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庆隆二十二年立冬那日,京城天降大雪。 林襄便是死于那个雪夜。 “安国公林仲安叛国求荣,获罪全族,你林家问斩百十人,多亏我们裴家为你求情,陛下特开恩免你死罪,罚你没入乐籍,充入教坊司。” “林襄,你往后好自为之吧。” 宁信侯府的掌事李嬷嬷来到狱前,从铁栏里把一包裹扔在林襄身旁,包裹散开,从里面滚出一些碎银。 所谓充入教坊司,便是沦为下贱官妓。 好一个求情,好一个开恩。 可林襄听了此话却一点愤怒都没有了,她咳嗽着,冷笑一声从冰冷的地面挣扎着爬起。 昔日艳冠京都的名门贵女,被关押半个月后,俨然憔悴得不成人样,她摇摇晃晃走到铁栏跟前,一双干枯的手猛地抓住李嬷嬷。 “裴远呢?让他来见我!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她苍白如纸的双颊浮上一抹异样红晕。 “……我,我要亲自问问他为何要害我林家,为何要害我父亲,为什么——!” 李嬷嬷耷拉着一双满是褶皱的细长眼,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将她手掰开:“林襄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我们裴家对你仁至义尽!世子身份贵重,怎么会见你这个罪臣之女,你死了这份心。” 林襄喘息着将咳嗽压于嗓间,哑声央求道:“嬷嬷,素日里我待你不薄,你小孙子的命还是我救的,你帮我给裴远递句话,我要见他。” 李嬷嬷鼻子里冷哼一声,从怀里摸出一纸文书丢于林襄面前,由于表情过于厌恶,满脸的褶子更加皱巴了。 那纸文书从面前划落,“休书”两个字在昏暗的牢狱却刺眼的很。 瞳孔似被烫了一下,林襄僵立原地,整个人突然不受控地发抖。 李嬷嬷退后一步:“裴家没你这个罪妇,你自求多福吧。” 林襄大笑起来,而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其实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一个月前她撞破了裴远与旁人密谋之事,惊骇之余,想逃出裴府往娘家递消息,却被裴远关了起来。 之后不久,便传来父亲获罪的消息,林府悉数人被投入大牢,就连她远在西北军营的哥哥们也一并被抓回京城。 裴远,宁信侯世子,她与他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大人指腹为婚。 与他相识二十一载,嫁给他三年,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此段姻缘在外人看来堪称一段佳话,就连林襄自己都觉得此生足矣。 可谁知道呢。 谁能知道裴远竟从未爱过她,不过是一场利用罢了。 而他心中深藏着一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牢狱大门沉沉阖上,裴府嬷嬷扭着腰枝走了。 外界的一道天光随着狱门的开阖闪现,即而又暗了下来。 阴暗潮湿的狱中一片死寂,唯有时不时的闷咳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林襄拇指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转身缓缓走到包裹前,包裹里面有些许细软和几身换洗衣裳。 她素日里爱艳丽,衣裳大多是明艳的水红色和桃红色,她竟从中挑不出一件素衣。 流着血的嘴角无声地笑了笑。 还真是可笑至极,可笑至亲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而她至死都不能穿一身素衣尽孝。 也罢…… 林襄挑了一件最艳丽的换上,而后拿起一支珠钗刺向自己脖颈。 ——这支金丝八宝攒珠钗还是成婚第一年的生辰,裴远送她的生辰礼。 “裴远,你害的我好惨,今日若我化为厉鬼,定不会放过于你。” * 林襄一反常态晨曦初露便醒来了。 她低低咳了几声,依稀觉得肺部有些憋气,于是把被子从头上掀开翻了个身侧躺着,这才呼吸顺畅了许多。 天色尚有些许昏暗,她又阖上了沉沉的眼皮,想着再睡会。 似乎刚睡着,屋外噼里啪啦响起了炮竹声。 迷迷糊糊中,林襄想,谁这么惹人厌呢,大早上放炮仗。 她卷着被子滚了两圈把自己包成个粽子,可那炮竹声似乎响个没完,此起彼伏地轰炸着她脆弱的脑神经。 在榻上翻滚了几圈后,林襄蓦地坐起。 ——不对! 她不是死了吗? “啊!嘶……” 林襄刚坐起,脑袋一沉,又重重摔了回去。 “小姐,今日可不能睡懒觉啦,起床喽。” 这时门外传来少女的嘻笑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接着“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个满脸喜色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汤药。 林襄闭着眼睛缓了缓,而后再次坐起来,一抬眸怔住了,措眼不眨地盯着来人。 ——小丫鬟正是她的贴身婢女春桃。 在林襄被裴远关起后,春桃拼了性命带她逃离裴府,然而还没逃出去便被发现,春桃活生生被打死,就死在她面前。 “春桃?!”林襄由于过于激动,一伸手拽住春桃。 春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拽,脚下没站稳,手中托盘晃了一晃,汤药碗“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姑娘……”春桃一脸怨念地看着自家姑娘,“你今日又有起床气啦? 春桃倒也是心大,完全没看出林襄惊疑不定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劲,还以为是自家姑娘又犯了起床气,嫌被吵醒,和她置气呢。 她一边打扫碎盏,一边嘀嘀咕咕地叹道:“姑娘,夫人说你八字金旺,一入秋,肺总有那么几日不舒服,所以特意叮嘱嬷嬷给你熬了汤药。” “这药方还是从一个民间奇人那里得来的呢,说是能治姑娘胎里带来的病根……” 在春桃的碎碎念中,林襄生生怔了半晌。 入目所及,是自己的闺房,并非裴府。 指尖尚有春桃腕间温度,春桃是活的,而自己亦是活的。 “春桃。”林襄抬手摸了摸脖颈,突然唤道,嗓子带着些沙哑。 “奴婢在。”春桃收拾完,三蹦两跳地来到林襄身前。 她年纪小林襄一两岁,又惯是个性子活泼的,儿时救过林襄一命,与林襄虽为主仆,却情如姐妹。 春桃开心地咧成一朵花,冲林襄做了个鬼脸:“姑娘,你起床气散啦?” 林襄:“……今天是什么日子?” “八月十四呀。今日裴世子前来请期,咱们得动作快些,得好好打扮一番呢。” 春桃喜滋滋笑着,一大早嘴角咧着就没下来过。 她说着冲林襄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神神秘秘压低了声音又说道:“这日子定下来,姑娘离出阁就不远了,据说,宁信侯府把成婚日定在了十月。” 八月十四,裴远前来请期的日子…… 林襄蓦地打了一个激灵,问道:“如今可是庆隆十九年?” 春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嗔怪道:“姑娘,你可真是睡糊涂了。” “自是庆隆十九年呀。昨夜非要贪杯,瞧把自个儿喝的人事不醒,连何年份也不知道啦?” 林襄身子一软靠着床柱,心里五味杂陈。 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悲。 喜在,竟然重生了。 她没有化为厉鬼,而是重生在三年前。 悲在,此时,她与裴远的亲事已定。 第2章 劫色 三书六礼,已过了纳彩、问名、纳吉与纳征。 今日,是裴府前来请期之日,而两个月后的今日将是她与裴远的成婚之日。 林襄蓦地掀开被子下了榻,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起身走出门外。 微风拂面,天际一抹红日初升,她于阳光下闭了闭眼。 那个清晨,院里的丫鬟小厮们惊见自家姑娘光着脚丫从玲珑阁跑到了立琼轩。 立琼轩是安国公府的正院。 “诶——”春桃提着一双金缕鞋紧追其后,“姑娘,仔细受凉……” 林襄一口气跑到立琼轩,只见爹爹正在院内练剑,母亲则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 她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听到动静,安国公林仲安停下练剑,朝门口看过去,林母容婉卿也第一时间看到了光着脚丫子跑进院中、大喘着气的女儿。 “襄儿?”安国公眉头一皱,喝叱道,“胡闹!成何体统,怎么光着脚!” 安国公是武将,为人板正,对待子女严苛,只不过在林襄这里不作数,林襄才不怕他。 安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一生未纳妾,与夫人生有三儿一女,林襄上面有三个哥哥,她自小倍受宠爱,是在蜜罐里长大的,被宠得天不怕地不怕。 敢在老虎嘴里拔牙。 “爹爹,娘……” 林襄轻声唤了一句,跑过去狠狠抱住了爹爹和母亲。 “怎么了这是?”容婉卿拍拍林襄的背,“难不成做噩梦了?” “嗯……”林襄一头扎在爹爹怀里,哽咽着,“女儿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 安国公僵硬着脊背,想把她扒拉开,终是没舍的,沉声道:“马上都要为人妇了,没规没矩,他日嫁过去让人家裴府笑话。” 林襄脱口而出:“我不嫁!” 安国公听闻喝道:“混账!你个小东西,又作什么妖?” 林襄一手抱着爹爹,一手抱着娘,摇摇头:“女儿就是不想嫁人。” 容婉卿让春桃给她把鞋子穿上,笑道:“傻孩子,说什么混话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岂有不嫁之理。” 林襄起身,紧紧抿着嘴角。 沉默片刻后,她抬眼正色道:“爹,娘,我想退婚。” 容婉卿低笑了一声,与安国公对视一眼后,宠溺地摇了摇头。 夫妇俩并没把林襄的话放在心上。 女儿家嘛,在临近婚事之前总要闹腾一下,不舍的离开娘家,也是人之常情。 退婚一事与爹娘交涉无果,林襄悻悻然返回玲珑阁。 沐浴洗漱换好衣裳,她看着日头估摸了下时间,心事重重问道:“裴世子一行人大约什么时辰来府?” 春桃回道:“听王管家说,裴府看的吉时是巳时一刻。” 林襄心里一咯噔,也就只剩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她当下心一横,决定干脆来个简单粗暴的。 她要赶在裴家人来府之前,直接找裴远…… 没错,去!退!婚! * 林襄瞒着众人,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一路骑马狂奔至宁信侯府门前。 在宁信侯府,她居住了三年。 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可三载春秋,物是人非,如今隔世再见百感交集。 宁信侯府东北方向有个角门,离裴远住的别院最近。 林襄于角门而入,门口不远处蹲着两条凶神恶煞的护家犬,两条恶犬见了她略带敷衍地摇了几下尾巴。 为了不惊动旁人,她抄了一条僻静小道。 林襄有些魂不守舍,走着走着,蓦地发现拐错了岔路口。 前方是一片小竹林,小竹林过后是弯弯曲曲的小道,小道尽头有一处院子,是裴府禁地。 据说那处院子不太干净,似乎曾经还请过道士驱邪作法过。 真假不知,反正所有人对此晦莫如深,从不接近那处院子,就连那个小竹林都不会靠近。 她望着小竹林微微愣了一下,但懒的再折回,时间不多了,遂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突然疑似听到有人声,林襄抬头看去,只见竹林尽头,那处院落前停着几辆马车。 车马旁站着数位黑衣男子,瞧着不像是府中下人,倒像是江湖中人。 奇怪,此处怎么会有车马? 紧接着,从那处禁院之中走出来一个人——裴府管家。 裴府管家走到其中一辆车马前,几个黑衣男子打开马车上所运货物,货物层层包裹,最外层似乎是一些软软乎乎的粮食。 卸下麻袋后,下层全是一些包装与粮食不一样的箱子,一个黑衣男子卸下一只箱子,撬开后给管家过目。 管家验货之后点了一下头,做了一个搬运的手势,这时,又从院里出来数名家丁,一个家丁接过那箱被撬开的箱子往院中搬去。 昨夜一场秋雨,地上湿滑,那家丁脚下一趔趄,撬开的木箱盖子掉落在地,紧接着箱子里的东西丁零当啷滚出来。 当林襄看清楚掉出来的东西之后,蓦地瞳孔缩紧。 ——那是兵器! 依大齐律例,私囤兵器可是重罪。 心“呯”地跳了起来,她眯了眯眼,想往前走近看真切一些,突然一双干燥温热的手握住她的肩膀。 那双手虽只用了几分力道,却如铁钳一般。 林襄本能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之际,肩上按着她的手,一只向上捂住她的嘴,一只向下揪住她的后腰。 腰间一紧,她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悄无声息带出那片竹林。 此人功法奇特,身轻如燕,几个纵落间,身形一翻柳絮般飘出裴府。 随后,她被拎上一匹黑马。 眼前一暗,一顶帷帽落于头顶,白纱遮住视线。 马向着朝阳,于清晨的街市上疾驰而去。 “别动,别说话。”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语调平淡,可林襄却感觉如同毒蛇吐信,胳膊上寒毛乍起。 随风涌动的白纱下,她瞥见身后之人腰际挂着一柄佩剑,疑似是一柄开刃见了血的剑,隐隐有股血腥气。 林襄没敢继续挣扎。 惊吓间,她第一个念头便是:糟了,难道她撞见裴府运送兵器,那帮黑衣人要杀人灭口? 敢在天子脚下公然抢劫朝臣家眷,不是亡命之徒便是江湖中为朝中权贵暗地里卖命的江湖刺客。 她静了半晌,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江湖杀手?与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 “不是。”干脆利落的回答。 不是? “……我给你银子。”林襄大着胆子试探道,“你开个价。” 由于嘴被捂着,她发出来的声音有些含糊。 隔着一层白纱,姑娘家湿润软滑的唇角触着掌心,急促的吐吸轻轻浅浅喷于指间,从指缝闪电般传于四肢百骸。 身后之人似乎很不悦地顿了一下,而后松了松手略微离开林襄唇角。 就听他冷声道:“我不劫财。” 林襄脊背一僵,不劫财? 不为财而来的劫匪可不好对付。 帷帽遮着,林襄看不清路,也不知道马疾驰了多久,恍惚间,疑似进入一个树林,有鸟鸣声间或传来。 马蹄停下,身后男子跃马而下,与此同时,林襄头上帷帽被摘。 果然,她猜的没错,她被带到一密林之中,身处一破烂茅草院外。 只见一个极为年轻的男子抱臂而立,虚虚靠着院门前的一棵大树,上下打量她,眼神莫测。 林襄定一定神:“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男子不说话。 树荫落下,影影绰绰打在他脸上,神色看不分明。 林襄隐约觉得此劫匪有些面熟,可是于何处见过,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心怦怦跳着,林襄指间攥紧稳住情绪,用余光警惕地四下扫了一眼,发现此贼人并没有同伙。 ——此时,她尚在马背上。 林襄废话不多说,突然用力一夹马腹,喊了一声:“驾——” 马儿跋蹄疾驰而去。 她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回头看了一眼那男子,生怕他背后放冷箭将她射于马下。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男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动于衷。 眼见着林襄绝尘而去,男子似乎并不担心。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女的背影,直至那一抹素色临近消失于树林一角之时,方才淡定地吹了声口哨。 绝尘而去的马儿听到口哨声突然一个止刹,一声嘶鸣,前蹄高高举起。 林襄自小体弱,虽为将门之女,不仅不会武枪弄剑,马术也是稀松二五眼。 一个急促止刹,惊得她七魂丢了六魄。 前蹄落地,马儿一转身,竟嗒嗒嗒地又朝着男子飞奔回来。 男子看了一眼狼狈的林襄,只见她紧紧抱着马脖子爬在马背上,一脸得惊魂甫定,嗓间咳了个惊天动地,而马背上油光水滑的棕毛被她拽的乱七八糟。 突然他低笑一声:“小美人儿,放弃挣扎吧,你逃不掉的。” “你,意欲何为?你要多少两银子,我给你,绝不食言。”林襄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男子摇摇头:“我说过了,不劫财。” 林襄静了静:“那害……害命?” “不害命。” 林襄张了张口,愣怔了。 既不谋财又不害命,那是为何? 男子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缓声道:“劫色。” “什么?!” 林襄一惊,差点从马上一头栽下去。 第3章 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 “放肆!” 林襄额角跳起一排活泼的小青筋。 从小到大,还没哪个不怕死的敢对她说出如此轻浮之言。 林氏一族乃武将世家,她父亲军功赫赫,是先帝亲封的安国公,哪个不长眼的,胆敢打主意打到安国公府上。 她怒道:“你可知我是谁?” 语气很凶,可细听之下,尾音劈了叉,带着颤音。 “知道。”男子缓缓从树荫之下走出,混不吝道。 林襄愕然,倒吸一口冷气。 既然他并非因为裴府劫持她,难道是冲林府而来? 可爹爹身为武将,只管打仗,鲜少参与朝堂政事,况且,算算时间,他近半年都在养伤,前些日子刚刚恢复上朝,没听说过在朝中与哪位结下嫌隙,有什么政敌啊? 沉默了一会,林襄佯装镇定恐吓道:“你……你若胆敢动我分毫,我爹会把你皮扒了。” 男子看了林襄一眼,几不可察地挑了挑长眉。 他神情放松,周身并没有劫匪打劫时应有的紧绷感,听到“扒皮”两个字无动于衷。 此林幽静无人,呼喊求救行不通,唯有自救。 林襄不再对其放狠话,一提缰绳试图再次骑马逃离,可那马似乎被定了身一般,一动不动。 显然这匹良驹被它的主人驯得颇通人性,指挥不动。 她又试了几次,马儿依然不动,它索性打了声响鼻,甩着尾巴低头开始悠哉悠哉吃起草来。 ……该死的。 男子看了她片刻,忽地吹了声口哨,低头吃草的马儿听到指令扑通一声前腿跪下。 林襄脸色一变,尚没来得反应便从马背滚落而下,摔下之时男子伸手扶了她一把,触及到他满是茧子的手掌,林襄身子往后一撤,与其拉开距离。 心脏跳得几乎要逃出嗓子眼,她一边后退一边急问道:“你与我爹有仇?” “没有。” “那我得罪过你?你与我有怨?” “没有。” 林襄眉头紧蹙,十分困惑。 无仇无怨,他这般究竟所为何事?难不成单单是个采花大盗? 她步步后退,男子步步紧逼。 林襄被逼到一棵两人粗的树干前,被迫停下来。 脑速飞快旋转,她目光死死盯着他,这厮腰际佩剑,手掌有老茧,不用说,武功高强,深山野林之中,自己一介弱女子想要逃跑指定是逃不脱。 那该怎么办?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男子驻足,看着她若有所思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 林襄瞳孔微微瑟缩了一下。 可恁她怎么回想,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得罪过哪路神仙。 “三年前,裴府老祖宗辞世,灵堂前。”男子提醒道。 林襄一愣,与裴府有关? 三年前,的确裴远的祖母怡乐长公主过世,当时,爹爹还戍守边疆,她随母亲前去裴府吊唁。 ……可是,当时有发生了什么重大之事么?她依稀记不清楚,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天。 “十年前,除夕夜。”男子上前一步,继续说道。 十年前……? 林襄皱着眉头刚一思忖,忽地瞳孔睁大,瞳孔中,只见男子陡然拔剑而起,向她当头劈来。 “啊——” 她惊叫一声闭上眼睛。 剑风而过,浑身不由一哆嗦,那一瞬间,疑似掉下个什么冰冰凉的东西于脚面上,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未来。 等了片刻,林襄试着睁开一只眼睛看过去,只见男子还剑归鞘,平静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惊恐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以及肩颈,确认自己没受伤之后,悄悄动了动脚,往一侧挪了一步,绕开树干。 十年前的除夕夜又发生了什么,太过久远,她一下子想不起来,但她知道,面前这个劫匪指定是个疯子。 无怨无仇劫她!还拔剑吓唬她! 然而一步之后,脚面上冰凉的触感消失不见,脚下疑似踩了个什么东西,一个没站稳,身形跟着晃了一晃。 