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意外重逢 “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电话里的男声很年轻,语气真诚。 “琼斯小姐非常喜欢您的作品,从您创作初期就开始关注。事实上,这和您的作品被收入展厅区别并不大,我们作为藏家同样会悉心收藏。抛开这笔不菲的酬金不说,她的订婚宴会现场也会有非常大的曝光量,我们邀请了许多媒体,这对您也是有帮助的……” 苏洄头晕,沉闷令他看上去格外有耐心。他将药片倒在手心,就着冷的水,仰头吞下去。 听对方似乎说完,苏洄轻声拒绝,“很抱歉,我最近状态……不太好,我想你们应该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电话中断,昏暗的房间突然静下来,静得令苏洄心悸。 舌尖的铁锈味还没完全散尽,副作用就已经来了,他坐在床上,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这些苏洄早已习惯,也不觉得如何,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凝视那片阴郁的灰白色。 [西雅图真没意思,天气都这样了,还是不下雪。] 他回想起刚刚梁温离开之前说的这句话。 那时候的他什么都说不了,此时此刻也一样,无法回应,很不礼貌,但梁温什么都没有说。苏洄总是很感激他的包容。 抑郁期一到,他就变得很钝。思绪凝固,昏聩不明,情绪跌入谷底,像个被击垮了脊梁、只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蠕虫,一张了无生机的废纸。 脑海中,一个像又不像自己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他身上每个缺陷,每一个似乎无法原谅的失误。脚下的土地一寸寸崩塌,好像很快,他就会被迫逃到窗边,从窗棂旁跌落,落入这个冰冷的世界。 苏洄动作迟缓地转头,伸手去床头柜上拿眼罩。 他发现了梁温遗落在眼罩旁的太阳眼镜。 梁温有雪盲症,像这样的天气他总是带着眼镜,以备不时之需。苏洄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起来,把眼镜送还给对方,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关乎对方的驾驶安全。 可他完全没办法动弹,身体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操控着。 逃避是他的惯性动作。 许久后,苏洄拨打了梁温的电话,选择外放,然后戴上眼罩,紧皱着眉艰难地躺下去。 这里明明没有纽约那么冷,可他却好像冻透了,酒店的被子像厚重的冰层压下来,令人喘不过气。 嘀声一个接着一个,冷冰冰的,苏洄闭着眼,药效一点点上来,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越来越重,耳鼓膜胀痛,什么都听不清。 梁温没有接通。 他像是被活生生摁进一个可怖的梦里。扭曲的空间里缠绕着无数黑线,视线不清,苏洄一直跑一直跑,猛地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狼狈而痛苦地站起来,发现里面有一处荧蓝色的茧,发着微光。苏洄一点点靠近,看到里面躲着的人。 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了。 鬼使神差地,梦里的自己小心伸出手。 触手可及的瞬间,他变成无数只蝴蝶,飞走了。 · 宁一宵听着助理提醒他明天的议程安排,低头看了眼手表。 助理卡尔是个很机灵的人,立刻询问,“需要我定明天回去的飞机票吗?我看了一下,还有一些比较早的航班有商务舱。” “好。”宁一宵接过前台小姐手中的房卡,微微颔首示意。 卡尔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房卡,又道:“抱歉,这是我临时订到的最好的商务酒店了,马上过圣诞,房间不好订。” “没事,你去吃饭吧。”宁一宵没太多表情,独自朝电梯走去。 刚进入电梯,他就接到公司的电话,关于投资人临时要他参加的一场私募晚宴,这关乎公司接下来的融资计划,时间定在今晚七点。 电话那头的合伙人反复强调这次融资的重要性,是他们现在最关键的转折点。 “知道了,我会准时到的。”电梯门打开,宁一宵从电梯里走出来,断续的信号也逐渐恢复正常,他听着合伙人秘书对这次晚宴的介绍,朝走廊深处走去。 这层楼的房间并不多,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卡上对应的房间——2208。 这几个数字莫名令他产生轻微的烦躁,所以宁一宵停下脚步,安静凝视了几秒,回神后,他刷了卡,打开了门。 房间里的空气很冷,隐约透着些许很淡的木质香气,宁一宵轻带上门,朝里走去,忽然发现套间里的隐约透着灯光。 大约是工作压力累积一整天导致的紧绷,再加之洁癖,他不太能容忍这样的错误。 电话那头感觉不太对,询问:“Shaw,你还在听吗?” “稍等,我这边有点事,先挂断一下。”宁一宵对照着房卡上的号码,拨通了前台服务人员的电话。 “你好,你们的房间打扫过吗?” 忽然地,房间里面传来声音。 “梁温,你回来了?” 一个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宁一宵的心跳几近暂停,僵在原地,原本流淌至周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变成粘稠、膨胀的沉重液体,快要涨破毛细血管。 那声音还在他脑海里回响。 回来了…… 宁一宵很艰难地迈出步伐,在第一步之后,步伐变得快速而潦倒,就像在急切地追寻一个答案。 苏洄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似乎并没有把房卡给梁温,就算他记性再不好,也不至于连这些都忘记。 难道梁温没有关好房门吗?似乎更不可能。 就在他疑惑之际,十分突然地,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眼罩,有些粗暴地将其取下。 混沌的视线逐渐清晰。 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梦里消失的宁一宵。 苏洄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他找不到边界,就这样安静地凝视着宁一宵的脸,直到眼圈泛红。 宁一宵的手紧攥着眼罩,骨节处的皮肤都发白。 令苏洄感到可怕的是,自己竟然开不了口,好像有千万句话堵在胸口,最终连一个拟声词也发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难堪又静默地对峙了许久,直到酒店员工进来,一连串的抱歉挤进他们之间,打破窘迫。 “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太抱歉了。”来到前台,酒店的大堂经理连连鞠躬致歉。 “是这样的,宁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们这边后台的系统出现了问题,把高端信用卡客户的通道和大型商务预定通道的权限混淆了,所以才导致现在重复预定的情况,实在抱歉,我们会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稍后为您免费升级总统套房,麻烦请稍等一下。” 经理的话,宁一宵一个字也没有听,余光始终在不远处的苏洄身上。他出来只匆匆披了件大衣,一只手紧攥着行李箱的把手,头侧过去,望着正在和他解释情况的前台小姐。 苏洄的背影看起很单薄,也很脆弱,没有安全感,就像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 一时间,很多宁一宵觉得自己都快忘了的回忆翻涌而来,潮汐般将他湮没,令他窒息。 他忍不住看向苏洄,沿着他纤细的肩线和手臂,看见苏洄发颤的手。 “你们先处理吧。”宁一宵沉声询问,“这里有咖啡厅吗?” 听到这句话,经理如释重负,连连点头,“有的,就在一楼大堂这边,我带您去。” 宁一宵扫了一眼,“谢谢,我看到了。” 拒绝完经理,他朝苏洄走去。 靠近的过程中,他渐渐地听清苏洄的声音,他的语气很疲惫,但很礼貌地对前台重复自己的诉求,“你们不用抱歉,我也不需要赔偿,只是快点帮我办理退房手续就好,麻烦了。” 他说话很慢,有些艰难,像是连完整说出这些话都需要极大的努力。 就像苏洄方才收拾行李那样,白色的小行李箱倒在地上,连扶起来都很困难。 这让宁一宵想到了过去的他,好像一点没变。 前台小姐看了站在苏洄身后的宁一宵,于是中断了与他的对话,向宁一宵颔首致歉,即便如此,苏洄也没有回头。 “去喝杯咖啡?” 苏洄听见宁一宵的声音,远得好像是从六年前飘来的,又近在身后。 “退房手续应该也需要一点时间。”宁一宵冷淡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笑意,“我们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吧。” 苏洄明知道自己这时候的状态并不适合“叙旧”,他迟钝消极,思绪混乱,明明连多跨出去一步都倍感艰难。 他本来要拒绝,也应该拒绝。 可脚步依旧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跟在了宁一宵的身后,就像他明明连床都下不了,却还是在看到宁一宵的瞬间下来了。 苏洄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到咖啡厅的,又是如何与他面对面坐着,就像一场醒不过来的梦,有一个自己站在第三人称的视角,看着这场难堪的重逢戏码。 落地窗外很冷,他隐约能听到一些风声,天色比之前沉了许多。 不知为何,苏洄没有勇气直面宁一宵。他们明明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却好像隔着一片很大的空地,地上满是玻璃碴,避之不及。 服务生前来点单,宁一宵比方才松弛了许多,很自然地点着咖啡,仿佛他们是关系不错的旧友,“一杯意式浓缩,一杯拿铁,燕麦奶,多糖。” 他觉得自己了解苏洄,依照他过去的习惯点单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要糖,无糖。” 令他没想到的是,一直沉默的苏洄出声打断了他。 宁一宵看过去,见他抬眼,对服务生重复了一遍,然后轻声说,“不好意思,我现在戒糖了。” 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但苏洄没有看他。 他静了两秒,笑了笑,“我的错,应该提前问一下。” “以为和以前一样。” 等待咖啡的间隙,宁一宵安静地凝视坐在自己眼前的苏洄,这一刻他似乎又在否定自己方才的论断。 苏洄好像没有变,又好像变了许多。 依旧是从前那副令他可以很轻易得到一切的漂亮皮囊,可以很轻易地隐藏自己的缺陷和疯狂,依旧很瘦,比从前更瘦,头发比过去长长了些,搭在脸颊旁,本应很慵懒,但因为他病态和恍惚,连美丽也是阴郁的。 他那双澄透的眼里似乎也少了过去那种天然的、但并无优越感的骄矜,宁一宵以为那是他骨子里带的,也会一直保留直到死去。 苏洄的脸色异常苍白,只有微抿着的嘴唇透有一丝血色。他克制不住手的细微震颤,所以将一双手都放在了桌下,摁住自己的膝盖。 咖啡端到两人面前,宁一宵抿了一口,笑了笑,“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见到我吗?” N.咫尺迢迢 苏洄垂着眼,凝视着咖啡上漂浮着的奶泡。他的神思是抽离的,凝固的牙齿碰了碰,终于开了口,“我……过得很好。” 或许是因为他的答案听上去太过答非所问,宁一宵笑了。 但他又很习惯苏洄这样,因为他以往就是这样,跳脱,没有逻辑,因为病。这种无变化令宁一宵产生轻微的安全感。 助理卡尔听闻自己订酒店的大失误,饭也没吃完便匆匆赶来,打电话宁一宵不接,便跑来酒店,透过落地玻璃窗,他一眼就注意到宁一宵。 令他惊讶的是,宁一宵在笑。共事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见过不苟言笑的工作狂上司露出这样的笑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这些年做什么了?”宁一宵状态轻松。 苏洄的沉默显得很是压抑,花了很长时间才回神,“……治病。” 宁一宵了然地点了点头,盯着他垂下的眼,又问:“现在好点了吗?” “好了。”苏洄说着违心的话,侧过脸又一次看向窗外的马路,喃喃重复道,“好很多了。”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像是想马上起身,离开这里,朝外面走去。 宁一宵轻笑了笑,哪怕并不太相信。尽管他早已看到了苏洄打颤的手,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他吃药的副作用,但还是非常客气地回应,“是吗?那就好。” 不,或许现在他并不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宁一宵不由得想到苏洄方才躺在床上的样子,那声音不断回响在他耳边。 梁温,这是他脱口而出的名字。 “刚刚你好像把我误会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的手指在杯壁扣紧,脸上却保持微笑。 苏洄有些精力不济,连好好坐在这里都很难,他手撑在沙发卡座上,几乎没有听见宁一宵的提问。 宁一宵默认他不愿谈,笑了笑,“抱歉,我问题是不是太多了?” 苏洄听到了这一句,有些滞缓地摇了摇头。 “因为很久没见了,多少有点好奇。”宁一宵说。 苏洄好像很冷,又将身上的大衣裹紧了一些,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微微张开的嘴唇里呼出几缕白的水汽,像雾一样掩住那张颓废、阴郁的美丽脸孔。 但与此同时,在他移开咖啡杯的时候,唇上又沾了些许奶泡,眼神纯真。 苏洄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体。 宁一宵也喝了一口咖啡,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他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塌,风很大,每个过路人的心事都捂得很紧。 在沉默中,苏洄喝掉剩下的半杯拿铁,温度和咖·啡·因似乎替他稳固了一些精神。他看向宁一宵,对方和六年前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但过得更好了。 依旧是那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的英俊脸孔,只是穿着不同于过去的名贵大衣,看起来疏离,难以接近。 “宁一宵。” 听到苏洄的声音,宁一宵有些恍惚,他不太习惯被这个人连名带姓地称呼。 转回头,宁一宵凝视着苏洄苍白的脸,发现他那双浸透了水汽的眼也正望着自己,里面的情绪他读不懂,看起来很像是忏悔。 但是不是忏悔,宁一宵已经不想深究了,刚才望着外面的那几十秒,他想通了很多,他不想再去反复思考苏洄心里所想,他知道自己的理解都是错的,六年前是,六年后也是一样。 苏洄心里一直梗着一句话,他想过,如果以后能再见这个人,别的都无所谓,都可以过去,但这一句他一定要问。 坐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挣扎,在自己的精力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我的信……” “我看了。” 宁一宵没让他问完,嘴角平直地给出了答案,这一秒表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冷酷,像是被什么刺中。 苏洄散漫的思绪忽然间产生了错位的联结,回到夏天,想到他花园里的割草机,那些青草的身体在一瞬间被斩断,只留下草的腥气。 地上那些残缺的草,只能接受,无法继续。 “我现在不太想聊这些。”宁一宵的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笑。 他若无其事地转变话题,放下杯子,“对了,你以前说喜欢冰岛,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去了吗?” 药效的幻觉好像依旧在持续,苏洄认为自己是一只失去鱼骨的、搁浅的鱼,很软弱,很无能为力。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给宁一宵一个笑。他的眼前突然出现方才搅拌过的咖啡,他看到那漂浮的漩涡,旋转,旋转,仿佛下一刻就能将自己吞噬,埋进去。 “嗯。” “漂亮吗?”宁一宵看向他。 苏洄慢半拍地点了一下头,“很美。” “来这里也是旅游?”宁一宵又问。 苏洄静了静,“参加……来工作。” 他说着,发现宁一宵的一只手始终插在他自己的口袋里。 很幸运的是,宁一宵似乎打算放过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也是,”宁一宵抽出那只手,“西雅图也没什么值得特意来旅游的。” 苏洄说不出其他的话,就像是连老天也知道他需要解救一样,那位对宁一宵毕恭毕敬的经理走了过来,再次鞠躬向他们道歉,奉上补偿的礼品卡,又说了一些苏洄不太喜欢但很必要的场面话。 至少他可以离开了。 苏洄站起来,握住行李箱的拉杆,很轻地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 没有回头,他直接往前走。 但宁一宵脚步很快,他的步子又太不稳,三两步便被跟上,最终还是两人一起离开酒店的大门。 外面忽然飘了雪,下得很大,和苏洄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他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他听说这里很少下雪,但也不是非常小的概率,偶尔也能遇到。 而不是像他和宁一宵这样,六年,只能靠这么极端的故事发展相遇。 宁一宵扭头,像个于异国他乡久别重逢的故友那样,对他说出了非常标准的告别词:“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苏洄手中的雪花已经开始消融,“我也是。” “是吗?”宁一宵忽然笑了笑。 “挺荣幸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说完,他对不远处的一个人点了点头,很洒脱地嘱咐苏洄,“走了,下雪了,路上小心。” 苏洄一个人在原地站了一分钟,并不是他不想离开,他的腿动弹不了。 他站在纷飞的雪里,眼前却是六年前,他离开宁一宵的那个夜晚,也是像这样,忘了说再见。 宁一宵回到车上,助理卡尔已经在驾驶座等待他很久。 通常宁一宵对守时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这次明显要迟到,卡尔有些着急,怕他发难。 “Shaw,直接去晚宴那儿?”卡尔看了一眼手表,“车程大概需要四十五分钟,今天晚宴的餐点是西雅图非常有名的主厨,我咨询了菜单,本来他们考虑做扇贝和虾,但我提前打了招呼,说你不爱吃海鲜,所以他们紧急换成了鹿肉……” 发现自己说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宁一宵的回应,卡尔透过后视镜看向他,迟疑地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镜子里,宁一宵的脸色苍白,眉头拧着,眼睛盯着车身的后视镜,脸上透着股少有的戾气。 卡尔正考虑要不要试试再叫一次,谁知宁一宵先打开了车门,走了出去。 “Shaw?”卡尔有些疑惑,也急忙打开驾驶座的门跟着出去。 在他看来宁一宵极少会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即便是在工作上遇到极为棘手、毫无胜算的情况,宁一宵也都是平静的,像个缺乏情绪表达的人工智能。 “你回车里。”宁一宵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自己打车去晚宴。” 卡尔更不解了,“打车?” “刚刚那个人……”宁一宵停顿了一下,脸色变了变,“你开车跟着他,把他的行踪报告给我。” “跟、跟踪?这是违……”卡尔愣在原地,可宁一宵已经走到路边,对一辆正好朝他们驶来的出租车招了手。 “你不用跟我去参加,到时候我会让你直接休息。”说完,宁一宵径直进入车内。 尽管内心对上司的指令略有微词,但卡尔还是服从了宁一宵的要求,进入车内,朝着反方向开去,目光在街上搜寻方才那位漂亮的年轻男人的踪影。 宁一宵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盯着前面车靠背上遗留的一处脏污,一言不发。司机试图和他搭话,但看他脸色并不好,也便悻悻收了声,默默开车。 窗外的天黑了,雪安静地在城市的夜幕与霓虹间飞舞,像是企图掩盖一切。 宁一宵的脑子里有很多念头闪过,但他什么都抓不住,只觉得之前的自己有些可笑。 一别这么多年,苏洄对他毫无好奇,唯一向他提问的问题就是关于那封信,就好像是对他的连续发问忍无可忍,最终给出的致命一击。 最可笑的是,现在的他看到苏洄脆弱的样子,他身体里的一部分竟然还是会于心不忍,会认为是自己太过分,不应该咄咄逼人。 司机开了空调,车内的气温并不低。宁一宵听到车载广播里的新闻,主持人报道着今年西雅图会面临有史以来的大雪和最低气温,提醒市民做好防护。 宁一宵很想冷笑。他降下车窗,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纷飞的白。 他很清楚地记得六年前的漫天大雪,也记得被雪遮蔽的苏洄的背影,站在马路边的自己被冻透了,身体僵直,甚至一步也迈不出。 像西雅图这样需要被特别报道的“寒冬”,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始终被困在那场雪中,至今也没能逃出。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宁一宵接到了卡尔的电话。 “Shaw,我跟了他一路,他一开始是走着的,走得很慢,后来他上了一辆公交车,最后是在一栋高档公寓附近下车,走到那里。” 没有听到宁一宵打断,卡尔便继续说:“他到的时候,有一个男人在楼下接他。” 沉默的宁一宵终于开了口,“什么样的男人?”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可怕,很低沉,像是压着情绪,卡尔喉咙梗了一下,硬着头皮对他描述:“嗯……是个华裔,个子很高,和你看起来差不多,大概二十七八的样子。”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卡尔的心有些忐忑。 “Shaw……” “见面了,然后呢?”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含糊,卡尔只得把他看到的都描述出来:“那位先生好像问了什么,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抱了他一下,接着他们就一起上楼了。” “还有呢?” “没有了。”卡尔如实说,“我没有跟上去,这毕竟是别人的隐私。” 他的这句话像是一种暗暗的告诫,宁一宵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像是轻蔑,又像是自嘲。 “你做得对。” 卡尔内心莫名生出一丝畏惧。今天的宁一宵很奇怪,更准确说,因为酒店的乌龙见过那个人之后的宁一宵就变得非常奇怪,自己跟随他工作的这几年,从没见过他那样笑,也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说话。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嗯。”宁一宵进入电梯,摁了楼层。 “查一个叫梁温的人。” N.美好夜晚 宁一宵在晚宴上姗姗来迟,但无人怪罪。 那些两年前还眼高于顶的显赫企业家,如今也若无其事地笑脸相迎,对着迟到的他举杯。那种千篇一律的笑容,看起来很像是对青年才俊的欣赏。 但宁一宵始终记得他们在A轮融资时的冷眼。 他也很快变了表情,一扫方才的阴郁,脸上浮现出笑意。 “抱歉,有点事耽误了,希望没有迟到太久。” “我说了,Shaw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是最守信的,今天准是因为工作延误了。”靠近主座位的欧维斯先生笑着,“这才刚开始,前菜都没上。Shaw,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晚上你必须得好好消遣消遣。” 在场其他人也跟着应声附和起来,场面热闹。 宁一宵有求必应,跟随这些声名在外的企业家们落座于长桌,以他的资历,坐在主座的旁边,换个人都会觉得高处不胜寒,可宁一宵的野心令他安稳自得。 接过侍应生递来的热毛巾,他擦了手,抿了一口餐前酒。房间里很暖,宁一宵感觉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回升。 这张餐桌上的大部分人依旧是白人男性,或者说,华尔街和湾区的商业帝国都是属于他们的,彼此竞争也彼此维护,没人能撼动。 宁一宵一向对工作精力充沛,但今天有些难以集中精力,明明听着这些投资人和同僚的谈话,可眼前却浮现出苏洄的模样,傍晚暗淡的天光拢在他周身,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笑容。 “难得见到这么新鲜的面孔!”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出现,宁一宵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对话对象似乎是自己,于是循声抬眼,是挽着琼斯先生的手一齐进来的一位红发女郎,看上去比自己年长几岁。 她在斜对面落了座,琼斯先生坐在了主位上,两个人的目光一齐面向自己。 宁一宵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抽出名片,可拿出来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坐在咖啡厅的时候,这张名片就已经被自己捏了好久,握皱了,也没能拿出来。 他顿了顿,又打开自己的钱包,拿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递给眼前的女人。 “我还以为你有两种名片,好拿给不同的人呢。”对方笑着,接名片的手涂了鲜红的指甲油,她仔细看了一眼名片,像是在赌局上展示自己底牌的样子,展示了他的名片,玩笑道,“唉,看来我拿到的是官方的那张。” 晚宴上的其他客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宁一宵也只是笑了笑,没有解释。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朱莉·斯维尔,你可以直接叫我朱莉。”隔着桌上的鲜花与昂贵盘碟,她微笑着朝宁一宵伸出手。 “宁一宵。”他只轻握了握她鲜亮如火的指尖,以示礼貌。 “我喜欢东方男人。”朱莉拨了拨肩上的卷发,笑着说,“东方男人有种很特别的矜持和绅士。” 另一旁的投行大佬不客气地打趣道:“得了,你只是喜欢英俊的男人!” 朱莉俏皮地给了对方一个眼色,假作嗔怪,然后又看向宁一宵:“真奇怪,我从来没有在《财富》、《企业家》这些杂志上看到过你的封面。” 她开起玩笑,“如果你本人露面宣传,说不定会有更多正面的营销效果。” “Shaw连路演都不亲自开,反倒是让他们公司那个瘦长的研究员去,几乎是硅谷里最神秘的创始人了。” “还是算了,他要是真上封面,恐怕《财富》杂志会直接被人误认为是《GQ》!” 宁一宵笑笑,“没这么夸张,我的长相并不符合这里的主流审美。” “谁说的?”朱莉脸上笑意不减,因为喝了酒颧骨泛起红晕,说话更直接,“你很像是欧亚的混血,两边的特质都有,还都是好的特质,读书时候应该就很多人追求你吧?” 名利场里的女人们对宁一宵感兴趣,这样的事时有发生,在场的人多少都见到过几次。 “朱莉,你还想打他的主意?”旁人索性戏谑起来,“别想了,Shaw早就名草有主了。” 宁一宵脸上的笑容很淡。在他人眼里,这张脸有种格格不入又清贵的东方气质,哪怕他的人生与矜贵二字并无关系。 听着他们的戏谑谈笑,宁一宵心中冷眼旁观,面上却笑着,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感。他很清楚,这些表面奉承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在私底下对他施以讥讽。攀龙附凤,曲意逢迎,手腕精明,这些词他私底下听得太多。 这场宴会的主人和实际组织者——琼斯先生却只是笑盈盈看着其他人说话,偶尔对宁一宵聊上一两句,谈论他们公司即将落地的新产品。这位商业巨擘看起来很亲切,但不笑时,又有种不怒自威的严肃。 晚宴上,宁一宵几乎没怎么进食,只吃了几口牛排,其余时间全用来与几位投资人交谈,聊理念,聊计划,聊未来版图,为公司迫在眉睫的C轮融资做推进。他语速不疾不徐,沉稳而自信。 只是在中途,其中一位投资人扯了句别的话题,却一针见血。 “Shaw,你今天看起来很脸色不太好,昨天我见你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发生什么了吗?” 宁一宵微微出怔,随后笑了笑。 “没有,可能是最近工作时间太长,看起来比较憔悴吧。” 餐后,侍应生为他们上了甜点,声称是西雅图最高品质的甜点师出品的樱桃杏仁巴伐露斯。端上来时,宁一宵始终凝视着蛋糕上点缀的樱桃,但并不打算吃。 “Shaw?”琼斯先生甚至发现了他的出神,“试试这个,你会喜欢的。” 宁一宵应了一声,拿起一旁的叉子,只刮了一小块,还特意避开了顶端晶莹漂亮的酒渍樱桃。 晚宴结束之后,他留下来和琼斯先生谈话,对方对他提了一些很有帮助的建议,而有关私人生活的一概不谈,只让他保重身体。 “我会的。” 从晚宴的酒店离开,朱莉见他没有驱车,提出顺路送他回酒店的邀请,但被宁一宵婉拒。大约是很少遇到这么不识趣的,朱莉愣了半天,才想起升起驾驶座的车窗。 “那就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宁一宵独自步行在西雅图寒冷陌生的街道,雪越下越大,似乎不打算停。他想起方才晚宴上旁人说的,希望雪别下太大,否则明天就要罢工了。 真是个脆弱的城市,一夜的雪就会让它停摆。 他忽然地有些羡慕,脚步在一间便利店门前停留。挣扎了几秒,宁一宵还是走了进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握了包万宝路,还有一份消毒湿巾,借了店里的打火机,走到室外坐下。 夏天用来遮阳的伞盖被遗留在冬天,躲避在下面的桌椅都没有落雪。 很久没有买这款烟,包装似乎又变了,不再是某人口中的“极光”,只是很普通的黑色与蓝色。 刚叼了一支点燃,宁一宵就接到了景明的电话。 “在哪儿呢?结束了吗?” 宁一宵呼出一口烟,白色的烟雾缭绕在眼前。酒精在手的皮肤上蒸发,很凉,带着一些刺痛,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懒散,“不参加还这么关心?” “我懒得去,麻烦。” 听他的中文腔调宁一宵始终觉得怪,“你还是说英文吧。” 景明是他在S大读书时就认识的朋友,很合拍,真正的欧亚混血,爸爸是法裔房地产商人,妈妈是华裔,搞制药的女强人,当初如果没有这个一头热的富二代当天使投资人,宁一宵的创业之路起步不会这么快。 虽然是个土生土长加州人,但他特别喜欢中国文化,当初就是因为宁一宵是中国人才主动交友,还给自己千挑万选在《岳阳楼记》里挑了个中文名,不许朋友叫他Luka,鼓动所有人叫他“景明”,弄得身边一些美国朋友舌头都捋不直,平时和宁一宵说话一定要说中文,还照着相声学了京腔,觉得特别带劲。 “我不,你在干嘛?”景明不换英文,甚至还故意带了些尚不成熟的京腔。 “抽烟。” 景明就像抓住什么把柄一样,语气都高昂起来,“不是要戒烟?居然复吸了?” 宁一宵嗯了一声,“今天有点难受,想抽。” 景明长叹一声,“按我说你干脆别戒了,抽了能怎么样,又不是明天就会死。再说了,人一辈子就这么长,像你这种除了工作什么都不干的人,总得有个消遣的途径吧。” 宁一宵没听进去几个字,只安静地抽烟,在不合时节的阳伞下吐出灰白的烟雾。 “工作狂真可怕,我看你唯一的休息活动,就是回家盯着你那个小猫玩偶发呆……” 宁一宵很突兀地打断,起身,“我回去了。” “哎哎哎,回哪儿?”景明没什么眼力见,也不觉得有什么,又问,“对了我等会儿要参加个聚会,你来吗?” “不了,我回酒店,工作没做完。”宁一宵说完摁灭了烟头,连同自己心里那些隐隐约约的情绪一起扔进垃圾桶。 “你偶尔也放松放松。”对方又叹气。 宁一宵还了火机,叫了车,漫不经心道:“你这个合伙人偶尔也工作工作。” 景明用中文说着完全是西方表达习惯的话,“行吧,祝你今晚愉快!” 这话说着滑稽,听着也滑稽。 宁一宵并不期待自己会有什么美好的夜晚,更何况是今晚。 回到酒店他便打开笔电开会,但大多时候是听他人的报告。宁一宵很擅长一心二用,所以一边听一边看财务官发来的报表。整个会议持续了两个半小时,快结束的时候他点开邮箱一一回复,这才发现收到了卡尔的邮件,有关今天他拜托对方查的人。 邮件里有许多附件,很多都是论文,宁一宵点击了下载,然后给卡尔拨打了电话。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他应该是纽约的一位临床精神科医生,有自己的门诊,我收集了一些他发表过的期刊和会议论文。梁医生应该是主攻双相情感障碍的治疗研究。我们有项目需要和他合作吗?” 卡尔误会了宁一宵的来意,但没有听到宁一宵否认,便继续说:“其实我们的实验室里有一位和梁医生师出同门的博士,就是艾维斯,如果需要合作的话,我认为可以通过他来谈谈。” 宁一宵不置可否,顿了顿才继续:“其他的呢,和专业无关的资料。” “和专业无关的……”卡尔思索了一下,“私生活?” 他没有完全摸清宁一宵的想法,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一篇论文,“哦对了,梁博士本科时期有发表过关于同性心理学的论文,而且还在那篇文章里表明了自己的性取向,他是个同性恋者。” 这总够私人了吧? 卡尔静静等着回应,还以为宁一宵会夸赞他的细致。 没想到宁一宵直接挂断了。 卡尔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有上司心理学这门学科,他一定要去报名进修。 N.生日礼物 宁一宵站起来,在酒店的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到桌边,最后拿起手机拨通了艾维斯的电话,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梁温的事。 这是个热心肠又开朗的研究员,很热情地为他介绍起自己的师弟,诸如头脑聪明、友善幽默之类的美好形容词堆了一沓,无意识地火上浇了油。 “Shaw,你该不会是想让我挖他过来吧?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这个师弟中产阶级家庭出生,湾区纽约西雅图都有置业,不太缺钱,而且他很喜欢当临床医生,就是喜欢为确切的一个个病例服务,对理论研究不感兴趣,恐怕你是请不来他的。” 宁一宵笑了笑,仿佛并不在意,“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艾维斯很快给他发过来,“收到了吗?不过他私人电话很少接陌生号码,你可以打他的门诊号码。” 他说完又改口,“哦不,我刚刚想起他最近不在门诊,说来也巧,他这两天也在西雅图,好像是要参加一个美术馆的展览……” 就像是一个精妙的运算系统捕捉到了关键字,宁一宵立刻询问,“什么展?”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下午苏洄所说的话,他说过要参加什么,后又改口。 “装置艺术展。”艾维斯还以为他求贤若渴,很大方地将这些告知给他,尽管不抱希望,也好心祝他顺利。 得到展览信息的宁一宵静坐了一分钟,最终还是给卡尔通电话,要求他退掉明早的航班,再帮他订一张展览门票,并将明天所有能推的日程统统延后。 他听得出卡尔在电话里表现出来的困惑和迟疑,这一点也不奇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一宵发现自己没办法停止工作。 只要一停下来,只要他的大脑产生了一点点空隙,就会忍不住想,想现在的苏洄在做什么,在和谁说话,与谁共进晚餐,和谁一起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 像死循环的代码,不断地报错,不断地运行,一路错下去,无休无止。 他希望有人能帮他中止这段代码,但似乎没有人能做到,就连睡眠里的自己也逃不掉。 只睡了三个小时的宁一宵,第二天的早上八点就前往美术馆,进入展馆中。 这里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走进场馆,看到形形色色的观展者,每个人都对艺术展品抱以欣赏的态度,除了最不虔诚的他自己。宁一宵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竟然真的因为旁人的一句话来碰运气。 很矛盾的是,他一面寄希望于切切实实的相遇,可又不希望真的遇见,真的要通过第三个人见到他。 这代表着他们之间的确存在联系,而自己和苏洄,已经毫无瓜葛了。 这并不是个人展,两层楼的展厅里摆放着许多创作者的装置艺术品,主题名为“你的诞生”。 宁一宵的全部时间都花在工作上,在来美国之后几乎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他没有时间欣赏艺术,也害怕欣赏艺术。 所有会令宁一宵想到苏洄的东西,他都能避则避。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原来这个人只要出现,一切就都失效,他甚至会很不识相地用这些伎俩靠近。 对照着艾维斯发来的照片,宁一宵四处张望,寻找着梁温的踪影,好像很不凑巧,他几乎找遍了一楼展厅,都没有看到。 上了二楼,他正思考是不是自己的预判出问题的时候,在观展的人潮与艺术品之间,宁一宵一眼就看到了苏洄。 这一刻的他是为苏洄高兴的,因为苏洄的确实现了他想要的。 但他不像昨天的他了。 宁一宵愣愣站在原地,没有再上前一步。 苏洄就在二楼展厅的一个拐角处,他拥有一小片白色空地摆放他的艺术品,被蓝色的灯光浸透。 那是许多许多用细线吊起来的破碎的蝴蝶,由白纸折叠成,纸上隐约有些字样。 然而,作品名却与蝴蝶无关,叫《网》。 很多装置艺术的突出重点在于被悬挂的物品,所以常常会用灯光将那些用以悬挂的细线隐形,但这件作品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突出了所有的丝线。 假如只观赏悬挂的数千只蝴蝶,看到的就是蝴蝶,而如果将视线移到墙面,会发现细线设计出的“网”的光影,墙上的影子里,每一只蝴蝶都被一只完整的线笼罩住,不得自由。 宁一宵读得懂,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他都能读懂苏洄的作品。 蝴蝶并非蝴蝶,而是自由。 在“你的诞生”这样的主题下,苏洄给出的答案是:诞生于囹圄的自由。 巨大而美妙的装置艺术下,他穿了件茸茸的灰色开衫长毛衣,围了条很长很大的彩色格纹围巾,脸很小,下巴完全陷进围巾里,看起来还像个学生,但漂亮得一览无遗。 他不像其他的创作者,会热心地解释自己的作品内核,而是很安静地站在一旁,垂着手,眼睛望着那些上前来看他作品的人。 这一刻,宁一宵很普通的视力忽然间变得很好,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苏洄脸上的细小神情,他的忐忑和忧虑,他得到肯定时的一点点满足,也看到他手上握着的灰绿色钢笔,还有他身后的墙壁上贴的编号“21”,这些明明都是很不明显的。 可他就是看得很清楚。 宁一宵扼止着内心的想法,一面又忍不住再往前走一步,好将他的展品看得再清楚些。 忽然地,他看到苏洄转了头,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后退小半步,在看到来人后脸上露出了不明显的笑。 那就是梁温。 在看到他资料的时候,宁一宵也抱过侥幸心理,或许对方只是苏洄的主治医生。但眼前这位人生顺遂、年轻有为的医生,连病人的私人工作都要相陪,送热茶,送手套,还帮苏洄整理他的围巾。或许还会开车送他回家,或是酒店,甚至在自己的公寓收留苏洄。 他很好奇,医生是否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宁一宵的一双腿像是凝固在原地,仿佛也突然化作这里的一尊展品,待人观赏。如果是,他也很不够格、并不真的值得被摆放在这里,只会让人匪夷所思,令人发笑。 意识到这一点,宁一宵转身,很没有留恋地下了楼。 过程中他撞到了一个男孩,对方穿得十分具有圣诞风格,他身上红绿配色的格纹衫令宁一宵想起今晚是平安夜。 12月24号,是自己的生日。 发现这一点的宁一宵,在台阶上愣了愣,然后他放慢了脚步下楼,穿过一楼的许多展品,他的平静和稳定一点点从内心深处修复,直至走出这座美术馆。 上车后,一直坐在副驾驶等待的卡尔转过头,对他提起方才花艺公司询问有没有偏好的花,或是对什么花过敏,他们好根据客户要求进行调整。 宁一宵表情很冷,一言不发,吓得卡尔不敢继续。 过了一会儿,卡尔尝试提议,“白玫瑰应该可以……或者是水仙,你觉得怎么样?” 宁一宵感到透不过气,解开了衬衫最上方的纽扣,降下车窗。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芍药。” 卡尔松了口气,上司讨厌的花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于是他愉快地说OK,并提醒道:“Shaw,现在已经不是芍药的季节了。” 宁一宵看向窗外白茫茫的雪。 没错,早就不是夏天了。 “走吧。” 当天下午,宁一宵在vip卡座等待返回湾区的航班,同时,他照网站提供的信息拨出了一个电话。 “你好,请问是‘你的诞生’装置艺术展的负责人吗?” “是的,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宁一宵望着落地窗外等待的客机,平静道:“我想收藏一件展品,21号,拍卖或是直接购买都没问题。” “哦真的吗?这件不用走拍卖流程,您是藏家还是……” “个人,只是偶然看到了,很喜欢。” “好的,具体流程我会和您对接,这是本次展览第一个被收藏的作品。”对方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如果创作者知道有人这么喜欢他的作品,一定非常开心。” 宁一宵没有笑。 “我想匿名。” “匿名?”这种要求也不是多么罕见,对方很快就接受,“好的,这都没问题的,我们会为您保留私人信息,期待您收到心仪的作品。” “谢谢。” 返回湾区的飞机上,宁一宵想,是因为他很快就要度过27岁生日,为自己购买一份生日礼物,这不过分。 这份礼物是苏洄做的,让他想起苏洄方才的笑,和遇到他的那个夏天没什么分别。 因此在三万英尺的高空,宁一宵梦到了六年前的苏洄,也不算愚蠢。 P.色授魂与 临近学期末,宁一宵被部里评选为新的学习部副部长,准备接替即将在毕业季离开学校的学长。 上任后,他的第一个工作是组织读书观影会,一个对他而言不算和学习有关的活动。 事实上,无论是阅读不必要的书,还是看电影,宁一宵都很少做。他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学习,为了考试的分数而学习,哪怕连竞选学生会干部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挣多点学分,多积累人脉。 教授喜欢课业优秀的学生,而团委书记这样的领导,往往喜欢组织能力强的学生。 宁一宵不喜欢当同龄人的领导,但所有会为他微茫前途添砖增瓦的事,他都愿意做,而其他的,他则没有多的任何时间去消耗。 部门为读书观影会申请到了一个活动室,部里的其他学生特意用经费采购了一些书籍,拿来布置这里。 那天有阵雨,天气不佳,宁一宵热心帮助他们将一整箱的书搬进来,然后一本本摆在架子上。 “辛苦你了一宵,要不是你,我们都打算去隔壁楼借拖车了。” 宁一宵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小事,别客气。” 对方依旧没有放弃对他的善心夸赞,宁一宵借口让她把空调打开,“房间里好像很闷。” “好。” 只剩下他自己放书,宁一宵脸上的笑容收起,安静地拆着透明塑封,听见窗外一声突兀的雷鸣。 当他再弯腰从箱子里拿起新的一套时,发现腰封上印着一行极为鲜明的字: [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① 宁一宵沉默凝视了片刻,将腰封取下来,对半折叠,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一宵,你帮忙发一下意见卡吧。” “嗯,好。”宁一宵放好书,转身走去。 参加活动的学生一个个进来,等到人差不多足够填满这个小影音室,宁一宵便走上台前,微笑着介绍了关于读书观影会的安排,鼓励大家踊跃讨论,尽管连他自己都提不起兴趣,他更希望这个时候的自己在打工的地方,多花一个小时赚钱还债。 但这所顶尖高校从不缺乏热爱文艺的学生,和他不同,这里的大部分人,出生就拥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天之骄子们不需要在题海中苦苦挣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拿来充实自我。 座位上的众人很自然地三五成群,分享书籍。宁一宵为此感到轻松,他不需要为上半场的读书活动再费心工作。 大家讨论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坐着,用活动室的电脑备课。 初中二年级的数学辅导是他生活费大半的来源,也是他所有兼职里相对最轻松的一个。 “一宵,电影什么时候放?”时间差不多过去一半,部员李聪走过来,小声询问他,“要不等十分钟?” 宁一宵笑笑,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屏幕,语气轻快,“行啊。”他打完最后一个公式,关闭了文档,起身给李聪腾空,“你拷贝了吗?” “没呢,我这会儿弄。”李聪道。 准备工作就绪,宁一宵起身关闭了所有的灯,李聪点击了播放,投影幕布亮起,电影开始。 这是一部晦涩的自传体电影——镜子,开篇便是漫长的变焦长镜头,油画一样盛开着蓝紫色花朵的田野,乡村的树丛与房屋,栅栏上吸烟的女人,不明所以的独白诗。 电影中刮了很大很大的风,大到宁一宵开始思考这是拍摄时的巧合,还是人为,又有什么方法能吹出这样大的风。 整片田野都翻起草浪,绿色的海。 宁一宵和李聪并肩靠着墙壁站在侧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向投影。 他很认真地想,会是直升机吗? 就在这时候,关闭的影音室大门忽然发出很轻的吱呀声,门缝一点点打开,一个男生动作很轻地走进来,侧身掩上大门。 转过头的时候,淋湿的脸孔被泼上油画般幻彩的光晕。大约是因为在雨中奔跑过,他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 窗外的一阵闪电,将他湿漉漉的眉眼照得分明。 宁一宵好像本能地被什么抓住了。 电影里的男人念着没什么音律变化的俄语念白诗,字幕滚动: [我们相聚的每一刻,都当做节日在庆祝,世界只有你我。 比鸟更轻盈勇敢的你,飞奔下环旋的楼梯,带我穿过丁香花丛,来到你的领地。②] 这些诗篇的译文宁一宵错过了,但后来的他永远忘不掉苏洄出现在昏暗影音室的这一幕。 以至于后来的他,无数次在自己的脑海里、梦境里重新构建这幅画面。 伴随着闯入者一步步走向末排座位的不只是幻变的光影,还有宁一宵的眼神。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盯着看了许久,直到身旁的李聪用胳膊肘撞他。 “哎,看到了吗,那个人。” 李聪声音很低,被电影的音乐压去大半。 宁一宵有些不自然地低了低头,静了两秒才压低声音回应:“怎么了?” “刚进来的那个,苏洄,你认识他吧?”李聪脸上的笑意带着一些轻蔑和戏谑,但不明显。 宁一宵只摇了摇头,又下意识陪笑,“我还能谁都认识吗?” “也是,你是计算机系的,离得远不知道也正常。他是个怪人,特别奇怪。” 李聪在一开始就用了这样的词来形容他,令宁一宵心下生出一些不满,但并未表现出来。 李聪没察觉,被前排的学生盯了盯,才拿出手机,用微信给宁一宵发。 [经管-李聪:他跟我同个学院,不过不是一个专业,他是金融系的。咱们学校金融系学习压力多大啊,那恨不得一天24小时当48小时花。 他呢,动不动就请假,有时候一消失就是一两个月,去年还休学了,不知道到底是身体差还是厌学。不过特怪,他参加过的考试,成绩还都挺好。] 宁一宵看完了消息,又抬眼,不自觉望向苏洄的方向。他靠着椅子靠背,用纸巾擦拭着脸侧的水,很专注地盯着荧幕,眼睛很大。 电影里燃烧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的眼里,过分苍白的脸蒙上一层暧昧的红。 [经管-李聪:听说他不喜欢这个专业,大一好像申请过转专业,好像都审批通过了,结果没去,搞不懂,可能这就是小少爷的任性吧。] [宁一宵:小少爷?] [经管-李聪:听别人说他出生就是别人的终点线了,家里有权有钱的,我也不确定啊,只是听了一耳朵,反正背景挺硬,谁知道是不是自己考上T大的。] 这种揣测本身就与刚刚李聪说过的事实矛盾了,宁一宵想。 既然参加过的考试取得的成绩都不错,那就不会是凭关系上学的人。 尽管他本身就最厌恶这样的人。 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好像参与了一场无法回头的赌局。这场赌局也并不公正,因为有人能从最初就被发放一手的好牌,而有的人只有烂牌,还不得不打出去。 手机又一次震动起来。 [经管-李聪:对了,还有特别逗的。他这个人……长得还行,怪的是跟他告白的不光是女的,男的也不少,你知道那个匿名表白墙吧?] 宁一宵回复说没有,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看那些东西。 李聪觉得不可思议,笑了。 [经管-李聪:不是吧,你可是那上面的常客。我感觉除了你就是苏小少爷了,哦对了,还有你们信科学院计算机系新来那个姓夏的大一学弟,不爱说话那个,军训照片传得到处都是。] 宁一宵记得那个学弟,当初还是他负责接待,不过此时此刻他想着的却全然是苏洄,哪怕不看他。 [经管-李聪:别说匿名的表白墙了,小少爷之前被人文学院的一个男的追了好几个月,简直是跟踪式的追求,都快给人堵男厕所了。我就纳闷了,哪儿就这么喜欢了,那家伙有什么魅力啊。] 宁一宵锁了屏,没继续和他聊。李聪后来也没聊苏洄,说些有的没的,比如说他手机屏幕都碎成这样了,还不换一个。 但宁一宵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转移。 影音室昏暗的环境下,独自坐在最后一排的苏洄看起来与众人隔绝,很安静,很专注。 他有一张很容易让人记住的脸。 宁一宵过去认为自己不会用漂亮和美丽去形容男性,现在他纠正了自己的认知,苏洄可以被这样形容。 那些由八卦衍生而来的思绪,令宁一宵无心观赏电影。 等到影片结束,大家的讨论小声出现的时候,他才回神,例行公事般和其他部员做着最后一件事,从他们手里回收意见卡。 大概是出于某种潜意识,宁一宵走向了苏洄所在的那一列,从第一排挨个往后接收。他的脸上保持着笑容,看起来足够阳光友善。 直到他最终站在苏洄的旁边,他的桌面上摆着一本书,似乎是刚刚从旁边的架子上拿来的。 “同学,你的意见卡写好了吗?” 苏洄抬头,目光与他对上,眼神纯真,“我没有哦。” 他的音色很悦耳,尾音带着一点点的上扬,听起来很无害。 宁一宵这才忽然想起,“不好意思,我忘记你是后来才到的了。我现在给你一张卡片。” 他转身想要往讲台去,没想到被苏洄伸手揪住了衣服下摆。 “等一下啊。” 宁一宵回头,先是低头瞥了一眼被抓住的下摆,然后抬头看向苏洄。 苏洄松了手,笑了出来,“你动作也太快了。” 看见他翻开眼前的书,宁一宵才发现里面竟然夹有纸巾。 “给。”他把写了字的纸巾递给宁一宵,笑眼很可爱,“这是我的反馈卡。” “谢谢。”柔软的纸上还沾着一些潮气,和他一样湿蒙蒙的,上面的圆珠笔字迹漂亮清晰。 宁一宵很敏锐地捕捉到上面的内容。 [很喜欢电影里的风。] “不客气。”苏洄语气柔和。 影音室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只剩下寥寥几个。 这次宁一宵接过纸巾后并没有立刻走,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不自觉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李聪喊他名字。 “一宵你收完了吗?” “嗯。”宁一宵转过头应了一声。打算离开的瞬间,苏洄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听到苏洄很轻的一句话,“你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宁一宵脚步一滞,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于是转过头看向苏洄,眼神中透露出讶异,“什么?” 苏洄没重复,只是对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 有那么一瞬间,宁一宵产生幻觉。 他们两个人站在空旷的草地上,头顶是螺旋桨快速转动的直升机。 巨大的风把苏洄身上的雨水气息,连同他遥不可及的矜贵与美丽,短暂地吹到宁一宵胸口。 “你刚刚都看我好久了。” P.蜚短流长 宁一宵愣了愣。 他没想到,自己的过分关注竟然被苏洄发现了。 看到宁一宵的反应,苏洄嘴角抿开笑意,话题突然转变,“同学,你有伞吗?我不想再淋一次了。” 宁一宵先是一怔,然后点头,“有。” 他将手里的意见卡都交给李聪,在对方明显怪异的眼神里转身朝苏洄走去。 两人离开教室,并肩走在人来人往的走廊,谁也不说话,静静走着。 外面的雨不小,很多人挤在走廊尽头的门口。宁一宵撑开伞,给苏洄让了一些空间,好让他进来。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到手臂相贴的程度,宁一宵有些不习惯。潜意识冒出一些担忧,他倾斜了伞柄。 苏洄的上衣领口很大,在他行走的过程中许多皮肤裸露出来,宁一宵不经意间发现他脖颈处有一些淤青,看起来很像是绳子留下的痕迹。 意识到自己又盯着看了,宁一宵抬头,直视前方。 伞不大,好在外面没有刮风,雨水已经积攒起一小片水洼,他低了低头,发现苏洄穿了双雪白的帆布鞋,看品牌就知道价格不菲,已经沾湿了,无端有些可惜。 而他自己,穿着旧到几乎洗不出本色的球鞋,旧的牛仔裤裤脚也浸湿在水里,回去要洗很久。 “你要去哪儿?”宁一宵看了看他,“送你去宿舍?” 苏洄垂着眼,上眼睑几乎白到透明,隐约透着青色的血管,长长的睫毛沉重地耷拉着,整张脸都蒙着水汽,朦朦胧胧。 “我不住宿舍。”苏洄小心避开了一个小水坑,抬头,瞥见宁一宵淋湿的右肩,“我没有宿舍。” 这两句话似乎是一个意思,又似乎不是。 他的双眼只要和他对上,就会展露出那种非常直白的孩子气,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是在满到要溢出的爱里长大的人。 “你送我到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行吗?”苏洄说,“我想去那儿待会儿。” “你身上还是湿的,最好是换件衣服。”宁一宵看了他一眼,蓝色T恤完全贴在苏洄身上。 “没关系的,我不会生病,我几乎不会感冒,上一次感冒还是一年前,那也是因为那年夏天的天气很诡异,明明前一天还是三十八度的高温,第二天突然降温,而且我那天去学了游泳,虽然没学会……” 不住宿舍,但又不回家,之前还很直白地点出自己盯着他的事实,现在却在聊去年夏天的天气和活动。 话题好跳跃。 宁一宵听着苏洄说话,发现自己甚至插不上嘴。 将他送到图书馆前,苏洄也终于停止了不断跳跃的话题。 宁一宵这才开了口,笑了笑,“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苏洄似乎是很习惯听到这样的评价,竟然根本不打算反驳,只是望着他的眼睛。 他又一次对宁一宵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并且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另一张纸巾,递给他。 宁一宵接过来,发现上面写了两行字,第一行是手机号码,第二行是微信号。 “你也是。”苏洄走上图书馆的台阶,转身,望了眼屋檐上淌下来的雨线,伸出手接了一些雨水,“你也很奇怪。” 听到这句,宁一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苏洄又伸手,指尖指向他的眼尾,只差几毫米就触上。 “宁一宵,你这里有一颗痣。”他又一次跳跃了话题,但语气很认真,仿佛在考究什么。 宁一宵愣住,雨滴落在伞面的声音格外清晰。 好奇怪。 “我要走了,再见。” 苏洄说话仿佛是不需要回应的。 他转身朝侧门走去,但中途回了一次头,眉眼弯弯,小声对他说谢谢,又回头,像小动物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消失在转角。 像是一个梦醒了,宁一宵反应过来,攥紧了手里的纸巾,没再多看一眼便将其塞进口袋里。 他想知道苏洄为什么会觉得他奇怪,又是哪里奇怪,为什么苏洄会注意到他的眼神,注意到自己在看他,为什么会给他联系方式。 雨越下越大,宁一宵却仿佛浑然不觉,甚至忘记了最初的目的,快走到宿舍才想起自己忘了要直接赶去补习的学生家里。 迟到,道歉,拿到学生的成绩单,开始辅导工作,和学生家长讨论,赶往下一个兼职地点,这些都和过去没有区别。 换下咖啡厅的工作服,宁一宵坐上最后一班回学校的公交车,车上只有三名乘客。他推开窗,一些雨后的凉风拂面而过,令他微微躁动了一天的心得以抚平。 他将手伸到口袋,拿出那张纸巾,却发现上面的字迹被水洇湿,已经难以分辨了。就像一柄闪烁着光芒的利剑,悬于头顶整整一天,最终却在他直视后消亡。 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回到宿舍,宁一宵打开书桌柜子的锁,从里面拿出一个很旧的本子,打开来,在上面记录了今天的支出,算了算发工资的日子和剩余的债务,感到透不过气。 依然是沉重的一天,但又有些许不同。宁一宵上床后闭上眼,黑暗中想起什么。 他假装不经意地提起苏洄,但从舍友口中,他得到的是和李聪差不多的结果。 甚至还有一个舍友给出更为私隐不堪的小道消息。 “我听说他这个人私生活很不检点,滥交,不过更喜欢跟男的睡。” “真的假的?好恶心啊我吐了。” “笑死了苏洄真的跟男的睡过啊?我喜欢的妹子还喜欢过他……” “一宵今天怎么提起他了?该不会也……” “怎么可能!我们宁大帅哥大学这几年完全就是出家模式好吗?根本不近女色,男的就更不可能了,是吧一宵?” 宁一宵听到他们的大笑和讨论,假装睡着。这种话题在男生宿舍不是第一次发生,通常他会跟着附和或是笑两声,伪装出合群的模样。 但今天的他在黑暗中冷着脸,没有笑。 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最终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再见到苏洄已经一周后的下午,那天他刚好没有选修课,补习的学生又请了假,于是意外空出了一个下午。宁一宵把这个难得的时间拿来在自习室复习英语,为托福考试准备。 他只打算考一次,而且一次就要成功。想攒出2100元的报名费并不简单,宁一宵没有后路。 就在这个自习室,他又一次遇到苏洄,只是对方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存在。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走道,斜对面的角度,宁一宵一侧目就能望见苏洄的侧脸。 苏洄学习起来比他想象中认真许多,一下午几乎连水都不喝一口。他的专业课书很厚,翻页的时候露出很多笔记和便利贴,敲击键盘的样子也很专注。 到了吃饭的时间,原本满满当当的自习室逐渐空下来,大家一个个离开,最终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很安静,宁一宵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背上书包,什么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晚上在咖啡厅打工的时候,他眼前总会浮现出苏洄的侧脸,午后的光和细微的小绒毛,还有他疲倦后靠在椅子上闭眼仰头的样子。 这令宁一宵感到困扰,点单时甚至出现平时从不犯的低级错误。 外面又下了雨,但不算大,回到学校的宁一宵跑在无人的林荫路,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方向感似乎混淆,竟回到了下午自习的理科楼。 大约是因为跑过,上楼后的宁一宵心跳得很快,但在进入教室的那瞬间,他忽然平静下来。 教室里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他进门的瞬间听到动静,有些疑惑地抬了抬头。 宁一宵撇过眼,走到自己下午的位置,将包放下,望了一眼苏洄坐过的座位,此时空空如也。 教室白板上张贴着通宵自习的要求,天花板的灯亮得刺眼,有雨飘进来,宁一宵起身打算关上窗户。 站在三楼窗边的他,忽然发现楼下的路灯下蹲着一个人,撑着透明雨伞,手里捏着半截火腿肠,喂着躲在他伞下的流浪狗。 大约是因为衣服很眼熟,宁一宵一眼就认出那是苏洄。明明隔着距离,但他很清晰地看到了苏洄弯起的眉眼,很温柔地抚摸小狗的额头。 他关上窗户,坐下来看书。 不多时,自习教室门口传来动静,第三人走进来,宁一宵没有抬头,但也猜到是苏洄。 当他看到苏洄落座的背影,却没发现他手里的伞时,宁一宵扭头,看到窗外的小狗,依旧躲在透明雨伞下。 很不合时宜地,宁一宵的脑中回想起李聪和室友们说过的流言,又想起那天苏洄挤在他伞下的样子。 在安静的空气中,他埋头做试题,不再看苏洄的侧影。 时间一分一秒流动。大约凌晨两点,教室里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离开了,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期间苏洄一次也没有回头。 宁一宵做完两套题,戴上耳机开始听听力。 挤在时间表上的各种兼职榨空了他的精力,只要停下手里的笔,思绪就倦得难以流动,向着睡眠的悬崖倾斜。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的时候,天光隐约出现,模糊的视野里,整个房间都好像浸泡在淡蓝色的海水中,沉寂无比。 视线对上苏洄坐过的桌椅,位置上没有人,宁一宵忽然清醒,支起麻痹的手肘。 “醒了?” 他又一次听见那个轻柔的声音,像是隔了很长很长时间,望过去,才看到站在窗户边的苏洄。 苏洄笑着,从嘴边取下一支还没点燃的香烟,夹在指间,对他露出很干净单纯的笑。 宁一宵有些恍惚,没回话,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苏洄。 苏洄低头,将细长的香烟又塞回黑色烟盒,抬头看向他。 “你睡得好沉。”他笑着将烟盒收好,“羡慕你的睡眠质量。” 宁一宵刚睡醒的样子看上去脾气不佳。他盯了一会儿苏洄,然后迟钝地看向墙上的时钟,发现才凌晨四点半。 在他的固有思维里,抽烟的人往往有着不太美好的形容,粗鄙、野蛮、颓废,低俗。 苏洄都不是,但他很适合。 朦胧的天光笼罩着他玉白色的面容,修长手指夹一根细细的香烟,像撷了段月光。 “我还担心你醒不了,打算抽根烟等等你。”苏洄提起放在窗台的书包,“不然你一个人睡在这里好像也不太安全。” 他背好包,对宁一宵露出漂亮的笑,“既然你醒了,那我走啦。” 苏洄说话的尾音有种自然而然的亲昵,大概被宠爱着长大所留下的痕迹。 大概是睡昏了头,所以宁一宵才会没来由地开口叫住他。 “去哪儿?” 苏洄显然也愣了愣,停下脚步回头,“我……回去啊。” 宁一宵又瞥了一眼时间,彻底清醒过来,挂上了他习惯的笑,“你们宿舍没有门禁吗?” 苏洄没有否认,过了片刻反问,“你呢?” “六点门禁才解除。”宁一宵收了桌面上的书,一一装进旧到边角都被磨破的包里,站起来看向苏洄,笑容友善,“饿吗?” 苏洄很安静地盯着宁一宵,看他一步步走近,才点了点头,“嗯。” 时间太早,学校没有任何一个食堂会在四点半开张,他们只能出去,在离校门口最近的肯德基坐下。 宁一宵平日里几乎不会出来吃饭,不太熟悉肯德基的菜单,多花了点时间看了看,最后点了一份最便宜的早餐套餐,走到一旁的取餐台等待,他半侧着身体,正好看到苏洄付款的样子。 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传闻中出身显贵的苏洄竟然从口袋里拿出不多的一些纸币,递给面前的收银员,动作比他还慢。 他觉得怪异,但又想,苏洄本来就是个奇怪的人。 取餐后宁一宵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没多久苏洄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杯咖啡,还有一块红豆派。 宁一宵没有过问太多,自己吃自己的。他发现苏洄吃东西的样子很像某种小动物,小口小口的,嘴唇闭着,没有声音,但看起来吃得很香。 他很快就吃完了那个红豆派,然后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咖啡。 盯着看了有一会儿,宁一宵还是忍不住问他:“就吃这么点?” 苏洄把红豆派的包装纸摆正,然后点了点头。 “你吃饱了?”宁一宵又问。 苏洄和他对视了几秒,最后选择很诚实地摇头。 “吃这个。”宁一宵把自己套餐里的香菇鸡肉粥推给苏洄,语气柔和,“没动过,我不是很饿。” 苏洄顿了顿,没有立刻拿过来,在宁一宵的再次催促下才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粥。 吃到一半的时候,宁一宵问,“你没带钱?” 苏洄颇为认真地挑着碗里的香菇,小心避开,“带了一点,不多。” “手机里没有?”宁一宵又问。 苏洄似乎并不觉得他是个刨根问底的怪人,反而很诚恳地点头,“没有啊。” 他穿着最昂贵的衣服,连书包的价格都令人倒吸凉气,上学放学司机接送,身上却只装一点钱,手机的支付功能也被关闭。这些都太奇怪了。 可苏洄的表情,还有他回答时小小的尾音,似乎都在印证着这些话的真实性。 “那你的烟是哪来的?”宁一宵问。 苏洄抿了抿嘴唇,勺子搅动着温热的粥,“买的,因为买了烟,买了伞,还买了一些书,带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 他说着,把一旁重重的书包搬到自己腿上,拉开拉链给宁一宵看,还告诉他,这里面好几本是他非常喜欢的书,等了很久才到货。 还给流浪狗买了火腿肠。 宁一宵没太听进去苏洄的话,想到了蹲在路灯下的他,但没有戳破。 吃完粥,苏洄很真诚地对他说了谢谢,又对他说:“一般这种时候他们不太给我钱,怕我乱花。” 宁一宵瞥了眼粥碗,吃得倒是干净,碗底只剩下一层香菇丝。 他不明白苏洄口中的“他们”是谁,“这种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苏洄有太多他不知道的秘密,似乎也不打算说。 没等他继续问,苏洄似乎就关闭了回答问题的小小阀门,他拉上书包的拉链,对宁一宵笑了笑,“粥的钱我转给你吧,我记得你加了我的,对吗?” 这句话莫名令宁一宵心情变差了。 原来苏洄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加过他,还是说,像他这样得到过他联系方式的人,苏洄自己都数不清。 宁一宵不置可否,抓起自己的包起身,温和地拒绝:“不用了。” 他端起餐盘,略低了低头,给出惯性笑容。 “下次见面,请我喝饮料吧。” P.双向邂逅 遇到宁一宵的那天,是苏洄近一年来最糟糕的时候。 处于抑郁期的他,在前一晚的凌晨冒出自杀的念头,于是做了很多决定,熬夜把撂下的书看完,去花园给每一株植物浇水,天亮后回到学校,将补好的作业交给老师,没还的书统统还掉。 他患有双相已经多年,轻躁狂时期还算不影响基本的生活,甚至比平时更开心、更有行动力,可以一口气把落下的学业都补上,但严重抑郁期的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学校也没办法去。 又是时隔两个月没有上学,过去的同学们还会过问这次是得了什么病,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只有一个女生对他的突然归来表示惊讶,并关心地询问了两句,为此苏洄把带着的一些糖果都拿出来送给她,只留了一颗。 从小苏洄的家人就告诉他,不要轻易将自己有躁郁症的事实告诉其他人。 这样没有人喜欢你,大家会讨厌你,怕你。他们是这样说的,所以苏洄从不剖白。 他的外公和这所大学的领导关系匪浅,但这份交情唯一的用途就是拿来给他请假,为他时不时的休学找借口,各式各样的病症都来了个遍,没有重复,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十足的病秧子,活着就像负累。 也确实如此,苏洄想。 他一项项完成计划,最后徒步来到青砖白柱的二校门下,背靠着牌坊抽完了一支烟,最后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始终被阴翳笼罩。即便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晴空白云,可回想起来,只有铁灰色的马路,还有快要将人晒化的太阳。 他肢体麻木,也清楚当下的状态不适合骑自行车,可还是很执拗地骑了,他认为这就像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 僵固的车轮一点点转动,风的痕迹好不容易出现。 漫无目的,苏洄感觉自己像一架毁坏又无法自救的飞机,在人潮汹涌的马路上不断下坠。 所以毫无意外地,他狠狠撞上绿化带,摔了下去。 受伤的苏洄长久地蜷缩在地,手腕和膝盖都磨破了,但感觉不到疼。意识稍稍聚拢,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捡起自己的棒球帽,很固执地将车扶起来,推到一边。 没来由的,他感到口渴,这种感觉似乎无法忍受,在听到马路上不间断的鸣笛声更甚。于是他将车靠在树边,迷茫地望着街道旁的一些商铺。 抑郁期的他有着明显的阅读障碍,吃药之后更明显,字会放大,会在眼前飞舞。一些很平常的字眼需要读很久,一本书的结尾他花了整整一晚。 选定了一间咖啡厅,苏洄笔直但迟缓地朝那走去。 冷气透过玻璃门的缝隙迎面而来,为他僵直的四肢唤醒些许生机。 在点餐台的队伍站了不多时,就轮到了他。苏洄的帽檐压得很低,戴着口罩,没有抬头看点餐的店员。他很小声说想要一个拿铁,想起自己在吃药,又后知后觉说想换植物奶。 好在对方不介意他慢吞吞的语速,很友善地问:“植物奶是吗?请问需要冰的吗?” 店员声音很好听,苏洄一时间有些走神,没有回答。直到听到对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才点了点头。 “好的,麻烦您先找个位置稍等一下,稍后我会给您送过去。” 苏洄忘记拿对方递过去的小票单和号码牌,转过身,滞缓地找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 他始终没发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毫无头绪地望着窗外,眼睛盯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 刺眼毒辣的太阳底下,鲜少有人的脸上挂着开心的笑。 苏洄其实不想看这些。在最后的时刻,他想看看生长茂盛的草浪,或是站在悬崖下看着从天而降的瀑布,比雨水还要充沛的水滴洒在皮肤上。 或者是海,一望无际的大海。 但他又想,即便是现在的自己看到了,恐怕也感受不到那种具有生命力的美,很浪费。 愣神之际,苏洄听到餐盘和桌面轻轻碰撞的声音,但没来得及立刻回头。 “这是您的植物奶拿铁,请慢用。” 又是这个声音。 苏洄确认是同一个人,只是回头慢了半拍,仅望见背影。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望见声音的主人站到点餐台,转身,露出英俊的面孔。 这是一张和声音极为相符的脸,会给人带来很多温柔的遐想。 苏洄垂下眼睑,想喝点什么,这才发现餐盘里放着几枚创可贴,上面画着兔子的卡通图案,和对方的样子很是不搭。 他翻开手腕,安静地凝视着渗血的伤口,还有跳动的脉搏。 半小时后,苏洄改变了主意,像延迟看一本书那样,很简单地选择将计划搁置。 他将自己仅剩的一颗糖放进餐盘中,离开了咖啡厅。 但这样一个人的出现,这样一份微小的善意,也只不过是一潭死水中偶尔出现的细微涟漪,并不能拯救颓败的生命。 回到家中,苏洄将这些创可贴都放回抽屉,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种绵长的痛苦一点点啃食着苏洄的欲望,他躺在床上整整一天,滴水不进,连起身都困难,但就在凌晨时,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苏洄忽然发现了遗留在花园的绳子,仿佛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起身。 回到房间,苏洄用绳子捆住自己的脖子,狠狠收紧。 可怕的是,他甚至打开了相机,将这过程全部录下来,包括被自家阿姨打断的部分。 事后苏洄打开视频,看到睡眼朦胧的母亲也赶过来,抱着自己又哭又打骂,并没有太多感觉。 他认为自己被困住了。 但这样决绝的自我结束苏洄没有进行第二次,因为他总会想到兔子创可贴。 这段漫长的残酷低潮结束得也很突然,没有过渡,没有任何契机,也没有一丝缓冲的机会,苏洄直接进入轻躁狂的阶段。 病症所带来的兴奋令他如同被塞入云霄飞车,猛地冲上天空,双脚仿佛从未沾地,可以一直浮在云层里。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总会对自己产生前所未有的好感,总是兴致勃勃,认为自己无所不能,那种优渥家庭里滋养出来的骄矜膨胀放大,无处可藏。 苏洄回学校上学,对学习充满了渴望和自信,效率极高。他也愿意投身交际,不像平时那样,因为没有朋友,总回避他人的目光。 尽管去学校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学期,但很多事传来传去,也传到他耳朵里。 他唯一可以倾诉的是自己的保姆阿姨,而她听了,很伤心,抱着苏洄,轻轻抚摸他的背,问他难不难过。 当时的苏洄还在躁期,所以还笑了出来。 “他们说的太夸张了。陈姨,在学校都没有人像你这样抱过我。” 他都没有像普通的男孩子们一样,一起在操场勾肩搭背,没有牵手,没有拥抱,哪里来的更多。 但流言从何而起已经无从分辨,或许是哪个被他拒绝的追求者,又或许是其他人,是谁都好,苏洄也不在乎了。 浏览学校网站时,他偶然发现一个视频,是去年的特等奖奖学金答辩会。 第一个出场的人,恰好就是那个在咖啡厅给过他创可贴的男生,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宁一宵。 这个名字有种浪漫的悲壮色彩,很像是会为了心爱的人抛弃一切,宁可只要一个夜晚的人。 但他在答辩时所展现的是阳光、自信,还有一颗十足厉害的头脑。尽管穿着朴素,可还是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演示稿上铺陈着象征成功的数据,还有专利、论文等一切佼佼者的证明。 这个聪明人有着极不相称的姓名。 苏洄在躁期难得会有精力如此集中的时候,他凝视着对方脸上的笑容,专注地听着他说话,内心生出些矛盾的情绪。 两次“见面”似乎都是单向的,对方并不知晓他的存在。 这看上去很巧合,实际上又没什么特别。苏洄关闭了视频,打开抽屉,看了一眼创可贴,但什么都没做。但或许是因为轻躁狂的鼓舞,他的心底有什么在隐隐跃动。 听闻学校新组织了一个读书观影会,苏洄很感兴趣,但发现得有些晚,多媒体教室也不好找,所以没能按时赶到。 不过雨的降临伴随着某种浪漫的氛围,所以就算淋湿又迟到,他也没有丝毫尴尬,反倒充满期待。 很奇妙的是,进入教室的瞬间,苏洄就笃定地感觉到了宁一宵的存在。 昏暗空间里,他毫无障碍地寻觅到目标,也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电影已经开始了放映,房间静得像湖水,但幕布上的画面却起了很大的风。看上去很自由。 如果短短两周内出现三次巧合,会发生什么? 看电影的时候,苏洄有些分神,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 无形中,仿佛有一阵风,一点点将宁一宵推到他的身边,为苏洄一潭死水的人生带来些许波澜。 在变幻的光影里,苏洄清楚地看到宁一宵不闪躲的眼神,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发现自己前一排的女生正在写着什么,又观察到周围人都有一张卡片,而自己没有。 意识到是自己来得太迟,没有拿到,苏洄把全身上下翻了个遍,只有纸巾。 无所谓了。 他借了笔,在纸巾上写下一句话。 大约是病症作祟,又或许是这些巧合重叠出一丝浪漫,苏洄喜欢这样的事,于是很自然地在另一张纸巾上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冲动又不可理喻。但当时的他却认为自己一定会成功,甚至后来在阅览室里,苏洄一遍遍查看自己的社交软件,想第一时间看到添加的“新好友”。 不过事后,或者说从躁狂期走出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过分自信的行为,并为此感到羞愧和懊悔。 更草率的是,他竟然在宁一宵介绍自己之前,就叫了他的名字。 也很理所当然的,苏洄没有等到他的好友添加。 这多少会令人气馁,但病人除外。 像很多患有此症的人一样,苏洄会在轻躁狂时期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愉悦,一次小小的打击根本不算什么。 无心插柳,一周后,他又一次遇到了宁一宵。那一天同样下着雨,不过是更为静谧的雨夜。 苏洄走进教室的时候,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眼发现是宁一宵。 两人有着短暂的对视,他感觉宁一宵有什么想说,但没有说。 长达数天的失眠,加上阴雨,苏洄的亢奋减少很多,在药物的控制下相对平静。 他想这算是第四次了。 回到座位后,苏洄没有说话,专注补习落下的内容,效率奇高。 过了很久很久,抬头看时间的时候,苏洄感到奇怪,宁一宵似乎并不打算回宿舍。 像他这样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人,属于严重的精神病人。外公认为他是十足的“危险分子”,不允许他在学校住,也不允许有独立的时候,哪怕是因为兴奋在学校待上一夜,也会有司机在不远处盯着。 但宁一宵不一样,他看上去情绪稳定,心理健康,不会无处可去。 大约凌晨三点,苏洄感到疲累,一侧头发现宁一宵竟然睡着了,伏着的肩背微微起伏,睡得很沉。 没有任何多的反应,苏洄回头,压着思绪做完了所有的题。 感到胸口很闷,心脏很沉重地跳动,他拿出从便利店买来的烟,打算在窗边抽一根。 但宁一宵好像永远可以打断他的计划,无论是吸烟,还是别的。 他们仿佛很有默契,都忘记了上次他给出联系方式的事。宁一宵邀请他吃早餐,苏洄没拒绝。 他在餐厅检查了自己的钱包,随意点了一些,刚好把钱花光,不过并没有因自己的钱预算不够而尴尬,因为早已习惯。 躁期他总会有很多不理智的消费,例如购买了一整个蛋糕店的全部甜品,多到车里都塞不下。有一次路过一家宠物店,苏洄把所有关在玻璃橱柜里的小动物通通买下,全部都带回了家。 这样的情况太多。 苏洄至今记得,外公在某一天看到电子账单后勃然大怒的样子,记得当初他大骂荒唐,并勒令母亲在躁狂期每天给他固定的一些纸币,用以支付必要花销。 苏洄是一个很不可控的生命体,很渴望自由,但因为不够健康,所以被坚硬的玻璃罩约束至今。 好在宁一宵是个善良的人,看起来非常好相处,也很慷慨。 所以当他说“下次见”的时候,苏洄感到愉快。 这个“下次”来的比他料想中还要早,还维持在苏洄所认为的“好的阶段”,所以他很庆幸。冥冥中,他发现自己不太愿意以不好的状态面对宁一宵。 尽管他们是这样开始的。尽管他一开始就越了界,最亢奋时与宁一宵见面,病态地建立了联系。 P.越界汽水 苏洄不太喜欢吃药,尤其是在躁狂期。 他很留恋热情的、充满创造力的自己,而每次顺从家人服药的过程,就像是一种异常艰难的戒断,问题很多,决心很小。 比起在家,上学反而成了唯一的自由时光,尽管司机总跟着他,盯住他,但至少在校园里,苏洄行动自由,不必在意太多。 任教专业课的王教授对他很关照,不只是觉得他成绩不错,还把他当普通学生看待,并非什么特殊人群。 久违地见到苏洄,他下课后特意询问,“最近我们有个交叉研究课题,论文可能会投今年的顶会,要不要参加?” 苏洄是很愿意的,只是担心自己拖累整个小组,可王教授不这么觉得。 “这几个学生里正缺你这么一个英语写作能力强的。结果好是很重要,但也得文章写得不错,审稿人看着舒服才行。” 经他说服,苏洄同意了。王教授提议让他和其他几个学生一起开个临时会议。 下午四点,苏洄按要求来到了开会的小教室。门半开着,他敲了敲,本想自己进去,没想到门忽然从里拉开了。 下一秒,他毫无征兆地对上宁一宵的脸。对方显然也有些惊讶,愣了片刻。 “你也是跟着王老师写论文的吗?”苏洄先开了口,不禁勾起嘴角。 宁一宵点头,“对。”他也露出笑容,将门拉开来,侧过身,让苏洄进来。 “这个项目需要编写统计工具,王老师给我们带统计课,他问我要不要来试试交叉项目,我就来了。” 他解释了一些,又有些后悔,觉得不必说这么多,毕竟苏洄也没有问。 回头时,宁一宵瞥见自己放在课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之前在二手市场淘来的,背板上的商标也已经掉了漆。平时不觉得怎样,这一刻它格外扎眼。 苏洄平时上课都独自坐在角落,从没当过谁的同桌,所以这次也下意识地在宁一宵前一排坐下。 “原来是这样,我也是今天才被王老师叫过来的。”苏洄笑着扭头,看向宁一宵,“跨专业很难吧,如果让我现在去做计算机的东西,我可能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本是很好回应的话,但宁一宵望着他的脸,竟鬼使神差地开口,“你看起来也不像是学金融的。” 他完全无法想象苏洄像那些华尔街精英一样,穿着全套西装,打着领带,在写字楼里游走,干着从最精明的人口袋里掏钱的工作。 “是吗?”苏洄瞳孔亮亮的,很像是不适应水泥森林的小动物才会有的眼睛。他凑近了些,很小声对宁一宵说:“其实我也不喜欢。” 距离很近,宁一宵恍惚间可以闻到苏洄身上热带水果的香气,浓郁香甜。他握紧放在桌上的手,笑了笑,“那为什么要学这个?” 苏洄脸上的表情很淡,仿佛理所当然,“因为我不可以决定啊。” 看着他的脸,宁一宵有些愣神。 很突然地,他想到自己念大二的时候,当时某位专业课老师脾气火爆,时常贬损学生的人格,没几个人受得了他。 而那门专业课的结课既需要试卷成绩,也需要实验成绩,比起真金白银的分数,实验分大多来源于老师的主观印象,所以能顺利过关的并不多。 为了拿到想要的绩点,宁一宵展现出极大的忍耐,在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个雷霆教授逼退,毕竟谁都忍受不了长时间的贬低,尤其是充满天之骄子的地方。 但宁一宵可以。面对刺耳的声音,他点头听命,事事顺从,最后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分数。 就连那个老师都忍不住说,宁一宵是他见过最识大体、最懂事的学生。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算不算夸奖。 走神之际,王教授和另一个学生进来了,大约是为了活跃气氛,他们开着两人的玩笑。 “原来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近了,那看来不需要我来帮大家破冰了。” 看着王教授的笑,宁一宵心中有些复杂。他的视线聚集在前方,先是看到了苏洄透明杯子里的百香果汁,然后才是他近在咫尺的背影。 像一场梦终于消散,苏洄的后颈已经不再残留淤青,耳垂薄薄的,透着血色,上面有一个内陷的小眼。 当他开始好奇苏洄是什么时候打的耳洞时,突然醒悟,他发现自己想得太远也太多了。 破冰的前提是冰需要被打破。 宁一宵的确能感觉到他和苏洄之间隔着一层什么。这很奇怪,在他以往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社交关系中都不曾出现类似的冰层,很薄,彼此似乎伸手就能触碰到,但在伸手的瞬间,却可以明显感知到危险。 新到的另一名学生叫张烁,也是金融系的,王教授的得意门生。 优等生都爱刨根问底,他对宁一宵编写的工具以及他本人都很感兴趣,因此问题不断,宁一宵尽可能地展现出耐心,但注意力却放在和王教授交谈的苏洄身上。 苏洄说话时,语气总是很轻盈,哪怕他作为谈话的主导,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也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相反,他总是很柔和,很吸引人。 “对了,我参加研讨会时,听人说起你外公,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太好,现在怎么样?”王教授关心地询问。 宁一宵凝视苏洄的背影,听到他很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他不像其他人,在这种时候一定准备好场面话,说“好些了,谢谢关心”,而是诚实地说不知道。 苏洄笑了笑,仰面看着王教授,“外公在我面前都很强势,生病了也是一个样子,我希望他没有事。” 在对视中,王教授停顿了片刻,而后笑笑,“你外公也是为了你。” 苏洄没有否认,“是啊,为了我好。” 两人都没有继续,王教授很合时宜地转换话题,开始了组会。他输出的内容很多,苏洄担心自己的思绪飘得太快,抓不住,所以拿出笔电记录了王教授提出的任务。 总结来说,是希望他能协助宁一宵写英文论文,张烁则负责收集足够多的数据。 会议后半段时,苏洄就有些坐不住,拿手轻轻地敲击腿,以此缓解症状,直到结束。 “你们好好相处。”王教授拍了拍苏洄的肩,对他说,“一宵是很刻苦的孩子,你多和他沟通沟通,说不定等这个论文写完,你也会写代码了。” 苏洄脸上笑着,心里却懒于附和。他一点也不想学习如何写代码。 但他很愿意和宁一宵相处。 出去的路上,张烁还在请教,宁一宵也很友善积极地回答,解释了一路。 苏洄跟在两人身后,隔着两步之遥,表现出和这个阶段不太相符的安静。他很想出去到学校的草坪上透透气,躺一躺。 “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谢啦一宵,”张烁下意识想揽住宁一宵的肩,但身高有些勉强,又挠了挠头,笑着说,“哎咱们一块儿吃饭吧,我最近在科技园附近找到一家特好吃的馆子,你能吃辣吗?” 苏洄思维跳跃,在心里回答着与自己无关的问题——我不能吃辣,很不能吃,吃火锅要在白开水里涮三次的程度。 他想立刻就到草坪上,于是加快了脚步,打算超过这两人,先行离开这里。 但就在即将成功的瞬间,手臂却被握住。 一回头,对上宁一宵深邃的眼。 接着是他很轻的声音,“等一下。” 宁一宵转头,对张烁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今天可能不行,我突然想起王老师还给了我一个文献翻译的任务,现在得和苏洄去做了。” 张烁听了,立刻露出了然的表情,“还有活儿啊。没事儿,咱们以后机会多的是,下次一起聚啊。”他说完,还越过宁一宵对苏洄道,“小洄你也来啊。” 苏洄头一次听到同专业的同学这样叫自己,没有说好,只是笑笑。 “再见。”宁一宵看着他背影,脸上的笑容收敛些许。 “为什么不和他去吃饭?”苏洄抬眼看向他,很直接道,“我们有其他的任务吗?” 宁一宵没有直接回答,松开了手。 “请我喝饮料,忘了?” 他对苏洄露出一个和之前不同的笑容,仿佛在说,你答应过的。 苏洄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些许微妙的笑意。他眨了眨眼,“差一点就忘了,想喝什么?” “今天带够钱了?”宁一宵朝外面走去,语带笑意。 苏洄很轻地嗯了一声,“今天还没花钱呢,本来是要买一些工具的,临时被叫过来,不知道现在去会不会已经关门了。” 他又开始说不相干的话,但宁一宵不觉得怪。 天边燃烧的暮色落到他脸上,连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浮着浅金,宁一宵看着苏洄说话,嘴唇一张一合,觉得他像一株花。 “对了,我知道一种汽水很好喝,西柚味的。”苏洄又一次跃开话题,领着宁一宵往便利店走,脚步轻快。 他的领口总是很大,上衣套着他,约束着他,起不到装饰的作用,因为他本来就很漂亮。 苏洄望向远方的时候,眼神很深,但扭头看向他,会流露出稚嫩和纯粹。 宁一宵后知后觉说好。 进入店里,宁一宵跟着苏洄,看他穿过一大排的货架,笔直走到冷柜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拿出一瓶浅粉色的饮料,然后又下意识去拿其他的,拿许多不同的饮品。 紧接着,他像是如梦初醒般顿住动作,停在原地,又红着耳朵把多拿的饮料都放回冷柜里。 “就是这个。”苏洄最终只拿了一开始的那一瓶,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来到结账台,从包里拿出一些纸币付款。 “你试试。”他试着拧开瓶盖,但服用锂盐的副作用还有残留,手使不上力。 “我来吧,这种不好开。”宁一宵说着不好开,但几乎没用力,很轻松就拧开。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并肩坐在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苏洄歪着头看他,晚风将宁一宵身上很淡的洗衣液气味吹到他脸上,像青柠混合西柚的海浪。 “挺清爽的,不是很甜。”宁一宵放下瓶子,给出一个很朴实的评价。 “是吗?”苏洄看向他,坦白说,“其实我没喝过。” 宁一宵的眼睛下意识眯了眯,“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很多人推荐过,大家都说很不错。”苏洄靠在长椅上,眼睛看着不远处玩球的小孩,语气平淡,“但是他们不让我喝饮料,所以目前为止也只是听说。” “你外公?”宁一宵猜到。 苏洄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因为我身体不好。” “也是,摄入太多添加剂不太健康。” 他听到宁一宵顺从着所谓合理的逻辑说出这句话,就像听到王教授说“他也是为了你”。 但差别在于,宁一宵说出来,似乎对他情绪的影响更大。 苏洄正对这种状况感到困惑,突然地,一只握着汽水瓶的手伸过来。他抬眼,看向宁一宵。 “不过偶尔试一次也没关系吧,这种程度的剂量约等于没有。” 他的脸上没有笑,但声音很温柔。 苏洄盯着那只手,片刻后,握住了冒着水汽的玻璃瓶。 他仰头喝了很大一口,充满气泡的甜美液体流淌进他的身体,带动着心脏,一起冒着泡泡。 “怎么样?”宁一宵问。 苏洄不小心呛到,咳嗽半天,稳下来喘了几口气,脸都涨红,嘴唇饱满湿润。 他看向宁一宵,笑着,没有对汽水做出评价。 “你知道吗?你刚刚说话特别像哄小孩儿。” “随口说说。”宁一宵看向他,“既然你连饮料都不可以随便喝,那抽烟,他们应该更不允许吧。” 苏洄很自然道:“当然是偷偷抽的啊。” 他脖子后仰,在夕阳下眯起眼,“抽烟会让我开心,比喝饮料开心。这两件事被发现之后都会被惩罚,那我宁愿做我更想做的事,就算有更大的代价。” “反正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有代价。” 说完,苏洄有些困难地睁眼,看向宁一宵,“你呢?会抽烟吗?” 宁一宵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只说:“我不抽。” 抽烟对宁一宵而言太浪费,浪费金钱,也浪费时间。 最可怕的是,香烟会让他想起儿时许多不愉快的回忆。烟雾缭绕的房间里,等待他的不是母亲的哭泣,就是一顿没有轻重的打骂。 “很对。”苏洄表示赞同,“你不要学,对身体不好,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烟抽多了之后,脑袋会很痛。” 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宁一宵低头,看向苏洄的手,食指和中指都带了细细的金属戒指。 “那你呢?”宁一宵问,“你自己的身体呢?” 苏洄笑了一下,“我没关系,坏不到哪儿去。”他说完,站了起来,像是打算离开的样子。 “我要回去了。”苏洄说,“谢谢你之前请我吃粥。” 宁一宵也站起来,“我也要出去,一起吧。” 两人走在林荫路上,距离时远时近。 苏洄忽然开口,“你写的工具效果好吗?” 宁一宵已经开始习惯他突然的话题转换,想了想,回答道:“要看你怎么定义好还是不好。按照现在的指标来看,预测的结果还算是比较贴近专家的评测结果,不管怎么说,这些工具总归是有用的,尤其是数据收集方面。” 苏洄听完他的话,点点头,问出一个有些无厘头的问题,“那什么时候可以完全代替人类呢?” 宁一宵因他的提问笑了出来:“你想完全代替?至少我现在做不到。” “我不想做这样的工作。”苏洄自顾自地说,“再过几年,完全淘汰掉这个职业好了。” 很奇妙的是,宁一宵不会对他的天马行空感到怪异。 “你可以不做,只要你想。”宁一宵的语气里有种不同以往的感觉,“计算机帮不了你,我也一样,只有你自己可以决定。” 苏洄不说话了,沉默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他们快要抵达校门。 到了该分别的时候,苏洄下意识用目光搜寻家里的车,夕阳橙色的光圈模糊了他的眼。 在哪儿呢? 忽然,他听到宁一宵的声音。 “你之前给我的纸巾被雨打湿了,上面的号码我看不清。” 大约是难以开口,所以宁一宵没看他,自顾自说着,朝前走,都没发现苏洄停下了脚步。 没等到回应,宁一宵转头,身边并没有人。 生气了? 转过身,他才发现苏洄还站在距离他四五步路的地方,低着头。 还没开口,苏洄便抬起头,赶了几步朝他走过来,“给。” 宁一宵接过来,是一个被撕开的空烟盒,上面有两行圆珠笔迹。 “这样呢?” 停在校门上的飞鸟成群掠过天空,在苏洄澄澈的双眼里留下倒影,“我第一次给人留这些,没经验,写在纸巾上好像确实不太好保存,对不起啊。” 宁一宵愣了愣。 苏洄说完,又一下子笑起来,“不过烟盒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算了,实在没有别的可以写字的纸。”他又靠近些,汽车鸣笛,人潮拥挤。两人之间只隔着落日余晖。 苏洄声音柔软,散在风里。 “你早点联系我就好啦。” P.蚂蚁逃亡 校门口人来人往,宁一宵捏着烟盒,盯着苏洄笑着说再见,然后像鸟一样离开他身边,奔向路边停靠的一辆车。 驾驶座的司机特意出来,为他拉开车门。养尊处优的小少爷钻进车里,降下窗,遥遥望着他,一直望着,最后消失在车流中。 宁一宵安静将烟盒收好,坐上了去往补课学生家的公交。 车子里,苏洄回了头,不再去看窗外。他开始盯着后视镜里新司机的脸。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偏壮,额头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青色胎记。 司机似乎也察觉到苏洄的目光,先是瞥了一眼,然后很殷勤地挤出笑容,“少爷,要不要喝水?我还带了果汁,你……” “您就叫我小苏吧。”苏洄礼貌地笑笑,随即询问,“之前没见过您,张叔呢?” “他家里出了点事儿,好像是家里老人中风了,得请个长假回去照顾老人。我是徐先生介绍过来的。”他说着,想起来什么,“哎呀您看我这一着急,都忘了给你自我介绍,我姓冯,冯志国。您就叫我老冯就行。” “我叫您冯叔吧,麻烦您来接我了。”苏洄听到他说徐先生,心情开始变差。 过了不多时,苏洄又问,“您是怎么认识徐叔叔的?” 冯志国听了一笑,“这说起来都二十年的事儿了吧,他和我是老乡,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过小徐……哦不,徐先生人聪明,书读得好,当时我就说他能混出头,你看这不,一步步走到现在,也来了首都,出人头地了。” 和很多中年男人一样,冯志国一侃起大山来滔滔不绝。 苏洄陪聊,不露声色地问出他想知道的问题,包括徐治长大的地方,还有他曾经读过的中学。 苏洄的父亲在他十三岁时就因车祸去世,三年前,徐治和他母亲开始交往,结婚也有一年。这几年里苏洄从未听过母亲说过徐治的过往。 他很想知道这些。因为从徐治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从他侵入到自己的家庭起,苏洄就感到不安。 原来徐治的出身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低,可即便如此,依旧得到了外公的认可。 “我们那个小渔村虽然小,也落后,但是出过不少人才的。说起来挺巧,我家那个儿子也还算争气,和小苏少爷你一个学校呢。” 冯志国脸上堆了笑,带着些许骄傲,说起自家的儿子,他便絮絮叨叨了许多,说自家孩子学的是计算机,是特别热门的专业,报志愿的时候很心虚,好在录上了。 计算机。 苏洄想到了宁一宵。 “您儿子叫……”苏洄问。 冯志国一听,觉得苏洄这么好奇,一定是想和他的儿子交个朋友,格外开心,“啊,他叫冯程,冯程程那个程。我以前可爱看《上海滩》了,就喜欢那个女主角,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苏洄点了点头。 不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松了一口气。 “等哪天我把我儿子也带过来让您瞧瞧,打个招呼。” 苏洄笑笑,没再接话。 快抵达苏家大宅,冯志国减缓了速度,“快到了,小苏少爷,您看这个车速可以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每一任司机都会在他下车前问这样的问题,前提是他还能自己独立下车。 “挺好的。”苏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下了车,脚步轻快,“辛苦你了冯叔。” 不同于之前的死气沉沉,开门的时候苏洄就感觉家里有人,朝里走去,他看到了正抱着一瓶红酒从地下酒窖上来的陈妈。 苏洄语气里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陈妈,拿的什么酒呀?” “小洄回来了?”陈妈笑着,给他看了看酒瓶,“小姐要喝呢,让我拿出来醒着,今天这么早就回家呀,累不累啊?” 苏洄摇头,“陈妈,我有点想吃剪刀面,想吃菠菜味的。” “好,一会儿单独给你做一碗,番茄菠菜面。”陈妈笑盈盈地拿了醒酒壶,和苏洄一同朝里去。 会客厅里,苏洄一眼就看到季亚楠,她散着一头长卷发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什么,很仔细地看着。 或许是病理性的“雀跃”,又或许是他真的很久没有见到妈妈,一时间有些兴奋,脚步都快了些,想和母亲说话,想分享在学习发生的事,关于他遇到的人,比如宁一宵。 “妈,我回来了。” 季亚楠没抬眼,“嗯,今天还挺早的。没在外面吃东西吧?” “没有,在食堂随便吃了一些饭。”苏洄没打算说饮料的事,脸上带着笑走过去,“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公司最近不忙吗,还是要休假?” “半个月之后你外公七十大寿,我得准备准备呀。这几天把工作都往后排了排,客户也没见了,专门给你外公弄这些。” 她将手里的名单往茶几上一放,食指抵着太阳穴,“光是这宾客名单就看得我头疼,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座位啊喜好啊,都得好好弄。” 这哪里像是祝寿,简直就是组织要员会议。 苏洄本想和她说自己被王教授选中写论文的事,对他这样一个频繁休学的人来说,这很值得分享。 但季亚楠这时候大概没心思听。 而且苏洄很怕聚会,尤其是和那些大人物的聚会,好几次失误令他下意识回避这些事。 “那妈妈你注意休息,我先回房间把包放下。” “哎,等一下。”季亚楠叫住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优优,最近都按时吃药了吧?” 优优是他的小名,但苏洄听了并没有觉得亲昵。 “嗯。”苏洄看向她,语气柔和,甚至带着一点笑容,“妈妈,我现在的样子应该还像个正常人吧。” 季亚楠脸上的表情松弛些,“还行。我可先说好,从今天开始的每一天,你都必须给我好好吃药,一顿不能少。” “你外公的生日聚会是大事,去的客人个个都是一把手二把手,要是出了问题,你这学期的课也不用上了,我给你请老师,就在家学,反正你高中也是这么过的,也没怎么样。” 苏洄平静地听着,一点也不像个有精神疾病的人,甚至很顺从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好。” 他膨胀的表达欲一点点消下去,就像放久了的汽水,气泡一点点灭掉,没了滋味。 “你别多想,妈妈是希望你能正常去参加生日宴才这么嘱咐你的。” 季亚楠看到他沉默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可怜,于是走过去,将苏洄揽在怀里,“妈妈就只有你一个孩子,外公也就你一个孙子,我还指望你给外公切蛋糕呢,表现好一点,让大家放心嘛。” 大家? 苏洄很想知道,他们究竟什么时候才愿意把他的病告诉其他人。 大概是不可能的,有哪个一把手二把手,愿意在老领导的生日宴上听他宣布自己唯一的孙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呢。 “我会好好吃药的。”苏洄感到闷,从季亚楠的怀里退出些许,“如果我状态实在不好,你们就说我生病了,得了流感,去不了。” 他不是第一次谎称抱病逃离这种场合,多数时候都是他妈主动说谎,为了不让他给全家丢脸。 “那不行,这是重要场合,你可不能状态不好。”季亚楠有些自顾自地说,“哦对了,你徐叔叔还帮你找了一位特别知名的心理学专家,他也是临床医生,专门研究双相的。徐叔叔打过招呼了,明天就可以带你去专家那儿咨询,都说很有帮助的,说不定这次能治愈呢。” 苏洄点了点头,穿过沉闷而空旷的客厅,一言不发。 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也有五年了。 一次次地接近希望,一次次复发,他已经对治愈不抱希望。 推开客厅一角的玻璃门,苏洄走进后花园,绕过一条草木环绕的鹅卵石路,来到自己的房间。 他站在外面脱了鞋,移开玻璃门,赤脚走进去。 房间里被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危险物品,被认定“对他有害”的东西全部被擅自清除出去,包括他新买的一些书,苏洄甚至连翻一翻也来不及。 玻璃门外,花园里的无尽夏开了,大片大片的蓝在绿意里起伏。蝉鸣四溢,阳光充沛。但苏洄感到透不过气。 他试图将身上的负担全部卸下,重重的书包,紧贴皮肤的上衣,都扔在地板。面对镜子,苏洄盯了一会儿自己凸起的肋骨,抬手,抚摸肋骨下方浅粉色的疤痕。 隐约可以看见,心脏正抵着那层薄薄的皮肤和肌肉,小幅度跳动着。 这是他活着的证明。 愣神间,手机震动的声音传来,打破蝉鸣,但很短促,很快就消失了。 苏洄感到奇怪,蹲下来,从包里翻找出手机,打开一看,的确有一个未接来电,是陌生号码。 眼前没来由地浮现出宁一宵坐在长椅上的样子,他上下浮动的喉结。 苏洄握着手机走了两步,重重倒在床上,又滚了半圈,把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拨回了电话。 电流声刺激着他的心,一声一声响着,大约过了十几秒那头才接通,一个声音出现。 “苏洄?”电话里,宁一宵的声音比面对面时更低沉些,那头还有一个小男生的声音,正说着“宁老师这一题我不太懂”。 声音移远了,苏洄听到宁一宵说等一下,让小男生先做题,最后才对他开口,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嗯。”苏洄的声音隔着电波信号与棉被,用有些黏糊的语气叫了他的名字,“宁一宵。” 电话那头的人静了一会儿。 似乎找到了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宁一宵的声音比之前大了一些,也清晰许多,“我打电话给你,是想找你要今天王老师说的那篇文献,他说你有,不过拨过去之后我发现可以下载到,所以就挂……” “宁一宵。” 苏洄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打断了这些解释。 “嗯?” 苏洄趴在棉被里,同时感到窒息和安全。 “你有没有很想逃走的时候?” 这句话令宁一宵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有想逃走的时候吗?很多。 明明身处补课学生家的阳台,可他却突然嗅到海水淡淡的腥味。 在某个瞬间,宁一宵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无助的孩子,困在小渔村的日与夜里,走在路上都会被几个年长几岁的男孩儿围堵起来,推搡他,用“野种”或是更难听的称呼羞辱他。 当时的他别无选择,一个人的拳头打不过一群人,逃不出那个地方,只能带着一脸的伤回到家,看着母亲抱着自己哭。 苏洄很有耐心,没催促他,是宁一宵自己从回忆里走出来的。 “有。”他难得诚实,而不是伪装成一个阳光的、没有伤口的人。 电话那头的苏洄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几秒,声音还是闷在被子里,听上去又虚无缥缈,也没有逻辑。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苏洄随时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对于这一点,宁一宵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可听到他叹着气说“我们”,心还是动了动。 “我觉得我像一只蚂蚁。” 在宁一宵还愣神的时候,苏洄又跳转了下一句话,“被关在玻璃罩里的蚂蚁。只要我好好地待在里面,就很安全,可一旦我想要出去,爬到玻璃罩的边缘,人类的手指就会摁在我的身上,我动不了。” 像是一种很奇异的心灵感应,宁一宵透过这通电话,竟然感受到他的苦闷与沮丧。 他是个完全不会安慰他人的人,缺乏共情力,只是很会隐藏,但这一刻,宁一宵竟然产生了想要安慰苏洄的念头。 苏洄的声音很轻,“我不想做一只被饲养的蚂蚁。”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会有太幸福的过程,也不会有多么完满的结果。但至少要自由,哪怕是痛苦的自由。 “你不是。”挣扎过后,宁一宵还是开了口,“你不是蚂蚁。” 他过去认为宽慰他人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事。 宁一宵只做有价值的事,只做对自己的未来和前途有帮助的事。除非有益于他的前进,否则,他不会被任何人的感受所影响。 可是现在的自己在做什么,宁一宵也不懂。 似乎也觉得这样有些荒唐,仅仅一句否定也显得很没道理。所以他又加以解释,“我是说,虽然我不太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但总有一天,你会摆脱这些。” 电话那头静了好一会儿。 他不由得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听上去很无力,没有任何帮助。 但这些话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念头,在内心无数次对自己说过。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笑声,紧接着,是苏洄很轻、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宁一宵,你是玻璃罩外面的蚂蚁。” P.冰岛雪糕 没等宁一宵说话,苏洄对他说了谢谢,语气轻松,“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了。” 他没有说再见的习惯,因为保证不了下次还能好好地和人见面,在宁一宵说“好”之后,苏洄挂断了电话。 这是很困难的,处于躁期的他几乎没有办法主动切断对话,他总是不停地说,不停说,思绪像狂奔的鹿,哪怕是对方要求暂停,也无法打住。 但和宁一宵通话的时候,苏洄很敏锐地感知到对方沉默里的情绪,也突然发现,自己抓着他不放的样子,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是不对的,所以苏洄强行切断了表达欲。 他想在宁一宵面前做一个正常的人。 挂断电话后,宁一宵在阳台处独自站了片刻,看了一眼时间,才回到补课孩子的房间。大约是他开门太突然,坐在里头的学生正把衣服撩起来,扭着身子瞧自己的后背。 推门的第一眼,宁一宵就看到了他侧腰的一道淤青。 “怎么了晓辰?” 丁晓辰慌忙放下衣服,转头看向宁一宵,嘴里小声说着没什么。 宁一宵给他补了一学期的数学课,很清楚他是个善良胆怯的孩子,见他不说,便也没有多问,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刚才我给你布置的练习题,做完了吗?” “还有两题。”丁晓辰低声说。 宁一宵点点头,“我先看看你做了的题。” 他像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样检查丁晓辰的作业,批改了一番,最后捡出些典型的问题又讲了讲,替他巩固知识点。 课时快要结束,丁晓辰埋头记笔记,宁一宵看了一眼时间,又撇过眼盯着少年瘦弱的骨架。 “老师,我记好了。” “嗯。”宁一宵点了点头,起身要走,刚打开门,又背对着他静了静,合上卧室门,转身看向丁晓辰。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丁晓辰仰头看着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宁老师和以往不太一样,他的脸上没有温柔的笑,看上去很冷静,没有表情。 他犹豫了许久,出于相处下建立起来的依赖,还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宁一宵。 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丁晓辰的父亲酗酒,长期家暴他和他的母亲。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生意遇到困难,饱受挫折,所以开始频繁喝酒,喝醉了脾气很大,会责骂母子俩,他们一旦还嘴,就是一顿打骂。时间一长,这就成了父亲发泄的习惯,直到如今依旧如此。 宁一宵与他的父亲见面不过几次,印象也不过是沉默寡言、很少找他询问孩子的成绩,这种事只有丁晓辰的母亲操心,他爸一概不管。 但宁一宵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对自己的亲生孩子做出这种事。 明明他知道自己不该管,也管不了,但宁一宵还是管了,或许是看到丁晓辰独自检查伤口的那个瞬间,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天他给丁晓辰买了化瘀的药,回去的路上思考了很久,给丁晓辰编辑了长长的一条信息,大抵意思是教他如何避免被打,还有一些鼓励,譬如他已经是个大孩子,虽然现在难熬,也要学会坚强,保护好自己和妈妈。 但有过相同遭遇的宁一宵最清楚,这是最没办法的事,哪怕报警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一个家庭关系,一张结婚证,再严重的暴力行为都可以变得合乎礼法,犯罪的真实意义可以轻易被掩埋。 之后的几天,宁一宵还是一如往常地上学、跑实验。 在学校里他一直帮老师的忙,任何用得到的时候都上,不怕辛苦也不怕累,这次也算是有了回报——争取到一个大厂实习的offer,宁一宵紧绷的生活步调终于放松些。 他先是辞去了咖啡厅的工作,结了钱,又对照着网站上的出租信息四处看房子,想找间便宜的短租房,捱过在北京昂贵的夏天。 一周后,王教授把他叫到了自己的组会上,宁一宵就坐在他带的十几个研究生的后面,教室的最后一排。 组会上,他再次见到了苏洄。这次苏洄没有迟到太久,而是赶在王教授来之前匆忙进来。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穿了件很柔和的淡粉色短袖衫,衬得他雪白无比,推门时,脸上充满光彩。 宁一宵注意到他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巧,耳垂上仿佛坠着什么闪光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苏洄走近,宁一宵才看清,那是一个银色的小爱心。 晃晃悠悠地,苏洄笑着来到宁一宵身旁坐下,一副熟稔姿态,放下包,轻快地对他说“早上好”。 宁一宵回过神,正想回,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束花,递给自己。 很小一束,一手就可以握住,里头是三枝盛放的粉白色芍药花,还有几枝雪白的茉莉,散发着清香。 “送你的。”苏洄很小声说,“谢谢你上次听我诉苦。” 宁一宵很快就回想起电话里苏洄黏而轻的声音,想起了他说的蚂蚁。 “拿好。”苏洄将这一小束花塞到他手里,“我自己包的,可能不是特别好,但是花开得很好,我在花园里挑了好久,差点迟到。” 宁一宵很不习惯收花,之前情人节不免会收到一些公开或匿名的礼物,但宁一宵的态度都是很冷淡的,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礼物大多是无用的,花是最无用的,观赏期很短,几天就枯萎。 恋爱对于这个阶段的他太过奢侈了。 垂眼盯着手里的花,宁一宵忽然想,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就联想到恋爱。 “这是最后一拨芍药了,这个叫冰岛雪糕,我很喜欢的品种。”他的手指着的,完全可以用花团锦簇形容,层层叠叠的重瓣雪白中透着微微的粉,宁一宵的视线不由得从花,转移到苏洄透着粉的指尖。 “很好看吧。”苏洄垂着眼,笑的时候像小孩,“这个是宝珠茉莉,很香,我养了很久呢。前段时间下雨差点把它们淋坏,幸好陈妈帮我救了一下,不过还是有几株枯掉了……” 他小声说了许多,直到王教授进来,才将身子转正,从包里拿出笔电,很乖顺地目视前方。 宁一宵将手拿下去一些,低头盯着手里的包花纸,才发现上面有字,毛糙的边缘是撕下的痕迹。 这看起来像是苏洄临时撕下的一页书,用来给他包了花。 那一个小时的组会里,宁一宵的神经比以往都放纵,他难得地没有全神贯注,而是边听边写代码,好像在用这种方式逼自己专注。 直到组会快结束,他盯着跑代码的页面,心里却依旧想着纸上最后一行字: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式是接受诱惑①。] 组会后他们几个人都被留下,王教授询问了会后的一些想法,又聊了聊论文的框架,讨论了实验结果。 离开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阳光很好,透过绿荫的缝隙洒在苏洄那张漂亮的脸上,他几乎在发光。 苏洄走在前面,和王教授聊他看过的一篇文献,说话时手偶尔抬起,做一些孩子气的小动作。 “一宵?” 身旁的张烁叫了第三声的时候,宁一宵终于回过神,侧过头对他笑了笑,“嗯你说,我在听。” 张烁也笑了,没发觉什么,对他讲自己调试代码遇到的问题,就差把自己的电脑拿出来现场让宁一宵帮忙调试。 大家走了一路,到了要与王教授分别的教学楼下,张烁刚好也有选修课在同栋楼,便和老师一起走了。 忽然间只剩下宁一宵和苏洄。 苏洄扭头,脸上有很可爱的笑意。他后退了一大步,来到宁一宵的右边,声音很轻,“你把我的花藏起来啦?” 宁一宵几乎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植物香薰气味,点头,脸上带着笑意,“我放在书包里。” 为此他把书和笔电都拿在手上。 “会压到吧?”苏洄假装很着急,凑上前来,“别压坏我的花。” 宁一宵一愣,扭头想把包取下来看,但苏洄的手已经摁了上来,就摁在他的手腕上。 “逗你的。”苏洄忍不住笑了,松开了手,“你好容易当真啊。” “压坏也没关系。”苏洄望着他,宁一宵的五官很深,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认真,也很冷,右眼眼尾的痣是唯一柔和的地方。 “我还有的。” 还有很多可以送你。 宁一宵不说话了,沉重的书和笔电似乎要将他的身子压偏,心也偏到右边。 他开始想象苏洄所拥有的花园,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又并肩走了许久,苏洄要离开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糖,细细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而后抬起头,下意识看向宁一宵。 “你要吃吗?”他眼睛很亮。 宁一宵不喜甜食,想拒绝,但苏洄攥着的手已经伸到他面前。 “很好吃的。”他说。 宁一宵只好接过,是一颗糖果。 “我走啦。” 苏洄又一次在他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离开了,脚步轻快,和他来的时候一样,留下宁一宵站在原地,摊开手心。 他盯着糖纸,忽然发现有些眼熟。 记忆忽而拉回到不久前的一个艳阳天,还在咖啡厅打工的他收拾桌子,发现自己端去的餐盘里多了一枚糖果。 那个客人他不记得长相,只记得很瘦,很白,帽檐压得很低。 糖纸五彩斑斓,很漂亮,回到后厨的时候,一同打工的女同事还开玩笑,说他原来爱吃糖,还说这个糖价格不菲,是瑞典手工定做的,想买都很难买到。 宁一宵活到这么大,去过的地方屈指可数,从小渔村到县城,再到首都,单调得只能在地图上画个极度尖锐的三角,更别说大雪纷飞的北欧。 所以这颗糖果他记了很久,因为那是他工作时难得收到的感激。 宁一宵回忆起当时过低的冷气,回忆起那个客人小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还有他雪白的手。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获得一颗珍贵的糖果,更没想到,当初那个人是苏洄。 难怪。 宁一宵脚步一停,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如同定格。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影音室出来后,和苏洄同撑一把伞时,自己会感到奇怪。 [宁一宵,你这里有一颗痣。] 那时候的他明明没有做过任何自我介绍,苏洄不应该知道他的名字。 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一种奇妙的感觉充盈在宁一宵周身,持续到他上楼。 宿舍空无一人,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可以充当花瓶的东西,又下了楼,走出去,买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一边喝,一边回到宿舍。 最后,宁一宵剪开空的塑料瓶,接了半瓶水。又拆了包花的纸,压平收起,把那些娇贵漂亮的花放水瓶里插好,但怎么摆也没有苏洄包得好看。 它美得与这里格格不入,连栖息地都不过是塑料水瓶,廉价而不稳定,看上去很不般配。 他看了很久,直到室友都回来,一瞧见便大惊小怪,“哪儿来的花啊?” “啧,长得帅就是不一样,又有人给你送花,这次不用我们帮忙处理了?” 另一个室友还特意凑过来八卦,“哎,怎么样?漂不漂亮?” 他没说话,背靠着椅子,安静而专注地盯着盛放的冰岛雪糕。 对方又搡了一下,“说啊帅哥,你可是头一回把花拿回来养的,什么人送的?我好奇死了。到底漂不漂亮?” 这次宁一宵终于回答,眼神很深,语气平静。 “漂亮,满意了?” P.蓝色阴雨 苏洄对外公的生日宴不抱兴趣,而且他很挑食,对那些精致但无趣的食物也没有期待。 他更希望像自己小时候一样,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个大的老式奶油蛋糕,还有陈妈做的丰盛大餐。 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他们几乎不在家过生日,在这种本该温馨的场合,苏洄总是要被迫见许多与他无关的人。 外公季泰履事事求精,极度严谨,无法容忍任何错误,更是将他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脸面视如珍宝,高过一切。 即便是母亲,当初绕过外公和父亲恋爱、结婚,也险些被他赶出家门,并且说出“不离开他,这辈子不要回来”的狠话。 或许这狠话太像赌咒,没等母亲离开,父亲苏晋就遭遇车祸,离开人世。像还债一样,将季亚楠还给了季家。 季泰履并不为苏洄父亲的离去而惋惜,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苏洄改姓,跟着他姓。认为苏晋早早离开,不必在他的外孙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在季亚楠的坚持下,这一要求没有实现。这是母亲少有的坚持,就像当初她执意要把“亚男”改成“亚楠”。 苏洄时常听外婆说,母亲长大后对原本的名字有很大意见,她认为自己不亚于任何一个男性。两人争执不下,吵过好几次架,最后在外婆的调解下,两人各退一步,只换了一个字。 这些往事令苏洄无比好奇,当初在姓名与爱情上都颇为叛逆的母亲,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吧。 因为骄傲的母亲有了个患精神病的孩子。 “我给你挑了一套衣服,放你房间了,你就穿这套来,不要穿别的,记住了吗?然后礼物我也给你准备好了,见到你外公之后就送给他。” 苏洄听着电话里母亲的声音,没有打断,哪怕他心里认为生日礼物由他人准备是很无礼的事。 他知道母亲不信任自己,没多少人信任自己。 就连他喜欢的陈妈,都不能百分百相信他说的“我真的吃过药了”,还是会报以怀疑的态度,再问一次。 “对了,五点钟我的发型师会到家里去给你理发,你现在头发太长了,不像样子,剪了清爽些。” “好的。”苏洄平静道。 躁狂的兴奋中和着家人给予的沮丧,苏洄从花园,踱步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他每每逃避的必经之路,像丧家犬钻离门洞的过程。 推开玻璃移门之前,他就看到了那套挂在白色立式衣架的衣服,白衬衣和黑色长裤,配了一双昂贵皮鞋。 他赤足站在衣架前,遵照母亲的要求将衣服一件件换上。 门外的佣人不停地敲着门,说发型师来了,请他出去。苏洄有些烦躁,扣扣子的手使了些力气,最终扯断了胸前第二颗纽扣。 苏洄还是这样出去了。 面对发型师,他友好地笑着,任由对方摆弄他的脸和头发,像橱窗里的人形模特。所有的夸奖都显得没有灵魂,苏洄只想快点结束。 刚剪完,陈妈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苏洄的药品,用稍大的声音抵抗着吹风机的噪声,“小少爷,小姐让我数药片的量,我看好像和上午一样,你是不是忘了吃了……” 苏洄的记忆与正常人不同,他时常会因为病情,像跳帧一样丢失一些生活片段,所以家里每一个人都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 但他很固执地说吃过,陈妈有些尴尬,只能重复说药片数量没变,说他妈妈一再嘱咐,平时吃药可以错可以少,今天绝不可以。 不吃药苏洄好似就出不了门,他正好不想去,也不想对陈妈发脾气,于是孩子似的走进花园,四处寻找浇水壶,打算照顾自己的花花草草。 但陈妈却误解了,以为他又要找绳子,吓得立刻给季亚楠打电话。 母亲很快改变主意,在去酒店前先回了家,强迫苏洄吃下了那两片药,当着来不及逃走的发型师面前,用一些难堪但有效的方式。 坐在车的后座,苏洄侧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车流,脑子里冒出打开车门跳出去的念头,但他打不开。 “你拿了礼物吧?那是我托朋友从名匠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浮龙砚,听说还是过去的贡品,你外公应该能瞧得上。他喜欢写书法,也用得着。” 苏洄没回头,想到那个沉重的礼盒,又想到自己过去手工做的礼物,花了整整一个月,外公倒也没有直接说不喜欢,这不符合他的教养。但苏洄看得出来,他直接放到了柜子里,连带着包装一起,并没有拿出来展示过。 相比起一方价值连城的砚台,他做的东西的确廉价。 下车时,苏洄明显感觉头晕。他站在原地缓了缓,再走到酒店电梯的时候,被母亲轻声责备。 “都在等你,动作快一点。” “妈,我不太舒服。”苏洄走到她身边。 “哪里不舒服?”季亚楠关心地看向他,却发现苏洄的领口敞着,“衣服怎么不好好穿呀。” 她上手去整理,才发现纽扣都不见,有些不高兴,“扣子呢?” 一股生理性的反胃涌上来,苏洄忍住,“我有点……想吐。” “你真是不听话,穿件衣服都能把扣子拽掉。”季亚楠只好将他背后的衣摆往下拽了拽,领口这才上去些。 电梯到了,她抓住苏洄的手,“一会儿喝点茶压一下吧,是不是又偷偷吃什么不该吃的了?我都说了无数次了,在外面的时候不许乱吃东西……” 迎面她们瞧见客人,正在走廊打电话,见到季亚楠笑着打了招呼,她便收了声,露出笑容,也停止了对苏洄的嘱咐。 她们定了最大的包间,两个套房的面积,里面各项娱乐一应俱全。 吃饭的圆桌中心摆着一盆紫色蝴蝶兰,已经有一些宾客入座。季亚楠一进去,里头的熟人便笑着快步走来,同他们母子二人说话。 一个不太熟的阿姨朝苏洄走来,很亲昵地拥住他。她身上名贵的浓香水刺激到苏洄的呼吸道,紫罗兰与鸢尾,浓郁的脂粉气窜涌。 好想吐。 苏洄忍耐着不适,被季亚楠领到外公身边坐下,如同提交作业般将砚台给了他。 假手他人的羞耻感令苏洄如坐针毡。 周遭那些个和外公有交情的老熟人一一传看了那砚台,各个对苏洄露出大拇指,极尽夸赞。苏洄没接茬,垂眼坐着。 “小洄还有两年就毕业了吧,到时候是打算去央行还是……” 苏洄说还没有想,季泰履笑了笑,“他小孩子心性,不成气候,比不上你家孙子,这么快就干出了一番事业,年少有为。” 几人开始了相互的吹捧,场面再熟悉不过。晕眩的反应增加,他用手撑着座椅,喝了好几口茶都没能压下去反胃与恶心,明明没吃什么,却很想吐。 不远处,外婆从一旁那些太太们的谈天中脱身,朝苏洄走来,温柔地把苏洄揽到怀里,“我们小洄怎么又瘦了?多吃一点呀。” 看到外婆,苏洄心情好了一些,“外婆,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你夸我不就是夸你自己,这是你给我挑的。”外婆神色温柔。 她对文学艺术感兴趣,年轻时也深耕于此,现在退休,也时常游历各国,不常在家。 但只要她在,苏洄就很有安全感。外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能理解他。 苏洄孩子一样笑了,没成想身旁的外公却严肃道,“苏洄,坐好。” 苏洄只好从外婆怀里出来,坐直坐正。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和叔叔伯伯学学,长这么大还像个孩子,一点也不沉稳。” 他的表情太过严肃,连身边人都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小苏还小呢,这才多大啊,而且季老你就这么一个孙子,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是啊,到时候还不是响当当的人物!” “那以后还得小苏关照咱们了。 这些人虚意奉承听得苏洄愈发难受,他甚至忍不住幻想如果他不是出生于这个家族,又或者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地位都失去时,这些人是否还会如此。 不多时,门外走进来另一人,苏洄抬眼看过去,是徐治。 上一次见到这个继父还是一个月前,听母亲说他被指派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外派任务,回来大概率就是晋升。 看他春风得意的样子,恐怕已经收到好消息了。 “小徐来了。” 听到客人出声,季泰履抬了抬眼,略微点头。徐治脱了外衣,开口便是几句抱歉,又以茶代酒赔礼道歉,一如既往地周到圆滑。 见他来了,季亚楠也笑着走过来。尽管她保养得极好,又生来貌美,但岁月依旧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痕迹,尤其是站在这个小她八岁的伴侣面前,便更明显。 这种不般配在早期不是没有人反对,季泰履就是第一个。但徐治不简单,当初还是小小一个科员的他,竟然可以以一己之力说服季泰履,同意他和季亚楠在一起。 苏洄的眼睛望着徐治虚假的笑容,心中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获得这样的认可。 这一对的结合,背后的议论声从未断绝,山沟里的大学生搭上了凤凰窝,一路高升,靠着季老独女逆天改命,像这样的评价,徐治仿佛充耳不闻,只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阶级的跃升。 沙发上,徐治笑着给季泰履斟茶,余光瞥向苏洄,“小洄最近气色不错,学习上很顺利吧?在学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 苏洄勉强笑了笑,“没有,可能是快到夏天了。我比较喜欢夏天,所以心情还不错。” “那就好,心情好是最重要的。”徐治自己也喝了口茶。 “我们办公室最近有个同事的女儿谈恋爱了,那感情可是真的深。可惜对方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同事觉得不靠谱,就让她再考虑考虑,没想到小姑娘在家哭得死去活来的,饭也不吃了。” 外公听着,摇了摇头,将茶杯放在桌上,“不成样子。” “是啊。”徐治笑笑,“恋爱也是图个心情好,如果为了别人把自己折腾得心力交瘁,就本末倒置了。” 一个客人捕捉到什么,笑着打趣,“小洄现在应该也谈着恋爱吧?长得这么帅,肯定很多女孩儿追。” 另一个立刻笑道,“可不是,我朋友家的女儿就喜欢小洄,还管我要过电话呢。我这哪敢啊,赶紧跟他说,这个孩子是季老唯一的孙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让他们别指望了。” 季泰履笑了,“不至于,他现在不成气候,也不到时候。” “是,到时候叔叔给你参谋参谋,咱们圈子里还是有很多好女孩儿的。” “哎王首长家里是不是也有一个孙女来着……” 苏洄听着众人的话,逐渐出现耳鸣,脑子里嗡嗡的,很想吐。 外婆被母亲叫走,徐治三言两语让他成为话题中心,想跑都来不及。 苏洄又喝了一杯茶,依旧没有好转,症状反而愈演愈烈。 在人都差不多到齐。前菜刚上,外公的老部下站起来举杯说着祝词,刚开口,苏洄却忍耐不住,腾地一下起身,快步走了出去,离开包厢,来到外面的洗手间吐了。 眩晕还在持续,腿也发软,苏洄意识到情况不对。他不是吃坏了什么,而是锂盐中毒。 包间里,季亚楠笑着说苏洄最近有肠胃炎,让大家别担心,在客人说完祝词后,才借口催菜出去找儿子,但并没有找到。 她打开手机,看到苏洄发来的消息,很多条,词句混乱,没有逻辑。 [苏洄:我说过我已经吃过药了,你们不信,一定要让我再吃一次] [苏洄:锂盐过量中毒了,现在就是,我中毒了。] [苏洄:我知道怎么做,你们好好过生日,不要来找我,你们怕被议论] [苏洄: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再打电话过去,苏洄已经关了机。 这样的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季亚楠拧着眉,忍住情绪,转头给司机冯志国打了个电话,让他去找苏洄。 冯志国得了令,开着车绕着酒店附近满到处转悠,但始终找不到这个任性小少爷的踪影,顿觉烦闷无比。 这差事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轻松。 这个偌大城市里,为工作而烦心的人比比皆是,宁一宵也一样。 这一天他本可以平稳地结束这个学期的补习工作,但他看到丁晓辰受了更重的伤,脖子上的淤青骇人,膝盖也是肿的,走路一瘸一拐。 在课上到一半时,宁一宵起身,离开房间给孩子母亲打了电话,对方在电话里语气犹豫,言辞含混,在宁一宵说到“真的不能再这样了”的时候无力地哭了出来。 他对丁晓辰母亲提出报警的要求,对方支支吾吾,不置可否。 宁一宵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甚至不能算作是一个真正的老师,但还是向这位母亲说了未来可能更严重的后果,听到她陷入痛苦的沉默。 十分钟后,宁一宵将孩子带去医院。一路上他很沉默,反倒是丁晓辰安慰他,“老师,你别生气。” 宁一宵平时总是微笑,很少会有面无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会让丁晓辰害怕,于是笑了笑,“我不生气。” 在医院等待挂号的时候,他又说:“你应该生气,你有这个权利。等你长大了,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家。要为这个目的好好读书,明白吗?” 丁晓辰点头,眼眶泛红,小声说谢谢老师。 宁一宵不确信自己过了今天是否还能继续做他的老师,所以只对他说:“他不配做你的父亲。” “我建议你回去之后,让你妈妈带你去报案,就算一时没办法让他得到惩罚,也要记住,咬牙忍过去,以后都还给他。” 丁晓辰忍着眼泪点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宁一宵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去做检查。 中途他接到了丁晓辰父亲的电话,于是去到走廊接通。 对方在电话里非常大声地训斥了他,近乎暴怒。宁一宵沉默听着,眼睛盯着墙上贴着的[汇集天下父母心,慈遍人间温暖情]的医院标语。 “谁让你多管闲事?我花钱买的是你给我儿子补课,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他妈告状,小畜生,真给你脸了!” 宁一宵听他说完,嘴角竟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丁先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对方被他这么一问,登时哑口,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宁一宵笑笑,语气和善,“是因为我建议你妻子报警?还是因为我教你儿子怎么对付你这种人?” “你!” “丁先生,这些的确是你的家事,我无从过问。当然了,你可以继续打丁晓辰,大不了打死他,不过你真的敢背上人命吗?据我了解,您是外包公司的技术员,晋升空间不大,很容易被新人替代,还背着高额房贷。” 对面的男人显然少了方才的底气,还强装出不怕的样子,“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宁一宵异常冷静,“你不敢真的打死丁晓辰,他也总会有长大的一天,你会变老,会老到连手都抬不起来,踹一脚就废掉。” “您付给我钱,我送您最后一课,凡事留点后路,尤其是对着你的亲儿子,毕竟……养儿防老,不是吗?” 宁一宵笑了笑,挂断电话。 他知道自己做完这件事,工作一定会丢。 丁晓辰的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工作上受气,只敢把怒火往妻儿身上撒,现在他横插一刀,对方必然会想尽各种手段投诉他。 宁一宵早有预料,所以特意选在最后一堂课结束之后出手。 把丁晓辰送到他外公家里不过两三分钟,培训机构的问责电话就打过来,命令他离职。 但培训机构没有理由对他的课时费下手,一如他所料。 外面下了雨,只剩下他一个人。平日里宁一宵从不打车,能省则省,今天为丁晓辰付了一大笔的检查费和医药费,但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一时的帮助,他做不了更多。 这时候宁一宵想起零星的坏回忆,就像穿了件遗忘已久的旧外套,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些搅碎又晒干的纸巾屑。 小时候被打的他没医院可去,听说盐水可以消毒,跑到渔村的海边洗伤口,结果越发严重,还差点被养海虹的村民当成是小偷,抓住狠狠骂了一顿。 那天太阳很毒,宁一宵记得很清楚。 北京很少下细蒙蒙的小雨。 傍晚时分,太阳已完全消失,天空是逐渐深沉的灰蓝色。宁一宵走在人行道,从天桥下方穿过,途径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大楼,热闹的霓虹映在水洼里,变成一副脏的油画。 他没有方向,想被这场雨带去一个快乐点的地方。 最终宁一宵走到了一个公交站,也终于打算回去。 站点的广告牌在雨中散发着蓝紫色的光晕,如梦似幻。 视线一点点聚焦,宁一宵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对方就靠坐在不锈钢长椅上,白衬衫被光染成淡淡的蓝,侧影朦胧,椅子上放着许多空的矿泉水瓶,地上也是。东倒西歪,更像是一堆惆怅的酒瓶。 他领口敞着,表情很空,淋湿的衬衫有些透明,整个人像幅落寞的画。 那是苏洄。宁一宵确认后站定。 或许真的有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苏洄在这一刻转过头,与他对视。 两个失魂落魄的人狼狈相逢。 P.特效药片 宁一宵戴了帽子,但苏洄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车灯在雨中晃动出许多长长的光,像缠绕的绳索,将他们捆在一起。 淋着雨的宁一宵朝他走近,习惯性先给出笑容,友善地问,“怎么在这儿?” 苏洄的头发比之前短了,被风吹得有些乱,神情散漫,看起来有种少年气的自由,一种闪烁不定的、飘摇的美。 他语速缓慢:“我在玩啊,跑出来了,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他的胡言乱语和跳脱被很包容地对待了,宁一宵驻足于苏洄面前,将他放在长椅上的空水瓶一一拿开,坐到他的身边。 “玩什么?”宁一宵不看他,只问。 一阵风袭来,卷着雨水。苏洄闭上眼,摊开双臂,任由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起,吹散,让风贴近每一寸皮肤。 “我好喜欢风啊。”他轻轻地说。 宁一宵没有在意他话题的跳跃,“为什么?” 苏洄的手掌打开,感受着风吹过指缝,眼睛望着对面马路摇动的树影。 “有风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就不是死气沉沉的了,大家都活着。” 宁一宵很明白他的意思,原本垂着的手也不自觉摊开,感受指缝间流动的空气和雨。 他看向苏洄,“剪头发了?” “嗯。”苏洄有气无力地点头,又忽然抬头,笑着问宁一宵,“好看吗?” 不知为何,宁一宵看到他笑的样子,却感觉有些难过,他分不清这是移情,还是真的感应到什么。 “嗯,之前也很好。”他回答。 苏洄又笑了,这次是更真诚的笑。 “我也更喜欢之前的。是他们让我剪的,觉得这样显得精神好点。” 说着,他想站起来,却一下子感到头晕,俯身下去,手肘搭在膝盖上,脑袋无力地垂着。 还是想吐。 隔着被淋湿的衬衫,宁一宵能看到他微凸的蝴蝶骨。 “你喝酒了?”宁一宵弯腰,检查他的状态,“看着没少喝。” 说着,他眼神移到一旁的那些水瓶上,心里想,原来这个人喝醉了会很渴。 苏洄没想好要不要说真实理由,最后没有否认。他依旧很难受,俯身后状态更差,于是又扶膝盖打算起身,结果差一点吐出来。 宁一宵立刻扶住了他,两只手握在他细的手肘,“还好吧?想吐?” 苏洄不敢摇头了,半靠在宁一宵肩上,“我……我想去上厕所。” 热的呼吸萦绕在宁一宵颈间,令他肌肉都僵了僵,宁一宵放开苏洄,让他先坐好。自己弯腰把所有水瓶都一一收起来,丢到垃圾桶,然后扶着他起身。 苏洄一起来,衣领牵扯开,露出大片纸白的皮肤,好像很容易在上面留下痕迹,留下了也很容易消失。 宁一宵脚步忽地停下,把棒球帽取下来戴到苏洄头上。 苏洄晕乎乎的,有些懵,发出像小猫一样的哼哼声,“嗯?” “戴着。”宁一宵扶着他,“淋到头容易生病。” 这附近并没有公共卫生间。他带着苏洄走了好一会儿,雨虽然不大,但一直淋着也不行,苏洄的衬衣都透了。他打算找间饭店解决,可苏洄手一指,说街角好像有间酒吧。 说是酒吧,不如说是夜店,外头站了许多人,中国的外国的都有,个个脸上都是闲到无处浪费时间的表情。 想到他熟练的指示,宁一宵不禁把这些人与苏洄联系在一起,但又觉得不太一样。 夜店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手里拿着可以给人手背上印下短暂的荧光纹身的物件,眼睛打量着宁一宵身上廉价的短袖,还有苏洄手腕上的名表。 “您好,男士门票三百,现金微信支付宝都OK。” 宁一宵一时间语塞,借厕所的请求梗在喉头。 苏洄却抬了头,很直白,但有些语句不畅,“借、借一下……想上洗手间,麻烦……” 门口的男人瞧见他的脸,立刻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盯着他上下打量,又斜着瞥了一眼宁一宵,“哟,这还没开场就喝成这样了,当心被人捡尸啊小帅哥。” 宁一宵脸色变了变,苏洄的脑子跟凝住了似的,还想着刚刚店员说的三百块,下意识就去摸口袋,没想到手腕被拽住,一抬眼,看见宁一宵拧着眉。 “跟我走。” 苏洄有些莫名,被他拽出好几步都没想起来问去哪儿,只是费力地说:“我想上洗手间……” 宁一宵说他知道,但还是拽着他的手,将他带上了一辆公交。 苏洄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坐公交车是什么时候了,他脑子里冒出几个词——危险、精神病和拥挤,但很快消散。因为他发现,在挤挤挨挨的乘客里,宁一宵用手臂圈住了他,又不碰到他,一道安全又有分寸的屏障。 他顿时觉得这三个词都与他无关了。 混沌中,苏洄眼前出现些许幻象。他忽然从宁一宵的脸上看到了海的样子,深沉的黑色大海,但很快,那又变成了一颗颗细小的药片,从黑到白。 这样的幻觉持续到宁一宵带着他下车,像照顾一个孩子那样,半揽着他来到了一个破败的旧楼。 这里没有电梯,单元楼的一楼像一座灰色坟墓的入口,里头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腐烂水果和肉类的气味,伴随着潮湿的霉味,看不到生机。 苏洄微弱的注意力被楼道里的小广告吸引,又被黑色的油烟驱散开,他盯着墙壁上的脏污,又差一点被楼道里别家门口的垃圾袋绊倒。 他感觉自己在向下走,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又被宁一宵拽回来。 稳定过后,他听见钥匙对上孔洞的细碎声响,一扇门打开,融入到黑暗的楼道,苏洄被带进去。 “应该不需要我帮你吧?”宁一宵说着,拉着他手腕来到一扇很小很小的门前。 开了灯,里面空间极狭小,少许洗漱用品摆在泛黄破损的陶瓷洗手台上,还有一些被放在窗台。 苏洄扶着墙壁进去,幻觉没有停歇,一切都变得大大的,他感觉自己是来自小人国的闯入者,却四处磕绊,膝盖直接磕在洗手台下面的柜子上。 “算了。” 他听到宁一宵的声音,接着手肘被扶住,自己被带去了便池处,宁一宵的手才松开。 然后他便走了,只留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苏洄洗手也洗得费劲,总看错水龙头的位置,捉迷藏似的弄了半天。出来的时候,脚被门槛绊到,手上还沾着水,一下子就扑倒在老实站在门口的宁一宵怀里,湿手印也印在他衣服上。 很明显地,苏洄感觉到宁一宵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才推开他。 “这是喝了多少。” 宁一宵觉得怪,也闻不到苏洄身上的酒味,只觉得他四肢很软,手在轻微发抖。 “宁一宵,还有水吗……” 大约是代谢起了作用,药物渐渐被排出体外,幻觉渐渐消失,苏洄的视物能力有所恢复,看清楚房子内部的样子。 这是个狭窄的两室一厅,没有窗户,房间里灯光昏暗,客厅细长,连接着更窄的厨房,像一把镰刀,两扇门挨着,门上的木皮贴片有些脱落斑驳。 “没有矿泉水,现在烧水可以吗?” “嗯,可以。”苏洄点头,下意识抓住了宁一宵的手,“我想喝盐水。” 他看人的样子很乖,眼睛湿润,让人无法拒绝。 宁一宵只好将他带去自己的房间,烧了一壶热水,倒在自己唯一一只杯子里,按照他说的加了一些盐,带进房间。 他昨晚才拿到钥匙,今天上课之前搬了一部分东西。宁一宵有洁癖,地板拖了三道,陈设用消毒水擦了四遍,剩下的时间只够铺好床,行李还全堆在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没收拾。 而苏洄就坐在唯一一处没有被堆上箱子的空地板上,脑袋歪靠着床沿,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只不属于这里的精致玩偶。 这是一套地下室改的两室一厅,没有窗户,屋里闷热。宁一宵见他的头发黏在后颈,于是费力地搬开行李,走到唯一的小桌子前,打开了房东留下的旧风扇,顺手晾了杯水。 风扇一开,苏洄好像活了过来,睁开眼,定定地望着吱呀旋转的风扇。 “喝吗?”宁一宵没地儿站,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将水递过去,“烫,刚烧开。” “嗯。”苏洄伸出手,“我不怕烫。”说着便把马克杯接过来,捧着,小口小口喝。但还是太热了,每喝一口,苏洄就要抬头对着风扇吹一吹自己热腾腾的脸。 费了好大劲才喝完,苏洄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蒸汽捂透。他斜靠在床边,眼睛盯着宁一宵,声音比往常更加松散,“为什么搬出来住,不是有宿舍吗?” 宁一宵对他的突然发问没什么意见,脸上带着习惯性的笑,“我拿到一个公司的实习offer,而且暑假还要留校做项目写论文,宿舍没申请下来,只能出来住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没用过几次的毛巾,递给了苏洄,示意让他擦擦身上的水。 “是很好的公司吧,在哪儿?上班远不远呢?”苏洄接过毛巾,脸上的笑意很明显,平时稍显沉重的长睫毛也随着笑眼灵动地闪烁。 “远。”宁一宵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不住近一点啊?” “因为这里便宜。”宁一宵还算有耐心地回答完问题,很直接地对小少爷发问,“洗手间也上了,水也喝了,回家吗?我送你。” 原以为苏洄会配合,谁知他竟摇头,“我不回去。” 苏洄将下巴抵在手臂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宁一宵,我没地方待了。” 这话听上去没什么说服力。 宁一宵的脑子里忽然冒出室友的声音,那些似是而非的桃色话题一一浮现。 他怎么会是没有地方待的人? 苏洄突然间转过头,朝宁一宵凑近了些,用一种轻而易举得到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请求,“我可以在你这儿留一晚上吗?” 他们之间只隔了十几厘米,宁一宵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鼻尖上沁出的汗珠,他明明神情寡淡,甚至有些疏离,可湿润的眼睛却透露着一种虚弱的诱惑。 “就一晚,你收留收留我吧。”苏洄有些跪不稳,他顿了顿,抬起头,“真的,我也不睡你的床,不挤你,就躺地上,不……我不用睡觉的。”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丝亢奋,不明显。 “你帮帮我,我今天无论如何也不想回……”苏洄说着,忽然顿住,凑近了伸出手,在宁一宵脸前抓了一把。 宁一宵愣住,下意识握住他的手。 “有虫子……”苏洄小声说。 宁一宵很确定,“没有虫子。” 苏洄觉得自己没看错,忽地倾身,两人之间只剩下十公分的距离。 “有吧,小飞虫……”他盯着宁一宵的脸,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摸他的右眼,然后笑了,“不对不对,是你的痣。” 宁一宵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便一下子捉住他两只手,攥紧了手腕,交叠在一起,像审犯人似的,“别乱动。” “好吧……”苏洄小声嘀咕了几句。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苏洄张开嘴唇说话的时候,宁一宵忽然注意到他的舌尖。 那上面似乎有一颗粉色的药片。 宁一宵扬了扬眉,“你在吃药?” “嗯?”苏洄先是一愣,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又笑了,他正要摆手,才意识到手被捉住,于是只摇头,“不是的。” 他眼睛亮亮的,透着些许狡黠,仰着脸,张开嘴唇,吐出舌头给宁一宵看,“药片”就缀在粉色舌面,湿润的舌尖轻蹭过齿列,微微动着,又卷了卷,露出舌钉的底部。 嘴角扬起,苏洄用牙齿咬合住顶端,就像轻轻咬着一片药那样。 这样的展示很暧昧,暧昧到明明很短暂,却在宁一宵的眼中融化成慢镜头。 可怕的是,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会是什么触感? 想伸手指进去试试。 这些跳出来的反应把宁一宵自己也吓了一跳,理智立刻叫停。心跳得很快,但下一秒,意志力又试图逼迫自己静下来。 药片的效力似乎真的在发作,苦涩蔓延开来。 对苏洄而言,这可能什么都不算。宁一宵想,或许他不止一次对别人展示过,又或许他现在酒精上头,做什么都自然而然。 和对方是谁没有关系,只是他恰巧发现。 苏洄笑着收回,并解释说,“是舌钉。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就戴上了。” 这话很没有逻辑。 宁一宵微微出走的神思收回些许,看向他,竟也提出一个没有逻辑的问题,“有效吗?” 苏洄对他的回应感到非常新奇,这是第一次有人可以排除所有他不喜欢的答案,抛出这种反馈。 他这么奇怪的人,竟然也可以和另一个人产生共频。 “嗯……”苏洄轻声细语,语气和内容截然相反,“本来只是想小小地气一气别人。如果我戴这个被发现,他们会很头疼的,我不想像个摆设一样被放在那里让大家看,我是个人,又不是玩具。可惜那些大人只在乎社交,还没来得及看到……” “不过,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你,心情突然又变得很好了。” 说话间,他舌尖上的“药丸”时隐时现。 一颗永远都不会融化的药丸。 苏洄看向宁一宵,笑容纯真,“这算不算特别有效?” P.悬而不决 宁一宵始终认为自己心如顽石,活到现在只为向上爬,绝不会为任何事任何人所动摇。 他与人交际大多出于功利,会考量对方是否能帮助到他,是否可以为他的下一步计划做出一些贡献。他会在每一个人靠近时下判断,做考察,能不能做朋友,取决于是否有助益,譬如所有教过他的老师,比如有论文发表颇多的同学,又比如有内推资源的学长。 宁一宵非常清楚,自己是个庸俗、冷漠的人。 但是。 当宁一宵的脑子里出现“但是”这个词,这一瞬间,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与苏洄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是悬在天空的太阳,无论如何躲避,也永远都存在,无法抹去。 明明苏洄是很值得利用的类型,家世显赫,有钱有权。在宁一宵庸俗的价值评判里,当属非常有用的类型。 但他却本能地畏惧靠近,不想判断,不愿考察。 他是如此现实的人,却根本不想知道苏洄的外公究竟是什么级别的领导,不想了解他家的资产究竟多少,哪怕知道了也并不会让他动心。 宁一宵甚至不想弄清楚苏洄究竟为什么愿意靠近他,下一步又有多近。 他好像站在一个美丽的漩涡前,很明白,再进一步可能就无法脱身。 “算吗?”宁一宵后退了,笑了笑,“可能戴上这个就会让你心情好起来,被谁发现都不重要。” 一向圆滑的他,很突兀地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有强迫症,不太习惯和别人一起睡觉,不好意思,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这样的话已经足够直接,没想到苏洄竟笑了,“可是在自习室的时候,也是只有你和我,你那个时候睡得很香。” 宁一宵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候很累。” “你现在也很累。” 苏洄的直白是毫不费力的,也不惹人讨厌,一种强烈的自由意志,“我看得出来,你不开心,很累。” 宁一宵脸上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没有说话。 有时候他很羡慕苏洄的直白和天真。 两人的沉默很短暂,外面忽然传来关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男一女嬉笑的只字片语。 苏洄轻微歪了歪头,看向宁一宵。 “应该是和我合租的一对情侣,他们回来了。”宁一宵解释,“我刚搬进来,听房东说的,还没和他们见过面。” 苏洄点了点头,又笑着说,“那既然还有两个人,多我一个也不多吧。” 宁一宵差点被他的逻辑逗笑,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和喝醉的人计较,“他们和我又不住一间。” 苏洄像小猫一样发出一个细微的拟声词,隔了好久才又开口,“那好吧,我走了。” 说着他扶着床沿,十分费力地想站起来,却发现没那么容易。 “你回家吗?”宁一宵伸手去扶他。 苏洄诚实摇头,“不回。” “那你去哪儿?” “就……”苏洄眼神还有些迷茫,“就在附近随便玩玩嘛,逛一逛,一晚上很快就过去了。” 他这么说了,也想好自己可以在凌晨的时候压马路,甚至想好去鼓楼转转。 宁一宵轻微地皱了皱眉,“晚上外面有什么好玩的?店都关门了。” 苏洄思绪混沌,接了他的话便回答,“也有晚上开门的店吧……” 他还想继续,可宁一宵却突然妥协:“算了,你留下吧。” 不知道为什么。苏洄脑子里还梗着没说出口的[24小时便利店],想了想还是作罢,反正目的达成。 毫无征兆,他拿出空调被放在地上铺好,又从行李箱找出一条薄毯,放在床上。 “你睡床上。”他说。 苏洄立刻表态,“不用,我睡地上就行。” “你身体不好,床有点小,将就一晚吧。”说完宁一宵便推门去洗漱了。 苏洄安静地坐在床上,或许是病理性的兴奋,让他感觉有好多话想和宁一宵说,可药物拉扯着他,想变正常一点的心也拉扯着他,让他可以保持普通的对话。 过去他从来不怕在谁面前表现得像个异类。 可宁一宵出现了,苏洄既期待他发现自己的不同,又希望他不要害怕。 宁一宵和他一样奇怪,从来不会多过问一句,不会询问他和谁发生了矛盾,为什么要故意惹人不快,也不追问喝酒的事,不好奇他为什么不回家,对他任何怪异的言行都呈现出巨大的包容心,已经快要接近漠视。 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吧,苏洄想。 但很快苏洄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宁一宵并不冷漠,自己真的要独自离开的时候,他又心软了。 直到入睡前,苏洄都凝视着宁一宵侧卧在地的背影,盯着他陈旧到泛白的黑色上衣,同时在心里不断规劝自己安静些,想想就好,别发出声音。 他愿意在需要体面的生日宴有一些出格的表现,但不希望打搅宁一宵的睡眠。 很可惜的是,隔壁的情侣远不及他这样体贴,墙壁隔音太差,一些细碎又急促的声音隐约传来,像隔着毛玻璃的画面,不清晰,但引人遐想。 苏洄安静地躺着,有些走神,隔壁声音越来越明显,呻·吟半点没能掩住,喘得厉害。 宁一宵没有睡着。 一闭上眼,苏洄给他看舌钉的样子就在眼前晃,没完,他只好背对着床,睁着眼,刚消停会儿,隔壁突然又起了动静。 这是他住进来的第一晚,根本没想到这对情侣正打得火热,完全是热恋中的状态。 想到苏洄说他不需要睡觉,宁一宵便想叹气。他挨着墙,床又这么硬,连张床垫也没有,小少爷想睡怕是也睡不着。 想到自己有一对耳塞,于是他转头问苏洄需不需要。一回头,宁一宵看到苏洄像个完全理解不了人类欲望的小动物一样,表情单纯,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放空。 看见宁一宵转过来,苏洄缓慢地眨了眨眼。 宁一宵压低声音问:“要耳塞吗?这个房间隔音很差。” 苏洄摇头。 宁一宵原以为他不想说话,没想到他突然又开口。 “好想去敲门啊。” 什么? 宁一宵一愣。 “但是这个时候去会吓到他们吧?”苏洄自顾自轻声说,仿佛真的在很认真思考这个提议。 “别去了,你戴上耳塞会好点,基本听不见的,没必要因为这个找他们理论。”宁一宵凑近到床头,手伸过去寻找他放在枕头边的耳塞盒。 “不是的。”苏洄的声音近了很多,他也凑近些,黑夜里的一双眼睛格外亮,“我只是有些好奇。” 宁一宵的手停了停,“好奇什么?” 苏洄表情很正经,甚至带着很明显的求知欲,“他们好像很开心,有那么舒服吗?”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隔壁的动静突然大了很多,但又飞快收回,喘息压抑而潮热。 宁一宵的心却比他们还要压抑,在黑夜和喘息里与苏洄对视着。 “你就只是想问这些?”他问。 苏洄点头,眼睛湿蒙蒙的。 “这种事,你不是应该很熟悉吗?” 黑暗中,宁一宵的音色比以往冷了些。 苏洄的声音里却透着不解,“什么?” “他们都说你有很多……玩伴。”他不清楚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才能贴切又不冒犯地形容。 即便他搜寻出这个词,可脱口而出后还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就像在黑夜中瞥见了湖底发光的一尾鱼,却选择用石头掷向湖中。 情热攀至沸点,空气似乎都因墙的另一面而胶着。 涟漪散尽后,他听到了苏洄很轻的笑声。 “原来你也会好奇我的事啊?” 宁一宵一时被他的话哽住,这种对话在他们之间时常发生,也不算稀奇。就像在玩一个转瓶子的游戏,苏洄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用一种撩拨的姿态转动酒瓶,将瓶口推向他,如果自己承认了,就仿佛会占据下风。 所以宁一宵只是保持沉默。 他们之间的宁静将隔壁的温存狎昵衬得愈发清晰,调笑,爱语,恋人间甜蜜的余温浸透这堵薄墙,燥热蔓延。 最后还是苏洄打破了这份蠢蠢欲动的安静。 “宁一宵。” “嗯?” “我好饿,你这里有没有东西可以给我吃?” 他转移了话题,人也靠近些,快到床的边缘。 这像是给了宁一宵一个台阶,于是他也没有多挣扎,跨过之前的话题,接过苏洄新抛来的一根线。 “我去看看。” “等等,我和你一起。”苏洄也很快下了床,跟在宁一宵后面。他感觉得到宁一宵其实想阻止他,但因为自己脚步快,所以咽了回去。 两人都很怕吵到隔壁房间的人,所以默契地放轻了脚步,一前一后来到厨房。 这里黑得什么都看不清,但宁一宵似乎有种在黑暗中生活的本领,十分自如地穿过走廊,还不忘等一等苏洄。 苏洄是生活在辉煌楼宇里的小少爷,是漂浮在云层里的人,他不会知道堆满垃圾和杂物的黑暗小房间该怎么走。 厨房没有门,宁一宵摸索到门框,没开灯,只是走过去打开了冰箱门。 暖黄色的灯光茸茸的,洒在这一间狭小厨房,苏洄清楚地看到宁一宵站在冰箱前,翻找着,眉头微皱,最后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 “只有这个。”宁一宵解释,“里面的菜都是他们的,不是我的,不能给你做。” “没关系。”苏洄凑近,“这是什么?” 隔着塑料薄膜,他看到了水果的形状。宁一宵将袋子解开,里面是两颗桃子。 他拿出一颗来,拧开水龙头洗了洗,递给了苏洄,“你随便吃点,垫一垫肚子,实在饿的话我带你出去。” “桃子就可以,我很喜欢。”苏洄接过来,水蜜桃很大,一只手堪堪握住,软的,白里透着很浓郁的红。 “什么时候买的?”苏洄半低着头,很斯文地咬下一口,很显然,过多的汁水是他没有料到的,有些措手不及,但训练有素的家教令苏洄像个条件反射的发条娃娃,不慌不忙,很文静妥帖地处理着。 冰箱的暖光像雾气一样充盈着这里,苏洄的脸生动漂亮,唇边沾着半透明的汁水,握着桃子的手沾满甜的液体。 “你吃吗?”擦干净衣服,苏洄抬头看向宁一宵,递过来,“很甜。” 宁一宵拒绝了,但他却觉得燥热。 “不吃为什么要买?”苏洄疑惑地抬了抬眼,抿掉唇边淡粉的桃子汁。 宁一宵没有开口,一些记忆漂浮上来。 也就是一天前,当时的他上完课,疲惫到在公交上几乎站着睡着,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卖桃子的老人,粉色的、鲜嫩漂亮的桃子堆满了箩筐,码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干净新鲜。 也不知是为什么,当时的他想到了穿着粉色上衣的苏洄,想到他饱满而透明的脸颊,阳光下脸上细小的绒毛,还有他浑身充盈着的纯真。 但价格不便宜,两颗就要了他十四块钱。 就在这时,苏洄伸出带着桃子味的手,在宁一宵眼前晃了晃,一双大眼睛盯着他。 宁一宵回了神,清了清嗓子,“就看到了,觉得不错,正好来找房东拿钥匙搬东西,顺便买了两个放冰箱里,有时间就吃。” 他没办法说自己是因为看到桃子,想到了他,才鬼使神差地驻足。 “好吧。”苏洄点了点头,小口咬了剩下的桃子,又伸手凑到宁一宵跟前,“你要不要尝尝,很甜。” “你吃吧。”宁一宵说不用,但苏洄的手一直伸着,他只好握住,想给他拽回去。 冰箱门一直没关,发出嘀嘀的警告声,两人拉扯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哎?你就是我们的新室友吧。” 男生皮肤很黑,个子比宁一宵矮一些,需要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嗯。”宁一宵松开苏洄的手,清了清嗓子“你好。” 男生看到他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茬,又扭头看向苏洄,视线对上脸的瞬间,明显地怔了怔,盯着看了好久,直到宁一宵咳嗽。 “啊不好意思。我叫王聪,之前我听房东说我室友就一个男生来着,没想到有俩。”王聪说着,没瞧见宁一宵想解释的样子,自顾自继续道,“没想到我室友是大帅哥啊,你们都长得跟明星似的。我想给我女朋友倒杯牛奶来着,那什么……” 宁一宵立刻识相地让了位置,站到了苏洄身边,低头瞥了一眼他手上剩的桃子,还没吃完,于是小声说:“吃得好慢。” 苏洄抬头看向他,也小声说:“没有,是因为太大了。” 王聪从冰箱里拿了袋装牛奶,一边倒奶一边看着两人,没注意,奶差点从杯子里溢出来。 “哎你的牛奶。”苏洄瞧见了,立刻提醒他。 “哦哦哦!哎呀撒了,还好还好,就一点儿。”王聪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端起牛奶,“那什么,我不打扰你们了哈,你们……你们继续,继续,晚安哈。” 他很快又很小心地端着牛奶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 等到听见对方关卧室门的声音,苏洄忽然笑了起来。 宁一宵看向他,明明是会尴尬的场合,但他笑了,自己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他抿了抿,压下来,问苏洄,“不是好奇吗?刚刚当事人都来你面前了,怎么不问?” 苏洄知道他在说什么,又抿了一口手上的桃子。 “突然不想问了。” “为什么?” 苏洄直视宁一宵的脸,语气轻飘飘。 “我觉得我以后会知道的,不用问他。” P.秘密基地 听到这句话,宁一宵微微一怔。 以后。 明明能听懂,也知道这是苏洄对自己冒犯的问题给出的答案,但宁一宵不敢再深究。 他知道不止于此。 潮湿黑暗的出租屋,冰箱昏黄的灯光,暧昧过后的宁静,苏洄笔直的眼神。 一切都指向某种弦外之音。 这场转瓶子的游戏总有输家。 “抱歉。”宁一宵只能用道歉掩盖,“是我误会你了。” 其实那些谣言他不相信的。 但是那时候下意识想试探,想听苏洄亲口解释。 “什么?”苏洄笑了,开始装傻,“吃完了。” 他转过身,背对宁一宵洗干净手,“我们回去睡觉吧。” 宁一宵停顿了片刻,点头,“嗯。” 这次隔壁没有再传来任何噪音,苏洄静静躺在床上,却像是幻听一样,脑海中浮现出隔壁那对情侣之间温存甜蜜的话语。 而那个男声,在迷蒙的雨夜里一点点变成宁一宵低沉的音色。 他说,喜欢我吗?很喜欢我吧。 觉得开心吗? 这让原本快要睡着的苏洄恍然惊醒,然后再也无法入眠。 没有窗户的房间有个致命缺陷,没有阳光透进窗户,人很难自然清醒。 宁一宵非常疲累,以往他总是能在早上六点半的时候自己醒来,而搬进来的第一天,他就睡过了头。 他做了一个冗长又碎片化的梦,梦里大部分都是他糟糕的童年经历,又穿插了一些开得很好的花朵,紧接着就是软刀子似的阳光,大片大片,最后是苏洄的背影。 他们之间的阳光充沛到好似隔着一颗完整的太阳。 猛然醒来的瞬间,宁一宵心跳好快。房间里黑暗一片,可他第一时间发现床上空荡荡,没有人,打开手机,已经快中午十一点。 他身上盖着留给苏洄盖的毯子,很便宜,用了三年,洗了又洗,已经起球发白。 外面传来一些声响,宁一宵停止了发呆,站起来推门出去,外面开着灯,光亮突如其来,令他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你醒了?” 苏洄的声音从厨房传来,被丁零当啷的碰撞声掩盖。 宁一宵走过去,第一眼看到乱七八糟的厨房台面,还有苏洄略带些窘迫的脸,有些愣神。 “你在做饭?”宁一宵盯着他煎糊的蛋,迟钝地询问。 “啊……算是吧。”苏洄有些不好意思,端起桌上的两个小瓷盘,“我弄了点吃的,你睡了好久,很饿吧。” 他发现外面也没有餐桌,只好就这样端进宁一宵的房间。 他所谓的“吃的”,其实只有一个煎糊的鸡蛋,两片面包,还有一盒牛奶。 “这些是哪来的?”宁一宵并没有采购食物。 “我找王聪买的,本来想着要不下楼去超市买好了,但是我搜了一下附近的超市有点远……” 宁一宵听着,发现他的生活经验果然不丰富,不知道其实这种地方的小卖部就有鸡蛋,超市并非必需场所。 苏洄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次性餐具递给他,“王聪人真不错,说不要我的钱,让我随便用冰箱里的吃的,还给了我两双新的一次性筷子,说是他点外卖没用完留下的。不过我还是把零钱塞给他了。” 宁一宵皱着眉,他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王聪是隔壁的那个室友,但苏洄一口一个,仿佛对他印象非常深刻。 或许是对自己的厨艺太不自信,苏洄却对他的皱眉会错了意,“是不是做的太差了?要不你就吃这个吐司吧,喝点牛奶,别吃鸡蛋了。” 宁一宵很是叛逆地用筷子夹起煎蛋,三两口就吃掉。 “还可以,我喜欢吃焦的。”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苏洄还是听到,并且笑了,喝牛奶的样子像小朋友。 “你怎么没有鸡蛋?”宁一宵看向苏洄。 “我不爱吃鸡蛋。”苏洄说,“我只喜欢吃蒸鸡蛋,炒的煮的都不喜欢。” “牛奶也不喝?”宁一宵问。 “牛奶……”苏洄手托着脸,“我吃药,医生建议我少喝。” “那你早餐吃什么?” “嗯……很多选择啊。”苏洄想了想,“我喜欢吃黄鱼面、菠菜面、生煎包还有小馄饨。” “小少爷。”宁一宵低声戏谑了一句。 苏洄立刻反驳:“我才不是。” 宁一宵模仿他的语气,很幼稚地学舌,“我才不是。” 他吃东西很快,不像苏洄那样慢条斯理,几口便搞定,收了筷子起身去帮他收拾仿佛经历了世界大战的厨房。 在洗盘子的时候,苏洄几度尝试插手,都被宁一宵不动声色地阻止了。 快结束,宁一宵问,“你家里应该有保姆吧?” 苏洄觉得他用词不准确,“有做饭的阿姨,因为我妈也不擅长这些。” 宁一宵笑了笑,“那很方便,你看上去也不太擅长。” 回头的时候,他看到小少爷身上名贵的衬衣睡得皱皱巴巴,忽然间联想到苏洄在家里,仆人为他熨烫衣物的场景。 “那你呢?”苏洄并不介意被说不擅长厨艺,“你会做饭吗?” 宁一宵嗯了一声。 这对他来说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还凑合,反正能吃。”他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苏洄,“睡好了吗?” “还可以。”苏洄很自然地说谎,“我还以为会失眠,没想到很快就睡着了,比在家快很多。” 还是个喜欢吃苦的小少爷。 宁一宵脸上保持微笑,没再继续说话,擦了擦手上的水,说要送他回家。 苏洄立刻拒绝,“我不回去。” 宁一宵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但还是坚持规劝,“你已经彻夜不归了,家里人会担心你的人身安全。” 苏洄不是不知道,他不止一次彻夜不归,发病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跑去了哪里,清醒的时候发现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悔恨像湖水般灌入脑中,回到家里,他们第一个问的问题永远是一样的。 “比起担心,他们更害怕我让他们丢脸。”苏洄说。 你发病了吧,做没做丢人的事?有没有被人拍下来?去了哪里,监控拍到了吗?这些是每次回家后永恒的提问。 “他们是关心你,你的家人都是爱你的。”宁一宵低声说。 苏洄只是沉默,甚至不摇头。 面对他的沉默,宁一宵感觉低落,看他,“很多人喜欢你。” 苏洄笑了。 他有一副看起来单纯好骗的皮囊,但其实很清醒,“虽然这样说有点太自大了,但他们大部分只喜欢我的脸。” 昏暗的灯光下,苏洄的脸的确漂亮,慵懒纯洁,从容安静,不需要注解,又拥有一种引人遐想的忧郁。 他看上去应该和一些上流社会的年轻女孩交往,着正装参加华丽的新生舞会,有数不尽的女伴等他的邀约,而不是坐在一个连腿都伸不开的出租屋,用着廉价的、用完即抛的一次性餐具,笑着说自己没人喜欢。 “出去转转吧。” 听到宁一宵的话,苏洄笑着同意,并且提出要请他吃点别的,煎蛋太难吃了。 宁一宵知道他身上不会带很多钱,看到路边小快餐店售卖的牛肉面和卤蛋,于是便说吃面就好。 他只要了一碗素面就去找座位,桌上浮着一层经年累月的油膜,黏的,他抽了纸沾上茶水,把苏洄要坐的位置擦了又擦,脑子里想着,白衬衣昂贵,弄脏了很难洗。 苏洄回来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有样学样点了一碗素面,外加一碟凉拌菠菜,要和宁一宵分食。宁一宵嘴上应了,但没吃多少。 他已经知道怎么应付苏洄,只要先答应,后续怎么做他都不会强求,好办很多。 苏洄挑食,凉拌菠菜里的花生一颗也没碰,蒜和香菜也都细细摘开,只吃菜叶子。他比在宁一宵卧室里话多了很多,一直说,节奏也比之前变快了,其中一个问题反复重复,问宁一宵要不要跟他去一个地方。 但具体的位置他不提,宁一宵听不懂,默认是要求自己送他回家,而他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所以同意了。 一碗面吃完,苏洄雪白的额头沁了汗,脸颊和嘴唇都红红的,出门后遇到一个分发眼镜店广告的年轻男孩,对方递过来一个印了广告的小扇子,苏洄立刻欣然接受,摇着手腕给自己扇风。 在宁一宵问他怎么去的时候,苏洄毫不犹豫地说坐公交,可他看上去并不熟悉这个交通工具,在手机地图里搜了半天路线,十分艰难地等车、上车。 他们一路转了三趟车,只有最后一趟勉强有两个位置,但隔得很远。宁一宵坐下后,下意识往苏洄那边看,发现他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着,也在找自己。 视线在人群的缝隙里抓住他的瞬间,苏洄开心地摇了摇手里的小扇子。 就这样,宁一宵被他带到一个很偏的地方。 这里看上去并不像遍布豪宅的片区,也不像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军区大院,更像是久未使用的工厂。 苏洄带着他走在铺了石子的路上,和以往不同,他看上去很快乐,甚至好几次伸出手,像是想拉宁一宵的手腕,但是又收回了,直到他们来到一处墙壁上刷有红色油漆的工厂前。 “你别告诉我这是你家。”宁一宵两手垂着,一副审视他的姿态。 “差不多。”苏洄上前打开门锁,然后笑着转身。 “这是最像我家的地方,我的秘密基地。” P.收容之地 苏洄用力推开了大门。 里面的景象令宁一宵愣在原地。他就像是一个从不相信童话的人,突然从泥泞的现实落入爱丽丝仙境,闯入一场美梦。 外面看上去如此平凡的工厂,里面却放置着许多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宁一宵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词,尽管他并未真正地感受过艺术。 这二十余年贫瘠、困苦,难以喘息,几乎快要失去欣赏美的能力。 但这里,有满满当当的艺术品,正如第一次闯入他视野中的苏洄那样,撞击了他的生命。 “这都是你做的吗?” 穿过一片薄而重叠的巨大海浪,他望向苏洄。 苏洄点头,小声说:“随便做的。” 他变得有些腼腆,两手背在身后,走到了“海浪”的旁边,蹲下来打开了一个按钮,忽然地起了风,设计排列好的风机鼓动着“海浪”,很流畅地制作出潮汐般层层推进的效果。 “门口这个是我做的海,我很喜欢海,但是目前还没有真正地见过。”苏洄笑着耸肩,“他们不允许我出门,也不喜欢带我出远门。” “所以你自己做了一个。” 宁一宵抬头,望着蓝色的肌理薄纱、固定好的褶皱,每一个耸起的顶端都缀着金粉,如同真正的粼粼海浪,在风里自由地起伏。 “对。”苏洄笑着,和他一起望着这件作品,“不过可能不太像,我对着图片做的,做了好几次,材料也找了很多种,可能还是不太准确。” 宁一宵想起儿时看厌的海、可怖的海,只有夏日的午时,阳光倾洒的时候才会那样美,正如苏洄做的那样。 他创作的就是最美的海,美到可以容忍一切缺憾。 “很像。”他笑着说,“很漂亮。” 这句话仿佛点亮了苏洄内心一处黑暗的角落,他感到温暖和安全。 这是他第一次带除外婆之外的人来自己的秘密基地,很紧张,也很害怕宁一宵无法理解。 苏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对一个人有了好感,就急于将自己的日记塞给对方,希求可以被读懂,被完全地剖析开来。 宁一宵很认真地观看每一个作品,甚至保持着非常礼貌的欣赏距离,让苏洄愈发愉快。他有些兴奋,说话的语速也快了很多。 “这个是一个星球,是用玻璃做的。”苏洄对他解释,带着一些可爱的小手势,“有段时间我每天捡一些被人抛弃的玻璃制品,很多都是碎的,我回来之后把它们摔得更碎,用着色剂上了黄色,然后粘合起来,黏成一个空心的球体,里面是灯泡,球体的外围是led环形灯管,你看。” 说着,苏洄打开了按钮,里面和外面的灯同时亮起,碎玻璃制作而成的星球无比璀璨,仿佛真的星光熠熠。 “是不是很像土星?”他看向宁一宵。 宁一宵凝视着这件星球,顿了顿,又转过头看苏洄,视线最终落到他手上。 “你做这个有没有受过伤?” 苏洄愣了一秒,他从没想到宁一宵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感到陌生,紧张得握住手。 没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宁一宵盯着他的手指,也知道了答案,他转头,专注地欣赏作品,并给出反馈,“很漂亮,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星球雕塑。” “不过下次要保护好手。”他补充说。 “哦。”苏洄抿着的嘴唇露出一丝笑,领着宁一宵继续往前,并且纠正他,“这不是雕塑,是装置艺术,我做的都是,不过没有受过专业的教育。” “你可以试试。”宁一宵脱口而出,却忽然想到苏洄说的,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学的专业,不由得产生怜悯。 他不明白,像苏洄这样的人,这样优越的出身,为什么会这么不自由。 自己的不自由源于物质的匮乏,源于不够好的命运,这些都没办法改变,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 但苏洄不一样,也不应该是这样。 苏洄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还在畅想着有可能出现的美好未来,“其实我偷偷看了很多在这个专业非常厉害的学校。 希望我的病快点稳定下来,然后我就可以说服他们让我去学习,我真的很想离开这里,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宁一宵想说会的,但又觉得这样似乎太过轻巧,像故意奉承,其实他清楚这不简单,但又不愿意戳破苏洄心里的希冀。 静默片刻,他转换了话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的家人没来过?” 苏洄笑了,很乖巧地摇头,“这是我外婆送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一个其他人找不到的地方。” 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除了她,没人来过这里。” “不对。”意识到说错,苏洄立刻改口,“今天我的秘密基地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他站定,露出绅士的笑容,伸出手臂,像童话里的小王子,“欢迎光临。” 宁一宵很难描述这一刻的心情,好像全世界的好事都在同一秒发生,好到不真实。 这里除了巨大的海浪和星球,还摆放着许多小的装置,苏洄一一介绍着,从“融化的向日葵”到“彩球风暴”,一切都精巧可爱,充满创造力。 他语速很快,有着和平时不太一样的活跃和亢奋,像童话故事里引路的小兔子,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天真。 忽然的,苏洄似乎看到了什么,有些兴奋地拉起宁一宵的手腕,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处小装置,带着他小跑过去。 “宁一宵,这是我的避难所。” 苏洄总会很郑重、很真挚地叫他,喘着气,笑着,令宁一宵在这一瞬间不那么讨厌这个名字。 但他无法直视苏洄的笑容,只好去看他做的作品,尽力做个专心的看展人。 苏洄口中的避难所,更像是一个被废纸团起粘合造出来的大大的茧,外面覆盖着厚厚的雪白丝线,看起来昂贵,内里却很廉价。 废纸全部被刷成了蓝色,涂料泛着淡淡的荧光。 苏洄说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每当不开心的时候,他会试着钻进去,就好像人生回到了起点,他变回那个小小的胚胎,很安全。 说着,他拨开丝线,真的钻了进去,蜷缩在里面,半低着头朝外面望着,眼神很柔软,很可怜。 “宁一宵,要不要进来试试?”他伸出一只手。 不知为何,宁一宵第一反应是拒绝,“里面空间好像不大。” 他觉得不应该是自己。 可苏洄却很坚定地说,“我想让你进来。” 他的内心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屈服于苏洄小动物一样的眼神里,挤进了他的避难所,他温暖安全的茧。 空间的确不大,宁一宵如想象中那样蜷缩着,挤在苏洄的身边。 他们无比的亲密,身体每一个边缘的曲线几乎完全相贴,没有距离。 他占据着苏洄一部分的安全感。 蓝色的废纸茧在苏洄白皙的脸上映照出淡淡的微光,荧蓝色,仿佛他们正置身于全世界最小最小的水族馆,这里没有鲨鱼,没有白鲸,只有他们彼此。 “是不是很有安全感,被包裹的感觉。” 苏洄望着茧的上方,手臂贴着宁一宵的手臂,静静凝视,“只要我伤心难过,就会躲进来,假装我其实是一颗虫卵,还没有见过世界。做一个时时刻刻都不出错的成年人,真的好难。” 宁一宵望着他,有片刻的失神。 他看了一场免费的展览,但却觉得这价值高于一切,高到他愈发清楚,这不属于他,他也负担不起。 “是啊。”宁一宵忍不住承认,“好难。” 苏洄笑着转过脸,脸上带着一丝童真。 “宁一宵,谢谢你收留我。” 视线相触,他心跳顿了顿。 “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你陪着我的感觉,好像没办法说清楚,所以就想把你带到这个茧里,让你试试看。” 狭小避难所里,荧蓝微光环绕,苏洄看他,眼神温柔,说话的时候,唇齿间粉色的舌钉若隐若现,像是某种瑰丽的预兆。 “就是这样,很安全。” P.特别礼物 拜访过秘密基地后,两人分别,回到各自该存在的地方,像场突然结束的梦,没有明确的句点。 但宁一宵获得了一件礼物,意义非凡。那是个巴掌大的玩具,是那座工厂里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件艺术品,但却在离开的瞬间抓住了宁一宵的视线。 苏洄告诉他,这是他儿时拥有的一只毛绒小猫,因为胸口缝合的线绽开,里头的棉花填充物露了出来,所以被丢弃了。 但苏洄捡了回来,并将其重新塑造。 破碎的小猫咪被缠绕了许多铁丝,铁丝上攀缠着混乱的黑线,不断地向外延伸,其中,一根红线若隐若现,向内而去,连接的是玩偶破开的胸膛,里面放置着一颗极小的灯球,故障一般,不灵光地一闪一停。 玩偶的手脚被束缚,胸口被剖开,脸上却保持着微笑,大大的眼睛,承载着苏洄儿时蔓延至今的纯真。 宁一宵几乎从不开口要什么,无论面对谁。 这种别扭的缺陷源于多年前,也源于他过高的自尊心,要让他无保留地表达自己,比解决其他人的困难还要困难。 但发现这只小猫的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渴望。 苏洄仿佛能读懂他的心,他们之间总萦绕着巧合和默契,很奇妙。 “你喜欢这个吗?”苏洄拿起来,“送给你吧,如果你喜欢的话,这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做的,放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尽管苏洄不说,宁一宵也知道这是珍贵的。如果说那个茧是他最无法失去的避难所,那么这只小猫,就是苏洄本身。 苏洄笑着塞进他怀里,表情可爱。 “你要好好保管哦。” 直到此时此刻,宁一宵趴在桌前,盯着小猫玩偶,还是会想起苏洄独自坐在公交站的落寞。 每一次见到苏洄,他的周身仿佛都萦绕着乳白色的晨雾,朦朦胧胧,好像他并不属于这里,可能下一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一宵用手指戳了戳小猫的脸颊,一点点下移,指尖触碰着小小的灯泡心脏。 烫的,好像真的活着,不那么容易地活着。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妄想,幻想在这只破损的小猫被丢弃的时候,自己能出现,把他捡回去,缝合好胸前的伤口,然后好好保管。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被响起的消息提醒打断。 第一条是来自于苏洄的,因为嘱咐过他,快到家之后要告诉自己。 [小猫:我快到了,有点困。] [小猫:车里好冷哦,空调开得好低。] 宁一宵嘴角不自觉勾起,正要回复,屏幕上方突然弹出新的消息。 是催债的短信。 几乎是一瞬间,宁一宵停止了和苏洄的通信,回到了现实。 他盯着短信,那些威胁的字眼令他感到熟悉,静默了片刻,还是低下头,计算起最近的收支。 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 苏洄好像真的把自己送给了宁一宵。 他连回家的时候都失魂落魄,自己打了车,车上忍不住给宁一宵发了消息,但没有得到回应,下车时差点忘了付钱,也完全忘了自己会因为私自在生日宴离开而受到惩罚。 惩罚是理所当然的,只是他没料到这次这么严重。 到家的时候是下午,苏洄没想到,开门的不是陈妈,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性,对方很热情地笑着,说小少爷你回来了。 苏洄有些疑惑,直接问陈妈去哪儿了,但对方支支吾吾,只问他要不要喝茶。 感觉不太对劲,苏洄径直往里走,迎头撞见外公,他拧着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手叠着,握住梨花木拐杖顶端雕刻的龙头,看见他进来,脸色绷得愈发严肃。 苏洄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也没有为自己开脱,走过去,对季泰履说了抱歉。 季泰履几乎要冷笑,“不必,你现在翅膀硬了,这个家已经没人管得住你了,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苏洄有些无措,很多话梗在喉头,只能说对不起。 “对不起?”季泰履压着怒火,“你以为昨天的生日宴是什么地方,来的都是什么人,苏洄,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一走了之,我这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我……”苏洄尝试解释,“我昨天的药过量了,不良反应很严重,留在那里也只会给大家丢脸,我只能……” “好,那你去医院了吗?”季泰履看向他,眼睛微眯,“昨天徐治说他联系了北京几乎所有医院的精神科,都没有找到你,还派了三个司机去找你,你去哪儿了?又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你自己记得住吗?你现在的脑子是清醒的吗!” 苏洄张了张嘴,还没开口就被季泰履喝止,一句句指责如利刃般甩来,刮在脸上。 “你不用说了,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季泰履怒道,“从今天开始,你哪里也不许去,就给我待在家里面壁思过,我给你办理休学手续,你给我治病,直到你脑子正常为止!” “我不休学!”苏洄眼眶红了,“我没有不正常……” “你没有不正常?你看看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就是被惯成这样,生下来要什么有什么,惯得你神志不清,整天发疯,没有一天安宁!”季泰履站起来,愤怒无比,“我这一辈子不说建功立业,也算是鞠躬尽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简直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猛地抬起拐杖,苏洄下意识地躲闪,但最终,那高悬于头顶的拐杖还是被季泰履狠狠扔向别处,砸碎了一只陶土花瓶,是十七岁的苏洄亲手做好送给他的。 如今已是粉碎。 “都是姓苏的一家劣质的疯子基因,生出来你这么个疯子。” 季泰履把这句残忍的话,和苏洄一起留在原地。 落地窗外,日光烂漫,花园里香草茂盛,紫丁香芬芳,他甚至能听到窗外飞鸟挥舞翅膀的声音。 新来的阿姨走过来,请苏洄到新的禁闭室。这里比之前还不如,甚至连一个蒲团也没有,只有呛人的熏香,掩盖着腐朽的潮湿气味。 门关上之前,苏洄只问了新的阿姨一句话,“阿姨,陈妈呢?” 对方愣了愣,面露难色,“小少爷……我是新来的保姆,之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的……” 苏洄嘴角平直,没有说话,自己走进了禁闭室。 没有窗户,这里只有一盏昏暗的顶灯,和一个如同毒蛇眼睛的摄像头。苏洄按照要求跪在地板上,脊背笔直。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外公说的最后一句话,苏洄很想知道,是不是他每天看到自己,其实都在心里唾弃。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马首是瞻,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擦不掉的污点。 他还记得父亲的模样,很温柔,很有耐心,会给他买许多他喜欢的绘本,鼓励他做想做的事。父亲还有个亲弟弟,也就是他的叔叔,是个小有名气的策展人,所以很小的时候,苏洄就可以跟着去参加一些展览。 他们站在苏洄看不懂的艺术品前开展过于童真的讨论,然后一起捂着嘴小声笑。叔叔会故意学他,用很夸张的表情和孩子气的口音学他说,“哇,好漂亮啊。” 只是那个叔叔后来生病了,他们说叫精神分裂。 那个时候苏洄不懂,人的精神怎么会裂掉呢,又不是饼干和瓷器。后来他接到叔叔的电话,他说,他的肚子里有一条大蛇,那条蛇会和他说话,晚上他睡不着,总是听到蛇爬行的声音。 可那时候的苏洄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听不懂,只觉得新奇,好像在听故事。 再后来叔叔被送进医院,而季泰履强行把苏洄带走,很残酷地告知他,以后永远不允许和叔叔见面。 季家的每一个人都在无限地贬低和丑化叔叔的疾病,将他描绘成一条险恶的毒蛇,不许苏洄靠近分毫。 世事无常,从苏洄确诊的那个夏天起,他也成为季家人心里挥之不去的蛇影。 如果可以,他真想成为叔叔肚子里的那条蛇,至少安全温暖。 跪在地上,苏洄感到熟悉。 从小就是这样,他做错事得不到任何容错机会,常常被关进来,只是那个时候还会有柔软的蒲团和一张小床,他只不过不能去花园玩,不可以在明亮的书房看书画画,而现在他什么都没有,被要求默念静心的佛经。 苏洄根本不想念什么佛经,他坏掉的大脑接收不了任何信仰的洗礼。苏洄就这样挺直跪着,闭着眼,想到愿意和他一起躲在茧里的宁一宵。 他庆幸自己把玩偶送给了他,这样一来,仿佛只有躯壳在这里接受惩罚。而真正的他,其实还留在那个充满安全感的出租屋里,没离开过。 · 苏洄消失了整整一周,一直到放暑假的前一天,他都没有出现。 宁一宵心中不安,发了很多消息,也打了电话,但联系不上,最后只能在开会的时候旁敲侧击,询问王教授,但得到的回答却是他生了病,在家休养。 这种搪塞外人的借口,并不能打消宁一宵的怀疑,他试图通过部里的关系询问金融系的学生,依旧无果。 那个学生甚至笑着说,“苏洄啊,他经常这样的,动不动就好像休学一样不来上课,短的话一周就来了,长一点几个月,很正常啦,说不定明天就出现了,你找他有事吗?” 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苏洄和这所学校的连系是如此微弱,甚至没有一个能解释他消失原因的朋友,一个也没有。 “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宁一宵笑了笑,“他……之前用我的卡借了一本书,到还书的日子了。” 同学笑得更大声了,“那你惨了,他可能回不来哎。” 宁一宵感到不舒服和失落,好像生病的是自己。 和苏洄一起度过的夜晚仿佛真的不存在过,因为他那么容易就消失了,无影无踪,除了那只小猫玩偶,没有任何证明。 假期将至,他被系里的老师叫去帮忙维护服务器,这些事宁一宵都愿意做,只要能给老师们留下好的印象,所以从大一以来,他就是老师们心中最合适的“帮手”,一个不错的劳动力。 刚敲了几行代码,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宁一宵头也没抬,继续敲键盘,“门没关,请进。” 门应声推开,他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他学长。 宁一宵一抬头,来人正是之前李聪口中刚报道就被很多人追求的夏知许,同系的学弟,也是老师们口中的资优生。 由于老师的青睐,宁一宵当过一年级的实验课助教,碰巧带过这个班。夏知许每次的作业都非常出色,编程能力极高,写的代码简洁优雅,连注释都无可挑剔,只是沉默寡言,唯一几次交谈都是关于课程报告。 宁一宵脸上的表情松弛些,笑了笑,“你也被老师派来干活了?” 夏知许点头,“嗯,杨老师让我帮忙录成绩。” 他按照要求,坐到了和宁一宵挨着的工位上,晃动鼠标解锁屏幕。刚录了两个人的信息,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宁一宵说,“对了学长,刚刚我等杨老师的时候,听到他和另一个老师提起了去美国交换的事,名单里的备选好像有你,听说还有一个研讨会,马上也要举办了,会让有机会去交换的学生去。” 宁一宵停顿了一下,看似不在意地笑道,“是吗?你消息可比我灵通,我这边完全没听说过。” “真的吗?”夏知许笑了,“那我算是第一手消息了。也是凑巧,可能他们讨论的时候忘记我在旁边了。” 宁一宵看向他,发现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夏知许笑,原来他笑起来还有一对虎牙,“知许,你今天心情不错。” 夏知许一愣,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吗?” “你平常好像总有很多心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宁一宵一副兄长姿态,宽慰过后又开玩笑道,“如果刺探军情能让你开心点,我不介意你多帮我打探打探,有好消息学长请你吃饭。” 宁一宵的高情商和好人缘是出了名的,夏知许早就知道,“那先谢谢学长了,说不定暑假就出名单,下个月我就能吃上这顿饭。” “下个月?你不回家吗?”宁一宵盯着屏幕,没看他,“我记得你家在江城。” 夏知许的表情很明显暗淡下来,他点头,“嗯,不想回去,留在学校里还能做点项目,多学点东西练练手。” 宁一宵微笑说:“江城是个好地方,我一直想去看看,听说站在长江大桥上看日落特别美。” 夏知许垂下眼,扯了扯嘴角,“可能吧。” 他移开视线,看向显示器上清澈的湖水墙纸,“上去过,没顾上看风景,都快忘了。” 看着他的神情,宁一宵察觉出什么,转头笑道,“没关系,家就在那里,只要你愿意,总会回去,也一定会再见到。” 夏知许抬眼,说了谢谢。 “学长,你家在哪儿?” 在他们这一群学弟学妹眼里,宁一宵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存在,成绩优异,天赋异禀,学术成果一骑绝尘,难得的是为人也很友善,从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仿佛天生就挑不出错。 但夏知许很明白做一个友好热情的人有多累,偶尔也会想,像宁一宵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疲惫。 “我家……”宁一宵笑了笑,“我在一个小渔村长大,说出来你可能也不知道,笼统一点说,就是北滨省吧。” 夏知许很懂分寸,没有多问,“住在海边应该很幸福吧,特别是阳光明媚的时候……” 宁一宵的笑渐渐淡下去。 “海也有阴暗的一面。” 听到这句,夏知许转头看向他,见他一贯笑着的脸显得冷淡,但也只有一秒,因为宁一宵很快又笑了。 “晚上的海就像一片石油沼泽,风大浪大的,看着还有点吓人,不过也很特别,你下次可以晚上去海边试试。” 他语气很自然,仿佛那一瞬间的冷漠只是幻觉。 夏知许点了点头,“好啊。” 两人没有再继续任何话题,各自做手头上的工作,夏知许的比较轻松,很快就结束,和他打了招呼先离开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宁一宵一人。 他敲击着键盘,一个个符号如纷飞在夜空的海鸥,闪烁不停。 非常不合时宜地,宁一宵很想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什么也不做,就盯着那只小猫玩偶。 或者是,和苏洄一起躲在那个蓝色的茧里。 P.夕阳凌霄 暑假开始的第一周平淡无奇,王教授开了几次会,都带上宁一宵,后来又叫上了另一个计算机系的学生,和他同一届,只是不同班级,叫冯程。 宁一宵觉得他有点眼熟,但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和谁像。 之前的三人小组变成两人,又恢复成三人,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所有人都对苏洄的消失表示默认,只有宁一宵如鲠在喉。 在苏洄消失的十七天里,宁一宵尝试拨打他的电话、发信息,但都石沉大海。 他对这种突然消失有着先天的阴影,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下意识一遍遍查看他和苏洄相当空白的聊天框,在睡前盯着小猫玩偶的心脏,甚至在痛苦漫长的工作结束的晚上,凭着记忆、长途跋涉找到那个红色工厂。 找不到他。 直到第十八天,宁一宵事后发现了苏洄的未接来电。 当时的他在空调失灵的实验室写代码,工作期间他时常忘记时间,想起来的时候打开手机才发现,可再拨过去,却无法接通。 这就像是一个玩笑,宁一宵盯着通话页面上确确实实的苏洄二字,门口进来一位研究生学姐,之前接触过几次。 “一宵?你在啊,我还以为你吃饭去了。”学姐说,“外面有个人在找你呢,好像是别院的。” “找我?”宁一宵站起来,“男生吗?” 学姐笑笑,“是啊,我还以为你在宿舍,就给他指了你们宿舍的方向,没想到都饭点了你还在工作。” “谢谢学姐。”宁一宵没多说话,抓起手机离开。 一开始他是犹疑的,并不确信对方一定是心里想着的人,但渐渐地步子越来越快,最后沿着去宿舍的林荫路跑过去,四处张望,所幸,宁一宵在宿舍背后的一个小假山花园里,瞥见疑似苏洄的身影。 稍稍平复自己的心跳,他作平静状朝苏洄走去。 靠近时,宁一宵听见苏洄小声地哼着一些轻快的曲调。 他蹲在一丛翠绿灌木前,穿着一件水蓝色上衣,戴了白色渔夫帽。夕阳弥漫,他的手很轻柔地抚摩着平平无奇的叶片。细小尘埃在起舞,苏洄整个人都在发光。 打火机的声音出现,打开,又扣上,如此重复。他站起来,脸颊边萦绕起白色烟雾。 宁一宵站在苏洄身后,想吓一吓他,于是主动开口,“好久不见。” 苏洄真的被吓到了,肩膀一耸,忽地回头,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这画面让宁一宵想到了前几天他在宿舍楼下看见的一只蓝色蝴蝶。 “又偷着抽烟。”宁一宵轻笑,走到他跟前。 苏洄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看上去是刚点上。 他靠着假山,如同以往一样,一定会靠着什么,好像没有了支撑物,就会突然地应声倒下。 “我还一口都没抽呢。”苏洄抬了抬眼,语气很小孩。 他没料到宁一宵出现了,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很真实,不像是幻觉。 他感觉不适应,不知道是因为被关了太久,不习惯阳光普照的日常,还是不习惯宁一宵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是不需要等待的巧合,是他可以找得到的。 苏洄眨了眨眼,谁知宁一宵突然伸手,轻巧地从他手中夺走了香烟。 他以为宁一宵要扔掉,下意识说:“很浪费。” 没想到宁一宵手一收,竟自己叼了烟,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动作并不生疏,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抽。 和宁一宵好学生的样子一点也不相符。 “还带爆珠。”宁一宵在烟雾中勾了勾嘴角。 苏洄几乎能想象到他的齿尖咬破薄荷爆珠的画面。 “爆珠怎么了?”他抬眼。 宁一宵取下烟,夹在指间,“小孩子才抽带爆珠的。” “那你抽什么?”苏洄问。 宁一宵的视线放远了,好像在回忆什么,又瞥了眼苏洄手里的黑色烟盒,“不是万宝路这么贵的,几块钱一包,白盒的,好像叫娇子。” 苏洄笑了,“名字有点怪,像女孩儿抽的烟。” “确实也不是我的。”宁一宵沉声道,“我偷我妈的,她喜欢藏在枕头里,每次我只拿一根儿,她记性不好,发现不了。” 苏洄很敏感,从他垂着的眼里察觉出什么。 “什么味道?” “橘子皮味儿,很淡,还有一点霉味儿,可能放太久了,我妈舍不得抽。”宁一宵扯出一个笑,“对了,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组会都不来。” 他又把话题转移了,像只刺猬。 苏洄轻巧地从他手里取过烟,自己吸了一口,在阳光下吐出一个很不标准的烟圈。 “在家。” 宁一宵抬了抬眉,好像在说,就只是这样吗? 苏洄笑着点了点头。 宁一宵没多问,手机震动了几下,他低头检查信息。 “吃饭了吗?”他边回复边问,很随意。 “嗯,吃了点。” 宁一宵抬头,举了举手机,“一会儿读书观影会的人要在操场聚会,要不要一起去?” 天色渐晚,苏洄掐了烟,笑着点点头,“好。” 两人肩并着肩,穿过林荫路。宁一宵发现苏洄走路姿势不太对,像是膝盖受了伤,但他并没有多问,只是默默陪他朝操场走去。 夜幕降临,他们来到草坪,正中心已经站了一圈人,团成圈,中间不知是谁搁了盏探照灯,光黄绒绒的,像场没有篝火的篝火晚会。 宁一宵刚走过去就被人注意到,大家纷纷停下来,和他打招呼。 苏洄盯着宁一宵的侧脸,在某个瞬间,他收起了和自己独处时的感觉,是苏洄形容不出的感觉。 现在他换上一张亲和力十足的笑脸,很自如地应对着这样多的人,和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 宁一宵的厉害之处在于转换得毫不费力。 “对了,我把苏洄也带来了。” 已然坐下的宁一宵转头看向苏洄,又向其他人介绍。 没想到斜对面的一个男生高抬起手,探照灯将他的脸照得明亮,“是我们系的帅哥!苏洄,来这边!” 苏洄望了对方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宁一宵,但读不透他此刻平静的表情,于是点头,微笑着朝同系的同学走去了。 就这样,他们在圆圈的两端,心思隐匿于人群的欢笑声之中。 苏洄并不认识身边的男生,但对方说他在院里很有名,他想不会是太好的名声,便只是笑着敷衍过去。 好在对方幽默,几句吐槽导员的话把苏洄逗笑了。 苏洄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会在听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抱住膝盖,歪着头,眼睛亮亮的,露出很认真很可爱的表情。 这些都被宁一宵看在眼里,尽管他同样也和其他人谈笑风生。 一个高个子女孩儿姗姗来迟,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看上去十分吃力。 苏洄看到宁一宵站起来去帮助了她,接过箱子,又听见他们身边一个女生大喊着“太好了有樱桃吃”,继而看见宁一宵因用力而绷紧的小臂线条。 苏洄撇开了眼,转而盯着探照灯,直视之下产生了许多奇妙的幻觉。 那个女孩的妈妈给她寄来两大箱樱桃,她很慷慨地带来一箱分给大家。樱桃新鲜得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还带着少许的枝叶,分下来,每个人获得了一小捧。 “好大的樱桃啊。” “嗯!真的好甜,谢谢妙妙!” “不谢不谢,多吃点!” 宁一宵听着身边几人的谈话,偶尔参与一两句,大家开始商量接下来要玩什么破冰游戏,一旁的组员询问他意见时,宁一宵也只是提了一句,“别太过的就行,尽量让女生提吧。” “那要不真心话大冒险?” “或者四人五足?输了的就……表演一个才艺!” “好老土啊!” “但是实施起来肯定很有趣的,相信我!” “可是没有才艺怎么办?” “那……那就讲一个自己印象深刻的事怎么样?” 大家七嘴八舌聊着,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宁一宵一转头,敏锐地发现苏洄不见了。 “一宵,我刚刚写了这个签,你抽一个。”一旁的女生将一捧纸团递过来。 “我先去接个电话。”宁一宵起身,离开了人群。 凭着直觉,他四处找了找,途径学校的药店,进去买了些东西,最后在黑暗的凉亭看到他,隔着向上攀爬的鲜红色凌霄。 苏洄松散地坐在亭子里,弯着腰,似乎对什么说着话,轻声细语。 “我对你很好的,不要怕我,我不是坏人……” 宁一宵一点点走近,听得更清晰些,也看清他脸上柔柔的笑意。 原来他蹲在一只流浪的小狗跟前,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上次也是你吧,还记得我吗?” “你今天过得好吗?饿不饿,我有樱桃。”苏洄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樱桃,用手掰开,去掉核,递给小狗。 但对方似乎对水果并不感兴趣,只闻了闻,摇了摇尾巴,退后了些。 苏洄又尝试几次,小狗还是不接受,只好塞进自己嘴里,“……这颗有点酸。” 看见他因为酸而皱起的鼻梁,宁一宵觉得十分可爱,没发现苏洄抬起了头,正好发现了“偷窥”已久的自己。 被抓住当场,宁一宵还佯装无事走过去,撩开垂下的藤蔓,跨进凉亭,“怎么偷偷溜了?” 苏洄很坦诚,“那个同学一直问我为什么不来上学。” “你不想回答?”宁一宵问。 “我没想好怎么编。”苏洄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樱桃,慢吞吞道,但心情不错,“吃药吃太多,脑子都堵住了。” 宁一宵盯着眼前的小病秧子,凉亭外的路灯侧着洒过来,照亮他沾了红色汁液的指尖和嘴角,感觉很甜。 不远处传来歌声,很好听的清唱,歌词被夏夜晚风稀释,只能听见些许模糊的关于爱的字眼,仿佛在说爱,又仿佛不是,暧昧不清。 “他们在玩游戏,输了就要才艺表演,或者讲一件印象深刻的事,看样子已经有人输掉了。”宁一宵说着,坐到了苏洄的身边。 苏洄笑着转头,“玩什么游戏?” “四人五足?”宁一宵不太确定他们最终决定了哪一样,“类似这些。” 相比起被拥挤人群簇拥,苏洄更喜欢被人找到消失于人群的自己,而这个人是宁一宵,愉悦便愈发膨胀。 他笑着,扭头对宁一宵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要不然玩玩石头剪刀布吧。” 宁一宵点头同意,只是没想到这个游戏结束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刚一出石头,就看到苏洄兴致勃勃伸出的剪刀。 苏洄表情变了,像朵迅速枯萎的小花。宁一宵笑了出来,“三局两胜。” 他立刻点头,并且说:“我运气一向不太好。” 这听上去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但当宁一宵第二次给出石头、想要放水的时候,苏洄居然又一次选了剪刀,他不得不相信他说的。 连输两局,没有什么可回旋的余地,苏洄有些自我放弃地靠回到长椅上,“果然,我就知道。” “那你是不是也得接受惩罚?”宁一宵挑挑眉,“表演个才艺。” 苏洄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间笑起来。 “笑什么?”宁一宵打量他。 苏洄起身,靠近些,“我想起来我确实有个才艺。”说着,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枚樱桃,但并没有吃,而是摘下了樱桃梗。 “我会给樱桃梗打结。”苏洄将手中的樱桃梗放进嘴里,含混说,“用舌头。” 语毕,他抿住嘴唇。 宁一宵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之前展示过的舌钉。想起他方才咬破樱桃时沾上的汁液,也联想到他柔软的口腔和软腭、洁白的齿尖,向后卷曲的舌尖,舌头上残留的孔洞。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触碰起来怎样的感觉,戴上舌钉,或是不戴上,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或是探进去。 “好了。” 含混的声音将宁一宵思绪拉回。 愣神间,苏洄已成功完成他的“才艺表演”,颇为满意地将打结后的樱桃梗吐在掌心,凑近到宁一宵于眼前,“看。” 弯曲的樱桃梗中心打了结,形状像丘比特射出的爱心之箭。 苏洄的声音比夏夜的晚风还要轻柔,像花期将至的凌霄,漂落到宁一宵心上,“这个才艺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宁一宵用微笑掩饰自己难以平复的心,和脑中挥之不去的艳丽残影。 “真厉害。” P.樱桃与海 “所有樱桃都吃完了。” 苏洄摸了摸口袋。 “我还有。”宁一宵把自己的给他,口袋里的全给了。 “你不爱吃啊?”苏洄歪了歪头。 “嗯。”宁一宵说,“不是很喜欢。” “好吧,那再比一次石头剪刀布,”苏洄把手扬到肩头,已然做好准备动作,“我不信我还会输。” 宁一宵只好和他比,或许是因为他还流连在方才的臆想中,有些失魂,竟然真的如愿输给了苏洄。 布比剪刀,苏洄用持之以恒赢下了迟来的胜利。 “不三局两胜了吧?”他开始耍赖。 宁一宵都快被他逗笑,“好吧,可是我没有什么才艺。” 苏洄一副打量骗子的模样,“你这话没什么信服力。” “没骗你。”宁一宵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方才买的药酒,蹲下来,“撩一下你的裤子,我看看膝盖怎么了。” “宁一宵,你真的很会转移话题。”苏洄瘪了瘪嘴,低下头,帽檐降下一小片阴影,他的语气轻柔,“那说一件印象深刻的事。” “我看看膝盖,”宁一宵岔开了话题,语气很轻,“路都走不好。” 苏洄只好乖乖听话,弯腰卷起长裤,露出淤青的膝盖。宁一宵没有过问他发生了什么,只是安静细致地用棉签抹上药酒,然后说,“淤青很深,按一下化瘀效果会更好。” 苏洄点头。 宁一宵温柔的手指覆上他受伤的膝盖,尽可能轻地揉开药酒,但还是听到了苏洄小声地吸气。 “疼吗?” “有一点。”苏洄如实道,“你……慢点儿。” 宁一宵低下头,手指按在淤青处,声音很低,“嗯,疼你就告诉我,我就停下来的。” 风几乎静止了,潮热的空气包裹着两人,苏洄抿着嘴唇,感到热。药味一点点涌起,压住酸甜的樱桃,搅弄出一种奇异的甜腻的气味。 宁一宵感觉自己正一步步靠近最危险的临界点,可怕的是,自己是知情的、愿意的。 出于一种想要警醒自己的目的,又或者是想让苏洄也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有多么大的差距。 “苏洄,你还想听吗?” 宁一宵忽地开口,令苏洄有些迷茫,“什么?” “刚刚的惩罚。” “哦。”苏洄反应过来,“想。”被按得有些疼了,他下意识缩了缩。 宁一宵停了片刻,开口道,“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海,我就是在海边长大的。不过应该和你想象中不一样,那是很危险的海,有时候一些男人出了海,就回不来。” 苏洄的思绪蔓延,似乎忽然间就被宁一宵拉入到蓝色海岸边,浪几乎要将他吞噬。 “你爸爸会出海吗?”他有些好奇,“你有没有去过?” 宁一宵笑了,和以往他所有的笑都不一样,很冷,很苦,药水樱桃的味道。 他笑着说,“我家只有我和我妈,所以我没有出过海。” 在和苏洄相处的这几小时里,宁一宵的脑子里总冒出一个离奇又悲观的念头——下次再和这个人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情绪怂恿,他极为罕见地将自己剖开了。 也算是一种自我告诫,他是从哪里来的人,身上背负着多么重的负累,都无法因短暂的快乐而忘记。 宁一宵起身,坐回到苏洄身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我从小在渔村长大,我妈妈在那里生了我,因为没有爸爸,所以总是被那里的大孩子们欺负。那是个很小、很破的渔村,不发达,大部分人都靠海过生活,出海打渔就是整个村子最大的生产力,那些能打渔的,就有话语权,我家没人能说的上话。” 他的母亲孱弱,又生了一张和命运极不相称的漂亮脸孔,根本无法在那些渔船上,同那一个个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男人们一起,承受海浪的侵蚀。她只能倚靠贩卖鸡蛋和编织渔网为生。 “村子里只有一个学校,没有年级之分,年龄不同的孩子都在一起上小学,我是里面最小的几个之一。” 宁一宵望着不远处还在嬉笑打闹的学生们,思绪飘很远很远,回到了那个颠簸、贫穷的村庄。 “我还记得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好像是我八岁的时候,班上有一个比我大五岁的男孩,他们叫他大成。大成的叔父在外面的樱桃园打工,回村子探望他们的时候带了一箱樱桃,他拿网子装了一兜,带到班上分给大家。” 说不上为什么,苏洄好像已经猜到了后来会发生的事,那种想象极为真实,仿佛自己也经历过,就站在小小的宁一宵身边。 “他把所有的好的、大的,都分给了别人,把烂掉的给了我。” 宁一宵平静得仿佛在讲述一个虚构的故事,“我当然不想吃,那天天气很热,樱桃腐坏的气味很难闻。 但他们逼我,两个人把我抓住,摁在红砖墙上,另一个人拿渔网捆住我乱动的腿,大成把那些烂掉的樱桃一个一个塞进我嘴里,逼我吃下去。” “我当时吐了,他们就去找老师告状,说我浪费粮食。”宁一宵轻笑了一声,“无论我怎么解释,老师都相信他们,让我在大太阳下罚站了两小时,后来中暑,我妈把我背回了家。” 宁一宵低垂着眉眼,“我到现在也忘不了那种腐烂的味道,只要尝一口,就会回想起来。” 说完,他问苏洄,“这算不算印象深刻的事?” 苏洄也直愣愣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夜色如水,宁一宵看见他逐渐发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眼,忍不住笑了,下意识伸手,本想碰他的鼻尖,又忽然意识到分寸,便只是指了指,“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苏洄摇头,手在身上摸了摸,最后找出自己的烟盒,递过去,“要不要抽啊?” 宁一宵觉得他有趣,对他说:“苏洄,我没有难过。” “你有。”苏洄望着他的眼,“你现在就在难过。” 宁一宵无法就这样与他对视,几秒后败下阵来,垂眼从他手中取出那盒烟,盯着黑色烟盒上的蓝绿色光芒,“是吗?” “宁一宵,你不用假装。” 苏洄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咒,他就像世界上最甜美的陷阱,哪怕宁一宵事先得到了无数人的忠告,哪怕他知道,他们并非一路人,但还是不由自主受其蛊惑。 “我假装什么?”宁一宵向上抛起烟盒,盒子又落回手中。 抛起—— “你明明不喜欢笑,但是每天都在笑。” 落下。 温热的风里,苏洄的声音柔软,却很固执,“你明明很厌倦现在的生活,但还是装出一副热情接受的样子。” 抛起—— “其实你根本不喜欢在人群里呼风唤雨,不喜欢太多人围绕你,不喜欢讨老师的欢心,不喜欢这么辛苦……” 落回。 宁一宵攥紧了烟盒。 他没有笑,抽出一根烟用火机点燃,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然后扭头看苏洄,语气懒散,“那你说,我喜欢什么?” 苏洄顿住了。这张美丽的脸在路灯下散发光彩,被烟雾环绕。 “你其实很冷淡,可能什么都不喜欢。” 他也抽出一根烟,找他讨火机,但是被拒绝了,宁一宵握着火机的手放很远,脸却对着他。 苏洄没有去夺,只是叼了烟,咬破爆珠,辛辣的薄荷冲昏头脑,他凑过去,声音柔软,“小气。” 细长雪白的烟与宁一宵燃烧的烟头相接,像一个代偿的吻。让渡的火,浸透的薄荷,暧昧的呼吸,都被苏洄卷进肺里。 分开后,他问宁一宵:“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你的事?” 宁一宵在灰色的烟雾里盯着苏洄昂贵的运动鞋、昂贵的烟盒,模糊回答,“因为我输了。” 被戳破了冷淡的内核,那个暧昧的夜晚以一种近乎不欢而散的方式结束。 抽完一支烟,两人安静地回到没有篝火的篝火聚会,参与着并不在乎的社交。 苏洄继续和那个男同学交谈,时不时露出开怀的笑,宁一宵继续假装不在意。 只不过后来的很多天,事情都和宁一宵想象得不一样,苏洄并没有因为他的冷淡而消失,相反,他每一天都出现了。 每当宁一宵从实习的公司回到学校,来到自习室或实验室,苏洄几乎都在。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苏洄每一天都会给他带不同的樱桃甜品,有樱桃杏仁挞、樱桃蛋糕、或者是樱桃奶油泡芙、樱桃酒磅蛋糕、樱桃巧克力芭菲。 一周后,宁一宵又一次见到了苏洄,他正提着精致的小甜品盒、哼着歌,在学校情人坡的树下等着他。 那是个很美的傍晚,漫天的火烧云映照着大而空旷的草坪。 草坪上还有一对新人正在拍婚纱照,他们穿着紫色学士服,女孩子戴着洁白的头纱,握着小小一束铃兰捧花。 或许是他们太幸福,反倒衬得不远处的苏洄形单影只,有些可怜。 碰面后,苏洄问他要去哪儿吃,宁一宵太累,提议就坐在草坪上,于是两人一边吃甜品,一边望着拍照的新人夫妇。 宁一宵吃了一口,觉得他的水平有提高,不像一开始蛋糕里还有碎的鸡蛋壳。 “他们不穿婚纱和西服也好可爱。”苏洄靠着树干,微笑道。 “想结婚了?”宁一宵逗他。 苏洄笑了,笑过后很认真地说,“我应该不会结婚的。” “为什么?”宁一宵问。 草坪上,摄影师结束了一段拍摄,对新人说着[新婚快乐],新娘子害羞地笑了。 苏洄望着,眼神很坦然,“因为没有人能忍受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宁一宵放下手里的盒子,想说点什么,但苏洄很快就抢了先。 “但是看别人结婚真的感觉好满足,婚礼也是,婚礼上新婚夫妇宣誓的时候,应该就是最幸福的瞬间了。有点可惜,我连一次婚礼都没有参加过,不生病就好了。” 宁一宵望着苏洄,看他很认真地盯着拍照的新人,很松弛,很愉悦,好像又很敏感。 “你呢?”苏洄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 宁一宵没什么表情,十分简洁地回答,“我不喜欢婚礼,也不喜欢婚姻。” 说完,他惯性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做这么多甜品?” “你不喜欢吗?” 苏洄看向他,一向柔和的语气都带了些小小的埋怨,“这都是我跟着甜品大师的教学视频学着做的,做甜品真的太难了,时间太久了,我晚上都不够睡。” 这一次宁一宵没有被他的答非所问迷惑,而是重复问,“为什么每天给我带?难不成最近有了开甜品店的规划,想让我帮你试菜?” 苏洄摇头,自己也借了他的勺子,吃了一口快要融化的芭菲,“宁一宵,你觉得好吃吗?” 宁一宵点头。 “那就好。”苏洄放下汤匙,懒散地靠着树,笑容淡而甜蜜。 “我想让你以后想起樱桃,都是很好吃的味道。” 宁一宵愣了愣,心跳仿佛顿住。快要沉下去的红色阳光,将苏洄饱满的脸颊照得透亮,像一颗幸福的桃子。 “不过我也知道,人的记忆没这么容易改变。” 苏洄声音很轻,就像他摸着流浪狗的头、轻轻说话那样,“我这几天一直在想,假如我和你一起长大,也在那个靠海的村子里生活,那我们就很像很像了。 因为我也没有可以带我出海的爸爸,甚至没有很健康的身体,他们可能会更喜欢欺负我,把我也捆起来,如果真的是这样……” 说着,他笑起来,天真烂漫。 “宁一宵,我陪你吃坏掉的樱桃。” N.寸步难行 西雅图的雪越下越大,苏洄独自走在人行道,没有方向。 梁温打了三次电话,最后一次才接通,他嘴里说着眼镜的事,却很自如地打听了来龙去脉,又告诉他圣诞节很难订到房间,让苏洄先去他家呆一晚。 苏洄本想拒绝,但又怕自己状态太差,影响明天的展览,只好同意。梁温下楼接他,看他脸色极差,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浴缸、热水、舒缓香薰和慢节奏的海洋生物纪录片,一切能够缓和苏洄抑郁期的东西,梁温都很慷慨地提供。 “为什么这么喜欢海?”梁温手里端着杯干马蒂尼,站在沙发旁边。 苏洄身披毛毯,眼神空洞地望着投影里的大海。 “在海边生活会很幸福。如果可以选,我想在小渔村长大。”他平淡地回答。 那一整晚他都难以平静。哪怕回到安静的客房,躺在柔软空荡的床上,眼前都会出现宁一宵的脸。周遭越安静,他的心越嘈杂。 他会隐约听见宁一宵的声音,听见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了,毕竟我也快记不起了。] 外面的大雪片刻不停,苏洄一夜未眠,只要闭上眼,痛苦的记忆就会一遍遍反刍,不留余地。 他强迫自己起床、吃药,更换衣物,梁温特地开车送他去展厅,和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对方要求苏洄先多留一会儿,他照做了。 其他的参展者都很热情,苏洄愈发觉得自己枯燥无用,只能谨慎观察四周,假装积极的模样。梁温为他买来咖啡,苏洄接过来,礼貌地回以笑容。 他偶尔抬头,盯着亲手叠的一只只蝴蝶,晕眩感再度袭来。他会忽然想起宁一宵陪他躲在茧里的画面,但也只是某些瞬间。 不放心外婆独自在公寓,展览一结束,苏洄就乘机返回纽约。 候机时,他接到主办方的电话,对方告知他的展品被一位私人藏家购买了。 这个消息让苏洄死寂的心浮起一丝涟漪。 “请问,对方有没有留下邮箱之类的联系方式呢?” 苏洄打开自己的邮箱,发现了新的邮件,点开后还是之前那个人的订婚宴邀约,孜孜不倦,仿佛如果不能邀请到他,订婚宴的精美食物都会索然无味。 没有点开资料,他直接关闭了邀请邮件,对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说,“我想写封邮件感谢一下藏家。” “很遗憾,对方要求匿名,我们这边不能提供他的个人信息。”工作人员宽慰他,“没关系的,Eddy,对方非常喜欢你的作品,而且很快就支付了,你查看一下有没有到账?” 苏洄照做了,自己的银行卡账户的确多出一笔钱,一万美金,价格不菲。 这笔钱来得及时,解救了他很多困境。 苏洄支付了房租,还掉因为买药欠下的信用卡账单,这些令他焦头烂额的东西,暂时消失了。 他从小生活在一个精美的笼子里,有他不想要的权利和金钱,没有他渴望的自由。现在一切颠倒,苏洄还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飞机上,他望着窗外的云,想到宁一宵在酒店的模样。他看上去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这让苏洄感到安慰。 没有自己,宁一宵只会过得更好。 狭小的机舱令人透不过气,熬过这段飞行,苏洄落地纽约。他开手机,发现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来自于房东,于是立刻拨了回去。 这里的雪更大,天气恶劣,根本打不到车。电话终于接通,房东的声音很焦急。 “快回来,你外婆晕倒了,刚刚才把她送到医院!” 大脑一瞬间空白。 他来不及去想,直接冲出机场,在漫天的大雪里找了许久,终于打到一辆车。 车里气温极低,他分不清自己凝固的手究竟是被冻僵,还是郁期的躯体化症状。 苏洄试图打字,可根本做不到,只能非常勉强地回拨了房东的电话,在慌乱中询问当时的情况。 他带着外婆租住在皇后区的老式公寓,和房东住在同一层。 房东是个五十岁的白人妇女,和外婆很谈得来,经常会在一起做饭聊天,今天也不例外。就在房东去拿面粉的时候,外婆突然晕倒休克。 苏洄感到揪心,身子蜷缩在后座,呼吸困难。他试图让自己正常些,但身体不受控制,只能将窗子打开些,用冷风让头脑清醒些。 夹杂着雪的风吹乱了苏洄略长的头发,一阵耳鸣袭来,他拧住眉头,紧闭双唇。 前座的司机发现不对,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苏洄摇头,手抓住座椅,眼神充满防备和不安。 直到下车前,他都尝试让自己摆脱悲观的预感,相信外婆会没事,但那就像挥之不去的阴云,投射在苏洄心上。 在医院里,他找到了房东。对方很焦急,看到他后心放下许多。 她陪伴苏洄等待医生的救治结果,但时间太漫长了,一小时,两小时过去,手术室的灯依旧没有熄灭。 苏洄不能让房东陪着耗下去,对她不断道谢,让她先回去休息。 医院里白炽灯亮得刺眼,只剩下一只行李箱孤独地陪伴他。 等待的过程中,很长一段时间苏洄认为自己服用的药物失去作用了,他感到乏力、恶心,想象自己像一滩融化的橡胶,流在地板上,黏住那些接近又离开的医生。 他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不正常。 直到凌晨一点,主治医师出现在他面前,很冷静也很残酷地对他宣判了结果。 “原发性肝癌,中期,并发症导致休克。” 这结果如同死刑,狠狠劈在他的心头。 苏洄愣在原地,眉头轻微地皱了皱,大而空洞的眼在一瞬间涌出很多的情绪。他不确信自己真的听懂了,也不明白应该问些什么。 “你是病患家属?” 苏洄迟缓地点了头,“她是我的外祖母。” 医师点头,这样的情况他见得太多,已经见怪不怪。 “现在病人情况危急,要进ICU抢救,费用方面我们要提前和你说清楚。” 苏洄立刻道:“多少钱都可以,请您一定救治我外婆……” “这份通知书签一下。”医生递过来病危通知,“其他的事我还要和你交代。” “肝癌这个病的治疗方案很多,中期的患者我们需要检查判断病人是否可以接受手术,然后才能决定方案,所以就算抢救过来,也需要住院一周,做检查。 如果具备手术条件,我们会立即安排切除手术。如果没有手术条件,我们也无能为力,只能进行保守治疗。” “手术……”苏洄喉咙干涩,“手术可以治愈吗?” 医师明显回避了他的视线,回答保守:“肝癌的治愈率很低,如果可以进行手术,概率会提高,大概率可以延缓生命。” 延缓生命。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苏洄的鼻尖酸涩,不自然地垂下头,清了清嗓子,“那……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医师让护士带苏洄去登记缴纳住院费。抑郁期的他很难适应医院的快节奏,刚勉强跟上,护士的诸多问题便砸上来,当头一棒便是医保。 “你是不是美国公民,有保险吗?” 苏洄听了一愣,随后摇头,“没有,不是。” 护士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漂亮的脸蛋和陈旧的大衣,“那你的医疗费用会很高,非常高。” “需要多少?”苏洄询问。 “不一定。”护士盯着电脑登记,随口说,“每个人都不一样,你去问你的主治医师吧。” 说完,她把单据交给了苏洄,“先缴纳ICU的费用,一万美金。” 这个价格对现在的他而言几乎是天价,但苏洄没有犹豫,刷了信用卡,询问:“缴纳之后,我外婆就会立刻住进去吗?” “会有人通知你。”护士瞥了他一眼,“你怎么好像从来没有去过医院一样?” 苏洄垂下眼。 医院恐怕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只是这一次,需要被治疗的人不再是他了。 苏洄像只无家可归的幽灵,游荡回外婆在的那一层,看着她被送入icu病房,但没办法进去陪她。 他一秒钟也不敢离开,只能坐在走廊的楼梯,一夜未眠。 苏洄不清楚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现实,毕竟起点是宁一宵,只有梦里才能见到。 每一秒钟他都在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发了病,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或许这个时候外婆还在家里,很安心地包着小馄饨等他回家。 他这几年度过的日子,永远都在试着站起来,永远都被意外打得粉碎,疼也不觉得疼,只觉得干涩,连嚼碎了都咽不下去。 不知道下一记闷棍是什么。 熬过16小时,外婆才从ICU转入普通多人病房,苏洄总算可以真正陪在外婆身边,幻觉也被扎破,变成现实。 病房里好冷,他跑上跑下,找到一间商店,又购买了一床棉被,给外婆裹紧。 她依旧昏迷,苏洄握着她苍老的手,握了好久。 接水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议论,说外婆睡的床位的上一个病人,是昨天下午走的,睡梦里就离开了。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主治医师告诉他,幸运的是,外婆还有手术机会,但风险很大,成本也很高。他观察着苏洄,一再询问他是否可以接受这个方案。 “十万美金?”苏洄又问了一遍。 “是的,病患的并发症很危险,手术很复杂。” 医师告诉他,“手术也并不是治疗的终点,成本更大的可能是后期的介入治疗、住院费和药费,根据之前的临床病例经验来估计,这一年至少需要准备五十万美金。” 苏洄的存款只有不到八千美金,甚至还包含不久前获得的一笔,曾经让他短暂地开心过一阵子。 “我试试。”他红着眼,但眼泪始终没落下,很倔,“我想救她,这对我很重要。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知道自己可以找人借钱,可以找梁温,或者是怀特教授,但自尊心又从中作祟,这些人已经帮了他太多,也接济过太多回。 打开邮箱,他又一次见到那个订婚典礼的邀约。 刚收到邀约时,苏洄认为是别人搞错了。他既不是婚礼策划人,也不是婚礼现场设计师,所做的工作与订婚毫无关系。 但对方一再强调,委托人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多番提出邀请,想和他当面聊。 难捱的抑郁期里,苏洄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对方发过来的资料都未曾打开过,他根本不想知道究竟是谁即将步入礼堂。 或许是自命不凡,又或许是清高,他认为自己不一样。 但这一次,苏洄意识到,自己没什么不一样。 他拨通了邮件上的号码,开门见山,回应了对方的邀请。对方欣喜若狂,仿佛完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任务,并主动让他提价格。 苏洄厌恶金钱,但还是逼着自己说出不愿意的话。 “十万美金,可以吗?”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就同意了,几乎没有思考,似乎这十万美金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当然可以,没有任何问题。” 苏洄沉默了片刻,又一次开口:“很抱歉,费用……可能需要尽快支付。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礼,但明天……明天就会给你们草稿。” 对方并不在乎,“没问题,这不是什么大的要求,请给我您的账户,酬金我们会立刻支付。如果我的委托人满意,您得到的一定不止这些。” 苏洄站在医院外的树下,摁灭了一支烟,挂断通话。雪始终没有化,堆积着,被踩脏。 为了草稿他在医院走廊熬了通宵,始终没有灵感,独自蜷缩在椅子上,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半梦半醒的他想起了宁一宵,想到和他相遇的雨夜,那个刮着风的公交站。 苏洄起身,失魂又焦急地用铅笔画下他脑中的一切。 然后他陷入失落,不断地回想六年前。 电话那头的联系人将钱打了过来,但临时提出要求,询问是否可以亲自和委托人琼斯小姐见个面,她想和他聊聊,并且想保留手稿。 “可以。” 苏洄没什么底线可言,答应后便匆匆坐上地铁,冷空气卷着地铁发霉花生味,到处都是放大的照片、广告标题、标语,刺激每一个过路人麻木的心脏。 曼哈顿,许多人梦想中的地方,林立的高楼静默在雪中,如同一整片压抑的雪杉林。 冷的空气钻进喉咙,直到他步行来到约定的地方,一座知名奢华酒店,酒店的设计师还是苏洄所在学院的前院长。 迎宾员似乎已经提前收到通知,见到他之后便礼貌鞠躬,引领他进入酒店。 这些天一直待在医院照顾外婆,苏洄没时间换衣服,他也并不在乎,哪怕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着华服,而他只穿着磨了袖边的大衣和一双旧鞋,他从不在意。 金色的电梯厢像一个礼物盒的内部,等待被上流人士的拆封。 十一层,踏入的第一步就被长绒羊毛地毯所承接,柔软寂静。迎宾员殷勤介绍着,告诉他这一整层都用以举办宴会,目前场地还很空,没有布置。 这里有着全环绕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个曼哈顿的雪景,但苏洄却没有一丝触动。 宴会大厅后方的门被打开,朝他走过来的是一位美丽的年轻白人女士,身穿雪白羊绒大衣,头戴白色贝雷帽,看到他的瞬间眼神瞬间点亮。 “没想到艺术家还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假如你的照片出现在这里任何一条街区的广告牌上,我一定会误以为是最新的的时尚大片。” 尽管苏洄的前半生都过着所谓的上流阶层生活,但他都清楚的知道,自己只是笼中鸟,他根本适应不了上流社会的规则,包括赞誉。 “我是贝拉·琼斯,你叫我贝拉就好。”贝拉笑容甜美,金色卷发精致美丽,她伸出手,“认识你非常荣幸。” “我也是,琼斯小姐。”苏洄不卑不亢地握了握她的指尖。 “本来我都快要不抱希望了。”贝拉脸上的开心是真诚的,“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来,我太兴奋了。” 苏洄很难提起嘴角微笑,仿佛有沉重的枷锁坠着,郁期的他一贯如此,能够站立在这里已经花光所有力气。 在他的注视下,贝拉身上雪白的衣服和帽子幻化成全套的高定婚纱,美丽无比。 很不合时宜的,苏洄脑中闪过了些许回忆。 他说:“我很喜欢婚礼,看别人的婚礼感觉很满足、很幸福。” 说完,苏洄望向贝拉,“我还没有完整地参加过一场婚礼。” 贝拉两手握住,丝质的手套连褶皱都很美,“真遗憾,你放心,我的订婚宴会给你最好的观礼席。” 说着,她带着苏洄转了转,“这就是目前暂定的场地,本来我是觉得庄园或者沙滩这种有自然风光的地方比较好,不过我未婚夫不太喜欢,这次我也是偷偷邀请你的,没跟他说。” 贝拉打量四周,又用一种可爱的姿态凑近,对苏洄说悄悄话,“我还是觉得你的艺术品放在海边会更壮观,对吧。” 大概是人越心虚越来什么,贝拉刚吐槽完,忽然看见门口走进来的人,叹了口气,又矜贵地抬了抬手,故意非常浮夸地对方打招呼。 “嗨,亲爱的。” 苏洄也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 下一秒,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寸步难行。 贝拉微笑着,她感觉自己身边这位颓废艺术家不善言谈,于是自己大方揽起介绍的活儿,“Eddy,这是我的未婚夫,你可以直接叫他Shaw。” 说着,她看向未婚夫,“Shaw,这是装置艺术家Eddy,我专程请来的,纽约艺术界闪亮的新星……” 还没说完,她感到不对劲,使劲儿盯着未婚夫的脸,“哎,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苏洄感到呼吸困难,攥紧手指。 无数个幻觉与梦境交错,汇聚成眼前这张英俊而残酷的脸——委托人的未婚夫,他的前男友。 宁一宵勾了勾嘴角,脸上的阴郁却没有半分消减,他朝苏洄伸出手,语气友善,眼神锐利。 “你好,Eddy。” N.不速之客 这样的场景,苏洄梦到过几次。 事实上,比起这样的会面,有些梦境更为直接,是真真切切的婚礼,有白纱和捧花,还有快要被昂贵水晶灯晒化的奶油蛋糕。梦里的宁一宵邀请了他,他们坐在一张长桌的首与尾,很幸福地讲述着与妻子的相遇有多珍贵。 苏洄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去维持表面的和平,梦里就是如此。 但当这一刻真实地出现,苏洄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冷静,仿佛一个称职的旁观者。 或许是这些年的打击太多,太大,桩桩件件早已将他锤成一块麻木的废铁,失去了感受力。 何况和宁一宵在一起,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分别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学生,再重逢,宁一宵快要成为别人的丈夫。 苏洄恍然发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的一次次相遇都源于意外。好的意外,坏的意外,无意义的意外,没有立场和资格的意外。 不,他有。 他如今的立场,是给宁一宵一个美好的订婚礼。 “你好。”苏洄试图让自己抽离情绪,只是礼节性地回握了这只熟悉的手,很短暂便松开。 宁一宵没什么表情,移开了眼神,对贝拉说:“这件事没听你提起。” 贝拉耸耸肩,“那是因为之前没有搞定啊,没有定数的事我是不会随便乱说的。” 说完她对苏洄笑笑,“和我们一起吃个午餐吧,正好聊一聊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苏洄半垂着眼睑,眼圈发红,看上去很疲惫。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诫着自己,快逃走,快逃。 道德感和思念在相互拉扯。 他最终低下头,从用得很旧的包里拿出文件夹,“琼斯小姐,这是初稿,我今天过来就是想把这个给你。很抱歉,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做,可能要失陪了。” 苏洄说话语速很慢,但也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他的表情看上去一秒也不想停留。 贝拉见他状态不佳,便接过文件夹,温和道:“没事的,其实你可以说一下,我让他们去你那儿取,今天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我的司机就在楼下,不介意的话,他可以送你。” “没事的。”苏洄婉拒,“谢谢你。” “这是应该的,真的很感谢你能考虑我的委托。” 正说着,贝拉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对着宁一宵抱怨道,“又是他们,我都说了随便决定就好了,甜品又没什么大不了,结婚真麻烦……” 苏洄只想离开。 “琼斯小姐,那我先走了。” 正在接电话的贝拉立刻微笑摆手,对他说下次见。 苏洄转身离开。 宁一宵沉默盯着他背影。 “都可以啊,你们上次不是送来了酸樱桃蛋糕,那个就不错……” 或许是错觉,宁一宵分明看见苏洄的脚步一滞,停顿了半秒。最后还是还是走了,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眼眶发涩,不动声色地转头,去看窗外的雪。雪下得好大。 这画面真熟悉。 贝拉挂断电话,拿胳膊肘拐了拐宁一宵的手臂,“哎,是不是很好看?” 宁一宵很冷淡,只看了她一眼,甚至没有开口。 “我说Eddy。” 贝拉两手握住,一副小女生的表情,“长得可真好看啊,说话声音也好听,温温柔柔,好久没有遇到这么迷人的家伙了,不愧是艺术家。你说,和这种人恋爱什么感觉?” 宁一宵没有给她任何反馈,只有压抑的沉默。 贝拉只好自问自答,“应该终身难忘吧。” 实在无法忍受,宁一宵终于开口,“你今天话很多,转性了?又喜欢男人了?” “干嘛这么咄咄逼人?”贝拉撇了撇嘴角,从包里拿出镜子补唇蜜,“只是感叹而已,倒是你,怎么总是露出这种毛骨悚然的表情?拜托,虽然就一个月,好歹也认真装一装,别太敷衍了。” 宁一宵脸色仍旧很冷,“为什么找人之前都不和我打招呼?”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贝拉啪的一声关上小镜子,“这很重要吗?订婚本来就是走过场,你不是什么都不管的么……” “你找他做什么?”宁一宵问。 “找装置艺术家能干什么,当然是做装置艺术了。”贝拉觉得他怪怪的,但鉴于他们目前为止都是盟友身份,她只好和盘托出,“因为她和我说过,之前看展的时候看到了eddy的作品,很喜欢,还想见一面来着,但一直没有机会,本来我是想给她制造机会的……” 贝拉说着,叹了口气,“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反正我就是想气一气克洛伊,让她看到我和别人订婚,而且订婚礼上还会出现她最欣赏的艺术家的作品。本来之前我没什么感觉,今天看到这位Eddy长得这么帅,心里还有点不舒服……” 宁一宵从来就理解不了这位大小姐的思维方式,何况是现在这个时间点,他根本无法思考。 出于私心,他并不希望苏洄出现在这个逢场作戏的订婚礼上,无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作品。 “我不同意,不需要这个。”他甚至连订婚礼这个词都不想用。 贝拉白了宁一宵一眼,“为什么?我不管,钱都付了,合同都签了。” “那就毁约,我来赔偿。” “我不要赔偿。”贝拉觉得他脑子不正常,“我的事还轮不着你管。”她自顾自低头,打开方才苏洄给他的文件夹,里面果然是他的手稿。 “画得真不错,字也好看。”贝拉细细欣赏。 宁一宵说不出话,光是看到他的字就觉得呼吸不畅。 贝拉收起文件夹,得意地歪了歪头,“我拿个画框裱起来,气死克洛伊。” 贝拉·琼斯的傲气和大小姐做派都事出有因,和宁一宵这种从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人不同,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娇女。 父亲斯蒂芬·琼斯是商业巨擘,持股公司数之不尽,商业帝国覆盖全球,目前还在进行科技领域的版图扩张,也是宁一宵公司的股东之一。 她的母亲则是著名服装设计师,同时任著名时尚杂志的总编,提拔了无数行业新星,其中就包括贝拉的前女友——目前纽约炙手可热的摄影师克洛伊·陈。 贝拉是琼斯家的小女儿,继承了母亲刁钻的时尚口味,对接管公司没兴趣,前面还有四个兄姐,也几乎轮不着,所以也承袭母亲衣钵,成为了一名设计师,创立了自己的同名品牌。 在为个人品牌第一批产品进行拍摄宣传的时候,遇到了同为新人的克洛伊,从此便开展了地下情。 因为出身差距太大,加上斯蒂芬的管控太过严苛,甚至限制了贝拉的遗产继承权,除非她同意与父亲相中的人选结婚,单枪匹马杀进硅谷的宁一宵就是其中一个人选。 贝拉性格叛逆,根本不在乎遗产,哪怕冻结了所有钱都愿意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但克洛伊拒绝了,认为贝拉众叛亲离的代价太重,承受不起,提出了分手。 秋天,贝拉亲自来到宁一宵的公司,开门见山地提出交易,她知道宁一宵需要新一轮的融资抵抗大企业的收购,而她也需要宁一宵成为她获取信托和遗产的钥匙。 同时,她也亟需一场轰轰烈烈的订婚宴,狠狠推克洛伊一把。 当时的宁一宵甚至还问:“你不怕她根本不在乎?” 贝拉自信道,“我怕她突然来抢婚,所以决定当天穿平底鞋。” 宁一宵始终不明白,贝拉为什么会那么笃定,笃定一个人真的爱自己。 至少他做不到,可能永远也做不到。 和贝拉来酒店宴会厅并不出现在他今天日程中,连卡尔都很疑惑,为什么他愿意耗费六小时的飞行突然从洛杉矶赶来纽约。 不过是因为前一天,熬了通宵准备和奥恰收购谈判的宁一宵,在公司茶水间听到下属的议论。 “之前好像说拒绝了好几次?” “是啊,但是昨晚突然临时打电话了,杰森告诉我的,他还说对方急着要钱呢。” “看来艺术家也是离不开钞票的,那么大一笔钱,谁看了不心动?” 这番带着嘲讽的话在某个瞬间引起了宁一宵的注意,突然冒出的下意识,令他站在原地思考,以至于吓到了端着咖啡打算回去的员工。 “Shaw……要喝咖啡吗?” 宁一宵问,“你们说的是谁?” 员工小心回答,“就是贝拉一直让人找的那个艺术家,好像叫Eddy。” “姓氏。”宁一宵冷着脸。 “苏,是个华人。” 预感成真的感觉很不好。强迫症又再犯,长达六小时的飞行里,他不断地强迫自己一遍遍数着商务舱的座椅,一次次起身去洗手间洗手,洗到双手发红,不得不戴上手套。 宁一宵感到困惑,这种困惑一直延续到他擅自去到贝拉和苏洄见面的地方,延续到看到苏洄的瞬间,化作无处发泄的愤怒。 他很想知道,苏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情,甚至于在西雅图那场乌龙,面对面和自己交谈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告知,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纽约上流名媛的订婚对象。 而那位叛逆的名媛,早早就邀请过他,成为他的委托人。 唯一蒙在鼓里的只有自己。 苏洄什么都没说,哪怕自己就坐在他面前,他依旧保持缄默,静静地听自己试图回忆往昔,试图唤起他对过去那段感情的一点点记忆,最后无动于衷地离开。 就算苏洄站在他面前,当着他的面转交手稿,都没有皱过一次眉。 宁一宵回到在纽约的房产,开了一整天的电话会议,几乎不进食。 卡尔好几次试图为上司点餐,但送去也是白费,他根本不动,只能自己吃。 虽然有点庆幸,因为这些昂贵的餐食他平时从不会给自己点,今天却可以连吃三顿,但卡尔也很担心,害怕宁一宵真的出事。 他只好偷偷告诉上司唯一的好友、兼公司的投资人景明,对方正好也在纽约,很快便开着他相当夸张的帕加尼过来,卡尔也因此休息了一小时。 宁一宵坐在办公椅上看研究员发来的论文,景明来得突然,没人通知他,连他的助理都没吭声。 一进房间,景明就被消毒水的气味刺激到打了个喷嚏。 看宁一宵明显挂了脸,他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我给你拿了瓶好酒,这可是我小时候在我爸农庄亲手酿的。” “你这房子空荡荡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买来就是办公用的。”他轻车熟路,从玻璃展柜最下层拿了醒酒器,这是他自己之前放过来的。开了瓶,醒了一壶,景明心满意足地坐在宁一宵的沙发上,等着喝酒。 “还好我找人搬了组沙发,不然坐的地方都没有。” 宁一宵头也没抬,“有椅子。” “太没意思了,这儿这么大,都可以弄个网球场。”景明开起玩笑来,“你看外面草坪多好,要不要我给你弄套儿童乐园?找记者来拍拍,树立一个未来的好父亲形象。” 宁一宵对他的满嘴跑火车忍无可忍,“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喝酒?” 景明玩世不恭地笑了笑,“还真是,我可不是来找你看财务报表的,就是纯喝酒。”说着,他倒了一杯,晃了晃,“尝尝?这酒可不是一般人能喝到的。” 他端过去,隔着桌子递给宁一宵。宁一宵接过来,抿了一口。 “怎么样?”景明立刻询问。 宁一宵放下酒杯,“一般。” “怎么就一般了?你太没品味了!” “我不是品酒师。” 宁一宵的心情肉眼可见很差,景明也看得出来,半靠在桌前,压低声音询问,“不会吧?别告诉我你因为订婚礼不高兴吧,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情绪反馈是不是跑得太慢了点儿,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 他说话跟倒豆子似的,没一句宁一宵爱听,他没看景明的脸,“不是因为这事。” “嘁,我不信,那还能因为什么?” 景明吐槽起来毫不客气,但安慰起来也就那么几句,“贝拉她妈肯定安排了大批媒体,现在还捂着就是为了攒个爆炸性新闻。新旧联姻,琼斯家的女婿是硅谷独角兽CEO,多有看点。到时候那些融资商谁不上赶着,咱们C轮也差不多就到位了。” 他说出自己唯一的担心:“这事儿,怎么说都是利大于弊,就是之后你俩掰了,琼斯老爷子那头不好交代,他肯定知道你们合起伙诓他,要拿你出气就麻烦了。” 宁一宵喝掉杯子里剩余的红酒。 “棋下到这一步,琼斯先生心里也很清楚,我们都是互惠互利。真到了那一步,惹恼他的也一定轮不到我,只可能是他的小女儿。” “可人家是亲父女。”景明提醒他。 宁一宵抬眼看向景明,“我们也是真金白银的投资关系,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这不是很清楚嘛。”景明不理解,“那还烦什么?” 宁一宵没说话。半晌,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我今天遇到他了。” 准确说,是他主动去找罪受。 “他?”景明一开始没搞懂,可看到宁一宵这样子,忽然也就意识到说得是谁,嘴也变得不利索,“就那个、那个……就是你为了找他差点辍学的那个前任?” 他感觉不妙,一下子就回想起宁一宵跑冰岛差点被冻死的事。 痴情种一般都没有好下场,他赶紧劝解,“你不会想旧情复燃吧?这个时间点可不太合适,而且都多少年了。” 宁一宵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变得很轻,有些无力。 “我就是想不通。” 想不通他怎么会真的没有一点舍不得。 想不通苏洄有没有爱过他。 看他这样子,景明不由得担心起来,毕竟宁一宵是个势在必得的性格,要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 “我说你也该忘了,六年了,不是六个月不是六天,是整整六年,既然他能甩了你,甩得干干脆脆没有一次联系,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说不定人家都结婚生子了,可能对象都换了不知道几个。你有什么想不通呢,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不变的感情,你这么聪明,怎么就走不出来?” 景明搬出他最在意的工作,“现在收购案和C轮投资可都迫在眉睫了,别犯傻。” 看到宁一宵极差的脸色,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替他心酸。 他亲眼见证过宁一宵最消沉的阶段,酗酒,抽烟,强迫症一再加重,整夜整夜工作,不吃饭也不睡觉。 再来一次,别说本尊了,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吃不消。 景明放下插科打诨,认真告诉他,“宁一宵,你不可能和一只小猫玩偶过一辈子。” 这句话像是一把无形的利刃,彻底地划开了他的心口。他没有反应,眉头紧皱,是被戳破后的生人勿近。 景明说得没错,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什么立场都没有。 玩偶不会变,人会。 六年后的宁一宵比过去更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但只要重新见到苏洄,他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看到苏洄过得不好,难过的还是他自己。 卡尔难得有闲暇时间,在一楼的会客厅拌沙拉,这次不止他一个人,还带了个助理秘书艾米,也终于不那么无聊。 他开始对着艾米回忆起创业史:“你知道吗?Shaw为了公司的运营可以三天只睡一觉,饭也不吃,通宵之后还能精神饱满地给投资人展示产品,一谈就是几个小时,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这么做。” “没有女朋友?”艾米的好奇点发生严重偏移。 卡尔觉得自己的话题被她破坏,但还是解释说:“没有,至少我跟他这几年,他从来没有私人生活。” “那……琼斯小姐……” 卡尔看了看四周,小心谨慎地说:“这个可能真的是商业联姻了,他甚至没让我给他们订过一次单独的晚餐,就算是相亲也得有那么一两次吧。” 突然,宁一宵楼上下来,八卦二人组这才终止谈话,装作认真吃沙拉的样子。 “卡尔,你过来一下。” 宁一宵又给他安排了奇奇怪怪的工作,让他去查琼斯小姐找来的那位装置艺术家。 当他找到对方照片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不就是上次和老板喝咖啡的年轻男人?他对漂亮的人一向印象深刻。 一来二去,自认为细心的卡尔发现事情不对。老板这么关心这个人,可提起的时候表情又很差…… 他们都来自中国,长得都很英俊,该不会…… 当天晚上,员工食堂里,卡尔眯着眼对邻桌的艾米说出了自己离谱的猜想:“你说……Shaw不会有什么失散多年的弟弟吧?” · 苏洄从曼哈顿折回布鲁克林的医院,又乘坐地铁,返回学校。出站的时候,雪总算停了。 他疲惫到在地铁里几乎站不住,戴着耳机听课,强撑着,照往常那样去到纯艺术系的助教工位上,办公室空无一人,苏洄拿出稿纸,继续工作。 没多久,怀特教授一通电话打来,打断了苏洄痛苦的反刍。他要求苏洄去他的办公室,这已经给了苏洄不好的预感。 进门的时候,苏洄看到怀特教授拧着的眉,心想,他的消息真是灵通,恐怕贝拉·琼斯之前就不止一次找过他。 “Eddy,你不是不同意的吗?”怀特教授开门见山,“这次是为了什么?我不相信真的是因为钱。” 苏洄竟然笑了一下,“的确是因为钱。” 教授盯着他的脸,最终叹了口气,“出什么事了?” 苏洄盯着他桌子上残留的一处陈年咖啡渍,停顿许久才开口,“我外婆生病了,肝癌。”他省略了许多细节,尽可能清楚又平淡地描述完这一切,目的是希望教授不要为他担心。 但没有用,听完怀特教授便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您帮我太多了。”苏洄垂着眼,“我还不起。” 气氛沉闷,怀特教授将手摁在他肩上,拍了拍,只说出一句,“你知道的,我把你当成是我的孩子。” 初遇的时候,他就曾说过。早年他和妻子曾经有一个孩子,和苏洄一样大,但不幸患上罕见病,并没能活过十八岁。 在寒冷的芝加哥街头看见苏洄的第一眼,他就觉得熟悉,也感到心痛。 “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钱,我理解,但医疗费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无论如何,你外婆的身体要紧,你要学会妥协。”怀特对他说,“刚刚我也想过了,和伊登聊了聊,他说他也想帮你,一起做一个募捐义卖活动。” 午饭时间,苏洄被带去怀特教授的家里,怀特夫人见面便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怜悯地说:“上帝会保佑你的。” 苏洄不太相信上帝的存在,但如果哪天死掉,真的见到上帝,他也难以向他诉说自己遭遇的苦难和不公。 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账户上多了一笔钱,三万美金,名目是助教的奖金,汇款人是怀特教授。 他发消息,想拒绝,但教授并不接受,并且告诉他伊登在校舍门口等他。苏洄只好手写了一张借条,留在教授的办公室。 伊登是个非常热心的人,有着墨西哥裔年轻男孩儿的阳光和直爽。 在得知苏洄外祖母的病后,他非常难过,揽下了整个募捐活动的举办,坚决不让苏洄操心,要他一心一意照顾祖母。为此,他还联合了怀特教授的其他几名研究生,大家一起亲手做了杯子蛋糕和甜甜圈,用以义卖。 苏洄很感激他们,白天在医院照顾外婆,到了晚上,他回到租的房子里,把外婆之前做好冻在冰箱的小馄饨煮好带给朋友们吃。 募捐义卖活动选在了周末,学校的剧院门口。 萧索的冬日里,街道上的人比往日少了许多,但他们的义卖还是在顺利进行。伊登专门设计了一个大的海报,就放在一旁,不少好心人上前,仔细阅读后购买了他们的甜甜圈或蛋糕,有的甚至给了很多钱,放在他们的蛋糕盒里。 事实上,站在这里让每一个路过的人观赏自己的伤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的善良令苏洄更加无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等待施舍的他不禁思考,如果他再有能力一些,会不会外婆就没这么辛苦? “我们赚了很多呢。”一旁的萨拉很开心,她做的小蛋糕得到许多人青睐,“真不错,都可以开个小蛋糕店了。” 苏洄也笑了,笑容很淡,“那我会天天光顾的。” 另一位女同学是日本留学生葵,葵看着他发红的眼圈,不免有些心疼,上前去抱了抱,“别难过,我们都是支持你的。” 伊登点头,“是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整理了剩下的甜甜圈,搓了搓手,充满期待地等待下一个好心人的光临。 但他们等到的却是不速之客。 “谁让你们在这儿搞义卖的?” 几个人高马大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领头的金发男迈克是摄影学院的学生,之前在画廊和他们发生过一次冲突,矛盾的起因是种族歧视,针对的就是身为亚洲族裔的苏洄和葵,也对墨西哥裔的伊登进行了羞辱。 这一次迈克又出现,很难不让人认为是故意。 “我们是报备过的。”伊登不卑不亢,“如果你就是单纯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会去找学校安保。” 街道上车流不息,迈克笑了,“去找吧,像你们这样只会乞讨的家伙,就应该离开,这里不属于你们,看看你们自己肮脏的皮肤!该死的黄种人!” “你最好注意一下你自己说的话!”同为白种人的萨拉忍无可忍。 经过上次的事,苏洄大概明白对方的性格,想大事化小,于是拉住伊登的手臂,伊登只回了一句,“是吗?那你们白人是一开始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吗?” 没想到这句话惹怒了迈克,他冲上前,朝伊登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苏洄看见下意识推他,跟着迈克的几人见状,也都冲上来拽开他,拳头落上来,苏洄躲无可躲,被打倒在地。 伊登辛苦做的海报被撞坏,倒在地上。 见事情闹大,众人扭打在一起,葵立刻跑去找到学校安保,将几人拉开,但事态严重,也捅到了学校领导跟前。 迈克的父亲是企业家,为学校捐了很多钱,因此他的错误被很大程度抹去,事情不了了之。 苏洄被单独叫去谈话。 主任坐在办公桌前,脸被阴影半拢着,“你知道,你的身份是很尴尬的,既不属于学生,也不属于教师。当初是怀特教授极力向我们推荐你,才能破格留下你作为助教。” 这些话苏洄不是第一天听,也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 “这话说出来会有些冒犯,但事实是,我们有很多理由让你离开学校,但还是决定留下你,Eddy,这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募捐最终获得四千美金,能够多付四天普通病房的住院费。苏洄预支了助教工资,但也是杯水车薪。 意料之中,他并没有太失望,买了水吃药,回到教学楼。苏洄有一个账本。记账是他这几年养成的习惯。他将自己获得的每一笔钱都记在本子里,再划去在医院的开销。 账本这一页的左上角是之前他写的备忘录,提醒自己,这周末要去诊所做电休克治疗,一次要一百美金,不包括麻醉费用。 苏洄盯着,沉思片刻,最后把治疗提醒全部划掉。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在学生工作室里,和一个正在准备比赛的本科生讨论构思。 说是讨论,事实上大部分是对方在阐述,在画图演示,苏洄坐在一边,用笔记本整理思路,等到对方说完,才一一给出自己的建议,实在提不起力气,他就会招一招手,让学生凑过来看他的电脑。 “你的主基调就是油画风格的立体化,色彩如果更加强烈一点,材质的选择上可以把薄纱换做是上色更浓厚的肌理布,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学生看着苏洄屏幕里所提供的资料和图片,感到豁然开朗,“谢谢你Eddy,我想我有新的主意了,太感谢你了!” 在纽约的这所艺术院校里,苏洄的疾病得到了很宽容的对待,他无需掩饰,可以正视自己。平时会接触的学生们大多也都知道他的状态起伏,但即便是在最差的时候,他至多也是不在校,从未有过任何不好的行为。 哪怕是在郁期,只要吃药能控制,能让苏洄说出话,他都会尽最大能力帮他们。 纯艺术系的学生都非常喜欢这个助教。 “我可以请你吃披萨吗?”学生很热情地提出邀请,“或者是饺子,听说这里的华人都很喜欢吃!” 苏洄微笑着拒绝了,“不用客气,我今天还有事要办,下次好吗?” 下午六点,他离开学校,在系大楼的街区看见一辆熟悉的车。 “天真冷。”梁温走过来,笑着将手里的一杯东西递给苏洄,“热巧克力,喝一点恢复精神。” 苏洄接过来,但并没有喝。这些天他断断续续地和梁温联系,把外婆的病也告诉了他。苏洄知道,梁温现在很担心他的状态,可他的确也装不出更好的样子。 “别担心。”梁温为他开了车门,“我送你去医院。” 苏洄没回答,沉默着上了车,坐上副驾驶。 刚系好安全带,梁温递过来一张创可贴。 “嘴角破了,你外婆看了心疼。”他说完,帮苏洄把后视镜放下来。 这是这几天苏洄第一次照镜子,里面的自己看上去没有半点血色,嘴角残留着血痂和淤青。 苏洄撕开创可贴,贴在自己的嘴角,掩去一点伤痕。 在梁温的咨询室里,他展现过足够多的丑态,多糟糕的都有,沉默已经是最体面的相处模式。 但一路上梁温都很照顾地和他说话,用一些心理医生惯用的引导话术,混杂他的日常,试图让苏洄多一些反应,但直到抵达医院,苏洄都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很憔悴,仿佛一夕之间回到了梁温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我帮你请了一位女护工。”梁温说,“之前照顾过我妈,很细心的一位阿姨。你自己动手总是不方便,她也更专业。” 苏洄点点头,终于开口,“谢谢。费用……” “费用你不用担心。”梁温笑了笑,跟着他来到住院部,“我已经预付了三个月。” 苏洄并不希望他这样子,“我现在还有钱。” “听我的,我是医生。”梁温语气温和,态度明确,陪着苏洄来到病房。他请的护工已经开始了工作,正在为外婆擦拭身体。见状,两人便又出去。 “我想再咨询一下,看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安排手术。”走廊里,苏洄低声说。 梁温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应该还来得及,去等等医生。” 看到外婆苍白的面容,苏洄很担心,上次医生的话还言犹在耳,这种癌细胞的扩散速度他根本等不了,能早一天手术,希望就多一点。 等待了两小时,之前的主治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对方神色凝重,开门见山对他说了情况,“今天上午你外婆的体征又出现了大的波动,我们重新做了检查,情况恶化了,并且出现了新的并发症,这一次的情况比之前还要棘手。” 同为医生,一旁的梁温很了解医师的话术,“您的意思是现在要放弃之前的治疗方案?手术还可以做吗?” 医生看向他,最终看向苏洄,“这种手术的条件很严苛,我也没有做过类似的,所以我的建议是立刻转院,但目前我们联系了一些有这方面条件的医院,他们现在都没有床位,资源比较紧张。” 病情恶化的速度根本由不得苏洄喘息,就像是压在他身上一块巨大的石头,越来越沉重。 “如果留在本院治疗,最保险的还是保守治疗,但治疗效果……” 苏洄明白医师的意思,这是个两难的选择。 他强撑着和梁温一起联系其他医院,梁温也打电话找自己之前的老师帮忙,但忙了一小时也无果,毕竟心理医生和专攻癌症的外科医生之间隔着一条不小的行业分界线。 “现在的住院病房都很紧张,临床手术的安排也很困难。” 梁温看着他状态不佳,拍了拍他的肩,“现在不早了,先去吃点东西。” 苏洄摇了摇头,他根本没胃口。 “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撑住,万一你倒下了,你外婆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苏洄凝固的表情才终于松动些许。 “我想出去抽根烟。” 拖着沉重的双腿,苏洄从住院部来到了医院一楼外的花园。说是花园,但这里的一大片草坪已经完全枯萎,覆上白雪,一旁种植的红杉也形销骨立。 梁温陪他走到长椅边,听到苏洄说谢谢。 “谢我干嘛?”梁温笑了笑,“你不是也帮了我很多忙?不必和我客气。” 苏洄摇头,“我没起到什么作用,都是你在帮我。”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你帮我,我也帮你,这都是人之常情。”梁温摊开手臂,给了他一个拥抱,退出时笑着说,“我之前说的话,你别有负担,现在有太多突发情况,我都理解,可以缓一段时间再考虑。” 苏洄想到他不久前的告白,心里却激不起一丝波澜。 “我是很慎重的。”梁温面带微笑,“其实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怀有私心,不然可能就会直接让你做我的病人。但我也得遵循职业操守,权衡之下,我才为你介绍了其他的医生,因为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产生好感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必须要有以后,就算暂时不接受,我也可以等待,我已经等了两年了,不介意更久一点。” 梁温的付出,苏洄都清楚。他的开解,他提供过的每一个帮助,苏洄都非常感激,永远不会忘记。 “我知道的,现在……” 但他骗不了自己的心。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梁温笑着,转头看到不远处的商店,对苏洄说,“在这等着,我给你去买点吃的。” 苏洄并不饿,但也没能拦住他。 在梁温走后,他感到疲累,独自坐在长椅上,拿出烟和火机。 风并不大,但火怎么都点不燃,一次,两次,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是失败。 抖着手将烟取下来,苏洄埋头,很突然地哭了。 宁一宵和贝拉站在一起的画面就像是错误播放的电影,滞缓而重复地在脑海回放,他无法停止工作,无法在任何一个时间点驻足,只要一停下,就会想起他。 好像被迫吞下了很苦很硬的石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呛出满脸、满指缝的眼泪。 苏洄垂着头,自暴自弃一样无声哭泣着,痛苦再难压抑,他浑身抖得厉害,连支烟也夹不住。 不多时,雪地里发出脚步靠近的声响。 苏洄捡回意识,试图平复自己,也胡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清了清嗓子,没抬头,假装自己没哭过。 “这么快就回来了。” 对方没有言语。 苏洄皱了皱眉,抬眼,视线落在眼前昂贵的皮鞋、羊绒大衣的衣摆、银色纽扣、戴着皮手套的手。 起了风,刀片似的刮在脸颊,吹得生疼。 模糊的视野里,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居高临下地出现,最熟悉的脸,最陌生的表情,最难堪的时机,一切仿佛组成了这场噩梦的高潮点。 但苏洄甚至不愿醒来。 N.针锋相对 上午,宁一宵在车后座用笔电办公,分出一些精力听卡尔汇报工作。 大多都不值得花费太多注意力的内容,交给下属办就好,直到卡尔提到苏洄。 “我查到他的相关信息,包括目前的工作地址和最近几天的行程,需要汇报吗?” 宁一宵敲击键盘的手顿了顿,点了头。 据卡尔所查,他知道了苏洄目前的工作,就在曼哈顿区,甚至已经在美工作超过近一年半。宁一宵大多数时间都在湾区,明明同处一地,但他们一面也不曾见过。过去他寻找的时间就像是一个笑话,毫无意义。 “这几天他的行程基本都是往返于医院和学校。” “精神科?”宁一宵问。 “不是。”卡尔报出一个布鲁克林区的医院,又说,“是肝胆外科,主治医师专攻肝癌的相关治疗。” 宁一宵皱眉。 “消息确定吗?” “嗯。”卡尔给出自己可靠的消息来源,“这家医院的精神科主任和我们有合作,明天正好有一个线上会议,我还是托这位教授查到的信息。” 宁一宵查看了一下时间,“今天白天没有其他日程了,是吗?” 卡尔检查了一下,面露难色,“嗯……奥恰的收购谈判第二轮会议,还是不参加吗?” “让景明去。”宁一宵的计划依旧不变。 卡尔对宁一宵这种冷处理的态度有些忐忑,毕竟奥恰是目前湾区最大的科技公司之一,“但是……Luka之前打过招呼,如果一定要让他去,他就只打算带着他们开游艇派对……” “那就开派对。”宁一宵已经和景明谈过分工问题,他们的目的都一样,就是晾着奥恰的人。 “他们还会有第三轮甚至第四轮谈判。要让他们清楚,着急的并不是我们。” 说完,宁一宵在下午的日程里临时安插了新的安排——要求取消明天的线上会议,现在直接去医院开会。 “这样会不会效率太低?”卡尔自从跟了宁一宵,也被他传染,凡事最在意的就是效率。之所以将会议安排在线上,就是担心教授在医院会出现突发问题,线上会议灵活性更高。 但宁一宵这次却一反常态,“没关系,顺便去参观一下他们目前临床使用的分析系统。” “啊……好的。”卡尔不得不临时电话预约,好在教授就在医院,会议得以顺利安排。 司机驱车带他们去往医院,途中,安静工作的宁一宵又开了口,“卡尔。” “嗯?”副驾驶的卡尔扭过头。 “你说的肝癌病患,不是苏洄本人。”他几乎是用肯定的语气向卡尔提问。 看到宁一宵的眼神,卡尔觉得陌生,那仿佛是一种近乎于担忧的眼神。这从未出现过,过去在宁一宵黑色的双眼里,他只看得到冷静和勃勃野心。 “不是的,Shaw。”卡尔将自己获悉的都如实告知,“是一名78岁的老年女性,姓氏好像是杨,登记人是苏洄。” 是他的外婆。 宁一宵悬着的心并没有彻底放下,他很清楚,苏洄的外婆对他有多重要。 “Shaw,有一点我在想要不要告知你,这也事关对方的隐私。”卡尔有些犹豫。他本不想说,但又觉得宁一宵是关心那个人的。 “你说。” “据查到的情况来看,这位苏先生目前的生活比较拮据,而我也向琼斯小姐的工作人员了解了一下,之前他们的很多次邀约,苏先生都拒绝了,想必正是因为这次危机,他才会同意接下琼斯小姐的委托。” 卡尔虽然不知道宁一宵与苏洄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也能从宁一宵别扭的态度中洞察到他的关心。 他的上司是个像机器人一样运转的工作狂,只关心工作,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关心,自从苏洄的出现,他好像唤醒了另一面。 “还有,关于他和之前您提到的心理医生梁温,每一位病人的信息都是不对外公开的,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有查到什么。不过后来我询问了艾维斯,托他帮忙打听了一下,苏洄的确在梁医生所在的私人诊所就诊……” 宁一宵忽然开口,像是开会时找出某种逻辑谬误那样打断了卡尔。 “心理医生不可以和患者有咨询室之外的社交。” 卡尔顿了顿,还以为宁一宵是作为兄长反对梁温和苏洄的相处,想了想还是解释:“确实是这样,这是行业规定。不过苏洄的主治医生并不是梁温,而是同诊所另一位临床心理医生。所以准确说,他们并不是医患关系。” 听到这里,宁一宵陷入沉默,直到下车也没有给出回应。 这种沉默就像是一套防御机制,卡尔明白,所以也什么都不说,跟在宁一宵身后。 教授特意为他们挪后了查房工作,在办公室开起临时会议,卡尔原本打算按照之前的惯例做会议记录,但却临时被宁一宵支出去,安排了其他工作。 因为之前的准备工作充足,需要商榷的内容并不多,会议时间也并不算长,两小时便结束。 教授邀请宁一宵共进午餐,宁一宵同意,他吃饭很快,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还被教授开玩笑说生活习惯不够健康。 宁一宵笑了笑,确认手机,只有卡尔一小时前发来的消息。 [卡尔·布鲁斯:苏先生还没有到,病房里只有他的外祖母和一名女性护工。] [Shaw:病人怎么样?] [卡尔·布鲁斯:我找主治医师了解一下。] “怎么了?”教授笑道,“要是还有别的事要忙,可以先回去工作。” 宁一宵否认,转而说:“有一个地方还可以再讨论一下。” 他就这样想出了很多可以讨论的细节,在医院拖到下午六点,几乎要把下个阶段的研究内容都细化,被教授揶揄计划太超前。 期间卡尔将苏洄外婆的病情报告给他,情况比宁一宵预料的还要差。 他几乎能想象此时此刻苏洄的崩溃。 一瞬间,好像有某种一闪即逝的心灵感应,宁一宵偶然侧目,透过落地窗看到医院门口刚停下的一辆黑色轿车。 透过玻璃,他看到了苏洄苍白的脸,还有他脸上的伤。他下了车,同梁温并排走向医院的入口。 “Shaw?”教授又一次发现了他的失神。 “我……”宁一宵回头,思绪竟然有一瞬间的走失,停顿了片刻,才恢复平静,“抱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其他事,本来想邀请您吃晚饭,看来还是不凑巧。” 教授笑着摆手,“没事,晚上我还要和我的女儿吃饭,外面雪没化,你记得嘱咐司机,路上小心。” 就这样,宁一宵离开了精神科主任办公室,独自进入电梯。病房在五楼,他抬手就可以按下,但方才两人的身影如同定格在脑海,挥之不去。 卡尔的一通电话打开,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车里。 于是宁一宵最终放弃挣扎,按下一楼。 从医院大门离开的时候,外面又飘了雪,但并不大,还没等他上车便停了。他忽然非常想抽烟。 为了克制这种欲望,宁一宵强迫自己回到车上。车里温度适宜,司机关切地询问是否还需要调整空调的温度,但他并未回答。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在后座,盯着电脑屏幕,一言不发。 卡尔和司机交换了眼神,两人都很默契,等待着上司给出指令。 一向争分夺秒的宁一宵却好似静止了,在长达十五分钟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做。 十五分钟后,卡尔在后视镜里看见宁一宵抬头,发现他皱了皱眉,于是顺着视线望去。 又是苏先生和他的医生朋友。 卡尔脑子转得很快,他猜想宁一宵一定会想和苏先生说会儿话,绞尽脑汁,最后想到一个笨主意。 “Shaw。”卡尔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我好像忘记让司机开空气循环系统了,是不是有点闷?要不要下去透口气?” 司机不解,还以为是卡尔脑子出问题了,“我明明开……” 卡尔立刻使了个眼色,继续道,“正好我想上个洗手间。”他看向司机,“你呢?” “我……”司机看得似懂非懂,挠了挠头,只觉得跟着卡尔说总没错,“我也是。” 卡尔心有忐忑,等待着宁一宵的回复。 “嗯。”宁一宵开了门。 这一刻,卡尔的自我感觉达到新的巅峰,感觉自己快把宁一宵摸得透透的了。 如果不是有他这样的助理,Shaw的生活一定一团糟。 “好,正好我去买点水。”卡尔心情颇为愉快,带着司机溜之大吉。 就这样,宁一宵半推半就地留下,站在不远处望着雪杉道旁的苏洄。他看上去正如自己想象那样,很糟糕。就算是梁温在旁,也并没有多好过。 梁温的眼神令宁一宵感觉熟悉,苏洄周围的人对他产生爱慕是很普遍的事,这种眼神他见得太多。即便是六年前的热恋期,他的情敌也不少,没几个面对苏洄能藏得住喜欢。 梁温离开了,朝着便利店的方向去。宁一宵依旧原地不动。 直到他发现苏洄哭了,埋着头,肩膀都在颤抖。 鬼使神差地,宁一宵向前迈了一步,像个不受自己意志主宰的机器人,缓慢地朝着苏洄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都在心里唾弃自己不够强硬的心。 他的心从来没有遵从过理智的决定。 站在崩溃的苏洄面前,宁一宵原以为自己会感到痛快,但并没有。苏洄人走得决绝,消失得干干净净,却好像留了一根线在他身上,通过这根线,把好的坏的情绪都输送给他,不管他是否愿意。 和宁一宵对视的瞬间,苏洄难以分辨这是不是现实。 他盯着看了许久,最后潜意识移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重逢一次比一次难堪,苏洄不知道下一次会不会更痛苦。 或许下次就是订婚礼了,他想。 擦去眼泪,苏洄不知应该如何面对,起身想直接离开,但手腕被宁一宵握住。冰冷的皮手套隔绝了两人的体温,也扯破最后的体面。 “你怎么了?”宁一宵毫不犹豫地掩饰了自己曾调查过他的事实。 苏洄并不打算说,“没什么。” 宁一宵对此并不意外,他早就料到会是这个态度,清楚苏洄面对自己只会封闭一切。 “我们就算不是朋友,至少算是同学吧。” 刚开口,宁一宵便听见梁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很快他走了过来,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梁温眼神中略有疑惑,但面带微笑,自然地走到苏洄身边,“这位是?” 