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知了 猗兰馆的落地罩前,苏禾用朱漆托盘捧着件遍刺折枝小葵花马甲,恭敬地立着。她百无聊赖地细数马甲上的小葵花,直到第十二次数乱时,才终于听见次间里有脚步声过来。 “怎么派了你来给我送衣裳?”苏美人摇着花鸟团扇从落地罩后走出来,瞥了眼苏禾奉上的马甲,随手提起一角,冷笑道:“你们针工局的手艺是愈发不成了,”说罢直将衣裳摔在她脸上。 苏禾闭了闭眼,强自缓和声气儿,“娘娘,这马甲是照您的意思裁剪的,您哪儿不称意,奴婢回去说给绣工再改。” 苏美人好似没听见她说话,只顾吩咐身边的,“琥珀,把皇上前儿赏的大红袍拿来冲泡了。” 婢女琥珀立即应声进了次间。 苏美人乃苏禾嫡姐,二人都是兵部员外郎苏尧的女儿。 因着庶出,苏禾在家时没少受苏莹和她娘的虐待,一月前二人一同进宫选秀,苏禾落了选,被分派去针工局做宫女,苏莹则在一月内连晋三级成了苏美人,如今正在风头上。 苏莹在条炕上软软坐下,半倚美人靠,把一双穿着烟黄色缀蠙珠丝履的脚搁在脚踏上,故作漫不经心地把玩腕上那串红珊瑚珠。 苏禾瞅了瞅,心道不就是皇上赏了点儿茶叶,皇后看她形容娇美,赏了她串手串么?有什么可显摆? “妹妹,”苏莹唤她,苏禾心里一咯噔,苏莹这样唤她通常没好事,果然,她向苏禾招手,“父亲常说你娘捶腿的功夫比外头的花娘还好,你也应当学了七八分吧,过来给我捶捶。” 苏禾定定站着,托盘底下的手掌紧握成拳,苏莹欺负她不打紧,可拿她娘跟勾栏女比就太侮辱人了! 苏莹见她不过来,脸色微变,团扇慢慢地摇,“怎么?你个小奴婢本宫还使唤不动了?来人啊,把她押过来!” 门口两个小太监立即应声进殿,快步走到苏禾身边,一个夺过她手里的托盘放在椅子上,一个按住她的肩,把她双手反剪在背后…… 苏禾动弹不得分毫,只得凭他们押到苏莹面前,半跪下,将脑袋倔强地昂起,与苏莹对视。 苏莹看着这张俏脸更来气,团扇一摔,伸手捏住她的下颌,从髻上拔了根长簪,抵在她嫩豆腐般的脸颊上,咬牙切齿道:“果然小妇养的,生就一张蛊惑男人的脸,可那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落了选做宫女伺候人去了?” 苏禾感觉得到那簪子划在脸上的轨迹,冰凉的,好像随时要刺破她,她不敢动,生怕这疯子一激动把她的脸划花。 在宫里要出人头地得靠这张脸,当初正是苏莹贿赂画师把她画成个丑八怪,她才落选的,坏就坏在没银子,脸若再坏,她就完了。 “宫里的规矩,宫女子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能打脸,娘娘还是不要违犯宫规,放开奴婢的好,”苏禾眼神倔强,直直望着苏莹。 摁住苏禾的小内监陪笑着劝:“娘娘息怒,这奴婢不识好歹,拉出去打一顿板子就是,别脏了娘娘您的手。” 另一年轻些的小内监走近些,附耳悄声对苏莹道:“娘娘,您圣眷正浓,宫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猗兰馆,您今儿把亲妹妹的脸划花了,明儿皇后娘娘就会知道,到时问起来……” “罢了罢了,”苏莹烦躁地一摆手,将抵着苏禾脸颊的簪子拿开,重新簪回髻上,居高临下俯视苏禾,“别以为这样我便会放过你!” 苏禾知她不会放过自己,不就是打板子么?打吧,横竖幼时在后院就没少挨过手板子,她才不怕,等她出人头地了,就把过往十五年加诸在自己和母亲身上的都还给她们! 然而苏莹太了解苏禾了,知道她不怕打,她怕黑,怕鬼,晕血,最怕的还要数虫子,什么虫子她都怕。 “方才叫你们捉的知了呢?端过来,”苏莹靠回美人靠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苏禾。 苏禾一听见“知了二字,脸上的血色便寸寸褪尽了,在她看来,这东西就跟蜈蚣蜘蛛一样可怕。 立时,从门外又走进来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大陶罐,每走一步,罐里便传出“知了知了”的蝉鸣,简直是魔音,震得苏禾耳朵里起细栗。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苏禾扭着身子,奋力挣扎,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被压在金砖地上的腿提起…… 将起未起之时,忽觉有坨东西掉在发顶,渐渐四散爬开,她瞬间头皮发麻,大喊大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脱身后太监的钳制,跳将起来,跑出去十几步,而后低下头往发顶一通乱扫,那些吱吱乱叫的知了便噼里啪啦往下掉,掉在金砖地上,苏禾看见了,更怕得要命,跳起脚在明间儿里乱窜…… 苏莹用团扇遮着下半张脸,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看着苏禾咯咯大笑,“妹妹真是胆小,几个知了就怕得这样,你如今可不是苏府的三小姐了,这儿没人惯着你,”说罢从琥珀手中接过茶,凑到唇边轻吹着,在浓郁茶香中欣赏苏禾的狼狈样子。 旁边几个太监宫女见主子如此,也跟着低头窃笑。 苏禾又害怕又难堪,眼眶渐渐红了…… 好一会儿才将发顶的知了扫落,她用手掌抿着凌乱的发髻,不敢看地上的知了,昂起头看向正幸灾乐祸冲她挑眉的苏莹,极力隐忍着,“娘娘,奴婢能回去交差了么?” “罢了,谁叫我这做姐姐的总不忍心为难妹妹呢,回去吧,带上那件破衣裳,重做了来,下回还要你送,”苏莹浅浅抿了口茶。 琥珀从椅子端起那托盘,走过去往苏禾手上重重一放。 苏禾双手接住,咬着牙一蹲身,“奴婢告退,”说罢踮起脚尖,走过那片爬满知了的金砖地,却步退出去…… 呵呵呵—— 哈哈哈—— 满室笑声,好像故意要叫她听见,苏禾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眶里的泪,快步走到庭院里。正殿前两株古柏上传来嗡嗡蝉鸣,更令苏禾头皮发麻,她再不顾什么规矩体统,小跑着上了游廊,直往储秀宫外走…… 与此同时,储秀宫的后殿——丽景轩里,一着海青色马麻飞鱼袍的太监也告辞出来,抬眼间,正望见苏禾飞奔而出的背影。 他是内官监管理沈阔,因前日丽景轩走水,烧了东梢间小半边,不得不亲自过来勘察,方才来时他便与苏禾前后脚进的储秀宫,没想到出宫时仍是他走在她后头。 第2章 太监 终于出了储秀宫,苏禾的眼泪再忍不住,顺着脸颊吧嗒吧嗒掉……这时,一排宫女从转角处迎面走来,苏禾只好低下头,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在宫里,奴婢受了主子的训斥只能说主子训得好,想哭也得背着人哭,不然叫人知道一状告到主子跟前,但凡心胸狭窄些的,会说你一个奴婢给主子脸色看,一顿板子又跑不了了。 然而眼泪一开闸便止不住,她低头快走,不敢往人多的钦安殿一带去,而是舍近求远,转到更鼓房,往廊下家靠内的夹道里走。 眼下太监长随们都在值上,此处少人来,她左右看了眼,确定无人跟着,才敢停下步子轻声抽泣。 渐渐那些心酸往事便也如决堤洪水般,顺着眼泪涌上来。 今日这样被苏莹捉弄的事,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和母亲幼弟每日都要经历,她和弟弟都是硬骨头,不服管,打骂更是家常便饭。 好容易长到十五岁,过了二选进宫,她以为凭自己的姿色能在宫里混出个人样儿,谁知身上没银子,尚未面圣便叫苏莹算计了。 眼泪纷纷,直滴在捧着的马甲上,湿了巴掌大的一片,她惊觉了,忙从袖子里掏帕子……掏啊掏,掏啊掏,没掏出来,看了眼袖管里,什么也没有,她心道定是落在猗兰馆了,只好自己用手背擦。 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蝉鸣,她唬得直跳起来,全然忘了哭,接着那蝉又叫了两声,苏禾终于听出来蝉就在她衣裳里。 她立即将托盘放下,手忙脚乱地直掸自己背上,那蝉好像受了惊,更吱吱叫个不停,苏禾吓死了,急得将玫红色小背褡脱下来,一扔,跳着脚跑开…… 知了知了—— 她跑出去几十步远,那蝉又“知了知了”叫了五六声,才终于止住,苏禾深深吐出一口气,脚下发软,她背抵宫墙,直喘粗气…… 她在心里骂自己不争气,一只知了就怕得这样,往后再来个蜘蛛蜈蚣,还不得吓哭?真是丢死人了! 该不会叫人看见了吧? 这样想着,便见夹道尽头的随墙门后走出来个年轻太监。 她忙立直身子,低下脑袋做出恭敬的样子。 脚步声很沉稳,苏禾忍不住好奇,掀眼皮子偷偷望他。这公公轮廓硬朗,身量颀长,不像她日常所见的勾着兰花指,女里女气的太监,他身形更为高大,气势也沉稳从容;待走近了,可见他面白无须,五官秀美,头戴黑冠,冠上描银,海青色马麻飞鱼袍穿在身上,更衬得脸白。 他散步似的走过来,看也不看苏禾一眼,好像只是个路过的。 苏禾也不敢多看他,低着头挪到那托盘旁,弯腰端起,再抬眼望向不远处自己的小背褡,她咽了口唾沫,终于喊住错身而过的沈阔,“公公,您能帮奴婢捡一下衣裳么?” 脚步声顿住,沈阔半偏过头,睥了眼苏禾,他长眉入鬓,眼睛长而锐,眼尾勾起,看人时眼中似含嘲讽之意,仿佛在说:你自个儿没有手么? 然而下一刻,他却走过去,弯腰拾起那件玫红色小背褡,走回到苏禾身边,甩了两甩,立即有两只扑扇着翅膀的知了掉下来,苏禾见了,忙错开视线。 沈阔失笑,“你怕知了?”音调略尖细,介于男子和女子之间。 “回公公的话,奴婢自小便怕这些飞虫。” “怕得哭了一路?” 苏禾猛地抬眼望向沈阔,心道这公公难道跟了她一路?不对不对,她不认得这人,想必只是与自己同路。 “多……多谢公公,”苏禾左手揽住托盘,空出右手去接自己的小背褡,沈阔却不愿放手,她拉了拉背褡,面带诧异,“公公?” 其实跟她这一路,看她独自站在墙根底下抹泪,沈阔忽想起了才进宫时的自己。 他突然弯下腰,从地上捉起那两只知了,送到苏禾面前,苏禾骇住了,陡然松开抓着背褡的手。 “你怕它,它便永远是你的软肋,”他仿佛在对自己说,说罢强行拉过苏禾的手,将两只知了放在她掌心。 苏禾顿觉头皮发麻,直要抽出手,沈阔却拉得死紧,她生生看着知了在掌中爬行,那敏感的触觉令她几要尖叫,可又不敢叫,只好咬住唇。 沈阔垂眸,盯着她脏兮兮的小脸,欣赏她扭曲的神色,直见她咬得下唇泛白,才终于松开手。 苏禾立即烫了似的,手一甩,将两只知了甩了出去…… 沈阔勾了勾唇,把背褡扔进她怀里,转身继续向前,绣飞鱼的袍角随着他的步子,一下下轻拍着皂靴。 苏禾抓紧自己的小背褡,深吸了几口气,忽想到什么,她一面穿背褡,一面快步追上去,奉承道:“多谢公公指点,公公真是个好人。” 沈阔眼皮子微微一抬,忽回头重新认真打量起她。是个美人胚子,鹅蛋脸,花瓣唇,肉皮儿珍珠一样白,因才哭了,眼下冲刷出几道浅浅的泪痕,然而这无碍她的美丽,反而泛红的眼皮像上了桃花妆,配上琉璃珠般干净澄澈的眼睛,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他觉她不像在宫里待久了的老油子,也不是贫苦人家出身,应是才落选的秀女。 “新进宫的?” “公公怎么知道?” 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写着她是新进来的,且不认得内官监的沈阔,还以为他是好人,可见不仅新来,消息也不灵通。 “公公是哪里当差的?”苏禾含笑着问。 沈阔懒得应答,举步继续往前,走得更快了些,似乎有意同她隔开距离。 苏禾尴尬地咬了咬下唇,她也不想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可她在宫里没有朋友,上头有个做美人的姐姐三天两头寻她麻烦,下边针工局的小宫女也嫉妒排挤她,她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好靠山。 眼前这位公公虽不认得,可苏禾见他头冠上描银,气度又与平日所见那些点头哈腰,或趾高气扬的太监全然不同,便认为他身份不俗。 “公公,奴婢的帕子不知掉哪儿去了,您的帕子给奴婢用用成么?”苏禾指了指自己花了妆的脸,委屈巴巴望着沈阔。 沈阔斜睨了她一眼,什么也不说。 苏禾的两颊腾一下红了,鹌鹑似的埋下头看着足尖,恨不能地上裂开道缝容她钻进去。 然而又走了两步,突然一片洁白的丝帕掉在她怀里,帕子右上角绣着个指甲盖大小的“伦”字。 她抓住那方丝帕,抬眼诧异地望向沈阔…… 他没回头,始终气定神闲地走着,苏禾简直疑心这帕子不是他的。 “多谢公公,”苏禾向他蹲了蹲身,而后将帕子叠了两叠,擦拭眼下泪痕,继续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出夹道,走向顺贞门…… 六月底的日光太盛,放眼望去,一片耀目的茫茫的金色。 第3章 奉承 走出玄武门,便出了大内,内官监和针工局都在太岁山东面,苏禾和他又同了一段路。 这时,几个着草绿色圆领袍的小太监路过,手里提着侍弄花草的花执等物什,见了沈阔,都屁颠屁颠上来打千儿问安:“沈公公从储秀宫回来啊?方才海公公在寻您。” “寻我什么事?” “这奴才就不晓得了。” 沈阔垂眸忖了片刻,立即加快了脚步…… 他走得快,苏禾小跑才能跟上,“公公,您在哪儿当差呢?奴婢把您的帕子用脏了,回头洗净了还您。” “旁人用过的东西咱家不会再用,用完便扔了吧,”沈阔淡淡一句,彻底把苏禾巴结的路堵死了。 苏禾立时脸上作烧,不仅脸上,五脏六腑都一齐发起烧来。 原先在家里,她好歹是个小姐,再难也没巴结过奴才,今日放下身段奉承个太监,热脸连贴了几回冷屁股,她真是没脸再站在这儿了。 她知道自己右手边再走二十几步有一条巷道,直通钟鼓司直房,只要再越过内府库便到针工局,只是路途稍远。 “公公,就在这儿分道吧,今日真是多谢您了,”苏禾低头蹲身一礼。 沈阔淡淡嗯了声,步履不停。 苏禾这便端着朱漆托盘往右手边走,拐进了小道…… 她想着,自己果然脾气直,不擅长奉承人,看人家巴结起来有来有往,好话都说到人心坎里,怎么她就不成呢?又或不是她奉承得不好,是那公公不吃这套? 小道两边是各司各局的直房,房与房之间栽一两株梧桐或一丛青竹,有时树上也传来两声蝉鸣。苏禾忽想起沈阔那番话,鬼使神差的,竟循着蝉鸣声过去了…… 斑驳而粗糙的梧桐树干上有一只黑色的知了,苏禾靠近它,它便不叫了。 她想去捉,又有些怕,便立在一旁静静盯着看,这是十五年来她头回观察知了,终于明白为何常说“薄如蝉翼”了,它的两翼果然很薄,连脉络都丝缕分明,其实细看之下,它也不那么可怕。 终于,她鼓起勇气伸出手…… 那知了似有觉察,立刻振翅飞了起来,如此,她也只好抱着衣裳走开了。 她想着,今日能盯着知了看一会儿,过些日子便敢徒手捉了,或许某一日,她再不怕飞虫,那时苏莹再想用这些东西捉弄她,便不能够了! 她顺着小道一路走,从内府库门前过,偶听见路过的公公抱怨天儿热。六月天确实酷热,日光兜头照下,把人的汗都逼出来,苏禾却不再用沈阔给的帕子抹汗,说到底,她是嫌弃阉人的。 她快步走进针工局,绕过汉白玉照壁,往东边廊上走,恰逢林姑姑从厢房出来,两人迎面遇上。 林姑姑是苏禾的师父,她和另两个秀女初来针工局,林姑姑负责教导,将局里明的暗的规矩和人事都告诉了她们,甚至蹲礼下跪这些礼仪也是她矫正的。 林姑姑是宫里的老资历,曾伺候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薨逝后,她便自请调任针工局,也不要什么衔儿,只做个寻常绣工,到如今已七八年,局里无人不敬她,便少监见了她也和颜悦色,好言好语。 “姑姑,”苏禾向她一礼,脑袋低下去,“没撞着您吧?” “怎回事?”林姑姑瞅见她怀里那件遍刺折枝小葵花马甲,“不是叫你们给苏美人送去?” “回姑姑的话,苏美人说这衣裳的绣花太老气,她不喜欢,要重做。” “半月前琥珀过来传话,说苏美人喜欢小葵花……”一语未了,林姑姑忽觉出苏禾的发髻歪了,鬓角还垂着两缕碎发,她转而命道:“抬头。” 苏禾只得抬起脸。 只见苏禾双眼红肿,脸上泪痕犹在,林姑姑微愕,“那苏美人不是你亲姐姐?怎的还把你训哭了?”话虽这样说,她也知道宫里没什么姐妹情,于是从苏禾手里接过托盘,摆手道:“罢了,你先去擦把脸再过来。” “是,”苏禾应声,转身去倒座房里净面,林姑姑则端着托盘,去了对面直房。 林姑姑一走,绣房里几个婢子便交头接耳起来…… 几人中赵毓贞和秀吉都是选秀进宫的。赵毓贞是个美人,容长脸,柳叶眉,五官小巧,形容娇媚,因身上长了颗妖痣才被刷下来。秀吉则家世低微,父亲只是个七品县令,在宫里上下有个共识,通常家世低微的秀女,若非才貌极为出众,都是做宫女的命。 她们和苏禾都是今年落选的,有些家世,与针工局其余宫婢又不同,是以旁人住七八人的大通铺,她们则被分派在针工局的后罩房,住三人的小通铺。两人本该与苏禾更亲近的,不知为何,她们并不喜欢苏禾。 第4章 嫉妒 “姑姑走了么?” “走了走了。” 众人都长出一口气,或把绣花针往绷子上一刺,甩起手来,或互相按揉肩颈。 “我记得苏禾是苏美人的亲妹妹,怎么送个衣裳倒哭着回来了?”婢子荣儿问。 秀吉右手捻一根绣花针,点着面前几人,“我早说了,她那美人姐姐压根不理她!” “这就怪了,前几日姑姑要派人去大内送衣裳,咱们几个还推让呢,苏禾便自告奋勇去了,我看她底气那样足,还以为……” “可惜这好差事叫她捡了去,近来去内廷走动的事儿,姑姑都分给她。” 赵毓贞端坐在绣绷前,低头飞针走线,一语不发,几人见她不言,都朝她看去,“毓贞,你怎的不说话?” 赵毓贞淡淡抬眼扫过众人,“咱们知矜持,懂礼让,才总是吃亏,苏禾她……罢了,我娘教导我不可背后议论人,”话音未落,便听见林姑姑的脚步声从檐下过来,几人忙噤声,各回原位去了。 然知道苏禾与苏美人不和之后,赵毓贞和秀吉对苏禾便不再客气。 当夜歇寝时,苏禾沐浴回来,在门外听见屋里戚戚促促的说话声,因赵毓贞和秀吉玩得好,这一月来总背着她说话,她已经习惯,便没大在意。 她搓着半湿的发走进门,说话声立时止住了,她撩起湿发,看向鸡翅木雕花镜台前的二人,唯有的两盏灯都放在镜台上,照亮她们的眼,两双美目中闪着亢奋的光。 苏禾有种不详的预感,好像她们要对她做什么事。 她搓着发走到通铺前,借着昏黄的光,看见自己睡的那侧堆了几双白袜子,绣花团团的,才绣了小半,她抬手一扫,将袜子扫到正中赵毓贞的床位。 赵毓贞从铜镜中看见苏禾的动作,摘柳叶耳坠的手微顿,回过头冲着苏禾,“这是给姑姑做的袜子,你针线活儿比我好,索性替我绣了吧。” “可活儿咱们不是分好了么?我给姑姑做鞋,你给她绣袜子,我前儿帮你绣过两双,不能总帮你你绣,”苏禾道。 各局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新来的奴婢都要有个姑姑带着,作为回报,她们要照顾这姑姑的一应饮食起居,包括做衣裳鞋袜。 “你好意思的,”秀吉冷笑一声,“去大内送衣裳这样的巧宗儿姑姑给了你,你还不好好报答她老人家?” 苏禾心下了然,这是没抢着好差事心里不痛快,拿她撒气呢! 她在通铺上坐了,将湿发挠到右肩,继续不紧不慢地搓着,“前儿姑姑问谁愿去给吉嫔娘娘送衣裳,我见你们推推让让的,才站出来,你们要想去,下回抢在我前头就是,不必在这里排揎我。” “我们才不想去,”秀吉满口嫌弃,用枣红木梳重重梳着打结的发尾,“今儿轮到谁伺候姑姑泡脚来着,是你吧?” “前儿你说不方便,我替的你,今儿该是你去,”苏禾道。 “我怎么不记得你替我去过?” 苏禾无奈,“前日你躺床上说病了,请我代你——” “啪”的一声,枣红木梳拍在镜台上,秀吉蓦地起身,转过头,伸出食指指向苏禾,“我何时病了?张口就来,存心咒我生病,不就因我是个小县令的女儿看不起我么?你又算什么,不一样做了奴才,连你那美人姐姐都不搭理你,呵!就这样还事事争先冒头,你也配?”一面说一面朝苏禾走过去。 苏禾已然懵了,自己说的是事实,哪里咒她了?况且这事儿跟谁是谁的女儿有甚么相干?跟她姐姐又有甚么相干? “我不曾看不起你,”苏禾一字一句认真解释。 “你就是看不起,这些日子你当我看不出来?如今借不了你姐姐的势了,我看你还怎么得意?”秀吉走到苏禾面前,指头直要戳到她脸上。 苏禾突然明白过来,为何秀吉平常人后说她坏话,从不当面为难她,今日却突然发难,原是怕她姐姐,今见她从猗兰馆哭着回来,以为她和她姐姐有隙,便欺负上来了。 苏禾摇着头嗤笑,抬手一拍,将她的手拍开。 赵毓贞见如此,忙放下散开一半的发髻走过来劝:“怎么,为这点事还要打起来?” 秀吉听了,更以为苏禾要对她动手,便先下手为强去扯苏禾的头发。 苏禾立即喝道:“我劝你把手放下,不然叫我姐姐知道……” 秀吉的手停在半空,“你姐姐?哈,苏美人今儿才罚你,你当我们没看见?” “你看见她罚我了?亲眼看见?”苏禾抬手握住秀吉的腕子,逼视着她,“我们姐妹在家里还打架呢,不过闹着玩儿,你还当真了?你碰我一下试试,看她会怎么样!” “你……你骗人!”秀吉右手收了些力,举在半空,放下去没面子,打下去又不敢。 “好了好了,大晚上闹起来,回头姑姑听见,又要挨罚,”赵毓贞上前,轻柔地掰开苏禾和秀吉的手,笑对苏禾道:“没伤着你吧?” 苏禾转过身去,一语不发。 秀吉仍虎着张脸,赵毓贞怕她又闹,立即挽住她的手臂往门口拉,“头发既拆好了,便该去沐浴,锦云她们还在后边等着呢!” 秀吉被赵毓贞拉着出了门,气得跺脚,不住回头朝屋里努嘴,“你瞧那样儿,还拿她姐姐压我们呢!” 赵毓忙捂住她的口,冲她摇头,直拖着她走过长廊,到净房门口时才嘘声道:“悄声些,当心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怕什么?” “万一真如她所说,她们姐妹俩闹着玩儿,你打了她,她姐姐替她出头,你怎么样?” “我……我就不信她姐姐会护着她,她肯定是吓唬人,等着瞧吧!”秀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第5章 找茬 果然,次日一早,她们要瞧的便来了。 那时苏禾和赵毓贞等人在东直房,按姑姑的吩咐,捻线打络子,这时一个奴婢打帘进来,禀报道:“姑姑,苏美人身边的王姑姑过来了,问您常服做好了没有,苏美人急着穿。” 林姑姑面色微变,将手里做了一半的香包丢开,举步往门外走,恰好王姑姑也朝这边过来了。 王姑姑不如林姑姑资历老,见了她,遥遥便陪着笑问好,“姑姑近来好啊?” “呵,你不来倒挺好,”林姑姑走向院子里的梧桐树。 而此时直房里,众人的心思已不在手上,六七双眼睛直往外瞟…… 她们见两位姑姑站在梧桐树下说话,那王姑姑正面对东屋门口,苏禾得以看清长相,这人三十来岁年纪,梳戴狄髻,外罩老绿花鸟纹圆领对衿衫,底下露出一截同色长裙,面庞圆润白净,眼睛却很精明,好像在猗兰馆外见过。 她竖起耳朵细听,听她们语带机锋地客套了好一会儿才说到正事。 “姑姑,今早我见赵才人的常服都送到了,我们主子的却还没做好,这样不大合规矩呀。” “怎么不合规矩?昨日那件小葵花马甲也送去苏美人过目了,她说绣花太老气,我们总不能把绣花拆了再绣,只好重做一身,这不正赶着么?紧赶也得半个月,如今天儿还热,你们主子又不急着穿秋衣。” “绣花老气?我们娘娘可没这么说,她说的是领緣上那圈儿小葵花镶滚的颜色老气,这个还不容易,你们用嫩色的丝线再绣一层,盖过去就是了,这会儿该改好了。” 林姑姑微愕,那马甲昨儿退回来时苏禾说绣花老气,她不能拆了重绣,也不好随意丢弃,便命小德子送去孙选侍了。 宫里等级分明,不同位份对应相应的例菜例银,每季分得的衣裳数目也不同。从来奴才们拜高踩低,得宠的娘娘们挑拣了不要的,便给不得宠位分低的,至于合不合身好不好看,那针工局可不管。 现今衣裳给了旁人,自然不能再要回来改。 “苏禾!”林姑姑高声喊。 苏禾应声,立即放下手中金线,低头掀帘出门…… 日头才升起半边高,梧桐树的影子往西斜,苏禾快步走到那片阴影里,在林姑姑身后站定,唤了声姑姑。 “昨日你送去的马甲,苏美人究竟说绣花老气,还是衣领上的镶滚颜色老气?”林姑姑半偏过头瞅她。 “娘娘说绣的小葵花老气,”苏禾回道。 王姑姑脸上浮起轻蔑的神气,故意提高声调,“这小奴婢面生,新来的吧?没伺候惯人,果然也听不懂主子说话,分明说镶滚的颜色老气,叫改一改,说成绣花老气,绣小葵花是我们主子特地命琥珀来知会过的,你们应当知道,怎么?难道是我们娘娘记错了?” 东西两排直房里的太监宫女们听见这话,齐刷刷看过来,但怕引火上身,只一眼又都迅速别过头去。 林姑姑看着苏禾,声口陡然严肃,“究竟美人说的什么,你好好答。” 主子要给奴婢扣帽子,奴婢就得戴着,不然更有苦头吃,可苏禾偏不想向苏莹低头。 她抬眼看向王姑姑,一字一句道:“回姑姑的话,奴婢没听错,娘娘确实说绣花老气,要重做。” 王姑姑面色微僵,指着苏禾,“姑姑调理出来的好人儿啊!” 林姑姑深深看了眼苏禾,怒道:“自个儿传错了话,还推到主子身上,廊下站着去,午饭也不必吃了。” “光站一站不长记性,往后把太后娘娘的话再给传错了,不是给姑姑您丢脸么?”王姑姑笑看向林姑姑。 林姑姑也笑,一双三角眼直盯着王姑姑,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将她看透了,“她头回犯错,就小惩大诫吧。” 王姑姑害怕她的眼神,不敢再强逼,只道:“那听姑姑您的,就命她在北中门站到太阳下山吧,晒晒日头,吃点儿苦才长记性,打呀骂呀的就罢了。” 林姑姑瞥一眼苏禾:“听见了?” “是,奴婢领罚,”苏禾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只说领罚。 她转过身,在众人或嘲笑或审视的目光中,迎着烈日往针宫局外走…… 如此,王姑姑也没再不依不挠,她向林姑姑走近两步,摇摇头,语带讨好的,“唉,新来的都这样不中用,辛苦姑姑您调理她们,我呢,也回去同我们娘娘说,不是针工局怠慢,是那奴婢传错了话,秋衣你们慢慢缝制,我们娘娘不急。” 林姑姑微微一笑,命有德公公,“送王姑姑出门,”其余一句也不愿多说,转身往东直房走…… 秀吉和荣儿等人不知道林姑姑过来了,还在交头接耳,“昨晚上她还神气呢,今儿苏美人就来打她的脸了!” 荣儿嘻嘻笑,“所以才说人不要太冒头了,要冒头也得背后有人撑着呀,不过……往后姑姑总不会再用她了吧?” 几人都笑了,她们明白这话的含义,是说去大内送衣裳的差事该落在她们头上了,然各人虽心里都打着小算盘,面上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互相推让着,好像这活儿已经是她们的了。 屋外,林姑姑听见几句,气得帘子一掀,把眼一横,“怎么,也想跟着去罚站?” 立时,屋里鸦雀无闻,众人都低下头专心做活儿。 第6章 桃子 苏禾从针工局出来,顺着尚衣监和司设监的夹道,直出黄瓦中门,往北中门走。北中门来往人多,王姑姑是故意叫她丢脸才命她到这儿来站着。 一路上她行得极慢,两条秀眉紧攒着,心想昨日自己为了自保,假借她姐姐的势暂时唬住了秀吉,今日王姑姑闹这一出,整个针工局的人都知道她与苏莹不和了。宫里的人向来拜高踩低,原因她有个美人姐姐,对她尚有两分敬意,今日之后,她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忖着忖着,便要到北中门了,她抬手遮额望望天上那轮耀日,心道这样毒的日头下站到太阳下山,还不得蜕一层皮? 然而该站还得站。 她就在离宫门一百多步远的墙根下立着,低下脑袋,怕路过的宫人看清她的脸。 站了一小会儿,她额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后背也滚出汗来,在衣裳里扑簌簌掉,她啧了两声,掏出帕子擦脸上的汗,擦着擦着,那方水红色的丝帕便湿透了。 渐渐她觉脸上灼烫,脑子里嗡嗡的,像有一百只知了在脑子里左突右撞,头顶上仿佛顶着个大火球,脸上的汗擦也擦不完,簌簌掉进领子里。 大约到了午时,道上来往的宫人更多,都赶着回局里用饭,苏禾听见说笑声,有时抬眼望望,汗水便流入眼睛里,模糊了视线,模糊中她看见个人影,从北中门走来,身边还跟着小内监,因他的气势太足,生得又高,哪怕没看清楚脸,苏禾也认出了他。 她更窘了,慌忙把头低下。 那串熟悉的脚步声却愈来愈近…… “一月前工部的柚木来料还剩多少,是都放在洪应殿了吗?”沈阔的声调有点女气,却绝不孱弱,反而有一种冰雪淬过刀锋的冷冽。 “那批料从工部送来便没动过,只是……只是半月前冯筹那没成算的命人把木料都移到了五龙台,说是花梨木经不得晒,得把洪应殿空出来放花梨木。” “五龙台?”沈阔脚下一滞,陡然提高声调,“十日前京城大雨,柚木木料露天放在五龙台,岂不都淋坏了,还有多少能用?” “一……一半,”那小内监咽了口唾沫,低下眉眼,不敢看沈阔。 “一半?”沈阔瞅了眼那小内监,声调更冷,“十日了,为何无人来报?” “前儿冯公公来过,恰好见您下令杖毙小允子,他吓着了,就没敢往上报。” 沈阔错了错后牙槽,声调反而更沉着了,“现在便去寻他。” 说话声愈来愈近,苏禾微微抬眼,便见她十步开外的沈阔,正目不斜视走得飞快,而他身边那小内监手里举着把折扇为他扇风,口里不带脏字地骂冯筹不会办事,忽的,沈阔好似察觉到什么,调转视线朝苏禾看来…… 四目相对,苏禾迅速垂下眼眸,盯着自己脚尖。 沈阔略放慢脚步,上下打量了眼苏禾,确定这就是昨日被知了吓得哭鼻子的宫女,他轻笑了声,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 “沈管,您……笑了?”沈阔是内官监的管理,底下人都唤他沈管。 “我不能笑?” “不不不,沈管您爱怎么笑便怎么笑,”那小内监嘿嘿两声,回头看了眼苏禾,又看看沈阔,心里已转过一百二十个弯。 待脚步声远去,苏禾才重新抬起头,用那块湿透了的帕子继续抹汗。她想着,这公公见了她像不认得一样,脚步都没停,可见丝毫不将她看在眼里,如此,便她想攀附也攀附不上。 她就这样站着,站成个泥胎塑偶,后背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宫人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日头渐渐西沉,叫太岁山挡住,热意才消下去些,吹来的风也不再那么燥热。 苏禾咽了口唾沫,已没唾沫可咽,嗓子里像点过一把火,冒烟。 她在心里大骂苏莹,想着等自己登了高,也把苏莹发配到这儿来站一日,叫她尝尝滋味! “还站着呢?”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禾猛地偏头看去,人还没看清,忽觉眼前一黑,身子直往下栽…… 一条有力的臂膀拦在她身前,将她往墙上按。 后背贴着晒得滚烫的城墙,她瞬间清醒了,忙站直身子,睁大眼望着沈阔,“公……公公,奴婢无事,只是站得太久,有些犯晕。” 沈阔放下手,将手里那颗又大又红的桃子扔给她,“桃在冰鉴里冻过,咱家向来不吃寒凉之物,赏你了。” 苏禾喜得伸出双手,稳稳接住。桃子触及掌心的一瞬,那凉爽直从掌心沁入心脾,苏禾深吸一口气,将桃子贴着自己晒得灼烫的脸,此刻她好像才活过来,“多谢公公!” 沈阔注视着苏禾,她因得了一点凉快便笑得像个傻子,露出两颗兔牙,两颊晒得红彤彤的,像猴子屁股,跟那桃子比也不遑多让,额前碎发也汗湿成一缕一缕的,紧贴着脑门,实在滑稽。 他也没多言语,给了桃子提腿便走,紧随其后的小内监快步跟上。那小内监还回头看了两眼苏禾,面上带笑,笑得意味不明。 苏禾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忽想起父亲的话。 她父亲乃兵部员外郎苏尧,刚直不阿的性情朝野皆知。父亲爱她母亲温柔可人,但凡在朝中受了委屈,必要去她房里静心,因此苏禾常听他抱怨那些宦官:“奴颜婢膝、无才无德的卑鄙之徒,只会阿谀谄媚,不知劝谏圣上,更不顾百姓死活,大庆迟早败在这群阉人手里!” 诸如此类的话听得多了,苏禾从心里对太监存着一份厌恶。只是再看看手中的桃子,她突然不知该如何看待他们了。 第7章 告假 太阳下山后苏禾才回针工局,因脑袋昏沉,她一路只能扶着墙走,到门口时天已黑了大半。 进门闻见饭菜香,她不禁往倒座房看了眼,只见两排宫女围着三张连起来的条案在用晚饭,热气腾腾的,她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唇,转身往自己屋去了。 宫里除了皇帝后妃吃御膳房,其余各殿各局都有自己的小厨房,针工局也不例外。 各局的太监地位比宫女高,因而都是太监先吃了,宫婢们才吃,自然奴才的饭食也不差,有荤有素有汤,只是她们不能多吃,每顿只敢吃七八分饱,不然当差时出虚恭,要叫姑姑骂死。 苏禾早饭没吃饱,午饭晚饭又没用,这会儿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回屋后,她先灌了两大碗茶,而后赶紧将那桃子洗了吃了,还觉不够,把自己藏在柜子里的几块糕也都吃完了,才终于回来些力气。 之后她从井里打了桶凉凉的水上来,也不兑热水,便提着去了净房…… 沐浴回来,燥热全消,却浑身乏力,两颞突突的疼,她径自倒在床上,将长发顺着床沿放下,任它风干,而后闭上眼,希望自己快睡过去,不多久果然睡了过去。 后头的事儿便不知道了,只隐约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没一句好话,都是阴阳怪气骂她的,她想坐起来回嘴,却连眼皮子也撑不开。 再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屋外传来微弱的人声水声,苏禾强撑着身子坐起,忽眼前一黑,又倒了回去,“嘭”的一声,屋外正洗漱的赵毓贞和秀吉听见,忙进屋查看…… 借着熹微的晨光,秀吉看见榻上苏禾身子在动,她冷笑一声:“怎的,起不来啊?昨儿咒我病,今儿自个儿就病了吧?呵!你也别装了,站几个时辰就能病,当自个儿还是千金小姐呢,你的活儿我们可不会替你做!” 苏禾伏在床上直喘粗气,道:“毓贞,你帮我向姑姑告个假吧,我实在起不来了,那些该我做的活儿我不会落下的。” 赵毓贞立在地罩前,看着苏禾,默不作声。 苏禾吃不准,又喊了句:“毓贞?” “好了好了,不就是病了么?”秀吉说着,走到通铺旁,将赵毓贞枕头下的几双袜子抽出来扔给苏禾,“病了也不能闲着,抽空把姑姑的袜子绣好,”说罢回身,招呼赵毓贞回去洗漱。 苏禾心中忿忿,把袜子丢开,伏在榻上歇息,她喉咙里冒烟,又心悸想吐,难受得紧,然而她知道她们不会帮她,从昨儿看着她被她姐姐的奴婢罚,她们清楚她没有靠山了,往后只会踩在她头上。 只是,她见赵毓贞素日待人温和,想着告个假她总会帮忙的吧? 苏禾左思右想,又觉着不妥。 待歇息够了,赵毓贞和秀吉两个都去用早饭时,她强撑着乏力的身子坐起来,穿戴好,而后缓步出了门…… 按院子的格局,苏禾所在的是后罩房,后罩房侧边开了个小门,小门右侧有间小室,那是林姑姑单独的住所。 苏禾去时,恰好林姑姑用完早饭回来拿东西,见苏禾在她门口,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样子,她问:“昨儿中暑了?” 苏禾向林姑姑一礼,“奴婢给姑姑请安,给您添麻烦了,今日身子实在不便,方才奴婢叫毓贞和秀吉替奴婢向您告假,可想想还是自个儿来了,”说罢抬眼,巴巴望着林姑姑,“姑姑能派人给奴婢抓副药么?奴婢吃了药好得快些,也好回来继续做活儿。” 林姑姑颔首道:“七月二十八皇后娘娘的寿辰,近来针工局赶制娘娘的吉服,事儿确实多,你先回去,回头我命人把药煎了给你端来。” 