下意识低头看去,这一眼看过去,林襄脸色陡然一变,腿一软,瞬间吓晕了过去。 只见她脚下踩了一条有两指粗的花纹蛇,蛇头已被一剑削了下去,蛇身还在小幅度扭动着。 在林襄向地下倒去之时,劫匪一伸手,单手拦腰勾住她。 抱着柔弱无骨的姑娘,男子面色深沉。 此处乃京郊外一处密林,由于地势偏僻险峻,素日里极少有人来,就算猎户也极少到这处打猎。 男子扛着林襄进入茅草院中。 他已三年未归,茅草屋破败不堪,已然不能往人,屋内的床榻长满野草,他想了想,将披风解下垫于榻上,把肩上之人放下。 近几个月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裴峥夜里接连都能梦到安国公府家的这个小姑娘,梦到她嫁给裴远后惨死。 只要梦见她,自己就会被没来由的悲伤淹没,数次从梦中惊醒,枕边洇湿一片。 他这辈子还没为第二个女人掉过眼泪,因为无端之梦无关之人而泪洒枕巾,属实邪了门了。 裴峥漠然地看着榻上昏睡过去的姑娘,揉了揉眉心。 还真是荒唐…… 安国公府的姑娘,他一共没见过几次,上一次都是三年前了。 可梦中悲伤的情绪夜夜纠缠着他,让他心绪难安,不得安生。 榻上之人,与三年前模样倒是变化不大,只是身高窜起不少,也不知她是从小到大眉眼等比例放大,还是怎么回事,无论多久未见,他总是第一眼便能认出她。 昏迷之中,林襄间或咳嗽着,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近几日秋雨连绵,这破茅草屋里很是潮湿,又阴又冷,还不如外头暖和。 榻上之人瞧着柔柔弱弱,细细的手腕搭在榻檐上,脸色惨白。 裴峥忍不住哂笑一声:“倒是胆子大得很,裴府中撞见了祸事不赶快跑,还敢上前察探,不要命了。” 半晌后,他被林襄的咳嗽声吵得烦躁,一扭头出了屋子,不大一会捡了些干柴火于屋内点了一个火盆驱寒。 而他立于门框之处,锋利的眉眼低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峥抬眸扫向林襄,目光晦暗不明。 他冷嗤一声,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不远千里从军中跑回京城,就是为了绑架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火盆里点着火,可榻上之人于昏迷中仍不间断地在咳。 “还真是麻烦。”裴峥豁然起身。 他边走边将身上外袍解下,走到林襄身边,将衣袍扔她身上给她盖上。 彼时的安国公府乱了套了,宁信侯府的人已到,可自家姑娘却不见了。 宁信侯府的人被安排在上厅,由安国公招待着,可是迟迟却不见安国公夫人及准新娘。 “春桃,你时时跟在姑娘身旁,姑娘去哪了?”容婉卿把刚回府的春桃叫至一旁问道。 容婉卿眉眼柔和,惯常不发火,可一旦变脸,却叫人心里发紧。 春桃一路跑着回来的,喘着气,扑通一声跪下:“回夫人,姑娘说她想吃街市上柳家的汤包,奴婢本想唤小翠出去买,可姑娘说买回来吃与在铺子里吃口感不一样。” 容婉卿沉声道:“捡重点说!然后呢?” “然后奴婢要陪姑娘出去,姑娘说,柳家的铺子就在街头,她一个人去便可,今日裴世子要来,院内事务繁多,姑娘体恤,谁都没让跟着,独自出去了。” 春桃说着哭了起来:“我给姑娘重新煎了汤药,待煎好药出府寻姑娘,谁料柳家铺子里根本没有姑娘的身影。” “呜呜,奴婢该死,是奴婢没跟着姑娘。姑娘会不会被坏人掳走了?呜……还是离家出走了?” 容婉卿一顿,蓦地想起今早林襄所说“不想嫁人”之言,眉心紧了紧。 就在林府发动全府之力寻找林襄之时,林襄于暮色将至之时方才悠悠转醒。 林襄重生之前的昨夜的确是开心兴奋的,所以在兴奋失眠之时多饮了几盏酒,今日一大早又被炮仗震响睡眠不足,再加上被蛇惊吓。 故而昏迷之际睡了一整个白日,睡的她有些晕晕乎乎。 一睁眼,看到身上搭着的男子外袍,林襄下意识便想歪了。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峥正靠着门框闭目养神,听闻声音也睁开了眼眸:“你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 林襄于外袍遮挡下摸了摸,发现衣衫齐整后顿了一下,而后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贼人没趁人之危。 随即,她果断拔下发簪抵在脖颈:“放我走,放我回府。” 裴峥撩起眼皮看着她,林襄与他目光一碰,莫名心里一紧。 该男子约摸弱冠之龄,高高的马尾束起,五官深邃,轮廓分明,瞧着却并不稚嫩。 犹其那双眼睛,让人无端想起深山里的恶狼,凌厉、幽深、阴沉。 他长眉微挑,不疾不徐开了口:“急什么,现下已是酉时,想必裴家人早已离去,就算你此刻回府,又能如何。” 林襄一愣:“你怎知……” 你怎知裴家人今日要来林府? 话音被截,就听对方冷声道:“裴远并非良配,我劝你换个郎君吧。” 第4章 呸!登徒子! 换个郎君? 呸!登徒子,换谁也不会换你! 林襄戒备十足地瞪着对方。 此人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知道裴远与自己有婚约。 他是谁?他究竟想干嘛? 上辈子桃花是不少,她女扮男装出入司乐坊之时,还曾闹出过被司乐坊头牌堵住赠定情玉佩的笑话,可没遇到过桃花劫啊。 不对……裴远就是她最大一个劫。 林襄磨了磨牙,将神思收回。 目光再度与对方对上,只见这厮吊儿郎当往门框上靠着,中衣衣袖撸到肘上方,右胳膊处赫然有一道三寸长的刀剑之伤。 伤口皮开肉绽,看样子,是新伤,尚未结疤。 结合他佩剑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林襄心里一咯噔——此人保不齐身上有命案。 身为劫匪,他既然不遮面,敢公然露面让她看到他的真面目,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压根没想着放过她。 见林襄默不作声,裴峥哼笑一声:“怎么?不舍得?” 不舍得裴远? 林襄用发簪抵着自己脖颈,慢慢往窗前挪动。 贼人堵着门口,她只能跳窗搏一线生机。 只要他敢碰自己一根手指头,她就把自己扎死。 ——才怪,她会瞅准时机把他一簪封喉。 “于你何干?你若胆敢对我无礼,不仅安国公府不会放过你,宁信侯府亦不会放过于你。” 林襄色厉内荏地把宁信侯府也搬了出来。 宁信侯府不单单只是一个寻常的侯爵之家,裴远过世的祖母身份显赫,乃先帝的同胞姐姐,怡乐长公主。 宁信侯府可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歹人胆敢同时得罪一个军功赫赫的国公府和一个与皇族有裙带关系的侯爵府,就算他是色欲熏心的采花大盗,量他也没蠢到这个份上。 除非他是权势滔天尊贵荣宠的天潢贵胄。 可皇家的人,就算出了哪个纨绔,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下三滥的勾当,皇族权贵,要什么没有,看中哪家姑娘明着来便可,实在不行,直接到陛下面前请求赐婚也行。 何至于此。 林襄搬出宁信侯府这尊大佛,小心翼翼观察对方神色,却见他听到宁信侯三个字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压根没把什么公侯王爵放在眼里。 完全是油盐不进。 怎么办?该怎么办? 额上的汗珠浮了一层,说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 她脚步挪动之间,不小心踢翻了地上的火盆,几乎燃尽的火苗点着了地面零星枯草,一时间呼地燃起,又瞬间熄灭。 裴峥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她。 由于太过紧张,林襄嘴唇泛白,显得五官更加浓墨重彩,眼睫被汗珠浸湿,将那双漆黑的眸子笼上一层水雾,看起来楚楚动人。 窗外响起了一连串鸟鸣声,裴峥耳根动了一动。 “吱呀”一声,久经失修的木门被他提腿踹开,撞到后墙之后摇摇晃晃又刺耳地发出几声短促的响声。 林襄被惊了一下,停下步子。 此时她距离窗子只差三步之远,破烂窗子被一根棍支起,只要她一个起跃,定能翻出去。 一只手中还攥着贼人外衣,她正欲向他抛起手中衣物,借机跃窗而逃,忽而就听他开口道:“你走吧。” “啊?”林襄指间一顿,愣了一下。 那贼人往一侧迈了一大步,让开出口。 门大敞着。 “你当真愿意放我走?”林襄疑惑地小声问道。 “若不想走就留下。” 林襄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向门外奔出去。 果然那贼人没拦她,任由她一口气跑到院中央。 她一边跑一边心想:“许是那贼人被她的威胁震住了,果然宁信侯府这尊伪大佛还是好使的。” 待她回府,定派人将他这处破院子一把火烧了,再亲手抽他二十鞭以泄愤。 然而她一只脚还没迈出长满青苔的院门,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喂——” 林襄一回头,就见那劫匪纵身凌空一跃,轻飘飘落至她面前。 这是后悔放她走了? 惊吓之余,林襄步子却不停,她倒退一步掉头便跑,而后脚下被门槛青石上的青苔一滑,“啪叽”一声向下摔去。 就在她以狗吃屎的姿势与大地亲密接触之时,一只手拎着她的后腰带一把把她拎起,而后一扔,稳稳当当将其抛在马背上。 “我说小美人,你走便走,拿走我衣裳是作何意?”裴峥拍了拍马背,慢慢悠悠把后半句话补全了。 林襄一怔,方才惊觉自己手中还拿着他的外袍,忙不迭将手中衣物一抛,一提缰绳策马便跑。 这回马儿没有耍赖,几个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这时,从树上落下一道身影,走到裴峥身前:“公子。” “事情怎么样了?” “那伙人并未在京城逗留,与侯府交了兵器之后一路快马加鞭往西南方向而去。” “西南……”裴峥沉思片刻一点头,“好,知道了。” 侍从顿了一下:“公子,此处年久未修,还是回城里暂住吧。” “嗯。”裴峥低低应了一声。 侍从一声口哨,唤来两匹骏马,他翻身上马之时瞧见自家公子一弯腰,俯身捡起一枚羊脂白玉手镯。 * “啊——” “小畜生,你给我慢一些呐……” “你别把我带沟里去,你认路么?” 整个山林中回荡里林襄的惊呼声。 林襄并不知回程之路,而胯下坐骑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指令,自作主张在山林间狂奔。 七绕八拐的,竟也奇迹般地绕出山林,走出那片山林,林襄如见天日。 回程之时,那马在路过长兴街后死活不肯走了,林襄只好下马步走回府。 这一整日她都没吃什么东西,饿得饥肠辘辘,又受了惊吓,置身于京城人来人往的街市之中,确认自己确实脱险,回过神来,方觉脚下虚软。 十四的月亮很大很圆,明日便是中秋了。 暮色四合,街市上点满了红灯笼,一片灯火通明,小商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浓浓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林襄已没心思去琢磨那男子究竟是何来头,为何闹出这么一场,她只想加快脚步回府,好生与爹娘吃上一顿团圆饭。 爹娘肯定急坏了。 在林襄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家走之时,在她身后,暗处一角静静立着两个人影。 “公子,这安国公府家的姑娘,你何苦招惹她?就算今日坏了裴世子与她的请期之事,择日再定,这林家姑娘也还是要嫁与裴世子的。” “世上姑娘那么多,公子你干嘛自找麻烦呢?” 侍从齐明一脸牙疼地望着那个摇摇晃晃的纤细身影,一侧身看见自家公子的神情之后,牙更疼了。 ——裴峥目光追随着林家姑娘,不知是月色朦胧的缘故还是夜色撩人的错觉,他一双极黑的眸子,似将折进角落的月色悉数吸进那汪深潭,亮得惊心又勾人。 齐明难得看见自家公子会盯着一个女子看得这般“入迷”,震惊道:“公子,你不会真看上林家姑娘了吧?” 睫毛微动,裴峥收回目光颔首看向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齐明察觉出公子眸中的杀气,施施然闭了嘴。 半晌之后,齐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家公子应当是来和裴远讨债寻仇的,紧闭了的嘴张了张。 又道:“公子,其实要给裴世子寻不痛快,也不一定非要从此入手。” 他自知自己多嘴,话音未落,便提前预知般闪了一下身,然而还是慢了一拍,被裴峥一脚踹进了院中,险些折了腰。 第5章 娘,我不想嫁 “姑娘——?” 一道声音突然从人群中传来,接着一个细瘦如筷子的年轻男子拨开众人,朝林襄飞奔而来。 “姑娘,真是你呀!” 庞虎寻了一整日,清冷的清秋里跑出满头大汗,见了林襄就差喜极而泣了。 林襄看见了亲人一般两眼放光:“小虎子?” 庞虎乃安国公府玲珑阁里的人,是林襄的侍从,名字叫得虎气腾腾,实际是个瘦猴。 庞虎抹了把汗:“姑娘,整个府上炸了锅了,这一整日你去哪儿了?可吓死小的们了,国公爷和夫人急死了,刚从平江老家回京的老祖宗听闻孙女丢了,当即晕了过去。” “什么?祖母晕过去了?”林襄一惊,忙不迭往回跑。 庞虎做为下人自是不能闹市中骑行,也没抬轿,林襄还是得靠着两条腿往回跑,奈何双腿灌了铅了一般,在庞虎的搀扶下,好生才跑回府。 一进府,便扯着嗓子急道:“爹爹,娘,祖母呢?” 安国公林仲安正满地焦躁地踱步,派出去一拨又一拨人,一点消息也没有。 得知林襄回来的消息绷紧的肩背总算松了松,而林夫人容婉卿则哭得满眼通红。 “我的好襄儿,你这一整日是去哪了?”容婉卿起身走出屋外迎了上去,紧紧握着林襄的手往屋里带。 安国公神色几变,先是看到女儿全须全尾回来大大松口了气,而后一想到她不声不响跑了一整日,太阳穴气得一跳一跳地疼。 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道:“混账东西!还有脸提你祖母,你祖母若有个三长两短,有你好看!” 林襄委屈地撇撇嘴:“爹,女儿没乱跑,女儿是被劫匪绑架了。” “什么?”容婉卿脸色陡然一变,身子跟着晃了晃,“皇城里,竟然有人胆敢公然劫持朝臣家眷?” “快给为娘看看你受伤没。”容婉卿上上下下在林襄身上摸索着,林襄能感觉到她娘的手指在抖。 林襄冲容婉卿笑了一下,宽慰道:“娘,我没事,一根头发丝也没少。” 护国公一皱眉:“哪路的劫匪胆大包天,竟把手伸到护国公府,来人!” 家将应声而入。 护国公两条浓眉紧紧蹙起:“传令下去,即刻捉拿劫匪。” 家将一抱拳:“是!” 护国公转而看向林襄:“襄儿,不怕,你与爹说说那劫匪现在何处,人数几何。” 那破地方叫什么林襄并不知道,平生第一次去。 她如实回道:“是京郊,在京城西北之地的一处密林,劫匪只有一人,弱冠之龄,身量颀长,右胳膊处有一条三寸长的剑伤,眉眼……” 相貌该如何形容呢,林襄顿了一下,回忆起那劫匪的容貌气质依稀觉得哪里怪怪的。 寻常劫匪不是凶神恶煞的奸恶之相,便是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而这个劫匪似乎不太一样,他身上的确有种混不吝的匪气,但又不完全是匪气。 似乎还带着点格格不入的傲慢与矜贵。 “……该劫匪容貌俊秀,斜眉入鬓,高鼻薄唇,身着玄色衣袍。” 听完林襄对劫匪的描述后,家将匆匆集结人马前去捉拿。 容婉卿心惊胆战地问道:“襄儿,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林襄:“那劫匪主动放我回来的。” 安国公与夫人皆是一愣,这倒奇怪了。 容婉卿柔声道:“那劫匪为何放你,可有说什么?” 林襄一日滴水未进,都快渴死了,捧起案几旁的茶壶,也顾不上倒进茶盏中,没款没形地就着茶壶口咕咚咕咚灌了半壶下去。 而后摇摇头无辜道:“不知道啊,我也不知他为何会放我。” 反正劫的莫名其妙,放的也是莫名其妙。 约摸他怕了,不想死吧。 至于他说了什么…… 说他要劫色?林襄有些说不出口,“劫色”二字卡了一下壳,又被她囫囵吞了回去。 “不是索要钱财?”容婉卿道。 “不是。”林襄饿疯了,抓着一块点心塞嘴里,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他说他不劫财。” 听到此,容婉卿的神色变了变,而后直起腰隐晦地看了林仲安一眼。 林襄正要抓着第二块糕点往嘴里塞,忽地一掌落下,拍在案几上,案几上的茶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容婉卿眉头缓缓拧起:“襄儿,你竟学会撒谎了?” 林襄眼睫飞快地颤了一下,迷茫地“啊?”了一声。 “劫匪于天子脚下劫持一品公爵家眷,而后不为索财又毫发无损地将你放回来?” 林襄顿了顿,而后轻轻点了下头。 此事听着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吃饱了撑的吗?”容婉卿忽然一摆手,沉声道,“你跪下!” 林襄不明白她娘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闻言,一脸懵地就地而跪。 容婉卿再次开口,语气重了几分:“襄儿,你为逃避裴家请期之日,竟编排出这么一出戏。” 林襄一愣。 原来娘以为自己在撒谎,谎称自己被劫?以此借口来逃离裴府请期一事? “娘,不是……” “什么不是!”容婉卿厉声道,“今早,你前来说此事,为娘还以为你在闹着玩,没想到你如此不懂事,视婚姻如儿戏,竟做出如此荒唐之事。” “娘,我没有……” “你闭嘴!裴世子人品端方、一表人才,你二人打娘胎定下的婚约,岂容你说退就退。” “再者,你不是一直都钟意裴世子吗,说翻脸就翻脸,裴府正式提亲之时,为娘亲口过问于你,这门亲事亦是你亲口所应。” “你以为两家姻亲是什么?黄口小儿过家家吗?想订亲订亲,想毁婚便毁婚?六礼已过了四礼,你早做什么去了?” 容婉卿亦是将门虎女,瞧着温柔似水,那都是假象,骨子里带着火爆和蛮性,真教训起儿女来,国公爷都得靠边站。 林襄有口难辩,索性不辨。 正好顺水推舟,把退婚之事摆在明面上。 “是。”她一咬牙认下错,“没错!女儿的确为了躲避裴家人,才在外面晃荡了一日。” “你——”容婉卿被她噎个好歹,“果然!” “我原以为无非是婚期临近,你心里一时紧张说的混话而已,当不得真。没想到你竟给我来这么一出。” 林襄微微仰着脸,提高声音道:“娘,事已至此,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吧,我不想嫁,也绝不会嫁。” “荒唐!”一直沉默的护国公开了口,“你个小猢狲,要造反吗。” “爹,娘。”林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地一支棱,斩钉截铁道,“无论如何,与裴家这门婚事,不成!” 小兔崽子还真是惯得反了天了。 担惊受怕一整日的火气,此刻完全被林襄倔强的态度给激出来了,烧了个满腔满怀。 “还敢顶嘴?”容婉卿柳眉倒竖,“庄嬷嬷,拿戒尺来!” 第6章 挨揍 春桃见状扑在林襄身前,跪下求情:“夫人,姑娘体弱,不能打呀。” 容婉卿越想越气:“闭嘴!今天谁也不许求情!” 庄嬷嬷是容婉卿的奶娘,自小于容家侍奉她,林夫人出嫁亦跟着入了国公府,在府上说话颇有分量,递给容婉卿戒尺时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夫人。” 容婉卿抬眸。 庄嬷嬷冲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襄姑娘长大了,这传将出去,往后在京城一众贵女里,叫姑娘如何抬头做人。” 容婉卿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襄儿野性难驯,今日不教训她,日后指不定闯出什么塌天大祸。” “京城一众贵女,皆是贤良端淑,有哪个像她这般无法无天。这般随心所欲的性子,往后去了夫家少不了吃苦头,届时谁还能护着她。” 安国公瞧着夫人手中的戒尺,眉眼跳了几跳。 有道是当爹的最疼闺女,安国公也不例外,他有心维护,可转念一想,夫人说得在理,襄儿今日这事属实出格了。 裴府几十人口一路吹吹打打前来,大喜的日子,结果准新娘不见了,各种猜测纷至沓来,宁信侯的脸当时便挂不住了。 若无缘无故传出个拒婚的名声,往后安国公府丢人事小,襄儿还如何再议亲。 林襄一言不发低着头将手伸了出去。 若挨一顿揍能把与裴远的婚事退了,这打挨的也算值了。 手刚伸出去,“啪!”一戒尺重重抽在掌心,她将一声闷哼吞在牙关里。 退婚何谈容易,别说王侯公卿家族,就算是市井小民,不是大的问题,也鲜少有卡在请期这个礼节上蓦然退婚的。 林襄自知没理,咬着牙一声不吭。 响亮的戒尺声重重落下,春桃挡在小主子跟前,肩膀胳膊也顺带着挨了几下,还有一戒尺差点落她脸上,得亏林襄一掌把她推开,否则可就破了相了。 “你给我个理由,为何想与裴家世子退婚?” 林襄疼出一脑门冷汗,眨落眼睫上的水汽,半死不活地胡乱扯了个理由:“宁信侯府后院人口颇杂,子女众多,少不了乌糟子事,嫌烦。” “这是理由?”容婉卿气笑了,“放眼京城,哪个官宦之家不是如此?” 这厢一团混乱之时,突然一阵有力急促的跑步声传来。 “爹,娘,祖母醒了。” 容婉卿听闻神色一缓停下手。 