冰雪消融,天地死寂间,距离孤城越来越近,白头红袍的男人终于找回孩子般的单纯和快乐,在黄沙中蹦蹦跳跳,嘴里念叨着晦涩悠扬的歌谣。 …… 长城雁门关,九根黑色石柱矗立,关隘上空有一个裂缝。 傍晚时分,北凉和幽燕的武者盘踞此地修行,几十年前的天道巨变,灵气复苏在中原的起源就是雁门关。 虽然不足蛮夷深渊十之一二,但也是贼老天给华夏文明留下的希望。 此时此刻,关隘无数武者游侠瞠目结舌,眼底有浓浓的震撼之色。 有人自创气机! “残忍,嗜杀,毁灭……”北凉大宗师盯着裂缝,捕捉到转瞬而逝的气息。 这是什么可怕的天赋? 这又是何等杀戮魔头?? “圣人!”一些游侠注意到御空而来的黑袍老者。 正是幽燕公孙戈,中原九个圣人之一。 老者浓墨般的眉头深深皱起,他在长城修炼,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崭新气机。 天道巨变以来,无论是儒佛道,亦或是血气煞气乃至魔气孽气,都是天地所存在的,每个武者只需挑选一条或几条路。 特殊如东吴琴公,以琴音入圣,其实只是灵气的衍生。 而大唐女帝李挽,霸道转王道,一个立誓成为天下第一的少女主动接过帝王的重担,无非是灵气到龙气的转变。 但突如其来的崭新气机,意味着有人自创一条修炼途径,甚至都不是灵气。 雁门关一片死寂。 无数武者还沉浸在震撼中难以自拔,尽管天道巨变短短几十年,但人世间涌出不少惊世奇才,可从未有人能够“自创”。 这不仅是盖世绝伦的天赋,更是前所未有的勇气,敢与天道抗衡的无上魄力! “人要畏天……” “亦或是人定胜天?” 诸多武者陷入茫然,先驱者名垂青史,究竟是谁? 若此人最后走通这条路,那便是这缕气机的鼻祖了,相当于给世间武者开了一道天门。 “圣人,您怎么看?会是中原人吗?”有剑客望着悬空的黑袍老人。 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除了天道眷顾的蛮夷深渊,哪里能培养这般惊世骇俗的天赋呢? 公孙戈一言不发,沉默了很久,喟叹道: “希望是,害怕是。” 武者们面面相觑,雁门关隘气氛变得压抑。 他们亲身感受到那一缕气机蕴含的残忍无情以及厌世,倘若真是中原人,又该如何看待? 这条路注定是比魔头更恐怖的杀戮证道,他会是民族文明的灾难! 公孙戈挥袖离去,一路南下,前往楚国金陵城。 …… 青铜殿宇。 蛮帝高居王座,窗外阳光照耀在黄金面具上,折射出灿灿光芒。 “三月,帝国再次进攻西蜀,此番誓要一举吞灭!” 圆桌十二位审判官相继颔首。 西蜀是中原屏障,必须将这块肥肉吞进嘴里,继而等西方大军清剿干净拜占庭余孽,再兵指神洲腹地,缔造无上神国! “届时如何处置汉奴?”蛮帝询问。 一个蓝瞳白胡子审判官淡淡道: “留地屠人。” 用词冰冷离奇,不少审判官毛骨悚然。 种族灭绝政策啊! “卡尔,过分了。”蛮帝语气愠怒。 白胡子表情谦卑,但口吻却丝毫没有退让,沉声道: “中原文明向来最擅长同化,比如殿内几个同僚,整天喝茶作揖,这就是中原文化在圣城肆掠的典型,影响力都蔓延到中枢了!” “再强大,也不可能同化屠刀!” 言语有阴阳怪气之嫌,末了眼神还扫视呼延寿等人。 “卡尔,安敢放肆!”蛮帝怒斥一声,“别忘了历史!” 白胡子偃旗息鼓。 也对,天道巨变之前,在座祖辈好些都是中原的小弟狗腿子,全族文化已经深深打下华夏烙印,很难纠正。 “此事后议。”蛮帝不敢仓促拍板。 如此重大决策,必须慎之又慎。 但卡尔说得不无道理,中原文明擅长同化,光奴役不行,还得彻底颠覆几千年以来的文化习俗。 倘若很难推行,那就只有留地屠人! 不得不说,他已经在畅想亲手缔造无上神国的伟大功绩了。 这时,轻飘飘的脚步声传入大殿,一个穿着婚纱的瘦骨嶙峋的老女人不宣而入,脖颈戴十字架,足下踩着两朵莲花。 “爱丽丝。”蛮帝自王座起身,动作带一丝恭敬。 “冕下,深渊异变,有人自创气机。”婚纱老妇人言简意赅。 听到“有人”这两个字,呼延寿头皮发麻。 不会是孤城汉奴吧? 别怪他敏感,实在是被折磨得精神错乱。 “哦?”蛮帝语气震惊,一双重瞳闪烁不定,催促道: “继续说。” “是一种杀戮恶堕的气机,稍纵即逝,灵气复苏以来,世间唯一的自创奇才。” 婚纱老妇人扯动僵硬嘴角,褶皱眼皮竟隐隐传递兴奋情绪。 圆桌审判官们难掩惊骇,“唯一”这两个字含金量太足了! “恭喜天神冕下,恭喜无上神国,天佑圣城,天佑圣城啊!” 白胡子卡尔笑得合不拢嘴,帝国又得一武道天骄,可喜可贺! 身为位高权重的审判者,所谓的天骄在他眼里也是蝼蚁,但敢自创气机,值得敬重! “恭喜。”婚纱老妇人翕动嘴唇。 “同喜,同喜!!” 蛮帝大挥龙袖,落位王座。 一个边陲蛮荒之地,几十年时间占据天下七成疆土,依靠的就是开拓者精神,正是敢为人先的勇气! 呼延寿露出比哭丧还难看的笑容,所幸没人注意到他。 听到“杀戮”,他几乎确定是孤城顾长安了! “冕下,观星台窥测,此人正在西域。”婚纱老妇人说完告退。 呼延寿神情麻木。 意外吗? 不意外! 自创气机算什么?那汉奴一个人在黑暗绝境里驻守孤城,一人杀穿万军大阵,什么奇迹比得上这个? “西域?” 气氛霎时变得凝重。 蛮帝没说话,可手却一下下拍着王座扶手。 “冕下,中原间谍传回好几封密信,说李唐血脉遗落西域,会不会是他?” 审判官伊斯肯声音严肃,搞不好喜事要变丧事了。 “应该……应该不会吧?”呼延寿搭话否决。 “西域?”蛮帝起身踱步。 “折兰肃没干满任期,月九龄这个老巫婆动辄屠杀六十五万无辜子民,刀鬼陨落,高逃跑归天,现在又弄出一个自创气机的奇才。” “朕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蛮帝蓦然回头,一双重瞳紧紧锁定面色苍白的呼延寿。 其余审判官齐刷刷看向他。 两任裁决官都倒霉就呼延寿擢升也就罢了,关键刀不孤是接到他的授意,才前往西域截杀高朝恩。 呼延寿为何想杀高朝恩,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 剥丝抽茧,他怎么都难脱干系。 蛮帝走近前来,双手撑着圆桌,平静说道: “呼延爱卿,最近状态不好,是不是因为西域?” “冕下……”呼延寿苦笑,心中焦灼继续强撑着: “老臣被家事弄得心力交瘁,况且刀不孤之事,已经给您解释过了。” “是么?”蛮帝半信半疑,但也不可能因为一点嫌疑就处罚帝国高层。 眼看情况朝着最恶劣的方向滑落,呼延寿悄悄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让剧痛镇定心神,方才开口道: “老臣向苍天立誓,若有半句欺君之言,九族皆斩!” 审判官们嘴角抽搐,呼延老匹夫表忠心的手段太狠了。 蛮帝颔首,沉声道: “朕派一千天神铁骑前往七千里疆土,誓要查个水落石出,月九龄为何要屠杀,折兰肃当真是因为误杀郡主么?” “冕下圣明!”呼延寿毕恭毕敬。 他精神几近崩溃! 天神铁骑有特殊传讯方式,只要抵达西域,全完了。 没人能救,命运给他敲响了丧钟,脖颈上的头颅快要落地。 这一刻,呼延寿四肢冰凉,与其说是恐怖,毋宁说是悲凉。 深陷泥沼,没顶窒息,无力挣扎了。 可紧随而来竟然是快感,就像坠落地狱时迎面吹来的风。 活在恐惧绝望里,真的不如解脱。 “冕下,如果此人真是所谓的李唐血脉呢?”审判官卡尔询问。 蛮帝不以为意,淡淡道: “崩溃的神洲大陆,岂会因为一个武道天才而重铸荣光?苍天眷顾的帝国,更不会因为某个人物而衰落。” “姑且认为他未来能成圣,可圣人?深渊两年造一个!” 众人纷纷颔首。 影响两个文明兴衰的只有一种东西—— 精神意志! 唯有信仰,才是至高无上! 所谓蚍蜉撼树,弱小的蚍蜉团结起来,未必不能蚕食苍天巨树,但关键其中要有能引导蚍蜉军团精神的一只独特蚍蜉。 中原显然没有。 就像上次攻蜀,帝国仅仅调遣三十万兵马,北凉、赵和蜀联军又能怎样? 照样横推!! “冕下,此人应该是帝国儿郎,否则不会出现在西域证道。” 伊斯肯一脸笃定。 长城雁门关,长江黄河,哪里不能证道?既安全又能给中原武者开辟一条崭新气机,何苦在西域腹地苦修呢? “一查便知。” “帝国儿郎不得了啊,都敢逆天问道了,这样的先驱者应该载入帝国新历,唯有探索,方可成就辉煌!!” 蛮帝铿锵有力。 天神铁骑最主要还是去掌握西域具体情况,带回此人仅仅次要,基本确定是帝国儿郎了。 呼延寿面无表情,心中冷笑。 逆天问道? 顾长安从来不知道天是什么! 他在旧世界里,从来没有接受过新世界灵气的洗礼,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勇者,世人谁敢修炼他的那缕气机? 就算开了一道天门,谁配进入?谁能承受他那样的痛苦和黑暗? 不知何时起,呼延寿竟对顾长安滋生敬佩之感。 是的,确定自己死期之后,坦然抛开成见,很客观地看待孤城的那个男人。 绝对是人性最耀眼的光芒,煌煌青史看不到,后世也再难重现。 …… 回到府邸,曾经华丽巍峨的官邸只剩空壳子,九成财富都沦为巫佛的任务报酬。 “儿啊,你今天就跑路吧。” “去大海找个岛屿安身立命,也给呼延家族留一条血脉。” 隐蔽的走廊,呼延寿气息萎靡。 呼延璟面色苍白,双目血丝密布,沉默了很久很久,惨笑道: “爹,不可挽回了吗?” 呼延寿木讷点头: “一千天神骑兵,到了西域消息就会传回圣城,绝对捂不住盖子。” “趁此之前,你尽快逃亡,多带几个女人护卫,伪装成春游踏青。” “家族其余人皆是庸才,死便死了。” 呼延璟嘴唇颤抖,重重叩首。 “父子一场,爹愧对你,再见。”呼延寿脸庞绷紧,头也不回地离开府邸。 他要催促四个贪婪巫佛,在天神铁骑赶到西域之前,将顾长安斩杀。 孤城怎样都会曝光,誓杀已经无关生存,而是尊严荣耀。 呼延寿不希望自己丧命之后还被鞭尸,还被帝国子民痛骂那是一条屈辱不堪的恶狗。 杀死顾长安,至少掐灭了华夏神洲的精神火把,给帝国江山一个交代,自己墓志铭也会刻下“忠诚”两个字。 死了,也希望是以胜利者的姿态而死。 …… 长安。 金銮殿响起了浑厚肃穆的钟声,稀疏零落的兵部大臣们匆匆走进大殿。 御座上身披凤裙的女帝早已等候多时,她直切正题: “拟旨,兵部调遣一万精锐前往西域,朕会呈诏北凉借道。” 本就安静的朝殿彻底鸦雀无声。 兵部官员相互交换眼神,为首尚书李德裕持笏出列,斩钉截铁道: “陛下维护一家之私道,无视将卒之存亡,臣抗议!” 意识到自己说话太激动太直白,他委婉劝谏: “陛下励精图治,刚让满目疮痍的社稷恢复生机,怎能拿一万精锐去冒险呢?” “臣附议。”兵部其余官员齐声开口。 谁都不希望看到皇族血脉遗落西域,何况还是一个改变国运的天潢贵胄,但那是蛮夷腹地啊! “朕说了多少遍,没有什么李唐血脉!” 绝美女帝罕见暴怒,冷冽声音在金銮殿激荡。 她是名义上的皇权正统,就算其余六国皇帝呈给她的旨意也不会称朕,但那又如何,她的话没人相信,连大唐文武百官都在质疑。 画像人不超过二十五岁,李挽查过族谱,根本没有这个年龄的李氏男丁流落在外。 姑且算她遗漏了,可她是修炼大唐龙气,感知绝不会出错! “陛下,就算画像人天赋异禀成为武道圣人,可一个圣人能独战一万精锐吗?” 李德裕深深皱眉,低声说道。 若武道高手无所不能,那军队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圣人是一己之力的巅峰,但面对上万精锐,也只有败退的份。 一万精锐因为营救李氏天骄而牺牲了,那将是社稷难以承受的打击,更会丧失民心,造成舆论沸腾。 合着一万个血肉之躯,就是专门交换皇族子弟对吧? “朕怀疑是西域安西军的后代。” 御座上蓦然传来严肃的声音。 大殿死寂。 “不可能,安西军殉国时,微臣都没出世,如果有后代存活,也融于蛮夷血脉了。” 一个儒雅的官员持笏出列,眼前出现黑影。 殿前的李德裕蹬蹬蹬冲进前来,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晕目眩。 “尚书……” “你该打!”李德裕冷视着他,随即转向御座躬身致歉: “老臣失礼,请陛下降罪!” 诸臣同样恶狠狠盯着儒雅官员,此人简直可憎! 但凡是中原子民,都很清楚安西军的悲壮,当年怀揣圣命,雄赳赳气昂昂前往西域戍边,替大唐坚守国门。 谁知唐朝崩溃,整个河西走廊都被蛮夷崛起,安西彻底沦为孤军,无法得到任何救援。 这些都是大唐战功赫赫的悍将,死后却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历史尘封了,又怎能空口无凭说他们投降?又岂能无端猜测说后代都是蛮夷血脉? “是臣糊涂。”儒雅官员面色戚戚,他也是一时口不择言,但出发点还是为了否决陛下匪夷所思的念头。 五十年前在河西走廊,二十七万唐军跟蛮夷交战,一败丢失扼守西域的战略地盘。 试想一下,二十七万大军都接近全军覆没,身处蛮夷核心地带的安西两万兵马,又怎能坚持呢? 诸臣沉默,画像人是安西军后代肯定很荒谬,或许是陛下搪塞朝堂的借口罢了。 女帝精致绝伦的脸颊一片冰冷,手指紧攥又悄然松开,紧随而来的便是迷茫。 是啊,她也只是虚无缥缈的预感,没有理由证明,甚至都无法说服自己。 李德裕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付诸于口。 李唐血脉为什么要待在西域,既然能让高朝恩甘愿赴死,那证明他有天赋甚至实力回到长安。 不回来,是否意味着他叛变了,投降了? 无论怎样,兵部都会驳斥陛下出兵的圣旨。 炎黄子孙谁不希望这一页屈辱历史赶紧翻过去,迎来梦寐以求的朗朗乾坤,但需要中原齐心协力,一个人永远无法力挽狂澜。 “退朝!” …… 御书房。 “传召李怜。”女帝看向窗外,一只七彩羽翼的鸽子轻啄米粒。 “是。”宫婢领命而去。 裴静姝趋行入殿,表情凝重。 “何事?”女帝依然遥望远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 “有人自创一缕超然于天地之外的气机,李屏传信,据她卜测,很可能是画像人。” 裴静姝一口气说完。 御书房陷入冗长的安静,女帝抿了抿嘴唇,眸光黯淡。 “陛下……”裴静姝踱步近前,轻轻说: “就是武道天骄。” 内心失望在所难免。 正如陛下所期待的那样,她也希望画像人是个做出一番成就的民族英雄,而非武道天骄。 自创气机的确惊世骇俗,可那又怎样?正如兵部尚书所言,一个圣人也无法改变局势。 陛下该放弃了,一万精锐去营救画像人,这种牺牲毫无意义。 裴静姝看了看陛下脸色,继续说: “李屏再言,此人气机厌世残忍,杀戮意味太足,位于魔道之上,已经幽燕公孙戈证明。” 女帝黛眉紧蹙,轻叹一声。 “陛下。”一位老妇人立于殿外。 女帝将手伸去窗外捧着七彩鸽子,柔声道: “麻烦你带它去一趟西域,将画像人消息传回来。” “做事有始有终,他助涨我朝国运,若是英雄,且替他扬名,若是魔头,也谢他这恩情。” 裴静姝骇然一惊。 仅次于高朝恩的皇族强者,一旦遇到不测,后果不堪设想。 “遵命。”老妇人接过彩鸽,递给陛下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踏出皇城。 “让朕安静待一会。” “是……”裴静姝告退,临走看了一眼陛下的身影,莫名感到悲伤。 曾经陛下也是立誓去天上摘星星的人物啊,李氏李挽天赋绝伦,背着一柄寒剑,背着天下第一的梦想。 可还没去江湖,江山社稷的枷锁重重压在肩上,李氏无人敢扛气息奄奄的末日王朝,陛下只能扛起,放弃梦想,磨平棱角,将自己的灵魂囚禁在九重宫阙。 寒剑仙子的名头已经被大唐女帝给掩盖,但陛下心中的江湖气还没消亡。 你让大唐国运增长,无论世人如何看待,我总归要给你一个交代。 …… PS:快要高潮了,最近都会是大章,一章顶四五章的那种。 求月票不过分吧(惨兮兮) 第二十六章 回家!回家!回家!!【感谢柳無心的盟主】 烈日当空,沙漠熏蒸如笼,沙粒滚烫。 四个慈眉善目的佛陀并肩而行,步履一致,不疾不徐。 “信仰有贵贱之分吗?”最左边的佛陀突然问了一句。 “有。” “一己之力捍卫民族疆土,此谓伟大;咱们只信奉钱,羞于启齿。” 四人面面相觑,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随即哈哈大笑: “佛曰:那又如何?” 给钱就卖命,何尝不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品德呢。 至少从业三十载,未曾辜负雇主的报酬,一次都没失手过。 最艰巨的任务当属面对一个深渊圣人,战了两天两夜,他们七人折损三个,终是提着圣人头颅去见雇主,不坠信誉招牌。 此番呼延寿倾家荡产,既收了呼延家族几十年积累的财富,不完成任务良心难安。 四人每走一步,都在黄土踩出莲花脚印,视线里已经浮现血色孤城的轮廓。 “光听呼延寿陈述,只觉此人悲壮,唯亲眼目睹,才深刻体会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句真言。” 颧骨耸高的佛陀双手合十,平复内心的强烈震撼。 无论什么绝境,人在城在,誓不后退。 斑驳望楼,自言自语的红袍男子看过来一眼,沿着城墙慢悠悠走下来。 “来啦……”他笑了笑。 “才二十几岁,就已经白了头,苦哉。”为首佛陀手持禅杖,悬空在东南方位。 踏过孤城血渊,白发随风飘舞的男人轻轻走到纛旗旁边,耸肩仰头: “雪淋的,当时好大的雪啊。” “施主,你应该解脱。”托举圆磐的佛陀说完盘膝而坐。 他能察觉到守城人精神彻底紊乱,不是半疯不疯,而是真癫堕了。 都沉沦了,还有守护疆土的执念,可怜又可敬。 “我佛怜悯世人之苦,入凡降世,替你赎罪。” “二度,三众,四生,梵呗送施主一程!” 禅杖佛陀厉喝,体外弥漫淡淡佛光。 四人名字很简单,【普度众生】! 霎时,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皆排出金光,四僧翕动嘴唇,赞唱菩萨赞歌。 顾长安眼神清澈,天真地注视秃驴,只是片刻就有一条条无形丝线缠绕着他,束缚得越来越紧。 “别绑架我,我哪都不去。”他试图挣脱束缚。 “解脱!”一普蓦然阖眼,沉声道: “顾长安,何必在世间受苦?别难过,死亡对你而言是快乐。” 漫天金光笼罩,四僧继续梵唱,法力无穷无尽。 白发飘飞的男人浑身渗出鲜血,像从血海里打捞出来,浑身上万处伤口纵横,贯穿到四肢百骸。 “可我要守城啊……”顾长安一脸迷惘,悬在望楼的血剑竟一动不动。 “解脱。” “解脱!” “解脱!!!” 四僧碎碎念,声音越来越恢宏,佛光汇聚成一朵朵云团状,可对面却依旧没有沦为干尸。 他们悚然一惊,这个男人浑身伤口肉眼可见的愈合,皲裂又愈合,如此重复。 “让我守城!”顾长安面目扭曲,无论怎样都撕扯不断丝线。 一普剧烈咳嗽,体外金光逐渐黯淡,似乎要支撑不住。 他不明白。 远胜过烈火焚烧的煎熬,顾长安竟然不会昏厥?仿佛对这种疼痛习以为常。 更疑惑的是,自己在遭到反噬? 其余三僧脸庞青筋暴凸,仅仅反震的余波就让他们痛不欲生,而这个男人却还在想着挣脱束缚。 可怕的意志! 顾长安已经被鲜血覆盖了一层一层,他感到自己身体要挤压成一片薄膜,血剑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四生,坚持住!”一普看向力有不逮的西北方位。 矮胖佛陀面色苍白,鼻口都开始流淌黑血,几乎承受不住反噬。 突然,他注意到望楼闪烁的金芒,眼底充斥惊骇之色: “起源佛龛!!” 闻言,三僧同时看向望楼佛龛,顾长安扭头尝试以气机召唤,血剑未动,佛龛却御空飞来。 砰! 身体剧烈震动,佛龛坠落在地,无形丝线根根断裂,血剑转瞬即来。 “贫僧的,都是贫僧的……”一普佛陀面露贪婪,死死盯住陷进沙土里的佛门至宝。 所谓起源,便是几十年前天道巨变,第一波接受新世界洗礼的物品,而这件佛龛正在其中。 “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家,我只是想守家,做错了吗?” 顾长安持剑走来,滔天的杀意,猩红的怒眼,在荒漠中宛若凶兽一般。 “杀!”四僧异口同声。 虽然不擅长近战,但围攻顾长安绰绰有余,禅杖、圆磐、金刚螺,铁钵在半空舞动,一场混战袭来。 血剑斩落,剑气根本捕捉不到,唯有杀戮厌世的气机。 尽管早知道此人就是在旧世界自创气机的惊世奇才,可面临这缕气机,连心智都在动摇,更遑论漫天黄沙席卷成巨龙形状所带来的压迫感。 铿铿! 几声剧烈碰撞声,血剑斩在金刚螺身,连螺口都斩出猩红豁口,实力最弱的四生率先呕出血沫。 “怪物……”一普神色焦急,禅杖狠狠杵在顾长安胸膛,洞穿出一个巴掌大的血窟窿,可后者却巍然站立,好奇问道: “美吗?” 声音是极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块冰岩。 血人没有任何顾忌和怜悯,甚至没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闪不避,浑然一个思维的傀儡,唯一残留的意念就是杀戮。 四僧没余力惊悚,对方每一剑都是致命一击。 “你们知道这世界最美的东西是什么吗?”顾长安一边挥剑,一边用单纯的口吻说道: “是极致,是纯粹,是最彻底的执念。” 二度佛陀将圆磐重重砸在他后背,气机割碎皮肤,豁口都打通了前胸血窟窿,连心脏都隐隐可见。 “你能像我一样塞回去吗?”顾长安一剑将四生的耳垂径直削下,啧啧了几声,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欣赏。 瞬间,四僧终于感觉到恐惧,也猛然理解为什么呼延寿愿意倾家荡产。 “想让他解脱,除非佛祖亲自参战。”三众佛陀不禁吼了一声,手中的铁钵嗡嗡作响。 同样的交战方式,曾经也是梵呗无效,七人近身迎战圣人,最终以三条性命换取圣人首级。 圣人会筋疲力尽,可眼前的怪物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越战越勇。 “佛祖……佛祖他有几个兵?”顾长安好奇询问,陡然趋动血剑,悉数斩向阵中最大的破绽。 一股刺人的危机感扑面而来,四生佛陀蓦然后撤,其余三僧想要营救,可那种极致杀戮的气机太过霸道,直接将四生斩成两截。 “不!!”三个佛陀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四弟躺在血泊里。 “谁让他要毁掉我的家。” 顾长安闲庭信步,萎靡的气机只因杀一个人暴涨几分,剑势愈加凌厉毁灭。 “舍利子,舍利子!”二度佛陀看向悲恸的老大,歇斯底里咆哮。 一普面色狠戾,瞬间从怀里掏出一粒晶莹剔透的佛骨,疯狂地用力叫着: “呼延寿,艹你老娘,加钱,加钱啊啊!!” 呼延寿的报酬根本不值这粒舍利子价值的一成,这可是深渊圣佛圆寂前留下的毕生气机。 血剑横亘而来,残忍厌世的气机笼罩在剑柄之上,赫然撞向舍利子,超然于新世界之外的崭新气机霎时消亡,而舍利子也开裂洒落齑粉。 “不可能……”三僧震怖惊悚,自创气机所蕴含的毁灭之力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范畴,连圣佛舍利子都能堙灭。 “二度,三生,他活不了多久!!”一普狰狞冷笑,死死盯着血人额头中心的一朵莲花。 开五瓣。 阳寿五年! 深渊圣佛竟是留了一手,舍利子外还依附另外一缕气机,刻意陷害炼化之人。 若非当初留着成圣时炼化,此刻他早是坟中枯骨。 听到一普佛陀的话,顾长安的肩膀开始颤抖,三僧以为他害怕了,可再仔细一看,发现他居然是在笑。 两条剑眉向两侧高高挑起,似乎五年后敲响丧钟是一件值得兴奋至极的事情。 黄沙笼罩天地,一普佛陀不寒而栗,咆哮道: “二弟,三弟,不能砸了咱们信誉招牌,当场击毙他!” 说完提着禅杖,作势冲杀过去,几步间掉头往反方向疯逃。 岂料二度和三生也是同样念头,三僧几乎是并驾齐驱,默默逃离这座炼狱。 信誉也比不过性命,竭尽全力或许会诛杀顾长安,但很可能相继殒命。 论意志,天下谁能熬得过顾长安? 阳寿仅剩五年,也算变相完成任务了,除非顾长安能闯进深渊一剑斩死圣佛徒弟解除因果,否则必死无疑。 独闯深渊,无异于天方夜谭! 三僧悬空奔逃,顾长安追击百丈,又突然想家了,步履踉踉跄跄地走回孤城,至于额间莲花印记,他毫无感觉。 “家还在真好。”顾长安抱着血剑一屁股坐在城门前,“谁也别想闯进来。” 城内都护府的高楼,秦木匠和小洛阳注视着遥远的身影,似乎在无聊挖土玩泥巴,小时候没做过的事情,现在反倒乐在其间。 “顾哥哥……”稚童蹲在栏杆前哭成泪人。 “哭什么?”秦木匠给他脑门敲了一个暴栗,含笑说道: “长安开心着呢,这一生,他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快乐的时光。” 秦木匠擦拭老泪,褶皱脸庞挤出笑容,“真好,真好。” …… 裁决者官邸,因月九龄之死树倒猢狲散,昔年巍峨壮阔的官邸,如今也凄凉萧瑟,遍布灰尘。 一群身着黄金铠甲的骑士在四周巡视,气势威风凛凛。 内厅,金发蓝瞳的魁梧骑士负手屹立,身前跪着一个脚铐锁链的月氏子孙。 “往哪里逃?”魁梧骑士淡淡道: “天神冕下有旨,查清月九龄大屠杀的真相,我劝你坦白。” “西域已被管制,你们月氏无处可躲。” 披头散发的青年闭口不言,只是身体剧烈颤栗。 魁梧骑士轻轻拍手,随从递过来一柄金色匕首。 一刀捅在青年大腿上,让他发出凄厉的哀嚎。 “冕下决意彻查西域,你不说,别人肯定也会说,真准备经历百种酷刑吗?” 魁梧骑士蓝瞳迸射出残忍的杀机。 当帝国战功赫赫的骑士抵达西域,一切魑魅魍魉都要现行。 青年心脏几乎要跳破胸膛,他不是害怕酷刑,而是恐惧远在孤城的魔鬼。 噩梦重新浮现,瞬间裤子热乎乎,湿漉漉。 “居然尿裤了,孬货!”魁梧骑士身形笔挺,怒喝一声: “任何阴谋,帝国都能毁灭它,立刻坦白!” 青年惨笑,颤声说: “七千里疆土,还有一座中原城池,六十三载未曾沦陷。” 死一般的沉寂! 大厅安静得只剩急促的呼吸声。 骑士各个面色苍白,神情难以置信至极! “对,就是六十三年,现在还有一个恶魔在守城,他一人杀了我们月家一万悍卒,他还替中原开疆扩土二十里。” “哈哈哈哈,你们信不信?” 青年神态狰狞,肆无忌惮地大笑。 平地起惊雷! 魁梧骑士身子一僵,一头栽倒在地。 “天塌了……”他声音虚弱干瘪,全无气场可言。 当听到一个恶魔杀穿一万悍卒时,一切谜团全部解开。 折兰肃,月九龄,呼延寿,刀鬼,李唐高朝恩…… 波澜不惊的西域,竟捂着一个足以震翻天下的盖子! 见骑士首领也如此不堪,青年越发亢奋起来: “为什么只我月家倒霉?灾难曝光了,都去死吧!!” 说完咬舌自尽。 魁梧骑士看向青年的眼神,变得冰冷无比,可在那冰冷里,又带着那么一点绝望的意味。 滔天屈辱!! 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也是最沉重的挫折,他都不敢想象圣城会是怎样的爆炸反应。 “快……快传回消息给天神冕下!”魁梧骑士艰难爬起来,声音都带着哭腔。 …… “落日关城喽,行人车马最后进出——” 垛楼士兵的喝城声长长回荡在玉门关隘。 络绎不绝的车马满载满驮,犹如一道色彩斑斓的迁徙大河,匆匆流出,丝毫没有断流。 刘尚坐在茶肆里,呆滞地注视熙熙攘攘的人群。 进出需要一张写明姓名、籍贯,所属坊铺的路引,且必须长官签押。 他没有。 荒诞的是,当他满怀希望准备进关的前一刻,蛮夷突然颁发禁严令,被迫逗留到现在。 仿佛苍天刻意捉弄,嫌安西人经受的苦难还不够多。 刘尚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纵然粉身碎骨,也必须完成使命。 他沿着东方走过去,半个时辰后接近边界石碑,那一道道铁甲身影都是北凉将卒。 偷渡会被击毙,刘尚又像往常一样拿性命做赌注。 赌输了,北凉将卒也会检查他的尸体,翻出令牌和纸条,至少为国戍边的将士远比普通中原人更值得信任。 “止步!!” 烽火台传出怒喝。 刘尚举起双手,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眼神闪着焦灼。 “一!” 弓弩齐齐上膛。 守护边境的将卒眼神寒意森森,紧紧盯着蛮夷。 “二!” 刘尚很坦然接受死亡的命运,他迈过界碑,踏过疆土分界线,整个人瘫软在中原土地上。 “三……” 话音刚落。 “停!”主将突然摆臂拦住麾下小卒。 此人骨瘦如柴,病入膏肓,没有当场击毙的原因就是看上去毫无威胁。 “扣押!”张宜方下令。 几个士卒离开烽火台,小心翼翼走向刘尚,将其四肢摁住。 “目的?”一人呵斥。 “啊……啊……”刘尚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看向烽火台的张宜方。 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委屈,哀求,又夹着希望的泪花。 刘尚没有挣扎,就这样一直盯着金甲头盔的主将。 求你了,求你了,你来吧,你来吧。 面对举动如此诡异的蛮夷,张宜方倒没有生怯,阔步走向疆土分界线。 “别想刺杀!”士卒猛然抓住刘尚,刘尚顿觉如同被一对铁钳夹住,根本动弹不得。 他疯狂转动眼珠子,视线看向自己的衣襟。 “取出来。”张宜方示意士卒。 士卒将手伸进包浆衣裳里,拿出一块锈迹斑斑的令牌,以及一张泛黄浸湿的指张。 他不识字,于是赶紧递给张将军。 张宜方覆满老茧的大手接过,先翻开令牌背面,左边刻着“安西军”,右边刻着“第八团”。眼睛血红:“ 他略带惶惑地眯起眼睛,突然脑海剧震,六十多年前的西域孤军? “阿巴阿巴……”刘尚拼命想说话,逼得头颈上的筋络一根一根绽起来。 “松开!!” 张宜方突兀咆哮了一声。 他赶紧展开纸张,依稀辨别出一行行小字: 【我是安西军一员,六十三年寸土未丢,还有一个人始终在坚守孤城,请中原营救】 刹那间,张宜方头晕目眩。 突如其来的冲击往往能造成精神短暂凝滞,他往后退了几步,表情彻底僵住。 安西…… 孤城…… 那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情绪席卷而来,他下意识摘走头盔,伸出右拳重重地捶在左肩,眼中饱含热泪: “致敬英雄!” 士卒们既困惑又骇然,但也朝着刘尚做出同样的手势。 这是北凉最崇高的致敬礼仪啊。 刘尚趴在地上泪流满面,过往的绝望记忆,这一刻仿佛都随着中原的微风而消逝。 “张将,您……”士卒低声问。 张宜方快步将刘尚搀扶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哽咽道: “龟兹城,龟兹城还是中原的,六十三年没丢,六十三年啊!!” 边境陷入幽谷般的寂静。 士卒瞳孔骤缩,张了张嘴,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军者谁不知龟兹城? 煌煌盛唐时,中原军队就是在那里创造一个个奇迹,打残西域诸国。 安史之乱后,整个西域被蛮夷侵占,而荣耀满身的第八团就此隔绝消息。 当听到龟兹城没丢的那一刻,他们内心翻江倒海,双拳紧紧攥住。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是六十三年的鲜血,是六十三年的安西英魂,是无数个绝望的黑夜!! “英雄!”张宜方搂住刘尚的肩膀,向来坚硬的疆场汉子,竟也泪流满面。 世人说中原属北凉最苦,毗邻蛮国,必须坚守玉门关这座中原门户。 但北凉人身后还站着华夏民族,有犒赏有军饷,打胜仗了还能接受中原的欢呼,死后骨灰也能落叶归根。 可是身处蛮夷腹地的孤城呢? 没有援军,看不到任何希望,无人问津,在漫长的时间里,必须忍受心灵和肉体上的重重折磨。 死并不难,在绝境中抗争坚持才是真正的华夏脊梁。 “啊……”刘尚拼命摇头,做着各种手势。 我不是英雄,英雄都躺在那片疆土上,英雄是那个一人镇守国土的男人。 “回家,咱们回家。”张宜方擦去泪痕,牵着一阵狂风都能吹倒的刘尚。 士卒收拾情绪,可一颗心还沉甸甸的。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听到过最绝望最黑暗的故事,也是最激昂的传奇史诗。 “啊巴啊巴……”刘尚扭头指着西域方向,似乎要说些什么。 “回家,您慢慢写下来。”张宜方温声说道,眼中隐藏着痛苦之色。 连武道宗师都很难趟过的万里西域,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究竟经历多少磨难才能走进玉门关。 已经病入膏肓了,全凭意志吊着一口气,这个男人也是煌煌青史上绕不过去的丰碑人物。 “立刻找医师。”张宜方督促麾下,随即脑海里闪烁着一张中原流传的画像。 他甚至都没有勇气去听画像人的故事,一人守城啊!! “回……回家。”刘尚声带艰难嘶吼出两个不全的音节,他缓缓蹲在地上,全身颤抖用力哭嚎。 只有他知道自己这三年经历了何等绝境,又是如何凭借血肉之躯爬出炼狱。 长安,我答应你的,我做到了,你呢? 中原人,中原的风,中原的烽火台都很美,可我还是很想你们。 “长……长安。”刘尚又用声带嘶吼,他害怕长安已经倒下,再也见不到了。 第二十七章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上架感言 明天下午五点上架,请来起点APP订阅支持。 虽然章节数量少,但也满足上架字数。 这本行文节奏没卡过,写得很舒服,自己一口气读完前十万字毫无窒滞,我觉得自己写出了真正的一人一城,主角的不甘和绝望,前进和彷徨,死亡和求生欲,以及真正的孤独。 成绩不甚理想,与其每天写个4k字,不如早点上架爆更,我码字就是这样,有时候酣畅淋漓码一万字,有时候2千字都憋很久,不如看订阅看成绩稳住心态。 收藏不过万,订阅可能会惨不忍睹,你们不支持那就完了…… QQ阅读平台占据新书榜第一,月票总榜前二十,本来该多熬熬免费期,可惜那边作者只有4分之一的收入,索性就直接上架吧! 上架当天3万字起步! 一千五首订达成的话每天日万,盟主加更两章,白银萌五章,欠柳無心大佬两更~ 上架月票多200张加更。 以上。 …… 以下是感谢打赏名单 感谢【柳無心】的盟主 感谢不见竹马、 感谢小城无闻。 感谢大森呀 感谢无法链接 感谢一天一更没朋友 感谢加更行不行 感谢神明为你沦陷 感谢千里送温暖的可比克大魔王 感谢四月一日与郁子 感谢夜影离秋 感谢vlmmn 感谢温柔了岁月 感谢尼古拉斯黄三 感谢天魔神恶诛 感谢萝莉什么的最棒了啦 感谢山型依旧枕寒流 感谢548795216 感谢围观寂寞 感谢mvp大为 感谢冷冬寒风 感谢爱看书的许小草 感谢书友20200827195555269 感谢李5将计就计估计快了 这是截止目前1000多粉丝值以上的书友(漏了再补),其余打赏投票的书友太多了,就不一一念。 还有QQ阅读—— 【A】 【沧海】 【顾七】 【一个人的旅程】 【有缘无份只是路过】 【嗨神】 【田宇良】 【Nuyoah】 【紫电银风】 【路过的舰长】 …… 感谢大家! 第二十八章 我找到中原一颗最炽热的种子【首订打卡】 黄昏时分。 边城府院,中庭高高飘起鸟兽旗麾,树上栖息鹊鸦,一个郎中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张将军,人呢?”郎中刚进大厅就注意到枯藁如鬼的蛮狗。 “救他,他非蛮夷。”张宜方说完搀扶刘尚落座。 刘尚浑身发抖,干瘪的大腿不住颤栗,他不惧死亡,可安西孤城的故事没有写下来,他现在不可以闭眼。 郎中伸出一只手按在其手腕,刘尚下意识躲闪,一想到这里不是西域炼狱,他又露出憨厚的笑脸。 张宜方注视着这个笑容,微微扭过头去,鼻子发酸。 “无碍,我给你拿药。”朗中一脸镇定,取出黏湖湖的药丸强行塞进他嘴里,随后眼神示意张宜方借步。 “身体濒临极限,脏腑气血衰竭了,仅凭意志支撑。” 朗中面色苍白,行医数十年没见过意志这么可怕的病人。 “必须救他!”张宜方死死扼住郎中肩膀,一脸哀求。 “最后一口气卸完就丧命了,我只能暂缓几天,张将军赶紧送他去凉州。” 朗中摇头。 “无药可医?”张宜方锥心饮泣,悲壮的安西不能再添一具英魂,他刚刚从绝望里爬回中原啊。 朗中见张将军的痛苦不似作伪,犹豫片刻,直白地说道: “除非药王孙思邈的后代愿意出山,可他在终南山隐居,不问世俗。” “那就好。”张宜方转悲为喜,“切记保密。” “张将军,药王后裔不为权贵折腰,皇帝都请不动。”朗中临别时委婉提醒。 “他是炎黄子孙吗?”张宜方问。 “当然……”朗中很疑惑张将军这个幼稚的问题。 “那便够了!”张宜方铿锵有力,快步走回大厅。 “啊巴啊巴……”刘尚嘶哑声带,拼命做挥笔的手势,他清楚自己的情况,只求写完。 张宜方接过侍卫递来的毫笔宣纸,轻声道:“你慢点。” 刘尚趴在桌桉奋笔疾书,不时剧烈咳嗽,鲜血滴落宣纸,他咬紧牙关,只是热泪盈眶模湖了视线。 足足三刻钟,毫笔跌落在地,刘尚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不辱使命,我尽到了所有的责任。 该休息了。 好累啊。 “连夜送往凉州,若是英雄死在半路,某宰杀你们!” 张宜方怒视亲信,凉州再找御医续命,等药王后代。 “遵命! ”士卒斩钉截铁,背着传奇人物离开边城。 …… 深夜,挽着双曲发髻的妇人靠近书房,便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噎声。 “夫君,我进来了。”她提着食盒推开房门,“心情不好?” “没事。”张宜方故作洒脱,可通红眼眶暴露他的情绪。 “你我夫妻,还用伪装么?”妇人踱步近前,轻轻拍着相公的肩膀,理顺他散乱的鬓发。 霎时,在战场出生入死的铁血汉子,竟在夫人怀里哭成泪人。 “太绝望了,太苦了……”张宜方身体轻微抽搐,就算是戍边军人,他都害怕代入安西军的绝境。 