七月二十八?恰好也是她的生辰。 “谢姑姑!”苏禾又是一礼,“那奴婢先回了?” “慢着,”林姑姑忽想起什么,喊住她,肃道:“姑姑原先教你的你都忘了?你们在家里是千金小姐,在宫里只是个奴婢,要懂得低头,要有眼色,主子说你错你便是没错也有错,譬如昨儿,王姑姑的话就是苏美人的话,你不能较劲儿,要顺着主子的意认错,不然下回就不是站墙根了,我看你还需调理,往后娘娘们的衣裳不必你送了。” “姑姑!”苏禾倏抬眼看向她,语带恳求。 林姑姑始终板着脸,“怎么?” 苏禾知道林姑姑的脾性,只能低下头向她一礼,“多……多谢姑姑教诲。” “这都是为你好,”林姑姑抬手示意她回去,随后推门进了屋…… 进屋后她突然站住了,不记得自己回来要做什么,便在屋里转了两圈儿,仍没记起来,她终于叹了口气,在圈椅里坐下,心道自己真是老了,其实回想起来,进宫好像还是昨日的事,那时她也跟苏禾一样倔。 她正是看中这一点才偏向苏禾的,只是在这皇城里,太倔的奴才怎会有活路? 默了会儿,林姑姑便起身出门,先命如兰去御药房给苏禾拿消暑药,而后去了东直房。 东屋里放置了一架大绷子,其上铺着皇后今年寿礼时要穿的正红色吉服,吉服上要绣九凤来仪图,已绣好了五条彩凤。四个绣娘正围坐在绷子前穿针引线,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子,各人身边还附一奴婢扇扇子擦汗。 不多时,毓贞和秀吉等四人也进了来,她们向林姑姑行礼问安,而后便去东北角一四方小桌前围着坐下,按绣工们的吩咐捻线穿针。 这时一婢子左右看了几眼,没见着苏禾,便向赵毓贞和绣吉问:“苏禾呢?怎么不见她?” 另一婢子也发觉了,起身向林姑姑道:“姑姑,苏禾今儿没来,吃早饭时也没见她。” 林姑姑正要说话,忽听赵毓贞向邻边一婢子悄声道:“我们走时她还没醒,喊她她只让我们先去用饭,想是睡过了。” 秀吉诧异地望着赵毓贞,好像头回认得她。 林姑姑也直盯着她,她记得苏禾说过已请赵毓贞和秀吉代为告假,赵毓贞却说苏禾睡过了头。细想想也就明白了,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女人间这点小心思她在宫里见得太多,只是没成想她们十五六的小姑娘,才进宫月余便斗了起来,连素日温和有礼的赵毓贞也不能例外。 她心中一片冰凉,脸色也更冷了,赵毓贞等人见如此,都低头做活儿,不敢再多言。 第8章 心机 林姑姑没站太久,向几个绣娘叮嘱了几句便往屋外走,恰逢宫婢如兰提着包药回来,问她:“姑姑,这药给谁送去?” 林姑姑从她手中接过药,“你自去忙吧,”说罢转身去寻苏禾…… 苏禾此时正瘫在条炕上,闭目养神,忽听得屋外有脚步声,林姑姑人老,走路比寻常姑姑缓,她辨出来了,忙睁开眼,支着身子坐起,而后从床头扯过早上秀吉走时丢给她的袜子。 她捻起绣花针,左戳一下,右戳一下,因头昏眼花,险些戳到指甲盖。 然即便如此,她也要装出样子,从秀吉这两日对她的冷嘲热讽,她便知将来必有闹翻的时候,姑姑是主持大局的人,先取得姑姑的同情,将来姑姑才会站在她一边。 “病了也不躺着养养神?”林姑姑掀帘进来,见苏禾在做针线,摇摇头,将药包搁在月牙桌上,“药放在这儿了。” “多谢姑姑,”苏禾说着,放下活计,要下床来行礼,林姑姑摆手示意她躺回去,“精神头不好便不要做针线,这袜子是……” “回姑姑的话,”苏禾双手将袜子呈上,恭敬道:“这袜子是为姑姑您绣的,我和毓贞、秀吉分派好了活计,我给姑姑纳鞋底拆改衣裳,她们给姑姑做针线,今早秀吉说我病中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替她把姑姑您的袜子绣了,所以奴婢才……” 林姑姑冷笑一声,“往后不必给她们做了。” 苏禾抬眼望她,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顿了会儿才道:“奴婢知道了。” “药记得煎,灶房不管这事儿,我看你下不来床,仍帮她们绣花,待会儿便叫她们替你煎药。” “奴婢……奴婢还是自己煎吧,”苏禾的声音低下去。 林姑姑看得清楚明白,只是有些事儿不闹到明面上她不好管,不然针工局上百号人,哪个宫女受了委屈她都站出来,那一天到晚真够烦的了。 这时,支摘窗前闪过一个人影,接着便听见太监尖细的腔调:“姑姑您在里头么?” 林姑姑答应了句“就来”,而后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原是几位妃嫔娘娘的衣裳做好了,要派人去送,请林姑姑的示下。她立即指派了几个老人,然她有意在今年新进的十八个宫女中调教出两个接她的班,苏禾性子太倔,还需磨一磨,剩下几个中只有赵毓贞和荣儿尚算机灵。 于是她去了东直房。 秀吉等人见她进来,捻线的手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她们知道林姑姑今儿会挑人代替苏禾,这人姑姑会用心调教,往后向上的机会都会给这人,出入内廷也更方便。 谁都想做这个人,然而谁也不敢像上回苏禾那样自告奋勇站起来,她们用眼角余光瞟着身边几人,仿佛在比较谁最出色,最后无疑都认为自己才是。 秀吉尤其如此,然她不敢站起来,她觉自己虽处处比人强,但论家世,论处事大方,却比不上赵毓贞。 赵毓贞最气定神闲,在她看来,只要有眼睛的都该知道选谁,她不会在针宫局这地方埋没下去的,这地方的宫女最低等,她至少要接姑姑的班,或去大内送衣裳时被哪个贵主儿看中了,调去伺候,或更有幸,去伺候皇上,总之不会在针宫局做粗活儿杂活儿。 “荣儿,你随如兰去长春宫送衣裳,警醒些,别得罪了主子,”林姑姑道。 荣儿又惊又喜,站出来,激动地一蹲身,“奴婢绝不给姑姑丢脸!” 赵毓贞和秀吉一口气泄到脚后跟,捻彩线的手都不觉更重了些。 荣儿出去后,林姑姑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站定在秀吉和赵毓贞中间,状似无意道:“叫你们给我缝衣裳做鞋袜是太委屈了。” 秀吉深蹙眉头,心想林姑姑是同她说话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林姑姑还站了一小会儿,才转身出去了。 待人走了几人也没回过味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头。 赵毓贞也愣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眼下给林姑姑做鞋袜的只有她们屋里三个,姑姑这样说,必是苏禾在她耳朵里下了不好的话。 于是,下值后,赵毓贞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秀吉,秀吉是个急性子,趁着吃午饭那会儿,直奔到屋里,把正歇觉的苏禾推醒,“你起来,装什么睡,快起来!” “做什么?”苏禾睁着朦胧的睡眼,没好气地推开她的手。 “你说,是你向姑姑告我们的状不是?”秀吉怒目圆睁,盯着苏禾,恨不能将她身上盯出个洞。在她看来,今儿林姑姑给荣儿派差事,不给她派,必是因着此事。 苏禾揉着额角,有气无力道:“告什么状?你在说什么?” 秀吉看苏禾一脸疑惑,脸色也发白,觉她不至于拖着病体特地去向林姑姑说她坏话,这时恰好赵毓贞进来,见两人乌鸡眼似的,她忙嘘声道:“什么事儿,又闹起来,传到姑姑耳朵里,有的板子吃呢!” 秀吉冷哼一声,不情不愿地放过了苏禾。 其实她们也不笃定是否苏禾向林姑姑说了什么,她不像会告状的人。 苏禾懒得再理秀吉,转了个身接着睡,不多会儿,屋里又响起秀吉叽叽咕咕的抱怨,大约在编排荣儿,说她出身低贱,相貌平平,苏禾便猜出来今日荣儿顶了自己的差事。 宫女们就是这样,昨儿还跟你情同姐妹,一起编排别人,今儿见你得了高枝便编排你,恨不能把你拽下来她好上位。 苏禾立志要逃离此处,只是姑姑似乎因她“误传主子的话”,不愿提拔她了,还得想旁的法子。 她摸索着,从枕头下摸索出那方绣“伦”字的帕子,回想起那日沈阔同身边人的对话,似乎谈到木料、督造,想必他是内官监的人。 第9章 拿人 到底年轻姑娘,身子骨硬朗,苏禾吃了药歇一觉,次日便大好了。 她像往常一样早起,用罢早饭,便随林姑姑去东直房,和赵毓贞、秀吉等人围坐在小方桌前打络子,捻彩线。 苏禾不愿同秀吉坐得太近,见荣儿两边的位子都空着,便坐到她身边去。 林姑姑一走,她们又叽咕起来,苏禾从不参与进去,可她发觉荣儿这个平日话最多的人,今儿也一言不发,只不停做活儿,将两条彩线和银线拧成一股。 苏禾见她弄错了,应当再加一股青金线,四股拧作一股,不然绣出的彩凤羽毛上没有光辉,她于是轻拍荣儿的手臂想提醒她,话还没出口,荣儿忽“啊”的一声站起来。 屋里十几双眼睛齐齐望过来,苏禾也被吓得一愣,“你怎的了?” 荣儿惊恐地四下看了眼,“我……我要出恭,”说罢失魂落魄的,快步往门口走去…… 人一走,便有绣娘小声抱怨:“她今儿怎么一惊一乍的,用早饭时也是,掉了个包子便吓得跳脚,往日也不是这样。” 秀吉正打络子,手上飞快地挑线,“呵!想是昨儿头回去大内送衣裳,那阵劲儿还没过去。” 几人听她这样损人,都笑起来。 这时林姑姑过来了,她在门口掀起半边帘子,向里肃道:“没个正形儿,主子跟前也这样说笑?也一惊一乍的?我原叫你们少吃寒凉之物,免得肚子疼,做活儿时总要出恭,有人不听劝——” 话音未落,忽听得外头喊:“司礼监来拿人了,司礼监来拿人了!” 像往平静的湖水中砸了块大石。 林姑姑帘子一放,立即转身往庭院里去。 绣工们也都放下绣花针,苏禾等人放下手里的彩线,一齐凑到支摘窗前或门口,伸长脖儿往外望。 只见两排小内监开道,三个太监从照壁后走出来,在庭院中站定了。 为首的正是沈阔,他未戴头冠,一身香色飞鱼过肩曳撒衬得他有点女相,加上脸白,五官秀气,便显出一种别样的病态阴鸷,而他身后两个太监,比他年长,却恭恭敬敬跟在他左右。 两边直房的宫女太监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只有几位姑姑、管理、和少监等人陪着笑走出去迎人。 众人才来针工局不久,没见过这样大阵仗,有个小奴婢忍不住感慨:“司礼监的公公果然瞧着都比针工局的高大俊俏。” 四位绣娘在宫里有些年头了,认得沈阔等人,其中一绣娘白了那奴婢一眼,“还说风凉话,当心把你们拿了去,那可真是有去无回咯!”众人听见这话,又都不敢作声了。 苏禾想知道沈阔的身份,便道:“我看领头那个年纪轻,在司礼监想必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怎么不要紧?”那绣娘看傻子一样瞅了眼苏禾,“是你们新来的还没认全人,这位沈管理可是沈公公的干儿子,你们往后见了他记得绕道走……” 在绣娘滔滔不绝的话语中,苏禾得知沈阔是内官监一小小管理,确实不是要紧人物,可司礼监提督太监沈莲英认了他做干儿子,便他的衔儿不高,谁见了也不敢不敬着。 从来司礼监拿人,若为公事,便由司礼监掌事太监黄程亲来,若为私事,便是沈阔领人来,他今日过来,也不知为的什么。 苏禾再往外看时,便见向来板着脸,好像人家欠他几百两银子的掌印徐公公居然陪上了笑脸,“沈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直从过厅里快步走出,呵腰上前,“前儿吉嫔娘娘赏了咱家些今年新上的龙井,沈公公赏脸一品?” “咱家今日不是来吃茶的,”沈阔低眉睥了眼徐公公,“近五日,你局里去过长春宫的宫人都有谁,随咱家走一趟。” 徐公公拂尘一甩,翘起兰花指点着周围几个少监、管理和姑姑,高声道:“听见沈公公的话了?近五日去过长春宫送衣裳的奴婢,都站出来,随沈公公去司礼监!” 立即,林姑姑身边的如兰战战兢兢走到沈阔面前。 林姑姑眼风一扫,又一个年轻太监低头走出来,大约双腿发软,险些没跌一跤。 林姑姑再左右张望了几眼,没见荣儿,忙扯了扯身边一年轻姑姑的袖子,悄声命她去厕轩寻荣儿。 这时,东直房里,秀吉突然来了一句:“诶?苏禾不是三日前同有德公公去长春宫送衣裳了么?有德公公都站出来了,苏禾你想当缩头乌龟啊?” 苏禾乜了秀吉一眼,“那日我和有德公公分头去送的衣裳,我去储秀宫给苏美人送马甲,他去长春殿给吉嫔娘娘送吉服。” “在这里你自然是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咯,”秀吉甩着帕子扇风。赵毓贞也道:“苏禾,你还是站出来吧,究竟去了没去到司礼监说明白。” 一双双眼睛齐齐朝苏禾看来,那眼神仿佛在催她快走,生怕受她的连累。 这些人,真是恨不能她死! 苏禾冷笑一声,甩开软帘大步走了出去…… 她越过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径自走向沈阔,不敢抬眼,怕与他对视,沈阔也认出了她,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冷,问徐公公,“还有人么?” 林姑姑立即附耳向左少监说了两句,左少监恭敬禀道:“还有个奴婢昨儿去了长春宫送衣裳,眼下不知跑哪儿去了。” 沈阔立即点了七个随从太监,命徐公公:“调两个认得那奴婢的,领了他们在针工局和巾帽局附近搜,搜着人直送司礼监。” “是,咱家这就去办!” 沈阔用余光瞥了眼苏禾,不再多言,转身往针工局外走,苏禾等人紧随其后,背后还跟了十几个太监。 徐公公等人都恭敬立着,目送这乌拉拉一行人走出针工局,而后,他笑得僵硬的脸才终于松垮下来,另外几位姑姑和少监也都拿帕子擦汗,有奴婢从直房走出来,静了许久的庭院又有了声息。 紧接着,徐公公命林姑姑等三位姑姑,领着七个小太监出门寻人,待人走后,局内才闻得机杼之声。 “好端端的,司礼监为何拿他们,你听见沈公公说什么没有?” “我隔得远,哪儿听得见,横竖不是好事,八成是得罪了主子娘娘。” “不说了不说了,姑姑过来了……” 第10章 审问 司礼监离针工局不远,苏禾好几回从司礼监门前过,可没有一回走得像今日这般艰难。 她紧挨着如兰、旁边的有德公公又朝她挨过来,要聚在一起抱团取暖似的,不过有德胆子最小,身子一直打颤。 其实苏禾也胆颤,司礼监可不是讲礼的地方,便没罪过,他想冤死你屈死你也就是抬抬手的事儿,她想着,该不会又是苏莹要整她,借司礼监的手吧? 细想想应当不是,苏莹区区一美人,在后宫脚跟还没立稳,怎使唤得动司礼监的人? 思来想去想不通为的什么,只好问:“沈公公,我们犯了什么罪过,您为什么抓我们呀?” 问完她便后悔了,徐掌印跟沈阔说话都低声下气的,林姑姑尚不够格向他禀报事情,她一个小奴婢,不过同他说了两回话,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敢向他问话。 果然周围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带着点轻蔑的,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然而沈阔竟真回应了她这傻子,“惠妃娘娘丢了对红玉镯,这几日她宫里没外人去,只有你们几个去送了衣裳,所以娘娘命咱家来拿人,若真有那手脚不干净的,咱家会依宫规处置,没行偷窃之事的,也不必害怕,司礼监不会冤枉好人。” 身边几个常跟着沈阔的小内监仿佛听见什么了不得的话,面面相觑。除了对主子,他们没见过沈管理一口气说这许多话,尤其这话压根不必对个小奴婢说。 这时,有德终于忍不住了,向沈阔喊冤:“公公,奴才向来手脚干净,连我们少监赏奴才的苏绸奴才都不敢收,娘娘的镯子那更是连瞧也不敢瞧呀!” 沈阔不应声,几个随从太监瞥了眼他,都憋着笑。 有德受了冷遇,腿抖得更厉害,闭了口再不敢出声了。 不多时便进了司礼监的门,苏禾头回来,好奇却又不敢细看,只低着头左右瞟,不见宫女,只有太监走来走去,端着文房四宝的,抱一堆折子的,还有给沈阔打招呼的…… 几人跟着沈阔穿过过厅,来到后罩房,沈阔在门前站定,回过身,上前一步走到苏禾面前,“你们是哪一日去的长春宫?” 苏禾感觉那声音就在头顶,似乎是在问她,才要张口,身边的有德立即抢答了,“回沈公公的话,奴才……奴才和苏禾都是三日前去的,奴才是给吉嫔娘娘送吉服,没往惠妃娘娘殿里去。” 如兰也答道:“奴婢是昨儿同荣儿一起去,给惠妃娘娘送衣裳的。” “除你们三个和那叫荣儿的,还有谁去过?” 苏禾感觉那双长靴又往她挪进了一点点,夏风吹过,带来他身上微微的清冽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料的味道,怪好闻的。 她认为沈阔站在她面前,又朝她靠近,这话自然是问他的,便要答,谁知又叫有德抢了去,“没有了,公公,针工局这几日只奴才四个去长春宫送过衣裳,公公,奴才们绝不敢偷娘娘的东西,若您不信,尽管搜身,派人到奴才住处去搜……” 旁边的李公公再听不下去,上来便是一个窝心脚,把有德踹倒在地,“没问的话你回什么?闭上那张臭嘴!” 有德“哎哟”一声,抚着胸口半躺在地上,脸色发白,几乎喘不上气,苏禾忙弯下腰去扶,沈阔却拉开她,一摆手,立即两名太监上前,把人扶起了。 “你们两个随我来,”沈阔扫了眼有德和苏禾,又瞥了眼身边的何公公,“另一个你审。” 话音未落,忽听见滴滴答答的几声。 尿骚味儿扑面而来,苏禾朝有德看去,只见他裆下淋淋漓漓,地上一片黄渍,她嫌恶地退后两步,周围人也都别过头去。 沈阔长眉微蹙,掏出一方绣梅花的雪白帕子,掖着鼻尖,“李贵,你审他,”说罢眼神示意苏禾,“你随我来。” 苏禾应是,跟在沈阔身后,亦步亦趋上了台阶,回头看,只见有德公公泪流满面,而挟他的两人还在骂:“猴儿崽子,真个晦气!”接着又有人喊:“提桶水来,把这儿洗干净咯!” 苏禾心中五味杂阵,不禁打量起沈阔,她曾听宫女们笑话太监,说他们割了那东西后便止不住尿,身上常有一股尿骚味儿,她闻见过,有些公公确实有,但沈阔身上似乎没有,也不知他会不会像有德一样失禁? 光想想就脸红了,又从心底里厌恶。 “愣着做什么?进来,”沈阔冷冷道。 苏禾哦了声,跟着走进门,低垂着目光扫了眼四周,这屋子的陈设同她住的屋子没甚两样,只没有通铺。 沈阔撩袍在嵌云英鸡翅木四方小桌前坐了,司簿端着笔墨纸砚进来,在一旁的螺钿小桌前摆开,也坐定了。沈阔问话,他是要记口供的。 苏禾也乖乖走过去,在沈阔面前两丈远处跪下,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几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她知道此事并不简单,若只如沈阔所说,是惠妃娘娘丢了对镯子,应当派个姑姑来针工局传话,针宫局内自会审问搜查,不至于劳动司礼监。 劳动了司礼监,那还能是小事么? “你三日前去过长春宫?”沈阔问。 “回公公的话,奴婢没去过长春宫,原定是奴婢与有德公公同去送吉嫔娘娘和苏美人的衣裳,可那日走到长春宫门口,有德公公让奴婢去储秀宫给苏美人送衣裳,说长春宫他一人去便是,后头奴婢送完衣裳出来,没见有德公公,便独自回针工局复命了。” 苏禾说的是实话,沈阔那日也去储秀宫,就走在二人后头,苏禾所说都是他亲眼所见,然而还得按问话的规矩走,于是沈阔又问:“你不知道宫规,去内廷送衣裳送吃食,须得至少两人同行?” “奴婢知道,可奴婢是新来的,有德公公比奴婢品阶高,奴婢不敢不从,”声音渐低下去。 沈阔抬抬手,立即从门口走进来个小内监,虾腰听吩咐,沈阔压声说了几句,那小内监听完便快步走出,大约去隔壁屋讯问有德了。 第11章 杖毙 屋里霎时静了,只剩紫毫与纸张的摩擦声,屋外的蝉鸣声长长的,分外聒噪,令苏禾想起那日沈阔将知了放在她手上的情形,她不禁微微抬眼…… 嵌云英四方小桌旁,沈阔背挺直的,右手放在左膝上有节奏地轻拍,目光专注地望向屋外,好像在等待方才那人来回话,楠木雕窗投进来的灿烂的日光,打在他银线堆叠的衣角上,绣的飞鱼活了起来,随着他左手的轻拍,荡起圈圈银色的芒荧。 苏禾有点呆了,目光凝聚在他脸上,他的正脸秀气,侧脸轮廓斧正,兼具男女之美,不防他偏过头,苏禾没来得收回视线,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都愣住了,下一刻又都迅速错开眼,苏禾假装看窗外,沈阔拎起青瓷茶壶自斟了碗茶,端起来呷了口。 终于在这难耐的静默中,檐下响起一串轻巧的脚步声,方才那公公掀帘进来,走到沈阔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沈阔颔首,向苏禾道:“小德子已证实你的说法,不必审了,你先在这儿待着,待会儿问完了你们一齐回去。” 苏禾乖巧地应了声是。 接着又听见帘外有太监禀:“公公,那叫荣儿的带过来了,在巾帽局后头的榕树下要上吊,又不敢,叫奴才们拦下来了。” 沈阔冷笑一声,招呼了做笔录的司簿,掀帘出了屋。 屋里便只剩下苏禾一人,她用余光看着几人从支摘窗前走过去,这才松了口气,撑着地站起来,也不敢坐,只站在原地。 隔壁的问话也渐渐歇了,不多时有个小内监进来,领她出去。 她出屋时,隔壁的有德和如兰也由人领着出来,有德的脸还是煞白的,一手捂着胸口,显然是叫李公公踢疼了,苏禾和如兰都挨过去,问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没要紧,走吧,咱们赶紧回去,”说着他心口一痛,又哎呦了声,苏禾和如兰忙一左一右扶住他,搀着他缓步往游廊上走,这时,后罩房中的某一间传来荣儿的哭叫:“公公,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公公,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奴婢这就回去把嘴缝上,公公!” 苏禾等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屋门口的竹帘被暴力扯下,荣儿哭喊着从里奔出来,却被一小内监拽住衣领子又扯了回去,“还想跑?”接着,沈阔背着手走近荣儿,光明正大地往她怀里塞了对红玉镯,淡声吩咐:“搜身!” “奴婢——”话音未落,荣儿便被塞了口,押住荣儿的小内监往她衣襟里一掏,掏出那对红玉镯,向沈阔道:“公公,果然是这奴婢偷了惠妃娘娘的镯子。” 沈阔摆摆手,“杖毙。” 廊上,苏禾等人听见这两字,不觉头皮发麻,今早还同自己在一处说话干活儿的荣儿,这就要被杖毙了?还是被司礼监光明正大的栽赃?这群人胆子忒大了! 立刻,被塞住口的荣儿由两小太监押出来,另外一人从隔壁屋搬了张长条凳,拿着绳索,利落地把荣儿绑在凳子上。 “快走快走!”有德面无人色,推着呆立苏禾和如兰。 然未及二人反应,沈阔已从屋内走出来,正望见廊上几人,他回头看了眼被荣儿扯下的竹帘,再看看苏禾等人所在方位,便知他们看见他塞玉镯了。 “过来!”沈阔向苏禾招了招手。 苏禾吓得更挽紧了身边人的手臂,一齐艰难地迈着步子往沈阔那头去…… 待走到他面前了,沈阔向行刑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即“啪”的一声,板子盖在荣儿的软腰上,荣儿闷哼出声,像条被砍了一刀的鱼儿,跃动了一下,却没挣脱得了绳索。 啪啪啪—— 又几板子下去,人昏死了过去,她背上嫩绿的衣裳染深了大片,血腥味儿在空气中弥漫开,苏禾捂着鼻子,别过眼去不忍看。有德和如兰脸色煞白,直看着那片鲜红蔓延开。 连着打了二十多板子,血腥味儿愈发浓重,苏禾闻着,肚里一阵翻搅,再忍不住捂着口蹲下身,干呕不止。 原先在家时她自己也挨过笊篱,但那都是小打小闹,嫡母也命人杖杀过奴婢,那时她只是听说哪个奴婢没了,不曾亲眼见这景象,今日见了,想着自己也是奴婢,物伤其类,不由得又惊又怕。 “公公,断气了,”掌板的放下板子,喘着粗气禀道。 沈阔用帕子掖着鼻尖,抬了抬手,立即两个公公连凳带尸体把人抬起来往廊下去,苏禾仍蹲在地上,抬眼皮子望了眼,更呕吐不止。 沈阔垂眸瞅了眼苏禾,隐在帕子后的唇角微勾了勾,待她吐够了,才道:“你们几个瞧见什么了?” 苏禾赶忙站起身,同有德如兰一齐道:“奴婢瞧见荣儿偷了惠妃娘娘的镯子,被搜身搜出来了。” 沈阔微微颔首,“回去若说错了话,下场便跟她一样。” “奴婢明白。” “回吧。” 三人齐声应是,逃也似地快步往过厅里走,然而都双腿发软,每挪一步都在抖,脑子里全是荣儿被打死的情景。 这时,一公公领着四五人从过厅里大步走来,与苏禾擦肩而过。 “干爹,”沈阔向沈莲英打千儿,声调较方才温和得多,另外几个公公也都齐声唤了声督主。 沈莲英淡淡嗯了声,眯着那双三角眼回头打量了眼苏禾,“站住。” “不懂规矩的,还不快向督主行礼?”一太监掐着嗓子喊。 苏禾等人方才着实吓坏了,这才反应过来过去的是东厂提督沈莲英,忙回身蹲身行礼,低头唤了声督主。 “你,抬起头来。” 苏禾直觉这人在命令她,只得抬头望向沈莲英。 眼前人人四十上下年纪,一身海青色飞牛曳撒,身宽体胖,国字脸,却并不显得方,很有些圆润,五官短小,三角眼,高挺而小巧的鼻,唇也像个女人,看人时仿佛带两分笑意,很阴,苏禾光被他这样盯着,只觉自己被看透了,尾椎骨升起一股寒意。 “你同储秀宫的苏美人什么干系?”沈莲英忽问,声调温和却沙哑。 “回督主的话,奴婢是苏美人的妹妹,”苏禾回。 “生得有三分像,”沈莲英手中的两核桃盘弄得咯咯作响,他看向沈阔:“这奴婢还须再审审啊!” 第12章 求情 沈阔应是,深深看了眼苏禾,而后抬手命人再把苏禾带回后罩房,苏禾顿觉心惊肉跳,面上却强作镇定,她清楚这时若大吵大闹,下场就同荣儿一样,于是乖巧地跟着两个小内监进了屋,如兰有德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禾被带走,并不敢说什么,只快步出了司礼监。 苏禾回到屋里,仍像方才那样跪着,一小内监守在傍边,无人来审问她。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想着谁能来救她,林姑姑么?她职级太低,不敢向司礼监要人的。没想到苏莹有点本事,竟能使唤得动东厂提督。 这时旁边的小内监问了,“你是苏美人的妹妹,你爹就是苏尧?” 一个阉人直呼她爹的名讳,她很不高兴,直盯着那小内监的眼,“不错,我爹正是兵部员外郎苏尧!” 小内监拂尘一甩,故意甩在她脸上,冷笑道:“那你今儿出不了我们司礼监的门了。” 苏禾登时明白沈莲英为何要“审”她了,不是因着苏莹,而是因着她爹,她爹在朝堂上大骂过沈莲英,还联合另外几个同僚参过东厂一本,骂他们把手伸到兵部,误国误民,阉人是何等狠毒计较?不能拿她爹怎么样,也不能把苏莹如何,今儿撞见她,自然要报复在她身上。 想想方才被活活打死的荣儿,苏禾打了个冷颤,隔壁屋又适时传来几声奴才的求饶声,苏禾更觉身在地狱,好像头顶悬着把剑,随时要落下。 此时,在司礼监正屋的明间儿里,沈阔立在沈莲英身边伺候他净手,递上胰子,沈莲英接过抹了手,在银盆里洗净了,沈阔立即拿雪白的巾帕包住沈莲英的双手,为他轻轻擦拭。 “料理干净了?” “料理干净了,”沈阔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擦过,“儿子已命人把那红玉镯送去长春宫了。” 沈莲英嗯了一声,在雕花圈椅里坐下,随手摘了颗葡萄吃。 沈阔手上仍捧着帕子,定了会儿,道:“干爹,针工局那宫女您预备怎么处置?” “你说怎么处置?”沈莲英诧异地瞅了眼沈阔,“她爹在朝上怎么骂你干爹的?还有那苏美人,”沈莲英比出一根小手指,“区区一美人,前儿竟骂福寿是没根的东西,呵,可见苏家的家风如此!” “可她毕竟是针工局的奴婢,也没犯事儿,那头怕不好交代,”沈阔道。 “司礼监做事何时要向针工局交代了,”沈莲英一瞬不瞬盯着沈阔,沈阔始终低垂眉眼,声调也不急不缓,“干爹说的是,儿子这便把人料理了。” 不带一丝情绪,仿佛苏禾的生死与他毫无干系,然沈莲英知道自己这干儿子的性子,能为人说出两句求情的话,已是很难得了。 “罢了,”沈莲英将葡萄皮吐在黑釉唾壶里,“关她一日便放回去吧,咱家也不想同个小姑娘计较。” 沈阔忙应是,还要说什么,忽门外有人来禀说内官监有人寻他,沈阔只得告退出去了。 …… 料理完内官监的事儿已是掌灯时分,司礼监关了大门,几个办差办得晚了的太监在倒座房里用夜宵,沈阔叩的后门进来,因他是沈莲英的干儿子,向来无人拦他,他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走了走,又入直房问候了几位值夜的公公,最后才拐着弯去了后罩房。 屋里没点灯,檐下的灯火透过支摘窗,照亮临窗的矮柜,其上放着只空梅瓶。 苏禾跪在黑暗里已经三个时辰,双腿麻木,整个人像朵蔫了的花儿,在等待头顶那柄利剑掉下来。 夜寂寂的,鞋底子敲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越的响,苏禾意识到有人来了,立即直起腰,望向门口,只见竹帘打起半幅,闪进来个高大的身影,苏禾认出了,是沈阔。 “沈公公,”她像见到了救星,立即双手撑地站起身,朝他奔过去,然因跪久了腿麻,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直往前扑,沈阔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一扶,正抓住苏禾的双臂,隔着薄薄的轻纱,他也能感觉到那双娇软如棉的臂膀,纤细的,他一只手握着还能空出一半。 苏禾就势一跪,仰头直望着沈阔的眼,望定他,“公公,公公,求求您救救奴婢吧!” 沈阔放开她的手,居高临下看她,“咱家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救你?” 苏禾咬了咬牙,索性抱住沈阔的腿,一双杏眼巴巴望着,语调十分恳切,“沈公公叫奴婢做什么都成,奴婢总会有用处的。” 沈阔心道一个连知了都怕的宫女能有什么用处,只是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为一个没有用处的人说情。 沈阔垂眸瞅着苏禾,看着夜色下那双水润润的眼中透出光来,“咱家知道你并没偷惠妃娘娘的镯子,所以不必再审了,明早你便可回针工局。” “真的么?多谢公公,多谢公公!” 悬在头顶的那柄利剑终于移开,苏禾顿觉呼吸都顺畅了,她放开沈阔,将被自己揉皱了衣摆捋顺,这才撑着麻酥酥的腿起身,突然肚子又不合时宜的咕咕叫了声,苏禾大为尴尬,下意识捂住肚子。 沈阔却道:“来人啊,厨下还有什么吃的,都端过来。” 守在门口的那小内监禀道:“公公,上头吩咐不能给这奴婢吃食。” “是咱家饿了,”沈阔说着,踅身去到小方桌旁,将袍子高高撩起,坐下了。 门口那小内监立即应声下去,不多时便用红漆描金托盘端上来一碗拌面、一碗老鸭汤和一碟子绿豆酥,在小方桌上摆开,又点上四只蜡,才退了出去。 屋里亮堂了,苏禾盯着那碗茄汁拌面,油滋滋的,其上还漂着的几点肉沫和碎茄丁,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道沈阔这饭该不是为她叫的吧?谁知下一刻他竟捉起银筷,将面和茄丁肉沫自顾自拌匀了,自己吃起来。 这人真是,哪儿吃面不好,非在她面前吃,是故意引诱她么? 沈阔优雅地吃着面,吃了两口,抬眼瞅瞅苏禾,“方才还说咱家命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咱家还能指望你什么?” 苏禾恍然大悟般哦了声,立即将冒着热气的老鸭汤端起来,用木勺一下一下淘着,轻吹着,鸭汤的香味儿直钻进鼻子里,苏禾忍着饥饿,吹了好一阵,终于把汤吹凉了,捧着送到他面前,“公公,可以喝了。” 第13章 吃面 沈阔无意间瞥了眼她的手,它们像两片花骨朵一样托举着青花瓷大碗,小巧的,好像托不住,橘色的烛光氤氲着,如温润的美玉,宫女不像宫里娘娘那样蓄长指甲涂蔻丹,也不能戴戒指和首饰,只有袖子上那片绣得精致的绿萼梅花纹衬托着,却更显出天然去雕饰的美。 他从她手里接过碗,尽量不碰着她的手,而后用瓷勺舀起一勺,抿了口,不冷不热,正好入口,他微微颔首,又舀了勺入口,“你饿不饿?” “奴婢……不饿,”苏禾咽了口唾沫,她不敢饿。 沈阔也就懒得再问,当着苏禾的面,慢悠悠地把那碗面和汤都吃完了,而后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双手,状似无意地问:“你爹在家里都怎么骂我们这群阉人?” “公公,奴婢的爹爹从不当着奴婢的面骂人,况且奴婢是家中庶女,爹爹极少关照,话也难得说一句,更别提听他骂人了,”苏禾一本正经地望着沈阔,“再说了,督主和您在宫里为皇上分忧,照顾皇上起居,是大功臣,奴婢的爹爹怎会骂您们呢?敬还来不及呢!” 沈阔哼笑了声,将帕子往托盘里一丢,唤门口的小内监,小内监立即进门把残盏收拾了,至于那碟没动的绿豆糕,愣是没给苏禾尝一个。 接着沈阔也起身要走,苏禾忙道:“公公,上回奴婢用脏了您的帕子,过几日奴婢绣个新帕子给您,您一定要收着。” 沈阔不置可否,转身出门,走进这夜色…… 清越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苏禾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吁了出来,她忧心了一下午,以为自己会沦落得荣儿那般下场,没想到有惊无险,还顺带攀上了沈阔,他没开口拒绝她为他绣帕子,她就当他答应了。 如此,苏禾在屋里盘算了整夜,就如何抱上沈阔这粗大腿,她已有了初步的计划。 次日一早,苏禾坐在椅子上朦朦胧胧睡去之时,小内监打帘进来,翘着兰花指直戳她的额,“没心没肺的奴婢,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快起来!” 苏禾猛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在司礼监,立即纵起身向那公公请了个安。 “赶紧回你的针工局去!”那小内监拿拂尘赶她。 苏禾璀然一笑,“诶,奴婢这就回,”说罢欢喜地掀帘出去,一路头也不抬地走出了司礼监,外头鸟鸣啾啾,抬眼看看初升的日头,人还活着,真好! 回到针工局,苏禾头一个要去向林姑姑报到,走到东直房门口,正听见里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昨儿小德子回来,你瞧见他的脸色没有,听说今儿就起不来床了。” “只知道小德子,你没听如兰说荣儿叫打死了么?” “有这等事?那苏禾呢,苏禾也没回来,该不会也……秀吉,苏禾今早回来了么?” “回来?哼!我看她八成是回不来了,”秀吉的声调带着幸灾乐祸的味道,“荣儿这样老实的都没回来,她一个出头冒尖,争着抢着要去给惠妃娘娘送衣裳的,不定做了什么事呢,还能回来?” “别这样说,好歹与你睡一个屋子的。” “正是如此才不回来的好,三人的通铺两人睡才宽松嘛!” “哈哈哈,你打的好算盘呀!” 苏禾心头火起,就要摔帘进屋,忽眼角余光忽瞥见明间儿檐下林姑姑在向她招手,她只得敛了火气,快步走过去向林姑姑问安。 “你怎么样?受罚了么?”林姑姑拉着她的胳膊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姑姑昨儿央黄公公去司礼监为你说情,黄公公不去,姑姑也没法子。” “多谢姑姑惦记苏禾,”苏禾说着,将昨日情形都告诉了她。 