只见一个眉目极为清俊神采清雅的小公子走了进来,一进厅堂,他先是目光看向狼狈不堪的林襄,而后恭恭敬敬给安国公和容婉卿见了礼。 来人正是安国公府的三公子,林轩。 安国公三个儿子,大儿子与二儿子习武从军,三儿子留在老太太身边,由老太太教养。 年初之时,老太太得了一场风寒,病好之后,十分思念平江老家的亲人,携孙儿林轩回了一趟老家,在老家待了小半年,赶在中秋节前回了京城。 哪知今日刚回京城,便得知襄丫头失踪的消息,急火攻心,一着急晕了过去。 容婉卿一收手,隔空点了点林襄:“罚你跪祠堂跪足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 安国公和容婉卿前脚一走,林轩忙上前把林襄扶起:“给三哥看看伤口。” “三哥哥……”林襄怔怔看着林轩,措眼不眨地描绘着三哥的面容,半晌后,蓦地扑在他怀中,“三哥哥,我都想死你了,你和祖母怎么才回来。” 上一世的庆隆二十年,林轩一举高中,被派任外乡任职,赴任途中为救一方百姓,被流匪乱箭射死。 隔世再见,林襄忍不住恸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林轩屈指弹了她一脑崩:“傻丫头,三哥哥难不成一直待在平江不成。” 说着,他心疼地“嘶”了一声,只见林襄被打的右手肿得和只猪蹄似的,红里透亮,都不用煮,直接可以上嘴啃了。 “……母亲怎么下手这般狠。” 林轩从怀中摸出一瓶外伤药给林襄敷上又用细布仔细包扎起来。 林襄惦记着祖母,满怀歉疚地小声问道:“三哥哥,祖母醒了啊?” 林轩抬眼:“还没。” “啊?” “啊什么啊,我若不慌称祖母醒了把母亲支走,你一只猪蹄恐怕就成两只猪蹄了。” 早在容婉卿让庄嬷嬷取戒尺时,庞虎就偷偷去老太太院里告诉了林轩,林轩拿着药便匆匆赶了过来。 紧赶慢赶,林襄还是被揍得花红柳绿。 至于祖母…… 他也没说谎,的确方才醒了一下,而后又昏睡了过去。 林襄上好药之后,饭还没来得及吃,在容婉卿返回之际被管家“请”去了祠堂。 “母亲。”林轩给林襄求情,“小妹晚膳还未用,祖母最疼小妹了,得知又是挨饿又是跪祠堂,岂不要心疼了,先让小妹用完膳之后再跪祠堂也不迟。” 容婉卿此刻还在犯愁去与裴府报信的说词,正气得肝疼,一挥手:“让她饿着吧,长长记性。” 明日便是中秋节,大节在即,如何把话说圆了,需要好生琢磨。 既不能贸然说林襄悔婚私自逃了,更不能谎称她被劫匪劫了。 前者伤和气,后者失了名节。 容婉卿在厅里来回走了几步,对林轩招了招手:“这样吧,轩儿,你亲自去给裴家送个口信,说你妹妹回来了,是同你们一道回来的。请他们不要担心。” “就说下人报错了信,襄儿误以为你祖母今早便能入京,难得她一片孝心,一大早私自出城迎接,结果骑马跌入池塘,这才误了回程,耽搁了大事。” “是,母亲。”林轩刚要往外走,又被容婉卿喊住。 “轩儿,多带些平江的土特产过去。” 这边林轩去裴府登门报信,那边祠堂中的林襄饿得抓心挠肺。 明月高悬,这兵荒马乱的一日终于静了下来。 她安安静静在祠堂跪着,丫鬟婆子们都被差走了,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与烛影相照。 林襄一点都不怪母亲罚了她,只是饿得心慌难耐。 她摸着叽里咕噜乱叫的肚子,眨巴眨巴眼,瞄上了供桌上的供品。 “祖宗、先人们,后辈这厢无礼了。”林襄磕了一个头,嘴里念念有词,跪着朝供桌挪过去。 跪久了,腿麻,这一动弹,滋味别提多酸爽。 龇牙咧嘴好容易挪到供桌旁,正要伸手够供品,忽地不知哪来一股阴风,祠堂烛火明明灭灭,相继灭了一大半。 虽说牌位上都是自家祖宗,可毕竟是过世之人,夜半深更的,有烛火还好说,屋子一旦暗下来,怪阴森的。 林襄打了个激灵,当即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拔腿便往外跑。 可她正在受罚,祠堂门从外被锁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可怜兮兮倚着门顿了片刻,暗下来的烛火又相继复明,祠堂里再度恢复一片明亮。 “呼——”林襄呼了口气,抹了把额间冷汗再度跪回蒲团。 心里嘀咕道:“祖宗们竟都是些小气的,晚辈不就是想吃些供品么,这般吓唬人……” 得,她是不敢再跑到供台处造次了,忍着饿继续罚跪,跪着跪着便瘫倒在地睡着了。 同一时间。 京城长兴街一处不大的二进院落里,裴峥亦跪在祠堂前,简陋清冷的祠堂点着三柱香,牌位上简简单单只刻了两个字:“萧氏”。 无名,只有姓氏。 第7章 争来的才有滋味 传闻宁信侯裴侯爷年轻时风流倜傥,不仅日夜笙歌流连风月场所,更是美妾无数。 裴家家底丰厚,裴侯爷出手阔绰不曾薄待了任何一个美娇娘,纵使风流,也没落得个浪荡之名。 唯有一位美人却被裴侯爷的正头娘子所妒,终其一生,也没能入了裴府的门。 这位就是裴侯爷的外室萧氏。 传言是因为萧氏太过貌美,有多美呢,儿时的齐明,一半大孩子,看到萧氏都会愣神的那种。 当年,他在街头乞讨,寒冬腊月里冻得瑟瑟发抖,鼻涕都冻成了两条冰棒,是萧氏收留了他,牵着他满是冻疮的小手带他走进那处虽不大却暖和的小院。 他仰头看着牵着他的萧氏,小小的心灵颇为震撼:“是仙女下凡吗?” 齐明在门外候着,见裴峥从祠堂出来,上前给裴峥披了件披风。 二人齐肩往前院走去。 “公子,明日中秋佳节,你确定要去宁信侯府吗?”齐明问。 “去。”裴峥漫不经心道,“闲来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齐明冷汗直流。 他家小主子这是准备去裴府闹个人仰马翻的意思吗? 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数十载,裴峥十岁时,萧氏病逝,萧氏过世后,裴府都没派人来接裴峥进府。 这小小的宅院之中,只有一个做饭打扫的粗使婆子和尚且年幼的齐明两个下人。 虽说裴府会定期送银两过来,生计不成问题,可同为裴家血脉,就算妾生的庶子也一个个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唯独裴峥却沦为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外室子。 此种境况,任谁都心有不甘,心有不平。 这是齐明的猜测。 齐明唏嘘不已,除了叹自家小主子没投个好胎,暗暗为明日担心。 他跟着裴峥这些年来,入裴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裴家探花老侯爷过世之时,去过一次,裴家老太太怡乐长公主过世之时,那是第二次,一共也就屈指可数那么两三回。 裴峥没入裴家族谱,但好歹也是裴家骨血,遇有重大事件,裴府有时亦会派人前来相邀,只不过,除了丧事之外,喜事裴峥一概没去过。 齐明觉得他家小主子心里那是憋着恨呢。 后来机缘巧合下,裴峥从了军,从军之后常年吃风饮沙鲜少有机会回京,与裴府更没什么走动。 齐明走在裴峥身侧,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一眼,心下暗道:“明日,得偷偷带点蒙汗药什么的,万一小主子惹了祸事,他得力保小主子能顺利逃出宁信侯府。” “看什么?”裴峥敏锐地察觉到齐明的目光,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 齐明想了想,结合今日所发生之事,摸摸鼻子迟疑道:“公子,你明日专程去宁信侯府,不会是为了与裴世子抢亲的吧?” 裴峥脚步一顿。 齐明这回躲得飞快,瞬间弹出去五步之远,就算裴峥身长腿长,量也踹不着他。 他舔着脸嘿嘿一笑,怂怂地看着裴峥。 虽然齐明没什么机会关注女子,但军营里到处都是大老爷们,他纵观数万士兵,也没见过比自家小主人模样还英俊的男人。 依他“阅男子”无数的经验来看,小主人骨相极佳,个高腿长,英姿挺拔,若有一个好的出生,那可是众贵女争抢着嫁的上等佳婿。 只可惜…… 可惜他偏偏是个外室子,功名得自己出生入死地在军营中挣,又没长辈为他操持婚姻大事,沦到要与旁人争女人的地步。 齐明着实是痛心疾首,恨老天不公。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裴峥提步向屋里走去。 开门之际,裴峥蓦地停下步子,回头道:“没错,我此次回京,就是为了抢亲。” 齐明:“……” “林家姑娘貌美无双,我对她一见钟情,为了她,与裴远争一争又何妨,争来的才有滋味,不是吗。” 这话说得仿佛裴峥是个深得宁信侯遗传的登徒子一样。 齐明眨眨眼睛,半晌道:“林家姑娘的确貌美,可京城里能抵得上林家姑娘的也不是没有吧?” 何苦与裴世子争呢,非要以卵击石,不明智。 若说裴峥对林家姑娘一见钟情,齐明大抵是不怎么信的。 小主子与林家姑娘之间几乎没什么交集,齐明宁愿相信裴峥是为了报复,报复宁信侯厚此薄彼,亏待萧氏之仇。 裴世子乃嫡子,是裴家大娘子所出,他认为小主人此举亦是在报复裴家大娘子。 裴峥好整以暇地看着齐明,针对他方才的后半句话,应道:“唔?有吗?” “……有吧?” 齐明个没见识的大老粗,哪有机会目睹京城贵女的盛世之颜,哪知道有没有抵得上林姑娘的。 他只是不想让小主子多生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他觉得小主子指定争不过裴世子。 一来,裴世子身份贵重,他二人之间的身份有如云泥之别,二来,林姑娘出身显赫,论出生,比裴世子还要高上一等,三来,传闻裴世子与林姑娘二人自小定亲,青梅竹马。 小主子拿什么去抢? 这墙角撬起来,恐怕不光费劲,还容易砸着脚趾头。 裴峥没理会齐明的错愕神色,突然挑眉冷笑了一声,混账道:“就算有,我也只要她一个。” 屋顶上的灯笼散下柔光,裴峥的面容看上去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不羁与妖艳。 齐明被他家小主子的话肉麻了一身鸡皮疙瘩,恍惚间觉得小公子是不是转性了。 ……那般性子凉薄不近女色之人,突然对一姑娘如此执着。 恐怕不是一件好事。 色字头上一把刀,真是要了命了! *** 夜间寒凉,跪在祠堂睡得瑟瑟发抖的林襄,终是没跪够两个时辰,在亥时,被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请到了老太太居住的安福堂。 老太太发话了,无人敢拦,再加上容婉卿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襄的惩罚便草草结束。 林襄在安福堂好生吃了一顿夜宵,孙祖俩其乐融融地唠着嗑。 老太太一来得知林襄失踪,受了惊吓,二来舟车劳顿,服了两顿汤药之后便无什么大碍了。 再加上林襄没磕着没碰着,完好无损回了府,这比什么都强,老人家立马觉得神清气爽,背不疼了腿也不软了。 得知林襄受罚的缘由,老太太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是有什么事一切等过了节再说。 林襄也没扫兴主动提悔婚这茬,留在安福堂睡了一个饱觉。 美中不足的是,她做了个噩梦,梦中顺利与裴远退了婚,欢欢喜喜嫁作他人妇。 红床暖帐,一掀红盖头,新郎官却是白日那个劫匪。 真是晦气! 第8章 赴宴 林襄从晦气中醒来,接着就听到一件更晦气的事情—— 裴世子特地前来探望昨日“落水”了的她以及回京的祖母,带来许多补品及节礼,与礼品一道而来的还有一封请帖。 八月十五不仅仅是中秋节,还是裴家大娘子的生辰,裴府邀请林府阖家来裴府做客。 其实这请帖提前数日已经送入林府了,只不过当时林家老太太尚还在老家,帖中少了老太太名讳,如今老太太已回京,裴府特意给林府重新下了帖子。 晦气之余,林襄倒没有不情愿,她虽以身子不便为由没去前堂会见裴世子,但到底准备了准备,欣欣然随家人去宁信侯府赴宴。 宁信侯府门前热闹非凡,络绎不绝的宾客接踵而至,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虽说宁信侯府不似探花老侯爷和怡乐长公主在世时那般荣耀,毕竟家大业大,尊荣犹在。 容婉卿代林府送上贺礼,搀着林老太太在前面走着,林襄远远跟在最后,路过红漆大门与迎客的裴世子错身而过之时,疏离又不失礼节地对其略微一点头。 裴远想说什么,林襄疾走几步,迈入高高的门槛,没给他机会。 裴远目光复杂地追随着林襄的背影,顿了片刻。 前尘缘尽,林襄原以为自己与其再会之时情绪会激荡,不管爱也好恨也罢,毕竟从记事起,裴远伴随了自己短短的一生。 可当真正面对之时,才发现自己竟冷静如斯。 过去,来路踏错,往后,前路纷杂,但天宽地阔。 至于那个她至死都想知道的答案——裴远,你究竟曾经对我有没有过片刻的真心? 已然不重要了。 裴府分明还是“昨日”的裴府,隔世再见,却物是人非…… 林襄恍惚了片刻,将情绪收整。 周围的欢声笑语被她屏蔽于耳外,她低头边走边心里密谋着什么。 忽地身后传来推攘之声,疑似有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侯府高门之外,裴峥信步登上侯府大门台阶,裴府管家瞧着来人面生,正欲上前询问,被齐明一掌推开:“瞎了你的狗眼,谁也敢拦,还不滚开!” 管家哪能抵过牛高马大的齐明一掌,当即翻了个跟头,摔下台阶,摔得鼻青脸肿。 裴世子皱起眉头正欲命家丁将人乱棍打出去,看到来人却是一惊,他怔了半晌,恍然认出对方正是他那便宜弟弟。 裴峥鲜少登门,侯府上下都快忘了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外室子。 林襄听闻动静驻足回眸,心不在焉地望过去,陡然对上一双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 劫匪?! 她倏地睁大眼睛,愣住了。 昨夜林府家将倾巢而出,并未抓到什么劫匪,为此,爹爹和母亲更加笃定她为了逃婚故意编造谎话一事。 奇怪,这个人怎么会堂而皇之出现在宁信侯府? 就在林襄愣神之际,春桃折回身寻她:“姑娘,夫人叫你呢,裴家大娘子等着见你。” 匆忙间,林襄被春桃带走,离去之时,她隐约听到有裴府下人快速通传,隐约说什么:“六公子回府了。” 清秋之季,天气凉爽,宁信侯府设的曲水流觞席。 男宾与女宾分坐两侧,林府门第高,又是裴家的准亲家,位于上座之侧落坐,那个位置视景绝佳,林襄一眼看到对面而坐的男席间有那个贼匪。 六公子…… 哪个府上的六公子? 那贼匪似乎刚巧一抬眼,目光向林襄所坐的方向望过来,匆匆一瞬间,对方看着她似乎唇角勾了一抹笑意,林襄不动声色将目光挪走。 能出入席间的都是有身份地位之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她暂且将涌上心头的疑惑压下,于席中快速扫了一圈,还发现了一个人——燕王妃陈芷瑶。 这位便是裴远念念不忘又得不到的白月光了。 往上倒个四五代,陈家与裴家多少也沾亲带故,陈芷瑶与裴峥二人算是远房表亲关系。 林襄细细打量陈芷瑶,竟从眉眼间觉察出自己与陈芷瑶之间的确容貌有相似之处,没有五六分,也大约有三四分。 这是她从前从未发现的。 不过二人之间的气质却相差甚远,太傅之女才绝无双、矜贵清冷,如冰山雪莲一般圣洁高雅,哪像自己这般……庸俗。 席间,林襄笑容甜美地应对各方应酬,时不时咳嗽几声佯装落水后身子不适。 当然,落水是假,咳嗽是真。 吃了几盏酒后,她借口身子乏累,退席歇息去了。 送她的便是裴府的掌事李嬷嬷。 穿过长桥过了庑廊,迈入客房的月洞门之时,林襄转身对李嬷嬷道:“嬷嬷,今日贵客甚多,你且忙去吧,不必招呼我,我自己去客房小憩一会,叮嘱丫鬟们莫要扰我,我睡觉被吵醒可是会发脾气的。” 李嬷嬷一脸褶子,笑起来和一朵干瘪的菊花似的:“好的,那老奴便不叨扰姑娘了,姑娘有事随时唤老奴便可。” 李嬷嬷将一干丫鬟屏退后折身回席间侍奉去了。 林襄看着她的背影玩味地笑了笑。 上一世,临死前,李嬷嬷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裴府之人。 还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李嬷嬷离去后,林襄换了身丫鬟服饰,立于月洞门之处没动弹,似在等待什么。 过了片刻后,隐约传来一阵凄厉尖叫,林襄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露出两个若有若无的酒窝。 春桃跑得气喘吁吁,跑回来汇报情况:“姑娘,那李嬷嬷落水了,正滋哇乱叫,小虎哥偷偷往那池塘中放了水蛇,李嬷嬷吓得魂飞魄散,众人正忙着抓蛇呢。” 林襄满意地一点头,背着手出了客房别院的月洞门,溜溜哒哒往另一侧走去。 春桃在后面跟着,小声问道:“姑娘,你为何要戏耍那李嬷嬷呀?” 林襄随口道:“我讨厌一脸褶子的人。” 春桃牙疼地眨眨眼,这算理由吗? “我瞧着她对姑娘你很是敬重呢。”春桃又道。 “……敬重?”林襄挑了挑长眉,意有所指道,“有一种人啊,笑里藏刀,势利得很,你风光之时她使劲巴结谄媚,你落难之时,甭管曾经受没受过恩惠,她都恨不能踩你几脚。” 春桃不知道听懂没,她也不知道这个满脸褶子的李嬷嬷何时得罪过自家姑娘,只是懵懂地点点头。 反正姑娘讨厌谁,她便讨厌谁。 听闻塘中有人落了水,大家伙都纷纷跑去看热闹、救人、抓蛇。 前方再过一个院子便是裴远的书院,今日裴府事多,调去正园中伺候的伺候,于后厨中帮忙的帮忙,留在各院的人手不多。 林襄瞧着裴远书院的侍者也好奇地跑去塘中看热闹,于是身形一闪进了院中。 她让春桃放哨,自己悄然潜入室。 陈芷瑶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更是写的一手好字帖,前世,林襄在裴远书房见过不少他收藏的字贴,其中便有陈芷瑶的真迹。 当时她还以为裴远只是单纯欣赏才女的才华,哪知人家欣赏的是人。 林襄想着她与裴远这门婚事,是必定要退,但是不能师出无名落人口实,她要让裴府哑巴吃黄连,不敢有任何置喙地将这门婚约给退了。 而裴远暗恋陈芷瑶多年,不可能没留下证据。 裴远与他那风流爹一样,喜爱吟诗作词附庸风雅,端着一张文人假正经的面孔,干着骚客的行径。 林襄一边细细琢磨着,一边在书房里翻了翻,蓦地想起裴远似乎有个珍藏着当宝贝的锦盒,至于里面放着些什么,她并不知情。 前世,自己只是个整日只顾吃喝玩乐又心无成算的小蠢货,哪有心眼去琢磨这些。 翻找了片刻之后,林襄直起身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于墙角处一幅不打眼的字画上。 那幅字画少了几分遒劲之力,多了几分俊秀之气,瞧着笔迹略显稚嫩,落笔之处沾了一点墨迹,这样一张略带瑕疵的字画用的却是上好的装裱。 这幅字画并没有落款,林襄却猜出了几分——大约这是陈芷瑶年少时期的习练之品。 她盯着那幅字画不由愣了愣神。 ……吃飞醋? 谈不上,只是恍然觉得有些可笑。 前世的自己还真是蠢呐,每日傻乐呵,连枕边人有异心都不知情。 林襄自嘲般摇摇头,随后掀起字画在其后的墙面上敲了敲,声音空洞,果然是一处暗格,打开暗格,只见其中确实藏着一个锦盒。 她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将那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叠有一帕方巾,还有一打书信。 “啧,林姑娘,做什么呢?”忽地房门处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 林襄一惊,手中锦盒落地。 第9章 你跟踪我? 裴峥依在门侧静静注视着入室做梁上君子的安国公府嫡女。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了,林襄竟毫无察觉。 不知是过于惊吓的缘故,还是林襄本身肤色太过白晳,她脸颊一抹红晕极为明显,水灵灵的眸子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瞧着明明是怒不可遏的神情,裴峥却莫名想到打猎时于利箭下无处躲藏又惊慌失措的猎物。 书房里短暂地静寂了片刻。 “是你?”林襄眉头一皱先发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我正愁抓不到你,没想到你自己倒跑上门了。” 裴峥一脸无所谓,他提步走到林襄跟前,林襄退无可退,身后便是墙壁。 她冷声警告道:“这里可不是深山野林容你撒野,你想做什么?吃牢饭?” 裴峥居高临下看着她,缓缓开了口:“怎么,你要去衙门告我抓我?” “告我什么?告我光天化日之下掳走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林襄咬了咬牙,“卑鄙,好一个地痞流氓!” 事关名节,此事当然不能张扬出去,否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往后她还如何议亲。 裴峥嗤笑一声,又走进了一步,似在故意挑衅。 林襄冷声道:“你信不信,我会让你人头悄然落地。” “信,当然信。”裴峥说,“安国公乃马踏边关的悍将,年轻时可是敢只身闯敌营,砍了敌方首领头颅带回营中当鞠球踢的厉害人物,他于京城中神不知鬼不觉杀一个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有何不信。” “那你还敢——” 还敢撒野? “撒野”二字尚未脱口而出,裴峥忽地近身,阴影当头罩了下来,林襄呼吸一滞。 