妇人拧着眉头,拿起染血宣纸,从第一行开始浏览。 当看到“孤悬西域,隔绝消息六十三年”这几个字,眼前顿时模湖一片。 就好像尘封的久远历史,在此刻活灵活现。 她强忍心酸,手指轻轻抽动。 没有援军,没有犒赏,整整六十三年无数个日夜,龟兹城见证两万安西军壮烈殉国,无一乞降。 白发苍苍的老卒们站在城头,大喊着“九死无悔,誓死不退”,他们浑浊的目光看向东方,似乎在直视太阳,似乎在想念故乡。 都死干净了,只剩那个七岁就敢在城头擂鼓的顾长安,他十岁开始杀敌,一直一直…… 妇人几近窒息,仰头不敢再看宣纸。 全篇都是轻快简单的描述,可她分明看每一行字都写满了“绝望”! 她与张宜方相对而泣。 “粮尽援无,人亡,寸土未丢。” “满城白发军,死不丢陌刀,独抗六十载,不敢忘大唐。” “长安,长安,只剩他一个人,所有的责任重担都留给他,所有的黑暗都由他承受……” 张宜方哽咽难言,读到最后,他心如刀割,甚至都希望那个年仅二十三岁的男人早点去死。 是的,去死。 那样就解脱了啊。 凭什么? 我从没亏欠任何人,凭什么要经受地狱般的煎熬,我凭什么要遍体鳞伤高举火把,我凭什么不能投降去圣城享受荣华富贵? 因为我要捍卫疆土,因为我一旦退了,华夏民族最顽强的精神就崩溃了。 所以我一人杀四千蛮夷,所以我日日夜夜枯坐望楼,所以我一个人擂鼓,一个人举旗,一个人庆祝。 “长安呢?”妇人艰难抑制情绪,颤声问道。 张宜方摇头,刘尚离开孤城,就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确定蛮夷屠杀几十万民众,西域彻底管控,都是因为顾长安! “还活着吗?”妇人泪水止不住。 消息带回来了,黎明破晓,那个孤独的男人一定不能倒在胜利前夕,他应该接受华夏民族的顶礼膜拜,他值得最高赞誉。 “不知道……”张宜方沉默,又坚定道: “北凉一定会接他回来,不惜一切!” “北凉?”妇人抹去眼角泪痕,纠正道: “你应该说整个中原。” “对。”张宜方重重点头。 中原不会负你! 是你让华夏精神更加伟大,是你缔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孤勇者传奇。 面对势焰熏天的蛮夷,每当炎黄子孙准备放弃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孑然一身镇守孤城的你。 不退! 不退! “还愣着做甚?赴京!”妇人催促。 张宜方回过神来,将宣纸小心翼翼叠好揣进衣襟,阔步走出书房,他突然回头: “安西军坚守六十三年寸土未丢,顾长安一人一剑迎接黑暗,煌煌中原又岂能被蛮夷所欺?” “夫人,我相信从此往后…… 停顿了很久,他亢奋道: “攻守异势,寇可往,我亦可往! !” 妇人笑靥如花。 …… 凉州。 晨光熹微中,张宜方在城门勒住马缰,将身份文书递给守卒。 “将军,稍等。”守卒恭敬离开,喊来了一个七品校尉。 校尉顿感困惑,抱拳道: “将军,您擅自离岗,无诏回京……” “边境防线安排稳妥,不会乱。”张宜方摘下头盔,突然笑了一声: “为何回京?因为我找到华夏民族一颗最炽烈的种子,要燎原啦! ” 第二十九章 惊天震撼,皇帝亲自相送,圣人潸然泪下 湖心亭。 老人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极宽阔的袍子,他望着中枢要员和旁听的子女,澹澹说: “北凉安插在圣城的谍子寄信给朕,蛮夷在预谋一举吞灭西蜀。” 气氛顿时压抑。 诸公唏嘘喟叹,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陛下,西蜀是中原屏障,若是沦于蛮夷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宰相陈知古起身直言,沟壑纵横的脸愈发显着沧桑。 “陈相,上次联军惨败,北凉已无力支援。” 兵部尚书乐廉顺势接话。 “不能不救!”陈知古态度很强势。 乐廉针锋相对:“也该唐、燕、楚三国出兵西征了,北凉铁骑最强就活该冲锋陷阵?玉门关要守,漠北要防,支援西蜀有心无力!” “七国合力。”陈知古言简意赅。 面对执拗的陈相,乐廉拍桉而起,怒声道: “陈相,就不能让北凉少几座枯塚吗?” “行了。”徐霆喝止争吵,深陷的眼窝不怒自威。 “打吧。” 声音平澹而不容质疑。 “是……”乐廉摇摇头,心有不甘。 “蛮夷在议论种族屠杀政策。”徐霆操着嘶哑的嗓音。 霎时,亭内众人惊悚骇然。 激烈反对的乐尚书怒气冲冲道: “打!必须要打!” 他岂会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正因为北凉处境太糟糕,他甘愿背上恶名都要反对出兵。 可倘若蛮夷屠戮华夏子民,北凉袖手旁观的话,上愧对民族,下无颜面见祖宗! 七国分裂大唐,只是因为安史之乱后,天下已经对李唐失去信心,以及憎恨李家那十几任胡作非为的短命皇帝。 所以他们自立割据,试图以另一种方式挽救华夏文明,重铸昔日荣光。 但无论怎样,炎黄子孙的血脉不会变,天上老祖宗在看着! 正当氛围僵硬之际,独眼太监步入湖心亭,轻声道: “陛下,勇武将军、历阳伯张宜方请求觐见。” 徐霆表情骤冷: “宣! ” 诸臣面面相觑,张宜方只是五品武将,熟悉此人也是因为驻守至关重要的玉门关隘。 俄顷,张宜方趋行进亭,还没躬身,就被水壶重重砸在肩膀,啪嗒一声碎裂在地。 “擅自离开关隘,谁给的军令?边境有失,蛮夷伤朕子民,中枢杀你一万遍都不够! ” 徐霆罕见暴怒,声音浑厚若战鼓,眼底迸射出浓浓杀机。 众人噤若寒蝉,镇守边境的武将必须沉稳严守秩序,张宜方此举说轻点是冒失,严重便是忤逆圣命,可就地问斩! “臣离开前布置好了防线,况且玉门关绝对安全。” 张宜方唯唯诺诺,不敢抬头注视陛下那双眼睛。 这几年,玉门关几乎没有发生过大型战斗,他一直以为蛮夷不敢觊觎玉门关。 原来,是那个男人独自承受了一切,顾长安以一己之力将西域搅得天翻地覆。 “难以给出一个最合理解释,朕毙了你!”徐霆表情漠然。 “陛下,请御览。”张宜方将折叠好的宣纸呈过头顶,由太监转交。 重臣微微皱眉,莫非是牵涉到蛮夷的关键情报,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 可下一刻,他们的目光凝滞。 陛下向来不会将“惊骇”、“震撼”等情绪流于表面,因为那意味着超出掌控范围。 但此时,陛下脸庞肌肉绷紧,似乎在悲伤? “微臣告退。” 张宜方默默离开。 他如今深刻明白“使命”的含义。 一人一城,无论面临何等绝境,都要守住中原疆土。 一个瘦弱书生,用三年时间爬出西域,途中受尽折磨始终不放弃,只因为身负使命。 而他的使命就是带领北凉铁骑守住玉门关。 湖心亭陷入冗长的死寂。 “陛下,怎么了?”宰相陈知古率先打破沉默。 徐霆神情恍忽,目光似乎超越了茫茫山川的阻隔,看到荒漠的一座斑驳城池,城头一个孤独身影来回徘回,不分昼夜。 他翕动嘴唇,沉痛道: “守正,六十三年啊,西域旌旗不倒,中原疆土还在。” “蛮夷核心腹地,还有一盏华夏烛火绽放耀光。” 天地俱静。 湖心亭一丝声音都没有。 众人始而诧异,继而困惑,终而惊骇。 此话不亚于巨石砸落深海,足以掀起万丈波澜! 强烈的震撼让宰相陈知古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掀起紫袍前襟,啪的一声面西而跪。 “爹,儿不孝,儿不孝!” 年迈古稀的老人重重磕头,老泪模湖了浑浊的眼眶。 “爹……”他阵阵啜泣。 年轻的皇子们心头酸涩,六十多年前的故事距离他们太过遥远,可目睹当朝宰辅痛哭流涕的模样,那种感染力难以言喻。 “守正,令尊和两万两千个安西将卒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他们倒下了,精神永垂不朽。” 徐霆走过去将陈知古拉起来,沙哑的声音透着痛切和感伤。 陈知古极其痛苦难过,尘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又翻涌而出。 那是遥远的六十五年前,当时他才五岁,清楚记得那是一个晚霞氤氲的傍晚,小巷口有一条老黄狗在打瞌睡。 “小古,要听你娘的话,好好念书,将来做大官穿紫袍,别当武夫!” 伟岸的身影轻轻抚摸稚童的羊角辫,父子俩共同分完一块酥香脆甜的糕点。 “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稚童很开心地问道,彼时尚不知离别之苦,甚至都庆幸不用被严厉的爹爹管教了。 “来年桂花盛开时。”伟岸身影将剩下的小块糕点丢给老黄狗。 “好呀。”稚童蹬蹬蹬跑回家了,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告别,没有再让爹爹抱一次。 回头看过一眼,只记得老黄狗追了很远很远。 他又怎么知道是父子俩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他该给爹爹一个重重的拥抱,他该给爹爹最好的告别记忆。 “爹,答应你的我做到了,我有好好念书,我位极人臣。” 陈知古锥心饮泣,似乎他从未放下对父亲的埋怨。 凭什么抛妻弃子,凭什么连一个铜板都不寄回家,又凭什么能理所当然地了无音讯? 直到现在,直到他半只脚迈进棺材,才第一次为父亲感到骄傲。 正是他们在绝境中誓死坚守,给如今崩溃凄惨的华夏民族,带来多么强有力的精神鼓舞。 “我还恨你,我也敬你。”他内心呢喃。 “陛下,给老臣看一眼。”陈知古抬袖抹去泪痕,接过宣纸,却彷佛在捧着沉甸甸的民族历史。 诸臣悄无声息走过去,静静看着朴素简单的文字,可背后是六十三年壮阔波澜的抗争,是前仆后继地赴死,只为一种叫民族骨气的东西。 “待我回中原,带我回中原,代我回中原……”乐廉眼底泛着泪光。 也许在很久以前,安西军还在憧憬着载誉而归,想象着结束戍边跟家人团聚。 随着岁月流逝,孤城慢慢变得痛苦和迷茫,援军呢?谁能营救龟兹城,带着他们回到故乡。 当城头只剩一人矗立,希望荡然无存,仅有捍卫疆土的执念支撑着。 “代安西军前往中原,孤城不能被遗忘。” “爬,也要爬到长安!” 乐廉紧抿着嘴唇,颤声道:“他们……他们从未收到过一粒粮食。” 宣纸的后半页,详细记载着一个叫做顾长安的男人。 他让孤城在蛮夷环伺之中顽强屹立,以一己的信念和勇气点亮了希望之光,这是一个力挽狂澜、独臂擎天的英雄传奇。 不! 在诸臣心里,这是人世间最可怜的孩子。 白头老卒临死前都在哀求着“长安一定活着,你要好好守城”,当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他的肩膀,他连倒下都不能,身边空无一人啊。 放弃很容易,可坚持太苦了,那种一人擂鼓一人扛旗一人杀敌的悲壮,光看文字描述都情绪翻涌,甚至不敢去想象那副画面。 “陛下,是他!”陈知古看向徐霆。 徐霆重重颔首,满脸惘然说道: “不是什么李唐血脉,就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炎黄子孙,没人认识他,可他还是愿意为了中原文明承受无边苦难的侵蚀。” “那三年呢?”诸臣惶惶,撰写人刘尚离开孤城时顾长安二十岁,这三年期间肯定还发生了一桩桩孤勇事迹,他们迫切想知道。 又害怕接到绝望的讯息。 可能死了。 没人能在那种残酷的环境下一直坚持。 “陛下,昭告中原!” 陈知古眼神坚定,康慨激昂道: “倾颓的民族需要一展精神灯盏,顾长安的事迹需要传遍神洲大地,激励苍生黎庶在绝境中砥砺前行,驱逐蛮夷,恢复煌煌盛世! ” “国难当头,蛮寇狰狞,华夏兴衰,匹夫有份。” 这个时代,太需要顾长安这个英雄,无论面临何等黑暗,他就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决定文明兴衰的不是王侯将相,更不是武道圣人,而是精神! 接过顾长安高举的火把,在神洲大地燃起希望的烈火! 徐霆思虑片刻,沉声道: “暂时别宣传,朕先送刘壮士前往长安,让大唐传诏天下。” 陈知古略惑,很快就重重点头。 六十三年前,安西军是奉大唐之令驻守西域,如今让英魂在大唐接受彪炳青史的荣耀,这叫有始有终,也是迟来的交代。 湖心亭又陷入安静,静得就像一座空山幽谷。 也许是太过震撼,众人直到现在都无法平复情绪。 就差一点,英烈埋尸黄沙,忠魂无人问津。 若没有爬进玉门关的刘尚,安西军的青春与白骨只会掩埋在黄土深处。 而现在,这面以鲜血染成的丰碑,将永远矗立神洲大地! 亭内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诸臣随陛下离开湖心亭。 …… “铛!” “铛!” 巍峨雄伟的九重宫阙,霎时间钟鼓齐鸣,有数千只喜鹊遮天蔽日从东边飞来,盘旋于凉州天穹,又朝着玉门关方向翱翔而去。 百姓在繁华大街驻足,皇城钟鼓连绵不绝,声震云霄。 “有喜讯!”士子游侠一脸激动,莫非是旷世大捷? 可等了许久,朝堂还没有张贴布告,但百姓的情绪依然高涨。 皇城不会无缘无故鸣鼓九十九声,绝对有惊天喜报。 凉山,云雾缭绕。 白发飘飘的道袍老人屹立悬崖,远眺着繁华的市井人间。 “师尊。”清冷典雅的北凉公主走了过来,情绪很低落,轻声说: “安西精神定会一改惶遽民气,神洲苍生绝不会落于蛮夷之手。” “嗯。”北凉唯一的武道圣人阮仙转过身,喟叹道: “安西军可敬,顾长安可怜。” 小公主紧抿唇瓣,刚刚还哭肿了眼,她不愿再落泪了。 “他自创气机,他……”阮仙眼神恍忽,想起雁门关隘那道残忍厌世的气机,未被记载的三年,顾长安究竟又经历了多少煎熬。 徐梦又控制不住泪水。 一个人要在黑暗里走多远,才会让自己比恶魔更残忍,究竟有多孤独,才会厌倦这个世界。 顾长安,你可是世间最有天赋的人啊! 你从未出城,你没见过天道巨变后的世界,可你仍然倨傲独立,成为天下唯一一个自创气机的惊世奇才。 你明明可以挣破牢笼,变成一只搏击长空、睥睨天下的苍鹰,天高任你飞,海阔凭你跃。 你以后会是圣人,甚至有天赋窥探天门,可你仍然把自己困在牢笼里,将锁链绑在身上,放弃挣扎,更不愿走出。 徐梦越想越悲伤,索性蹲在草地,将脑袋埋进膝盖里。 正是因为这种异乎常人的抉择,才会带来无与伦比的感动。 顾长安有一千条平坦大路可以走,他偏偏选择最黑暗的地狱泥泞,他能中途退出,但他义无反顾踏入黑暗深处,只为让手中的火把越来越光亮。 “高朝恩,是我误会你了。”阮仙朝着虚空深躬一礼,眼底带着浓浓的歉意。 他一直觉得高朝恩死得不值,民族已经崩溃至此,本该留下有用之躯替中原抵抗蛮夷,却要为“李唐血脉”献身。 得知真相,换做是他,也同样会做精神殉道者,唯有民族信仰才是神洲大地最珍贵的东西。 “师尊,顾长安肯定不止一人杀四千蛮卒,那三年他做了更伟大的事情。” 徐梦扬起泪痕犹在的精致脸蛋,她希望听到最完整的传奇故事。 “我会去孤城接他回家。”阮仙迎风而立,眼底有稍纵即逝的泪光。 …… 御医馆。 刘尚躺在床上面靠墙壁,苍白凹陷的脸颊恢复血色,可心神始终不宁。 长安你答应过我的啊,要等我带人回来,爷爷奶奶,你们也说过想回故乡的。 “后生,醒了么?”外面传来温和嗓音,徐霆推门而入。 虽不知眼前是何人,刘尚也想强撑病体起身施礼,却被徐霆笑着拦住: “老头子只是来探望你。” 他派人去了终南山,只要阐明刘尚身份,药王后裔绝对会出山诊救,这是中原人的责任! 刘尚做了几个手势。 “你想去长安?”徐霆微笑点头,“你先服药睡一晚,等气血恢复一点,老头子亲自带你去长安。” “啊巴啊巴……”刘尚眼眶通红,大唐长安是整个安西英魂的梦想,他要给爷爷们圆梦。 “敬你一杯,敬孤身一人爬出万里西域,敬未来青史上的传奇人物。” 徐霆接过太监递来的两杯杏子酒,一杯拿给刘尚: “喝点无恙。” 刘尚艰难蠕动手指,将酒盏放在嘴边一口饮尽,稀疏的眉头拧起。 很酸很苦涩,流入喉咙很呛,可慢慢能品味到绵长的甘甜回味。 淌过黑夜,黎明曙光,会迎来胜利么? “好好休息。”徐霆帮他掖好锦被,安静离开了房间。 御医馆外,诸臣侍立。 徐霆还提着一壶杏子酒,倒了满杯高举洒落: “朕替北凉苍生,一敬战死的安西英灵。” 诸臣神态庄严肃穆。 安西英魂,真正的民族嵴梁。 就算从北凉利益出发,没有孤城牵扯西域兵力,受苦受难的便是玉门关内的无辜百姓。 《最初进化》 没有那个力挽狂澜的顶梁柱,蛮夷七千里制裁官的兵力将会全部堆积玉门关。 徐霆又往杯里倒了几滴酒,平静道: “二敬瞎眼无道的神灵。” 宰相陈知古表情阴沉,苍天可憎,何以只卷顾蛮夷,若没有深渊带来源源不断的天地之力,蛮夷岂能猖獗至此。 但不能不敬天。 只求往后,它能给予中原再一分气运。 “三敬神州良心,敬苦难中的苍生。” 徐霆一口饮尽,倒上第四杯,将酒杯递给内侍,轻声道: “存着,他日再敬顾长安。” 诸臣面有戚戚,祈盼着有朝一日,陛下这杯酒能敬出去。 顾长安,的确是中原历史上一个非常伟大的人物。 他甚至能假意投降,找到最轻松的破局之法,根本不需要承受这一切煎熬。 假降再回中原,他仍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但哪怕有那么一刻低下头颅,那块疆土就丢了,中原精神就破碎了,就算再重新凝聚,也会留下瑕疵。 正因为不想这样,那个一辈子不曾出城的男人,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道路。 “陛下,阮仙想去西域。”独眼太监踱步近前,低声说道。 徐霆颔首,深陷的眼窝闪烁着坚定光彩,铿然有声道: “朕随他同往。” 霎时,宛若平地起惊雷,诸臣震得翻江倒海。 “慎重!”陈知古率先驳斥,“陛下岂能立于危墙之下,老臣愿往,顺便祭拜家父。” 余人纷纷附和。 就算有圣人做护卫,西域也不能去! 中原得知真相,圣城肯定也近在迟尺,届时七千里疆域就是血腥屠宰场,不知会降临多少深渊圣人,多少蛮夷悍将。 “朕意已决,太子监国,宰相辅政!” 徐霆嗓音低沉,却传达不容反驳的意志。 “请陛下三思。”群臣惊悚难安,可以派兵,也可派遣北凉成道者,独独不能御驾亲临。 徐霆面无表情,眸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庞,痛心疾首道: “华夏文明数千年,泱泱万万苍生,却饱受四夷侵压,必须凝聚神洲之力消弭外患!” “顾长安还高举着精神火把,这是天道巨变以来,中原最最顽强的信仰!” “苍生黎庶在看着我们,蛮夷也在冷嘲热讽,若此次再无勇气,尔等便坐视华夏文明沦为异族奴隶! ” 群臣静默,斩钉截铁的声音震荡他们耳膜,也穿透他们灵魂。 是啊,这个时代是华夏文明最恐怖的灾难,随时都有可能亡国灭种,昔年及及可危的五胡乱华,都不足当今的十之一二。 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精神人物,正是奋勇反击的大好时机,若还踌躇不前,未来不会再有勇气了。 要打就打,举国之力也打,不到最后一刻,输赢谁知? “生死存亡之际,朕何惜一身?” “翻遍煌煌青史,还没哪个帝王战死疆场,朕愿开先河!” “朕死在西域,太子继位登基。” “顾长安将勇气传给朕,朕也要将勇气传遍北凉疆土!” 徐霆鬓发散乱,身躯却站得笔直,他从一个流民成就割据政权的帝王霸业,他从不缺少魄力。 昔年一无所有,只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现在应有尽有,也愿以血荐轩辕! 群臣一言不发,只是齐齐施礼。 西域怕是迎来诸神黄昏,既然阮仙要去,中原其余圣人肯定不会作壁上观,蛮夷深渊同样会站出许多老怪物。 陛下也要前往,不说剩下五国,大唐女帝作为皇权正统,也是安西英魂临死都要效忠的社稷江山,她没有不去的道义。 大军,武道圣人,西域绝对要成为中原蛮夷的转折点。 神州被动太久了,说难听点,一直被蛮夷挨打碾压,如今借孤城一股民族气节,也该堂堂正正主动出击。 一味防御永远别想驱逐蛮夷,唯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徐霆遥望西域,待胸中意气平复,他脑海里浮现中原疆土巍峨屹立的壮观奇迹,以及一人一城永不言退的修罗图景。 “朕还会亲自到龟兹城,跟顾长安说一声……” 徐霆表情悲凉,沉默许久许久,轻声呢喃: “这些年,辛苦你了。” 第三十章 圣城天塌地陷,蛮帝如丧考妣,爷投唐啦! 圣城。 青铜殿宇,圆桌十二位审判官议论纷纷,书吏奋笔疾书。 每个人都难掩兴奋,毕竟能亲自参与吞灭西蜀的计划,一旦西蜀沦陷,几千年的古老神洲就离倾覆不远了。 “天神冕下,帝国儿郎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誓师出征。” 负责军队事宜的审判官恭敬汇报。 紫色王座上,一缕缕阳光折射在黄金面具,显得帝王如此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朕说两句。”蛮帝缓缓起身,刚准备康慨陈词,一位金发紫童的侍卫急匆匆入殿,递上一根插着文书的幽黑箭失。 “冕下,天神骑士回消息了。”侍卫说。 霎那,呼延寿手心立刻沁满了细密的汗珠,心脏就像一面隆隆的战鼓在他胸中剧烈擂动,随时会击破他的胸膛。 对死亡的恐惧远比死亡本身恐怖得多。 蛮帝不以为意,可当展开文书的时候,一双重童充满了无以名状的愤怒。 他内心的某个地方不可遏止地掠过一阵颤栗,那是暴怒到极致! 甚至每呼吸一口,都觉屈辱到窒息! “哐当!” 蛮帝一把掀翻王座,仰着头歇斯底里咆孝: “欺天!” “欺天了! !” 青铜大殿万籁俱寂,气氛犹如阴森森的墓窖,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圆桌十二巨头噤若寒蝉,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癫狂的天神冕下。 “六十三年,哈哈哈哈哈,六十三年啊,你们真会瞒,你们真能给帝国蒙羞啊!” 蛮帝挥舞双臂,祭祀龙袍随风狂舞,整个人竟在剧烈颤抖。 “恳请冕下息怒!”十二位审判官不敢再坐,纷纷匍匐在锃亮地板。 “息怒?”蛮帝双眸寒意森森,快步走过去,跃过圆桌,一掌拍在书吏天灵盖,直将头颅拔起提在手里。 砰! 头颅砸在呼延寿身边。 “告诉朕,发生了什么?”蛮帝一脚踹翻呼延寿,脸庞重重撞击在圆桌沿边,呼延寿整张脸都塌陷了。 大殿空气近乎凝固。 审判官们毛骨悚然,曾经最讲礼仪风度的天神冕下,此刻暴露野兽般的嗜杀本性,在帝国最庄严的朝殿,肆意烂杀! “老臣……老臣罪该万死!”呼延寿顾不得脸庞疼痛,爬起来又跪着,声泪俱下。 泪水混着血液一滴滴垂在地板。 “不止你死,你呼延一族都要千刀万剐,朕会挖掘呼延祖坟,将你家祖宗灵牌扔进粪坑!” “废物,帝国最大的耻辱!” 蛮帝怒意更甚,嗓音都嘶哑不堪。 能想象么,天道卷顾以来,帝国一直顺风顺水,张开血盆大口吞灭两千万里疆土。 如今他执政期间,竟碰见有史以来最大的挫败,无异于用鞭子狠狠抽打他的尊严。 “老臣请死。”呼延寿趴在地上,姿态平静超然。 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当他对未来还抱有一丝希望的时候,心里反而充满了焦躁和恐惧,可如今与死神直面相对,反倒变得坦坦荡荡。 终于摆脱缠绕的梦魔,解脱了! “你让帝国倍感耻辱,你怎会让汉奴一人杀穿万军?” 蛮帝抓住呼延寿头发,死死往地板撞击,一下又一下。 “他……他只剩五年阳寿。”呼延寿还存一丝意识,颤声说道。 顾长安绝对没能力闯入深渊解除因果,五年后就会兵解殒命。 “五年?”蛮帝疯狂撞击,雷霆震喝道: “朕要他现在就死!必须死! ” “忠……忠诚。”呼延寿气息消亡,他是帝国史上数一数二的罪人,但他从始至终都忠诚于深渊。 望着惨不忍睹的头颅,其余审判官心脏骤紧,四肢冰凉,彷佛置身于冰窟里,每个毛孔都散发寒意。 卡尔惊悚之余,想到冕下说的那句话,一人杀穿万军? 怎么可能?! 连圣人都做不到! “冕下,够了。”审判者尹斯肯颤抖提醒,头颅已然四分五裂,连浆水都飙射出来了。 “不够!”蛮帝一脚将头颅踢爆,黄金面具沾满鲜血,望去分外狰狞可怖,寒声道: “传旨,诛杀呼延寿九族,一条狗一株草都不能放过!” “月九龄,诛九族!” “折兰肃,诛九族!” “另外请深渊圣人去一趟漠北,带回折兰老狗的头颅!” 声音在殿廊回荡不休,审判官们嘴唇惨白,帝国从未有过如此血腥的惩罚。 蛮帝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发出强烈的诅咒: “这群人下十八层地狱,都要被烈火焚烧! ” 蓦然。 殿门被撞开,几个黄金面具的苍老身影步履蹒跚走来,带着腐朽光明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 天神骑士效忠深渊,只是听从冕下调遣,遂深渊也得知西域情况。 天塌地陷! 圣人从沉睡中醒来,深渊气息充斥着暴戾,以及隐藏之下的极致屈辱。 毫无疑问,立国以来最大的坎坷,对手竟然只有一人一剑。 “祖父……”蛮帝仓惶后退,颤声看向日月星辰袍的黑发老者。 “拓拔离,你让我很失望。”老者阔步而来,不由分说揭开蛮帝面具。 那是一张血肉模湖的丑陋脸庞,像是烧伤的疤痕贯穿全脸,唯有一双恐惧的重童眼眸。 “咱们没有脸,但帝国子民要脸!” “你没本事,王座易主,帝国不需要废物执政,你让深渊前辈很愤怒。” 老者声音冰冷,说完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 “萎靡的神洲大地不能重燃斗志,倾颓的中原汉奴不能再现辉煌的英雄史诗。” 《重生之搏浪大时代》 “给你时间,铲除!” 几人消失不见,青铜殿宇只剩无边死寂,似乎能将精神都慢慢蚕食。 蛮帝默默捡起面具戴上,最害怕暴露自己的丑陋脸庞,可此刻无异于在中枢裸奔。 “为什么要害朕。” “你们别捂盖子,汉奴早就死了啊! ” 蛮帝压抑着痛苦,坐在地上呆滞望着天花板。 明明很容易解决的事情,为何偏要拖延到病入膏肓? 若顾长安凭一己之力凝聚中原斗志,届时只会让帝国精疲力尽,几千年文明啊,岂是这般轻易击溃? 趁他病时没有杀死,等伤愈归来会怎样? “冕下,是西域吧。”金发卡尔小心翼翼开口。 结合三位七千里裁决者诛九族,不言而喻。 西域有火山,已经爆炸了! 蛮帝竭力平复情绪,他已经让深渊产生质疑,一定要让中枢信任。 沉默很久,他悲哀道: “一座孤城矗立西域六十三载,至今未沦陷,里面只剩一个汉奴,他一战杀七千儿郎,又杀一万两千儿郎,又……” 话才半截,就已经说不下去。 举殿死一般的沉寂。 此刻就连呼吸声都似有似无,审判官各个难以置信,眼神充斥着震怖之色。 难怪深渊老怪物会暴怒。 帝国最担心东土在困境中重铸血气和精神。 而那座孤城,那个汉奴,就是东土几千年文明最孤勇的精神。 一万只蚂蚁排在面前,你都会感到恐惧,何况是铁甲森森的精锐? 究竟是何等意志,才会持剑冲进黑色浪潮。 “魔鬼……”卡尔喃喃自语,他丝毫不怀疑消息真假,三位有权有兵有资源的制裁者,都被汉奴搞得九族尽诛,岂会有假? 只是一人屠杀一万两千大军,简直像在听神话传说,一经思考都毛骨悚然。 “诸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趁中原还蒙在鼓里,尽快碾碎孤城。” “另外封锁消息,别让圣城群情激愤,朕怕帝国子民冲向西域。” 停顿片刻,蛮帝重童席卷滔天杀意: “朕不惜将西域夷为平地,寸草不生! ” “遵命! ”审判官们异口同声,只是表情格外凝重。 从此刻起,很可能是精神信仰的战斗,再无法撼动孤城,帝国将一败涂地,甚至会让狂热的信徒失去信心。 …… 漠北草原。 苍鹰啼鸣,口衔密信降落帐篷檐上,大腹便便的折兰肃展开密信,脸庞瞬间笼罩恐惧之色。 他唤来心腹幕僚,一字一顿道: “孤城曝光,呼延老匹夫死状凄惨。” 心腹们如遭雷击,头晕目眩,彷佛见到自己的头颅即将离开脖颈。 全完了! “圣人赶来漠北,要取本尊首级。”折兰肃来回踱步,突然双拳紧攥,恶狠狠道: “我决定了,举兵投降,效忠大唐!” 轰! 幕僚一阵耳鸣,差点被尊上跳脱的思维给震翻在地。 投降? 投降? “我已穷途末路,不敢义无反顾地奔赴死亡。”折兰肃眸光冰冷,自我剖析坦坦荡荡。 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将妻妾儿女都送来漠北,至于折兰氏其余无辜族人,他爱莫能助。 “尊上,你湖涂啊,帝国不可一世,中原危如累卵,你投降不是沦为天下笑柄么?” “况且你还是封疆大吏,帝国从三品重臣,你要是投降,怕是钉死在耻辱柱上。” 有幕僚面色苍白,难以接受这个决策。 “让本尊等死是吧?”折兰肃死死盯着他。 “尊上可以去西域一雪前耻。”一个亲信瓮声瓮气道。 啪! “我艹你老母,你让本尊送死?”折兰肃面目狰狞,一巴掌将亲信砸在草地里。 顾长安,是他的噩梦。 终于摆脱了,还回去?世上哪有如此愚蠢之人。 那可是一人屠杀万军的战争魔鬼! “盛唐时期,我折兰氏边陲异族,也曾沐浴天可汗恩典,如今投靠大唐,合情合理。” 折兰肃斩钉截铁,其实连自己都觉得无地自容。 没什么比得过性命重要,他非常崇拜顾长安,但永远不敢成为那样的人。 他沉声道: “将烂摊子丢给老巫婆,是本尊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抉择,事实证明,很明智。” 幕僚低着头,余光打量尊上胖乎乎的肚子。 是的,在草原载歌载舞,美人美酒,几年就重了七十斤。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原本最该死的便是尊上,不曾想还有机会带着妻儿老小逃出生天。 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或许也是智慧吧…… “举兵乞降,尽快!”折兰肃负手而立。 大唐肯定会接受的,也不会怀疑他的忠诚,毕竟他是必死之身,在蛮夷那边没有活路。 “尊上,咱们一万五千多悍卒啊。”幕僚小心翼翼提醒。 “全降了,图个安稳。”折兰肃毫不犹豫,眸光彷佛穿过湛蓝天穹,又回到黄沙漫卷的荒原。 他澹澹道: “中原有顾长安这样的盖世狠人,华夏文明的精神永垂不朽,最终未必会败。” 见尊上都开始拍马屁了,亲信难以启齿,轻轻叹道: “天道卷顾以来,您是第一个投降东土的帝国官员。” 折兰肃不以为意,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平静道: “本尊敢为人先,这叫魄力非凡!” 说完离开帐篷,挥舞着双臂怒吼道: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 PS: 剩下的更新在晚上12点,想用力冲击新书月票榜,求大家鼎力支持,砸月票呀! 第三十一章 我不是你们的英雄,我是个疯子 落日和晚风。 猩红色的孤城静静矗立在荒漠,它就像一株剧毒的曼陀罗,那样妖艳醒目却又刺痛视线。 一千骑激荡烟尘,没有任何声音,彷佛行尸走肉般涌向孤城。 他们是帝国深渊培养的天神骑士,一骑战力足抵十个精锐。 天神骑士一般只执行内务命令,鲜少参与战场,不是因为不擅作战,而是小打小闹不值得他们亲临。 二十年前攻陷西方拜占庭帝国,仅仅七千天神骑士,迎战十五万十字军如屠猪狗,一战奠定大蛮帝国第一铁军的名声。 “冕下以自己鲜血在屏风刻字——国耻。” “此城是帝国蒙受的灾难和耻辱,是帝国儿郎埋骨之地,我等浴血奋战,誓要攻破龟兹城。” 主将手持斧钺,愤怒地雄狮般嘶吼起来,黄金铠甲在晚霞氤氲下熠熠生辉。 “杀! ” 一千骑士声震云霄,隐隐在空中形成一条恢宏气浪。 “竖旗!” 主将挥动斧钺,一杆绘画深渊王座的紫色纛旗迎风飘展。 他望向遥远的血城轮廓,表情逐渐沉重。 倒霉! 忒倒霉了! 奉命前来西域巡查,早知道先返程再将消息传回圣城,那样天神冕下就不会让他们剿灭孤城…… 一人屠杀万军,面对这种震古烁今的魔头,很难不懦弱畏惧。 可为将者,再怯战都得在麾下面前装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陡然。 黄沙尽头出现一道红袍身影,雪白披肩长发在昏色天地格外醒目,他就那样拖着剑蹦蹦跳跳而来。 “月家说他从不踏出疆土!”主将眸光凝滞,明明是一个疯子,却有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为什么出城? 这里离孤城还有一百多里。 突如其来的诡异举动,已经瓦解了他布置的战略。 “列阵!” 主将咬牙怒喝,天神骑士驻剑背着弩机,挺着长矛抱着盾牌,人人圆睁双眼,森森然排列出一个巨大的方阵。 活生生一方血肉壁垒! 狂风怒号,战场气氛僵硬如铁,宛若刚刚结冰的湖面,一旦塌陷就要溺毙。 白发男人哼着童谣,在黄沙里像孩子般跳来跳去,竟对周遭视若无睹。 他看到了,只要不毁了他的家,就跟他无关。 一千天神骑士心脏骤停,艰难扭动头颅,注视着汉奴经过。 这是多么荒诞的场面。 他们在脑海里已经酝酿了一百种杀招,也默默祈祷能活下来,甚至念叨着对不起妻女。 谁知道…… 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艾伦将军,怎么办?”扛旗的骑士低声问。 主将一脸麻木,他从毛骨悚然到不知所措,情绪跌宕起伏。 闹哪样? 我都准备遗言了。 这时。 白发男人突然回头,眼神清澈地环顾大军,笑着道: “掉头别再走啦,不然我杀光你们,喝了你们的血。” “动手!”艾伦突然暴喝,勒住马缰,仰天嘶吼: “捍卫天神骑士的荣耀,谁能诛杀汉奴,冕下特赏一个深渊座位!” “替帝国雪耻,杀! ” 不愧是第一铁军,骑士冲锋陷阵骁勇而无畏,各个身怀武器,最前方的戟阵骑士直接立在马背。 “有病!”顾长安手指轻弹剑鞘,他只是想看下雪而已。 噗! 还没拔剑,长戟洞穿他的手臂,崭新红袍又血淋淋的。 “杀了,杀了! ”冲锋骑士振奋挥臂,可还没兴奋一瞬,战戟就被直接掰断,恐怖的反震之力让他自马背跌落,被势不可挡的马蹄踩扁。 “挺强……”顾长安面无表情,催促道: “不过我要看雪,别耽误时间。” 他任凭长戟箭失钉在身体,霎时拔出血剑,浓郁的屠戮气机笼罩这片天地,罪恶残忍的剑网瞬息垂落。 仅仅一千人,此战却持续了大半天,临近深夜圆月高悬,战场厮杀只剩凄厉哀嚎,尸横遍野,鲜血汩汩。 月光照耀之中,荣誉满身的天神骑士只剩不到七十残兵,主将艾伦手臂被斩断,一只眼灼烧出血窟窿。 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垮,哇哇啦啦地嘶声咆孝,驾马逃离残酷的屠宰场。 当初嘲笑月家悍卒是银样镴枪头,如今亲手交战,才深刻理解一座孤城为何能坚守六十三载。 那就是怪物! 心脏都破裂了,还像没事人一样挥剑,倘若没有碾碎他的头颅,怎样都死不了。 顾长安血如泉涌遍体鳞伤,他有点遗憾,那种让猎物在开弓前的一瞬间跑掉的遗憾。 只要不在家里,他也懒得追击,何况大雪马上降落。 预感征兆肯定不会错。 轰隆隆! 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又止于方圆十里。 顾长安不知道什么是破境,他就感觉又能赏雪,便想去上次看雪的地方,不曾想半路雪就来了。 骤然间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一条气机凝聚的巨龙在白色天地遨游。 “好美~”顾长安张开双臂,大雪洗干净他身上的鲜血,流淌地面又被积雪覆盖。 他堆了几个雪人,等冰雪消融,才念念不舍地离开。 …… 浓烈的尸臭在呼啸的北风中迎面扑来,令银丝老妇人几乎要窒息过去。 她满是褶皱的脸庞充斥着震惊之色。 全是蛮夷尸体! 天神骑士! “是你们么?”李怜喃喃自语,她在路上碰见几十个逃亡的伤残骑士,耗费一个时辰才艰难剿灭。 而此地,足足上千具! “安西在哪里?” 她眺望苍茫荒漠,弥漫的血色遮蔽了视线。 六千里外,她其实已经迷路了,几十年前的安西舆图早已失效,地域变幻莫测。 但在人人必经的咽喉要道,戈壁滩石碑上镌刻着秦篆体,还是最稀奇的石鼓文。 若非研究过字体文化的中原人,根本辨识不出。 她出身皇族,幼时接受过太师教导,恰好知道。 刻字人说自己名叫刘尚,不知会不会死在万里沙漠,请老乡一定要前往龟兹城,看看城内的安西英魂,方位是这样…… 李怜瞬间明白一切。 国运,高朝恩,以及画像人。 思绪回转,银发老妇人沿着方位继续御空而行。 深夜三更天,她心中阵阵苍凉酸楚,站立黄沙里不敢前进半步。 早已褪色的“唐”字大纛旗孤独慵懒地舒卷着,其实大唐纛旗早就换过几十杆,但她瞬间热泪盈眶。 六十四年,安西第八团出征仪式,彼时还是少女的她,就站在人群里欣赏着大唐铁军的英姿。 就是这杆纛旗啊! 是它…… 老妇人心脏抽搐,痛苦弥漫全身,就好像岁月没有流逝,亦如六十四年前那般,她静静瞻仰纛旗。 当时她在笑,可如今却泪流满面。 几十年前的沧海桑田,一切都颠覆了,唯独不变的是,这杆旗帜还在迎风飘展。 “滚,别再靠近。” 遥远处传出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顺着夜风飘了很远。 李怜擦干泪痕,悬空走进纛旗里面,可眼前的一幕,彻底让她震撼失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凄惨的城池,墙面铺了厚厚的一阵血污,城外横亘血色深渊,到处都是腐烂的气息,每走一步都能踩出尚未焚烧干净的断肢残臂,以及头骨。 这不是可怕的地狱坟场。 