林姑姑叹了口气,不敢深究那些事,也不敢抱怨司礼监,只道:“去洗漱了用过早饭便到文绣那儿去,她会拿花样子给你瞧,你这几日先跟着她绣娘娘们的吉服。” 七月二十八皇后的寿宴,各宫妃嫔都想在皇帝面前出风头,赶着命针工局做衣裳,花样又多,个个又爱挑拣,为绣她们的衣裳,针工局人手几乎不够,林姑姑只好命苏禾补上,因林姑姑见过她的绣品,比正经绣工绣得还好。 “姑姑,奴婢只给家里人绣过衣裳,怕绣得不好,”这自然是谦词,苏禾和她娘在家时日夜做针线,因嫡母故意磋磨,府里的针线宁可不叫下人做,都丢给她们娘俩儿,加上苏禾有时也绣些帕子请二门处小厮拿去卖,贴补母亲,因此绣工奇好。 “我看你底子不差,跟文绣学一学自然便会,”林姑姑道。 苏禾这便应声去了。 …… 如今才过处暑,天儿还热,人易犯困,因而针工局允许奴婢们每日午歇两刻钟。苏禾做了一上午的针线,十分费神,于是用罢午饭便赶紧回去补觉。 人还在檐下,便听得屋里咯咯咯的笑声。 “毓贞,你的蔷薇硝不是用完了么?苏禾那儿还一瓶没开封的,你拿去得了,”秀吉的声音。 “这样不好吧?” 苏禾双手紧握成拳,放轻脚步走到南窗下,往里一看,便见赵毓贞坐在镜台前抿头发,镜台好像重新收拾了,本放着三个人的胭脂,她的那盒却不见了,而秀吉正坐在她床上,将她的薄被掀起来一甩,“她盖过的被子也可扔了,”说着又去扒拉她的枕头,“枕头里塞的荞麦,我说怎么夜里她翻个身就窸窸窣窣的,”待翻开枕头,见底下压着一方帕子,她立即拾起来,“这是……” 苏禾忍无可忍,三步两步走到门口,帘子一摔,“谁叫你动我的东西?” 两人纷纷朝苏禾看来,赵毓贞惊得梳子都掉了,秀吉更脸色大变,指着她,“你……你怎么?” “我怎么?我没如你的意死在司礼监,你很失望吧?”苏禾大步走进门,直冲到秀吉床上,将她的被子和枕头也掀翻。 赵毓贞忙起身过来打圆场,“回来了就好,秀吉听信外头的谣言,以为你……”说罢去拉苏禾,“罢了,罢了。” 第14章 绣帕(一) 苏禾甩开赵毓贞的手,一双眼鼓起来直盯着她,她很清楚,赵毓贞最爱打扮,因此镜台都是她收拾的,所以是她将自己的胭脂收起来了,她们都盼着她死,这才去了一日呢,便是仇人也不该如此吧? 秀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将苏禾的绣枕更扔到门外去,直踩在苏禾床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将帕子往苏禾脸上甩,“这是什么?是你哪个老相好的帕子,还带到宫里来了,看我不告诉姑姑!”说罢跳下床,赵毓贞装模作样拉了拉她,秀吉挣脱了,直往门口去,“我看你怎么向姑姑交代!” 帘子一掀,正对上铁青着一张脸的林姑姑,秀吉立即顿住步子。 “吵吵闹闹的,午歇也不安生?”林姑姑锐利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 “姑姑,”秀吉立即将那帕子展开送到她面前,指着其上绣的“伦”字,“您瞧您瞧,这是苏禾藏在枕头下的帕子,上头绣着个‘伦’呢,准是宫外男子的物件儿,您不是说宫女子不能藏男子的私物,否则要被打死么?” “那不是男子的手帕,是内官监的沈阔沈公公看奴婢帕子不见了,可怜奴婢给奴婢擦……擦汗用的,”苏禾立即走到林姑姑面前,激动地解释道。 宫里有严令,不许太监宫女私相授受,但宁可是太监的帕子,也不能是宫外带来的男人的帕子,不然真要被打死。 “沈公公什么人物,怎会把帕子给你用?姑姑,她撒谎!”秀吉瞪着苏禾。 林姑姑冷冷接过帕子,又细看了看“伦”字的针脚,知道这正是沈阔的手帕,沈阔别说是给苏禾帕子了,便是要苏禾做对食,她知道了也不敢说一个字。 “够了,人家七八人的大通铺和和睦睦,你们三个人三天两头找事儿,来这儿是做奴婢呢还是做主子?昨儿荣儿才丢了命,针工局上下都战战兢兢,你们倒不怕,是要闹几出,一齐跟了去才好?”说着将帕子还给苏禾,深深看了她一眼,“安安心心做奴婢,几年后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说罢又看向秀吉,“谁再不安生便调去大通铺,七八人挤在一间小屋子,没处下脚才好,住得宽松了太舒服,反而总想惹事。” 苏禾低头看着脚尖,“姑姑教训的是,”秀吉也低着头,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攥得紧紧的,心道林姑姑真偏心,这事要搁旁人身上,早拉出去罚了。 “秀吉,把枕头捡回来,好生放回去,”林姑姑又命道。 “姑姑!”秀吉看向林姑姑,满脸的不服气。 “怎么?是要姑姑去替你捡?” 秀吉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咬着牙过去捡了,因林姑姑在看着,她只好又拍了拍灰,把枕头小心放回苏禾床上,强忍着屈辱,又去叠被子。 赵毓贞为在林姑姑面前显得大度能容,也过去叠好秀吉的被子,见如此,林姑姑面色才缓和下来,“姑姑也是为了你们好,在宫里就得守规矩,没人担待你们的错处,荣儿跟你们差不多年纪,昨儿就叫司礼监打死了,小德子也被踹了脚,人还在床上躺着,你们要记得教训,别落了荣儿一样的下场。” 三人齐声应是。 “那姑姑,往后给内廷送衣裳的差事谁干啊?”秀吉白了眼苏禾。 “我看你很想做这差事,”林姑姑道。 “不不不,奴婢不想,”秀吉连连摆手,她原是想的,只是想到荣儿被杖毙,便怕了,但她不愿这差事再落在苏禾身上,“姑姑,毓贞不像荣儿,她做事从不出错的。” 赵毓贞不好意思地将头发挠到耳侧,林姑姑看了她一眼,想着新来的人里只剩这个还算伶俐,便道:“那就毓贞吧,”说罢又叮嘱赵毓贞两句才出门。 待脚步声远去,寂静的屋里响起秀吉的一声冷哼,“你有本事啊,先讨好姑姑,这会儿又攀附到内官监去了,也是荤素不忌,连阉人也不嫌弃。” 苏禾在通铺上躺下,平静地阖上双眼,“有本事你也去攀一个?” “你……”秀吉转过身躺着,气得再也睡不着,苏禾却很快入睡了。 皇宫是个修罗场,尤其在下等的奴才堆里,各个都想争先冒头,只是各凭本事,谁上了位,谁便被高看一眼,秀吉想争,却每每争不过,她想着,不如偷学苏禾,往后她做什么她便也跟着做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都由毓贞去大内送衣裳,有些衣裳做得不令娘娘满意,她便挨一顿骂,衣裳得人意时,便也跟着得些小赏赐,譬如银瓜子,小荷包等。 她把自己不喜欢的拿出来给秀吉挑,秀吉又嫉妒又不得不感念赵毓贞大方,秀吉挑过了的东西再给苏禾,苏禾却客气地推辞了。 别人挑剩下的她才不要,她要的东西她自个儿会亲手拿到。 这几日,她白日在绣坊中绣后宫各娘娘的吉服,晚上睡前挑灯给沈阔绣帕子,终于在七日后绣好了一方锦帕,当日下值后,她便趁着晚饭时分携这方帕子出了针工局。 秀吉见了,也偷偷跟了去,心想那沈公公若见了自己,还有苏禾什么事。 苏禾一路往内官监走,心头惴惴不安,甭说在宫里,便是在宫外,一个大家小姐给男人送帕子,也是羞耻的。 因心里太乱,她全然没留心身后,秀吉得以不远不近地跟了她一路。走过黄瓦东门秀吉便不敢再往前了,只在过道里徘徊,苏禾则穿过黄瓦西门,绕过一排庑房去到内官监正门口。正门前立着一株西府海棠,树干粗壮,高达数丈,已有百年历史,如今花期已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直指着天。 苏禾就站在海棠花树下,忐忑不安地等着,没一会儿从门内走出来个着草绿色圆领袍的老太监,弓腰驼背,只有苏禾那般高,苏禾主动上去行礼,“请问公公,沈阔沈公公在里头么?” “沈公公?”老太监抬眼,细端详了苏禾的脸,笑得眼角的褶子像把扇子,“你们这些奴婢啊,闻见蜂蜜屎似的赶着来,外头等着吧,人还没回。” 苏禾于是退到海棠花树下继续等,老太监下了石阶,往东走,从苏禾身边走过时他故意嘀咕了句:“惠妃娘娘身边的杏儿才来过,这又一个。” 第15章 绣帕(二) 苏禾心里一咯噔,常有奴婢“闻见蜜蜂屎似的”来寻他,甚至还有惠妃身边的宫女?那自己凭什么是例外呢?又想到沈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她更觉自己没戏,只是人都到这儿了,总要试一试。 天边的云霞逐渐褪了颜色,一弯新月挂上树梢,天地间被朦胧的鸽灰色笼罩着,四处还没点灯,也快了。这时沈阔跨出北中门,手上端着本两指厚的账簿,一面翻找一面问:“工部那笔帐入了没入?” 李贵用手帕按着流血的手掌,“没入呢,王主事央求奴才,说要在外给奴才置办个宅子,奴才也没给他入。” 沈阔颔首,“工部的胃口愈来愈大,再给他们擦屁股,咱们迟早漏馅儿,王主事再求你,你叫他请他主子跟我谈,”话音未落,忽听见矫揉造作的一声:“沈公公好。” 两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墙根下站着个身材娇小的宫女,这宫女脸上带着甜腻的笑,蹲身行礼时胯挺得老高,很有两分妩媚味道。 “谁?做什么?”沈阔没好气地问。 那威严的气势压得秀吉将想好的话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面色微僵,只战战兢兢道:“奴……奴婢路过,见着沈公公您,特来行礼。” 一旁的李贵见多了来向沈阔献殷情的宫女,又看沈阔脸色不好,便冷冷喝道:“哪一局的人,咱家去问你们姑姑,怎么就路过到这儿了!” “奴……奴婢,”秀吉立时冷汗直下,不敢说,又不敢不说。 “滚!”李贵毫不留情。 秀吉脸红了个透,“奴婢告退,奴婢告退,”说罢鬼撵似的往回跑,因双腿发软,跨门槛时一绊,险些跌了一跤。 李贵擦着手上的血迹,笑向沈阔道:“沈管,您瞧这都第几回了,奴才生得也不赖,怎么就没人特地路过奴才,跟奴才请安呢?” “这不是什么好事,”沈阔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他知道这些宫女喜欢什么,他的脸是其次,想找他做靠山才是真,而他一个阉人,断不会把心思花在女人身上。 拐个弯走到内官监门口,又看见海棠花树下踱步的苏禾,沈阔愣了,李贵扑哧一声笑出来,“沈管,您忙,奴才先进去了。” 沈阔一个眼风扫过去,李贵忙敛了笑色,抬头挺胸做出严肃的样子。 那边厢,苏禾见了沈阔,激动又忐忑地小跑过来,向他一礼,“沈公公。” “来寻咱家的?” 苏禾将叠放在手里,几乎要被汗湿了的帕子双手呈上,“公公,上回奴婢用了您的手帕,您说不要旁人用过的东西,奴婢便绣了新的给您。” 沈阔瞥了眼她手中的锦帕,其上绣了丛青竹,他最厌恶竹了,那是文人墨客的最爱,什么四君子,什么“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他不是这样的人。 “咱家说了要你绣新的?” “公公也没说不要,”苏禾咬了咬下唇,这样不要矜持的话她也不知自己怎么说出口的。 沈阔轻笑了声,捏着那帕子一角提起来,甩给李贵,“你的手叫木屑割伤了,用这帕子包扎正好。” “谢沈管,”李贵立即用帕子按住渗血的虎口。 苏禾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熬夜点灯绣了七日的帕子落在一个不相干的人手上,浸了那人的鲜血,顿觉自己的心也滴起血来。 沈阔,你狠! “送完帕子,你可以回了,”沈阔淡淡道。 苏禾深吸一口气,心中那点羞涩荡然无存,僵硬地又施一礼,“奴婢告退,”说罢转身便走…… 她想着自己再如何也是兵部员外郎家的小姐,给沈阔一个阉人绣帕子已是很放下身段了,尤其女子给男子送帕子向来有定情之意,虽她是假意,可沈阔如此糟蹋,也忒没人情味儿了,何况她在这儿等了也快半个时辰了。 走了几步,背后传来另一小太监的声儿,“沈管,您回来了?方才惠妃娘娘派杏儿给您送了京八件,说谢您寻回她的红玉镯,还说她殿里不知怎么又漏雨了,请您过去瞧瞧。” 接着是李贵的抱怨:“半月前不才去修葺了一番么?怎的又漏水了,三天两头的,为何只有长春宫的瓦不挡雨?” 苏禾却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新修的屋顶怎会漏雨,还是三天两头的漏雨?沈阔是奴才,为惠妃寻回玉镯不是分内事么?怎的还特地赏吃食,难道不是对沈阔有意?忖了忖又觉自己魔怔了,自己是不得已攀附沈阔,可人家贵为皇妃,会看得上一个阉人? 不过,无论有多少人看中他,她都绝不会放弃,还有二十来日便是皇后的生辰宴,皇上也会出席,她要抓住这次机会,让沈阔将她安排进内廷,便是这一次不成,来日也还有许多机会,总之一定要抓住他! 于是苏禾日夜赶工,连用饭午歇的时间都压缩了来绣帕子,三日后终于又绣好了一方,仍是在晚饭时过去内官监,不过这回秀吉没再跟来了。 夕阳西下,晚霞如彩缎般铺陈开,整个皇城笼罩在沉郁的光辉之下,颜色一点点淡下去,东边的宫室最先被暮色吞没,渐渐的,渐渐的……苏禾再抬眼时,天穹已蒙上了层薄灰,这时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从夹道过来了,是沈阔和另外几个太监。 那几个太监看见苏禾,都知趣地先进了门,沈阔没想到苏禾撞了南墙还不回头,要撞第二次,他缓步走到海棠花树下,在她面前立定了,“你又来做什么?” “公公,上回奴婢给您绣的帕子您给了人,所以奴婢给您又绣的一方,您瞧着喜欢不喜欢,”苏禾直直望着他的眼,再没有上回的羞涩之意。 通常新进宫的姑娘脸皮都薄,拒绝了一回便没脸再来了,眼前这个倒是个厚脸皮,那他便要看看她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他终于接过帕子,展开看了,其上用双面绣的技法绣了两条飞鱼,比寻常官服上绣得更栩栩如生,傍边还仿照他原先的帕子绣了个“伦”字,不可谓不用心。 “你什么时候回针工局?”沈阔忽问。 “戌时前回就是了,”苏禾交握在腹前的手微微发汗。 “随咱家来,”沈阔说罢,转身往西边的游廊上走,苏禾想着帕子送出去了,还要与她散步,想来这人要拿下了,于是亦步亦趋跟上。 第16章 试探 他们沿着西苑太液池流出的一条小河,一直走到白石桥附近,苏禾始终大气不敢喘,直到沈阔顿住步子,她才跟着停下脚步,四下一张望,天已黑了大半,东边的曲廊上有奴才在挂羊角宫灯,石桥下水声潺潺,十分悦耳。 沈阔领着她在水边走,凉爽的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褪去些许燥热,沈阔忽道:“这河里死过人你可知道?” 苏禾啊了声,看向河水,夜色下的河流像面镜子,倒映着黑色的漩涡,卷进去许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她不由得往旁边挪了两步,离得水远些。 “三年前萧太妃同羽林军中一校尉在此幽会,叫司礼监抓了个正着,那校尉不愿就擒,拔剑乱杀,最后斩于咱家剑下,太妃悲极,夺剑自刎而亡,不过为了皇家颜面,此事宫里没几个人知道,”沈阔说得不紧不慢,声口却有些怅然。 她道:“既然少有人知,公公为何要告诉奴婢?” “还有一桩,就是两月前的事,尚宝监一小宫婢在此处向咱家……咳咳,咱家将她交给管带姑姑,现今她应当在浣衣局洗衣裳,”沈阔道。 原来沈阔是想警告她,苏禾笑了,望着他的背影,“那公公也会把奴婢交给管带姑姑么?”她知道他不会,不然早把她交出去了,何必领她过来说这番话。 他讨厌别人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谅他不敢似的,于是回身强势地搂住苏禾的腰,将她往自己身上一带…… 猝不及防的,苏禾撞进他怀里,瞬间连呼吸都停滞了,瞪大眼看着那张秀气的脸凑过来,放大,再放大,几乎要贴着她的脸颊了,呼吸也同她的呼吸交缠在一起,然他的眼中却无半分欲色,苏禾张口欲喊,下一瞬便被沈阔捂住了口,只剩下那双惊恐的眼露在外头瞪他。 “我自不会把你交给管带姑姑,毕竟你比那宫婢好看得多,”说罢搂在她腰上的手去解她的腰带,苏禾怕极了,慌忙之中将他猛力推开,像推开一样脏东西,而后不由自主踉跄两步。 她站定了,一双眼直盯着他,脸上的惊恐和厌恶之色来不及收敛,在月色下分外清晰,沈阔见了,冷笑一声,“帕子都送了,还害羞什么?”说罢又伸出手。 苏禾大惊失色,立即双手抱胸连退数步,她算明白了,这太监看着不近女色,实则是个变态,要攀附他,手帕这样的外物他不屑,必要先尝到肉才会交出实在的利益。 好精明一个太监!而她绝不会委身于个太监! “公公,奴婢给您绣帕子是感激仰慕您,绝不是……绝不是……”苏禾装作害羞的样子,回过身,沿着河边跑起来。 娇小的身影融入这夜色,沈阔嘴角那丝笑渐渐冷却了。她的眼神瞒不了他的,她厌恶他,不是害羞,而是赤裸裸的厌恶!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领着这小宫女来此处,故意吓退她?其实他大可以命针工局好生管教底下人,或许他也想看看她同那些意图攀附她的人有何不同,是否有几分真意,果然还是失望了。 苏禾越跑越快,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直跳,生怕沈阔追上来把她怎么样,东边就是曲廊了,廊上宫灯朗挂,分外明亮,她要到那儿去! 突然,上石阶时她脚下一绊,往前直栽下去,哎呦一声,她摔了个狗啃泥,手和膝盖擦在砖地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然而她也顾不上疼,立即爬起来继续跑。 沈阔听见这一声,却立即追了上来…… 苏禾伤了膝盖,渐渐慢下来,察觉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眼,见沈阔就在身后,她简直无地自容,为何每回遇到他都这么狼狈,今日的事在他眼里也是个笑话吧? 于是,沈阔就这样跟着她一路走到了东边曲廊上,此处灯火通明,再往东便是北中门了,苏禾只想赶紧摆脱他,便回身向他一福,道:“公公,奴婢要回针工局了,至于今日的事,您真是误会奴婢了,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公公尽管吩咐,只是不要再跟奴婢开这样的玩笑,”说罢便要走。 沈阔立即伸手拦她,香色的袖子挨着她胸前的一点泥土,他蹙了蹙眉,苏禾也立即退后一步。 这时,游廊尽头走来两个绿衣太监,手上都提着灯笼,他们见了沈阔,忙上前来打千儿,唤沈公公。 沈阔朝二人伸出手,他们会意,抢着献出手上的灯笼,沈阔只拿了一个,递给苏禾。 “不必了,”苏禾连连摆手。 “拿着,”声口不容置疑。 苏禾不敢不接,她低头向两太监道谢,又向沈阔道了别,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游廊,往北中门方向小跑……直到回头也望不见沈阔时,她才慢下脚步,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干了件大蠢事,在沈阔面前丢了大脸了,明日他会不会拿这件事去向同僚说嘴,说有个针工局的奴婢给他送帕子,讨他的好,却生涩得很,被他吓一吓便跑了,还摔了一跤。 想想便受不了,还有今日这个样子回去,秀吉不把她笑话死? 回到针工局已是两刻钟后了,她进门后便将灯笼熄灭,低着头在檐下走,尽量不惹人的眼,然而迎面走来了如兰和翠芬,嘻嘻哈哈说着话,见了她都咦了声,“你怎的了,衣裳这么脏?” “没当心摔了跤,我这就去换衣裳,”苏禾说着,快步往后罩房跑。 屋内灯火通明,苏禾掀帘进去,便见秀吉和赵毓贞坐在通铺上,数着赵毓贞新得的赏赐,有彩绳编的大蝴蝶,香药包,一些银镙子,其中最好的是秀吉拿在手上的一只虾须银镯子。 秀吉见苏禾回来,衣摆处灰扑扑的,先愣了下,旋即掩面笑起来,“哟,大晚上的去会谁了?怎么弄得一身泥回来?怕不是你要贴着人家,人家把你推开摔了一跤吧?”秀吉认为沈阔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苏禾,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过来挑,这个,”赵毓贞指了指秀吉手中的镯子,道:“今儿送去给平妃娘娘的衣裳她很满意,赏我的,不过秀吉先你一步要过去了,你再看看旁的?” 贵妃的衣裳是苏禾绣的,但赏赐却是送衣裳的得,怨不得人人都想揽这差事。 苏禾道了声不必,快步走到八宝柜前拉开柜门寻洗换衣裳,而后卷了衣裙出门,屋里传来阵阵笑声,她知道她们在笑话她,不过没要紧,她要的不是这等小赏赐,也不怕被羞辱,她迟早要离开针工局这鬼地方,离开这群善妒的小人! 第17章 嫉恨 苏禾走后,秀吉和赵毓贞说话的声调更放开了,她问:“毓贞,你送了这么多回衣裳,可见着皇上。” “哪里那么容易见,连娘娘也很少见到,大多是大宫女过来接了衣裳便打发我们去,今儿是因平妃娘娘觉着绣花亮眼,派人喊回我们,赏了这个小物件,她还问我针工局可是新来了绣娘,命我知会姑姑,往后她的衣裳都要新绣娘绣。” “新绣娘,谁啊?”秀吉疑惑地凑过去问。 赵毓贞眼睛瞥向苏禾的通铺,秀吉立时惊瞪大了眼,语气不屑,“她?怎会,我看她绣的帕子平平无奇,同我家里奴婢绣的也没甚两样,”突然想到什么,她抓住赵毓贞的腕子,急切道:“那你知会姑姑了没有?” “平妃娘娘的吩咐,我怎敢不听,”赵毓贞说着,伸手一拢,把榻上剩下的东西都归拢在怀里,假装漫不经心的,“我看新人里最先出头的还得是苏禾。” 秀吉白眼一翻,“是啊,谁像她那样会钻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姑姑事事偏向她,还给太监送帕子呢,脸面矜持都不要了,绣花?恐怕是在家里做姑娘时给男人绣多了,练出来的本事!” 赵毓贞把剩下的荷包手帕等物锁回通铺后的屉子里,摇着头唉声道:“她要先得了娘娘的赏识,回头踩我们一脚怎么办?我倒还好,没同她闹过,我只是忧心你。” 经她一说,秀吉才想到这一层,立时愁容满面。 是啊,让苏禾那贱蹄子先上了位,回头还不要她的命?况且苏禾样样不如她,凭什么让她踩在头上拉屎? 愈想愈不忿,拆头发时她气得把梳子都折断了。 那边厢,苏禾沐浴过后便去了林姑姑屋里,因今日轮到她为林姑姑泡脚。 无论寒暑,林姑姑日日雷打不动地泡脚,据她说是早年伺候老太后一站站一整日,落下的老毛病,须用御药房开的药包,每日泡一刻钟才得好。 苏禾像往常一样蹲在林姑姑面前,将她的双脚捧在怀里,脱去鞋袜,那是双白得过分的脚,便更显出脚背上像藤蔓般缠绕的青筋,皮肉也松弛皱巴,纵使干净,也令人心生嫌恶,苏禾把她的脚放入浸了草药的水中,腾腾热气扑面,极重的药味儿熏得她蹙起眉头,她忙屏住呼吸起身,轻声问:“姑姑,今儿的水温合适不合适?” “秀吉和赵毓贞便调不出这样适宜的温度,伺候人还是你用心,可你呀,太把心思花在人身上了,”林姑姑说着,掀起三层褶子的眼皮子看向苏禾,“晚饭后便寻不着你人,去内官监给人送帕子了?” 苏禾心里打了个突,她去内官监林姑姑怎会知道?是了,知道她绣帕子的只有赵毓贞和秀吉,定是她们告诉林姑姑的。 “奴婢用了沈公公的帕子,理当还一方新的回去,所以就……”苏禾嗫嚅着,做出胆怯又害羞的小女儿态。 然林姑姑怎会看不出她的心思,“老老实实在针工局熬几年,回去寻个好人家嫁了不好,非要在这宫里争名夺利?站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姑姑看得多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林姑姑知道这宫里人人如此,她年轻时也一样,只要不使下作手段,她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对苏禾,她想劝一句,就像劝当年的自己。 苏禾乖巧地应道:“姑姑说的是,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她当然不是这样想,熬几年出去寻个好人家?那时她已经二十了,寻什么人家,她嫡母会给她寻什么样的人家?嫁了人后不还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她一个庶女,母家不待见,她在夫家又有什么地位?她的丈夫会三妻四妾,她还得在后宅跟这个斗跟那个斗,这些她都见多了,说不定出嫁后她嫡母还得给她找点事儿,如此,她的一生跟她母亲的一生又有何不同? 既然是同样的命运,何不嫁给全天下权力最高的男人,要斗,也要在这皇城里跟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们斗,到时她拥有了权力,她那恶毒的嫡母,对她不管不问的父亲见了她都得下跪,她的母亲和弟弟会沾她的光,在府里在官场上都不必再看人脸色。 她要走到那个位置,她发誓一定要走到那个位置! 当夜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思忖着沈阔今日究竟什么意思,是试探她么?已经看穿她了?管他呢,只要他不拒绝,她便要赌下去。 后半夜睡着了,却做起梦来,梦里全是幼时在府中的一幕幕,先是十三岁生辰那日,父亲在集市上随手买了个兔子灯,给她作礼物,苏莹母女听说,大吃飞醋,立即传了她娘过去,命她端茶递水,捶腿打扇,使唤丫鬟一样使唤了她娘一日,后头说起来府里人都笑话她们,而她的兔子灯次日也教苏莹“失手”跌坏了。 接着便是弟弟生病那回,父亲不在府里,她们不肯派人请大夫,她只好扮作丫鬟偷溜出门,不想叫门房识破,挡了回去。夫人便以她不守规矩为由,把她关在柴房三日,不给饭不给水,再放出来时,她连路也走不动了,还是她娘哭着把她抱回去的。 再然后情景变幻到宫里,苏莹往她头上倒知了,她怕得在殿中又窜又跳…… 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苏禾惊坐而起,傍边的赵毓贞和秀吉也都醒了,“怎回事,外头什么声儿?” 苏禾定了定神,立即同赵毓贞几个披衣起身,走出屋外…… 院子里有零星的灯火,旁边几个屋也有奴婢探出头来,叽叽喳喳问怎回事,林姑姑和另外两个姑姑也起来了,她们提着灯笼往后罩房赶来,口内喊着:“没什么事,回去歇觉,都回去,都回去!” 苏禾等人只好放下帘子,退回屋里,因姑姑在屋外赶人,她们都不敢说话,只各自脱衣躺回床上。 渐渐吵闹声歇了,外头又恢复了寂静,然而谁也再睡不着,就这样睁着眼到天明。 第18章 欺负 次日用早饭时,大家都在悄悄议论昨晚上的事,说什么的都有,什么有人半夜在针工局瞎逛叫人逮住了啊,有人看见小德子解了裤腰带甩在直房房梁上要上吊啊,还有小德子宿在局里那棵梧桐树底下被人撞见了啊,不一而足,但大多都跟小德子有关。 果然今日小德子没来上值,苏禾同小德子去大内送过几回衣裳,有些交情,因而下值后她便去下处寻他。 小德子是个太监,不像苏禾等宫女一样住在针工局内,而是住在针工局东边的一排板房里,针工局、巾帽局和司礼监离得近,三处的太监聚在一处住,苏禾过去时,正看见小德子所在的旁边屋里走出来几个太监,看那神气样儿便知是司礼监的。 她低着头立在一旁,待几人过去了才走到小德子的屋门前,隔帘问了句:“有德公公在么?” “在呢!”不多时小德子掀帘出来,见着苏禾,勉强扯出个笑,“是你呀,怎么到这儿来了。” 苏禾看他这样子,吓了一跳,上回同去司礼监受审时他两颊还是鼓鼓的,才十日竟瘦得凹陷了,因着没睡好眼皮子也有点耷拉,“你怎么这样了,是上回李公公踢你那一脚还没养好?” 说到这儿,小德子眼眶立即红了,“养是养好了,只是我也不想活着了。” “公公干嘛说这样丧气的话,昨晚上该不会真是……” “是,这儿住不得了,我只好在局里将就一晚,谁知就被起夜的看见了。” 苏禾不明白他好端端的通铺不睡,跑去针工局将就。 这时那几个才过去的司礼监的太监又折返回来,他们见了小德子都在笑,“哟,小德子,还有小宫女来瞧你啊,她知不知道你尿裤子的事儿?” “哈哈哈——” 苏禾看见小德子低下了头,他脖子上的青筋微微抽搐,腮帮子鼓起来,浑身绷直的,好像憋着一股劲儿,那些人还在笑话,苏禾便悄声道:“你回去吧,快回去,别听他们的。” 这时他们中又有人喊:“小德子,去给咱们李公公打桶水来,不然就叫你再尿一回裤子!” “哈哈哈——” 苏禾听得硬了拳头,但她不敢发作,只推小德子,“进去吧,快进去。” 小德子再抬起头时却扮上了笑脸,他绕过苏禾往旁边屋里去,“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给公公提水,”说罢掀帘进屋,不多时便提着两只木桶利索地出门,往天井去了。 司礼监那几个还在笑,苏禾再听不下去,掉头往回走,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她瞥了眼,为首那个正是当日审小德子的何公公,怨不得小德子这么听话,原是怕了,怨不得小德子说这儿住不得,定是这群阉人常羞辱他,可她又能做什么呢?这就是居于人下的坏处,什么都要忍,忍着忍着,最后要么真成了狗,要么便被逼死。 回到针工局已是晚饭时分,苏禾胡乱吃了几口饭,沐浴过后便躺床上,却直挨到凌晨才睡着,睡着了脑子还转个不停,想的全是自己幼时被嫡母嫡姐欺侮的事。 她可不想在家里受嫡母欺负,在宫里也像小德子一样被一群奴才欺负,她决心再去寻沈阔,虽能感觉到这人深不可测,恐怕不是她能抓住的,可她仍要试,只是帕子也送了,这回该拿什么理由接近他呢? 她想不出来。 给主子绣吉服的事儿她也做得很仔细,次日晌午,她为贵妃绣的柿子红百蝶穿花大袖衫完工了,专门带她的文绣姑姑细细检查了领緣和袖口衣摆等处的镶滚,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美到最细微,她不禁拉起苏禾的手,啧啧赞叹:“真是双巧手,平妃那件吉服便绣得便比我好了,这件百蝶穿花大袖衫,针工局里最巧的巧手芸姐也绣不出来,林姑姑还说想调教你当管事,真是屈才了,你应当来做刺绣。” 苏禾微愕,林姑姑想调教她接她的班么? “哎呀,瞧我,说漏嘴了,”文绣忙掩了掩口。 苏禾笑道:“姑姑抬举了,奴婢只想本本分分做个奴婢,旁的事可不敢想,”说着,将吉服小心翼翼叠好,抱起来出屋去了明间儿,请有才公公验收。 文绣则去东直房寻林姑姑,她当着赵毓贞和秀吉等人的面,夸苏禾心灵手巧,人也伶俐,还说要把苏禾挖过去当绣娘,不许她再打杂了,林姑姑不大愿意,说她好容易寻着个好苗子,人手不够时给她用一用,她却打起了算盘,如此,两人你来我往地谈起了天。 秀吉听着不是滋味儿,穿针时一根细细的线穿了五六下也穿不过针眼,她更觉烦躁,好像苏禾马上要高升了,要踩到她头上了,那种急迫像火烧衣裳,要燎了她。 当日皇后的正红色实地纱九凤来仪通袖宫袍也绣好了,林姑姑亲自用托盘捧着送去了明间儿请李公公检查,没甚不妥,便放在明间儿那架四角包银紫檀木雕花橱柜里,预备明儿送去延福宫请皇后过目,若有不满意的还得拿回来改。 柜子没有上锁,每日只夜里锁上明间儿的门,因这些年没出过差错,锁得也不严密,譬如夏季并不锁窗子,只虚关一关。 当夜,月上中天,众人睡得正香时,秀吉偷偷起了床,将备放在绣枕下的火折子抽出来揣进了袖子,轻手轻脚穿上鞋,借着窗台洒进来的那点月光踱到门口,挑帘走了出去,睡梦中,苏禾隐约看见个人影闪出屋,以为自个儿看错了,阖上眼继续睡…… 浅眠了会儿,感觉又有人影在门口晃动,她这回惊醒了,猛坐起身,压声喊:“谁!” “咚”的一声,像是月牙桌上的茶吊子被碰倒了。 “我……我起个夜,你鬼叫什么?”是秀吉的声音,微微发着颤。 苏禾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躺回去转了个向朝里,心道这秀吉真有意思,起夜也不知点个蜡烛,像鬼一样偷偷摸摸,还说别人鬼叫。 正忖着,感觉身下的通铺一沉,秀吉已躺回床上了,然而后半夜秀吉却一直翻身,左右辗转,闹得苏禾也睡不安稳。 第19章 前奏 次日苏禾像往常一样坐在绣房的绷子前刺绣,因昨日皇后娘娘的吉服完工了,秀吉便从东直房过来打下手,帮着递送个东西,叠叠衣裳打打络子。 苏禾发觉她今儿比往日不同,脸上似带着三分喜色,做着活儿的空隙会偷眼看她,看完便低下头像是在发笑。 不知过了多久,如兰和赵毓贞送贵妃娘娘的吉服回来了。 如兰打帘进门,手上端着碟酸枣糕兴冲冲走过来,递到苏禾面前,“苏禾你可真厉害,贵妃娘娘那样挑剔的,每回去送衣裳都要抱怨我们,变着法挑差错,罚人,今儿见了你绣的吉服却没话说,还让我把这碟糕赏给刺绣的。” “大家都出了力,要说赏也是赏大家的,”苏禾说着,朝文绣姑姑怒了努嘴,示意如兰先端给姑姑。 一旁的秀吉却两眼瞪得铜铃那般大,盯着那碟酸枣糕,“这是贵妃娘娘赏的?”“贵妃娘娘”四字十分着力。 “是啊,因吉服绣得好,娘娘高兴,特地赏的。” 秀吉脸色大变,好似见了鬼,“那皇后娘娘的吉服呢,送去了没有?” “这个不归我送,待会儿林姑姑会领四个绣娘亲自送去,”如兰说着,把碟子递给了文绣姑姑。 秀吉放下打了一半的络子,心神不定,左手拇指不住刮着虎口,文绣递过来酸枣请她吃时她忽的站起身,直往外走。 帘子一掀,便见对面直房门口,林姑姑用红漆托盘托举着那件正红色九凤来仪吉服,领着四个绣娘,直往廊上去,她喊了声林姑姑,林姑姑疑惑地看过来,她噙动了下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又回屋去归坐,那之后苏禾便没见她笑了,待到午饭时分,苏禾发觉一向与赵毓贞好得穿一条裤子的秀吉竟没同她去用午饭,而是自己回屋歇息,她更觉古怪,但并未过问,因为她有更要紧的事——去寻沈阔。 走出针工局,天气阴沉沉的,好似要落雨,苏禾轻车熟路去了内官监,仍在那棵海棠花树下站着,风凉丝丝的,送来饭菜的香气,苏禾也顿觉肚子饿了,她就地踱起了步子,一刻钟后,终于一弓腰驼背的老太监从门内走出来…… “又是你,”那老太监用银耳勺剔着牙,故意做出她上回那样羞怯的声调戏弄她,“来寻沈公公的呀?” “麻烦公公进去通报一声。” 老太监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张开了,摇着头哼着曲儿,往署门内去…… 听见通报时沈阔正在画图,握紫毫的手顿了下便继续笔走龙蛇,眼皮子也没抬,“宫婢?哪一处的宫婢,寻我作甚?” 老太监未语先笑,“就是上回送沈管您帕子的那个。” “回了她,”沈阔冷冷道。 真心还是假意他上回已经试出来了,还去见她作甚,然而…… 然而他突然不会下笔了,连最简单的榫卯也画不出,脑子里全是那日她被扯进自己怀里时惊恐的神情。 紫毫往山水笔架上一搁,他起身出了房门…… 走到门口,便见海棠花树下那抹水绿色的倩影,同样的宫装,穿在她身上就那么妥贴。 苏禾听了那老太监的话,以为他不愿见她,没想到还是来了,她激动地迎上去,盈盈一福,“公公用午饭了么?” “这回又绣了什么?”沈阔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什么也没绣,这回是想问公公您喜欢什么,奴婢好给您绣,”苏禾扬起灿若骄阳的笑脸,心道这样赤裸裸的示好就不信你招架得住。 自然,她之所以午时过来,也是怕示好得太过,沈阔像上回那样把她搂进怀里,光天化日之下他总不敢做什么吧? “咱家忙得很,没心思同你们玩猫捉老鼠,直说你向咱家献殷情是为的什么,”沈阔斜睨着她。 “奴婢就是感激公公,在司礼监那回奴婢便说了,往后公公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地方,奴婢愿效犬马之劳,”苏禾脸不红心不跳,毫不畏惧地对上他审视的目光。 “你若直言,咱家兴许给你办咯,你若还做这些虚假的张致,”沈阔没往下说,只是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掖了掖鼻尖。 动作阴柔,看得苏禾心里一激灵,是她想给个太监献媚么?还不是不得已,攀附上眼前这人能得长远利益,若只请他办件事儿,那只能得一时利益,况且人家说兴许办,也没说一定办,她想进内廷见皇上,这事儿他能给她办么? “不说?”沈阔冷笑一声,转身便要走。 交情没到,真实意图还是不要露出来的好,但口口声声都是感激,又显得虚伪,苏禾只好道:“好了好了,奴婢就告诉公公吧,感激公公是真心话,想求公公办事也是真的,您还记得上回您带去审问的有德公公吧,自从叫您身边那公公踹了一脚,他便觉呼吸不畅,在床上躺了几日呢!司礼监几位公公又与他住得近,看他好欺负更蹬鼻子上脸,使唤他,笑话他,就差没把他逼死了,公公,咱们都是做奴才的,就不必这样同根相煎吧?您看您去说一声,命他们对有德公公客气些。” “就为这个?”沈阔将帕子轻柔地叠了几叠,放回袖子里,他不信苏禾是为了别人,这宫里人人都自私。 “公公看在那方帕子的份上,会帮奴婢的吧?”苏禾笑得更灿烂了。 沈阔却冷嗤一声,嘴里吐出个“不”字。 宫里有成千上万的人,几个不受欺负?人人为了这个去寻死,得死多少人?他自己便是从底下一步步爬上来的,深知弱者不值得帮,因着一旦施以援手,他们便会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你,甩也甩不掉,反而有些才能胆色在身上的,还可提携一把。 苏禾深吸一口气,才要说话,夹道里忽传来如兰的喊声:“苏禾,苏禾,出大事了,快随我去坤宁宫!” 第20章 问罪(一) 苏禾回头,看着一脸热汗正向她跑来的如兰,她两步迎上去,“出什么事了?” “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戚姑姑过来,要将针宫局内所有碰过娘娘吉服的奴婢带走,独独不见你,我这才来寻你,快快快,你快随我来!”如兰拉了苏禾的手便跑,甚至没向沈阔行礼。 苏禾被她拖着在甬道里狂奔,上气不接下气,“如兰,你慢些,慢着些!” 沈阔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北中门外,忽想到什么,立即回到内官监,命了个小太监去司礼监打听消息,不多时探消息的回来说司礼监秉笔黄程黄公公领着二十多人去了坤宁宫。 司礼监除内外章奏及御前验对符契外,还掌管宫内一切庶务、刑名,黄公公亲自过去万寿宫,想必事情不小,只是,这一切与他何干? 沈阔大摇其头,背着手走回直房内,坐在紫檀木案后揽袖提笔,蘸墨画图,只是那提梁式殿顶的尺寸画了几回仍出错,他深吸一口气,将紫毫往澄泥砚上一扔,立即起身,举步往外走。正巧李贵端着黑漆托盘进来送饭,他便命李贵:“放下饭菜,随我去长春宫看看,惠妃娘娘不是说她屋顶漏水么?” 长春宫就在坤宁宫西边。 李贵愣了下,“漏水?昨儿不是才派何英去瞧过,没漏么?” “我再亲自去瞧瞧,”沈阔说着,打起帘子大步走了出去,李贵只得放下饭食跟上。他不大明白,屋顶漏雨这芝麻大小的事儿,犯得着沈管亲自去么?况且沈管一向害怕惠妃纠缠,躲她跟躲仇人似的,今儿怎么亲自送上门? …… 却说苏禾跟着如兰出了北中门,一路往顺贞门走,途中正逢戚姑姑领着针工局一干人,有左少监、专门检查衣裳的有才公公,赵毓贞、秀吉和翠儿红儿等,都是碰过皇后娘娘吉服或像她一样在旁理过线,给绣吉服的绣娘穿过针的小宫女。 定是吉服出差错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呀! 苏禾心如擂鼓,立即和如兰归入队伍,站在赵毓贞和秀吉中间,亦步亦趋地跟着戚姑姑进了顺贞门,谁也不敢说话。 秀吉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攥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苏禾都看在眼里。 天上的乌云愈聚愈密,沉沉压下来,像要下雨,几人去到坤宁宫时,便有小雨点落下来。 宫院内肃静极了,两排司礼监的差人立在院中,苏禾和赵毓贞一干人过去阶下跪了,她微抬眼皮子往殿中望,只见皇后娘娘端坐在木雕金漆宝座上,身后是百鸟朝凤画屏。她一身胭脂红撒花窄袖交领长衫,外罩藏青底子五彩织金凤凰缠枝比甲,底下露出一截猩红底海水纹马面裙,满头珠翠,面白如雪,因隔得远,看不清面貌,只觉出雍容富丽,雍容中又隐约透出一股子慵懒。 她左右各一宫女为她打扇,右侧一紫衣太监恭敬立着,手里捧着那身九凤来仪吉服,底下跪了一片人,有粉衣宫婢,针工局的林姑姑和四个绣娘,接着左少监和有才公公也进去跪了。 “人来齐了吧?”那紫衣太监扫了众人一眼,而后同戚姑姑将吉服展开给众人看,苏禾抬眼,便见那绣着九条彩凤流光溢彩的吉服上,有一块铜钱大的黑斑,印在正中那条彩凤的鸟喙处。 苏禾大惊,昨日她送贵妃娘娘的吉服去检视时见过皇后娘娘的吉服,好端端的,压根没这斑块,怎么才一夜的功夫就这样了? “十日后便是娘娘的寿辰,你们针工局交上来的这什么东西?袖口的牡丹花纹缺了大半,显然是绣好了叫人拆了的,衣裳上还用火燎黑了一块,简直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紫衣公公面目狰狞,伸出兰花指指着底下跪的人,“针工局就你们碰过娘娘的吉服,谁干的这没王法的营生,幕后主使是哪个,赶紧从实招来,否则便推到午门外千刀万剐咯!” 声口阴冷又严厉,把底下人吓得一哆嗦。 “皇后娘娘饶命,奴婢绝不敢对娘娘不敬,吉服绣好后便送去有才公公检查了,那之后奴婢便再没碰过吉服,请娘娘明鉴,”一绣娘把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另外三个绣娘也跟着大喊“皇后娘娘明鉴。” 有才公公吓得一身冷汗,叩头不迭,“娘娘,昨儿奴才检查这衣裳还好好的,那时左少监也在,可为奴才作证。” “皇后娘娘明鉴,昨儿衣裳是好的,今儿林姑姑交上来时才……” 这烫手山芋你丢给我我丢给他,轮了一圈儿,都在叩头求饶命。 弄清楚了什么事儿,苏禾反倒心定下来,听他们的说辞,衣裳最后在林姑姑手里送上来的,可林姑姑断不会干这事儿,那便是昨夜被人用火燎了的,皇后娘娘的吉服都敢碰,谁有这胆子?难道是宫里哪个娘娘想看皇后娘娘的笑话,在寿宴前派人在吉服上动手脚? 皇后也正有此念,若只是衣裳做得不如意,命针工局拿回去改就是,今有人如此明目张胆的烧她的吉服,简直不把她这六宫之主放在眼里,能干出这事儿的只有文贵妃和那四妃了,她今儿必要把幕后之人揪出来! 同在阶下跪着的秀吉冷汗直冒,仿佛正受凌迟之刑,她怎想得到会出这样的差错?昨夜是她偷偷潜入明间儿,用剪刀把吉服袖子上的绣花拆下来的,她原想拆的是文贵妃的吉服,因曾听如兰说文贵妃性格乖张,最看重衣裳首饰,曾有针工局把她的衣裳绣坏了,她次日便将相关人等都罚去浣衣局洗衣裳了,这回文贵妃的衣裳归苏禾绣,绣坏了自是苏禾担责,这才大着胆子趁夜把绣花拆了,谁知那时太紧张,贵妃的吉服是柿子红的,同皇后的正红色极相似,她竟然拆错了衣裳,还不防手中火烛在吉服上燎了块黑,真是要死了! 第21章 问罪(二) 座上的皇后已没了耐性,茶盏往花梨木几上一顿,“够了够了,听得本宫耳朵都起茧子了,最好那人现在站出来,或你们谁指证出来,不然便叫司礼监带下去审!” 底下又鸦雀无声了。 左少监和有才公公的冷汗直滴在金砖地上,几个绣娘身子几乎在抖,抖得最厉害的还数秀吉,跪在她旁边的苏禾甚至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简直疑心秀吉要昏倒。 皇后扫了眼底下众人,见仍没人站出来,便轻描淡写地唤了声,“把人都带下去,好生着实地审问。” “好生着实”地审问,便是什么大刑都用上,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沈莲英兼任东厂提督,东厂的酷刑便朝廷铮铮铁骨的男儿都受不起,给宫里人来一遍,她们爹娘都能供出来。 殿中人都吓软了腿,殿外,两排司礼监的奴才应声进来,把林姑姑和绣娘提溜起来拖出门外,苏禾和秀吉也被粗暴地拉起。 苏禾才来宫中一月,不知酷刑的厉害,也不知什么是“好生着实地审问”,反而有一份胆气,她突然推开拉她的太监,向前两步在门槛处跪下,双手加额拜下去,“皇后娘娘,奴婢有话要禀。” 皇后抬眼,看向她,“说。” “奴婢有些浅见,说出来还望皇后娘娘恕罪。有人毁坏娘娘的吉服固然要查,可娘娘您的寿宴在即,赶制吉服是当务之急,针工局里最好的绣娘都在这儿,这两个半月加紧赶工娘娘的吉服,没人比她们更知道如何改进了,若被送去司礼监用刑,娘娘您的吉服只能用二等绣娘来绣,自然绣得不如这个,恳请娘娘给奴婢们些时日,把吉服修补好了,将功折罪。” 皇后扶了扶髻上的赤金镶东珠凤簪,半晌没言语。 林姑姑方才吓惨了,不敢顶着盛怒直言,见苏禾率先说话皇后也没把她怎样,便也站出来,向皇后道:“娘娘,吉服出了差错,是奴婢监管不力,奴婢求娘娘给些时日让奴婢们将衣裳修补好,之后奴婢自愿领罚。” “求娘娘开恩!”众人齐声哀求。 “改?”皇后瞥了眼那燎了片黑的吉服,想着这样的东西还能穿么?不如把旧年的吉服拿出来将就将就,于是冷冷道:“还能怎么改,若改不出来,谁来担责?” 殿中又静了,几个绣娘战战兢兢看着那火燎的黑点,都不敢说话。 其实要绣个花儿盖住这点不难,难的是绣的花儿要契合九凤来仪图,且改过后要比原先更生动数倍,不然一件被火燎过的衣裳,皇后娘娘怎会满意? 苏禾心觉不难改,便又向皇后道:“娘娘您是翱翔九天的凤,凤凰可浴火重生,娘娘的吉服受娘娘的福泽,被火燎了下自然也可改好,浴火重生,是大吉之兆啊娘娘!” 坤宁宫外,路过的沈阔正听见这话,不由勾了勾唇。 说奉承话不难,难的是在这种情形下还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她有几分胆色,这姑娘有点意思了。 坤宁宫内,一直绷着脸的皇后也笑了,她冲苏禾颔首,“你这小嘴挺甜,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苏禾,是兵部员外郎苏尧之女。” 皇后原要赏苏禾,听见这话,想到如今后宫风头最盛的苏莹,又见苏禾生得比她姐姐还美,脸登时垮下来,“哦,是苏尧之女啊,”她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淡道:“退下吧。” 苏禾应是,起身退到石阶下。 而后,皇后扶着一旁紫衣太监的手站起身,“本宫奉皇上之命,执掌凤印,统率六宫,处事向来严肃公正,便难免有些不知趣的奴才心生嫉恨,算计到本宫头上,算计不到便使下作手段烧本宫的吉服,也是可笑,针工局务必将这吉服绣好,要叫那些心思龌龊的奴才瞧瞧,火只能烧死凡鸟,凤凰只会浴火重生!” 这话不是说给在场奴婢听的,是说给她认为此事的幕后指使。 “是,娘娘,”众人齐声,响彻整个坤宁宫。 “不过吉服要改,针工局也得着手把此案调查清楚,寿宴后本宫可会向你们要人呐!”皇后一番话,再次将众人脑子里的弦拉紧了。 “是,奴才便是不眠不休也得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揪出来!”左少监一字一句道。 “好了,退下吧。” 众人应是,于是林姑姑接过吉服,同左少监等人却步退出殿外。 一出宫门,各个都掏出手帕子擦汗,几个绣娘更是腿软得站不住,还是苏禾几个上前搀着才好。 赵毓贞盯着苏禾,目光幽怨,袖管里的小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恨,恨自己没站起来说话,那些奉承话当谁不会说呢,她要说出来比苏禾说得还好,只是她不愿说罢了,她可是七岁能诗,连她那中了进士的哥哥都自叹不如的才女,不会做这等阿谀奉承的俗事。 一路沉默着走出顺贞门,出了内廷,众人才放下戒备,于是叹气的叹气,说话的也窃窃私语起来。 赵毓贞凑到秀吉耳边,悄声道:“她今儿可出了大风头了,”见秀吉低着头不作答,她捅了捅她的手臂,“你怎的不说话?” 秀吉猛然惊醒般,偏头呆呆看着她,“嗯?什么?” 赵毓贞见秀吉满头大汗,像是冰融后枝头欲滴未滴的水,她大为诧异,指着她的脸,“你怎么热得这样,今儿没出太阳啊。” “我……我也不知道,”秀吉干笑两声,掏出帕子来擦脸。 那头,被苏禾搀着的绣娘芸儿头回认真地打量这小丫鬟,见她生得伶俐可人,不禁多了两分疼爱,于是拍着她的手背,“今儿真多亏了你,不然我们这些人都要去司礼监受刑了,我这脆骨头,半天也熬不住啊!也亏得你说出那番话,你说你一个小人儿,怎么想得出来?我就想不到。” 苏禾腼腆地笑了,宫女们大多没读过书,不识字,一时害怕想不到情有可原,她道:“我也就耍耍嘴皮子,刺绣还得靠您呐!” 芸儿摆摆手,“那番话可太要紧了,没有那番话,皇后娘娘便会嫌吉服晦气,无论咱们怎么改她也不会满意,那番话说出来,反而不必大改,娘娘就冲着‘浴火重生’四字,也必要穿这身吉服。” 第22章 用刑(一) 林姑姑听见这话,肃着脸看了芸儿一眼,“今儿只是侥幸,你这样夸她她得了意,还以为自己多大能耐,在宫里就要老老实实不出差错,下回再站出来说话,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苏禾默默低了头,她也知道惊险,只是凡事总得有人出头,她不出来说话,大家不就都得去司礼监受刑了么? 然而她料不到逃过了皇后那关,却没避过针工局掌印徐公公。 她们一回到针工局,便被叫去了明间儿,徐公公在那儿踱着步子,见几人回来,赶忙问左少监延福宫的情形,后又看了那身正红色九凤来仪吉服,气得牙齿打颤,“谁干的,谁这么大胆子连皇后娘娘的吉服也敢烧?”他用拂尘指着面前的几人,每指一个,便低下一个头。 “自个儿不想活了,去投井也好,一头碰死也好,做什么要拉上整个针工局垫背?别叫咱家查出来,不然不等娘娘问,咱家先要叫她知道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徐公公踱着步子,怒目扫过每一个人,最后拂尘一拍芸儿,“你们四个去把娘娘的吉服缝补好,其余的都跪着去,谁干的赶紧站出来认罪,不然便跪到死。” 众人不敢违抗,各自应是去了。 跪也不是单纯的跪,受罚的宫女须面壁而跪,伸出双手,紧握成拳,手臂与地面水平,通常站不到半个时辰,两条手臂和腿便都麻了,而徐公公没说罚多久,几人更觉挨不到头,简直是心理和身体的双重折磨。 不到半个时辰,几人都双臂发颤,热汗直流,左少监和有才公公后背被汗水浸透了,苏禾等人还紧咬牙关坚持,翠儿忍不住手臂垂下了些,立即一竹条抽过来,她不得不又抬起手,带着哭腔道:“奴婢没烧娘娘的吉服,奴婢连碰也没碰过那衣裳啊!” 接着有才公公也骂起来,“究竟哪个王八羔子干的,咱家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其余几人也开始抱怨,而一向暴躁的秀吉却格外沉默,苏禾看了她一眼,想起昨晚上她起夜,及今日的种种不对劲儿,有些疑心,但转念一想,她干这事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直到晚饭时分也无人站出来承认,下值后针工局众人都在看她们的笑话,少监和林姑姑的老脸丢尽了。 徐公公见无人承认,只好免了几人的罚,命她们去用饭,但她们手臂无力,已捉不起筷子了。 而徐公公到底怕抓不出幕后黑手,皇后娘娘开罪,想着查案是司礼监的专长,次日便请了司礼监的黄公公过来,于是一早苏禾等人仍被押去了司礼监,另司礼监还留了四五人下来找寻证据。 不同于惠妃丢镯子那回的审问,这回苏禾等人被关进了刑房,屋里处处摆放着悬挂着刑具,木驴、铁裙、墩锁以及各样奇形怪状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刑具,光看一眼便叫人瘆得慌,更别提有些刑具还没洗净,大热天的,那股血腥味儿在屋里经久不散,闻得人作呕。 黄程就坐在几人面前,他三十来岁年纪,身条板正,着一身藏青色曳撒,肩头和衣摆处用银线绣飞鱼和流云纹,层层叠叠。他生了一张鼠脸,眼睛贼,鹰钩鼻,好像闻不见血腥味儿似的,端着盏茶慢悠悠啜饮,不像要审人,倒像要跟人话家常。 左少监和有才都是太监,最知道这号人的厉害,见黄程不说话,已吓得腿软跪倒下来,“公公开恩,奴才真没烧皇后娘娘的吉服啊!” “不是你们那是谁,只有你们两个有针工局明间儿的钥匙不是么?”黄公公品着茶,眼皮子掀开一道缝,瞥了眼二人,“咱家不爱问来问去的,先上刑吧!” 话音才落,立即有七八个小内监将一早备好的刑具送上来,苏禾见自己和另外几个宫女的刑具,是个半人高的木箱子,她还疑惑这是什么刑,立即身旁那小内监一脚踢在她小腿上,她往前一步进了那木箱,被强迫着把脑袋和双手从箱子的孔洞里伸出来,箱子一上锁,人便只能蹲在里头,这便是墩锁。 初始还好,两刻钟后苏禾便觉双腿又疼又麻,又酸又痛,翠儿和秀吉疼得哎呦叫,不住哀求,“黄公公饶命,黄公公饶命啊!” 林姑姑也吃不消了,连人带箱直栽了下去,立即旁边那小内监把人扶起来,继续受刑。 终于苏禾也煎熬得很,想哭又哭不出。 黄公公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望着几人,像猎人欣赏垂死挣扎的猎物,兴奋极了,“来啊,再给她们换个刑!” 话音才落,便有个小太监打帘进来,向黄程附耳悄声道:“公公,派人去搜查过了,只有窗台上有个右脚脚印,女人的,徐公公已命针工局所有奴婢上交右脚鞋子比对,这几个……” “脱鞋!”黄公公命道。 木盒子的锁被打开了,苏禾终于解脱,她撑着酸疼的腰站起身,把脚上的鞋子踢了,其余几人也都照做,唯有秀吉犹豫了下,终究也脱了,接着便有小太监把几人的鞋子收了退出去。 而那禀报消息的小内监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方帕子,递给黄程,“公公,这几人屋里也搜过了,没甚可疑的,只有这个。” 黄程接过那方绣“伦”字的帕子一看,口中茶水咕咚一声吞下。他与沈阔都仰仗沈莲英吃饭,二人常在沈莲英面前邀宠,而沈莲英却偏疼他那干儿子,有什么好事都少不了他,黄程为此跟沈阔结了不少梁子,平日见着还是有说有笑,私底下嘛,都恨不能把对方捏死。 他两指夹着帕子提起来,“谁的?” 苏禾仍在甩着手臂,见了那帕子,立时呆得半个字也说不出了,秀吉却迫不及待指着苏禾,“苏禾的,是苏禾的!” 黄程上下打量起苏禾,皮笑肉不笑的,“你跟咱家过来,其余的继续受刑!”说罢压声向传话的道:“去把沈阔请来,”那人立即去了。 苏禾也便跟了黄程出门,接着屋里响起了锁链叮当之声。 第23章 用刑(二) 苏禾跟随黄程到了隔壁屋,低头跪在他面前,黄程坐在雕花圈椅里,从头至尾打量着苏禾,见她形容娇美,不由得微微颔首。 而苏禾听着隔壁秀吉的求饶声,心里很解气,只是她不明白,黄公公为何把她单独拎出来审,是看她与沈阔有交情,准备放她一马?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正忖着,便听得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抬起眼,正对上掀帘进来的沈阔,忙错开眼看别处。 “青伦啊,来来来,”黄程笑着起身,向沈阔招手,“瞧瞧这奴婢,认得不认得?” “你喊我来是为叫我认个奴婢?”沈阔大步走进来,面带矜傲的,“我正忙着画皇陵建造图,没空久待。” 黄程哈哈大笑,从袖子里掏出那方帕子,送到沈阔面前,“这奴婢屋里搜出来的,难道不是青伦你的帕子?”沈阔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 “你呀你呀,人家说常有奴婢去内官监门口等你,给你送吃食送帕子,还有惠妃娘娘……呵呵呵,我还不信,想着咱们没根的微贱之人,哪个女人看得上,想来还是我没生得你这副好相貌,没见识过,你瞧瞧,这随意审个案子,随意抓个奴婢,便是你的相好,你也别不承认了,要真是你的人赶紧带走,不然我可真用刑了,”黄程皮笑肉不笑的,一双鼠目直盯着沈阔的眼。 苏禾心下一动,心道这一句话的事儿沈阔应当不会拒绝吧,她好歹为他绣过帕子,也同他有过几面之缘啊! 而后她看着那双皂靴向她走近,不急不缓的,忽的,一只冰凉的手捏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左右撇了撇,她看见他面上不屑一顾的神色,“这样姿色的宫女,在我眼前晃一百回我也记不得,至于帕子,谁知哪里来的,兴许某日我随手丢了方,叫她捡了去。” 沈阔说罢,冷冷松开手,从袖中掏出帕子,细致地擦拭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淡道:“用刑吧,我不认得她。” 苏禾的心重重沉下去,大骂这狗太监没有心,举手之劳也不帮,枉费她一番心思,可见她先前做的所有努力也都白费了。 黄程一直盯着沈阔的脸色,妄图从他脸上看出丝毫异样,却一无所获,“真不认得?那我用起刑来便不必顾忌了,皇后娘娘的吉服被燎了块黑,是她们针工局出的差错,我用刑也是没法子,青伦你事后可别怪我,”说罢又俯下身,向苏禾龇牙笑道:“还愣着呢?赶紧的求求沈管理,兴许他心肠一软就免了你的刑了。” 苏禾倔着把头偏向一边,“奴婢也不认得他!” 沈阔忽觉心里闷得慌,回身大步走到雕花圈椅旁坐下,阴冷的目光直盯着苏禾。其实他并非有意不认她,只是黄程在设圈套等着他跳,一旦他承认与苏禾有干系,加上惠妃对他青眼有加,烧吉服一事便由苏禾牵扯到他,最后到惠妃身上,也毋须多少证据,皇后自会相信,因着皇后本就想除去惠妃,如此,黄程为了坐实罪名把他拉下水,必会把苏禾屈打成招,所以他不认苏禾,反而是在保护她。 “来人啊,贴加官,”黄程忽命道。 沈阔扶着案角的手一紧,面上仍强装淡然,苏禾则吓得小口微张,眼睁睁看着两个太监进来,一个提着一桶水,一个怀里里抱着一沓草纸。 旁的刑罚她不知道,这贴加官的刑罚她却清楚,就是把草纸浸湿了往脸上贴,贴到人喘不上气活活憋死,所以这是要下杀手了? “公公,奴婢昨儿向皇后娘娘许诺要把吉服修补好,若没补好奴婢是要担责的,如今吉服还……”一语未了,便有两小内监过来,按住苏禾的肩膀将她强压在长条凳上,接着一块湿草纸便照脸呼了过来。 眼前一片黄,苏禾用力一吸,湿草纸直粘着鼻尖,只能吸进来一丝气息,接着又一张盖下来,贴得严丝合缝,她再吸不上来气,手脚开始不由自主地挥动,可惜力气太小,挣扎不起。 隐约中她听见沈阔的声音,“你下手太重了些,贴加官是专对太监的刑罚,如何用在一娇弱女子身上。” “怎么,青伦终究是心疼了?” “心疼?笑话。” …… 苏禾几乎窒息了,她感觉自己应当昏了过去,不然怎会看见幼时的情景,看见自己跪在祠堂里,母亲抱着弟弟来给她送饭,突然一切画面又都没有了,贴着脸上的粘腻不再,她如濒死的鱼儿般大口大口喘气。 她看见沈阔拿着那叠厚厚的湿草纸扔在一旁太监身上,大骂:“下手没轻重的东西,是叫你们用刑,不是叫你们把人闷死,再迟一步出了事,如何向针工局交代?” 黄程大步走过来,笑道:“死了便死了,一个奴婢而已,是针工局求咱们司礼监查案,死个把人咱们不担责,”话音未落,立即有个小太监进来,要附耳向黄程回话,沈阔突然冷喝:“什么话咱家听不得?” 那人吓住了,忙大声禀道:“回黄公公沈公公的话,鞋子与针工局窗上的脚印比对过了,共有七双符合。” “走,咱家也去去看看,”沈阔一手将黄程往外推,待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见苏禾已半支起身子,不由松了口气。 苏禾整个人还是懵的,她挣扎着坐起身,低着头大口吸气,额侧两缕湿发垂下来,提醒着她被贴了加官,险些憋死的事实。 这宫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深吸了几口气,渐渐力气回来,忽又听见隔壁传来呼天抢地的声儿,她抬眼从南窗往外看,只见秀吉和翠儿各自被两个太监挟着出了屋,跟随黄程和沈阔往另一间直房去,秀吉和翠儿大哭不止,又跪又求,她们却头也没回一下。 第24章 用刑(三) “你也算命大,”方才给苏禾贴加官的太监挽着半湿的袖子,笑看向苏禾,“若不是沈管理过来,你今儿恐怕出不了这个门,要说你跟沈管没交情,咱家还真不信。” 另一个接话道:“就是,沈管用起刑来,比咱们黄公公还狠,死在他手下的冤魂没有八十也有一百了。” “不狠能做得了督主的干儿子?他不仅狠,还会巴结呢,听说他原名叫郑青伦,后为讨督主欢心,特地改了名姓,你说这是不是为了名利把祖宗都忘了?” “哈哈哈,还祖宗呢,咱们没后的人,还要什么祖宗,要让你给督主做干儿子,你不屁颠屁颠凑上去改姓?大哥不说二哥。” …… 苏禾听得这些话,再想想沈阔其人,更觉他卑贱。沈阔方才说不认得她,就是怕跟她扯上关系,择清自己呗,她目前所知的男子只有自家父兄,那都是刚直不阿有担当的男儿,从不阿谀谄媚,更别提改姓这样忘祖的事。 可转念又一想,也不能怪他,刚直不阿的人在宫里怎么活得下来。 正忖着,忽见一小太监进门,指着几人,“你们愣着作甚,该用刑用刑啊。” “用刑?不是说有嫌疑的已抓着了么?这个还用刑?”贴加官的两太监看向来通报的,见他神色不耐,立即道:“明白了,”说罢又按住苏禾的肩头,把她往长条凳上一压,苏禾急得大喊:“你们还讲不讲王法?” 立即一张湿草纸贴了下来,苏禾转脸躲过,便贴在了右脸颊上。 按住她的那人只好掐住她的脖颈把她脑袋固定住,于是第二张便顺顺当当盖住了她的脸,她使命挣扎,恰好沈阔这时折返回来,把传话那太监提溜了出去,喝道:“七个有嫌疑的在直房里审着,这个犯了哪门子罪,你们还给她用刑?” 贴加官的吓着了,不敢再贴,嗫嚅道:“沈公公,这是黄公公的吩咐。” “黄公公吩咐你们草菅人命?”沈阔锐利的目光直射向那小内监,看得他抬不起头,说着快步上前将苏禾脸上的湿纸一揭,“把人放了。” 立即苏禾肩头的禁锢也没有了,她猛坐起身,捂着喉咙咳嗽不止。 他看向苏禾,声调温和了不少,“没你的事了,回针工局去,”苏禾如蒙大赦,咳嗽着说了句“多谢公公”便捂着脖子逃也似地冲出门,生怕晚一刻他们后悔又把她抓回去。 恰好旁边刑房的左少监、林姑姑和赵毓贞都出了来,一个个都揉腿甩手或扶腰,显然方才的刑罚令他们遭了不少罪。 “林姑姑,”苏禾抹了脸上的水,快步跑上去搀着林姑姑,“您怎么样?” “我这老腰诶,”林姑姑捶着腰,口内嘶嘶有声,余光瞥见后头沈阔走来了,忙屈身行礼唤沈公公,左少监和赵毓贞等人也跟着行礼,唯有苏禾只是站住脚低下头,一语不发,待那双皂靴过去后才抬起头,扶着林姑姑继续往司礼监门口去。 沈阔不理人,始终走在她面前三步远处,地上两人的影子几乎贴在一起,苏禾本人只到他肩头高,这会儿影子更是只挨着他胸口处,她看见了,心生厌恶,立即往旁边挪了两步,待到门口时,两个影子终于分道扬镳,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路上,林姑姑等人说起秀吉和翠儿,都不相信二人干得出烧皇后吉服这样无法无天的事,至于另外五个,都是在针工局多年没出过岔子的老奴婢了,更不能做这蠢事。 而此时针工局里奴婢们都在议论此事,见着林姑姑等人回来,如兰和文绣忙迎上来搀扶慰问,请她们回房歇息。 左少监等人撑着老腰哎呦哎哟的回了屋,唯有林姑姑和苏禾忧心挂念吉服修补得如何,便硬挺着去了东直房。 只见屋里四个绣娘立成一排聆训,徐公公坐在绷子前,抚着修补好的那处唉声叹气:“娘娘不满意可怎么成,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怎么,娘娘还是不满意?”林姑姑上前查看,苏禾也跟过去,只见原先烧出的铜钱大的那块黑斑上绣了颗珠子,因黑斑正在凤凰嘴角处,是而绣作凤凰衔珠,与整幅九凤来仪图的意趣可谓相得益彰,并无不妥,只是总有些别扭。 凤凰衔珠多用于步摇和发簪,绣在屏风和衣裳上的极少,尤其绣花讲究精致夺目,色彩富丽,便一片孔雀羽上所用的技法和彩线都十分讲究,可这样一颗珠子,相当于一个铜钱大的圆,反而什么技法也用不上,从来至简的东西要绣出美感是最难的。 “不好,”林姑姑连连摇头,“这绣得不好。” 徐公公见林姑姑过来,像得了救星,忙起身让座陪笑道:“回来了,没怎么着吧?唉,咱家罚你让你们去司礼监受审也是没法子,姑姑要体谅咱家,今既洗脱冤屈回来了,姑姑您见识广,赶紧看看这图怎么修补吧,皇后娘娘的意思别处都还可,独这凤凰衔珠绣得不怎么样。” 林姑姑盯着这颗珠,默默不言,思忖良久。 徐公公便在一旁问:“不绣珠子,改成绣花儿成不成呢?”不及林姑姑开口,芸儿便斩钉截铁道:“不成,在凤凰嘴边绣朵花算怎么回事,真要绣也可绣棵梧桐,用梧桐叶子遮一遮这黑斑,可六日后便是娘娘寿宴,这之前要绣好一棵梧桐来不及。” 徐公公听芸儿这口气冲,一记眼风杀过去,“这个不成那个不成,平日里仗着几分绣技傲得什么一样,关键时候也没看你想出法子来,绣不好吉服,皇后娘娘怪罪下来,先把你们四个交出去,掉脑袋还是杖毙,咱家不会给你们求一句情!” 芸儿立即低头不语了,林姑姑几个都看不惯徐公公威吓人的样儿,却也不敢发作,屋里渐渐静下来,其中一个绣娘沮丧道:“奴婢绣不出来,去领罪就是,只求不波及家人。” 第25章 吉服 “是了,宫里待了十几年也够了,我们这就去领罪!”芸儿也道。 屋里氛围更压抑了。 苏禾也在绞尽脑汁地想,她昨日在皇后面前担保过吉服能修补好,因而绣不出令皇后满意的,她也要掉脑袋。 突然福至心灵,苏禾激动道:“其实不必绣,缀颗珠子岂不好?不仅这只彩凤,旁边几只彩凤,也挑两只缀一颗,如此才得宜。” 徐公公不大懂织绣,见苏禾一个小丫鬟出来大放阙词,用拂尘指着她喝道:“什么馊主意,打杂的奴婢也在这儿指手画脚了,当皇后娘娘的吉服是绣着玩儿的?” 林姑姑和芸儿却回头望向苏禾,两眼放光,齐声道:“不错,是可缀颗珠子上去,”林姑姑立即命:“快快快,去取两颗大珍珠来!” 其实想到这个不是难事,只是她们都走到偏路上去了,总想用旁的绣花代替绣珠,或想着什么技法可把颗平平无奇的珠子绣出花儿来。 徐公公下不来台,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苏禾只能给他找台阶,“公公说的是,奴婢不懂绣花,也是一时瞎想的。” 徐公公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调,“叫什么名字呀?” “奴婢苏禾,”苏禾向他蹲了一福。 接着便有奴婢端着个黑漆雕花小木盒子进来,盒子一打开,是三颗铜钱那般大明珠,几个绣娘立即过去绷子前忙活起来,不多时明珠便镶上去了,整体看来,确实比绣上的珠子好看。 于是芸儿立即叠好吉服,用托盘端着去了延福宫。 直房里的气氛仍是压抑的,没有人说话,就像公堂上等待判决的犯人,苏禾心里更是忐忑不安,她原本可不搅进这件事,可昨日站她出来说要担责,那吉服没修补好,头一个拿她开刀,可她不后悔,想要什么便要伸手去够,总蒙头躲在别人身后,谨慎是谨慎,可要出人头地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希望上天给她点运气。 如此沉默着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芸儿的脚步声,一绣娘迫不及待迎上去打起帘子,“怎么样?” 众人殷切的目光都聚在芸儿身上,只见芸儿深深喘了口气,“吉服收下了,娘娘说缀了几颗明珠这衣裳才像点样子,还让奴婢给徐公公带口谕,要赶紧查出谁烧的衣裳,不然……不然就把公公调去安乐堂给死人穿敛衣。” 徐公公赶紧扫袖半跪下,接了口谕:“奴才谨遵娘娘懿旨,”说罢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几个绣娘都深吁出一口气,各自寻了个玫瑰椅坐下,见苏禾没坐,芸儿特地搬了个矮杌子到身边,示意苏禾,“快来坐下,今儿你可是大功臣!” 这里各个都是她的长辈,职别又比她高,苏禾哪敢坐,“奴婢还是站着吧!” “诶,你若不坐,我们也不敢坐了,”另几个从不把新人放在眼里的绣娘也对苏禾和颜悦色起来,“是是是,赶紧坐下,还要我们催请不成,”如此,苏禾才谢了坐。 “芸儿,苏禾是个好苗子,往后你教她刺绣如何?” “苏禾脑子比我好使多了,怕我还要她教呢!” “林姑姑过两年便要出宫了,我看苏禾还是跟着林姑姑学,将来做管事的好。” …… 苏禾赵毓贞等人因受了刑,身子万分疲惫,几乎只能躺卧,做不了活儿,徐公公便准她们休息五日,于是用罢午饭,苏禾立即回屋躺着去了。 这一躺,酸疼的腰和腿肚子才放松下来,苏禾又用浸了热水的帕子贴着自己的腰侧,腿脖子,更觉舒服了些,不知不觉闭上眼睡了,再醒来已是日落时分,夕阳余晖透过半开的窗投进来,正洒在床沿边,她看见赵毓贞坐在床前吃点心。 赵毓贞瞥见她醒了,尴尬地立即递出自己的糕饼,“你吃么?” 苏禾摇摇头。 赵毓贞收回糕饼自己慢慢地啃,吃着吃着又叹气了气,“你说秀吉何时回来。” 苏禾听到这名字心里便不自在,冷冷道:“不知道。” “秀吉绝不敢烧坏皇后娘娘的吉服,她虽性格躁些,但还有分寸。” 苏禾可不觉她有什么分寸,她冷笑了声道:“前儿夜里她起夜了,鬼鬼祟祟的,也不知是真起夜,还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这两日她也奇怪得很,你没看出来么?” “苏禾!”赵毓贞秀眉一拧,回头定定望着苏禾,“你不能血口喷人,她先前是跟你闹过两回,可那终究是小事,做人要良善大度,不能因着芝麻大点的事便记恨,便报复陷害吧?” 芝麻大点的事?她那回被押去司礼监一夜未归,她们便要扔她的被子首饰是芝麻大点的事?秀吉几次三番找她的茬儿是芝麻大点的事儿?果然针不扎在身上不知道疼。 苏禾懒得同她说,转个身朝外,眼不见为净。 突然她发觉南窗下有人影闪动,“谁?” “苏禾,是咱家,有德,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苏禾只得艰难地坐起身,披衣下床往外去,从床边到门口的那几步,走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好容易到了门口,她打起帘子,疼得龇牙咧嘴,“什么要紧的话,赶紧说了我好躺回去。” 有德看她疼得那样子,立即从袖子里掏出几张膏药帖子,趁着没人递到她怀里,“贴了这个就不疼了,这是沈公公命咱家给你带的,好东西,御药房只给娘娘们开,咱们奴才可用不上。” “沈公公给的?”苏禾看着怀里的膏药,心想今日那个说她姿色入不得眼,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的沈阔,会为她花这心思?她左右看了眼,见周边无人才敢压声道:“你什么时候同他扯上干系了?” “你不知道么?这还是托你的福,”有德对插着袖子,嘿嘿笑了两声,“苏禾,你是咱家的大恩人,咱家认你做主子,往后你有什么事,尽管使唤咱家,咱家能办到的都给你办。” 第26章 美色 苏禾更疑惑了,有德这便将前事一一道来。 原来今晨李贵公公命人给他送了包药,带话说上回踢了他心里过意不去,这药治跌打损伤有奇效,叫他用着,不够了再去向他要,虽没说一句道歉的话,可意思已相当明显了。 