二人之间几乎鼻息交错。 下一刻,谁料他身子一侧,弯腰将摔落地的锦盒和掉落之物捡了起来。 林襄轻轻呼了一口气,短短片刻功夫,手心都汗湿了。 这个人让她觉得很危险。 “没想到安国公府的嫡女竟然也做此等不入流之事,入室盗窃?”裴峥不疼不痒地刺了林襄一句,把锦盒归还于她,接着话锋一转,“倒是有趣。” 林襄:“彼此彼此。” 裴峥把锦盒还了,书信及帕子却扣下。 他顺手展开一封书信扫了一眼,淡声点评道:“情感充沛,文采却差了些火候。” 他眉梢微挑,似乎对裴远的文采嗤之以鼻。 林襄眉头拧着,忍了忍,把手伸了出去:“劳驾,非礼勿看。” “礼?”裴峥头也没抬道,“地痞流氓可不兴这个。” 林襄:“……” 这厮不仅是个流氓,原来还是个无赖。 裴峥似乎并没有要把那一叠信件还给林襄的意思,随手又抖开那方绢帕扫了一眼,林襄一眼瞥到那方帕子一角绣着一个“瑶”字。 裴峥神色一动,显然,他也注意到了那个字。 他抬眸别有意味看了林襄一眼,随后把书信、帕子一股脑都还给了林洛。 林襄一目十行看了几封书信内容,笔迹她认识,是裴远的字迹,内容大约是对某个女子的相思之情。 毋庸置疑,信中被仰慕思念的女子必定是陈芷瑶。 而那方绣着“瑶”字的绢帕,不出所料,应当是陈芷瑶的随身帕子。 那方绢帕似乎有些年头了,颜色已经微微泛黄。 林襄怔怔望着手中之物,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一双大手伸过来将她手中之物抢走,林襄正欲怒叱,嘴再次被捂上。 “嘘,有人。”裴峥说着,迅速把锦盒整理好归位。 伸手一拽将她带出书房,而后脚尖一点,羽毛一般轻翻过院墙,落至一处逼仄角落。 “你做什么?哪里有——” 话音未落,突然就听到春桃中气十足、提高了八度又惊慌失措的声音从院墙之外传进来:“啊呀,裴世子——” “奴婢见过裴世子。” 林襄一顿,接着就听到有脚步声走入院中。 “你怎么在此处?你家小姐呢?” 温润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是裴远的声音。 “姑、姑娘昨日落水,今日精神不济,在客房歇息了一会,我也正寻她呢,想必是来书房找世子了?” 春桃瞧着傻乎乎的,却回答得滴水不漏。 就算裴远当头撞见林襄在书房,也能解释得通,不会露出马脚。 裴远听闻向书房走去,春桃紧随其后,边走边给林襄报信:“姑娘,你在哪?裴世子来啦——” 声音走远,一墙之隔的林襄默然片刻,低声道:“你我扯平了,化干戈为玉帛,我大人大量不计较你昨日之事,今日之事你也烂在肚子里。” 裴峥垂眸看着她,忽而低低笑了一声,春风和煦地道了一声:“你不该对我道声谢吗?” 他的笑容在林襄面前化开,林襄忽然觉得这个人虽然长了一双孤狼一般狠戾的眸子,笑起来却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不知是下午阳光过于灿烂,还是怎么回事,对方不再让她感到害怕,反而,让她有一瞬间别样的错觉。 ——明媚?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虽然她很不想把如此美好的一个词安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劫匪身上。 林襄舔了舔后槽牙:“谢你?我不送你吃牢饭就是对你网开一面了。” 空气静了须臾,她忽然听对方开口问道:“你手怎么回事?” 林襄这才发现由于空间太过逼仄,自己手无意识抵着对方胸口——那是一个戒备的姿势。 但,从某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嘴里说出来,疑似变了味道。 对方有可能是在询问她的手为何肿成了猪蹄,也有可能是在质疑她的“咸猪手”。 林襄没听明白他话中是何意,猜着多半是后者。 她忙将猪蹄拿开:“要你管。” 不一会,疑似春桃从书房出来了,她边走边呼唤林襄,仿佛疑惑小姐怎么原地消失了。 走到月洞门之时,却又折了回去。 她想着小姐不可能原地消失,一定是听到裴世子进来藏了起来,她得把裴世子从书房里请出去,好创造机会让小姐逃离此地。 角落逼仄,贼人高大的身影挡在一侧,日光从头顶洒下,从林襄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裴峥半边侧颜。 他鼻梁高挺,五官深邃,脸部线条锋利,一动不动之时犹如一尊森然冰冷的石像。 尤其那双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让人有一种想敬而远之的畏惧感。 这样一个人,不像是普通的登徒子,亦不似寻花问柳之辈。 林襄忽然很想弄清楚他的身份。 “你为何会明目张胆出现在裴府?你到底是谁?” 你昨日又为何劫走我,却又放我离开? 有何目的? 裴峥不答反问:“你故意设计混乱引开众人,来裴远书房又是为何?捉赃?” 林襄倏地一顿,惊讶道:“你跟踪我?” “唔……”裴峥忽略她的质问,托着调子道,“那方帕子是女子所用私物,绣着一个瑶字,而非襄字,啧,你与裴远二人已订婚,此帕子的确可以称之为赃物。” 他忽地贴近,在她耳畔低语:“这,你也能忍?” 呼吸喷在脸侧,这时,疑似春桃与裴远从书房里再度走出来,也不知道春桃对裴远说了什么,他们一行人往书院外走去。 脚步声清晰地传来,林襄没出声。 裴峥缓缓直起身子:“早与你说过了,裴远并非良配。” 林襄心中一梗垂下眸子,不由分说踩了他一脚。 这一脚多少带着点私人恩怨。 十分力道下去,林襄便后悔了,这哪是踩在脚背上了,分明是踩在铁板上,她当即脚下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裴峥唇角勾了勾,一副“我没招惹你是你非要君子动手不动口”的痞笑模样。 脚步声渐远,待脚步声消失后,林襄正欲绕回书院将那帕子偷出来,却听到身后那厮说道:“你回去做什么?拿着赃物讨要说法吗?” 林襄懒得与这来历不明之人纠缠,脚步加快,谁料那货又道:“林姑娘,这种事你最好避讳,假手于人才是明智之举。” 林襄猝然止步。 是了,陈芷瑶是燕王妃,吃罪不起,她不想知道燕王妃对裴远究竟是何态度,是裴远一味单相思,还是两人早已私下暗结珠胎。 虽然外人不一定知道那方帕子是燕王妃的私物,名字中有“瑶”的亦并非燕王妃一人,可是旁人不知情,不代表燕王妃自己不知道。 她可以不点名道姓,只道是裴远爱慕其她女子,可毕竟还是涉及到了陈芷瑶。 拿着那方帕子当面质问大闹一场,大可不必,此事不能打直球,只能迂回,且需掌握一个“度”字。 她要的只是解除婚约,而并非树敌,得罪燕王府百害无一利,徒给林府添麻烦。 “我帮你如何?”身后之人不依不饶又道。 林襄蓦地回眸。 这货到底要干嘛?看热闹不嫌事大? 只见那贼人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似笑非笑道:“这世上不公之事颇多,可如你这般漂亮的小美人受了委屈,我合该也是要插一手的,岂有坐视不管之理。” 林襄:“……” 这厮闲得慌么?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第10章 见过嫂嫂 午宴过后,众人离席于园林中赏花作乐。 裴远的祖母怡乐长公主在世时,花重金打造的府中园林,各地奇花异树应有尽有,繁华锦簇,景致怡人。 园林颇大,内有各种娱乐项目,博弈、射柳、捶丸、投壶,还有马球场和蹴鞠场。 今日是个好日子,众贵妇来裴府除了道贺游玩,还有一个隐晦的目的,那便是“相看”。 家中有适龄公子哥和姑娘的,一并带着,借此机会照个面过过眼。 容婉卿也不例外,特意带着林轩结交相中之人,便没怎么管林襄。 说来林襄算是林府中唯一一个婚事有着落的小辈,大哥二哥在军营,抽不开身,这婚事自是耽搁了,三哥又是个开窍晚的,声称科考未中之前不成婚。 按理说家中哥哥们未议亲,林襄做为排行最小的不应该先把亲事提上日程,这不合规矩。 不过,此事也是事急从权。 年初之时,一场风寒差点要了林老太太的命,又恰逢裴家想把与林襄的亲事敲定下来,索性林府便逾矩给林襄张罗了这门亲事,也有给老太太冲喜之意。 从裴远书院离开后,林襄换回原本的衣裳,在容婉卿面前意意思思地露了个面后便闪了,她悄悄跑到一处把庞虎喊了过去。 庞虎:“姑娘放心,我放蛇之事没人瞧见。” 庞虎不仅体格上不像虎,性子也不虎,为人机灵着呢,猴也没他精,他做事林襄很放心。 林襄盘算片刻:“小虎,还有一件差事需要你做。” 她招招手,附其耳低语了半晌,庞虎听得一脸惊恐。 “……姑娘,万一伤着哪个小贵人,事情败露,我会被夫人抽了筋扒了皮的。” 林襄拍拍他的胳膊:“放心吧,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指定把皮再给你缝回去。” 庞虎:“……” 庞虎浑身抖了一下,龇牙咧嘴去了。 林襄可不相信那个贼匪的胡言乱语,帮她?鬼知道他打什么主意,而她又怎会主动落人把柄。 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想着既然已经寻出证物,索性择日不如撞日,将此事戳穿,退婚之事迟早都要提上日程,宜早不宜迟,越拖着越不好收场,此事总得破个口子。 计算着庞虎办事需要的时间,林襄原地待了片刻,随手于花团锦簇之中折了一朵最不起眼的木槿花,于鼻下轻轻嗅了嗅。 她指间捏着那朵娇艳的木槿花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走到半路一抬头,就见裴远于假山之后走过来。 “阿襄,你去哪了,让我一通好找。” 晌午的日光晃得林襄有些睁不开眼,她逆着阳光看见裴远翩翩走来。 裴远眉眼极为出众,裴家子弟个个模样俊俏,属实是探花郎老侯爷的功劳,众多后辈中,裴远眉眼是最像老侯爷的,生着一张勾人的多情眼,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湛蓝如洗的天空下,他是那般耀眼,人群中一眼便能抓住。 前世,自己就是被这样一副好皮囊迷得颠三倒四,死到临头都怀疑自己当初在书房撞见的那一幕是不是假的,是否其中有什么误会。 裴远怎么会密谋检举父亲构陷林府呢?那可是他的岳丈…… 迎着那张绝美面孔,林襄淡淡笑了笑:“胸中有些憋闷,随意走走。” “席间听闻你数次咳嗽,我命婢女备了参梨汤。”裴远说着打了个手势,命随身丫鬟去取羹汤。 林襄:“不必了,没胃口。” 裴远顿了顿:“往常,你不是最喜欢裴府后厨的这口参梨汤吗?” 不知是太阳太过刺眼,还是迎面吹来一缕清风,眼睛酸涩得很,林襄眨了眨眼垂下眼睑:“唔……大抵人是会变的吧。” 裴远恍了下神,恍惚间觉得林襄好似同他生分了许多,没来由地觉得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可哪里变了,他又说不上来。 不过是多日未见生出的错觉吧,他心道。 他目光落在林襄手中的那朵木槿花,随口道:“你不是最厌木槿花,说它朝开暮落,最为下贱。” 林襄在他的注视下将那朵木槿花插入发间,缓声说道:“从前年少无知,不知它的坚韧,纵使它朝开暮谢,一花开败,另有无数花苞于第二日继续开放,莫不象征着永恒与重生,实为难得。” “说得好!”突然一道声音传来。 林襄听闻那道声音后脊一僵,一回头,就见那阴魂不散之人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她呆了一秒,很想转身就走。 裴远抬眼看见裴峥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裴峥,你怎么在此处?爹不是唤你前去训话?” 裴峥…… 原来他叫裴峥。 姓裴,竟是裴府亲戚? 林襄抬眼盯着裴峥,犹如盯着一个危险分子,生怕他说出不利自己之言。 无论是无意间于小竹林撞见的兵器一事,还是私翻裴远书房一事。 “侯爷骂了我一顿,放我走了。”裴峥把玩着手中折扇,“他吩咐我以世子为榜样,多读书,勿要再游手好闲。” 裴峥从军,对他这个外室子并不上心的宁信侯并不知情,只道是裴峥这许多年来不务正业,四下游山玩水在外野着。 身份贵重的裴远一样看不上他这个严格意义上并不能称之为弟弟的弟弟,舞娘之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他脸色不太好看,但林襄在身侧又不好发作。 意识到林襄似乎并不认识裴峥,裴远转身对她介绍道:“阿襄,这是我六弟裴峥。”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隐晦地补了一句:“自幼养在外院。” 其实他不说这后半句话,大抵林襄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前世,她嫁入裴府三年,从未听闻裴府有什么六公子,宁信侯育有五子六女,何来六公子之说? 既然他排行为六,那么只有外室子这一个解释了。 只是此事太过于震惊,林襄从未想过这个像头孤狼一般特别的人竟然会姓裴。 裴家可没武人,皆是吟诗诵曲的风雅文人,眼底里亦只有风花雪月,可没有让人望之胆寒的肃杀之气。 裴远并没注意到林襄被雷劈了般的神色,扫了一眼裴峥,冷声叱道:“裴峥,这位是安国公府的林姑娘林襄,亦是你未过门的嫂嫂,愣着做甚么,还不快行礼。” 裴峥静默一瞬,而后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襟,迎着林襄目瞪口呆的表情行了一个平礼,并未行叔嫂礼。 他神色淡淡,道了声:“见过嫂嫂。” “嫂”字拐着弯,仿佛跟条小尾巴,意味深长。 林襄瞬间回想起昨日他所说的轻浮之言,简直是五雷轰顶。 心情起落实在太大,她一个呛咳,咳了个天翻地覆,嘴角僵硬地牵了一下:“勿、勿需多礼。” 裴远见不得裴峥这般在外野惯了没款没谱没规没矩的样子,一甩衣袖提步离去:“阿襄,我有件礼物送你,近日新得的宝贝。” “你我二人数日未见,昨日……又突发意外,走,我们书房一叙。” 林襄盘算着时辰,正有把裴远引到书院之意,可谓是瞌睡给了个枕头。 “哎——”裴峥跟上,“世子,侯爷让我多读书,我正欲同你借几本圣贤书读读。” 裴远到底是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不想被林襄看了笑话,落得个薄待家弟之名,忍了忍没撵他。 林襄却一路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 她心下暗忖:这位前世几乎没照过面的裴家六公子可千万别坏了她的事。 第11章 “打情骂俏” “母亲已派人去太清观找道长重新定请期吉日。”路上裴远提道。 林襄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彼时,各府夫人们正在谈笑风生物色佳婿贵女,一干年纪尚小的姑娘们则被裴府嫡女裴嫣然带于花亭处玩乐。 踏进庑廊之时,林襄回眸向那花亭望了一眼,就在这时,忽然从四面八方窜入园中无数只发狂的猫,花亭处的姑娘们吓得惊慌失色。 慌乱中就听有人喊道:“前面有处院子,快往那处院子里跑。” 姑娘们在婢女的服侍下匆匆向离花亭最近的裴世子书院跑来。 惊叫声惊动了裴远,裴远驻足回头望去,缓缓蹙起眉头:“今日怎么回事?怎么府里又是蛇又是野猫。” 林襄不动声色悄悄往她之前藏身的角落瞥了一眼——放完猫的庞虎已趁乱悄无声息藏于那处死角,正在待命。 她的目光被裴峥捉住,两厢目光于半空中一碰,了然一切的裴峥朝她轻轻勾起唇角。 被抓住把柄的林襄当场一呆,心里升起一把无名火,恨不能把这个六公子打出去。 一时间,园中乱了套了,下人们匆匆赶来拿着罩子抓野猫,矜贵的小姑娘们哭天喊地跑入书院中躲避。 裴远本欲想与林襄单独相处片刻,这两日来,他总是无端感到心神不宁,谁料中途强行添了个裴峥不说,一下子书院又涌入这么些姑娘。 他无奈地轻叹口气,安慰吓坏了的姑娘们:“姑娘们莫要惊慌,且进屋中小歇片刻,今日裴府属实照顾不周,还请担待。” 他话音刚落,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猫炮仗一样越墙而入,在姑娘们的惊呼声中于院中飞速穿过,叼了林襄腰际的香囊,又直奔点了薄荷香料的书房而去。 ——她与春桃换了香囊,春桃香囊里最喜装的香料便是薄荷叶。 “别跑!我的香囊!”林襄提步便追。 裴远蓦地变色:“阿襄回来,小心——” 林襄未作理会,紧跟着发了狂的猫进了书房,紧接着裴峥也一步窜入。 裴远正要跟随,被下人拦下:“世子,这些野猫恐怕是被疯狗咬了患了癫狂之症,使不得。若人被伤着,只怕是也会得狂犬之症。” “废物!那还不快喊人来抓!” 裴远甩开下人正欲进书房,院内又突然窜出四五只凶相毕露的野猫,顷刻间院中一片混乱。 “啊,救命啊——”裴嫣然吓得小脸霎白,失声尖叫,“二哥哥,怎么这么多只野猫,我怕……” 裴嫣然是裴府嫡女,与裴远一母同出,年芳十五,刚行了及笄之礼,是个颇为娇气的侯府千金。 裴远被裴嫣然拖着抽不开身,只好收回目光转身安抚众人,护着花容失色的姑娘们把她们带去偏房躲起来。 林襄进了书房,回眸望了一眼万花丛中裴远的背影。 就是如此一件小事,他都尚未选择护着她,而是选择了保护别人。 前世,她是瞎吗? 在院里一片呼天抢地之时,书房内,林襄与裴峥目光一接,幽怨的小眼神能刀人:“你进来做什么?” 裴峥:“抓猫。” 林襄糟心地看他一眼。 裴峥脸不红心不跳地慢悠悠改口:“帮你。帮你做个见证。” 林襄:“你姓裴。” 裴峥漫不经心一撩眼皮反问道:“那又如何?” 林襄哑然。 裴峥劈手拦住那猫,将其往暗格处那幅画上一抛,回头微微一笑,轻语道:“我书读得少,但也大约懂得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 猫咪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头撞破那幅画,头晕眼花地站起来,泄愤地在画上抓了几爪子。 林襄被“怜香惜玉”四个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对上某人的目光。 某人却笑得四平八稳,看起来像个温润公子,仿佛那不正经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一般。 林襄在他的目光里抿紧唇角。 就听他借着她之前的骂话,又道:“林姑娘有所不知,地痞流氓只会见色忘义,旁的可不管。” “……” 林襄十分无语地想:“她这是被调戏了吗?” 她咬咬牙,默默把之前对他的评价收回,心里骂道:“真是高看他了,这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发了情的猫咪似乎察觉出针锋相对的两人有“打情骂俏”的嫌疑,身为单身猫,它显然觉得这两人“打情骂俏”的有些不合时宜。 于是纵身一跃,“呯!”一爪子把颇为名贵的花瓶撂翻在地,强行中止了他二人的对话。 秋季是猫的发情期,发情期的猫本就狂躁,被下了药的猫更加暴躁。 那只黑猫在书房里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在裴远带着小厮提步踏入屋内抓猫之时,他珍视如宝的那幅字画已被猫抓破,字画后面的暗格显露无疑,锦盒也摔落在地。 地上掉落着七七八八的信件以及那方颜色略显发黄的帕子。 裴远先是一怔,正欲上前捡锦盒,却被裴峥先一步拿在手中。 “世子重情义,难道这些珍藏的书信是写给嫂嫂的吗?”裴峥兀自说着,在裴远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哗”将那方帕子打开,“这方帕子莫不也是嫂嫂贴身之物?” 他将“贴身”二字咬得极重。 帕子一打开,裴远脸色走马灯一般由白转黑。 林襄笑意盈盈接过裴峥手中那方帕子,语气甚是欢喜:“裴远,难道这方锦盒就是你方才所说送我的礼物吗?” 裴远僵在原地,他想阻止已然来不及,林襄目光已经落在帕子上绣着的那个字上。 “瑶?”林襄蓦地提高音量,语气陡转直下,“裴远,这方帕子是谁的?” 气氛一时凝结。 林襄没给裴远狡辩的机会,先声夺人道:“想必这些信件亦不是写给我的吧?” 说罢,她把那方帕子扔在裴远面前:“真是好大一份惊喜!” 府里突然多出一些不知打哪来的野猫,把各府的千金小姐吓得花容失色一事已传入裴大娘子耳朵里,裴大娘子正与容婉卿商讨改日重新登门请期之事,听闻便是一愕:“各府姑娘可有伤着?” 下人回道:“李家三姑娘衣裳被抓破,所幸未伤及皮肤。” 裴大娘子神色一缓,刚刚松口气,紧接着就见春桃气喘吁吁跑进来,往容婉卿面前一跪:“夫人不好了,听说姑娘被抓伤了,夫人快去瞧瞧吧。” “什么?!”容婉卿与裴大娘子异口同声惊道。 “姑娘喉间不舒服,我去后厨给姑娘要参梨汤,回来的路上便听闻野猫伤人之事,听闻姑娘脸面被猫抓伤……” 春桃声音越说越低,此话是林襄教她说的,她心里没底,也不知道姑娘今天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容婉卿蓦然变色,起身便往外走。 第12章 有烈酒吗? 容婉卿与裴大娘子心急火燎赶到书房,院里猫已悉数被抓,而林襄耷眉臊眼地一脸委屈,脖颈间赫然一道带血的红色抓痕。 林襄一见母亲和裴家大娘子都来了,手背后使劲掐了自己后腰一把,疼得她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期期艾艾唤了一声:“母亲——” 容婉卿见林襄伤不在脸,一颗心先是重重砸回胸膛,继而又被她那两行金豆子给唬住了:“怎么了襄儿?还伤在哪了?” 