苏洄不知应该如何介绍他们之间的关系,选择了跳过话题,轻声询问梁温:“买了什么?” 梁温立刻把购物的纸袋打开给他看,“就随便买了点吃的,这个芝士玉米面包看上去不错,现在吃吗?对了还有煎蛋培根……” 刚想要拿,面前的男人打断了他们二人的对话。 “你好。”他伸出一只手,改用英文,“梁医生,很高兴认识你。” 梁温愣了愣,很明显地感应到对方的攻击性,但还是笑了笑,回握了宁一宵的手,“你好,怎么称呼?” “Shaw。”宁一宵递过去一张名片,眼睛却望着苏洄。 梁温不确定到底他是想让谁接,想了想还是自己接过来。瞟了一眼,发现他竟然是MsnF的CEO,目前硅谷估值最高的独角兽创始人。 “认识你很高兴,没想到Eddy还有这么厉害的朋友。”梁温收好名片,半揽住苏洄的肩,微笑着说,“不过我们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可能要失陪了。” 宁一宵盯着梁温的手,看上去很冷静。 他转而看向苏洄,说出口的话比二人独处时更为直接。 “苏洄,就算我们的恋爱关系结束了,现在也存在合作关系。” 梁温皱了皱眉头,也看向苏洄。 原来这就是他的前男友。 合作关系四个字显然刺中苏洄的心。 他恍然一笑,“对。” “您的未婚妻是我的委托人,我为你们效力,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过问我的私事。” 宁一宵沉默,像是与什么对峙着,片刻后才重新开口:“既然你谈公事,那我们就谈公事。” “处理好自己的私生活也是一种专业态度,你的私事我并不想干涉,但我不希望因为这些,导致你无法专心工作。” 说着,他拿出手机给卡尔拨通了电话,“我会让我的助理留下来,他很专业,可以帮你处理一些事。” 苏洄下意识想拒绝,“我自己可以。” “这是我给他的工作。”宁一宵态度强硬,说完,瞥了眼梁温手里的纸袋,扔下最后一句话。 “他不爱吃玉米,也很讨厌煎蛋。” N.时过境迁 宁一宵这句话里带着明显的攻击性,令苏洄感到迷惘。 他不明白宁一宵为什么会出现,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插手,更不懂他为什么这样说话。 看到梁温抱歉的眼神,抓着纸袋的手也握紧,苏洄并不想让他愧疚,于是便低声说:“没事,我现在喜欢了,给我吧。” 他语气温和、柔软,就像往常一样,说着很平凡的事。 尚未完全离开的宁一宵听得清楚明白。 “真的吗?你不用勉强吃……” “口味总是会变的。” 这些对话明明声音微弱,但却一直回荡到在宁一宵脑海。 从苏洄重新出现在他眼前,他就开始没办法正常、正确地做决断,总是做不该做的事,说不应该说的话,出现毫无立场的极端占有欲。 这本来就不会有好的结果。 意料中的坏结果发生了,过强的自尊又开始鞭笞他的心。 回到车里,司机问他去哪儿,宁一宵许久不回答。他摘下手套,反复用免洗洗手液洗手,直到司机制止,拿走了洗手液的瓶子。 “Shaw。”司机关切地说,“你好像很久没有去复诊了,要不要现在去?我帮你预约。” 宁一宵最终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而是让司机载他去了常去的游泳馆,一晚上没有离开。 卡尔从医院忙完回来的时候,宁一宵还在游泳,他在一旁等着,给宁一宵点了些食物。 宁一宵游泳姿势很专业,也塑造了很好的形体。但卡尔知道他其实不爱游泳,也不喜欢水,一开始在他还不熟悉的时候,发现宁一宵会拒绝所有的泳池派对、海边沙滩活动和游轮派对,还以为他怕水,后来才知道,其实他的水性很好。 宁一宵只是会在倦怠和焦虑时,把游泳当做一种发泄的渠道。 这次是近期游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这种矛盾的事不止一件,譬如宁一宵明明不喜欢海,对湾区的海景没有表现出丝毫好感,但购置的每一套房产却都在海边,每一个房间都能看到大海。 他喜欢独自坐在夜晚的海边,什么也不干,任由暗蓝色的潮汐将他包围,或是丢一些沙滩上的石头,没什么留恋地扔进海里。 日常商务活动中,宁一宵几乎不会用到鲜花,哪怕收到也并不打理,直接交给他,可是却会请专人在房产的院子里种植各种花草,设计成很漂亮的花园,但并不会在花园里停留太长时间。 这些奇怪的点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这个贴身助理知情。 宁一宵不爱说话,只会对外展现出游刃有余的社交形象,但其实可以一整天一个字也不说,很孤僻。卡尔已经习惯了揣摩他的心思,甚至把这当成是一种乐趣。但他没想到,原来苏洄也不爱说话,而且始终保持拒绝的姿态。 不过他很快便想通,毕竟他们是兄弟,肯定是相似的。 一开始苏洄并不接受他的帮助,多次表示他可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一而再地拒绝他,无论卡尔怎么说服都没有用。 直到卡尔收到一条消息,来自宁一宵。 [Shaw:告诉他如果这件事完成不了,你可能会被我辞退。] 这完全是骗人。 卡尔对自己的工作稳定性非常自信。 但他还是照着宁一宵给出的指南做了,没想到竟然非常管用,一直拒绝的苏洄思虑一番,终于同意了。 果然是亲兄弟吧,不然怎么会这么了解? 他的猜想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为了让苏洄的外婆能尽快住院,完成上司给的工作,卡尔动用了很多关系,但之前他们和各个医院和私人诊所的关系大多是精神科的研究,这次跨科室的调动费了不少工夫,最终帮他联系到一家位于曼哈顿的医院,有目前纽约最好的肝癌外科医生。 转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卡尔提过很多次让苏洄先回去休息,但都被拒绝了。苏洄就这样跟着他们,直到把外婆送入新的医院。这里环境比之前的医院好很多,他们安排的是单人病房,空间很宽敞,整洁明亮,连床铺都很舒适。 苏洄心里始终感到煎熬,这份帮助来自于任何其他人,他都不会如此,偏偏是宁一宵。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接受这份帮助。 同学?还是他未婚妻雇佣的人。 无论什么身份,他都已经获得了宁一宵带给他的好处,利用了他的便利。 苏洄清楚,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有代价。 如果宁一宵想要回去,他会尽力支付。 卡尔见苏洄并不为此感到满意,表情反而有些忧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他对苏洄说:“这家医院很不错的,Shaw就是在这里……” 说到一半他顿住了,想到上司曾经嘱咐过的话,硬生生把后半段咽了回去。 苏洄似乎想开口,但也没能说出来想说的话。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卡尔立刻询问,“你累吗?我去给你买杯咖啡吧。” “不用了,谢谢你。”苏洄看了一眼走廊的吸烟室,“我去抽根烟。” 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 卡尔忽然发出感慨,“你们还真像。” “什么?”苏洄愣了愣。 卡尔立刻摇头,“没什么,就是Shaw也是,累的时候喜欢抽烟。”他低头瞥了一眼苏洄手里的烟盒,“不过他喜欢抽万宝路极光双爆,是不是很不符合他的外表,像孩子的口味。” 他拿这当成趣事分享,毕竟告诉别人的时候,大家都会觉得惊讶,没想到宁一宵竟然会喜欢这么柔顺温和的烟。 但苏洄似乎并不觉得有趣,他看上去走神了,也攥紧了手里的烟盒。 “怎么了?” 苏洄开口,“他经常抽吗?” “很少。”卡尔说,“他最近在戒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苏洄点了点头,没说话,安静走向吸烟室,出来的时候,他向卡尔提出自己想独立承担在医院的费用。 卡尔打太极说,“先等明天白天吧,主治医生不是还要针对病人开治疗方案会讨论会吗?你先休息,白天我们再碰头。” 苏洄知道他一时间不可能同意他的要求,只好暂时应下,“谢谢你,卡尔。” 卡尔微笑,“这是我的工作,别客气。” 回到宁一宵身边,卡尔本来想汇报工作,但宁一宵看上去有些累,他便没有说,先让司机送他回家休息。 宁一宵知道卡尔忙了一整天,嘴上没说什么,但没让他回租住的公寓,直接安排他睡在一楼客房。 大约是白天咖啡喝得太多,卡尔有些睡不着,离开房间想倒杯水喝,发现楼上的灯一直是开着的。 他放轻了脚步走上去,玻璃门的百叶帘没有拉,里头开着落地台灯。暖绒绒的灯光下,宁一宵坐在办公桌前,那只小猫玩偶又被他摆到面前。他会轻轻抓起小猫的爪子,捏一捏,然后抚摸它前额的花纹,最后是灯泡心脏。 卡尔想,里面的小灯泡说不定又该换电池了。 小猫不小心被弄倒了,宁一宵又把它摆正,靠在椅子背上安静地看。 卡尔一声不吭回到楼下,想了想,还是打开电脑,替宁一宵预约了复诊。 大约是某种默契,远在医院的苏洄也尝试线上预约咨询。自从见到了宁一宵,他感觉自己状态正在滑坡,药物似乎也没办法很好地控制。 他还要照顾外婆,必须要再正常一点,坚强一点。 卡尔不给他单据,苏洄只能自己用外婆的证件查询,每一笔费用都记下来,想着要不要去银行贷款。 在单人病房里,苏洄本来打了地铺,白天醒来后按照约定时间和主刀医生开会,再回来时,病房里已经有了一张新的小床,就挨在外婆身边。床上的单品都是淡蓝色,闻上去是新的,但看上去很熟悉。 他一瞬间回到了六年前,和宁一宵同住在狭小出租屋的场景,就连床单上的白色细格纹都很相似。 苏洄问是不是卡尔准备的,卡尔很快回复说是,并且告诉他,如果有哪里不方便,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他,他会尽快准备。 坐在那张小床上,苏洄静静发了会儿呆,以至于手机震动也没有发现。等到他打了个喷嚏,才恍然回神,发现了十分钟前的未接来电。 这个号码他备注过,是之前贝拉·琼斯特意发邮件给他的联系方式。看到雇主的电话,苏洄的意识很快清醒许多,想着对方可能有什么需求,便回拨了过去。 但琼斯小姐并没有马上接,过了好一阵子,等到苏洄都打算过段时间再拨时,电话接通了。 还没等他开口,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很低沉,有着曾被他调侃过说英文仿佛听力录音的磁性与共鸣。苏洄几乎是第一时间认出。 “抱歉,琼斯现在不在,有什么事吗?” 苏洄怔住,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苏洄第一次实际地感受到宁一宵与贝拉·琼斯的关系,他快要成为人夫的身份,不知为何,这一瞬间的感觉,似乎比他们一起站在他面前还要强烈。 他无可控制地猜想他们现在身处哪里,打算订婚的酒店?还是新房? 沉默的时间太久,对面的宁一宵似乎也失去了耐心,语气冷淡。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你可以半小时后再打一次,如果有重要的事,打给她的助理。” 宁一宵打算挂掉这个陌生号码,但刚拿开手机,他便顿住。 “我没有她助理的号码。” 他以为自己听错,又看了一眼手机号码,然后将听筒靠近耳侧,“苏洄?” “嗯。”苏洄说单音字的时候总是很轻,咬字含糊,有种轻柔的黏腻,仿佛小孩子。如果他一直只这样回答,会给宁一宵一种他们还没有分手的错觉。 宁一宵没来由地有些胃痛,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照着输入了苏洄的号码,保存了下来。 他说:“我把她助理的联系方式发给你。” 苏洄声音很轻,“谢谢,那我挂了。” 但宁一宵没有让他挂断,“她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刚刚顺道载了她,没想到就把手机落我车上了。”他说着,又降下车窗,窗外马路边的鸣笛声传来,刺破他们之间的宁静。 外面很冷,司机瞟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宁一宵的大衣衣领都被风吹起来。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还要联系她,可以等等。” 感觉自己越描越黑,好像怎么说都很奇怪,苏洄也没有给他任何反馈。 “你外婆怎么样?”宁一宵很生硬地换了话题。 苏洄开了口,声音透过电磁波的介质,变得疏离又虚幻,“成功转院了,周三手术,很感谢你。” “不客气。”宁一宵垂了垂眼,“昨天我说了多余的话,别在意。” “嗯。”苏洄沉默了片刻,想结束这场通话,但他没说再见,也没说下次再聊。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用祝福代替告别。 “忘了说,祝你新婚快乐。” N.匿名好友 电话很干脆地挂断了,没等他说话,似乎也并不想有更多的交流。 宁一宵没有立刻移开手机,忙音甚至好过他的祝福。 哪怕再多一秒,他都怀疑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向苏洄辩解,哪怕在这个时机、对一个早在六年前与他结束关系的人,说这样的话,显得多么可笑。 或许苏洄只是会有些懵懂说:“是吗?为什么假订婚呢?你们看上去很般配。” 一旦想象他的回答,就好像一个无底洞逐渐扩大,蔓延至脚下,宁一宵只能一退再退。 车窗被敲了两下,宁一宵抬眼,看到站在车外的贝拉,手搭在半开的窗上,歪着头。 “我手机是不是在你车上?” 宁一宵没说话,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把手机递给了她。 “你脸色好差,怎么了?”贝拉凑近想看看,没想到宁一宵直接撇开了脸,她忍不住笑了,“你这脾气,得亏咱们只假模假样订个婚,真要住一起我都难受。你对你以后真正的妻子不会也是这样吧?” 宁一宵不想听到有关订婚和妻子的任何话题,显得很不配合,他看向贝拉,“订婚礼我想提前。” “为什么?”贝拉眨了眨眼睛。 “因为我想快点解除婚约。”宁一宵说。 贝拉点点头,“那行,反正我也想。刚刚还和我爸的律师签了协议,订婚当天就会把属于我的信托金和不动产划到我名下。” “既然你想快一点,那我一会儿就放话给媒体,让他们透消息了,可能会拍到一些照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宁一宵没什么好介意的。 订婚的事被苏洄撞破时,他担心过苏洄会介意,但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一厢情愿。 回到家中,宁一宵开始了电话会议,这是第四轮收购谈判,整个会议他不怎么开口,比起往常展现出更多冷漠,一张扑克脸也被对方认为是谈判中的“战术”。 会议长达两小时,结束的时候依旧没有盖棺定论,奥恰也并不打算这样妥协,给出了新的条件,但都被否决了。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在进行,只需要等到媒体报道,奥恰一定会妥协。 事后,景明打来视频电话,说他回到旧金山,顺便去了一趟宁一宵的家。 宁一宵家里的密码景明是知道的,房子都是他挑的。景明毫不避讳,说他昨晚在附近的酒吧喝得太醉,又和别人起了冲突,干脆溜之大吉,跑到他家睡了一夜。 “我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客厅,完全断片了,真可怕。” 宁一宵对他的离谱行为已经习惯,“你最好没有吐在地毯上。” “你怎么这么冷漠啊?地毯有我重要吗?”景明在视频里直摇头,“我虽然酒量一般,酒品还是很好的好吗?” “是吗?”宁一宵低头处理着文件,没抬眼,“是谁喝醉了把我家每一个房间的门都打开,每一个房间都撒了爆米花。” “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景明觉得无语,但忽然想到什么,“哎对了,那什么,我昨天还真的不小心跑到你其他房间了……” 宁一宵啪一下关上文件夹,抬头盯着屏幕里心虚的好友。 景明干笑了两声,“哎呀,就是打开了,没吐也没撒爆米花。不过不知道是我喝醉了还是怎么,你那个房间里有好多蝴蝶啊,白色的,昨晚风也大,就转啊转啊,转得我头都晕了。” 宁一宵忽然意识到什么,表情一变。 “谁让你进去的。” 景明一愣,“啊?你也没说我进你家还要报告啊……以前不都这样。” 他不知道宁一宵为什么不高兴,下意识感觉是刚刚自己提到的蝴蝶,于是赶紧撇清,“我没碰你东西啊,我还替你把窗户关了,你太久不回家了,窗户敞着,海风又大……” 他说了一通,宁一宵没听进去太多,他没和景明提过自己匿名购买装置艺术品的事。 “你那个小蝴蝶的下面还有一封信。”景明想起来,他昨天差点踩到。 “什么信?” “就……西雅图艺术馆什么的,我昨天没看清,我去看看啊,你等着……”景明慢悠悠地上楼,走到最上一层,穿过阳光充沛的天井,来到那个房间。 “对,西雅图艺术馆的信,我帮你拆开?”景明摇了摇手里的信件。 “嗯。” 他仔细看了看,照着念,“感谢您的收藏,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运转和改变,但每一份藏品都定格着艺术家灵感迸发的瞬间。我们特意为每一件藏品留下了馆内联系方式以及创作者的邮箱,欢迎随时沟通交流。” 景明翻到背面,的确写了两行邮箱,“你什么时候买的艺术品啊,工科男。” “看到了就收藏了。” 景明仰着头,望了望那些蝴蝶,“这不像是你会喜欢的东西,还买来藏在家里。” 宁一宵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对景明说,“你把邮箱拍下来发给我。” “哦。”景明照做了,宁一宵却很无情地终止了通话。 照片发送出去的那一刻,景明忽然感觉怪怪的,他又看了一眼,发现创作者姓苏。 苏…… 他忽然明白过来,然后一通电话拨过去。 可宁一宵怎么都不接。 景明在心中直呼救命,他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痴情的人,而且居然是冷面冷心的宁一宵。他感到不可思议,并且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念念不忘六年。 明明是那么要强的家伙。 盯着照片里的邮箱,又看着手机里保存下来的号码,宁一宵陷入迷惘和自我拉扯。 从痛苦的童年剥脱为成年人,这过程中,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自尊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带不来任何利益。 但他的自尊心依旧高得可怕,已经无法追溯到过去的哪个瞬间——是被同龄人欺负到不能说话,还是被人们唾弃为“野种”、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欺辱,又或者是站在季泰履的面前,听着他用最礼貌的话羞辱自己,血淋淋地把他与苏洄的差距展示给他。 又或者是在被分手之后的第二天清晨,放下一切去找苏洄要多一次机会,得到的却是他彻底的消失。 从一开始就不正确。他的确应该坚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在明知会深陷其中的时候再果断一点抽身,不要被诱惑,不要被卷入旋涡。 如果当初没有刚好一起目睹曼哈顿悬日,没有在那时候看他的眼睛,没有那一秒钟的冲动,他现在应该更好过。 曼哈顿的冬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了阳光普照的日落大道,没有在奇景中拥抱亲吻的人群,积雪掩埋道路,灰色的大都市像密不透风的实验皿,移动的车辆与人群,浑浑噩噩,都是等待被研究的蚁虫。 苏洄偶尔会怀念过去的自己,有勇气站在天桥直视自己的爱意,如果换做是现在,他恐怕会很狼狈。 病房里很暖,外婆偶尔恢复一些意识,但说话还是会很困难,苏洄没有告诉她病情究竟到哪种地步,只说做了手术就会好。 实际上这一切会不会有转机,他也不知道,没人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就好像他自己的病,没人告诉他,这辈子会不会好。 贝拉·琼斯回复了电话,解释了一番,打电话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因为看到苏洄发了许多关于装置艺术的邮件,大多都是询问她的建议,但贝拉却说,他大可以自由地创作自己想创作的内容,并且十分慷慨地表示,制作所需要的所有材料,她都会提供。 苏洄很感激,觉得比起现在的自己,这位琼斯小姐的确是更好的对象,她美丽、善良、充满亲和力,且情绪稳定,相处下来几乎没什么缺点。 听卡尔说她和宁一宵同是S大的学生,是校友,父辈和宁一宵也有生意上的往来,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很般配。 这段灰暗的时间里,苏洄一直住在医院,等待外婆手术,他自己的病被药物控制得很好,至少情绪没太大起伏。 不过期间发生了一件令他心情好转的事——不久前匿名购买了他作品的藏家,通过邮件联系了他。对方的邮箱是一串数字,看上去是新注册的。 邮件是晚上发的,苏洄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藏家向他问好,表示了他对作品的喜爱,并且很真诚地鼓励了他。 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令他觉得温暖,或许这份藏品对苏洄而言有着重大的意义,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收藏给了苏洄很多帮助,这些苏洄都铭记于心,一直想要当面感谢。 于是他也回了一封邮件,大约是自己最近的心情影响了行文,再次收到回复时,对方竟然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不顺利的事。 或许是无人可倾诉,外婆不可以,梁温也不可以,医生也没办法依赖,马上要步入人生新阶段的宁一宵更加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苏洄下意识对这位善良的陌生人产生了短暂的倾诉欲。 但他的措辞很平静,也很简短,用尽可能简单的表述概括了最近发生的事,但抛开和宁一宵有关的一切。 对方回复了他。 [我很抱歉。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告诉我。] 苏洄想了想。 [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更多帮助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隔了许久,才收到他的回答。 [Sean.] 肖恩。苏洄在邮箱联系人备注了他的名字。 这些天在医院里,他经常和肖恩联系,邮件不像即时通讯软件,没那么快,节奏并不急迫,他无需为每一个即将到来的对话而不安,可以很松弛地与这个善良的陌生人交谈。 对方会祝福他的外婆,也会不逾矩地关心他的生活,还会发一些不算太幽默的笑话。 有时候苏洄看到并不觉得好笑,便去做了其他事,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对着水壶轻笑出声。 [Sean:我像这样联系你,你会觉得困扰吗?会不会打扰到你的私人生活。] 苏洄很快回复了他。 [Eddy:不会,其实我没什么私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没什么能说话的对象,看到你的邮件我会很开心。] [Sean:你没有交好的朋友,或者恋人吗?] 收到这条邮件的时候,苏洄正在帮外婆按摩手和脚,没能及时查看。 隔了十分钟,他又收到一条新的。 [Sean:可能我刚刚的问题有些冒犯了,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生活得太孤单。] 十分钟后,苏洄的回复如期而至。 [Eddy: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孤单。只不过有的人会伪装,有的人没精力伪装。我的身体不好,没办法好好地经营人际关系,更何况是感情。可能透过邮件,你会觉得我还是个不错的人,但真的在现实生活中见面、相处,你可能也会受不了我:)] 他还加了个笑脸符号,很坦然地告知自己的不完美。 [Sean:我不信,你一定是很可爱的人。] 大约因为有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时间比往常流动得更快。 苏洄几乎没怎么忍耐,手术的那一天就到了。 为了履行工作职责,卡尔很早就到了手术室门口,但他似乎很忙,还在处理着别的工作,电话不断,时不时就自己到一旁的角落打电话。 期间他收到了几条Sean的关心,但因为担忧,只是简单回复了两句。 同样工作繁忙的梁温特意赶回纽约,陪伴了苏洄一个上午,但因为还有研讨会,梁温不得不离开,走之前他对苏洄说起宁一宵。 “我看到报道,他好像要订婚了。” 苏洄看上去没有睡好,靠在墙壁上,只点了点头,没说话。 梁温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其实觉得有点遗憾,没有更早一点遇到你,如果那样,我可能有更多竞争的资本。” 苏洄脑子很乱,他认为没什么所谓竞争,宁一宵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们也已经毫无关系。像是出于一种被动启动的保护机制,他不希望梁温将宁一宵扯进来。 “不是的,你误会了。”他说,“我和他已经是陌生人,没有可能了,你不需要和任何人竞争……” 一旁传来清嗓子的暗示声,苏洄回头,看到角落里的卡尔,他看上去有些无助。 “不好意思,Eddy,我不是想打断你们。”他指了指另外一边的手术室,“护士小姐在找你,让我帮忙把你带过去。” 苏洄点点头,没说出口的后半段也收回。他并不是第一次拒绝梁温,就算不说明,他相信梁温能听懂。 卡尔走在前面,心里惴惴不安。方才不小心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才意识到原来梁温真的喜欢苏洄。 可是苏洄说的、没有可能的“他”又是谁,卡尔不清楚。 不过看宁一宵的态度,似乎很不满意梁温和苏洄的进一步交往,尽管卡尔对这种封建式的大家长态度略有微词,但按照以往的经验,宁一宵的决定几乎都是对的。 并发症给手术增加了不小的难度,将近十个小时,切除手术终于结束。 “医生,我外婆怎么样?”苏洄第一时间上前询问。 “病人目前情况还不错,但还是要先在ICU观察48小时,家属先去休息吧,有什么医院会立刻通知你。” 苏洄点点头,心仍旧没有放下。 他不知道的是,宁一宵曾提前打过招呼,告诉这里的医生和护士苏洄患有双相,请他们多观察他的状况,必要时给予帮助。 护士见他看上去很累,想到他在医院里呆的时间太长,总会对他不利,于是提醒他:“你可以先回家休息两天,反正没办法进病房,这里有专门的医护人员照顾,你放心。回来的时候还可以带一些病人熟悉的日用品,等她醒来后,能起到安抚情绪的作用。” 苏洄虽然不愿离开,但还是听从了护士的建议。他已经请假多日,至少要回一趟学校。 卡尔见他似乎要走,提出开车送他,苏洄一开始还是拒绝,但站在医院门口始终打不到车,卡尔又驱车来到了他面前,再拒绝显得太不近人情。 在车上,卡尔很贴心地询问他温度如何,苏洄点头说很好。他们的对话并不多,但卡尔贴心又有分寸,苏洄的负担一点点在减少。 只是因为卡尔的身份,苏洄总担心自己会不禁问出太多有关宁一宵的问题,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要学会保持距离。 “刚刚Shaw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他很关心你的外婆。”卡尔一边开车一边说,“我都没有见过他这么关心自己的家人。” 这句话戳中了苏洄的心,想了想,还是开口,“你知道他家人的事吗?” 这倒是问倒了卡尔,他仔细回想,一向什么事都会让他做的宁一宵似乎从没提过自己的家人。 他摇头,打转方向盘,“不太清楚。他几乎不会提起自己的家人,到现在为止他都一个人住。” 苏洄垂了垂眼,作为知情人,他不知应该如何为宁一宵辩解。事到如今,他依旧不希望宁一宵在他人眼里太不近人情。 “不过你的外婆也就是他的家人嘛。”卡尔忽然说。 这话令苏洄愣了愣。 “他这么说的吗?” 卡尔者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嗯……他说过之所以一定要帮忙,是因为过去杨女士间接帮助过他,也说过当时他处境比较艰难,过得比较辛苦。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事,但Eddy,他是真心想帮助你们。” 这些话令苏洄很难过,回想起六年前他们不被看好的恋情,有种恍如隔世的痛。 “嗯。” 卡尔将他送到公寓楼下,降下车窗与他告别,肚子很饿,看着苏洄上楼后他便下了车,在路边商店买了一份汉堡,刚吃了一口,宁一宵就打来电话。 他只好放下汉堡,把今天医院的事都报告了一遍,包括他不小心听到的、梁温和苏洄的对话。 他想,宁一宵似乎是不支持他们的,而这番对话正好能说明一些问题,比如苏洄目前对梁医生的态度,似乎没那么暧昧。 复述完,卡尔又咬了一口汉堡,含混地自言自语,“就是不知道Eddy说的‘他’是谁,还说和他没可能,估计是不喜欢的人?我要是再晚一点过去就好了。” 没想到上司的声音突然冷下来,仿佛生了气。 “你既然知道跟踪不合法,为什么要偷听?” “不是你……” 电话挂断了。 卡尔拿着手机,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又查看了一遍上司的复诊日期。 不对劲,要赶紧带他去看病。 苏洄回到租住的公寓,自从外婆住院他就几乎没回来过,很乱,没有收拾。 他简单打扫了房间,然后坐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检查了工作邮箱,没处理的消息也都一一回复。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发件箱,和Sean的沟通。 竟然近七个小时没回信,这很奇怪,根据苏洄的观察,Sean是个很注重时间的人,每次回复消息都控制在差不多十五分钟,有时候时间长了,还会道歉。 感觉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 [Eddy:出什么事了吗?你还好吧?如果遇到困难,随时可以和我说的。] 十五分钟后,苏洄依旧没得到回复。 有些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意外,他点开Sean的资料,才发现这么多空白,几乎没什么有效信息,也没有手机号码之类的联系方式,根本没办法找到他。 人和人的联系还真是脆弱,只要一方切断,另一方可能就别无他法。 苏洄想着,陷入到与宁一宵的回忆。 他们不就是这样吗。 在他的情绪逐渐低落的时候,电脑屏幕亮起,他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 [Sean:有点不开心,你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可以和我分享,我想这样我的心情会好得快一些。] 苏洄放下心,但又陷入新的困扰。 他太久没有开心的事了。 在脑海中搜寻记忆的他,就像个无计可施的孩子,不断地翻着自己乏善可陈的日记本,好像每一页都只有烦恼,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他确实有过非常快乐的一小段人生,虽然只有短短六个月。 [Eddy:你住在哪儿?西雅图吗?我目前生活在纽约,大概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不过其实很久之前,我来过一次这里,参加研讨会。当时只觉得纽约很大,每个人都好自由。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本来应该要和老师一起吃饭的,但是我拐走了一个家伙,和他一起脱离了大部队。我们两个人在纽约的街道走啊走啊,迷路了。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路标,上面写着第42街,当时还有点庆幸这样应该就能回到酒店。一转头,我发现满大街的人都原地不动,很多很多人聚集起来,大家都站在马路上,车子也不走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还有很多人举着手机拍照。你知道吗,每个人的脸上都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都是很幸福的表情。 于是我也转过头,顺着大家的视线望过去。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你形容那有多美,下沉的太阳悬在两栋高楼之间,街区的每一处都被阳光浸透,像天堂一样。 当时我还愣了愣,听到过路人说话,才发现那就是一年只有两次的曼哈顿悬日。我的运气一向很差,竟然也会有这么幸运的时候。 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是我最开心的事,希望也能让你开心起来。] P.舔舐伤口 苏洄收到了王教授的邮件,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学术研讨会,7月12日,地点是美国纽约。 他久违地感到开心,并且第一时间分享给了自己的家人,但得到的反响并不好。 季亚楠认为他的状态不适合出国,而她自己在那一天正好有个商会,没办法陪同参加。 季泰履在饭桌上对此事表明态度,“没必要去,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你如果想研讨,我可以请最好的金融专家线上给你开个短时会议。” “外公。”苏洄不理解,“我想去不是因为它有多重要,是因为我每一次有类似的机会,最后都没能去成,总是有好多理由,就不能让我试一次吗?我不可能永远只困在这个城市。” 季泰履面色凝重,一旁的徐治为他添了碗汤,笑着说:“其实小洄说得也有道理,孩子嘛,总是比较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不过美国治安不好,小洄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如果真的要去,我们是不是要提前和那边的大使馆打个招呼?” 季泰履不是不认识驻美大使馆的人,但一听到要和外人托人情,就更加反对,“这件事没得商量,吃饭。” 苏洄的外婆给季泰履夹了菜,“我倒是觉得小洄可以去试试,他最近都很乖的,多嘱咐几句,孩子会记住的。” 苏洄立刻点头,走到外婆身后搂住她,很开心:“谢谢外婆!” “好好吃饭,成什么样子。” “别这么严肃,又没有外人。”外婆拍了拍苏洄的手,语气温柔,“你们的弦都绷得太紧了,哪有那么多问题。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给他配几个保安,出什么事也好有人照应。或者我和我们小洄一起去?” “不用了外婆,我可以的,你也很忙啊。”苏洄坐回自己的位置,“这是集体活动,我不会乱跑的,保证平安回家。” 在外婆的协调下,苏洄去参加研讨会的事终于获得了外公的首肯,尽管他们会安排人跟着,和他想象中的自由还是差了一个台阶,但起码是一大进步。 由于这个进步,苏洄展开了对未来的无限幻想,譬如他能争取到去国外进修,能学自己想学的专业,能随时随地见想见的人。 兴奋和愉悦感操控着他的大脑,像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苏洄克制不了自己的分享欲,而宁一宵则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接口,只要告诉他,他就有被全世界人了解的快乐。 苏洄连续发了很多消息。 [小猫:宁一宵,我可以去参加研讨会了!!!] [小猫:是我外婆帮我的,我好爱她,她是全世界最好的外婆] [小猫:不知道会怎么安排住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住同一间,行吗?] [小猫:你有想好带什么东西吗?] [小猫:为什么不理我?我是不是很烦。] [小猫:我想去找你,如果五分钟内你不拒绝我,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发了一个猫咪打滚的表情包,盯着时间等待宁一宵的回复。 如他所料,宁一宵并没有在五分钟内给出拒绝的答案,于是苏洄收拾了东西,没有从大门走,而是从自己的房间来到后花园,从花园的小门离开了家。 他给妈妈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她自己要去书店,很快就会回来。 上一次从秘密基地分别时,他从宁一宵口中获悉了他的实习地点,就在中关村,苏洄拦了辆车钻进去,满怀期待,侧脸看着窗外一点点下沉的太阳。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找到宁一宵要做什么,只是被一种想见到他的冲动驱使着。躁期的他感受不到挫败,哪怕行驶到公司楼下,他依旧没有收到宁一宵的回复,苏洄也不觉得失望。 他很新奇地走近写字楼,刷卡机挡住了去路,一旁的保安上前询问,“你在这儿上班?” 苏洄摇头,“我找一个人,他在这儿上班。” 保安并不接受这个理由,“我们这儿不让随便进,你打电话让他下来。” 苏洄站在原地想了想。 还是不要打扰宁一宵比较好,说不定他很快就下班了。 “他们什么时候下班啊?” “那说不准,现在的年轻人加班到十二点的也有。”保安信誓旦旦。 十二点? 苏洄看了眼时间,现在才六点钟。 “那我在外面等。” 保安看着他欢快离开的样子,走回到自己的岗位前,和另一名同事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好啊,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外面温度很高,好在苏洄找到了一处绝佳的等待地——写字楼外的树下。 这似乎是槐树,生长得并不算高大,或许是因为被困在了一个圆圆的花坛里。这花坛的大小看上去就像是为这棵树量身打造,可树难道不会继续长大吗? 再长大一些,会怎么样? 一个小孩跑着过来,撞到了苏洄的后背,打断了他四溢乱窜的思绪。 苏洄转身,小朋友已经跑远,还很大声地对他说“对不起”,然后和另外一群小朋友汇合,他们在一起说话、玩飞盘和滑板,像很有活力的小狗。 苏洄自己坐到树荫下,小声回答“没关系”,然后打开了一本书。 他经常需要带一本书,这样可以让这个时期的他专注力稍稍提高,可以安静地做一件事,而不是对每一个出现在身边的事物都保持高度好奇。 天黑下来,晚霞消失的速度很快,像一块深蓝色的绒布罩住了橘色灯泡那样快。 坐在花坛边,苏洄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抬起头,看宁一宵有没有出来。 但他始终等不到,也没有得到宁一宵回复的消息。担忧的情绪开始从心底涌出。苏洄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生病的小蜘蛛,从身体里不可控地、不断分泌出绵长黏腻的蛛丝,但攻击的敌人却是自己,一点点裹住了自己。 应该不会出事,宁一宵会出什么事呢? 就在快要被黏丝完全裹住的时候,手机震动了几下。 [宁一宵:你来了吗?不好意思,我一直开会,手机放在工位上,没有看到,而且我还要加班。] [宁一宵:你回家吧,太晚不安全。]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苏洄想要的。 他自暴自弃地把自己埋在幻象中的蛛丝里,没有回复,一动不动,依旧望着写字楼的大门。 后来他又收到了新的消息,但并没有点进去看。 也不知道究竟等到了几点,周围的小孩子都回家了,外面变得有些冷清,苏洄觉得渴,去马路对面的便利店买了杯水,等待结账的时候,好巧不巧正好看到宁一宵走出了写字楼。 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宁一宵似乎没有听见。苏洄拿了水便要去找他,但红灯拦住了他。 宁一宵好像有些着急,步伐很快,他没有过马路,出门后便右转,苏洄想知道他是不是急着坐公交,可还没等他走到站点,就被三个男人迎面拦住。 他们大约四十岁,正值壮年,皮肤黝黑,其中一个手臂满是纹身。感觉不太对,苏洄趁绿灯跑过了人行道,人潮散开,宁一宵和他们都消失了。 在周围找了许久,苏洄跑着,从写字楼找到公交站,都没有看到人,直到他跑到附近一处建筑工地,在那里的巷子口看到了宁一宵的身影。 他在打架,被围堵着,苏洄亲眼看到其中一个男人狠狠砸下来的一拳。 一时情急,他立刻大喊,“你们在干什么?”苏洄拿起手机,放在耳边,“警察吗?这里有人斗殴,你们快来。”他快速报出地址,不远处的几个男人停了手,方才打得最狠的那个恶狠狠朝苏洄走来。 “你管什么闲事!” 苏洄后退了一步,好在另外两个人拉住了花臂男人,说着“算了,都报警了,先走吧”之类的话。 男人啐了一口,“他妈的,多管闲事。” 经过宁一宵时,他发出一声嗤笑,“小白领,我们说的你可别忘了,再拖几天,我们就只好去你们公司闹了。你都进这么好的公司了,怎么都不差钱了吧。” 骂完,他们三个从巷子另一头离开了。 确认他们不会折返,苏洄才松懈,他心跳得很快,浑身都泄了力,他望着靠在墙上的宁一宵,握着手机,一步步朝他走去。 宁一宵嘴角出了血,看上去比往常狼狈很多,他半垂着头,用手背擦了擦血,没有看苏洄的眼睛,“我不是说让你先回家。” 苏洄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又没说,歪着头去看宁一宵的脸,发现他颧骨也有伤,于是拽住他手腕,把他往外拉。 “干什么?” “那边有间药店。” 苏洄长大这么大,只见过两次这样的打架场面,一次是在初中,放学的他坐在家里的车上,学校附近很堵,透过车窗他看到胡同里有一群男生打了起来,校服落到地上,被踩的很脏。 第二次就是这一次,他亲身参与。 苏洄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动作很快地买了消毒的双氧水和纱布,可刚付完钱,一回头才发现,宁一宵并不在药店。 以为他在外面等,苏洄快步出去,门口也没有。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一种不受控制的躁动将他的思绪弄得一团糟。苏洄无助地拿着药袋,腾出一只手打电话,眼神四处瞟着,在马路边四处寻找着宁一宵的踪影。 宁一宵躲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后面。 上班的时候,他就不断地收到催债人的骚扰短信,实在没办法,只好关了手机,开机的一瞬间,消息涌进来,原本很厌恶,直到看到苏洄的消息。 他当然想见他,最好是立刻下楼。可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跟着自己。 苏洄和他不一样,应该被保护,不应该受到任何伤害。 手机一直震动,宁一宵站在不远处看着焦急的苏洄,像只被遗失的小猫。 好像下一秒还不出现,就会应激,会很难过。宁一宵知道这是自己没有依据的想象,但还是不忍心,自己走了出来。 他从背后靠近苏洄,低声喊了他的名字。 苏洄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手不自觉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去哪儿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被他们抓走了。” “我去买了点别的东西。”宁一宵随口扯了谎。 这么拙劣的谎言,苏洄却因为急切要没有丝毫怀疑,“那你要告诉我啊,我很担心。”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出来,宁一宵觉得很可爱。 苏洄带着他,走到一间店门口的露天长椅外,期间抓着手腕的手一直没有撒开,直到确认宁一宵好好坐下,才拿出双氧水和棉签,给他消毒。 “我自己来。”宁一宵说。 苏洄摇头,“你看不到,我给你弄,我会。” “可能会有点疼。”苏洄小心地把棉签凑过去,轻轻点在宁一宵嘴角,连询问的声音都不自觉放得很轻很轻,“疼吗?” 宁一宵盯着他鼻尖沁出的汗珠,“大声说话不会碰到伤口。” 苏洄皱了皱眉,清了清嗓子,“看来你一点也不疼。” 他很安静地帮忙处理伤口,动作虽然有点不熟练,但很认真,从头到尾没有询问太多,譬如为什么会被打,打他的人是谁。 宁一宵知道他很聪明,他的聪明会轻巧地应用在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里,或许是知道他们之间联系的纽带很脆弱,所以能不碰就不碰。 如果今天这些没有被苏洄亲眼目睹,他也会一样,谨慎维系。 但已经无处可藏。 “刚刚那几个是追债的人。”宁一宵低声开口。 苏洄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抬手帮他把伤口包住。 “我家欠了很多钱。”宁一宵毫不避讳,很平淡也很冷静地向他坦白,“准确说,是我妈后来的丈夫欠的,很多很多钱,怎么还都还不完。” “后来他们不见了,追债的人就找到我。一开始是在学校附近守着,每个月会出现一两次,如果不按时还钱,我连大学都没办法顺利念完。现在我出来实习,他们就有了新的蹲点位置。”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 苏洄的第一反应有些跑偏。 宁一宵不说了。苏洄想了想,继续处理伤口,“那……你愿意让我帮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一宵握住他的手腕,移开了,看着苏洄的眼睛。苏洄读不懂他的眼神。 宁一宵声音很低,仿佛尽力克制着什么,连握住他手腕的力气都很小。 “我是说,苏洄,你很好,不要和我这样的人走得太近。” 苏洄定定地望着他,很安静,眼神湿蒙蒙,带着孩童的柔软与天真。 原本他们就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一次次巧合,或许一辈子也没有交集。苏洄有着平顺、干净的人生,应该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短短十秒钟长得好像整整一年,宁一宵松开了他的手,想让他自由地离开,像往常一样。 可苏洄却不打算走,只是轻声开口,带着一点委屈。 “也没有很近啊,就是想见一见,不可以吗?” P.纽约夜风 宁一宵根本拿他没办法。 他无法直视苏洄的双眼,又不想撇过脸去,更做不到残忍地起身就走。 于是他伸出手,宽大的手掌没预兆地覆上苏洄的脸。 “唔?” 苏洄的视野突然被挡住,没料到宁一宵竟然会这样。他抓住宁一宵的手腕,掰开一些,“干什么……” 宁一宵借此逃避苏洄的认真,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说:“以后我不让你出现的时候,不要出现,很危险。” 这像是一种默认的许可。 苏洄点头,“知道。” 宁一宵这才拿开手,收回来,看向不远处车水马龙的道路。 再近一点会怎样,他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没有过过幸福日子的他,对危险的降临总是很敏感,譬如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一次被围堵之后的欺负,这些他都能很准确地预判到。 苏洄是这其中最危险的危险事件,同时也是最美好。宁一宵清楚自己在清醒地沉沦。 “那你会觉得我很烦吗?”苏洄看向他。 宁一宵又一次答非所问,很固执,“我不想连累你。” 苏洄无法理解,甚至觉得宁一宵太过小心了,“不会的,怎么会连累我呢?” “你不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怕。”宁一宵包容了苏洄的天真无邪,没有向他解释太多,他觉得苏洄不需要了解被人追着还债的感觉,不需要遭遇危险,也不需要知道被人用砖头砸后脑勺是什么感觉。 他只需要享受人生就好。 转头,宁一宵盯着苏洄露出的小腿,白生生的,上面残留着几个鼓起的红色小包。 “等了多久,被蚊子咬了感觉不到吗?” “没多久。”苏洄低头去看,“真的诶,好多蚊子。” “走吧。”宁一宵站了起来。 苏洄也很快站起来,询问他去不去研讨会。 宁一宵走进了小商店,买了瓶驱蚊喷雾和一包消毒纸巾,喷雾递给了苏洄,自己拆开纸巾擦手。他擦得很用力,像是想把粘附在身上的一切脏的、不好的东西都除掉,皮肤很快就红了。 “去吗?”苏洄又问。 “去。反正是公费。”宁一宵看上去很无所谓,但事实上,即便是会报销,他也需要先攒出一万块的飞机票用以垫付,这几乎花掉他这一个学期兼职家教的收入。 但苏洄听了很开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语速很快,“我想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还有纽约切尔西,那里有很多画廊,一整条街都是,哦对了,还有新当代艺术博物馆,你知道吗,那栋建筑就像很多个盒子叠起来的感觉,哦对了,听说最近还有□□斯·费舍尔的展览……” 宁一宵安静听着,不由自主便记在心里。 苏洄一边说着,一边感觉自己解体开来,另一个自己能发现自己不受控,仿佛他的身上有一个逐渐变大的洞,一切都在往下漏——说不完的话,逐渐克制不住的小动作,还有一颗愈发靠近宁一宵的心。 不想吓到他。 像是忽然从一个梦中惊醒那样,苏洄顿住,站在原地,停止了说话。 宁一宵也停下来,看向他,“怎么了?” 苏洄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宁一宵点头,“我送你。” “不用,我打车回去。”苏洄看着他,“很远的。” 苏洄的衣服好像总是大大的,框在他身上,过大的领口总歪着,让宁一宵每次看到,都很想替他整理一下,但他从未动手。 他怕越理越乱,或是下意识做出什么别的、令人困扰的举动。 苏洄说着要走,眼神却又想留。大楼的霓虹映射在他瞳孔,像两汪在风中飘摇的烛火,下一秒就会熄灭。 宁一宵轻笑了笑,扬了扬下巴,“走吧。” 他看着苏洄上车,也看着他趴在车窗,像只被送养的小猫,一声不吭地睁大双眼,渐渐消失在车流中。 撤退计划一再失败,宁一宵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心。 一向现实的他,甚至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假如苏洄没这么触不可及,如果自己没有负累,拥有的不是被贫穷和窘迫所寄生的命运,会怎么样。 幻想的存活期很短暂,一条信用卡还款信息就足以杀死,很脆弱。 回家后的苏洄免不了一顿责骂,但他想着宁一宵受伤的样子,不免有些走神,也就没那么在意。回到房间,他收拾了很多东西,最后发现可能大多都不需要,最重要的是药,很多很多药,缺一次都会不正常。 他开始害怕在宁一宵面前吃药,害怕宁一宵好奇,去查这些药治的是什么病,害怕他讨厌自己。 季泰履将这次出国视为一级危险事件,说了又说,连要派出去的保安都挑了好几茬。苏洄站在二楼的阳台看着楼下的几名保安,心里无端有些难过。 他不想一辈子这样生活。 下楼,穿过后花园,他不小心听到徐治和新来那个司机冯志国的对话。 “不是说好让我去?我可是听了你的话才过来的,现在除了开开车,什么都做不了。” 徐治的声音很好分辨,带着伪装出的善意。 “我是说过,但你现在只是司机,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你……”冯志国原本生气,但无可发泄,又放低姿态,“主要是我儿子这次也去,派我一起,我还可以陪陪他。” “你做不了保安的工作。”徐治说完这句,便离开了。 苏洄蹲在蔷薇墙下,揪了几根杂草,安静待了一会儿,确认无人才回到房间。 出发前他还和家里吵了架,所有参加研讨会的师生都定的是经济舱的机票,但季泰履一定要让他和三名保安一起乘坐商务舱,与大部队分开。 最后还是外婆出面,解决了问题,在协商下让苏洄可以和其他人一起。临走前,她把苏洄叫到了自己的房间,给了他一颗红色的小转运珠,绿豆大小,用细细的白金链串起。 “我给你戴上。”外婆解开扣,“这是我以前求的,很灵的。”她戴好,调整了珠子,“外婆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以后也保佑你。” 苏洄不想让外婆把好运气给他,“外婆,还是你戴着吧。” “听话。”她笑得慈眉善目,摸了摸苏洄的脸颊,“去那儿要多和同学、朋友一起玩,不要落单,知道吗?” “嗯。”苏洄抱住她,任由外婆轻拍自己的后背。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心里祈祷,祈求菩萨能让外婆一直健康平安下去。他自己怎么样都可以。 飞机是上午九点,苏洄早早就来到了机场。身为一个成年人,被保安跟着会很奇怪,于是苏洄给他们买了烟,拜托他们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盯梢。 宁一宵是和几个同学一起来的。人群中,苏洄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穿着很简单的黑色短袖衬衣和灰色长裤,身材高挑,鹤立于众人之间。 苏洄的耳机里播放着音乐,充满暗示和鼓励的歌词淌过周身,但他还是未动。人群簇拥中的宁一宵朝他看过来,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同他打招呼。 他也抬了抬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漂亮的眼,还有小小的银色耳圈。 那天的天空蓝得没有瑕疵,像苏洄想象中的海。无论是透过候机大厅的落地玻璃,还是机舱里狭小的窗户,看过去都很美,令人赞叹。 但他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起来,因为座位的分配按照系别,他没能获得和宁一宵同排座位的机会,十三小时的飞行漫长得像一场循环播放的烂电影。 苏洄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狭小的座位卡住了他的意识,吃过药后愈发昏沉,周围的同学都不熟悉,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 下飞机已经临近深夜,但这里的繁华似乎永不熄灭。大巴车载着他们前往中心城区,苏洄感到眩晕,来不及观赏夜景和车流鱼贯的街道。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摸了半天才找到。 [宁一宵:不舒服?] 苏洄内心某个晦暗的小角落忽然被点亮。 [小猫:嗯,有点想吐。] 宁一宵盯着屏幕,不自觉打出“小病秧子”四个字,后又删掉。 [宁一宵:下车买点水喝。] [小猫:先回酒店。] [小猫:你不要和别人住。] 宁一宵觉得他开始对自己表现出任性了,但不知为何,尽管内心很受用,潜意识的退缩却从未停止过。 [宁一宵:嗯。] 他望着窗外繁华的夜色,想着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可以融入到这里,而不只是一个来访者。 如果做不到,爬不到这样高的位置,宁一宵宁愿自己从未来过。 对苏洄也是一样。 大巴车停在了一间看上去还不错的星级酒店,王教授的助教帮忙分了房卡,让大家临时分配好房间。许多人都邀请了宁一宵,认为他可靠友善,会是个不错的室友。但意料之外的,宁一宵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用笑打圆场。 苏洄走过来,没有提房间的事,只说头晕,宁一宵便拿了房卡和他的行李,遵守承诺跟他走了。 计算机系这一次来了两个人,和人缘颇佳的宁一宵不同,另一个是习惯了孤僻的冯程。 他看着率先走向电梯的宁一宵和苏洄,一动不动。 “现在怎么样?”宁一宵刷了房卡,电梯上行,他盯着苏洄。 “好了一点。”苏洄点头,他的头发长得很快,明明不久前剪过一次,现在却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你是因为人多了难受。”宁一宵一针见血。 他是一只需要独处空间的小猫。 苏洄抬眼,眼神里是被戳破的不甘心,但很快又垂下头,承认道:“是,就是因为人太多。” 电梯到了,宁一宵按着开门键让他先出去,“而且座位太小。” “对,我的腿都没地方放。”苏洄点头。 “还有吗?”宁一宵被他逗笑。 苏洄想了想。 还有就是,十三个小时没有和你待在一起。 “倒时差很辛苦。”他给出违心的回答,等待宁一宵开门。 外公派来的保安和他同住一层,想到这件事,苏洄就觉得烦心。不过开门的瞬间,还算漂亮的标间让他心情好了许多。门正对着阳台,窗子开着,卷着晚香玉气味的风迎面袭来。 苏洄快步走到阳台,探出去半边身子朝外看去,这里位于旧的街区,夜晚有种宁静的美,楼下走过三个年轻人,手里拎着晃荡的啤酒瓶,在寂静的夜色里碰撞出热情的声音。 他们突然很大声地喊对方的名字,大笑,然后飞奔着跑过这条街,吵闹又自由。 说不上为什么,他很喜欢这里,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到海。 “苏洄。” 他一回头,看到宁一宵站在床边,问他要不要先洗澡。 宁一宵穿得像是要封闭一切欲望,表情很淡,看上去很正直。但苏洄却不合时宜地想象到一些不太妙的画面。 “怎么了?”宁一宵见他愣住,又问。 “没什么。”苏洄垂下眼,没看他,从阳台走回来,“你先洗吧,我想坐一下。”说着,他走到了一旁的软皮沙发。茶几上有酒店的点单本,他拿起来看了一眼。 浴室门关上,水声传来,苏洄没办法制止自己的幻觉,就像流淌在地板的水,快要溢出。他只好继续翻动菜单,但一点点食物也吃不下,只觉得口干舌燥。 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页,苏洄看了看,拿起酒店的电话拨通。 洗澡的过程中,宁一宵听到开门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洗完,他擦了擦蒙上水雾的镜子,看了一眼自己嘴角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 宁一宵不自觉想到了苏洄为他处理伤口的样子,小心翼翼的样子也很漂亮。 但他不想再有下一次了。 换上宽松的衣服,他带着一身湿蒙蒙的热汽出来,关上浴室门,发现苏洄又一次趴在了阳台的栏杆上。 总感觉不是很安全。宁一宵用自己的毛巾擦了擦头发,朝阳台走去。他听见细微的哼歌声,很轻,苏洄的头也小幅度晃动着,毛茸茸的,像玩偶。 “趴在这儿做什么?”宁一宵习惯从后面跟他说话,吓唬他。 但苏洄这次没被吓到,反应慢悠悠,“嗯?”他转过来,手里还握着一瓶洋酒。 宁一宵愣了愣,从他手里拿过酒,“你怎么在喝酒?带过来的?” 苏洄手往房间里一指,又比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慢吞吞说:“我刚刚叫的酒……度数有点高。” 他手撑着阳台栏杆,站稳了些,对宁一宵笑了笑,用颇为自豪地语气宣布:“我喝醉了。” 这还是宁一宵第一次发现,原来也有醉鬼会诚实面对自己喝醉的事实。 “是吗?”他笑了笑,故意逗他。 “嗯……”纽约的夜风是暖的,连声音都被酒精浸泡得柔软。 苏洄缓慢地点了两下头,而后忽然伸出手,幻想自己像绿色的藤蔓那样攀缠着对方,发烫的手指捧住宁一宵的脸。 宁一宵僵在原地,还来不及推开,苏洄就这样踮起脚尖,勾着他凑上前,很自然地将脸颊贴上宁一宵微凉的脸,交换体温。 “我是不是很烫?” P.悬日之梦 宁一宵的呼吸几乎停滞。 苏洄的脸颊柔软、潮热,蹭在他愈合的伤口上,在心脏留下躁动的余波。 “你身上好冰。”苏洄的脸滑落,带着热的呼吸嵌进他颈窝,然后小声地、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 “宁一宵,宁一宵……” 仿佛一种咒语,正在一步步摧毁宁一宵辛苦建立起的防御系统。 就在快要接近沉沦的那一刻,他清醒过来。 “你喝醉了。”宁一宵握住苏洄的小臂,残存的意志力令他恢复神志。他不希望苏洄明天醒来后悔。 “对啊。”苏洄的身体酥软,像条泛着光的水蛇,“头好晕。” 宁一宵放下酒瓶,把他架起来,费了一番功夫弄到床上。 苏洄仰面躺在柔软雪白的床铺里,闭着眼,像只熟透了的桃子,散着夏日的热汽。宁一宵调了空调的温度,把他半掀起的衣服都拉好,又盖上被子,最后坐在了苏洄床边的地板上,静静看他的脸。 苏洄酒量不太行,但酒品还算好,很乖。 就在宁一宵以为他一秒入睡的时候,苏洄睁开了眼。他的眼仿佛被刷上了一层糖水,亮亮的,眼角泛红。 “宁一宵。”他的声音很黏。 “嗯?”宁一宵望着他,表情不明显,“想喝水吗?” 苏洄摇头,“不想,我还没有洗澡。” “先睡吧。”宁一宵告诉他,“喝醉了还是不要洗澡,很危险。” 苏洄嗯了一声,点头,说:“听你的。” “什么都听我的?”宁一宵忽然说。 苏洄点头,侧过身闭着眼,“嗯。” 宁一宵觉得有趣,便开始发布指令,“手伸过来。” 苏洄乖乖伸出一只手,小臂搭在床沿。 宁一宵也伸手,握了握,像在玩弄小猫的爪子。 “收回去。” “嗯。”苏洄听话照做。这令宁一宵产生一些异样的感觉,像是甜蜜,又不限于此。 “苏洄,睁开眼。” 听到这句,苏洄乖乖把闭上的眼睁开,迷蒙中对上视线。 “看着我。”宁一宵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种冷的控制欲。 苏洄听了他的话,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平视彼此。 “张开嘴。” 这个要求有些无理,但苏洄喝醉了,根本没有正常人的思考能力,只会处理指令。 于是他张开了嘴唇。 苏洄时常表现出清冷和疏离,这来自于他挺而细的鼻梁和瘦削的骨骼,而他的眼和唇,永远湿润而饱含情绪。此时此刻,苍白的面容变成玫瑰色,像是有什么亟待释放,一戳即破,会流淌下来,流得到处都是。 隔着空气,毫无肢体触碰,宁一宵的欲望却得以舒展。 “伸舌头。” 苏洄照做了,但只有一下,很快就收回。 “没戴舌钉。”宁一宵语气颇为冷静,问句也像陈述。 “来不及了。”苏洄语速缓慢,眼睛又不自觉闭上,声音柔软,“我放行李箱了……” 宁一宵发现自己不太正常。 他习惯用压抑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欲望,但这种习惯在遇到苏洄后,一次次被打破。 苏洄常对他展现出一种“享用我吧”的姿态,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掌控欲。 但他的理智还是收回了不正当的发泄。 “不要在别人面前喝酒。” 说完这句,宁一宵起身为他盖好了被子,自己又回到浴室,用冷的水洗了脸和手,也浇灭了继续膨胀的欲求。没吹过的头发已经半干,残留着苏洄身上甜美的气味。 他们并排躺在异国的酒店,这里的夜晚很亮,光像薄纱一样盖住苏洄的身体。宁一宵难以入眠。 他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透过不隔音的墙传来的残暴的性的声音,唾骂、掌掴、都令他想吐。他想到母亲的啜泣,为了他不曾出现过的生父,为了一段爱情,她似乎把一切都献祭出去,得到的只有无止尽的痛苦。为了口中的爱人,私奔,与家人决裂,来到充满鱼腥味的他的家乡,带着一个会拖累她下半生的孩子,相依为命,等他回来。 听说他去了日本,还是别的什么国家,另娶他人。宁一宵还记得母亲得知这个消息时瘫软在地的样子,她啜泣时很美,但美没有用。 为什么会有人为了爱情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会有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宁一宵那时候不懂,但发誓不做这样的人。 于是当他发现自己开始沉沦时,有种被宿命掐住喉咙的恐惧。 “宁一宵。” 凌晨深蓝色的房间里,苏洄的声音像一道柔光。他背对着宁一宵,将他拉回现实。 “嗯?” 苏洄的声音还是不完全清醒,含糊而绵软,“宁一宵,我正在生病。” 宁一宵愣了愣,没犹豫便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但还好,并没有烫。 “哪里不舒服?” 苏洄笑了一下,捉住他的手,没回答他的问题,只带着醉意说:“你不要怕我。” 宁一宵忽然想到他消失在聚会的那个夜晚,抚摸着流浪狗的前额,小声说别怕我,我不坏。 他始终不明白,苏洄为什么会这样说。 没有人会害怕美好事物。 “不会。”宁一宵用言语安抚,“你很好,很可爱。” “我是吗……”苏洄的声音含混,转过身去,背对他。 “嗯。”宁一宵把他的手拿开,放进被子里,用轻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是最可爱的人。” 那你会爱我吗? 苏洄睁眼,在心里问。醉意已经完全消失,但他没有丝毫表露,演到了相安无事的时候。 夜色是沉默的,天际泛白时,宁一宵便起来了。苏洄半梦半醒,感觉门开了又关,宁一宵好像出去了,但他没力气起床。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拉起,然后是滴的一声,他醒了。宁一宵俯身站在床边,为他测体温。 他是真的以为他生了感冒之类的病。 苏洄睁开眼,问他多少度。 “36.7,正常的体温。”宁一宵的语气好像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他发现苏洄的嘴唇很干燥,于是倒了杯水,“喝一点。” 苏洄接过杯子,喝完所有水,然后起身去浴室快速地冲了澡,换上了新的衣服,仿佛昨晚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贴着宁一宵的脸去感受温差,也没有在酒醒后还假借醉意,差一点对他坦白自己的病。 他们乘坐了大巴车来到研讨会的地址,一所非常美丽的大学。车子中途穿过一条隧道,据司机说是海底隧道,苏洄第一次无心去想海的事,而是想在黑暗中握住宁一宵的手。 但隧道太短,他的想法没实现就被光明消灭。下车后,他们隔着一整个人群走在陌生的学校里,来到陌生的教学楼、陌生而宽敞的阶梯会议室,等待研讨会开始。 座位也按照系别区分,苏洄坐在金融系的最边缘。宁一宵是上午第三个上台做展示的学生,前面两个都是这所美国大学的本校生,和他们相比,宁一宵自带一种天然的淡然和沉稳,口语好得超出苏洄意料,和那些母语者比也毫不逊色,甚至能用更简洁的表述作报告,连自己这个计算机方面的外行人也能听进去许多。 他穿着比昨天更平易近人的白衬衫,但看起来还是有种微妙的掌控感,尤其是一些细节,譬如他讲到某个深度学习的公式时,拿了白板笔,随手解开衬衫袖边的扣子,在白板上流畅地边写边讲,动作没有停顿。 一个报告做下来,宁一宵扎实的数学功底尽显,面对台下师生们的提问也应答如流。他不像美国学生那样爱在讲演中穿插笑话,博得全场大笑,但很自信,最后展示演示文稿上的运行结果时,也很自在地表示,“当然,再给我多点时间,这个结果会超过人工更多。” 台下一位四十岁的金发教授对他的研究很感兴趣,开玩笑说要邀请他来自己的实验室,“我随时欢迎你。” “非常感谢。”宁一宵笑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我会永远记得这个美好的邀请。” 面对不想做的事,他最会模棱两可,苏洄很知道这一点。换一个人,或许会立刻说“能进入教授的实验室是我最大的荣幸”,但宁一宵并不想去,或者说,他的目标远高于此,所以他模棱两可地表示拒绝。 宁一宵头脑清醒,目标明确,看上去不会为任何不在计划内的人或事停留。 计算机系最后一个报告的人是冯程,也是苏洄司机的儿子。他盯着冯程的脸,觉得他和他的父亲长得并不像,看上去很害羞,口语不算太流利,但报告的内容很不错,也很充实。 茶歇时,表现上佳的宁一宵被几个教授叫住,他也适时地展开了有效社交,得到了一些对他未来很有帮助的教授的联系方式和承诺。苏洄没去打扰,自己走到一边,拿起一块被切开的蛋糕,安静地吃起来。 他发现有人在看他,敏感地顺着视线寻去,发现是冯程。 于是苏洄朝他走去,冯程的眼神有些慌乱,看上去想逃。 “你是冯叔的儿子。”苏洄开口,声音温和柔软。 冯程这才定住,点了下头,没说话。 苏洄笑了,“你好紧张啊。”尽管他也不擅长社交,但觉得眼前的男孩也算是熟人的孩子,又想到临走前冯志国想陪儿子却遭拒,心中不免产生怜悯,于是主动对他说,“我听你爸爸说起过你,他很骄傲。” 冯程望着他,“是吗?” 苏洄点头,“你是不是比我小?”他抬了抬眉,“一年级?” 冯程点头,他看苏洄永远都是半低头,不直视,而是怯懦地用瞳孔的上半部分望,一旦对视便垂下眼睑,像蜗牛。 “果然。” “你的报告做得很好啊。”苏洄笑着鼓励他,“别这么紧张,吃这个蛋糕吧,很好吃。” 他递给冯程一块蛋糕,笑着和他说冯志国第一天上班时对他说的话,譬如冯程名字的来由,没发觉宁一宵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他像一只敏锐锁定猎物的豹。 没多久,人群簇拥下的宁一宵就走了过来,站在他们两人之间,高大的身形落下一片阴云。 “聊得这么开心。” 苏洄每次都会被他吓到,这次还算好。只是不清楚他这句话是问句还是陈述句,所以看向他,很奇怪的是,他从宁一宵脸上的笑读出一些愠色。 “这是冯程。”苏洄很善良地没有介绍他父亲和自己的关系,只说,“你的学弟。” 宁一宵觉得这个男孩有些眼熟,但一时间也想不起。他微笑,“学弟好,你的报告很有趣。” 冯程嗓子眼里像是卡着什么,半天才喊出一个“学长好”。 苏洄笑着说,“你看,我没说错吧,你的亲学长都觉得你做得很好。” 宁一宵见冯程这样,也不打算难为他,随便扯了个理由带着苏洄走了。 下午的报告才排到金融系,苏洄在快要结束时才上台。他浑身没有丝毫精英分子的被训练感,很随意,说非母语的时候,他语调里那种柔软和轻飘飘的感觉更甚,专有名词也被他说得如同念诗。 “你不像是学这个的。”台下的教授颇为直接,说完又笑笑,其他学生也跟着笑起来。 台上的苏洄露出些许害羞,“您把我看透了。” 完成任务的他走下来,很是轻松。后面还有一名学生报告,坐在角落的苏洄先拿起书包悄悄走出去。站在外面的过道,他给宁一宵编辑消息。 [小猫:我想先走了。] 很快他收到消息。 [宁一宵:不是说要一起留下来在学校食堂吃饭?] [小猫:我不留了,不喜欢这里的饭。] [小猫: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发完这个消息,他站在过道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手机的震动,但会议室的侧门打开了。 宁一宵侧身出来,合上门,对他说“走吧”。 苏洄感到快乐,他抿着嘴唇笑了。外面很热,夏日湿热的空气将他们包围。离开满是年轻人的校园,苏洄根据导航的指示带着宁一宵上了拥挤的地铁,被陌生的语言包围,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这里没人认识他们,也就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做。 他们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眼光,用陌生的、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说无聊的话,或者拉扯手臂和衣角,假装不在意地做出比过去亲密的小动作,没人会跳出来指责什么。 唯一可惜的是,苏洄高估了自己对方位的判断力,下错了车站也搞错路,出来时傍晚已至。 混乱自由是纽约的标志,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仿佛只有他们两人逆向行走,对照着手机里的地图,苏洄发现自己的确搞错了。 “怎么办,我好像找不到路了。”他像个小孩一样对宁一宵笑。 宁一宵拿他没办法,也跟着笑,两人不知道谁在笑谁。 “给我看看。” “好吧。”苏洄把手机也递给他,“不过这条街好像很漂亮。” 他们一边往前,一边走,苏洄怕看手机的宁一宵撞到别人,于是擅作主张地拉住他的手腕,感觉像是抓住自己的所属物那样安心。 “这里人好多啊。”他感觉到奇怪,车子堵住路,人也是,好像都不怕撞到一起。 “等一下。”宁一宵发现一块蓝色路标,写着“第42街”,他原地看了看方向,面前不远处就是地图里的天桥。 他带着苏洄走到天桥下。 “过了天桥,再向右拐弯走两百米……”正说着,他的手被苏洄拉了拉。 苏洄指着路上所有人,“你看,他们在等什么?” 宁一宵望过去,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驻足于此,抬起头或拿起手机,在等待着什么。 周围一些人热烈的讨论着,说的话中包含关于太阳之类的字眼。 苏洄比他更敏锐,像是发现了什么,抓着他的手臂拉着他一起上了天桥,步伐很快,跑着来到了满是人的桥上。 “宁一宵,”苏洄望着不远处,他曾经看过的书如今直观地呈现在眼前,“太阳快要落到这两栋大楼之间了,是曼哈顿悬日。” 他看过去,充沛而纯粹的橘色悬在晦暗的大楼剪影间。太阳仅露出一小部分,这里就被黄昏毫不吝惜的光所充盈,每一处街道,棋盘状街区的每一个缝隙,都被光明包容。 每一个人都为此停留和等待,脸上是幸福的表情。也有摄影师架好机器,想拍下绝无仅有的一秒。 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像环绕在苏洄身旁的星尘。金色的夕阳完整地笼罩着他的每一寸身体,海风入侵城市,荡起苏洄的头发和衣服,还有他的嘴角。 “好漂亮。” 苏洄的瞳孔映着一整片落日,他专注地望着穿过城市中心的太阳,像是想把这一刻完完整整地刻在脑海。 悬日以微不可见的速度西沉,逐渐来到楼宇缝隙的正中间,一秒一秒进入最恰如其分的美。但这份宏大的美也不会为任何观赏者停留,一旦过去,就逐渐偏移,一点一点离开。 苏洄好像并不希望它离开,所以在桥上不断向右走,好像在追赶即将落下的太阳。 再美好的事物都有期限,他无法忍受错过。 苏洄忽然放弃了追赶,回过头,在金色海洋中望向宁一宵的眼。 对宁一宵而言,似乎这才是绝无仅有的一秒。 苏洄的眼神毫无躲避,勇敢地直视着,他的眼中好像有燃烧的列车,或是黄昏海面上漂浮的碎光。 “假如你下一秒就要死掉了,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而他的血液里,被压抑着的东西在隐隐地沸腾。 他的理智想拒绝回答,想离开簇拥的人群,但手却被苏洄拖住。 “你会遗憾吗?”他重复问。 不远处的摄影师说,这次的曼哈顿悬日持续了15分20秒。 在最后一秒,宁一宵放弃做清醒的大人。 他将苏洄揽入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拥抱、吮舐,唇舌相融,齿尖触碰。 他们是一条绸子燃烧的两端,最终还是败给必定同为灰烬的命运。 分开时,天要黑了,苏洄的嘴唇上沁出细小的血珠。宁一宵低头,又一次凑过去,轻柔地吻去带甜味的血。 “不遗憾了。”他低声说。 P.专属落雨 被宁一宵吻住的时候,苏洄浑身仿佛过电,双腿发软。 他的人生中从没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刻,不需要妥协和退让,想到的可以立刻拥有。于是他也生疏地给予回应,欢愉麻痹着感官和神经,他甚至没有尝出一丝一毫血腥味,有的只是甜美。 所以在宁一宵分开后又轻轻吻他嘴唇的时候,苏洄幸福地想,这是第二次。 夕阳的余晖烧在他的耳侧,泛起一阵片红。 “这就是你的答案?”他望向宁一宵,目光湿润。 宁一宵没有回避,点头,“对。” 吻过你就没有遗憾了。 苏洄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不需要煽情的告白和情话,也不用再说,他只需要那一秒。 他想转头下天桥,刚侧过身又扭头去看宁一宵,像个很不熟悉恋爱关系的新手,但又不直接表达。 “要牵手吗?” 忽然听到宁一宵的声音,苏洄回头,有些惊讶地看他眼睛。 宁一宵有时候觉得苏洄的想法很可爱,不同寻常,譬如他们刚刚已经接过吻,但对苏洄来说,牵手还是个非常亲密的事。 他伸出手,朝上摊开手掌。 苏洄没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忽然感受到占有和被占有的感觉,宁一宵深邃的眉眼,平直的嘴角,宽的肩,眼角的痣,今后都属于他一个人。 他宽大干燥的手将他完全包裹,带着自己离开人满为患的天桥,充满甜蜜的安全感。 他们没入街道,灯一片片亮起,点燃将至的夜幕,美得像个梦。 城市的霓虹落到他们身上,模糊了阶级、出身、家庭和财富,他们并不是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只是单单纯纯靠近的两个灵魂。 这里没人会在意他们做了什么,会犯下怎样的错,会不会有以后。 出于一个小小的私心,苏洄放弃寻找之前的餐厅,转而带宁一宵来到一间临近中央公园的西餐厅。之前他在网上查过,这里装潢古典,陈列着艺术品和钢琴,充满情调,是个适合约会的地方。 他想,现在的他应该算是宁一宵的男朋友了,约会也很正常吧。 但令他意外的是,餐厅意外地很空,里面没什么客人,椅子都被放在桌子上,看上去快要打烊。 “您好,这么早就关门吗?”苏洄询问门口的服务生。 对方礼貌地回答,“我们这里晚上九点打烊,是老板的规定,这样子所有员工都可以回家陪伴家人。” 苏洄总会因为一些微妙的小细节而顿生好感,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宁一宵便询问,“现在是八点四十,还可以用餐吗?” 他又礼貌补充道:“我男朋友很喜欢这里,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 苏洄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耳朵发烫,甚至无法与服务生对视,只侧着头看向别处,手却被宁一宵紧紧握着。 侍应生露出微笑,“稍等,我问一下主厨。你们先坐。” 没多久,他出来告诉他们,主厨可以提供菜品,但是选择不多,都是比较简单的套餐。 “没问题。”苏洄和宁一宵选座在靠窗的位置,这里可以看到中央公园大片大片的树荫,还有黑夜中高大的曼哈顿建筑。 “住在那个楼上风景肯定很漂亮。”他指了指宁一宵后方的大厦,“下面是一整片中央公园。” 宁一宵也回头,看向苏洄指的地方,点头。 苏洄手托着腮,沉浸式地展开想象,“秋天应该非常漂亮吧,冬天也是,下大雪的时候会很美的……” 看着苏洄,宁一宵向上的欲望第一次有了具象化的内容。过去的他仅仅是想摆脱现有的生活,想逃离肮脏和压迫,要远离贫穷,在上流阶层站稳脚跟,不用再过之前的人生。 但他并没有体会过上流阶层的快乐,挣钱后也只觉得空虚。他只不过是在用所谓向上的欲望填补自己的虚无主义。 可苏洄出现后,他会开始做梦。幻想自己能成为不再为金钱所困扰的人,能在苏洄被限制支付的时候买所有他想买的东西,幻想能带苏洄去看世界上最漂亮的海,幻想能买下他喜欢的房产,陪他站在落地窗边看中央公园的雪景。 “发什么呆?”苏洄笑着,抬手在他跟前挥了挥,“你不喜欢吃牛排啊。” 宁一宵摇头,说喜欢。 “那里有一架钢琴。”苏洄望着不远处。 宁一宵发现他不爱吃玉米,沙拉里的玉米没碰,于是把自己这份里面的玉米和蘑菇都挑走,换掉苏洄的。 “你会弹钢琴吗?”他问。 苏洄慢悠悠点了下头,看上去不太有自信,“我小时候学过,学到高中吧。后来因为我……”他有些突兀地顿了顿,“我不太乖,没办法静下心坐下来练琴,就荒废了,不过其实我还是挺喜欢弹琴的。” 宁一宵放下刀叉,用带着鼓励的眼神看向苏洄,“要不要试试?” “这里吗?”苏洄有些不好意思,“我现在可能都退步了。” “没关系。”宁一宵说,“我是唯一的观众。” 这句话给了苏洄莫大的鼓舞,他走到钢琴边,和侍应生交涉了一番,然后坐下来,深吸了一口气,远远地对宁一宵笑,看上去很害羞。 但下一刻,他的表情便认真起来,手轻柔地放在琴键上方,流畅地弹出乐章,身体略微前倾,动作优雅舒缓。 苏洄合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或者是在金色的音乐大厅,穿着燕尾服,宁一宵甚至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很恰如其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占有是否正确,起码这一刻的自己,仍旧一无所有。 苏洄是一株名贵的美丽植物,需要水、阳光和爱才能存活。 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苏洄扬起手,侧头对宁一宵露出很孩子气的笑容,“我忘记太多了。” “很好听。”宁一宵由衷说,“我以前没有听过。” “是赫尔巴赫的《夜曲·第七首》。”苏洄回到位置上,吃了一口被宁一宵挑拣过的沙拉,举起手,将手心的细汗展示给他看。 宁一宵抓住,揉了揉,像是揉小猫的肉垫。 离开餐厅,苏洄借口吃得太饱,牵着宁一宵的手想多逛逛,谁知外面突然下了雨。雨势汹涌,毫无征兆。 宁一宵下意识拿手臂挡住苏洄的头,好在他们眼前出现一辆计程车,他立刻拉开车门,让苏洄钻进去。就这样,一场雨结束了两人称不上浪漫的初次约会。 “好大的雨。”苏洄凝视着被雨淋湿的城市霓虹,第一次不是想跳车逃出去,而是感到美好。 他喜欢和宁一宵一起淋雨的感觉。 内心里,躁动的情绪不断蠢蠢欲动,令他都快分不清,到底是因为生病,还是他对宁一宵的喜欢。 回到酒店时,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人,苏洄一眼就发现他们是保安,于是请司机绕到酒店的后门再把他们放下。 “怎么了?”宁一宵问。 苏洄摇头,“就是不想和他们碰面。”他低着头给其中一个保安编辑了一条信息,告诉他们他已经回酒店了。 电梯内壁映照着两个湿淋淋的狼狈身影,苏洄笑了出来,宁一宵也不觉得怪,反而被他逗笑。 “我们俩都穿的白色,全透了,早知道一起穿黑色了。”苏洄指着电梯,下一秒门便打开了。 “到了,走吧。”宁一宵帮他按了开门键。 房间似乎被打扫过,之前的晚香玉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水和泥土的潮湿气味,混合着温暖的木质香薰。 宁一宵怕他生病,于是让苏洄先去洗澡,可苏洄不愿意,推脱又推脱,硬是把宁一宵搡进浴室,替他关好门。 “你先洗吧。” 门合上后,苏洄松了口气,把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打开自己的行李箱,就着床头的水喝掉了分装好的药片,又合上箱子。 浴室里的宁一宵打开了淋浴,放了水,并没有听到苏洄吃药的声音。淋湿后的衬衣不好解扣,刚解开第四颗纽扣,浴室门忽然打开了。 苏洄的脸被雨水浸得愈发雪白、明亮,他从狭小的缝隙钻进来,又关上玻璃门,没有迟疑,下一秒手臂便勾住了宁一宵的后颈。 没有一个人开口,苏洄闭上眼,踮起脚用鼻尖蹭着宁一宵的鼻梁,感觉他呼吸的热汽落到自己脸上,越来越重,便像是受到鼓舞一般,用凉的嘴唇蹭他的下巴,但就是不吻。 假装踮不住,脚跟落下来,苏洄的嘴唇也落到他的侧颈,他甚至张开嘴唇,用齿尖磨着他跳动的脉搏,舌尖轻轻触碰皮肤。 温热的水自上而下,没有停留,像一场只为他们而下的雨。 没有任何人,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雨愈下愈大,大到他们的衣服都紧贴皮囊,皮囊也相贴,没有丝毫缝隙。 苏洄有着一张美丽疏离的脸孔,纯真的眼神和毫不费力的柔软,组合成会被任何人轻易爱上的特质,太多人报以幻想,想要得到他,或是毁掉。 只有宁一宵想躲,想躲起来保护他。 在苏洄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宁一宵终于抱住了他,将他抵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不那么绅士地俯身吻下来。 他没有尝出苏洄嘴里的苦味,得到的只有勾缠的舌、细碎而甜蜜的闷哼,还有苏洄一点点下滑的身体,被他捞起,用手臂圈住固定,无处可逃。 “这是什么……好可爱。” 他听到宁一宵带着戏谑的低沉声音,觉得好痒,脖子上的转运珠子被他含住,但很快,他赞叹可爱的对象就换成了其他的相似物。 宁一宵开始胡乱称呼他,夹杂着粗重的呼吸叫他“小洄”,或是“小少爷”。 可苏洄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占不了上风,只能反复叫着“宁一宵”,紧紧地抱住他,说“别走”。 药物和荷尔蒙相互冲撞,共同作用,带给苏洄从未有过的幻觉。 他幻想自己是藤蔓,企图绞出身体里的每一滴绿色汁液,放纵地诱引,热烈地缠绕,纯真地献祭。 最郑重的话,宁一宵却留到了清醒的时候。有着整理癖好的他帮苏洄整理好一切,包括他自己,然后抱着倦怠的他到床上,站在床边拿出吹风机为他吹头发。 苏洄穿着柔软的浴袍,腰带胡乱系了系,整个人都很放松,任由宁一宵的手指轻柔地穿过他发丝。活到二十岁,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被幸福完完全全包裹,快乐到甚至有些害怕。 关闭吹风机,宁一宵为他戴上不小心弄散开的转运珠项链,又拨开他前额的碎发,吻了吻额头。 “我爱你。” 他毫不吝啬地说了两遍,甚至加上了自己在心里叫过许多许多遍的昵称,“我爱你,小猫。” 苏洄愣了愣,反应过来耳朵都是红的。 “谁是小猫……” 他怎么会觉得我是小猫呢,苏洄想不通,猫咪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我只是个小的怪物。 “谁是小猫?”宁一宵又一次模仿他的语气学舌,逗完后,还是低下头,吻了吻苏洄的鼻尖。 “你是我的小猫。” P.人海失约 苏洄一晚上都没睡好,他觉得热,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宁一宵不见了,怎么都找不到。 他的恋情才开始,才持续了一天,就开始害怕失去,醒来后的他认为这不是个好的预兆。睁开眼,从被子里冒出半个头,苏洄下意识去找他。 “宁一宵?” 他后知后觉发现声音很哑,清了清嗓子,愈发难受起来。 “躺好。”宁一宵走过来,端着一个瓷碗,这东西在美国一点也不常见。 苏洄想说话,但头晕得厉害,嗓子疼,浑身骨头也都是酸的。 但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你发烧了。”宁一宵把碗搁到床头柜上,又用拧过的湿毛巾裹住冰袋,贴到苏洄额头,“我早上叫不醒你,才发现。也就下了那么一会儿雨,就生病了,你还真是个……” 他说着说着,忽地顿住,不说了。 苏洄眨了眨眼,想知道他想说什么,“是个什么。”他也就说了四个字,谁知道这就开始咳嗽起来,咳个没完。 宁一宵盯着他烧红了的脸颊,自己低头笑了笑,没回答。 他一晚上睡得不安稳,时不时就醒了,醒来便侧身盯着另一张床上安睡的苏洄,大概四点的时候发现他咳嗽,又叫不醒,吓了一跳。之前买的体温计派上了用场,宁一宵也庆幸自己有随身携带酒精棉片的习惯,这才能在凌晨帮他降温。 病中睡着的苏洄比喝过酒还要乖,缩在他怀里,连咳嗽都是下意识压住的。宁一宵打开行李箱,找到自己专门备好的感冒药,喂他吃下,又用棉片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耳后还有发烫的脖颈,每过半小时测一次体温。 好在降下来许多。 “吃点东西。”他把苏洄扶起来,给他垫好枕头,然后将方才的瓷碗端到他手里。 苏洄才发现,这是一碗蒸得很完美的鸡蛋羹,只放了酱油和香油,没有他不喜欢的葱花。 “应该已经凉了。”宁一宵说放了有一会儿,“生病可能吃不下其他东西,尝尝好不好吃,不好的话我去买点别的。” “这是买的吗?”苏洄抬头看他。 宁一宵诚实说:“不好买,这是我做的,所以我说不一定好吃。” 苏洄心绪萌动,感觉到满足,他用勺子舀了一勺吃掉,觉得宁一宵实在是太过谦。 “很好吃啊。”他含混地说。 “还能尝出味道,没烧坏。”宁一宵坐到他床边,脸上带着微笑。 “在哪儿做的?”苏洄像个刨根问底的孩子。 宁一宵犹豫了一下,没提自己跑了一趟酒店餐厅但对方并没有开门的事,也没提自己找到附近的一家中餐馆,征得了老板的同意。 “借了个厨房,这么简单的东西,哪儿都能做。”他简单说完,像是不适应表达一样,转移了话题。 “他们去参观学校了,我帮你请了假,一会儿把药吃了再睡一觉。” 苏洄点头,继续吃蛋羹。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因为讨厌吃煎蛋炒蛋被外公惩罚,被很大声指责说没有人会一直迁就你,那个时候苏洄就觉得自己是很麻烦,现在也这么认为。 可是宁一宵似乎是例外,他不嫌麻烦,不觉得他犯了错。 他忽然放下吃了一半的鸡蛋羹,抱住坐在床边的宁一宵,埋头靠在他肩上。 宁一宵愣住,不明白苏洄突然的拥抱,于是摸摸他手臂,“怎么了?” 苏洄安静地摇头。 如果他生的病不是感冒呢?他想知道。 他很感激宁一宵愿意给他安全感,在一开始就明确说爱,让自己不必胡思乱想,但苏洄还是忍不住想,因为没有坦白的人是自己。 宁一宵安静地、不带任何欲望地抚摩他,从手臂到脖颈,再到头发,给苏洄很大的安慰。 他忽然开口,“为什么不和我做?” 大约是因为生病,他的声音闷闷的,比平时哑,显得有些委屈。 宁一宵忍不住笑了。 苏洄忍不住抬头,“笑什么?很奇怪吗?” 宁一宵一副要叹气的表情,捏了捏苏洄的脸颊,“你觉得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如果昨天我继续了,今天你就是在医院吊水了,而且是医生护士都没办法问出口的理由。” 苏洄的脸烫得厉害,“谁说的,我只是淋了雨……” 他越说越没有底气。 “对啊,幸好只是淋雨。” “可是你都亲我了,也说了你爱我……”苏洄不理解,他觉得宁一宵喜欢自己,就像自己喜欢宁一宵那样,完完全全的喜欢。宁一宵说爱他,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但不够。 他就是想要把自己全部交给他。 只有这样,苏洄才觉得自己被真正地占有。 躁期的他总是飘在天上,始终没有落地,漂浮的快感伴随着悬空的一颗心,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坠落,一切都会被他搞砸。 接受治疗时,他听得懂医生的告诫,他说躁期的很多病人都会有很多不假思索的行为,譬如疯狂的购物欲,又譬如轻率的、不安全的性冲动,让苏洄保持冷静。但真的到了这种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根本记不住,也不受控制。 他就是想让宁一宵紧紧地抱着他,亲吻他,同意他的所有要求。 为什么宁一宵不想?为什么他不这么做? 是不是还不够爱他。 “苏洄,听我说,”宁一宵的语气认真起来,也分开他,看着他的眼睛,“我其实不太擅长表达。如果你期待能有多么浪漫的表白,或者情话,我可能……会让你失望。即使是这样,我也想让你清楚地明白我的感受、我想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这么做。” “不开玩笑地说,我昨天是有动摇的,没有人会面对恋人保持绝对的理智。” 他露出一个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的笑,“但这样太草率了,不够郑重,我不想让你事后想起来,觉得这个人只是在乎你的外表、你的皮囊所提供的快感。 像你对我说过的,你身边的人爱的只是你的表面,我不希望你陷入这样的情绪里,所以我停下来了,而且有些唐突地对你表白。” 他诚恳到有些超出苏洄的想象,“其实我是一个很难下定决心的人,但只要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做到,否则会很痛苦。” “其实这个挣扎已经持续很久了,我可能会永远记得你出现在影音室的那一刻,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动摇。” “一直到和你遇到曼哈顿悬日,我都想逃,如果你不问第二次,我真的会逃走。” 他笑了笑,眼神却让苏洄难过,“我太害怕陷入其中了,你很好,但我还什么都不是。时机不成熟,我也不够成熟,哪里都不够好。” 苏洄忍不住反驳,“你很好……” 宁一宵笑了,摸了摸苏洄的脸颊,眼神温柔而坚定,“但是既然下了决定,我不会再躲开了。我会努力,会给你很多很多,让你拥有一段不会后悔的关系,最好是过三五年、十年,你想起来这段时间,还是会觉得很开心。” 苏洄听完,没意识到自己掉了眼泪。 他只觉得这个人好奇怪,说这么多这么多,没有一句我喜欢你、我爱你,没有一句浪漫的誓言。 但会让他幸福到近乎难过。 “你太笨了。”他低头,把眼泪擦到宁一宵肩上,不肯起来。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快要死掉了,不知道我是有意接近,不知道我为了给你一束花挑遍整个花园,不知道为了让你发现那个客人是我,翻箱倒柜找到给过的糖。 