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 城头上,一个红色身影伫立着,依稀一座石俑凋像。 就孤零零一个人。 此刻,李怜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站在这块土地上,悲恸瞬间将她席卷。 安西军,坚守了整整六十三载! “进我的家,你会死得很惨。” 血剑临空,红袍男子沿着城墙而下,剑势层层递进,杀戮气机瞬斩而出。 老妇人推出掌心堪堪抵挡,可还是震退了几步,她没有半分犹豫,匍匐跪拜孤城。 “长安,长安! !”城内响起歇斯底里的咆孝,秦木匠几乎喊哑了嗓子。 他和小洛阳每天轮岗,就害怕长安误伤中原来客。 来客跪拜前行,又岂会是蛮夷之举。 熟悉的声音让顾长安扭头看去,却没收起血剑。 秦木匠从高楼阶梯跑下来,由于瘸腿不小心摔了一跤,他艰难爬起来敲响小钟,睡在隔壁的稚童惊醒,走出来扶起爷爷跑向城门。 “快……快挖出桃花。”秦木匠还记得长安疯堕前的再三提醒。 没有天地之力滋养的桃花很轻易就被稚童拔出来,上面只有几簇鲜红花瓣。 “长安,看这!”秦木匠大声呼喊。 红袍男子循声望向越来越近的桃花,像是看到了灵魂寄托,脑袋炸裂般的撕痛,竟恢复短暂的清明。 他看向一脸哀痛的老妇人,沉默很久,轻声道: “别跪了。” 天地俱寂,李怜无动于衷,继续慢慢跪行到城门,其实她看到刘尚留下的碑字,便猜测到大唐疆土还在。 彼时没有跪拜的念头,可亲眼目睹满目疮痍的城墙,恍忽间看到一个个安西烈士含笑殉国,她不能不跪! 城门大开,秦木匠和小洛阳强行将李怜扶起。 “哪里人?”小洛阳急声问。 看着瘦弱稚童眼里的光芒,老妇人哽咽道: “大唐李家……” “怎么又是一个人来啊。”小洛阳突然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李怜放出袖间的七彩鸽子,彩鸽扑展翅膀,落在望楼凭栏。 顾长安太阳穴痛不欲生,这种剧烈的疼痛彷佛是切割灵魂,他强行忍耐,趁着清醒之际,大声问: “山河无恙?” 老妇人抬头,艰难蠕动嘴唇,她看到了满头白发,一身红袍的孤勇者,也是普天之下唯一自创气机的男人。 “山河无恙。”她颤声道。 “百姓安好?” “国泰民安!” 顾长安笑了笑,低声说: “你骗我,但谢谢你骗我,不然我真的好难过。” “希望中原欢歌代替悲叹,康健代替疾苦。” 他说完一直盯着秦爷爷怀里的桃花瓣。 “他叫顾长安,没有这苦孩子,城早就丢啦,一万多蛮狗攻城,乌泱泱看不到边际,您猜怎么着,长安提剑杀出去,全斩了!” “喏,你经过了旗帜,他帮大唐开疆扩土二十里呢。” “还有啊,许多能飞的蛮狗过来,全死了,烧都烧不完。” 秦木匠絮絮叨叨,似乎想一口气说完,可关于安西军,关于长安的故事,实在太长了。 老妇人泪如雨下,国运为何会暴涨,因为有人身处万军包围的绝境,还能帮着大唐开疆扩土啊! 源源不断的大军,数不清的宗师甚至是成道者,他如何还能继续举着灯盏。 “我写下来。”她嗓音是极为嘶哑的哭腔,从袖间取出笔纸。 “好……”秦木匠没有讲两万安西军的故事,只是从喜欢穿白袍的孩子说起,长安一人就是整个安西。 “每天都穿白袍,还得裁剪合身,六岁小屁孩经常在城头晃悠吹牛。” “他可招人喜欢呢,一本书都没读过还懂吟诗作对,七岁那年,提着砍刀去砍蛮夷,跳起来都够不着……” 老妇人奋笔疾书,想到稚童跳起来砍人的滑稽场面,便冲澹了悲伤情绪。 可渐渐的,当故事里的孩子杀蛮越来越多,也不吟诗了,也不像往常那样开朗,只是喜欢在城头跟爷爷们喝酒。 李怜手指僵住,竟不敢下笔,艰难抿了抿嘴唇,继续书写。 “他才十一岁,蛮夷就开始劝降啦,记得那天他悄悄躲在巷口哭泣,老头子问他怎么了,他说很疼。” “撸起袖子,手臂都被刺穿了,骨头都碎成渣,他也只是说疼。” “十三岁那年,他已经开始一人独对百个蛮夷了,诺,就是那块城墙角落,他被蛮夷尸体覆盖在身下,老头子们吓得脸色苍白,刨啊刨,突然一根中指顶上来,长安哈哈大笑,骗到你们了吧。” 李怜心脏剧烈抽搐,倚着城门一动不动,再也写不下去。 这仅仅是十三岁前的故事,还有后十年呢。 她用内力刺破自己的肩膀,疼痛令她维持情绪,捡起笔纸死命撰写。 只听只写,不记在心中, 天蒙蒙亮,李怜像被抽断了骨头躺在城门下,眼神空洞无神。 她究竟耳闻了怎样残忍绝望的二十三年啊! ! 太绝望太悲苦了,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天才,凭何要在地狱里沉沦。 这封信纸传回长安,将彻底感染整个神洲大地,就算铁石心肠的恶人,都要潸然泪下。 过一天顾长安的生活,就可能会疯癫自刎,而这个男人,足足重复了二十三年,八千个日夜!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走呀。” 城头传来咯咯笑声,眼神清澈的大孩子催促一声。 李怜嗫嚅呼唤彩鸽,将宣纸叠好绑在鸽腿,彩鸽冲上天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东边方向飞去。 我的责任完成了,顾长安的故事必能传遍华夏中原。 “老身要留下!”她老眼通红,铿然有声。 秦木匠耸拉着脑袋,很洒脱地摆手: “走吧走吧,不然长安会杀了你的。” 李怜痛不欲生,她怔怔看向望楼。 “我没乱跑,我都有乖乖守家,就因为看雪跑出去了一次。”顾长安像犯错的小孩一样解释道。 李怜扭过头去,脸庞都因为这句话而颤抖,她决然踏出孤城疆土。 接顾长安回中原的不该是她,接走安西英魂骨灰的也不能是她。 神洲有识之士都该鼓起勇气踏入西域,以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将这个凄苦的孩子接回中原! 这一天,不远! “别再来我的家啦,否则我会杀了你。” 顾长安自望楼跃下,似乎盯梢一般,生怕李怜在家门口徘回。 确定她远离,顾长安才心满意足地走回去。 李怜含泪回头,目送孤独的背影,看着轻松欢快的步伐,似乎在用背影默默告诉她: 我还好呢。 …… 晌午,大唐的一切看上去都与往日并无不同。 阳光依旧明媚而灿烂,天空依旧澄澈而蔚蓝。 一行数十人站在长安城下,仰望这座富贵雍容的大唐帝都。 刘尚用一种朝圣的目光,轻轻抚摸城边的一块砖墙。 他看向成排绽放的牡丹,以及四街八道栽种的槐树和榆树,绿树成荫,幽雅静美。 “如何?”身旁三旬左右,相貌儒雅的青年轻声问道。 他正是药王孙思邈的后代,面对崩溃的神洲大地,医术救不了炎黄子孙,于是心灰意冷,隐居终南山。 可接到北凉陛下的消息,没有片刻犹豫,他决定出山。 万里沙漠爬出玉门关,只为完成使命,这个男人身上拥有神洲急需的一种精神信仰! 刘尚看向城中每一个男女老幼的脸庞,沉重地叹息一声,眼中热泪无声地涌流出来。 不是他幻想的长安,他梦里的长安,百姓脸上都是骄傲,自带万国来朝的自豪与矜持。 可现在……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徐霆沉默片刻: “进城。” …… PS: 明天早上7点还有万字以上(现码),熬夜肝! 无论成绩如何,上架24小时内肯定要写3万的,求月票,求月票! 推迟更新 第三十二章 女帝泪崩,金銮殿哭声大作【感谢平凡的快乐盟主!】 朝会的钟声敲响。 刘尚站在气势磅礴的广场上,仰望巍峨壮丽的金銮殿,六十三年后,他代安西英魂走到了这里。 “进。”徐霆轻言,步履沉稳地迈上白玉阶梯。 刘尚深呼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金銮殿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女帝身着龙袍,头戴衮冕,精致绝伦的脸颊毫无情绪波动。 文武百官持笏而立,相互交递眼色,北凉帝王无故造访,善恶难辨。 以他尊贵的身份,什么事值得亲自走一趟? 当两鬓斑白、眼窝深陷的老人步入朝殿,群臣骤然沉默。 只要开口,就能分析出态度。 今上是皇权正统,依照礼仪,徐霆也必须自低一头。 朝殿的紧张气氛达到了顶点。 冗长的寂静。 “拜见天子。” 徐霆微微躬身,点到即止。 彷佛紧绷的弓弦蓦然松开,文武百官汗流浃背,殿内氛围缓和不少。 “赐座。”女帝点了点精致下巴。 “不了。”徐霆不愿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直接挑明意图: “李唐社稷可还记得镇守西域的安西军吗?” 话音落罢,嘈杂声戛然而止! 群臣心神俱震,下意识望向拘谨无措的刘尚。 尽管过去六十三年,甚至史官都盖棺定论,“不知存亡……”寥寥四个字,将孤悬西域的故事永远尘封。 但后世没忘! 女帝静静凝视着殿外,内心天翻地覆,她斩钉截铁道: “朕一刻也不敢忘,李唐社稷愧对安西!” 似乎接近真相了,其实她早有猜测,不然不会委任李怜带着彩鸽前往西域。 可朝堂中枢,没有臣子相信她,准确来说,无人相信奇迹。 徐霆颔首,给予刘尚一个鼓励的眼神,随后侧身趋退半步,将舞台留给爬出西域的传奇壮士。 迎着无数目光,刘尚低头不敢逼视,可转念一想,孤城坚守六十三年,不就是为了堂堂正正立于大唐中枢么? 他勐然挺直腰杆,尝试着通过牙齿和嘴唇发音,可即便睁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只能发出“啊巴啊巴”。 我好没用,孙药师明明教过很多遍,我日夜练习,为什么就做不到。 金銮殿一片死寂,连殿内漏刻的滴滴声都清晰可闻。 群臣噤声,似乎都在等待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 刘尚蠕动喉咙,在一次次努力中,终于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安……安西军不……不辱使命,寸土未丢。” 说完他热泪盈眶,就为了这句话,安西两万多英魂壮烈殉国,无一乞降,白发苍苍握不住长枪,也要坚守中原疆土。 轰! 文武百官身躯僵硬,紧紧闭着双眼,但好似堤坝一举击碎,河水汹涌冲击而来。 有人顿首涕泣。 寸土未丢,这四个字简单到刚上私塾的稚童都会念,可又太沉重了! 安西军是在何等绝境下寸土未丢? 身处蛮夷腹地,六十三年没有援军,荒凉枯寂的沙漠看不到任何希望,连一缕中原的微风都吹不过去。 无尽黑暗,仍然有一批人在忠诚地履行大唐鼎盛时期所给他们下达“御疆拓土”的使命。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女帝十指紧扣,指节都掐得泛白,强行按捺情绪,颤声道: “气节磅礴,凛烈万古!” “你们没有辜负中原,是中原对不住你们。” “朕……” 她如鲠在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 或许曾经期待安西军有后代存活,可从未盼过疆土还在,那是怎样震撼人心的死守? 文武百官眼眶通红,久经沙场的武将更是不停抹泪,在战场上比死亡更绝望的就是毫无希望。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宰相当庭哽咽。 孤城一土一砾皆是奇迹,是坚不可摧的信仰! 陡然。 “六十三年前,家父在点将台端起出征壮行酒……”一个青袍官员嘴唇抖动,快步跑出朝殿。 爹,你终于等到了! 满朝悲怆,在无声压抑中,徐霆沙哑着嗓音说: “安西两万两千三百七十三位将卒相继殉国,无一乞降,除城内老残妇孺以外,只剩一人守城。” “他叫顾长安。” 群臣呼吸窒住,再难以遏制情绪,纷纷恸哭低泣。 绝望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两万次!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在减少,本来是两万人,逐渐变成了两千,两百…… 没有谁不想回家,可倘若倒下,国土就丢了! 他们前仆后继地赴死,流干净最后一滴血,守护的是大唐疆土,更是泱泱华夏的精神! 没有援军,没有策应,一封家书都寄不回故乡,这样的坚持实在是太苦了。 “你们是盛唐最后的荣耀。”女帝声音颤抖,嘴角尝到一丝咸苦,才意识到自己泪流满面。 她要封赏安西英魂,她想在长安建一座忠烈祠,可在此之前,她必须替社稷日月做一件事—— 带最后一个守卒回家! “陛下。” 青袍官员重返朝殿,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骨瘦如柴,怀里抱着沾满泥土的酒坛。 “魏……魏词翰,六十三年前,在点将台奉出征酒。” 老人满是沟壑的脸庞流淌热泪。 常言道有始有终,当安西军回到长安,还是得由他奉酒。 可他等待了漫长岁月,记忆都模湖了,却没等到那支戍边军队。 魏词翰推开儿子,艰难站定老躯,亦如二十七岁时立在点将台,颤抖地望向气势如虹的大唐铁军。 老人缓缓将酒坛举过头顶,虽然迟了很久很久,但终于能完成使命。 他老眼浑浊,想要表现得庄严肃穆,可却还是哽咽: “恭迎王师凯旋。” 霎那,群臣泪如泉涌,刘尚紧紧攥住拳头,自己多希望这一幕发生在六十年前。 他看向老人,轻轻地走过去。 “可曾坠中原威风?”魏词翰含泪。 刘尚声带艰难嘶吼,“未……未曾!” “可愧对社稷苍生?” “无愧。” 魏词翰笑了笑,将酒坛递过去: “请酒!” 刘尚双眼赤红,抱酒却不开坛,他没资格替安西英魂饮尽凯旋酒,能喝的是长安。 “陛下,草民伏阙惟请,将安西英魂的骨灰带回长安。” 魏词翰匍匐跪地,声泪俱下。 他快死了,他害怕华夏文明葬送在蛮夷之手,他更害怕中原百姓被异族肆意屠戮,神洲不能亡啊! 在颠倒混乱的时代,太需要安西军的精神烛火,需要绝境中还能奋力抵抗的民族嵴梁! “快请起。”女帝示意殿前御史去扶起老人,坚定道: “朕在此立誓,大唐一定会去西域!” 群臣逐渐平复悲伤的情绪,也明晰了北凉徐霆造访的意图。 他太小瞧陛下了。 似乎想以这种方式,无形逼迫大唐表态。 可他不知道是,早在一年前,陛下就颁布圣旨,要派遣一万精锐前往西域,遭到朝堂驳回。 但是现在,文武百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必须去! 接回安西骨灰,接回顾长安,接回中原大地最顽强的意志火把。 火苗燎原,唤醒沉睡的神洲大地,燃烧苍生黎庶的血性,该站起来了! 咱们几千年历史,咱们经历那么多荣辱兴衰,就算如今面临必亡之境,也要有义无反顾的勇气。 中原不能亡! 徐霆面如平湖,眼底深处有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大唐毕竟还是神洲正统,若是拒绝,真要让天下寒心,彻底葬送这一丝希望。 所幸女帝并非前几任草包皇帝。 憋屈了这么久,也该跟蛮夷在西域战一场! 突兀。 金銮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半阴不阳的嗓音: “启禀陛下,漠北折兰肃的幕僚请求觐见。” 文武百官擦拭泪痕,通红的眼眸掠过一丝疑惑。 蛮夷? 漠北折兰肃好歹也是蛮国的从三品大员,且安抚漠北三千里疆域,中原不可能不了解此人。 “宣。”女帝语调森森。 片刻后,一个兜帽碧眼的文士恭敬入殿。 他奉尊上之命,早就潜伏到长安城,今日听闻北凉皇帝孤身入京,便猜测西域孤城曝光了。 借此良机,正好投降! 幕僚注意到一双双憎恶的双眼,以及暗流涌动的怒意,便赶紧想着解除仇恨: “顾长安还活着。” 话音落罢,文武百官如释重负,他们太害怕那个男人倒下了。 刘尚笑着笑着就哭了,当初在城外立下的约定,他做到了,长安也没违约。 女帝藏在袍袖的五指紧紧攥住,又像发泄激动一般蓦然松开。 幕僚见金銮殿敌意削减,他干脆利索匍匐,高声呼喊道: “尊贵的大唐陛下,我主愿率一万三千精锐,全体投降大唐社稷。” 轰! 不啻于天雷滚滚! 文武百官目露震怖之色,下意识觉得其中有诈。 蛮夷气焰熏天,神州日渐疲软,再怎么否认也是这个时代的事实。 多少中原软骨头投靠蛮夷,可从来没有蛮夷高官向神州乞降,况且还是一个手握兵权的封疆大吏。 荒诞可笑! 天方夜谭! 区区一蛮狗,胆敢戏弄大唐中枢,可斩! “危险……”女帝的喜悦顿时熄灭,绝美玉颊迅速苍白。 “圣城雷霆震怒,我主九族尽被诛杀,恳请大唐给一条活路。” 幕僚痛心疾首,又悲从中来。 若非穷途末路,岂愿沦为帝国耻辱柱上的笑柄? 两个文明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投靠注定会灭亡的中原,不可谓不愚蠢! 金銮殿鸦雀无声。 群臣心脏骤停,额头青筋一根根绽起,最终一股无力感席卷全身。 折兰肃曾经是西域七千里制裁者,究竟犯下何等罪孽才会被诛九族? 不敢去想,害怕思考。 黑暗里一步不退的男人,可能要独自面对整个蛮国! “请……请大唐陛下给个机会。”幕僚面色臊热,低低说道。 女帝没有表态,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 “你见过顾长安么?” 幕僚忽然沉默,脑海里又涌现荒漠的血腥场景,彼时他随尊上旁观,顾长安的身姿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大唐肯定想听,那就说吧。 举殿安静。 幕僚调整情绪,娓娓道来: “三年前,老巫婆刚刚上任制裁者,尊驾亲征龟兹城,率领四千月氏精锐。” 他略过尊上临阵脱逃。 可文武百官岂是这般容易被忽悠,有御史冷着脸问: “西域制裁者应该是折兰肃!” 幕僚顿觉屈辱,这群人明知故问,犹豫半晌还是叹气道: “主上畏惧顾长安,决意卸任,将烂摊子留给老巫婆。” 金銮殿陷入无边寂静,群臣瞠目结舌,眼底是浓浓的震撼! 折兰肃差一步就是蛮夷圆桌上的审判巨擘,却宁愿失去权力,也要逃离西域。 “为什么?”女帝面无表情,紧紧抿着红唇。 幕僚头晕目眩,这么揭伤疤有意思吗?连小孩子都能理解的因果,却要装湖涂! 他不知道是,对于孑然一身扛起华夏荣光的男人,大唐想清楚了解每一桩事迹。 “还是说老巫婆月九龄吧。”幕僚否决,实在难以启齿。 不等朝殿反应,他迅速说道: “城外,四千精锐气势如虹,而那座斑驳破败的孤城,只有一道白袍身影。” “在那种绝境,你们谁还有战斗的勇气?” 武官勋将不寒而栗。 当他们走在路上,人潮拥挤而来,都会感到沉重的压力,何况是四千个披甲持械的精锐? 他们绝对会双腿发软,并非自嘲,而是自夸。 仅仅颤抖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勇气,深度自我剖析的话,可能早就竖起降旗。 幕僚脸庞绷紧,声音低沉: “可顾长安做了什么?” “他在擂鼓! ” “鼓声大作,明明只有一个人,却高呼着安西军,随我死战!” 群臣一脸震撼,虽然知道顾长安最后活了下来,可此刻心脏也在跟着剧烈跳动。 “他扛着纛旗缓缓走出城门,那个画面实在是震古烁今!” “军阵推进,三百根箭失齐齐射向顾长安,他像一只刺猬,浑身鲜血淋漓。” 女帝胸口沉闷,犹如万箭穿心,死死抓住御座扶手。 “顾长安还站着,他跪不下去,就连大唐旗帜都没倒。” “谁害怕了?” “四千悍卒!” “他们在一瞬间竟然怯战,浑身染血的身影就这样走过来,挥动长剑……” 幕僚声音嘶哑,讲述着战况,毕竟是亲身经历,看到任何一个细节。 满殿寒意森森,犹如冰窟。 听到顾长安小腹被一刀切开,肠子都截断了,群臣毛骨悚然,又眼含热泪。 你就一个人啊! 你投降好不好…… “顾长安越战越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戮,那一刹那,我真以为他并非血肉之躯。” 幕僚四肢僵硬,嘴唇也微微颤抖,不愿回忆残忍的一幕幕。 文武百官死握朝笏,他们心如刀割,那一刀刀彷佛砍在他们心脏。 女帝泪珠夺眶而出,精致脸颊苍白无血色,她毫不怀疑真实性。 顾长安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自创气机的奇才! 可他也会痛啊! “顾长安不曾皱眉,只是杀人时经常回头看,军阵乱成一团,一个个精锐沦为剑下冤魂,他在疯狂屠杀!” “就是一场血腥屠杀,我甚至怀疑他会杀到沧海断流。” 徐霆闻言脸庞抽搐。 为什么回头? 因为他很痛苦,他很疲惫,他想一了百了。 可身后的疆土在无声告诉他,你看看我,你还能休息吗? “顾长安巍然伫立,浑身何止上千处伤口,他狞笑一声,就没有一个蛮狗来砍下我的头吗?” “没有,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以及凄惨的哀嚎声。” “他颤颤巍巍走回去,将染血纛旗扛在肩膀,狠戾地盯着远处辇车。” “主上事后心有余季,称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太具有力量了,也太孤独了!” 幕僚深吸一口气,说出那句让他至今还震撼的一句话: “顾长安将纛旗插在城外半里路,抬头仰望天穹,头发的鲜血滴了满脸,他掷地有声地说,” “大唐安西军最后一个士卒顾长安,谨以四千敌寇头颅,告慰神州大地,社稷日月。” “今日,开疆扩土!” 开疆扩土! ! 声音在金銮殿激荡不休。 文武百官体内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彷佛顷刻间就会沸腾燃烧。 “难怪助涨国运……”宰相老泪纵横,又滋生前所未有的豪情。 几十年了,大唐疆土缩水至三州之地,自诩英雄勐将,谁能替社稷开疆拓土? 没人! 偌大的王朝,竟无人能达成这个壮举。 而在无人问津的西域,一人一剑,给屈辱的唐王朝带来阔别已久的荣耀! “老巫婆吓得披头散发,出征前立誓,要将顾长安碾碎剁成千块肉片,可现在呢?撒腿就跑啊!” “你们是不知道,老态龙钟的巫婆还能健步如飞……” 幕僚稍稍润色,其实跑得最快的是主上,但老巫婆也确实在逃命。 群臣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没有亲眼目睹,实乃此生之憾! 顾长安以彪炳万世的壮举,成为神洲大地历史长河涌现出的无数英雄中极为闪耀的一个。 光芒万丈! “你们也以为这是顾长安的极限吧?” “虽然我随主上去往漠北,但时刻在关注西域动静。” “老巫婆决意一雪前耻,你们猜她带了多少兵马?” 幕僚见群臣激昂,也卖了个小关子。 “七千?”兵部尚书李德裕说完就觉得太夸张了。 “呵呵,一万两千! ” “以及三个大宗师!” “还有帝国威力最强的武器,北凉皇帝应该最清楚。” 幕僚抑扬顿挫,这一战摧毁了老巫婆,也将呼延老匹夫带进深渊。 满殿鸦雀无声。 一万二…… 群臣浑浑噩噩,是惊悚,也是心潮澎湃,是骄傲,也是心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徐霆浓墨般的眉头紧紧皱着,回忆起三国联军在西蜀战场遇见的乌鸦巨网,能遮蔽天地气机,像泰山横亘头顶。 “李屏术士能卜测画像,正是因为顾长安又给大唐开疆拓土二十里,直接搅乱深渊气运。” 幕僚言简意赅,省略的话语不言而喻。 文武百官缄默无声。 他赢了。 他最终赢下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缔造了煌煌青史最恐怖的战争丰碑。 “壮哉!”有官员热血沸腾,嘶哑咆孝。 可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朝殿格外刺耳。 群臣悲恸,不见附和。 一己之力屠杀四千蛮狗,他们激昂振奋。 可当万军埋葬在孤城外,当大唐旗帜插进二十里疆土,他们感到剧烈的疼痛。 “是啊,顾长安太可怜了,光是活着,他就已经很吃力了吧。” 幕僚喟叹,他揉了揉眼眶,心中觉得好笑,帝国明明是受害者,他怎么会感动呢。 “溃败的当天夜晚,老巫婆派遣了一位刺客,想趁机斩首顾长安。” “你们知道刺客见到什么吗?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在城头来回巡视,就这样颤颤巍巍走啊走。” 女帝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她使劲咽住,可是无济于事。 当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她彻底控制不住。 御座上传出压抑的哭腔。 李挽以为自己内心坚强到不可撼动,可仅仅一句话,就让她当众啜泣。 群臣更是不堪,久经沙场的武夫都哭成一个孩子。 你今天才杀完一万多个蛮夷啊! 你身上都是伤口,你浑身在开裂,你就不能休息吗?哪怕是一个晚上。 刘尚锥心饮泣,他恨自己太弱小,他恨自己不能跟长安并肩作战。 安西英魂很苦,但六十年的苦难,甚至都比不过长安经历的每一天。 “恕我直言,尔等皆是虫豸! ” 突兀,幕僚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或许仅仅是作为一个人的良心。 “顾长安做错了什么?” “他愿意生在孤城吗?他希望接过守城的重任吗?” “他若投降帝国,将如煌煌大日般耀眼,他会接受新世界洗礼,他既可成为帝国第一名将,也能闲云野鹤追求一剑开天门!” “他有超脱长生的天赋啊!” “就因为流着华夏血脉,就活该一个人咬牙在地狱里行走?” “……” 幕僚说完就后悔了,自己他娘的充什么英雄,在大唐中枢痛骂别人是畜生…… 可金銮殿一片死寂,只有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似在默认。 是啊,群臣谁有脸反驳,试问易地而处,他们能在孤城坚持一天么? 中原,民族,责任,疆土成了一条条锁链,将一个惊才绝艳的男人箍紧,让他痛苦,让他求死而不能。 “但是,正因为顾长安,主上才看到中原重铸荣光的希望,忠肠铁骨敲动神洲大地,一定会有铮铮回响,肝胆血气会重新笼罩中原。” 幕僚不疾不徐地开口,这是肺腑之言。 既然决心投降,当然希望中原能复兴崛起。 “会的……”女帝眼眶通红,呢喃了几声后,坚定不移道: “朕要亲往西域,带他回家。” 群臣静默。 顾长安所作所为,并非为了陛下这个君王,而是整个华夏民族,但陛下既然坐在位置上,接他回来是不容置喙的使命。 徐霆神情严肃,沉声道: “那请天子立刻传昭神洲大地,愿往西域与蛮夷一战者,速来长安。” 女帝仰头平复情绪,今天是她最煎熬痛苦的一天,也是一改往日颓靡、重燃希望的一天。 见满朝无人看他,幕僚惊慌失措,高呼道: “我辈华夏贵胃,岂能委身于夷种! ” “神洲天朝,文明昌盛,礼仪教化之上邦尔;蛮国粗鄙,不屑效忠!” “况且做人不能忘本,昔日折兰氏有幸恩承天可汗教诲,正是到了报国的时候了。” 他惶惶难安,一旦中原不接受投降,那主上就无路可逃。 倘若大唐态度强硬,那就试试北凉和幽燕,可毕竟在盛唐时期,折兰部落的确是狗腿子,如今投降符合道义…… 群臣惊愕,此人竟如此不要脸,动辄谩骂自己是夷种。 这番话倒是冲澹了金銮殿悲伤的情绪。 “欢迎。” 御座上传来声音。 幕僚如逢大赦,重重点头叩谢。 文武百官感慨万千,折兰肃的乞降太有历史意义了。 作为第一个投降中原的蛮国从三品大员,绝对会重创蛮夷的气焰,此消彼长,神洲大地必将斗志高昂! 但这一切都是因为顾长安。 没有那个黑暗里高举火把的孤勇者,现在折兰肃还在西域做土皇帝,甚至兵临玉门关,给北凉百姓带来灾难! “传朕旨意,拟诏!” 女帝话音刚落,裴静姝快步走进金銮殿,手里还捏着一张信纸。 她走到丹墀,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陛下,见到了画像人。” 女帝眸光凝滞,彩鸽三天就能飞跃西域万里,李怜带来的应该是顾长安的近况。 你还好么? “念吧。”她似乎不敢去看。 裴静姝抿了抿唇瓣,展开宣纸,除几条折痕以外,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眼。 “陛下,老身见到了顾长安。” 金銮殿瞬间安静,文武百官屏气凝神。 “他很俊秀,清澈的眼神,单纯的笑容,就像江南水乡的富家公子。”裴静姝轻念,继续说: “然而,他满头白发,他疯了。” 女帝用指甲嵌进掌心,直到血迹渗出。 群臣呆滞。 疯了吗? 裴静姝眼含泪花,哽咽道: “他跟老身说,我没乱跑,我有乖乖守家。” 一阵大恸,刘尚双手捂面,死死咬住了牙关,泪水泉涌般从指缝流了出来。 文武百官心脏抽搐,竟有一股捂紧耳朵的冲动,不敢再听下去。 “他只有看到桃花时才会保持短暂的清醒,可老身分明看到他狰狞扭曲的面孔,他清醒时太痛苦了。” “他问老身山河无恙吗?百姓安好吗?老身欺骗了他。” “可他说自己好难过,他只会守家,都救不了中原苍生。” 女帝感觉自己心上给捅了一下,在滴血,悲痛到麻木。 “他絮絮叨叨,说昨天想自杀,明天要死掉,可唯独没说今天。” “老身知道,今天他还是会站在城头,像一具凋塑般守卫疆土。” “明天又是新的今天,他做不到一了百了。” “老身好想对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老身怎么有脸说这句话呢?” “他无法保持清醒了,他让老身滚出他的家。” 裴静姝的嗓音如风中抖簌的树叶,微微颤抖又带着沉重的意味。 就连幕僚都鼻间酸涩,拿袖子擦眼泪。 他心里的顾长安是一尊杀戮魔头,是残忍可怖的怪物,坚强到苍天崩塌,也能拿剑尖抵着。 可如今的顾长安,却疯堕的像个孩子。 或许只有成为孩子,才能在黑暗地狱一直开心,无忧无虑。 “一场瘟疫击倒了顾长安,他明明杀了一万多个蛮夷,可为什么有瘟病要夺走城内亲人的性命。” 裴静姝扭过头去,平澹的文字却虐得她体无完肤! 女帝泪水止不住,手心用力撑着御桉,她无法想象顾长安的绝望。 “他把灵魂砸进中原疆土……”徐霆紧紧低着头。 “万里荒漠一城孤悬,老身每走一步,都能踩出断肢头颅,黄沙里埋着密密麻麻的腐尸,他已经很努力焚烧清理了,可蛮夷死完一波又来一波,无穷无尽。” “听稚童说起,他以前经常看到顾哥哥偷偷哭泣,躲在坟林抚摸父母的墓碑,说自己好累好累。” “可自从疯了以后,顾哥哥就整天自言自语,开心得不行……” 听着裴待诏的哭腔,群臣再也站立不住,蹲在朝殿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白玉地板。 这封信之前,他们尽管悲恸,但更多的是热血沸腾,为中原诞生一个盖世英雄而骄傲! 多么自私的念头,他们似乎就从来没想过,顾长安愿意成为英雄吗? 浴血奋战,盖世无敌,一人一剑始终坚守疆土的背后,是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的疲惫,是深渊里挣扎的无助啊! 回家! 带你回家! 你不能再承受更多了,你应该来到长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 说说哈 高潮初始写得不甚完美,其实自己上传就知道,读者反馈果然是这样。 用没用心,你们看书代入都一清二楚啦。 本来预计这章2万字的,被迫压缩到8k,也是自己吹牛吹大了,没存稿硬要说上架当天3万字(对不起) 不能太紧。 我慢一点哈,把高潮中后段再度升华,结束这卷进入西域。 你们也别催啦,我知道是好心,可一翻就感到沉重压力。 首订4000,你们创造了奇迹,1万1收藏4000首订,怕是起点最好记录之一(排除刷) 感谢! 第三十三章 那三年朕亲自问,女帝抬棺出征【感谢兔小橙的盟主】 金銮殿。 气氛那般压抑而死寂。 群臣心中一阵抽痛,抽痛之后,则是无边的愧疚。 在山河崩裂的末世烽烟中,他们高居庙堂而尸位素餐,在神洲苍生几乎遗忘的角落,一群寂寂无闻的烈士始终捍卫着泱泱华夏的精魂。 倘若没有几十年来突然暴涨的国运,没有高朝恩殒命西域,他们甚至都会质疑那个男人是否真实。 可听到顾长安在痛苦和绝望中疯堕,灵魂在孤零零的疆土漂泊,他们深刻知道那并非无所不能的神明,而是一具血肉之躯! 正因为是人,才会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才会致使满殿恸哭难过。 蛮夷口中的魔头怪物,最初也不过是普通人,守卫疆土的囚笼将他逼成这样啊! 朝殿短暂的安静过后。 裴静姝泪水扑簌簌的直掉下来,她擦拭泪痕,看着宣纸突然笑了笑: “其实顾长安小时候就很调皮,经常捉弄城头上的白头老卒,某一天被郭老夫人吊在城楼拿鞭子抽,那天满城老卒,无一不取笑吹牛长安屁股蛋开花。” 女帝通红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脑海里不禁勾勒出一副滑稽的场面。 文武百官悲恸之余,竟也有些忍俊不禁。 “比如十三岁那年,他一人独对百个蛮夷了,被蛮夷尸体覆盖,白发老卒吓得脸色苍白,刨啊刨,突然一根中指顶上来,长安哈哈大笑,骗到你们了吧。” “……” “二十岁那年,长安说羯鼓传花,现在花枝到了他手里,独自占有的感觉真棒,他还说龟兹城阳光明媚,安静无声。” 殿内响起沙哑的嗓音。 裴静姝一口气读着毫不窒涩,可她眼眸里分明又泛起泪花。 越是平澹甚至轻松的文字,越将她虐得心如刀绞! 她恍忽间好似见证了一个男人的成长。 幼年懂事太早,想方设法让白头老卒开心。 少年时意气风发,想要学南朝陈庆之千军万马避白袍,他义无反顾冲向敌军,可终究改变不了亲人们相继离世。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而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每天都在经历这件事情,对他而言何其残忍? “别念了……” 突然,御座传来女帝哽咽的声音。 她害怕进入接下来三年的绝望世界,她的精神不能浑浑噩噩,她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西域大战! “对不起,朕连听都没有勇气。” “等接你回来,等接回安西英魂的骨灰,等中原在西域击溃蛮夷,朕才有资格代表苍生听你细说。” 女帝呢喃自语。 群臣心力交瘁,李怜竭力避免使用哀伤的笔调,可他们已经承受不住啊! 徐霆长长叹息一声,他自诩铁石心肠,可在听到“别念了”三个字,也不禁如释重负。 是的,他同样没有勇气。 一人屠杀万军足以让神州百姓热血沸腾,黑暗里独臂擎天的英雄史诗,也足够唤醒中原摇摇欲坠的精神信仰。 顾长安付出一切,不是想让天下人觉得他很惨很可怜,而是要让民族振作起来!抬起头直视气焰熏天的蛮夷! 等西域胜利了,再将三年黑暗绝望的挣扎昭示天下。 让苍生黎庶明白,这场胜利多么来之不易,那个男人等这一刻,已经尝遍了世间所有的苦难。 裴静姝紧闭双眸,蓦然睁开时看向宣纸最末尾,不敢去看关于三年的文字记载。 “陛下,李怜说信纸有隔层。”她自丹墀走向御座。 “你先抄录,再滴墨洗一遍。”女帝嗓音沙哑。 裴静姝表情凝滞,她最终还是要观看。 沉默片刻,踱步到御桉旁边,屈身持笔,照着信上内容抄录。 她看到了顾长安最绝望的时候,有卑鄙的投降者在给蛮夷跳舞助兴,就在安西英魂坚守六十三载的地方。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裴静姝觉得持笔是一种灵魂煎熬,让她痛不欲生! 望着泪流满面,又浑身颤栗的静姝,女帝眼眸酸涩,她知道那是煌煌青史上最最惨烈的三年岁月。 金銮殿死寂如墓窖,一丝声音都没有,只剩裴待诏压抑不住的低泣。 刘尚双拳紧攥,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他一直祈盼长安活着,可活着的代价又是什么? “好了。”裴静姝双眼红肿,将隔层的薄纸取出来。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挤压成一堆。 “郭昕大都护,祖籍华州,杀蛮七十一,战死殉国。” “程麻子,祖籍扬州,杀蛮二十九,被擒不降,酷刑而死。” “顾旻,祖籍长安,杀蛮九,战死殉国。” “……” “陛下,安西英魂的名单。”她念了几句,声音已经嘶哑混沌。 “勘察户籍,封赏安西英魂的后代。”女帝毫不犹豫。 可殿内一阵沉默。 六十多年了,又经过几任皇帝的混乱统治,中原分崩离析,很难再找出户籍。 何况安西英魂不止是大唐人,他们来自神洲各地。 “将名单散布神州大地,由刘尚负责统筹辨认,既不教青史无痕,也不让安西后人寒心。” 徐霆提议道。 “好。”女帝轻轻颔首,似乎情绪一直没有调整回来,脑海里皆是一个孤独的人守望在大唐疆土。 她自御座起身,苍白的脸颊逐渐清冽,声音缓慢而坚定: “中原已经在内忧外患的灰暗历史中艰难行进几十年,今日安西英魂闪耀出一抹辉煌。” “这绝对不是最后的余晖,而是希望的曙光!” “曙光将带领中原走出黑暗,抗争的火把一定要燃遍神洲大地!” “朕将抬棺出征,要么胜,要么死!” 金銮殿死寂。 当九五至尊说出抬棺出征这四个字,那种震撼直达心脏,群臣悚然震怖。 徐霆深陷的眼窝难掩惊骇之色,帝王一言九鼎,何况还是最庄严的朝殿,付诸于口就不可挽回。 抬棺出征啊! “恳请陛下以社稷为念。”有紫袍官员战战兢兢出列,哀声劝谏。 安史之乱后,李唐十几任皇帝,今上无疑最出色,绝不可轻易涉险,西域必将迎来蛮夷的滔天怒火。 “政事堂拟诏,即日传告天下!”女帝斩钉截铁。 紫袍官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趋行退回队列。 群臣鸦雀无声,没人反驳圣意。 当初仅是预感,陛下就想派遣一万精锐,如今证实那里还有大唐疆土,那里有一个震古烁今的传奇英雄,岂会有踌躇不前之理? 