林襄把帕子展现给容婉卿看,抽抽泣泣道:“裴远他、他……心中有旁的人了,不是我……” 裴家大娘子一听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命李嬷嬷把所有人请出书院。 裴峥看了林襄一眼提步走出屋子,屋内一时只剩四个人。 裴峥不知道屋内林襄是如何哭诉的,总之大半个时辰之后,他看见她踏出宁信侯府之时,脚步异常地松快。 林襄与祖母同乘一轿辇,扶祖母上轿之后,容婉卿破天荒也上了她们这乘轿子。 祖母心疼地给林襄脖子擦药,一边擦药一边数落宁信侯府:“裴府怎么回事,偌大一个侯府,下人连园子也管理不好,居然还能出现野猫伤人之事,真是闻所未闻。” 其实脖子处的抓伤相较昨晚挨的戒尺之伤而言小巫见大巫,但祖母上药之时,林襄还是半死不活地哼哼了几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容婉卿大抵吃软不吃硬,瞧着一贯满身逆毛的林襄眼泪花花的样子,心尖一软,松了口:“裴世子的确有错在先,但以此来要挟裴府退婚,世人会说我们林府拿乔,不过,也不是不行。” 林襄心中一喜,面上没敢表现出来,有气无力地又哼唧了几声,还费力挤出几滴眼泪。 虽说容婉卿是反对退婚的,昨晚还因此揍了她,但面对外人之时,她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在裴远书房之时,捏着裴远的错处噼里啪啦没少数落,丝毫没给裴家大娘子面子,给林襄出足了这口恶气。 说来容婉卿与裴家大娘子做姑娘时便是闺阁密友,相处起来多了几分直接少了几分弯弯绕,火气是发了,倒也不存在撕破脸面。 临了,容婉卿对裴家大娘子不咸不淡撂下话:“这门亲事,依我之见,两家都冷静冷静再议吧。” 知母莫若女,林襄一听此言便知退婚之事有戏。 关于裴远心里有别人一事,其实此事可大可小,毕竟男子娶亲之后还会纳妾,一生一世不可能做到一双人。 京城中的权贵人家像林仲安那般不纳妾不贪美色的少之又少。 林襄知道裴远断不敢承认心中那个人是燕王妃陈芷瑶,抓着他这不为人知的一点,煽风点火大做文章,哭诉这个名字中有“瑶”的女子莫不是颇有手段的烟花女子,否则怎么会把裴远迷得五迷三道。 裴远当头被扣了一口黑锅,也只能忍着。 容婉卿一听这还了得,当即七窍生烟,容家与林家皆是武将世家,家风板正,子孙后代里若有胆敢眠花宿柳之辈,腿能给他打折了。 正儿八经纳妾是一回事,若狎妓作乐是万般不容。 此事便从可大可小之事升级为裴世子尚未娶妻便流连烟花场所、品行不端的大事。 “母亲,此事,依您之见呢?”容婉卿转头问老太太。 林襄哭得梨花带雨,脸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老太太心疼,给孙女扇着扇子,闻言道:“襄丫头不愿嫁便不嫁。尚未娶亲便朝三暮四,裴世子这般品性恐随了其父宁信侯,不嫁也罢。” 容婉卿苦笑了一下:“若以此为借口退婚,只怕是襄儿会落得个善妒的名声。” 老太太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怕什么,想娶我们襄丫头的人家可多了去了,可不止他们裴家一门。” 话此不假,想当年庆王选妃之时,还曾托人探过林家口风。 唯独二人之间岁数差得多了些,当时林襄尚未及笄,再加上坊间传言,传安国公家金枝玉叶的独女打娘胎便与宁信侯府世子定了娃娃亲,又被有心人从中作梗,再三权衡,方才作罢。 其实林襄与裴远之间所谓的指腹为婚无非是当年闺蜜之间的笑谈罢了,娃娃亲谈不上,外界传的倒是有鼻子有眼,似乎林家与裴家二家的姻亲是铁板钉钉一般。 林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未刻意解释什么,究其原因,是因为林家并不想卷入皇家纷争之中,无心插柳柳成荫,正好以此掩人耳目保林家安宁。 太子英年病逝,东宫之位始终空悬,林仲安手握北境二十万大军,这块肥肉可是众皇子都想肖想争抢的。 谁有了安国公府的支持,夺嫡之路便多了几分胜算,可惜林仲安不结朋党不站队,拉拢贿赂对他丝毫不起作用,于是人们只能把主意打在林府嫡女身上。 谁料林府唯一的嫡女自小便有了“婚约”,此路不通。 容婉卿接着林老太太的话道:“裴世子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考取了功名,无论家世才学皆在一众高门子弟中当属翘楚,自然,这个不是我看中这门亲事的重要缘由。” “襄儿天真烂漫胸无城府,我不愿她嫁人后卷入内宅争斗,而裴家大娘子或许不是一个好相与之人,但仗着我与她自幼的情谊,她与襄儿来说却定是一个好婆母,给裴家做新妇,襄儿不会受气,既少了婆媳之间的龋龉,又有婆母撑腰。” 此话说到了林老太太心坎里了。 林府人口简单,一体同心,没有那些子乌七八糟的事。 可放眼望去,京城哪个公侯之家的内宅不是一地鸡毛,嫡庶之争,妻妾争宠,婆媳争权,围着后宅那二亩三分地斗来争去,乌烟瘴气。 说来,与裴府这门亲事虽算不上称心如意,但尚可凑合。 “襄儿。”容婉卿转向林襄,“母亲郑重问你一句话,与裴世子的这门亲事你当真要退?” 林襄玩着指间帕子“嗯”了一声。 在裴府她哭了大半个时辰,哭得是情真意切,此时说话声音还带着点鼻音。 她轻声说:“襄儿想找个像爹爹那样的人,只娶一妻,一生一世心里只许一人。” 说完她静了须臾,心里默默补充道:“只许我一人,可不能许了旁人。” 裴远心里也只钟意一人,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 容婉卿与林老太太对视一眼,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指着林襄笑骂道:“小东西,拿你爹爹打趣。” 林老太太也笑了起来,戏谑道:“襄儿,那你可得打着灯笼仔细找喽,不一定找得到。” “找不到就赖家里一辈子,反正哥哥们不能将我打出去,还得好吃好喝供着。” “哟,听听,你当自个菩萨呢。”容婉卿说,“那赶明直接把你送太清观得了,要不要再给你上炷香。” 林襄伶牙俐齿地顶嘴道:“那不急,百年以后的吧。” 容婉卿有心给她一巴掌,鉴于有老太太在身侧,只好隔空点了点她。 一番说笑将轿中原本沉闷的气氛吹散了,老太太执了林襄的手,轻轻拍着。 她说:“我就说襄儿不会无缘无故提出退婚,定有缘由,昨日她那般闹,指定是事先听到了什么风声,结果今日便抓了个现形,量我还以为那裴世子满心都在襄儿身上,竟也是看走了眼。” 老太太打眼瞧见林襄手心的伤,心疼地又皱起了眉:“瞧瞧,这手还肿着呢,为着个裴世子也算是受了皮肉之苦了。” 容婉卿眼角跳了几跳,微微苦笑,老太太这是怨她打孩子呢。 她目光从林襄尚红肿的手心挪开,敛眉思量片刻:“退婚之事,容我再想几日吧。” 林襄知道既然祖母发话了,母亲所谓的再考虑几日也只是思量对策罢了,退婚之事八九不离十是成了。 轿内闷热,她掀起轿帘一角透口气。 不同前些日子的阴雨绵绵,今日秋高气爽,属实天气不错。 满街的银杏树如缀着万片黄金,瞧着让人心旷神怡,树下纵马跃过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勒住缰绳回首,远远看了林襄一会。 直到她赏完美景缩回了脖子,裴峥才打马向西而去。 总算是过了一个身心舒畅的节日。 秋风习习,桂花飘香。 中秋夜,皓月当空,玩过闹过之后,大半夜众人都回屋歇下了,林襄却一反常态,有些失眠。 许是白日里在裴府哭多了有些口渴,她索性从被窝中一轱辘爬起来,拿了两壶果酒爬上屋顶对月饮酌。 不知不觉一壶已进肚,不知是这新酿的果酒劲道有些足,还是晚宴多饮了几杯花雕,林襄隐约觉出几许醉意。 要不她怎么会觉得夜空中那一片星星连起来的图形,既像是一张笑脸,又像是一张哭脸呢? 林襄正欲打开第二壶,谁料指间一空,酒突然被抽走。 她“咦”了一声,也没朝后看,拢了拢衣衫,半眯着眼睛说道:“小虎,别闹,还我酒。” 这个点不睡觉还能爬起来的除了号称千杯不醉的小虎,怕是旁人早蒙头酣睡了。 “小虎”非但没还酒,似乎还饮了一口。 “诶,你干嘛抢我酒喝——”林襄一回头,有了几分醉意的眼神便呆住了,悚然一惊,“怎么是你?” “有烈酒吗?”裴峥紧扣她的手腕,问。 “……有。” 第13章 此人不祥 月光下,裴峥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眼尾猩红,周身杀气外溢,像是一头逃出生天的孤狼。 他身上满是血迹,不知是旁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中了暗器的胸口处殷红一片,滴答滴答往下滴血,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林襄惊恐万分,两分酒意都被吓没了,身子一抖,不由打了个寒颤。 裴峥压着声音道:“暗器淬有剧毒,我需尽快拔出暗器清理伤口,需要烈酒。” “毒……剧毒?!”林襄不知是被血气冲了头,还是被吓懵了,话都说不完整了,“好,我……我去拿酒。” 她骤然起身,腿却软了一下,将脚下那壶空酒一脚撞飞出去。 圆胖的酒壶顺着琉璃瓦叽里咕噜朝下滚去,被裴峥伸脚截住。 林襄踩棉花一般好容易头重脚轻挪至云梯处,头却晕得不像话,这架她上下无数次的云梯却怎么也踩不准,一脚踩空失足坠下。 眼瞅着她自杀般坠楼,千钧一发之际裴峥踉跄几步掠至她身旁把她从屋顶带下。 脚尖刚刚沾地,劫后余生的林襄却猛地一把把裴峥推开。 很不凑巧,她手刚好按在裴峥伤口处——裴峥刚逃出歹人之手,又陷林襄“魔爪”,当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这回林襄终于没忍住,猛地偏过头干呕起来。 裴峥捂着伤口目瞪口呆:“一壶果酒也能把你喝成这样?” “不,不是……”林襄在呕吐间隙几不可闻地说道,“我晕血。” 裴峥一愣,这毛病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林襄手脚冰凉,忍着头晕目眩撤离裴峥数步之远,于太平缸处撩起一捧水扑在脸上,缓了片刻这才好受了些。 她把巾帕缠在鼻下带裴峥进屋,哆哆嗦嗦拿了一瓶烈酒递给他:“你别轻举妄动,伤口位置紧邻心房,太过凶险,我去喊大夫。” “别去!”裴峥一把拽住她。 他满手是血,林襄被他沾了一手血,当下胃里一阵造反,她“嗷”一嗓子跑到院中再度吐了起来。 吐了个昏天暗地,把手翻来覆去洗了八百回,终于洗到闻不到一丝血腥味,林襄这才再次头晕脑涨地返回屋里。 屋内,裴峥已用短柄小刀把带倒勾的暗器生生剜了出来,带着血肉的暗器就被他放在案几一旁,寒光微闪。 林襄走进之时,他正裸着半身,割下一角衣袍给自己包扎伤口。 “你怎么……”她倒抽一口冷气,哑着声音道,“我帮你包扎?” “你会?” “不……会。” “不用。”裴峥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襄此时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惨白惨白的,和个白瓷娃娃似的。 裴峥把指间血迹擦干净:“你别再如此兴师动众吐个好歹把旁人招来,就算帮我了。” 林襄:“……” 处理完伤口,裴峥从椅间一起身,猝不及防“啪叽”又摔了回去,他微蹙了下眉。 “毒发了?”林襄跟着紧张起来。 明灭的烛火下,裴峥五官明晰,冷戾的眉眼影影绰绰,唇峰明显的薄唇一丝血色也没有,冷汗颗颗往下滚,神色却镇定得很。 两个眼冒金星的人面面相觑片刻,林襄一转身提步往外走去:“不行,我得去叫大夫,你会没命的。” 林襄碎碎念着,刚迈了两步,忽地被飞身扑过来的裴峥当头砸在地上。 “嘶,你——” 她后半句话没能骂出口。 电光火石间,数道暗箭破窗而入,裴峥抱着她就地滚了几圈滚到屏风后的角落,躲开偷袭。 只见方才所在之处落下道道利箭。 这时,赶来的齐明破窗而入:“公子,你没事吧?” 裴峥厉喝:“别管我,快追!务必查清他们的来历!” 齐明深深看他一眼,一咬牙只得转身去追刺客。 敌人身手高强,没惊动公府家将便消失于无形,寂静的夜里,无人知道这里方才发生的惊险一幕。 “咳……”林襄滚了几圈头更晕了。 她被裴峥无死角圈着护在身下,鼻尖正对着裴峥的那道伤口。 在她胃里又一阵翻腾之际,有了前车之鉴的裴峥迅速放开她,并退出数丈开外。 林襄生平还没见过这阵仗,前世养尊处优,经的最大的事便是撞破裴远的计谋被他关进小黑屋,之后便是因父获罪被投入大牢,遇刺这种事万万没经历过,冰凉的手心惊出一层薄汗。 重生第一日被劫,重生第二日被刺,还真是热闹…… 她镇定几许,先是点了香炉将屋内的血腥味熏散,继而一根一根拔起利箭——万一他们卷土重来,这些箭或许还能勉强重复利用一下。 “他们是冲我来的。”裴峥将所剩半壶烈酒仰脖一饮而尽,说,“抱歉,吓到你了。” 林襄的确吓得不轻,拔箭的手都在抖。 裴峥喉间轻轻动了一下:“你不要害怕,他们不会再来。” 林襄莫名信了他,怦怦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裴峥沉默了一会,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大夫吗?” 裴峥靠着墙角没回答。 林襄又道:“如若那暗器果真有毒,你需要尽快用银针把体内的毒逼出来。” 裴峥还是没答话。 “是谁要杀你?你惹了什么人?” 一片寂静。 林襄走进借着烛火一看,这才发现裴峥晕了过去。 她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喂?你是被酒灌醉了还是被毒晕了?抑或是疼晕厥了?” 这是一句废话,很明显她得不到相应的回答。 为了不惊动别人,林襄忍着晕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人高马大的裴峥就近架到榻上,还得顾及他的伤口。 “腿这么长,和个大刀螂似的,你可真是累死我了。” 林襄险些没喘过气来,难为她一娇滴滴小姑娘竟然连滚带爬地把裴峥拖了过去。 看着榻上之人,林襄突然心头涌上一抹古怪的微妙之感,她为何要救他,而不是唤来家将把他扔出去? 这个裴六昨日可是把她掳进了深山野林。 还有,他们二人之间的交集是否过于密集了些? 她撞见裴府运送兵器之时有他在场,她撞破了裴远暗格中的秘密也有他在场,她险些被利箭穿膛而过,更是因为他。 林襄兀自琢磨了一会,得出个结论:此人不祥,需远离。 总归见了他总没好事! 第14章 梦魇 昏迷中的裴峥陷入了梦魇。 冷风卷着白毛大雪从天而降,擦过冻得通红的脸颊和布满冷汗的额角。 年幼的裴峥在除夕之夜狂奔着,街上到处都是人,酒楼高朋满座,他却找不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医馆。 是了,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哪还有营业的医馆,都早早打烊关门回家过节去了。 裴峥一路跑着,拐过了三条街,都无功而返,所有医馆都关门歇业了,不光找不到大夫,连药都买不到,最后他停在了裴府大门前。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我要找我爹,我娘病了,她大口大口地吐血,人命关天,求求你们让我进去……” 裴峥跪在宁信侯府门前苦苦央求。 门口守卫居高临下看着他,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大过年的不要寻晦气,连累哥几个挨骂,快走快走!” “我要见我爹……让我进去,你们让我进去吧……”裴峥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哀求着。 “小公子,不是我们不放你入府,方才我们已经派人进去通传了,大过节的,夫人不想看见你们母子,你还是请回吧。” “我娘病重,求你了,外面找不到大夫,劳烦你们再进去通报一次吧。” 大滴大滴的泪滚落而下,稚嫩的小男孩丝毫没有别的办法,他一边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着泪水,可那泪水怎么也擦不完,越擦越多。 尚来不及滑落的眼泪被白毛风一激,在脸上冻住,长长的眼睫四周挂着成片的霜花。 “唉。”许是那当差守卫起了恻隐之心,他嫌恶地叹了口气,“行了,你别哭了,我再进去一次。” 守卫骂骂咧咧转身进府了。 裴峥却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他果真没再哭,站起身子哈了哈冻僵的手。 朱漆高门前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很是喜庆,他盯着亮堂堂的灯笼心里默默祈祷:“侯府是高门大户,有最好的大夫也有最好的药材,娘一定会没事的。” 过了片刻,朱漆高门再次在裴峥面前打开,那个守卫走了出来。 裴峥兴冲冲迈步要进,却被那守卫大马金刀拦下:“小公子,你还是请回吧。” 裴峥一怔。 守卫冲他摆摆手,脸色很是无奈:“天寒地冻的,回去吧。” 裴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旋即冲着拦他的那只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嘶!属狼的啊!” 那守卫惨叫一声松了手,裴峥提步便往里跑。 守卫在他身后怒吼:“喂——!” 裴峥不管三七二十一跨上石阶拼命往里跑。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请到大夫,请不到大夫,娘会没命的。 年幼的裴峥觉得那扇高门是那么高,那么远,似乎怎么也跑不到跟前,等他好不容易一只脚跨入高高的门槛之时,被另一个守卫拎着后脖子拎了起来。 “对不住了小公子,小的们也是听命行事。”那当差守卫说道。 裴峥被提溜着后脖子扔下石阶滚入雪堆,厚重的门再次在他面前重重阖上。 这次任他再怎么拍门,那扇厚重的门也没有开启。 裴峥绝望了,那个夜晚,他几乎走了半座京城,也没能找到一个大夫。 夜深了,天空姹紫嫣红放着烟花,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裴峥却绝望极了。 “嗖——” 突然一枚孩童玩的小炮仗在裴峥脚下炸开,他浑然不觉。 “啊,小哥哥对不起呀,我没看到你经过。”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突然传来,裴峥抬眼看去,只见一个比他小几岁的小姑娘向他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丫鬟嬷嬷。 小姑娘脸肉嘟嘟的,披着一件桃红色氅衣,像一团火跑到他身旁,天真烂漫地“哎呀”了一声:“你哭了呀?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方才我点炮仗的时候没看见你,不小心扔你脚下了,对不起。” 小姑娘歪着头打量着裴峥,一脸的抱歉。 被一个小姑娘看到掉眼泪,裴峥觉得有些丢人,他囫囵抹了把眼泪,抬起被雪浸湿的鞋子往前走去:“没事。” 小姑娘摸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追上:“还说没事呢,没事你怎么会哭呢?” “我说了没事。”语气僵硬。 小姑娘也不生气,仰着小脸看着哭得湿漉漉的小男孩:“擦擦眼泪吧,我娘说除夕日不可以哭鼻子,要笑,否则一年都不吉利。” 听到“不吉利”三个字,裴峥顿了一下。 “你就别怪我了,我真不是故意朝你扔炮仗的。” “不是你……与你无关。” “那你为什么哭呀?我爹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男儿把脸深深埋入指间,小姑娘看到他肩膀在抖。 “我娘病重,我给她请不到大夫……” “啊?这样啊……”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她把指间那方雪白的帕子往裴峥手中一塞,小鹿一般转身跑了。 她边跑边说道:“你等我片刻,我给你寻大夫。” 小姑娘往身后的高门跑了进去,那一团火红眨眼间消失在黑夜里。 裴峥看到她跑进去的朱漆大门上高悬着的牌匾上写着“安国公府”四个大字。 那个夜晚,当小姑娘拽着府里大夫跟着裴峥赶到那处小院之时,萧氏已经不行了,只吊着最后一口气等裴峥回来。 终究是晚了一步。 萧氏便是去世于那个阖家欢乐的除夕之夜。 萧氏很美,即使她永远闭上了眼睛,容颜依旧很美。 齐明俯身跪下,老嬷嬷一边啜泣着一边给萧氏从脚到头盖上白布,盖到脖颈之时,被裴峥拦下,裴峥怔怔地看着那张脸。 区别于一般女子柔和的五官,萧氏的五官眉眼格外立体深邃,是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躺在榻侧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裴峥一动不动,甚至眼睫都未眨一下,榻上之人再也不会唤他一声“峥儿”,往后在这世上他便是没娘的孩子。 “好孩子,你哭几声,送送你娘。”嬷嬷摸了摸他的头顶叮嘱道。 裴峥嘴角剧烈抖动着,却无论如何再也哭不出来。 那张惨白如纸却过分美丽的脸庞无限在裴峥面前放大,画面陡然一转,萧氏的脸变成了另外一张年轻的面孔。 他得到消息后,从苍西军营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可还是晚了一步。 