不知道我为了让你喜欢上我,只敢给你看好的一面,不好的地方就藏起来。不知道为了让你别躲,装傻装醉装可怜,无所不用其极。 这次宁一宵没有学他,老实说,“嗯,我太笨了。” 他轻拍苏洄的后背,“你是聪明小猫,你原谅我。” 高热令苏洄晕眩,于是又鼓起勇气,假装出听不懂他说什么的样子,缠着与宁一宵接吻,一个不带任何欲念的吻,不讨好,不报以感激,单纯给他自己的爱。 “我要传染给你。” “好。”宁一宵给他笑着盖上被子,“我们一起生病。” 之后几天的行程,苏洄还是带病参加了,他不想让宁一宵一直留在房间里照顾他,错过太多。哪怕有很多很多他想去的地方、想看的展览,最后都没能去成,苏洄也没未像现在这样满足过。 但在最后一晚,他们又一次回到迷失过的街道,沿途走向新的街区,停留在一个百老汇剧院前,买了票,进去看了一场从未见识过的表演。 在男女主尽情拥吻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苏洄不自觉往下滑,侧过头,发现宁一宵也学着他,两个像是企图缩小,再缩小,变成一对无人关注的小蚂蚁。 尽管这个愿望没有实现,但苏洄被满足了另一个。 宁一宵倾身,用剧目海报挡住他们的脸,在欢呼与掌声中与他接了一个短暂、甜蜜的吻。 他不知道苏洄有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定格。他们就做一对小小的蚂蚁,迷失在无人知晓的繁华都市。 但再美好的旅程都要结束,他没想过会有这么快,像一场被按了快进键的爱情电影,可又长到足够让一场感冒痊愈。 回程前,坐在候机大厅,宁一宵对他说,这次没去的地方,他们下次一起去。 “就我们两个?”苏洄问。 宁一宵点头,“对。” 他的快乐从纽约蔓延回首都,延续到每一天的见面。 苏洄会想办法躲过家人的监视,跑去他实习的公司楼下见他,陪他吃饭。宁一宵发现他不吃鱼,但会吃不带刺的鱼肉,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帮他挑刺。 有时候他们会散步,说很多无关紧要的话,苏洄觉得在浪费宁一宵的时间,但一向重视效率和计划的宁一宵却说,我喜欢你,不觉得浪费。 他吃着宁一宵买的雪糕,突然想到了自己已经谢掉的花,没来由地说:“好想去冰岛啊。” 宁一宵看向他,“为什么?” 苏洄随口说,“因为冰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蚊子的地方。” “真的吗?”宁一宵笑了。 “我也是听说的。” 宁一宵却说,“不是,我是说你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才想去冰岛的吗?” 苏洄放下雪糕,笑了,眼神狡黠,“你猜啊?” 宁一宵逗他,“我不猜。” “猜吧。”苏洄靠近了些,像是故意引诱似的,语气也变了,“猜对了有奖励的。” “什么奖励?”宁一宵挑挑眉,“这么有把握让我心动?” “当然。”苏洄把他拉到转角,黑暗的胡同里,他踮起脚吻了上来,一个带着凉意的香草味的吻。 很快他松开,小声说:“这是预支的一部分。” 后来他们谁也没在意他想去冰岛的真正原因,彼此都陷入更深的吻中,直到一通催促苏洄回家的电话打来,如同十二点会消失的南瓜马车,苏洄从梦中醒来,和他分开。 苏洄喘着气,很乖巧地拉起宁一宵的手,放到自己脸跟前,像刚刚他被捧着脸吻住那样,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手心。 “你的手好大,可以一整个包住我的脸。” 宁一宵笑了,“是你脸太小,你是小猫。” 苏洄觉得他有时候不太正常,“我才不是。” 宁一宵正要学他,被苏洄捂住了嘴,“不许学我。” 临走前,他坐进车里,降下车窗又提醒了一遍,“不要忘记明天要一起看电影。” 宁一宵点头,提醒他不要把手伸出车窗,“我记得。” 他很早就买了周末的票,是苏洄喜欢的文艺片。 苏洄心满意足地回家,就连季亚楠都发现他最近心情过于好,哪怕听了训斥,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沮丧,一回家就抱着她。 “什么事这么开心?”她忍不住问,“你不会最近没有好好吃药吧?” 苏洄摇头,“每一天的药我都认真吃的,一顿不差。不信你让阿姨检查?” 季亚楠半信半疑,但还是关切地摸了摸他的后背,“妈妈明天又要出差,外公外婆也不在,自己自觉一点,好好吃药,等我回来。” “妈,我想出国读书。”他看向季亚楠,很突然地提出问题,“可以吗?” 季亚楠见惯了他的一时兴起,也不觉得不正常,只是像平时那样应付说:“怎么,不喜欢现在的学校啊。” “不是,挺喜欢的。”苏洄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说,“我还想继续念书嘛,比如出国读研什么的。” 季亚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这是大事,得全家人商量商量,你说的话妈妈记住了,会考虑的。” 尽管他料到了会是这样的回答,但还是颇为感激地抱了抱妈妈。 “好。” 苏洄的好心情持续到入睡前,终止于醒来后的第一秒。 一直悬浮在云层中的那个自己,终于重重摔了下来,堕入深渊。 一无所知的宁一宵按计划熬夜加班,做完了自己的工作,腾出放心约会的时间。 外面下了雨,空气很好,也不那么热了,他提前了一小时坐上公交车,用多的时间在影院楼下的花店挑了一束花。 他不懂花,请店员给出建议,在对方推荐了各种花卉、陈述完各式各样一大堆美好花语之后,选择了一小束蓝色矢车菊。 比起“永恒不变的爱”、“热烈与忠诚”,他似乎更喜欢“遇见幸福”的花语,能遇见已经很好了,对生命中没发生过太多好事的他而言,遇见苏洄就足够幸运。 宁一宵就这样握着一小束花,站在影院入口,一等就是半个钟头。 手拿着花令他感到不自在,这不是他会做的事,也太引人注目,等待期间他已经婉拒了四次搭讪,甚至有一个是男孩子。 对方瞥到他手里的两张票,眼尖得很,“你还在等人?都开场了诶。帅哥,你该不会被放人鸽子了吧。” 宁一宵一言不发。 看他脸色很差,对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悻悻走开了。 门口人来人往,宁一宵决定进去等,他闻到爆米花的气味,很香甜,觉得苏洄应该会喜欢吃。但如果看电影迟到,他说不定会着急进场,来不及买,只能眼看着周围的人吃。 宁一宵起身,独自买了一份焦糖爆米花,回到等待的空位上,连包装都没有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奇怪的是他并不想看手表,只是安静等着,觉得苏洄应该不会忘记。 两小时三十分钟的电影,算起来已经播放了五分之二。宁一宵终于给苏洄拨去电话,但无人接通。 很多坏的念头一下子冒出来,害怕出事,他发过去很多消息,又拨通第二个电话,第三个,第四个……但没有一次接听。 宁一宵想去找他,可起身后才恍然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找到他的办法。他开始焦虑,出现一些生理性的不良反应,于是独自去洗手间洗手。 就在电影还剩下最后五分钟时,他终于打通了苏洄的电话。 “你在哪儿?我很担心你你知道吗?”宁一宵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比平时大了一些,但很快反应过来,对苏洄说抱歉。 可苏洄却好像听不见那样,什么都不说。 “怎么了?”宁一宵轻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漫长的等待之后,苏洄终于开了口,他似乎在哭,声音和往日完全不同,没有一点生机。 他很艰难地说“对不起”,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花了许多力气,几乎没有办法说下一句。 宁一宵不想听他说对不起,每一个人要离开他时都会以此作为开场白,这几个字令他不安。 “怎么了?没关系,你告诉我。”他笑了笑,故作轻松,“是不是睡过头了?没关系,我们还可以看晚一点的,我今天也迟到了……” 电话那头的苏洄忽然哽咽。 过了几秒,他又开口,声音听上去无精打采,没有任何积极的情绪,字一个一个往外吐,困难异常。 “你能来看我吗……我、我没办法去见你。” 宁一宵收到一个地址,似乎是复制的,下面有一行没有删除干净,写着类似[母亲的联系方式:]的字眼。 信息上的地址距离很远,他离开影院所处的大楼,雨没有停,宁一宵这才发现自己的伞忘在了影院的等待厅,包括他买的爆米花和矢车菊。 但他顾不上那些,大雨堵塞了交通,他只好跑到最近的地铁站坐车,地铁车厢里空调开得很低,几乎要将他身上淋湿的衬衫都冻结。宁一宵不断地给苏洄发消息,但得不到他的回应。 地铁很长,中途转了一班。从地铁站出来,这里的路况相对好很多,他拦了一辆车,报给司机具体的地址。沿途的高楼愈来愈少,离目的地越近,连树都越发多起来。 司机不断从后视镜瞥他,笑着搭茬,“这富人区就是比贫民区好啊,连绿化都好些,路也好,车都好开多了。” 宁一宵无心应付,半垂着眼,沉默不语。花了一个半小时,他终于摆脱拥挤的交通,抵达苏洄所说的地方。 “我车开不进去了,帅哥,你自己进去吧。” “好,谢谢。” 付了车费,宁一宵下了车,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很漂亮的独栋别墅区,也是苏洄的家。 苏洄从没有让他送回家过,宁一宵第一次见到,这些堪称华美的建筑,一些他没有见过的、也不会出现在其他绿化地带的植物,还有精心挑选过的鹅卵石铺就的道路。 离苏洄所拥有的那一栋房子越近,宁一宵便越是忐忑,脱胎于贫穷所养成的羞耻、敏感与自负统统冒出来。 他站在用铁艺缠绕的精致门牌前,被雨淋透。栅栏内是一整片美丽的花园,蓝紫色的月季花大片大片地盛放。 宁一宵低头,望了一眼自己脚上沾了泥水的旧球鞋,停下脚步。 他拨打了电话,两次后苏洄才接通。 “你……你从后院过来,后面的门没有上锁,只是挂在上面……” 宁一宵照做了,打开了这扇门,转头将门关好,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进来之后,穿过花园,有一片落地玻璃,是移门,那个就是我的房间……” 他说得很吃力,宁一宵听得出来,苏洄很累。 按照苏洄说的话,宁一宵走入这座潮湿的、绿得淌水的花园,一株栽种在花盆里的幼小柠檬树倒在地上。他弯下腰,将它扶了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想象力的贫瘠,描绘不出这花园十分之一的美丽。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带上那捧矢车菊、那不值一提的小小花束。 沿着灰白鹅卵石小路向前,走过被淋湿的月季和绣球,他看见苏洄口中的落地玻璃,一大片,里面挂着薄而软的白色纱帘,什么都看不清。 走上铁艺台阶,一步步往上,宁一宵的手握上玻璃门的隐形把手,停留了一秒,电话那头的苏洄仿佛感应到什么,询问,“进来了吗……” 宁一宵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低下头,“嗯。” 玻璃门移开的瞬间,苏洄感到冷,但风很快消失了。 宁一宵的脚步是无声的,门被他关上,风雨充斥的世界被锁在外面。 连同那双泥泞的、与这里极不相称的旧球鞋。 他终于见到苏洄。苏洄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就像一掬被雾气笼罩的湖水,一旦靠近,拨开雾,才发现是一个旋涡。 他和昨天判若两人,没有一丝活力,不会笑,不会撒娇,反应迟钝,近乎冷漠。 “怎么了?”这样子令宁一宵的心闷痛,仿佛被缠上一条细的铅线。他走上前去抱起苏洄,贴着他的额头试探温度,“哪里不舒服?是摔倒了吗?” 苏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不合时宜地,他想到遇见宁一宵之前的那一次问诊,主治医生在病历上记录的一句话。 [病人感到绝望,自杀倾向严重,非常沉默。] 昏聩的大脑几乎接收不了任何信息,他感觉宁一宵抱着他,感觉他在说很多很多话,感觉他很着急,但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纱布,他听不清也看不见。 而一天前,他无比期待这次的约会,兴奋到几乎无法入睡。现在他痛苦不堪,无法下床,无法照镜子,莫名其妙流泪,被绝望压倒,哪儿也去不了。 回看兴奋时产生的念头,他觉得荒谬,为自己在躁期一次次地献媚感到羞耻,也为自己自私地在这时候见宁一宵感到痛苦。 他还是没办法就这样放手。 宁一宵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发现这时候的沟通是无效的,苏洄似乎听不太进去话,于是他转换了方式,耐心地一句句问。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这样。” 得到一点点首肯,宁一宵才会继续,“这样会让你好一点吗?我可不可以握你的手?” 苏洄在他怀里小心点头,像一个充满愧疚的小孩。 宁一宵笑了笑,让他能躺在自己怀里,头枕着他的腿,然后用手指慢慢梳理他的头发,动作很轻,“可以碰你的脸吗?” 通常这种时候,苏洄只能忍受独自一人,消磨最痛苦的时间,就像啮齿动物啃噬墙壁。 可他没办法拒绝宁一宵的温柔,甚至会产生依赖。 宁一宵用指腹轻轻碰他的脸,和他因哭泣而发红的眼睑,动作很轻,充满耐心,似乎并不急于得到答案。 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前几天我在网上搜了一下曼哈顿悬日,在实时里发现了一位摄影师分享的照片,觉得有点眼熟,就把照片放大了,没想到看到了我和你的背影,就在一个小的角落,白色衣服,我牵着你走在人群里……” 他笑着,声音温柔,“等你好一点了,我拿给你看,不过实在是太模糊了,可能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发现。” “明年,我们再去看一次,好不好?” 宁一宵自顾自说着,好像不需要回应。 他只是会时不时低下头,轻吻他的颧骨和脸颊。 “苏洄,你好可爱。” 苏洄不觉得自己可爱,他又掉了眼泪,浑身开始无助地颤抖。 在宁一宵变得失措时,他哭着将一切说出口。脑海中演习过很多次的坦白,考虑过很多次时机,但最终还是在最丑陋的时候被揭开。 “宁一宵,我有躁郁症……是很严重的精神病,你……” 他就快要说出“你别和我在一起”这句话,可宁一宵像是感应到什么,没犹豫,抱住了他,抱得很紧很紧。 这个沉默的拥抱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宁一宵才敢说:“别赶我走。” N.往事重演 收到苏洄邮件的同时,宁一宵戴着耳机,在开电话会议。 那头的人因他的沉默而不安,不断喊着他的名字,才把宁一宵从回忆的泥沼中拽出来。 “抱歉,我走神了。”宁一宵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Shaw,我感觉你状态不是很好。这样,你先休息一下,我把大概的内容整理成邮件发给你,你看一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聊。”对方贴心说完,也结束了这个会议。 宁一宵感觉呼吸困难,站起来,走到窗户边,透过这一整片落地玻璃窗,他看到了中央公园的雪景,于是更加痛。 分不清是哪里痛,好像是心脏,好像是胃,又好像是膝盖和肋骨。宁一宵无从分辨,他想抽烟,翻箱倒柜找抽了一半的万宝路,可哪里都找不到。 到最后,他把自己的办公间弄得一团糟,脑子也一样。 他想知道苏洄为什么给出这样的答案,为什么想到开心的事还是和他一起看悬日。想过他吗?爱过他吗?分别的六年真的没有开心过?发生了什么?痛苦的时候又是和谁一起经历的? 为什么在他以为快要忘掉一切的时候,又出现了。 为什么要对陌生人说这些。 在难以忍受的不整洁和混乱之中,宁一宵重新回到电脑前,第二次读苏洄发来的邮件。 手指触碰键盘,他打了很多很多想说的话,都是六年来积攒的不甘心和痛苦,可冷静下来,又一一删除了。 三十分钟后,苏洄收到邮件。 [Sean:那一定很美。这对你来说也是很美好的回忆吧,那个陪你看到悬日的人,应该也很幸福。] 苏洄的回复很短,没有多余的感情和期待。 [Eddy:我希望他幸福。] [Sean:他对你来说重要吗?] 大约十分钟后,他得到了苏洄的答案。 [Eddy:我们都有新的人生了。谁都一样,都会有更重要的人出现,去创造新的回忆,不是吗?] 他好像并没有正面回应,却又以另一种方式回答了。 宁一宵忽然间静下来,内心的焦躁、外部世界带给他的不安,仿佛都静止冻结。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自己沉闷的心跳。 [Sean:你说得对,过去的回忆再好,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要向前看。我好了很多,谢谢你的故事,希望你也能过得幸福。] [Sean:相应的,作为回报,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请随时联系我。] 关闭了邮箱,宁一宵一一整理好自己混乱的桌面,然后登上工作的内部邮箱账号,投入到工作之中。 转眼一下午过去,天快黑下来,他的房间门被敲响。 宁一宵起身开门,令他意外的是,来者竟然是他的心理医生格蕾丝。 “好久不见,Shaw,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他把门打开,“随便坐。”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房子很不错,就是太空了点。” 格蕾丝称赞了两句,坐到景明送的沙发上,开门见山说,“我这几天正好在纽约参加一个公益活动,卡尔打电话预约,说你这段时间的状态不佳,也是凑巧,我那边结束了,就过来看看你。” 宁一宵点头,“要在这儿咨询吗?” “都可以,我当然是希望咨询环境越轻松越好,这样你会没那么封闭自我。”格蕾丝笑笑,“你太忙了,很多次预约最后都没去成,这对你的恢复可不好,来,坐到我面前这把椅子上吧。” 宁一宵犹豫了片刻,还是照做了。他显得很安静,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方才有过情绪波动。 “最近身上的旧伤怎么样?”格蕾丝关切地问道。 “还好。”宁一宵半垂着眼。 格蕾丝笑了笑,“纽约的冬天可是很难熬的,我才来了几天,身上的风湿就已经受不了了,何况你之前那么重的伤,还是要好好保养。” 宁一宵点头,“谢谢。” 格蕾丝注意到他的着装和环境:黑色的高领针织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手的皮肤很干燥,甚至泛红发炎;桌上的摆件为数不多,其中就有他的皮手套和免洗洗手液。 宁一宵偶尔会走神,睫毛很轻微地抖动,眼神不知聚焦在哪里,通常这种时候,他都是在心里数着某些物件的数量,来来回回,以求让自己的内心平静下来。 “Shaw,我要开始今天的咨询了。” 宁一宵抬眼,这一刻他的眼神忽然很脆弱,但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秒钟。 “好的。”他点头。 格蕾丝打开了笔记本,开始记录宁一宵的回答。 “最近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她问。 宁一宵沉默了片刻,坦诚说:“我遇到了我的前任。” 他的眼睛望着左下角,无法直视医生的眼睛,声音很低沉,甚至有些哑,“他过得很不好,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外婆生了很严重的病。我以为我看到他会很恨他,或者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并不是。” 格蕾丝展现出极大的耐心,“所以面对他的时候,你有什么样的感受?” “很矛盾。” 格蕾丝点头,“详细说说看?” 宁一宵静了一会儿,“看到他痛苦的时候,我也会痛苦,但同时,我会不断地回想他离开的场景,每一句他说过的话,还有那天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我就……很想恨他。” “看到他的时候,你会产生思维反刍,不断地想起被伤害的片段,是吗?” “是。” “包括后来遭遇的事故现场?” 宁一宵点头。 “是回忆起模糊的感觉,还是很具体的画面和声音,甚至气味?” “具体的,很具体。” 格蕾丝点头,记录下来,换了另外的话题,“后来呢,你做了什么?” 宁一宵平静地说,“我找借口去看了他,试着帮他,不过这过程中可能也打扰了他。” “你觉得起效了吗?有没有对你产生正面的效果?” 宁一宵想,似乎并没有,帮助他没有效果,冒犯和伤害他更没有。 他用摇头代替答案。 可怕的是,这时候的自己甚至害怕格蕾丝突然说,不要再和苏洄见面了,放下他,去寻找人生中的快乐。 “Shaw,你清楚自己现在想做什么吗?” 宁一宵安静地注视她,与她对视。 某种程度上,格蕾丝似乎看到了几年前找他求助的那个男孩,他深陷泥沼,酗酒成瘾,还没有现在这样成功,没有如今这样的成熟稳重,会在咨询的时候流眼泪,会告诉她自己很痛。 宁一宵最终还是摇了头。 格蕾丝早已习惯了他紧闭的状态,“那我换一种方式问,你想因为你自己的痛苦而惩罚他吗?” 宁一宵松动了,“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因为他很脆弱。” 说这句话时,宁一宵的语气比回答任何问题都要坚定,仿佛很确信,“他在生病,一直没有好。有时候会想到离开,哪怕我们很快乐的时候,他也会突然难过,偷偷拿水果刀。” 格蕾丝观察着他,发现说到这里时,宁一宵几乎难以继续。 “何况现在……他现在过得非常煎熬。格蕾丝,我的确生他的气,但也很担心他。” 门紧闭着,站在过道的卡尔并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每一次心理咨询,他都只是帮忙负责预定,并不了解上司的病情。 他回想起自己上班的第一天,那时候自己还是个毛手毛脚的职场新手,进入这个新的初创公司。 才上第一天班,他就找朋友吐槽了很多。比如他的上司强迫症有多么可怕,桌子上一定要是固定的几支笔,每件物品摆放的位置都不可以变,他会不停地洗手,对保洁的要求高得出奇。 当时他想,有一个这么难搞的领导,自己一定待不长久。 可很奇怪的是,宁一宵这样自我要求高到近乎苛刻的人,却一次次容忍了他的失误,一步步教他学会如何处理事务,给他很高的待遇,偶尔也会给予他生活上的帮助。 有一次卡尔问景明,像Shaw这样的人,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明明可以找能力更强的助理,为什么要一直用他。 景明那时候也只是笑着说,“因为这家伙念旧啊。” 心理咨询结束,宁一宵打开门,看上去和往常没有分别。 他让卡尔送格蕾丝去机场,格蕾丝说正好,卡尔顺便可以把药带回来。 开车时,格蕾丝询问,“Shaw最近还是没办法驾驶,是吗?” 卡尔点头,“他根本就没有尝试过。无论去哪儿,都是司机开车,如果司机不在就会是我来开,比如今天,司机生病了,所以由我代劳。” 格蕾丝点点头,夸赞起他的驾驶技术,卡尔笑笑,和她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格蕾丝笑得格外开朗,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苏洄坐在副驾驶上的样子。 很安静,像一只不会和人类产生话题的布偶。 而布鲁克林的旧公寓里,像布偶般安静的苏洄,在反复思考下,礼貌地回复了Sean的提问。 自认为对方不会再回复,他离开桌子,拿着行李包走进浴室。 苏洄一件件整理需要带到医院的日用品,一开始还算顺利,空白的行李包如同头脑,被一点点装满。 但他始终找不到外婆常用的洗涤剂。 苦恼逐渐蔓延,几乎是一瞬间,苏洄陷入无声的崩溃。 手没能撑住镜柜,身体无力地滑下去,最终躺在浴室地板上。他像个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药物失去作用,头脑清空,情绪的阀门被瞬间逆转,躯体化反应操控了他的身体。 这是经常会发生的事。 光是从再次遇到宁一宵开始,他就经历了郁期——短暂的正常期——再进入郁期的转变和折磨,甚至没有等到躁期,就又一次堕入重抑郁的深渊。 轻躁狂似乎也很久没有出现,他连通过疾病开心起来的能力都丧失了。 不知道躺了多久,苏洄完全没办法起身去服药,天逐渐黑下来,浴室里漆黑一片。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一些电话打来,又因为无法接通而挂断,来来回回,像是黑暗湖面的萤火,短暂地出现,又离他而去。 苏洄被割裂成两部分,一部分的自己很想振作起来,可另一部分却又深陷泥沼,提不起一丝气力。 每一分钟都像是被放慢了速度,变得痛苦而冗长。 他开始产生幻觉,浴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很大很大,开始飞舞,他只能闭上眼,渐渐地就失去了知觉,陷入昏迷。 又开始下雪。 宁一宵结束了另一场会议,望了一眼窗外,很突然地产生焦虑情绪。 他吃了药,静坐在办公椅上许久,最终还是打开了那个匿名邮箱。 距离他发出最后一封邮件,已经过去五个小时,苏洄没有回复。 宁一宵自认为很了解他。苏洄是一个喜欢自己发最后一句话的人。 不确信是他的习惯变了,还是别的原因,宁一宵尝试又发了一封邮件。 [Sean:对了,我想知道你还会有新的作品展出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看看。] 整整一小时过去,他没有收到回应。 宁一宵开始觉得不对,给卡尔打了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我?我在我妈妈家,今天我们有家庭聚会,怎么了Shaw,出什么问题了吗?” 宁一宵顿了顿,“没什么。”转而他说,“把Eddy现在的地址给我。” 卡尔很快发了过来,宁一宵联系司机,但对方却得了流感,如今正在医院吊水。 害怕是自己想得太多,宁一宵思考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拨打保存下来的苏洄的号码,但无论打多少遍,对方都没有接通。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不知道多少次发生在他的身上。恐慌开始蔓延,来不及多想,宁一宵穿上大衣,翻找出驾照,自己去车库开了辆车离开。 太久没有驾驶,他并不熟练,又因为心理障碍,开得异常艰难,还差一点追尾,明明不算太长的路途,他却感觉行驶了好久,抵达时手心都是冷汗。 这是这一片街区看上去最破旧的公寓楼,连门口的路灯都坏了,一片漆黑,很影响视物。宁一宵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路,从入口进入公寓的楼梯间。 但他并不知道苏洄住在哪一层哪一间,卡尔也并不清楚。一时想不到其他办法,他只好挨家挨户敲门,从一楼开始。 一楼的三个住户,只有一个为他开了门,是一对年轻男女,刚打开门,宁一宵就闻到屋子里的浓重的烟草味。 对方态度并不友好,骂了几句脏话。 但宁一宵没有恼怒,还是试着向他们描述苏洄的样子,可这对情侣似乎刚磕过药,头脑完全不清醒,没等他说完便重重关上门。 宁一宵只能上楼,从第二层的第一户开始,一个接着一个,但一无所获。 直到他上了三楼,正要按响门铃,楼道里走过来一个中年女人,打量他的脸。 宁一宵抓准机会,“您好,请问您知不知道有一个叫Eddy的年轻人住在这里,身高差不多到我这里,很瘦,和我一样是华裔,头发有点长……” 没等他描述完,中年女人立刻说,“你是不是梁先生?” 宁一宵愣住了。 对方自认为猜对,颇为高兴,“没错吧?Eddy的外婆和我提起过,说个子高高的,长得很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我是他们的房东,怎么了?来找Eddy啊。” 宁一宵顾不上解释太多,“对,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他不接我电话,我怕他出事。” 房东太太一听,也不多说闲话,立刻带着宁一宵去到最里面的一间,拿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怎么这么黑?” 她喊着苏洄的英文名,摸索着将灯打开,没想到跟在后头的年轻人动作更快,像是很熟悉似的,冲进房间里,四处寻找苏洄的下落。 “苏洄?苏洄?你在哪儿?” 他首先就去了卧室,其次便是浴室,果不其然,苏洄躺在地板上,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昏睡状态。 宁一宵下意识地去探他的鼻息,然后是手腕和衣服,查看有没有血迹,好在没有伤,但体温很高。没多想,宁一宵直接将他拦腰抱起,带了出去。 “哎你要去哪儿!” “医院。”宁一宵扔下这句话,抱着苏洄下了楼,将他放到副驾驶上,驱车前往医院。 驾驶过程中,宁一宵几乎忘了他们的关系,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所有事又在重演。似乎就连老天也终于开始可怜他们,一路绿灯,没有让宁一宵再煎熬地多等一分钟。 直到将苏洄顺利送入精神科急诊,医生告诉他问题并不大,送来得很及时,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许多。 凌晨两点,宁一宵孤身一人站在医院走廊,很想要抽烟或是冲洗双手,但都忍耐住了。 没多久,医生又出来,告诉他病人近期似乎没怎么吃东西,摄入量太少,已经有些营养不良,让他最好准备一些清淡有营养的食物,等他醒来后吃。 宁一宵说好,没犹豫便离开了医院,驱车在凌晨的街区寻找还开着的超市。 终于找到一家,是24小时商店,整个店只有他一个顾客。宁一宵速度很快,买了鸡蛋、鳕鱼、蔬菜等食材,还有很多调料。 结账时,他发现收银员是一个年轻的妈妈,站在收银台,而她的身旁支了一个小躺椅,上面睡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 宁一宵没说一句话,在店员找零后,又抽出两张,连同之前的找零一起推到店员面前,独自离开了。 他回到曼哈顿的豪华公寓,这座位于大约五千英尺的顶楼平层,是他最早购置的房产。实际上宁一宵买下后,并没有住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湾区,不在纽约多做停留。 就算住进来,他也只会用这里的办公室和卧室,其余根本不碰。 在今天这个特殊情况下,宁一宵第一次使用了这里的厨房。他已经很久不做饭,但还是很熟练地给鱼挑了刺,片成鱼片,在煮到粘稠的粥里烫熟。 肌肉记忆来得比头脑更快,在他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已经打了鸡蛋,搅碎后加了水,但想到苏洄逃避的眼神,还是倒掉,改做炒蛋。 早上六点,刚起床的卡尔就接到宁一宵的电话,对方提出一个怪异的要求,问他家有没有打包盒。 卡尔问了妈妈,找到了一些,都是用来给弟弟妹妹带午餐用的。 “可以,就要这些。” 他带上干净的打包盒前往宁一宵家中,发现厨房的中岛上摆着几道看上去很棒的中餐——青菜鱼片粥、滑蛋虾仁、白灼菜心和煎鳕鱼。 “这是你做的?”他有些吃惊,毕竟这是第一次见宁一宵自己动手做饭,还做得这么好,简直可以去公司楼下开中餐厅。 宁一宵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别问那么多不该问的”。 卡尔跟随他多年,默契是最不缺的,立刻不多嘴了,“我先打包。” 打包期间宁一宵也不走,就站在一旁盯着他,弄得卡尔压力有些大,开玩笑说:“要不然你来?” 原以为他听了这话会不高兴,没想到竟然真的自己动手了,还打包得井井有条,干净又漂亮,比他做得好得多。 不愧是洁癖怪。 “地址我发你了,等会儿送去那里。”宁一宵顿了顿,又说,“最好是盯着他吃完。” “谁?”卡尔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不会是Eddy吧?” 宁一宵抬眼,“你怎么知道?” 卡尔摸了摸鼻子,“刚刚……梁先生打电话找我来着,他问我有没有见到Eddy,说是联系不上他了。” 刚说完,宁一宵的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陷入沉默之中。 卡尔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后悔提这件事,他此时此刻最希望拥有的超能力就是“撤回”,尤其是面对宁一宵。 意料之外的,宁一宵这次没有发怒。两分钟后,他很平静地开了口,“你给梁温打电话,约个地方碰头,把这些吃的都转交给他。” “啊?”卡尔不理解,“这……你不是……” “如果是你带到医院,他就知道是谁给的了。”宁一宵垂了垂眼。 他知道了,可能就不想吃了。 卡尔知道,这一句里的“他”,指的是苏洄。 宁一宵起身,看上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给梁温吧,告诉他别提你,也别说是谁做的。他要是够聪明,知道要怎么做。” 卡尔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餐盒,心里不是滋味儿,明明是亲兄弟,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 “那我还用盯着Eddy吃吗?” 宁一宵毫无留恋地上了楼。 “不用了,早点回来开会。” N.普鲁斯特 苏洄是上午十点半醒来的。 他睁了眼,觉得环境好陌生,也忘了自己清醒的上一刻在做什么,大脑一片混沌,只能盯着空白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是房东太太发现了他的清醒,从一旁的椅子起身,上前轻声呼喊他的名字。 苏洄没力气转头,只看了她一眼。 “你醒了?孩子你吓坏我了。”她忙叫来了医生和护士。 靠背被调起来,几个人过来检查,苏洄像只被人摆布的玩具,一言不发。 “主要还是因为进食太少,营养不足,睡眠也不够,导致昏迷。”医生又安排护士给他打营养针,并不断嘱咐,让他按时吃饭。 苏洄的耳朵是木僵的,几乎接收不到多少信息,只是沉默。 这些情况精神科的医护人员见怪不怪,也只是转头嘱咐了陪护者几句,便离开了。 房东太太没见识过苏洄发病,他每次都躲得很好,这次看到也吓得不轻,“快,刚好我把饭热了一遍,现在正好可以吃。” 她热心地支起医用餐桌,把保温袋里的打包盒一一放上去,打开来。 “吃吧孩子。”房东太太说,“这可是那位梁先生送过来的,昨晚也是他跑到公寓去找你,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我都是被他的敲门声吵醒的,凌晨两点……” 梁温。 苏洄内心的负担又一次加重,他感到亏欠。 房东太太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尝尝。” 此时此刻,嗅觉反而成了最不迟钝的感官。 比起尝到味道,苏洄先嗅到了食物的气味,不知为何,回忆忽然就涌现,半凝固的思绪完完全全被另一个人所占据,一个完全不可能的选项。 催促之下,苏洄低头,犹豫很久,夹起一点炒蛋。他很怕普鲁斯特效应真的操控了大脑,味觉也好像出现问题。 可这明明就是宁一宵做的饭,他不觉得会出错。 只吃了一口,苏洄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房东太太不解,“不好吃吗?那不然我回去,给你做千层面?” 苏洄盯着这些菜,片刻后,抬眼看向她,说了第一句话。 “真的是梁温送来的吗?” 被这么一问,房东太太也有些不解,想了想,“我过来的时候就在了,当时只有一位护士在,说是梁先生留下的。但是昨晚我是看着他把你带走的,绝对没错。” 苏洄眼圈泛红,又强装出镇定和不在意,“没有别人?” 房东太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了,你说的是谁呢?” 苏洄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难道要对她说,自己只吃一口就知道是谁做的饭,甚至连吃都不用吃,无论怎么说也不相信是别人做的,多可笑。 “梁温人呢?”苏洄问。 “好像有工作,先回去了,说是还要过来的。” “不管怎么说,先吃吧。”她劝慰道,“你最近太累了,又是工作,又是你外婆的病,忙得团团转,这样可不行,身体吃不消的。” 苏洄并没有听进去,而是转头去找自己的手机,最终在床头柜发现。 他很艰难地解了锁,视线是模糊的,恍惚间看到通话记录里有几十条未接,的确有很多都是梁温,剩余的则是一个陌生号码。 忍着躯体化的头晕目眩,苏洄点击了屏幕,回拨了号码,将手机放到耳侧。 过了很长时间,电话才接通。苏洄开了口,“梁温,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迟迟没回应,苏洄深吸了一口气,“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但你好像打错了,我不是梁温。” 电话那头用中文回答,太熟悉,声音比往日更低沉,又很轻,仿佛只有一点气声。 苏洄浑身的血液却好似立刻凝固,愣在原地。 他将手机拿开,看了一眼,自己果然弄错,拨给了那个未接的陌生号码。 两个人都僵持在一通电话里,谁也不开口。 苏洄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例如你为什么会打这么多通电话?是不是找过我?是不是你做了饭?为什么要做这些。 为什么在马上就要订婚的时候,为我做这些事。 可抑郁的生理僵化令他无从开口,死死地关上了他的沟通阀门,甚至让他不受控制变得冷漠。 最终还是宁一宵自己打破僵局,“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我昨天联系了你,但是没联系到,电话打不通,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你打过来我就放心了,保重身体。” 他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默契地避开了苏洄心中的发问。 所以他也什么都没问。 电话挂断很久以后,苏洄才放下手机,然后开始一口一口吃掉所有的饭菜,吃得很难,也很慢。他的眼睛始终是红的,但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找梁温寻求真相了。 每吃掉一口,过去的回忆就会毫无顾忌地侵袭。 他想起自己每次生病,宁一宵都会蒸一碗鸡蛋羹,不放他讨厌的葱花;想到他后来搬出来和他同居,两个人吃的每一顿饭;也会想起自己后来被切断经济来源,不得不在外面教小孩子画画时,因为吃不惯外面的饭,宁一宵会每天五点起来给他准备要带走的午餐。 特意不做鸡蛋羹,是怕被他发现吗? 太笨了。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只有一个人记得他挑食的习惯,包容他的缺点。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没有比回忆更让他痛苦的东西。 苏洄就像跌倒后怎么都爬不起来的孩子,反复尝试,被挫败包围。躺在被子里的他,希望自己可以被沙砾或者泥土埋起来,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决心要躲在壳里,谁也不见。 梁温每天都来,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可苏洄几乎不说话,不回应,冷漠而单薄,像锋利的纸片。 单人病房安静无比,善良的房东太太偶而会来陪伴,他们好像商量好那样错开,总不至于让这里太冷清。 她不会说太多话,但会打开电视,让环境不那么死气沉沉。 分不清是第几天,星期几,也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苏洄“被迫”靠坐在床上,和房东太太一起看新闻,但他的视线始终在被铁丝网盖住的窗户上。 “哎,这不就是梁先生吗?”她很是兴奋,拍了拍苏洄的膝盖,“Eddy,那天晚上他把你抱起来带走的。” 苏洄并不想看,直到他隐约听到Shaw,于是回头,在荧幕上看到宁一宵和贝拉的照片,是他们被记者拍到,同往琼斯家住宅的画面。 脑子嗡嗡的,被嘈杂的声音塞满,苏洄闭上了眼。 没来由地,他想起宁一宵抱住他,用很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有位摄影师不小心拍到了他们,曼哈顿,42街。 到现在苏洄也没有看到过那张照片,他不禁怀疑,那真的存在吗? 还是宁一宵在骗他,像前几天一样。 卡尔还是会每天把饭交给梁温,并且按照宁一宵的吩咐,询问苏洄有没有好好吃。 梁温告诉他,第一天苏洄全部吃完了,吃了很久。 但从第二次开始,送过去的饭菜就几乎不碰,他宁愿吃医院提供的难喝的奶油蘑菇汤,也不动筷子。 卡尔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宁一宵每一天都做不同的菜色,饭菜看上去也都很可口。 他为上司的付出感到可惜,但也不敢多议论什么,只好把饭菜原封不动带回来。 宁一宵看上去没什么情绪波澜,只是让他倒掉,第二天照常做,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由于最近的收购谈判进入收尾阶段,所有人都忙得像打架,短短一周内,宁一宵就在纽约和湾区之间奔波了四次。 他即将和贝拉·琼斯订婚的消息传遍湾区,奥恰公司也收到消息。 他们感到措手不及,谈判代表也忽然理解为什么MsnF这边可以这么坚持,无论开出怎样的收购条件,都不松口,是因为他们背后有琼斯集团。一旦这场婚姻敲定,琼斯家雄厚的资本就会成为这所独角兽企业的核心财力,上市指日可待。 宁一宵当天赶回湾区,和奥恰派来进行最终洽谈的总经理见了面。 对方约在了湾区海边的一个高尔夫会所,那里环境优美,碧海蓝天。 事实上,就在几年前,宁一宵曾经来过一次这里。 在当时的一次小型融资会后,几个投资人打算去打高尔夫,当时没人邀请籍籍无名的宁一宵,是他自己跟去的,因为其中一位投资人说,“打完球再聊”。 那天的太阳大到几乎可以烤化柏油马路,气温很高,宁一宵没有备运动装,就穿着衬衫西服裤站在太阳下,等待着他们。 期间,他盯着这些掌握着财富与地位的中年男人,观察他们开低俗玩笑的嘴脸,发现其实这几个人的技术也根本称不上“会打球”,大多只是摆摆动作,命中率低得可怕。 而那一天,他自己的命中率也为零,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这些人私下的白眼。 “Shaw,你应该很擅长高尔夫吧。” 一旁的奥恰总经理看着他,脸上挂着商业的笑容。 宁一宵也露出微笑,但很诚实说:“我不会。” 他没有学,也从未打算要掌握这门运动,因为他很清楚,对所有站在这片草坪上的有钱人来说,会不会打高尔夫一点也不重要,有没有入场券才重要。 他甚至不需要假装自己会。 “是吗?”对方笑笑,“你看上去很擅长运动的样子。” 宁一宵没有搭他的话,而是很直接地开门见山。 “杜克先生,我的态度始终是希望能够促成和奥恰的合作,这一点,我想你是很清楚的。” 这双东方的眼睛幽黑而深邃,难以从中辨别情绪,杜克忍不住揣度着他的意思。 眼前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带领一个初创公司迈入市值二十亿的大关,一举成为湾区的明星创始人。 大家都听闻他是S大出来的华裔程序员,心中不免会安上刻板印象,以为会是个古板无趣的工程师形象。 事实上,他的外表和这些几乎没有关联,有一张只靠路演也能收获不少忠实追随者的脸,却几乎不露面,表现出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深沉和镇定。 杜克心下思忖,思考后友善道:“我们也是同样的态度,你要知道,奥恰每年收购的企业不少于千家,很多时候都是雪中送炭。你们中国人有句谚语,识时务者为俊杰。” 宁一宵笑了,“没想到您还是个中国通。您说得很对,只不过还有一句类似的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他看向不远处的飞鸟,停靠在一颗巨大的红杉树顶端。 “良禽择木而栖。”宁一宵面色平静,“对于已经做好选择的鸟,别的树恐怕就不适合再栖息。” 杜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你怎么想?” 宁一宵的脸上始终保留着似有若无的笑,“选择新的树不容易,但如果只是收下对方的橄榄枝,编织成新的巢穴,就简单了。” 卡尔看准时机,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面前的杜克先生。 杜克打开,文件上写着之前其他投资方的风投回报率,还有他们起草的投资预案。 “您如果感兴趣,随时联络我。”宁一宵站在被修剪得近乎无瑕的草坪上,云淡风轻,“我们都很期待和奥恰的合作。” 事情谈到这个份上,宁一宵有充足的把握收获新的投资,下一步就是C轮融资。 他让卡尔通知,给这段时间忙于应付收购案的员工全部放个假,自己先上了车。 格蕾丝给他开过的药被卡尔放在车上,宁一宵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吃。车子启动,他忽然听到副驾驶的卡尔提到苏洄的外婆。 “什么?吐血?” 卡尔有些惊惶地扭头看宁一宵,捂住话筒将事情转告给他,“医院那边说,Eddy的外婆醒来了,但是上消化道出血……” 宁一宵看上去还很冷静,“你转告医院,病人家属现在生了重病,没办法亲自到医院办手续,先让我们的人过去,让医生全力救治,不要拖。” “好。”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苏洄,买最早的航班,回纽约。” 卡尔看了看他,宁一宵却扭头看窗外,没透露一丝情感,就像个真正的机器人那样,毫不间断地运转着,似乎永远不会出现故障。 在苏洄晕倒前,几乎每一天都会在医院陪护,晚上也睡在病房里,但现在他也在住院,外婆又出了事。 卡尔都忍不住为他捏把汗。 和宁一宵一起落地纽约,已经是晚上十点,六小时的飞行让卡尔感到疲惫,但宁一宵一刻也没有等,直接去了医院。 苏洄的外婆又一次进入ICU抢救,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宁一宵在医院待了很久,也通过电话联系了几个这方面的专家。两小时后,他打算去看看苏洄,以防万一,将卡尔留在了这边。 他特意将苏洄和他的外婆安排在两间不同的医院,一方面是医院的治疗方向各有所长,另一方面是害怕苏洄受到影响。 宁一宵比任何人都清楚郁期的苏洄是什么样子,他没办法坐视不理。 精神科的病房总是显得不那么太平,穿过走廊,宁一宵笔直走到苏洄的病房门口,刚抬起手,便顿在半空。 他的房间里也不如想象中安静。 尽管声音很低,但宁一宵还是很快分辨出,房间里说话的人是梁温。 “听我说,你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郁期的苏洄显得异常冷漠。 “我应该怎么样?” 梁温沉默了片刻。 苏洄的声音又出现,很艰难,但一字一句,“我只是想去看看我外婆,我想陪着她。” “你现在也是病人,病人要怎么照顾病人?” “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请护工?” 梁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这些事我都可以帮你,你为什么……” “我不需要。”苏洄几乎带了哭腔,语气却还是很坚定,“梁温,我们没有可能。我没办法……假装自己可以爱上你,你明白吗?” 宁一宵的手垂在身侧,握成拳,他感到矛盾和无措,道德感作祟,告诉他不应该继续在这里听下去,可另一个部分的自己却又想要打开门,将梁温推开。 卡尔的一通电话打来,强行将宁一宵扯出困境。他戴上无线耳机,接通电话,离开了这条走廊,来到较为安静的楼梯间。 卡尔向他说明了苏洄外婆目前的情况,听上去很复杂,电话那头还有医生补充,但至少情况相对稳定,宁一宵应着,得知卡尔和科室主任在开临时诊断会,他便说不必挂断电话。 听着卡尔和医生的讨论,宁一宵有些出神,他脑子里很乱,情绪和想法在交织。 他想到苏洄外婆遇到的危险,想到苏洄自己的病、和他就这样一天天垮下去的身体,宁一宵原本都已经准备好暗自帮助,并不打算把一切都放在台面,让他看见。 可刚刚他和梁温的对话,又打乱一切,搅动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卡尔那头已经没有再寻求宁一宵做决定,于是他从楼梯间出来,整理了心情,回到了苏洄的病房。 这一次里面很安静。 他抬手,敲了敲病门。 不意外地,里头无人回应。 每到这种时候,苏洄就会变成一只胆怯的蜗牛,永远地缩在壳里,宁一宵也没有更多办法。 他充其量只能抱着他的壳,试图与他沟通,用最温和最柔软的方式。 房间门打开了,苏洄感到不安全,他背对着门侧卧着,双手抱臂,眼神木然。 他的预感时灵时不灵,这一刻是准确的,尽管听不见脚步声,他还是感觉,来的人不是梁温,也不是房东太太。 宁一宵最终站在了他的面前,视野里,还是那双他不熟悉的皮手套。 苏洄从心底厌恶这双手套,厌恶所有不曾出现在过去的宁一宵身上的东西,也厌恶自己。 “好点了吗?”宁一宵问。 他知道自己得到的只会是沉默,并不为此感到难过。 宁一宵没有坐下来,“你外婆今天上消化道出血,现在在ICU,不过抢救及时,情况稳定下来了。” 苏洄终于有了反应。 “要去看她吗?” 苏洄听完,没有说话,但努力地用手撑住床,想试图起来。宁一宵伸手帮他,却更难过。 他发现自己不仅仅大脑愚钝,甚至连四肢都无法左右,只能任由宁一宵扶他起来,为他裹上大衣,像六年前一样。 停车场的风很大,苏洄被宁一宵扶着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倍感煎熬。车子的驾驶座下来一个人,对宁一宵点头示意。 宁一宵支开司机,“麻烦你去帮我买瓶水。” 司机也跟了他很久,心领神会,立刻点头转身便离开。宁一宵拉开后座的门,扶着苏洄进去,自己从另一扇门进去,坐到了他的身旁,保持着安全距离。 两个人之间的沉默静得可怕。先说出第一句话的人,就像是朝深不见底的幽谷掷下碎石子的那个,在等待回响中耗尽勇气。 习惯性地,还是宁一宵打破沉默,他知道苏洄不想等,所以没多说一句废话。 “苏洄,我负担你外婆所有的治疗费用,安排专人24小时看护,保证她的安全。” 如同所料,苏洄拒绝了,“不用。”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救治及时。”宁一宵没打算解释太多。 苏洄安静地注视着远方的黑暗,像是想要看破什么,过了许久,才又开口,“条件是什么?” 宁一宵说,“没有条件。” 苏洄并不相信,低垂着眼,“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都有代价,看上去没有代价的事……最可怕。” 宁一宵攥紧手,皮手套的褶皱勒着他的心。 “如果你这么想,可以当做是借。” “我知道你对我外婆有感激。”苏洄尽可能平复着内心的痛苦,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但这些太多了,我很难还给你,我现在……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电话还没有挂断,另一头的卡尔从宁一宵进入病房开始,就听得清楚,现在声音变得更清晰,他捕捉到苏洄的语气,感觉气氛不太对。 难不成宁一宵又要找他对峙?还是吵起来了?他不知应该怎么做,甚至产生了帮上司在苏洄面前说好话的念头。 不过电话突然间挂断了。 “那就用你自己还。”宁一宵开口,听上去有些无理。 苏洄沉默了几秒,觉得他在开玩笑,于是轻轻笑了一下,望向宁一宵的样子很美。 “我也没有价值。” N.拼图计划 说出这句话时,苏洄并不难过,他只是很麻木,控制不了自己的言语,也控制不了情绪,甚至无法正常地接收反馈。 他就这样望着宁一宵,没有任何表情。 奇怪的是,听到这句话的宁一宵竟然皱了眉,眼神中有很像痛苦的情绪,一闪而过。 苏洄无从分辨,也不想揣测宁一宵的内心,他已经精疲力竭,所以转过脸,看车窗玻璃上冻结的冰。 他听到宁一宵的声音,产生怪异的割裂感。 “既然是我提出条件,有没有价值,应该由我判断。” 苏洄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一些很顽固的记忆又重现。他记得自己提出分手那一晚说过的每一句话,也知道宁一宵记得,那一晚将他所说过的所有誓言都粉碎,承诺过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笑话。 “我本来就亏欠你很多,这些我都清楚。”苏洄没看他,也说不出其他话。 宁一宵没回应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告诉他,“我已经决定好了,这是对目前的你来说最好的做法,如果你寄希望于只靠自己一个人,那就意味着你必须放弃你外婆的生命。 我知道你不忍心,连我这个外人都做不到视若无睹,就当我在帮她。你如果实在介意,就慢慢还,我不着急。” 苏洄扭头面对宁一宵,半靠在车窗上。呼出的白雾覆在他的脸上,被车内的暖气晕开,像堕入湖水的一滩月,涟漪就能荡得粉碎。 “需要上床吗?”他问。 宁一宵没看他,嘴角平直,看上去就像个从来没跟他上过床的陌生人。 “苏洄,我没这么无耻。” 苏洄又笑了,眼角是红的,“那你让我拿自己还,拿什么还?”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看着眼前的宁一宵,会不自觉把他变成过去的样子,没有西装革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镇定和成熟,只是穿着很普通的衣服,会对他露出别人看不到的笑容。 “什么都不需要你做。”宁一宵垂着眼,声音很低,“等你去看完你外婆,见了主治医生,我会让卡尔联系你。” 说完,他忽然开了车门,自己下了车。 苏洄感觉不到太多情绪,但眼睛却很酸。没多久,司机便开门坐到驾驶座,和他打招呼,并告诉他,宁一宵有别的事要忙,让他们先去医院。 他不明白宁一宵在想什么,好像想对他做一个正直的慈善家,别无所求。 这让苏洄感到更痛苦,甚至想,让自己因愧疚而痛苦会不会才是宁一宵真正的想法。 但很快,他在心里否认了这些。 宁一宵是很善良的人,他明明知道的。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语,用这样的话刺激了他,苏洄只是想知道,宁一宵究竟想要什么,他的生活明明已经步入新的轨道,有全新的社会关系和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伴侣,对着他这样的人做慈善对宁一宵毫无益处。 更何况,苏洄始终忘不了重逢那天,宁一宵说看过他的信的表情,还有他接近冷漠时才会有的笑容。 那些被拆封的信,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无法对现实报以任何期待,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宁一宵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 行驶中,途经一个缓震带,一个什么东西从副驾驶前的储物盒掉出来,引起了苏洄的注意。 司机很快捡起,又塞了回去,并笑着说,“是我的感冒药。” 苏洄轻点了点头,“您感冒了?要注意身体。” “嗯,谢谢。”司机抿了抿嘴唇,“没事的,快好了。”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苏洄也不在状态,车厢内再次恢复平静。 抵达医院后,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接收医生给出的大量信息,卡尔在一旁给了他很多帮助,帮他解释和处理事务。 苏洄很感激,他也觉得自己住院一周是有效的,比郁期刚发作好了很多,至少能正常答话。 “这一次的消化道出血,还是并发症的缘故。”医生叹了口气,“病患年纪太大,预后很重要,后期的治疗可能比前期的手术更需要精力和金钱。” 苏洄明白他的意思,他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就被卡尔抢了先。 “这些都不是问题,医生,请您尽全力救治杨女士,任何有机会的方案我们都愿意尝试。” 卡尔说得一脸诚恳,医生也点点头,“好的,我们知道了,目前病人还要在重症病房观察一段时间,有什么新的情况我会通知你们的,你们家属也在这里等了很久了,注意自己的身体。” 苏洄点头,和卡尔一起目送医生离开。 乘坐电梯时,卡尔还是对他提起了他不想提的话,“Shaw刚刚已经把事情交代给我了,我已经吩咐佣人把Shaw在纽约的房产全部打扫了一遍,做了整理,今晚就可以搬过去。” 苏洄皱了皱眉,“搬过去?我为什么要搬过去?” “Shaw是这么说的……”卡尔忽然意识到不对,“你们没有商量好吗?” 他感觉自己又成了替罪羊。 苏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愣了半晌,“他为什么要让我搬去?” 事实上,宁一宵也没有告诉卡尔任何原因,只给了指令。卡尔只好自己试着去猜,“可能……” 他觉得还是要从手足之情的角度切入。 “Eddy,他虽然平时不苟言笑,但其实很关心你和杨女士。 你知道吗?在这之前他已经连轴工作了一星期,每天都睡不到四个小时,听说了这边又出了事,他是直接从湾区飞过来,飞机上也没合眼,落地就来了医院。” 苏洄不否认宁一宵的关心,“但我没必要和他住在一起。” “他不会经常去那儿住的。” 卡尔以过来人的经历告诉他,“他大部分工作重心都在湾区,公司也在那儿,最近是因为收购谈判才经常两头跑,现在收购的事也尘埃落定,他八成是会回去的,不会在纽约久留,你不用担心经常面对他。” 苏洄思维鲁钝,但依旧感到困惑。 要让他搬去他纽约的房产,那他的未婚妻呢,又将和他在哪里的房产共赴婚姻殿堂。 太奇怪了,这个人既不要求他付出身体,也不需要他还钱,只是将他像一尊花瓶一样摆放在他想要的位置。 看着苏洄的表情,卡尔开始对他发誓,“你相信我,我保证你搬过去,又方便又自由,那个房子地理位置很好,你一定喜欢。Shaw嘴上不说,心里是很在意你的,他希望你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苏洄听着他的话,总觉得怪怪的,可又说不出哪儿怪。 以他对宁一宵的了解,这些话感觉不像是宁一宵所想,可卡尔也并不像是编造,反倒十分真情流露,于是他只好把这种微妙感归结于自己的病。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还是……” 电梯门打开了。 卡尔也没多纠缠,“你先考虑考虑,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苏洄点头,他发现卡尔说出这些话后,脸上会不自觉冒出一些愉快的微表情,就像是做成了什么很了不起的事,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卡尔看上去是个很不错的人,乐观又开朗,听他说话,苏洄感觉自己压抑的状态也可以得到一点点松缓。 尽管如此,苏洄仍旧觉得透不过气,仿佛陷入一个避无可避的旋涡。宁一宵要求他搬过去,住在他的房子里,却又在他询问是否需要身体交易时选择离开,这么矛盾,到底想要什么。 苏洄不知道,想不通,也觉得现在的自己除了亏欠,给不了宁一宵任何东西。 他被卡尔送回了病房,按照护士的提醒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下,一睡就是十个小时。醒来后,他又做了很多检查,被护士开了新的点滴,手背上的血管已经不成样子,到处都是淤青。 体质天生不太好,苏洄很容易留下淤青,他想起以前,宁一宵都不敢随便用力抓他,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上起来,他的身上就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淤青。 宁一宵似乎很在意这些,还在他们交往之后询问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脖子上怎么会有淤青。 苏洄当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直接说出真相未免有些残忍,于是他只好说,是他自己掐的。 宁一宵当然不理解,但苏洄从来不会好好回答问题,只想转移话题,永远都是勾着他的脖子,说着说着便缠吻起来,然后从吻,发展成更容易让他想不起最初目的的行为。 他浑身汗涔涔的,靠在宁一宵怀里,扭转头去吻他的嘴唇,喘着气。 [因为我喜欢窒息的感觉。] 就像是一种恶趣味,他不止于此,甚至将宁一宵的手牵过来,绕过他的身体,放在脖颈上。 [你试一试,掐着我的脖子做,好不好?] 但宁一宵做不到,他充其量只会将手覆盖在他脖颈的皮肤,连用力握一次都做不到。 这些回忆谈不上多美妙,苏洄恍然回神,感到有点痛,才发现护士已经将针扎了进来,贴上了新的胶布,掩盖痕迹。 这些记忆也都被他掩盖了多年,直到最近重新遇见宁一宵,它们才一点点翻涌起来。 本来以为都忘了。 他抗拒和外界的所有沟通,尤其是宁一宵,以至于现在所有的号码他都不接,假装没有看到,只是消沉地在病房度过日与夜,仅仅只是躺在床上,感受自己的生命同时间一点点流逝,像点滴里的药液。 不过这样的沉寂只维持了两天,第三日上午,房东太太便来探望他。 对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里面装着番茄肉酱意粉。 “醒了?来,吃一点,这是我亲手做的。” 苏洄看着意粉,还奇怪今天竟然不是宁一宵送的中餐了,但他没说什么,安静地拿起叉子,吃了一些,但实在没胃口,哪怕房东太太特意多放了番茄膏。 “你怎么就吃这么一点?不好吃吗?”她心疼地看着苏洄,握了握他的手腕,“你都快瘦没了。” “我饱了。”他说了谢谢,并让房东太太也吃点。 “我不吃了。”她满面红光,又拿出一瓶鲜榨果汁,给苏洄倒了一杯,推给他,“Eddy,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苏洄抿了一口果汁,又放下。 房东太太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也给你们当了一年多的房东了,你们家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很遗憾。” 她话锋一转,“不过……最近我的女儿也生了病,我自己身体也吃不消了,家里正为钱的事发愁,没想到中介昨晚联系我,说有人要买我这几套公寓。” “买?”苏洄的思维很钝,大脑运转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买家是谁?” 她摇头,“我也还没见过,是中介联系的,好像姓海森,一个中年男人。” 对不上。 苏洄并不觉得有这么简单,怎么会这么凑巧,他不久前才拒绝了卡尔,这才几天,自己租住的房子就要被卖掉。 “这样……是不是不合规定?”苏洄试探性问,“我的合同签了一年……” 房东太太自知理亏,连连点头,“是,确实是这样,我也把你们的情况都说了,对方很爽快,说他们来赔偿这个损失,给你们三倍房租的赔偿。” 装都不装了。 苏洄低头,拿起手机,本来已经在上次的通话记录里找到宁一宵的那个未存号码,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拨给卡尔。 卡尔接通,听他说完后,否认了事情出自他手。 “我真的不清楚,会不会是别人?Eddy,现在很多人在买布鲁克林的旧公寓,专门用来投资,我的一个叔叔就这样,不过他买的是另一个街区。” 他说得有模有样,令苏洄都没办法问出下一句。 “那你那儿是不是得搬家啊?”卡尔殷勤道,“我带几个人去帮你吧。” “不用,我还没有……” “房东太太已经签约了吗?” 苏洄的手机是外放,坐在对面的房东太太听了,立刻点了头,并小声说,自己的女儿现在亟需这一笔钱。 “她说签了。”苏洄有些无奈,但也不忍心让房东难过。 卡尔一副他已经同意的语气,“那你就得尽快搬了,有很多东西吧,我下午就过去,你不用动。” “我不去他那儿。”苏洄语速很慢地说,“你不用做这些。” 卡尔那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工作受挫。 “那……可是Eddy,这样我可能会丢工作诶,你知道的,他完全不近人情,只要我没有完成他给我的任务,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开掉我,真的。” 这次换苏洄沉默。 卡尔在电话另一头祈祷宁一宵给出的办法能再次生效。 果不其然,生效了。 苏洄有些无奈,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种地步,但他依旧不想松口同意,“那好吧,总之先搬出来,我和你们一起。” “好!”卡尔光顾着高兴,又立刻改口,“不用不用,我可以的,你要对我的工作能力有信心。” 房东太太显然也很开心,连忙站起来收拾自己的东西,“那我先回去,给他们把门打开,也看着他们搬家,别漏了什么。” 苏洄开口想拦,也根本没有拦住,眼看着她风风火火便走了。 头昏脑涨,苏洄看了一眼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没有睡醒,还在做梦。这么多的巧合,看上去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他躺下去,缩回被子里,一动不动,盯着点滴的输液管发呆。 他宁愿相信这真的是巧合,也不想承认是宁一宵自以为聪明的机关算尽。 六年过去,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自己,现在的他,更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宁一宵去算计,去想尽办法。更何况现在的宁一宵功成名就,实现了当时对他说过的所有抱负和理想,和那时候所描绘的蓝图几乎分毫不差。 在当时,自己还是他蓝图里的一小部分,占据他所幻想的一部分未来人生。 他想,或许这就是宁一宵的癖好,他就是一个可怕的必须要依照计划做事的人,也不接受任何失误。 即便是玩拼图,宁一宵也同样无法接受有任何一块缺失,不可以让它们散乱在一起,必须每一幅都拼好之后保存收藏。 过去苏洄就很喜欢把他的拼图都悄悄打散,放在盒子里。可第二天回家会发现,自己的“犯罪现场”又被好好地拼起来了。 宁一宵也从不生气,只会在发现后,独自默默地拼,拼好再摆出来,周而复始,直到苏洄率先放弃他的“再犯罪念头”,让这些拼图们能够遵循计划完整保存。 苏洄不由得想,或许自己也是那一小块缺失的拼图。 如果被收集到,被按照原计划存放在应在的位置,哪怕关系变了,一切都变了,只要静静地躺在那儿,宁一宵的计划仿佛就没有缺陷。 N.金丝鸟笼 宁一宵起初并不想用这么强硬的手段介入苏洄的生活。 他也尝试过温和地给予帮助,或是暗地里提供他所需要的,但效果都不好,苏洄比他想象中还要抗拒和冷淡。 但听到梁温被拒绝,宁一宵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心,看着苏洄陷入郁期的沼泽,看着他昏迷在地,因营养不良而住院,不吃不喝,宁一宵毫无办法。 这段时间他想到很多种帮助苏洄的方法,可每一件或多或少都不够好,唯一安全的,似乎就只有把他放在身边。 这听上去或许滑稽,可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苏洄熬过这段时间,别无他想。 从琼斯集团离开时,宁一宵接到了贝拉的电话,对方语气很急,听上去好像是发生了什么。 “克洛伊这两天有没有找过你?” 宁一宵正在车里处理文件,盯着笔记本,语气平淡,“她为什么会来找我?” “因为我们要订婚啊,到处都是新闻。”贝拉·琼斯开始了未雨绸缪,嘱咐道,“如果克洛伊来找你,你一定不要露馅,不要她没问两句你就承认了是假订婚,知道吗?” “我没兴趣陪你们演戏。”宁一宵坐在车里,扯开领带。 “没兴趣你也演了,好处也快到手了,怎么都得撑到我把信托金弄到手吧,更何况是她要和我分手的,现在着急了?早干嘛去了。” 宁一宵实在是佩服大小姐的个性,天不怕地不怕,一定要把事闹大才满意。 贝拉又补充道,“不光是克洛伊,其他人问也是一样,临门一脚了,千万别坏我的事儿,拿出你最擅长的扑克脸!” 宁一宵心中烦闷,没多说话,等对面挂了电话,便让司机放了钢琴曲。 车开出去没多久,卡尔的电话便打进来。 “怎么了?” 宁一宵最近没让卡尔做太多工作,给他的所有任务几乎都是和苏洄有关,他的电话一打进来,宁一宵便产生些许不好的预感。 “Shaw……”卡尔支支吾吾,“那什么,我本来刚刚带着人过去,想把Eddy的东西收拾一下,帮他搬家,结果发现他东西都不见了。” “什么?”宁一宵蹙了蹙眉,“他人呢?” 卡尔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他……我现在在医院,护士说他本来说要出去转转,结果不见了。” 他的语气不可控地着急起来,“他是个精神病人,怎么可以随便就不见?” “她们也没想到,按理说现在他在重抑郁期,一般不会跑出去……” 宁一宵气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们去他外婆的病房门口守着,我联系他。” 挂断了卡尔的电话,宁一宵让司机将车停在路边。 他下了车,冷空气猛地从衣领钻进来。车门边站了片刻,宁一宵敲了敲司机的窗户,问他要了支烟,点燃后靠在路灯下抽。 他最终还是拨打了苏洄的电话,打不通便一直打。 苏洄最终还是接了,但不说话。 “你在哪儿?” 宁一宵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电话里只有风声。 “苏洄,你很喜欢玩失踪是吗?” 在宁一宵说完这句话后,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很淡,很轻,没什么力气,“是你要买我现在租的房子,我只能搬走。” 宁一宵没否认他做过的事,“你明知道我的意思,你一个人根本不适合住在那里,如果你有别的想法,可以和我商量,为什么自己消失?” 他听见苏洄沉默了很久,渐渐地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原来还可以商量吗……”苏洄断断续续,语气压抑着委屈,“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 宁一宵顿时心软了,觉得自己简直无药可救。 “我们不是做了交易?很简单,我负担你外婆所有的费用,你只需要听我的,住在我给你安排好的地方,其他的我都不需要。你也没有反对,不是吗?” 风声很大,他几乎要听不见苏洄的呼吸声。 “你说可以商量,那我想提一个要求。”苏洄说。 “什么要求?”宁一宵无所谓他想要什么,只要不再消失,怎么都好说。 苏洄停顿了一下,用平静且淡漠的语气说,“我同意搬过去,但是不想见你。最好是一直不见面。” 宁一宵愣在原地,纽约的街道人来人往,风刮在脸上,像一片片软刀子,划破他最后的体面。 “我知道这很无理。我住在你的房子里,还要求你不许去,但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其他什么都可以答应你,而且我知道,你大部分时间也不在纽约,这个要求不难做到。” 苏洄顿了顿,“至于费用……我好一点了就可以去上班,还可以接一些别的工作,这样,我会一点点还给你,我保证。” 苏洄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浑身都很冷。他低着头,盯着路边快要枯死的一颗小草,眼前浮现出世纪婚礼的盛况,虚弱地等待宁一宵的回答。 “好。” 宁一宵没有为难,满足了他唯一的要求,声音听上去很冷静,“我答应你,但是我会安排专人去房子里打扫卫生和做饭,房子的密码你随便换掉,我不会去。” 说完,他挂掉了电话。 忙音给苏洄留下一阵耳鸣,和短暂的胸闷。 他一夜没睡,凌晨时悄悄离开了病房,打车回到了他租的房子里,把要紧的东西全都收起来,早上打给了搬家公司。 某一刻他是真的打算逃走,可他能逃,外婆怎么办。 苏洄只能向现实低头。 他坐上搬家的货车,甚至给不了司机一个终点,只能在长久的沉默后,向他们要求暂时的仓储服务,好在他们刚好也有仓库,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是很幸运的,宁一宵也满足了他的要求,如他所料。因为宁一宵本来就别无所求,他并不需要和自己见面。 苏洄情感麻木,已经分辨不出这一刻是煎熬还是庆幸,他只知道无论宁一宵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都不应该、也不愿意介入他的生活,以及他即将到来的婚姻。 哪怕他现在确实很便宜,很容易无路可走。 即便他真的只是一块小小的拼图,也不甘愿就这样被收藏,最好是躲起来,消失不见。 卡尔来接苏洄时,他就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只是在病号服外披了一件大衣,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脸上的矜贵却藏不住。 他的鼻尖和手指关节都被冻红,不像是离家出走,更像是一只被迫流浪的小猫。 卡尔感到抱歉,似乎是因为自己对宁一宵提出的买房提议,把苏洄逼得太紧,所以他才会跑掉。 怀着歉疚,卡尔走过去,请苏洄上车,苏洄动作很钝,但还是跟他走了。 在车里,苏洄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卡尔注意到,他很喜欢这样,几乎要趴在车窗上,小孩子一样。 “Eddy,你是不是不喜欢在病房里待着?”他试探性地和苏洄说话,“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再去看看外婆,可以吗?” 苏洄只点头,不说话。 卡尔只好按照宁一宵的嘱咐,将他带去一家高档中餐厅,也按照他说的,点了一些苏洄喜欢的菜式。 当站在一旁的服务生问道“有没有忌口”时,一直沉默的苏洄终于说了话。 “没有。”他摇头。 卡尔准备好的“忌口清单”一下子就失去了作用。 他坐在苏洄对面,发现他胃口实在不好,上上来的几道主菜几乎都没吃几筷子,只喝了一点粥和两颗虾饺。 苏洄为此道歉,说自己太浪费。 卡尔笑着摆手,“正好我打包带走给Shaw,他最近也不好好吃饭,还老胃痛,喝点粥养养胃。” 他看见苏洄的表情变了变,垂下眼,但还是没说什么。 老板的苦肉计好像也不好用了,卡尔想。 可就在服务生拿打包盒上前时,苏洄又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他不喜欢吃海鲜。” 卡尔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苏洄说的“他”是宁一宵。 “对,我差点忘了。”他对服务生说,“这个不要,换一个不带海鲜的粥品。” 苏洄的反应比他更快,卡尔想,这足以证明他们是互相关心彼此的,只是似乎时机不对。 他原以为自己这番良苦用心,可以让这两人好好相处一段时间,哪怕有再大再深的矛盾,总归血浓于水,应当可以化解。可没想到这个矛盾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大,竟然到不见面的地步。 卡尔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抬头,发现苏洄定定地望着那份海鲜粥,眨了眨眼,又撇过脸去。 离开餐厅前,卡尔收到了宁一宵发来的消息。 [Shaw:我已经把我的东西都带走了,你带他过来吧,记得教他怎么换密码。] 苏洄站在一旁等待,也觉得卡尔辛苦,但实在做不出更热情的模样,他在车上服下药,昏昏沉沉,直到抵达外婆所在的医院。 她昏迷了多日,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清醒。卡尔在一旁陪伴了一小时,苏洄一直催促他回去工作,他始终不同意,直到他保证不会再乱跑。 “那我先去你说的仓库把东西搬过去。”卡尔笑着说。 苏洄没办法拒绝。 护工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安静的病房里只有仪器的嘀声,一下接着一下,漫长又孤独,苏洄始终握着外婆形同枯槁的手,趴在她床边,感到难捱。 晚上七点,他感觉外婆的手动了动,护工起身,赶紧叫来了医生和护士。 “病人清醒了,等一下还是要做个检查。” 苏洄连忙点头,询问他们现在的注意事项,并一直用自己的手握着外婆的手。 等到医生护士都走后,护工也适时离开。 苏洄看着睁开眼的外婆,不禁眼圈泛红。 外婆带着呼吸罩,鼻子插着氧气管,就这样看着苏洄,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嘶哑。 “小洄……” “我在。”苏洄忍住眼泪,也不想让她发觉自己在郁期,于是努力做出开心的模样,“外婆,痛不痛?” 外婆闭了闭眼,轻轻摇头。她似乎想说什么,苏洄凑过去,却听到她说的是“一宵”。 苏洄身子一顿,“他怎么了?” “我昨天看到他……站在旁边……”外婆没多少力气,说话有些困难,断续道,“他没怎么变……” 苏洄没想到他昨天也在,忽然感到难过,点了点头,又摇头,“变了很多,你不觉得吗?” 外婆露出一个笑,“是不是……他帮我们……” 苏洄点头,“嗯,手术和病房都是他安排的,你并发症犯了,他还坐飞机过来看你。” 外婆显然有些误会,“你们又……” 苏洄立刻否认,“没有,我们……” 一时间,他搜寻不到一个准确的词形容他和宁一宵现在的关系,于是直接道:“他快要结婚了,未婚妻很漂亮,家庭也很好。” 外婆蹙了蹙眉,“是吗?和女孩儿……” 苏洄知道她的意思,毕竟外婆亲眼见证过他为了宁一宵发疯的样子,但那些早就过去了,他也只能解释,“外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和他其实也只交往过六个月,甚至只认识了半年多,也已经分开六年了。六年里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他说的每一句都出自真心,宁一宵的为人他很清楚,即便是向上爬,他也从不会伤害任何人,愿意结婚,说不定也是真心喜欢。他做不出欺骗别人的行为。 六个月真的很短,六年却很长。漫长的六年时光,宁一宵可以和任何人度过很多个月,很多很多天。 “听说他未婚妻是他研究生的校友,说不定他们都在一起好久了。他……也没说过自己只喜欢男生,以前也有很多女生追他。” 他垂了垂眼,“宁一宵帮我们,说是因为很感激你,他很谢谢你过去支持过他。” 外婆闭了闭眼,摇了摇头,笑容苦涩,便不再继续了。 苏洄也不说了,叫了医院的餐点,给外婆喂了些汤水,和她说话,见她累了,便扶着睡下,等她睡着,自己才去外面抽了根烟。 才抽了半根,卡尔便来了。 他们隔着夜色望了彼此一眼,苏洄便知道,鸟笼已经准备好。只不过比起过去那个密不透风的金丝笼,现在这一个,他困得更心甘情愿。 想到这个词,苏洄的道德感不禁鞭笞自己,虚伪又软弱无能,廉价又故作清高。 房子离这座医院不过八分钟车程,很快就到了,乘坐装潢精美的电梯上至顶楼,这里只有一户。 “对了,你先换一下密码吧。”卡尔设置了门锁,等待苏洄输入。 苏洄没太思考,输入了外婆的生日。 “好的。” 门打开,苏洄被带进去,迎面便是一整片落地窗,窗外是繁华的曼哈顿夜景和中央公园,美得很有冲击力。 脑海中不由得泛起六年前的一些记忆,苏洄感到痛苦,便转过脸,不再去看。 “这其实是Shaw买的第一套房产。”卡尔笑着说,“创业阶段其实他一直都在湾区,不知道为什么,置业的时候第一个就考虑了纽约,这里还挺贵的。” 苏洄都听见了,但没回应,只问:“我住哪一间比较好?” “当然是主卧。”卡尔打算带他上去,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佣人,中年女性,墨西哥裔。 她立刻对苏洄鞠躬,“您好,我是科菲。” “科菲是专业的陪护人员,她是有疗愈师的证件的。”卡尔解释说,“明天还有一个私人厨师会来。” 苏洄也回了个礼,转头对卡尔说,“我不住主卧了,一楼有客房吧,我住一楼就好。” 卡尔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去一楼一直空着的一间侧卧,“这里连着书房,你应该会喜欢。” 苏洄点点头,“谢谢。” “那我让科菲帮你收拾一下行李。” 苏洄温和地拒绝了,“我自己可以。” 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他一个。 这里明亮而宽敞,地处纽约市的中心,一间次卧几乎就是他租住房子的一大半面积,到处都是著名设计师的作品,连一张地毯都造价不菲。 但苏洄却感到极度地不安全,甚至是压抑。 他冲了澡,发现浴室里没有任何尖锐物品,镜子是非玻璃材质,很坚固,剃须刀的刀片不可拆卸,甚至连牙刷的底部都是圆钝的。 出来后,他开始收拾衣服,衣柜门打开来,里面的挂衣杆也是经过特殊设计,是倾斜的,所以每一个衣架都带有定制的卡槽,而且上面印着[无法承担重物]的提示语。 钢化玻璃的落地窗打不开,还覆着一层百叶帘,房间里没有吊灯,是内吸灯环,四角没有任何突出的壁灯,没有绳索,就连房间里的充电线都是短的。 苏洄身处一个被设计得无比安全的空间里,却无法入眠。 他想知道宁一宵为什么会买下这套房子,和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的无心之言有关吗? 为什么要把这里设计成这样,是不是过去自己的自残给他留下太深刻的阴影。 就像小时候,宁一宵被他相依为命的妈妈抛弃那样,再也走不出来。 苏洄厌恶自己的脆弱和残忍,但也无可奈何。他就像一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片,虚有其表,谁握在手里都会痛。 无论怎么说,只要不和他见面,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在这里睡不安稳,苏洄很早就醒来,只是躺了很久才离开这个房间,客厅里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人站着,看样子是华人,他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叫马克,要为他制作早餐。 苏洄这才发现,原来厨房里的刀具都被锁了起来,密码只有这位私厨知道。 “谢谢你马克,我不是很饿。”苏洄说,“不用帮我做。” “还是要一点的。” 令他惊喜的是,马克还会说中文,带一点上海口音,“早上起来要吃点东西,我给您做碗阳春面,少放点面条,吃个爽口。” “好吧。”停留在这间大房子里,苏洄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身上有一部分皮肤像鳞片似的,一片一片掉下来。他忍不住又回到浴室,洗了个澡。 出来时,苏洄用毛巾擦拭头发,发觉头发又长长了,看上去很不精神,门铃声忽然响起,科菲在收拾东西,马克又在煮面,苏洄想了想,自己走过去。 他没有看猫眼的习惯,因为小时候看过一部恐怖片,导致一直很害怕猫眼。 门铃声响个不停,苏洄手握住门把手,开了锁,将门拉开来。 来客是一个戴着白色墨镜的混血儿,个子很高,穿着一件花衬衫,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夏威夷度假回来的人。 在见到苏洄的瞬间,他愣了愣,悬在半空打算敲门的手也顿住。 苏洄试探性询问:“你是……” 没想到对方反应怪极了,先是确认了一眼门牌号,又看回他,啪地把墨镜往上一抬,接着凑近了仔细盯他的脸。 然后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 “我操……” 苏洄起来服过药,本就昏昏沉沉,头脑混沌,被他这一声弄得懵在原地。没想到这家伙还不消停,睁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猛地拍了一下脑门,拿出手机,边拨号码边吐槽,“怪不得给他弄得五迷三道的……” 苏洄想问他是不是找宁一宵,没想到还没开口,这人便走了,只不过电梯间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我操……我真服了!” 好奇怪的家伙。 N.陪伴疗愈 景明下了电梯,回到车里,宁一宵才终于接通电话。 “你在哪儿?”景明气势汹汹。 宁一宵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精神,“酒店。” “酒店?你放着你自己家不住跑去住酒店,脑子进水了吧?”景明发动了车子,离开公寓停车场,“你是不是让你前男友住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宁一宵皱了皱眉。 “我都看到了!还想瞒我?我就一直好奇,你说你好端端一个大帅哥,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被甩了还天天.朝思暮想的,今天见到他我才搞明白为什么……” 景明憋了一肚子话想吐槽,没想到直接被宁一宵截断。 “他怎么样?” 景明被他这么一问,本来要说的话也忘记了,下意识回答说,“看着还行,就是太瘦了点,精神状态也不……” 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不对,“不是,我说你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他把你甩了,你把他接你家住,然后自己跑出来住酒店,都这样了你还关心他?哎我真是,我不理解……是,他长得是很漂亮,我承认,可你们分手了啊,难不成你忘了啊。” 分手两个字令宁一宵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重点完全不对,“我又不是因为他的脸才喜欢他。” 景明气笑了,“你最好不是。可真说得出口,我瞎啊,你对着那张脸说你喜欢的不是他的脸。” “明儿我就去做个专访,说你这个创始人看上去精明能干,其实是个颜狗外加恋爱脑。” “随你的便,”宁一宵打算挂断电话,“我要工作了。” “别啊,你住哪儿呢?我去找你。”景明打转方向盘,“哎要不你住我家得了,反正就我一个人,你那洁癖住酒店不得难受死啊。” “你家好像也不比酒店干净到哪儿去。”宁一宵毫不客气地说。 “你!”景明差点骂出来,忍住了,“行,懒得搭理你,本来还给你送酒的,我真是个傻逼。” 宁一宵终于笑了一声,“自我认知倒是很清晰。” “你比我更傻逼。”手机震了震,景明看到宁一宵发来的地址,“这么近,我过去了。” 佣人科菲打来电话,宁一宵便挂断了和景明的通话,一边处理工作一边听科菲说话。 她所报告的内容大多是一些日常,譬如苏洄是否进食、药有没有定时服用,郁期躯体化的情况有没有好转或恶化。 “不要看他太久。”宁一宵提醒道,“他郁期经常会感到自我厌弃,如果被盯着看,会很不舒服。” “嗯,我明白。”科菲想了想,语气变得有些犹豫,“有件事……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你说。” “Eddy从搬进来,就一直在家,没有出过一次门,也几乎不出他的房间。早上我想叫他起来吃药,才发现他睡在地板上。” 宁一宵敲击键盘的手顿了顿。 “为什么睡在地上?你和他沟通过吗?” 科菲道:“我尝试过,但是他不太配合,在家里他几乎不说话,很嗜睡,醒来也是坐在地板上发呆。以我之前的经验来说,一般有类似这种抗拒行为的,有可能是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全感,也有可能是一种创后应激,具体怎么回事,得多观察几天。” 应激。 宁一宵不明白,过去的苏洄不会抗拒在床上休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坐了一会儿,卡尔从套间里的另一个房间走过来,将产品电子图档拿给他看,发觉宁一宵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卡尔察觉出什么,“Shaw,你是不是很累?” 宁一宵回神,将图档上的设计图纸都过了一遍,标记出他觉得有问题的部分,给出一些意见,然后将平板交给卡尔。 “那我先过去。” “卡尔。” 卡尔转过身,“嗯?” “你去帮苏洄搬家的时候,有没有去他的卧室看过?”宁一宵询问,“卧室里有床吗?” 卡尔站在原地,回想了一番,“这么一说,还真没有,他好像是睡在地板上的,类似榻榻米。” 宁一宵顿了顿,点头,“知道了,去忙吧。” 卡尔不明白他突然的发问,没多想,又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旧金山啊?” 宁一宵没回答,卡尔也没多久留,出去时替他带上了门。 在宁一宵的记忆里,苏洄一直是个有点娇气的人。这并不是贬义词,他其实很喜欢苏洄某些时候展现出来的娇气,很可爱,也会提醒宁一宵,拥有他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苏洄不太睡得惯太硬的木板床,刚和他同居的时候,好几次早上起来,苏洄都会小声喊腰酸,让他揉,所以他们后来一起去逛了家居城,在宁一宵的坚持下,买了一张打折的床垫,很柔软。 虽然买的时候,苏洄很心疼钱,并且一直拒绝,但刚买回来那一周里,他睡得很好,总会赖床,怎么都叫不醒,直到宁一宵用了比较恶劣的方式,让他不得不清醒,苏洄才改掉这个习惯。 宁一宵从来都有些抗拒想起过去的事,但回忆由不得他做主。他更抗拒知道这六年间苏洄发生过什么,所以几乎不会去主动了解,甚至能避则避,他害怕知道他不想知道的事,害怕听闻他遇到更好的人。 这是宁一宵第一次想知道,分开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现在的苏洄只愿意睡在地板上。 天色越来越暗。 透过白色的百叶帘缝隙,夜色像浑浊的海水蔓延开来。 苏洄靠着床沿,赤脚坐在地板上,一言不发。他想象自己像一只躲在茧里的蠕虫,只不过这个茧大了些,华丽了些,但的确很安全。 他住在宁一宵住过的地方,始终会想到他,想到他们的过去和现在,有种怪异的错位感。但只要想到他近在咫尺的婚姻,苏洄就会强迫自己停下,道德感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到他没办法再想关于宁一宵的所有。 科菲第三次过来敲门,将食物端到他的面前。 为了让她能交差,苏洄还是吃了些,然后将她递来的药也吞掉。 “去休息吧。”他很平静地说。 科菲知道他需要独处的空间,所以并没有多做停留,点点头便离开了。 苏洄忽然想抽烟,郁期他的烟瘾总是很大,有时候一包只够抽两天,基本上就是当饭吃。但他现在没力气,并不想下楼去买。 这里即便有便利店,卖的烟应该也都很贵,他负担不起。 就在他想象楼下便利店琳琅满目的香烟柜时,门铃又一次响起,这次苏洄并不打算起身去开,见到一个那么奇怪的人,留给他的困惑实在太多。 他听见科菲去开了门,但还是叫了他。 “Eddy,你来一下吧,Shaw说不让我随便开门。” 苏洄想了想,只好起身,动作很慢地走到了玄关,他看了一眼可视门禁,影像里又是那个花衬衫白大衣的家伙。 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披着针织外套,感到有些冷。门铃响个不停,苏洄垂着眼,不太情愿地将门打开。 “嗨!” 站在门外的不止他一个,还有一只很大的黑色杜宾犬,肌肉线条很漂亮,穿着黑色小马甲,看上去很像是警犬。 苏洄有些懵,原地站着,“你……” 对方颇为熟络地打起招呼,看上去也没有上午那么奇怪,“我叫景明,景色的景,明天的明,或者你叫我luka也行。” 他的普通话很顺,但比起早上的国粹,还是稍稍带有一些外国人的口音,没那么标准。 “啊对了,他叫雪糕,是一只两岁大的杜宾。”景明一手牵着遛狗绳,另一只手抚摸着狗狗的头,努力安抚,“雪糕,你别激动哈。” 他看向苏洄,解释说,“他有点偏护卫犬,可能会稍微有一点点凶,你别害怕……” 还没说完,雪糕就摇着尾巴冲到了苏洄跟前,景明都拽不住,吓了一跳。可意外的是,他竟然只是扑在苏洄身上,疯狂嗅他身上的气味,又伸出两只前爪,像是想要抱抱。 苏洄也愣住,不知如何是好,半搂着雪糕,眼睛睁得很大,看向景明。 景明十分无语。 “没良心的狗,跟他主人一个德行。”他低声骂了一句,转而对苏洄笑笑,“他……他平常挺凶的,看到陌生人会很有防备心,可能是觉得你很亲切吧。挺好,也省得我还得教你怎么熟悉他了。” “教我?”苏洄不太明白。 “是这样。”景明开始跑火车,“这本来是宁一宵的狗嘛,他之前一直养这儿的,这两天不知道怎么,说是要借宿在我家,但是我家他好像住不惯,每天蔫了吧唧了,吃不香睡不着的,医生说他是适应不了新的环境,还是得回家住。” 苏洄眨了眨眼,又低头看了看雪糕,见他的狗狗眼诚恳又湿润,看上去很想家。 “听宁一宵说你现在住在这儿,那你帮忙照顾照顾他呗。” 景明见他基本相信了,心中有了底气,“他很好养的,基本不用你管,接受过专业的训练,特聪明。你就给他倒点粮食,早上和晚上带他去楼下的公园遛一遛就好了,别的都自理。” “对了,他腿有点小毛病,看上去走路会怪怪的,有点瘸,是正常的,从小就这样。” 景明的语速很快,苏洄花了一些时间反应和接收,他对动物没有任何抵抗力,尤其是大型犬,同时又觉得雪糕很可怜,所以很快就接受了他。 “那……你能不能给我留一个注意事项?” 苏洄说着,这才反应过来一直没有叫景明进来,他没有任何主人意识,认为自己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 “你先进来?”苏洄把门打开来,“要喝点什么吗?” 景明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不用,注意事项就是多陪陪他,别的就没有了,他什么都吃,最爱吃煮鸡胸肉。千万要记得带他下去溜溜啊,他不下去蹦跶蹦跶会很难受。” 苏洄点头,“我知道了,那……他……” 景明歪了歪脑袋,“什么?” 苏洄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半垂着眼睑,“他会不会想他的主人?” “那就让他想呗。”景明爽朗地笑了,“还能怎么办?” 说着景明蹲下来,摸了摸雪糕的头,“可怜的雪糕,你的主人不要你了。” 他原本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苏洄竟然出声反驳他,声音小小的。 “没有。”苏洄有些没底气,但还是对雪糕说,“他没有不要你。” 景明听了,笑着抬头看向他,“那你的意思是,宁一宵还会回来住?” 苏洄顿住,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 “好了,我得走了,还和人约着去蹦迪呢。”景明看了一眼手表,把遛狗绳也塞到苏洄手里,对着雪糕告别,“跟着你新爹一起,干爹走了啊。” 他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来得着急,走得也急,三两句便离开,还自己带上了门。房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苏洄低头看着雪糕,雪糕也抬头看着他,相顾无言。 他蹲下来,摸了摸雪糕短短的皮毛,从脖子抚摸到后背,然后是脸和前额。 “雪糕,你长得好帅呀,怎么会起这么可爱的名字呢。” 苏洄歪了歪头,雪糕直接上前一步,强行钻到他怀里,弄得苏洄哭笑不得,只好伸出手臂抱他。 “你的主人没有不要你。”苏洄摸摸雪糕的额头,“知道吗?等你好一点,他会把你接到新的家里。” 雪糕耳朵高高竖起,明明长得极具压迫感,可短短的尾巴却始终开心地摇来摇去,仿佛很喜欢他,还试图舔他的脸,为此,苏洄感受到一点点愉悦,小范围地在他僵冷的身体里扩散。 “饿不饿?”他牵着雪糕,为了他的晚餐第一次走遍了这个房子,才发现这里竟然这么大,二楼走廊上还挂着很多他喜欢的画,苏洄站着看了看,但没有久留。 他在楼上的储藏间发现了狗粮,又想到方才景明的话,打算再下楼,给雪糕煮鸡肉吃。 在厨房开了火,煮好水,苏洄蹲下来,抚摸着大口大口吃粮的雪糕。 “慢点儿,这么饿吗?” 他整理了一下雪糕身上的衣服,忽然发现这件黑色小马甲上印着一个小小的二维码标识。 苏洄想,这里面或许有照顾狗狗的注意事项。他对自己很不放心,因为他不够健康,又是第一次真正自主地照顾动物,很怕自己做不好。 于是他拿来手机,扫了码,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网站。 往下翻翻,他看到了雪糕颇为帅气的证件照,一张电子证件,标有编号,他名字的右边还写着两个单词。 [疗愈犬。] N.流绪微梦 苏洄仔细阅读了雪糕的电子证件,发现这是一年前颁发的,也就是说,他成年时就成为了疗愈犬,迄今为止已经满一年。 雪糕呜地叫了一声,挺着胸把鼻子顶到苏洄的手掌下面,示意让他抚摸自己。 但苏洄已经陷入了回忆中,他起身,又一次上了楼,也是第一次走进科菲说过的、宁一宵住的房间。 那是最大的主卧,连接着空荡荡如同办公室的大书房,宁一宵在纽约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办公。 苏洄有些忐忑地走进去,这里几乎什么私人用品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崭新的房间,没有一点宁一宵的痕迹。 他穿过卧室,没有停留,而是走入主卫里。 在浴室的洗手台上,他发现了自己害怕找到的东西。 雪糕也跟着上了楼,跑进来的时候发现苏洄的手里拿着一瓶洗手液,于是汪汪叫了几声。苏洄低头望了他一眼,从雪糕湿润的眼神和快速摆动的尾巴,发觉出他的不安。 他放下洗手液,蹲下来,打开下面的柜子,里面果然放着许多还未拆封的洗手液,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些才是这一整个房子里,最能代表宁一宵存在过的东西。 苏洄坐在浴室的地板上,面对着这一柜子洗手液,想到了过去的宁一宵。刚遇到他的时候,苏洄就知道他有洁癖,也曾经用过这个借口拒绝过他留宿,但最后他心软,还是接受了。 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不止是这么简单,宁一宵有时候会忽然觉得自己手上很脏,反复洗手,严重时甚至会不受控制地在心中计数,比如台阶或路过的路灯。 苏洄是第一个告诉他,想带他去看病的人。 人总是很难面对自己存在精神障碍的事实,苏洄从青少年时期起,到和宁一宵相爱,都没能学会坦然地接受,对此,一向要强的宁一宵也一样。 苏洄瞒着他,给宁一宵挂了自己之前咨询的医生的号,以自己要开药的名义带着他一起去了,一开始宁一宵觉得不理解,甚至有些生气,但还是不得不按照预约走进那间咨询室。 那一天天气很差,阴云密布,苏洄独自坐在楼道等待他,也是第一次学着像一个合格的家属那样,询问医生他的状况。 大概第三次咨询的时候,医生才断定,宁一宵强迫症的来源,大概率是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 很多时候他们咨询完,苏洄会牵着宁一宵的手,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同他一起吃冰淇淋,告诉他自己小时候看病时遭遇的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有好笑的,也有温馨的,讨他的开心。 前提是他也处在正常期,或是被快乐的轻躁狂统治。 但有时候,在他被重抑郁的浪潮吞没时,会给宁一宵带去更差的影响。这些苏洄都很清楚,所以总想放弃。那感觉并不好受,像个可怕的轮回,躁狂时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棒的人,最配得上宁一宵,可一到郁期,自信心打得粉碎,怎么看都是个拖累,就这样反复循环。 因此苏洄始终觉得,只有健康的人配谈爱。他很怕成为宁一宵绑在脚踝的锚,拖着他往他讨厌的海里下沉。 很幸运的是,六年前的他躁期远多于郁期,在他们相处的六个月里,宁一宵的强迫症有着肉眼可见的好转。 苏洄一直以为他快好了,也会好的,不像自己,可能会永远浸没在混乱颠簸的一生中。 事实证明,宁一宵或许并没有被治愈。 雪糕是他的疗愈犬。 苏洄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想,这一切的原因在他。因为他喜怒无常,又突然消失,不见踪影,所以才会生气和难过。 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号码,想拨出去,打给宁一宵,求证他的病是否真的复发,想对他说很多,想安慰他。 但似乎都是无用的。 苏洄很快清醒,叫停了这种错误的做法。 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关系了。 现在宁一宵的身边有新的人来陪伴,六年太久了,这其中发生了什么,苏洄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错位或许永远无法弥补。 他也早已失去了关心的资格。 陷入情绪中,苏洄变成一块被水浸满的旧浴巾,庞大而沉重,没办法自己站起来。 一旁的雪糕察觉出什么,再一次强行地钻进他怀中,拱起他的手臂,发出幼犬般的呜咽声,又或者是引导性地咬住他的衣服,试图将苏洄拽起来。 在雪糕的帮助下,苏洄最终还是扶着柜子起来,步伐缓慢地离开了主卧。 雪糕引导着他,带他下了楼,每一步他几乎都会回头确认苏洄是否安全。等到他们回到一楼,雪糕便快速奔跑,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小飞盘,叼在嘴里,跑到苏洄跟前,似乎很想让他陪自己玩。 苏洄情绪很低落,但还是从雪糕嘴中接过飞盘,扔向沙发。 雪糕很聪明,飞快跑去接住,然后扑过来,钻到苏洄怀中。 苏洄摸了摸他的背,轻轻拍了拍,“雪糕,你之前也是这样哄你的主人吗?” 雪糕“汪”了一声,仿佛真的听懂,并昂首挺胸,一副非常骄傲的模样。 苏洄望着他,摸了摸他的耳朵,“你的主人是不是很难哄?他一难过,就会拼命学习和工作,或者整理东西,根本没有空陪你玩儿,是吗?” 雪糕呜了一声,又凑近些,靠在苏洄怀中。 苏洄也靠上他,闭了闭眼,“他以前是这样。现在可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了。” 雪糕蹭了蹭他,怀抱被充盈的感觉令苏洄稍稍平复,得到些许安全感。 “他对你很好吧。”苏洄靠着雪糕,“他是很温柔的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毫无逻辑,好像在对雪糕说话,但更像自言自语。只不过比起之前,有雪糕在,似乎这些没意义的情绪和话语都有了新的出口。他像一个温暖的树洞,即便苏洄对他说了有些危险的话,也都可以被包容,而不会被传播、被审判。 这样过了许久,雪糕饿了,苏洄起身为他倒了一碟狗粮,又为他煮了鸡胸肉,蹲在一旁安静地看他吃完。 有了雪糕的陪伴,苏洄逐渐适应了这个空荡荡的大房子,状态也好了很多,面对科菲和马克,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寡言,偶尔也能多说一两句。 雪糕每天的早上八点和晚上七点会在玄关口等待,目的就是提醒苏洄陪他下去玩。一开始苏洄还是觉得困难,但为了雪糕,还是每天坚持。 也是因为他,苏洄可以顺利出门,独立地去医院陪外婆,不需要别人陪伴。 外婆恢复得不错,宁一宵找的护工很专业,人也很友善,每次苏洄过去时,她不是在帮外婆按摩,就是陪她聊天。 苏洄明显感觉到,自己十几天前杂乱而崩溃的人生正在一点点复原,但他清楚这都是凭借了前男友的能力,也为此感到羞愧。 他甚至可以开始一点点处理滞留的工作,也愿意打开邮箱,清理堆积如山的邮件。 于是他发现了之前Sean的邮件,询问他最近是否有新的作品展出,一直是未读。苏洄想他一定很着急,于是立刻回了一封,但由于他并不想提起宁一宵的订婚礼,所以跳过了这个所谓的“作品”。 [Eddy:我目前暂时没有新作品,不过我带的学生正在比赛,过段时间可能会有他们的作品展。] [Eddy:真的很抱歉,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所以没能及时看到你的邮件,现在才回复,不知道你最近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他发出去,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愧疚。刚往下查看了不到三封工作邮件,Sean的回复便来了,快得令苏洄有些意外。 [Sean:不太顺利,最近老毛病犯了,总是胃痛,很影响工作效率。] 胃痛。 苏洄很关切地询问。 [Eddy:严重吗?都影响工作了,应该很严重吧,你一定要按时吃饭,慢性病最大的成因都是不良习惯。] 没等太久,Sean便回复了新的邮件。 [Sean:你说得对,那你呢?每天有在好好吃饭吗?] [Sean:感觉现在的年轻人习惯都不太健康。] 苏洄的确被他说中,一时间不知应该怎么回复好。 总归不能骗人。 [Eddy:我胃口不太好,但也有认真吃饭。] [Sean:看出来了,你很瘦,上次展览上见过。] 苏洄有些惊讶。 [Eddy:你见到过我?我还没有见过你。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有机会,能当面请你吃饭就好了,等我状态好一些,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一次Sean没有快速回复,苏洄看了一眼时间,的确到了饭点。 科菲在外面叫他,苏洄便应了一声,随她下了楼。 晚餐马克做了馄饨,想到方才的邮件,苏洄比往常多吃了一些,吃完后便再次回到房间,又查看了邮箱,依旧没有收到回复。 或许他的邀请来得太唐突了?苏洄不确定。 他打算带雪糕下去,从衣柜里拿了自己最近常穿的黑色大衣。 这种时期,他总会下意识穿色彩灰暗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安全感仿佛是攀附在皮肤上的,裸露出来便会流失。 他盯着镜子里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有些逃避,头发太长,苏洄扎在脑后,戴上帽子,下巴埋进围巾里。 雪糕早已在玄关等候,苏洄给他戴上口笼,穿好衣服,开了门带他下楼。 天已经半黑了,室外气温比房子里低很多,他不由得将围巾往上拉了拉。雪糕一出门便小跑起来,苏洄几乎拽不住,被他拉去了公园,转了好几圈,雪糕的精力才消耗了一半,苏洄已经累了,和他商量着回家。 雪糕脾气并不倔,哄两下便听话,跟着苏洄回家。路上人并不少,但由于雪糕的形象过于凶悍,行人各个主动退避,仿佛组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路过回家必经的喷泉与圆形草坪,他们途径一家冰淇淋店,之前苏洄从来都无心观察四周,并没有发现过。 他被橱窗里漂亮的礼盒和一整排的冰淇淋展示柜吸引,停下脚步,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进去买了一颗香草球,装在小盒子里。 店里不让大型犬停留,苏洄只能带着雪糕到店外露天的座位,外面很冷,这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反倒让他自在。 苏洄把雪糕的绳子套在自己手上,撕开纸勺的包装袋,尝了一小口冰淇淋。 雪糕站得挺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上去很想吃的样子。 “你不可以吃。”苏洄点了点他的鼻子,“会生病的。” 雪糕可怜地呜呜叫,苏洄忍不住勾起嘴唇,拿出本来就特意多拿的另一个勺子,舀了一些,把口笼取下来,喂给他。 “雪糕吃雪糕。”他觉得很有趣,但又怕小狗真的会上瘾,于是只喂了一勺,“不可以吃了。” 他揉了揉雪糕的脸,问道,“如果被你主人知道了,他会说我的。” 下意识说完这一句,苏洄感觉不对,很怪,不自然地松开雪糕的脸,拿起冰淇淋纸盒,“他应该也不会……” “但是你不可以吃了,就只有一口,乖。” 怕他馋,苏洄自己快速吃掉一整个球,冻得牙齿疼,用手捂了半天脸颊。 他还是觉得累,不想走,于是一人一狗和一个空盒子在原地赖了一会儿。 雪糕把下巴抵在他膝盖上,苏洄则从口袋里找出前天买的烟,点燃,夹在指间,靠在椅子背上,仰着头缓慢地吐了个烟圈,灰白色的雾倦怠而颓靡地环绕,消散于冷风中。 烟才抽了一半,便有一个人靠近,苏洄的神经是断续和破碎的,反应很慢,直到对方走到他身边。 某个瞬间,苏洄产生了一些虚妄的幻觉,觉得会是宁一宵突然出现。但雪糕的警惕状态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动作懒怠地侧过脸,来者是个陌生高大的白人男,是来搭讪的。 被这样盯着看,苏洄感到不适,低下头,将烟摁进满是融化奶油的纸盒里。 “抱歉,我……” 还没来得及拒绝,雪糕就开启了他作为护卫犬的本能,充满攻击性地不断发出低吼,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去撕咬。 这显然吓到了那人,他抬起双手,后退了两步。 “雪糕,没事,别紧张。”苏洄抚摸雪糕的背,随即起身,对男人颔首致歉,带着他离开了。 一直走到一百米开外,雪糕紧绷的状态才渐渐放下,苏洄停下脚步抱了抱他,“你刚刚好凶啊。” 雪糕用鼻子蹭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家中求抱的狗狗,苏洄不禁想,怎么会有一只小狗,既承担着疗愈的任务,又可以随时变身领地意识强大的护卫犬呢。 他想到了宁一宵。 “你和他还真是像啊。” 苏洄感到奇妙,很快又觉得自己无药可救。 还是不要想了。 “回家吧。” 带着雪糕上了电梯,回到顶层,解锁了门的密码,苏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关在门外。 回到家里,雪糕又变回聪明黏人的模样,跟着苏洄来到房间,时不时发出小而轻的汪汪声。 苏洄在椅子上坐着,对着百叶窗缝隙里的夜色发了许久的呆。 邮件的提醒声出现,将他不算安分的思绪拉回。 苏洄放下那些不正确的想念,移动了鼠标,点击了新的回复。 [Sean:你很漂亮,我印象深刻,但我长得不好看,怕见了面会让你失望。] N.秘而不宣 看到Sean的邮件回复,苏洄意识到自己的邀请的确有些冒犯,对方既然已经选择了匿名收藏,想来是不愿意露面的。 [Eddy:请别这么说,外貌其实并不重要,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不见面也没关系的,是我太唐突了,再次向你表示谢意,希望你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Sean的邮件也提醒了他,这段时间因为外婆的病耽误了很多进度,其中就包括琼斯小姐的订婚礼作品。 他明白这件作品对于一个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孩儿的意义所在,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延误。 苏洄之前的草图得到了琼斯的认可,但他仔细检查,又进一步构思时,还是觉得很多地方需要和委托人讨论,这样的作品所代表的意义和过去的并不同,他不能自己一个人做决定。 于是他打电话联系了贝拉·琼斯,先是为前段时间的失联道歉,然后又询问她是否有时间见面。 贝拉个性爽朗,为人大度宽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失联,对作品的进度也不着急。 “见面啊……我想想,我这段时间忙着新一季的发布会,还挺多事儿的,要不你周一来我工作室吧,怎么样?” “好的。”苏洄记下了贝拉工作室的地址,“我可能会带几个方案过去,您看一下,如果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这样沟通起来,效率或许高一点。” “其实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的。”贝拉不在意地笑了笑,她身边似乎来了讨论工作的人,因此先对苏洄说了句抱歉。 “你忙吧,不用管我。”苏洄低头看着图纸,“那我先挂掉了,周一见。” “好,周一见!” 结束这通电话,苏洄松了口气。其实比想象中简单,只是工作而已。 他盯着自己画的草图线稿,陷入想象中,在脑海里,他模拟出很多种材质所创造出来的效果,网纱或丝绸,又或者是带有交互功能的LED屏幕。他用建模软件将这些灵感模拟出来,具象化,保存成方案,又联系了之前采买原材料的厂家,和他们沟通,大致拉了拉成本。 他沉浸在工作中,无心睡眠,雪糕会在一旁陪着,累了便趴在他的腿边睡觉。 苏洄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修复,已经很接近正常人的基准,如果顺利的话,郁期不会持续太久。他无比渴望轻躁狂的到来,至少能为他带来最高的工作效率和创造力,以及可以湮没一切痛苦的亢奋和快乐。 苏洄想,如果自己这次可以做得好一点,也算是送给宁一宵的订婚礼物了。 他很认真地对待工作,如同他认真地履行再也不见宁一宵的决定。 药物会钝化他的大脑,令苏洄时不时便忘记许多事,包括一些创作必需的灵感,但也是因为有药物的控制,他才有坐在桌前的韧性。 周一很快就到了,苏洄熬了几天,拿出自己觉得可行也不错的方案,前往贝拉的工作室。 纽约的雪始终半化不化,气温很低,地上的被来来往往的都市人踩成坚硬的灰黑色冰沙,需要很小心地步行。冬天的太阳是白色的,高而冷酷地悬挂在灰色天空,在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冰冷而阴郁的光。 风非常大,苏洄把自己裹成了一颗灰色洋葱,由于并没有带上雪糕,他没办法让任何人不靠近。 好在地点距离并不远,只需稍稍忍耐便抵达。 贝拉的工作室和他想象中一样大,是街道边一座独立的三层楼,落地玻璃上贴着广告,还有巨大的彩绘设计稿,很扎眼,与他第一次见贝拉时,她身上那种贵族名媛气质并不吻合,甚至显得有些叛逆。 他推门进去,暖气涌上前,苏洄取下半边围巾,露出脸。 一楼门口负责接待的员工看到他便走上前,“你好,是参加试镜的平面模特吗?麻烦来这边签一下到。” 苏洄发现似乎有误会,便解释说,“不是,我是和琼斯小姐预约过今天见面的装置艺术创作者,EddySue,应该能查到。” 对方有些错愕,连连致歉,“真不好意思,因为今天来试镜的模特很多,我乍一看,以为您也是其中之一,太抱歉了,请跟我上楼吧,贝拉在二楼。” “没关系。”苏洄跟在他的身后,楼梯一侧的墙面上挂着许多贝拉在秀场的花絮照片,强势又漂亮。 二楼有些乱,一侧的角落是摄影棚,摄影师正兴致高昂地拍摄着片子,中间是来来往往拿着衣服的工作人员,另一侧的角落里放着大量的服装和配饰,数量惊人。 “贝拉!你请的艺术家来了!” 这声大喊过后,只见不远处那一排排衣架后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我在这儿!” “OK,跟我来。” 苏洄点了点头,随他过去,绕过衣服看到了正在工作的贝拉。她正站在一个模特前,审视她身上的深蓝色绒面连衣裙,就在苏洄过去的同时,她拿起剪刀,拆掉了连衣裙前襟的白蝶贝纽扣。 “这个不行,还是换成之前的手编珍珠扣。”她打量了一下,“还是要配个帽子,我想想……” “贝拉。”一旁的工作人员提醒,“Eddy来了。” “Eddy……”贝拉头也没回,盯着模特思考了片刻,忽然回神,猛地回头看到了苏洄,“你来了啊,怎么这么快?” 苏洄抿了抿嘴唇,“离得比较近,走路就可以到。” 贝拉点点头,对眼前的模特说,“你先去换下一套吧,帽子让艾菲给你找。”然后她转过身,对苏洄笑道,“坐吧,在这儿聊会不会吵?或者要不要去里面的会议室?” “我都可以。”苏洄轻声说。 “还是去里面吧。”贝拉带着他出去,“这里要很大声说话才行。” 他们来到一个拐角的小型会议室,合上门,的确安静很多。苏洄不想浪费她的时间,将稿纸一一放在桌上,接着把笔电里方案也拿给贝拉,直入主题。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做婚礼主题,之前从来没有试过,我有一些想法,但是这不能完全只是我个人的作品,还是你们的订婚礼现场,所以你的想法对我非常重要。” 苏洄将图纸给贝拉看,语速虽慢,但表达很细致完整,“这次的作品可能会比较大,我大概的一个核心点是白纱,希望能做到订婚礼现场的天花板降下重重白纱,很梦幻的感觉。” “这里的材质选择上目前有两种方案:一个是薄纱材质的,会喷上一些有珠光感的涂料,用细的金属丝固定形状,在灯光下会有细闪;另一种是绸缎,质感会更好,有帷幔感。两种材质呈现出来的效果是不一样的,贝拉你看看建模,更喜欢哪一种?” 贝拉仔细看了看图纸,又盯着电脑屏幕,研究了许久,“我想想……其实我自己挺喜欢绸缎的,但是她比较喜欢薄纱……” “她?”苏洄愣了愣,停顿片刻后询问,“你的意思是……” 贝拉意识到说漏嘴,立刻改口,“说错了,我是想说Shaw,抱歉,实在是太累了,说话都说不清了。” 苏洄点了点头,“好吧。” 他一直在逃避有这个人的存在,但似乎还是在所难免。 贝拉笑了笑,“还是薄纱吧,如果可以做出风的效果就更好了了。” “这个没问题。”苏洄想了想,说服自己不要太在意,进行了下一部分的内容,“接着就是可以添加一些交互类的多媒体装置艺术,我想的是安置一块交互屏幕……” 他将自己竭力想到的、可创作出来的内容统统介绍和解释给贝拉,贝拉也很配合,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决定。 可是据苏洄对宁一宵的了解,她所选择的也并不是宁一宵喜欢的。 苏洄忍不住想,原来宁一宵变了这么多。 “对了,你刚刚说灯光和薄纱的配合可以做出很多特别的效果,比如什么?”贝拉好奇问道,“可以做闪光灯的效果吗?” “闪光灯?”苏洄感到新奇,便多询问了几句,“你的意思是不固定频率出现的白光是吗?可以试试,不过要配合现场音效。” “好。”贝拉靠在椅子背上,一只手在桌上敲着,眼睛盯着苏洄,“你好厉害啊。” 苏洄愣了愣,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接受这份夸奖。 贝拉笑了,“而且特别认真,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必来找我的,艺术家嘛,我接触很多的,大部分都很有自己的脾气。” 苏洄温和说,“这不一样的。婚姻是很重要的事,不能任性地把它当做是我个人的东西。” 贝拉点点头,仔细观察他的脸。 “你其实很适合当平面模特。”她突然说。 苏洄抬了抬眼,想到刚刚被误解的事,“是吗?但我完全不懂。” “你不需要懂。”贝拉掰了掰手指,“反正当平面模特就两个要求:漂亮,有冲击力的漂亮。” “别拿我开玩笑了。”苏洄低头,拿笔在稿纸上记录方才贝拉的要求,又从电脑里找出厂家发来的材质图册,翻出合适的给贝拉看。 他们讨论了半个小时,苏洄的思路清晰很多。中途有人敲门,看到他们在里面,便清了清嗓子,小声提醒,“贝拉,贝拉。” “怎么了?”贝拉懒洋洋抬头,“什么事?” “克洛伊来了。” 贝拉一下子起身,拿出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合上时才想起苏洄。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嗯。” 苏洄没注意到有什么异常,看着她离开,而后独自一人在会议室里画新的场景图。 整体的草稿差不多打完,苏洄思忖片刻,试着用彩色钢笔勾出现场光源的走向,可不知怎么,笔突然漏墨,沾了他满手的橙色墨水。 好在稿纸没有被弄脏,他起身,打算去洗手间洗一下。推开门,他本想询问工作人员洗手间的位置,但走廊上并没有人,好在他抬头发现了指示标,于是便按照标示朝走廊深处直走。 这里的每一扇门都是一模一样的设计,纯白色的异形门,隐形手把,极简设计。苏洄按照指示标转弯,但并没有看到洗手间的标识,右手只有一扇门。 他想了想,试着用手肘将门抵开,可忽然听到一些微妙的声音。 无意间,他一抬眼,发现里面竟然是贝拉,还有一个黑色长发的陌生女人,身穿苔绿色毛衣和灰色长裤。 她们正在接吻。 贝拉的手攀在那个女人的后颈,鲜红的指甲油醒目而张扬,她闭着眼,忘情而投入。 苏洄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门自动合上,几乎没有半点声音。 他的心跳得快极了,慌张地愣在原地,又意识到这样不行,于是转身沿原路返回。 回到会议室,苏洄用纸巾不断地擦拭着自己手上的墨水痕迹,皮肤都擦红,但颜色依旧在。这些橙色的污渍如同方才撞破的场景,徘徊在苏洄心头,难以消散。 她不是要和宁一宵订婚吗? 为什么现在在和其他人接吻? 难不成,她…… 苏洄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有些生气,又觉得无法理解,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宁一宵,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 可他想不到应该如何开口。 反复纠结之下,苏洄倍感煎熬,就在此时,会议室的门被打开。 他像受惊的鹿那样猛地转头,睁着一双大而澄透的眼。 是贝拉。 “不好意思,刚刚处理了一点事。”贝拉笑着走进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了苏洄面前。 唯一不同于方才的是,她擦去了自己暗红色的口红,嘴角还残留着擦拭的痕迹。 “我们刚刚讨论到哪儿了?”贝拉笑着问。 苏洄有些心不在焉,莫名的保护欲涌上心头,他很想质问贝拉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他们马上就要步入婚姻殿堂,可这算什么? 但他没办法就这样问出口,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不管不顾地做出不成熟的决定。琼斯集团的势力他不是不知道,苏洄也很担心自己的多此一举,会影响宁一宵的前程。 思绪的拉扯令他难以忍受坐在这里,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贝拉似乎看出他心事重重,便很洒脱地说,“如果你还有其他的事,今天要不就这样吧?我本来很想请你吃饭,但是今天实在是太忙了。” “没关系。”苏洄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差,“那我先回去了,琼斯小姐。” 贝拉忽然想起些什么,想叫住他,“对了我还想给你介绍一个人,她很喜欢……” “我有点不舒服,还是先回去吧。”苏洄低着头,躲避贝拉的视线,很快速地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全都装进包里,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从工作室回到宁一宵的公寓,苏洄好几次想把这件事隐晦地告诉他,但又不知应该如何说起,何况他已经这么久没有联系宁一宵,突然找到他,聊起他的未婚妻,似乎更不合适。 可这样瞒着他,真的好吗? 苏洄思来想去,给卡尔打了一通电话,旁敲侧击地询问起宁一宵与贝拉的状况。 “他们?他们感情挺好的啊。”卡尔早就受贝拉所托,连忙打掩护,“怎么啦?” 苏洄听他说好,心里忐忑难安,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卡尔又道:“他们的关系本身也比较复杂啦,除了私人感情,更多的其实牵扯的是企业之间的利益,所以也很难向你形容。” 苏洄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正是他害怕的地方。 “没关系,就是随便问问。”他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今天我打给你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嗯,我知道。那我挂咯,今天提前下班,我得趁着晚高峰之前溜掉。”卡尔抱怨说,“景明来了,看来我晚餐又白定了,早知道就该晚点订。” 他自言自语,然后说了再见,便把电话挂了。 苏洄心神不宁,雪糕便绕着他打转。到了晚饭时间,马克做了好几道菜,苏洄还是一如往常让他和科菲一起坐下来吃。科菲察觉出苏洄的异样,小心询问他是不是有心事。 苏洄没有否认,但也不说话,只低头吃面前的清炒时蔬。 科菲也没有多问,只是体贴地将水果沙拉和牛柳都放到他面前,让他慢慢吃。 苏洄食欲不振,没心思吃饭,只喝了一点果汁便起身,“我饱了,你们多吃点。” 他独自一人回到房间,关上门,心中还在挣扎。不多时,马克敲了敲门,似乎说了些什么,但苏洄没太听进去,下意识回应说“好”。 他拿出一团绒线纤维,想试试做效果,可他越理越乱,好端端一团纤维,被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 这样下去不行,苏洄打算先洗个澡,清醒清醒,出来了再想其他办法。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走进浴室,打开淋浴,浑身被蒸汽浸得发红,手上残留的彩墨仿佛是一种明晃晃的暗示,反复提醒着他。 才洗没多久,雪糕便一直在浴室外叫着,苏洄只好加快速度,简单冲了冲便出来。 他换了一套棉质白色睡衣,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柔软。将头发吹到半干,苏洄对着镜子,思考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出去剪一下,可他讨厌陌生人靠得太近,也讨厌被触碰头发和耳侧。 还是算了,这不重要。 从浴室出来,雪糕一副非常兴奋的样子,原地转了个圈。 “怎么了?”苏洄不理解,蹲下来用手指点住他的鼻尖,“科菲不是带你下去过吗?” 他抬头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太晚了。” 雪糕一副可怜巴巴地样子,就差呜呜叫出来。苏洄有些心软,“那要不要吃点鸡肉?我昨天多煮了一点,微波炉热一热就能吃。” 他吃了药,带着雪糕出来,走到厨房,一边热鸡肉,一边站在一旁拿小玩具逗他玩。 门铃声忽然响起,苏洄疑惑地望了望,还以为是马克走时又落下什么,没多想便走过去打开了门。 冷空气卷着古龙水与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洄愣在原地。 “快快快,搭把手。”站在门外的景明架着垂着头的宁一宵,“别站着啦,帮个忙啊。” 怎么是他们。 苏洄想到了自己提出的不见面要求,下意识想躲,可景明却直接把宁一宵半推到他身上,重量一下子压上来,苏洄没站住,宁一宵又太过高大,直接把他抵到一边的墙上。 “你……”苏洄想推,但推不开,刚吃过药,他浑身使不上力气。 景明倒是一身轻松,站在门外解释道:“他喝醉了,还差点儿吐我车上,我家离这儿太远,实在弄不回去,今儿就让他在这边睡吧,麻烦你照看照看,他喝太多了,明天早上起来绝对要断片儿。” 苏洄听不进去他说话,宁一宵的下巴抵在他肩上,贴着他耳朵,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你帮我把他弄进去……” 谁知景明打算直接开溜,“不行我得走了,我妈催命似的叫我,我再不过去活不过明天!拜拜!” 就这么跑了? 苏洄又无奈又气,还偏偏怎么都叫不醒他,只好喊科菲下来帮忙。 “怎么喝得这么醉?”苏洄忍不住叹了口气。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机制,一直接近昏迷的宁一宵忽然回光返照,像冒泡泡那样,冒出一句所有醉鬼都爱说的话。 “……没醉。” N.直认不讳 “真的没醉吗?”苏洄想试着叫醒他,“宁一宵,醒醒。” 可他真的醉得不清,又一次闭上了眼,低下头,鼻梁蹭在苏洄的侧颈,热的呼吸萦绕在他耳侧。 苏洄有些腿软,又推不开,只能移开脸。 好在科菲听见动静下了楼,见宁一宵醉成这样,连忙上来帮忙,苏洄这才把宁一宵弄开。 “我们把他架上去吧。” 两人扶着宁一宵,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把他弄回那间大得不像话的主卧,放到床上。 说好了不和他见面,苏洄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想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锁起来。可他又怕宁一宵这样会难受,想照顾他。 一番纠结之下,苏洄还是选择嘱咐科菲:“要不然你帮他换一下衣服吧,全是酒味,他明天早上起来会疯掉的。” 科菲却感到为难,“我……Shaw不太喜欢我们碰他,他有洁癖。” 这是事实,苏洄很清楚。 她想了想,“我还是先去倒点水吧,万一Shaw醒过来想喝。”说完科菲便离开了。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想到今天白天撞破的秘密,苏洄心情复杂,觉得此时此刻的宁一宵有些可怜,他或许一无所知,或者隐约知道点什么,所以才会喝得这么醉。 在苏洄的记忆里,他很少会借酒消愁。 可他毫无办法,只能站在床边看着近乎昏迷的宁一宵。 这好像是六年后他第一次这样看他。没有对视,反而很安全。 过去宁一宵并不爱喝酒,他不喜欢酒的味道,也很节俭,几乎不碰。在离开家之前,苏洄会从家里偷偷带红酒出来,但灌醉的永远是自己。 最可怕的是,他喝醉之后,无论宁一宵做什么事都会同意,所以第二天连床都下不来,总是自己挖坑自己跳。 宁一宵永远都是清醒的那一个,这还是苏洄第一次见他醉倒。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喝醉之后这么安静,完全不会耍酒疯,不会闹,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苏洄静静地望着,发现他鼻梁上的眼镜甚至都没有摘下来,八成是之前还在处理工作。 他以前不戴眼镜的。 他不知道宁一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近视的,但转念一想,自己不知道的事的确太多了。 怕他睡觉难受,苏洄弯下腰,轻手轻脚将宁一宵的银丝眼镜取下来,放到床头柜,打算就这样离开。 可刚起身的那一秒,他的手却忽然被抓住,皮手套的触感很陌生,令他心头一紧。 苏洄浑身仿佛过电,又听到宁一宵含混地开口。 “别走……” 这句话很模糊,无论是声音还是内容,但无论如何,对象不会是自己。 苏洄很清醒,所以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替宁一宵将枕头垫高,盖了被子,没回头,离开了房间。 雪糕跟着他下来,陪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苏洄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雪糕扑进他怀中。 “干嘛不去陪你的主人?”苏洄打趣他。 雪糕呜呜了两声,蹭着苏洄的脖子,仿佛在说“我想陪你”。 “我不是你的主人。”苏洄摸着他的脖颈,“我只是暂时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病好点了,就要走了。” 雪糕好像听得懂似的,很倔地不愿意离开他的怀抱。 苏洄抱住他,揉着雪糕立起来的耳朵,“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雪糕叫了好几声。 “想啊。我也会很想你。”苏洄看着他湿润的眼,想到很多过去的事,于是抱着他,对他说了一直很想说的话。 “如果我不见了,你去找我吧。” 雪糕呜呜叫了,就像是在对他许下承诺那样,很诚恳。 苏洄从中获得些许满足感,他觉得自己好奇怪,竟然会想要从一只小狗身上汲取安全感和温暖。 过去几年里,身处冗长痛苦中的他,时常将宁一宵的存在视为一种寄托,只要想到他会好好地生活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获得他想要的生活,一切鬼打墙般的痛苦都还可以忍受。 只是过了这么久,他的愿望渐渐地从再见一面,变成只希望宁一宵一切都好。 后来真的见到了,也没有宿命终了的圆满,反倒陷入新的泥沼,狼狈不堪。 被时间一点点消磨掉的从来都不是苏洄的感情,而是他本身。 他已经没办法变回过去那个自己了。 第二天早上,苏洄迷迷糊糊从地板上醒来,雪糕就躺在他身边。他看了一眼时间,竟然已经上午十点。 以往马克都会在七点准时来敲门,叫他起来吃早饭,但今天似乎没有任何动静。 苏洄起身,洗漱后推门出去,发现客厅也空无一人,科菲也不在。他打电话给马克,对方却很讶异。 “Eddy你忘了吗?我昨天和你请过假了,是这样,我父亲生病了,我得回去帮忙。” “哦,是这样。”苏洄完全忘记这回事,感到很抱歉,“不好意思,那你路上小心,替我向你家人问好。” 挂断电话,雪糕摇着尾巴过来求喂食,苏洄将鸡肉装进盘子里,放到他面前,自己走到玄关。 宁一宵的鞋子还在门口,他还没走。 思来想去,苏洄打算自己动手做点吃的,宿醉的人早上起来会很难受,空腹就更伤身体。 如果宁一宵不吃,他就自己吃掉。 于是他将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正好还有一些蔬菜,和昨天马克做牛柳时腌好但没用完的牛肉。 刀子都被锁了起来,没办法用,苏洄索性直接用碗里切好的牛肉和洋葱丁,又拿出生菜和番茄罐头,洗好菜开火,将洋葱和番茄丁炒软后加了水煮。 过去他完全不会做饭,每一次进厨房都是毁灭性的灾难,但分开后,他不得不学会这些。 其实他学得会。一个人只要无人依靠,什么都可以学会。 汤煮开了,苏洄将生菜放进去,又将牛肉一点点下到汤里,搅散,全程都很专注。调了味,他舀了一勺想尝尝味道。 “都会做饭了。” 宁一宵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苏洄被吓得呛住,扶着流理台弯腰咳嗽了半天,起来时脸都红了。 可宁一宵却好整以暇站在跟前,检查了一下锅里的汤。 他已经洗过澡,换了白色的高领针织衫,完全不像是宿醉的人那样狼狈。雪糕昂首挺胸站在他身侧,气质倒是和主人很符合。 “真没想到。”宁一宵轻声说。 苏洄平复了呼吸,避开他的眼神,自己将锅里的蔬菜牛肉汤盛出来,正好装在一大一小两只碗里。 “这是你的。”苏洄只端了自己的,大的留在台面上。 为了避开,他甚至没有走到餐桌边,而是独自坐在厨房中岛。 令他没想到的是,宁一宵竟然也没有去餐桌,而是抽了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 面对这样的情形,苏洄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低着头,安静吃自己的早餐,一言不发。 “你吃那么少。”宁一宵开口。 苏洄没有抬头,“嗯。” 宁一宵尝了一口,味道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他感到有些意外,又有些难过,似乎不太愿意看到苏洄的变化和成长。 他有些头痛,记忆停留在被景明拿所谓“失身酒”灌醉之前。失身肯定不存在,他自己连站起来都困难。 但醒来后的他多少有些失望,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一件不落,甚至连手套都没有摘。想想也知道,苏洄一定是无动于衷的,说不定都没有去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不甘心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可看到苏洄独自一人站在厨房里煮汤,宁一宵还是觉得心疼。 即便曾经被他伤害过,抛弃过,但宁一宵还是很固执地认为,苏洄这样的人,最好是一点苦都不要吃。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 宁一宵看他连头都不抬,故意放下手中的勺子,“既然这样,我还是走吧。” 果不其然,苏洄抬头了,抿着嘴唇。 “你……先把这些吃完。” 他又很快低下头,“虽然不好吃,但至少比空腹好,忍耐一下吧。” 偏冷的日光透过白色纱帘,覆在苏洄的眼角眉梢,还有散落在脸侧的几缕碎发,令他看上去很柔软。他的皮肤残留着很淡的木质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衣物柔顺剂的味道,和宁一宵身上的一样。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度过着和以往没什么不同的某个平凡早晨。 宁一宵怀疑苏洄根本不懂什么才是忍耐。 他笑了笑,低头认真地吃他煮的汤。 苏洄心里有事,吃饭速度下意识变得很慢,半天了,碗里的汤都没有少多少。宁一宵看见,指节在台面上敲了敲,“发什么呆?不好好吃饭。” 苏洄这才回神,他抬了抬眼,思考要不要把昨天看到的说给他听。 没想到宁一宵自己先开了口,“听说你昨天去了贝拉·琼斯的工作室。” 苏洄愣了愣,有些讶异。 “还被人当成试镜的模特。”宁一宵嘴角勾起,像是在开玩笑。 但这根本不是重点。 重点是,你的未婚妻和别人接吻了。 苏洄眉头蹙着,挣扎许久,才尝试开口,“我……贝拉好像……” “怎么了?”宁一宵笑笑,“不要告诉我,你真的同意做她的模特了。” 苏洄摇头,看着宁一宵的眼睛,“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你听了之后,先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先冷静一点。” 宁一宵看他这样子,很想说,会让他生气和难过的事,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苏洄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再对他提一次分手。 “你说。”宁一宵望着他的眼睛。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可能告诉你反而对你不好,但我想了想,你帮我这么多,我还瞒着你,就更不对了。” 苏洄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对宁一宵坦白,“昨天在工作室,我看到贝拉和一个女人……接吻。” 他内心忐忑,怕宁一宵真的生气,便一直安抚他,“你、你先别激动,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是怎样,只是看到了,也没有问她,我就自己回来了。可能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 还没说完,宁一宵便很突然地笑了。 苏洄感到不明所以,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还在不停地笑,就好像自己闹出什么笑话似的。 “哪里好笑了?”苏洄不理解,“你现在生气的方式都变得这么奇怪了吗?” 宁一宵从来没想过这件事竟然会以这么戏剧性的方式被揭露。 他忍住笑,看向苏洄,“我没有生气。” 苏洄皱了皱眉,眼神中满是困惑。 宁一宵脸上的笑意完全收敛,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生气,你说的那个女人叫克洛伊,是一名摄影师,也是贝拉·琼斯的前任。” 苏洄更困惑了。 前任? “那你现在不是贝拉的……” “我们没有在一起。”宁一宵语气平静,“准确说,我和她订婚只是一场利益置换。我需要琼斯家族的财力作为C轮和上市的跳板,目前已经基本达成。她需要和我订婚,获得她应得的财产,包括不动产和信托。” 宁一宵顿了顿,又道:“当然,她也想通过这次订婚,试一试她前女友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很显然没有,还不小心被你撞破,看来她们又要复合了。” 信息量实在是太大,苏洄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都是假的?”他看向宁一宵。 宁一宵点头,感到如释重负,尽管这个坦白来得有些离奇。 “她要求我保密,最后反倒是自己漏了馅。” 苏洄垂下眼,他想问之后呢,他们的订婚礼结束之后,事情又会怎么发展。 要一直这样假扮下去吗? 但他问不出口。 “你真的替她做好了方案?” 宁一宵忽然问。 苏洄有些恍惚,点了点头,“嗯。” “那怎么办?”宁一宵勾着嘴角,“我想取消订婚礼。” 苏洄皱了皱眉,“可是……”他觉得不对劲,想到刚刚宁一宵说的话,“你不是说订了婚贝拉才能拿到她的财产,你这样不就是过河拆桥吗?” “是她先找前女友复合的。”宁一宵毫不掩饰,“我早就演不下去了。” 苏洄莫名有些生气,他一直被瞒在鼓里,傻傻为了他们做装置艺术,还单方面为了他着急,以为是贝拉背叛了他,还为了他的前途反复思虑,几乎连觉都睡不着。 宁一宵盯着苏洄的脸,毫无表情道:“你现在一定在想,这个人怎么这样。” 苏洄没有回答,也没有承认。 “你祝我新婚快乐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都是假的,可你挂得太快了,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宁一宵说。 他的声音带着暖意,苏洄感觉温度一点点攀爬,逐渐上升,胸口涌起毫无来由的躁动与不安。 宁一宵又问,“你在乎吗?” 苏洄没办法给他答案,垂着眼,感到煎熬。 可宁一宵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 “看到她们接吻之后,为什么想告诉我?” 苏洄的手心沁出一层薄汗,他拿下来,放在自己膝上,攥紧。 “你帮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你,不想看你被骗。”他给出违心的回答,又觉得太过勉强,忍不住解释,“就算我们现在什么都不是,至少也能像朋友一样,关心彼此吧。” 听到这句,宁一宵忽然笑了,“朋友?” “苏洄,我们从来没有做过朋友。” 苏洄很清楚。 他们从遇到彼此的第一天起,就被欲望裹挟着,谁都没想过只做朋友。 “不过友情好像比什么都长久。”宁一宵看上去十分从容,语气也很温和,“如果你想,我们当然可以做朋友。” 苏洄没有回答想或是不想,眼前的宁一宵好像变了一个人。他想退回五分钟前,收回自己说过的话,因为他没有变,六年后依旧不想和宁一宵做朋友。 但这个身份,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点了点头,什么都不说。 宁一宵似乎并不在意,语气很淡:“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你还会不想见我吗?” 苏洄完全被他牵着走,只能就这样望着他。 “没关系,如果你还是不想见到我,我可以继续住酒店。”宁一宵笑了笑,漫不经心道,“不过我可能要从家里拿走一些消毒用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别出去住了……” 苏洄终于开口,但也撇开眼,“这是你的家,你想住就住,不用管我。” 宁一宵手托着腮,“那你会天天见到我。” 苏洄半垂着眼,小声说:“没关系。” “那就好,正好我也确实受不了酒店了,每天都不想摘手套,回家就好多了。” “苏洄,有护手霜吗?”宁一宵故意将针织衫的袖子往上拉,手伸出来一些,又假装只是不经意的举动。 “我的手好疼啊。” N.独处时间 宁一宵原本一点也不想和景明喝酒。 他讨厌酒的味道,更不习惯被酒精掌控身体的感觉。可很不凑巧,那天下午,帮他查消息的人告诉他,苏洄的外公死于脑梗,妈妈则因车祸去世,两起事故都发生于苏洄全家搬去上海的第二年,也就是他们分开的第二年。 被迫接受分手的事实,宁一宵几乎没有任何排解的方法,他只能选择逃避,尽可能地避开所有与苏洄有关的事,所以哪怕后来他听闻苏洄去欧洲留学,也就当没听到过。 宁一宵并没有想过,短短一年以后,苏洄就失去了两个家人。这两个因他的成长相互角力、又彼此妥协的人,给了他足够富裕的生活,也让他的生命变得灰暗。 正因如此,苏洄才会对外婆的主治医生说,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能查到的信息并不多,即便是车祸相关的报道,至今能找到的也寥寥无几。这些消息仿佛将宁一宵密封的回忆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想知道苏洄当时难不难过,有没有想过来找他,会不会觉得很可惜。 还是真的如他外公所说,这些其实都是他自欺欺人。 太多太多的困惑,又一次将宁一宵湮没,他知道即便现在他冲到苏洄面前,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说你就是想得太多。”景明用非常简单粗暴的方式给他指出另一个方向,“我让你放下他,别管他了,你做不到。那既然你就是喜欢他,就放不下他,那你就攥紧了别让他跑啊。” 他打了个很简单的比方,“宁一宵,你们之前在一起过,哪怕你现在觉得那可能七分假三分真,至少也有三分啊。要是换我,肯定得抓着这三分感情,就赖死赖活我也要追到手,至于什么误会啊矛盾啊,僵持着更解决不了,还不如先凑合到一起。强扭的瓜别人吃着不甜,我吃着甜啊!” 景明越说越激动,拿起酒瓶,“你现在还不如就借着酒劲儿,你去告诉他,我就是还喜欢你,之前的事儿我生着气呢,我生气也喜欢你,结婚是假的,不可能和别人结婚。” 宁一宵闷头喝了好几瓶,听他叨叨叨得脑子疼,低声骂了句“滚”,结果自己先倒下了。 他也没想到,景明直接给他搬了回去,强行让他们见面。 “军师”给出的直球猛进战术,发酵了一整晚,虽然也使出来了,但和最开始的计划也是大相径庭。 真的面对了苏洄,看到他如今自立的模样,他又开始犹豫,现在这个时机,要求他将自己不那么幸运的过去通通剖开,是不是太残忍。 何况他的外婆如今还躺在病房里。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上了半天景明的单人辅导课,宁一宵还是只会用“苦肉计”。 但至少很有效,并且很容易上瘾。 “我没有护手霜。”苏洄凑近仔细盯了盯他的手,皱起了眉头。 “你不能再用消毒液了,都破了,还是红的。” “不用很难受。”宁一宵很平淡地回答,也没收回手。 “这样不行。”苏洄自己煞有介事地站了起来,回到房间搜刮了一遍,满脸失望地走出来。 宁一宵靠在椅子背上,扭头看他,觉得可爱,但嘴上并没有说出来。 他只是说:“我还是戴上手套吧。” “不行,不要戴。”苏洄听到这句话,立刻又返回中岛前,“要不要试试护肤霜?” 宁一宵抬头,看向他,“我试过,很疼。” 苏洄仿佛都感觉到那种刺痛,不由得又蹙了蹙眉,开始陷入沉思,片刻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突然开口。 “我下去买点东西上来。” 宁一宵喜欢看他有这样的反应,仿佛很在意自己,哪怕只是因为善心,哪怕就和他害怕卡尔丢工作所以一次次妥协一样,宁一宵也喜欢。 做好决定,苏洄打算回房间穿衣服,可刚一转身,手腕便被抓住。 “我和你一起吧。”宁一宵站起来,也适时地松开了手,仿佛刚刚的行为完全符合“朋友”的范畴,丝毫不逾矩。 但苏洄的身体明显僵了僵,说话都变得钝,“我……自己就可以。” “我去买点解酒药,头疼。”宁一宵表现得并不在意,好像和他一起下楼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苏洄想自己或许太过在意了,他不停说服自己这没什么,然后垂着眼回到房间,穿上外套才出来。 很不凑巧的是,他们都选了黑色,里面又都是白色,苏洄戴了灰色冷帽,宁一宵围着灰色羊绒围巾,整体看上去…… 就像是故意穿了情侣装。 苏洄想进去换一件,可宁一宵已然牵着雪糕来到玄关处,开了门,并摆出一副等待的架势。 “好了吗?”他问。 苏洄只好又带上自己的门,小声回答:“好了。” 雪糕是他们之中最兴奋的一个,在电梯里蹦跶个不停,而宁一宵和苏洄都不说话,显得气氛有些诡异。 直到抵达一楼,他们从电梯里出来,这种怪异的氛围都没有消散。一楼的物业正在维护灯具,经理看到宁一宵,礼貌地冲他打招呼,宁一宵也点头致意。 两人经过时,踩着梯子换灯具的师傅瞥了一眼,于是吊灯稍稍晃了晃。宁一宵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将手抬起来遮在苏洄头顶。 大约是这个动作来得太过突兀,又实在不受控,宁一宵感到尴尬,发现苏洄低着头,没有在意,他也很快收回了手,放在身侧。 外面很冷,苏洄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手放进大衣口袋里,目光四处找寻着街道上的药店。 宁一宵就站在他身边,陪他走在人行道上,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曼哈顿的街道车流众多,许多车经过,带起一阵冷风,苏洄走着走着,发现宁一宵绕到了他的左边,靠近机动车道的一边。 这种突如其来的旧“习惯”总会让苏洄想到过去,为此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所以往右挪了一些。 和宁一宵并肩走在路上,这样的事,苏洄一个月前根本想都不敢想。可现在明明走在一起,他却觉得心酸。 某一刻,他恍惚地听到昆虫鸣叫的声音,仿佛他们并不是行走于这条繁华街区,而是绿树浓荫之下,七月的阳光穿透叶片的缝隙,落在他们肩上。 夏天已经过去太久了。 苏洄恰到好处地清醒过来,瞥见路边一家大型连锁超市,想到里面也会有基础药品售卖,于是便朝那里走去。 宁一宵一直跟着他,不说话,保持几十公分的距离,就像是他的影子。 雪糕进不去超市里,但好在超市的外面有个便利药店。苏洄反应力不够快,宁一宵先走了过去,他才迟一步看见,只好跟在后面。 药店的工作人员是个黑人女孩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询问他们需要什么。 苏洄本来想让宁一宵自己说,没想到他压根不打算开口。他便扭过头,看了一眼宁一宵。 宁一宵的围巾遮住半张脸,露出的眉眼和鼻梁都十分具有攻击性,又很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他只是伸出手,对着苏洄而不是店员。 苏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好像在装哑巴。他只好帮宁一宵向店员解释。 “所以是洗手太频繁导致皮肤破损是吗?”黑人小姐姐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很可爱,“那有皮疹吗?” 苏洄转过头,看宁一宵,又用中文小声给他重复了一遍,“有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变身翻译的工作,并且没意识到这件事很怪。 宁一宵摇头。 苏洄转头看向店员,语气很轻,“没有皮疹,只是发红,还有点破皮皲裂。” 店员弯下腰在后面的货架上找了许久,最后拿出一小罐东西,放在两人面前,“用凡士林吧。” 谁知宁一宵忽然笑了出来,不过只笑了一声。 店员有些莫名,睁大一双眼睛盯着这个一分钟前还冷着一张脸的男人,感到不可思议。 苏洄皱了皱眉,看向他,小声说:“笑什么。” 宁一宵没笑了,拿起桌上的凡士林,凑到苏洄脸跟前,用冷淡的语气平静道:“我们用过。” 看到这个,又听到他说出敏感词“我们”,苏洄忽然想到一些不太合时宜的事,雪白的脸立刻泛起一层浅红,仿佛被什么烫到似的,很明显起了不良反应。 他夺过宁一宵手里的凡士林,放回到桌上,很不自然地撇过头,不去看宁一宵。 店员还以为他们不想要,“你们是觉得这个不行吗?凡士林很好用的,他现在手上的皮肤屏障受损,很多产品都用不了,会很刺激,这个配方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她还特意拿了一盒用过的,拧开盖子,给他们讲解,“你们就多挖一点,厚涂在手上,然后带个手套什么的。平时哪里觉得干燥也可以拿出来涂的。” 雪糕仿佛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个,听完还摇了摇尾巴。 店员讲得越认真,苏洄就越尴尬,只想赶紧离开,“就要这个,要一盒。”他付了账,连袋子也没要,直接把小罐子揣口袋里,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宁一宵倒是十分受用,逗苏洄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他又找店员要了一份解酒药,付了款。 看苏洄一个人站在外面,显得有些迷茫,于是他也走出去,把手里的遛狗绳塞给他,“我去一下超市。” 他没说“等我”,或是“我很快会回来”,就这么直接只身进去,留苏洄在外面发呆。 太阳逐渐地升上天空正中心,气温似乎比昨天稍稍高了一些,但风还是很大。苏洄走到一间卖书的店铺,坐在门口的木头长椅上等待。 透过落地的玻璃窗,他看到很多很多书,但离他最近的是门口的杂志架,就这么看了一眼,苏洄便锁定了第三排的第一本,因为封面出现了宁一宵的名字。 他不确定是不是,眨了眨眼,似乎并没有看错。 “雪糕,你等我一会儿哦。”苏洄起身,将雪糕的伸缩遛狗绳放到最长,自己进了书店大门。 杂志架就在门口,他握着绳子,一抬头就看见乖巧的雪糕趴在外面。苏洄翻开了那本杂志,果然找到了宁一宵的专访。 文章很长,他一眼就看到右侧的图片,照片里的宁一宵戴着眼镜,正在和组里的人开会,他站在演示稿的投影下,身穿蓝色衬衣套白色针织衫,整个人看上去冷淡、有条理,唯独眼神充满野心。 照片下方是采访者的一条评价——“他拥有一副非常迷人的英俊外表,举止绅士,醉心于工作所以显得有些沉默,事实上,他是一位非常富有人道主义关怀的企业家,一个天赋异禀的工程师。” 苏洄不确定这些形容是不是接近真正的宁一宵,但他知道,这些都是他所不熟悉的部分。 他又翻了一页,重头看记者对宁一宵的采访,原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接受杂志访谈,之前从来不对外公开。苏洄不禁想,硅谷的其他创业者都将自己包装成明星和领袖,宁一宵却还是躲在程序与产品背后,默默攀登商业上的一座又一座高山。 就像杂志形容的那样——他实在是最适合在名利场存活的人,但也是最格格不入的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宁一宵特意要求,通篇都没有提到他即将订婚的事,明明这是个充满噱头的消息。 正读着文章,玻璃忽然被敲了两下,苏洄抬头,这才看到站在门外的宁一宵。他就站在雪糕身旁,一大一小,看上去就像两个同时被他抛弃在门外的狗狗。 苏洄立刻放下手里的杂志,推开门走出来。 “这么快?” “你是不是希望我在超市里待着别出来了?”宁一宵像是吃了枪药,故意拿话噎他。 苏洄很认真地反驳,“没有……我只是进来随便看看。” 宁一宵也不留情面,“嗯,然后就把雪糕留在外面。” 苏洄皱了皱眉,“那是因为他们不让雪糕进。” 宁一宵弯腰,揉了一把雪糕的头,“真可怜,没人等。” 雪糕嗷呜了一声,好像在说:我才是等人的那一个啊。 苏洄怀疑宁一宵在指桑骂槐,但他不确定,又不知道如何怼回去,只能默默咽下。 一看他低下头,宁一宵便没了继续揶揄的心,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递给苏洄一块刚出炉的华夫饼,“吃吗?” 苏洄愣了一下,抬起头,懵懂地眨了眨眼。 “我想吃,多买了一份。”宁一宵打开包装纸,“不想吃就说不想。” 苏洄没说想,但伸手接过了华夫饼,咬了一口,是巧克力味的。刮着大风的街道上,他吃着热乎乎的华夫饼,忽然觉得没这么冷了。 宁一宵果然变了,他以前最不喜欢吃的就是甜食。 苏洄发觉自己总会不自觉拿现在的他和过去比较,这似乎并不是好习惯,所以他立刻在脑海中叫停。 一直到回到公寓,华夫饼也只吃了一半。他进食实在太慢,宁一宵有时候想,或许啮齿动物吃饭都比他快很多。 宁一宵将超市买来的一些食物放进冰箱,站在厨房整理了片刻。苏洄忽然走过来,小声叫他名字。 宁一宵转过身,看到苏洄手上拿着罐子和棉签,还有一次性手套。 “你坐到沙发这里来,把这个涂上。” 宁一宵照做了,走了过去,然后伸出手,可苏洄却站了起来,像是想让他自己动手,不打算帮忙。 宁一宵也没主动要求,只是抬手到嘴边,牙齿咬住指尖,将一只手套拽了下来,然后慢条斯理脱下另一只。 他的动作很慢,戴着眼镜,看上去比过去斯文很多,可一想到他在药店的笑,苏洄又觉得,他变得比以前还要不正经。 苏洄已经将凡士林的盖子扭了下来,敞开着,他递给宁一宵,“要多涂一点。” “嗯。”宁一宵照做了,挖了很大一团放在手背,然后很用力推开。 “你轻一点,皮肤本来就受损了。”苏洄开始看不下去。 宁一宵也非常适时地抱怨起来,“轻点推不开,太厚了。”他搓了搓手指,假装嫌弃,“好黏。” 说着,他还故意嘀咕,“之前用没有这么黏,是不是买错了……” 苏洄不想让他继续“之前”那个敏感话题,因此最终还是没能袖手旁观。 怕被洁癖念叨,他用棉签沾了一点,试着推开。 宁一宵有些看不下去,“我手都推不开,你觉得棉签真的可行吗?” 好像确实不行。 苏洄没觉得他在找茬,很简单地放弃了这个选项。 “你直接用手吧。”宁一宵很洒脱地说。 苏洄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最后他还是戴上了一次性手套,“那我试试。” “我不嫌弃。”宁一宵说。 苏洄不相信洁癖人士的话,也很想小声骂他笨蛋,但现在寄人篱下,最终也只是想想。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方才杂志上的图文,心想好端端一个创始人,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现在这么笨,这么麻烦。 而且明明都说了做朋友,一直拿过去那什么的时候干的事儿取笑,难道不会很尴尬吗? 还是只有自己尴尬,宁一宵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才能笑得出来。 苏洄搞不懂,也有些自暴自弃地不想去猜。 隔着手套,他将凡士林放在手心,双手合掌,用掌心温热后揉搓开来,直到手上占满了融化开来的乳状物,才去轻轻抓住宁一宵的手。 他的手很大,温度也好高。 苏洄头脑有些昏沉,感觉房间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太高,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轻轻将乳霜揉在宁一宵的手背、手指、指缝。 涂完一只手,他又取了新的在掌心揉开,然后摊开手,下一秒,宁一宵便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掌心。 和雪糕好像…… 苏洄垂着眉眼,安安静静地替他涂,每一个角落都照顾得很好。 宁一宵盯着他,阳光投射在苏洄的脸上,让他的皮肤几近透明,睫毛的阴影晃晃荡荡,落下一小片,遮蔽了眼睑下方的皮肤。嘴唇很红,认真的时候和过去一样,会半抿着。 “晾一下,我给你戴一次性手套。”说着,苏洄拿出新的手套,很仔细地从指尖一点点往上套。手太黏,他还会轻轻推一下。 苏洄怕宁一宵又在这时候笑,果不其然,他真的轻笑一声。 “怎么了?”苏洄有些怪罪地抬眼,耳朵都是红的。 宁一宵忍住上扬的嘴角,摇摇头,“没什么。” 可他摆明了一副“你知道我在笑什么”的样子,令苏洄更加生气。 “你……”苏洄想说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怎么了?”宁一宵挑了挑眉。 苏洄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闷闷道:“你不要乱想。” 说完,他便起身,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雪糕比谁都会看眼色,回头看了一眼宁一宵,还是决定跟着苏洄回房。 苏洄关上门,自己坐到床边的地板上,把过热的脑袋埋在被子里,试图冷却。 他打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至少四小时不出去。只要不和宁一宵面对面,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但大概是因为吃过药,又或者是昨晚神经太紧绷,没有睡好,他很快就陷入困顿中,迷迷糊糊就这样趴在床边睡着了。 可真的睡着,就连梦也故意欺负他,让他更具象地回到了过去,被迫重温了令他感到难以启齿、宁一宵却可以拿来当笑话的记忆。 苏洄整个人都冒了层汗,热得昏昏沉沉,力气也泄了大半,忽然间,梦境之外传来响而闷的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像是锤子砸在苏洄汗涔涔的背上,打破了这个湿热黏腻的梦。 他恍惚间惊醒,抬起头,懵然寻找声音的来源。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他的房门…… 雪糕也站在门口,苏洄手扶着床沿,借了点力才站起来,腿都是软的,他揉着眼睛走了几步,打开了门。 门外没有人。宁一宵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笔电,看上去很认真,不像是嫌犯。 苏洄神思倦怠,低下头,才发现门口停着一个扫地机器人。门打开后,机器人发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转动着溜进苏洄房间。 宁一宵也站起来,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了几句,“科菲不在,我看家里需要打扫一下,就把它打开了。” 苏洄并不相信,觉得这就是打破他自闭计划的手段之一。 “刚好你出来了,吃点东西吧。”宁一宵勾着嘴角。 N.透明隔阂 自从答应让宁一宵搬回公寓住,某种诡异的氛围便将苏洄包围,令他时不时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很好奇这六年发生了什么,让宁一宵变了这么多。 过去他几乎对每个人都如沐春风,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流露出冷心冷情的真实面貌,可现在,他连装都不装了,工作时间都是一张冷脸,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所以几乎一整天都没笑过。 而苏洄又有点怕他笑,他现在的笑点比他们之间的气氛还要诡异。 他后悔做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决定,因为这样一来,苏洄就更清楚,自己根本摆脱不了过去的情感,就像是一个旋涡,靠得越近,冥冥中想要一跃而下的感觉便越是强烈。 他希望自己是一个足够理智的人,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单凭感觉生活,不要那么任性,毕竟他们的分手过于惨烈,现在再次撞到一起,苏洄分不清是事故还是好运。 宁一宵是很好很好的人,拥有过他一阵子,苏洄已经很满足,但失去他和占有他一样刻骨铭心,再来一次,他必定分崩离析。 回到房间,他又一次给科菲打了电话,这已经是这四天里的第三次,他想知道科菲什么时候会回来。 但科菲的回答令苏洄感到无助。 “我暂时过不去了,家里实在走不开,Eddy,你好好照顾自己。” 苏洄感觉自己掉入了某种陷阱,又不十分确定。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可时间只要超过两小时,雪糕或是扫地机器人就会试图开门,弄得苏洄不得不出去。 譬如此时此刻。 苏洄一打开房间门,就看到宁一宵坐在餐桌边处理工作,他也不懂,明明楼上有那么大一间书房,都够雪糕玩飞盘,怎么非要在一楼工作。 宁一宵似乎正在开电话会议,大部分时间都在听,不时用英语提一些建议和要求,苏洄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不觉就走了神。 忽然地,宁一宵像是也感应到什么,扭过头,和他对上视线,并抬了抬眉,像是在说“怎么了”。 苏洄清醒过来,摇了摇头,轻手轻脚走到厨房,拿出自己的杯子,放在直饮出水口下面。等待接水的间隙,他感觉手肘有些疼,于是把袖子往上推了推,发现肘弯处的确有一块淤青,面积还不小。 但他太容易有淤青了,所以也没太在意,只是把袖子拉下来,轻轻揉了揉,当做没看见。 接好水,苏洄转过身,看到宁一宵正在低头敲代码,又瞥了一眼他的水杯,里面的茶喝完了。 “要加水吗?”他隔着中岛问。 宁一宵抬了抬头,直接说:“嗯,谢谢。” 苏洄拿起他的杯子,转身点了热水按钮,放过去等待接水。他忽然想起自己买的护手霜还没给宁一宵,于是按了停止键后便自己回到房间。 再出来时,宁一宵盯着他,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等到苏洄走进厨房,把他的杯子重新端出来,放到之前分毫不差的位置,才开口:“我还以为你忘了。” 苏洄反应了一下,眨了眨眼,从睡衣的口袋里拿出一管护手霜,“我想把这个给你。” 他解释说,“学校的学生推荐的,说这个冬天擦手不会痛,没有刺激性的成分。” 宁一宵拿起来看了看,摘下一边耳麦,“什么学生?” “就……”苏洄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我带的学生。” 宁一宵点了点头,不动声色道:“那谢谢苏老师了。” 苏洄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但还强装镇定,不声不响喝了一口水,快步回到房间。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对话都被开会的下属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虽然听不懂内容,可高冷上司的语气变化谁都听得出来,明明刚刚还因为公事训斥过没尽责的员工。 在没有老板的群里,已经有人开始八卦起来。 [Shaw最近不是在纽约?是住在曼哈顿那套房子里吧,怎么家里好像还有别人?] [还说的是中文呢,Shaw切换了语言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也觉得!说英文有点凶……] 正在摸鱼的卡尔也瞥见群里的聊天,插了一脚。 [有没有可能不是语言的问题,是说话对象的问题?] [好吧,是我们不配拥有温柔的上司了。] [所以到底是和谁说话?] 卡尔刚打出来[他弟弟],后来想了想,万一传开了,最后锅必定扣在自己头上,宁一宵肯定又要数落他,于是他还是忍住了分享欲。 [有什么好八卦的,总不能是他女朋友。] [是哦,我好像听见的是男生的声音。] [算了算了,工作吧,小心一会儿Shaw又发脾气了。] 宁一宵将实验室研究员报告的结果都仔细看了一遍,“识别的精确度还可以提一些,现在还不足以支撑产品落地。” 对面的研究员说了好,又问道:“Shaw,我们又扩充了数据库文本,你还要继续录音吗?” 宁一宵顿了顿,回答:“嗯,你们发给我。” “等你回旧金山再录吧。”对方询问,“什么时候回来,可能有些部分要当面讨论一下。” 宁一宵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停顿片刻,“我会尽快。” 会议结束已经是两小时后的事,天很快暗了下来,宁一宵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又一次飘了雪,很大片的雪花,像实验器皿里落下的菌丝,轻柔绵长。 用机器人叫醒苏洄的方式已经用过太多次,再用可能会失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让雪糕出马。 雪糕很懂宁一宵的想法,只需要他扬一扬下巴,就飞快地跑到苏洄房门前,抬起一只爪子开始刨门把手。 不出五分钟,苏洄就按照宁一宵的预计,推开门,不过这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摸雪糕的头,而是很快又返回到桌前,似乎在忙什么。 宁一宵本来还在装忙,见苏洄并未出来,于是也走到他敞开的门前。 苏洄似乎正在用电脑打多人视频,声音是外放的,他能听见好几个年轻的声音,其中一个男生的尤为明显,他一口一个Eddy,语气就像是在撒娇一样,不停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苏洄的声音有些无奈,笑了笑,“很快,等我状态好些。” “你是又进入郁期了吗?”男生接着问,“天,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我们还想让你陪我们参加比赛。” 其他的学生也附和起来。 “我尽量不缺席。”苏洄歪了歪头,似乎注意到什么,“莱恩,你是不是又打了耳钉?” 话最多的男生立刻接了话茬,非常激动,“对!你看,我打在耳骨上了!” 宁一宵的心情开始一点点变差。 他靠在门框上,抬手敲了敲门,声音不小。 苏洄这才回头,像做错事但毫无自觉的小猫,无辜地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什么事吗?” 宁一宵并没有提前想好借口,于是随便找了一个,抓阄似的。 “我手机找不到了,你有没有看到?” 苏洄有些纳闷。 手机不见了怎么会跑到他房间找?怎么都不可能在这里吧,根本都没进来过…… 而且干嘛这么大声说话啊?他听力又没有问题。 苏洄先回头,对正在视频的几个学生说了抱歉,“我先离开一下。” 那个叫莱恩的男生立刻说,“记得回来,还有,你今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披萨啊!我们等你啊。” “等一下再说。”苏洄站起来,朝宁一宵走去。 “你都找过一遍了吗?” 宁一宵大言不惭,光看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嗯,没找到。” 苏洄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翘起的发尾,“你最后一次在哪儿用的啊?” 宁一宵张口便说:“忘了。” 苏洄皱了皱眉,自己慢吞吞走到餐厅,检查了一遍桌椅,又去到厨房找。 趁此机会,宁一宵把手机拿出来,塞进沙发的缝隙,用抱枕掩盖。 “没有。”苏洄有些迷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会不会在楼上啊。” “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房子太大了。”宁一宵顺势提出要求,“你给我打个电话吧,我开了震动。” 苏洄很多时候都很单纯,尤其面对宁一宵,所以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当着他的面从通话记录里找到那个号码,回拨过去。 原本宁一宵只是想让他不得不挂断刚才的视频,可没想到苏洄竟然根本没有存他的号码。 震动声出现,苏洄循声找去,很快就在沙发找到了宁一宵的手机,他拿起来扬了扬手,“找到了,怎么掉到这里了。” 可宁一宵似乎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苏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他。 “我以为你真的把我当朋友。”宁一宵接过来,忽然说。 听到这话,苏洄眼睛都睁大了些,他试图辩解,“我是……” 但宁一宵比他更快问出下一个问题,“你拿别人当朋友的方式,就是连手机号码都不存,是吗?” 他歪了歪头,“苏洄,你以前不是很知道怎么留联系方式吗?现在对这些东西都没兴趣了?” 这一连串的进攻,打得苏洄措手不及,他站在原地,有些懵,不理解宁一宵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大的攻击性,只是眨眼。 “我忘记了,对不起。”他不知道应该怎么为自己辩解,想想也确实没什么好辩解的。 因为他确实是故意不存的,当时以为宁一宵要和别人结婚,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商业合作,心里总归很难过,连多看他一眼都难过。 结果事情发展得太快,他都来不及去在意号码的问题。 “没事。”宁一宵收敛了语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介意。 “我现在就存起来。”苏洄低着头,新建了联系人,自己手动输入了[宁一宵新号码]六个字,点击了保存。 宁一宵没话可说。 他甚至想让苏洄直接把他的简历都输上去得了,反正也够生分的,不介意再详细一点。 但意识到这未免有些赌气,宁一宵便忍住了。 他并没有料到苏洄不在意到这种程度,所以又说了多余的话,并为此感到后悔。 “好了。”苏洄还拿出来展示了一下联系人页面。 宁一宵解锁了自己的手机,强迫症又犯了,他忍不住把刚刚的未接来电点开,就为了消除小红点。 没想到被苏洄瞥见。 “你是什么时候存的我的号码?”他有些好奇,又踮了踮脚,“可以给我看看你写的备注吗?” 宁一宵顿了顿,但还是把手机屏幕给他看了。 因为他没写别的,很正经地写了[苏洄],没什么不能看。 只是他自动过滤了苏洄的第一个问题。 苏洄踮起的脚渐渐放下,恢复原状,心里不禁有些失望。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莫名其妙期待什么。就像宁一宵说的,他们现在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像宁一宵这样有着规整习惯的人,是断然不会在一整片充满商务感和疏离的姓名备注里,单单挑出一个用昵称来命名,这样很不工整。 或许因为过去的自己拥有过一些特殊权利,可以做宁一宵规整人生中的捣乱分子,所以才会有所期待。 苏洄不断地说服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他要好好习惯做一个普通朋友。 “我先进去把工作处理完。”他说完这句,又一次回到了房间。 宁一宵没办法忽视苏洄的不在意,他回到餐桌边,又一次打开了笔电,想工作,但又有些难以集中精力。 苏洄说“忘记了”的表情很平常,就像这并不是一件多么要紧的事。 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在宁一宵不回应的时候坚持再写一次,并且笑着说:“你早点联系我就好啦。” 宁一宵的号码不重要,[联系他]这件事本身也变得不重要。 他不愿再去思考这些,只想好好工作,直到看到苏洄的邮件发过来。 [Eddy:我弄到我学生的参赛展览门票,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送给你。] 没多久,他又发来一封。 [Eddy:虽然他们都是学生,但其实非常有才华,因为你上次说对这些很感兴趣,所以我多要了一张,不过如果你有事要忙也没关系的。] 宁一宵莫名有些烦闷,苏洄对待一个“陌生人”似乎都比对他用心很多,至少记得对方说过的话。 他故意晾了一段时间才回复。 [Sean:谢谢,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我看看日程安排,最近太忙了,时间不够用。] 很快他收到了苏洄的邮件。 [Eddy: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你还知道。 宁一宵有些无奈,他发现苏洄就是知易行难的典型案例,于是故意问他。 [Sean:你说得对,那你今晚吃什么?] 等了几分钟,邮件按时抵达。 [Eddy:我学生想请我吃披萨,他们好像就在附近,但我其实有一点不想去,因为我今天状态一般,看上去很憔悴,有点怕见到他们,但他们很热情地邀请了,我觉得拒绝有点失礼。] [Sean:不用为那些焦虑,其实你只需要考虑今晚想吃什么就好。] 苏洄似乎在思考,过了很久才回复他。 [Eddy:我想吃冰淇淋:)] 他还傻乎乎发了个笑脸,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他的挑食。 宁一宵没察觉到自己笑了,原地坐着思考了片刻,便直接套了外套,带着雪糕开门下了楼。 回来的时候,刚开门,他就发现苏洄也正好从房间里出来,而且换上了外出的衣服,米白色羊羔绒外套配蓝色毛线帽,简直可以用清纯可爱形容。 看到他的一瞬间,宁一宵真的十分怀疑苏洄对“憔悴”这个词的定义。 苏洄眨了眨眼,像是对宁一宵刚从外面回来感到非常疑惑。 宁一宵先开了口,语气并不算友好,“你要出门?” 苏洄站直了些,点点头,“嗯,正要出去。” 宁一宵问不出“出去干什么”,只自己走进来,关上门,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换了拖鞋。 “着急吗?”他漫不经心地将购物袋放在餐桌上,也没抬头,“我买了冰淇淋,吃不吃?” 苏洄愣了愣,像看到猫罐头的小猫一样,悄没声儿地凑过来,“你下楼就是买这个啊。” “下去转转,看到就顺便买了。”宁一宵分给他香草奥利奥口味,故意说,“吃快点儿,别让人等。” 苏洄惊喜地发现上面竟然还额外加了草莓冻干脆粒,于是没在意宁一宵拧巴的语气,只是在拆开勺子之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鼻腔里发出一声类似小动物的声音。 “嗯?” 宁一宵自己拿着巧克力口味,挖了一勺,“嗯什么?” “谁等我?”苏洄有些懵,“你说雪糕吗?” 宁一宵也有些迷惑,“雪糕等什么……” 明明是那个叫莱恩的人,还有他的披萨。 刚说完,雪糕也的确来到他们二人身边,摇晃着小尾巴。 苏洄摸了摸雪糕的头,又忘了要说什么,他吃了一口雪糕,眼睛都亮了,“好好吃。” 吃完,他看了一眼盒子,觉得非常惊喜,不禁露出笑容,“我刚刚就想去这家店买冰淇淋的,幸好你早一步回来了,不然我又要多跑一趟。” 买冰淇淋? 宁一宵的心情像是夜色里浮动的气球,逐渐上升。 苏洄说着,把帽子摘下来,也脱了外套,颇为满足地坐到餐椅上,拿勺子逗雪糕。 “很好,今天又不用出门了。” “饿不饿?”宁一宵忽然问。 苏洄抬眼,“嗯?” “不做饭了。”宁一宵挑挑眉,“点披萨吃吧。” N.痛苦印记 和宁一宵同住的一周里,苏洄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可控的情绪逐渐恢复。 他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麻木,那么消极,也能接收到一些来自外界的情绪。甚至在面对宁一宵的时候,他会时不时笑出来,这是苏洄在之前的郁期所根本不敢期望的。 他认为自己像一个笨拙的小偷,不断地去宁一宵身上窃取暖和热,但不贪心,一点点就可以熬过一个夜晚。 然而,离每一年里他最不想面对的日子越来越近。这种恢复也渐渐地转变成不确切的恐慌,仿佛他再往前迈出几步,就会踩空,堕入一个无底洞。 每到这几天,他总会下意识地极度抗拒吃药和治疗。 苏洄每天给自己指定了吃药的闹钟,定时定点提醒总是拖延的自己,可到了这几天,闹钟也毫无作用。 就在很平常的某一天,纽约阴雨绵绵,明明已经上午十一点,外面的天色依旧是铅灰色,厚重的云沉下来,压在天空上。 宁一宵很早出了门,走之前给他发了消息。 [宁一宵:餐桌上有三明治,我要去见几个投资人,中午不一定回来,你自己好好吃饭。] 苏洄看到了消息,但并没有回,这一天他状态变得极差,突然从山腰坠落谷底。原以为这场漫长又难熬的马拉松终于可以看到终点的曙光,可突然一切都毁掉了,终点再次变得遥遥无期。 他眼睁睁地看着提醒服药的闹钟响起,被忽视,间隔几分钟后再响,就仿佛陷入了一个糟糕的时间循环里,不得解救。 缺乏药物的管束,情绪控制便大幅度滑坡,苏洄经历了一整夜的失眠,白天无法离开房间,只是躺在地上,无法爬起来。 思绪如同浸泡在冰水里,被低温麻痹。时间被拉得很漫长,苏洄偶尔会想起宁一宵,但大多都是过去的样子,想到他抱着自己,很温柔地抚摩他的脸颊和身体。抱着一些错误的期待,某些时刻,苏洄希望自己能好起来,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心底祈求宁一宵远离自己。 他是个精神病人,曾经很决绝地伤害过宁一宵,明知他最讨厌被人抛弃,依旧做出了这样坏的选择,未来可能还会继续伤害他。 中午,苏洄依旧躺在地板上,安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手机放在床边,似乎响了很多次,都是被拨打过的痕迹,但他没办法理会。雪糕也一次又一次地在门外叫他,试图开门,苏洄听见了,却毫无办法。 直到他听到雪糕在撞门,情绪才有了起伏,于是很艰难地扶着地板起来,花了很大的工夫走过去,开了门。 雪糕几乎是一瞬间扑到他怀里,由于力气太大,直接把苏洄撞倒在地。 他觉得痛,又分辨不出具体的位置,所以也只是将头埋在雪糕的脖颈,安静地掉眼泪。 “你来找我了。”过了许久,苏洄才小声开口,“是不是?” 雪糕呜呜地叫着,抬着前爪,仿佛真的会拥抱。 苏洄的大脑一瞬间涌入很多不愉快的记忆,很多他以为自己可以摆脱,也早就应该摆脱的回忆,几乎将他淹没。 他感到喘不过气,时间一分一秒地捱过,雪糕始终陪伴着。 “我不见了,给你写信吧。”他开始对雪糕说一些很没逻辑的话,像一个真正的精神病人,“你会看吗?” 雪糕叫了两声,像是回应。 苏洄的思绪被分割成两部分,一半的他感到荒谬,另一半则非常无助,好像变回了六年前的自己。 “你看不懂的……你会丢掉。” 雪糕很可怜地呜咽了一声,不再发出声响,只是默默嗅着苏洄身上的气味,用湿润的鼻尖蹭他的脖颈。 电话又一次打来,在床边发出很大的声响。雪糕的尾巴竖起来,察觉到铃声,于是离开了苏洄的怀抱,跑着将手机叼过来,递到苏洄手边。 他这时候才不得不面对外界的一切。 界面上显示着梁温的名字,苏洄静默了片刻,还是接通了,他并不想将手机放到耳边,所以直接开了免提,手机放在地板上。 自从被他明确拒绝过后,梁温主动退回到安全的社交范围以内,他知道苏洄需要陪伴,更需要自由。 但这次打电话过来,意图也很明确。 “你太久没有接受治疗了,我专门问了多尔西医生,自从你从西雅图回来,就没有预约过咨询,上一次他开的药你吃完了吗?” 苏洄表现得很安静,过了很久才开口,“没有。” “你有按时吃吗?” 苏洄用沉默代替回答。 而与此同时,宁一宵拒绝了投资人的午餐邀请,提前赶了回来。刚打开门,宁一宵便听到了苏洄说话,以及透过音响传来的梁温的声音。 雪糕很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存在,直接从苏洄的房间冲了出来。 宁一宵站在玄关,对雪糕做了噤声的动作,然后轻轻带上了门,脱下大衣外套,拿起买回来的冰淇淋,一步步朝里走去。 “Eddy,我知道,你每一年的这个时间都很难熬,会生理性地抗拒治疗,这些我都很清楚,但你知道吗?这段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你可以像去年或前年一样顺利度过的。” 苏洄的声音听上去和昨天完全不一样,像是又一次陷入了情绪崩塌。 “我……我就是不想再想起那些。” “不会的,你现在需要好好地和人聊一聊,你把地址给我,我去接你。” 苏洄陷入了沉默。 宁一宵站在原地,安静地听着这些对话。他知道出于礼节,自己应该避忌,可他做不到。 苏洄与梁温的对话仿佛设下了一道屏障,就像是特殊用户之间的交互,以宁一宵如今的等级,即便接收到这些信息,也都如同密文。 他看了一眼时间,1月28号,他不知道这个日子对苏洄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会因为这段时间而陷入痛苦。 宁一宵再一次意识到,在苏洄的人生里,他所占据并参与的只有短短几个月,短到甚至没有捱过那一年的1月28日。 关于苏洄人生的许多重要部分,宁一宵都没有参与,也无从知晓。很多人都比他清楚,也比他更容易获得苏洄的在意和关心。 他知道自己暂时没办法做那个对苏洄而言最重要的人,也没办法像一名医生一样给予他帮助和治疗,他能做的不多,也不算好。 “不用,我不想……” 时隔近乎半分钟,苏洄才终于回绝。 “你不能这样,这样下去很危险。” 苏洄却只是重复着,“我不想。” 他有些残忍地挂断了电话,也很冷漠地选择了关机。看到梁温,他同样会想到医生和医院,继而出现严重的反刍。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熬过去了,苏洄并不害怕,他时常会想,不一定要熬过去才是好的结局。 可现在又不一样了,他看到了宁一宵,再次有了和他相处的机会,苏洄有些舍不得。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宁一宵忽然出现在他的门口,像荒诞的白日梦一样,他穿着一袭带着寒意的正装,手里却拎着极其不相称的冰淇淋包装袋,轻声叫他的名字。 “吃冰淇淋吗?” 苏洄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脸上缺乏血色。他手撑在地上,试图站起来,但发现做不到。 “我……” 宁一宵并没有等,他走上前,伸出一只手,将苏洄拉起来。 短暂到不过几秒的牵手,却令苏洄感到难过。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看上去一定很可怕,但还是没能拒绝宁一宵的邀请,跟着他来到了客厅,宁一宵坐在沙发上,他则选择坐在羊毛地毯上。 宁一宵将客厅的空调温度又调高了,然后拿出巧克力味道的冰淇淋,连同勺子一起递给苏洄,自己则解开领带,靠在沙发上看他吃。 苏洄抿了一口,麻痹的舌尖很愚钝地感知着甜与苦,后知后觉地,他发现宁一宵并没有吃,于是看了看袋子里的另一盒。 宁一宵很快说,“这个也是你的。” 