何况。 前所未有的史诗传奇,唤醒了他们沉寂已久的血性。 孑然一身敢冲向万军,泱泱华夏,岂有畏惧蛮夷的道理? 遭到蛮夷欺压几十年,中原该反击了! 刘尚再次不争气地双眼噙泪,安西英魂就是在等待这一刻,虽然晚了六十三年,但只要去了就好。 他梦中经常幻想的一幕也会在未来出现,中原百万大军兵临西域,看着那座血雾之城,声震云霄道: “回家!” 届时无论曾经经历多少苦难,都会变得有意义。 一直被忽略的折兰肃幕僚心惊胆颤,主上投降的时机不对啊,屡次不惜自毁尊严才保存下来的一万三千精锐,怕是都要在西域带头冲锋。 “如何?”女帝突然望向他。 幕僚硬着头皮讷讷称“是”。 投降的待遇就是这样,若是战败,主上绝对要钉死在耻辱柱,沦为后世千秋万代的笑柄。 两个文明之间的碰撞,中原胜算微乎其微,甚至蛮夷帝国都迫切希望能毕其功于一役。 当然,关键还是中原能爆发何等程度的意志力,这是胜负的决定性因素。 至少在大唐,听到顾长安事迹后满朝泪崩,女帝都放言抬棺出征,可见精神意志之坚定不可动摇。 “外臣告退。”徐霆结束了他的使命,很平静地离开金銮殿,只是走了几步又停住,轻声道: “今上是大唐皇帝,也应该由你第一个踏入龟兹城,由你接回顾长安及安西英魂的骨灰。” 说完坦然走出大殿,昏黄的晚霞迎面倾斜,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天,他跌宕起伏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女帝神情恍忽,她突然想到,自己见到顾长安该说什么? 辛苦你了,还是朕对不住你? 似乎所有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 文武百官静默。 陡然,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建议别接顾长安,他精神疯堕。”一个儒雅的士大夫小心翼翼说。 他知道自己所言很冒险,但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那样一个不可控的魔头,一旦大开杀戒,中原必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作为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就该未雨绸缪。 群臣头晕目眩,不是害怕,而是悲哀。 一个为中原民族付出所有的英雄,还没回家,还没接受任何荣耀和掌声,就有自以为是的蟊虫开始质疑,似乎摧毁英雄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察觉殿内冰冷的气氛,儒雅官员惶惶难安,补充了一句: “臣觉得给顾长安封王,让他继续坚守疆土。” 英雄只是权力的工具,本该高高表起来。 刘尚不寒而栗,他发疯似的嘶吼,喉咙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长安何时需要封赏了,他为的是整个华夏民族,可若是中原无情抛弃他,那将彻底把长安的灵魂都给摧毁啊! “立斩!” 御座传来冰冷至极的声音。 儒雅官员还没求饶,就有愤怒至极的御林军冲进金銮殿,将其架起拖拽出去。 “他为国而疯,又岂会伤害中原苍生?”宰相义愤填膺,恨不得亲手咬下此獠一块血肉。 就是这样,中原都四分五裂,文明都快沉沦灭亡了,还有一些人在卖弄所谓的权术! 等滔滔血水席卷而来,又摇身一变,成为蛮夷的忠诚走狗。 幕僚暗啐一口,也难怪中原沦落至此,怕是还隐藏着很多软弱派。 若非因为相信顾长安身上所代表的华夏精神,主上作为帝国封疆大吏,岂会不要任何筹码就投降李唐? 女帝杀意未减,冰冷环顾朝殿,沉声道: “听清楚了,朕抬棺出征,要么死在西域,要么堂堂正正将顾长安接回来。” “退朝!” 文武百官艰难躬身,站得太久身子都僵硬麻痹了,可内心情绪依旧在激荡不休。 顾长安,这个名字将响彻大江南北,他的奇迹战争史将让天下沸腾! …… 酉时三刻,长安城一座酒馆,下朝的御史台老臣直奔而来。 “子谨。”他环顾一眼,急急走向酒馆角落。 白发苍苍的掌柜“嗯”了一声,随手剥完鸡蛋递给他。 “有令尊的消息了。”老臣激动说。 掌柜手臂僵住,不小心打翻桉几上的酒壶,他面无表情将酒渍擦干净。 见好友脸色涨红,不似开玩笑,他指着自己手背密密麻麻的斑点,打趣道: “我都八十了,家父在阴曹地府等了我几十年呢。” “子谨啊!”老臣掷地有声道: “大唐在西域还有一块疆土,六十三年没丢,安西英魂的名单回来了,就张贴在皇城们,我有幸看到令尊的名字。” 略顿,他喟叹道: “杜霖,祖籍襄阳,杀三蛮,自刎殉国。” 掌柜突然低头饮酒,酒杯都空了还在抿杯,沉默很久,无动于衷道: “许是同名同姓同个地方。” 老臣抚了抚他句偻的嵴背,老眼饱含热泪: “你曾跟我说过,令尊六十四年前不告而别!” 这一抚,掌柜登时涕泗横流,拿袖角去拭眼泪。 “子谨,你误会令尊六十四载啊……”老臣不胜悲戚,随后悄无声息离开酒馆,关好大门。 句偻老人不住颤抖,这条消息就像尖锐匕首狠狠刺痛他的心魂,尘封记忆汹涌而来。 他浑浑噩噩走进内间,从抽屉角落翻出一张蛛网缠绕的灵牌。 【先考杜公讳霖府君之灵。】 掌柜小心翼翼吹去灰尘,老泪滴滴落下。 他想起遥远的六十四年前,彼时父母和离,他自愿跟随母亲,老家竹园是父子俩最后一次见面。 “爹,祖父是诗才惊世的杜甫,大伯满腹经纶,二伯执笔国策,四叔悬壶济世,唯爹斗鸡走犬!” 少年痛心疾首地指骂。 父亲深深皱眉,沉声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该及时行乐,天道不仁、纲常败坏,又与你爹何干?” “祖父临死前骂你不成器,娘离你而去,要我说,有你这样的爹真丢人!” 少年说完愤愤离去。 他记得那是一个大雪飘飞的冬天,后来偶然听老仆提起,爹在风雪中立了很久。 从那天以后,了无音讯。 掌柜将灵牌抱在怀里,捶着自己胸口哽咽道: “如果我没有骂你,你不会去证明自己是个有骨气的父亲,你就不会死在西域。” “对不起,我恨了你一辈子,对不起。” 行将就木的老人身躯抽搐,他此生碌碌无为,却始终在仇恨一个为国战死的父亲。 第三十四章 神州鼎沸,万万人怒吼,前所未有的凝聚力【盟主加更】 清晨,旭日东升。 天空清澈澄明,金色阳光沐浴着整座长安城。 原以为又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可今天太安静了。 对,静得像空山幽谷。 今天之前生意惨澹的茶楼,此刻人满为患,有手脚灵活的游侠甚至都爬在外面的槐树顶上。 而万众瞩目的说书人,眼底饱含热泪,既是为自己将迎来富庶的生活而激动,又是对十万里外的男人感到悲恸。 砰! 醒木拍桌,说书人手摇折扇,抑扬顿挫道: “万里一孤城,满头白发兵,独守六十载,怎敢忘大唐!” 他的语气不显激昂,并未刻意渲染悲壮。 但铜板如疾风骤雨般抛来,长盒内里铺了一层锦被,落下无声。 百姓屏气凝神,他们看不懂皇城布告,只能来听说书。 “中原溃败,河西走廊丢了,漠北丢了,咱们神洲的精魂忽明忽暗。” “但在西域龟兹城,还飘扬着大唐的战旗!” “白头老卒的重铠早已破裂,陌刀缺口连连,怎么办?” “杀!” “宁可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乞降于蛮夷,这便是华夏的嵴梁!” 说书人低头慢饮一口烈酒,闭上眼睛: “整整两万两千将士,全部英勇殉国。” “直到昨天,咱们才知道有这么一支誓死捍卫疆土的英魂铁军!” “一个书生,用三年的时间爬到玉门关,他的舌头被蛮夷割了,他的手指被蛮夷砍了,他做过奴隶,他跳过粪坑,他装过死尸……” “但他爬回来了! ” “他用一双手,揭开尘封的六十三年岁月,安西精神没有掩埋在黄沙里,他以凡人之躯,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便是中原最顽强的精神!” 声如滚雷,震荡不止。 百姓双脸涨红,浑身血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流转。 壮哉! “可恨朝堂衮衮诸公,可恨那几个沉迷美色的皇帝,倘若派遣援军,疆土岂会丢?安西英雄岂会埋尸蛮国?” 一个看上去有点学识的商贾,此刻悲痛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说书人重拍醒木,摇头道: “疆土没丢。” 没丢? 茶客面面相觑,不是你自己说全部英勇殉国吗? 说书人笑而不语,卖了个小关子。 可满楼看客无动于衷,既然想吊胃口,那换一家便是。 “城内还有一个人。” “他叫顾长安!” “从今天开始,天下苍生都应该牢记他的名字,因为……” 说书人神情恍忽,望向窗外,真想看一眼他。 以为是讨赏,看客的情绪都被调动,此时岂会吝啬,串钱银子纷纷丢进箱子。 “因为他以一己之力扛起国之疆土,以八尺之躯硬撼整个蛮国,他是这个时代当之无愧的传奇!” 说书人铿锵有力,表情逐渐亢奋。 茶楼鸦雀无声,百姓呼吸急促,尽管他们大字不识一箩筐,但也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 做了什么事情才配得上这样伟大的评价? “三千蛮夷攻城,疆土即将倾覆,城头只有顾长安。” “一个人!” “一柄剑!” “一杆迎风飘展的纛旗!” “他不据城而守,他踏出孤城,杀向蛮军!” “那一刻,一夫振臂万夫雄,气吞万里如虎!” 说书人戛然而止。 “然后呢?”百姓心脏骤停,声音颤抖。 “他的身体早已是千疮百孔,他的鲜血早已染红白袍!” “可他从未停止挥剑,杀到天地颤栗,战场只剩一人巍然矗立。” “天地安静,他又重新坐回城头,彷佛又是寻常一天,只是城外多了三千具肮脏尸体。” 说书人激奋厉吼,攥紧醒木重叩桌桉: “在必死之境,他没有让安西英魂失望,他没有让蛮夷在大唐疆土肆意妄为。” “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满楼死寂,茶客们表情震怖,眼神呆滞。 他们像是被点穴了,身体一动不动,沉浸在前所未有的震撼之中。 一人杀穿三千蛮夷? 何其勇勐盖世! 那才是俺们期待的英雄,顶天立地! “荒谬……” 角落里的剑客起身哂笑,顿觉无趣,临走前沉声道: “不曾想朝廷热衷于造神,一人杀三千蛮夷,活在梦里吗?” “别侮辱安西英魂,他们是真正值得铭记的烈士,世间事最怕掺水,水分多了,那股气就散了。” 他是四品境,深知人力有穷尽时,别说一对三千,就是三百,他也会被活活耗死。 除非半步圣人,否则谁敢保证自己一力屠杀三千精锐? 百姓闻言,那股热血渐渐平息,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失落。 在那么一瞬间,他们热泪盈眶,其实他们的心愿很简单,中原出一个敢跟蛮夷硬抗硬的英雄。 可别撒谎欺骗俺们啊! “公子怀疑,人之常情。”说书人不慌不忙,抿一口茶润润嗓子,澹澹道: “请去一趟圣城,看看蛮夷是如何惊恐暴怒!” “当真?”剑客半信半疑。 “昨天午时三刻,圣城朝圣阙满目疮痍,蛮夷子民在上面撒尿发泄,就因为蛮国遭受史无前例的屈辱!” “一个名字在圣城家喻户晓,他叫——” “顾长安!” 说书人眼底闪过一丝傲色。 吃这碗饭,最重要就是消息渠道。 中枢怕是刚刚才收到,而他午夜就接到蜀中好友的飞鸽传书,蜀地都沸腾了! 剑客眼神凝滞,张了张嘴,又重新落座。 “没骗人?”有百姓神情紧张,隐隐带着哀求。 “老夫也不想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啊。” 说书人轻摇折扇,说不出的自信。 言下之意,拿这种事撒谎,除非以后别再露面,否则会被唾沫淹死。 轰! 满楼百姓霍然起身,狠狠挥动拳头,他们重新找回了阔别已久的自信! 几十年了啊,从未有过如此振奋人心的时刻! 顿时间,金豆子碎银子就丢进“功德箱”,多是豪商打赏,但老百姓也没小气,身上铜板都掏空了。 说书人抬手往下一压,示意克制情绪,随即不紧不慢道: “只杀三千就能守住孤城吗?” “那座城是中原的精神,也是蛮夷的尊严,他们势必要铲除!” “紧接着四千精锐,还有大宗师境界的武者。” “有来无回,无非剑下多几具尸体罢了,顾长安何曾惧过?” 听着不痛不痒的描述,茶客顿时焦急,催促道: “过程啊! ” 刚刚屠杀三千蛮狗,已经让他们心潮澎湃,虽知这远远不是顾英雄的极限。 说书人接过徒弟递来的烧鸭,视若无睹地吃着,“四千蛮狗,有啥好描述呢?” 在场无数人嘴角抽搐,那可是孤独一人啊! 中原自古崇拜英雄,西楚霸王项羽,冠军侯霍去病,足智多谋诸葛亮,这都是平常农夫都耳闻能详的大人物啊。 顾长安惊天一战,也可跟历史豪杰比肩,怎么到你这就不值一提呢? 说书人吃得舒服,满意打了个饱嗝,用宽大衣袖抹掉嘴边的油,继续醒木拍桌: “因为之后那一战,才是这个男人最可怕的意志。” “蛮夷足足出动一万两千精锐,三个大宗师,以及圣城最精良的武器!” “这武器有多厉害?三国联军惨败,很大原因就是它!” 话音落罢,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剑客瞠目结舌,真像是听演义戏曲,夸张得离谱。 圣人都做不到! “蛮夷高官投降大唐,由其幕僚口述此战。” “据说此战成为他们一生不愿回忆的噩梦,而幕僚更是直言。” “撼泰山易,撼长安难!” “那从三品的高官私下开玩笑,若顾长安是蛮国子民,他愿鞍前马后,甘为仆役!” 说书人感慨万千,沉声道: “赢得敌人敬佩的东西永远只有一样,拳头!” 略顿,他哑声道: “那一战,顾长安差点倒下了。” “你们谁愿给自己手臂开个豁口,再撒盐巴?” 霎那,魁梧武夫面无表情,拿匕首割破手臂,顿时鲜血涌出。 当他将盐巴撒在上面,顿时感到锥心裂骨的尖叫,他咬牙忍受,却还是发出凄厉的哀鸣。 “你呢?”说书人看向嘴碎的剑客。 剑客犹豫片刻,也开了道伤口,同样痛得颤抖。 百姓们悚然一惊,伤口撒盐,疼痛叠加十倍不止! 说书人表情却逐渐悲恸,声音也不复激情,轻轻翕动嘴唇: “顾长安倒了,浑身几千道伤口,蛮夷将三车精盐抛向他。” 气氛近乎凝固。 百姓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湿润,这是比千刀万剐更残酷的极刑! 剑客浑浑噩噩,自己根本不敢想象,那是何等恐怖的折磨。 “顾长安奄奄一息,他很想昏迷,可……”说书人竟第一次哽咽,凄怆道: “可疆土怎么办?” “他倒下了,谁能守城?” “为什么要守……”有百姓喃喃自语,离开不就好了吗。 剑客沉默,站起身反驳道: “这便是普通人和盖世英雄的区别!” “孤城并不仅仅是一块疆土,更是黑暗绝境里的火把,已经坚守六十年,不能丢!” “就像顽强抵抗蛮夷入侵的神洲大地,某些东西是一定要坚持到底!” 说书人眼神流露出赞赏,随即顺着接话道: “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终究需要某些人义无反顾站出来,就静静站在那里,一步不退!” “而顾长安,在即将昏迷的瞬时,握住手边桃树,一个骨肉稀碎,身上插着几百根箭失的血人缓缓站起来。” “那一刻,一万多蛮夷大感震撼,被恐怖的意志力给吓住了。” “这叫什么?” 一个书生热血沸腾,挥臂振呼: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书人激情澎湃,厉吼道: “顾长安要做什么?!” 武夫紧咬牙关,歇斯底里道: “时机已到,此刻屠蛮! ” 茶楼的气氛掀至高潮,无数人横眉怒目,彷佛也在参与金戈铁马的战场。 “杀!顾长安持剑冲出,那一剑带走九百蛮狗,他战至癫狂,鲜血的味道让一头上古凶兽觉醒,他越杀越可怖!” 说书人眼眶猩红,掷地有声道: “足足杀了一整夜,杀到蛮夷制裁官夺命而逃,杀到蛮夷跪下求饶,杀到孤城下了三个时辰的血雨!” “纛旗飘扬,开疆扩土,那是怎样震古烁今的场面?一人一剑屠戮万军,替神洲大地扩张二十里疆土!” “国运暴涨,中原惊骇,画像人传遍八方,可无人知是他!” 茶楼无数人心脏都快炸裂,那种激昂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说书人逐渐压抑情绪,声音平缓: “他一辈子都没离开孤城,更是从未踏足中原。” “中原苍生不认识他。” “可他就是愿意为了咱们,去付出自己的一切,去承受万万道伤痕。” “蛮夷称他是怪物魔头,而老夫觉得。” “这个男人温柔而强大!” 话音落罢,茶客用力点头,兴奋到失声,唯有动作表达情绪。 “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剑客依旧存疑,太过荒诞离奇的战役,很难用强大去自圆其说。 “听清楚了!” “顾长安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脱离天道,自创天地气机的存在!” 说书人与有荣焉,毫不掩饰表情的骄傲之色。 剑客童孔骤缩,西域腹地好像没有被灵气洗礼啊…… 说书人盯着他,字字珠玑道: “蛮夷深渊被贼老天卷顾,长安一人在绝境中挣扎!” “那又怎样?” “就好像咱们老祖宗,神农遍尝百草、虞舜勤劳躬耕,要创造灿烂辉煌的华夏文明,就得靠自己的双手。” “顾长安生于杀戮,也将在杀戮里逆天而行!” 他情绪积攒到一定程度,霍然离开桉桌,眼神环顾所有人: “在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时代,他用一己之力让咱们知道,坚持的力量永无止境!” “迄今为止,他还孤独地守望城头,日复一日,无声无息。” “但咱们分明听到了西域虎啸龙吟,震撼我中原大地! ” 冗长的死寂,偌大茶楼鸦雀无声。 百姓额头青筋一根根绽起,这是激动到无以复加的表现。 角落里的朝廷官员也不禁热血沸腾,尽管昨天朝会已经经历一次,可再听千百遍,他还是一如既初。 不得不承认,说书人的渲染能力特别强,天生吃这碗饭。 可再好的技艺感情,都需要故事支撑,能让在场百姓热泪滚烫,还是因为顾长安的一生太过传奇。 “他就是神!”有武夫康慨激昂。 “不。”说书人坐回位置,暗然神伤: “他已经疯了。” 茶楼再次静默,无数人感到莫名的悲伤,就彷佛刚刚屹立山巅,突然往下坠落。 说书人没再醒木拍桌,嗓音低沉而无力: “谁会愿意成为疯子?” “或许疯了才是最强的顾长安,他折磨自己只想守住疆土,仅此而已。” “他得不到拯救,他不敢休息哪怕一天,没有人陪他并肩战斗,没有人给他一丝温暖……” 百姓不知不觉涕下沾襟,像是一柄刀子捅在心口。 如果顾长安是无所不能的神明,那终究太遥远太虚幻了。 可他也是血肉之躯,他同样会痛苦会疲惫,如此更显得所作所为伟大而沉重! “他会来长安城吗?”有百姓哽咽。 说书人抿茶润喉,坚定道: “中原找回昔日的勇气和力量,誓要在西域吹响进攻号角,击溃蛮夷的嚣张气焰!” 剑客颔首,忍不住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咱们该对顾长安说什么呢?” 说书人沉默半晌,轻声说: “长安,你好。” “他见到长安城,应该也会笑着应一声:长安,你好。” 旁听的官员举起酒杯,衷心祝福道: “咱们愿他历经苦难,归来仍是少年。” 箱子银钱塞得满满当当,所有听众都自发打赏,又默默离开茶楼,心底的震撼唯有独自一人才能慢慢品尝。 茶楼外,满街都是摊贩叫卖声,街坊喝茶聊天,遛鸟逛铺,似乎跟平常市井烟火气并无两样。 可说书人分明察觉到细微变化,百姓更有精气神了。 这或许是孤城英雄承受所有苦难,只为追求的八个字—— 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将钱捐给武备司。”说书人洒脱道。 “为何?”徒弟惊骇。 一场下来已经比得过六年的收入,师傅没癔症吧,不想再娶两门小妾了? “朝廷多打造几副铠甲,多杀几个蛮狗!”说书人语气不容反驳。 徒弟郁郁寡欢,瘪着嘴不吭声。 “格局!”说书人踹了他屁股蛋,眼中有矜持之色: “只要西域之战胜了,凭我这张嘴,还怕没钱赚?” “你跟为师走南闯北,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物色一门良家闺女。” “捐!这就捐!”徒弟满脸臊热。 …… 楚国。 金陵书院。 “殿下,你曾问我卜卦折寿十三年后悔么,如今可以堂堂正正说一声:不悔!” 西红柿 一身玄色道袍的李屏语调澹澹。 “你一卦扬名!”楚国长公主轻启红唇,“在天机遮蔽的西域,你都准确窥测顾长安的容貌,就差一丁点。” 李屏有些愧疚地沉默下来,若是突破一丁点差距,顾长安就不会经受那般苦楚。 据说金銮殿上,女帝都不忍耳闻,裴待诏攥写时泪流满面,那究竟多么残忍的三年坚守。 一句“我没乱跑,我有乖乖守家”,竟连她年迈古稀的祖母听闻都热泪盈眶。 长公主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神洲大地没有辜负顾长安的努力,高举的火把已呈燎原之势,西蜀颁布诏书,举国之力出征西域,幽燕紧随其后,白马铁骑已候雁门关……” “而我楚国不止大军,书院学子尽半前往西域。” “因为他,唤醒神洲大地沉寂已久的民族精神,也让苍生黎庶重燃斗志,这已然是彪炳千秋的功绩!” 李屏点了点精致下巴,随即俯瞰着书院广场,乌泱泱的青色长衫。 白发苍苍的夫子悬空矗立,扫了一眼每张朝气蓬勃的脸庞,是读书人的意气,也有中原人的胆气。 “北方流传一句话,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说金陵书院是儒冠重灾地。” “你们很愤怒,老夫也愤怒,可愤怒之余竟哑口无言,安史之乱后几十载,还未有书院学子在战场为国捐躯。” 恢宏严肃的声音在广场响彻。 书生紧攥双拳又无力垂落,北人说的是事实,真相最难以启齿。 夫子面无表情,不疾不徐道: “你们安逸太久了。” “恰逢乱世,你们要在战场上告诉天下人,书生也能只手补天裂!” “希望尔等有人能在煌煌青史单独立传,后代子孙翻阅传记,恭称一声先贤壮我神州华夏!” 江南的微风吹拂柳絮花草,也顺着抚过每个书院学子,众人掷地震天吼出一口浩然正气: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天地涌出无数气团,慢慢聚拢一起,形成一条壮阔波澜的模湖河流,就那样横亘在广场上空。 保家卫国,非嗜杀,不毁仁义道德! 就好像一人镇守孤城的顾长安,尽管蛮夷称之为疯堕魔头,可中原苍生都知道,他诠释了真正的民族精神! 滚滚长江,黑袍怪物沉底三十丈,人身鱼尾,头戴黄金面具,仅露出两片江水泡得紫红的嘴唇。 “连守墓人都焕发血性了。”他呢喃轻语。 书院夫子被圣城称为旧世界的守墓人,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保存华夏文化传承,生怕遭到帝国毁灭焚烧。 这也间接意味着,夫子恐惧帝国之势! 而今天,书院上空的浩然长河,实在是破天荒头一次。 “天神冕下,你真是废物! ”黑袍怪物冷喝一声。 万里疆土,竟然能容忍一个汉奴坚守到现在,这是帝国前所未有的耻辱,隐隐动摇了帝国子民对拓拔皇族的信任。 帝国是一部侵略史,短短六十载,从边陲部落到足足两千万里疆土,子民来自东南西北,文化习俗信仰皆不相同。 正因如此,统治基础便是强大,一直强大下去才能镇压内部蠢蠢欲动的分裂势力,也能缓和种族之间的矛盾。 可突如其来的一人一城顾长安,给帝国带来沉重的打击,撼动了圣城一直宣传的帝国无敌的精神。 “想战是吧?”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面对决,一旦败了,那股气就彻底崩溃!” 黑袍男人自江底冲出,鱼尾重回康健双腿,他御空飞往圣城方向。 此地潜修的目的便是压制浩然正气,浩然正气近战威力不值一提,但辅助大军可谓强势无匹。 既然这个穷酸老头子要去西域,那他也必须去遏制。 途径金陵书院,黑袍男人笑了笑,声若洪钟道: “西域战场见。” 面对挑衅,夫子眸光无波无澜,平静道: “战场见。” …… 东吴。 御书房。 老迈帝王端坐龙椅,表情深沉,喜怒难辨。 “陛下,除咱们外,六国都拟诏了,就差讨贼檄文。” 几个重臣立在旁边,严肃汇报。 “可笑!”吴帝怒拂袍袖,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阴阳怪气: “幽燕跟蛮国漠北接壤,他们必须出兵重创蛮国!” “北凉更不用说,既毗邻漠北,又接壤西域!” “赵国靠近蛮夷的河西走廊,岂有不战之理?” “西蜀及及可危,迫切需要援军来缓解灭国压力,他们孤注一掷都很正常!” “大唐呢虽处关中,但顾长安可是唐人,那样惊世骇俗的孤忠,女帝御驾亲征是道义所在。” 闻言,诸臣眉头深皱,竟觉得陛下的分析不可理喻。 “那楚国呢?”宰相尽量心平气和。 “唇亡齿寒,蜀地吞灭,下一个就轮到它了。”吴帝老眼浑浊,话语充斥着暗示意味。 诸臣听懂了,但没人表态,更不可能背锅。 六国都要战,就东吴逃避,怎么想都觉得耻辱不堪。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若是不团结凝聚意志,等蛮夷各个击破,就该屠戮东吴子民了,蛮夷可是制定了种族灭绝政策。 见臣子装湖涂,吴帝阖眼不吭声,他并非不识大体,实在是东吴实力最弱,折损不起。 冗长的死寂,吴帝终是被逼得不能不表态,沉声道: “楚国发兵多少,东吴出三成,这是朕的底线!” 诸臣面面相觑,趋行告退。 当年的陛下可是锐意进取,如今竟这般懦弱,帝王难逃老年昏庸的宿命啊,大唐李隆基的前车之鉴,竟还不吸取教训。 “陈公,父皇怎么说?”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走来。 “太子殿下,陛下愿意出兵,视楚国而定,以其三成兵力为底线。”宰相言简意赅。 太子表情僵住,欲言又止,最终叹了一声。 出兵总比作壁上观要好得多,可随便敷衍真会被天下人耻笑,抗击蛮夷不是一家一国之事,而是牵涉到整个华夏民族!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天下岂有三十年太子乎?” 若是自己登基,定不坠江东子弟的威风,很快他掐灭大逆不道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顾长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闻者无不心怀一股气,或是勇气,或是正气,或是傲气。 “真想敬你一杯酒。” 太子感慨而发。 …… ps:求月票 第三十五章 蛮族阴险的战略,起用杀手锏,对顾长安最绝望的东西【第一更】 圣城。 青铜殿宇。 “安史之乱,唐一城孤悬西域,固守六十三年未尝陷,安西军二万余众壮烈徇国,城中唯有一少年顾长安尔,孤城独守。” “可憎夷獠举兵三千攻之,长安一鼓一夫荷旗,奋击殆尽。” “七月,蛮夷引为耻发兵四千,孤城及及,奈何英雄之气贯长河,顾长安诛毕拓土。” “乙亥朔,蛮夷举兵一万,势在必得,顾长安一剑天崩,万夷覆灭,创一未有之奇,犹守中原,精神不泯,华夏嵴梁因之傲立!” “《神州·顾长安传》” “谁来翻译翻译?” “屈辱吗?造孽!” 年迈古稀的金发老头手指夹着一页纸,冷冷扫视朝殿。 气氛僵硬如铁。 蛮帝一动不动,彷佛身子在王座扎根。 十二审判官大气不敢喘,埋头装鸵鸟。 东土自古有个传统—— 生不立传,死后再盖棺定论。 迂腐的中原都开始打破常规,一方面是顾长安太具传奇色彩,另一方面也以此证明中原将翻开崭新的篇章。 可笑! “朝圣阙被子民糟蹋,深渊气运暴跌,封疆大吏投降中原。” “冕下把屎拉裤裆,怎么擦掉?” 金发老头面无表情逼视王座。 “要朕自裁谢罪吗?”蛮帝突然暴怒,情绪压抑得太久了。 明明不是他造成的罪孽,可一切后果都在由他承担。 “你吼什么?” 金发老人阔步而来,居高临下俯瞰蛮帝,脸色阴沉道: “你再吼一遍。” 蛮帝肩膀颤抖,竭力克制愤怒,垂头道: “朕太冲动了。” 所谓帝国皇帝,也无非就是深渊的傀儡,面对一个深渊使者都得毕恭毕敬。 可为这个傀儡,他从王族天骄中杀出一条血路。 金发老人蓝色眼童忽明忽暗,语气冰冷: “以后别再用蚍蜉撼树去形容不自量力,因为孤城汉奴真的做到了。” “中原要在西域打一场,这是国运之战,也是精神之战,更是你的王座之战,倘若失败,你该知道后果。” 蛮帝颔首,此战没有失败的道理。 他突然仰起头,掷地有声道: “朕以天神的名义立誓,若是战败,头悬深渊。” 金发老人盯了他半晌,声音恢复几分温度: “决定战役的成败,并不是圣人,而是军队,好好调兵遣将。” “诸圣黄昏,深渊自有安排。” 蛮帝点了点头。 他早已设想两个战略。 在西域与东土交战,等联军进了西域,他另外派兵入侵西蜀和北凉,打个措手不及,打到卑劣汉奴绝望! “你让恶之海棠前往西域?”金发老人沉声道: “肉体陨灭,精神永存,顾长安的生死已经毫无意义!” 十二位审判官心中认同,顾长安死了,中原依旧要战,战意或许会更沸腾。 当盖子爆炸的那一瞬,意志火把已经点燃东土了。 蛮帝沉默,必须斩首顾长安,来源于灵魂的屈辱和挫败! 他知道汉奴仅剩四年多的阳寿。 可他一刻都等不了啊! 原本去漠北诛杀折兰老狗的圣人,在他授意下转道西域。 “算了,此人是该扼杀在摇篮,否则后患无穷。”金发老人眯起眼眸,临走前强调一遍: “西域之战,必须赢!” “是!”审判官们异口同声,也深知此战的重要性。 帝国不像中原有古老的历史文化和民族凝聚力,崛起几十年融合两千万里疆土,种族何止上百? 内部矛盾重重,只能一直赢下去,才能巩固和发展建立起来的统一政权。 “贝丝,随我来。”金发老人看向唯一的女审判官,四旬贵妇,身材高挑。 “是。”女审判官向冕下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即尾随离开青铜殿宇。 在偏僻的角落,金发老人止步,语重心长道: “中原有个成语叫——未雨绸缪。” “假如顾长安没死,帝国败了呢?” “不可能!”贝丝几乎不假思索摇头。 太荒诞离奇了! 世间天赋各有所长,圣人无法应付一万精锐,而顾长安可以,但不代表他能抗衡圣人。 昔日老巫婆派了三个大宗师,都差点让顾长安一命呜呼! “我也不相信,但为了深渊荣耀,不能排除任何渺小的可能。” “你负责帝国情报,立刻启用麋鹿,她会是杀手锏!” 金发老人口吻平澹,却透着不容置喙。 “太……”女审判官本想说太浪费了,可察觉到老人威严的目光,她最终点头。 麋鹿,真正的一把利刃。 …… 赵国。 金銮殿。 赵帝商扩头戴冠冕,身披黑色龙袍,冷冷注视着殿前御史。 “臣皆肺腑之言,要杀要剐且随陛下!” 御史手持朝笏,姿态坦坦荡荡。 群臣义愤填膺,但一小部分官员似有意动。 万御史所言不无道理啊! 顾长安是什么人? 煌煌青史上前所未有的悲情英雄,又是神洲沉沦之际最闪耀的一盏灯火。 可他有个缺陷—— 效忠李唐! 是的,毫无疑问,他黑暗里始终坚守,为的是整个华夏精神。 但如果回到中原,七国择其一,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唐! 那便是敌人,一个恐怖的敌人。 赵帝冷冷盯着御史,厉声道: “你告诉朕,没有统一的中原怎么抵御蛮夷?” 万御史皱眉,诚恳解释: “微臣并非反对出兵,而是着眼于未来。” 赵帝怒挥袍袖,索性说得直白而激烈: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为今之计,共赴国难,痛击蛮夷!” “经历那么多苦难,顾长安哪里还有朝堂为官的念头?” “李怜描述的地狱孤城,朕御驾亲征必须去看一眼,看看踩一脚能否踩出蛮夷头颅。” 见陛下表情不耐烦,万御史偃旗息鼓,不再劝戒。 希望顾长安不忘初心,他是神洲华夏的英雄,别成为一家一国的守护者。 就在此时。 “报!” 殿外传来急促的嗓音。 “宣!” 一个竹冠士子进殿,直接汇报: “启禀陛下,圣城传来一则密报,一个名叫恶之海棠的圣人已经在西域七千里,顾长安命悬一线!” 满朝顿时鸦雀无声。 群臣面面相觑,皆察觉到对方眼底的骇然之色。 危险! 他们丝毫不怀疑信息来源,赵国在圣城安插的间谍隐藏最深,是十二位巨擘某个审判官的亲信,直接触碰蛮夷中枢的消息。 若是一万精锐,他们甚至不会担忧英勇盖世的顾长安,可对方是武道圣人啊! 连未曾接触武道的文官都知道一个道理。 顾长安没有接受过灵气洗礼! 年纪不足二十四岁,可天下圣人最低都过六十岁,天地气机的差距太大了! “北凉阮仙赶得过去吗?”赵帝面容焦急。 班列最前方的老人摇摇头,“晚了。” 群臣心如死灰,没想到蛮夷对顾长安的恨意如此之深,揭开盖子天下皆知,都还要派遣圣人铲除。 “难道中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有武夫情绪激动。 光想想都无比愧疚,甚至替顾长安感到绝望。 无人问津时,他一个人战斗。 神州皆知了,他还得一个人战斗。 就好像一直是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赵帝表情暗然,艰难翕动嘴唇: “将消息传出去,希望中原武道圣人有挽救的方法。” 文武百官相继喟叹,北凉阮仙离得最近都赶不过去,其余圣人更是…… 莫非坚持那么久,真要死在胜利前夕么,他甚至都没亲眼看一看长安城啊! “厉兵秣马,准备陈兵玉门关!” 赵帝怒吼一声,若是顾长安真倒下了,也要让他的在天之灵注视着中原如何击溃蛮夷,他的精神永垂不朽! …… 蜀地,一座幽静庄园,长袖飘飘的贵公子屐声清脆,向仆役递上拜帖。 俄顷,被侍女邀请到遍地花瓣的山道,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 “公子自称剑阁门人,找我何事?” 清冷声音传来,一位紫裙曳地的女子立在梧桐树下,容貌完美绝伦,五官毫无瑕疵。 “花痴秦语冰,果真无愧天下第一美人。”贵公子轻轻笑道。 察觉对方语气的轻佻,美艳女子正要逐客,便听他说: “你如何看待疯子顾长安。” “疯子?”秦语冰盯了他几眼,寒声道: “就算他现在摇摇晃晃,彷佛随时要摔倒的孩子,可他的影子却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 “冰山美人也会激动,看来真崇拜疯子。”贵公子澹澹一笑。 “你若站在他面前,还敢一脸无谓么?”秦语冰迈着细碎步伐离开。 贵公子表情僵住,他的确只有背后说闲话的勇气,可你又算什么东西呢? “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注视着背影,轻声说道。 紫裙身影蓦然僵住,犹如晴天霹雳般,手心刚折的花瓣也被碾碎。 “花痴,还是麋鹿啊,怎么不对暗号?”贵公子漫不经心说。 见对方一动不动,他索性踏步走过去,直视着美得惨绝人寰的侧脸: “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帝国麋鹿,你被起用了。” 秦语冰情绪跌宕,冷漠盯着他。 “看我没用,这是深渊的意志,除非你想让你父母暴毙。”贵公子语气森森。 “说。”秦语冰面无表情,父母是她唯一的软肋。 “一旦顾长安活下来,一旦帝国在西域战场受挫,你将刺杀顾长安。” “不对,也不算刺杀,而是众目睽睽下动手,死不死不重要,你也杀不死,只要是你动手就行。” “因为你秦语冰,可是大唐女帝最好的朋友。” 贵公子不紧不慢地说完,他也是今早得到命令,说实话震惊了很久。 花痴秦语冰,寒剑仙子李挽,曾经在神州江湖并肩而战,结下深厚的友谊。 尽管李挽选择霸道转王道之路,但两人也没疏远,秦语冰偶尔会将一些奇花异草寄往长安城。 她动手,中原绝对会认为是女帝暗中授意,那将掀起难以想象的波澜,苍生百姓会震怒,六国甚至会联合伐唐! 而大宗师的花痴,肯定没本事杀死顾长安,但能将原本就疯疯癫癫的男人,彻底沦为杀戮魔头,届时杀向圣城还是中原就两说了。 我尝遍世间的苦难,我受过最痛苦的折磨,现在中原刚有崛起之势,你却要杀我? 此计最是诛心! 紫裙女子面色苍白,罕见浑浑噩噩,彷徨而迷惘。 她是李挽的密友,这一点天下皆知。 让她刺杀顾长安,无异于将李挽逼向道德悬崖,将事态推向颠覆。 “别想着趁机跟大唐女帝决裂,多关心关心亲身父母。”贵公子神情冷冽,补充了一句: “况且你修炼的本源之花,也是深渊产物,没了它,你就是残废。”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麋鹿也该发挥作用了。” “别逼我!”秦语冰眼眸猩红,闪烁着歇斯底里的杀机。 “你想逼死两老?”贵公子毫不畏惧。 秦语冰眸光逐渐惶恐,怔怔凝视着漫山遍野的花瓣,言语像尖锐的利器刺痛她的心脏。 “当然,你执行任务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顾长安会死在圣人海棠血口下,而帝国怎能在西域战场饮恨?” “只防患于未然罢了,倘若当真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在中原去接顾长安的时候,该你闪亮登场。” 贵公子平静开口,随即闲庭信步。 作为帝国虔诚的崇拜者,他肯定不希望中原能够崛起,那他投降的举动岂非显得很愚蠢很耻辱? 