似乎他的生命里,总是会晚一步。 无助而悲怆的情绪叹息着,像是一张看不见的牢笼紧紧把他包围,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昔日曾雪中送炭的那个小姑娘死于狱中。 隔着铁栏,他看见一贯明媚的她穿着一身艳丽的衣衫,一如初见。 可她再也不会说话,她紧闭着双眸躺于狱中冰冷的地面上,颈间是大滩刺目的血水。 “不要死,不,不要……” …… “哎呀!” 林襄手猛地被拉住,猝不及防吓了她一大跳。 她疑惑地回头看着昏迷中急促喘息的裴家六公子,只见他胸口剧烈起伏,于梦中呓语着什么,表情很是痛苦,似梦到了什么惨痛之事。 “奇怪诶,凶悍的恶狼也会做噩梦吗?”林襄眨眨眼。 眼前的景象告诉她:还真会。 “松手,我要想办法给你解毒呀。”她甩了甩手腕没甩开。 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第15章 她娘是母老虎 裴峥的手死死扣着林襄的手腕,掰都掰不开。 他掌心干燥布着老茧,这样的一双手在娇贵的世家子弟中少见,但她不陌生,她爹她大哥二哥的手都是这般糙。 小时候,爹爹和哥哥们每每从边关回京,一见面把她举高高轮着掐她脸蛋,粗粝的指腹磨的脸蛋生疼。 昏迷中的人呓语着,神情不安。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泛青生寒,大概是力道太大,林襄觉得手腕隐隐发麻,一路麻到指尖。 “嘶……你吃什么长大的啊,人都晕了,手劲还这么大。” 也不知这个不着四六的裴家六公子究竟闯了什么祸事竟惹来杀身之祸,顾着他的前程和名声,林襄便没自作主张惊动旁人。 手被扣着无法动弹,既无法亲自对他施救,又不能随意唤大夫来。 这可如何是好? 他若死过去怎么办? 林襄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榻上之人,隔一会探一探他的鼻息,生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结果盯着盯着酒意上头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府上酿的果酒虽说是果酒,却比市面上的果酒后劲要足。 在林襄一个惊醒之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 她躺在榻上愣怔了一瞬,当下第一个念头便是:裴峥呢?他还有气儿没? 一个翻身从榻上坐起来,四下望去,哪还有裴峥的身影,案几上的箭矢亦不见踪迹,一切仿佛裴峥从未出现过一般。 若不是地上还倒着一个空酒瓶,林襄几乎要怀疑自己昨夜莫不是做了个梦? 她掀开薄被下了榻,推开屋门,下人正在打扫洗地,见了林襄似乎吃了一惊。 小主人一向爱睡懒觉,所以她们在清晨打扫之时格外注意。 “可是奴家把姑娘吵醒了?”一个嬷嬷问道。 林襄摇了摇头,鬼使神差问道:“嬷嬷,可有见什么生面孔的人没?” 嬷嬷被问懵了,转而问身侧的一个小婢女:“咱这玲珑苑进新人了?” 小婢女回道:“没呀。” “唔……”林襄一摆手,“我随口问问。” 她立于屋檐下,琢磨了须臾,品出那么点不对劲来。 林家世代武将出身,府上的家将也个个手上有功夫,府中安防向来没问题,昨夜竟被不知名刺客闯入而丝毫未察觉。 这着实令人咋舌。 刺客便也罢了,这个裴家名不经传的六公子亦在林府能来去自如。 是林府家将因着过节贪杯偷懒松懈了,还是技不如人? 那个清晨,林襄破天荒没睡回笼觉,她绕着整个林府视察了一圈。 早膳期间,她特意向她爹委婉地提道:“爹,我好似夜半听到屋顶有动静,莫不是最近京城闹贼?” 林府武将出身,没文人那般讲究,该严苛的地方管得严,该松的地方松,不讲究诸如食不言寝不语之类的规矩,没那些不必要的条条框框。 林仲安闻言一脸震惊:“竟有此事?” “莫不是野猫吧?”林轩笑了笑,调侃道。 显然他也不会相信有哪个贼人敢偷到安国公府上。 “是人,不是猫。”林襄重申。 她喝了一口润肺清粥,对她爹正色道:“爹,加强防卫总是好的,防患于未然,这世上胆大妄为的贼人可不少。” 林仲安嘴角微微一翘,严肃板正的脸好像是笑了,叹道:“我们襄儿长大了,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吃喝玩乐旁的可从不感兴趣,书不读花不绣,如今都操心起府中安防来了,不错,有长进。” 林襄咂摸出她爹这句夸奖之言疑似不是一句好话。 他爹拐着弯数落她饭桶呢。 “爹——” 林襄鼓着腮帮子把口中那口养肺去火加了无数种药材熬了两个时辰的苦粥咽了,一双柳叶眉都快气成两条毛毛虫了。 全家人都笑眯眯看着她,尤其她那喜欢捉弄人的三哥哥,冲着祖母一脸古怪地挤眉弄眼。 原以为昨日裴府之事林襄心情会受影响,回过味来总得低落那么几日,今日一见,没瞧出不痛快,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众人便心知肚明地放下心来。 毕竟在他们眼里,林襄与裴世子从小一起长大,从前她对裴世子可是中意得狠,日常提起裴世子名讳,满脸的心花怒放。 有些事怨归怨,刺扎进心里,哪有不疼的。 不过,他们家这位小祖宗貌似还真是缺点心肺,事过之后,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 嗯,挺好。 人嘛,就要拿得起放得下。 林轩饭毕漱了口,临回书房前,瞧见林襄微蹙着眉头还在思量着什么,卷起书册敲了她脑瓜子一下。 “放心吧,小蟊贼入不了府门,也没那个贼胆,这可是京城,又没乱臣贼子要攻咱府门,你个小丫头担心安防做什么?” 林襄一言难尽,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给那裴六兜底,帮他保守秘密,以至于有话不能直言。 “襄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府上是该好好操练操练了。”容婉卿接过话音。 “嗯,没错,业精于勤荒于嬉,不可懈怠。”林襄忙点头,对容婉卿灿然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然而,下一刻听到她娘接下来的话便笑不出来了。 就听容婉卿语重心长道:“襄儿,你自幼身子弱,为娘不舍的让你练功吃苦,不过……” 她话音一转:“不过不会些傍身功夫可不行!一只拳头大的小猫都能伤着你,昨日脖颈那道伤若是伤在脸颊该如何是好?那可就毁容了。” “娘,那猫比拳头可大多了。”林襄如实纠正道。 容婉卿凉凉看她一眼,林襄很识时务地闭了嘴,左手夹了根小咸菜把自己嘴堵上—— 她并非左撇子,拜她亲娘所赐,右手尚肿着,还不能自如活动,弯不起来夹不住菜。 “从即日起,不许再赖床,每日卯时二刻起床,随你三哥一同练功,强身健体!” “至少会些拳脚功夫,不至于被一只野猫欺负了。” 林襄追悔莫及。 她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么? 其实,林襄想实话说脖颈那道伤痕是她自己用指甲抓的,就算她再废物打不过一只猫,可她会躲呀…… 之所以把自己抓伤,无非是想为了让自己当时看起来更可怜狼狈一些,博些同情。 但话到了嘴边,在齿间溜达了一圈又“咕嘟”一下吞了回去。 她若胆敢如实招了,指定还得跪祠堂,右手那只猪蹄甭想消肿了。 为了退个婚,撒泼打滚斗心眼,连苦肉计都用上了,她容易么。 退婚大事未成,尚得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至于早起练功…… 她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耷眉臊眼地回道:“好吧,孩儿听从娘亲教诲。” 她娘是母老虎,不听不行。 容婉卿看她一眼:“还有——” “啊?”林襄抬起头,“还有呢?” “还有,你最近不许出门,在家好好呆着修身养性!除了练功以外,陪你三哥读书写字,瞧瞧你写的那一手龙飞凤舞要上天的字,练不好不许出门!” 林襄无语凝噎:“……” 怎么还要关人禁闭呢? 就在林襄每日下蹲劈叉被练功和写字双重折磨的时候,裴世子也没闲着,期间数次登门皆被容婉卿婉拒。 容婉卿以林襄被野猫所伤在家中养病尚不能见客为由,没让裴远登林府的门。 至此,林襄总算是明白母亲逼着她练功便罢了,为何还要关她“禁闭”的缘由。 又过了数日之后,在林襄右手的伤已完全无恙,一天能抄写十几份字帖之时,得知母亲把宁信侯府送的礼单细心整理了一遍,所有东西原封不动一一退回。 容婉卿到底也没给宁信侯府难堪,对外只道是有高人重新合了八字,两个孩子八字不合带着克性,更适合做兄妹。 退婚便退婚,没必要闹僵伤了和气。 容婉卿做事雷厉风行,退婚的章程过得很快,前后不过数十日的功夫,与裴府这门亲事便正式终结。 林襄总算是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她心情很平静,既没有如释重负的释然,也没有几多欢喜。 不喜不悲。 第16章 师父 林子里不知是什么鸟咕咕叫着,叫声清脆。 裴峥披着件外衣,一边喝药一边听齐明汇报情况。 前几日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今日总算是彻底清明了。 “那夜我追至永安大街,人忽然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几日我日日蹲守,一无所获,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查出来。” “还真是奇怪,那刺客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裴峥拇指按着碗盏边沿,仰脖一饮而尽。 齐明接过空药碗,低低骂了一句:“他娘的,刚回京城就沾一身腥,竟遭此毒手,暗器所淬之毒可是七叶断魂散,真黑了他八辈祖宗的心,若让我知道背后之人是谁,非剐了他不可!” 他话音刚落,当头被砸了一石子,接着一柄凌冽长刀打横而来。 裴峥一掌推开齐明,劈手夺过长刀。 一袭黑影从屋顶而下眨眼间掠至裴峥身前,凌厉掌风随之呼啸而来,在裴峥脸侧劈过,裴峥顺着劲风的力道向后仰去,挥刀之时一计扫堂腿以进为退。 偷袭者游鱼般弹开,在身体避让的同一瞬间直取裴峥咽喉。 落叶随戾风而过,漫天洒下,片片飞叶间,裴峥闪身绕过那咄咄逼人的招式,转身之际虚晃一刀,滴水不漏地向对方下盘攻去。 偷袭者回旋踢腿一挡,同时扬手一抛,手中端着的一坛酒稳稳当当向裴峥飞去。 裴峥归刀入鞘,接过酒坛仰头饮了一大口,品了品,赞道:“好酒!还是那个味道!” 南楚的酒,出了名的烈,够劲。 偷袭者哈哈一笑,拍了一下他肩膀:“臭小子!不错,功夫没荒废,身子也无大碍了。” 弗玄影,江湖中人,裴峥师父。 此人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耍得一手好刀,又当得起半个毒医,此次若非他及时出现在京城,裴峥身上的毒恐怕解不了这么快。 弗玄影说罢回身给了齐明一拳,上下打量他一眼:“你小子,边陲吃风饮沙竟把你喂胖了啊,要剐了谁?小心被别人开膛破肚喽。” 齐明赧然一笑,抓了抓头发:“师父,是壮,不是胖。” 齐明没跟着裴峥去军营之前,细枝柳条,像个姑娘,几年时间,吹球一般壮实起来,猿臂狼腰,是条猛汉。 裴峥把酒坛递给齐明,重新拔出那柄长刀欣赏,月光下长刀通体明净,泛着森然寒光,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怎么样,喜欢吗?送你的及冠礼。”弗玄影说,“我把你祖师爷的刀融了请南楚上好的匠师重新打造而成。” 弗玄影并非大齐人,而是南楚人氏,十年前,萧氏过世,弗玄影云游至此,收了裴峥当徒弟,在这荒山野林中一呆就是五年,教了裴峥五年功夫。 “祖师爷的刀?”裴峥面上露出惊愕之色,指尖细细抚过刀背,“徒儿惶恐,此礼物太过贵重。” “给你,你就收着,上阵杀敌得有个称手的兵器。”弗玄影目光扫过裴峥腰际佩剑,长眉一挑,“剑中看不中用,你怎么用起了剑。” 裴峥常日里使的也是刀,至于腰际佩剑是他专程为回京而佩。 京城的世家子弟,皆是佩剑装饰门面,佩刀太过于肃杀,既然入了京城那便入乡随俗。 师徒三人往屋里走去。 裴峥垂眸说:“师父,我此次回京可能暂时不回苍西军营了。” “啊?”齐明眼珠子睁老大,“公子,咱不是只回来看看么?还真不走了?” 裴峥轻轻一勾脚,踢向酒坛,猛地灌了齐明几口酒,辣得他直吐舌头。 弗玄影也有些意外:“你要走文路?科考入仕?” “不一定,还没考虑。”裴峥回道。 弗玄影点点头没说什么,每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该怎么走,自己决定。 裴峥揉了揉眉心,几年军营打拼,如今他已挂了军职,贸然回京纯粹是一拍屁股的决定。 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何论虚无缥缈的梦境。 可屡次梦见林家姑娘惨死狱中像是什么预示一般,扰得他不得安宁,仿佛存在什么因果关系,提醒他林家姑娘会有难。 为了一个荒诞的梦留在京城,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至极,可他确实这么做了。 三人于屋里坐下,裴峥给弗玄影倒了酒。 弗玄影看到他卷起衣袖的小臂上露出一块没好利索的伤疤,问道:“怎么回事?” 裴峥不在意地回道:“回京之时,途中与人交了手。” 半个月前,裴峥回京的路上,途中路过一偏僻之地,很不巧,恰好碰见一支押送物资的镖,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一间下榻的客栈被包场了。 裴峥与齐明二人只得和衣露宿一破道观。 夜深人静,正值四更天熟睡之间,不知客栈究竟发生了什么,燃起了大火,待裴峥赶过去,护镖人已不见踪迹,客栈掌柜连带着小孙子皆横死店中。 ——并非烧伤,而是刀伤。 裴峥生疑,一路追踪,途中伪装劫镖人与那伙人交了手。 那伙人非寻常走镖人,提着脑袋护那支镖,疯狗护食一般护得死紧,裴峥一路跟踪进了京,没成想那支镖送进了宁信侯府。 这事,十有八九,是那客栈掌柜无意间发现了押镖车马上的货物不对劲,引来杀身之祸,被灭了口。 齐明把来龙去脉与弗玄影说完后,弗玄影抬眸看了裴峥一眼,随口戏谑道:“原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师父可别取笑我了。”裴峥说,“旁人不知情,你还不知道么,宁信侯府与我而言没什么交情。” 自打十年前那个除夕之夜没了娘,裴峥就当自己没了爹。 齐明揉了把脸,说道:“我原以为那帮护镖人发现了咱们踪迹,杀了个回马枪,但暗器不同,刺客另有其人,可是这个人是谁?” “这几年来,咱回京城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我没记错的话,就回过一次吧?谁能认识谁呢,又他娘的能得罪谁呢?” “多年在苍西郡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有屁的仇敌!仇敌就是西离十二部那帮杀千刀的蛮人!想不通啊!这刺客究竟是哪路来的?” 齐明坐在草垫子上好似草垫割屁股一般,一会站起来走走,一会又烦躁地坐下。 在他又一次站起身之时,倏地一激灵,蓦地提高音量说道:“公子,不会宁信侯要杀你吧?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该不会知道你知晓他暗囤兵器一事?” 裴峥遇刺当晚,深夜去探了宁信侯府,小竹林那处院落就是一个兵器库,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兵器,弓弩铠甲应有尽有。 他从宁信侯府出来,拐过长兴街还没踏入宅院便当头撞上了刺客。 裴峥五感敏锐行事小心,夜探宁信侯府之时,他有把握绝对没惊动任何人。 知徒莫若师,弗玄影扯起嘴角笑了笑:“不至于,子霖的身手哪是侯府那帮酒囊饭袋一肚子败絮之徒所能望尘靡及的。” 子霖是裴峥的表字。 弗玄影对裴峥的身手了然于胸,裴峥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亲传弟子,裴峥什么能耐他心里有数。 他自己刀法刚硬无双,可裴峥天生不拘一格,在师承的基础上刀法变幻灵动,诡谲无双,是个好苗子,只是裴峥年纪尚小,内功差了些。 弗玄影摇头:“下手之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是宁信侯府的人。” “那这可就奇怪了,无头公案啊。”齐明咂摸了一下嘴,“这事儿就和撞见了鬼一般。” 弗玄影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突然眸光一闪想到了什么,眉头深深蹙起,可他又细细琢磨了一下,感觉事情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给自己又倒了盏酒:“无妨,无非几个刺客而已,只敢躲在暗处伤人,不足为虑。” 齐明应了一声:“嗯,此次也算有惊无险,公子福大命大,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弗玄影一哂:“我弗玄影的弟子,当然福大命大,没那造化岂能入我门下。” 一直没吭声的裴峥看向弗玄影,沉默须臾,突然开口道:“师父,这么些年,我数次死里逃生,其实一直暗中护着我的人是你派来的吧?” 弗玄影正把酒送到嘴边,闻言一愣,呛了个好歹。 第17章 嗬,怎么还带抢亲的呢? 弗玄影当即抵赖,一口否认:“没有!” “没有?”裴峥嘴角翘了翘。 他缓声道:“庆隆十五年,我刚入军营,被编入一支斥候小分队,那一年顾大帅与西离部族打了月余,找不到突破口,派出一支斥候打探敌营,当年愣头青的我有勇无谋,拿到了敌军密报却险些被万箭穿心。” “关键时刻,冲出数位神秘人救了我,当时,那支斥侯已全部殉国,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所以施以援手之人并非苍西军营的兵。”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弗玄影:“那他们是谁的人?” “庆隆十六年,那一年西部暴雪,饿死了许多人马,执行任务中,不幸遇见了饿得两眼冒贼光的狼群,殊死搏斗之际,横空冒出一奇人,他用一曲琴音轻而易举将狼群击退。” “我在师父跟前耳濡目染多年,对毒药略知一二,随琴音而泄的药粉疑似是南楚之物,这个奇人,不是你的人?” “庆隆十七年……” 裴峥桩桩件件数着,听得弗玄影直皱眉头。 “行行行。”弗玄影一抬手打断,“你小子精,瞒不过你。” 保守了几年的秘密一朝被戳破,弗玄影尴尬地蹭了蹭鼻子。 “师父,你对我的身手不放心?”裴峥问道。 “那倒不是。”弗玄影说,“毕竟师父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传弟子,你若有个好歹,百年后谁为为师养老送终,为师岂不白教养你了。” 齐明凑了过去:“师父,我也是你的弟子。” 弗玄影撇撇嘴,拿他开涮:“你资质太差,丢我人,我可不承认。” 齐明脸皮比城墙厚,歪着脑袋直乐呵:“师父,你老别自欺欺人了,你放心,我指定给你养老送终,等我以后生个大胖小子,让他管你叫爷爷。” 弗玄影:“别,教你们两个兔崽子教出我一头白头发,可别再弄个小崽子折磨我了。” 弗玄影一袭青袍发簪古木,带着股仙气,个头极高眉眼俊朗,四十多岁的模样瞧着别有风华,想必年轻之时亦是风华绝代之人,可他很奇怪,一生未娶妻,浪荡江湖。 关于他的身世,裴峥知之甚少,师父是个迷。 他明明是南楚人,却收了一个大齐弟子,他为人不拘小节,性子潇洒不羁,身为南楚世家贵族,却把自己过成了个闲云野鹤的苦行僧。 被齐明一打岔,方才说的话题跑偏了,裴峥也不急,只是静静看着弗玄影。 弗玄影瞧着面容舒展,却较同龄人多了几缕白发,尤其鬓间有一小撮白发格外明显,据说是少年白,二十啷当岁的时候,那撮白头发就有了。 弗玄影受不住他的眼神,接着方才的话应道:“小兔崽子,嗅觉比狗还灵,好了,为师这些年的确是派了暗卫暗中护着你。” 裴峥:“所以,齐明蹲守永安大街数日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查出来,是因为刺客早被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做掉了?” 弗玄影又是一阵呛咳,咳了个脸红脖子粗。 “他们并非莽撞之人,应当是那刺客被抓自尽了。” 齐明:“啊?死士?” 这可悬乎了,什么仇什么怨呐! 裴峥望向窗外,月光如水,影影绰绰的树影下,不知何故惊起一阵鸟鸣。 他思量着刺客刺杀他的动机,觉得事情走向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打紧,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暗地里的阴谋诡谲不少,明面上的杀人放火之事鲜少。”弗玄影说,“也许只是凑巧,刺客杀错了人。” 裴峥颔首没接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错人便罢了,若真是冲他裴峥而来,他倒想会会这背后之人到底是哪路神仙。 