原先跟着李贵一同欺负有德、使唤有德的太监们见如此,也转了风向,不敢再命他做这做那,辱骂他懦弱了,甚至今儿下午还有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替他打热水,有德受宠若惊,问怎回事,那小太监告诉有德,是沈阔命李贵向他示好的,有德很上道,立即抱着自己最好的一匹缎子去到内官监,向沈阔道谢。 如此苏禾便明白了,几日前她向沈阔提了小德子的事,请他帮忙,虽然他嘴上不乐意,实际还是放在心上了。 “这几帖膏药便是咱家临走时沈管理给的,咱家问膏药给谁用,沈管理只说给用得着的人用,用得着这个的不就是你嘛?所以咱家就送了来。你好好用药,待养好伤,咱家便跟着你了,咱家看出来了,你的福气在后头呢,才来两月,便得林姑姑器重,又解了针工局燃眉之急,还把沈管理拿下了,咱家白白在宫里三年!” 苏禾听得哭笑不得,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收下了,你赶紧回吧,别说什么从此跟着我,我自己还是个奴才怎么配叫你跟着?” 有德嘿嘿笑了两声,回了句“总之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今儿不早,我回下处咯,”说罢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针工局。他被司礼监那些欺侮霸凌他的太监们磋磨了十多日,心里苦得睡不着,总算今晚能睡个好觉。 而苏禾反而睡不着了,当夜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是那膏药贴着腰侧和腿上,火辣辣的,二是她想不明白,沈阔对她究竟什么意思,这几贴药真是他有意让小德子带给她的?那他白日说不认得她,一句话便可救她时为何不救,眼看着她被贴加官? 不懂,男人,不,太监的心思真难猜! 而此时,沈阔也不能成眠,正在内官监门前那海棠花树下踱步,远处灯火灿烂,夜风习习,送来飘渺冗长的提铃声,“天下太平!” 他抬头望月,今日的月亮是个缺了角的大玉盘,不知怎么,只要不是满月,他见了便容易想起前二十年间那些缺憾的事,渐渐想到眼前来,眼前有什么事?只有个姑娘让他烦恼,那姑娘并没有什么好,不过相貌出众些——皇城里有几个相貌不美的?而且她对他别有图谋,并无半分真心,可是,他死寂的心偏偏跳动了。 一切都出乎意料,昨日他打定主意不认苏禾,黄程要她生要她死他都不准备多说一个字,然而看着她被贴加官,他到底心软,在自己的死敌——黄程面前暴露了在意的东西,今日不知怎么,竟还给了小德子几贴膏药,虽没说给谁,可他想给谁他心里最清楚,这种失控是十分危险的,他已经可以想见,不久后黄程会派人暗查他与苏禾的干系,最后在某件事上,拿苏禾威胁他。 愈想便愈睡不着,后半夜他索性在屋里画起了皇陵建造图。 近来沈阔在忙两件事,一是画皇陵建造图,另一件是修葺社稷坛,白日里他有半日都在社稷坛督造,这两日接近完工,工匠们要拆棚了。 次日午饭后,工匠们在拜殿檐下歇息,沈阔闲来无事,在棚里随手找了几块木板子,做起木匠活儿。 为何宫里这么多太监,沈莲英独认沈阔做干儿子,因他是凭自己的毅力和真功夫一步步爬上来的,沈莲英只不过做了回东风,他的木匠活儿比寻常工匠还要出色,几下敲打,一个精致繁复小梳妆柜便打好了基础。 “沈管,您又亲自动手呢?”李贵走过来蹲在沈阔面前看他做活儿。 “什么事?”沈阔头也没抬。 李贵道:“沈管,王大人那头我实在顶不住了,他天天缠着,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就是不肯罢休,今儿他叫我给您带话,说他今晚在私宅备了酒席,请您一定要赏光,我本要回了他,可他说是小阁老的意思,您若是不去,他在小阁老那儿不好交代。” 这哪是请吃饭,这是逼他赴鸿门宴。 他知道王汲的用意,修建去年行宫多报了几万块金砖,工部借此贪墨了数十万两银子,窟窿堵不上,恰好工部和内官监在督造皇陵,他们想入一部分在内官监账上,如此也能把账做平了,他不会那么傻,为点蝇头小利自己跳下水。 只是,小阁老出面,他还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私宅?哪里的私宅?”沈阔终于放下锤子。 “说是天水街上的沈府,今儿下值后会有人在正阳门外接您,”李贵道。 沈阔应了,于是当日黄昏他踏着夕阳出了宫,上了来接他的马车,大约掌灯时分,马车到了天水街上那所谓的沈府门前,这是个五进的小院,占地约七八亩,门前已经挂上了灯笼。 他走下马车,立即有两个仆从上前接引,他跟随二人入内,绕过汉白玉照壁,过右边抄手游廊进了二院,每走几十步便可见一女仆,姿色比宫里女子也不遑多让,虽夜里看不大清景色,却能闻见各样花香,听见鸟鸣,可见院中花草繁茂,景致颇好。 这时一个着玄色常服在男子从大厅里迎出来,“沈管,可算到了,我生怕你不来,我要在这儿喂一夜蚊子。” 这便是工部主事王汲。 沈阔跟着他入了大厅,不见小阁老,只有三个女子立在花梨木雕花八仙桌旁,各个容貌姣好,风情各异,几人见了沈阔,都屈身行礼称沈公公。 “这是何意?”沈阔站住了脚,“小阁老呢?” “是下官借了小阁老的名头请您,不然您怎会赏光一聚呢?”王汲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来来来,快入座。” “可以上菜了,”王汲指挥着身边的奴婢,又命那三个红颜,“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陪陪沈公公?” 第27章 送衣 沈阔因被骗,心里的火气直往上蹿,他用手臂格开王汲,起身直言道:“咱家今日来,只是要告诉王大人,那一万块砖不是内官监用的,咱家不能入账。” “公公,您不要一句话说死,您看这宅子喜欢不喜欢?”王汲道:“沈公公您是督主的干儿子,却在外连个私宅也没有,不合身份呀,这宅子是下官买来特地送给您的,您看外头的牌匾,写的是沈府,仆从也给您买来了!” 沈阔却猝然打断他,声调细柔却坚决,“皇宫便是咱家的家,咱家不必要私宅。” “不要宅子,美人也不爱?”王汲向那三人招了招手,三个姑娘莲步轻移走上前来,她们都穿着极薄的纱衣,柳腰丰臀随之摆动,在衣裳里若隐若现,只怕是个男人见了都忍不住,可惜沈阔不是男人。 沈阔面色无波无澜,“咱家不喜欢女人,大人不知道?” “公公,不要把话说死嘛,这女人的好处要尝过才知道,”王汲推了中间那小家碧玉的姑娘一把,那姑娘直扑上前,险些摔在沈阔怀里,幸而沈阔眼疾手快拖了张椅子挡住了。 那姑娘扑在椅子上,立时红了脸,尴尬地咬了咬下唇。 这个动作,同苏禾太像了,当日海棠花树下她头回送他帕子时就是这般羞怯模样。 沈阔不知自己为何在这时想起苏禾,是喜欢女人了?忽的,他伸手捏住了面前那姑娘的下颌,将她的脸抬起来,姿色不俗,只是他却无端觉着恶心,于是将她的脸一甩,冷冷道:“无趣!王大人不必再费心,咱家消受不起,大人也不要再缠着李贵,那笔帐未经咱家许可,不会入在司礼监账上,”说罢披风一甩,转身往外去了。 王汲脸色登时垮了,待脚步声远去,他长袖一拂背在身后,切齿骂道:“阉人就是阉人!” 沈阔自然没听见这句,他一出大厅便直往门口去,而后直冲上马车,命马倌去最近的酒楼。 马车上,他心跳得厉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苏禾,他已经不是男人了,没有了那东西还能对女人动感情么? 不成,他大仇未报,感情这样东西沾不得!所以,在一切尚未脱离掌控前,他要亲手斩断! …… 却说沈阔给的那几贴膏药确实有奇效,苏禾躺了两日后,觉腰上酸痛消减不少,浑身轻松。 而赵毓贞浑身仍像散了架似的,腰上比前儿更疼,人也更没精神,每日醒来后便死尸般躺在床上,只转动眼珠子盯着房梁,见苏禾起身去洗漱,只有羡慕的份儿,她也想向苏禾要两贴膏药来贴贴,只是拉不下脸,便暗示了几回,苏禾只装听不懂,不过看她可怜,每顿的饭菜仍是端了来给她。 这日,苏禾洗漱完用毕早饭,从倒座房出来,便见檐下七八个太监用大托盘各端着一大摞衣裳往门外去,这是去送各局各监的秋衣,苏禾忖了会儿,立即跟上去,问小内监秋衣送去哪里,得知是送去内官监的,她从那小内监手里接过托盘,自请去送,而后便跟了队伍出门。 七八个人直进了内官监的署门,立即有人去通报,一青色圆领袍的太监把几人领进了直房。 他们将衣裳搁在条案上,为首的把一张人名单子交给那太监,教给他:“从左往右把托盘里的衣裳分发下去,名字就是单子上写的,一列列往下看,别发错了尺寸。” 那太监连连颔首。 苏禾在一旁,不住透过黄杨木窗往外望,来来往往的人里没有沈阔,她有些失望,然而跟着众人走出直房时,突然听见对面直房里杯盏摔碎的声响,接着一个粗哑的嗓音,“不过给工部入个账,怎么你来我往地打起了太极,以往多少这样的账都入了,偏这个不成,你知道你这儿不过,便动不了工,究竟是你故意为难你干爹呢,还是你跟工部那几个主事有过节,心里还记恨。” 这是沈莲英的声儿,苏禾当初听过两句便再也忘不了。 “儿子不敢。” “不敢?咱家看你没甚不敢,”接着,帘子一摔,沈莲英大步从屋里走出来,路过的小内监见了,吓得忙退至一边给他让道。 沈阔立即追了出来,他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沈莲英身后,声调柔得简直软绵绵,“干爹的意思儿子不敢忤逆,回头便去把账添上。” 沈莲英下压的唇角这才放松了,他回头瞅着沈阔,“如此才……”因着卡痰,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只咳了两声,沈阔忙掏出帕子展开,双手捧着上去接沈莲英的痰…… 看到这儿,苏禾差点没吐出来,没想到沈阔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在权力大过他的人面前,也乖得小猫儿一样,甚至比她见过的别个阿谀奉承的更阿谀十倍,忽然又想到昨儿那个小太监说的,“沈管理为了讨督主欢心,把名姓都改了,可见忘了祖宗。” 是啊,这宫里人人卑贱!沈阔也不能例外。 沈阔恭敬地把沈莲英送出了门,一回头正望见苏禾,他面色一僵,尴尬地调开视线,苏禾也赶紧低下头装没看见。 然而苏禾那嫌恶的眼神,终究太刺眼了,就如当日他把她搂进怀里时她的样子,不,更甚! 其实他不是没被人看低过,他十二岁进宫,到如今已八年,没认沈莲英当干爹时受的白眼比吃的饭还多,认了沈莲英后那些背地里的冷嘲热讽他也都清楚,然他已经看开了,可不知为何,苏禾嫌恶的眼神却令他无所适从,比千千万万个白眼冷笑更令他难受。 他突然看向苏禾,“针工局送秋衣来?” 苏禾应是。 沈阔一指苏禾,“你亲自把咱家的衣裳送过来,”说罢,直往西直房去了。 苏禾只得让其余人先回针工局,她又回到东直房,按着名单从那几摞秋衣里寻着沈阔的那身,捧着去了西直房梢间…… 第28章 吃桃 屋里只有沈阔一人,他立在书案后,手里正捏着一张图纸。 苏禾低头默默上前,待走近了闻见一股胰子的香味儿,料想他已净过手。 “公公,您的秋衣,”苏禾双手将衣裳呈送上去。 沈阔放下图纸坐下了,他身子后倾靠着椅背,锐利如锋的目光审视着她,“昨儿用刑时你说你不认得咱家?” 苏禾不敢抬头,“公公,是您先说您不认得奴婢的,奴婢只好顺着您说。” “那你方才是什么眼神。” 糟了,还是被看见了,苏禾将衣裳举得更高,“奴婢也不知自己什么眼神,但奴婢总是敬重公公的。” “敬重?咱家以为认得咱家令你觉着很屈辱呢,”沈阔冷笑,身子倾过去接了苏禾手中的衣裳放在书案上,随即从案角的青花碟里捻了颗蜜饯入口,咀嚼了两下道:“伺候人不会么?” 苏禾诧异地抬起眼,看着他唇角微动,才知他要吐核了,于是从地上捧起黑釉痰盂去接…… “用手!” 用手?她明白了,这是在沈莲英那儿丢了面子要在她身上找回来,太监就是这么变态!她强忍着屈辱放下痰盂,双手托着送到他唇边,接住他吐出来的核,嫌弃地别过头,核烫手似的放进痰盂里。 “嫌脏?”沈阔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掖了掖唇角,“大小姐,兵部员外郎家的小姐,你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 苏禾咬着唇,默默不言,任他发泄。 变态嘛,她知道的,太监哪个不扭曲。 然而她愈是沉默,沈阔便愈觉她在心里蔑视他,他把她拉到他所处的位置,让她接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核,然而这并不令她更卑贱,她终究是个有家世的宫女,是苏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过几年出了宫,便嫁到权贵家中做主母,而他,只是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甚至他的阿谀都是自愿的。 可他非要把她也拉到泥潭里! 他道:“你也不必做戏,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咱家去奉承督主,你来奉承咱家,说什么为了恩情,都是幌子。” 苏禾仍然不言。 “拿个桃子来,”沈阔忽道。 苏禾不知他要耍什么花样,乖乖过去小方桌上拿了个熟透的桃子给他。 他接过,咬了两口,便把个桃吃了一半,剩下一半递给苏禾,“你接近咱家为的什么目的,不必咱家明说吧,咱家没心思同你玩儿,你面前有两条路,一个是你把这半个桃吃了,咱家答应你一件事,从此你和咱家再无瓜葛,一个是咱家送你去贴加官,你选。” 苏禾知道自己被看穿了,沈阔要与她断绝联系,临了故意羞辱她,她若吃了这颗桃,便跟他是一样的人,一样为了上位可以不要尊严脸面的人。 “公公,奴婢选一,公公会守信么?”苏禾仰头,目光炯炯。 “你说。” 苏禾忽的凑过去,沈阔呼吸一窒,只听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皇后娘娘的寿宴,奴婢也要去,要在离御驾最近的地方,公公能帮奴婢么?” 沈阔轻笑,心头拔凉拔凉,“好!” “那一言为定,他日奴婢出了头,不会少了公公的好处,”苏禾说罢,从沈阔手中接过桃子,咬下去,殷红的唇正贴在他下口的地方,沈阔不由心跳漏了一拍,呆呆望着苏禾。 不就是吃一个太监的口水么?她忍了,就当是喝药吧,苏禾强忍着恶心,三下两下把剩下半个桃吃完,核扔进痰盂了,“公公,您满意了么?” 沈阔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公公不要忘了答应奴婢的事,”苏禾说罢,向沈阔一福,转身出了门。 待人一走,沈阔跌坐回官帽椅中,一手扶着额,一手将那张图纸揉成一团,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忐忑了半个月的心突然静了,又回到没有心跳和知觉的时候。 “沈管,沈管?”李贵打帘进来,已喊了他好几声了。 “怎么?”沈阔立即肃了神色,看向来人。 “方才督主过来,是让您把工部那笔帐入在内官监么?那可是一万块金砖啊,如今国库正闹亏空,年终查起帐来,如何搪塞得过去,督主怎么也不想想您的难处。” “咱家的难处?”沈阔冷笑,纸团揉得更皱巴了。他是沈莲英的干儿子,又不是亲儿子,这就是场交易,沈莲英给他权位,他为沈莲英擦屁股背锅,沈莲英管他有什么难处,没有了他,将来他还可认第二个第三个干儿子,想当他干儿子的前赴后继呢!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进宫的,只要能把沈莲英拖下泥潭,能死在沈莲英后头,他便对得起地下的爹娘和妹妹,不枉此生了。 却说苏禾回针工局的路上,总想着那桃子沾了沈阔的涎水,而沈阔是个卑贱的阉人,一个会伸手去接沈莲英浓痰的阉人,她便觉自己好像吞了口痰,恶心至极,忍不住干呕起来。 一回到针工局,她立即跑去厕轩,扣着喉咙想把方才吃的桃子呕出来,然而整个人都虚脱了,也终于没有呕出一星半点,便只好回屋,灌了半壶水进去。 这时,院子里响起几个奴婢的惊呼声,苏禾掀帘出去看,便见秀吉和翠儿等五人披头散发,被几个司礼监的太监搀着回来了。 正直房做活儿的奴婢们听见响动,要么走出来看,要么凑在窗前望,明间儿里,左少监领着七八个太监迎出去,从司礼监的人手中接过秀吉几人,还和颜悦色地向领头的道:“劳烦七爷送人回来,进去喝口茶?” “茶便不喝了,告诉你们徐公公,人审出来了,两个奴婢已认罪画押,这五个受了些罪,还回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说罢手一挥,领着自己的人出门。 人一走针工局便沸腾了,都在感叹司礼监的刑罚如何狠毒,把人磋磨成这样,苏禾及另一些手里没活儿的奴婢则上前搭手,把人送回各自屋里。 第29章 大怒 苏禾是扛着秀吉的手臂把她送到床上的,她一离开秀吉便软泥般瘫倒下去,苏禾这才看清,秀吉虽衣裳没破,身上没伤痕,可肚子鼓胀,隆起小丘般的一块,不知用了什么刑,脸也肿得像发面馒头,两颊上五指印子十分明显,通常责罚宫女不会打脸,这是连掌掴都用上了。 “秀吉,你都伤着哪儿了,”一旁躺着的赵毓贞挣扎着坐起,拉着秀吉的手就要哭,突然发觉她手腕和五指上布满血痕,吓得把手忙丢开。 苏禾看了直摇头,一个宫女脸伤了,手又成这样子,在宫里还有什么活路? 果然,不大一会儿便有公公来传话,“苏禾,毓贞,你们替秀吉收拾收拾东西,明儿送她去浣衣局。” 从回来便没睁开过眼的秀吉蓦地睁大眼,望着门口的太监,“奴婢不要去浣衣局,公公,公公您替奴婢求求情,”她的声儿沙哑,像有沙子磨过喉咙。 那公公自然没理她,放下帘子去了。 接着赵毓贞便开始安抚她,说什么去浣衣局也无碍,只要把身子养好,将来一样可调回来,然而谁都知道去了浣衣局的,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尤其她还伤得这样,能不能活下来尚不一定。 苏禾虽与秀吉不和,但见她如此也不免伤感,便忍着腰疼腿疼去给她收拾衣裳行李,甚至还将自己两个月的月例银子悄悄塞进了她的包袱。 然而整个下午,秀吉却没给她一个好脸色,她直直盯着苏禾,苏禾走到哪儿她的眼睛便盯到哪儿,盯得双眼泛红,几乎盯出血来,苏禾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好像她掘了她家祖坟。 当夜,苏禾睡得朦朦胧胧时,忽觉喉咙被人掐住喘不上气了,她从梦中咳醒,一睁眼便对上秀吉那双瞪得铜铃般大的眼。 “苏禾,你毁了我一辈子,你该死,该死!”秀吉骑在苏禾,面目狰狞,咬牙切齿地大骂。 “咳咳咳,咳咳咳,”苏禾慌乱中捉住她的腕子一扯,猛坐起身,“啪”的一下打在她脸上,直把她打下床,指着她怒吼:“你疯了么?” 枉她还可怜她,给她包袱里塞了几两银子,谁知她心肠这样歹毒,竟想掐死她! “苏禾你个贱人,我好好在针工局做奴婢,都是你不安分才惹得我……我……不是你我不会受刑,不会有今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秀吉拍着床沿哭叫,声调沙哑断续得像在拉一把破二胡,在深夜尤其瘆人。 这时被吵醒的赵毓贞坐起来,拉住苏禾,“你做什么?她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打她,你心肠怎么这样狠毒!” “我歹毒,呵!也不知谁歹毒!” …… 隔壁屋的都被吵醒了,披衣下床起来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接着便有灯火朝这儿过来,是林姑姑等人,远远的便在喊:“回去,都回去睡觉,看什么热闹!”把隔壁的都吓退了。 不多时林姑姑秉烛进来,照见床上床下的这几人,大怒,“大晚上的你们又闹什么?” “是苏禾欺负秀吉,她已然这样了,苏禾还打她,”赵毓贞直指苏禾,委屈巴巴的。 苏禾被子一掀下了床,故意踩在秀吉腿上走过去,踩得她“啊”一声大叫,“我就打了又如何,我打的就是你,什么东西!自个儿被司礼监用了刑非说是我毁了,还说不放过我,呵!凭什么不放过我,我没不放过你便是积大德了,还枉我不计前嫌替你收拾衣裳,呸!”说罢大步走到螺钿小桌旁,将包袱里自己塞的银子掏出来,而后一抖,那些衣裳首饰便落了一地,最后她把空包袱砸在秀吉身上,“怎么样,这样高兴了么?” 在场众人都傻了眼,没人想得到苏禾当着林姑姑的面就敢欺负秀吉。 秀吉立即哭天抢地,踹地拍床,苏禾便指着秀吉怒喝:“再哭一句试试?当心我用这些银子请浣衣局的好好调教你!” 哭声戛然而止,秀吉终于不敢拍床沿了,赵毓贞吓得不再说一句话,林姑姑也呆了,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被震住不敢插手。 其实这些日子她们的恩怨林姑姑都看在眼里,从来是秀吉为难苏禾,况且照苏禾所说,她还帮秀吉收拾包袱,算是仁至义尽了,既然秀吉作死,恩将仇报,她又何必为她主持公道,尤其秀吉明儿便要发配去浣衣局,跟针工局再无干系,那跟她也就没干系了。 于是林姑姑只道:“好了好了,都去睡吧,再闹出动静我可要罚了,你们才在司礼监受刑,再折腾身子还要不要了,”说罢秉烛出了屋……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屋外风吹梧桐的沙沙响,赵毓贞和秀吉见苏禾冷漠的一张脸,都吓得不敢再说一句,秀吉只有借着月色,自己艰难坐起身爬上自己的床。 这夜,谁也没睡着,次日一早,苏禾早早起身去洗漱,赵毓贞也醒了,可她身子酸疼,怕醒了后秀吉会让她帮着收拾包袱,便一直装睡,待到秀吉自己拖着沉重的身子把包袱收拾完了才醒,还故意问她:“秀吉,你自个儿便把包袱收拾好了?怎的不叫我起来帮着收拾呢?” 自然,秀吉临走时,赵毓贞起身把她送到针工局门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着姐妹情深,还说得空了会去瞧她。 那时苏禾在用早饭,有几个好事的故意凑过来问她:“苏禾,你们昨晚上闹什么呢?今儿秀吉走你也不去送送,好歹住了两个月,你看毓贞多不舍得,哭得那样子。” 苏禾懒得搭理,一勺一勺地往口里送白粥就咸菜。 那几人见苏禾不理,好没意思,自顾自说起旁的事。 “我昨夜听红儿说,其实没审出来,是翠儿和梅儿先受不住刑断了气,司礼监大约也觉这案子查不出来,便拉着死人的手画了押,呈报上去,罪便推到两个死人身上了。” “幕后的人没审出来,皇后娘娘能罢休?” “这谁知道呢?” …… 秀吉一走,屋里少了个与苏禾作对的泼辣户,她午歇都睡得分外香甜,醒来后,有德又给她带来个好消息,“苏禾,沈公公叫咱家带话给你,三日之后皇后娘娘寿宴,惠妃娘娘会召你去她宫里,当夜留你在内廷,你好生准备准备。” 沈阔果然言而有信,不枉她绣的那两块帕子! 苏禾激动地应了,她一整个下午兴致十分高昂,文绣见如此,还笑话她:“早听说你跟秀吉有嫌隙,可她走了你也不必这样高兴啊!” 第30章 准备 当日下值后,苏禾立即兴高采烈回屋,从柜子里翻找出那件她没舍得穿的黄绿色夏衫,这就捻线穿针,在袖口上绣起花边来。 宫里的规矩,奴婢不能穿大红大紫,涂脂抹粉,也不能佩戴金银首饰,一年四季,低等宫女的衣裳都是绿,老绿、翠绿、浅绿,像苏禾这件果绿色显年轻娇俏的宫衣已是少有,还是她央做衣裳的奴婢许久,送出去一个银镯子才得来的。 衣裳的裁剪绣花上不能更改,她只好在袖口和领緣上做文章,用藕粉色的丝线绣起了金刚经的梵文,就企盼着到时能挨近皇帝,让他看见。 就她从父兄口中所知,当今皇帝是个失意之人,他十五岁登基,理政五年,惩治贪蠹,拨款赈灾、大兴改革,努力做一个仁君,然而折腾来折腾去反把国库掏空了,改革也没推行下去,后头他心灰意冷,把政事全权交由内阁和司礼监,自个儿修起了仙,然而一面修仙又一面大行淫乐,从太祖皇帝以来,后宫人数以当朝为最,甚至皇上身边好几个女官因怀孕而册封了婕妤,所以苏禾大约知道,皇帝爱修仙也爱美人。 她自认姿色不俗,至少比苏莹有过之,连苏莹尚能得宠,风头一时,她又有何不可?只要皇帝看见她,她使点儿伎俩就不信成不了事,而投其所好在袖口绣金刚经便是法子中的一个。 如此还不够,次日她又将自己从宫外带来的一串菩提子手串剪开,拆了个下来,请巾帽局做簪子的把这颗菩提子镶在木质短簪上。 这菩提子虽只有核桃大,其上却刻着十八罗汉,是当年法华寺主持送她的周岁礼,至于为何独独送她礼物不送苏莹,照她母亲说,是因那主持断言她的命贵不可言。 甚至,苏禾白日里还旁敲侧击地向如兰和文绣打听了惠妃的来头,这才知道她也是宫女出身,且不是苏禾这等被选秀刷下来的宫女,她就是太妃身边一小小司寝,苏禾虽没见过惠妃,但想着这样的身份还能得宠,且被册立为妃,必是绝色美人。 她又突然想到,沈阔是如何请到惠妃帮忙的,惠妃又为何答应帮忙?想不明白,大约他们有私交吧。 皇后寿宴那日下午,果然惠妃身边的海嬷嬷过来针工局,说惠妃的吉服有一处绣花破损了,命针工局派个绣娘过去,且指名道姓要当日给文贵妃绣吉服的绣娘,于是苏禾顺理成章跟着去了内廷。 通常娘娘们的吉服破损了要么让宫里的奴婢拆改,毕竟哪个宫婢不会做针线活儿,又或送来针工局缝补,少有指名道姓拉个绣娘过去缝的。 于是苏禾走后,针工局里议论纷纷,“你说,苏禾是不是得罪了惠妃娘娘,不然怎么惠妃娘娘要见她呢?缝补吉服只是个幌子吧?” “说不定娘娘听说苏禾绣技好,想见见真人,提拔她上去伺候呢!” “倒也是,不过苏禾生得太美,放在身边可不大好。” …… 苏禾由海嬷嬷领着去到长春宫,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左右乱瞧,跟嬷嬷直入正殿,殿中金砖铺地,踏上去清脆有声,苏禾低着头走到南炕前,见到放在花梨木脚踏上那双缀珊瑚珠的绣鞋,忙福身行礼,“奴婢给惠妃娘娘请安。” “抬起头来,”一道软糯娇音。 苏禾依言抬首,望向惠妃,惠妃见苏禾美貌逼人,眸光一亮,旋即又有些不服气似的撇了撇嘴。 苏禾看惠妃的姿色却只算尚佳,与苏莹半斤八两,她眉眼细长,唇角含春,头上只随意挽了个低髻,松松垮垮的,用一支碧玉簪斜簪着,薄薄的香肩在雪青色交领堆纱上襦里若隐若现,下身是八幅的月华裙,风一来便荡起水纹,十分动人,而更动人的是她斜倚黄花梨木几逗鹦鹉的娇态媚态,恐怕京都最擅风情的勾栏女也不及万一,苏禾想想当日所见气度雍容的皇后,心觉这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样人。 “你同内官监的沈公公,什么干系啊?”惠妃漫不经心开口,手里捏着支柳条儿,在逗弄金鸟笼里的绿鹦鹉,那鹦鹉立即上窜下跳地喊:“沈公公”。 苏禾心觉奇怪,鹦鹉学舌也要主人常常教导着,怎的它会喊沈公公呢? 忽记起当日自己去送沈阔帕子时,有个太监说惠妃娘娘给他送京八件,后头又听黄公公拿惠妃调侃他,难道…… 苏禾不敢再往下想,回道:“奴婢同沈公公不熟。” “说谎!”惠妃用柳条轻抽了下鹦鹉的背,那鹦鹉更蹿得厉害,“你跟他不熟他为了你求本宫办事?” 苏禾忙道:“只因奴婢随手帮过公公一个小忙,公公不喜欠人人情,说也要帮奴婢一个忙,这才……” 惠妃面色稍缓,“那你为何要来这儿。” “是娘娘让奴婢来缝补吉服的,”苏禾又道。 谁知惠妃柳条一摔,看着她喝道:“放屁!” 两个字把苏禾震得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信,这样的粗话会出自一嫔妃之口,再看惠妃身边侍立的两个嬷嬷,面色如常,显然听惯她说粗话了,再转念一想,惠妃是宫女出身,不识字,说粗话也情有可原。 “绣吉服只是对外人的幌子,究竟为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她指着苏禾,涂了寇丹的指甲红鸭嘴一般,但见苏禾低下头,便又倚回花梨木几上,缓和了声调,“本宫也是宫女上来的,你的心思本宫清楚得很,不过谁叫是沈公公托的呢,机会本宫会给你,你自己好好把握,只千万别弄出幺蛾子,不然饶不了你,听明白了?” 苏禾心道惠妃这人真有意思,虽说话粗俗,却真诚坦率,于是她福身道:“奴婢绝不给娘娘添麻烦。” 惠妃淡淡嗯了声,扶扶自己松垮的发髻,“听说你绣花不错?” 她身边的海嬷嬷端了茶奉上,禀道:“主子,前儿您看见的贵妃娘娘的吉服便是她绣的,上回皇后娘娘的吉服燎了块黑,也是这奴婢站出来为绣娘说的话。” 惠妃接过茶盏,哼笑了声道:“也是嘛,姿色平平,手艺来凑,不然在宫里怎么活呢,”说罢命海嬷嬷:“带下去吧,本宫乏了。” 海嬷嬷应是,立即领着苏禾去了西梢间。 梢间里有两个绿衣宫女在做针线,见嬷嬷领苏禾过来,又听苏禾说自己是针工局的,便把要拆改的衣裳都扔给她,二人惬意地吃起了果子,只有嬷嬷过来时她们才装模作样绣两针。 第31章 入宫 苏禾在长春宫梢间里拆改衣裳,绣花,忙活了一下午,绣得太久眼睛疼,起身伸了个懒腰,她望望窗外,可看见东西配殿外侍立的宫女,有被罚跪的,还有在角落里同小太监说话的,有时也有孙婕妤等人出殿来,在院子里散步,然她们似乎躲着惠妃,一见惠妃出门,她们便匆忙行礼,找借口回自己宫里。 两小宫女看苏禾帮她们做了许多活儿,也把糯米糍分给苏禾吃,其中一细眉细眼叫月牙儿的还告诉她:“你不必怕,我们娘娘脾气虽大,却不轻易罚人的。” 苏禾冲她们笑笑。 月牙儿又问她:“娘娘为何把你调来,你往后都会在长春宫伺候么”苏禾也只是笑笑说不知道,她们也就不问了。 不知不觉到了酉时一刻,夕阳西下,整座皇城笼罩在苍茫沉郁的余晖里,对角屋脊上那排鸹尾兽金光熠熠,俯瞰着整个长春宫。 惠妃已换好吉服,她头戴镶丹珠点翠凤冠,身着玫瑰紫绣芙蓉春暖的霞披从屋里走来,那身吉服终于把她的魅气压下去些,她贵为皇妃,比配殿里那几个婕妤美人位分高得多,因而也拿乔,故意要迟些才去,待她们出门一刻钟后,她才搭着一小内监的手走出正殿,海嬷嬷紧随其上,苏禾和另三个跟在嬷嬷身后,亦步亦趋往前。 宫外有肩舆等着,几人服侍惠妃坐上去,随舆行走,行过西一长街,西六宫的妃嫔们要出乾清门都得走这条道,于是众人在此处相遇了,那些位分低的美人婕妤们大多走着过来,见了惠妃都恭敬行礼,惠妃只作不见,倒是另外几个嫔平易近人,愿意同美人们说两句话。 苏禾发现惠妃似乎与所有人都不大合,另外几个妃嫔相见,甭管是做样子还是真心,都有说有笑,唯有惠妃,人家见了她只有恭敬,话却一句不愿多说。 不多时苏莹也过来了,别看她当日捉弄苏禾,往她头上倒知了时耀武扬威,今儿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却十分卑微,见了这个行礼,见了那个也要陪笑,还同戚美人过来向惠妃行礼,然惠妃睬也不睬她,她只好尴尬地在旁陪笑,直到看见一旁的苏禾,她的笑脸彻底僵了。 苏禾装作没看见她,随舆继续前行,不多时,她们碰见了文贵妃,恭敬让路,而见着文贵妃时,简直呆了,五官轮廓描摹不出,只叹世上怎会有如此明艳逼人的女子?海嬷嬷见她一动不动,拉了拉她的手肘,“失礼!”苏禾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而后文贵妃却下了肩舆,惠妃便也下去同她寒暄,接着又有位分低的妃嫔一波波涌上来行礼巴结,文贵妃不胜其烦,向惠妃使了个眼色,二人便相携着往东边的乾清宫方向去,侍奉的嬷嬷宫婢们都知趣地没有跟上。 苏莹见惠妃去了,立即和颜悦色上前,唤苏禾:“妹妹,你怎的在这儿?” 苏禾微微一笑,向她行礼,“给苏美人请安。” 苏莹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妹妹在针工局过得如何?”说着,一只手佯作无意地捏了捏她戴的明月珰,苏禾耳垂吃痛,强忍着道:“多谢姐姐关怀,妹妹过得很好。” 苏莹却凑过脸,在她耳边轻声讽刺:“妹妹好本事,巴结到惠妃身边来了,果然老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是嘲讽她同惠妃一样,宫女还想上位。 苏禾面上无动于衷,苏莹仍不解气,继续揉搓着她的耳垂,“下贱之人生出下贱胚子,你跟你娘一样会巴结人,还挑了个宫里最下贱的人,贱到一窝去了!” 苏禾恨恨盯着她,猛抓住她的手,掰下她捏着自己耳垂的手指头,“有本事你把这话在惠妃娘娘跟前说,怎么你见着她还是要陪笑脸呢姐姐?” 苏莹面上的笑渐渐阴冷,“你以为我不敢,我可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惠妃娘娘在皇后娘娘跟前算什么?” 正说着,便见戚美人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哟了声道:“姐妹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 戚美人和苏禾苏莹是同一批秀女,知道二人是姐妹,也知道二人不和,这是故意来看笑话的。 苏莹干笑两声,“这不是问候问候我妹妹在针工局过得如何么?好了,走了,再不去便迟了,”说罢直推戚美人的手臂,推着她走。 苏禾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头火才渐渐消下去,然而不远处的老嬷嬷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走过来问苏禾,“你认得苏美人?” “回嬷嬷的话,奴婢是苏美人的妹妹,”苏禾回。 海嬷嬷颔首,“怨不得生得几分相似,她同你说什么了?” “奴婢……奴婢不敢说。” 那嬷嬷原只是随意问问,听见苏禾说不敢说,直觉里头有猫腻,便肃道:“有什么不敢说,说!” 苏禾深知这种事不能多言,不然两个主子斗起来,她一奴婢便成了炮灰,可要什么也不说,她心里又憋屈,于是装作为难的样子,扑通一声跪下道:“求嬷嬷别再问了,不然惠妃娘娘听了,心里不知多难受呢!” 海嬷嬷眼皮子牵动了下,她怎会不知道宫里人如何编排惠妃呢,无非说她出身低微,靠爬床上的位,嬷嬷只道:“好生伺候着,不要再同闲杂人等说话了,”苏禾低头应是,以为这嬷嬷不想搬弄是非,会轻轻揭过此事,不觉有些失落。 不多时惠妃和文贵妃回来,各自上了肩舆,起驾前海嬷嬷向惠妃嘀咕了两句,惠妃握雕花扶手的手倏地一紧,因太过用力,食指上半寸来长的嫣红指甲生生掐断了。 文贵妃听见声响,回头看了眼她,她勉强笑笑,示意文贵妃先行,待文贵妃的肩舆走远了,她才一拍扶手,“有些人位分还没提上来,不过承了两日宠便翘起尾巴了!”说罢抚着自己断掉的指甲,瞥了眼舆旁的小太监,”待会儿你去同摆宴说,苏美人今儿糕点吃得太饱,酒菜果品便不必往她跟前放了。” 小太监恭敬应了声是。 苏莹位分低,筵席上的座位必定离帝后的宝座甚远,皇帝自然看不见她面前桌子上放没放酒馔,宴席上她又不好闹出来,便宴后她告诉皇后,皇后也不好因这等小事怪罪惠妃。 第32章 宫宴(一) 不多时,肩舆过了乾清门,此时夕阳已落了山,天地昏黄,远远可见伫立在三层汉白玉丹陛上的保和殿,红墙金顶,巍峨庄严。 通常宫宴设两处,一处在保和殿内,由皇后主持,后宫妃嫔、公主及朝中命妇等在此坐席,皇帝及百官则在太和殿中饮宴,此次皇后的千秋宴不仅宴请了后宫妃嫔,也包括文武百官。 到了丹陛下,惠妃下了肩舆,搭着小太监的手拾阶而上,此时殿檐下陆续挂上寿字羊角风灯,苏禾随惠妃从后门入,殿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正上首摆一金龙大宴桌,往下左右两边首尾相连摆着几十张花梨木雕花条案,此时已按品阶坐满了人。 