苏洄听了,垂下眼,迟缓地摇了头,“吃不了……” “那就冻起来。”宁一宵声音里带着很浅的笑意,给苏洄很细微的包容和宽慰,“这家店明天休店一天,多买一盒明天也不缺。” 苏洄鼻尖很酸,他皱着眉,努力让自己不要在宁一宵面前掉眼泪,也很安静地一口一口吃冰淇淋。 “我给你做的三明治你没吃。”宁一宵用肯定的语气问他。 苏洄反应很慢,望了一眼餐桌,然后回头,用做错了事的眼神看宁一宵。 宁一宵却并不在意,笑了笑,“正好,一起吃吧,我也没吃午餐。” 他起身,将做好的牛油果鸡蛋三明治和蔬果汁端过来,放在茶几上,这次他也坐到地毯上,很随意地问苏洄,“要不要看电影?” 苏洄望着他,眼神中有些迷茫。 “我今天有点累。”宁一宵靠在靠枕上,“和他们那些人说话很烦,今天下雨,堵车,好像都不太顺利,所以想看电影。” 他看向苏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蛊惑,“一起吧。” 宁一宵丝毫没有提方才的事,也表现出并不在意他状态的样子,就像昨天前天那样对待他,而不是将他视为一个反复被抑郁击垮的病人。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朋友。 苏洄眼前逐渐蓄起水雾。 他唾弃自己的软弱,明明想躲起来,不要再打扰宁一宵的生活,最终还是败给了对他的依恋。 没办法回答问题,苏洄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宁一宵对电影并没有太多了解,也不那么感兴趣,甚至会觉得浪费时间,所以独自一人时从来不看。但过去苏洄总会想和他一起看电影,比起很多的约会活动,这似乎更能让他开心。 不过看电影的苏洄认真又不认真,有时候会拉着他说很多充满文学哲思的观点,有时候又只是忽然凑过来,抱住他亲吻和撩拨。 所以大部分陪他看过的影片,宁一宵都不记得结尾。 他下意识想找一部他们看过的片子和苏洄看,想逗他,但忽然想起方才苏洄和梁温的对话,转而放弃。他怕让苏洄想到太多过去,会惹他伤心。 “这部好像是新片子,拿了奖,不知道怎么样。”宁一宵点击了播放,将三明治拿起来,递给了苏洄。 苏洄很慢地吃了几口,沾到嘴边却浑然不觉,他眼睛盯着屏幕,许多迷幻的光投映在他脸上,很漂亮,让宁一宵不自觉想到了他们刚见面的样子。 苏洄忽然转过脸,语速很慢地询问,“可以把灯都打开吗?” 宁一宵看了一眼房间,的确很昏暗,但也适合观影。 “当然。”他用手机遥控开了灯,“这些够吗?” 苏洄却像小孩子一样,说话有些吃力,但很倔,“全部都打开……可以吗?” 宁一宵照做了,也没问为什么,只是看着苏洄。 察觉到被盯着,苏洄转过脸,眨了一下泛红的眼。 “你嘴上沾了牛油果泥。”宁一宵很自如地找了个借口,也随意指了指。 苏洄有些尴尬,伸出舌尖,试探性舔了舔,眼睛瞟着宁一宵,像是想从他脸上找答案。 宁一宵差一点就要伸手,但还是反应过来,也没有过多指点,直接抽了一张纸递给他。 苏洄接过纸巾,擦干净嘴角,继续专注地看电影。 一整夜的失眠消耗了他的精力,他再次陷入昏沉之中,电影冗长而单一的长镜头,舒缓的钢琴和画面中令人昏睡的南法夏日,一切都催眠着他的意识,直到他渐渐闭上眼。 宁一宵很快就意识到苏洄睡着,侧过头,看见他歪靠在靠枕上,手里还攥着一小团纸巾。 他调低了音量,等到确认苏洄睡得很熟,才将隔在他们之间的茶几搬开,又拿来厚毛毯打开来,盖在苏洄身上。 他很轻地掰开苏洄的手指,把用过的纸巾团从他掌心拿出来。下一秒,苏洄的手就搭到他的手上,半扣着他的指尖。 这让宁一宵很想握住他的手,但又觉得还不是时候。苏洄睡着时,肩膀偶尔会轻微地颤一下,他就伸出手,轻拍他的肩背。 电影临近尾声,他们再次错过了剧情。尽管这次的自己既没有与苏洄接吻,也没有做出更出格的事,仅仅只是陪在他身边,安静地看他的睡脸,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错过的结局并不重要,如果他想知道,可以自己一部部重看一次。但如果苏洄仍旧在他身边,宁一宵想,他还是宁愿浪费时间,一无所知。 N.崭新计划 纽约的雨停了又下,断断续续,天一直是灰的。苏洄擅自断药已经三天,状态越发地差下去。 星期二,梁温通过卡尔找到了他目前的住址,亲自上门,但苏洄躲了起来,假装没听见门铃,没见他。 他知道自己这样对不起梁温的关心,但也束手无策。 但宁一宵开了门,帮他圆谎,也从梁温手里拿到了他的药,只是他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提到吃药的事。 这三天宁一宵一直在家办公,几乎很少出门。雪糕时常会去到苏洄的房间,可房门关上,他又想出去,来来去去好几次,苏洄只好将房门敞着,让雪糕来去自由。 很多个瞬间他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是累赘,毫无价值。有时候苏洄想,要是有人可以对他明码标价就好了,至少在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不是完全无用的存在。 他甚至开始想念两三年前、在那个又小又破的旧餐厅里端盘子的时候,那时的苏洄每小时价值3.5美金。 那里有和想象中的冰岛很像的寒冷天气,但一切又与他的想象背道而驰。 当思维逐渐被情绪吞并,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我可以进来吗?”宁一宵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坐在地板上的苏洄迟钝地回了头,他的脸被高床遮去大半,只剩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向宁一宵,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躲起来的猫。 宁一宵开门见山,直接表明来意,“苏洄,你介意我把这张床捐掉吗?” 苏洄皱了皱眉,眼神中都是讶异,他看了看床,又望向宁一宵,“捐掉?” 宁一宵点头,“景明最近参加了一个慈善会,可以为生活困难的单亲家庭捐款捐物,据他所说,有几个家庭指明需要一些生活用品,其中就有床。” “我想把我房间的双人床,和你这间的单人床都捐掉。”宁一宵望着他,“你怎么想?” “你的也捐?”苏洄转过来,有些不理解,“那你睡哪里?” 宁一宵走过来,手掌在苏洄的床品上压了压,“我刚刚试着把床垫拿下来,放在地上,睡上去舒适度没什么变化。最近还看到一篇论文,结论是降低床的高度有利睡眠。这样也不错,就当睡的是榻榻米。” 苏洄缓慢地眨了下眼,还是一动不动盯着宁一宵的脸,像是表示怀疑。 “要是你觉得这样子不好,我就捐我的和一楼另外一间客房的床。”说着,宁一宵顿了顿,“不过那间卡尔偶尔住,我记得他喜欢睡在高处。” 苏洄终于给出回应,“捐我的吧。” 他扶着床沿站起来,不算太老实地对宁一宵交代道:“其实我本来也睡不太惯……” 不是睡不惯,是根本不睡在床上吧。 宁一宵佯装不知,很自然地做了决定,“那我联系那个机构,估计一个小时他们就过来取走了。”说完,他又靠近些,对苏洄提议,“我们先一起把床垫先取下来,放地上,怎么样?” 苏洄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好。” “正好也换套床品吧。”宁一宵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一套新的床品,床单是深蓝,被套是浅浅的婴儿蓝,是苏洄喜欢的配色。 就这样,在某个说起来很糟糕的上午,宁一宵突然提出奇怪的捐赠念头,像魔法一样,变走了苏洄厌恶的床。 不仅如此,他还发挥了天生的整理天赋,以及对苏洄的了解,在这片木地板的空地变出一小块四四方方的海,紧贴地面,充满安全感。 但从头到尾,宁一宵都不曾说,这些是我为你做的。 他只会在结束后,看着外面搬床的师傅,对苏洄说:“那位单亲妈妈一定很感激你,今晚她就可以抱着自己的小孩一起睡在那张床上了。” 在宁一宵打算离开房间时,苏洄意外地开了口,“宁一宵。” 他转过来,“嗯?” “她的小孩多大啊?”苏洄问。 宁一宵站在原地想了想,“好像才四岁。” 苏洄站起来,自己走到桌子边,从桌面上的一个小盒子里倒出很多五颜六色的糖果,手上动作顿住,想了想,又全部装回去。弯下腰,苏洄在始终没清理过的搬家箱里找出一大本儿童绘本,是很经典的童话故事合集。 他把一整盒糖果和绘本一起拿过来,给了宁一宵。 “那把这些也给他们吧。” “嗯。”宁一宵忍住想抚摸苏洄头顶的念头,接过糖盒和书,看了看绘本封面,并不是以前那本,“你躁期不是很喜欢看这些?真的要送出去吗?” 苏洄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宁一宵还记得。 躁期很严重的时候,他思维奔逸,注意力根本集中不了,读不进去文字,只能看儿童绘本。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半夜不睡觉,开着灯看绘本,宁一宵陪着他,像大人给小孩讲故事那样,一页一页读给他听,任他倚着他的肩膀。 “嗯。”苏洄垂下眼,“反正暂时用不到。” “小朋友也会很感谢你的。”宁一宵勾了勾嘴角,用一个袋子将苏洄的礼物也包好,一起交给搬床的人。 做完这一切,偌大的房子恢复宁静时,苏洄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似乎缓解了很多。 是他没办法克服心理障碍,没办法好好睡在床上,只能睡地板。 苏洄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并不期待有人会搬走这张床,迁就他,让他如愿睡在地板上。明明这些都是很麻烦的事,可宁一宵直接做了,并且为这些“麻烦”找到了奇妙的价值。 苏洄独自躺在柔软的床垫上,眼眶酸涩。 他非常清楚自己从未走出来过,并且越陷越深。如果可以,他很希望宁一宵不要对他这么好,不要在他们已经结束之后,依旧因为善意而释放光与热,因为他害怕自己又一次任性地纠缠下去。 苏洄的人生被迫捆绑着亢奋与压抑,就像电影里长着剪刀手的怪人,选择了拥抱宁一宵,就等于选择伤害他。 宁一宵出门前,敲了他的门,带着雪糕进来,告诉苏洄他来不及给雪糕喂食,提醒他一会儿出来喂他,顺便吃晚餐。 “我估计会晚点回来。”宁一宵又一次换上了正装,看上去要出席重要场合,但领带似乎没有打好。 苏洄发现了,抬手指了指,轻声提醒,“领带歪了。” 宁一宵站在原地,“是吗?这样呢。”四周围没有镜子,他凭感觉弄了弄,但越弄越糟。 苏洄下意识想抬手帮忙,但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逃避说道:“你对着玄关的镜子整理一下吧。” 宁一宵并没有强行要求,勾了勾唇角,假装并不在意,“嗯,知道了。” 这几天所有的应酬他几乎能推都推,但今天的酒会是琼斯亲自办的,好几个公司的大股东都参与了,他推不掉。 坐到车上,宁一宵对着后视镜,将故意弄歪的领带理正,继而打开笔电处理事务。 抵达会场时,外面的雨停了,天也完全暗下去。宁一宵来到顶楼的宴会厅,很快被簇拥起来,成为新的话题中心。 他从侍应生盘中取了杯香槟,应和着众人,展露出谈笑风生的假面,心里却很是倦怠,甚至希望宴会厅突然停电,或是整个纽约一起断电,一切陷入黑暗,他光明正大返回家中,找各种由头陪在苏洄身旁。 但这显然是妄想,琼斯先生远远望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酒杯。像是一种暗号,宁一宵接收到,朝他走去。 琼斯身边站着的其他人很识趣地借口走开,留给他们二人空间。在所有人眼中,宁一宵不仅仅是硅谷目前风头正劲的青年企业家,更是琼斯家族未来的一员。 尽管宁一宵很清楚,几个月后,这些虚无的头衔会随着这些人的议论一并消失。 他只需要耐心等待。 “怎么不戴戒指?”琼斯先生忽然开口,听上去像是一种温和的诘问。 宁一宵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笑了笑,很自然地推卸了责任,“贝拉对配饰要求很高,她认为戴一成不变的戒指会影响她的日常穿搭,所以目前还没有挑对戒。” 但显然,眼前的老狐狸并不是随便就能唬住的。 “是吗?”琼斯先生和蔼地笑了笑,“我倒是听人提起过,说你当年卖掉第一个创业项目,就花大价钱在珠宝专柜定制了对戒。我还以为你们会直接选用当年的那一对,毕竟那对你的意义是不同的。” 宁一宵没想到连这些陈年往事都被他摸清。 他垂着眼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那一对很便宜,不太适合。” 转而,宁一宵又像是开玩笑那样,故意道:“是景明说的吧。” 琼斯先生也大笑起来,“你怎么不猜你的导师呢?” 宁一宵则顺势将话题转移到教授头上,看到有其他的投资商来找琼斯先生,便很合时宜地借口要去洗手间,切断了与琼斯先生的社交。 在洗手间洗了手,宁一宵重新戴上手套,返回会场时终于看到姗姗来迟的景明。他穿着一袭玫粉色西服,和一名女士大聊特聊,看上去活像只惹眼的火烈鸟。 宁一宵懒得过去凑热闹,自己走到宴会厅的圆弧形阳台,推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看夜景。他很想抽烟,但并没有带,也就作罢。 没多久玻璃门又一次被打开,鼎沸的人声和小提琴曲短暂地泄露,又在合上的瞬间被阻绝在内。 “你不冷啊?”景明走到他身边,背靠在阳台的圆形大理石栏杆上。 宁一宵盯了他一眼,冷不丁说:“这个栏杆好像是古董,别倚坏了掉下去。” “操,真的吗?”景明惜命得很,吓得飞快起来,回头看,“真的假的……” 宁一宵很冷淡道:“你猜美国有没有古建筑。” 景明这才反应过来是被他耍了,“你幼不幼稚啊!吓我一跳……” 被吓得冷汗都出来,他赶紧喝了口酒压惊。 惊吓过后,景明八卦的本质又忍不住暴露出来。 “哎,怎么样啊?” 宁一宵看都不看他,只盯着夜色,“什么怎么样?” “你少在这儿装。”景明嘴上表现得很烦他,实际上也发觉宁一宵最近心情好了不少,都有兴趣跟他开玩笑了,于是继续八卦。 “是不是快成了?” 宁一宵瞥了他一眼,“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景明叹了口气,“我都替你急死了。” “你急什么?” “之前急你一直心心念念,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我受不了了把你给凑到人眼跟前了,你又不直接上,这我能不急吗?”景明说完,喝了一大口酒。 宁一宵倚靠在栏杆上,开口时唇边吐出雾白的水汽,声音很沉,“你抓过小猫吗?” 话题转变得太快,景明一下子懵了,差点儿没跟上,“什么?抓小猫?” “就是路边的流浪猫。” 宁一宵望着不远处大楼闪烁的灯火,“如果你想第一次发现他就立刻去抓,他一定会飞快跑掉。虽然你是抱着想帮助他、给他一个家的心情,但小猫不懂,他就是会很害怕。” 他顿了顿,又道:“你只能让他试着慢慢接纳你,每天去见他,给很多他爱吃的食物,然后一点点让他熟悉你的气味,试着靠近他。等到他的恐惧完全消除,才能下手。” 说完,他抿了一口酒,看向景明,“懂了吗?” “嘁。”景明手转着玻璃杯,啧了一声,“你还挺懂。” 宁一宵苦笑了一下。 我丢的猫,我能不知道吗。 景明看着他,不禁也勾起嘴角,虽然他这个急性子和宁一宵这种徐徐图之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但看他现在至少不再纠结,是真的做好了决定,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他不由得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宁一宵的样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那是他们在S大的第一节创业公开课,当时他对这个华人学生的印象词就是孤僻。那时候的宁一宵几乎完全符合人们对于Geek的刻板印象——性格古怪,智力超群,整天钻研编程,没有生活也没有朋友。 不过在创业课的中期,学生们应授课教授的要求,需要自己提出创业项目和方案,在所有人面前公开报告,其他学生可以选择“投资”与否,被投资最多的项目可以在学期末获得额外的实践分。 而那一次中期报告会上,宁一宵的创业项目获得了最高的投资,超过三分之二的学生都选择了“入股”,这完全是景明意料之外的。 他眼中的孤僻书呆子,站上讲台之后,竟然可以完全控场,行云流水地向所有人讲解他的想法,用充满技巧的语言艺术和判若两人的人格魅力,以及缜密的项目方案,征服了所有人。 报告会结束后,景明就主动找到了他,很直接地告诉他,自己想和他做朋友,或者成为他的合伙人,不是虚拟的创业课题,是真正的项目。 后来两者他都做到了,也成为了宁一宵的天使投资人。只不过那时候的宁一宵根本无法停止工作,只要他停下,就会陷入无止尽的消沉中,酗酒、失眠、在深夜的街道独自行走,仿佛他的生活其实存在一个无形的漩涡,时不时会出现,将他彻底卷入其中。 后来宁一宵攒够了机票钱,去了一趟冰岛,那段时间几乎失联,学校也联系不上。好在过了几周,他也算平安回来,有惊无险。 从那以后,那个神秘的漩涡好像就暂时地消失了,宁一宵不再消沉,而是把一切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工作上,他们一起建立了第一个初创项目——一个线上个人金融处理系统。这个项目的成果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可就在用户逐渐扩大、稳步上升时,宁一宵却提出卖掉它。 景明那时候不理解,金融结合互联网是风口项目,挣钱最适合不过,但宁一宵不想,他也不能强迫,于是听从他的选择,把这个项目卖给了一家银行,换取了两百万美金的现金。 赚到这第一桶金时,景明很天真地以为,以宁一宵做计划成瘾的性格,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将这些钱分割好,一一做出规划,用在刀刃上,好推进新的项目。 令他没想到的是,宁一宵做的第一件事,是带着卡去了一家珠宝专柜,在那里他花了十五分钟,定了一组对戒。 不过景明从来没见过那组对戒,如果不是因为电子账单确实存在,他甚至会以为宁一宵根本没有买过。 他甚至没有可以送出去的对象。 剩下的钱他们作为本金,投入到全新的项目,和之前的金融方向完全不同,宁一宵提出了几乎与之相悖的理念,很不现实,很不宁一宵。 他建立了一个人工智能团队,不惜花高薪聘请科研人员,花大价钱建立数据库,致力于用人工智能识别人类情绪,并模拟人类进行反馈。 这个理念一开始遭到很多人的反对,这并不是常规意义上挣钱的好项目,投资人们并不认为打破这样的隔阂是有意义的,更不认为这能为他们带来收益,甚至连想法都懒得听完,宁一宵饱受冷眼,也习惯了被看轻,所以后来取得了成功,整个团队都异常兴奋,感觉来之不易。 景明还记得,公司的市值突破一千万美金时,他们在公司内部搞了一个小型派对,当时他觉得这样干下去,他们一定能成功,于是问宁一宵以后有什么打算。 宁一宵拿着冰过的啤酒瓶,但没喝几口,看上去很清醒,也没那么快乐,他回答:他的计划只规划到十五年后。 也就是说,终止在四十岁。 景明不相信,觉得他很搞笑,明明是个热衷于计划一切的人。 [真的。] [如果继续维持这样的生活,四十岁之后,我大概会离职。] 景明甚至记得他当时的表情,明明眼里映着旧金山明媚的海岸线,却好像看到的是漫天大雪。 [我想搬去冰岛,花一年时间住在那里,把每个角落都转一遍,然后安乐死。] 一阵冷风吹过,思绪回到现实,景明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玻璃杯,又望向宁一宵,很突兀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擅自决定帮宁一宵面对过去,现在看来也是好事。 宁一宵挑了挑眉,不太理解他的话。 比起四十一岁在冰岛安乐死的念头,景明想,捉小猫是多么好的计划。 N.适当诱哄 离开酒会,宁一宵坐上车,顺带载了喝醉酒的景明一程。车子里温度很高,刚进去没多久,他便感觉到有些眩晕,于是开了点车窗。 “哎对了,你不是说你家那位现在还在抑郁期吗?”景明喝得醉醺醺,说话也不利索,中英文混杂,“那你把他一个人放家里能行吗?要不我还是让科菲和马克回去吧。” 宁一宵并不想让他们回去,他觉得现在的二人世界正好,再多两个人,苏洄便多了退路,又要缩起来。 “暂时不用,而且有太多人照顾他,他心里会不舒服。”宁一宵没发觉自己已然接受了景明对苏洄带有从属性质的新称呼,只是对自己的断定也产生了一些怀疑,“不过他最近不想吃药,所以我尽量不出门。” “啊?”景明一下子坐起来,“不吃药不行啊,感冒发烧不吃药都会变严重,他这病不更……”他说到一半刹住,“你现在不就在外面吗?不怕他在家出点儿事儿啊。” 宁一宵没说话。 尽管相信苏洄现在的状态不会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事,但六年前有过前车之鉴,现在景明这么一说,他也不由得产生些许忧虑。 他忍不住对司机说,“再开快点。” 景明却拦住了他,“不行,我还在车上呢!安全第一啊!” 转而,他看向宁一宵,停顿了半天,然后突然一拍大腿,“对了,你家不是有宠物监控吗?之前给雪糕安的,我记得我之前过去偷喝酒还被你逮住了,那个监控还开着吗?” “关了。”宁一宵说,“雪糕后来被带回旧金山就一直关着。” “你远程打开不就得了。” 景明觉得这主意简直完美,十分得意,自认为都要成为宁一宵这个工作狂的爱情军师了,“有了监控,你在外面工作也不会担心他一个人在家里,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了,你第一时间也可以赶回去啊。” 宁一宵沉默思考了片刻,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用手机软件打开了智能家居里的监控系统,画面很快同步到他的笔电。 五分钟的时间里,苏洄完全没有挪动位置,躺在床垫上一动不动。 景明瞅了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唉,你也是真不容易。” 宁一宵没应他,安静望着车窗外,偶然瞥见不远处亮着的诊所招牌,想到什么,拨通了医生格蕾丝的电话。 在电话里,他大概描述了苏洄的病情,专门提及他最近抗拒治疗的事。 格蕾丝询问:“这种抗拒的现象是这几天出现的,还是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宁一宵回答,“这几天,之前一直是按时服药的。” 格蕾丝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给出一个不确切的答复,“这种情况,考虑是病人自身经历导致的,譬如他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发生了不愿面对的事,造成了心理创伤,那么在固定的时间,他都有可能回忆起这些创伤,继而产生障碍。” 说完,格蕾丝想了想,还是不禁询问,“Shaw,他是不是就是你说过的前任?” 宁一宵并不喜欢前任这个词,但还是承认了,“是。” “虽然我不了解你们现在的相处模式,不过听你的意思,好像是不太愿意强制要求他遵医嘱用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样做可能会伤害到他,但同时也是帮助他。你要知道,一个患有双相的病人自行断药是非常可怕的事,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宁一宵低声应道。 景明安静听着,总感觉这一对想好好走下去,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忽然发现,自己身为一个花花公子很幸运,不必像宁一宵这样的痴情种,为了感情的事心力交瘁。可换个角度想,他也很不幸,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这样的爱情,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像这样无条件付出的人。 交通拥挤,景明直接在车上睡了过去,宁一宵还在一心二用,一边处理工作,分屏盯着监控。 十分钟后,画面终于有了变化。 宁一宵敲键盘的手停顿,看着监控里的苏洄被雪糕拱起,他看上去很懵,坐起来醒了一会儿盹,扶着矮柜起身,踉踉跄跄朝门外走去,似乎是要去给雪糕倒粮。 穿过客厅,他来到落地窗下的碗前,倒了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粮,摸了摸雪糕的头,起身想返回房间。 可就在下一秒,他似乎被地毯的边缘绊倒,失去平衡,小腿胫骨狠狠撞在茶几角上,膝盖重重地着了地。 宁一宵心一紧,看到苏洄就这样倒在沙发后面的地毯上,大半身子都被遮蔽,半天都起不来。 他没多考虑,直接打给苏洄,可他似乎并没有带手机出房间,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几眼,也猜到可能出了状况,因为他很少看到宁一宵的脸上出现急躁的神情,可这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他摁了几次喇叭,依旧没能改变现状。 接近晚上十一点半,宁一宵才回到公寓。 开门时他放轻了声音,跑来迎接的雪糕也很乖,没有大叫。在监控里,宁一宵看到苏洄已经睡着有一段时间了。 他摔倒后,在地上躺了接近二十分钟,然后扶着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间,躺下去,再也没起来。 宁一宵脱下大衣,上楼取了医疗箱,来到苏洄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他放轻了脚步走进去,房间里的温度被他调得很高。苏洄睡得很熟,大半个被子都在地上,只有一个小角搭在他腰间。 苏洄穿着绸制米色睡衣,侧卧着,光着的脚伸出了床垫,点在地板上,雪色的脚踝在灯光下白得刺眼。 宁一宵撇过眼,放轻声音叫了他的名字,试图把他叫醒。 “苏洄,苏洄……” 尝试几次都无果,宁一宵望着他熟睡的脸,抱着反正不会被听见的念头,小声叫他“小猫”。 一如他所料,苏洄还是没有醒。 愿望得到满足,宁一宵不再多想,将苏洄很宽松的睡裤裤腿往上推了推,果不其然,他的小腿和膝盖已经起了青紫色的大片淤青,胫骨处甚至破了一小块皮,但苏洄根本没有处理过。 看上去就很疼。 宁一宵用碘伏棉签轻轻点在伤口处,用化瘀的喷雾喷湿棉片,敷在他的膝盖和小腿。 小心做完这一切,宁一宵就这样坐在地板上,安静地看苏洄睡着的模样,至多伸出手拨开他散落在脸颊的碎发,很轻地摸摸他的头。 等到敷的时间足够长,宁一宵才拿走棉片,把他的裤腿拉下来,替他盖好被子。这一整个过程中,苏洄都没有醒,睡得很沉,宁一宵不禁产生怀疑。 他起身,检查了一下四周围,果不其然在书桌上的置物盒里发现了处方的安眠药,包装很熟悉,不过似乎是新拆开的,一版里只少了两颗,比他想到的最坏结果要好很多。 但苏洄的状况的确不容乐观,他原以为只是嗜睡而已,没想到已经到了需要用药物辅助睡眠的地步。 很突然地,宁一宵听见苏洄迷迷糊糊说了梦话,但含混不清,于是他回到床垫边,半跪在地上,凑近了些,“苏洄,怎么了?” 苏洄皱着眉头,额头上沁了细密的薄汗,嘴唇微张,但吐字不清,一些不甚清晰的字眼吐露出来,类似“我的信……” 宁一宵皱了皱眉。 他不确定苏洄是不是对他说的,又是不是指他们分开时的那些信。 下意识地,他有些抗拒听到这些,逃避当初看到过的内容,但还是守着他,直到他好一些,不再皱眉和说梦话之后才离开。 苏洄到了中午才清醒,药物的副作用很大,他醒来后觉得喝水都是苦的,思绪混沌,还有些反胃。 房门开着,他看见宁一宵的身影,于是也起身打算出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腿很痛。 撩起裤腿,发现了腿上大片的淤青,他才想起昨天在客厅摔的那一跤。 感觉很痛,但看淤青扩散的范围好像也还好,苏洄没多想,一瘸一拐地出了房间,远远看着宁一宵在厨房的背影,有些恍惚。 “你醒了?”宁一宵端着汤锅出来,“我煮了鸡汤。”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了防烫手套,弯腰在水槽洗手。 苏洄明明很昏沉,却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宁一宵的手很红。 “手怎么了?烫到了吗?” 他神情很迷糊,刚睡醒,眼睛湿蒙蒙的,隔着安全距离望着宁一宵的手,看上去很像小动物。 “没有。”宁一宵笑笑,“今天早上起来感觉手很脏,多洗了几遍,没什么要紧的。” 苏洄皱起了眉头,走到餐桌边,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手。 “你不能这样洗了。”他语速慢吞吞,又很担心,“之前好不容易好了一点,怎么又难受了呢。” 宁一宵坐到他的对面,假装并不在意这件事,盛了一碗汤,推到苏洄跟前,也借着这一下把手上的细小皮损都展露出来,故意让他看个清楚。 苏洄的语气有些急了,“你看,这个地方上次已经好了很多了,现在都起皮疹了,怎么回事……你有听医生的话好好吃药吗?” 宁一宵就等着这句,于是顺理成章,像毫无悔改的罪犯那样直接认罪伏法,“没有。” 苏洄蹙了蹙眉,像是很不能理解似的,轻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宁一宵态度随意,“太忙了,动不动就忘了。”他说着便催促苏洄,“先吃饭吧,别管这些了。” 苏洄哪里吃得下,他盯着宁一宵的脸,定定地看了许久,知道自己不应该多管他的事,但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不能这样,要按时吃药,不然会变严重的。” 宁一宵喝了一口水,放下杯子,静坐了一会儿,才开口,很应付地给出回答,“好,知道了。” “你光答应不行的。”苏洄叮嘱他。 宁一宵笑了,反问苏洄,“那怎么办?不然你监督我吧?” 苏洄思绪很钝,一下子想不到怎么做,“怎么督促……” “反正你也要吃药,我也要吃药。”宁一宵很自然地提出建议,“要不这样,我们每天到时间一起吃药。” 说着,他乘胜追击起来,“之前工作的时候吃饭不规律,我胃经常不舒服,不过最近基本都在家,和你一起吃饭,比较规律,好像也不会胃疼了,还挺管用的。我们以后就做室友兼饭友和药友,怎么样?” 他说了这么多,苏洄却只能慢吞吞地在脑子里处理,宁一宵没有好好吃药,他未必好到哪儿去,总想着得过且过,熬过这段时间,自己还能撑,可现在……再多顾虑都比不过让宁一宵好过。 苏洄很无药可救地点了头,同意了宁一宵的提议,“好,那我叫你吃,你不可以耍赖。” 宁一宵抿开笑意,“我尽力吧。” 苏洄担心他说到做不到,“吃完午饭就要吃。” 宁一宵点头,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是六年前那样子予取予求,“好。” 苏洄安静地喝完鸡汤,时隔多日,和宁一宵一起吃了第一顿药。 饭后没有太正式的甜点,只有水果,苏洄用叉子叉起一块苹果,刚咬下一口,他看见宁一宵起身,还以为他又要去洗手。 “干什么?”他下意识问出来,显得有些奇怪,像一刻也不能看到家长离开的小孩子。 “我突然想起早上景明的助理送来了这个。”宁一宵从玄关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小礼品袋,他放到苏洄面前,用鼓励的语气对他说,“看看。” 苏洄放下叉子,打开了礼品袋,里头是一份捐赠证书,还有一张贺卡。贺卡上的字迹很是可爱,还用油画棒画了圣诞帽和袜子,写着“谢谢苏先生,祝您圣诞快乐!” “圣诞节都过去一个月了。”苏洄不禁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点笑意,抬眼望向宁一宵,本来想问他是不是那个孩子写的,可对上他视线的瞬间,忽然想到了宁一宵的生日,于是顿住。 “怎么了?”宁一宵眼神柔和。 苏洄觉得说出来只会让彼此尴尬,只摇了摇头。 可他没想到的是,宁一宵却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并直接戳破,“你是不是想到我生日了。” 苏洄眼睛都睁大了,他没想到宁一宵竟然会这么直接。 还以为他会避忌一些,毕竟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关系了。 他时常会隐约感觉到宁一宵的变化,不只是六年前和六年后,而是刚重逢和现在,宁一宵都在发生细微的变化,无论是态度,还是言语。 这样的变化令苏洄产生复杂的情绪,他希望宁一宵能因为和他的相处开心一些,但如果他真的把他当成好朋友,又不免有些心酸。 再没有比自己更麻烦的人了,苏洄想。 宁一宵坐下来,嘴角勾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这反应我没猜错。” 苏洄垂着眼,拿起自己的叉子,把吃剩的一口苹果塞进嘴里,等同于默认。 “我们现在不是朋友吗?”宁一宵神色松弛,漫不经心地问,“苏洄,虽然已经过了一个月了,但是小朋友都知道补个祝福,你呢?要不要考虑给我补个礼物?” 苏洄抬眼望向他,嘴唇上还沾着少许晶莹的苹果汁,看上去有种杂糅的气质,消沉又清纯。 他似乎不太确信,声音很轻,好像风一吹就散开的雾,“你……” 宁一宵没等他说完,那种近乎怂恿和引诱的语气又一次出现,就连眼睛也定定地盯着苏洄,仿佛想得到的并不止这些。 “送我吧,我想要。” P.初次赠礼 夏日短暂得像一件燃烧的旧衬衫。 潮湿、汗液、闷热和气味通通付之一炬,身处其中时只是沉迷于熊熊火焰,一切快要消失,又为旧物的逝去而怅然若失。 对苏洄而言,拥有过宁一宵的这个夏天,烧毁的大概就是他这辈子最钟爱的一件。 他习惯了被当做一个难以启齿的病人,就连遇到一只小小的流浪狗,想对它好,他也会下意识地说“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 遇到宁一宵,苏洄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坦白自己的病,也有不会离开、不会害怕的人。 他说“别赶我走”时,苏洄的心碎掉了,但也因为这句话,有了重新粘合的勇气。 夏天已经过去一半,大概是上天终于对他产生了些许怜悯之心,竟然将他遇到宁一宵之后的第一次郁期缩短到十余天。 这十几天里,他就像是一个被困于外太空某个极寒星球的失败宇航员,在孤独与绝望中艰难维持着生命。 宁一宵就是他与地球唯一的联系。他每晚会拨打苏洄的电话,就像尝试救援他的人,一遍一遍地试,哪怕只是单向的通讯,得不到回应,也没有放弃过。 他会把白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大部分都是好的,听了会让人心情愉快的,但苏洄知道,无论听什么都一样。 “今天上班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小猫,和你一样漂亮,好像是走丢了,我想把它捡走,但它很害怕,吓得跑掉了。” 宁一宵在电话里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我有点后悔,应该慢慢来的,或者找更专业的人,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很饿。” 苏洄给不出他任何回应,只是听着,安静地掉眼泪。 “今天办公室的另一个实习生说马上要过节了,七夕,我还没有过过这样的节呢。”宁一宵的声音很温柔,“你陪我吧,我的小男朋友。” 他很善良,也很慷慨,并不在意苏洄会不会在这种时候予以回应。 只是过几分钟,才说:“我当你默认了。” 每一次挂电话,或是他根本忘了挂断、但快要累到睡着的时候,都会对苏洄说一句“我爱你”。 就像是宇宙通讯里约定俗成的、代表结束的暗语。 郁期结束的那一天,苏洄仿佛从极寒的冰川地表找到了一艘可以返回地球的飞船,登上去,在引力下甩开了沉重与压抑,开始了快乐的漫游。 只不过这次也一样,他没有获得变为正常人的机会,一天也没有,发射器让他笔直地飞出去,在某一天的上午进入令他既爱又恨的轻躁狂时期。 好在他正正好好赶上七夕,可以用比较好的状态陪宁一宵度过节日。 转换状态后,苏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商场的专柜。他想为宁一宵购置一款手表。 六月底时,苏洄自己一个人无聊时在商场闲逛,那时候还没能和宁一宵在一起,但注意到了那块被摆放在玻璃橱柜正中心的黑色手表,当时便觉得,宁一宵戴这块表一定非常合适。 但很可惜的是,他被告知这块表是限量款,专柜和官网都需要预定,如果现在定,最早也是三天后才能送到,这让苏洄非常扫兴。 但他还是想要,于是付了定金,“那我三天后来取。” 礼物没能第一时间送,苏洄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两手空空,于是回了家,把花园里养了一整个季度的朱丽叶都剪下来,包了一大束,还放上了一张贺卡。 [七夕快乐,这些我养了很久,都送给你了。] 一张贺卡他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遍,选不出来,于是用了第一版,可同城速运的人取走花后他才懊恼地想起,自己忘记写我爱你之类的句子。 事后他只好不断自我宽慰,宁一宵当然知道,他绝对不会怀疑自己对他的爱。 花送到的时候,宁一宵还在开会,电话开了免打扰,快递员联系不上,只好上楼来到他们公司的前台,把花暂放在那里。 所以宁一宵刚从会议室出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到了前台转交给他的巨大花束,明艳得如同夏日阳光的香槟色花朵,透着饱满、热情的橙。 “哇,不愧是帅哥。”同组的前辈开始开玩笑,“这是咱们公司今天送来的最大的一束吧。” “岂止是最大,这也是最漂亮的好吗?” “哪儿买的啊,真好看,超级贵吧!” “哎一宵,能不能让你女朋友把花店推给我啊。” 宁一宵正低头看着贺卡,听到这句,不禁勾起嘴角,“这个是他自己种的,不是花店买的。” 此言一出,一众同事便更嫉妒了。 “这得养多久才能养这么好啊!” “不愧是大帅哥,会下蛊。” 宁一宵将花放回到工位,自己走到茶水间给苏洄打去电话。 这次苏洄很快就接通,声音听上去很开心,与昨天晚上判如两人。 “收到了?这么快,我还以为会差不多到你下班的时候到呢。” 宁一宵的心情也很好,“可能送快递的师傅今天业务繁忙,不快一点送不完吧。” “对哦。”苏洄的声音挟带着孩子气的甜蜜,“那……你今天业务多不多啊,有没有时间和你的小男朋友约会呢。” 宁一宵忍住笑意,还假装冷淡,“我考虑一下。” “你们今天不会还要加班吧。”苏洄开始耍赖,“能不能不加班?今天周五诶。” “那你过来找我们老板谈。” 苏洄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你别说,我可能真的会去找。” 想想也是。 宁一宵最后还是笑了,“我今天特意压缩了时间,做得比平常快点,差不多快忙完了,收个尾就能走了。今天想吃什么?” “我想喝酒。”苏洄想了想,报了个地址,离他的公司有一定距离,是一间人气很高的餐吧。 “我先过去等你,今天可能要等位。” 一小时后,宁一宵也抵达了苏洄所说的餐吧,手里抱着那一大束惹人注目的花。也是奇怪,他一眼就在昏暗光线里找到了角落的苏洄,他似乎已经喝了一点,脸上浮着淡淡的粉晕。 “我的花真好看。”苏洄仰着脸,笑容稚气,等宁一宵坐到他对面,又凑过去,小声说,“我男朋友也是。” 宁一宵听了这话,心为之一动,但还是下意识瞥了瞥四周围。 附近座位的客人有不少投来关注的视线,大抵还是因为两个男孩子和一大束捧花的结合太过不寻常。 “我喝了一点餐前酒。”苏洄指了指,“这个面包很好吃,你饿吗?” “还好。”宁一宵几乎没动酒杯,很安静地盯着苏洄。上次见面还是他郁期发作,去他家看他,也没有多做停留。 恍然过去两周,苏洄又变回过去那个快乐的他,令宁一宵有些没有实感。 餐厅里弥漫着甜酒、黑醋汁和牛排的气味,湮没了苏洄所赠与的花的香气。端着大盘莓果提拉米苏的服务生偶尔会路过,苏洄好几次叫住对方,每次都会要一小块。 “你是来吃饭还是吃甜食的?”宁一宵不禁问。 “都吃啊。”苏洄咬了一口蛋糕,“这个和白葡萄酒很配。” 他的耳朵都红了,脖颈透出艳丽的粉。 “你不能再喝了。”宁一宵忍不住说,“我可没办法把你抬回去,除非把花也丢掉。” “不行。”苏洄想到花,很果断地放弃继续饮酒,“我不喝了……” 一大束花被丢在街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分手了。 想象一下那场面就感觉很凄惨。 台上的歌手唱到第五首歌时,他们离开了餐吧。已经是晚上九点,这条街远离商业中心,不算热闹。苏洄两脚仿佛浮在云里,一深一浅,走路踉踉跄跄。 宁一宵半揽住他,要送他回家,但被苏洄拒绝。 “我外公不在北京……”夜灯的注视下,苏洄的目光湿润又天真,隔着饱满的花朵,用很漂亮的笑容面对他,“今天我可以不回家。” 宁一宵在那一瞬间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人能拒绝苏洄。 他向这个香槟色的夜晚妥协了。 “那去哪儿?” 苏洄踮了踮脚,凑到宁一宵耳边,小声说:“我已经订了房间。” 四溢的阳光为夏夜留下深蓝色的热浪,包裹着相爱的两颗年轻灵魂。宁一宵感觉热,有些着迷,很想立刻吻他。 但街上人来人往,他忍住了,把这个吻保留到酒店房门打开的瞬间。门还没来得及完全合上,宁一宵便将他压上墙壁。壁纸和苏洄的衬衫摩擦出细碎的声响,埋没在他的呼吸声中。 过去的二十年里,宁一宵从未想过,原来自己会很迷恋接吻。 但下一秒他又不得不承认,他迷恋的是苏洄这个人。 探入唇齿的瞬间,如同寻得宝藏,他探寻到圆润、冰凉的舌钉,像一颗生长在苏洄口腔里的小小星球,被他主动献上。纠缠中,他得到前所未有的体验。 苏洄的呼吸急促,伸着双手,如同凌霄花一样向上攀缠,手指按在宁一宵的后颈。分开的片刻,他侧过头,沿着宁一宵分明的下颌线到颈侧,亲吻下去,停在喉结。 怀抱着一点好奇,他亲了亲宁一宵滚动的喉结。 “想我吗?”他用很轻的声音问,问完,又半低下头,用鼻尖蹭他的锁骨,像柔软的小猫一样。 宁一宵选择了不回答,而是抱住了他——很温柔很包容的拥抱,在两颗心脏甚至还在剧烈跳动的时候,隔着紧贴的胸膛,几乎要跃入彼此的身体中。 他等呼吸平复些许,才又吻了吻苏洄的发顶和额头,嗅着他发端的香气,哑着声音说:“很想你,也很担心你。” 明明差一点就被欲念冲晕头脑,但这个笨蛋,竟然在这时候认真说这样的话,苏洄的鼻尖有些酸涩,抬手抚摸宁一宵的后背。 “我好了。”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好,只是从疾病的一端跳跃到另一端。 但无论如何,这一端至少可以热情相拥。 “不要担心我。”苏洄仰起头,亲吻宁一宵的下巴和嘴唇,语气轻而甜腻,“我现在没事了。” 他没办法对宁一宵说,这十几天郁期里自己是如何被他拯救的,只能不断地用行动证明对他的喜欢。 宁一宵牵起他的手,吻了吻,把他带进去,和他一起躺在床上。 这里有很大的投影,苏洄想到他们第一次失败的约会就是看电影,于是提议在这里看,宁一宵同意了。 就在投影幕布刚出现画面的时候,宁一宵忽然开口,“我……” 他走到过道,把刚刚落在这里的包拿过来,对苏洄说:“今天过七夕,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 苏洄第一次发现,原来宁一宵这么镇定的人,也会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好像很怕他的礼物不够好,会让自己失望。 于是他在心里偷偷想,无论是什么,都要表现得很开心才行。 但结果证明,苏洄想错了,他根本无需表现。 “这个。”宁一宵拿出一个深蓝色绒面压板,看上去就像一本书,他递给苏洄。 苏洄小心接过,展开来,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只美丽的蓝色蝴蝶标本,蝶翼上的蓝色磷粉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美的礼物。 “这个是极光闪蝶。”宁一宵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潜意识想给你买这样的礼物,可能没有特别大的价值,但我找了很久,也觉得很衬你。” 他说着,碰了碰苏洄的脸颊,在心里藏了一句话。 你就像漂亮的蝴蝶一样。 苏洄把蝴蝶标本捧在心口,“谢谢你,我好喜欢。”他凑过去亲了亲宁一宵的嘴唇,“从来没有人懂我喜欢什么。” 花花草草、奇怪的书籍、漂亮的昆虫标本、远在几万光年外的星云和星团,浩瀚无垠的宇宙,苏洄沉迷于其中,却总是一再被打压。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去喜欢有价值的东西,读有用的书,做有用的人。 没人想过,比起功成名就、坐拥数之不尽的财富,苏洄更想做一个可以随时欣赏到美丽蝴蝶的人。 这一切只有宁一宵懂。 宁一宵用指节刮了刮苏洄的鼻梁,嘴角勾着很浅的笑意。 “你喜欢就好。” 他还怕苏洄不喜欢。 苏洄搂住宁一宵,吻着他的耳朵,“我也给你买了礼物,但是还到不了。” 宁一宵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告诉他:“不要给我买太贵的东西。” “可是很好看,你戴会很好看的。”苏洄试图说服他。 宁一宵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那也不行。你送我你自己做的礼物吧。” “可是来不及了。”苏洄有些着急,“今天就过了。” “没关系。”宁一宵吻他的嘴角,声音很低,“牛郎织女都可以等这么久,我也可以等。” 不知道是那个字触动了苏洄,令他本就被酒精摧毁大半的理智全部覆没,他缠上宁一宵,像小孩子那样不讲理地说:“那我先送你一个礼物。” 宁一宵来不及问“什么”,也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就被亲吻所吞没。 电影一刻不停地放映着,剧情向后流动,可谁也无心去看。夏日的夜晚蚕食着恋人之间的爱语,声音开始断续,仓促,难以辨析。 苏洄很小声地叫着宁一宵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复,逐渐变成被动的那一方,身体陷入柔软的床,落下来的亲吻像无法停止的雨,从面颊到侧颈,雨水向下流淌。 他忽然间想到自己胸口的伤,心里无端产生自卑情绪,于是下意识伸手捂住。 “不要看。” 宁一宵没有急着拿开他的手,很温柔地吻他的手背和指缝,含混问:“怎么了?” 他的另一只手向下。 苏洄弓着身子歪倒在一边,没办法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有疤……” 宁一宵看到了他的伤疤,似乎是陈伤,但还呈现着淡淡的粉,就在最下一排的肋骨下。 他低头安静地轻吻,比起亲昵,更像是一种安定的疗愈。 “很漂亮。”他近乎虔诚地说。 苏洄眼眶酸涩,几乎要流下眼泪。 他毫无准备地展露了最脆弱的自己,但却觉得早该如此。 他使了些力气,翻转过来,自己转到上面,坐好。 尽管轻躁狂会加重他各方面的冲动和念头,是病理性的,可苏洄很清楚地知道,他愿意是因为他爱宁一宵,这是他唯一不被任何错误的病症所操控的部分。 但他也做了之后会为此后悔的小小决定。 “只有这个了。”苏洄从口袋里找到一小盒凡士林,因为他最近的嘴唇很干燥,于是随身带了一个。 他的脸上浸透着笨拙又天真的红晕,连指尖与膝盖都透着粉,足尖紧张地攥紧,仿佛到现在才为此感到羞愧。 但宁一宵的耐心和意志力还是到此为止了。 “我来吧。” 他吻着苏洄的嘴唇,腾出一只手抱他。 酒精与病症交织,共同起了作用,苏洄眼前仿佛出现幻觉,他感觉自己化身成一滩沙砾,在四溢的日光下被照得滚烫、枯竭。暮色降临,在神秘的引力下,潮汐涌来,一遍又一遍将他浸湿。温热的水流淌进沙砾渺小的缝隙,干涸的被浸润,潮湿后又抽离,潮涨潮退,终将回到广阔的海域。 入侵的海浪拍打着岸,得到他的回声。 恋人的名字被重复很多遍,苏洄觉得自己可以一直这样念下去,不希求回应。 [宁一宵] 苏洄忽然意识到,或许他的名字真的是某种咒语,只不过被施咒的人是自己。 他真的宁可只要这一个夜晚。 本来都拆开了第二个的包装,但宁一宵还是收住,抱起他去了浴室。 昏沉间,苏洄说过想泡澡,他就带着他一起。两个人埋在满是泡泡的水里,苏洄靠在宁一宵胸口,很柔软。 他有些累,但又兴奋得睡不着,精力旺盛,于是用食指和中指模拟小人走路,在宁一宵搭在浴缸边缘的手臂上一步一步“走”着,最后抓住了他的手,拿起来。 “你的手真好看。”苏洄注视着他分明的骨节,还有分布在薄的皮肤之下的一层青筋,就像是云层之下的山脉。 “你的也好看。”宁一宵忍不住捏了他的指尖,很像是在评价小猫的爪子颜色,“粉的。” 苏洄回头,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扭回来,把手摊开和他的并排,“我们两个的手也很配,是吧?” 宁一宵轻笑了一声。 “应该戴一对戒指。”苏洄一时兴起,头向后仰,问他,“你知道吗?冰岛有一个地方叫斯维纳山冰川,那里有大片大片蓝色的冰川,特别美。” 说着,苏洄半转过来,溅出一些水花,他忽然觉得鼻尖有些痒,在宁一宵下巴蹭了蹭,接着说:“你看过《星际穿越》吗?” 宁一宵点头,“嗯。”这是他为数不多看完的电影。 苏洄眼睛亮亮的,很湿润,“那你还记得他们去的曼恩博士被困的星球吗?那个极寒星球。” “嗯。”宁一宵觉得他好可爱,忍不住吻了吻苏洄的眼睛,“继续。” “那个星球其实是在冰岛取景拍摄的,就是斯维纳山冰川。”苏洄笑着,抓着宁一宵的手,“我们以后去那里吧。” “为什么?”宁一宵故意很没情趣地问。 苏洄笑得稚气又天真,说出一个很可爱的原因,“因为这样我们就很像是在外星结婚啊,是不是很酷?” 宁一宵很想知道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但还是不禁笑了,“那里很冷吧。” “嗯。”苏洄点头,“超级冷的。” “那我们要快点交换。”宁一宵捉住苏洄的手,亲了一下他的指尖,“不然会把小猫的爪子冻坏。” “你笑我。”苏洄不太乐意。 宁一宵并不承认,“没有。” “就是笑了。”苏洄不依不饶,幼稚地拿泡泡打架。 宁一宵没办法,捉住了他的手,“我错了。”不仅如此,他还对苏洄很郑重地保证,“以后一定带你去斯维纳山冰川。” “还有呢?”苏洄问。 “不笑话小猫。” 苏洄急了,“不是小猫!” 宁一宵自己又快速做好第三个保证,“还会保护好小猫的爪子。” 苏洄觉得他无药可救,打算不要理他,但又拗不过,没多久又陷入宁一宵的吻中。 在宁一宵孜孜不倦的探索和摆弄下,苏洄没了招架之力。拆开的包装袋终究还是被使用,一次次进攻下,宁一宵逼迫苏洄接受这个称呼。 “说你是我的小猫,就放过你。”宁一宵吻着他的耳朵。 苏洄还是认输,被宁一宵完全治服。 “好吧,我是你的小猫。” P.毫无保留 如此甜蜜的夜晚,苏洄的睡眠也才不到两小时,被轻躁狂带来的亢奋所支配。 如果是平常,他很难停留在某个房间,即便是深夜也会跑到花园,甚至离开家,走到凌晨的街道上,只有这样才能消耗精力。 但宁一宵在,即便一直困在一个房间里,苏洄也可以接受。 宁一宵很习惯从后面环抱住他,手臂半箍在他腰间,无论是做还是单纯相拥而眠,他似乎都很偏爱这样的姿态。 而苏洄也喜欢扭头过去看他,吻他,贴近他的鼻梁和下巴,所以偶尔会把他弄醒,让宁一宵不得不松开手臂,再面对面抱住他。 苏洄特意数了数,宁一宵睡觉比他想象中还要沉,一晚上换了四种睡姿,但每一种都抱着他。最可爱的当属凌晨四点,苏洄起身喝了一大口水,再躺下,就被宁一宵抱住了腰,脸埋在他胸口,令苏洄连吞咽的动作都放轻。 天刚破晓,城市还是柔和的浅蓝色,像是浸泡在游泳池里,有一种带着透明感的美。微光透过白色纱帘,将房间照亮。 苏洄悄悄下了床,腰实在太酸,越躺越难受,但他不为此困扰,甚至觉得宁一宵不应该因为是初次体验而那么温柔。 再痛一点,记忆才会更深刻。 进入和抽离,苏洄同时感受到被小心呵护与失控的危险,美妙的矛盾。 他极小声地洗漱,在浴室里对着镜子,仔细观察皮肤上留下的痕迹,脑海错位地浮现出记忆里的画面。 浴室温度很高,令人头脑昏沉,想起宁一宵在镜子前对他说过的几句不算正经的话,苏洄有些脸热。 走出浴室,他拿起宁一宵送给他的极光闪蝶,走到落地窗边,对着清晨的日光安静地欣赏。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蝴蝶? 而且变成了属于他的蝴蝶。 八点,苏洄趴到床边,指尖轻轻地描摹宁一宵手的形态。 他的手真好看,苏洄忍不住在心里发出感慨,像乔瓦尼·加斯帕罗油画中的手,修长,筋骨突出,骨节分明,带一点点麦色,皮肤之下的青筋蔓延至小臂,充满生命力。 苏洄正试图握住,谁知宁一宵的手忽然抬起来,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他醒了。 苏洄两只手臂压在床沿,凑上去,用额头和脸贴宁一宵的手,鼻尖顶在他掌心,蹭了蹭。 宁一宵忽然笑了一声,嗓音很沉,“只有小猫会拿头蹭人。” 苏洄觉得这个念头在宁一宵心里已经根深蒂固,懒得同他辩驳。但他开始挠自己的下巴,很痒,苏洄便低头轻轻咬住了宁一宵的指尖。 但他不只是咬,而更像是用齿尖固定,不让宁一宵的手逃离,舌尖绕着指尖舔舐,然后更深地往里送,如同试图让他身体的一部分进入自己的身体。 宁一宵没说话,但呼吸变重了。 他像是试图反抗那样,将另一只手搭在眼睛上,但几秒后,他还是认输了,并将主动权夺了回来——将手指探入,搅动。 苏洄难以呼吸,舌钉被拨动,手指近乎于某种模拟,只是更缓,更循序渐进。 透明的唾液从嘴角淌下,苏洄的眼睛和下巴都湿漉漉的。 就在他难以呼吸,因探入得太深而呛出来的瞬间,宁一宵抽回了手,用沾湿的手指掐住苏洄的脸颊,盯着他,脸上带着很浅的笑。 “苏洄,你脸都湿了。” 他说的话令苏洄感到熟悉。 宁一宵又凑过来,不顾苏洄尚在喘息,吻他湿润的嘴角和下巴,浅尝辄止。 苏洄却凑上前,用气声说出几个微不可闻的字眼。 房间很亮,花的香气逐渐飘散在空气中,散发着甜蜜与馥郁。 视线在昏聩和清明之间交错,天花板内陷的顶灯逐渐在视网膜晃出重影。 床单被攥得很皱,苏洄的脑海产生很多幻觉,一闪而过,他像荒芜的草地生长出的藤蔓,被滋养,被允许肆意生长。 唯独声音压抑在宁一宵的指缝间,像时间一样快速地流逝了。 在宁一宵的怀抱里,苏洄第一次感觉被爱包围,紧密无缝,他失去意识,连叫他的名字也略去姓氏。 他并不知道,这让宁一宵想到了儿时不愉快的记忆,但因为苏洄太好,太甜美,他所带来的幸福覆盖了宁一宵心底隐匿的痛楚。 精力远超常人的苏洄,也终于昏睡过去,不过也只是一个小时。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睡梦里被压了千斤重的石头,被宁一宵叫醒时,石头才终于被搬开,留下他一身酸胀难耐的痛。 手撑着起来,靠在床头,苏洄感觉嗓子很痛。宁一宵走过来,很体贴地为他端了水,他已经换上昨天的黑色衬衫,很英俊,斯文得不太正经。 苏洄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浑身都是红的印子,两相对比,更不正经了。 “饿了么?”宁一宵问,“要不要出去吃,或者我买回来。” 苏洄开始耍赖,“我起不来,好累……”他往床边靠了靠,手伸出去在床头柜摸了摸,抓住电话,“叫餐吃吧。” 宁一宵坐到床边,苏洄便很乖巧地靠在他肩上,他伸手,摸了摸苏洄光滑的后脊。 苏洄哑着嗓子叫了餐,凑过来和宁一宵接了个不长的吻,然后问他:“喜欢我吗?” 宁一宵觉得这个问题没必要提问,但还是点头,“喜欢。” “多喜欢……什么程度?” 宁一宵思考了一会儿,“你要什么都想给你的那种程度。” 苏洄笑了,“你不要骗人。” “我不骗人。”宁一宵牵起他的手,“会做到的。” 他说完,吻了吻苏洄的发顶,叫他小猫,表现得就像个刚刚坠入情网的大男孩。 苏洄想,他本来也是,只是平时太成熟。 “你这么喜欢起昵称啊。”他故意问,“也会给其他人起吗?” 宁一宵望着他,摇了头,“不会。” 从来没有过。 他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苏洄像小猫的,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或许是相处时的某个瞬间。 苏洄躺倒在他膝上,仰着脸望着他,“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起昵称。” 宁一宵抚摸他的头发,“是吗?你没有小名吗?” 苏洄眨了眨眼,“有。” “叫什么?”宁一宵问。 “优优。” 宁一宵抬了抬眉,“悠闲的悠?” 苏洄垂了垂眼睑,“优秀的优,优等生的优,优异的优。”他的语气有些任性,很直白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是我外公起的。小时候他经常这样叫我,我觉得他叫的不是我。” 宁一宵望着他的眼睛,“叫的是谁?” “他期待中的我,一个幻想出来的形象。”苏洄毫不在意地剖析着他的家庭,“就像他经常对我说,要做个有用的人,做有用的事。所有我喜欢做的,都被他定义成无用的事。” 宁一宵听着,低头下去,亲了亲苏洄的鼻尖,“那除了这个小名呢?” “没有了。”苏洄把脸埋进他怀中,“只有小猫。” “那你就只做我的小猫。”宁一宵抚摩着他的肩膀。 苏洄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了。 吃饭时,宁一宵问他还有没有人知道他的病。苏洄摇头了。 “他们不让我说出去。”苏洄说,“我只对你说过。” 顿了许久,他告诉宁一宵,“我现在想想,大概在我爸爸走之后,我就病了,但不明显,因为是轻躁狂,只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精力,可以熬夜学很多东西。十四岁那个暑假,我画了一屋子的画,某一天突然跑去告诉我外公,我想学艺术。” “外公骂了我一顿,把我的颜料和画全丢了,我自己骑自行车去追垃圾车,也没找回来。” 苏洄说着,还笑出来,“我还记得他当时骂我‘脑子不正常’,没想到一语成谶了,不知道他后来看到诊断单是什么感想。” 宁一宵有些心疼,十三四岁的苏洄一定很可爱,但也很可怜。 他能想象到苏洄在街上骑着自行车追失去的画,但想一想就觉得心酸。 “后来你就去看病了吗?”宁一宵抬手,很自然地擦了擦苏洄的嘴角。 苏洄摇头,“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开学之后的某一天,我记得上的是英语课,小组讨论,我突然就不行了,就好像天塌下来了,正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喘不上气,说不了话也动不了,然后开始掉眼泪,把我前后桌都吓坏了。” “后来老师联系我妈,她出差了,让司机来的。” 苏洄说得很流畅,语速很快,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他带我去了医院,但那个医院的精神科不太好,我只记得我折腾了一下午,我妈坐飞机赶回来了,医生告诉她,我是重度抑郁。” “她不明白我怎么会突然就抑郁了,全家人都不明白,唯一有点可能的就是遗传论,因为我叔叔也有精神病。”苏洄低头,吃了一口粥,“反正都开了药,也就那么治了。” 宁一宵皱着眉,“但你不是抑郁。” “嗯,是误诊。”苏洄抿了抿嘴唇,“我后来才知道,二型双相很容易被误诊成抑郁症,因为是轻躁狂,不明显,但抑郁的表现很严重,很多人都被搞错。不过因为我被错误地治疗了半年,情况越来越严重。” 他漫不经心说:“十五岁,我记得是星期三,因为星期三的时候陈妈都会做话梅小番茄,那天晚上十一点钟,我用美工刀捅了这里。” 苏洄把他的手牵过来,放在肋骨下面,“就是这里,昨天你看到了,缝了七针,很难看。” 宁一宵感到痛,但他分辨不出哪里痛。 他下意识捂住苏洄的陈伤,甚至开始想象当时如果他在那里,便愈发难以抑制那种模糊的痛感。 他以为他不会为任何人共情的。 “疼吗?” 苏洄手托着腮,勺子搅着粥,“其实没什么感觉,我是麻木的。” 宁一宵问,“你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苏洄知道自己说这些,对宁一宵很残忍,但他不想欺骗。 “就是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 说完,勺子被扔下,和瓷碗碰撞出叮的一声响。 他看向宁一宵,“你早点出现就好了。” 说不定这个伤疤也可以被撤回。 宁一宵的拥抱是世界上最小、但最有效的疗愈所,无声无息地用温柔填满他所有的伤口。 苏洄好像回到了在纽约的那一天,对宁一宵的渴望抵达峰值,他希望宁一宵可以出现在他难捱的青春期,在所有人否定他的时候抱住他,一遍遍说很爱他。 “其实我躁期也挺逗的。” 苏洄笑了,想让宁一宵也开心点,“我没和你说过,躁期的时候人会变得很怪,比如会特别想买东西,购物欲极其旺盛。” 宁一宵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买了什么?” “很多,我都说不过来。”苏洄想了想,找出一个他觉得最神奇的,“应该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吧,当时我看到网上有一个视频,一个外国人拍的,里面有很多被盗猎者杀死的大象。” 他从宁一宵怀里坐起来,对他说:“他们为了拿到最完整的象牙,会很残忍地杀害大象。视频的结尾是那个外国人号召大家保护象群,花钱可以领养一只小象,他们就会被安放在大象保护基地。” “你领养了一只?”宁一宵挑了挑眉。 苏洄脸上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抬起两只手比了手势,“七只……我给他们起了名字。”他一边掰手指一边唱出七音阶,“do、re、mi、fa、sol、la、si。” 宁一宵被他逗笑了,“真的吗?那他们现在在哪儿?” 苏洄叹了口气,“虽然说是领养,但是其实不能把他们运回国内的,就相当于是资助他们了,这些钱用来付专人照顾和食物的费用。” “很多钱吧?” 苏洄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差点把卡刷爆了,后来被我外公知道,打了我一顿,但是捐赠的钱退不回来,而且他最要面子,也不可能去要捐出去的钱,就只能惩罚我,从那之后,我的手机支付也被关闭了,每天只给固定的钱。” 说着,他搂住宁一宵的脖子,“约会的钱还是我攒的呢。” “你好可爱。”宁一宵亲了亲他,又捏捏他的脸,“小猫救大象。” 苏洄凑过去咬了咬他的手,然后靠回床上,点燃一支烟抽起来。 他抽烟的样子很漂亮,浑身流溢着性和忧郁,但嘴角是上扬的。上一刻是孩童的天真,稚气地向他展露青少年时期双面的痛,此刻又变回大人,吐出灰白色的烟圈,“宁一宵,我全都告诉你了,现在跑还来得及。” 宁一宵定定地望了他片刻,抽走他唇边的半支烟,有些用力地和他接了吻,苏洄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分开的时候,宁一宵捏住他下巴,拇指擦去他嘴唇上的血珠。 “多喝水,一亲就破了。” 苏洄勾着他脖子,忽然问,“一盒都用完了吗?” 宁一宵反应了一下,点头。 他亲了亲宁一宵嘴唇,给出很不可靠的提议,“别戴了……” 最后关头,宁一宵还是坚守阵地。 开了荤的小猫咪果然很难招架。 但他很认真告诉苏洄,“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我不需要你健康或者优秀,这样就很好,全世界独一无二。” 他很珍惜地说,“苏洄,我很爱你,不要怀疑。” 那之后,苏洄仿佛觉得把自己作为礼物献上也还是不够,于是把“秘密基地”的钥匙也复制了一份,拿小盒子装起来,约会时送给宁一宵。 宁一宵一看到漂亮的盒子,就条件反射,“我不是说了,不需要贵的礼物。” 苏洄直接在他面前打开了盒子,距离电影里求婚的人只差一个单膝跪地,不过里面装着的却是一把崭新的钥匙。 他看得出来宁一宵喜欢,因为他拿到钥匙,都不知道应该放哪里,在手心攥了很久。 皮囊也好,内在也罢,他都渴望被宁一宵占有。 和寻常情侣不太一样,他们的约会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因为苏洄很喜欢散步,尤其是一些安静漂亮的公园,或是森林,可以牵着宁一宵的手,和他讲很多话。 他喜欢植物,经常会停下来指给宁一宵看,告诉他这种植物的学名。 而宁一宵也从不厌烦。 看到地上的小蓝花,苏洄忽然想到自己花园里的花。 “该给我家的蓝色阴雨换盆了。” 就这样,他突然拉着宁一宵上了车,一路坐到他家里。这是宁一宵第二次来,但依旧没有平复内心的忐忑。 苏洄拉着他,也是一样从上次的花园小路进去,“今天我妈住她男朋友那儿,不会回来,我外公外婆也都还在外地。” 他带着宁一宵到花园,找到种着蓝色阴雨的栅栏,蹲下来,教宁一宵怎么换盆。但宁一宵看他看得太过认真,走了神。 苏洄见他没回应,一抬头发现了,于是抓着摇晃的花枝拍了拍宁一宵的脸。 宁一宵也回过神,也有样学样,握住花茎用花朵扫苏洄的脸,可没想到,苏洄直接咬住蓝紫色的花朵。 他咬下几片花瓣,凑到宁一宵耳边,吹着气,花瓣落到他衣领。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紧接着是脚步声。 “小少爷,小姐回来了。” 苏洄皱了皱眉,站了起来,“怎么回来了……” “你妈妈?”宁一宵也跟着站起来,“我先回去吧。” 苏洄有些烦躁,皱着眉想了想,还是舍不得,抓住了他的手腕。 就在这时,高跟鞋的声音传来,踩在鹅卵石路上,很快,一个穿着紫色长裙的身影出现在花园小径。 “苏洄。”季亚楠走近些,在看到宁一宵的时候换了友善的笑脸,“带朋友来家里了?怎么不说一声?” 苏洄只好简单地做了介绍,“这是宁一宵。” 季亚楠走过来,微笑着说:“你好,我是苏洄的妈妈。” 宁一宵微微颔首,“阿姨好。” “个子比小洄高很多啊。”季亚楠笑笑,“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宁一宵下意识想拒绝,“我还是不打扰了……” “这怎么叫打扰呢?小洄第一次带朋友回家,要吃顿饭的,有没有忌口?爱吃什么?”她问了许多,宁一宵都说没有,都可以。 “行。小洄,先带着一宵去你房间坐坐,好了妈妈叫你。”说完,季亚楠便转身回去。 宁一宵望着她的背影,礼貌道谢,“谢谢阿姨。” 季亚楠又回头,笑了笑,“不客气,就当在自己家。” 她的慷慨令宁一宵陷入沉思,这座房子很美,有漂亮的花园、精美的装潢和仆从,苏洄也有一位热情友善的母亲,任何一点都与他生存的地方背道而驰。 宁一宵做不到、也不可能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 P.同为异类 第二次来到苏洄的房间,宁一宵的角色从之前的安抚者,变成了一个访客。 只是苏洄的状态比上次好得多,也稍稍平复了他内心的不安和焦躁。但也因为角色的转变,之前的自己顾不上看这房间有多么漂亮,现在却非常深刻且直观地感受到了。 苏洄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本精致的相册,打开来给宁一宵看。他们坐在木质地板上,苏洄翻到一页,指给他,“你看,这是我四岁的时候,旁边是我爸爸和我叔叔。” 那个时候的苏洄还只是个小男孩,戴着一顶黄色帽子,穿着牛仔背带裤和小皮鞋。 “你像个小女孩。”宁一宵侧过脸,看着他说。 苏洄抿住嘴唇,又露出那种假装不高兴的表情,“一点也不像。” 宁一宵学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 “宁一宵,你好幼稚。”苏洄翻到下一页,“不给你看了。” “我错了。” 宁一宵总是很快认错,面对自己好像完全没有底线。 苏洄又找到一张,凑过来,“看这个,这是我十岁的时候,参加学校的才艺汇演,我在台上弹钢琴,这张照片是我妈妈拍的。” 台下很多人,坐得整整齐齐,苏洄一个人坐在台上的钢琴前,穿着燕尾服,斜上方一小束聚光灯,安静地打在他身上,像个受尽宠爱的小王子。 苏洄翻着照片,大多都是妈妈拍摄的,所以画面中经常都没有她。 他自言自语,“其实我妈是爱我的,生我的时候也差点死掉,为了我放弃了很多,只是她的爱被这个该死的父权家族压得变形了,她也变形了,我还没有,所以我很难熬。” 这些话听上去叫人心痛。 宁一宵无端感到难过,在他心里,苏洄天生就应该生活在无忧无虞的环境里,一个隔绝苦难、贫穷和困苦的温室,有优越而充足的养分与条件,充满阳光和爱。 只是有时候爱也会让人缺氧,让人变形。和很多家长一样,他们的爱不是自由的一小片天地,而是一张网,一个塑性的玻璃罐,代代相传,奉若圭臬。苏洄的外公是如此对待苏洄的妈妈,也原封不动对待苏洄。 作为一个局外人,宁一宵很难评判这是不是爱,毕竟他也没有得到过多少来自家庭的关怀。但可以确定的是,苏洄的确有着许多人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起点,毫不费力就可以轻易获得很多东西。 在这一刻,宁一宵甚至有点感激自己的上进,如果不是因为他咬着牙走过来,从一个小村落不断向上爬,磕磕碰碰,头破血流。 如果不是这样,他灰头草面的人生永远不可能与苏洄有任何交点。 “发什么呆?”苏洄看了一眼门,抬起手里的相册,遮住他们的脸,凑过来亲了亲宁一宵的嘴角。 苏洄的眉眼漂亮得像他房间里挂的油画,睫毛长到近乎沉重,就像他人生经历的那些挫败,压抑住这双略微上扬的双眼。 宁一宵也偏过头,吻了吻上天给他的奖励。 “我们好像在偷情……”苏洄凑过来,想深吻,但门忽然被敲了两下。 门外传来佣人的声音,“小少爷,饭已经好了。” 苏洄已经搂了上来,所以还是强行和宁一宵接了个湿润的吻,含混地回应道,“知道了……” 两分钟后他们出去,穿过长廊,暮色透过无处不在的玻璃窗,照射在复古的地板上,这里简直就像个巨大的艺术品。 餐厅的一面是整片落地玻璃,正对着的便是苏洄种的那一排蓝色阴雨,蓝紫色的花朵密布于充沛饱满的绿叶间,散发着清幽的夏日香气。 季亚楠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自豪,又用压制的话去掩盖,“小洄就是喜欢摆弄花花草草,好多人第一次来我家都以为是专门的园丁弄得呢,其实就是他瞎搞的。” 说着,她从佣人手里接过消了毒的热毛巾,递给苏洄。 “也有很多是园丁做的。”苏洄仔细擦了手。 “哪有很多,园丁就偶尔过来除除杂草,剪一下树枝之类的……”季亚楠抿了口茶,笑着对宁一宵说,“你也喝,这个茶好喝的,很香,是我从四川带过来的。” “谢谢阿姨。” “谢什么,小洄没有带过朋友回家,你是第一个。”季亚楠笑着说,“每次我问他在学校怎么样,他都说还行还行,其实我感觉小洄挺孤单的,因为他上学的时间也比别人少嘛,经常请假……” 说到这里,季亚楠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些,便压住,让一旁的阿姨给宁一宵盛汤。 苏洄倒是很随意,“没事儿,妈,他知道我的病。” 季亚楠有些惊讶,望了一眼苏洄,“是吗?那关系是很好了。” 宁一宵微笑着,“没事的阿姨,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很关心他。” 季亚楠叹了口气,“我也挺忙的,但是你说小洄这个病,怎么能不关心?他外公对他要求也很高,毕竟就这一个孩子嘛。” 汤是用鸽子和鲍鱼一起煲的,一旁的阿姨给每个人都端来一碗,汤色金黄,味道很香。 但看到碗里的鲍鱼,宁一宵有些难以抑制地生理性反胃。 他没有表现出来,还是喝了一些,抬筷子也只夹眼前的几盘菜。 苏洄喝了几口汤,把鸽子腿上的肉拆下来吃,“妈,你今天不是说要去徐叔叔那儿,怎么回来了?” 季亚楠说,“你徐叔叔中途被叫去开会了,我想着你还在家,就先回来,不然你又不好好吃饭。他一会儿就过来,刚刚还给我发了短信,说在路上,还说看到你爱吃的蛋挞了,给你买回来。” 苏洄的脸色变差了,拿筷子挑着碗里的米粒。 季亚楠注意到他挂了脸,但没说什么,只是热情地给宁一宵夹菜,让他多吃点。 “对了小宁,”季亚楠看向他,两手交叠,“小洄刚刚说你们是同学,同系?” 宁一宵解释,“我读的是计算机系,和苏洄是参加同一个社团认识的。” 季亚楠点头,“计算机,T大顶好的专业啊,那你现在大二?” “大三,我比他大一届。”宁一宵说。 “那你是要准备毕业了吧,之后什么打算呢?”季亚楠询问。 苏洄插了嘴,“妈,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没事。”宁一宵笑了笑,“我现在在实习,也在申请出国读研的CSC,所以同时在准备一些论文工作,和苏洄这边的王教授也有合作。” 苏洄打心眼里佩服宁一宵,居然能在男朋友亲妈的连番追问下,像面试一样有条不紊地讲述自己的未来规划,如果换作是他,肯定做不到。 季亚楠的脸上也流露出明显的青睐,“那很厉害啊,不过T大的CSC估计竞争也很大,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明年三月份申请,先祝你一切顺利了。” “谢谢阿姨。”宁一宵微微颔首。 “你隔壁张叔的儿子,也是要出国,雅思托福考了不知道多少次,塞钱水学历都费劲。”季亚楠给苏洄夹了些菜,“小宁这么优秀,你也加把劲啊。” 苏洄点了点头,瞥了宁一宵一眼,嘴角抿着笑意。 可真是没想到,第一次带宁一宵见家长,他就成了“别人家的小孩”。 正聊着,玄关传来关门声,季亚楠回了头,“徐治?” “哎。”徐治远远地就应了,走过来时手里提了蛋挞和一盒光是从包装看就知道很贵的海鲜。 “你说有客人,我顺道带了金枪鱼和龙虾刺身,切好的,可以直接吃。”徐治把东西往桌上一搁,目光与宁一宵对上,愣了愣。 “哟,都是我爱吃的。”季亚楠笑着让佣人拿去装盘,把蛋挞的包装拆开递给苏洄,“快谢谢叔叔。” 苏洄接过来,并没有太开心,“谢谢。” “坐啊。”季亚楠看向徐治,“发什么呆。” 徐治笑了笑,在季亚楠身侧落座,笑着说,“原来你说的客人是小洄的朋友。” 季亚楠这才反应过来,“对,忘了介绍,这位是小洄的同学,宁一宵。”她看向宁一宵,“这是我丈夫,徐治。” 隐隐地,苏洄感到不太对劲,侧过脸看宁一宵。他看上去很平静,挂着很有礼节也富有善意的微笑,苏洄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笑容他几乎没有在宁一宵脸上看到过。 面对自己时,宁一宵是真实可爱的,但此时此刻,他充满防备,掩饰着内心。 “徐叔叔好。”宁一宵语气平静。 徐治点头致意,正好佣人将他买来的海鲜刺身端来。它们都被装进一个巨大的米白色宽碟之中,摆出好看的形状,和高档餐厅里的昂贵菜品别无二致,等待被有钱人品尝。 “尝尝,很新鲜的。”徐治笑着,用公筷为宁一宵夹了一片金枪鱼大腹,并讲解说,这是金枪鱼身上最好吃、最嫩的一部分,因为几乎运动不到,脂肪都堆积在这里,口感极佳。 宁一宵低头,凝视着这片粉色的、布满霜降纹路的金枪鱼肉,熟悉的海的气味再次翻涌,令他难以忍受。 但他还是安静地吃掉了,像上流人士对待珍馐美味那样享用着这团令他反胃的脂肪,咀嚼,吞咽,他端起茶,喝了许多,但还是冲淡不了那股海的腥气。 苏洄对宁一宵的一切都很敏感,明明宁一宵表现得毫无破绽,他还是觉得不对,于是餐桌下的手轻轻放到宁一宵膝上,侧过脸小声问他,“是不是不喜欢?” 宁一宵只是笑笑,不回答。 苏洄盯着他,又看向对面的徐治,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种莫名的不合拍。尽管他认为这是正常的,因为自己也很讨厌徐治。 可徐治为什么在看到宁一宵的时候,会愣住呢? 他忽然想到了冯志国第一次开车接他时说过的话。冯志国是被徐治从老家带过来的,算是他的人。 宁一宵是北滨省的,徐治也是。 苏洄不觉得事情会这么巧合,但心里总觉得哪里很奇怪。 徐治笑着问季亚楠,“怎么样?” 季亚楠连连点头,“好吃呀,你买的都是好的。” 她刚吃了几口,便被一通电话打断,离开餐桌去了楼上的工作间,走之前还嘱咐他们多吃点。 餐桌瞬时冷清下来,主动权最后落到徐治手里,话题扔给了苏洄和宁一宵。 “其实你们两个成为好朋友,我还挺意外的。”徐治笑着,眼睛半眯起,“小宁看上去就是对自己的前途很有规划的人,很现实上进。小洄嘛,感觉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笑着,指了指家里挂着的画,“小洄就喜欢这些,画啊,艺术品啊,还有花花草草,有时候对着天空都能发一整天的呆。我还记得他妈妈对我说过,小洄小时候就有很多奇思妙想,说的话都和一般小孩子不一样。” 他模仿起苏洄的语气,“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说‘我觉得这个社会都是单向度的人①,大家只在乎物质,没有精神,活得像一张皱巴巴的纸。’” 说完,徐治笑了,“是不是很可爱?” 苏洄没有笑,他厌恶自己的话被徐治复述出来,也讨厌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下,讨厌徐治摆出一副看上去与他亲近的姿态,因此坐立难安。 宁一宵轻笑了笑,“他是很可爱,但也很深刻。” “深刻,没错。”徐治尝了尝茶,笑着说,“所以我才觉得你们能相处得这么融洽本身就很神奇。小洄这个人,天真,理想化,很唾弃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喜欢太现实的人。” 宁一宵低垂着眼,安静地夹着盘子里的青菜,但怎么都夹不起来。 “我饱了。”苏洄站了起来,非常粗暴地终止了话题,并扭头轻声询问宁一宵,“帮我给花换盆吗?” “嗯。”宁一宵站起来,略一颔首,也站了起来。 谁知季亚楠凑巧结束了工作电话,下楼便看见两人要走,“这么快就吃完了?” 苏洄站在原地,嗯了一声。 季亚楠在后头问,“要不要吃点水果?”她看了一眼外面,“天挺晚了,小宁要不今天就在客房睡一觉吧,明天早上再走。” 宁一宵下意识拒绝,“不用了阿姨,明天周一,我还要上班。” “没关系的。明早让司机送你过去,很快的。”她笑着,“就住苏洄隔壁客房吧,就是小了一点,你不介意的话我让阿姨收拾一下。”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苏洄又一直看着他,宁一宵没办法拒绝。 “那谢谢阿姨。” “不客气。”季亚楠笑了,“你看,来一趟说了不知道多少个谢谢。” 苏洄见他们做了决定,便拉着宁一宵去花园里换盆。花园有些热,被虫鸣声充盈,这里的植物吸饱了阳光和雨水,肆无忌惮地散发着草叶酸涩的香气。 苏洄很耐心地挖着泥土,在枝叶完完全全遮蔽他们时,凑过来握宁一宵的手,很可爱地问,“你会觉得我脏吗?” 同样的问题他在宁一宵为他扩张时问过,在舔舐他手指时也问过,但都得到一样的回答。 “怎么会?” 剩下一句话,宁一宵一直没能说出口。 你是全世界最干净、最纯洁的人。 所有溢美之词,宁一宵都会下意识用在苏洄身上,对于从未得到命运眷顾的他而言,只会感到幸运。 他握住苏洄沾着泥土的手,反倒觉得无比平静,好像草叶与泥土的芬芳可以掩盖他身上除不尽的鱼腥气。 苏洄换好花盆,像小猫一样扶着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觉得徐治这个人怎么样?” 宁一宵想了想,“不太清楚,感觉很一般。” 这个回答令苏洄有些困惑,看上去,宁一宵好像并不认识徐治。 “我不喜欢他。”苏洄直接说。 “看得出来。”宁一宵笑了。 “我觉得他不是真心喜欢我妈,但我妈不觉得。”苏洄揪掉两根杂草,“他比我妈小八岁,其实也就比我们大十四五岁。” 宁一宵想了想,有些走神,“我总感觉见过他,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苏洄皱了皱眉,“真的?” “可能是记错了。”宁一宵皱了皱眉。儿时的记忆对他而言都不算好,或许大脑已经形成保护机制,选择性地遗失了许多。 离开花园时,宁一宵在草丛发现了一个大的玻璃鱼缸,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栽上了一些他不认识的花草。 苏洄注意到他的视线,但也没说什么,妈妈催促他们洗澡睡觉,苏洄也就带着宁一宵进去,在他客房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 晚上十点,整座房子都静下来。 宁一宵躺在客房柔软的床上,难以入眠。这个被苏洄妈妈称为“小”的房间,比他所住过的所有房间都大,也都要好。 房间里散发着香薰蜡烛的气味,是他所不清楚的花香,苏洄的气味被隐去,令他开始不安,想洗手,或是抽烟。 但很快,外面传来脚步声,苏洄从相连的阳台溜进来,推开了他房间的玻璃门。 风和他一起涌进来,白色的纱帘被吹起,苏洄用手撩开,光着脚朝他走来。月色将他的皮肤照得雪白,他的膝窝、肩颈的线条,还有逆光的眉眼,每一个微不可察的细节都被宁一宵铭记。 苏洄很快钻进他的薄被里,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香味,抱住了他。 “怎么过来了?”宁一宵压低声音。 苏洄凑到他耳边,很小声说:“很想你啊。”他的声音有些颤,呼吸也不稳,带着明显的意乱情迷,吻了吻宁一宵的耳根,“你呢?想不想我?” 他其实并不需要宁一宵的回答,所以在问完后便将被子撩过头顶,凑过去和宁一宵接很主动、很深的吻,直到快要窒息,才本能地松开。 宁一宵低声问,“你不怕吗?” 苏洄摇头,脸被闷得发粉,“大不了明天你一走我就去找我妈,告诉她你不是我的同学,是我男朋友。” 宁一宵很快用言语阻止了他这个疯狂的念头,“太快了,再等等吧。” 苏洄笑了,蹭了蹭宁一宵的鼻梁,“你怕吗?” 宁一宵很想说不,但他其实很怕失去苏洄,因为拥有他本来就像是一场过于美好的梦。他甚至可以断定,无论是前二十年,还是后二十年,他都不会再做这样好的梦了。 “我不知道。”宁一宵说。 苏洄敏锐地从宁一宵身上感知到负面情绪的流动,于是抱紧了他,“我都听你的。”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或是沉默地亲吻。 苏洄看到宁一宵的眼神,充满迷茫,想到了几小时前他注视玻璃缸的样子。 他小声开口,“你刚刚在花园里看到了一个鱼缸,是吗?” “嗯。”宁一宵温柔地注视着他。 “以前有个叔叔为了讨好我妈,送了我一条很贵的观赏鱼,好像叫锻铁蝴蝶鱼。” 苏洄依照记忆向他描述,“就一条,特别贵,小小的,浑身的鳞片长得像金属片一样,尾巴和尖鳍都是柠檬一样的黄色,很显眼。我很喜欢它,每天放学都会第一时间去看它。 很快,苏洄的眼神变得暗淡,“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这种鱼有很强的群居意识,几乎没办法接受圈养生活。他们需要大海,需要很多很多同类,而不是小小的鱼缸,和一些伪造成海底的仿冒装饰。” “后来呢?”宁一宵问。 “死掉了,只活了一个月。”苏洄安静地眨了眼,“是不是很可怜?被放到错误的地方,错误地受人观赏,死之前也没能再回海里游一次。” 宁一宵知道他说的并不是那条漂亮的蝴蝶鱼,而是他自己。 他很小心地吻了吻苏洄湿润的眼睛,对他说,“你知道吗?我不认同今天徐治说的话。” 苏洄抬眼,望着宁一宵。 宁一宵声音很沉,很平静地告诉苏洄,“其实你没弄错,我的确很讨厌海鲜,因为总是会觉得自己骨子里散发着海的腥味,就像那些鱼一样。” 苏洄皱了皱眉,凑到宁一宵颈边,小声反驳他,“你很好闻。” 宁一宵笑了,“心理作用吧,无论我走多远,好像都摆脱不了那股腥味。我之前不是说,我们那儿的人都靠出海捕鱼为生,像今天吃的金枪鱼,在我们那片海域几乎捕不到。” “我妈有段时间帮人照看鱼摊,会带着我一起,有一次,摊位的老板出海回来,说他们很走运,捕到一条金枪鱼。 我当时很想看看什么鱼卖得那么贵,但并没有见到。只是捕鱼的师傅和我妈闲聊了几句,我跟着听,才知道原来金枪鱼和别的鱼不一样,它们的腮肌退化严重,没办法一张一合,只有一种办法才能获取氧气。” 苏洄抬头蹭了蹭他的下巴,“什么办法?” 宁一宵告诉他,“一刻不停地游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时时刻刻都有新鲜的水流快速通过鱼腮,得到氧气。所以他们很累,从出生开始就没办法停下,要一直游,一直游,才能获得别人轻而易举就得到的氧气,一旦停止向前,就会窒息而死。” 苏洄忽然感觉鼻尖酸涩,他读懂了宁一宵想说的。 宁一宵却抱住他,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所以我说,我不认同他在餐桌上说的话。表面上我们的确很不一样,可以说完全相反。” “但某种意义上,苏洄,我们是同类。生长在错误的环境里,不想被同化,不想被压得变形,所以很艰难地活着。” P.落荒而逃 秋天来得比想象中更加猝不及防,一场冷空气带来的冷风,就吹灭了夏日残留的余温。 银杏叶开始转黄,昭示着北京步入绵长秋日,宁一宵说不清什么感觉,好像经历了一部夏日电影,明明已经落幕,但电影的台词对白却还滞留在黑色的荧幕上。 和苏洄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太短了。 他知道时间本就不存在,只不过是衡量事物运动和变化的尺度,或许正是因为他害怕变化,害怕燃烧的热情最终会像抛物线那样落下来,所以才不希望时间流逝,想定格在现在。 可现在远远不够,他还不够好,给不了苏洄任何未来。 宁一宵日复一日地生活在矛盾中,卖命地工作,卖命地学习,想尽一切办法筑起自己摇摇欲坠的人生。他怕自己一停下来,拥有的好梦全都破碎,又回到当初。 他不禁想到了从苏洄家离开的那天早上,尽管已经时隔两个月,可徐治说过的话就像是一道烙印在他心头的暗影,挥之不去。 那天他睡得并不安稳,在并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梦时断时续,很早就醒来了。苏洄并不在他身边,宁一宵起身,沿着相连的阳台走到他的房门口,发现他正戴着耳机,趴在床上写写画画。 大约是心灵感应,苏洄也突然抬头,透过玻璃望过来,与他对视。 在蒙蒙亮的清早,花园还沉睡于乳白的晨雾之中,一夜未眠的苏洄跳下床,跑过来,隔着玻璃亲吻了宁一宵。 他没留下来吃早饭,很早便打算自己走,但出门的时候,徐治叫住了他,说他也要上班,顺道送他。 宁一宵本想拒绝,但无奈这里很难打车,也不愿让季亚楠为他安排司机,更想弄明白徐治对他夹枪带棒的用意,于是便同意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上车后,徐治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是秦月的儿子,没错吧?” 坐在副驾驶的宁一宵表现出超乎这个年龄所具备的平静,他看向徐治,没说话。 徐治笑了笑,打转方向盘驶出季家别墅,他说别紧张,只是随便问问。 宁一宵面无表情,“为什么这么问?” 徐治望了一眼红绿灯,又侧过头,“你长得和你妈妈一模一样。” 宁一宵撇过眼,陷入沉默。 徐治却始终盯着他,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记得我了?” 宁一宵摇了头。 “我还以为你妈妈会跟你提起我的。”徐治瞥开眼,语气比方才又松弛些,“其实说起来,你小时候应该见过我,不过那个时候你也就一两岁大,估计已经忘了。” 徐治嘴角勾着,但眉眼未动,时不时观察宁一宵的表情,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十六岁,还抱过你,你眼角的痣很好认。” 宁一宵几乎没有这段记忆,他试图在脑海中搜寻,只能找到一些很模糊的片段,似乎隐隐约约记得妈妈抱着他,对着一个人,让他学会叫叔叔,但至于那个人是不是徐治,他不得而知。 徐治似乎很走心,在半小时的路程里,他断断续续讲了很多过去的事。 “我能有今天,要谢谢你妈妈。”徐治笑着,“别误会,我是真心的。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接济了我,我可能早跳海自杀了。我知道,其实那个时候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你爸压根儿没回来过,她婆婆又刁难她,不认她,一个女人想在那儿混口饭吃不容易。” 他看向宁一宵,眼神中带着一丝打量,“秦月当时瘦得奶水都不够,你也瘦,没想到现在长这么高。” “我在你家住了半年,秦月把我当弟弟,不过后来我让她跟我一起走,她没同意。” 交通灯转红,徐治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感,宁一宵也并不想分辨。 “你妈妈现在怎么样?”徐治转了话锋,放弃追忆过去。 宁一宵沉默了一分钟之久,给出答案,“我不知道。” 他并没有说谎,也并不是懒于理会,是的的确确不知道。他的母亲早在数年前就消失了,至今没有联系过他一次。 徐治没有继续问下去,反倒笑了笑,“我看到你,还以为秦月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她是真的命苦,也是真的倔,要是不一门心思等你爸,不至于变成那样。” 宁一宵虽然心中怨她,但并不想听到一个陌生人随意置喙他的母亲,所以他几乎不再搭话,很安静地听着,等目的地到了,便下了车。 徐治瞟了一眼写字楼的环境,降下车窗,对宁一宵露出和善的笑容,与他道别。 宁一宵现在都记得徐治说话时的样子,他似乎并不只是单纯分享,更像是试探。 一开始他以为徐治是看出了他和苏洄之间的暧昧关系,但在车上的一番谈话,他发现重点似乎并不在苏洄身上,而是他妈妈,或者说,是徐治的过去。 宁一宵想知道他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但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依旧联系不上自己的母亲。 所以在这个起了风的夜晚,和苏洄分别后的宁一宵,又一次插上了旧的手机卡,打开来,在一大堆几乎要快挤满内存的收债威胁短信里,他往上一直翻,一直翻,终于找到中考前,妈妈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妈妈:要考试了,千万别乱吃东西,妈妈昨天还去镇上的庙里给你上了香,保佑你平安顺利,考上你喜欢的高中。别紧张,好好的啊。] 宁一宵想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发出这一段话,然后和那个该死的继父一起,彻底地消失不见。 这一切宁一宵都不得而知了,就像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如今身在何处,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的存在。 按照催债人的要求,宁一宵将暑假实习的大部分工资都拿来填窟窿,留下的不多,勉强够生活。 苏洄不止一次提出想帮他还债,但宁一宵没同意过,他不知道这算什么,让苏洄分担他人生的悲苦吗?他做不到。 苏洄的生活并没有比他好过,宁一宵比谁都清楚,并不想为他足够混乱崩溃的人生增添哪怕一点点负担。 就像站在他身旁,走在校园的人行道上,哪怕只是一片落叶落在苏洄肩头,宁一宵也会轻轻为他捻去。 但爱本身也有重量。 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假期,苏洄本想陪宁一宵去看病,因为他发现了宁一宵过分注意整洁、频繁洗手等一系列不明显的细微症状,怕对他造成影响,苏洄自己偷偷查询,又打电话咨询了之前的心理医生,预约挂号。 但就在吃完早餐后,季泰履通知他,午餐他约了很重要的客人,让他好好收拾一下,跟着他出去。 苏洄并没有同意,但这个家从来都由不得他做主。 外公说外婆也会去,苏洄便没话可说,只提前打好招呼,最迟两点就要走,他有急事要办。 除了在外地出差的季亚楠没去,其他人基本都到了,包括徐治。 令苏洄没想到的是,跟着外公进入包厢,他才知道,原来所谓的重要客人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经外公介绍,原来他们不仅差不多大,家世、学历样样都差不多。 徐治笑着在几人之间周旋,撮合着让女孩儿换了位置,与苏洄挨着坐下,还笑着夸他们“般配极了”。 苏洄感到窒息,几度想要站起来,摔门而去。他们之间说的客套话,他一句都没听清,甚至在身边的女孩儿对他介绍自己时,都彻底地走了神。 大约是对方家长也看出点什么,笑着说:“没关系的,就当交个朋友嘛,现在小孩子的社交圈子太窄了,我们家小雅都很少出门。其实要我说,按咱们两家的关系,你们都可以算是青梅竹马的,只是来往不多。” 苏洄有些反胃,喝茶压了下去。 饭吃得差不多,徐治提议他们先走,让苏洄带着小雅到楼下咖啡厅坐坐。 苏洄没有同意,“我还有事,之前和你们说过的。” 季泰履当场便要发怒,“你能有什么要紧事?先带着妹妹去转转,一点绅士风度也没有。” “没事的。”一旁的女孩儿看这架势也有点害怕,“不着急,以后还有机会……” 苏洄并不想给她错误的期待,于是同意了,也带着她一起下了楼,来到酒店一楼的咖啡厅。 但他只为对方点了咖啡。 这个叫“小雅”的女孩儿很明显对他是感兴趣的,从她的神态中便能看出来,因此苏洄更不想耽误她。 服务生走后,他便开门见山,“很抱歉,今天的局面在我意料之外,没想到这顿饭实际上是家长组织的相亲。” 小雅有些尴尬,“没事的,其实……我觉得你挺好的,可能今天比较仓促……” 苏洄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他们应该没有告诉你,我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躁郁症,病史已经超过六年,这辈子不一定能治愈,治愈了也不保证不会再复发。” 