小火炉里的火噼里啪啦作响,弗玄影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包南楚特产百花糖扔给裴峥和齐明。 当年裴峥和齐明年纪小,练功累得紧,哭得嗷嗷叫,除了棍棒伺候之外,弗玄影还得用这蜜糖哄。 齐明乐了:“师父,你还当我们十来岁呢。” 裴峥一哂,拈起一块蜜糖送入嘴里。 他们师徒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些年,他在边陲历练,师父则不知在哪孟浪,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他知道,他老人家一直暗中挂念着他,挂念便挂念,他老人家脸皮薄,还不好意思承认。 偶尔往军营寄封书信,东拉西扯写一堆没用的,什么在南海遇见一头比人大的胖头鱼,什么东海的鱼味道最鲜美,往往在最后角落里,才正儿八经落下几行字。 那字里行间还是首藏头诗,连起来读是“师父念你,思之如狂”,把裴峥风骚了一脸。 裴峥自小没父亲疼,师父就是他的父亲。萧氏过世后,年幼的他感觉天都塌了,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弗玄影给了他所有能给的关怀,他没有妻儿,把裴峥真心当儿子疼。 弗玄影干咳一声,摇摇头自嘲道:“为师没出息,总把你们当小孩子看待,孰不知,你们一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都比为师高了。” 弗玄影无端生出几分华发已生年华已老的怅然。 裴峥给师父斟了酒,弗玄影指间搓着花生米就着酒喝。 大半壶酒下肚,弗玄影松了酒杯道:“子霖,若你执意留在京城,从文也好还是剑走偏锋搏异路功名也罢,都是你的选择,京城看似岁月安宁,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官场上看不见的东西比军营凶险,往后你事事要多加小心。” 裴峥:“是,师父。” “至于宁信侯府……与宁信侯府来往时注意分寸,免得他们日后阴沟里翻了船,你凭白受牵连。” 裴峥敛眸:“徒儿知道。” 关于裴峥的前程,弗玄影向来不多言,他只管教他读书教他练功,至于裴峥想做什么,随他自己。 五年前,裴峥说想要离京从戎,他不反对,如今裴峥打算留在京城,他亦无异议。 许是今日吃多了酒,话多了些,便多叮嘱了几句。 齐明觉得师父多虑了,插嘴道:“师父竟吓人,把京城说成了虎狼窝。” 弗玄影笑笑没多言。 过了片刻,他突然一抬眸,指间在杯盏上轻轻敲了一下,说:“子霖,我怎么听说你此次回京是因为一个姑娘?” 可谓风水轮流转,这回终于轮到裴峥一口酒卡在了嗓子眼,辣气直冲上脸,耳根泛起一片红晕。 弗玄影还没见过裴峥如此窘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所谓的“听说”,无非是听齐明说。 齐明那个大喇叭嘿嘿笑着,一缩脑袋躲得远远地看笑话。 裴峥原以为师父会骂他年纪轻轻混账不学好,结果就见弗玄影哈哈一笑,朗声道:“男人这一辈子不外乎追求两件美事,权势和姑娘。” “你们这般年纪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少年郎,有喜欢的姑娘是好事,为师过些日子正欲去东海转转,回来给你带一网兜鸽子蛋大的珍珠当聘礼。” 裴峥不忍戳穿他这个不务正业的老光棍是怎么好意思说出“人生追求两件美事”这种话的,顿了顿,低声道:“徒儿一时犯浑,作不得数。” 齐明多喝了几杯,此时有些上头,起哄道:“公子,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峥莫名觉得有些热,提步去将窗户往大敞开了些。 齐明说:“不过公子,我现在觉得这事也不一定不成,先前我还以为那林家姑娘与裴世子两小无猜感情深厚,这门姻亲指定搅不混,没想到林家竟提出了退婚。” “裴府一干聘礼都被退了回去,我亲眼所见。啧啧,别说,裴府还真阔气,那聘礼,好家伙,一车又一车,排起了长龙,依我看比苍西郡的马粪还多。” 他这别开生面的比喻随着酒香飘到立于窗跟前透气的裴峥,糊了裴峥一脸。 裴峥神情一闪,倏地回眸:“已经退婚了?” “千真万确。”齐明说,“不过,听说那裴世子好像不愿放手,醉生梦死了好几回,在莲花楼醉酒闹事砸伤了一个什么曹姓公子哥,被宁信侯亲自抓回去的。” 弗玄影从他二人之间的对话听出了些许端倪,拖着调子“哟”了一声:“什么情况,怎么听着有点复杂。” 齐明在弗玄影的逼视下,吞吞吐吐小声吐出四个字:“横刀夺爱。” 弗玄影一侧身,意味不明地看向裴峥:“嗬,怎么还带抢亲的呢?” 裴峥:“……” 他眉间平静,也不辩,路过小火炉把温好的酒提过去,给师父续上,而后一副做好了洗耳恭听被训的模样。 谁料弗玄影重重一拍他背,朗声道:“男儿就应该有血性,随性而活,喜欢什么便去争,中意什么便去抢,如此才痛快!” 裴峥胸口的伤还没好利索,被弗玄隐这么一拍,险些背了口气。 弗玄影瞧着很是激动,与裴峥一碰盏,豪言道:“好孩子,你若能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为师送你座银矿,聘礼有的是,为师风风光光地给你操办!” 须臾间,聘礼从一网兜鸽子般大的珍珠变成了一座银矿。 裴峥隐约觉得师父是不是喝多了…… 第18章 春梦 弗玄影有没有喝多不知道,反正裴峥觉得自己有些迷离。 他们师徒多年未见,有说不完的话,一直把酒言欢到三更天,三人也没分开睡,到最后挤在一张榻上睡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许是弗玄影应下的那座银矿太过惊人,让人印象深刻,当晚,裴峥没再做噩梦,而是梦见一场离奇又奢华的婚礼。 梦中新娘凤冠霞帔,美艳无双。 红烛摇曳,鸾凤颠倒。 四更天刚过,鸡都没打鸣,裴峥便一身燥热地从梦中醒来,怀中抱着的新娘变成了齐明,他一睁眼看到与齐明头对头额抵额,惊了个好歹。 鼻息错乱,内衫已浸透,梦境是那般真实,鼻尖隐约还残留着姑娘身上清甜的香气。 裴峥觉得自己疯魔了,真是中了林家姑娘的邪! 他感觉自己就像话本中被狐狸精迷住,勾了魂的秀才。 之前,虽然离谱,也仅限于梦到林家丫头惨死的画面,梦里是悲是痛,如今一转眼,陡然变了味,梦境缠绵美妙,是明目张胆的肖想! 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那般龌龊。 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发誓他没有过那般下流的念头。 弗玄影与齐明睡的鼾声四起,此起彼伏比着谁的鼾声更悠扬,裴峥怔怔地呆了片刻,猛地推开齐明起了床。 他先是舀了一瓢生水灌进肚,而后脸色很臭地走到院中给自己冲了个凉水澡,把体内不安分的躁动浇了个透心凉。 天色尚早,但已再无睡意,裴峥收拾好自己后在鸟叫虫鸣声中练了一套刀法,大汗淋漓之后,提了桶水又把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那一个清晨,他前前后后冲了三次凉水澡,终于将脑中不堪的画面浇了出去。 当弗玄影伸着懒腰懒洋洋走出房门之时,他徒弟已把早饭做好了,正站在树下不知发什么呆。 弗玄影挪到灶台一看,破天荒,大早上,裴峥居然烤了一只野兔。 “嚯,起这么早?”弗玄影闻着香味问道。 “唔。”裴峥闷声回道,“这几日间或昏迷着,睡多了。” 齐明打着哈欠一脸歉意,睡过了头,偷了一次懒,不过歉意归歉意,啃兔头他啃得最欢快。 早饭之时,弗玄影对裴峥说:“今日去趟太清观吧。” 裴峥点头应下。 当年,裴峥是在安葬萧氏之时遇见的师父,师父于太清观给萧氏立了一个往生牌位。 裴峥不信神佛,人死如灯灭,血肉化尘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既然师父寄情于此,他便遵从。 算来,上一次回京还是三年前,也该去太清观祭扫一下。 秋日的京城艳阳高照了几日后,又开始秋雨纷飞,用完早饭,天色暗了下来,开始下起了小雨,裴峥与师父、齐明冒雨赶往太清观拜祭。 往生堂里,与萧氏牌位挨着的还有一个无字牌位,那是师父的故友。 裴峥不知道师父的故友是何人,但猜想他们之间情谊一定很深厚,师父那般洒脱一个人,从前每每从太清观祭扫回去,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眼眶泛红。 裴峥给萧氏磕完头之后,恭恭敬敬给师父的故友也敬了三炷香。 游廊下,弗玄影一只手拉过裴峥重重抱了他一下:“子霖,见完该见的人,为师也该走了。” 裴峥一怔:“师父,不多呆几日吗?” 弗玄影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和齐明那小子待久了,也变得婆婆妈妈。” 裴峥眼中有不舍,温声问道:“师父何时还会来京城?” “不好说,看情况吧,先去东海过个冬,为师想念东海那口鲜美鱼汤想得紧呐。”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顿了须臾,弗玄影拍拍裴峥的脸:“若你有喜事了,师父一定及时赶来。” 裴峥神色微变垂下了眸子。 “走了,徒儿们。”弗玄影背对着裴峥和齐明举起手臂冲他二人挥了挥手。 说罢,他踏入雨中,裴峥刚要为他撑伞,弗玄影身形一闪,瞬间不见了踪迹。 雨斜斜打入伞下,齐明抹了把脸:“师父真狠心,怎么说走就走了。” 裴峥眉眼低垂,提步往前走:“师父本就是四海为家,生性不喜拘束,之前因为你我二人,他老人家硬生生拘在这京城五年,着实把他憋坏了。” “公子。”齐明问道,“你说东海真的遍地都是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吗?” 裴峥:“这么好奇,方才应该叫师父带上你一起。” 齐明想了想又问:“那你说师父真的有银矿啊?” 裴峥脚步一顿,被强压下的画面再次浮上心头。 瞧着他面色古怪,齐明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公子?” 裴峥捏了捏眉心,强行将脑门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扫出去,蓦地一转身:“走吧,去三清殿瞧瞧。” 三清殿是太清观的正殿,香火旺盛。 他心里冷笑一声,若真被狐狸精勾了魂,也好让三清祖师爷给净净心。 齐明见鬼了般小声咕哝:“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瞧的,闻见香火味就头疼,听见念经声更头疼。” 然而裴峥已经转身往三清殿的方向走去了,齐明再不情愿也只能一路小跑着追上,然而他刚追上,就与裴峥撞了个满怀。 也不知裴峥怎么回事,好好走着道忽然来了个急刹转身,齐明撑把伞低头光顾着跑没瞧见人,两人“呯”一声撞到一起,两把伞瞬间弹飞了出去。 齐明捡伞的空隙,目光突然瞥到一个人:“咦?那位莫不是林家姑娘?” 在他没看到的视线里,裴峥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三清祖师爷可真“灵”呐,怕什么来什么! 林襄终于被容婉卿解了“禁闭”,可以自由出府了,借着给祖母祈福的名义不顾天阴下雨一大早便跑了出来。 这几日,闷在府里,实在是练字练功练得快疯掉了,她就像飞出牢笼的小鸟,心情无比雀跃。 然而好景不长,她刚捐了香火钱,溜达着迈出三清殿的门槛,结果好死不死一眼瞧见裴远入了太清观正门,正往三清殿的方向疾行而来。 裴远因为退婚之事醉酒闹事,林襄略有耳闻,她不想深究他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只是再不愿看见他。 当即,她想也不想,转身往旁侧走去。 雨越下越大,齐明赶忙捡了伞递给裴峥,突然一道纤细的身影快步走到他二人中间。 林襄身子纤细,稍稍一个角度便可把身形遮住,她故意躲了一下,等着裴远走进三清殿,春桃身形微胖,被她情急之下塞入身侧的树后藏了起来。 “哎,进去了进去了,姑娘,裴世子没看见你。”春桃于伞下探了半颗脑袋出来,小声道。 “晦气,真是冤家路窄。”林襄拈起从伞缝中飘落肩头的银杏叶。 而后,一抬眼,怔住了。 敢情是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怪不得她十天不出门,一出门便会遇见裴远,原来是因为撞见了瘟神。 就说了,遇见这个裴家六公子,总没好事。 第19章 小狐狸 “安国公府的林姑娘,巧了啊!” 齐明肉眼可见地很兴奋,自来熟地打招呼,还不忘冲他家公子挤眉弄眼。 他想着,还真是缘分啊,他家公子八百年不来一趟太清观都能这么巧地遇见林姑娘。 反正如今林姑娘已经退婚,师父说了,遇见喜欢的姑娘就要去争去抢,嫡庶贵贱之别又能如何?总得试试啊! 这事搁别人身上那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搁他家公子身上,那叫金玉良缘。 他家公子英姿飒爽风华无双! 齐明一脸熟稔、眼露贼光地带着笑,林襄却有些蒙,她虽认识裴峥,对齐明没什么印象。 就在她一瞬间的愣神之际,齐明很是激灵地一把拉过春桃,不由分说拽着春桃衣袖一角便走:“在下想去拜拜财神爷,这地儿不太熟,姑娘能帮忙指个路吗?” “唔,财神爷啊,财神殿往北走,拐个弯,喏,第二座宫殿就是了,哎,走远了,我家姑娘还在那呢——” 等春桃意识到走远的时候,已经消失在林襄视线里了。 春桃穿廊入殿,眨眼间不见了人影,林襄目瞪口呆地从他们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肩头,默默往裴峥伞下挪近了些。 ……送佛大可不必送到西吧? “你的随从?”林襄问。 裴峥回道:“是。” “他把我婢女拐跑了。” 裴峥撑着伞面色无虞,心里有把齐明腿打断的冲动。 “财神爷?”林襄脑回路奇特,“他这般狼撵了似的去拜财神爷,莫不是你克扣他月银了?” 裴峥身子一僵:“没。” 林襄心道:“没准。” 雨突然就像天破了个洞,倾盆而泄,地上的雨水很快起了泡。 林襄似一只被暴雨困住了的鹌鹑,躲在裴峥伞下寸步难行。 鉴于两人交情颇浅,甚至可以说是不甚相熟,每次相遇还都不怎么正常,不是被劫就是遇刺,要不就是被拐,同撑一顶伞,狭小的空间里,气氛莫名就古怪起来。 在这不寻常的安静里,林襄抬眼看向裴峥,两人对视一眼,裴峥似瞳孔被烫了一般立马将视线挪开。 他绷紧了身体,沉默须臾,而后抬眸扫了一眼,前方拐角处有长廊,可以避雨。 “林姑娘,请吧。” 林襄对中秋夜遇刺之事心有余悸,她是死过一回的人,惜命得很,探头探脑环顾四周一圈,悄声问道:“喂,今日不会再遇见刺客了吧?” “……”裴峥提步往长廊方向走去,“说不准,也不是没可能。” 林襄提着裙角跟上。 “哎呀,淋湿啦,你慢点走,腿那么长。” 林襄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这几日扎马步练功练得她从小腿肚一路疼到大腿根。 裴峥放缓脚步。 林襄突然想起他胸口那处骇人的伤口,没头没脑问道:“你伤势怎么样了?” “小伤,无碍。” “小伤?” 林襄从他简短的回复中品出八个字:狂妄桀骜,目下无尘。 但瞧着他这立身板正的模样,确实好似没事人一般。 “话说你得罪什么人了?竟然有人刺杀你,欠赌债了?” 裴峥侧眸看向她:“你话怎么那么多。” “不会吧?”林襄奇道,“我随口那么一说,难不成歪打正着还猜对了?” 裴峥拖着调子,用他那惯有的欠揍语气说道:“是,欠了赌场一大笔银子。” 林襄轻轻“啊”了一声:“怪不得你克扣侍从月银呢。” 裴峥:“……” 山野朦胧,雨声隔绝了视野,裴峥想起了那个茫茫雪夜。 一经数十年过去了,可林家这个丫头同初见时一模一样,容貌大致无二,就连说话时的表情语气都带着小时候的影子。 到了长廊下,裴峥正欲收伞,林襄眼疾手快拦下:“哎,慢着,别收。” 被雨水打湿略显微凉的手指扯住裴峥衣袖,裴峥撑着伞,窄袖微微下滑,林襄指间碰到了裴峥裸露的腕骨。 裴峥目光往下移,落在她白晳的指尖,喉间微动:“为何?” “呃……”林襄松了手,偷偷往三清殿门口处瞄了一眼,抿紧唇线道,“风吹着雨会扫到檐下,冷。” 裴峥看她一眼,没收伞,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微微调整了一下。 恰好伞面斜的那个角度既能挡雨又能遮住三清殿往此处看过来的视线。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一下,湿寒无孔不入,林襄抱臂搓了搓,忽地想起什么。 她咬了咬舌尖:“那日裴府竹林……” “竹林……”裴峥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很淡,“竹林发生了什么吗?不记得了,想必林姑娘也并未看见什么,不是吗?不该记住的事,就把它忘掉。” 林襄抬眸与裴峥对视。 私囤兵器是重罪,兹事体大,她只是管中窥豹,偶然窥见裴府一角,事实究竟如何,她并不知情,不敢贸然下定论,亦不敢打草惊蛇。 裴远祖父宁信老侯爷曾任兵部尚书一职,位高权重,在朝中势力颇深,如今裴远亦在兵部任职,而哥哥们远在北境镇守边疆,在外的将领总会受兵部制衡,不论别的,光粮草一项就能把将士们拿捏了。 重来一世,她没嫁入裴府,也就意味着断了与裴府的瓜葛,若裴家不对林家动歪心思,林襄亦不想横生枝节。 她意外撞见裴府私囤兵器一事不凑巧裴峥也在现场,裴峥姓裴,是裴家人,这个把柄既是她拿捏裴府的,亦是裴府反过来拿捏林府的。 保险起见,她想探探裴峥口风。 路间青石被雨水洗刷掉泥土,露出本有青色,雨声莫名让人心静而又安宁。 林襄闻声知意。 隔着淅沥雨声,她状似在赏雨:“我一闺阁绣花姑娘,自是没见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关心,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 她声音轻缓,接着天真烂漫地笑了笑:“我是说那日裴府园林中突然蹿出许多野猫,多谢你从那野猫爪中帮我把香囊找回来呀。” 从裴峥的视线看过去,能看到林襄大半个侧脸,由于身高差的缘由,她小巧的下巴显得略尖,清泉般的眸子忽闪着,波光粼粼。 裴峥莫名联想到苍西郡特有的一种红毛小狐狸。 他直了直身子,撇开目光:“林姑娘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中秋之夜,承蒙酒水款待,还未当面致谢,我们又扯平了。” 扯平了? 提起这事就来气,她不仅吐了个好歹,还吓了个好歹。 林襄心道:“你来无影去无踪,拿林府当走城门呢?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招呼都不打一声,谁与你个瘟神扯平!” 她不愿搭理他了,把头撇向一侧,看雨打银杏听风雨。 “姑娘——” 春桃给齐明带完路匆忙跑回来了,偌大个眼珠子硬是没看见姑娘去哪了。 她在方才躲藏的银杏树下寻了一会,这才瞧见姑娘半截身子——林襄被裴峥用伞遮得严严实实。 “姑娘——” 春桃“啪叽啪叽”踩着雨水,向长廊方向跑去。 这时,在三清殿找完一圈未果的裴远正提步往外走,听到了春桃的声音。 裴远心中苦闷,想挽回林襄,却数次登门被拒,他心中的确有一个忘不掉的姑娘,可那姑娘一年前已嫁入王府。 从陈芷瑶嫁入王府那一刻起,他就绝了念想,他知道此生与陈芷瑶再也无缘。 他不明白为什么林襄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坚决与他退婚,他什么都没做,他不过写了几封寄情于纸的书信而已。 林襄一直没出门,他见不到林襄,遂暗中派人监视林襄动向,正逢今日休沐,他听小厮来报,说是林襄出门乘轿往京郊太清观的方向去了。 于是急急追来太清观。 “阿襄!”裴远疾步近前。 林襄听到那道熟悉的声音,后脊便是一僵。 第20章 裴世子自重! 裴远看到裴峥,先是微愕,随后注意到他与林襄并肩而立,还给林襄撑着伞,心中很是不快,冷声道:“你怎么在此处?” 裴峥侧身回视。 裴远眉间不悦:“父亲不是给你引荐了先生?听闻你近几日并未去拜见师门,父亲差人去了长兴街,院门落锁,你数日不归家,又野哪去了?” 裴峥骤然于中秋节出现在宁信侯府,宁信侯裴良玉与裴大娘子吃了好大一惊,但满堂宾客皆在,裴大娘子也断然不能将他轰出去。 不知是人上了年纪容易追思过往,还是因为裴峥与萧氏相貌太过相似,宁信侯忆起从前与萧氏的短暂欢愉,竟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生出几许愧疚之心。 萧氏身份低贱,裴峥没能入了裴家祖谱,但裴峥怎么说也是裴家骨血,他作为老子,也该给这个儿子谋个前程。 中秋午宴之后,他喊裴峥训话,简单问了裴峥近些年的境况,随后给裴峥定了个先生。 裴良玉心想着,他这个便宜儿子恐怕是废了,这些年四处野,学业也荒废了,他琢磨着让裴峥跟着先生先学个几年,如若能考取功名更好,若不是那块料,则日后在衙门给他安排个小吏的差事。 也算全了他们父子一场。 谁料,先生传回话来,压根没看见裴峥人影,宁信侯火冒三丈,大骂裴峥死狗扶不上墙,果然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针对裴远的质问,裴峥不疾不徐道:“我已这个岁数,宁信侯想起给我找先生了,是不是晚了些?” 