惠妃就在金龙大宴桌下首两个位置,她入座后,同上首的文贵妃打了个招呼,苏禾和海嬷嬷规矩地侍立在她身后。 苏禾用目光丈量了下自己与金龙大案桌的距离,想着待会儿皇上过来,一打眼便能瞧见她,尤其她今日的果绿色宫装,在一众墨绿、老绿、水红、浅红中十分出众。 正是因容貌和衣裳出众,对面的贤妃庄妃也留心到她,都在问身边人长春宫可是新来了奴婢,“惠妃怎么了,嫌后宫人不够多,还要给皇上荐人么?” “那也得皇上忙得过来,前儿敬事房的小卓子说,皇上这一月只召幸了两回苏美人,其余时候都在参禅,连寝宫也没出呢!” “你知道什么,乾清宫偏殿里那几个女官不是人呐?前儿皇上和喇嘛及七八个女官在东次间宿了一夜,天晓得都干了什么。” “有这等事?” …… 苏禾也察觉对面在打量自己,便低下脑袋装老实,过了会儿酒馔瓜果、冷热小食上来,她才又抬起眼,目光扫过对面那一排,终于在最下首看见苏莹,只见她指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桌案,冲奴婢发脾气,而她上首坐的几个美人婕妤都在偷眼瞧她,掩面笑话她。 那头苏莹简直要气哭了,她向身边的王姑姑抱怨:“姑姑,上酒菜的看不见我一个大活人在这儿么?怎么她们都上了唯独不给我上,您快去问问,看看可是弄错了。” 王姑姑是宫里的老人,自然知道不是奴才疏忽,而是有人故意吩咐的,然而这话也不好明说,只安抚道:“娘娘稍安勿躁,奴婢方才去说过了,不多久便会送来。” 坐她上首的焦美人一面低笑,一面将自己桌上那碟红枣糕推到她面前,“妹妹吃我这个吧,横竖我不爱吃甜的。” “你不爱的推给我做什么?我少吃两颗果子还能饿死不成?”苏莹白了焦美人一眼,她从来只对比她品阶高的恭敬,在宫里混了几年还只是个美人的她才懒得客气。 焦美人脸上挂不住,把视线冷冷调开,临边几位美人婕妤都是宫里的老人,见这新上来的如此猖狂,心里也不自在,于是借此事挖苦讽刺起苏莹,诸如“奴才们大约不认得苏美人这号人物,以为她坐错了桌,毕竟才来宫里几个月,头回参加皇后娘娘的寿宴,”“别说奴才们不认得,我也不大认得呢,跟新来的几个才人生得差不多,我总弄不清楚。” 一人一句把苏莹鼻子都气歪了,然而又不能拿她们怎么样。 如此,苏莹又命王姑姑去催了几回,仍无济于事,在皇后宴上她们又不敢闹,只能忍着。 不多时皇后由一众女官簇拥着过来了,苏禾终于看清其长相,好一张母仪天下的脸! 皇后身量颀长,面若银盘,眼如水杏,浓眉高鼻,身穿那件正红色实地纱九凤来仪吉服,五彩鸾带束腰,后背像是被迫挺得板正,脖子也直抻着,端端顶着头上那顶金累丝点翠九龙九凤冠,雍容华贵有了,却不甚自然,不如上回坤宁宫所见时那样从容大气。 皇后母族孟氏一族是大庆朝的脊梁,其祖父曾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数次救国于水火,乃封庆朝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其父从文,辅国大臣,也是上一届阁老,如今她哥哥虽弱些,也好歹作为户部尚书进了内阁,自然孟氏女也包揽了太祖皇帝以来的中宫皇后之位,当年五子夺嫡,当今皇帝并不出众,可以说是皇后孟氏选择了他,他才做了皇帝,但龙椅才坐几年,他便皇后却日渐冷淡,沉迷修仙和纵声淫乐,皇后渐渐也不管了。 后宫妃嫔大多敬皇后比敬皇帝更甚,见她过来,都齐齐起身行礼,皇后淡淡一声“坐吧,”妃嫔们才坐下,她自己也在金龙大宴桌后坐了。 接下来几个离得皇后近的都不再说话,静静等着皇帝来开宴。 苏禾心里也忐忑着,将待会儿如何引皇上注意,如何趁乱去给皇帝倒酒的细节都想了一遍。 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戌时,皇后已面露焦急,众妃嫔也开始窃窃私语,突然一老太监从外快步进来,上前向皇后耳语,皇后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文贵妃和惠妃对视一眼,都疑惑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有位公公来向文贵妃禀报,文贵妃面色微变,以帕掩唇悄声向惠妃道:“皇上今儿不过来了。” “不过来?”惠妃微讶,只一瞬便又恢复平常神色,甚至有点看好戏的意思,“不过来就不过来吧,咱们还能早些回去歇息,只是皇上已几个月没去延福宫,座上那位,和底下那些饿了许久,费尽心思穿得花喜鹊一样的,今儿回去怕睡不着觉咯!” 不仅她们睡不着觉,苏禾更要睡不着觉,她从三日前便开始预备,满怀期待,今日下午去长春宫时还提着一口气,到此刻,是泄到了脚后跟。 好容易求来的一个机会,白费了,真真人算不如天算! 这时文贵妃笑道:“今儿皇后娘娘的脸是丢尽了,她上回见皇上,还是在去年的除夕宫宴上吧,唉,这还是少年夫妻呢,皇上一点儿脸面也不给,我都替皇后不平。” 惠妃也笑了,压声道:“前儿皇后娘娘的吉服不是燎了一块么?听说司礼监把几个有嫌疑抓去审问,大刑逼死了两个,后头皇上传话来,说前儿梦见个仙人,命他不可杀生,于是这一月宫里所有犯错的宫人都叫赦免了,皇后娘娘气得在床上躺了两日,大约她真以为宫里会有傻子冒犯她,烧她的吉服,如此轻轻放过,心有不甘吧!” 话音才落,便听见大门口礼官一声唱:“皇上驾到!”说话声立即歇了,殿内鸦雀无声。 第33章 宫宴(二) 苏禾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然而却只看见大门口一着绛色圆领袍的老太监,手举明黄圣旨趋步进殿,走到金龙大宴桌前喊了声:“皇后接旨。” 殿中一阵衣裳摩挲的窸窣声,后妃和众女眷都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孟氏,柔嘉表范,雍肃持身……以岁除戌时宴于保和殿,诸妃、嫔、主,在京诸王、妃各臻其巧,咸乐焉欤……” 苏禾听明白了,这圣旨的意思是:皇后品德宽厚,表率六宫,这十几年料理后宫很是辛苦,今日生辰,祝她岁岁年年,平安喜乐,但我近日要祭祀张天师,须忌酒肉美色,就不过来了,大家吃好喝好。” 皇后苦兮兮地接了圣旨,底下嫔妃命妇们跟着山呼万岁,待传旨的公公离开,皇后假作无事,命道:“开宴!” 殿中丝竹礼乐声起…… 在这恢弘的乐声中,有人失落有人愁,皇后及企盼着见到皇帝的美人婕妤们都无心饮宴,太和殿中的大臣们倒是习以为常了,因着皇帝十年不上朝,除了阁臣和六部几位尚书能与皇帝论论朝政,其余官员大约连皇帝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而苏禾比在坐任何一个都失落,她好容易求来的机会,兴许这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落空了! 这时惠妃递了块酥酪给苏禾,笑道:“可惜了,你运气不好,”说罢命海嬷嬷,“你领她出去透透气吧。” 于是,苏禾跟随海嬷嬷从后门出了大殿,而后绕着那块巨大的云龙石雕走了两圈,漫无目的的,夜风微凉,天上的的星子也是凉的,苏禾突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海嬷嬷在内廷多年,事情看得透,惠妃曾向皇上举荐了三位女官,各个姿色绝顶,皇上也没看上,反倒御前伺候的几个相貌平常的,因怀孕封了婕妤,当然,孩子终究没保住,圣心难测,哪怕苏禾今日见着了皇帝,也不一定能得他青眼。 不过看在苏禾矜矜业业给惠妃拆改衣裳,也不爱挑拨是非的份上,海嬷嬷倒想把她调上来,长久留在长春宫,正要开口,突然苏禾问:“嬷嬷,今日皇后娘娘寿宴,宴请了五品以上京官么?我爹兵部员外郎应当也在受邀之列吧?” 海嬷嬷颔首,“你想见他?不成,你是内宫女眷,不能到外臣的坐席上去。” “我不过去,我就在殿门口看一看总成吧?” “这……” “嬷嬷,我绝不会乱走,您就让我去吧,”苏禾拉着她的袖子撒娇,海嬷嬷知道宫女想家的苦,终于颔首同意了。 于是海嬷嬷跟着苏禾去了太和殿,她们不敢去前殿,只在后殿门口,几个守门的太监认得海嬷嬷,便没驱赶苏禾,任由她挤在他们中间往殿中望。 殿中是煌煌的金色,殿外是漆黑的夜色,苏禾觉着自己像在黑暗中偷窥光明的可怜人,因为那些都不属于她。 其实她心里是敬佩她父亲的,虽然苏尧不理内宅事,对她娘和她这些年受的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好歹他是个刚直不阿的好官,也还记得她的生辰,在几个庶女中,待她算不错了。 她一间间寻过去,终于在西次间看见坐在靠近后殿门六个位子的父亲,一身绛红色麒麟补子的官服,挂面胡子剪短了些,人更精神了,正与同僚推杯把盏…… 苏禾觉自己这趟没白来,至少见了父亲,这些日子她在宫里受了不少委屈,还险些被贴加官憋死,两个月像过了两年那么久,再看见父亲,只觉恍如隔世,不觉滴下泪来。 不觉又想到母亲和弟弟,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若是父亲能出来说句话,问问他就好了。 正忖着,忽听见苏莹的声儿,苏禾循声望去,便见她从右边丹陛下上来了,旁边还跟着个身宽体胖的妇人,待她们走到灯影下,苏禾才看清楚,那妇人正是嫡母柳氏,今日一身吉服,险些没认出来。 苏莹和她母亲也不敢往前殿去,就停在白玉栏杆处说话,声调一直压着,苏禾听不见,在暗影中往栏杆处挪了几步才隐约听见:“为娘一直往席上望,寻了许久没瞧见你,还以为你没来赴宴,后头好容易看见,却见你冷着张脸,怎么,受委屈了?” “娘,您不知道,宫里的奴才拜高踩低,因我品阶低便欺负我,方才酒桌上连酒菜都不给我布置,真是存心膈应人!” 柳氏忙捂住她的嘴,悄声道:“这儿可不是家里,当心祸从口出,出了什么事为娘也照应不了你,你要事事谨慎,自己顾着自己,”说罢从袖子里掏出张银票,塞到一旁王姑姑的手里,“我们莹莹年纪轻不懂事儿,还劳烦姑姑多提点着。” 王姑姑忙笑着推辞,“夫人您客气了,这是奴婢分内事,况且主子好了奴婢也跟着沾光,哪有不尽心的。” “您尽心服侍我们莹莹是她的福气,这点银子您一定收下,您要不收下,我们过意不去。” 如此推辞了一番,王姑姑终于收下。 苏禾看得心里堵,苏莹托生在正室的肚子里,所以处处都有人照应,哪像她,只能靠自己在这片修罗场挣扎求存,她母亲是妾室,上不了场面,平时也没积攒下银子,她进宫就带了几件首饰,旁的一概没有,没有银子收买人心,才被画师故意画丑落了选,今儿又没见着皇上,往后更是举步维艰了。 正失落着,忽见父亲从门内出来,苏禾大喜,正要上前,便听见苏莹唤他:“父亲。” 苏尧听闻,立即激动地朝栏杆转角处大步走去,期间路过苏禾却并未认出她,苏禾亲眼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同苏莹和柳氏一家三口相聚,“你们不是在保和殿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不是冒着险过来寻爹爹嘛!” “可有人拦着?” …… 他们亲亲热热的话家常,苏禾听得鼻酸,抓着海嬷嬷的手便要走,偏又听见苏尧向苏莹问起她:“你妹妹呢,她怎么样?” 苏禾步子一顿,立即又退回去,背贴着墙继续偷听。 “老爷,你也忒偏心了些,莹莹这样有孝心,钻着守卫的空子赶来看你,你不问她好不好,倒问起老三了,瞧瞧咱们莹莹多争气,同届秀女中只她一个封了美人,将来前途无量,老三她不争气落了选,丢咱们苏家的脸,你还只顾问她。” “就是嘛,爹爹真偏心,总听信法华寺那主持说她是贵命,你看她如今都在针工局做奴才了,那主持是个骗子,胡说八道!”苏莹气得跺脚。 “是是是,只有咱们莹莹光耀门楣,”柳氏欣慰地拍了拍苏莹的脸蛋。 苏尧知道苏莹不喜苏禾,好容易父女见一面,也不想闹得太僵,便应和道:“是了是了,还是莹莹出息。” 第34章 宫宴(三) 苏禾扶着红墙的手紧紧抠着砖缝,心深深沉下去,其实她早料到父亲会这样说,只是当亲耳听见这话时,心里还是止不住难过。 殿中在唱《锁麟囊》,女子嗓音细腻,如涓涓之水流出大殿,往她耳里来“休将往事存心上,协力同心来拯荒,力耕耘,勤织纺,种田园,建村庄……”正是赵守贞和薛湘灵团圆的唱段,其实面前才是真正的团圆,瞧她们说得多高兴。 苏禾终于回身,从阴影处悄悄退下去,退到丹陛前,明灯朗朗,照得汉白玉雕的九龙图一片莹莹,她趋步往阶下走,海嬷嬷也跟着下去,拉住她才要说话,突然一老太监从殿内出来,冲她招了招拂尘,“海嬷嬷,您过来咱家有话同您说。” 海嬷嬷只好回身,叮嘱了苏禾一句“规矩些,别乱逛,”便向那太监去了。 苏禾却更加快了步子,下了丹陛直往北走,依次路过中和殿、保和殿,保和殿中歌舞歌舞谈笑声不绝,苏禾听了只觉吵闹,提着裙摆直跑下三层汉白玉丹陛,想着再往前走,过了乾清门便是乾清宫了,皇帝就在那儿! 乾清门上守卫森严,因今日大宴人多眼杂,还特调了两队羽林军在门前交叉巡逻。 可她顾不得,她不能只是家族的一颗弃子,她今儿定要见着皇帝! 还没到乾清门,便有两个从隆宗门上来的老太监叫住了她,“哪个不懂规矩的奴婢,睁大眼睛看清楚前头是哪儿,惊扰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砍的?” 苏禾循声看去,只见夜色中两个灯笼像野兽的眼睛,正向她靠近,她朝那方向蹲了个福,“回公公的话,奴婢是奉惠妃娘娘之命前来传话的。” “传话,传什么话?”两个老太监走到跟前了,瘦高的那个提着灯笼绕苏禾走了半圈儿,上下把她打量了个遍,“惠妃娘娘跟前的咱家熟,怎么从没见过你?” “奴婢是新调上来的。” “娘娘会命新来的奴婢上乾清宫传话?带走!” 另一太监立即按住她的肩,往乾清门上那排巡逻的羽林卫而去,苏禾早料到自己没近皇帝的身便会被抓住,十分镇定,道:“公公,您先送奴婢去乾清宫叫奴婢禀完了话再罚奴婢不迟啊!” “你这样的咱家见多了,有话去阎王爷跟前禀吧!” 话音才落,乾清门上便有人过来了,脚步声愈来愈急促,苏禾一抬头,便见门灯下沈阔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两位公公抓着个小奴婢哪儿去呢?”他的声调不疾不徐,好似在调侃。 “沈管,宫门早落钥了您怎的还在这儿,乾清宫前的老虎洞还没建好么?” “可不是,忙到这早晚,本要出去的,却叫连公公拉去班房喝了两杯……” 说话间沈阔已经近前,同几人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全然无视了苏禾,而苏禾看见他,心里却安定下来,好像吃准了沈阔会为她解围,果然,沈阔假作惊讶地呵了声,“这不是惠妃娘娘身边的宫女么?犯了什么错叫两位公公逮住了?不如咱家领回去,请惠妃娘娘好好罚她,”说着拍开那太监扣在她肩上的手,提溜着苏禾的衣领子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两人见沈阔要保她,忙也知趣地陪笑道:“嗐,没什么事儿,就是这新来的不懂规矩在乾清门附近逛,还说奉惠妃娘娘的命传话来的,万岁爷正在静修,您知道万岁爷的脾气,就是天捅破了个窟窿这时候也不能去打搅,六宫妃嫔更不会挑这时候来传话了,惠妃娘娘是伺候皇上的老人,怎会不知道这个,所以咱家才觉着她可疑,既沈管认得她,便您带去惠妃娘娘那儿,请惠妃娘娘好好罚她,给她长个记性!” 沈阔说一定的,随后告了辞,粗暴地拎着苏禾颈后的衣领子直往景运门去,门口站班太监见了沈阔也不拦,只偷眼觑了觑被沈阔拉着的苏禾,不禁低头窃笑,苏禾简直想捂住自己的脸。 如此拖了好长一段路,待到一无人的夹道里,沈阔才把她往墙上一推,厉声斥道:“你胆子倒是挺大!” 苏禾踉跄着往前一扑,身子直贴在墙上,心觉屈辱,却仍是回头向沈阔一礼,没好气道:“多谢公公救我。” “你也知道咱家在救你,你连圣上的习气还没弄明白,便冒冒失失跑了来,圣上静修时皇后娘娘也不敢搅扰,你一个小奴婢过来,知道什么下场么?便你真是惠妃派来传话的,也杖毙你没商量,方才你险些丢了小命你可知道?” 苏禾一惊,万分后怕,其实她并非冒失的人,只是好容易求来的机会浪费了,自己精心的准备打了水漂,后又被她爹那番话一刺激,这才气不过冲了过来,非要达成目的不可。 然而她不愿在沈阔面前认输,便昂着头道:“奴婢知道,可奴婢有什么法子?奴婢能从哪儿知道皇上什么习气呢?针工局几个人见过皇上,别说针工局,便内廷又有多少人见过皇上,更别提知道他什么习气了,公公您在宫里多年,您肯定知道吧,不如您告诉奴婢好了。” 沈阔哭笑不得,这姑娘为了爬龙床真是魔怔了! 然而也是此刻他才看清她,她是用棉花裹着的刀子,平日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假得很,此刻才是她的真面目。 他肃道:“还想要咱家告诉你皇上的习气?哼!咱家说过,只替你安排今日赴宴,你运气不好怪不得别人,往后咱家与你再无瓜葛,便路上遇见了,也只当不认得,”说罢沈阔转身往景运门去,头也不回。 苏禾冷哼一声,嘀咕了句:“不认得就不认得,当我乐意认得你?”便往相反方向去了…… 苏禾直走,一直沿着最东面的墙根往下走,自己也不知该往哪儿去,如今宫门已落钥,她出不得大内,可宫里又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想着父亲与苏莹父女情深,自己在此处漫步目的地走,连个去处也没有,明儿又要回针工局受欺负,心里便苦得慌,不觉流下眼来,这时从夹道里蹿出来一只白猫,喵喵喵地叫着,最后在苏禾脚边停下,拿爪子蹭了蹭她。 她见猫咪可爱,蹲下身抚了抚它那身溜光水滑的白毛,体温透过毛发传到掌心,她觉出一点久违的温暖,那猫儿又乖巧地冲她喵喵喵。 苏禾不禁微笑起来,方才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她抬手抹了抹眼泪,心想着自己还能在宫里待五年,五年弹指一挥,像今日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她不像林姑姑和如兰她们,这些人是贫家女子选上来做宫女的,大多在宫里老死一生,只有得主子恩典才能回家,她们个个都盼着回家,而她一个世家贵女,却盼着在宫里待得更长些,更长些,因着一旦出宫,这辈子便没翻身之机了。 第35章 宫宴(四) 夜风吹起她的发,像水中徐徐伸展的海藻,她蹲在那里抹泪,安慰迷路的猫儿,背影安静却寂寥,沈阔就在不远处望着她,他折返回来不是为了她,而是想起件事,要去景祺阁北面的北三所,正经过此处。 他见她如此,料着今晚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便缓步上前,“怎么,为这点小事便想不开?” 苏禾被这一声吓了一大跳,回头猛看向来人,心道这人不是说往后见面不识么?怎么又折回来了,还说她想不开,她哪里想不开? “沈公公因何又回来了?”苏禾起身,笑着揶揄他。 沈阔再往前两步靠近她,高大的影子压过来,像座山那样立在那个娇小的影子边上,苏禾简直疑心他有自己的两倍大,他看她时也得微低着头含着下巴,灯笼光全叫他描银的发冠遮挡了,脸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苏禾莫名有些怕,不由后撤两步,“你……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听见夹道尽头海嬷嬷的喊声:“苏禾,叫你不要乱逛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深宫大内,黑灯瞎火的,出了什么事岂不连累娘娘,快随我回去!”一面说一面疾步走来。 苏禾并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见她的父亲和嫡母,不想看见他们一家其乐融融。 沈阔仿佛能觉知她的感受,他先一步迎上去向海嬷嬷道:“嬷嬷不必担忧,她一直跟着咱家,你去回娘娘,咱家会管着她不让她闯祸给娘娘脸上抹黑。” 海嬷嬷在惠妃身边多年,知道惠妃与沈阔交情非同一般,甚至今晚惠妃愿领苏禾赴宴也是受沈阔之托,于是她道:“罢了罢了,沈公公您在,今晚上就由您好好照顾她吧,明儿一早您记得送她回针工局。” 沈阔道好,海嬷嬷也放了心,转身自去了…… 苏禾感觉今夜像一场梦,天一亮回到针工局,她仍那个处处赔笑脸的小奴婢。 她茫然地跟着沈阔往景祺阁方向走,夹道里只有他们二人,脚步声有节奏地交错着……保和殿的乐声愈来愈远,飘飘渺渺的,有时突然有上夜的公公路过,见了沈阔会上来行礼,交谈两句,苏禾便乖乖立着,默默不言,然她总察觉到他们有意无意打量她的目光,大约没见过沈阔身后跟着个宫女吧,她这样想。 就这样静默了一路,沈阔不爱言语,苏禾却觉氛围太奇怪了,没话找话:“沈公公,您知道皇上都有什么习气么?” “咱家说了,只帮你这一回,”沈阔左手提着灯,尽量往苏禾那边举,自己也慢下步子就她。 “罢了罢了,您不愿说这个就不说吧,不如告诉我您是怎么一步步成为内官监管理的?又怎么认了督主做干爹,六局十二监中督主只您一个干儿子,您必有过人之处,您说给我,教教我怎么向上走吧公公?”苏禾双眼发亮,紧盯着他。 她虽厌恶沈阔的阉人身份,也不喜他阿谀奉承沈莲英的样子,可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两把刷子。 往事不堪回事,沈阔只淡淡两个字:“运气。” “运气?就只是运气?”苏禾忽想到今日之事,叹了口气,喃喃道:“运气也是要紧的,要不怎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呢?诶?”苏禾发觉夹道两旁的灯火愈发晦暗,细细一看,灯笼皮子也破损了,甚至也几乎见不着路过的太监宫婢,愈走愈偏了。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轮转,首先想到的是沈阔该不会看她不顺眼要杀人灭口吧? 她步子一顿,警惕道:“公公要带我去哪儿?” “跟着咱家走就是,”沈阔偏头睨了眼她,便继续往前去了。 苏禾犹豫间,沈阔已走出去几十步了,她再前后看看,夹道森森,树影重重,不由打了个寒噤,跑着追上去,“公公等等我!” 她追上他,在景祺阁处拐了个弯,终于听见人声,再往前去了十几步,便见七八个公公和侍卫围成圈儿,或坐或蹲在一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前,吼着:“我的常胜将军要赢了,快,往死里揍他!” “哈哈,赢了,赢了赢了!”有人跳起来欢呼。 “哎呀呀,真白长这么大个头,一个回合就败了!”一公公站起身猛一跺脚,忽见个灯笼从暗处过来,忙呵着腰迎上去,“哟,是沈公公吧?” “沈公公来啦?”另几个还在捶胸顿足或欢呼雀跃的都静下来,涌上前打千儿,“公公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沈阔从袖子里掏出些碎银子扔给领头的,“斗蛐蛐呢?” 众人见了银子,更显热情,领头的把银子揣袖子里,跟在沈阔身边,“嗐,哪像公公有正经差事,咱们几个就是成天的守在这儿,什么事儿没有,除了斗蛐蛐,再没什么消遣了。” 几人的目光也往苏禾身上瞟,把苏禾看得浑身不自在,瞪了眼回去。 这时,一道烟花在空中炸开,众人都抬头望,是保和殿方向,接着又炸开几道满天星、九龙入云,最后夜空中绽出个五彩斑斓的寿字。 门内突然骚动,纷沓的脚步声直冲门口涌来,“啊,放焰火了,皇上为本宫庆生辰了!你们都过来给本宫拜寿,本宫赏你们一人一杯寿酒喝!” “狐媚子,谁说是为你庆生,分明是为了本宫,开门,再不开门耽误了本宫见皇上,就砍了你们的脑袋!”门被拍得山响。 接着是各样的疯言疯语,惊声尖叫和撕扯打骂。 沈阔和那几个公公及侍卫已见怪不怪,苏禾却是头回听见人发疯,吓得躲在沈阔身后,看着那扇大门上的朱漆又掉下来两块,不禁担心里头的疯子跑出来。 这就是冷宫吧! 接着,领头那公公悠悠上前,往门上重重一拍,拉长了声调喊:“皇上说今儿晚上谁最乖巧,回宫安静歇息,明儿便去谁宫里。” 一瞬间,门内鸦雀无声,如雷般纷沓的脚步声过后,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静得出奇,接着那太监又喊了声:“刘婕妤,沈公公来看你了。” 第36章 宫宴(五) 大门的下方凿了个两寸宽的方形孔洞,用门板挡着,沈阔上前取下门板,不多时便有只纤细的女子的手从里伸出来,抓住他的腕子,“沈公公,你看见烟花了么?今日是谁做寿啊?” 声调极薄,手也细得跟鸡爪子一样,苏禾简直可以想象门内是个多娇弱可怜的女人。 沈阔回说:“是皇后,”声音温柔得不像他。 “皇后?”那只手抓着沈阔腕子的手陡然收紧,使劲儿摇他,“快,快放本宫出去,本宫要去寻那毒妇,本宫要问问她怎么能对烨儿下得了手,怎么她还有心做寿!” “娘娘,”沈阔轻拍她的手背安抚,她却更激动了,声调中带出了哭腔,“沈公公,我昨儿又梦见烨儿,他长高了,可他见了我像不认得一样,绕过我就走,拉也拉不住,你快放我出去寻他吧……”她拉着沈阔的手絮絮叨叨说了一箩筐,突然顿住不说了,像不记得方才的事一样,淡声问他:“沈公公,你来这儿做什么?” 一旁的苏禾见她如此转变,更觉瘆得慌。 这时沈阔从怀中掏出一包药,轻轻放在她手里,“上回给你的药吃到今日便完了,咱家给娘娘送药的。” 她收了那包药,恳切道:“沈公公,您真是宫里最讲情义的人了,再替我去向皇上求求情吧,公公,我出去了,绝忘不了您的好处。” “好,”沈阔像哄孩子一样答应着她,还劝她保重身子,顿顿要吃饭,晚上要睡觉,说只有她养好了身子皇上才会来接她,如此这般耐心地哄了她许久,终于把她哄回去了。 若非亲眼所见,苏禾绝不敢相信一向冷言冷语的沈阔,还能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他又向为首那公公交代了几句好好照顾冯婕妤,注意饮食和药膳的话,便领着苏禾往回走,长长的甬道中,沈阔走在前头,高大的身子挡住了凉爽的夜风,苏禾便穿得薄也没觉着冷。 她揶揄他,“原来公公不是个无情之人啊!”等了会儿没听他回答,她忍不住又问:“那人是谁,公公为何特地去看她?” “冯婕妤,五年前痛失爱子发了疯被打入冷宫,那时咱家在她宫里伺候,”沈阔说着,像触动了什么不可说的往事,突然顿住了道:“不要多问。” 沈阔初来宫中,做的是最下等的倒泔水的活儿,十二三岁的孩子力气小,弄倒了泔水被被管事抽了几鞭子,他气得跑出去,正巧被追兔子跑出顺贞门的冯婕妤瞧见了,冯婕妤见他生得清秀,又被打得可怜,便调他去她宫里喂鸽子,然这样良善的人三年后却因痛失爱子发了疯,被打入冷宫,这其中也有沈阔的一份功劳,宫里容不得良善又愚蠢的女人活着。 “那我不问这个,就问公公为何要带我去看她吧。” “叫你看看后宫的娘娘们不仅有在太极殿里争奇斗艳,人前风光的,也有在冷宫里疯疯癫癫凄惨度日的。” 苏禾简直想笑,难道她是为了人前风光才想做娘娘的? “这个不必公公提点,我清楚得很,”苏禾道。 “也叫你看看,失子发疯的人也活得好好的,不要因着没见到皇上这点小事便去寻死,你要这个性子,哼,便不要想着往上爬了。” 苏禾终于嗤笑出声,心道这沈阔的脑子怎么长的,有时靠谱,有时又不大灵光,他该不会还以为她方才站在廊上看水是想不开要跳下去吧? 她重重踩了几脚沈阔的影子,连嗯了几声,“是是是,公公教训的是,奴婢记住了。” 沈阔听见动静,猛回头看她,苏禾立即站定了身子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公,怎么了?”他瞅了眼自己苏禾脚下自己的影子,冷哼一声,提着灯笼大步拐出夹道,往大道上去。 苏禾忙提着裙摆小跑上前去追他,从交泰殿出来的这条大道上,原本该有奴才巡夜的,今夜都悄悄跑到太极殿附近去看焰火了,这会儿一个人也不见,只有两人在大道上走,木帮底子敲在大理石砖地上,发出清越的声响,在夜里久久回荡。 不远处可见紫宸殿的灯火,那样亮,有一瞬间,苏禾以为自己不是在规矩森严的皇宫,而是在一片广阔的任她撒野的地方,与自己的知己好友走夜路,前面就是光明。 他带她走向那片光明,去到紫宸殿的东边庑房,屋里有人声,沈阔径自撩了帘子,领着苏禾,四个围桌而坐的奴才立即止住话头,起身唤了声:“沈公公,您怎么得空来这儿逛呢?”一面说一面让出道来,示意沈阔入座。 “今儿夜宵挺丰盛啊?”沈阔瞅了眼八仙桌上,有菜有酒,清一色的白瓷小碟里盛着各样荤素小食。 “嗐,都是沾了娘娘寿宴的光,今晚上值夜的都有赏菜,平日奴才们可没这口福呢!”几人陪着笑脸请沈阔和苏禾入座,这些都是会看眼色的人,待二人入座便知趣地退到门口,“沈公公吃好,奴才们恰好要去巡夜,”说着掀帘出了门,自然他们不是真去巡夜,而是回避至西庑房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沈阔用眼神示意苏禾坐,苏禾却立在那儿不动,她家里规矩严,男女七岁不同席,哪怕进了针工局,到午饭时分,她也是先等公公们用完了再跟一群宫女进去用饭,要跟一男子同席,她还有些不惯。 沈阔见苏禾扭捏着不肯坐,目光骤冷,以为她嫌弃自己是个阉人不愿同席,骤然勾出许多回忆,她见他为沈莲英接痰时她厌恶的眼神,她对黄程说自己不认得她时的倔模样,沈莲英早说苏家家风严,一家子都厌恶宦官。 他拎起白瓷酒壶,故作漫不经心斟酒,“怎么?咱家吃过的桃子你也吃了,这时候又摆什么小姐的谱?” 苏禾本还想坐过去,此言一出,她反而不肯坐了,“公公您一个人慢慢吃吧,奴婢在外头等您,”说罢转身要走。 第37章 宫宴(六) “站住!”沈阔抬眼,目光冷冽如刀锋,“海嬷嬷命咱家今晚管着你,你就得待在咱家眼皮子底下,难道还要再闯一回养心殿?” 苏禾深吸一口气,回身把椅子重重拖开,在沈阔对面坐了,而后抓起银筷子夹了把虾仁往口里送,一面咀嚼一面道:“吃啊,公公你也吃啊!”说罢夹了一筷子放进他面前的白瓷碟子里,“虾仁不错!” “不必你夹。” 苏禾才不听他的,非给他夹菜,每样夹一点儿把他整个碟子都堆满了,就是要让他尝尝被强迫的滋味儿。 “公公您吃啊!”苏禾睁着无辜清澈的眼望着他,令他想恼又不恼不起来,只好起身道:“咱家去看看他们几个,你好生在这儿待着,”说罢大步往门外去。 苏禾巴不得自己一人独占整桌酒菜呢,她把夹给沈阔的那碟菜端过来,自己一样一样品尝,不错,真不错,御膳房做的蒜蓉虾仁、辣子鸡丁和最平常的酸辣土豆丝儿都比针工局的强一百倍。 苏禾一人吃得不亦乐乎,沈阔倒则去了西庑房,方才那几个公公正聚在一处斗牌,手边个一杯小酒,惬意得很,突然看见门口的沈阔,忙把牌收了,“沈公公,您怎么?” “不必管我,你们继续,”沈阔在南炕上坐了,几人在沈阔面前哪敢斗牌,生怕他按宫规把他们抓了上司礼监审问,便都陪笑着把杌子搬到沈阔身边,围着他坐下,道:“奴才不玩儿了,奴才陪沈公公说说话。” 另一个将自己才斟满一口也没喝过的酒献上去,“公公怎么不在那屋里吃酒呢?这儿也没有下酒菜。” “方才那小宫女生得真俊,是公公您物色的对食还是?” “赶紧闭嘴吧你,宫规不许奴才们私下结对食,沈公公明知故犯的人么?你呀你,就该把你剁了拿油盐炒了当下酒菜,您说是吧沈管,不过说来也是,规矩虽有这一条,到这几年好似放开了,听说安乐堂的掌事,那浑身尿骚味儿的福贵都跟浣衣局的一个搅一起去了,好些人晓得也没人过问,咱们沈管有一个又什么要紧?” 沈阔食指摩挲着白玉圆杯的杯沿,把那杯酒灌了下去,对着东庑房的方向,“咱家便要寻对食,也瞧不上她。” 一小太监又为沈阔斟了杯,连连附和道:“生得好只是一条,最要紧是知冷热会疼人,总不能受了主子的气,回头再受女人的气。” 那边厢,苏禾不知对面庑房在编排她,一人吃得不亦乐乎,这时又有一簇焰火升起,在空中炸开了,苏禾吃着点心看焰火,才终于有了些庆祝生辰的快乐,其实今儿也是她的生辰,只是与皇后同一日,犯了皇后的讳,她不敢说。 酒足饭饱之后,她便趴在桌子上睡了。 次日一早,天边才泛起鱼肚白,沈阔便揪着她后颈的衣领子把她拉起来了,苏禾回头正要开骂,见是他,忙把话都咽了下去,起身恭敬地跟在他后头出门。 从紫宸宫到顺贞门,走过大半个内宫,天色渐明,路上还遇见了去延福宫请安的惠妃,向她请了安,而后经过御花园,乾清宫,到达顺贞门时恰好宫门才开启,守门的羽林卫认得沈阔,也不必检查腰牌便由他们出了门。 待到玄武门外,便各自分道扬镳,一个回内官监,一个往东去针工局,两人默契地像不认得一样,始终半句话没说。 他们早说好的,沈阔帮苏禾参加皇后的寿宴,之后便与她再无瓜葛,苏禾也不是厚脸皮的,既约定好了,往后也就不会去纠缠他。 她回到针工局,立即被林姑姑唤了去东直房打杂,因着忙过了皇后寿宴,再没有那许多吉服可绣。 林姑姑一走,绣娘芸儿、理线的几个奴婢便都交头接耳起来,问苏禾:“昨儿林姑姑她们可急死了,以为惠妃娘娘把你怎么样了呢,宫门都下钥了都没见你回来,怎么,娘娘究竟为什么叫的你。” “娘娘嫌吉服上的花纹不好,叫我重绣,待绣好时已过了时辰出不了大内了,娘娘怜我辛苦,便领着我去见了回世面。” “见世面?什么世面,该不是领你去了皇后娘娘的寿宴吧?” “可不是。” “哎呦,快快快,快同我们讲讲,见着皇上了么?皇上长什么样儿,可是放焰火了,我夜里好像听见了!”众人都围了过来,苏禾这便将宴会上的事儿挑拣着讲了几件,自然也讲了“有一位美人没吃着席,因奴才们压根没往她桌上摆酒菜,”逗得几人大笑。 人群外,赵毓贞端坐在小桌前理线,脊背挺得直直的,好像很不屑听苏,实则竖起耳朵把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 当日下值后,苏禾回屋把那支用菩提珠镶的钗子取下来,把珠子扭下来仍串回手串上,衣裳也换了洗干净,一切又回到原点。 没有了吵吵嚷嚷的秀吉,她和赵毓贞几乎不说话,各人理着各人的事,最后熄灯上床,夜里,苏禾睁着大大的眼望着房梁,毫无困意,后半夜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风也来了,吹得门帘拍在门框上,发出嗒嗒的响。 快要八月,天转凉了。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整整半个月,到中秋那日,天还是阴沉的,局里给每人发了两个大月饼,苏禾不舍得吃,用碟子盛着放在柜子里,想等某一日受罚挨饿时再拿出来吃,谁知除了局里,还有人给她送月饼。 “苏禾,苏美人给你宋月饼了,”有德在南窗下唤苏禾。 苏禾心里一咯噔,立即关了柜子门走出去,便见有德手里拎着个三层的剔花食盒,笑得像朵喇叭花,“苏美人身边的王姑姑方才送来的,我赶紧给你提了来,看你姐姐多想着你。” 想着她?怕是想毒死她吧! 苏禾冷笑一声,“扔了喂狗吧,不不不,狗也不能喂,怕把狗吃死,劳烦公公想法子料理了它。” 第38章 宫宴(七) 话音才落,便见后门处正林姑姑说话的王姑姑走过来,拔高声调道:“好大胆子,美人赏的月饼也敢丢了喂狗,况且这是皇后娘娘赏给个宫的,美人心里想着妹妹,怜你吃不到好月饼,特地命我送来,你不领情便罢了,还要皇后娘娘送的东西喂狗,敢是不想活了!” 苏禾没想到王姑姑就在附近,忙转过身朝她一礼,“请姑姑恕奴婢失言,因原没进宫时姐姐都不曾给奴婢送过月饼,今儿突然送月饼来,奴婢还以为是谁故意借姐姐的名捉弄奴婢呢,见了姑姑才敢相信确实是姐姐送的,如此,妹妹定不辜负姐姐的好意,”说罢从有德手中接过食盒。 