他语速变得有些快,仿佛描述得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躁狂发作的时候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比如刚刚吃饭,我会把气氛弄得很紧张,整夜不睡,亢奋,冲动性消费,思绪奔逸,像疯子一样说很多话。” 眼前的女孩儿明显眼神显露出退却。 “这还不止,抑郁发作的时候,我连床也下不了,一句话都不想说,自杀倾向严重,到现在我身上还留着疤。” 苏洄笑了笑,看上去漫不经心,病态的坦诚似乎令他看上去更迷人,但这张漂亮的脸蛋也明明白白地写着——我非常危险。 小雅静了静,有些迷茫,“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们骗你,我不想,这个病害人不浅。”苏洄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根来叼在嘴上,一抬头,又意识到这里不可以抽烟,于是拿下来夹在指间,滤嘴轻轻敲打桌面。 如果不是害怕牵扯到宁一宵,他甚至想直接坦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而且只能爱一个人。 “而且我有喜欢的人了。”苏洄像孩子一样笑了,“我不可能和他分开的。” 他说完,起身,“话说完了,我走了。” 就在转身的时候,苏洄听到她在身后,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问——那你的病难道不会伤害你喜欢的人吗? 苏洄的脚步顿了顿,他原本想回头较一较真,告诉她自己喜欢的人非常好,非常坚强,他不害怕。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这样做,直接走掉了,看上去很像是落荒而逃。 坐在前往医院的出租车上,苏洄的手机不断地响,都是外公打来的电话,他直接关了机,头脑很乱,有些走神,没来由想到暑假的某一天。 那时他在宁一宵住的出租屋度过周末,临时被教授安排了工作,偏偏自己又没有带电脑,只好借用宁一宵的。 查询资料时,苏洄直接打开了浏览器,点击搜索框。 可他没想到下面直接出现了之前的历史搜索记录。 [如何与双相患者相处? 如何照顾一个双相患者? 恋人是双相患者应该怎么相处? 如何让双相患者愉快? 和双相患者交往有什么禁忌? 双相患者需要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忽略了那些,搜索了自己需要的论文,完成了工作,把电脑还给宁一宵,并特意留下了一个没有关闭的新文档,里面只有一句话。 [患者苏洄需要宁一宵的爱。] 司机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叫醒了愣神的苏洄。 好在他没有错过预约的咨询号,在医院门口,他看到等待的宁一宵,安静地站着,好像被砍伐殆尽的森林里唯一一颗伫立的冷杉,孤零零地剩在那儿。 苏洄没来由地为此难过了,但还是假装开心地跑过去,不顾他人眼光扑上去抱住了他,虽然这个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宁一宵露出浅的笑容,握了握苏洄的指尖,同他一起上去了。 咨询过程中,在外面等候的苏洄似乎比宁一宵还要紧张,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地撞击着胸膛。 他迫切地希望出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只是他想得太多,宁一宵其实很好。 等待叫号的大厅里,长椅一排排坐了许多人,苏洄的旁边就是一对年轻情侣,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他们正在玩一个小玩具,是吃豆子的恐龙,男孩儿摆弄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彩色的豆子撒了一地。 苏洄弯腰帮他们捡了许多,两人一直道谢,苏洄笑着说不客气。 他们很开朗,很快同他做了介绍,男孩子叫于杰,女孩儿叫莉莉。巧合的是,莉莉同样患有双相,和苏洄一样。 大约是有了共同的病症,他们便多聊了几句。从两人的言行举止来看,是一对非常相爱的小情侣,眼神都离不开彼此,手也一直紧握,苏洄看着,都感受到十分确凿的幸福感。 “我们打算过两年就结婚的。”莉莉十分兴奋,“等小杰把驾照考下来,我们要去旅拍婚纱照,你知道旅拍吗?” 苏洄点头,“我也很想去旅游,全世界都看一看。” “去啊去啊。”莉莉笑起来有两只酒窝,“你可以和我们一起。” 苏洄看她就像在看躁期的自己,所以只是笑了笑,没有打消她的热情,“有机会的话,我非常愿意。” 于杰又询问道:“那你是陪谁来看病?你应该是在等人吧。” 苏洄几乎没有犹豫,笑着说:“我陪我男朋友。” 因为他们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苏洄才能毫无负担地将自己最想让全世界都知晓的秘密袒露给他们。 这一对萍水相逢的小情侣,成为这段感情目前为止唯一的见证。 聊了一会儿,宁一宵出来了,苏洄第一时间注意到,跟两人道别,走到宁一宵身边,询问他的状况。 从医院离开,他们直接回了学校,宁一宵说想看论文,苏洄便陪他去了图书馆。放假,图书馆人本来就很少,他们还直接去到最少的那一层,苏洄直接找了个无人的监控死角,带着他过去,宁一宵看论文,他则借了一本书,挨着他坐着,安静阅读。 就在宁一宵研究论文模型正入迷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本书,遮挡住电脑显示屏,也遮住自己的脸。 下一秒,苏洄凑过来,对着宁一宵的耳朵吹了口气。就在宁一宵为此转过脸的瞬间,苏洄吻了上来。 他吻得很深,金属质感的舌钉碰撞在宁一宵的齿尖,柔软的舌尖探进来,和宁一宵的勾缠,很不想分开那样,拼命地吸入他呼出来的热汽,唇齿相依。 一分钟后,苏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着结束了这个吻。他眼神湿润,望向宁一宵有些错愕、又被染上欲念的脸,露出狡黠的笑容,将这本书上某一处的内容指给他看。 宁一宵看过去,那一行写着男女主在大雪下忘情拥吻彼此的场景。 苏洄大言不惭地说,“写得很美吧,我想学一下,就做了。” 说完,他看向宁一宵,像不懂事的小猫一再用行动试探主人的底线,“你会生气吗?” 宁一宵皱了皱眉,他怎么会生他的气。 只是今天的苏洄表现得有些奇怪,就像是很需要求证些什么,比如被偏爱。 “不会生气的吧?”苏洄凑过来,盯着他的眼,嘴唇还泛着暧昧的水光。他压低了声音,很小声说:“我好喜欢这样接吻啊。” 桌子下面,苏洄的足尖抵在宁一宵的脚踝。 “还可以再来一次吗?” 宁一宵勾了勾嘴唇,但并没有过来吻他,而是将苏洄拉到怀中,给了他一个很满很紧密的拥抱。 “心情不好?” 他宽大的手掌揉着苏洄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 寂静的图书馆角落里,这个安抚的拥抱持续了十秒,宁一宵轻而易举看穿了苏洄用欲望掩饰的不安。 “不看了,跟我回家吧。” P.待做清单 当宁一宵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苏洄想,他的心已经完全被俘获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给其他任何人。 这个世界不会静止不变,但至少这个时刻,没有人比宁一宵更懂得他。 他跟着宁一宵回到了那间出租屋,三个月前,这里对他只是一个借宿的地方,可以容许自己在这里躲一个孤独讨厌的夜晚。但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被宁一宵称之为他们的家。 苏洄想自己是幸运的,尽管生活不尽如人意,但至少他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而且宁一宵很温柔,没有让他希求太久。 天快黑下来的傍晚,夕阳无法穿透地下室的墙壁。这里很暗,宁一宵开了一盏小台灯,为这间狭小房间染下一小片暖茸茸的光晕。 他们缩着身体,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宁一宵给了苏洄毫无缝隙的拥抱,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他的后背。 苏洄很任性地要很多,要他抱和亲吻,也要他用更深一步的方式表达对自己的爱。宁一宵的表达方式也过分溺爱,什么都给,毫无保留。 秋天的空气已经完全冷下来,不留存一丝一毫夏日的温度,仿佛那个夏天从未存在过,但房间里的温度却炙热。乳黄的灯光映照在苏洄汗津津的雪白脊背上,一起一伏,薄汗化作粼粼波光,每一滴都承载着盛放的欲望。 手指摁在宁一宵的胸口,指尖几乎要掐入皮肤里,松开的瞬间,又被宁一宵伸手握住,十指相扣。 他漂亮得像一幅名贵的画,是宁一宵过去做梦也不会梦到的那种。黏在脸侧的发丝、潮红的面颊、后仰的脖颈和薄刃般弯曲的窄腰,无一不呈现出无可挑剔的美。 在他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暮色也停留了格外之久,像是无法割舍这样的美好,在最后一缕天光离去时,苏洄的身体也落下去,陷入到宁一宵的怀抱中。 他半压在宁一宵胸口,像只猫咪那样在他怀中逗留许久,没力气说话,只好任由宁一宵清理收拾,给他抚慰和拥抱。 宁一宵给苏洄换上他的卫衣,很大也很宽,罩着苏洄的身体,似乎就可以抵挡一切他不想面对的事物。 他很温柔地亲吻苏洄的脸,感到他脸颊的温度退却了一些,人也有些困倦迷糊,于是低声说:“你叫起来也像小猫。” 苏洄耳朵很红,以为他是觉得自己压着声音,听上去不好听,所以解释说,“这里的墙很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很可爱,虽然只有几声。”宁一宵揉揉他的耳朵,凑近了,低声叫他,“小猫。” 苏洄听他这么叫,总会脸热。他扮出充耳不闻的样子,埋在宁一宵颈窝,腰很酸,又很累,于是不小心睡着。他以为睡了很久,睁开眼有些懵,问宁一宵自己睡了多久,被告知只有二十分钟。 “你今天怎么了?”宁一宵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家里闹矛盾了?” “算是吧,我都习惯了。” 苏洄懒得将那些事都说给他听,要说起来就太多太多了,不差这一桩。唯独令他耿耿于怀的,就是草率的相亲结束之后,那个女孩儿最后留下的疑问。 那个问题始终在苏洄心头挥之不去,即便在他最幸福的时候,也会忽然间冒出来,像只飞鸟猛地撞在胸口。 “宁一宵。”苏洄手指抓着宁一宵后背的一小块衣料,忽然开口,“如果我的病一直好不了怎么办?” 宁一宵回答得不能算快,他从来不是不假思索的人,语气一如既往,很平静。 “慢慢治,这本来就是慢性病,不是一下子就能好的。” 苏洄却纠正并重新提问,“我的意思是,就根本好不了了。” 宁一宵感觉到什么,低头贴近他,“那也没关系,我陪着你。” 苏洄沉默了片刻,“那如果我死了呢?”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又意识到自己正在伤害宁一宵,所以加以解释,“我的意思是,如果哪天我撑不下去了,不得已选择了离开。” 宁一宵很安静,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苏洄开始不安,并觉得愧疚,所以先一步道了歉。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他抱着宁一宵,将脸埋进他怀中,闷着声音说,“你把这几句忘掉。” 宁一宵忽然笑了一下,仿佛觉得他很幼稚。 然后他摸了摸苏洄的头,告诉他,“不要道歉,你没有做错事。” 但他们都没有再聊关于这个病的一切。 仿佛为了弥补刚刚的失误,苏洄开始了别的话题,并且说得很多。 “宁一宵,我们以后可不可以搬去一个有海的地方住?”苏洄比了个很大的手势,“要很大一片的海,最好是每一间房都能看到。” 宁一宵说:“海都是很大一片。不过每一间房都能看到有点困难,除非住在小岛上。” “小岛不行。”苏洄笑了,手玩着宁一宵卫衣上的绳子,缠来缠去,“我之前看过一个恐怖片,有点怕小岛。我喜欢阳光很充足的海边,最好房子里还有花园,种满我喜欢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有花可以看。” 宁一宵喜欢他畅想未来的样子,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嘴唇,“嗯。” 但苏洄却因为这个吻打断了他的发言而假装生气,“我还没说完。” “你说。”宁一宵改亲他的鼻尖。 “我们以后养狗吧,我喜欢小狗。”他抬了眼,眼珠亮亮的,像是小孩子的瞳孔,“最好是大一点的,可以一整个抱住的那种。” 宁一宵点头,也一整个抱住了他,“那假如我们以后养狗了,你想起什么名字,先演练一下。” 苏洄一下子被他的未雨绸缪给问住,想了半天,都想不到特别合适的,于是作罢,“你来吧,起名字的任务交给他的爸爸。” 宁一宵忍不住笑了,“那你是他的什么?妈妈?” 苏洄的脸蹭一下红了,这才意识到被绕了进去,栽进陷阱里,“我才不是。”说完这句话,他立刻捂住宁一宵的嘴,物理打断施法。 果然,宁一宵这次没有学舌,苏洄这才放下心,收回手。 可就在这时候,宁一宵又很冷静地开口,“你对自己的认知倒是很深刻。” “你……”苏洄掐了他的手臂,为自己辩白,“你是他爸爸,我是他的daddy,不可以吗?” 宁一宵抿着笑意,迫于他的淫威之下点头认可,“可以,当然可以。”他又问,“那你的七只小象呢。” “对哦。”苏洄想起来,“虽然他们不可以被托运过来,但我们可以一起去非洲探望他们啊,等你的病好一点了我们就去,好不好?我要当着他们的面用口琴吹出七音阶,你给我拍视频留纪念。希望饲养基地干净一点,要不然我就自己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宁一宵点头,又问,“你会吹口琴吗?” 苏洄笑着摇头,像孩子一样,“不会,我们一起学吧。” 于是待做清单又多了一项。 他说了许多许多,很多其实苏洄自己都记不住,思维跑得太快,边说边忘,但宁一宵听得很认真,好像全都听进去了。 到了晚上九点,苏洄有些饿,之前的裤子弄脏了,宁一宵给他找了一条自己的换上,带着他下去吃宵夜。 老社区的后街支着许多小摊儿,有卖烧烤的,也有卖炒饭炒面的小店,宁一宵自己不太常来,但苏洄格外爱吃小脏摊,他也只好都听苏洄的。 刚点好东西,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宁一宵的手机便开始响,一直是一个陌生的北京号码,打了三次。 因为总被追债,宁一宵对陌生的号码一向态度谨慎,但一周前才给债主汇了款,他直觉没这么快,而且他们一直用的是老家的号码,这一点也对不上。 于是,当那个北京的号码第四次拨来时,宁一宵起身,到一旁的僻静处接通了。 令他意外的是,电话那头是一个他根本没想到的人——徐治。 徐治简明扼要地告知了这通电话的来意,“苏洄的外公找了他一整天,电话打不通,去学校也找不到人,我就想到你了,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宁一宵很警惕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徐治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一点也不重要,连回答他都是浪费时间,但还是回答了,“我找你们系的老师要的,现在是信息时代,大家的数据都很公开透明。” 其实宁一宵在他打来的时候,基本已经想到了这些,徐治已经身居高位,拥有很多人没有的资源,许多事在他看来都不足挂齿。他本想指明徐治是在滥用关系网,但静了静,还是放弃说出口。 “他是和我在一起,我们正在吃饭,他很好,没什么事。” “你们在哪条街上?我去把他接回来。”徐治没给他别的选项,“苏洄的外公很生气,有重要的事要把他找回去当面谈。” 在宁一宵犹豫的片刻,徐治又道:“你不要觉得,自己现在护着他是帮他,其实你很可能是害他,无论怎么说,他和他的外公都是亲人,家人之间再大的矛盾都是小事,不沟通才会变成大事。” 听到这,宁一宵松动了。 “等他吃完饭再说。” 他挂了电话,回到那张小桌子上。苏洄问他和谁打电话,宁一宵想了想,还是告诉了苏洄。 他原以为苏洄会发脾气,或是赌气不吃,离开这里,但听完后苏洄像是习以为常那样,只“哦”了一声,然后低头吃了一大勺炒饭。 “我就知道。” 他很费力地吞下炒饭,冷笑了一声,“就算不通过你,他们也会想尽办法找到我。” 宁一宵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插手他的家事,他只想让苏洄开心点,所以伸手,碰了碰苏洄的脸。 原本苏洄忍住了,但宁一宵一安慰,他很快就掉了泪。 维持不过几分钟的成年人面孔顷刻间碎掉,变回小孩的样子,他一边抬手擦眼泪,一边很难过地做出假想。 “要是我爸爸还活着就好了,我可以住在爸爸妈妈家里,不用像现在这样。” 宁一宵听到这句话,心情复杂,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纸,替苏洄擦眼泪。 尽管他也很多次想过同样的问题,做出过一模一样的幻想,想象自己如果有一个爸爸,现在会是怎样,会依旧这么累吗?会不会至少开心一点。 但宁一宵还是很成熟地对苏洄说,“以后会好的。” 苏洄上车的时候看上去很平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宁一宵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开车走。 他被关在小小的车窗后,身子完全转过来面对宁一宵,两只手都扒在车窗,很像舍不得离开游乐园的小朋友。 宁一宵的心空荡荡的,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很担心是因为自己,他害怕他们的感情暴露,不得不终止于此,因而他一整晚几乎都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快要接近天亮的时候昏昏沉沉闭了眼,做了他害怕的梦。 他梦到苏洄对他说分手,说他的家人知道了一切,觉得他配不上,也不适合,希望他谅解。 宁一宵为此而惊醒了。 洗漱时他依旧没能从梦境中走出来,但打开门,坐上公交去实习时,宁一宵冷静地想了想,他觉得苏洄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也认为他的家人没这么快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还没有露出这么多破绽。 或许是因为别的事,或许是他们家庭内部的矛盾,都不一定。 宁一宵坚定地认为梦和现实是相反的,很快投入到工作中,希望可以再快一点忘掉噩梦的所有情节。 他忙了一上午,给苏洄发了好几条消息,始终没有得到回复,又跟着小组开了一下午的会,会议上报告了自己近期的工作内容,因为完成得还算出色,受到了研发部经理的表扬,对方很娴熟地画下了大饼,劝宁一宵留下来转正。 如果换作过去的宁一宵,或许真的会因此而留下来,毕竟能留在大厂一点也不容易,凭他的能力,可以在这里施展出一番天地,摆脱困窘。 但现在的宁一宵听到这样的话,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苏洄一个个小小的愿望,它们似乎已经串联起宁一宵所肖想和期待的未来。 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宁一宵有些失魂落魄,甚至上了公交车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早已没电关机。 他想早一点回家充电,联系苏洄,所以下了公交车便跑了起来,尽可能快地回到了那片旧社区。 走进破旧的单元楼里,宁一宵脚步很快地朝下走,急促的步伐点亮了楼道的声控灯。 可就在他转角下到负一层时,却看到一个身影,蜷缩着蹲在他所租住的房子门前,身旁立着一个白色行李箱。 宁一宵愣在原地,声控灯暗下来,一切陷入黑暗,如同一场熄灭的梦。 下一刻,他梦里的声音出现,又点亮了昏黄的光线。 “宁一宵,你回来了吗?” 苏洄抬起了头,半眯着眼,视线确认了片刻,动作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手握着行李箱的握杆。 “怎么这么晚啊……”他开口,样子很可怜,又忍住情绪,只捡了几句重要的告诉他。 “我和外公吵了一架,他让我滚,我就随便拿了点东西出来了。” 宁一宵后知后觉地下了最后几个台阶,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来到苏洄面前。 “这次是真的没地方去了,无家可归。”苏洄自言自语,将头抵在宁一宵肩膀。 “怎么会?”宁一宵亲吻他的头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你还有我。” 另一句话,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觉得现在还不够格。 我也可以给小猫一个家。 P.墨菲定律 苏洄的离家出走其实并非临时起意,他早就想逃,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他的处世态度一向都是逃避,过去的反抗也都很短暂,收效甚微,至多在外晃荡一夜,然后老老实实回到家里受罚,唯独这一次,苏洄并不打算再回去。 宁一宵给了他归属和勇气,让他可以义无反顾地叛逆一场。 尽管已经离开家半个月,可每到关了灯,黑暗中,苏洄还是会想起那天的争吵,那是他记忆里最大的一次,外婆不在,外公几乎说了所有能说的重话,甚至将妈妈也牵扯进去。 [你从小到大就被娇生惯养,知不知道现在季家的势力大不如前?我老了,也早就退休了,出门在外别人也不过是卖给我这张老脸一个面子,真以为还像以前那样呼风唤雨? 我事事为你筹谋,一把老骨头,舔着脸替你挑个门当户对有前途的丫头,你呢?直接把你的病都抖落出来,是想全天下都知道我有个神经病的孙子? 像你这种不中用的孩子,根本撑不起一个家!恨只恨我季泰履没生出儿子,后继无人!] 原本季亚楠也因为苏洄的贸然行事而头疼,可听到亲生父亲的这番话,只觉得心寒。 当初她上大学,选择从政,季泰履根本不支持,只因为她是女孩儿。自主地选择了伴侣,违背父亲意愿,同样没有得到认可,后来丈夫离世,她接管了亡夫留下的公司,更是被季泰履说成是不务正业。 生下来的孩子明明天资聪颖,可偏偏生了这样的病,成了她一生的痛。 她从来没有被自己的父亲夸过哪怕一句,甚至还不如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受他器重。 苏洄也觉得可笑,他原以为这场强制的“相亲”是季泰履担心他的人生,骗也要骗来一个人同他这样的精神病人结婚,没想到这只不过是他维系家族荣光的政治联姻。 怪只怪苏洄自己太天真,事实上,当外公将自己的资源和人脉都倾注给徐治的时候,他就应该清楚,亲情和血缘对他这样看重名声的人一点也不重要,抵不过一个争气的女婿。 因此他很直接地告诉外公,如果有的选,他一点也不想生在这个家里,一点也不想做他的外孙。 苏洄是个柔软的人,这几乎是他说出的最重的话。 这些争吵的细节都刻在他脑海里,但苏洄并没有细致地告诉宁一宵,一是觉得宁一宵工作和学习都很辛苦,不想再为他平添负担,二是他铁了心不打算回去,觉得这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无法改变,也不再重要。 和宁一宵一起度过的时光,几乎是苏洄二十年来最轻松的一小段人生。 他可以每天与喜欢的人相拥入眠,和他一起为了确凿的未来而努力,可以每天一起醒来,互道早安,这是过去的苏洄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宁一宵早上起得很早,会做一些简单的早饭,然后和苏洄一起洗漱,并排挤在很小的洗手间,偶尔隔壁的室友会路过,本来在亲昵打闹的两人会突然分开,假装成不熟的样子,各洗各的。 他们会一起挤地铁,宁一宵的手臂是最安全的屏障,苏洄喜欢面对面和他站着,看着宁一宵笑。 宁一宵会歪头,低声问他:“笑什么?” 苏洄踮起脚,贴到他耳边小声说:“你衬衫没扣好,都能看到吻痕。” 宁一宵很无奈地把扣子扣到最上一颗,等到离开地铁才对他说,“昨晚不是提醒过你,不要弄到这么明显的地方。” “怕什么?”苏洄很是无所谓,“反正你这样的人,傻子都知道不可能是单身,正好挡挡大帅哥的桃花。” 宁一宵只觉得这都是他的歪理,“别人只会觉得我精力过分旺盛,每天加班还有时间做这些。” 苏洄笑了,凑过去小声说,“你本来就是啊。” 周五的晚上是他们的采买日,附近超市七点后会打折,加上星期五会员日,很多东西都会比以往划算。 事实上,宁一宵认为逛超市很浪费时间,他一个人生活时大多是事先想好缺什么,然后最快速度买好回去,但苏洄非常爱逛超市,仿佛超市是他作为成年人的游乐场。 他喜欢和宁一宵肩并肩一起挑选水果,或者是在水产区看鱼,也很爱去粮油区,挨个儿把手伸到装着各种谷物的米桶里,比较一番,告诉宁一宵哪个最舒服。 “我比较喜欢这个茉莉香米,还有东北大米。” 宁一宵逗他,“你可以写张纸条,贴这儿。” “写纸条干什么?”苏洄问。 宁一宵抿着笑意,一本正经:“提醒那些把手伸到米桶的小朋友,毕竟你已经做过调研了,可以让他们直接找到最舒服的两个种类,不用这么麻烦,一个个试。” “宁一宵,你讽刺我!” 苏洄喜欢打折,很爱吃那里便宜的儿童牛排。 宁一宵想,苏洄可能只是吃惯了好的,想吃点不一样的。 但新鲜感总会褪去,他不可能一辈子爱吃廉价的食物。 宁一宵是被现实反复捶打而长大的人,连享受和苏洄在一起的快乐都倍加小心,生怕这些都只是泡影。 事实证明,他的人生永远都逃不过墨菲定律,越害怕什么,什么就越容易发生。 这些的确不牢靠,只需要苏洄的一次抑郁发作,美丽的泡影就全部倾覆。 之前的抑郁期,苏洄都躲在家中,宁一宵只能透过电话联络接触他,并不像现在这样直观地面对爱人的另一面。 他的灵动、亢奋、充满魅力的言语和思考都在一瞬间泯灭了,除了一副不会回应他的空壳,什么都没有。 在苏洄抑郁发作之后,宁一宵请了好几天的假,留在家里照顾他,但苏洄的冷漠完全超出他的想象,无论他说什么,苏洄都不会回答,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就算亲吻,也不会有反应,甚至会惹他流泪。 反差太大,宁一宵花了很长的时间消化,也早已习惯不倾诉自己的疲倦和负面情绪。 只是公司要求他回去实习,请假太多会对他之后开具实习证明造成影响,而苏洄也比刚开始进入郁期状态好了一些,宁一宵不得不回去。 可他没想到,就在自己返回公司实习的第一天,室友王聪就给他打了紧急电话。 “你快回来!苏洄在厨房拿着水果刀要割手腕!” 宁一宵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赶回去亲眼看到苏洄瘫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手腕的表皮留有一道浅的血痕,都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 “还好我发现得及时,好像就是皮外伤,快带他去医院吧!” 如果王聪再晚一步,会发生什么?宁一宵不敢想。 他带苏洄去了医院,陪他住院治疗,期间苏洄一言不发,好像并不认识自己。 医生叫他出去,告知他苏洄目前的情况,“病人的病史很久了,双相对他情绪造成的影响是非常大的,郁期的自残倾向很严重。你是他朋友?” 宁一宵并不想承认这个头衔,但这并不重要,所以他点了头。 “他躁期的状态如何?” “每天都很开心。”宁一宵如实说。 医生听了,很严肃地解释说:“病人开心的状态也并不一定发自内心,他的快乐很可能是建立在轻躁狂的基础上,中枢神经递质代谢异常,或是神经内分泌功能失调,他所表现出来的快乐也好,兴奋也好,都不是真正的情感,而是一种病理反应。打个比方,轻躁狂时期的人就像是处于热恋中,头脑发热,觉得一切事物都是美好的。” 听完这些,宁一宵变得有些沉默。 “我知道了。” 他一时想不出还要说什么,独自回了病房。在药物的作用下,苏洄已然睡着,多人病房不算安静,灯也开着,宁一宵走过去,果不其然发现睡着的苏洄还皱着眉。 他俯身过去,手指轻轻揉开苏洄紧皱的眉,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动作很轻地撩开苏洄病号服的袖子,看了一会儿他手腕包扎的伤。 伤势不算重,护士只是为他包了薄薄一层纱布,但宁一宵还是觉得很痛。 某个瞬间,医生的话再次回响于耳边,宁一宵的脑中闪过一丝过去从未有过的念头。 所有的快乐都是假的吗?都是病理反应吗? 仿佛是大脑出现了保护机制,令他没办法接着想更深的内容,一通工作电话打开,宁一宵只好出去。 他带着笔记本在医院的走廊办公,熬夜补上自己没做完的工作,白天再照顾苏洄。 这段时间令他想到了自己中考时期的回忆,当时妈妈被继父打断了一条腿,对方拿着她辛苦攒的钱外出赌博,把她一人丢在家里等死。 尽管快要临近考试,宁一宵还是请了假,回去照顾受了伤的妈妈,生了火等待饭煮熟的间隙,他就坐在炉子前做题,差点累得睡着。 妈妈很愧疚,吃饭时边吃边哭,催他回学校,但宁一宵说什么也没答应,他很努力地考试,考上当地最好的高中,并承诺,一定会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抛下自己走了,除了一身债,什么都没有留下。 但宁一宵始终觉得,这次会不一样,苏洄和自己的妈妈也不一样,只要他够努力,他们会有很好的结局。 事情也确实朝着他的计划发展,熬过郁期最难的阶段,在药物的作用下,苏洄也一点点好转起来,情绪得到了很好的控制,甚至可以和宁一宵沟通,只是时间不太长。 那天他们正在医院吃饭,宁一宵特意带了鸡蛋羹,苏洄刚吃了一口,突然放下手里的碗。 “对不起。”他对宁一宵说。 宁一宵笑了一下,手碰了碰苏洄的脸,“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不要道歉,对我永远都不需要说这句话。” 苏洄皱着眉,眼眶很红,“你很累对不对?” 宁一宵摇了摇头,“你好起来,我就会好的,所以你要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好不好?” 躁郁症最折磨人的地方在于,它时常会营造出一种“我康复了”的假象,因为深陷郁期泥沼的人,会在某个不起眼的时间点,突然浑身轻松,心情攀升至高点,好像真的恢复“健康”。 苏洄就是这样,他突然就转为躁期,重新变回快乐的自己。当他和护士聊天时得知住院费用,便非常笃定要出院,要回到和宁一宵的小家。 宁一宵还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在公司上班,苏洄自己偷偷回去,想给他准备惊喜,回家后遇到正要出门的王聪,对方看到他就像看到鬼一样。 但苏洄并没有注意,还很热情地和他告别。 他回去的路上买了花,忽然发现家里冰箱很空,于是下了楼,独自去银行取钱,打算去超市买很多东西回来。 但苏洄突然发现,自己的银行卡被冻结,信用卡也被禁止消费。 “我们查询过了,您这边是因为主卡持有人选择了冻结名下的副卡,我们也没有权限帮你解开,很抱歉。” 苏洄并没有太意外,毕竟离家出走的时候,季泰履就说的很清楚。 [走出这扇门,你以后就不是季家的人,别想着再回来当少爷!] 他不是傻子,收拾行李时也从床底拿了自己偷偷攒的一笔钱,不算少,但在北京这样的地方,也花不了太久。 离开银行时,外面刮了很大的风。十一月初的北京熬过半个秋天,天气越来越冷,棕黄的落叶被卷上灰色天空,孤零零从苏洄眼前飘走。 他身上的现金所剩无几,但因为太冷,下意识地伸手招了出租车,可当车子为他停下时,苏洄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不再是那个衣食无忧的小少爷,所以又对司机说了抱歉。 司机脾气暴躁,随口骂了句“有病”,这句话好像变成无数根针,扎在苏洄的脸上。 他最后是走回去的,路过一家冰淇淋店,买了两盒,回去冻在冰箱里,作为降级的“惊喜”。 不过宁一宵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苏洄又一次重获快乐,明明回到家是已经很累很累,却还是从背后长久地拥抱着他。 苏洄和往常一样对他说好多话,包括一些不着调的幻想,和没有经过考量的打算,但没提经济来源被切断的事,只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了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宁一宵,我想去找个兼职,你觉得我适合做什么工作啊?我现在去找王教授,让他帮我找实习,你觉得可行吗?” 苏洄想了想,王教授和外公关系密切,说不定早就打好了招呼,不会给他提供帮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就像一只蚂蚁,如果季泰履动真格,一只手指就能挡住他的去路。 但苏洄还是认为自己不是废物,总有可以让自己独立的本事。 “要不我去教小孩画画吧?”他觉得这个主意好极了,但没有得到宁一宵的回应,于是在他怀中转过身,这才发现宁一宵已经累得睡着了。 苏洄有些心疼,蹭了蹭他的鼻梁,又小心地亲吻他的嘴唇,学着宁一宵平常的样子,轻轻拍他的后背。 “晚安,宁一宵。” 躁期的行动力总是很强,苏洄第二天就偷偷写了简历,在网上的平台发布,很快得到回音,凭借着学历和躁期出众的口才,他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尽管真的就只是教六年级的小学生画画。 白天他还是回到学校上课,并且比以前更有动力,周三,宁一宵也有课,是上午的最后一节,所以他们约定好在食堂见面。 天色不算好,一夜大风没消停,食堂门口的一棵刚栽上去的树被硬生生吹断,倒在路边,路过的学生都绕道走,苏洄却蹲在树前,观察它的断面,直到学校的工作人员来赶他走,他才不得已去到食堂。 等待的间隙,苏洄撕开了一个棒棒糖的包装,含到嘴里,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端着餐盘找空位的冯程。 冯程也看到了他,原地愣了愣,然后似乎犹豫了半天,但在苏洄朝他笑着招手时,还是略带扭捏地走了过来。 “好巧啊。”苏洄表现得很热情。 “好久不见。”冯程说话习惯半低着头,又时不时抬眼盯着苏洄,被发现后再躲开眼神。 “对啊,我前段时间生病了,而且也不在家住嘛。”苏洄丝毫不在意冯程的腼腆,很开朗,说话的间隙他忽然发现冯程放在一旁的申请表,歪着头看了一会儿,有些惊喜,“诶?你也在申请CSC?” “啊……”冯程收起资料,“只是随便看看,我……” 苏洄意识到是自己不该多看,连忙说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心上。” 正说着,他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苏洄。” 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几乎一瞬间辨别出那是宁一宵,于是一下子回了头,很开心地站起来便要走,后来想起冯程,又扭头笑笑,“我先走啦,你加油。” 冯程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望着他离开,也一直看着他和宁一宵吃饭说话的样子,看了好久,才低头吃自己的。 收拾了餐盘离开,冯程忽然在食堂附近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手里提着一兜看上去就不便宜的水果,对他招手,于是冯程走了过去,“怎么来学校了?” 冯志国说:“送老太太过来找她外孙呗,怕他在外面吃苦头,眼巴巴跑来送钱。我反正是要接送她老人家,就顺道给你带了好吃的,怎么样?学习是不是很累啊。” 冯程听到他说的,不由得关心了几句苏洄的事,没想到冯志国开口便说苏洄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当,非得离家出走,本来只需要接小少爷上学放学,结果他甩手一走,自己现在要干的活儿反倒比之前更多了。 “他妈的,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听到父亲骂苏洄,冯程立刻起了情绪,疾言厉色地打断,“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 冯志国都被自己儿子这股无名火弄得愣住,他的脾气明明一向温顺,从来不会顶嘴。 “你抽什么风?读书读傻了?” 冯程不想听,水果也不拿,转身便走了。 “这一个两个的,操。” 冯志国也懒得管,自己上了车,等着季家老太太接济完孙子回来,刚关上车门,连烟都没点,看了一眼拿来的东西,心生烦闷,骂了一句,最后还是提着水果下车,往儿子的宿舍去。 “真他妈欠你们的。” P.黑色阴翳 苏洄想过外婆会来接济自己,但她真的出现时,愧疚和无地自容还是令他难以面对。 分别这段时间,外婆好像比之前老了,头发也白了很多,没有往日的优雅精致,刚说了没两句话,她就掉了眼泪。 苏洄抱了抱她,为她抹去了眼泪,但并不想接受外婆的帮助。 “我自己可以,这些钱您拿回去。”他笑着对外婆说,“我已经找到兼职的工作了,您放心,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外公这次做的确实不对,这件事太过分了,我也说过他了,好端端一个家,被他弄成这样。” 外婆眼含泪水,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小洄,你一走,你妈妈也病了,开了刀,做了个小手术,现在还在医院住着,你……你哪天没课,去看看妈妈。” 苏洄皱起眉,“妈妈怎么了?为什么开刀啊。” 外婆叹了口气,“子宫结节,她太累了,公司的经营状况很多,又和你外公吵架怄气,长年累月的,身体还是吃不消。” 说完,她将手里提着的包交到苏洄手上,包里装着的全是药,每一盒的包装上都写着服用说明。 “这都是她给你备的,怕你在外面买药不方便,她也给医院打了招呼,你要坚持去咨询。” 外婆说完,又提醒他,“包的侧面还有一张卡,外婆知道你有能力,但是小洄,我们都不想让你吃苦,于心不忍,为了让我和你妈都放心,你就收下,好不好?” 苏洄最终还是点了头,“我明天就去看妈妈。” 外婆摸了摸他的脸,笑着说,“你现在住在哪儿?冷不冷,要不要我叫人给你送床被子?有暖气吗?” 苏洄连连摇头,“外婆,您别担心我了,我很好,现在和同学一起租房子住。天凉了,你们要注意身体。” “那你多买点好吃的给你的那个同学啊。” “我知道的,您放心。” 宁一宵并没有出现在苏洄身边。 他们是吃完饭看到苏洄外婆的,那时候宁一宵正将餐具收拾好拿走,刚好错开,因此他处理完餐具,也没有走近,而是下意识地找了个不近不远的位置,望着祖孙二人。 苏洄的外婆似乎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关切地询问了许多,苏洄也一一认真回应,偶尔还会露出撒娇的神态。 这些家人间亲密无间的相处,对宁一宵而言都有些陌生。 看到苏洄外婆分别时依依不舍的眼神,宁一宵的心里滋生出很晦暗的愧疚情绪,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苏洄会不会早就回家了。 他始终都是分析利弊的现实主义者,对苏洄而言,放弃一切离家出走并非优选,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可他太喜欢苏洄,在明知这一切很可能不值得的时候,依旧没办法劝苏洄离开自己。 做着很不现实的梦,自私地把苏洄留在身边,这些都不能称之为“好事”,因此宁一宵总有许多坏的预感。 直到苏洄告别了外婆,微笑着来到他身边时,宁一宵依旧感觉不到真实。 他笑得像孩子,“我想回家了,今天晚上可以吃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吗?” 宁一宵点头,接过了苏洄手里的包,“当然。” “还有鸡蛋羹!” “嗯。” 他们肩并着肩离开了食堂,银杏叶落得差不多,树枝变得光秃,大片大片的金色积攒在地面,等待着被人清理。 宁一宵下意识走在靠近车道的一边,让苏洄走在里面,听他说很多话,然后一一予以回应。 忽然的,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到宁一宵头上,苏洄停住没说完的话,踮起脚,伸手将它摘掉,然后他对着宁一宵,露出很可爱的笑容。 一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后视镜里不经意的一瞥,冯志国愣住,差点忘记打转方向盘。 他连忙补救,又不断道歉,好在老太太脾气很好,并没有在意,只叫他注意安全。 一直到驶出校门口,冯志国都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可站在苏洄身边的那个男生,几乎就和秦月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左眼的眼角多了一枚痣。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将老太太送回去,自己把车开去保养的地方,在外面猫着腰抽了好几根烟。 他先是打给了自己的儿子,旁敲侧击,问他知不知道苏洄在学校有什么关系要好的朋友。 电话里的冯程仿佛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了好一阵子。 冯志国压着脾气又问了一遍,“你知不知道啊?” 冯程顿了顿,最后咬定告诉父亲,“我不知道。” 大约是做过亏心事,心里始终没办法轻易放下,冯志国一通电话打给了徐治,将自己看到的事告诉他,语气急躁,跟撞了鬼没分别。 徐治比他淡定的多,“你说宁一宵?我见过他,你不在的那几天他还来过季家吃饭过夜。” “他是秦月的儿子吧?”冯志国急忙问。 “是,你怕什么?”徐治态度轻慢。 冯志国连忙否认,“我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觉得有点……没想到,我没想到她儿子竟然也在北京。” “不光是这样,她儿子还和你儿子同专业呢,你说巧不巧。” 徐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他成绩挺好的,我查过,除了家境各方面都没得挑,照这样发展下去,前途不可小觑。” 他说着,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秦月,“可惜秦月了,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再熬两年,说不定就能享清福了。” 冯志国脑子里装着事儿,后面的话都没太听进去,洗车的人在身后叫了他好几声,冯志国才终于回神,听见电话里徐治提了一句,“听说你儿子也想去美国,这名额可不多,让他多准备准备,好好争取吧。” “什么意思?”冯志国一辈子就只有儿子这一根软肋,一听到他说自己孩子的事,立马着了急,“我们家程程学习很好,还拿了奖……” “那也得看竞争对手是谁吧。”徐治打断了他的话,没打算继续,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冯志国一肚子无名火,焦躁不已,将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开车回季家时,他脑子里冒出许多过去的记忆,当初在村子里,本来他也算混得不错,虽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但跟着家里人出海,赚来的一家人花,也绰绰有余。 冯志国始终觉得自己命里和女人反冲,当初就不应该见色起意,好端端跑去招惹秦月,惹得一身骚,被秦月的男人打了一顿,现在脸上还留着疤,冯程当时才三岁,眼看着他被揍,吓得变成个窝囊性格,到现在都好不了。 “都是那个娘们勾引我,他妈的。” 当初就是看她孤儿寡母可怜,雇她看铺子,每天给点钱好让她讨生活,结果喝醉了酒,没收住,强上了她。 当时也商量了,这件事儿不让别人知道,他清楚秦月在当地无依无靠,量她为着孩子也不敢。没想到这事儿还是被秦月的老公张凯发现,把柄落他手里,冯志国也没辙,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只好予取予求。 窟窿越来越大,冯志国也填不上,后来他发现张凯在外面赌博,早就欠了一屁股债,所以才会不停找他要钱,还不让声张。 知道了这件事,冯志国几乎没有犹豫,连夜便通风报信,把债主引到村里,想让他们抓住张凯。 没想到张凯跑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那些带着家伙的债主扑了空,不甘心就这么白跑一趟,于是便将气撒在了秦月头上。 秦月的小拇指就是这么没的。 她生了一双极其漂亮的手,雪白柔软,在阳光下就像沙滩的贝壳,发着光,无论怎么干活都留不下丝毫纹路,就像是老天眷顾。 但那天,他们当众砍掉了秦月的小指,冯志国清楚地记得,她儿子当时也在。 那孩子当时也才四岁,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围着自己的妈妈,想跑过去,但被人推到在满是泥水的地上。 那天那儿刚杀完鱼,腥臭的血、脏的鱼鳞和沙土混在一起,全沾到他裤子上。 他完全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盯着刀落下,在大片的尖叫和惶恐中,那个小孩儿跑过去,在脏的泥地里捡起那根分离的小指,包在衣服里。 但秦月的手到最后也没接上,空着一根,还是很漂亮。 冯志国当时并不觉得愧疚,只是晚上做梦会梦到,很瘆人。 第二天,他给了秦月一百块钱,让她别来鱼铺了,一个月后他自己也跑了,因为冯程要上镇上的幼儿园,他转头去外面谋生,就这样离开了渔村。 看到长大的宁一宵,这些尘封的往事又一次出现,冯志国觉得骨头缝都冷。 他确定那个时候的宁一宵还很小,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和他有关,但冯志国并不清楚秦月会不会说给他听。 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宁一宵别来给他找事儿,更不要找他宝贝儿子的麻烦,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冯程以后也会很有前途,说不定以后还能买套房子,留在北京。 以免真的被小兔崽子咬一口,冯志国决定,这段时间要偷偷盯着他。 宁一宵在厨房切番茄。 因为听苏洄讲话,一时间走了神,不慎切到了食指。 他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停了动作,指尖很快冒了血,令他想到一些不算愉快的童年回忆。 苏洄本来背对着他剥柚子,说着话,忽然发现切菜声中止,回头一看,发现了宁一宵的伤。 “怎么受伤了?给我看看。”苏洄拉过来,又立刻找了纸巾给他擦血、压伤口,很认真对他说,“你不要切了,我来切吧。” 宁一宵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他笑了笑,“只破了一点皮,包一下就好了,你去房间第二格抽屉拿一下创可贴吧。” 苏洄不愿意,就这样看着他,宁一宵只好摸摸他的脸,趁家里没有其他人,亲了他一下,“乖,去吧。” 苏洄很快回来,先是上了药粉,然后用小兔子创可贴给他包扎,一丝不苟。 宁一宵忍不住又吻了他额头,“你这么认真,明天肯定就好了。” “真的吗?”苏洄有些怀疑,“哪有这么快。” 宁一宵转过身,语气很淡,“会的,又没有断掉。” 他也的确没有夸张。苏洄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撕开创可贴,观察宁一宵受伤的食指,很意外的是,伤口已经基本愈合。 苏洄小心地在伤口上亲了一下,继续窝在宁一宵怀里,又多待了十分钟才起床。 因为研发部的大项目接近尾声,宁一宵的实习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候周末也根本不在。 苏洄的周末也拿去陪小孩,教他们画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小朋友大多是不配合的,也很任性。 那天苏洄因为想结束后立刻去等宁一宵下班,所以穿了一件他觉得还算好看的白色针织外套,结果其中一个小朋友并不想画,发了脾气,把颜料都甩到了他身上。 当时苏洄去洗手间,用纸巾沾水擦了很久,越弄越脏。 他想到宁一宵的洁癖,觉得无法忍受,于是下班后没有去宁一宵公司,而是打算先回趟家,换套衣服。 十一月末,城市很冷,夜色很快速地落下,像黑色的浪潮裹挟而来。 苏洄穿着脏的外套挤在地铁里,感觉身边的每个人都很累,只有他自己心情尚可,后来仔细一想,他还算不错的心情,大概也是源于轻躁狂。 进入小区,他在黑暗的建筑影子里穿行,回到属于他们的那一栋,下了楼,找寻他们的家门。 门是开着的,苏洄以为是王聪在家,于是很热情地打了招呼。 但王聪出来的时候,脸色却很差,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苏洄,你去你们房间看看吧,刚刚有几个男的来过。” 他欲言又止,苏洄疑惑地关上大门,径直走到他们的房门口,愣在原地。 所有被宁一宵整理得整洁、干净的东西,全都摔在地上,书、摆件、拼好的拼图、衣物……一切都被搅乱,散落一地,还被泼上了红色油漆。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血腥的废墟。 苏洄走进去,在地上捡起一块淡粉色的碎片,这是他上周和宁一宵一起逛二手市场,淘来的一个花瓶,他非常喜欢。 刚搬来的时候,苏洄给这里贴了墙纸,是他喜欢的蓝色,但现在墙纸上写满了“还钱”和电话号码,触目惊心。 “那几个人说让我别多管闲事,我本来想报警……”王聪语气有些犹豫,“他们手上拿着棍子,还说如果还不还钱,下次就不只是这些了。” 王聪想了想,“我之前也欠过钱,但是债主也没这么穷凶极恶,你最好是等一宵回来商量商量,别冲动啊。” “好,我知道的。”苏洄转头对王聪笑了一下,然后静了静,开始打扫房间。 他其实天生就不太会整理,不像宁一宵,所以弄了好久,都好像是白弄一场。 他脑子里冒出叫保洁人员的念头,这种时不时出现的投机思想,就像是过去二十年富足人生留下的病灶,令苏洄很难真正自立。 至少把床收拾了出来,被油漆弄脏的东西都用脏了的被单包起来,拖着丢到楼外的垃圾桶。站在黑暗中,苏洄觉得有些害怕。 他很快回到房间,在撕墙纸的时候,手上动作顿了顿,整个人定在原地,盯着墙壁。 最终,苏洄关上房门,拨出了他们留下的号码。 宁一宵接近十一点才回来,一进来,发现苏洄正在弯腰拖地,地板都是湿的,墙壁也变得光秃秃,被掩盖的苔绿色潮斑与裂痕重新出现。 “发生什么了?”宁一宵的预感总是很准确。 他走过去,将苏洄手里的拖把接过来,抚摩他的背。 苏洄靠在他肩上,小声说,“催债的人来了,他们把家里弄得很脏,我打扫了好久。” 他眼眶有些红,瞳孔湿润,过了很久才又开口,带一点哽咽,是真的怕。 “宁一宵,我们先搬到别的地方吧。” 搬家其实是没用的,宁一宵知道,除非自己真的离开这里,去到国外,可能才会摆脱这些。 高中时他以为和家断绝关系,那些人就不会找到他。但事实上他想得太简单了,追债的人依旧会出现,即便他们不出现,那个该死的继父张凯也一样会时不时冒出来,干扰他的生活。 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让宁一宵清楚地知道,自己不配停下,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 但现在不一样,宁一宵渴望能和苏洄生活在可以看到海的房子里,想要每天陪他种花,养狗,过幸福快乐的人生。 他不想回到过去,活在麻木的痛苦里。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夏天,他就可以出去了,和苏洄一起。 这几乎成了宁一宵坚持下来的精神支柱。 尽管知道没用,但他还是满足了苏洄,花了一周找了其他的房子。奇怪的是,这次那些追债的人倒也没有上赶着再来闹一次,给了他们一段时间的清净日子。 之前的房子没到期,房东也知道了追债的事,怎么也不肯退还押金,宁一宵只好作罢。 搬新家的那天晚上,他们谁都不想整理,于是两个人窝在大堆的行李中。 苏洄睡在他怀里,告诉他,“我也申请了CSC,不知道能不能过,反正就算不能,如果我真的想去美国,我妈妈最后也一定会帮我的,她只是嘴硬,其实很心软。” 宁一宵点头,“嗯。” “你申请S大,我也想去加州,这样我们可以天天待在一起。” 说着说着,苏洄累得睡着,宁一宵一整夜都没睡好,半梦半醒,时而回到过去,又时而幻想一些未来的场景。 渔村快要将人晒化的太阳,加利福尼亚州的热浪,椰树林的绿影,腐烂变质的鱼和破碎的网。 网消失后,是妈妈给他扇扇子的脸,带着笑,笑容很美很美,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快天亮时,宁一宵梦到了漫天大雪,但他来北京这三年,并没有下过雪。 再睁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从十一月,跳转到十二月。 好快。 和往常一样,宁一宵醒来后先亲吻苏洄,但一通电话打断了他们日常的温存。 令他意外的是,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但不是首都的派出所,是北滨省的。 “你好,是秦月的儿子宁一宵吗?”电话里的警察交代了自己的分局,简明扼要说,“我们接到一起火灾报案,目前正在调查中,需要你的配合。” “火灾?”宁一宵皱了皱眉,“那我妈妈她……” 电话里的民警语气平静:“这起火灾引发两人死亡,一男一女,需要你本人帮助辨认遗体,协助调查。” P.孤独告别 苏洄醒来的时候,宁一宵已经消失不见了,桌子上留了面包,盘子下压着纸条。 [我有点事,要临时回一趟老家,行李先放着别管,等我回来收拾。你在家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开火,去学校食堂吃饭,按时吃药,我只去几天,很快回家。——宁一宵] 他写得不明不白,几句话就概括了所有。 苏洄看完,被一种莫大的恐慌逐渐包围。他了解宁一宵,如果不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他不会就这样离开,至少会等自己醒过来。 不确信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对苏洄这样的人而言,理智向来是会被感性所压垮的,所以他下一秒立刻拨通了宁一宵的电话,但通话占线,联系不上。 在网上查询了去北滨的火车票,只有一个站可以去,于是苏洄想也没想,直接打车前往火车站。 十二月的第一天,天空是灰白色,车站拥挤的人群编织出一张巨大的晃动的网,令苏洄透不过气。 今天本应该是他去医院咨询的日子,上午十点,他应该在医院里等待回答医生的提问。 但他现在反复拨打宁一宵的号码,身处人潮中,被推搡着向前,无数行李箱的滚轮在地上发出嘈杂的滚动声,痕迹压在苏洄焦急的心上。 在他的精神快要崩溃的时候,电话终于打通,宁一宵的声音听上去很平常,甚至有些过分冷静。 “你醒了?有没有吃东西。” 苏洄听到他电话那头的列车信息播报声,很明显在候车厅。 “我在火车站,售票处这里,你是哪一班车啊?我现在就买票进去找你。” 他压着声音里的慌张,“我已经进来排队了,应该买哪里下车的?你发给我吧。” 电话里是停顿,停顿之后,隐约传来像是叹息的细微声音。 在快要排到自己的时候,苏洄的手机震了震,传来了宁一宵发来的信息,他立刻报给窗口的工作人员,但时间太迟,只买到一张站票,但苏洄非常满足。 他终于进了站,在大而拥挤的候车厅寻觅宁一宵的踪影,按照他在电话里描述的,苏洄在接饮用水的角落看到了他。 宁一宵抬头望见他的时候,并没有笑,看上去没那么高兴,但苏洄还是向他跑去了。 他没有问宁一宵为什么不叫醒他,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而是在人群里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松开了。 宁一宵抬手,拨了拨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你是不是穿得太少了,脸都吹红了。” 苏洄望着他,摇头,说自己一点也不冷。 宁一宵似乎并不想主动说自己的事,苏洄一无所知,也不想逼他,看了一眼时间,很快就要检票。 “我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有点慌。”苏洄犹疑地开了口,小心询问,“如果我要跟着你去,你会不高兴吗?” 宁一宵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苏洄,勾了勾嘴角,又垂下眼,“当然不会。” 苏洄看出来,他并不是真的在笑,只是在掩饰什么。 “不是什么好事,苏洄。”宁一宵很平淡地说,“其实不太想让你看到,但是……” 他停顿了几秒,并不是为了思考,而是好像没办法一口气说完这些。 “如果你陪我,我可能会好过一点。” 苏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很想抱住他,所以就这样做了,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 “我会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 他是个对未来毫无打算的人,就像此时此刻,为了第一时间找到宁一宵,什么都抛诸脑后,一点行李都没拿,只身闯过来。 陪着他上了车,找到座位,苏洄站在过道里,被来来往往的人挤来挤去。宁一宵这时候才知道他买到的其实是站票,于是起身把位子给他,但苏洄拒绝了。 “我不累。”苏洄故意捶了捶自己的腰,“昨晚没睡好,坐着更难受,正好站一站。” 无论宁一宵怎么说,苏洄都不愿意,非常倔强地站在他身边,手放在他的肩上。 车程比他想象中还要长,苏洄人生中第一次坐绿皮火车,才发现原来火车走得这样慢。 他的意识忽然拉远,想到一些卧轨的人。他们躺在滚烫的铁轨上,听着不远处传来叮叮的声音与火车的轰鸣,这段时间,他们在想什么呢? 忽然地,他意识到这个念头很危险,勒令自己忘记,将视线落到宁一宵身上。 宁一宵始终在愣神,一言不发。 只是在抵达某一站时,他还是起身,把位子让给了苏洄,“我也想站一站。” 三小时,苏洄从没站过这么久,他浑身都酸痛无比,但还是想找机会和宁一宵换,所以时不时抬头望向他,小声和他说话。 就这样交换着,他们陪伴彼此,熬过了非常艰难的十个小时。 下车后,转了大巴,晕眩中苏洄靠上了宁一宵的肩,做了一个很可怕但又难以描述出具体情节的梦。再醒来,天快黑了,他们也终于抵达目的地。 宁一宵在出站后买了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苏洄,“很累吧?” 苏洄接过水,喝了一大口,笑着摇头,说一点也不累。 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宁一宵,就差与他牵手。这是一座小到苏洄从未听过的小镇,房子都矮矮的,到处都是电动车,没什么城市规划可言。才下午五点,街上人已经不多,苏洄有些饿,但没做声。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他挨着宁一宵的手臂,轻声询问。 宁一宵摇了头,“我第一次来。” 第一次? 苏洄不太明白,他只是很直观地感受到宁一宵的坏心情,却毫无办法。 “那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啊?”他又问。 宁一宵站在风里,沉默了许久,站在一块陈旧的公交站牌下,他终于等到一辆公交车,拉着苏洄的手臂上去,然后说,“派出所。” 没等苏洄弄明白这一切,他们就已经抵达。 一整天下来,终于有苏洄不是第一次来的地方了。他想起自己病情最不稳定的青少年时期,某个月连着三次被带去派出所,一次是酗酒倒在马路上,一次是失踪,家人报了警,还有一次是自我伤害。 都不是太好的事,所以他没有对宁一宵说。 接待的民警和宁一宵沟通了几句,接着给了他纸质材料登记,最后带着他进去。 “你别进去了。”宁一宵握住了苏洄的小臂,用了比平时大的力气,好像在展现某种决心。 “就在外面等我。”他没抬眼。 苏洄不是很明白,但还是尊重了宁一宵的决定。 “好,我就坐那儿。”他回头指了指大厅的一排椅子,“我等你。” 宁一宵点了下头,没说话,转身便跟着警察走了。 等待的时间很难熬,苏洄的手机快要没电,他关了机,透过派出所大门看外面逐渐消逝的天光。 他忽然想到去医院探望妈妈时,她说其实她也很不喜欢被家人安排恋爱和婚姻,所以每次都自己选,但好像自己选的也不一定对。 苏洄问她,和爸爸结婚之后有没有后悔过,季亚楠沉默了片刻,坦诚得有些残忍。 她说最后悔的时候,就是他爸生病的那段时间,那时候她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老天这么残忍,既然要分开他们,又为什么要让他们遇见。她一想到苏洄爸爸总有一天会离开,就几乎无法生活下去。 苏洄听着,感到可怕又真实,尤其妈妈最后说的那一句——他走的时候很轻松,但活着的人太痛苦了。 他最近的思绪经常发生跳转,想到死亡的频率极高。有时候会突然地想象自己死去的画面,或是脑子里出现一两句很适合写在遗书上的话,明明处在躁期,明明很快乐。 苏洄只能不断地说服自己,他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这个病不算什么,只要他够爱宁一宵,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就这样一直陪着他。 他不会让宁一宵受那样的苦,不会的。 很多事想多了便可以成真,在这一刻苏洄变得很唯心主义,希望一切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发展,他不在乎科学或正确,只想要宁一宵幸福。 宁一宵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冷得像雪里的一棵枯木。 苏洄第一次见他眼眶发红,好像在咬着牙,不然根本走不出来。 他立刻上前,想抱住宁一宵,但被他拒绝了这个拥抱。 “孩子,再签一下字。”年迈的警察递过笔,看向宁一宵,眼神于心不忍,于是又补了一句,“节哀。” 这两个字像晴天霹雳,打在苏洄脸上。 他抓着宁一宵的一只手臂,无措地看着他的侧脸。 宁一宵到最后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草草签了字,抬头,很冷静地问,“火化的流程什么时候可以办?” “已经走过鉴定流程了,明天上午可以通知殡仪馆来取,看你方不方便,也可以晚一点。” “早点吧。”宁一宵说,“我请的假只有两天。”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派出所。苏洄与他并肩走在黑暗的街道,路灯把影子拉得好长。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又很想安慰宁一宵,想了很久,只问出“可不可以牵手”。 宁一宵没说话,苏洄主动握住他冰冷的手,他没躲,也没有甩开,苏洄就当他默认了,握得很紧。 “你的手好冰啊。”苏洄抬头看他,“冷不冷?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宁一宵摇了头,看似漫无目的地走,但将他带去了镇上的一间宾馆。 这里一切设施都很陈旧,走进去便是经久不散的难闻烟味。前台的木柜子已经破得掉了大片油漆,木皮一揭就掉。 一个中年女人坐在高高的柜台后,正用手机刷着吵闹的短视频,声音大得什么都听不见,她也咯吱咯吱笑着,仿佛很开心。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宁一宵还是开了口。 “开一间双床房。” 听到双床房,苏洄看了宁一宵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女人抬了头,打量了他的脸,笑脸相迎,很快就替他走了流程,递过来一张陈旧的门卡,上头还有油渍。 苏洄看了一眼卡,自己伸手接了,没让宁一宵拿。 他们按照提示上了二楼,地板踩上去会响,门与门挨得很近,他们的房间在最里面。刷开门,里头涌出一股下水管道的气味,冰冷潮湿,房间里只有一台很久的电视,窗户很小,被黄色窗帘遮蔽。床也很小,两个中间隔着一个红木柜子。 关了门,苏洄抱住了宁一宵,很满很满的一个拥抱。 这次宁一宵没有拒绝,但也几乎没反应,僵直着身体,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苏洄只能靠听着他的心跳维持情绪稳定,他很害怕宁一宵沉默,但又清楚此时此刻,除了沉默,宁一宵什么也给不了。 尽管他只经历了表层,只看到宁一宵所看到的冰山一角,起承转合的任何一样都不了解,但也觉得好痛。 很忽然地,妈妈说过的话又冒出来,像没愈合好的伤口,滋滋地冒出脓血。 [他走的时候很轻松,但活着的人太痛苦了。] 不会的。 苏洄对自己说。 他不会消失,不会离开,不会留宁一宵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苏洄的躁与郁早被分割成两极,谁也无法理解谁,哪个时期的承诺都不能作数,躁期他决定享受生活的美好,下一秒,被抑郁支配后,觉得只有死亡才是最永恒的美好。 他的承诺很廉价,总是不作数,甚至不配说出口。 所以他只敢很空洞地说,“宁一宵,不要难过,好不好?” 宁一宵其实表现得一点也不难过,他拍了拍苏洄的背,在拥抱分开后,独自去洗了手。 出来时,他对苏洄说,“谢谢你陪我,这里没有好一点的酒店,先将就一晚,明天晚上应该就可以回去了。” 苏洄点头,他小心地询问,“今天可以抱着睡觉吗?” 宁一宵像是觉得他有点可怜,眉头蹙了蹙,点了头。 得到允许,苏洄才挤到他的那张床。只开了一盏台灯,苏洄拥抱着宁一宵的不安和脆弱,小心呵护。 躁期克制住自己的表达欲其实非常困难,苏洄花了很长的意志力让自己安静,安静地陪伴宁一宵,生怕让他更难过。 宁一宵把头埋进他胸口,呼吸声很沉。就在苏洄抬手要关灯的时候,他制止了。 “不要关。” 宁一宵出声后,沉默了几秒,轻声开口,“苏洄,我妈走了。” “她被烧得几乎认不出来,但是我看到了她的手,她有一只手只有四根指头。”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苏洄的心完全地碎了。 除了抱住他,苏洄发现自己给不了宁一宵更多的安慰,说不出会令他开心的话,也做不了任何令他感到温暖的事。 这感觉很痛苦。 宁一宵也不再说话了。这一晚他们都几乎没有睡,苏洄在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入眠,只睡了十几分钟,但却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是灰暗的,又很真实,和今天发生的事大差不差。在他的视角里,自己好像消失了,只有宁一宵从公交车上下来,沿着灰色的人行道向前,进入一扇冰冷的门,门里的人告诉宁一宵,需要他辨认某个人。 于是宁一宵进去了,那个房间好冷,冻得苏洄浑身难受,他看到一个人躺着,被蒙上白布。宁一宵伸出手,拉开布料。 死去的人是苏洄自己。 他忽然间惊醒,额头都是汗,一侧头,床上已经没有人。苏洄坐了起来,就在这时,房门从外面打开,宁一宵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小袋包子,冒着热气,自己已然换上了一套新的衣服,全黑色。 苏洄的心还在猛烈地跳动着,很不安,他慢吞吞穿着昨天的旧衣服,深绿色卫衣、明亮的蓝色外套,一件件往身上套,然后手忽然一顿,他意识到很不合适,有些无助地看向宁一宵。 “我……我没带黑色的衣服,你还有吗?” 宁一宵摇头,“没关系,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不会介意的。” 这句话令苏洄更不好过。 他什么都吃不下,为了让宁一宵舒服点,还是强行塞了一个包子,在摇晃的公交车里,发酵得愈发反胃。 一切都快得好像在赶时间,是苏洄经历过最快、也最没有仪式感的葬礼。他们去了殡仪馆,遇上同一时间来火化的另一家人,他们有许多人,每个人都很感伤,哭红了眼。 衬托之下,宁一宵看上去冷漠又孤单,安静得如同局外人。 苏洄并不是第一次来殡仪馆,十几岁的时候就守过灵,来到这里,他反而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省略了被放在棺材里的流程,他们只是等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工作人员出来,给了宁一宵一小罐骨灰。 人类真的好轻,苏洄想,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放到整个宇宙,都不如一粒尘埃,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想带她回村子里。”宁一宵说,“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或者……” “我要跟你一起去。”苏洄很坚决。 车程三小时,大车转小车,宁一宵将骨灰盒放在一个密封的袋子里,始终抱在怀中。 中途,警察给他打来新的电话,告诉他可以取他妈妈的遗物,也可以邮寄,宁一宵选择了后者。 他不知道遗物有些什么,也不太想看到。 车窗外像是快要下雪,但始终没有,抵达村口时,外面飘了一点雨。外头很冷,苏洄把自己灰色的围巾取了下来,强行给宁一宵戴上。 村子里很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恶都藏得很好,如同从来没发生过坏事,一切都平静祥和。 这是宁一宵自考上高中后第一次回来,感觉好像变了许多,但又和记忆里没有太多偏差。 苏洄跟在他身侧,一路沿着石子路朝里走,这里每家每户的房子并没有挨得很近,大多散着,不远处就是大海。 宁一宵其实想过,苏洄那么喜欢海,一定要带他去看漂亮的海,但世事弄人,没想到第一次和他来海边,还是这个地方,像命运无情的闭环。 凭着记忆,他回到和妈妈居住过的房子里。这座房子变得比记忆中还要破,瓦片已经掉了很多,石头墙上还遗留着讨债人泼的红油漆。 过去家里的钥匙早就被他丢了,但宁一宵猜想妈妈或许会像过去那样,在门口的鱼桶下面压一把备用的,于是他蹲下去,摸了摸,果不其然。 正当他站起来,要开门的时候,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路过,头发花白,手里抱着一大盆风干的梭子鱼。 “哎!是小宵吧!” 宁一宵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只看着,没回答。 “真的是,长这么高了,好久没看到你啦!”她凑近些,脸上带着笑,“前几天你妈妈还回来了一趟呢,真是巧,你们现在都还好吧。” 苏洄愣了愣,看向宁一宵,只见他静了片刻,淡淡回了句,“挺好。” 对方见他并不热情,也没说太多,拉了几句家常便离开了。 宁一宵推开门,门框落下许多灰尘,他挥了挥手,让苏洄进来。 房子里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灰尘,想想也是,她消失也有三年了。他收拾了一个椅子出来,用纸擦了好几道,确认干净了,才让苏洄坐下。 苏洄还想跟着他转,但被他摁下来了,“乖,我知道你很累了。” 说完,宁一宵走进了厨房,他觉得很奇怪,照之前母亲节俭的习惯,只要不在家,一定是断电的,为什么现在厨房的灯一打就开。 厨房的东西都很旧,电器也一样,冰箱是快要被淘汰的款式,发着很重的运作噪声。 冰箱也通着电。 宁一宵走过去,将冰箱打开,上面什么都没放,空空如也,他弯腰,打开下面的冷冻室,拉开第一格,忽然愣住。 里面装着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贴着纸条[黑芝麻味]。 宁一宵拿出来,打开,发现里面放了满满当当的元宵。 他拉开另一格,同样装着一个大袋子,贴着[花生味],第三格是[红豆沙]。 是宁一宵最喜欢的三个口味。 像是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坐在外面的苏洄忽然跑进来,问:“怎么了?” 宁一宵说:“没事,突然发现我妈在冰箱里冻了元宵。” 他转过身,在厨房里找出碗筷,连同锅一起洗干净,烧了水,边做事边说话,语气很平静,“我妈会烧的菜其实不是很多,尤其不太会做海鲜,怎么做都很腥,我不喜欢吃。” “但是她很会包元宵,还有人夸过,说她做的元宵比外面卖的还好吃,我也很喜欢吃。每次我不开心,或者考得很好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煮几颗元宵吃,有时候是油炸,怎么做都很好吃。” 水开了,他挑了几个下进去,盖上盖子,背对着苏洄,盯着墙壁上的污点。 “我一直觉得,人活着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自己在给自己找意义。比如我,我想出人头地,想逃离他们,想获得成功,最好是很巨大的成功,来证明我存在的意义。 而我妈,她一辈子的意义就是为了我的亲生父亲,为了证明自己爱他,可以爱他一辈子,所以一辈子都很苦。” 苏洄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宁一宵……” 宁一宵忽然笑了,“其实我真的很讨厌这个名字。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我,我的爸爸是个特别好的人,她真的非常爱他,可以为他抛弃一切,哪怕只和他度过一个夜晚,也觉得这辈子很值得。宁一宵,一个夜晚,是不是很讽刺?” 所谓的“特别好的人”,却毫无留恋地抛弃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苏洄在他背后安静地落了泪,他想说不是只有一个晚上,他们都不是。 水里的汤圆浮浮沉沉,宁一宵摸了摸苏洄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将汤圆盛起来,一人一碗,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静地吃。 刚吃了一口,宁一宵被烫到,然后哭了。 他哭得像孩子一样,被苏洄的怀抱收留。 很突然的,宁一宵想到昨天警察说的话。 他说火灾事故发生前,隔壁邻居曾经听到过两人争吵,矛盾的焦点就是宁一宵,继父曾拿他的前途和毕业作为要挟,要求母亲找他要钱。 不到一周,就出了事。 就在他真的要出人头地的时候,就在曙光降临的前一秒,妈妈还是走了。 直到这一刻,宁一宵才没有怀疑母亲对自己的爱,如果不是为了他落户,她没必要和张凯结婚,没必要一定要替他找个父亲。她或许也没想过,一开始老实憨厚的张凯会变成魔鬼。 就像她怎么也想不到,人生的尽头,她依旧没有等到自己爱了一辈子的人。 宁一宵很后悔,非常后悔。 自己不应该因为觉得被抛弃,而真的放弃去找她,明明就躲在同省的一个镇子里,挨个挨个找,三年的时间,应该可以找到。 但真的想躲起来的人,总有消失不见的方法。 妈妈美得像一个彩色的泡沫,在黑夜里舞蹈,破碎于天亮的时刻。 临走时,宁一宵带苏洄去看了海。 那天的天色差得就像死透了的蓝圆鰺的背,黑压压一片,透着诡谲的蓝。 他告诉苏洄,“她之前说,如果她死了,要我把骨灰撒到海里,这样她就会飘到很远的地方,海是流通的,她会慢慢地去到世界上每个角落,或许会见到她想见的人。” 宁一宵并不相信,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挥洒的时候,连风都助力,带着她的尘埃向远处飞去。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我带着我喜欢的人来看你,你可以放心了。 然后,他又说:下辈子还是别做我的妈妈了,别等了,做个幸福的人吧。 结束后,宁一宵转过身,拥抱了苏洄,海风几乎要将他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苏洄,我快过生日了。” “我知道。”苏洄抬头,大着胆子亲了一下他的下巴,“12月24号。” “你怎么知道?” 苏洄眼睛很红,但还是很漂亮,“我看过你的简历,就记住了。” 他很紧密地抱住宁一宵,“十二月已经到了,你想怎么过?” “不知道。” 宁一宵其实从来都不喜欢过生日,因为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被生下来,希望自己不存在。 但现在,他想,或许妈妈真的无处不在,如果她看到自己快乐地度过一个生日,大概会很欣慰。 而且现在不一样,他遇到了苏洄,也庆幸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吧。”宁一宵抵上他的额头,“我想要。” 发生巨变的两天里,苏洄终于鼓足勇气,吻了他的嘴唇。 “嗯,我给你做很棒很棒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N.游戏选择 同样的话,宁一宵六年前说过一次,因此苏洄的思绪被拉扯回过去,那段愉悦掺杂痛苦的时光。 很奇怪,经历了那么多高压的“治疗”,电击与药物早就重塑了他的大脑,把他变得愚钝不堪,丧失了人生中很多重要的记忆,但却无比深刻地记得这段苦涩时光,甚至清楚地记得宁一宵说出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的表情,和他孤独地站在海滩边的模样。 这令苏洄不可抑制地感到痛苦。 眼前的宁一宵忽然开了口,叫了他的名字,过去与现在重叠,落在苏洄心上。 “苏洄。” 他回过神,从回忆的泥沼中拔除双足,但回避了宁一宵的眼神,放下手里的叉子,“那……你想要什么呢?” 宁一宵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笑意,“你以前不会问这种问题。” 汤匙碰上瓷碗,发出很清脆的声响,就像是在敲打苏洄的心。 “以前不是很喜欢给别人制造惊喜吗?” 他说了两次以前,就像是真的很在乎过去那样。 苏洄忍住情绪,轻声回答,“可能我变了。” 他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 宁一宵停顿了一会儿,空气静得像是粘稠的胶质,裹缠着两人流淌出来的情绪。 “我倒是没变,还和过去一样,什么都不喜欢。” 他起身,拿起自己的水杯,走到直饮机前接了杯水,松弛地说:“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仔细想想,都27岁了,也没过过一次像样的生日,感觉生活有点无聊。” 回头,宁一宵手握水杯,正好与抬头的苏洄对上视线,这一次他没有躲。 苏洄的确变了,不再像过去那样撒娇示好,说孩子气的话。 他只是点头,说了好。 然后他起身,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看着宁一宵,小心翼翼地提醒,“该吃药了吧。” 宁一宵点头,“嗯。” 他们各自吃了自己的药,然后开始默契地收拾碗筷,放进洗碗机里。 “我有点累,想先进去睡一觉。”苏洄轻声开口,说完便转身,进入房间,也关上门。 雪糕没能跟上他的步伐,被关在门外,有些无辜地回头望了一眼宁一宵,发出一声呜咽。 对刚才的试探,宁一宵显然有些后悔,他能感受到苏洄听到生日相关的话之后,情绪忽然间的低落。 但他无法否认那些的确存在的不解与不甘心,明明已经花了这么多年去消化,却好像还是没办法放下。 放不下的并不只有宁一宵。 苏洄回到房间,拖着步子走进浴室,关上门,拧开了浴缸放水的龙头,腿发软,他跌坐在地板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埋下头,咬着牙无声地哭泣。 太多太多回忆不受控制地涌起,像一场大雨,将他淋透,宁一宵是唯一一座可供避雨的房子,向他敞开着门,里头有温暖的灯光,可苏洄不敢涉足。 他不是个正常人,总是在兴起时做出疯狂的承诺,说过要送给他很好的礼物,说过要陪伴他很久,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和他分开。 但这些承诺他都没有兑现,甚至连一个完满的生日都没有陪宁一宵度过。 过去的六年,苏洄无数次想象,假若当初做出了另一种选择,他们后来会是怎样。 或许那年冬天会过得不那么辛苦,至少可以和他在什刹海结冰的湖面滑冰,手牵着手,摔倒在他身上,然后借此拥抱。或者在第二年的春天,他们会一起去公园野餐,宁一宵会用攒的钱买一个相机,偷拍他吃蛋糕的样子。夏天可能还攒不够去冰岛的机票,可以先去一个无人的小沙滩,在那里肩并着肩看海,用沙子写下对方的名字。 在封闭的房间里,苏洄靠着这些美好的幻想,熬过好多好多虚无的日与夜。 那时候的他被幻听与幻觉所困住,情况严重到没办法正常说话。护士不断问他,“你分得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真实吗?你知道你听到的东西是真是假吗?” 苏洄当时的确分不清,这也意味着他始终是治疗失败的病人。 药物和电击都不曾将这些幻觉消灭,他就是不想。 这个世界荒诞得就像一个恐怖游戏。苏洄一重重通关,遇到宁一宵,还以为是奖励,后来才明白这是最大的关卡。 面对重重的压力与折磨,他咬着牙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可后续的剧情都不再与快乐相关,整整六年,发生的全部都是惩罚。好像所有线索都在暗示他,当初就应该义无反顾地为了爱情放弃一切,那才是童话故事的正解。 但在重遇宁一宵,亲眼目睹了他的成功,苏洄就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哭过一场,苏洄艰难地站起来,洗了脸,抬手抹去镜面上的雾气,他看到自己憔悴不堪的脸,不想再看第二眼。 雪糕在外面叫嚷,苏洄打开了浴室门,发现房间门已经被他用爪子打开了。他扑上来,想要一个拥抱。 苏洄有些潦草地抱了抱他,然后踉跄地走出了房门,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下一秒,他看见宁一宵穿戴整齐地下了楼,手里提着一个二十寸的银色行李箱,看上去好像要出远门。 他就站在房门口,定定地望着宁一宵。 “我要回湾区了,堆积的工作太多,得回去处理一下,C轮融资开始了。”宁一宵也看向他,发现苏洄的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眼睑有些红肿,看上去刚哭过。 “怎么了?”他轻声问苏洄。 苏洄摇了摇头,很不自然地说了谎,“刚刚磕到膝盖……” 宁一宵没有拆穿,点了头,“走路的时候小心一点。” 苏洄想了想,忽然说,“你先等一下。” 说完他走回房间,拉开桌子的抽屉,过了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解释着,“这里面是护手霜,有三只。你上次说用着还可以,我就又买了一套,你带上吧。” 宁一宵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回来,于是说:“先把手头上的用完吧,我带上了。” 遭到拒绝,苏洄有些不知所措,拿着盒子的手放下来,“那……你的药呢?” “带了。” “哦。”苏洄点点头,始终回避宁一宵的眼神,“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知道。”宁一宵点头,提着箱子往玄关走去,苏洄隔了几步,跟在他身后,打算送他。 宁一宵开了门,冷风涌进来,直往苏洄的脚踝钻。 他本来已经走出去,却又回头,看到苏洄穿着干净简单的睡衣、披了件针织外套站在门口,有种很久违的家的感觉,顿时生出许多不舍,一瞬间,情感压过理智,令他说出很冲动的话:“你想不想去湾区玩几天?” 说出来这句话宁一宵就后悔了,他们现在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这种程度,何况这次他的工作紧急,也根本没有时间陪苏洄去任何一个景区。 很理所当然的,苏洄拒绝了。 “我还是留下来陪雪糕吧。”他选了个很好的理由。 宁一宵没有想象中失望,点了点头,“好。” 可就在他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苏洄在身后小心询问。 “宁一宵,你想什么时候补过生日啊?” 他静了静,转过头,“除夕吧,我估计那天中午就回来了。” 这次苏洄没敢说出任何像承诺的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他记住了。 宁一宵走的时候天气还算不错,但很快天就转了阴,继而开始下雨,苏洄感到很不安,有些神经质地在房间里打转,默默在心里企盼他的飞机能平安抵达。 只剩下自己一人,这间房子忽然就变得很空很大,仿佛没有边际。他很想让自己停止想念宁一宵,所以给自己找了一些事做,比如打扫。 他很认真也很安静地将厨房清理干净,拖了地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得整齐。 苏洄不希望这个房子留下太多自己的痕迹,因为总有一天他要走,这里会搬进来新的、重要的人,最好是崭新的,好像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为宁一宵过一个不错的生日,这变成苏洄当下最想要完成的事,也为他漫长的郁期找到一个自我运行的支点。他坐到桌前,呆了一下午,凭借着记忆画出当时并没有送出的那件“礼物”的草图。 以现在的眼光去看,这件作品一点也不成熟,但却是过去的自己完全投入的一颗心。 他停止了自我审判,却也觉得像这样的内容,已经不适用于现在他们的关系。 或许应该做个全新的礼物。 苏洄想了想,将图纸暂时搁在一旁。天快黑了,雪糕很想下楼,兴奋地一直在苏洄跟前打转,提醒他外出时间已经到了。 没办法,苏洄穿上厚厚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带着雪糕外出。 从公园回来,苏洄换了一条之前很少走的路,这边的商店更多,一间甜品烘焙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并不是因为店内的甜点多么诱人,而是门口张贴的一张圣诞海报。 海报上写着“圣诞姜饼屋DIY活动,亲手做出一个姜饼屋,送给你最爱的人吧!” 这样的广告词,放在过去,苏洄并不会留意,但今天他却有些心动,停留许久。 店内的员工注意到他,于是开门走出来,面包的香气透过门缝短暂地流溢而出,很好闻。 “您好!是想买甜点吗?我们这里有试吃哦,你要不要试试?” 女店员非常热情地拿出试吃盘,并递给苏洄一个小叉子。 苏洄双手接过来,本来并不打算试吃,可因为对方太过热情,出于礼貌,还是叉起一小块迷你的甘纳许蛋糕,放进嘴里。 巧克力的味道很浓郁,带着一点柳橙清新的芬芳。 “很好吃,谢谢你。” 苏洄想了想,指着门口的海报询问,“请问一下,这个DIY活动还有吗?” 店员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吗?已经结束了哦,这个是上个月的圣诞活动。” 苏洄点点头,他知道是这个结果,“那……有没有新的活动?我想做一个生日蛋糕,但是我不太会。” 店员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是想学做蛋糕是吗?” “嗯。”苏洄点头。 店员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很可惜,最近我们的甜点师傅都很忙,没有开设DIY活动了,不过他们有网络上的蛋糕教学课程,您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我可以发给您看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在家试试。” 苏洄欣然地加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付费购买了视频,里面的确有很多种蛋糕的教程,每一种看上去都很可口。 他开始庆幸宁一宵此番去了加州,正好给他腾出一段独处时间,否则自己连一个偷偷学做蛋糕的地方都没有。 “谢谢你,我收到了。” “不客气!”女店员热情地笑着。 苏洄简单看了一些蛋糕的配方表,觉得很复杂,虽然做出来的成品精致又漂亮,但他不确定自己真的能一比一复刻出来,很害怕做得很难看,也不好吃。 他产生了很大的自我怀疑,想着要不要放弃这个方案。 宁一宵和他都不是学生了,亲手做一个不够好的蛋糕,可能适得其反,不如挑选一个完美无缺的。 犹豫了一下,苏洄开口,“要不我还是看一下您这边的成品……” 谁知女店员同一时间开了口,非常期待地问:“您是想亲手做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苏洄愣了愣,没来得及否认,但耳朵很快就红了。 “我就知道!”她自认为自己绝对没有猜错,并做出手势,“加油加油!我们的配方和教程都非常详细,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苏洄牵着雪糕落荒而逃,想到的新方案也泡了汤,并且一路上都在懊悔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 但事后他冷静下来,觉得说不说清楚都没那么要紧,反正宁一宵不会知道。 如果最后的成品足够好,可以以假乱真,他也不会让宁一宵知道这是自己做的。 宁一宵的飞机平稳落地旧金山,公司的司机第一时间将他接回去。这里8摄氏度的气温,没有下雨,很温和,比纽约的冬天温暖太多,但他却并没有因良好的地中海气候而感到愉快,始终想着苏洄。 所以在开完会后,他又一次打开了那个监控影像,边工作边看苏洄在家做了什么。 和他想象中很不同,苏洄并没有安静地躺在床或地板上,而是待在厨房,手忙脚乱地做着什么。 宁一宵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他郁期都吃不下东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做夜宵。 他很感兴趣,所以放下工作多看了几眼,发现苏洄似乎在称量砂糖,然后是牛奶。 他甚至拿出了电动打蛋器,似乎要打发什么,可还没来及做,手肘不小心把称好的牛奶打翻,所以又慌张地擦拭台面和柜子。 宁一宵没注意到自己笑了出来。卡尔推门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觉得有些诡异,所以想了想,还是关上门,打算过十分钟再过来讨论工作。 宁一宵搞不懂,苏洄明明那么聪明,怎么有时候又这么笨。 他产生了逗他的心,于是拿起手机,拨通了苏洄的电话。 视频里,苏洄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台面上的手机,点了点,但没有接通。 为什么要挂电话? 宁一宵无法理解,所以又拨打了一次。 这一次苏洄终于接了。电话里他的声音糯糯的,带着些许无奈,“喂?” “是不是到吃药的时间了?”宁一宵装得很像样。 “吃药?”苏洄顿了顿,语气里又多了一些抱歉,很小声说:“我已经吃过了。” “怎么不叫我一起,说好互相监督呢?”宁一宵开始发难。 苏洄声音很小,好像下一秒就要认错,“忘记了……那你现在就吃吧,吃完了正好可以睡觉。” 宁一宵其实已经吃过了,但还是故意弄出点响动来,好在他找到了药罐子,否则还要当场进行无实物表演。 喝了水,宁一宵说:“我睡不了,今天估计要熬一晚了。” 苏洄顿了顿,忍不住询问:“工作很多吗?” “嗯,本来早就该回来了,明天融资一开,估计更忙了,没时间睡觉。”宁一宵没夸大,但语气比以往严肃些。 “那还是要眯一会儿的吧。”苏洄试探性地提出自己的想法,“不然会很累的。” 这样的关心宁一宵很受用,甚至希望多听他说一些,于是故意说:“我还是多喝几杯咖啡吧,虽然喝多了心脏不舒服。” “那你就不要喝了。”苏洄这一句来得比之前都快,也没那么小心翼翼了,“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无所谓。”宁一宵说。 到这一句,苏洄不继续钻他下的套了,选择了沉默。 换宁一宵开口问:“你呢?什么时候睡觉?” 监控视频里,苏洄很明显看了一眼厨房乱糟糟的台面,然后回答:“很快。” “很快是多快?”宁一宵故意问,“现在就躺在床上?” 苏洄竟然真的顺着他撒了谎,像独自在家做坏事的小朋友,“嗯。” 宁一宵差点没忍住笑意,“那好吧,晚安。” “晚安。” 苏洄对宁一宵这通电话的动机没有丝毫怀疑,挂断后甚至很愧疚,看了一会儿台面上的东西,还是决定要快点学会做蛋糕胚。 于是他继续打发蛋清,雪糕就在他脚边趴着,很认真地陪伴他。 而苏洄所不知道的是,其实陪着他的并不只有雪糕。 这是他所不敢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