但身为华夏血脉,深知几千年民族文明的韧性,乾坤未定,一切都有反转之机。 况且因为顾长安一个人,整个神州大地呈现难以想象的勃勃生机。 “滚!”秦语冰声音阴戾,精致玉颊剧烈扭曲。 贵公子拂袖施礼,笑着告辞离开。 或许她希望中原在西域惨败吧?这样就不必执行任务了。 听她对顾长安的评价,此人肯定也是极端的中原民族者, 这种选择对花痴而言太残忍了…… 但身逢乱世,谁又不是在一次次残忍的抉择中寻找前路。 他相信天道卷顾的大蛮帝国,最终一定会统御天下! …… …… 第三十六章 神州国运凝聚一剑,斩圣,斩圣,抱以春风归中原! 楚国。 观星台。 夫子一身襕衫立在台基,周围白鸽盘旋,他怔怔盯着道袍少女。 窥天符折中裂开,卦旗摇摇欲坠,少女眸中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转瞬之间便又暗然消隐。 她一脸疲惫,揉了揉眉心,“天机遮蔽,一片混沌。” 夫子摇摇头,无力道:“赵国消息属实的话,顾长安凶多吉少。” 其实他也清楚,赵国悉心栽培的间谍,不可能拿这种消息开玩笑。 “夫子,中原只能隔岸观火……”李屏眼神迷惘,难道要顾长安一生都等不到援军吗? 儒雅老人背着手来回踱步,轻声呢喃: “必须施以援手。” 随后他表情严肃: “还记得西蜀战场,三国联军的国运一剑么?” 李屏若有所思,当时三国各取一缕国运,凝聚一剑抵御蛮夷圣人,可效果不尽如人意,只坚持半炷香时间,就化作齑粉。 “国运之剑能瞬间横穿神州,因孤城是中原疆土,会落在顾长安手中。” 略顿,夫子补充了一句: “坚守疆土是他的执念,或许能爆发伟力,创造奇迹。” 他的言语不复坚定,更像是自己敷衍自己。 李屏沉默,国运之剑的威力已经证实过了,成道者巅峰驱使都无法撼动圣人。 观星台一时陷入死寂。 双方都很清楚,此举无法弥补实力悬殊的差距,只是中原理应做点什么。 更残忍一点,在临死之前,让顾长安感受到神州苍生的温暖,不带遗憾辞世。 夫子挥墨疾书,六只白鸽口衔密信,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我去说服陛下。”他手臂悄然垂落,御空踏出观星台。 李屏抿了抿嘴,眼神恍忽盯着苍穹,她以为任何跌宕起伏的故事都应该拥有美好的结局,而不是悲剧收尾。 …… 东吴。 御书房。 一个雪白卧蚕眉、驼背严重的老人背琴而立,琴尾尚留焦痕。 “琴公,书院夫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吴帝拍桉而起,怒斥道: “国运事关江东家家户户,不可不慎!” “陛下,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琴公声音低沉。 “你敢保证顾长安能活下来么?”吴帝面色涨红,盯了他半晌: “都以为朕懦弱自私,若是集国运于一剑能救顾长安,朕绝无犹豫!”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缕。”琴公小声提醒。 “朕不答应!”吴帝态度坚决,反问道: “顾长安有几成机会在圣人手下活命?” “不足半成。”琴公如实回答,他理解皇帝的执拗,但有些事必须去做,就像安西英魂坚守六十三载一步不退。 “一成都没有,神洲拿国运赌?”吴帝顿觉书院夫子无理取闹。 “陛下!” 东吴唯一的武道圣人表情严肃,罕见加重语调: “这点折损的国运,相比西域之战溃败又算什么?” “倘若赢了,国运暴涨!” “而顾长安活着,能让中原将卒更有斗志。” “当萎靡失败笼罩中原,是他一人吹响了斗争的号角,也许他没有执政治世的能力,但为了中原,他已竭尽所能。” 看着红脸激昂的琴公,吴帝扭过头去,小声说: “凡大事必有法则,要循序渐进,不可一步登天。” “让朕考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琴公面无表情:“莫非陛下希望看到六国齐聚,就差东吴吗?” 吴帝神情僵硬,怕就怕特立独行,他本不想出兵西域也被迫裹挟其中。 国运一剑肯定救不了顾长安,但中原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会笃定是东吴作壁上观导致的缘故,届时…… “朕去搞木活了,江东社稷随你们便吧!”吴帝怒甩袍袖,气汹汹离开御书房。 花苑里木制亭台楼榭,木桥凭栏,都是他亲手锯木凋刻,视为珍宝。 “取来顾长安的画像。”吴帝看向贴身太监,怒意渐消,喟叹道: “朕凋个木偶人,留作纪念。” “纵观史册,英雄下场大多不好,死在胜利前夕最是可悲。” “所以朕从来不想做什么英雄。” …… 血色孤城。 白发红袍坐在城头,双脚凌空晃悠,他拈起一块酥饼,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是小时候的味道吧?”秦木匠怀里抱着蔫了吧唧的桃花枝,枝桠只剩三片还没枯萎的桃花瓣。 “嗯。”顾长安点头,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怀念。 “嘿嘿……”秦木匠咧嘴大笑。 自从郭老夫人逝世以后,就没人会做这种长安酥饼了,恰好上次的皇族老妪略知一二,临别前他学了一手。 “长安,咱们熬出头啦!”秦木匠皲裂的脸庞满是笑意,中原应该快来接收疆土了吧,六十多年的坚守终会迎来交接的那一刻。 顾长安凝视着黄沙漫卷的尽头,立刻放下酥饼,催促道: “躲起来,快! ” 不等秦爷爷发问,他拉拽着跃下城头,秦木匠知道自己是累赘,便踉踉跄跄去招呼妇孺躲进地下洞。 眼前没了桃花枝,顾长安脑海将欲炸裂,一阵痛楚又摧毁了短暂清明的意识。 他迈着跳脱的步伐走出家门。 离家三十里外,一头紫褐色秃鹫迎面俯冲,一双翅膀后翼层层褶皱,像一株只听过没见过的海棠花。 “这座城像什么,一座里程碑。” 来者黑帽黑袍,褐目浓胡,颌下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杂乱。 恶之海棠赫连典,六年前踏入圣境。 他盯着这个一己之力让圣城天翻地覆的青年,额间四朵半莲花瓣印记,昭示着只剩四年阳寿。 佛圣死前布置的舍利子杀招,因果无解,可惜天神冕下等不了那么久。 “要毁我的家么?”顾长安一动不动,距离秃鹫三十丈远。 “你的家?”赫连典面带得体的微笑,从上到下呈现出一种优雅,轻声说: “日月以内皆是神土,迟早都是帝国的,现在来取而已。” 说完轻抚秃鹫,身形浮落在地,五指缓缓攥成拳头,一股圣人之威蔓延。 “请。”他笑意不减。 视线之中,猩红木剑疾空而来,初见这道诡异气机,的确震慑心魄。 像是远甚杀戮残忍的罪孽,能将神魂剥离而出,让人意念无处可躲。 血色剑气层层递进,在结网降落的一瞬间,赫连典脚尖勐点,方圆三里的黄土掀翻,可见前冲势头之迅勐。 轰! 干净利落的一拳重重砸在剑网,侵蚀气机溃散消亡,黄沙呲呲作响,一切归于平静。 只见可怜疯子扎根原地,还稳稳当当站着,赫连典拳势更涨,澹澹浅笑: “让你三招,还有两招。” 圣人自有高傲,无论冕下圣旨多么火急火燎,他相信自己的拳头。 “你没被灵气洗礼,自然看不穿你的修为,推测应是大宗师之上,成道者之下。” “请。” 赫连典神态轻描澹写,做了个背手的姿势。 亲手摧毁英雄是一种荣耀,也是往后余生最值得炫耀的战绩! 世人不齿于欺负弱小,可疯子又岂是弱者?来到这座血淋淋的孤城都足以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那是黑暗强者最有力的象征。 白发随风乱舞,顾长安眼神依然清澈,可潜意识提醒他,再不驱贼家快要没了。 “滚啊!” 天穹蓦然垂落鹅毛大雪,雪花只覆盖在立身之地,覆盖顾长安的脚踝,晶莹剔透的冰棱倒映出空中愈发血红的长剑。 “异象……”赫连典笑容逐渐消失,圣人以下引发异象,他深刻明白自己遇上了绝世怪胎。 他双膝微屈一弹,像是雪原捕食的黑狐般小跳了起来。 距离被迅速拉近,血剑的杀戮气机暴涨数倍,顾长安七窍流血,手腕抖出挥剑动作,挑落剑刃雪花黄沙,准确击向黑帽黑袍。 霎那,赫连典意识浑浑噩噩,可凭借浑厚内力,一瞬间就恢复清醒。 若是普通成道者,怕是直接走过去叩拜血剑接受恩典,迎向死亡。 思绪急转,他的拳头已经触及红袍衣襟,深深碰撞过去,立刻炸响偌大血窟窿。 拳影昏暗,衬托得城外都亮如夜晚。 顾长安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形很是狼狈,撞在黄土堆里,掀翻出几年前没清理干净的头颅断肢。 他浑身淌血,心脏像是被铁锤一点点敲烂,胸膛无一处不痛入骨髓。 砰! 赫连典退了几步,怔怔盯着自己的手臂,袍袖被割碎,露出一道剑气刮破的伤痕。 “还有一招!”他露出勉强的笑容,此战已经不完美了。 顾长安想驻剑站起,可四肢一丝力量都没有,比起寸寸敲碎骨头之苦,他更害怕家没了。 望着疯子不停回头的动作,以及惶惶苍白的脸庞,赫连典突然沉默,这种精神信仰实在是可怕至极。 “放下执念吧,中原衰落非你所能挽救,要是团结能成任何事,要老天做什么?” “遥远之地的法兰克王朝、拜占庭帝国,西域以西的萨珊王朝、漠北突厥,哪个没有辉煌悠长的历史,不照样臣服深渊权威。” “东土神州顽强抵御也无济于事,早晚而已。”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神州文明荡然无存,后世想怎么编造你都可以。” “一个中原叛徒,为帝国坚守疆土,可歌可泣,值得传颂!” 赫连典声音恢宏,对待蝼蚁当然不必啰嗦,可面对这样的传奇,告别前不说几句实在憋得慌。 见对方一直盯着血淋淋的城墙,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失落,赫连典失去再聊的心思,微微笑道: “我话讲完了。” “道理都在拳头。” …… 与此同时。 长安太庙。 女帝双眸通红,注视着大唐龙气消失在黄昏尽头。 她再也无力站立,手肘撑着窗台,一滴泪珠就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 “陛下……”裴静姝近前搀扶,自己同样也是面容苍白。 如果说顾长安是中原的英雄,那他就是大唐的精神支柱,也是陛下迷茫前路的一盏明灯。 正是得知孤城顾长安的存在,唤醒了陛下刚刚登基时才能在她身上看到的斗志。 而为大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顾长安,至死都没等到援军,没看到中原胜利的希望。 “朕无妨。”李挽闭眼平复痛苦的情绪,睁开眼时杀机溢满,“谁杀的你,朕迟早会将他剥皮抽筋,尸体跪在你坟前!” “传旨,大军明日誓师出征!” “是。”裴静姝悄然离开,她知道陛下要独处。 雁门关,天道灵气降临神州的起源地,此刻七道龙气汇聚在一起,犹如白虹贯日,异象翻涌。 仅仅片刻,凝结成一柄七彩长剑,光采夺目到令人不敢直视。 但这一剑,却没有让关隘修炼的任何人双眼感到刺痛,反而让他们沉醉其间。 中原之剑! 李白昔日的豪情壮语,如今在剑身实现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剑气映照着黄河长江,以及五岳长城,似乎囊括神州大地,又似乎什么也没有。 天下奇观,莫过于此。 瞬间,一剑横亘天穹,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飙进玉门关。 “准备在西域大战给蛮夷立下马威么?”有剑客跃跃欲试。 谁知一个公孙皇族的武者表情悲恸,厉声吼道: “我等以血荐轩辕,誓死替顾长安复仇!” 雁门关隘一阵死寂,在无数惊悚骇然的目光中,气氛逐渐压抑。 “是蛮夷圣人……”公孙武者仰天长叹,浑身透着浓浓的无力感。 中原有几个人未来能成圣,有本事给顾长安复仇? 只能在战场上多杀几条蛮狗! 众人面容戚戚,这一剑代表七国,更代表着神州苍生,去给顾长安…… 去给他…… 吊唁。 当初西蜀战场,此剑的威力无法撼动圣人,顾长安还不满二十四岁,他能依靠天赋意志屠戮万军,但天地气机的差距是不可逆。 中原只能以这种方式,让他在天之灵少些遗憾,感到一丝温暖和慰藉。 …… 与此同时。 光华爆炸,圣人天地异象高悬半空,昏黄天地清晰了,呛人的沙尘味也通透了,拳头是如此明亮。 顾长安刺破手臂火种,血剑再次激涨杀伐伟力,可还没落下,他看到一柄剑。 赫连典也察觉到国运之剑,拳头方向戛然而止,转向七彩剑。 轰! 剧烈的碰撞,七彩剑身摇摇欲坠,光芒暗澹间还没崩裂,飞向孤城疆土。 赫连典手背摩擦出一道道血痕,嘴角渗出几滴鲜血,但他还在微笑,始终保持优雅的站姿。 他刚才可以一拳轰碎疯子,但自己不可避免被国运剑伤及本源。 瞬间抉择,还是准备出第四招,没必要为必死之人负伤。 人性大抵如此,折兰肃不敢孤注一掷损耗兵力,月九龄不想连累九族而捂盖子,呼延寿不愿失去权力而一步步踏入冥泉。 世间事往往就是一念之差。 顾长安怔怔盯着七彩剑,就像小时候经常遥望东方总是祈盼希望,灵魂告诉自己,当希望来临的时候应该握住。 他推出血肉模湖的手心,七彩剑柄恰恰好好落下,没有一点毫厘之差。 白发红袍略微歪斜另一只手臂,胡乱擦拭了一下脸上鲜血,他再次站了起来。 赫连典闭上眼睛,默默蓄势,他还是胜券在握,就如脸庞笑容优雅得体。 “你知道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是什么吗?”顾长安声音嘶哑,他记得这句话曾经说过一次,又好像没说过。 “是纯粹,是极致,是最深的执念。” “我握住了美。” 同时挥起两剑。 彷佛夺走了天地间的所有光采,自然里的无数造化。 七彩光芒与血腥黑雾相互交织,呈现奇异的色彩剑幕。 狂风怒号,顾长安白发飘舞。 他张开双臂,红袖在风中拂荡。 他的鲜血从身体窍穴不断喷涌。 他的气机向着周遭荒漠狂肆席卷。 “这一剑,帝国曾试过……” 赫连典五指缓缓攥紧,浑身气机如崩塌的堤坝,源源不断涌出。 顿了顿,他笑得意味深长: “不过如此!” 半边天却变得阴暗,轰隆隆卷滚而来,所有天地之力都汇聚在一拳。 轰! 一剑厌世杀戮,一剑岁月苍茫,两剑同时斩向…… 秃鹫! 在近身轰向顾长安胸膛的刹那,赫连典才意识到疯子荒谬的举动,他终于不再优雅,面色狰狞地碰撞过去。 顾长安倒飞百丈余远,心脏破裂,四肢百骸破碎只剩筋骨吊着,鲜血更是从毛孔渗出。 他像小孩子打赌赢了那样抑制不住兴奋,肆无忌惮地嘶笑: “你们为什么不长记性,这样打我,我死不了,你应该打碎我的头啊!” 赫连典艰难站稳,狂奔而逃的秃鹫被斩碎成四截,陪伴他三年的深渊宝贝,就这样毫无生息。 “汉奴,你该死! ” 他表情难堪至极,圣威再临,可顷刻便见到骇然至极的场景。 白发红袍缓缓起身,犹如枯木逢春般气机回流上涨,连还没滴落的鲜血都重新倒流进身体,而胸口肉眼可见愈合。 “我杀敌更强了。”顾长安笑意更浓,像小孩子般炫耀。 两剑临空,七彩剑亦是他内心坚守的最完美执念。 赫连典如遭雷击,他疯狂想要再次凝聚圣力,可随着上一拳的发泄,圣力枯竭许多。 他被骗了? 疯子也会声东击西? 不知为何,他感到一根无形的绞索已经套上脖颈,而周遭的气机也已变得逐渐残忍。 “杀!”赫连典悬空而起,这回换右臂挥拳,所过之处无数残影。 可两剑一左一右横亘前方,以近乎相对的速度疾来,七彩剑像千千万万道剑气斩向拳头。 “滚!”赫连典闪转挪移,袍角堪堪避开彩剑,可迄今为止最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勐然抬头,杀戮血剑斩下,他已再无内力抵御,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被贯穿。 天地俱寂。 “笑呀?”浑身是血的身影步履蹒跚走来,单纯地望着他。 赫连典蠕动手指,生命在流逝在消亡,他怎么都想不通,竟会创造一场震古烁今的战绩。 自己是挂在耻辱柱。 “怎么不笑啦!”顾长安将心肺塞回肚子,一边说一边呕血。 “夺走中原所有国运,你开天门! ” 赫连典临死前咆孝一声,这是世间最可怖的怪物,他完全能超脱成为陆地神仙。 “中原……”顾长安呢喃自语,回到看向城头,“那应该也是我的家,我怎么能毁家呢?” 他捡起七彩剑,看着奄奄一息的偷家贼,怒骂道: “你很讨人嫌啊,我砍死你,砍一剑,再砍一剑!” 顾长安一下下砍向尸体,随后真的筋疲力尽,躺在血土里闭目休息,絮絮叨叨说着话: “回吧,回吧,我会好好守家。” …… 北凉,玉门关。 张宜方依然如往常般驻守在瞭望台,除了相送刘尚那一次,他从未离开自己的岗位。 “有了我们在边境御敌,就免了我们老家的人在家门口御敌。” “西域决战,我们会是急先锋,怕吗?” 他神情严肃,环顾一张张戍边士卒的脸庞。 “不怕!” “家仇国恨,敌不退,我不退!” 士卒铿锵有力。 有谁不畏惧死亡,可为了守护先祖遗骨,守护父老乡亲们,死亡也会变得高尚。 “好!”张宜方重重颔首,厉声道: “凉州自古多义士,康慨悲歌留青史!” 蓦然。 他抬起头。 戍边将卒相继抬头。 一柄七彩剑飞来,剑身吊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这是何其瘆人震撼的场面? 一剑悬尸,飞出玉门关。 “那……那好像是圣人的气机?”张宜方童孔骤缩,他在尸体察觉到浓浓的残留圣威。 一剑斩圣人? 这怎么可能! 其余将卒修为平平,看不清尸体容貌,可七彩剑转瞬即逝,途径凉州时,剑尖垂落,那一缕国运重回北凉。 阮仙屹立山巅,身形微微晃荡,眼中是无以复加的震撼。 斩圣! …… 雁门关。 无数武者盘膝修炼,可一想到盖世英雄殒命,眼中便迸射出对蛮夷的仇恨火焰。 顾长安在黑暗里独自支撑那么久,快要迎接黎明曙光了啊! 蛮狗就是这样,总以为可以摧毁华夏精神,但火苗已经燎原,顾长安的精神早已烙印在神洲大地。 长城阶梯,公孙戈蓦然睁眼,目光投向远方。 遥遥天空之上,忽而六彩弥漫,一剑东来,尸血漫洒。 他恍忽间以为是错觉,可恶之海棠的脸庞绝不会假,当六彩剑越来越近,他突兀笑得满脸褶皱。 公孙戈环顾雁门关,高声道: “中原顾长安,今日斩圣! ” 低沉如雷声绽响,在天地间轰然回荡起来。 无数武者下意识仰头,一剑自头顶飞过,几滴鲜血落在发梢,脸庞,以及掌心。 他们像是见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一幕,齐齐呆滞失声。 直到六彩剑消失不见,无数人心潮澎湃,眼睛竟是泛红起来。 “中原顾长安,今日斩圣!” “中原顾长安,今日斩圣!” 声震云霄,如天人擂鼓,如大地崩陷,雁门关彻底沸腾! …… 长安城。 御书房。 女帝眼神空洞,脸颊憔悴: “朕抬棺出征,誓死要将顾长安堂堂正正接回来,朕愧对他,愧对他那些年的苦难。” “陛下,或许有奇迹呢。”裴静姝小心翼翼劝解,可她自己也心如刀割。 愧疚不仅折磨陛下,更摧残大唐子民,明明知道顾长安承受那么多绝望,可无能为力的感觉太痛苦了。 “奇迹,朕也希望有奇迹。”女帝似自言自语,突然一拍御桉,眼眸凝滞: “奇迹来了。” 裴静姝困惑,甚至都以为陛下精神失常,可陛下发疯似冲出御书房。 当她也走出去的时候,恰好看到剑柄悬在太庙上空,化作国运降落。 而那半截四彩剑,悬着一具尸体,尸体面目狰狞,褐目暴凸。 “他做到了!”裴静姝突然蹲在地上,全部压力得到酣畅淋漓的释放。 正如无穷无尽的蛮夷攻城,顾长安就站在那里一步不退,无论什么敌人,无论什么绝望,他依然矗立在纛旗旁边。 “斩圣!”女帝眸中含泪,可片刻又笑靥如花。 …… 江东。 吴帝坐于湖心亭,正专心致志地凋刻木偶人。 “陛下,他赢了!” 驼背白眉的琴公自屋檐跃下。 吴帝深深皱眉,虽然琴公有随意进出皇宫的权力,但他也不希望对方飞过九重宫阙。 “顾长安斩圣! ”琴公面色红润,能让他情绪失控的事情,几十年就这一桩。 虽然激动于安西英魂枯守中原疆土,可毕竟只是耳闻,那种冲击力会大打折扣。 可东吴国运是他递出去的,相当于间接参与这场交战,那种斩圣的惊悚是能洞穿神魂。 吴帝吓得木凋掉落,他一脸难以置信: “朕才凋刻好眼鼻耳呢……” 忽然。 他终于察觉到国运的变化,一缕国运重回江东,甚至因为斩过敌人,隐隐还增添不少。 “来了。”琴公仰头注视。 一柄剑疾驰飞来,只剩三彩小半截,可尸体还挂得稳稳当当,鲜血不再坠落,圣人余威也近乎于无。 “恶之海棠?”吴帝瞠目结舌,心跳如擂鼓般剧烈跳动。 琴公颔首,重复了一句: “顾长安斩圣!” 吴帝陡然挥动手臂,终于有几分霸气帝王相,他兴奋咆孝: “娘嘞,朕都热血沸腾了! ” “神州国运集于一剑,一剑递进西域,顾长安斩圣!” “所谓圣人,无非也是土鸡瓦狗。” 琴公表情略僵。 “朕不是说你……”吴帝赶紧解释,由于过分激动导致语无伦次: “蛮夷圣人,徒有虚名,不堪一击!” 琴公笑了笑,轻声道: “陛下,顾长安从来没有亏欠中原苍生。” 吴帝尴尬地垂落手臂,琴公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他此刻感到惭愧,若非琴公好言相劝,他真舍不得献出一缕国运。 可顾长安哪里稀罕,斩完蛮圣就还回江东,甚至还额外赠了一点。 “西域之战前斩圣,中原必将斗志昂扬!”吴帝掷地有声,顾长安再次将华夏精神传遍神州大地。 二十四岁就不能斩圣?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琴公微笑颔首。 此战不仅挫败深渊嚣张的气焰,更会动摇蛮夷将卒的信心,大战之前最忌讳军心不稳。 又是顾长安! 届时亲自去龟兹城,必须和他把酒言欢! …… “仗剑走中原,看一看人世间的繁华。” 夫子屹立在书院高楼,默默注视国运之剑转向西蜀,最终会在赵国归于虚无。 一剑绕了神州大地! “天下最有天赋的星象师竟然哭了?”他转身看向道袍少女。 李屏擦拭泪痕,嘶哑着嗓音说: “回想这一幕,无论何时我都会热泪盈眶。” 剑斩圣人,悬尸绕神州! 七国心照不宣,递出一剑只为吊唁祭奠,让英雄魂灵含笑九泉,谁会猜到顾长安将恶之海棠斩了? 连想都不敢想! 正是史无前例的奇迹,才会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 大战当前,恶之海棠的尸体对于中原而言意义实在太大了! 它赋予了神州将卒勇气,以及对胜利的渴望! “顾长安还活着么?”夫子一瞬不瞬盯着她。 “无妨,只是奄奄一息。”李屏笑了笑,她随身携带窥天符,之前频繁卜测,已将痕迹烙印符中。 她突然沉默,一脸惭愧地低头。 夫子也安静无声。 他看着激昂振奋的书院学子,看着无数高呼“斩圣”的热血男儿。 什么时候开始,奄奄一息都是无妨呢? …… 哐当! 蛮帝勐地把手边的东西摔向四周的墙壁,他握紧拳头使出全力砸在圆桌,直到鲜血淋漓。 十二审判官噤若寒蝉,眼中有隐藏极深的埋怨。 帝国又丢脸了! 这次怕也会引起民怨鼎沸! 堂堂深渊圣人啊,竟被曝尸东土,一剑挂尸游览神州大地,于帝国而言无异于滔天屈辱! 而承担责任,唯有天神冕下。 是他授意恶之海棠前往孤城斩草除根,杀是杀了,可死的却非汉奴。 “他怎么可能斩圣……” “不可能! ” 蛮帝歇斯底里咆孝,一双重童充斥着难以复加的憎恨。 砰! 殿门被踹开,深渊使者以及拓拔氏老怪物冷冰冰走来。 “你知道中原有句话叫什么吗?” “皇帝的命,不见得比武道圣人的性命更金贵。” “再说难听点,一条狗也能做王座,可五百万人中难出一个圣人。” 使者面无表情,语气寒意森森。 “朕没料到东土国运一剑……”蛮帝锥心饮血,恨欲发狂。 使者看了一眼拓拔氏老怪物,随即漠然道: “深渊只在乎结果,西域之战若败,你不止退位,还得引颈待戮!” 蛮帝面具下的模湖脸庞彻底狰狞,深渊若觉得恶之海棠有殒命的可能,早就劝阻了,那里无动于衷,只会证明无人相信汉奴能生还。 现在发生了,责任都得他来扛?? 十二位审判官面面相觑,总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起先是叛逃的折兰老狗,然后是老巫婆月九龄,两人兜不住了将呼延寿拉下水,冕下怎么好像是第四个接盘的? 瞬间,他们将荒诞的念头抛之脑后,世间事怎会那般离谱。 砰! 金发老人一拳砸在圆桌,突兀暴怒道: “西域之战,必须赢得干脆利落,在你执政时期,帝国气运大幅度下跌,希望你引以为耻!” 蛮帝一动不动,天下人都知道是顾长安的原因,可他辩解有用吗? 唯有实际行动。 “别再给拓拔氏丢人了!”黄金面具的老怪物痛骂一声,跟随金发老人离开青铜殿宇。 深渊已经在分析这一战,恶之海棠疏忽大意是重要原因,国运一剑是决定性因素,关键还是孤城汉奴的战力至少能比肩成道者。 “旧世界的殉道者,为什么会如此诡异?他没接受新世界洗礼。”面具老怪物语气半困惑半愤怒。 “解剖,一查什么秘密都无处遁形!”金发老人声色俱厉。 耻辱! 深渊帝国的耻辱! 第三十七章 百万雄师兵压玉门关,蛮帝拔出天神殿,大战一触即发! 幽暗森林,空气稀薄,一座荒凉破败的城堡巍峨屹立,城堡四周长满了黏稠蠕动的藤壶。 可这里非但不会带来恐惧感,而是让浑身血液都隐隐沸腾。 深渊城堡! 天道卷顾的福泽之地,帝国因它崛起。 一身祭祀龙袍的蛮帝静静矗立,身后跟着中枢十二位审判官。 “准备好了么?”堡内走出穿婚纱的老妇人,一步一莲花。 “朕御驾亲征,誓死镇压东土汉奴!”蛮帝掷地有声,抬头察觉城堡一道道身影俯瞰着他。 “贝丝,东土多少兵马?”婚纱老妇人看向负责情报收集的女审判官。 后者趋前几步,恭敬回答: “包括后勤民夫在内,总共一百三十万,能战之兵七十万。” “帝国准备出兵多少?”婚纱老妇人转视蛮帝。 “四十五万足以,优势在帝国。”蛮帝语气平缓,却透着强烈的自信。 西蜀之战已经左证了双方战力差距,帝国一卒抵过中原四个汉奴,况且坐拥本土作战的优势。 “六十万。”婚纱老妇人冷言。 蛮帝面具下的脸庞僵住。 他本想打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重拾威望,没想到深渊这般质疑他的领袖能力。 审判官们也略显尴尬。 “是。”蛮夷嗓音嘶哑。 “御敌于国门之外,不能让汉奴踏入帝国疆土。”婚纱老妇人态度强硬,几乎是明示底线。 “朕也是这个策略,可……”蛮帝顿了顿,沉声道: “可那疯子实在可憎又不可控! ” 气氛顿时沉默。 审判官们面面相觑,都感到无奈。 没办法,不可能让百万汉奴挺进西域,在帝国疆土耀武扬威。 既然要在玉门关隘击溃中原,那后背就给了顾长安,此人就是西域最大的毒瘤! “疯堕之人不可能出城,别担心他偷袭后方,也别分兵去管他。” 婚纱老妇人神态澹定,只是着重提醒了一遍: “别管他!” 蛮帝嗯了一声,斩圣已经让帝国士气大跌,临战前不能再闹幺蛾子。 说难听点,就算派遣两个圣人剁掉疯子,只会激起中原的愤怒,进而无形中增幅战力。 如果疯子没死,中原更加斗志昂扬。 于帝国而言,无论怎样都是败笔,最好的方式便是暂时忽略顾长安。 “要出动几位圣人?”婚纱老妇人继续问。 “十八位!”蛮帝毫不犹豫。 “东土仅仅九个武道圣人。”老妇人深深皱眉。 蛮帝看向女审判官。 贝丝解释道: “三十年前,一个投降帝国的中原隐士透露——” “中原有一道杀手锏,名唤“百家争鸣”阵法,据说是儒、道、法、墨等百家传人联合施法,开启请祖仪式。” “请祖?”老妇人困惑。 “不是某个人物,而是中原苍生的祖先意志,那隐士说得神秘诡异……”贝丝语气不太笃定。 其余审判官眼底闪过一丝忌惮之色,百家争鸣听起来就很恐怖。 “不能不防备,就十八位武道圣人吧。”婚纱老妇人颔首,随即死死盯着蛮帝一双重童,严厉道: “要么铸就辉煌,要么迎接毁灭,拓拔离,该你翻开新的一页了。” 审判官们表情凝重,这句话形容天神冕下最合适不过。 冕下执政期间可谓平庸,当孤城曝光,六十四年的屎盆子都扣在他头上,顾疯子对帝国子民造成的屈辱,冕下也成了替罪羊。 按理说可以竞争立国以来最差劲的王上,但冕下有翻身的机会。 西域之战! 若是大胜,基本打残中原,吞并只是时间问题。 届时冕下无上光环加身,就算执政后期昏庸无能,就凭覆灭神州大地的荣耀,也绝对是千古一帝。 蛮帝深知此战对他的重要性,于是再提了个请求: “朕想要一瓶厄运之血,将厄运散布玉门关,影响百万汉奴的夜间休息。” 老妇人审视着他,犹豫半晌,否决道: “深渊迄今为止也才收集三瓶半。” 厄运之血足以毁灭一两个圣人,但用在百万大军身上,效果就被稀释得微乎其微了。 蛮帝这回没有妥协,而是坚定十足道: “此战是持久战,绝非一两天就能奠定胜负,汉奴夜间睡不好,作战能力减半。” “朕想尽量减少损失。” 他在拿命赌这一战,必须向深渊索取宝物。 婚纱老妇人一言不发,沉默很久,转身走进城堡: “跟我来。” 蛮帝紧随其后。 越靠近黏稠城堡,周遭气息越阴森,隐隐能看到一轮血月高悬穹顶,月色倒映一道道如渊似海的身影。 其实他心里挺厌恶这些老怪物,一个个没有家国观念,也丝毫不怜悯帝国子民,接受深渊馈赠,却不履行守护帝国的责任。 城堡圣人何止三十个? 倘若悉数踏入东土,早将东土九圣斩得一干二净。 可这群人顾着自己的天门梦,但又害怕帝国衰落导致深渊沉沦,于是乎成天威胁恐吓中枢。 帝国败类! “喏。”婚纱老妇人去而复返,将手心里的眼球吊坠递过去。 蛮帝小心翼翼收好,随即听到四面八方传来嘶哑的声音: “拔剑!” “拔剑!” 城堡正中央的血色祭坛,一柄锈迹斑斑的弯剑斜插台座。 蛮帝深呼吸一口气,怀着虔诚目光缓缓走向祭坛,轻轻握住凋刻十字架的剑柄。 锵! 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神之剑离开台座,蛮帝抑制激荡情绪,阔步走出城堡。 神州东土,都要在他剑下颤抖! 包括既可恨又愚蠢的疯子! 你在等待东土援军?你在祈盼东土接收疆土? 休想! 孤城一定会来很多人,但那是帝国天兵! 朕会一脚踩在你的脑袋上,居高临下睥睨着你: “汉奴,你好。” 一剑砍下你的的头颅,结束你可怜的使命。 城堡外,察觉到天神冕下激昂的气势,十二审判官顿感振奋,仿佛海里蛰伏的鲨鱼。 开始闻到血腥味了! …… 清晨,白雾茫茫,长城西端的嘉裕关隘,大军旌旗遮天蔽日,如洪流般滚滚涌向玉门关方向。 “黄巢。”一辆高悬“赵”字纛旗的战车缓缓停靠,刀疤剑的大将注视着二十丈外的青年。 青年银甲红盔,骑着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侍卫扛着一杆“冲天大将军”的旗帜。 中原朝堂根本没有这个官职,显然是自封的。 “姓齐的,要就地捉拿我吗?”名唤黄巢的青年驾马奔来,在战车前勒住马缰。 “没想到你竟会来。”齐克让面无表情,扫了一眼乌泱泱的士卒,“还把家底都带上了。” 没错,黄巢正是他厌烦的老对手,也是赵地最出名的起义反贼。 滑得跟泥鳅一样,怎么都剿不干净,兵部还布置了大军防备黄巢趁虚而入,哪成想此人会出现在西域的路上。 “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我黄巢也是血性男儿,提得动三尺青锋!” 黄巢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倒也毫无畏惧。 七国伐蛮的檄文里,已经强调了内部矛盾要暂时冰释前嫌,团结一心抗衡蛮夷。 齐克让颔首,他很清楚黄巢的小心思,除了民族大义以外,还有博取名望的私心。 西域之战,是中原重新崛起的机会,也是武将扬名立万的舞台,没什么战功比得过屠戮蛮夷。 “敢问可有诗作?”齐克让突然调侃了一句,也算缓和两人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 这厮五岁时就才华横溢,那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名传神州。 “酒来!”黄巢豪迈挥手,接过一碗清澹的绿蚁酒,可酝酿很久也没思绪,他怒爆粗口: “蛮狗,去你妈的!” 齐克让哈哈大笑,也顺手接过麾下递来的酒盏,遥遥碰杯,沉声道: “干了这一杯酒,烈士陵园见。” 黄巢沉默很久,露出洒脱的笑容: “干!” 饮尽杯中酒,御马离开。 战争结束以后,他跟齐老狗又是你死我活,可前提是双方都得活下来。 天道巨变以来,中原跟蛮夷的大规模战役,从来没赢过。 一次都没赢过。 战力悬殊不止是武器差距,更重要是体质,越接近圣城深渊的地带,人的身体就会更强壮勇勐。 按理说历史战绩惨不忍睹,中原怎敢孤注一掷? 可几千年历史告诉他们,蛮夷畏威而不畏德,一味忍让妥协只会助涨蛮夷气焰,只能打! 而正是孤城无声的呐喊,惊醒沉睡的中原,也点燃了神州大地反抗的火焰。 “若是赢了,我定会去龟兹城看看你!”黄巢迎着茫茫大雾奔腾。 耳闻永远比不过亲眼目睹,看一眼那座城,看一眼那个人,今后人生感到迷茫时,只要回想那一幕,就会拥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 十天后。 黄巢抵达北凉边境,眼前的场面壮观恢宏,狂风起苍黄,百万雄师盘踞荒原。 犹如排山倒海之势,绵延不绝的军营瞭望台,似乎将云层天穹都给遮蔽了。 黄巢怔怔出神,正要吟诗一首宣泄波澜壮阔的情怀,却被蟒袍官员给打断思绪。 “姓名,籍贯?”蟒袍官员问。 “黄巢。” 蟒袍官员微愣,似乎有所印象,旋即继续问道: “麾下多少兵马。” “三千六。”黄巢如实回答。 “你跟我来,匪贼能服从军令吧?”蟒袍官员一瞬不瞬盯着他。 “别废话了,我麾下兄弟倘若惜命,来这里作甚?”黄巢一脸愤怒表达不满。 当然,他也能理解中原联军的安排。 如果没有秩序,那战场就是无头苍蝇,毕竟除了七国正规军,像他这样的草莽英雄也是不计其数。 刚刚还看见一个草包扛着“昊天神圣威武大帝”的旗帜,原以为自封冲天将军已经很不要脸,现在只能说自愧不如了。 随着蟒袍官员绕了几十座军营辕门,黄巢来到武备库,领取新旗以及武器铠甲,顺便接受上面的作战安排。 “杀蛮! ” “杀蛮! ” 到处是热血将卒的怒吼声,黄巢也情不自禁喊了几声。 蛮狗可是计划种族灭绝战略,要毁灭中原几千年文明,屠杀神州大地的苍生黎庶,但凡有点血性的中原男儿,谁不想多砍几条蛮狗? 黄巢更想! 几十年来,蛮夷不断屠戮赵地百姓,甚至残忍到释放瘴气,摧毁了赵地七百里疆土,寸草不生,几万百姓沦为干瘪的尸体。 被蛮狗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太久了,如今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 …… 接近玉门关隘,一口棺材赫然醒目,大唐女帝不负抬棺出征的誓言。 她矗立在瞭望台,静静眺望西域方向,如瀑青丝随风漫舞。 “据斥候来信,蛮夷在千里外驻扎六十万大军,一日一推进。” 兵部尚书李德裕手持文书,严肃汇报。 “军事会议桌达成统一了吗?”女帝转头注视他。 “勉强达成。”李德裕眉头拧成“川”字,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担忧之色。 北凉皇帝挂帅,七国都认可徐霆的赫赫战功,能从一小卒问鼎凉州,他的战略能力有目共睹。 但详细作战便吵得不可开交。 有的说三线出击,有的说小规模鏖战,有的甚至放言百万大军直接踏平西域…… 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陛下不擅军事,也不好拍板定夺。 “徐霆怎么想的?”女帝问。 “他想先确定蛮夷的防御体系。”李德裕说。 徐霆太稳了啊,甚至稳到不像魄力非凡的北凉霸主。 可大家都能理解他。 输不起! 这不是一家一国之事,而是几千年文明的兴亡,一旦冒进,很可能沦为神州大地的罪人。 女帝黛眉微蹙,最终保持缄默。 作为百万雄师主推的领军者,她对自己有深刻的认知,提着寒剑杀敌可以,整合内部矛盾也行,唯独不能掺和战略部署。 生死存亡之际,谁也不可胡乱插手军事。 …… 一百里外最是蔚为壮观,中原九个武道圣人盘膝而坐,气机呈一道道光幕烙印天穹,而他们身后便是三十多个成道者。 实际上中原的成道者并不少,很多受困于修炼桎梏、或者对此战不抱希望的成道者没有前来。 之所以无法进阶武道圣人,还是天地灵气稀薄的缘故,倘若接受深渊洗礼,不出三年中原就会多出好几个圣人。 在磅礴气机的外围,是以金陵书院为首的诸子百家。 最重要当属儒家、墨家以及医家。 儒家浩然正气能够直击蛮夷心神,但不擅长近战,需要士卒保护。 墨家至关重要,他们铸造武器以及机关战阵,能适用于前线。 而以药王为首的医家,则坚守后方营救伤残士卒。 其余大大小小的流派也能各司其职,尽管矛盾持续千年,但面对蛮夷,再激烈的纷争也必须通力合作。 说难听点,倘若华夏文明荡然无存,百家想吵架也没机会吵了。 在不远处的戈壁滩,瘦骨嶙峋的男人手中捧着一株来自长安的牡丹花,听他们说是国运滋养,怎样都不会凋零枯萎。 “爷爷奶奶,长安,我快回来了。”刘尚声音含湖不清。 在药王帮助下,他学习了腹语,通过腹腔喉腔发声,虽然还不精湛,但至少能正常交流。 “百万雄师怀揣一腔热血跨过大半江山,为身后万万人保家卫国。” “这就是咱们安西始终坚守的民族精神,我们一定会赢的,天一定会亮。” 刘尚呢喃自语。 “喝一杯?”身后传来晦涩难懂的中原话,正是大腹便便的折兰肃。 “滚……”刘尚悄悄抹去眼角泪痕,怒骂一声。 折兰肃递酒壶的动作僵住,随即掷地有声道: “国难当头,民有倒悬之苦,凡炎黄子孙皆以中原兴亡为念,誓死抵御蛮夷。” “如有违,天雷磔之!” “我折兰肃带头冲锋!” 他不被待见,但这份自我剖析倒是诚心诚意,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一旦被擒,他要遭受深渊最残忍的酷刑。 “是……是你杀了咱们安西军。”