苏禾话里有话嘲讽苏莹假惺惺做样子,王姑姑脸色有点难看,却又找不到话反驳,只向林姑姑道:“我们美人说她这妹妹在家时不大乖巧,来了这儿,辛苦姑姑教导,还望多关照担待她些。” 林姑姑笑道:“倒也没那么不乖巧,前儿还是她在皇后娘娘面前保了针工局几个绣娘,这事儿你听说了吧?” 王姑姑干笑两声说听说了,试探出林姑姑和苏禾是穿一条裤子的,她再说下去自讨没趣,便闭了嘴,告辞出了针工局。 有德看了场好戏,冲苏禾挑挑眉,而后被赵毓贞叫去送衣裳了。 旋即苏禾回屋,揭开食盒盖子,一层一层把三碟用青釉碟盛的月饼端出来,每碟里各九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月饼,其上除精致雕花外都刻了个“莹”字,是御膳房给苏莹特制的,有黄皮、青皮、白皮三种,苏禾又各挑了个掰开,分枣泥馅儿,豆沙馅儿和肉馅儿,比针工局发给她的两个大个儿五仁馅儿月饼精致好看,还种类丰富。 苏禾摇着头笑,苏莹还是这样儿,得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她面前显摆,好歹是家中嫡女,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苏禾本怕她下毒,现在想想,月饼是王姑姑亲自送的,还当着林姑姑的和针工局各人的面,要敢下毒那真是蠢到没边了。 她不想吃苏莹的东西,又不能扔了,她先想着包几个月饼给沈阔送去,又想到他说今后再无瓜葛,便歇了心思,包了五个给林姑姑,其余的送去隔壁几间屋分,不得不说御膳房做的糕饼就是好吃,共事的姐妹们原还有因苏禾不爱说话,觉她不近人情的,现在都说苏禾有好吃的想着她们,是个大方的人,且好像忘了当日王姑姑是如何为难苏禾的,只道:“你看苏禾她姐姐多疼妹妹,皇后娘娘赏的月饼都不舍得吃,拿来给她,她这是又得林姑姑喜欢,又在皇后娘娘跟前出风头,还有苏美人做靠山,齐活儿啦!” “我原先还总觉着她不好,想想都是秀吉那蹄子挑拨的,她一走,大家相安无事,她呀,就该去浣衣局洗衣裳。” 其余人也都附和,自然也有三两个觉着苏禾是故意炫耀,然而在大势所趋下都不敢说话。 人就是这样,原先跟苏禾没甚差距时,便嫉妒苏禾被重用,如今感觉自己拍马不及她时便想着巴结,那以后她们便对苏禾笑脸多起来了,赵毓贞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原先有秀吉煽风点火骂苏禾,还对她奉承有加,人人都围着她转,这会儿风向全变了,她突然想念起秀吉。 中秋节过后三日,突然有嬷嬷请林姑姑去太后宫里,针工局又沸腾了,有说太后生前同已故郭太妃交好,林姑姑原伺候太妃,受恩典五十岁可出宫,也就是明年开春,太后请她去定是有话叮嘱,说不定还赏她好东西呢! 然而林姑姑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忧心忡忡,当夜苏禾伺候她沐足时,便忍不住问了句:“姑姑,今儿太后娘娘传您去是说您明年出宫的事儿么?” 林姑姑怔怔望着远处,好像回忆起什么事,喃喃道:“出不出得去还不知道呢,”说罢从苏禾手里接过巾帕,自己擦了脚,问她:“我看你做事伶俐,还有两分胆气,接我的班是最好的,只是你刺绣也好,连贵妃娘娘都指名要你,可见也是块做绣娘的料,你同姑姑说句真心话,想选哪一条路呢?” 苏禾自然不想绣什么花,绣了这么多年早绣够了,于是道:“姑姑,奴婢一进局里便是您带着,手把手教着规矩,奴婢感激您,奴婢只想跟着姑姑做管事。” “那好,从明儿起你不必再去直房打杂了。” 苏禾大喜,立即跪下向林姑姑磕了个头,“姑姑器重苏禾,苏禾绝不给姑姑丢脸!” 于是从次日起,苏禾跟着林姑姑做三件事,头一件是背宫规,原先她也背过,然那几条不够用,因今后她要管人,错了什么事要受什么罚,都有哪些旧例可徇,她得记着,才能赏罚分明,让人心服口服,也能训导将来新进的宫女;二则左少监分派下任务,她要做规划,每日完成多少,取用多少料子,如何分派人手,还有顶顶要紧的是懂裁剪衣裳和刺绣,连布匹织锦也要认全,幸而她出身世家,见过些世面,这个都不成问题,加上林姑姑传授的技巧,她领会得很快,最后一样,也是林姑姑认为最难的一项。 “那两项都是死的,脑瓜子灵光,多学学便会了,难的是管人,单单一日里便有五六件大事,十数件小事等着你去调停,针工局人挤人,但凡没调停得当,往后她们必要生出更多事来磋磨你,要将每个人的脾气秉性都摸清楚了你才能管到根上,你嘛,难就难在年纪轻,才来几个月服不了众。” “那姑姑为何不用老人呢?”苏禾问。 林姑姑笑了,“我倒是想用老人,要么脑子不灵光又志不在此,要么就是老油子挑不起事儿,反不如你们新人好调教,你在针工局多待两年便看得清楚了。” 苏禾心想自己不会在针工局待太久的,她也志不在此。 第39章 月饼 “姑姑说的是,像文绣姑姑和芸儿她们那样在宫里好些年头又有手艺的,徐公公还让三分呢,我怎么敢对她们指手画脚,”苏禾道。 林姑姑说不然,“你绣技连芸儿也称赞,她是个爽利人儿,不倚老卖老,绣娘里又以她为尊,她会服你,只要她服你,旁人也不敢说什么,况且上回你在延福宫挺身站出来给众人求情,为这个,局里的人是敬服你的。” 苏禾自觉受不起这赞誉,不觉红了脸。 那以后,苏禾便时时刻刻跟在林姑姑身边,学她行事,某日她支领了一匹浮光锦,在账上记的为三个嫔裁便衣的料子,苏禾不解,一匹锦远不止裁三人的衣裳,便问林姑姑:“姑姑,不是裁便衣么,又不是做吉服,不费料子的,怎么要一匹锦?” 林姑姑瞅她一眼,摇摇头道:“你也太实诚了,其余边边角角的料子你们捡去做个帕子或旁的什么不好?我们做奴婢的,每季只发三身洗换常服,你或要做小衣,或要给……咳咳,沈公公绣帕子,用的料子不是从这儿来?” 苏禾被说得不好意思,心想她就给沈阔绣过一方帕子,那以后再没用过针工局的绸缎。 “况且宫里多的是锦缎,每年从浙江等地供上来的丝绸都堆成山了,针工局不用,也有别人用。” 苏禾听出来宫里有人贪墨,知道得太多不好,她便也不再问下去。 林姑姑又教给她:“你也不能瞎好心,看那些不得宠又品阶低的穿不上好料子便把多余的料子给她们做衣裳,宫里各娘娘的服制、用料有等级,万不可弄混,自然了,得宠但品阶低些的,也可放宽些。” 苏禾明白了,好东西宁可自己拿来做帕子小衣这等小物件,也不能给不得宠的妃嫔,“可姑姑,如此不就是捧高踩低么?” 林姑姑瞥了眼她,没好气的,“这是规矩!人人都这样行事,你便也要跟着行!” 苏禾也捧高,毕竟做奴才要有眼色,只是她不想踩低,不由轻轻呢喃了声:“人人都这样行,便是对的么?” 林姑姑食指点着苏禾的额角,肃道:“做奴才最要不得你这想头,你若是主子,想立什么规矩都成,可你是奴才,就得跟着别人行事,万不能做出头鸟,譬如延福宫那回,我就要说你来着,你那日没叫拖出去杖毙,是侥幸,可不是每回都走运,要记得在宫里,行差踏错一步小命就没了,事事谨慎,周全各方,不求无功但求无过,才能活下来。” 苏禾回说明白了,其实心里却只有那一句“若是主子,想立什么规矩便立什么规矩,”她更想做主子了。 而后苏禾抱着那匹浮光锦跟随林姑姑去了西边直房,命奴婢裁剪,而后又去东直房,房里七八个绣娘坐在绷子后绣花,赵毓贞等几人在旁理线,她们见林姑姑和苏禾进来,都立即埋头苦干,假作很认真的样子。 只有芸儿抬起头向苏禾眨眨眼,旋即起身指着木架子上那身杏色榴花常服道:“姑姑,韩婕妤的常服绣好了,您过目。” 林姑姑便领苏禾过去看,问她这衣裳怎么样。 苏禾摸了摸料子,将它通身的绣花都过目的一遍,最后把衣裳内里的线头都看了,终于道:“很妥贴。” “这样便是妥贴?尺寸合不合也不量量?”林姑姑反问。 衣裳裁剪好绣花前苏禾便看过了,她比对过原先的韩婕妤的样衣,没甚不妥,于是道:“奴婢早比对过了,没甚不妥。” “丈量过了?” “不必丈量,奴婢看得出来的,这衣裳左肩比右肩稍宽些,不过那是韩婕妤的尺寸如此,不是裁剪的错,”苏禾道。 此言一出,众人都抬起眼诧异地望向苏禾,芸儿更是惊呼:“眼睛也忒毒了,快告诉我怎么看出来的。” “我也不知怎么看出来的。” 芸儿向林姑姑道:“我说吧,你果然没挑错人。” 赵毓贞不大服气,低下头抿着唇,一语不发,其余几个心里都明白了,林姑姑一走,她们便受苏禾管教了。 “芸儿话太多,想必心没用在刺绣上,苏禾你去看看她绣得怎么样,”林姑姑道。 芸儿扑哧一声笑出来,苏禾忍着笑过去,看了眼道:“回姑姑,依奴婢来看绣得很好,不过芸儿姐姐绣技了得,还可绣得更好的。” 芸儿摇摇头,向苏禾道:“还是太嫩,吉嫔的衣裳,五六分功力就成了。” 苏禾明白了,品阶稍低的妃嫔敷衍敷衍便成了,做她们的衣裳不必尽全力。 接着又闲聊了两句,苏禾便跟着林姑姑出了门,林姑姑拉她到一边,告诉她对她们不必太温和,尤其检查时,一丝错也不能放过,尤其谁皇后和文贵妃的衣裳,但凡出一点儿错,碰着她们心情不好,就要掉脑袋。 苏禾严肃应了声是。 其实苏禾温和归温和,心思却一丝不苟,毕竟跟一群比自己老道的长辈说话,总不能像林姑姑那样板着张脸吧!苏禾这样想。 而林姑姑和苏禾一走,直房里便热闹了,芸儿等人对苏禾赞不绝口,除赵毓贞和另一个看不惯苏禾的,其余几个小奴婢也在夸她,说早便看出来林姑姑看重苏禾,将来局里会多一个苏姑姑。 赵毓贞愈听心里愈不服,只得安慰自己,苏禾再怎样也是个奴婢,她可是能出入内廷,将来或有幸能被皇上看中做娘娘的,她才不跟一个奴才计较。 然而当日跟有德去给文贵妃送衣裳时,有德也在她耳边唠叨,说苏禾走大运了,没见过升这么快的,还说明年开春林姑姑就要走,局里多了个苏姑姑了,赵毓贞强忍不悦,一言不发,只把头昂得公鸡一样,疾步往前走。 到了贵妃宫里,衣裳送上去时,一向挑剔的文贵妃一眼看出绣花不是上回绣吉服的绣娘绣的,把衣裳往赵毓贞身上一扔,“前儿才烧了皇后娘娘的吉服,如今连本宫的话也当耳旁风了?让你们掌事的徐公公来,本宫好好教教他!” 第40章 学习 赵毓贞和有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下来,叩头不迭,“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局里近来太忙乱,定是把这事儿忘了,娘娘的话奴才一定带回去,叫赶紧绣了新的来。” 文贵妃冷哼一声,“忘了?本宫的话你们都敢忘,还有什么不敢忘?将来皇上太后的话你们也忘了?”她转身在圈椅里坐下,肩膀打开双手搭着扶手,“七日内本宫没见着新衣裳,你们的脑袋不必要了,健忘嘛,脑袋留着做什么?好看啊?” 赵毓贞和有德连声道是,胆战心惊地爬起来退了出去。 回针工局的路上,赵毓贞红了眼眶,她在家时是个千金小姐,便进了宫做了奴才也处处被人捧着,从没挨过这样的骂,有德见她哭了,不住安慰,赵毓贞却觉他和苏禾是一伙儿的,不搭理他。 回屋时她已擦干眼泪,见苏禾躺在床上午歇,想想自己受主子责骂时苏禾却睡得香甜,便气不打一出来,她走到四方小桌前倒茶喝,故意把茶吊子顿在桌上弄出很大动静,把苏禾吵醒了。 苏禾睁着迷蒙的眼坐起身,“什么响动,怎么了?” “上回我便替贵妃娘娘传过话,往后她的衣裳往后都由你来绣,今儿送去的衣裳不是你绣的,娘娘生气了,命你七日内绣出一件新的来,不然便要你的脑袋,我劝你们别敷衍得太过,连贵妃也不放在眼里,”说罢在铜镜前坐下,心疼地轻抚自己磕红的额。 苏禾可不记得赵毓贞同她说过往后文贵妃的衣裳都要她绣,倒是林姑姑说过,但近日她忙着训导她,将这差事给了别人,大约觉着文贵妃看不出来,但谁想得到文贵妃眼睛这样毒,只见过一回她绣的吉服便能认出来。 苏禾无法,只得把手头的事先放下,白天黑夜连轴转,给文贵妃绣衣裳。 赵毓贞却愈想愈不得劲儿,觉着是自己替苏禾受的罚,又嫉妒苏禾,怎么她绣的衣裳就能得贵妃青眼?难道针工局的那些老道的绣娘还比不上她会绣么? 后头赵毓贞送新绣好的衣裳给文贵妃时,文贵妃终于满意了,她抚着领缘上精致的绣花道:“绣得不错,如此本宫也就不罚了,下不为例!” 赵毓贞道是,趁着有德在殿外,道:“多谢娘娘,其实那绣娘也不是故意,她这些日子忙着绣皇后娘娘的衣裳,才把您的衣裳往后稍了。” 红鸭嘴般的长指甲抚过领缘上的木兰花纹,文贵妃垂着眼眸,冷声道:“退下吧。” 赵毓贞立即却步退下了。 然而此事私下里在针工局传开了,负责原来那件衣裳的双喜被文绣等人调侃,说她六七年的老手了,绣得还不如苏禾一个小姑娘,双喜心里老大不自在,只不做在脸上,还嘻嘻哈哈自嘲说娘娘们也喜新厌旧了,后头连新来的小宫女都在说苏禾的绣技比双喜的强,文绣等人懂绣花,知道她绣技不错,反而那些不知轻重的小宫女把她贬到尘埃里,她便同其中两个私底下吵了一架,她们愈发背后议论,说她白在针工局几年。 双喜气不过,便去寻赵毓贞,问贵妃怎么说她绣的衣裳。 赵毓贞故作扭捏地告诉她:“说出来怕您生气,贵妃娘娘说原先那一件的刺绣远远不如后头那一件,还说针工局现在什么人都能上手绣花儿了。” 双喜怒极,转头便去几个不服苏禾的绣娘或姑姑那里,说苏禾的坏话,有的没有的,编得有鼻子有眼,后头如兰来送料子,她们故意问她:“如兰,你跟了林姑姑七八年了吧,平日姑姑待你也不错,怎么这回把个新来的抬上位了?” 如兰强颜欢笑,“大约姑姑觉着她比我好吧。” “我们可没觉着她比你好,恐怕是你太实诚,不如人家会来事儿。” 如兰放下锦缎和绉纱便赶紧出了屋,路上见着苏禾,只作没看见,招呼也不打便过去了,苏禾做了一半的笑脸僵在脸上,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如兰怎么对她冷着张脸,平日不这样啊,自己也没得罪她。 苏禾发觉自从跟着林姑姑理事后,针工局里大多数人对她的态度都变了,原先见了她连话的都不说的,现在都笑脸相迎,尤其与她同一拨进来的小宫女,针工局的老人们有大概一半是服她的,其余的都不待见她,有时挤在一桌吃饭她们都不理她,各自打起眉眼官司。 林姑姑近来又去见了一回太后,回来后更忧心忡忡,好像有什么事在背后赶着她,她对苏禾愈发严厉,甚至已经半松手,把事儿大多交给苏禾,苏禾只能硬着头皮上。 近来延福宫要个八扇的绣屏,针工局在赶制,苏禾按原先林姑姑的行事,下达了每日的任务,第一日差一点儿没完成,苏禾觉着不碍,明儿加紧些便能绣好,第二日也差了点儿,苏禾便想留那两个绣娘,晚些去吃饭,然而她们求情说饿得慌,今儿先用晚饭,明儿一定绣快些,苏禾答应了,毕竟都是她的长辈。 然次日从窗下路过时,却听她们笑嘻嘻地说着:“就是要让她着急,不然她还真以为自己能管得住人,能接林姑姑的班呢!” “不过在皇后娘娘跟前出了个风头嘛,林姑姑为这个就选她,怕是老了脑子不好使了。” 苏禾气极,帘子一摔大步进门,“两位姑姑不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存着这些心思呢,我素日敬你们,可不是怕你们,今儿要不把前两日的补绣起来,便不必用饭了。” 一绣娘将绣花针往绷子上一刺,顶针取下来,直直盯着苏禾,“我们这就去用饭,今儿的已经绣完了。” “前两日的不补上,不许出门,”苏禾把着门口,斩钉截铁道。 “昨儿前儿我们问你,是你自个儿准我们下值的,可见前两日该绣的都绣完了,便有些零星的没绣完,我们过两日补上不就成了?又不耽搁,何必急在这一两日,”说罢便要出门。 第41章 不服(二) 苏禾死死拦在门口不许她们出去,必要把理辩明白了,不然出了这个门,她往后的威严是立不起来了。 这时外头一路过的小宫女见里头吵起来,立即跑去寻林姑姑,不多时林姑姑便过来了,她打帘进来,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扫一遍,便把两个绣娘看得低下头去。 “怎么回事?”林姑姑看向苏禾。 “回姑姑的话,延福宫要的那绣屏奴婢交给她们两人绣了,每日都布置下任务,谁知她们故意拖延,前两日我见落下的不多,便没叫她们留下,只要次日加紧,今儿她们还要拖延,奴婢实在气不过,说了她们几句。” 其中一绣娘摇着头道:“我没见过这样颠倒黑白的,前两日确实没绣完,但那是你布置任务不清不楚,绝不是我们故意拖延,况且是你准了的,今儿天还没黑呢,怎么今儿我们也绣不完呢?你这是胡说八道,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另一个也附和道:“林姑姑,她年纪太小了,什么也不懂,好好绣个屏风,先前不知绣过多少,倒让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局里好些人也不服她呢!” 苏禾气得涨红了脸,论颠倒黑白她真甘拜下风。 这时门外也聚了些看热闹的,林姑姑为不把事闹大,只肃道:“你们先绣你们的,待会儿我再来治你们,”说着瞅了眼苏禾,摇摇头道:“你跟我来。” 苏禾跟她出门,去了她的屋,本以为林姑姑会斥责她管不住人,谁知林姑姑只是安抚她说是这样的,“有些人难管,我在这儿十几年还受她们的气呢!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有姑姑给你撑腰,记住,”林姑姑深深望着她,“不可心软!切记切记!” “姑姑,可是因为我年纪太轻了,她们才不听我的?” “呵,便换了个年纪大些的她们又会说别的话,你不必管这些,”林姑姑斟了杯茶递给苏禾,而后在苏禾对面坐下,还要说什么,只听如兰在帘外禀报,说徐公公命她去说话,她只好起身去了。 当日那两个绣娘果然不敢再拖延,老老实实绣好了。 本以为这小风波过去了,谁知三日后,茂才公公来寻苏禾,语重心长地同她说了一番话,大意便是这几日有四人来向他诉苦了。 太宗皇帝手里,好些宫女太监投井上吊的,后头便加了一项规矩,各监各局都配一位公公,那些被主子和姑姑罚了骂了的宫女想不开,可去跟这公公唠唠嗑,让公公劝转她们。 茂才公公声调温和,“你虽跟着林姑姑办事,到底是小辈,要顾及老人的体面,能不争的便不跟她们争……” 苏禾看着茂才公公和颜悦色的样子,心想他就是把错都往她身上推呗,果然是宫里老人,活成精了,不敢忤逆林姑姑便在这儿给她下绊子,真是辛苦她们了! 苏禾连连附和,附和完去了林姑姑屋里,林姑姑听说此事,眉头愈蹙愈深,语重心长道:“苏禾,上回的话我没说完,今儿同你说明白,这件事你犯了两个错,你可知道你犯的什么错?” “心软,”苏禾低下脑袋,心虚地揪着帕子。 “你也知道!”林姑姑一拍她的肩,“若不改了,迟早有一日你要这件事上吃大亏!头一天她们没完成你布置的任务,你便不许她们走,逼着她们完成了才能去用饭,便她们对你有怨言你也要扛住了,不然她们便知道你是个好说话的,不会怕你,还会一步步把你踩下去,哪日你受不住,拿出管事的款儿来,她们也不怕了,反而说你小题大做,无理取闹,那是你才是没理呢,任何事要防微杜渐,不要等到无可挽回时才挽回,知道么?” 苏禾颔首,“奴婢知道了,多谢姑姑教诲。” 苏禾是真感激林姑姑,她不仅处处偏疼她,提拔她,还教她这些道理,简直是她的师父,她娘从来不会同她说道理,因她娘比她还心软,只知道讨好她爹,侍奉老太太和嫡母,便也只会教她讨好她爹,奉承她祖母和嫡母。 “其二,你行事太冲动,听见她们是故意拖延的你就急了,冲进去同她们怼起来?”林姑姑直盯着苏禾的眼,摇头道:“上回在延福宫你也是如此,我早说了那是侥幸。” “我明白了,姑姑,我那时应当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回头该叫她们绣多少就绣多少,照章程办事,如此她们反而没话说。” 林姑姑面色终于缓和了,怜爱地拍拍苏禾的小脸道:“对,你知道就好,知道就要做到,姑姑没多少时日了,”话音未落,苏禾猛地看向她,“姑姑你怎么了?” 林姑姑咳嗽了两声,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说回来,这件事姑姑不罚你,怕你不长记性,今儿晚上提铃去,提铃时想着姑姑说的话,你便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苏禾咽了口唾沫,乖巧地应了。 宫里有个专针对宫女刑罚——提铃,便是提着个十斤重的铃铛沿着紫禁城走一晚上,口里要不停地唱:“天下太平,”且不能放下铃铛,要提得稳稳的,不能让铃铛发出声响。 当日,局里文绣和芸儿等人听说苏禾被罚提铃,都心疼她,回头把那几个作妖的骂了一顿,还是当着几个小宫女的面,“你们真好意思的,欺负人家小姑娘,姑姑就要出宫了,走前还不让姑姑省心,但凡记得一点儿姑姑的恩德,就歇了心思好好干活儿!” 局里的风向立即转了,都同情可怜苏禾,那几人也不好意思,不去向茂才公公诉苦了,另外那些心里弯弯绕的也都暂时歇了心思。 有德不忍苏禾提铃,自请晚上跟着监督她,林姑姑知道二人关系好,也允了,然而却告诫他,“该怎样就是怎样,按规矩办事,你别想着帮她,叫我知道,赏你二十个板子。” 有德诺诺应了。 第42章 提铃 过了中秋,夜风便起了点寒意,掌灯时分,苏禾去林姑姑处领了铃铛,和小德子一起出了局子,十斤的铜铃铛拎着,苏禾感觉右半边身子都被铃铛带下去了,小德子对插着袖子在一旁陪着,轻声道:“这儿人多,我先做个样子,到了人少的地方我帮你提着。” 两人从针工局和司礼监的夹道缓缓往外走,几十步的路,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大道上,天已大黑,大道上路过的宫人也只有零星几个,苏禾心下稍安,这才终于鼓起勇气,弱弱地喊了声:“天下太平!” 小德子听她那不自然的声调,险些乐出了声儿,“苏禾,叫得大声点儿,姑姑她们在针工局要听不见,还得加罚。” 苏禾没法儿,只得放开了喉咙喊:“天下太平……”就这样一声接一声儿的,喊到后头发觉路过的宫人并没特别留心她,她胆子大起来,脸皮也厚起来,喊得愈发欢实了,小德子在旁边跟着,给她踩拍子,“我数了数,每走十步你便会喊一声儿。” 苏禾趁着喊的间隙同小德子说话,“你还说到人少的地儿便帮我提着呢,现在人少了吧?” 小德子嘿嘿两声,指着广生左门那儿过来的一太监,道:“瞧,那还有人呢,等夜深些我再帮你提,不然叫人看见告诉林姑姑,咱们两个一起遭殃。” 苏禾笑了,心道小德子胆子比她还小,不过她还是感激小德子陪她,说实在话,她很怕黑,幼年时招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便也怕鬼,大晚上一个人绕着外宫走一圈儿便路上有灯火她也怕,身边有个人在,至少能陪她说说话。 夜愈来愈深了,北风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苏禾不禁打了个寒噤,大道上几乎没人走动了,两边灯火昏昏,只照见檐下那一线儿,他们渐渐也不说话了,大道上只回荡着她孤独的唱“天下太平”的声儿。 苏禾走得极慢,半个时辰换了五次手,眼看要到内官监门口了,苏禾刻意压低声儿,此时正在屋里熬夜做皇陵烫样的沈阔听见几声,觉着声音很耳熟,再细听了两耳朵,确定就是苏禾无疑,他勾唇一笑,摇摇头,心道这姑娘也忒能折腾,司礼监都去了两回了,这会儿又在罚提铃。 声音渐渐远去,再听不见时,夜重又静下来,他反而有点不习惯,往铜盆里加水一下加多了,他忙放下黄釉水壶,往里添了一大碗陶泥,继续揉搓着,到了半夜,大约苏禾已走过一圈儿了,那有气无力的“天下太平”声又响起了。 他手下的皇陵烫样才捏了前殿,这会儿再捏不下去,立即在另一盆净水里净了手,推门出了屋…… 苏禾此时离内官监还有一段路,累得满头大汗,喊出来的声儿也虚的。有德在旁打着灯笼,为她打气道:“再坚持一会儿,等过了内官监,我就替你提。” “不成了不成了,”苏禾手开始打颤,铃铛“当”的一声,有德见她就要把铃铛放下了,他忙伸手接过,把灯笼递给苏禾,“你拿灯笼,我先提一会儿,这时辰应当没人了吧?你警醒着些儿,看看后头,遇见巡夜的咱们赶紧换回——”话音戛然而止。 “怎么了?”苏禾用帕子擦着汗,一抬眼,便见司礼监的海棠花树下立着个人,月华披了满身,虽脸看不真切,可苏禾还是一眼认出来了,“是沈公公?”她心里打了个突,忙去接铜铃,沈阔阴柔的声调悠悠传来,“不必做样子,咱家都瞧见了。” 有德以为沈阔和苏禾有交情,这事儿肯定不是说出去,他提着铃铛屁颠屁颠上前打千儿,“沈管,这时辰了您怎么还没睡啊,如今天寒了,您夜里出来要披件外披才好,别冻着。” “受罚的是苏禾,怎么你替她提铃铛,”沈阔看着有德,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个耷拉着脑袋,踌躇着不肯过来的苏禾。 “苏禾力气小,奴才替一会儿,”有德挠了挠头。 “宫里规矩,提铃也是能替的?还给她叫她自个儿提着,”沈阔淡道,有德懵了,苏禾抬起头,狠狠瞪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面向司礼监门前那排宫灯,脸上的神情都被沈阔看得清清楚楚。 “是,奴婢自己提着,”苏禾深吸一口气,又从有德手里接过铃铛,双手抱着往旁边大道上去了,继续喊着她的“天下太平。” 有德忙辞了沈阔跟上去,待走过了内官监这一段,他才敢从苏禾手里接过铃铛,压声问她:“你和沈公公怎么了?” 苏禾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甩着手道:“我跟他怎么?我跟他从来就没怎么,你说他都跟我划清界限再无瓜葛了,还来管我的事做什么?就不能当没看见么?没点儿度量,故意为难我!” 有德吓得连连嘘声,“祖宗哟,你就不怕他听见。” “都走出老远了,他听得见什么,便听见我也不怕。” …… 有了第一日,第二日苏禾便轻车熟路了,有德胆子也大了些,至少有一半路程是他帮着提的,半夜两人还偷了会儿懒,沈阔呢,他就在这一声声的“天下太平”里辗转反侧,恨不能请针工局别罚她了,吵着人睡觉,可其实先前也有罚提铃的,唱“天下太平”的声儿比这个还高,他都睡得香甜。 到第三日晚,苏禾和有德已经无话不谈,苏禾胆子更大,隔许久才唱一句“天下太平”,忙着跟有德唠嗑,“明儿不用罚了,我还有些舍不得你呢,你是几岁进宫的,在针工局待多久了?” “十三岁进来的,到今年四年了。” 苏禾啊了声,心道十三岁的男娃儿就是个半大小子,人嫌狗憎的,譬如她亲弟弟今年就十三,三日不打上房揭瓦,有德十三岁就被割了送进宫做奴才,真可怜。 “你爹娘不心疼你啊?”苏禾以为自己被嫡母虐待就够可怜的了,没想到还有更可怜的。 第43章 害怕 “我家是南边的,那年闹饥荒没饭吃,一路讨饭到了京城,后头他们饿死了,我没法活儿,听说净了身来宫里做太监能有口饭吃,我就央求外头的净身师傅给我……那师傅人好,没收我的钱,还给了我一包馒头,后头我就跟另外十几个净了身的去南海子碰运气,正好宫里的福贵公公来收人,大约看我可怜,就收了我进来。” 苏禾听得心里堵得慌,默默了半晌,终于又问:“那你后悔么?” “有什么后悔的,人总要先活着不是,我要不进来,连饭也没的吃,早饿死了。” 苏禾叹了声,从他手里接过铜铃提着,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在针工局要互相照应。” 话音才落,忽听得右前方万岁山附近传来严厉的几声:“搭把手,把人拉上来!两个还拉不上一个?” 声调阴柔中带着点刚性,是沈阔的声音! 苏禾和有德对望一眼,默契地往花草深处去,走了一小段便望见两点火光闪烁,像猛兽的眼睛。 “走,过去看看,”苏禾轻轻放下铜铃。 有德拉住苏禾,压声道:“别……别过去了吧?” 不知为何,苏禾听见沈阔的声儿便不怕,于是她放开有德,独自蹑手蹑脚往草丛深处探,有德见她要一人过去,灯笼又在她手里,只有跟着去。 离得那两盏灯愈来愈近,终于看清楚那儿有口井,井边围着三个太监,沈阔高举灯笼,两个弓着腰探出半个身子在井里,哼哧哼哧的,接着一阵水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井里捞了起来。 “谁?”沈阔将灯笼往这边照过来。 苏禾手一抖,灯笼险些掉地上,“你……你们在干什么呢?” 两个捞人的太监没顾忌她,继续往上拉绳子,沈阔听出是苏禾,眉头蹙得更深,走上前挡住二人去路,“不能再往前了。” 他身形高大,立在苏禾面前像一座山,一低头,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她细长的脖颈上,那肌肤如帛,他想着,若自己的手放上去轻轻一扭,便会像扭脆黄瓜一样把它扭断,今日的事,任何无干人等见了都得死,可……可她是苏禾。 又一阵淋淋漓漓的水声,苏禾看见他们从井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挨在井沿上,软趴趴的像一滩烂泥,湿漉漉的衣裳紧贴着身子,脑袋歪向右边,湿发覆在煞白的脸上,遮住小半边,脖子上一道细细的乌痕,像一缕发缠绕,又不大像,全身上下尚未泡发,想是才掉下水不多久。 有德只怕活人,不怕尸体,苏禾吓得肝胆儿颤,直往有德身上贴,待那小太监把尸体覆面的发撩开后,苏禾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她认得,是惠妃身边的奴婢,上回还给了她点心吃,沈阔还在命苏禾回去,苏禾却吓得身子都动不了了,他便一手提溜苏禾的衣领子把她拎起来便走,苏禾却下死劲儿挣开他,指着那两个太监,命道:“把人的眼睛阖上吧。” “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自个儿投井死了,”沈阔冷声道,又重新抓住苏禾往回走。 “我认得她,是惠妃身边的奴婢,”苏禾喘着粗气,直直望着沈阔的眼,她才不信一个奴婢会跑出顺贞门到这儿来投井,定是有什么事,上回荣儿去惠妃宫里送衣裳,不知看见了什么便被冤枉偷镯子,杖毙了,这又一个惠妃宫里投井的,然而苏禾也知道这些都不能问,终于只问了句:“你们怎么料理她?把人埋哪儿去?” 沈阔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从来宫女死了都叫家里人领回去,或焚化了,就没有留下来埋的道理,然而沈阔懒得跟她解释,提溜着她的衣领子便走,一路把她拖回了大道上,有德也提着铜铃跟了上来。 到了大道上,苏禾惊魂未定,沈阔却撇下她就要回去,苏禾左右看了眼来路,见黑黢黢的,又想着有德是个比她还胆小的,心里怕极了,细栗从手背一直爬上手臂,直到脖颈,她上前两步抓住沈阔的手臂,“公公,你送我回去吧?” 她的声口娇娇的,带着点恳求意味,沈阔的心跳漏了一拍,看向覆在自己小臂上的小爪子,在海青色的映衬下,那只手洁白如玉,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苏禾,你在受罚,可不是在宫里闲逛,我也有我的差事要办。”说着瞥一眼有德,“你送她回去,不必再提铃了,明日针工局问起来便说吵着咱家歇息,咱家看不惯。” 苏禾却再次猛地抱住他的手臂,“公公,您就帮个忙吧,我真真的腿软了,”苏禾说着,身子只往下溜,抓着他的手腕蹲在地上,她是真怕极了,眼前都是那尸体的脸,大睁的眼,眼珠子像嵌在框子里的石子。 有德也默默看向沈阔,沈阔无法,只得命有德:“你去告诉他们两个,把尸体好生料理了。” 有德立即回去井边,把话带到了。 沈阔想抽出那只被苏禾紧紧抱着的胳膊,发觉不能,没法儿,只得一手提灯笼,一手由苏禾抓着往前走,他们身后,有德提铃跟着。 万籁俱寂,只有丝履踩在草丛里发出的嗦嗦响,从四面八方向她们逼近的黑暗突然退去了,苏禾望着身边这人,心里很踏实。 渐渐沈阔感觉苏禾的身子不再发抖了,便笑话她:“上回被知了吓哭,这回被个死人吓得腿软。” 苏禾心里不忿,却也不敢还嘴,她还得靠他送回去呢。 “既如此,为何还去命人阖那奴婢的眼睛。” “我娘说,人死了若不能瞑目,便会化身厉鬼,再不能投胎,我给她合上眼睛,她就能转世为人了。” 沈阔失笑,低头看了她一眼,心道她虽学着宫里人奉承讨好,但到底是个孩子。 不多时过了随墙门,沈阔打着灯笼在前,远远望见夹道尽头走来个打梆子的宫人,清脆的梆子声愈来愈近,在空寂的夹道里回响。 第44章 病了 这一路苏禾都拽着沈阔的胳膊,直到了针工局和司礼监的夹道,沈阔顿住步子,低眉瞅了眼她,苏禾才猛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松开他的手挠了挠自己肩头的发,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沈阔唇角微勾,迈着大步继续往前走,苏禾则退至有德身旁,便见有德冲着她挤眉弄眼的笑,她在有德手臂上扭了下以示警告,如此,守德才抿着唇没敢笑了。 “今夜的事——”沈阔还没说完苏禾便忙不迭道:“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沈阔失笑,“本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惠妃娘娘身边一奴婢投井了,每日宫里都有这样想不开的,若有人问起,你们大可直言,没人问起便不要到处乱嚼舌根,明白吗?” 苏禾和有德齐声道明白。 眼见着就到了针工局门口,两个上夜的奴才就在门口石阶上坐着,叽叽咕咕说话,听见脚步声抬起眼,看见沈阔,吓懵了,忙不迭上前打千儿,“沈管怎得空上这儿来?” 沈阔肃着脸不言语,退后一步让苏禾进去,待苏禾提着铃铛进了门他才背着手向两个小太监走近了,淡淡的,“上夜的人坐着,宫里可有这样的规矩?” “奴才疏忽,”有德有才二人将腰更低下去,怯怯道:“再没有下回了,奴才就是站得腿疼坐了那么小会儿,请沈公公开恩!” “下不为例!” 二人忙不迭称是,“奴才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沈阔也不再多言,转身自去,皂靴底子敲着大理石砖地,不紧不慢的。 他想,今夜做了件错事,苏禾和有德的命不该留的,那具尸体脖子下有勒痕,若他们说漏了嘴……但愿他们不是蠢才。 却说局里的人都睡了,庭院里静得出奇,从门口到屋里这小段路苏禾也怕得很,鬼撵似的跑回屋,放下铜铃,连手脚也没盥洗便被子一掀躺进了被窝,动静惊动了一旁熟睡的赵毓贞,她翻了个身又睡了回去。 苏禾却把自己整个儿裹粽子一样裹在被窝里,脑袋也躲进去,然而闭上眼那尸体的脸也在眼前晃,脸色煞白,白里泛青,眼睛大睁着直盯着她,好像死不瞑目,她梦里都是这双眼睛,还有当日荣儿被杖毙时的情形,交错来回,她吓得起身把镜台上那串菩提子戴在手上回去继续躺…… 次日,她果然病了,一早林姑姑便亲自来瞧了她,摸着她的额摇头道:“准是夜里风大,着凉了,”说罢便命如兰煎一碗姜汤来。 苏禾脑子昏昏沉沉,只告诉林姑姑她昨夜没偷懒,是沈阔说她喊声太瘆人说不必罚了,命她回来睡觉的,还请人把铃铛还回去,林姑姑说知道了,“你好生养着,换季时最易伤风感冒,别折腾出大病,”如此苏禾便安心睡了。 却说昨夜沈阔送回苏禾便回了内官监后,不久那两个料理完尸体的奴才也回来复命了,沈阔这才安心些,去沐了个浴便赶紧躺床上睡了,然而一闭上眼便是苏禾抓着她手臂求他的样子,他忽觉被她抓着的那处,又有些灼烫起来。 也不知那小丫头吓着了没有。 次日午饭后,他派人去针工局打探消息,探消息的回来告诉他苏禾病了,他当即便要派人去太医院抓药,可转念一想,他已决心与那小丫头再无瓜葛,还去招惹她做什么呢?于是在屋里踱了两圈,便继续做他的烫样。 