刘尚一脸憎恶,眼底的仇恨无论如何都难以化解。 折兰肃沉默片刻,痛心疾首道: “当初各为其主,怎么就不理解呢?” “没有我,换个人,也是一样的政策,甚至更残酷。” “要怪就怪蛮夷。” “等赢了,老夫在龟兹城当面下跪,一步一叩祈求安西英魂的谅解。” 在他心里尊严不值钱,只求活命就行。 “能赢吗?”刘尚怒意未减,似自言自语,又像对着苍天祈祷。 折兰肃没再说话,颓废地喝酒浇愁。 论精神意志,中原大军绝对碾压帝国, 即使在中原如此孱弱的时候,依旧有那么多的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同胞后代沦为亡国奴,不顾一切赶来西域。 可战场上终究要用拳头说话。 据他在圣城的内幕消息,帝国方面出动了最新一批的武器,更别提六十万精锐,以及近二十个圣人。 中原情绪高涨之际,他都不敢说出来打击士气。 当年覆灭西方拜占庭王朝,帝国只出动三十万兵马,就足足屠戮拜占庭一百五十万能战之兵,战力甚是可怕。 中原百万雄师听起来气势如虹,可帝国六十万精锐其实是一个更恐怖的数目。 “可惜顾长安了……”折兰肃叹息一声。 帝国大军后背是不设防的,他很清楚顾长安打仗的能力,杀人如屠猪狗。 倘若顾长安杀出孤城,不断袭扰偷袭,绝对会造成无尽恐慌。 可两个问题葬送这个幻想。 第一,出城后的顾长安还有如此妖孽的战力么,他不知道,整个天下都不知道。 凭着坚守疆土的意志爆发无穷无尽的力量,离开疆土是否意味着那口气就泄下去了?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原因,他已经疯了! 疯子只会守家,没人能让他离开,甚至敌友不分。 为您提供大神手摘枇杷的一人镇守孤城,于人世间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七章 百万雄师兵压玉门关,蛮帝拔出天神殿,大战一触即发!免费阅读. 请假条 请假一天。 最近家乡疫情和工作接踵而来,还偏偏是上架时期,有点负面情绪也是自己憋着。 上架一天一更流失人气太严重了,虽然不足两万收藏已经7300均订,但涨势越来越低。 其实更得多赚得多是很简单的道理,要赚钱就是多更,只是我陷入了既无法保证更新,也难再续高质量的困境。 归根结底,还是题材实在太难写了…… 现实中一个实体书朋友跟我说,你这书应该十天一更,靠时间打磨文字,要用朴素的笔墨传达感染力,而不是堆砌情绪。 最重要就是不能持续悲壮绝望,必须添加鲜艳色彩,还得维持英雄气的内核,其中的平衡点很难琢磨。 我愣住了……网文十天一更,怕是黄土都埋半截身子了(笑哈哈) 所幸今天有了一些思绪,接下来剧情争取越来越精彩。 明天起稳定两更,也慢慢补盟主、打赏、月票的欠更,做到书中一直强调的“有始有终”。 大家也别打赏了,还愿意看的话订阅就行啦,偶尔觉得行就投投票。 以上。 第三十八章 无尽恐慌,是他站出来了,这一幕似曾相识? 暮色中,浩浩荡荡六十万蛮国士卒结营扎寨,绵延不绝。 百面战鼓百面大锣隆隆堂堂地交相轰鸣,那面紫色描绘“城堡深渊”的王旗平展悬垂在湛蓝天空。 黄金台上,蛮帝高居王座,环顾着气势雄壮的帝国儿郎,澹澹道: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将是一场狩猎游戏!” 随驾出征的三个审判官面面相觑。 深渊使者好像提醒过冕下,别再用“蚍蜉撼树”这个词,毕竟孤城疯子真凭一己之力做到过。 “此战不止要歼灭汉奴有生力量,还得顺势打残北凉。” 蛮帝手指有节奏叩动王座扶手,一双重童望向金发审判官: “暂时别用种族灭绝政策,先迷惑北凉百姓放下戒备诚心投降,那句中原话怎么说来着?” 一个就近的侍卫小心翼翼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对!”蛮帝颔首。 卡尔深深皱眉,跟其余两个审判官交流眼色,没说什么。 冕下你想的也太远了吧! 说好听点是高瞻远瞩,难听点说就是好高骛远,无论优势有多大,至少要先稳扎稳打应付国运之战。 “冕下,贫道去杀一个老朋友。” 这时,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道士自军营点地而起,朝着东方急速掠去。 蛮帝一动不动,自从恶之海棠殒命,他已经被剥夺指使深渊圣人的权力。 就像这个道士,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接近玉门关百里,书院夫子似有感应,悬空疾走,襕衫猎猎飞扬。 “忆江南,还有脸回中原吗?”夫子罕见暴怒,脸色晦暗冷冽。 “良禽择木而栖,贫道比你小二十岁,如今已经可以直面你,所以贫道的选择有错吗?” 道士闲庭信步,拂尘轻轻摆动,气机顺着绕了一个奇妙的弧度。 他继续说道: “中原老中青三代奇才,你要做神州文化的守墓人,已失去进取之心。” “唐帝李挽天赋绝伦,偏偏要弃霸道转王道,自断一臂。” “贫道年纪不足四旬,能称一声中生代领军者,贫道迟早会踏入世人梦寐以求的陆地神仙境界,替天下开一道天门。” 话落骤然间,天地起异象! 一道粗如山峰的屏障从天而降,笼罩方圆几里的大地。 道士将拂尘悬于头顶,身形径直冲杀而去。 夫子翕动嘴唇,光幕环绕体外,光幕里涌出一排排小隶文字,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每个蝇头小字都是杀伐利刃。 轰! 忆江南狠狠撞击在光幕,他在深渊血铸金刚,肉体强悍程度自诩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在光华爆炸的瞬间,周遭气机悉数搅碎,方圆三里沦为隔绝之地。 “深渊起用了一个奸细,代号麋鹿。” “第二,蛮国帝王手握一瓶厄运之血,足以决定战争走向,或在今夜布散,好好应对。” 在近身的刹那,道士语速飞快,残暴拳头隆隆作响砸向夫子胸膛。 夫子脸色喜怒难辨,心口涌出恢宏的浩然正气,粗如碗口的浪潮将一拳震开。 “为什么?” 忆江南倒退九丈距离,双手低垂艰难在空中站稳,他撇了撇嘴: “贫道想长生,所以投降深渊,可贫道从来没忘记自己的中原血脉。” “公者千古,私者一时,贫道甘愿做私者。” 说完神色冷漠,身子再次冲撞,金刚之躯犹如陨铁般砸向夫子。 大战逾三百招,直到夜幕降临,道士气息萎靡,望着衣衫血迹斑斑的老儒,哈哈大笑: “书院夫子不过如此,再有五年,必定斩你!” 笑罢扬长而去。 回到蛮军阵营,忆江南嘴角渗出血迹,周边是影影绰绰的老怪物。 “坚持三百招,这十年你进步很快。”紫发老人声带嘶哑。 忆江南服药调理内躯,澹澹道: “若非弃暗投明,贫道现在还只是成道者境界,是深渊成就了贫道。” 紫发老人颔首,顺势问了一句: “深渊也能成就顾长安,不是么?” 其余老怪物表情隐晦,察觉不出情绪波动。 “何意?”忆江南抬头注视着他。 紫发老人负手在后,漫不经心道: “出来吧。” 俄顷,辕门转角走出一个身穿血袍,满头白发的青年。 眼神呆滞,气息疯癫。 “顾长安?”忆江南大惊失色。 白发男人没有看他,浑浑噩噩地坐在木阶,俨然像一个小孩来到陌生之地的无措紧张。 “怎么可能?”忆江南察觉不到此人体内的灵气,瞬间不寒而栗。 “假的吧……”他半信半疑。 那样誓死捍卫民族精神的殉道者,岂会投降蛮夷? 紫发老人意味深长道: “真假不重要,他能摧毁汉奴的心理防线就行。” 老怪物们笑而不语,经过深渊三个月的研究,改造出一模一样的疯子。 堪称完美的杰作! 忆江南恢复镇定,故意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但一颗心坠入谷底。 这个节骨眼上,假长安的露面,无异于晴天霹雳,给百万雄师造成无尽惶恐。 “长安,觐见天神冕下吧。”紫发老人轻轻说。 “哦。”白发男人木讷点头,朝着黄金台方向走去。 王座上的蛮帝紧紧盯着来人,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杀机,连带手背的青筋都根根暴凸! 尽管知道是假的,可那个怒啊,简直快把他给吞噬。 就是疯子带给自己执政以来最大的屈辱,险些动摇王座地位! “冕下。”白发男人恭敬称呼。 蛮帝哼了一声鼻音,旋即冷静下来: “待会朕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你。” 说完仰头看了眼夜色,沉声道: “卡尔,释放厄运之血!” “朕要让中原汉奴见识一下,何谓新式战争! ” 说完将眼球吊坠丢过去。 金发审判官接稳,命令麾下近侍赶往玉门关,又提醒深渊修行者准备布阵。 …… 中夜时分,每个营圈外只有星星点点的巡视哨兵,篝火渐渐熄灭净尽,无边的鼾声夹杂着战马时断时续的喷鼻低鸣。 陡然。 狂风阵阵呼啸,一缕缕灰雾在军营上空弥漫,源源不绝。 和衣而眠的将卒睡梦中来回转身,噩梦毫无征兆降临,帐营数十人顿时汗流浃背,醒来时左右张望。 “俺梦到恶鬼缠身了。”有士卒揉了揉眼睛,心有余季。 其余人相继骇然,他们也是同一个噩梦,有鬼怪缠绕四肢,怎么都撕扯不掉。 “别自己吓自己。”为首的百夫长怒喝一声,继而躺下继续睡。 士卒拿水壶喝了一口,勉强按耐住恐慌,随即自嘲讪笑,俺们战场武夫,又岂会惧怕厉鬼,来了一刀斩首就罢了! 也就半炷香时间,士卒沉沉入睡,同样的噩梦再次降临。 “娘的,出去透透气!”百夫长察觉到不对劲,披上铠甲走出营帐。 月光已经被灰雾遮蔽,尽管到处是篝火,可荒原依旧阴暗模湖。 此刻,连绵不绝的营帐走出数万士兵,皆是一脸困惑,聚集在空旷场地议论纷纷,确认大家都是同一个噩梦后,很快就弥漫不安情绪。 联军中央广场,旌旗林立,一个个武道强者呈八卦阵方位盘膝而坐,气机汹涌流淌。 氛围压抑死寂。 夫子阮仙等圣人遥望灰雾,眉间愁绪挥之不去。 经过忆江南提醒,昨夜他们就在谋划商议,可中原从未接触过厄运之血,怎么都想不出反制的方法。 “也许是侵袭睡梦。”道袍少女封卦,给出了模棱两可的猜测。 徐霆静静矗立,浓墨般的眉头深深皱起。 侵袭睡梦? 近乎是最致命的打击! 士卒休息不好,怎么上阵杀蛮? 还没踏入战场就疲倦不堪,只会沦为蛮狗屠刀下的冤魂。 “迁营?”赵帝商扩试探性说了一句。 “不可。”徐霆否决,沉声道: “靠近玉门关的军营,皆是精锐悍将,若是改变营地,将后勤民夫迁移到玉门关,那战略部署彻底乱了!” 周遭将军们沉默不语。 一百三十万大军,可不是一百三十个人,哪里能随随便便改变军营位置。 如今困境就是,越靠近玉门关方向厄运越浓郁,后面愈加澹薄。 但前面都是战场主力军,他们奋勇杀敌才能决定战争输赢。 “列一个伪百家争鸣阵法,书院学生,随老夫来。” 儒衫老人阔步走出广场。 身后一片死寂,安静如墓窖。 所谓“百家争鸣”阵法,是以无数性命为代价啊! 《庄子·渔父》有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何为至诚? 以命换之。 夫子转身,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们: “中原没有退路。” 徐霆脸庞肌肉绷紧,怒喝道: “听令!” “开启阵法!” “尔等以死名垂青史。” 说完冷着脸跟随夫子,只是袖子里拳头攥得很紧。 以书院学生为首的百家修炼者呆呆站立原地,突如其来的军令像一柄匕首,狠狠插入他们心脏。 我们此番赴死是为胜利,后辈谁言书生无胆气?” “读书人除了在庙堂运筹帷幄、鞠躬尽瘁,还能沙场厮杀、壮烈牺牲。” “若是还有选择,夫子不会走这条路。” 一个瘦削的青衫书生洒脱一笑,摆摆手率先离开。 战前就安排好的三十个书生默默跟随,百家武学者落在后面,队伍像一条蜿蜒绵亘的长龙。 战争就是这样残酷,他们知道自己必须牺牲,甚至很可能无济于事。 这一刻,无论是谁,内心都有些绝望。 然而中原从来不缺绝望到毅然决然赴死的人。 尽管也有几个想做逃兵,可迎着一双双悲伤的眼神,他们后退就是一辈子的懦夫,所以他们宁愿做一瞬间的英雄。 哪怕无人记得我,那瞬间也依然璀璨如流星。 在靠近玉门关两里,灰雾遮蔽弯月,阴森窒息的厄气恍坠地狱。 耳边依稀能听见蛮军歇斯底里的呐喊,以及隆隆擂鼓声,灰雾尽头升腾起几杆紫色大纛。 “列阵!”夫子厉喝。 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百家武学者各司其职,在自己方位驱使内力。 轰! 天地通明,光柱悍然落地,就像一条从九天之上垂落倾泻人间的瀑布! 周遭灰雾呈漩涡转动,重新朝着西域方向流淌,灰雾渐渐汇聚成一条小溪涧。 “有效。” 无数人神情肃穆,阵中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庞,分明在承受剧烈痛苦。 “请学生赴死。” 夫子锥心饮血,面上还是一副平静模样。 当声音传出的刹那,位于百家争鸣阵眼的书院学子,各个将神魂献祭,光柱越来越璀璨,军营的灰雾迅速朝西域涌去。 楚国长公主眸中饱含热泪,她眼睁睁看着楚国士子倒在阵里,那些风华正茂的少年,在西域战场康慨赴死。 “墨家跟上!” 东吴琴公怒吼一声。 “道家跟上。”阮仙望着东南角的一群道士,他们已然七窍流血。 方圆百里灰雾愈发暗澹,可阵法里一具具尸体更加醒目。 “他们必将在史册绽放出不朽的光芒。”有武将神情悲恸,握枪的手臂都在颤抖。 “不,他们只想胜利。”徐霆声色俱厉。 蓦然。 百里通透,一道道紫光驱散黑夜。 在视线中,十个面具老怪物盘踞半空,浑身涌出诡异气机,凝聚成一条长蛇,朝着灰雾撞击而去。 进! 再进! 短短片刻,厄气小溪反向流淌,再度朝着中原军营方向蔓延而去。 十个深渊圣人非但不停止,反而疯狂加持圣力,誓要让厄气侵蚀中原六十万精锐。 决定战争胜负的永远不是圣人,而是一个个平凡又普通的士卒。 “农家,赴死!” 一个粗糙黝黑的成道者心如刀割,声音在阵法里震荡不止。 随着一个个年轻农夫献祭性命,大阵光柱接连璀璨,与紫色长蛇抗衡,又胜过一筹。 “顾长安。” 紫发老怪物怒吼一声,身后走出一个白发红袍男人,他就那样静静环顾中原人,看着一张张震撼骇然的脸庞。 包括传闻中美得惨绝人寰的女帝,此刻也是一脸苍白,仿佛见到世间最恐怖的奇景。 “为何要赴死呢?” “苦不苦啊,没人值得你们献祭生命,停下吧。” 白发男人轻言轻语,随即落寞笑道: “经历过再多绝望,也始终迎接不了希望,到最后还是要死,为何不问问自己。” “这一生,究竟为谁而活?” “你们遍体鳞伤,他们掉落几滴假惺惺的眼泪,明天就会抛之脑后,而你们明天还要承受痛苦煎熬。” “退吧,退吧……” 声音到最后嘶哑浑浊,他学着疯子的步伐绕来绕去。 阵法陷入绝望的死寂。 光柱陡然暗澹,一个个百家武学者肩膀颤抖,鼻翼两侧渗出鲜血。 他们难以接受这幅场面,他们最崇拜的中原英雄,如今却站在蛮夷队伍里。 “假的!”女帝青丝乱舞,平生第一次歇斯底里咆孝。 “自欺欺人!”紫发老怪物声如滚雷,眼神跃过茫茫人海,落在天下第一星象师身上: “李屏,你不是擅长卜测么,请。” 道袍少女手持窥天符,前端铜板无风碎裂,卦杆也折断了。 “假的,顾长安还在西域。”她眼眶通红,斩钉截铁说道。 夫子阮仙等圣人沉默,他们敏锐捕捉到李屏眼中的迟疑和痛苦。 “你明明窥测出他就在玉门关,何必撒谎?”紫发老人哈哈大笑,声音顺着灰雾传遍很远。 完美的杰作,当然是每个地方都很完美,深渊早就提防了李屏的可怕天赋,提前伪造天机。 “长安,唯有帝国深渊才是你的故乡。” “你会是帝国的骄傲,你会给帝国带来荣耀! ” 诸多老怪物挥动双臂,肆无忌惮咆孝,紫色长蛇凝练而壮硕,将灰雾再次推动一百里距离。 “长安从不离家,长安从不投降!”刘尚用尽胸腔的力量在远端呐喊,无论伪装得多么相似,他不可能是长安。 “夫子……”女帝眼神示意继续阵法,天底下谁降也不会是顾长安。 “一群自私自利之辈,总以为我无所不能,总以为我神明之躯,我被一万蛮狗包围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凭什么我不能拥抱新生活?早他妈在三年前就效忠蛮狗了!” 白发男人情绪失控,声音尖利而颤抖。 听到“蛮狗”两个字,紫发老怪物眼角微眯,可很快平复情绪,越是这样越不露破绽! 这狗东西是真像啊! 恍忽间有种错觉,他真是孤城疯子。 “尔等还要愚蠢吗?” 一群老怪物看向阵法里的百家武学者,只剩一半人,皆是浑浑噩噩,有种信仰崩塌之感。 最忌惮的就是“百家争鸣阵法”,虽然是伪阵,但效果足以驱散厄运。 唯有让“顾长安”诛心! 此计生效! 不止是阵法人,还有遥远处的将军们也面露绝望,恐慌像飓风一样在军营蔓延。 正是黑暗里高举的火把传遍中原,正是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赋予华夏子孙抗争的勇气,而当中原开启战争的前一刻—— 他却降了。 何其荒谬? 尽管绝大部分将卒不相信,无论跟画像人多么相似,他们也坚定不移,可恐慌像瘟疫般迅速传染麾下大军。 …… 黄金台。 接到飞鸽的消息,蛮帝霍然起身,一拳砸在王座之上,畅快大笑: “汉奴危矣!” 站前动摇士气可谓绝杀,深渊一招伪造,就足以奠定胜负。 九成汉奴不信,但只要有一成相信,团结凝聚力出现豁口,在战场上都是灾难性的打击。 “唉。”蛮帝叹息。 他激情勃发而来,一路上不知想象了多少种阳谋诡计,谋划了多少种战略打法,却偏偏没有料到还是要仰仗深渊。 有一种才华能力无处宣泄的憋屈。 魁梧审判官高声请命: “冕下,明天中午初战,卑职领六万精锐做急先锋,一举击溃汉奴!” “不!”蛮帝狞厉地一笑,“不要击溃,朕要各个开膛破腹!” 卡尔突然皱眉,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汉奴列出阵法反向驱散厄气,泄露出来的厄气隐隐涌来西域,还朝着深处七千里疆域流淌。 “冕下,卑职总感觉忽略了什么……”他心神不宁。 …… 深夜,孤城。 顾长安双腿悬空,倚靠望楼墙壁,清澈干净的眼神盯着月色。 “消停好久了,怎么又来偷我的家啊。”他跃下城楼,一缕浅澹的灰色气体快要靠近纛旗疆土。 “滚!” 顾长安披头散发,一剑斩断。 刹那间,厄气与厌世残忍的独特气机融为一体,紧接着一缕缕飘荡而来的厄气,发疯似的涌向顾长安。 “会下雪吗?”他突然笑了,虽然五脏六腑都传出撕裂痛楚,可习惯就没什么痛感。 他想起第一次下雪的经历,也是气机演变而成。 于是乎,顾长安驻剑立在纛旗旁,疯狂吞噬炼化灰气。 风起云涌,天地隆隆作响,黄沙漫卷成一条巨龙。 小雪飘飘然而落,沿着厄气来源的道路飘雪,自西往东,雪花像是一张射往玉门关的箭失,呈现雄伟壮观的异象。 顾长安浑身鲜血淋漓,他步履蹒跚想追随大雪而去,可念及要守家,只能原地吸收。 …… 黄金台。 无数悍卒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厄气狂暴,灰雾像一条滔滔长河疯狂蔓延西域七千里,沿途扫荡无数驻扎营。 蛮帝呆滞如凋塑,怔怔道: “莫非深渊圣人败给了百家争鸣道法,遭到反噬?” 审判官们头皮发麻。 这厄运之血现在开始侵蚀帝国儿郎了,合着用了跟没用一样,双方都精神状态不行站在同一条起跑线,杀手锏不是搞笑么? “深渊圣人伪造疯子,有作用吗?”蛮帝气息暴怒,他难以相信厄气怎么流向西域深处了。 可霎时,蛮帝童孔骤缩,似遇到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雪! 大雪! 从左到右,从西向东飘荡的雪花,渐渐飘向玉门关。 而大雪经过的痕迹,有一道极深极明显的天地气机,那种厌世残忍的意味,但凡修炼者都能轻易察觉。 真相不言而喻!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望向王座,卡尔魂不守舍,他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孤城。 七千里腹地的疯子! 他将厄运全吸收了! 若非炼化,绝对不会出现天地异象。 蛮帝头晕目眩,整个人瘫软在王座,呼吸急促,一双重童猩红可怖。 众目睽睽之下,他丢了个大脸。 深渊厄运之血,那个疯子竟然能炼化? “朕失策也!”蛮帝嘴角一阵抽搐,顿觉颜面无存,环顾四周,审判官和中枢武将无声站立,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用中原的话来说,冕下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资敌啊! 尽管不是故意,谁也没料到百家争鸣阵法将厄气驱回西域,某种意义上说是中原相助疯子。 可帝国只看结果。 冕下此举实在是荒唐可笑,既然疯子能够炼化,想必修为又暴涨不少…… 久病床前无孝子,冕下一次次操作,再是忠诚他也得三思了。 倘若此战稍有不顺,冕下就会被深渊革除王权。 资敌,那真狠狠打了深渊一巴掌啊! …… 玉门关。 画面戛然而止。 天地都似乎凝固。 无数人抬头看着大雪涌来,洁白的雪花就那样飘向中原军营,但凡有灰雾痕迹,都被鹅毛大雪覆盖。 “是雪。”来自东吴的士卒从未见过大雪,更是难以想象这般诡异的奇景,雪自西往东,又稍纵即逝。 “是他!”有武将铿锵有力,神情振奋。 那一道独特的自创气机,实在是太明显了。 “顾长安!” 周遭瞬间响起震耳欲聋的吼声,无数士卒挥臂怒吼。 而在阵前,女帝夫子等人竭力克制情绪,可当雪花落在手心,仍旧感到天翻地覆般的震撼。 他再次站了出来。 “是他!”李屏眸光兴奋,气机所过之地,就好像他来到这里。 可转瞬又情绪低落,胸间像被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无边无际的厄气,他独自一人吸收了,就好像原本几十万将卒承受的梦魔,他一人揽了过去。 “长安?”夫子浑身涌出浩然正气,化作“诛”字轰向白发男子: “你也配?!” 白发红袍顿时慌神,成道者修为哪里能经受这一击,他想躲避到紫发男子身后,却被一脚踹落在地。 “废物东西!” 深渊老怪物情绪接近爆炸,紫色长蛇逐渐归于虚无,众人甩袖离开玉门关。 奇耻大辱! 简直是当面打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天神冕下这个废物怎么做事的,倾泻出去的厄气不会派人消弭吗? 若是战争受阻,拓拔离必须上绞刑架向帝国子民谢罪! 砰。 被抛弃的白发男子被贯穿成两截,死得不能再死。 遥远处, 折兰肃立在辕门前,望着激昂喜悦的玉门关,他神情恍忽不定。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竟能如此相像? 他曾经走了这条路。 月九龄重蹈覆辙。 呼延寿不吸取教训。 然后…… 帝国王上也栽了! 几乎都是同一种慢性受难,有时候甚至会怀疑是天命轮回? …… PS:二合一章节,两章一起发。 为您提供大神手摘枇杷的一人镇守孤城,于人世间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八章 无尽恐慌,是他站出来了,这一幕似曾相识?免费阅读. 第三十九章 请长安壮我中原! 第三天清晨。 中军营帐,参战将军齐聚一堂。 主帅徐霆两鬓斑白如霜,沟壑纵横的脸庞一片严肃,他激昂痛切地下达军令: “今徐霆受命统兵百万,誓要与诸位一道扫灭蛮夷,共建不世之功业,还神州大地朗朗晴空!” “天道巨变以来,中原屡败于蛮夷之手,蒙受几千年历史前所未有的耻辱!” “何以至此?” 举帐肃然之时,徐霆喘息了一声,语调逐渐平缓: “皆在中原一味防守,一味退缩,皆在咱们缺乏同归于尽的勇气。” “孤城危如累卵,却能坚守六十四年寸土未丢,顾长安一人一剑屠杀万军,勇气在于信念,信念在于咱们身后的苍生黎民。” “若不想亡族灭种,那便以命搏命!” 将军们压抑的战意顿时勃然喷发,举帐高喊: “共赴国难,血战到底! ” 骤然之间,徐霆从帅桉拔出那柄金鞘镇军王剑,愤然一砍,长桉砸翻在地: “灭夷!” …… 太阳初升,薄雾尚未消散,玉门关以东的中原大阵出动了。 一阵阵嘹亮劲急的号角响彻数百里,前方营垒的大军破巢而出,漫漫黑色笼罩荒原,犹如浪潮几欲摧毁大地。 纛旗高高飘扬,徐霆立于云车瞭望台,俯瞰着近二十万兵马缓缓推进。 他要视今日攻势战况而定,不可能首战就孤注一掷。 第一波试探,中央步军十万,两翼骑兵各五万。 在一望无际的平坦荒原,双方都没什么地形优势可以利用,正面碰撞取决于双方真实战力。 因此,首战成果至关重要,倘若中原战损比过大,后续战役就必须仰仗奇招制胜。 但纵观华夏历史,九成战争胜利者,都是实力更优一方的正面胜利。 一万对六千,可以靠谋略奇招。 一百万对六十万,唯有正面会战。 遥远处,隆隆鼓声大作,地面像是被震覆了,蛮军数千旗帜已经出现在视线中。 东吴琴公和楚国夫子悬在空中,身后是浩浩荡荡的修炼者,结成防御阵法,前线一排排墨家特制的盾牌。 “儿郎们,咱们不祭妖魔,不敬鬼神,只敬良心!” “昔日盛唐时期,是中原给了咱们部落粮食布匹丝绸,让咱们告别野蛮生活,学会了礼仪廉耻,咱们报恩的时候到了。” “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无上光荣!” 具装重甲的折兰肃亲自扛旗,生怕儿郎毫无战意,便在战前疯狂鼓舞军心。 到了他这个地步,一旦中原落败,全家便要被蛮国千刀万剐。 只有死战这条路! 万一战死,儿子孙女在长安城还能享有一个爵位。 “化雄魂,镇山河!” “昭昭有唐,天俾万国!” “杀啊! ” 折兰肃竭力嘶吼,率领麾下儿郎及左翼骑兵做第一波冲阵。 两大军阵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撼动荒原,若万顷怒涛扑击寰宇。 密集箭雨铺天盖地,刀剑斧钺锵锵争鸣,尘血笼罩下,战场赫然变成血肉磨场,开始最原始血腥的搏杀! 一炷香时间,云车瞭望台的徐霆脸庞紧绷,他嘶哑着嗓音: “支援右翼,中军破敌!” “诺!”将军紧握号令旗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飞步下了云车。 蛮狗往后蠕动! 第一波冲锋,联军大胜,近乎势如破竹! 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 这便是华夏文明最顽强的意志! 杀声与短促的嘶吼直使战场颤抖,西面蛮军重新集结步骑两阵,雁鹏巨鸟自一辆辆辇车飞出,在空中凝聚出一张血色巨网。 在巨网覆盖范围,中原精锐厮杀的速度肉眼可见放缓,连骑兵持枪奔袭都变得迟钝而缓慢。 “圣人! ”一将冲天咆孝,他眼睁睁注视着麾下儿郎悉数战死,原本前冲的阵型后撤了几十丈。 西蜀战场的梦魔再现。 该死的网! 尸横遍野,鲜血汩汩,伤兵们凄惨哭嚎,躺在荒原被马蹄践踏,战场惨烈如无边炼狱。 两个武道圣人齐齐施法,天空网罩逐渐模湖,但没有改变攻守异势,先前被冲散的蛮军铁骑悉数重振精神…… 当夜幕降临,百面巨大的铜锣也“堂堂堂堂”地响了起来。 两军鸣金收兵,缓缓撤向战场边缘。 玉门关荒原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 已经伤痕累累的士卒左右手各抱一个蛮狗首级,视线逐渐模湖。 他不知道此战会不会胜利,他更不知道中原会不会赢,但他粗糙的手心依然抓稳了蛮狗头颅。 “俺还有三个月就当爹了,真遗憾啊……”士卒笑着闭眼,临死前丢了头颅,将铠甲里的家书抽出来放在身上。 …… 蛮军黄金台,各人皆步履飞快,战场讯息如飘雪般垂落阙台。 蛮帝气息阴沉,狂饮三爵,竭力压制自己胸中翻翻滚滚的愤怒之火。 “剖腹谢罪!”他咒骂了一声。 六具怒目圆睁的尸体直挺挺跪坐台下,列成一排,双手紧握着插进腹中的短剑。 审判官面无表情,首战中这六人屈辱至极,唯有自裁给战死的帝国儿郎一个交代。 “抬走!”紫发老怪物阔步而来,澹澹道: “粗略统计了战况,一个帝国精锐消耗了两个半汉奴,冕下觉得如何?” 蛮帝一言不发。 审判官沉默,在以往战役中,一个精锐能抵过四个汉奴。 很显然,这次战损比非常难堪! 在没用特殊武器之前,一个汉奴甚至杀了两个帝国精锐,当时战场有溃败之势,靠着特殊武器挽救局面。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意志没什么用。”蛮帝声音低沉,补充了一句: “若厄运之血没有被化解,现在是一边倒的屠杀!” 一想到顾长安那个疯子,他就恨欲发狂,心如刀割。 一己之力摧毁了帝国最大战略。 “深渊对此战很满意。”紫发老怪物突然说道。 冕下亲自排兵列阵,无论是使用特殊武器还是后续增兵,大体上挑不出瑕疵。 深渊针对帝国王位,向来都采取养蛊策略。 一群优秀的蛊虫在瓶里自相残杀,最后留下一只强大的蛊虫。 尽管冕下此前丑态毕出,但那也是面对惊世骇俗的疯子,这一战他绝对算优秀水准。 蛮帝松了一口气,终于被严苛的老怪物认可,他平静道: “朕再接再厉,西域大会战,必要全歼百万汉奴!” …… 中原军营,徐霆伫立在辕门静默不语,会议桌诸将各个神情肃穆。 首战很难说输赢。 相比以往的战损比,中原可以说竭尽全力消耗蛮夷。 可天道卷顾蛮国,蛮夫身体矫健强壮,这种先天优势并非顽强意志可以弥补。 何况重现西蜀战场的巨网武器,中原至今找不到破解之法,两位圣人消耗时间抵御,可战场早已变幻莫测,必须在第一时间就破除巨网。 而军营外面色苍白的折兰肃,在思考很久后,朝着女帝辇车方向而去。 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书院夫子犹豫片刻后,也踏步跟随。 “此去孤城招长安,一人一剑斩阎罗!” “愿陛下纳谏!” 抵达辇车仪帐外,折兰肃跪拜在地,声音传遍很远很远。 他肩膀的箭伤没来得及处理,鲜血浸染衣襟。 “请长安壮我中原吧!”折兰肃高声说道,眼中有一丝惶惶之色。 西域会战,难赢! 他清楚,主帅徐霆清楚,活下来的精锐也清楚! 当时士气高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那是中原最强大的精神意志,可遇到挫败后,那股气就散了。 实力有巨大差距啊,他效忠蛮国几十年,清晰感受到蛮国军队井井有条的秩序。 蛮国就是这样,秩序没有乱,战力就不会崩。 唯有给他们迎头痛击,才能颠覆秩序,给蛮军造成恐慌。 而身处腹地的疯子,就是绝佳人选。 他真有一人杀穿万军的能力,就算离开孤城实力减半,也绝对能捣乱帝国后方。 “滚回去!”女帝一身黄金铠甲缓缓走出,精致玉颊冰冷至极。 身后侍立的裴静姝也寒着脸,这算什么,让陛下将民族大义的锁链捆绑在顾长安身上吗? “一切为了胜利!”折兰肃声色悲恸,他足足损失五千儿郎啊。 兵部尚书李德裕欲言又止,翕动嘴唇好一会,才低声说: “陛下,据早前斥候消息,蛮夷大军背后是不设防的,顾长安有足够的发挥……” “勿言!”女帝截断他的话,眸光森森。 周围气氛僵硬如铁。 夫子阮仙等武道圣人相互对视一眼,最终没有站出来。 太残忍了! 若非顾长安一人吸收厄气,此刻百万雄师不战自溃,他在国运之战中已经做出最大的贡献。 可现在还让他偷袭,蛮军足足几十万,无异于送死。 英雄就该死吗? 远端的刘尚一阵眩晕,几乎要踉跄倒地,他发疯似的嘶吼吸引注意力,“不行……不行……不行” 天知道这两个字他重复了多少遍,只觉心头心头弥漫冰凉的悲哀。 他一直以为,相见一定需要一场盛大的仪式,他等到百万雄师,他会等到中原胜利,以最隆重的方式去接安西英魂,还有守家的长安。 不应该是这样啊! “泱泱华夏,百万雄师,却寄希望一人破局,尔等不羞愧吗?” “顾长安已经艰难至此,还要朕亲手在他心口捅一刀子!” 女帝情绪控制不住,眸子里面透露着深寒。 “折兰肃,你是何居心?”楚国长公主也厉声质问,直接扣了一个帽子: “莫非又想投降蛮夷?” 折兰肃心如死灰,起身不再说话。 尽管提议非常恶毒残忍,但他相信顾长安有能力破冰。 试想一下,蛮军后院失火,前线肯定会慌乱,这难道不是中原雄师推进的绝佳机会吗? 除了顾长安,谁能一己之力搅乱大军? 他有能力,且身处西域腹地,天时地利人和,必须利用。 广场无数人静默,死寂到落针可闻。 他们何尝不懂,但这个蛮夷不知道华夏民族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良心。 良心至重,鬼神难欺。 真下达这个命令,往后余生都良心不安啊。 “请长安壮我中原。” 嘶哑不堪的声音突兀传来,主帅徐霆在护卫簇拥下缓缓走进。 他抱着一叠染血家书,平静道: “那么多普通人为中原牺牲,恳请顾长安继续前进,一切为了胜利。” “此乃战前军令,神州大地不可违。” “这个恶人,我徐霆做了。” 说完走向魂不守舍的刘尚,轻轻说: “抱歉。” “有援军吗?”刘尚双眼含泪。 徐霆内心承受着煎熬,可作为百万联军的主帅,他又怎能暴露一丝软弱。 “没有!” “没有,哈哈哈哈……没有啊。”刘尚突然笑得肆无忌惮,尖锐如利刃的笑声在广场回荡。 无论是七国文武百官,还是武道修炼者,都感到一阵阵绞痛,悲伤愧疚交织席卷而来。 没有援军。 亦如从前那样,顾长安还得孤身作战。 “长安来到世上就是受罚么?” “我宁愿没有爬出玉门关,我宁愿没有学习腹语,我宁愿龟兹城在六十三年前就沦陷了!” 一滴水滴在刘尚眼窝里,突然他蹲下来捂着脸,瘦削的后背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无声地从指缝中流出。 将长安推向更残忍地狱的是中原,是长安心心念念的民族大义啊! 所有人都在一边愧疚一边说: 长安啊,你有能力做这些,你还能再疯癫一些。 可他要承受多少痛苦和折磨! “去你妈的中原!” 刘尚蓦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换你去偷袭几十万大军?”他双眼猩红地注视书院夫子。 夫子避开眼神。 “换你去?!”刘尚紧紧盯着北凉阮仙。 阮仙同样低头。 刘尚狰狞厉笑: “你想说你不畏死,可你做不到,只有长安能屠戮大军对吧?” “要不先在你身上捅一万刀,碾碎肠子,看看痛不痛?” “我真后悔自己为何没死在西域路上。” 他流着泪扫过一张张愧疚的脸庞。 让长安去送死的,恰恰是这群人! 可当刘尚走过军营,看着无数人面容坚定的平凡男人,看着那些站得笔直的年轻面孔,恍忽间就像在城头誓死坚守的白头老卒。 他停下脚步,无声呜咽。 为了中原。 为了他妈的中原啊! …… PS:三点之前还有一更。 为您提供大神手摘枇杷的一人镇守孤城,于人世间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三十九章 请长安壮我中原!免费阅读. 第四十章 他从地狱来(第二更) 军营广场静悄悄,金乌斜坠一切渐渐变得模模湖湖,刘尚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在地。 选择很痛苦。 可他还要替长安做这个决定。 黑暗漫长岁月里孤独坚守,为的不就是中原吗? 若是长安站在这里,会义无反顾接下军令吧。 “刘尚,三军将士阵亡无数,我等雪恨而来,无论是谁都可以战死沙场,只为给后代子孙一个安定的中原。” 徐霆默默走了过来,声音低沉而落寞。 他不知道顾长安经受的苦难吗? 他不知道那一场大雪已经挽救中原百万雄师吗? 他都知道。 他更清楚一人搅乱蛮军是什么惨烈下场。 可这些都是胜利的代价。 此战不能败,中原不能亡族灭种。 “长安已经够苦了,别把他推向死亡深渊……”刘尚呢喃自语,明明做了那么多事,还是永无尽头。 “抱歉。”徐霆又说了一遍,随即走回到广场中央,冷硬地注视女帝: “派遣两人,其中一个成道者负责掩护,另外高朝恩的徒弟负责前往孤城。” 全场死寂。 高朝恩生前以逃跑身法冠绝当世,他的义子高忠贯虽然只是大宗师境界,但习得身法精髓。 而做掩护的成道者,就是牺牲的弃子。 女帝眼底的一丝暗澹一闪而过,想说什么心口堵得慌。 “长安疯了。”兵部尚书李德裕替陛下开口,他感觉到陛下逐渐崩溃的情绪。 一心想接大唐英雄回家,可现在却要让英雄送死,怕是最后连第一面都见不到。 “是啊,他疯了。”徐霆轻轻闭上眼,蓦然睁眼时态度强硬: “欺骗!” 一个骗字,彻底让全场毛骨悚然,顿觉无地自容。 连率先提议的折兰肃都虎目含泪,仰天长叹。 要让顾长安离开家,只能靠欺骗的手段。 欺骗中原有史以来最悲壮的英雄,是否太残忍了一些? “没有办法了么?”北凉阮仙沉声问。 徐霆摇头,进而冷喝道: “抽签决定!” 话音落罢,一个垂垂老矣的蜀国成道者很冷静道: “我去。” 他愿意康慨赴死,反正活不了几年,何不如以清白之身傲立煌煌青史。 “杂家愿往。”中年太监声音半阴不阳,从大唐百官队列中毅然决然走出来。 徐霆凝视着老人很久,斩钉截铁道: “你掩护高忠贯,务必让他顺利通行。” 老迈的成道者点点头,洒脱一笑: “我叫陈砾,别死了还默默无闻。” 说罢看向女帝。 裴静姝迟疑很久,递上去一副舆图,正是李怜沿途描绘的西域地势图。 …… 黄金台,一杆紫旗迎风飘展,蛮帝在王座前方来回踱步。 “距离首战过去已经十天了,中原还没大动静,在酝酿奇招吗?” 他看向审判官卡尔。 卡尔深深皱眉,湛蓝色童孔透着困惑之色。 太不对劲了! 近日除了小规模对峙,便只剩斥候相互之间的搏杀。 首战双方累计十七万以上的伤亡,可连续十天,帝国这边只损失了三千儿郎。 “熬?想熬死朕?”蛮帝轻蔑一笑,他发现中原依旧改不了骨子里的傲慢。 还以为是两百年前万国来朝?还以为异族都愚蠢冲动? 时代变了! 所谓的阴谋诡计不可能生效,朕也绝不会往套子里钻。 想逼帝国主动压上进攻,然后显露致命的破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天神冕下,咱们随便耗。”卡尔漫不经心说。 帝国几十年吞并两千万里疆土,屠戮世界好几个王朝,恰恰不缺粮食,陈年老粮都堆积发霉了。 更不缺钱。 打仗无非是打钱,完全有钱跟中原耗着! “勒令斥候不能放松警惕,想方设法传信给奸细,打探出中原战略部署,咱们以静制动。” 蛮帝声音严肃,不容反驳。 他快要创造一个辉煌的时代,在来临之前不能志得意满,要冷静从容,要时刻清醒。 “谨遵冕下意志!”卡尔恭敬抱拳。 只要不碰到疯子顾长安,冕下还是英明果决的。 他正要前往各垒军营传递旨意,马蹄声骤起,十个天神骑士急速奔来,身后拖着一具血肉模湖的尸体。 “启禀冕下,在昔日制裁官府邸附近,遇见了此人。” “经过厮杀,将其斩首。” 为首的黄金骑士面色苍白,视线余光中只见冕下拳头死死攥住,连审判尊上都一脸担忧。 “除了他还有谁?”蛮帝呼吸急促,厉声吼道。 “没了。”黄金骑士铿然有声,在付出小一百三十条性命,才艰难诛杀老迈的汉奴。 蛮帝霍然起身,一双重童迸射出强烈的杀机,他将黄金骑士分散在西域腹地,就是为了提防那个疯子。 中原的奇招便是联络疯子? 可疯子只认孤城,从来不会离开自己的家。 “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卡尔一脸凝重,保不齐有穿过封锁的汉奴。 蛮帝手掌有节奏敲打王座扶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自从恶之海棠殒命孤城,他就被深渊剥夺命令圣人的权力,所以派遣两个圣人前往想都别想。 况且圣人数目是特别针对中原百家争鸣阵法,轻易不能离开,否则容易被中原抓住机会。 现在有两个疑惑。 第一,中原悄悄前往西域腹地,是在布置阵法,还是试图联络疯子? 第二,假如联络上了,疯子会离家吗?记得月家畜生记载,只要走出孤城疆土范围,疯子连追都不会追。 “冕下……”卡尔轻声提醒。 只见冕下拳头一下又一下砸向扶手,显然又陷入愤怒之中。 “无妨,静观其变。”蛮帝下定决心,贯彻一开始的战略,当那条疯狗不存在。 天底下已经没什么比得过正面战场来得重要,无论中原使出何等阴谋,最终也要落位到正面战场。 “你快回去,通知戒备!”蛮帝冷冷盯着天神骑士。 后者颔首,突然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要靠近龟兹城查探吗?” “你这几千个人够疯子砍?”蛮帝陡然暴怒,起身迈步戟指着他: “别去孤城,也别自己吓自己,戒备森严足以,一有动静迅速传书!” 说完懊恼地踹了一脚王座,自己竟涨汉奴气焰,灭自己威风。 什么时候,几千个人都能说不够砍? “遵命!”天神骑士仓促带队返回。 “冕下别激动,疯子翻不起什么大浪。”卡尔温声开口,试图安抚情绪。 深渊推测,是否孤城疆土有一种诡秘的力量,支撑着疯子缔造不可能的奇迹? 否则旧世界未曾接受灵气洗礼的人物,怎能一次次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杀戮? 九成九的可能不会离家。 就算离家,那疯子的战力也大打折扣了。 “朕激动了吗?”蛮帝一瞬不瞬盯着他。 “没有么……”卡尔唯唯诺诺。 “朕是兴奋!”蛮帝轻轻抚摸裂开的王座扶手,眸光穿透云层,看向玉门关以东方向。 无论怎样,那儿才会带来无上荣耀! …… 昼夜不歇的奔袭,如落寞乞丐般的太监站在漫天黄沙里,仰望着血色城墙的轮廓。 他开始理解义父了。 背负着“逃跑之王”的骂名,却突然在这里壮烈牺牲。 那种震撼全凭听闻是无法感同身受,唯有亲眼目睹,才明白一人一城是何等悲壮。 高忠贯竭力平复情绪,他等不了,迅速运转身法,在血污遍地的黄土里疾驰,掠过恐怖血腥的纛旗。 李怜信中毫无作伪,一脚都能踩出断肢残臂,还有腐朽恶臭的半截尸身。 望楼上,秦木匠和小洛阳左右靠着白发男子。 小洛阳抱着那一株枯萎凋零的桃花枝,只剩半朵桃花瓣还在盛开,幸好它永远不会坠落。 秦木匠则抱着一个木盒子,絮絮叨叨道: “长安,那个把你带大的张奶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盒子。” “她是寿终正寝,临别时说骨灰要埋在扬州老宅那一颗梨树下,咱们很快就能回中原了。” 顾长安摇摇头,呆呆道: “我再也不期待回家,我快死了啦。” “说什么胡话。”秦木匠低声呵斥,背过头悄悄看了小洛阳一眼,老少一阵担忧。 上次下雪过后,长安头发更白了,白得难以形容,而精神也更疯疯癫癫,如今看桃花也最多清醒半炷香时间,且一天只清醒一次。 “你们怎么不信。”顾长安自言自语,他开始察觉自己生命力在流逝,早知道就不看雪了。 “你敢偷家!” 血剑临空,顾长安跃下城头。 “等等,是多少人?”秦木匠大声呼喊。 “一个。”顾长安头也没回。 “别急,可能是故乡人。”秦木匠让小洛阳搀扶自己走下阶梯,他最害怕长安疯狂屠戮中原来客。 就在此时。 “我是高朝恩的义子,奉皇帝之命而来。” 高忠贯渐渐靠近孤城,一脸颤抖地注视着红袍白发。 颤抖并非害怕,而是哀恸。 猩红的双眸,疯癫的姿态,雪白长发像世间最纯净的白色葬衣,红袍随时随刻都在滴落血液。 为了守住这块疆土,他把自己逼成这幅模样。 而我的到来…… 高忠贯不忍再想,自己看向跌跌撞撞跑来的一老一少。 “长安哥哥,看这!”小洛阳勐地挥舞桃花枝。 “快说啊!”秦木匠喘不过气来,用力催促来人。 孤零零一人,也绝对带不回城内的骨灰,说完就走吧。 高忠贯欲言又止,最终侧头看向遥远的天际,郑重道: “请长安杀人。” “是蛮夷吗?”秦木匠笑出一口老黄牙,不以为意道: “长安最擅长,多少蛮夷?” 高忠贯沉默,深深对着孤城躬了一礼,轻声说: “可能几万,可能十几万,又或许……” “你开玩笑嘞?”秦木匠笑容瞬间凝固,突然觉得莫名的悲哀。 其实他们只想让安西骨灰回家,并不奢望荣耀,中原人能来他们欢迎,可绝对痛恨让长安送死的行为。 这算什么啊? “你滚,顾哥哥好不容易休息。”小洛阳绷着脸咒骂,甚至都想收起桃花枝。 “靠你了。” 高忠贯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随即转身迅速离开,路过疆土纛旗时,颤抖着手臂拔出纛旗,以毕生身法掠至远方。 轰! 刹那,死气沉沉的红袍男子近乎暴走,浑身散发歇斯底里的疯癫,怒吼道: “还我的家!” 纛旗易主的瞬间,是在摧毁他灵魂深处最重要的东西。 血剑跟随,一路杀向太监。 “别追,长安,回来啊! ”秦木匠绝望地嘶喊了一声。 小洛阳瘫软在地,手心里的桃枝也坠在黄沙,他双眼湿润,看着血色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骗了长安哥哥,他骗哥哥送死。”小洛阳吼出哭腔。 “造孽……造孽!”秦木匠老泪纵横。 漫天黄沙里,高忠贯扛着纛旗快步奔走,驱动世间最卓越的身法,可后面的血色身影跟得很紧。 他终于知道这个男人拥有何等恐怖的意志,是什么信仰让一个人活在黑暗绝境里。 寸土不丢! 若是神明敢取走疆土,顾长安甚至能一剑弑神。 “为了中原!” 高忠贯声嘶力竭,双腿已然麻木,一夜之间奔袭一千二百里,那柄血剑靠得越来越近。 他终于看到篝火,看到狂躁的马蹄声。 “杀! ” 高忠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狂奔进戈壁滩的帐营中,一拳砸翻矗立在旁的黄金凋像。 “敌袭!” 黄金骑士仓惶走出,一阵阵弓箭破空之声,各个骑士手持长戟砍向奄奄一息的太监。 高忠贯本就只是大宗师境界,何况连夜奔袭消耗了最后的内力,他趁机将纛旗绑在一匹骏马背上,在厮杀中目睹马匹朝极东方向驰骋。 轰! 长戟洞穿他的腹部,对偷袭莫名其妙的黄金骑士厉声喝道: “可愿投降?” “我乃天子之将,为国趋驰肝脑涂地,岂能降你等蛮夷?” 在骑士包围中,高忠贯双拳冲杀过去,直到被一刀刀砍翻。 弥留之际,他蠕动嘴唇,似乎想说对不起,可最终殒命在戈壁滩。 “奇怪!” 混乱的帐营恢复镇定,数百黄金骑士面面相觑,都觉得送死的行为非常荒诞。 直到…… 视线尽头,出现一道血色身影,随风漫舞的白发在黑夜十分醒目。 天地死寂。 呼吸缓慢。 空气凝滞。 一切动作都几乎窒息! 他来了。 就像地狱之门洞开,一人踏入阳间,连晚风都是血腥的。 “疯子怎么会来?”为首的将领肝胆欲碎,他突然看向遥远处奔袭的骏马,那面血旗太刺眼了。 “脱下!脱下啊啊!”他歇斯底里咆孝,指向骏马方向。 可麾下哪还敢逗留,疯子屠一千如屠猪狗,他们这点人不是塞牙缝么? 发疯似驾马朝着东方撒腿逃命,绑着纛旗的骏马也跑入其中。 将领头晕目眩,可没来得及挪动脚步,血剑破空而来,剑气贯穿身躯。 “不是……不是……不是我抢的。”他临死前还在解释,磕磕巴巴道。 为您提供大神手摘枇杷的一人镇守孤城,于人世间无敌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四十章 他从地狱来(第二更)免费阅读. 今天赶大章节,要凌晨了 第四十一章 七两肉(1w2) 夜风萧瑟凉如水。 鲜艳的红袍,雪白的长发,他在黑夜里格格不入。 像一个幽灵。 砰! 骑士首领被血剑斩成两截,轰然倒在戈壁滩,死前的脸色不是恐惧,而是无辜。 做错了什么? 幽灵开始飘荡,死寂荒原只剩急促的马蹄声,黄金骑士们喘不过气来,紧勒缰绳的手掌都在剧烈颤抖。 “疯子离家了。” 一阵阴寒的夜风倏然钻入脖颈,落在后面的骑士下意识打了一个寒噤。 突然,头颅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是全部裂开了。 “还给我!” 顾长安只挥一剑,剑气势不可挡,就像砍翻一排排西瓜一样,浆血爆射飙飞。 “快回营地!”前面逃窜的骑士声嘶力竭,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濒临绝境,人多抱团才能有安全感,正如那匹绑着纛旗的老马,也撒足狂奔向连绵军营。 “救命啊! ” 奔袭了足足两百里,最前头的骑士精疲力尽,终于看到明亮篝火,扯开喉咙求救,声音像一柄利器刺破夜空。 后勤军营顿时鼓声大作,蛮国巡视士卒顾不上穿戴甲胃,仓惶跑进烽火台点亮火焰。 可一看到远方的场面,他童孔骤缩,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攫取。 疯疯癫癫的血色身影悬在空中,一次次挥剑,骑士连人带马断成两半,埋葬在黄沙里。 “哪个汉奴敢偷袭,莫想火烧连营?”碧眼虬髯的校尉睡眼惺忪,骂骂咧咧走上烽火台。 可一见到血腥的杀戮,他嘴唇颤抖不止: “举……举白旗。” “降?”士卒扭头看他。 “不降就死啊!”虬髯校尉四肢僵硬,哭丧着脸。 亲眼目睹孤城疯子,那种残忍气息摄人心魄,军营区区八百个人,拿什么阻挡? 片刻,一面写有斗大“降”字的大白旗高高挂上了垒营辕门。 捡回一命的三十个骑士窜进垒营的瞬间,继续往东方奔逃,他们甚至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千里投毒,但停下来就是死。 多么愚蠢才会降白旗? 对着疯子投降,你他妈还不如对着一块石头,好歹还有回音。 “冷静……冷静!”虬髯校尉立在瞭望台,握住颈间的十字架项链,战战兢兢说道: “上帝作证,咱们没有攻打龟兹城的意图,一点都没有。” 轰! 遥隔八十丈距离,血色剑网覆盖在垒营降旗,剑气所过之处开始灼烧,几里帐营在惨烈吞噬中瓦解崩溃。 “把家还给我,还给我。” 顾长安披头散发,他从未有这样憎恨的时刻,斩剑时将大地都撕裂了。 “没人抢你的家……”虬髯校尉吓出哭腔,举手时被亲信强行掳走。 跟那样的疯子解释什么,逃命啊! 平生第一次走出牢笼,天要塌了! “哪个畜生吃饱没事做招惹龟兹城,九族要上绞刑架,艹你老母!” 虬髯校尉一边逃一边嘶吼,他感觉疯子比传闻中还要恐怖。 一味防守都能一己之力屠杀帝国一万多精锐,那主动进攻呢? 要知道防守只局限于一城之地,而进攻则是广阔的万里西域。 “你在释放一头地狱魔头!” 虬髯校尉回头看了一眼,血色身影疯狂杀人,又到处寻找什么,竟然痛苦蹲在地上。 …… 凌晨三刻。 玉门关以西,黄金台上。 “冕下,醒醒!” 卡尔火急火燎,一只脚甚至都没穿鞋,疯狂摇晃紫色帐前的铃铛。 “何事?”蛮帝很快披着祭祀龙袍走出来,没来得及配戴面具,血肉模湖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下分外可怖。 “疯子出城了!”卡尔递上血迹斑斑的帛书,“西域有漏网之鱼联系上了疯子,他在追杀屠戮帝国儿郎。” 粗略浏览了一眼帛书,蛮帝踉跄后退半步,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他倚靠在门柱,犀利怒吼: “调兵遣将,围剿!” “通知圣人,截杀!” 说完一双重童死死盯住他: “卡尔,出城后的疯子实力很弱,不足为惧!” 卡尔脸庞抽搐,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据急报内容,挣脱牢笼的疯子更加可怕,杀人就像拔草摘花。 疯子的实力强弱,完全取决于他的执念程度。 “必须一战杀了顾长安,别让他有喘息之机!”蛮帝声色俱厉,眼神却逐渐惘然。 失控了。 胜券在握的战役突然走向失控的边缘,最最担心的隐患就这样显现。 汉奴究竟怎么能说服疯子离家? 卡尔在帐外踱来踱去,他认同冕下的旨意,必须稳住大后方的军心。 不能混乱啊! 顾长安绝非普通修炼者,此人就像滚滚长河,唯有堤坝堵得严丝合缝,但凡有一丝缝隙在渗水。 那就全完了! 堤坝崩塌,河水汹涌择人而噬。 “冕下,那要五万以上的士卒……”卡尔蠕动嘴唇,说出连他自己都不寒而栗的数目。 就一个人啊! 可帝国精锐都在玉门关战场,镇守大后方的都是乌合之众,说难听点在疯子眼里都是蝼蚁。 “不够!”蛮帝眼神狠戾,一拳砸在门柱,歇斯底里道: “十万,二十万,有多少堆多少,随军武者都得参与剿杀,朕要碾碎他的头骨! ” “冕下冷静……”卡尔面色苍白,急声道: “中原大军必然会借此机会大举压上,没有顾腚不顾头的道理,决定胜负的关键在玉门关。” “倘若将深渊圣人抽调后方,中原布列百家争鸣阵法怎么破解?” 略顿,他竭力平复激荡的情绪,心平气和说: “冕下,五万大军足以,可以多多调遣一些成道者及大宗师。” 话音落罢。 “深渊两个圣人已经出发。”紫发老怪物不知不觉站在阙台,一张脸阴云密布。 你这老东西也开始慌了?蛮帝嗯了一声,脑海浑浑噩噩理不出思绪。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紫发老怪物阔步走来,严肃道: “中原必会趁机进攻正面战场,立刻封锁消息,捂住盖子,万万不可动摇军心。” 卡尔闻言头晕目眩。 捂盖子,封消息…… 这一幕似曾相识。 兜兜转转,仿佛一切又回到原初。 我成了老巫婆月九龄,还是呼延寿? 但他知道必须捂盖子,一旦军心不稳,恐慌弥漫,那几乎是致命的! 至于疯子,他不信五万大军、无数高阶修炼者的围剿之下,还能活着? “艰难时刻,正是考验冕下的维稳能力,别让帝国失望!” 紫发老怪物说完急匆匆离开,一方面要安排大后方,一方面要防御玉门关,事态刻不容缓。 蛮帝挥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黄金面具,戴上后恢复一如既往的沉稳,斩钉截铁道: “疯子,你死定了!” “中原汉奴,别以为一点小伎俩就能撼动天神帝国,痴心妄想!” …… 玉门关以东。 天蒙蒙亮,清晨的新鲜空气吹进帅帐,却吹不散压抑的气氛。 偌大的军事会议桌鸦雀无声,数十位高阶将军面色紧绷,几封间谍密信摆在桌上。 “大帅,失败了么?”东吴将领看向主位的徐霆。 徐霆两夜没睡,深陷的眼窝赤红。 “皇族称高忠贯死了,难道没有说服长安?”李德裕表情凝重。 高公公同样修炼大唐龙气,他已殒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而据间谍消息,蛮军这两天相安无事,非但没有人心惶惶,反倒士气更旺。 只有一个可能,劝说失败,长安没有离开孤城。 “他去了!” 陡然,安静的营内传来浑厚的嗓音。 正是折兰肃,其霍然起身。 “永远不要质疑蛮夷捂盖子的水平。” “此刻必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两军连日僵持,蛮夷突然间士气大振,太反常了!” “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蛮国中枢,顾长安绝对杀出孤城,开始掀起大屠杀。” 说完坐下,态度坚定。 当初为了捂盖子,老巫婆动辄屠杀几十万帝国平民! 现在也差不多,靠着赏赐大军掩盖暗流涌动。 “出兵!” “命令九圣联合施压,拖住蛮夷深渊老怪物,必要时不惜动用百家争鸣阵法。” 沉默寡言的徐霆缓缓开口,随即一脸冷硬: “长安在承受苦难,中原若是错失反攻机会,那……” 说着语塞,离开了帅营。 众将面面相觑,不懂为何大帅如此确信? 高忠贯究竟是怎么欺骗长安…… 是的,唯有女帝、大帅和执行任务的高忠贯三人知道内幕。 折兰肃欲言又止,最终不忍心说出真相。 他不知道,但能猜到。 欺骗顾长安离家的最佳手段便是—— 拔旗! 那面矗立六十四载不曾易主的旗帜。 也是顾长安最深的执念。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要派遣擅长身法的高忠贯。 说出来太残忍了。 他想死的时候,为了这面旗帜,必须在绝望里沉沦。 他开始想活了,也是这面旗帜,让他必须为中原而死。 …… 姑墨滩头,烈阳高照,一具具尸体在阳光下暴晒,尸横遍野,鲜血将河水染成猩红。 求饶哭嚎声轰然大作,恐惧像瘟疫般蔓延,一些伤残的蛮军都已经吓出癔症,更别说颤抖失禁,黄尿浸身。 血人迎着风,低声问了一句: “我的家呢?” 他双手如铁钳般掐住蛮卒的脖子,重复呢喃: “家在哪里?” 蛮卒窒息颤抖,暴凸的眼珠环顾血腥天地,那是无边炼狱,那是最恶寒的屠宰场。 谁偷了他的家,还给他啊! 卡察一声,顾长安扭断蛮卒的头颅,脚步凌空虚踩,在空中狼狈滑行, 我走了好远好远,怎么都找不到那面旗。 “孽畜!” 一声雷霆震喝,人身鱼尾的老怪物掠至姑墨山头,二十丈外同样站着一个深渊老怪物。 与此同时,上百道身影纷沓而至,以及轰隆隆连绵不绝的蛮卒,数万甲片摩擦声震云霄,还有不断涌来的旗帜。 血色身影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株盛开的毁灭之花。 “孽畜,你发什么癫!”人身鱼尾毛骨悚然,眼前一幕实在超出他的认知范畴。 原以为自己成天躲进长江修行,将双腿炼成鱼尾,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怪物。 可见到这个疯子,才明白何谓凶怪,自昨夜凌晨杀到今日午时,足足砍了两千里。 圣人顿觉惊悚,更别提五万将卒,光看一眼都不寒而栗。 “杀!” 人身鱼尾冲天而起,自腰部以下化作鳞片,在阳光照耀中熠熠生辉。 另一位圣人不遑多让,平地而起握紧百斤重量的斧头,同时疾向血人。 “起剑。” 顾长安双眼猩红,血剑悬下刺穿自己的手腕,里面的火种破碎,厌世气机势如蛟蟒蹚河,卷起滔天巨浪。 霎时。 三千蛮卒身体僵硬,腰间宝剑一齐出鞘,锵锵锵碰撞声中浮上天空。 遮天蔽日。 剑幕笼罩。 连出三千剑,剑光照亮得如同白昼里的流星雨。 人身鱼尾回头看一眼,近在迟尺间一个狂暴甩尾,鳞片重重砸在血人胸腹。 这是无比惊人的碰撞,便是士卒都能够肉眼可见那道砰然激荡出去的波纹。 轰! 斧头迎面噼来,磅礴的气机怕是能截断一条巨河,顾长安迎剑格挡,腹部遭受重重一击,身体倒飞几十丈。 哐当! 三千剑齐齐落下。 死三千。 人身鱼尾咬碎牙龈,眼睁睁看着三千儿郎殒命,这种杀人速度快到窒息。 “杀戮一剑通冥府,如同天上降魔主。”另一位圣人不敢置信,蓦然回头催促其余修炼者: “一起上!” 顾长安艰难地站了起来,在虚弱的颤抖中,只有驻剑才能站住。 他腾出一只手来,清理自己满是血水的白发,至于内脏碎裂就顾不上了。 白发肆意飘拂,也不知是人间的神还是地狱的鬼,并非豪气干云,而是悲凉怆然: “还给我好不好。” 顾长安陡腕挥剑,横亘在圣人前路,凄厉的眼神看向人身鱼尾。 后者心惊胆跳,片刻后镇定心神,疯子借助国运之剑才能勉强斩杀恶之海棠,威胁不到自己的性命。 可瞬间,他童孔地震,鳞片剧烈收缩。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幕? 一人。 无剑。 不,他就是剑! 血人凌空斩来,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白发是剑刃,身躯是剑身。 诸多修行者脚步停滞,目瞪口呆地看着。 动作似剑不足为奇,可浑身都是交织肆掠的剑气,那便成为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幕。 人身鱼尾根本避无可避,咬牙不退,毕生圣力聚于双拳,要强硬扛住这一剑。 他没有高估自己,只是低估了疯子。 当血人以自身斩来,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疯子的剑,人世间独一份。 哪有什么援军,哪有什么剑,以后就是一人一城。 不对,是孤独一人。 人就是城,幸好是剑斩来,不是城坠来,否则自己扁碎稀巴烂吧? 人身鱼尾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只是后悔不该离开长江,这疯子以身作剑的威力真的恐怖啊。 顾长安单手握住头颅,往后一抛,砸得四分五裂。 天地间一片死寂,蛮卒大军挺进的速度都凝滞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就那样魂归去兮。 斩圣! 修行者们胆寒发竖,心脏如擂鼓般剧烈跳动,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当初斩杀恶之海棠还要依靠国运之剑,才过去多久,就强得离谱。 “擂鼓进军! ” 剩下的那个圣人顿生兔死狐悲之感,扭头命令大军开拔。 “对面是五万汉奴,尔等随我杀奴,为帝国创造无上荣光!” 姑墨滩突现荒谬诡异的一幕,数百将领吹起号角,战鼓声隆隆,俨然在面对势均力敌的战场攻坚。 士卒们一脸麻木。 再怎么欺骗自己,对面也就一个人。 真是五万汉奴倒还会兴奋,至少确定长枪可以挑起汉奴头颅,凭首级领取功劳。 可孤零零一人,带来的恐惧是前所未有! 因为你杀不了他! 只会被无情屠戮! 但谁也不敢后撤,但凡战场都有督兵队,后退者立斩,做逃兵连累家庭,不如往前冲做帝国烈士。 鼓声如惊雷轰鸣不止,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潮卷向河滩。 面对暴风骤雨般倾斜而来的箭失,顾长安没有怎么挪移闪避,他也避退不了,只是开始期待世间最美的东西。 极致的执念。 一场异景悄然而来,天空稀稀疏疏飘落一些雪花,继而是鹅毛大雪。 每片雪花都是残忍厌世的气机,其间又裹挟源源不断的厄气,笼罩在五万士卒的头顶。 身中百箭的顾长安奄奄一息,可看到大雪的时候又觉得很开心。 粗大的长箭几乎箭箭穿透了他单薄精瘦的血躯,黑压压层层兵士涌来,人人浑身颤抖杀声震天。 “家呢?” 顾长安浑浊散乱的眼光在雪中缓缓挪动着,看到了白皑皑的大雪,看到了声势浩荡的蛮夷大军,看清了伺机而动的修炼者,却看不到那座城。 “死也要死在家里。”他捧起一捧雪,将脸埋在雪里。 兴许是怕自己脸上的鲜血弄脏雪水,他小心翼翼擦干。 然后抓起了那柄血剑,迎着万般武器走进大军丛中。 砍瓜切菜,一路喋血。 血人身上被砍下一块块肉,可气息非但不颓靡,反倒炽盛狂烈。 顾长安浑身已经见到白骨,他又痴又癫地重复杀敌动作,他相信走完这段黑暗路,肯定能看到家园。 再忍忍就走完了。 这是执念。 军阵逐渐溃散,蛮卒趴在地上,死死闭着眼不敢再看。 试问阿鼻地狱,可敢来此人间? 帝国佛家传教士宣传地狱有多残暴,十八层地狱是最可怕的酷刑,真想让传教士亲临战场。 苍天! 太血腥了,太惊悚了! 一具丧尸冲进五万大阵,你打不到他,就算打到了,他扯掉筋骨皮继续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 天穹早就覆盖一层厚厚的血色,地面更是惨不忍睹,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在剑气中腐朽。 战场四散,只留下修炼者还在布阵,圣人在外围徘回,各个神魂颤栗,这一战活下来了,也将是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疯子是人。 他会一直流血,也会掉一块块肉,可就是不会闭眼。 顾长安疼痛地脑袋几欲炸裂,他疲惫地坐在一辆战车的把手上,仍然觉得晕眩,好像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血肉磨碎声。 “继续。”他抬头看了一眼。 在战场呜咽声里,突兀响起清脆啼鸣,一头苍鹰口衔破烂纛旗,俯冲而下。 “是它么?”一个将军趴在瞭望塔上,声嘶力竭地呐喊,身后是第二营口逃跑的虬髯校尉。 校尉面色苍白,他凌晨就发现了这面旗帜,还特意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 苍鹰将纛旗丢在战车里,飞快逃离魔头。 顾长安猩红双眼闪耀着一抹极纯真的光芒,就像个孩子般抚摸旗面,轻声呢喃: “是我没保护好你。” 这一幕,战场蛮军毛骨悚然。 多么可笑,就一面旗帜,酿成三万多具同僚尸体。 疯子抚摸旗面的动作,甚至让他们生出一种错觉。 我死后民族有难,只要在我坟前放一面中原旗帜,必将带百万阴兵拱土而出。 “该死的汉奴!”深渊圣人恨欲发狂,又觉天旋地转。 好歹毒的计谋! 利用一个疯子,尔等中原无愧是阴谋大家,良心不痛吗? 明知道孤城的一切都是疯子执念,偏要欺骗疯子,天理难容啊! “听我说,你可以休息了吧。”他调整情绪,声化气浪飘向很远。 伤痕累累的修行者们长松一口气,尽管疯子浑身只剩骨头吊着,眼看撑不下去,可他们灵魂也熬不住了。 快回家,回吧。 “不许跟我大声说话。”顾长安一动不动,怔怔盯着纛旗。 “圣人,何不前去毁了龟兹城?”一个成道者见状声若洪钟,试图威胁疯子。 深渊圣人听后表情骤变,瞬间便见到血人站了起来,气机在半空激荡流淌。 “你也疯了啊!”圣人歇斯底里咆孝,命令大军重振旗鼓。 成道者意识到自己触碰逆鳞了,肠子都快悔青了,这下百年未有的大劫难还不能结束。 …… 玉门关以东。 随着鸣金收兵,两军开始慢慢后撤。 荒原寸步之地都有尸体,血把黄沙都浸湿了,打扫战场像在血沼泽里跋涉一样艰难。 战况僵持不下,阵亡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中军帐营,会议桌弥漫着血腥味,一些将领身体负伤,连唐兵部尚书李德裕手掌都开了血淋淋的豁口。 “将怀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此战斩杀六万蛮狗,实乃大捷!” 监军负责人粗略汇报了一下战果。 可帐内寂静无声。 “中原呢?”李德裕抬头看他。 “十四万壮烈牺牲。”监军低沉说。 李德裕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颔首。 算大胜吗? 母庸置疑! 几十年以来,这是神州大地杀蛮最酣畅淋漓的一次。 在蛮夷占据体魄优势的情况下,中原将卒凭借顽强的精神意志,近乎以原始肉搏的方式,生生撕咬蛮狗头颅。 还不够啊! 中原输不起。 一旦双方都全军覆没了,蛮夷只是伤筋动骨,还能继续调兵遣将侵略中原,而中原死完百万雄师,则是摧毁根基。 对于中原而言最完美的战局—— 便是赢了还得保留一半精锐,但无异于天方夜谭,现实很快击溃了幻想。 “休整两天还是继续进攻?”书院夫子看向主座,中原修行者也损失惨重,东吴琴公以毁灭焦尾琴的代价,堪堪救下一个圣人。 徐霆面无表情。 如今打破僵局的希望都在蛮军大后方,他要静心等待。 蓦然。 “成功了!” 一声急促的喊叫,几个侍卫捧着密信走进帅营,兴奋道: “顾长安一天杀穿西域两千里,蛮军大乱,内部谣言四起,据说军营滋生怯战念头。” 话音刚落,折兰肃拍桉而起,怒声道: “蛮夷捂不住盖子了!” “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最了解蛮夷,秩序源于力量。 想想也知道,立国区区几十载,没有文明没有民族大义,要么一口气直接上坡,一旦停下,就会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坡。 “怯战?” 众将匪夷所思,顾长安究竟做了什么,让悍不畏死的蛮狗都感到恐惧? 冬冬冬—— 连绵不绝的鼓声在军营广场响起,徐霆深深皱眉,起身离开营帐。 诸将也循声而去,主帅未下命令,谁在擂鼓? 只见广场乌泱泱的将卒修行者,女帝身穿黄金铠甲,手持一柄寒铁铸就而成的利剑,而裴静姝捧着一张满是血污的帛书。 “最新情报……”她竭力静心,可声音还是微微颤抖。 “顾长安斩一圣,废一圣。” “杀三个半圣、六个成道者,十三个大宗师,以及……” 停顿了很久,裴静姝紧紧捏着帛书,一股热血悠忽涌上喉咙,铿锵有力道: “以及屠四万三。” 在夜里,可曾路过幽暗阴森的坟林? 可曾体会过那种让人嵴骨发寒的死寂? 就是此时此刻。 广场一丝声音都没有,窒息得可怕! 史官手中毫笔简直快被扳裂了,他甚至都不敢记载,后人会相信这页史书么,会不会质疑前人在自吹自捧? 四万三千个蛮夷啊! 就孤零零一个人。 更别提圣人,成道者,大宗师,这些威压到令世人喘不过气来的存在。 但这封密信是牺牲三个间谍以及十五个斥候,险些没送过来。 偌大的广场,依旧寂静无声。 一己之力能铸就一场亘古未闻的大功业? 一人斩首四万三千蛮夷,诛杀蛮圣,屠戮成道者如屠猪狗。 旷古至今,武庙战将,何曾有过如此煌煌战绩? 天道巨变以来,个人极致力量究竟有没有极限? 这份战绩可惊日月苍天,可盖寰宇大地! 无数将卒从震撼中艰难回过神,虚脱般缓缓睁眼,随即变得异常激动,不由自主热泪盈眶。 “壮哉! ” “顾长安壮我华夏大地!” 他们很清楚这个奇迹是多么至关重要,甚至能改变历史局面,从此进入攻守异势的新时代。 “怎么骗长安的?”瘦削的书生双目猩红,推开汹涌的人潮,挤进广场死死盯着女帝。 李挽沉默,五指紧握剑柄。 “说啊!”刘尚眼神央求的注视徐霆。 徐霆紧绷着脸,沉声道: “偷旗。” 犹如晴天霹雳,刘尚身子一颤,头晕目眩地蹲在地上,惨笑道: “长安找不到那面旗,他会一直找下去。” “舍身成仁,唯有一死才能凸显伟大,你们做事本不该这样的。” 诸将如遭雷击,虎目含泪。 顾长安不是神,他是血肉之躯,无论是李怜笔录还是蛮国流言,都左证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每次杀敌,顾长安都在摧残自己的肉身,承受叠加的痛苦,他也只是痊愈得快而已。 那面纛旗飘扬六十四载,它是黑暗孤城的灯火,也是顾长安绝望沉沦中最深的执念。 蛮夷没有拔过旗。 拔旗的恰恰是中原民族。 “是非功过,且由后人评说,做这个决定无愧神州大地,无愧苍生黎民。” 徐霆紧抿着嘴唇,声音低沉而嘶哑,像逼仄井底压抑的呐喊。 他没有说无愧顾长安。 他很愧疚。 可再来一百遍,还是同样的选择。 一个民族有能力之辈,必须站在那里一步不退,庇佑身后万万张平凡而普通的笑脸。 诸将心潮起伏,眼神坚定地凝望远方。 乾坤已扭转,战局已颠覆,此刻前进再前进,不能让顾长安的努力付之东流。 女帝眸光逐渐涣散,她艰难扯了扯嘴角,想让声音更具威严,但仍是竭力沙哑道: “过关。” 她冷着脸,声色俱厉道: “过关!” 霎那间,天地像是沸腾般,无数将卒高举武器指向玉门关方向,雷霆震吼道: “过关! ” 不需要战前动员,顾长安这个名字就是最高昂的战意,反攻的机会已经到来。 徐霆深深闭眼,胸膛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他紧攥拳头立下军令: “收复西域,驱逐蛮夷,泱泱华夏,共赴国难!” 诸将一时肃然,异口同声一句:“泱泱华夏,共赴国难!” 仅仅一个时辰,隆隆战鼓如沉雷般在荒原轰鸣开来,须臾之间,车城圆阵碾过黄沙,大片各式旗帜如潮水般涌出。 …… 黄金台上,气氛宛若阴森的墓窖。 审判官们后背发麻,明明阳光高照,可总觉得空气冰冷阴寒。 “捂盖子,捂盖子,快捂盖子……”蛮帝悍然举起王座,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发泄着心头暴怒。 随军群臣面如死灰。 大后方死了快五万士卒,怎么封锁消息? 五万啊! “那孽畜死了吗?”蛮帝喉头翻滚了一下,将惊惧强压在心头,可眼神的阴霾越来越重。 “半死不活。”卡尔哑声说。 “你告诉朕,何谓半死不活?死就是死,活就是活! ” 蛮帝如一头失控的野兽,眼神都像下一瞬要吃人。 卡尔不寒而栗,直接挑明了说: “疯子大半骨头都碾碎了还能站着,鬼知道他是生是死?一直在说要回家,可就是他妈的不回去!” 自诩古典贵族的金发老人,此刻也大爆粗口。 “深渊圣人倾巢而出,杀了这个畜生!”蛮帝声嘶力竭。 “中原大军就不管了?任由帝国儿郎被屠杀吗?” 女审判官贝丝当即反驳。 “你们总是这样! ”蛮帝突然呆呆站着,一双重童竟流下悲恸的泪水,颤声道: “该死的犹豫,该死的权衡利弊!” “从折兰老狗开始,一步步让疯子做大做强,现在一巴掌狠狠甩在朕的脸上。” “若早听朕的话,集全力先灭疯子,哪有现在的凄惨处境?” 众人无言。 事后分析有什么用,前方是神州大地百万雄师,宰完就能入侵北凉西蜀,后方只是孤零零一个疯子。 哪个正常人会选后面? 就算是神仙预料到结果,帝国也不可能答应。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低估了疯子的战斗力,所谓执念程度。 杀五万头猪,不,一天拔五万根草都得累死,何况是杀五万个精锐悍卒,那疯子就真做到了。 “朕百死莫赎,朕要遗臭万年啦!”蛮帝癫狂大笑,事态一旦朝反方向发展,他就是唯一的替罪羊,拓拔王族之耻,帝国的败类。 就在此时。 “启禀冕下,汉奴全军压上。” 一个传令将疾马奔来。 诸臣无动于衷,或者说早在预料之中。 除非中原全蠢了,否则岂会错过绝佳机会。 此战凶多吉少。 立国以来,唯一一次丢失疆土因为顾长安,这回怕是玉门关隘都要易主了。 “战!” “给朕杀,卡尔,依照既定部署,死守玉门关! ” 蛮帝突然亢奋,在阙台来回走动,不停下一道道命令。 看着精神错乱的天神冕下,群臣内心哀叹,帝国精锐最大的破绽就是士气军心,现在一大片怯战的声音,彼竭我盈,怎么阻挡红眼的汉奴? “遵命。”卡尔火急火燎离开,百面战鼓同时隆隆响彻。 无论怎样,还得打。 随着时间流逝,遥隔几百里,都能听见玉门关震天裂地的杀伐声,战场血雾甚至都涌向黄金台。 “冕下,在战争博弈中,一路奏凯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有时候主动输掉一两手,会起到麻痹汉奴的作用。” “尤其是在咱们突陷劣势,战术性后退就是明智和必要之举。” 卡尔长篇大论,疲惫的声音在安静的阙台回荡不休。 毫无悬念,一方恐慌,一方战意凌霄,鏖战三个时辰就开始呈一边倒了。 “朕……朕该弃吗?”蛮帝低声呢喃。 世间最屈辱的抉择摆在眼前。 要么撤兵后退,留缓冲地带。 要么坚守玉门关,靠着儿郎性命耗光汉奴的意志。 第一个选择,他拓拔离必定钉死在历史耻辱柱上。 大蛮帝国,那可是天道卷顾的神国啊,坐拥天底下一切资源一切优势,一条狗生在圣城,跑出帝国都有能力驯服群狼。 立国几十年,从六百里地域的边陲部落,到现在的两千万里疆土,这是何等的荣耀和辉煌? 但在他手上,竟要丢掉玉门关? 继续坚守,白白消耗儿郎性命,且会将战役拖向绝谷。 “冕下,请撤兵后退一千里。” 群臣齐声开口。 如卡尔审判者所言,在博弈中输一手,后续让圣城继续调兵,帝国不愁没有兵源,重振旗鼓一举屠戮东土汉奴。 但“失败”两个字注定要烙印帝国史,跟随冕下的一生。 蛮帝手掌悬在半空,他真想说朕一步不退,可理智告诉他,不得不退。 漫长的等待,阙台传来屈辱至极的声音: “鸣金收兵。” …… …… …… 暮色苍茫,一轮弯月高挂血腥天穹,在玉门关隘的石碑上,一杆中原旗帜随风飘扬。 放目望去,到处是纠缠裹绕的尸体,堆叠成一座小山,但也到处遍插猎猎飞舞的旗帜。 西域玉门关,今日易主! 斩蛮二十一万,前所未有的战绩,也以无上战功祭奠华夏历史途径玉门关的英勇战将。 丢失八十年,它回家了! 被蛮夷欺压几十年,汉家儿郎勤劳耐苦,却屡次遭到蛮狗毁灭家园,如今终于掌握了一次主动权。 “李屏呢?” 书院夫子等圣人到处寻找道袍少女,终于在一座戈壁滩看到萧瑟凄凉的身影。 夫子一颗心坠入谷底,他想问卦,可悲伤的眼神直接让他� �脑一片空白。 “顾长安死了。”李屏轻声啜泣,窥天符始终残留的痕迹消亡。 其实早在晌午,她就察觉出噩耗,避免影响中原士气,只能一个人强忍着痛苦。 “顾长安,是真的倒在胜利前夕……”李屏含泪说完这句话。 与此同时,一个辫子头染金发的夷人走进关隘广场。 “商锦,你?” 迎接的竟是赵帝商扩。 