这一切都叫李贵看在眼里,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沈阔瞥了眼他,眉头微蹙,李贵忙告退出去,他去到东直房,随手拿起个册子翻看,便见册子上记着针工局报上来的要修缮屋顶,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针工局里,林姑姑这招苦肉计让局里的舆论又倒戈了,原还好些老人不满苏禾逼得两个绣娘去茂才公公那儿诉苦,这会儿见苏禾被罚了三日提铃,人还病了,便又说那两个倚老卖老欺负小姑娘,尤其芸儿和文绣偏向苏禾,特特教训了几个,“你们不必忙,明春林姑姑就出宫去了,你们这些看不惯新人的,敢是自己有本事不服气,将来针工局有什么事便站出来顶着,别自个儿站不出来又不肯别人站出来,挡人的路。” 芸儿甚至拎着一食盒来看苏禾,把食盒里那琉璃盏端到床前,道:“这是新鲜的羊奶冻子,每日御膳房早上起来挤的,我有个老乡在御膳房做点心,我厚着脸皮从他那儿要了碗来,在上头加了几粒干果,你吃着,吃得好,明儿我再要去。” 苏禾扯着嘴角一笑,道:“多谢芸儿姐姐,”说罢想伸手去接,却发觉手臂酸疼得抬不起来了,是了,提了三日的铃,昨儿捉筷子时就不听使唤了,今儿动不了也是寻常,她只得道:“你先放着,我待会儿吃。” 芸儿便把琉璃盏搁在矮几上,起身道:“我还有活儿要做,也不便久留,你待会儿记得起来吃,”说着便出了门。 芸儿一走,赵毓贞便打帘进来了,她立在门口向苏禾道:“方才我去储秀宫送绣屏,苏美人把绣屏退回来了,说不要我送,要你亲自去送她才肯收。” 苏禾简直要疯了,苏莹是又想出什么鬼点子要整她了么?这时恰好林姑姑从外来,听见赵毓贞的话,接话道:“皇后娘娘也没这些要求,偏她这不行那不行,我去送!” 苏禾和赵毓贞皆是一惊,苏禾没想到林姑姑居然愿屈尊代她前往,不觉心中暖意融融,赵毓贞却心里酸得要死,她就不明白了,苏禾不就生个病,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护着她呢? 不仅林姑姑护着她,替她给苏莹送绣屏,两日后傍晚,苏禾觉身子好些,照例去给林姑姑洗脚时,林姑姑也只让她在屋里坐着,不必动手。 第45章 逼迫 苏禾干坐着,有些过意不去,见她擦干了脚起来,忙立即过去拎木桶要出去倒水,谁知这一下使不上劲儿,林姑姑见了,拉她在条炕上坐下,问她:“你怪姑姑罚你提铃么?” “不怪,姑姑是想叫我长记性,”苏禾道。 “不仅是叫你长记性,也是叫她们心软,不然冲那两个绣娘去寻茂才公公,局里的老人就要把你恨死,往后更要同你作对,你知道管人就是这样,光硬不成,光软和也不成,要一手硬一手软,这样调和着,才能拿得住人,明白么?” 苏禾道明白,这些日子林姑姑教了她许多道理,像是一股脑塞进她脑袋里,有许多她都明白,只是用起来总不像林姑姑那样浑然天成,她觉着自己还须多领会,多学习,将来办起事来才能像林姑姑一样老道。 自然,她心里也对林姑姑更为敬重了。 “你这手使不使得上力?”林姑姑捏着苏禾的腕子,轻轻甩了两下,苏禾道:“酸疼得很呢,整条手臂跟废了一样,往后我做事一定怀十二分的谨慎,再不让姑姑罚我了,最要紧是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你记住了就好,”林姑姑趿着软鞋起身,过去床前,从黄杨木小矮柜里拿出一青瓷小瓶,回来坐在苏禾身边,拉着她的手将袖子直推到胳膊肘,把苏禾吓了大跳,直往回缩手,“姑姑您做什么?” 林姑姑却拉着她,“别动!给你抹药呢,抹了这个不消五日保管就不痛了,”说罢揭开木塞子,将瓶子里黄褐色的汁水倒在苏禾臂膀上,用力地揉搓起来,苏禾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酒味儿,突然想起自己幼时发热,母亲给她全身抹酒的事儿,她端详林姑姑,她肉皮儿很白,像生了病一样的苍白,脸上的肌肤已经松弛了,眼角耷拉,两腮也耷拉,眼角和额上划出一道道很深的纹路,苏禾曾听过一个说法,额上纹路多的人少年坎坷,也不知林姑姑的一生是否坎坷,她觉着她母亲老了应当也是这样子,她母亲这一生就坎坷,不知怎么又想到家里人了。 林姑姑却对此一无所觉,她看着苏禾这珠圆玉润的膀子,通透如玉的肉皮儿,可惜道:“作养得这样细的皮肉,脸生得又好,真该去伺候万岁爷,”一面说一面拍她的膀子,道:“多拍打几下,才好得快些。” “林姑姑,您真像我娘,”鬼使神差的,苏禾突然来了一句。 林姑姑手上一顿,抬眼看向苏禾,向来波澜不惊的眼中竟有点点碎芒散开,她的大半辈子已蹉跎在宫里,再没机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她低头笑了,“你娘比姑姑年轻,姑姑这年纪能做你祖奶奶了。” 苏禾可不喜欢她那偏心眼的祖母,于是斩钉截铁道:“你就是像我娘!” 林姑姑看了眼苏禾,笑着摇了摇头。 “姑姑你真明年便出宫回家么?” 林姑姑脸色微变,“能不能回还得看太后怎么个意思,”说着把苏禾另一条手臂抬起,撸了袖子把药拍上去。 苏禾其实有些舍不得她,在这几日之前,她都以为宫里人没有真心,毕竟她亲姐姐害她,秀吉背后说她坏话,赵毓贞也不待见她,林姑姑又看着严肃难亲近,其实不然,她们还是待她很好的,林姑姑会给她上药,芸儿和文绣祈会来探病,还有小德子陪他熬夜提铃,连沈阔也没为难过她,她甚至觉着这儿也不是不能待下去,若她命不好做不了皇妃,那到了年纪她也不想出宫了,不如在宫里做姑姑,老死一生。 然而,这幻梦次日便醒了,上回的事局里的人大多向着她,可还是有几根搅屎棍,没事儿就唧唧歪歪编排个不停,还有人撺掇如兰来问她:“苏禾,你跟沈管有交情么?” 苏禾那时正在清点素锦,没顾得答应她,直到数完了才回道:“不大认得,怎么呢?”她自认局里只有赵毓贞、秀吉两个看过她给沈阔绣帕子,林姑姑和有德也知道她同沈阔有点交情,但都不会拿出来说嘴,旁人应当不知道。 如兰脸色不大好,“可前几日上夜的说是沈管送你回来的。” “是啊,他说我提铃吵着他歇息了,厌烦我得很,”苏禾道。 “可别哄我了,他要真厌烦你还能把你送回来?你知道我们那排屋子年久失修,中秋前不是下了雨么?外头下大的,屋里下小的,几根房梁木都朽了,前儿派人报了内官监,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到今儿也没派人来,他们眼里就只有主子的事,没有咱们的事,我看这天儿又要下雨似的,你若同沈管有交情,便去说一声吧。” 苏禾是不管这些事的,但她与如兰也算要好,她亲自来求又不好回绝,可一想到前儿林姑姑才教她不要心软,况且她已说过与沈阔再无瓜葛,再去求他,怎么好意思?便求来了,难保今后不个个都来求她。 于是她按公事公办的态度,道:“这些事儿不都由左少监上报么?我再去同少监说一声,请他再催促着。” 如兰脸色更不好看,“不帮就不帮吧,”说罢帕子一甩出了门…… 接着,跟如兰同屋的几个也来了,她们各个是局里的老人,上来先就是给苏禾戴高帽子,戴完了又对几日前与她起冲突的绣娘一番谴责,最后才求她去跟沈阔说说。 苏禾一如既往硬着心肠道:“不成,有什么去向左少监说,这事儿我不能插手。” “左少监在内官监面前半个字也不敢多说的,便说了他们也不卖他这面子,还得你去。” “我去也说不上话,我不认得沈管理,别听外头瞎传!” 几人见苏禾如此坚决,只得罢了,自然回去又是一番编排,然苏禾知道局里不可能每个都喜欢她,服她,她只由她们去说。 直到左少监去了三回内官监,几乎要冲内官监那群老太监发怒时,李贵才好心告诉他,“你们局里有个叫苏禾的?我们沈管就等着她来求!” 第46章 误会(一) 左少监明白了,这是故意卡着他呢,他说怎么内官监原先办事都爽快利落,这回却总也不差人来,只是他不明白,苏禾一个小奴婢怎么得罪内官监了,非要让他亲自来求,自然他也问了李贵,李贵却只是笑嘻嘻的,“你管这许多呢,命人过来就是了,”说罢便自去了。 这时另一个小太监,也就是当日去井里捞尸的两人之一,招了招手把左少监喊去,神神秘秘道:“此事事关重大,你还是把人叫来吧,不然别说不给你们修屋子,往后还有的是事找上你们呐!” 左少监大惊,忙问什么事。 “人命关天的事儿,总之,你们针工局这位运气不大好,得罪我们沈管了,”那小太监煞有介事道,他以为李贵为难针工局,是奉了沈阔的命,要把苏禾给结果了,毕竟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儿。 左少监听说苏禾得罪了沈阔,还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几乎站立不住,拌蒜似的出了内官监,回去的路上一直汗如雨下,待回到针工局,他立即命人把苏禾叫来。 苏禾被他喊去时,便见他背着手在屋里踱步,急急躁躁的,她直觉不好,恭敬地蹲了个福道:“少监您叫奴婢来有什么吩咐?” 左少监回头指着她,“你啊……你啊你啊,你有什么得罪沈公公的,赶紧过去给人家赔罪!” 她得罪沈阔?她何时又得罪沈阔了? “奴婢怎么敢得罪沈公公呢?”苏禾心想难道是因为她看见他打捞尸体,她已答应不向外泄秘密了,还要如何? 左少监手往木几上一拍,指着外头,“怎么敢?咱家看你就没甚不敢的,究竟做了什么,咱家也不想问,你只赶紧过去赔罪,不然往后针工局的屋宇修不好,或沈管要来寻咱们针工局的麻烦,咱家便拿你是问!” 苏禾与左少监差着品阶,几乎没同他说过话,平日也极少见他说话,没想到是个不分青红皂白乱定罪的,她还想再辩,但见左少监满脸怒色,终于没再多言,乖巧应了声是便退出门去了。 接着她便出了针工局,直往内官监去,路上很思虑了一番,也没想出来自己哪里得罪了沈阔,只想到自己又去求他,还不知要招来怎样的奚落讽刺,然而到了内官监门口,还没受沈阔的讽刺,先得了一驼背老太监的揶揄,他伸出三根手指,“这是第三回了,咱家都记得你了,上上回来送帕子,这回又送什么来啊?” 苏禾恨不能地上裂开道缝容自己钻进去,她尴尬地笑笑,向那老太监蹲了蹲身,“公公,劳烦您再通报一声。” 老太监看着她直笑,摇着头进去通报了。 沈阔出来相见时,苏禾的脸还是红的。 “病好了?”他领着李贵和另一小太监向她走来,声调不带丁点情绪。 苏禾诧异地抬眼,心道沈阔怎么知道他病了。 沈阔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即提高声调佯怒道:“你又来做什么,不是早说过往后见面不识?是要赖上咱家么?从未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 厚脸皮?她厚脸皮? 想想确实有些厚脸皮,于是苏禾低头道:“奴婢不敢攀附,实在是针工局后罩房漏雨,房梁又不结实,报上来好几日了也没派人来修缮,所以少监才派奴婢来催催。” 沈阔瞅了眼身后的李贵,李贵忙道:“沈管,近来宫里各处报修,监里还派了大半的人去督造皇陵,实在忙不过来,针工局只能再等等了,主子娘娘们那儿还没应付过来呢。” 苏禾又问还要等多久,李贵嘿嘿一笑,看向沈阔道:“这得看我们沈管的意思。” “你先回去,咱家自会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把屋子修缮了,轮到你们便是你们,”说罢深深看了眼李贵,转身大步往署门去,李贵吐了吐舌头,忙跟上,一路去到直房。 沈阔往圈椅里一坐,朝李贵伸出手,“把册子拿来,我看看除了针工局还有哪儿要修缮。” 李贵知道骗不过去,随手从桌上拿了个橘子剥了递给他,笑得贱兮兮的,“还是瞒不过您的眼睛,其实是我故意拖着他们。” 沈阔不接橘子,只盯着他,等他的下文。 “为了督造皇陵,您近来三天两头得去景山一趟,前几日还收拾惠妃娘娘的烂摊子,更别提沈公公把您当牲口用,还得去东厂审人,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造,您脸色都不对劲儿了,我这不是给您找点儿乐子让你高兴高兴嘛?” “找乐子?” “您不知道么,只有碰上针工局那小宫女,您脸上才有笑模样。” 沈阔被说中心事,一下站起身,冷冷道:“胡说!” 李贵立即指天发誓,“绝没有胡说,奴才要胡诌一个字,立刻叫雷劈死!您想想,前几日您还派人打听她的情形,分明记挂着又不去见她,还装作没有这个人,奴才实在看不下去了,您要喜欢,请惠妃娘娘赐个恩典,与她做了对食就成了,何必这样……” 不及说完,沈阔已一记眼刀扫过去,把李贵看得直咽唾沫,再不敢说一个字了。 “咱家之所以笑,是因那奴婢太蠢,总做出些蠢事现眼,之所以叫人打探她的情形,是……”是怕苏禾泄露那晚他井里拉起来具尸体?还是他看她怕得那样子,忧心她本人,沈阔自己也闹不明白了。 李贵看他愣神的样儿,偷笑了下,道:“沈管,您要想见,就去针工局见见她得了。” “不想见,”沈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我可听有德说她身子还没好清,手也不能提重物,还受着局里老人的挤兑呢,过得可惨了!今儿过来,八成也是被人挤兑来的,不容易不容易啊!”李贵故意叹了口气,偷眼觑着沈阔的神色,他是跟沈阔一路走上来的,看不得他过苦行僧一样的日子,宫里奴才有了权都在外头置办宅子,成家,再不济的也私底下有相好的奴婢,只有沈阔,有权了反而更忙着办正事,没丁点儿空闲享受好日子。 第47章 误会(二) 却说苏禾从内官监回去后,又叫左少监喊去问话,“怎么样?向沈管请罪了没有,他可消了气了,针工局的屋子他们还来修不修?” 苏禾老老实实回:“奴婢没向他请罪,因着奴婢确实没得罪他,倒是修缮屋子的事儿奴婢又催了他,他说得空就来。” “你呀,你呀!”左少监一指头戳在苏禾脑门上,直戳得她一个踉跄,“蠢才,哪儿开罪了人也不知道,连请罪也不会,亏得林姑姑说你伶俐,你可知道沈管什么性子?当初他在大内伺候娘娘时,有人得罪了他,他后头对那人用刑,把人肠子都扯出来了,你当好玩的,你自个儿也就罢了,别把针工局拖下水!”说着直命外头的人,“拿绳子来把她绑了,咱家带着去内官监谢罪。” 左少监不是怕内官监不来修葺屋子,他怕的是沈阔因苏禾将来找针工局的麻烦。 苏禾不明所以,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沈阔啊,若说得罪,以往都得罪多少回了,唯一可解释的便是她那也看见他打捞尸体,他要灭口,一想到这儿,手软娇软,浑身的细栗都起来了。 接着两个小太监入内把她绑了,苏禾挣扎的两下,道:“公公,您不必绑,我自己去同他说清楚,”然而左少监哪里听她的话,直命二人:“把人送去沈管料理。” 早有人去知会了林姑姑,这会儿她火急火燎地进了门来,向左少监道:“苏禾她犯了什么错,做什么押去沈管那儿,押去了那儿她还回得来么?” 左少监对林姑姑十分尊敬,只无奈道:“姑姑,这事儿您甭管,先把她送去再作道理,”说着指着那两个押住苏禾的,“还愣着做甚?赶紧的啊!” 于是苏禾立即被两人押着出了门,她本人还是懵的,只见文绣和另外几个绣娘从屋里出来,诧异地望着她,“这是怎么了?”更多的在窗台下看热闹,前两日开罪她的绣娘已经在笑了,就差没拍手叫好。 庭院里嗡嗡嗡的。 前几日还学林姑姑管束她们,今日却被当着她们的面绑起来,苏禾觉自己丢脸极了,这时从照壁后走来以沈阔为首的五个人,立时院里的吵闹声消下去大半。 左少监和林姑姑立即从明间儿里过来行礼,林姑姑行完礼,便肃着张脸,壮起胆子问沈阔,“沈公公,不知我们针工局的奴婢哪儿得罪你了,非要把人绑了去?” 沈阔看了眼正红着眼瞪他的苏禾,又看了眼懵懵然的李贵,不明白林姑姑在说什么,正要命人为苏禾松绑,立即李贵挤过来拉了拉林姑姑,而后陪笑着向沈阔打了个千儿,“沈管,这苏禾不知碍了您什么公务,我现把人绑了给您送去,省得您多走一趟,没想到您就来了,正好,这就把人带走,要打要杀针工局一概不管。” “徐公公呢?”沈阔睨着左少监。 “掌印今儿不在局里,”左少监恭敬回道。 沈阔拨开押苏禾的两人,自己上前为苏禾解绑,这一下把众人都看呆了,苏禾本人也懵了,今儿整日她都晕乎乎的,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咱家想问问徐公公,怎么养出一帮蠢才的,针工局的人是都吃饱了饭没事儿干么?”他目光如刀,一路扫过去,在门口看热闹的赶紧进了屋,窗台前聚集的也都忙放下窗纱,散开了,左少监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双手尴尬得不知往哪儿放。 说话间,沈阔将缚在苏禾身上的麻绳解了,而后一把扔给左少监,粗糙的绳子直刮着他的脸,疼得他哎呦一声,林姑姑则忙把苏禾拉到身后。 “咱家今儿是带人来修屋子的,到底是哪一间的房梁朽了,承受不住,领咱家去瞧!”沈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掖了掖鼻尖,阴冷的目光直射向左少监。 左少监看看苏禾,又看看沈阔,最后看看沈阔后头领着的四个人,那四人并非司礼监的太监,而是泥瓦匠,虽然弄不清楚其间到底有什么误会,但只要沈阔没同针工局结仇便好,他将麻绳丢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陪笑道:“哎呀,一点小事,还劳烦沈管您亲自来,”说着,把沈阔领去了后罩房中那间漏雨的屋子。 沈阔目不斜视地与苏禾擦肩而过,待走过了,却又偏头睥了她一眼,见她身上完好,这才领着几人去了。 林姑姑松了口气,她抚了抚苏禾的后脑勺压惊,旋即过去吩咐与漏雨那间相邻的几个屋里的奴婢,命她们当心些,把晒在外头的小衣亵裤等都收起来,泥瓦匠毕竟是男人,另外还命有德在旁边看着,以防不测。 待人一散,立即各样的怀疑猜测汹涌而来。 “那可是沈公公,督造皇陵的大忙人啊,怎么为修个房梁这样芝麻大小的事儿,亲自上这儿来?” “听说方才苏禾去了内官监,你没瞧见沈公公还特地给苏禾松绑么?要换做旁人,你看他会亲自上手不会?” “不止呢,前些日子上夜的说苏禾提铃的最后一夜是沈公公送回来的,我初时还不信,啧,今儿不得不信了,你说苏禾是祖上冒青烟还是怎么,先是得林姑姑提拔,后又攀上沈公公,这往后还得了呢!” “这姑娘家生得好,路子就是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不男不女的都喜欢,她向林姑姑讨个好,去沈公公跟前撒个娇,谁不让三分呢,咱们往后都悠着点儿吧!” 文绣和芸儿等人素来向着苏禾,但也都厌恶沈阔这等恶事做尽的太监,一时都无话可说。 一旁的如兰和另几个与苏禾不对付的也都不言语,尤其如兰,她今早特地去求她跟沈阔说说,早日派人来修缮,她还说自己不认得什么沈公公呢,看,这不是认得么?不过不愿帮忙,直说就是,什么谎话都能扯出来! 第48章 出气 直到苏禾过来查房,几人才住了口,然而苏禾在屋外早听见她们的话了,只是除了酸她有沈阔做靠山这一句,其余她们说的都是真的,苏禾不好反驳,便就在屋里肃着脸踱了两圈,始终盯着那两个编排得最凶的,也是前两日绣屏风被苏禾训斥的,直盯得她们都感觉出她的怒意,低头专心致志地在绷子上穿针引线才罢。 在林姑姑的带领教导下,苏禾的威严愈盛,众人几乎都将她当作林姑姑第二,因而她走后,屋里也无人敢说话,直到芸儿问:“谁去慧秀那儿问问,端妃娘娘的马甲做好了没有,要做好了便拿过来。” 那两绣娘对视一眼,说她们去看看,说罢便放下活计相携着出了门,少不得路上又叽叽咕咕说苏禾的坏话,“你瞧她方才的谱摆得多大,没有林姑姑的资历,却把她板着脸的样子学了十成十!” “最可气的是芸儿也向着她,前几日为她提铃的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好像我们倚老卖老欺负她一样,不给她找点事,我这心里头都不舒坦,”另一个也深以为然。 …… 却说沈阔等人由左少监领着去了后罩房最东边那一间,因着漏雨,原先住在此处的都搬到隔壁屋打地铺了,屋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看见地上有几片碎瓦片,接着一个泥瓦匠将梯子搬来,爬上去四下看了看房梁和盖瓦,向沈阔禀报道:“公公,两根房梁木腐朽了,其中一根中间段被虫蛀了一块,所以才撑不住瓦片,掉下来几块,只要把这两根木头换了就是。” 沈阔不言,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圈儿,仰头观察房梁,左少监早命人沏了茶来,他亲自端着白瓷盖碗呵腰送到沈阔手边,“公公,这是吉嫔娘娘赏给徐公公的龙井,听说是今年新上的,徐公公平日都不舍得喝,公公您尝尝?” 沈阔随手端起茶,揭开杯盖抿了口,继续指点着房梁,“咱家看中隼也朽了,用不了两年还得换,索性拆了顶重盖,五日够不够。” 登梯那人忖了忖道:“五日够了。” 沈阔像是突然回过味儿来这茶不对,蹙眉望着左少监,左少监吓得要死,也不知哪里出错了,只骂身边的,“你们怎么沏的茶,还不赶紧重沏了来,要用茉莉香片调和着才够清香。” 沈阔冷冷道:“不必了,”说罢杯盖一拢,重重顿在一旁的螺钿小桌上,向那四个泥瓦匠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出门。 左少监颠颠地跟出来送,沈阔想到他方才绑着苏禾耀武扬威的样子,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止步退了回去。 接着沈阔从廊下一路去到前院,前院的一见了他,都躲的躲,藏的藏,沈阔板着张阎王脸,阔步往外走,走到西直房梢间的黄杨木窗下,忽听见一阵桌脚磨地的吱吱声,他顿住步子往里望了眼,便见两个宫人正着力挪动一架四角包银的大橱柜,从窗台这儿恰好可望见橱柜底下藏的两匹缎子。 屋里两绣娘只顾移柜子,没留心到外头有人,待把橱柜挪正了,她们拍怕手,压声道:“这下好了,两匹锦缎寻不着,苏禾对不上账,够她折腾几天了,”声调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沈阔想到李贵说苏禾在针工局受排挤,原以为是激他过来胡说,没想到是真的。 他当即帘子一摔进了门,两绣娘正用帕子掸衣裳,见沈阔进来,一下顿住手,笑容僵在脸上,幸而其中一个脑子转的快,笑容绽得更大,向沈阔行礼称沈公公,另一个呆了呆忙也跟着行了个礼,“公公过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沈阔拉开一张玫瑰椅坐下,锐利的目光就没从二人身上离开过,二人心虚,终于笑不下去,“扑通”两声跪倒在沈阔面前,哭丧着老脸,“沈公公,奴婢跟针工局的姐妹闹着玩儿呢,奴婢不是有意藏缎子的,求公公饶命,”说着,叩头不迭。 隔壁屋的都听见哀求声儿了,只因怕沈阔,不敢来看热闹。 “闹着玩儿?司礼监的大刑可不会闹着玩儿,”沈阔淡声道。 两个奴婢忙一左一右膝行过来,在沈阔脚边磕头,“求公公饶过这一次,奴婢自去领罪,奴婢把缎子拿出来,奴婢去跪墙根,奴婢这就去!”说着两人立即起身,一个搬橱柜,一个趴在地上将两匹缎子底下抽出来,拍得干干净净放回一旁的条案上。 沈阔这才起身,举步往外走,走前扔下句话:“墙根下跪三个时辰,下回再叫咱家知道,便请徐公公处置。” 两个绣娘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应是,待人一走,便从屋里出去,面壁而跪。 二人在针工局干了七八年了,也算老人,这一跪是把体面跪没了,后头苏禾和林姑姑瞧见了,过来问二人为何罚跪,她们只说得罪了沈阔。 待到晚饭时分,众人下值后,各个都来问,还有故意笑话的,她们满面羞惭,只说得罪了沈公公,也不说什么事。 有人看见沈阔方才摔帘进屋,半猜出缘由,都笑二人道:“你们两个还敢当面得罪沈公公?我瞧着是得罪了苏禾,进而得罪了沈公公吧?” 这话得众人一致认同,从此她们更笃定苏禾得了新靠山,几个暗地里怨恨苏禾的,都不敢做在明面上,生怕被沈阔寻麻烦。 没几日苏禾发觉局里人对她更恭敬了,甚至连左少监看见她也笑嘻嘻的,还就当日绑她的事亲自来赔不是,苏禾不明所以,后头还是芸儿将她们背后的话告诉了她,还问她:“你不会真与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吧,她们因着他的权势怕你,我可不怕,我劝你别同他走得太近,你才来宫里不久,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粘上了恐怕受连累。” 苏禾只气愤得拍桌子,“都是些什么话,我爹自小教我们,阉人都是些卑贱下流、误国误民之徒,我怎么会跟他们……”后头的话她都说不下去。 然而气归气,转念想想也觉出不对,修缮个屋子的小事为何他亲自来针工局,亲自给她解绳子,他罚的那两绣娘,恰好挤兑过她,他该不会真是为了她? 苏禾不敢深想。 第49章 暗查(一) 却说接下来几日都在督造皇陵,夜间才回,没空管给针工局修屋子的小事,某日黄昏时分,他从景山回来,路上还在脑子里计算着建造皇陵所用的柚木木料,迷迷糊糊便到了内官监自己门口,忽听见屋里沈莲英的说话声,他精神一震,忙做出恭肃的样子,打帘进去,向沈莲英打了个千儿,“干爹怎么来了,儿子近来事忙,今日回来晚了,让干爹久等。” 沈莲英放下茶盏,道:“晚一会子怕什么,见外,快过来坐,”一面说一面挥退了旁边几个伺候的。 屋里只剩下两人,沈阔便过去矮榻另一边坐了,沈莲英招招手,他便越过鸡翅木几附耳过去…… “郭太妃你可知道?” “儿子略有耳闻。” 沈阔进宫时郭太妃便薨逝有几年了,他也只是从宫人口中知道这个人,据说她年轻时很受先帝宠爱,进宫一年便怀了身孕,只可惜生了个死孩子,据说她生子和当今太后生皇帝是同一日,为此,那以后她便常疑心皇后的孩子是自己的孩子,疑神疑鬼,半疯癫地又活了十几年才薨逝,沈阔不明白沈莲英为何提起这人。 接着,沈莲英便事情说了,原来皇帝昨儿下密令命他调查当年的郭太妃,查什么也没说,只说要查,沈莲英只得应下,然而他又管着东厂,抽不出空来料理这个,既是皇上密令,也不能正经叫司礼监查案,尤其司礼监几个秉笔各怀鬼胎,信不过,只得让沈阔代劳,且只能用沈阔自己手底下可靠的人。 沈阔颔首应下,略一忖便有了头绪,“先把伺候郭太妃的宫人寻出来审问,再就郭太妃生平所遇大事,其中参与的宫人拿来审问,总能审出猫腻,不然,再秘派人去她那废弃的启祥宫搜查。” 沈莲英连连颔首,他就喜欢沈阔这一点,什么也不必他忧心,一人便能办得妥妥帖帖,他从攒盘里拿了个橘子剥了,一面吃一面道:“按你的意思办,不过伺候郭太妃的老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如今宫里只剩下三个,一个在御膳房打杂,一个在端妃宫里掌灯,还一个贴身伺候的,在针工局。” 沈莲英口中在针工局伺候的便是林姑姑了。 沈阔两日之内便把三人的底细全摸清了,接着便是秘密把人一个个带来审,而这个林姑姑偏生与苏禾走得近,沈阔不愿苏禾牵扯进来,便第五日针公局的屋子修缮完工时,亲自去了一趟。 恰好苏禾在廊上迎面遇见他,苏禾只装作不认得,向他虚行一礼便若无其事往前走,沈阔却往左一步用身子拦住她,苏禾想到针工局编排她的那些话,忙后退三步与他隔开了才仰头问他,“公公有什么事? 微不可闻的一声冷哼,沈阔高傲地调开视线,径自往前,与苏禾擦身而过,“别与你那林姑姑走得太近。” 苏禾一愣,回头诧异地望着他,沈阔也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苏禾这才确定他确实说了这句话,且看那严肃样子,必是很要紧的事。 为什么不能与林姑姑走得近?苏禾想追出去问,却又想着周围人多眼杂,她们本就在编排她和沈阔了,再追出去,还不知要编出什么瞎话,况且沈阔也不像要解释的样子,于是苏禾立即去寻林姑姑,可惜林姑姑去巾帽局了,后头苏禾便把这事儿忘了,还是晚上给林姑姑沐足时才记起来。 “姑姑,您近来总是愁眉苦脸的,可是出了什么事?”苏禾将她的脚捧在怀里,用洁白的巾帕包裹着,细细擦拭,自从上回林姑姑为她上药后,苏禾便是打心里把她当师父伺候了。 “愁眉苦脸?”林姑姑抚了抚自己的脸颊。 “是啊,今儿沈管还让我少跟您亲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苏禾漫不经心道,她并不认为林姑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只当沈阔弄错了,毕竟林姑姑人好,又是宫里的老资历,这么些年没出过错,也没几人敢对她不敬。 林姑姑却果真愁眉苦脸起来,她透过半开的窗望向辽远的墨蓝的天,久久不言,直到苏禾替她把鞋袜穿上,伸手在她面前扫了几下她才醒过神。 “姑姑,您怎么了?” “没什么,你去吧,”林姑姑强扯了扯嘴角,摆手示意她出去。 苏禾觉着她神色不大对,只叮嘱道:“如今已过了霜降,姑姑要当心身子,夜里早些睡,那觉那被子不够厚,我明儿塞些棉花缝起来。” 林姑姑嗯了声,苏禾便去把两扇窗关上了,而后才拎着木桶出了门。 苏禾一去,林姑姑便好似抽去了所有力气般颓下身子,深深叹了口气,她走到黄梨木四扇镜台前坐下,望着铜镜里两鬓斑白的自己,抬手抚了抚鬓角,不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的头发就跟苏禾一样乌油油,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很讨郭太妃欢心…… 那些年少青春的日子,哪怕伺候人也是甘甜的,却终于都没有了,太妃薨后的十几年是她偷来的,她忘记前尘,苟且偷生,以为能挨到明年开春出宫,没想到太后还是召见了她,两回,太后试探了她两回,看她知道多少,那时她便知瞒不住,于是回来赶紧让苏禾接手自己的活儿,这两个月可算把她训出来了,而她,大约等不到明年开春,不然沈阔怎会同苏禾说叫她离她远些,一定是他们知道了什么。 年纪上来了,林姑姑嗜睡,可是当夜她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尘封在记忆里多年的宫廷旧事,又想到自己的身后事,眼泪流了一夜。 第50章 暗查(二) 却说沈阔受了沈莲英的命,次日便立即着手办案,然而他虽认了沈莲英作干爹,并非真是他儿子,不仅不是他儿子,还一早便存了扳倒他的心。 当今皇帝虽沉迷修仙问道,这十年间却扶持东厂的势力把朝政牢牢掌握的手心里,沈莲英是他最得力的人,是而能废了沈莲英的便只有皇帝,他要令沈莲英一步步失去皇帝的信任,此事就是个开头。 于是,他认真准备着,次日便称病,命李贵代替自己去景山监督皇陵建造,而后命自己最信得过的几人去查那三个奴才的底细,他自个儿则去司礼监,借阅过往三十年宫里关于郭太妃的案卷。 黄程作为沈阔的死对头,时刻关心他的一举一动,听说他来调阅案宗,便立即从刑房过来,用一条擦手的巾帕擦着身上的血迹,笑对沈阔道:“听说青伦你病了,我瞧着很精神嘛,还有空来这儿看我,”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手上的卷宗。 若是以往,沈阔就把卷宗藏起来了,今儿他却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黄公公,咱家不是来瞧你的。” “那是,我又不是针工局的貌美宫婢,你怎稀罕瞧我,”说着把已经染成血红的巾帕往随侍那太监身上一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迹,啧了两声道:“我有时真想同青伦你调个个儿,我去督造皇陵,审人这样脏活儿累活儿由你来,你看,今儿受刑的就不禁折腾,硬菜还没上,一个小小的鼻刑就把血喷了我一身,我真是……” “那咱家便给黄公公一个忠告,用刑不定撬得开他们的嘴,反会弄出些冤假错案,不然你以为干爹为何总把要紧的案子给我办?无关紧要的便丢给你?”沈阔冲他微微一笑,而后扬长而去,把黄程气得一脚踹翻了个乌木小圆凳,回头冲随侍的人,“刑房里怎么没声儿了,继续上刑!” 沈阔这人相当沉得住气,黄程数次挑衅他都从不接招,今儿一句话,却直戳中了黄程的软肋,他最恨的便是沈莲英器重沈阔看低他,每回都想着把沈阔的事儿搅黄,旋即他去问了司簿,听说沈阔调阅了郭太妃的卷宗,料想沈莲英定是又给了他要紧的案子,于是更派自己在内官监的人监视沈阔。 在沈阔查阅案宗的同时,也开始审问那几个伺候过郭太妃的奴才,林姑姑就在附近,审起来方便,另两个在内廷,沈阔便想法儿让他们亲近的人去套话,可惜套出来都是些无用的,且那两人本就没有贴身伺候过郭太妃,许多事并不知道,沈阔便把全副心神放在林姑姑身上了。 近来苏禾发觉林姑姑一下值便外出,说是去巾帽局,苏禾纳罕了,姑姑以往都不去的,最近为何总要去。 某日,苏禾把一笔账记错了,林姑姑突然当着芸儿和文绣等老人的面冲她大发雷霆,“你来针工局三四个月了,怎的还是一点长进没有,叫我如何放心把担子交给你!” 苏禾又惊又愧,忙低着头向林姑姑致歉,“姑姑,是奴婢粗心了,往后奴婢一定细心对账两遍。” 芸儿等人从未见林姑姑当着众人的面向苏荷发怒,她从来都给苏禾留体面的,一时也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上来拉的拉,劝的劝,“什么事儿,不过是笔账,谁没有出错的时候,改了就是了。” 文绣拍着苏禾的背安抚道:“怕是姑姑昨儿没睡好今儿起来心里不痛快,才拿你撒火,你别往心里去,去倒完茶来姑姑喝,”苏禾果然倒了碗茶呈给林姑姑,又认了回错,林姑姑反而心里过意不去,推开几人,拉着苏禾出了门。 到了廊下,林姑姑突然放柔了声儿,拍拍她的肩,“方才没吓着你吧?姑姑也是心急,没多少日子了,姑姑没多少日子教你了。” “姑姑,这才十月开头呢,您明年三月才出宫,还有近半年,不急的,您放心,我会努力学,不叫姑姑失望!” “半年?没有半年了,”林姑姑喃喃着,突然转身走了。 “姑姑?姑姑?” 苏禾看着林姑姑远去,总觉着哪里不对,先前两回问林姑姑出宫事宜,她便说自己能不能出宫全看太后的意思,如今又说没有半年了,是没有半年便能出宫还是旁的什么,苏禾不明白,尤其又想到沈阔叫她少跟林姑姑往来,她心头一惊,有个可怕的念头从脑海中浮起来。 于是当日下值后,苏禾悄悄跟在林姑姑身后出了针工局,果然她没往巾帽局去,而是一直往西边走,一直出了黄瓦东门,去了内官监。 苏禾只好在内官监外徘徊等待,这回又碰见那个驼背的老太监了,他撑着门框,弯着腰笑了好一会儿才过来问苏禾:“怎么?这是缠上我们沈管了?” 苏禾哼了声道:“我才没那么待见他呢,”说着走开了些。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看见林姑姑从里头出来,她很疲惫的样子,踉踉跄跄走到海棠花树下,撑着树干狠喘了几口气,苏禾上前扶住了她,“姑姑,我扶您回去。” “你……你怎么跟来了?”林姑姑大惊,苏禾却嘘声道:“姑姑,我们回去再说,”说着,一路走,扶她出了黄瓦西门,在过道里,趁着人少时关切地问她:“姑姑,究竟怎么了,他对您用刑了么?” 林姑姑不言,只是握紧了苏禾的手,深深望着她,原本清明的眼中死气沉沉,一直以来苏禾都觉着林姑姑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年纪,都是因着这双精明睿智的眼,这会儿眼睛里的光寂灭了,便好像真到了暮年。 苏禾知道林姑姑不愿说的话,自己问不出来,便只好不再问了,只当夜为她沐足时同她多说了好些话宽慰她,但夜里她自个儿却睡不着,疑心沈阔对她用了刑,她想去为林姑姑求情,却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面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