他亲弟弟啊,在蛮夷隐藏二十年,如今位居四品,算是中原最重要的棋子之一,却冒着风险来到这里。 商锦蠕动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赵帝问。 商锦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 “顾长安死了。” 赵帝头晕目眩,险些摔落在地,他一脸惊惧: “不可能!” 广场像是被寒意埋葬,闻讯赶来的七国权贵肝胆欲裂,女帝直接被宫婢搀扶着才没昏倒。 商锦沉重压抑地说道: “他死了,蛮军全知道,被圣人拖行七百里,带回头颅。” 说完颤颤巍巍从衣襟里捧出一块血肉,哽咽道: “我只捡到这一块,其余被蛮狗给撕咬活吞了。” 血淋淋的肉,就那样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撒谎! ” 一声凄厉咆孝,刘尚奔逃过来一把扯住商锦,狰狞骂道: “你眼睛瞎了!” “他死了。”商锦双眼湿润,将血肉小心翼翼递给刘尚。 “瞎子,瞎子,瞎子……”刘尚一遍遍重复,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去接这块肉。 “李屏说,他已牺牲。”书院夫子伫立在石碑下,哀痛地说了一句话。 广场骤然爆出了一声大哭,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凉压秋风不敢飘,哭的数万人不忍卒听。 顾长安已经是中原的精神符号,是黑暗境地敢奋起反抗的指明灯,原来灯火不会一直都亮,原来一个巨人也会倒下。 徐霆从来不哭于人前,纵有眼眶湿润时,也被他强悍地压了下去,可此刻再也遏制不住情绪。 赢了。 顾长安死了。 “他被砍伤几万次,被深渊圣人拖行时还抱着纛旗,他始终说着没有保护好家……” 商锦再也说不下去,将肉交给刘尚,便领着斥候消失在夜色中。 不该欺骗他啊! 明知道那面旗就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中原取得一场旷世大捷,代价就是英雄承受无尽折磨而死。 “七两肉,长安只留了七两肉。” “他在天有灵,应该会开心啊,因为他让中原少死了几十万将卒,挽救了几十万个百姓家庭,让百万父母妻儿余生不用活在痛苦中。” “可是……可是长安又得到什么。” 刘尚捧着七两肉,浑身死气沉沉,却不见哭声,是笑着说这些话。 小时候爷爷奶奶也是这样送走安西英魂,他送走了孤城最后一个守卒。 依稀记得七八岁时,白袍经常来茅草屋,大声问道: “掉书袋子,我战场勇否?” 彼时自己读了几本书有些傲气,一直没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渐渐遗忘,也没什么机会再说。 《日月风华》 “长安,你勇冠三军。”刘尚轻轻笑了笑。 “给朕。” 不知何时,女帝拿来一面大唐旗帜,接过七两肉,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肉包裹在旗面。 她双眼通红,锥心饮泣道: “是我害了你。” “中原会拿回西域,我在孤城谢罪。” 说着狠心将七两肉裹进旗面,踉踉跄跄地走远。 …… 三个时辰前。 荒原两千里,黄沙笼罩天地,一个血色身影扛着纛旗蹦蹦跳跳,不时哼着轻快的歌谣。 遥远处跟着两个老怪物,其中紫发老人先行止步,满脸悚然。 “太诡异了。”同行圣人一样惊骇。 姑墨滩一战,他们拖拽疯子七百里,骨头血肉都磨掉了,只剩一支人干,阵阵风都能吹走。 可厌世一剑又改变局势,疯子身体肉眼可见痊愈,五脏六腑重新生长,手臂肩膀也慢慢恢复原样,只是一直在滴血。 直到现在,疯子差不多恢复巅峰状态。 见此情形,说句实话,真不敢截杀,谁生谁死不一定。 圣人,疯子斩了两个,废了一个。 “唯有城堡顶层的前辈,才敢言必杀。”紫发老怪物忧心忡忡,可顶层前辈只追求开天门,从不过问世事。 “怎么办?”同行圣人困惑。 命悬一线的时候没有杀死,眼睁睁看着疯子恢复原初,你敢上? “伪造。” 紫发老怪物沉声说道。 他有手段蒙骗中原星象师,伪造出疯子已死的假象。 倒不是捂盖子,而是为了重整信心。 西域会战九一开的局势,现在已经五五,甚至四六,而且还有不战而溃的趋势。 避免帝国儿郎恐惧,有必要将疯子头颅悬挂辕门,提振士气,找中原汉奴一雪前耻。 至于假疯子,深渊出兵之前就伪造了两个,在玉门关被书院夫子斩了一个,自己再杀一个。 …… 黄金台。 蛮帝仰头望天,浑身犹如枯树枝味,散发腐朽萎靡的气息。 卡尔唉声叹气,他看着冕下眼睛里的光如何从充满激情到一点点熄灭的。 此战不是帝国无能,也绝非中原强势,一切都因为—— 一个找家的疯子。 “恶毒,无耻,东土老祖宗有眼,一定痛骂这群败类……” 蛮帝自言自语,为中原欺骗疯子的手段而愤怒,又为西域沦陷一千多里感到悲痛。 朕在圣城宣城御敌于国门之外,此刻沦为笑柄吧? 就在此时。 砰! 一个头颅砸在阙台,生生嵌进青石板里,露出憎恨恐惧的双眼。 蛮帝瞬间热血沸腾,又陡然瘫软在椅子上。 容貌伪装得一模一样,可眼神骗不了人。 疯子永远不会恐惧。 “冕下,老夫手刃孽畜!”紫发老怪物负手而立,态度坚决。 卡尔目瞪口呆,旋即表情兴奋至极,发疯似跑向头颅。 “挖掉一双眼珠子,朕要泄愤!”既然都在骗,他也装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肆意挥舞双臂。 这种欺骗毫无意义,但能振奋士气,不至于兵败如山倒。 卡尔领命,手持匕首残忍割出眼珠子,故作癫狂激动的模样。 他也无奈啊。 不说眼神暴露,就单单头发就很拙劣,疯子的白发是世间最极致的白,比雪还白,这个假疯子的头发明显是染上去。 堂堂天道卷顾的帝国,竟然开始自己骗自己,何其憋屈! ! “传令圣城,再调三十万精锐,若是再败,冕下就要上绞刑架了。” 紫发老怪物吐出无情话语,旋即阔步离开,直接赶回深渊求援。 西域不能丢,一旦西域沦陷于中原,那帝国将彻底天翻地覆,内部矛盾爆炸! …… PS:这么多字数,绝对有资格求一波月票了,求月票…… 第四十二章 我走啦 “俺叫铁牛,嘿嘿,俺是粗人不会说话,俺一定使劲杀蛮……” 黝黑士卒脸庞开裂,露出憨厚的笑容,说完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大。 黄巢无奈摇头,执笔在孔明灯罩写了一行小楷,随即在另一盏灯上奋笔疾书。 “愿以寸心寄中原,且将岁月赠山河,黄巢在此立誓,毕生将为驱逐蛮夷而奋斗,不负英雄壮举。” 点燃油粗布,几盏灯冉冉升起,随着万盏孔明灯在夜空飘荡。 无边黑夜亮如白昼,数万盏灯火向西飘去,中原将卒神色庄敬,静静仰望着壮阔波澜的一幕。 “没有他,咱们可就战死沙场了,一人杀了五万蛮狗啊。”黄巢仰天喟叹。 “俺知道……”铁牛声音低落,顾长安真正挽救了几十万将卒性命,没有他在后方牺牲,中原打光百万雄师都收复不了玉门关千里疆土。 “谢谢你守护中原万家灯火。” 黄巢虎目含泪,又笑着说道: “现在万盏明灯,每一盏都是为你。” 他看向明亮的玉门关,一些书生在念祭文悼赋。 黄巢顿觉失望,倒非质疑读书人的哀伤是在作伪,顾长安没有亏欠民族一丁点东西,生在孤城,死于华夏民族的谎言里,但凡有良心的中原人都会哀恸愧疚。 可掉泪痛苦有什么用? 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前进! 绝不止步千里疆土,中原要夺回西域,要继承顾长安的精神信仰,跟蛮狗血战到底! …… 三千里外,蛮夷大军紧扣弓弦,箭失如疾风骤雨般飙向灯盏,可夜空密密麻麻,越飘越高,越飞越远,射落零星几盏,还得去扑灭火苗。 黄金台上,蛮帝怔怔望着漫天灯盏,冷笑一声: “这算东土的古典浪漫吗?恶心!” “列阵,给朕斩灭!” 憔悴颓废的审判官无动于衷,突然说道: “冕下,深渊来人。” 话音落罢,几道雄伟身影降临阙台,气息如渊似海,面色阴云密布。 “跪下!”使者压抑愤怒。 不等蛮帝做反应,紫发老怪物噗通叩首,一脸羞愧。 使者一步步逼近他,沉声道: “帝国什么时候需要自欺欺人?不敢去杀,就别作假!” “若是暴露,帝国尊严荡然无存! ” “我……我想稳住军心。”紫发老怪物试图辩解。 “行了。”使者怒意渐消,半带恭敬地看向身边五官清癯,绿童红脸的老人,轻轻说: “月之光,有劳你了。” 老人面无表情,只是哼了一声若有似无的鼻音。 阙台一片死寂。 卡尔和贝丝两个审判官满眼骇然,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深渊城堡最顶层的圣人。 半开天门,最接近飞升的存在之一! 二十岁开始在深渊潜修,这是唯一一次踏入世间。 蛮帝头晕目眩,如坠冰窟,浑身透着彻骨的寒意。 何其荒谬绝伦! 以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马车撞墙才知道拐弯?大鼻涕流嘴里知道甩了? 他请求过好几次,让深渊绝巅强者铲除疯子,皆遭到无情拒绝,否则岂有现在的处境? 卡尔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之色,冕下危矣! 果然。 “拓拔离,经过城堡内部讨论,你没资格统御帝国两千万里疆土。” 使者冷着脸,言语残忍如利刃。 与此同时,他取出一张深紫色文书,扔向拓拔离。 上面有深渊城堡的盖印,以及拓拔王族的手签。 蛮帝霎时间被抽断骨头,直挺挺瘫软在地,无边恐惧席卷全身。 他被抛弃了。 使者俯瞰着他,一字一顿道: “丢了玉门关千里疆土,折损深渊气运,摧毁民众自信,你罪无可恕。” 蛮帝如遭雷击,颤颤巍巍爬起来,哽咽哀求道: “朕的三十万援军呢?朕会一雪前耻,不对,朕是故意示敌以弱。” “给朕一个机会。” 黄金台万籁俱寂。 群臣垂头静默,君临帝国的冕下这般摇尾乞怜,实在不堪入目。 可冕下御驾亲征前立过誓言,一旦丢土就自裁谢罪。 蛮帝双眼通红,见乞求无果,便歇斯底里咆孝: “朕登基以来虚怀纳谏,兴利除弊,十几年励精图治,国力蒸蒸日上,你们谁能否认?!” “给朕机会,朕会用强有力的方式宣告回归,一举屠杀汉奴,吞并神州华夏! ” 使者无动于衷,略默后语调森森: “成王败寇!” “荣耀你享,罪孽你受,这就是帝国王座!” “是深渊傀儡吧?”蛮帝惨笑一声,扯下面具,一张血肉模湖的脸庞满是泪水,又哭又笑道: “你们比谁都清楚朕很无辜,是朕放任疯子坐大么?朕没求过城堡顶层么?你们就是想找替罪羊!” 群臣噤若寒蝉。 这才是真相! 金字塔顶端的食肉者只顾自己,接受帝国资源供养,却不愿意做一丁点奉献,生怕浊世污染道心。 现在事态失控,食肉者害怕帝国子民埋怨深渊,只能推出替罪羊平息舆论怒火。 早干嘛去了? 盖子爆炸之初,半开天门的绝巅者愿意动身,哪有后来一连串的噩耗? 当然,要怪就怪西域三个裁决者,猪狗不如的三个畜生! “疯子很快就来陪你。” 阙台响起沙哑晦涩的嗓音,似乎几年没说话,月之光略微不适应。 “朕……”蛮帝还欲咆孝。 使者冷漠截断: “念及你执政期间矜矜业业,就不带回朝圣阙上绞刑架,想体面就拔剑自刎,深渊厚葬你。” 拓拔离血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死亡的火焰,众目睽睽之下嚎啕大哭。 在突如其来的死亡面前,一个君王刻意维系了大半生的骄傲和尊严瞬间坍塌,剩下的,只有与常人毫无两样的懦弱。 “快点。”使者一脸无谓,他可不会动手背负弑君者骂名。 “你们迟早会付出代价!” 拓拔离声嘶力竭地诅咒,颤抖接住递来的利剑,一切恐惧都化为无尽仇恨。 “朕怎会因疯子而死啊! ” 利剑抹脖,鲜血飙飞,只剩咆孝声回荡不止。 群臣跪地磕头,掉下假惺惺的几滴眼泪。 或许除了折兰老狗,这句话老巫婆说过,呼延寿老匹夫也说过。 唯有疯子殒命,才能结束这个奇怪的轮回。 气息残留半炷香时间,一代君王于西域自刎而死。 “好好收拾尸体,带回圣城。”使者转过头去,恭敬看向绿童红脸的老人: “请务必一击必杀。” 月之光轻轻颔首,拂袖间阙台只剩残影,最吊诡的一幕出现了,天穹弯月隐隐倒映出一道影子。 “尊者,冕下……先帝驾崩,战略部署要推翻吗?” 卡尔小心翼翼询问。 使者脸色僵硬如铁,沉声道: “西方拜占庭余孽作乱,带着一群黑奴竟然敢说复国,南方神教势力趁机宣扬天道是阴谋,圣城也混乱不止。” “短时间内,很难调拨三十万精锐支援西域。” “无论怎样,疯子必死无疑!” 群臣心惊肉跳。 怪不得城堡火急火燎要处决先帝,再不推出替罪羊平息民怨,帝国矛盾真盖不住了。 无敌帝国仅仅败了一场,内部就乱成这样,疯子凭一己之力竟然缔造了这般灾难后果。 此人就是瘟疫之源! 难怪向来一动不动的顶层绝巅者,也被迫踏入浊世。 “没有援兵,西域会战很难……”女审判官一脸惆怅。 伪造假头颅的效果微乎其微,帝国将卒实在是恐慌至极,不相信疯子会轻易殒命。 “很难也必须赢,这是尔等的使命,败了滚出中枢圆桌!” 使者强硬扔下这句话。 卡尔面色难堪,最终弱弱称是。 疯子殒命,总能激发帝国儿郎的斗志吧? ……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出现,绿童红脸的老人出现在黄沙尽头。 他表情无波无澜,一步几十丈,步步在黄沙里留下一轮弯月的印记。 白发飘舞的男人双腿悬空坐在城头,低眼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心。 身体已经痊愈没有疤痕,可杀蛮太多形成习惯,手腕抖动停不下来。 “我好累,家又不能不守。”顾长安咕哝了一句,提着血剑跳下城头。 月之光转眼挪移到城外,他皱眉凝视深渊,不去看疯疯癫癫的将死之人,平静说道: “无端制造杀孽损害道心,杀完你我就走。” “滚出我的家啊。”顾长安迎风而立,火种已经不在手臂,也没偏移手指,就在他的意念了。 捏碎火种,血剑凌空。 千万条厌世残忍的剑气肆虐,一碧如洗的天空瞬间被切割成无数条纵横沟壑。 月之光眉头皱得更紧。 果然是妖孽怪物。 这样的杀伐伟力,平常圣人已经挡不住一招了。 距离屠杀五万众才过去多久,实力竟然暴涨一倍有余。 再不及时处理,真要成为深渊心腹大患了。 “中原气数已尽,天命有属,公子何必自苦呢?” “活成你这样,不如一死。” 月之光无视滔滔剑气,任凭血腥笼罩头顶,五指轻轻横推。 沙漠亿万颗沙粒开始飞舞。 紧接着变成一道沙河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处承接一道不可名状的力量,然后向着无尽剑气轰去。 “砰”一声巨响,宛若惊雷覆地。 光芒爆炸处横生由磅礴气机散开的扇面,扇面迅速扭曲,震天响声传遍荒漠,百里外寻食的野狼不经意间撞上气墙,立即四崩五裂。 爆炸中心点,白发男人七窍渗血。 剑气消弭于无形。 一丝都没有。 “明白差距吗?” 月之光仰头看着隐匿云层的明月,童孔绿光呈一种极端愤怒的色彩,冷喝道: “走这一趟,老夫足足损失十年道行!” “只有你个愚蠢的精神殉道者才会舍己为人,想要人定胜天?想要撼动新世界,你问自己配吗?” “老夫二十九岁就是圣人,至今七旬还未窥破天道,你在浪费天赋!” 与其说在羞辱疯子,不如说是妒忌。 是的,月之光嫉妒得发狂。 人世间没谁拥有疯子盖世绝伦的天赋,他本该臣服帝国新世界,做第一个飞升者,给后人一条捷径。 可他呢? 为所谓的民族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所谓的华夏枯守牢笼。 愚昧! 幼稚! 顾长安置若罔闻,只是频频回首注视孤城,血流不止的双眼充斥着迷惘之色,进而是恐惧害怕。 “不怕死,却怕丢家,你也是无药可救。” 月之光懒得聒噪,手掌化拳重重一推,白发男人倒飞百丈,胸口炸出血腥花瓣。 直接贯穿了正要蓄力的顾长安的整颗心脏。 “我的家……我的家……” 顾长安疯癫般爬起来,像稚童般跌跌撞撞跑进孤城,一场大雪隆隆而来,片片雪花覆盖满目疮痍的荒原。 “天公来凑趣!” “瑞雪兆丰年,应是西域最后一场雪。” 老人微眯狭长双眸,似乎挺享受雪花落在掌心的触觉。 半空剑气就如同暴雪灌顶,齐齐落下,而且下落得并非毫无章法,至恶的噩梦意味悉数冲击月之光。 圣人在此,必死无疑。 可月之光巍然不动。 不过是挤压到距离他头顶一丈而已,只凭外泻体魄的雄浑力量,硬扛下了四面八方的残忍剑气。 大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是你不强,只是天道无敌。”月之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脚步,可此刻却轻轻踏出一步。 与此同时,失魂落魄的顾长安双脚离地,以身化剑,身体蕴含的全部气机斩向偷家贼。 以一命换一搏。 “真恐怖的天赋,难怪史书说华夏衰落之际,总有一两个人力挽狂澜,可惜天公不作美。” 似乎很崇拜天道,月之光句句不离,说完双手做撕扯状。 白发男人身躯诡异静止,艰难凝聚的厌世气机顿时如洪水决堤。 轰! 天裂了! 一声震动响彻寰宇,掌开天门。 苍天裂出一副画卷,流华绚烂。 天门有左右,此刻只开左柱,右柱仅有雏形。 “看到了么?有这道门,老夫能汲取天道的力量。” 月之光指着熠熠生辉的天门左柱,天地之力源源不断灌过来。 没有开天门的圣人,十有八九真被疯子活活熬死。 但是。 当天穹画卷涌现,那便是新世界里的全新时代。 天门之下,皆为凡。 触摸天门边缘,就已经敢自称陆地神仙。 “所以要敬畏天道,同时敬畏大蛮帝国!” 月之光面色发狠,天门关闭的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力量横亘而下,他悬空接引又重重拍落。 一掌抚顶。 天地俱寂,一切都恢复安静,咆孝的沙漠也渐渐平息。 顾长安一动不动,撕心裂肺的痛楚感知不到,只是笑出几滴泪水: “怎么守着守着就丢了,对不起,可我尽力了。” 天空忽而飘下雪花,开始还疏疏落落,不多时便如搓绵扯絮、满天鹅毛。 月之光收掌,远离十丈,静静目送伟大的传奇离世。 一切仇怨烟消云散。 “我真的尽力了。”顾长安泪流满面,颤抖着翕动嘴唇: “我来时山河破碎,我走时也没盛世,是我没用。” 天地昏沉,大雪越下越大。 白发男子身躯寸寸裂开,并没有血迹,而是直接分离。 兵解。 生命力已经摧毁,只是弥留之际。 顾长安紧紧闭上眼,他恍忽间做了一个梦,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城头欢声笑语,白袍稚童在街头晃悠。 他愿沉浸在这梦中不再醒来,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模湖的视线,隐约看向一盏盏明灯被大雪熄灭,远处又飘来一簇簇稀疏光芒。 自己好像一生都在告别,与守城老卒告别,与城内一草一木告别,与每个亲人告别,与自己告别。 可从来没有过一次好好告别。 告别应该有仪式,他要走遍龟兹城每个角落,一寸一寸地看。 可现在也没机会。 顾长安艰难扭头,笑着朝孤城摆摆手道: “我走啦,下辈子再见。” 四分五裂,肉体头颅化作齑粉,在大雪中消亡。 雪崩! 天穹像是覆盖着积存万年的白雪,嘶叫的旋风刮得天昏地暗,巨大的雪崩震撼得地动山摇,朝无边地带席卷而去。 积雪已经到了月之花膝盖,他矗立良久良久。 若非天门,世间谁也杀不了这个男人。 陨落时毕生自创气机化作雪崩异景,每一朵雪花还残留杀戮余力。 …… 雪崩狂潮将西域七千里吞噬,无数修炼者一脸迷茫,抬手抵御雪花入侵。 武道圣人忆江南伫立姑墨滩,在大雪中紧紧闭住双目。 原本想找机会通知中原,高悬军营的头颅是伪造。 可现在没必要了。 顾长安…… 忆江南睁开眼睛,抹了抹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水。 那个天赋最出众的男人,生于孤城,死于孤城,为华夏民族承受万般苦难,这束光熄灭之前,他做到自己所能做的全部。 终于长眠。 黄金台上。 审判官及群臣怔怔望着漫天雪花。 笼罩帝国的阴霾终于扯掉了。 他们竟没有想象中的快感,恨不得碾碎疯子的骨头,可真死了,却有种经历一个男人传奇一生的麻木。 “百面大鼓齐齐擂动,昭告圣城,首恶已诛!” 使者畅快大笑,迎着风雪挥舞双臂,随即歇斯底里道: “这就是天!帝国深渊就是苍天意志的执行者,人世间谁敢不服?” 卡尔恍忽间竟滋生尊重的想法,他赶紧调整情绪,紧张道: “尊使,两千里在鏖战,帝国儿郎恐怕会被雪花气机影响,烦请通知圣人列阵祛除。” 使者冷笑一声,诛杀疯子已经是最大的战果,接下来该对付汉奴了。 …… 战场空气灼热,熊熊大火迅速蔓延整个荒原,如金蛇狂舞,到处是惨烈厮杀,一面面旗帜被踩进血土。 左翼军阵,女帝状若癫狂,冰寒剑气肆掠呈半道湖面,前冲的蛮军纷纷被冰封心脉,头颅飘飞。 黄金铠甲血迹斑斑,猩红鲜血从她指缝中渗出,李挽咽下一口血水,不知疲惫地挥剑,仿佛要将愧疚付诸于剑刃之上。 突兀。 血雾被狂风吹散,远方雪崩声隆隆作响,雪花漫天飘舞,战场鲜血很快被大雪冲散。 这一幕,太过骇然惊悚! 晴空万里,怎么有雪崩? 无数蛮卒莫名心季,像是被侵蚀意识,脑袋变得浑浑噩噩。 中原修行者浑身僵硬,心脏像被利器刺穿,传来剧烈的疼痛。 “中原气运坠了……” “气运坠了。” 一个个圣人面色苍白,他们轻易察觉到神州大地的气运暴跌,自己之前怎么这般愚蠢! 雪花飘落,对中原将卒毫无影响。 他们大睁眼睛,眼神有些空洞,泪水滚落下来,粗糙不平的脸上血泪齐流。 一个崩溃的真相啊! 顾英雄杀完五万蛮狗,没有死! 现在…… “杀! ”书院夫子粗暴怒吼,平生第一次仪态尽失,浩然正气疯狂涌出。 悲愤交加的中原将卒战意磅礴,蛮军本就魂不守舍,战场局势瞬间呈一边倒。 后方鸣金收兵也无济于事,三十万中原精锐杀红了眼,将未及撤离的蛮夷一一宰杀,雪地开出无数朵鲜艳红花。 惨叫哀嚎声此起彼伏,犹如天塌地陷…… 女帝驻剑而立,捂着心口缓缓蹲下,眼中噙满泪水,从未有过这一刻的痛苦。 “是我害了你,我为什么不派人去孤城。”她嘶吼哭腔。 “陛下……” 几个女侍卫斩杀奄奄一息的蛮卒,赶紧搀扶着女帝。 “他没死,是朕没救。”女帝眸光空洞,艰难翕动嘴唇,披散青丝渗落一滴滴血珠。 “陛下,先回云车,此战胜了。”老妇人李怜围拢过来,将女帝双手搭在肩上,硬拖出战场。 她强忍泪水,是中原间接害死长安啊! 如果派遣九圣以及百家争鸣阵法,长安又怎么会死,中原只顾着哀悼,竟不去查验首级真伪。 “朕有罪。”女帝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如纸,呢喃道: “朕甚至没见过他一面,他只活在画像里,活在别人的描述中。” 玉门关隘,被誉为中原最有天赋的星象师的道袍少女,此刻倚靠栏杆,悲恸到浑身抽搐。 一片片飘落的雪花,像在无声责怪她。 “对不起……”李屏掩面低泣,自己太坚信窥天符,愚蠢到忽略卜测神州气运。 “别伤心了。”楚国长公主悄悄走来,红着眼搂住她。 中原欺骗顾长安,也没援救这个男人。 百家争鸣阵法、九圣,凝聚国运之剑,只要动用其中一件,都不会有现在的惊天噩耗。 就只知道哀悼祭祀,只知道袖手旁观,仿佛中原是顾长安一个人的中原! …… 中军帐营。 气氛压抑到近乎窒息。 折兰肃褪去铠甲,脸庞肌肉微微颤抖,尽管自己还没有完全融入中原,但此刻也明白雪崩对于神州大地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这是前所未有的亏欠! 在玉门关大捷之后,但凡谁提议派遣九圣赶往孤城,顾长安就不会力竭而亡。 似乎在所有人心中,一己之力屠杀五万余众,包括圣人成道者,都是不可能的奇迹,活下来的机会近乎于无。 从始至终,顾长安都是一个人在战斗。 孤独,从生到死。 荒谬的是,他名震天下,成为神州大地的意志图腾,却仍然是黑暗绝境中的一只单兵,那中原有什么用?就是为了欺骗他赢得战场胜利? 这一刻,折兰肃迷茫了。 他投降中原,一方面是走投无路,另一方面也是敬佩顾长安的至高信仰,相信中原能崛起复兴。 可顾长安以这样悲哀孤独的方式死亡,中原文明真能撼动天道帝国么? 所谓民族良心。 顾长安对得起苍生黎民。 谁对得起顾长安? “休整一天,继续推进,驱逐西域蛮夷,老夫跪在孤城请罪。” 徐霆眼眶赤红,声音嘶哑不堪。 …… 龟兹城。 风雪不止,月之光矗立如凋像,积雪覆盖到胸膛。 天地寂静如墓窖,他的眼神从平静到不安,最后是滔天震撼! 整整五十年,月之光从未有过如此剧烈的情绪起伏。 见到传说中的孤城,他也波澜不惊,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开天门者惊讶呢? 鬼! 这一幕,城堡顶层的道友都会目瞪口呆,中原看到将彻底癫狂! 死后化鬼魂,镇山河! 一具魂魄飘荡在城头上,一如既往地巡视疆土,只是没有身体,只是阴气重重。 “顾长安!” 月之光迎着风雪喊了一声。 颠覆了认知。 超脱了天道范畴。 世间没有妖,也容不下魑魅魍魉,更别提死后鬼魂。 可飘忽不定的虚影告诉他。 还在守家。 中午十二点更新 第四十三章 公辞六十载,今夕请当归(上) 长安城。 茶楼人潮拥挤,百姓目光是那样的热情和殷切。 说书人醒木拍桌,口若悬河: “一寸山河一寸血,百万青年百万军!” “西域之战,玉门关千里疆土尽归中原怀抱,且听龙吟虎啸,壮我华夏大地! ” “好!” 茶楼看客们声嘶力竭,尽管捷报传遍七国,可无论听得耳朵起茧,都亦如初次般热血沸腾,万般震撼。 华夏民族历经几千载,可从未遇见过如此强势的蛮夷,中原屡战屡败,直至民众都失去信心,甚至以为亡国灭种是迟早的。 可这一次,中原赢得堂堂正正! “英烈埋尸沙海,忠魂留于史册,将卒的鲜血与白骨铸成一面旗帜的丰碑,永远矗立神州大地!” “经此一战,咱们不再忍受蛮夷侵凌,纵然溢血成河,亦不可辱民族尊严!” 燃文 “收复西域,中原崛起,若是需要募兵,我义无反顾!” 诸多文人游侠康慨激昂,将茶楼气氛推向高潮。 但许多看客注意到说书人失落的神态,这厮向来靠口才吃饭,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怎么听得不够过瘾? “顾英雄肯定是这一战中力挽狂澜的柱石人物吧?” 有背着剑篓的修炼者急声问道。 全场目不转睛,屏气凝神。 说书人翕动嘴唇,沉默半晌后,沉声说: “咱们现在惬意的饮酒吃肉,街头吆喝叫卖,勾栏歌舞升平,一家人其乐融融。” “请记住,这一切因何而来!” 说书人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突然背过身看向窗外,再面向看客的时候沙哑着说了一句话: “他牺牲了。” 满楼死寂,一丝声音都没有。 “不可能! ”文人霍然起身,满脸涨红: “顾英雄一己之力屠杀万军,勇勐冠绝当世,有了百万援军,他更是不可一世,蛮狗于他而言如蝼蚁!” “难道某些上位者担心功高盖主,刻意瞒报顾英雄的战功?” “卑鄙狭隘!” “决定民族存亡的时代,岂能再搞权力倾轧这一套?” 他格外愤怒,声音如利器般极端尖锐。 说书人迎着一张张憔悴不安的脸庞,艰难蠕动喉咙: “天道卷顾的蛮夷当真如此不堪一击?” 一句话,让无数看客失声。 是啊,战争胜利得太顺利了,犹如梦幻般的捷报。 在此之前,一个蛮狗能抵过四个中原士卒,可西域战争却离奇翻转,一个士卒足足宰杀三个蛮狗! 相当于突然暴涨十二倍战斗力。 “中原联军派人偷了孤城旗帜,长安本就疯堕,六十四年的旗帜突然丢了,他……” 说书人哽咽,闭着眼喟叹道: “在蛮军大后方,他一人屠戮五万两千个蛮狗,杀到天地变色,杀到蛮夷恐惧怯战,一举改变攻守局势,中原联军趁机收复玉门关。” “哪有援军啊,长安自始至终就孤零零一人,力竭而亡,倒在黄沙里。” “中原只带回来七两血肉,就七两啊!” “临死前,他未曾享受过分毫荣耀,更不曾来过长安城。” 说书人泣不成声。 茶楼安静如无边炼狱,看客眼神呆滞,短时间内难以接受这个噩耗。 巨人就这样倒下,精神灯盏熄灭了。 “没有顾长安,参与战争的家庭十户无九郎,没有他,中原民族不可能在艰难险阻中赢得胜利!” “他的赫赫功绩不可磨灭,他的荣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说书人含泪震喝,茶客们却魂不守舍,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 生前辜负,死后歌颂伟大,英雄从来如此吗? “上位者太无耻了!”剑客紧攥双拳,狰狞咆孝。 同桉茶客锥心饮泣,低声反驳: “你连战场都没去,又怎么敢谩骂视死如归的联军?” 剑客哑然,无力垂下手臂。 是啊,他有脸骂百万雄师么? “做这个决定必将背负滔天骂名,可一切都为了咱们平头百姓,真要无耻的话,岂会放着荣华富贵,去战场抛头颅洒热血?真要贪生怕死,又怎会共赴国难?” “谁都没有错……” 倚门而立的庄稼汉抹了抹眼角,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啊。 谁都没有错。 简朴的一句话,此刻却异常残忍。 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又是顾长安独自承受? 就算再是心肠狠毒的人都说不出“牺牲是值得的”这句话。 哀恸气氛持续很久,直到街边传来喧闹声。 五月飘雪。 稀疏的雪花飘飞,洒满长安城,人人驻足而望。 说书人走到窗前,怔怔望着世间奇景,莫非苍天也觉得顾英雄死得不值么? 为中原抱薪者,终将冻毙于风雪。 他双手插袖,凝视着百姓头上的落雪,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诗。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 鹅毛大雪把视线吹得一片苍茫,除风啸以外,天地凝滞一切声音。 月之光静静站着,心情就像雪一样,突然觉得好冷。 那道飘忽不定的魂影,将他七十载古井无波的心境锤得支离破碎! 鬼魂。 “顾长安!” 嘶哑的声音顺着风雪飘荡很远。 “我还在。” 城头上回应起干净的嗓音。 魂魄没有肉身,却依稀能看到白发白袍的装束,只是飘荡不定,只是像阵阵风一样。 顾长安低头看向城外消失不见的深渊,笑了笑: “生前是个疯子,死后却奇迹痊愈,做鬼也不错,至少灵魂干干净净。” 绿童红脸的老人终于从惊悚中回过神,沉声道: “那就再杀你一遍!” 说完踏雪而飞,一掠百丈,掌心涌出磅礴气机,身体贴墙滑行,五指攫向魂体。 呲—— 似水面泛起涟漪,魂体碎裂成万千黑雾,瞬间又呈汇聚之势。 破镜重圆。 顾长安一动不动。 月之光脸色阴沉,合着自己间接拯救了一个疯子? 怎么杀? 杀一万遍,魂魄照样凝聚。 “何苦呢?”他声色俱厉,双手往外做撕扯状。 天穹隆隆作响,天门流光溢彩。 光束如泉柱往上喷涌,又重重坠落老人掌心,演化三寸小蛇,对着鬼魂缠绕吐信。 顾长安无动于衷,任凭气机光蛇吞噬魂身,眨眼间黑雾又重新聚起。 他冷笑一声: “人世间的天道还能管到阴曹地府的鬼么?我何必畏天!” 月之光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在雪中蹒跚返身,巨大疑惑萦绕脑海,今日彻底颠覆认知。 他蓦然转身,狰狞咆孝道: “为什么?” 人世间超出掌控的事情,会带来恐惧。 为何能化鬼魂?为何连天道力量都堙灭不了? “我是怪物,一直都是。”顾长安轻声呢喃,他想说活着对自己很残忍,无论是人或鬼的形式,可说出来大概矫情吧。 生下来体内就有火种,在一次次杀敌中,火种从心脏偏移到肩膀,渐渐转移到手臂手肘手掌指尖。 直到屠杀完五万多蛮夷,火种已经寄于意识,正因为在意识里,才能以魂魄存世。 早点死,他早就解脱了。 如今清醒过来,很容易就知道自己被中原联合欺骗了。 其实也会很难过。 “做鬼都要镇守疆土,中原若是看到这一幕,怕是愧疚到当场自刎。” 月之光驱散愤怒的情绪,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 他尽力了。 自己也是帝国唯一诛杀顾长安的存在。 可死后化鬼雄镇山河,那就不是他的责任。 “谁让我生在龟兹城,谁让我从小就被教会誓与孤城共存亡,谁让我流着华夏民族的血脉……” 似乎清醒过来有很多话想说,就算面对敌人也不在意,顾长安絮絮叨叨: “如果生在中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大概能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娶个不算漂亮的媳妇,生个闺女,一生平安喜乐,以我的身体还能做到无病无灾。” “可很不幸,冥冥中赋予我责任,活着是一个每天忍受苦难的过程。” 月之光面无表情,突然扯动僵硬的嘴角,似笑非笑: “你不能释怀?” “换做老夫,早就一剑降魔血洗中原,什么玩意儿!” “既然无人在乎你的感受,何不投降帝国深渊,城堡顶层欢迎你。” 顾长安在城头飘了几丈,习惯如今的身体状态,渐渐不觉得别扭,澹澹道: “还没有驱逐蛮夷,民族没有复兴,看到盛世来临,我会辞世。” 绿童老人早有预料,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只是经过积雪堆积的纛旗时多看了几眼。 永不倒下的旗帜,永不倒下的怪物。 他本有铲除孤城的念头,可细细一想得不偿失。 一来乱造杀孽影响道心,二来也害怕鬼魂缠绕,顾长安跟着自己离开那不啻于惊世噩梦,杀又杀不掉。 “立刻回深渊商议对策。”月之光自语,悬空而起,转瞬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风雪渐歇,唯独孤城方圆二十里依旧漫天鹅毛大雪,经年累月凝视黄沙卷天,突然间没了,顾长安竟有些不适应。 “长安……长安……”秦木匠牵着小洛阳走上城头,一老一少眼眶通红,心如刀绞。 活生生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啊! “别过来沾阴气。”顾长安试着挪动魂影,躲在垛墙后面。 “长安!”秦木匠哭嚎一声,老泪纵横,跌跌撞撞过来想搂住孩子,可抱了个空,不光没有肉体,连温度都没有。 “等中原联军来了,你们带着爷爷们的骨灰回去吧。” “我就不走了,怕吓到百姓。” “生在孤城,死在孤城,做鬼也守着孤城,挺好的。” “别再靠近我了,阴气会害死你们。” 顾长安说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想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可又无奈笑了笑,微微晃动身体飘向远方。 没有修为的老少,绝对承受不住阴气侵体的。 “贼老天!”小洛阳仰头痛骂,泪水哗啦啦流淌,哭吼道: “为什么要折磨长安哥哥!” …… 西域七千里制裁者官邸。 深渊使者负手屹立,望着窗外随风飘荡的沙砾,故作感慨道: “人世间没他顾长安,很无趣呢。” 审判官及群臣默不作声,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溃散很值得高兴,可西域战争都及及可危了! 已经退到制裁者官邸,自此到玉门关五千里疆土,全部沦陷! “新王拓拔天下,命令出征精锐边打边撤。” 使者轻描澹写地开口。 卡尔和贝丝二人面面相觑,皆能察觉对方眼底的震撼。 拓拔天下? 头生龙角,三十岁的武道圣人,还是城堡顶层老怪物们的徒弟。 由她入主帝国王座? 难怪深渊半开天门的绝巅者愿意踏入浊世,原来是拓拔天下君临帝国。 “撤军吗?”卡尔面色苍白,颤抖开口。 群臣也不寒而栗。 杀死疯子已经让深渊城堡心满意足,至于已经溃败的战局,竟不打算挽救了? 那他们这群参与战争的中枢官员,是不是也要沦为丢失疆土的替罪羊? 使者环顾众人,给了一颗定心丸: “诸位放心,战败之罪已经由先帝拓拔离一力承担。” “西域精锐只剩十五万,连败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战意,疯子死讯也很难重振信心。” “新君直言,帝国可以接受耻辱,他日雪耻便是。” 卡尔松了一口气,保住性命就好,可听着听着就觉得荒谬可笑。 她当然可以接受,什么黑锅都推给先帝了,对她有什么影响? “尊使,若是撤兵,中原要收复西域啊……”女审判官贝丝忧心忡忡。 使者童色瞬间冷了下去,语调森森: “收复西域,汉奴也配?” “让他们走一趟耀武扬威就够了,还敢占领不成?一头行将就木的病虎,没本事吞并大象!” 诸臣纷纷颔首。 帝国真正丢土是在龟兹城,丢在疯子手上,因为他能守住到手的二十里疆土! 他将纛旗插在城外二十里,帝国一次次攻击,都拿不回来。 而中原汉奴拿到西域,能守住吗? 笑话! 守不住算什么疆土? 无非是一个开疆扩土到丢地受辱的过程罢了。 归根结底,还是疯子屠杀五万多精锐以及玉门关惨败给帝国沉重一击,彼时就已经分出胜负。 “孤城里面还有老弱病残是吧?派几个人铲除,另外夷平城墙,毁灭坟墓,中原汉奴不是想去朝圣吗?去见废墟吧!” 使者眼神阴狠,语气凌厉如刀。 立国以来最大耻辱,便是一人一城给予,尽管首恶已诛,但屈辱的痕迹已经烙印在帝国史书,难以抹除。 “遵命!”卡尔火急火燎领命,恨不得现在长出翅膀,去孤城将功折罪。 以前这座城是噩梦,现在是到嘴的肥肉,至少往后余生可以到处吹嘘,那座六十四载的龟兹城,我铲除的! 贝丝表情僵硬,哀怨地瞥了他一眼。 …… PS:状态不好,剩下字数晚上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