裴远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眉头一皱:“你此话何意?” 裴峥一笑,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孔,状似恭顺道:“我天生贱种,哪是什么读书的料,难为侯爷念着我为我考虑。” 他这番话说得自轻自贱,裴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看了一眼林襄,质问裴峥:“你怎么会与阿襄在一起?” 裴峥将伞一收,淡声道:“我与谁交朋友,难道裴世子也要管吗?” 他语调状似随意,可语话里却带着刺。 裴远的亲随上前一步,喝叱:“六公子,怎么和世子说话呢?” 林襄微微惊愕,一个下人胆敢以下犯上?裴六公子虽说养在外院,但到底也算他半个主子。 裴峥拿正眼也没瞧他,慢条斯理抖落伞上雨滴。 齐明上前微微一笑,勾着那亲随脖颈把人拖向自己,搂着他往一侧走去,附声耳语道:“兄弟,依你之见该如何说话?” 他笑眯眯说着,搂着人走远了。 从背影看过去,两人勾肩搭背,状似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搂着肩的手却箍紧了,似要将那臂膀生生捏碎——那是一双用两根指头就能轻松将人脖颈拧断的手。 那亲随吃痛,背上冷汗直下,便知道自己碰上硬茬了。 裴远听出裴峥口中的轻狂,一肚子邪火腾地升了起来,他是宁信侯府嫡子,是尊贵的世子爷,往后是要承袭爵位的,他裴峥算什么东西! 无非是个低贱的外室子罢了,给他提鞋都不配! 裴远拉下脸,沉声道:“萧氏没教你规矩吗?滚开!” 裴峥也不恼,一摊手:“世子,下雨的呢。” 四周零零散散有许多躲雨的香客,裴远顾忌着身份,不想与贱种一般见识,厌恶地瞪了裴峥一眼,越过他,来到林襄身前。 他道:“阿襄,我想与你谈谈。” 林襄看着他没出声。 数日不见,风光霁月的裴世子脸色很不好看,眼底发青,带着颓相。 春桃心里一紧,往前移了几步,挡在自家姑娘身前:“谈、谈什么?你要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免、免了吧?” 听闻前几日裴世子在莲花楼买醉,他心里不痛快吃醉了酒失了分寸,与邢部侍郎之子曹端发生了冲突,砸了一盏杯,砸得曹端额头见了血。 不知他今日拦住姑娘是想要干嘛? 裴远压根没理会春桃,他目光一直落在林襄身上。 他走近些许,对林襄道:“阿襄,我真的没有喜欢娼妓,都是误会,我也没有眠花宿柳。” 林襄当然知道他没有眠花宿柳。 她知道裴远清高,他与他爹有很大的不同,宁信侯生冷不忌,而裴远却有着一套玩乐的界限。 他自是也会逛秦楼楚馆,会狎妓作乐,会与同僚应酬到醉生梦死,但仅限于逢场作戏,他绝不会喜欢上一个身份低微的烟花女子。 他欣赏的人,是如陈芷瑶那般圣洁矜傲的才女。 就连上一世他纳的妾都是出身官宦人家的贵妾。 但,那又如何? 她都知道啊。 林襄温声道:“二哥哥,都过去了,这些就不谈了。” 二哥哥是他们二人未谈婚论嫁之前林襄对裴远的称呼。 林襄自己有亲二哥,但她却称呼裴远为二哥哥,当初,这个称呼叫得有多亲昵,如今,就有多冷漠。 她是在提醒裴远,你我如今是“兄妹”,以兄妹相称。 “阿襄。”裴远眸中沉痛,哑声道,“你我十几年的情义,你不信我吗?” 林襄退后一步:“二哥哥,木已成舟,信与不信都不重要了。” 裴远逼近:“阿襄——” 林襄举目望向天际,乌云压天,闷雷滚滚,这雨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 “裴世子珍重。”林襄说罢,提步迈出长廊。 裴远一把拽住:“阿襄!” 林襄脸色微沉:“裴世子自重!” 裴远不放手:“阿襄,我是真心待你的,待你之心天地可鉴,我可以发誓,若非真心,天打雷劈!”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天际轰隆隆炸起一道天雷,雷电闪过,将林襄脸色照得惨白。 “你住口!”林襄骤然变色。 眼睛上落了雨,她凶狠地盯住裴远的眼睛,与之四目相对。 天地可鉴? 你真心待我? 你与兵部侍郎温平沆瀣一气,为了助燕王上位,害我全家!林府血流成河,林氏一门断子绝孙,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你一纸休书,把我送去教坊司,这就是天地可鉴的真心吗! 林襄胸口起伏,前世种种陡然浮现心头,椎心泣血。 裴远的面孔逐渐模糊,雨下得更大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夹着雨水落下,流过口中,一片咸涩。 春桃没见过姑娘这般模样,吓得面色发白:“姑、姑娘?” “阿襄,我真的……”裴远声音艰涩,像是喉咙里生了锈一般,“我真的舍不得你,放不下……” 春桃呆愣了,一时忘了给小主人撑伞,雨水把林襄衣衫打湿,修长白皙的脖颈道道水珠滑下,顺着锁骨流入。 她纤细的身子在雨中发抖,指节攥得发青。 突然,一只手抵近,把裴远的手拿开。 裴峥不动声色把披风解下,罩住林襄,他将披风系带系好,随即在她头顶撑开伞:“雨天寒凉,姑娘可别受了风寒。” 裴远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裴峥回眸看他一眼,隔着雨帘,裴远竟被那目光激起一阵寒战。 第21章 “色即是空” 那道让人生寒的眸光一闪而过,旋即隐于电闪雷鸣之中。 裴峥道:“世子身子金贵,暂且留步,我代世子送林姑娘。” 裴远抬起的手缓缓放下,看着林襄背影渐行渐远,眸色晦暗。 林襄被裴峥一路送到太清观门外,林府马车在太清观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候着。 披风很隔风,似乎还带着它主人的热气,暖暖的,闻着有股太阳晒过的味道,陷在沉郁阴霾里的林襄在身子渐暖之时慢慢恢复了镇静。 大雨把裴峥与林襄隔绝在同一片天地。 裴峥将伞檐往低压了压,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林姑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必如此痛苦,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多的是。” 他语调轻松,说得随意,好似退婚这般事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足一提,更不值得劳心伤肺哭鼻子。 不过心不在焉的林襄却并未意识到他的好意。 “……嗯?”林襄恍然回神,愣了愣,“我没有。” “没有?”裴峥侧身看她一眼,“没有便好。” 林襄回过神自知方才在太清观里失态丢了人,窘迫与尴尬让她耳根微微发烫,她面上有些挂不住,垂了垂眼,瓮声瓮气道:“要你管。” 裴峥一哂:“裴某可见不得美人落泪。” 林襄气呼呼把脸撇开,一个眼神也不想给他。 她低垂着眉眼,眼角湿漉漉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许是心里不痛快,脸颊微嘟,唇线紧抿,瞧着像是狩猎被捕呲着牙委屈可怜又不甘示弱的小动物。 裴峥看着她不知为何突然丧心病狂地低笑了一声,引来林襄的怒目而视。 林襄面有菜色,在心里暗暗给他记了一道。 都姓裴,还真是一样的令人讨厌。 一个是个王八蛋,另一个……不着四六! 裴峥眼角含着未尽的笑意,下意识想伸手给她擦拭泪痕,手伸出去的一霎那触电般骤然又缩了回来。 就算他念了一早上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劝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梦,梦本就光怪陆离天马行空,一个梦而已,说明不了什么,算不得非礼,可他仍然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像个衣冠禽兽。 见鬼的四大皆空,空不了! 指间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裴峥欲盖弥彰地在怀中摸了一下,摸出一方帕子。 他把帕子递过去的时候突然又是一怔,被雷劈了般惊慌失措又将帕子收了回去。 林襄奇怪地看他一眼。 裴峥险少露出慌乱之色,不安地搓了搓骨扳指。 挽弓射箭的糙汉子,身上哪有帕子这种矫情物件,他怀中的帕子还是当年林襄安慰他让他擦眼泪的。 那一日他都肝肠寸断了,哪还记得把帕子还给人家,再后来,也没了机会归还,便成了他贴身不离的东西。 突如其来的慌乱,让裴峥五感更加敏锐,雨气湿重,把味道压得格外明显,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 裴峥一早上虚飘着的三魂六魄险些又梦游而去,他攥紧拳头,用光秃秃的指甲狠掐了一把手心,把闹腾的神思拉了回来。 “唔……”他含糊解释道,“帕子脏,就不唐突姑娘了。” 帕子并不脏,他从未用过。 幸好头戴斗笠的林家车夫及时解救了他,车夫瞧见林襄走近,上前打了声招呼:“姑娘,咱们此刻打道回府?” 车夫经年喊马,嗓音嘹亮,他这一嗓子把林襄的注意力吸了过去,化解了裴峥的不自在。 林襄对车夫点点头:“是,周伯。” 车夫走到轿前将上轿的马扎放好。 “多谢裴公子,这披风……”林襄原本想谢过,把披风还与裴峥,目光扫过衣角犹豫了一下。 裴峥身量颀长,穿着他的披风,直堕脚下,这一路走来,披风衣角沾了地面雨水,有了污迹。 于是林襄便改口道:“披风我就先穿回府了,改日送还。” 裴峥收敛心神,转眼神色已恢复自如,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臭不要脸道:“不急,相识一场,来日方长。” 林襄踩着马扎上轿之前突然回身问道:“不知裴公子宅院何处?” 裴峥既然不住在宁信侯府,她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去,又如何归还衣裳?难不成去那个荒无人烟的密林茅草屋? 裴峥似乎走了一下神,他顿了片刻才回道:“长兴街往西第三条横巷拐进去东北方向那处院子,门口有一棵两人腰粗的银杏树。” 说完他隐晦地看了她一眼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吗? ——你还记得吗? 那处院子,林襄曾经去过。 裴峥知道她定然不会记得,可心里那根弦还是及其细微地紧绷了一下。 这句话十年前他带她指路的时候说过,原封不动的原话。 林襄眨眨眼睛,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显然她对这个住址没什么印象。 她说:“应该记住了,但是分不清方向。” 裴峥像是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但眼底却又微微一黯,他既怕林襄认出自己,可心里又别扭地希望她能对自己有那么一丝印象。 事实上,小丫头确实是一点也不记得他了。 裴峥心里嗤笑一声,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大约是脑袋里被塞满了浆糊,连着心也一起堵了。 “无妨。”裴峥仿佛早就知道林襄不辨方向会犯迷糊,说道,“我自会去找你。” “不行!”林襄蓦地瞪大眼睛,“你不许再翻墙头!” 此话一出,先是把春桃惊了一下。 她心道:“这裴六公子何时来过府上?” 裴峥看着林襄没说话,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转身之时,裴峥不经意扫过林府车马,目光在车轱辘下停留片刻,他上前两步对林府车夫提醒道:“回城途中有一段路不好走,会有积水,泥泞路滑,小心一些。” “多谢贵人提醒。”车夫谢过之后,马鞭扬起,林府车马上了路。 车马远去,齐明在身后探出脑袋,问道:“公子,咱还拜三清殿吗?” 鼓钟声声,回荡山间。 裴峥道:“不了。” 求人不如求己,心病还得心药医。 齐明又问:“那咱们回去?回茅草屋还回长兴街?” 裴峥还没回他,就见齐明自顾自做了主:“今日暴雨,茅草屋指定漏雨,回头过几日找个时间得好好修葺一翻,就回长兴街吧,长兴街方便些,还能随时见林家姑娘。” 裴峥好似有反骨似地,跃马而上,斩钉截铁回道:“回茅草屋。” 齐明张了张嘴,吃了一口西北风。 第22章 险情 暴雨似乎丝毫没有停的势头,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车轿四周,声音很响,林襄裹在裴峥的披风里喝着春桃递过来的热茶。 “姑娘身子单薄,可别受了凉。”春桃给林襄掖了掖衣角,一脸后怕地道,“姑娘,你方才吓死我了,春桃还没见过姑娘如此伤心难过的样子。” 林襄截口否认:“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 是恨。 春桃从善如流地安慰道:“嗯,姑娘说不是就一定不是,我们姑娘才不伤心才不难过呢。” 林襄:“……” 春桃丝毫没察觉她这句话很敷衍,噎得她家小主子哑巴了。 车马慢悠悠前行着,时辰已接近晌午,春桃饿得肚子直叫,可轿子里备着的茶点她又不想吃,于是捂着肚子试图说话来缓减饥饿。 “姑娘,我怎么瞧着裴世子和裴六公子之间不太亲近呢?” 林襄从披风中探出下颔,喝了口热茶。 她也觉出来了,他们兄弟俩在一起的感觉怪怪的,似暗流涌动。 裴六公子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他说裴远并非良配? 常言道,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身为裴远的弟弟,他为何这般说? ……养在外院,外室之子。 林襄胡乱琢磨了一下,大抵察觉出两人之间不和的缘由。 嫡庶之争不稀少,生而为人,流着同样的血,却有高低贵贱之分,出身不同,则境遇完全不同。 春桃:“以前都没听说过裴家还有六公子呢,倒是个好人,回府后,给裴六公子将这披风好好洗了,改日归还之时再备些谢礼一道送去。” “好人?”林襄咕咚咽了口热茶,“你从哪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欠着赌债,半夜被人追杀…… 林襄想起那日的惊险不由打了个哆嗦,把披风裹紧了。 春桃一脸天真无邪:“他把披风给姑娘穿呀,要不然,姑娘会受风寒的。” 林襄:“唔……” 原来如此。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就听座下“咔吧”一声重响,接着马儿阵阵嘶鸣,马车不受控地向某个方向斜着冲了出去,在惊呼声中,马车哐当一下重重震了震,似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随后猛地向一侧倾翻。 林襄手中热茶洒出,一滴未剩。 轿里叽里咕噜滚着茶点,茶水也翻了,乱作一团。 春桃惊叫着一把抱住林襄,把林襄护在身下。 所幸车未翻,卡住不动了。 “周伯,发生什么事了?是车轱辘陷泥里了吗?”林襄紧张地问道。 周伯焦急的声音从雨声中传入:“姑娘,不好了,马脱缰了,马车出了故障,幸好横木卡在树上暂且稳住平衡,另一侧再往下滚就是山坡。” 林襄与春桃正是被甩在了那一侧。 周伯吃力地按着马车翘起的另一侧,以免车马倾覆,他大喘着气,听着声音很费力:“姑娘,恐怕得劳烦你先下轿,稍有不慎,怕车会翻入坡下。” “哦,好!” 林襄忙起身,结果她稍一挪动,车子剧烈晃了一下,向歪的那侧继续倾斜下去。 周伯年纪大了,没那么大力道将一驾车马稳住。 “啊——” 春桃又是一声尖叫。 林襄大惊失色,没敢再动。 “姑娘先别动!”周伯忙急道。 他压着车马的劲不敢松懈,脖子青筋暴露。 进退维谷。 这可如何是好,照此侧翻下去,定会滚下坡,可又没人帮他搭把手,他愁眉不展,急得快哭了。 姑娘若有个好歹,他吃不了兜着走! 林襄觉出情况不妙,心“怦”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她定了定神,还不忘宽慰周伯:“周伯别急,先看看四周有人没?” “唉!”周伯咬牙啐出一口血,重重叹口气,“这暴雨天,荒郊野岭的,三丈之内啥也看不见,哪有行人呐。” 他快撑不住了,树干也承不住一辆马车的力道,轿体开始晃动。 “别急,会有办法的。”林襄试着喊道,“喂,有人吗?救命啊——” 没人,四周一片苍茫。 他们从太清观出发之时,观内香客都在躲雨,后方不会有回城的车马,雨已经下了有一阵了,这天气里,亦不会有迎面而来的行人。 “救命,救命——” 没有人回应,四下放眼望去连个鬼影也没有。 春桃带着哭腔:“姑娘,万一马车覆了翻下去,腿被压断怎么办?” “……不会。” 春桃瑟瑟发抖:“姑娘,我会保护你的,你别害怕。” 林襄:“嗯,不怕。” “姑娘,万一我死了,我的妆匣夹层里还攒着一些银两,我没爹没娘没亲人,银子就孝敬姑娘了。” “……”林襄说,“就你那几两碎银,留着自个花吧。” “姑娘,我不想死……” “没那么严重,死不了。” 万般忧虑,正在她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时,突然雨声里疑似有马蹄声传来,接着林襄听到轿外有人高声喊道:“林姑娘扶紧了,小心撞头!” 林襄眼睛一亮,来人了! 马车再次重重晃了一下,疑似有人在翘高的那侧压了力道,随之“咔嚓”一声重响,车子猛烈一震,归了位,回归了水平。 林襄从一侧倏地滑到了另一侧,她惊魂甫定一抬头,就见轿帘从外“哗”一声被掀开。 一双手伸了进来,裴峥微微俯首,迎着她的目光说:“林姑娘,别怕,没事了。” *** 半个时辰前。 太清观一别,裴峥策马疾驰而去。 他们去往西山的方向与林襄回城的方向截然相反。 暴雨中,雨越下越大,裴峥突然勒紧缰绳停下马,一调马头对齐明打了个手势:“回长兴街。” 齐明愣了愣:“啊?” 他们调转方向一路疾行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很快,雨雾中出现了安国公府的马车,裴峥便勒马慢了下来。 一路上,齐明觉得他们哪里是在骑马,分明比牛车还慢,他家主子压着步子,远远地跟在林家马车后。 他们二人乘着马撑着伞,还偏偏慢慢悠悠地雨中蜗牛爬,活似两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二傻子。 齐明敢怒不敢言,最后实在没憋住,对他家公子道:“公子,这怎么感觉图谋不轨作贼似的,要不然你光明正大与林姑娘同乘一座轿辇吧,我先行一步,给你把烈风带回去?我心疼我的踏雪跟着我就这么淋雨遭罪。” 此话一出,他家公子的马鞭没朝他飞来,反而停下不走了。 “我喜欢雨中漫步,不行吗?” 齐明牙齿打了个磕巴:“行!” 烈风和踏雪是战场上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两马感情不错,双双打了声响鼻,开始原地甩着尾巴吃草,就着雨水吃得还挺欢。 齐明在伞下冲他家公子喊:“要我说啊,林府马车不会有事的,那般豪华的车轿重心很稳,车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车夫,你多虑了。” 裴峥缓声道:“回城途中,有一段路坑坑洼洼不好走,这么大的雨必然泥泞不堪,这的确无妨,但是……” 他顿了一下,眯起锋利的眼睛:“但是,林府车马被人动了手脚。” “什么?”齐明目瞪口呆。 他知道他家主子洞察力不一般,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不小心就要见阎王,这是多年来在骨子里形成的敏锐。 齐明想了想:“该不会是那裴世子死缠烂打,强行‘下雨天留客’?给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何人胆敢给安国公府的马车动手脚,又有何人与林姑娘有怨。 裴峥摩挲着拇指间的骨扳指:“不清楚,也许吧。” 判断事情要讲证据,他并未亲眼所见。 齐明歪嘴嗤笑一声:“想不到这裴世子还是个痴情种。” “痴情种?”裴峥微微挑了挑长眉。 裴世子若是痴情,就不会拈花惹草惹出风流债,不会在他祖母怡乐长公主停灵之期被已有身孕的通房丫鬟逼着抬身价入门,最后闹出一尸两命之事。 寒冬腊月,那丫鬟“掉入”水池,黑灯瞎火的恰逢林襄犯迷糊走错了方向打那池子经过,施救之时林襄被拖下水,险些被一同淹死。 众人皆以为那丫鬟是失足落水,实际是被裴世子推入池塘。 谁能想到玉面郎君裴世子竟长着一颗铁石心肠呢。 所以,他才与林襄说,裴远并非良配。 所以,当梦里梦到林襄被裴远下了狱,惨死狱中,他不顾一切不远千里赶回京城。 梦也许是假的,可人心变不了。 “哎呀!”齐明一拍马背,“我就说,咱们路上好像经过一辆马车,那驾马车就是裴府的吧。我还寻思着哪个愣货下这么大雨不躲着点,非投胎呢赶着上路。” 裴峥凉凉看他一眼。 齐明打了自己嘴巴一下:“我没说林姑娘投胎。” 裴峥望着前方,雨雾中已看不见林府马车。 他思忖着齐明之前那句话,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多虑”之嫌,就算车马被动了手脚,大概率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半路抛锚。 未免紧张过了头。 他自嘲地笑了笑。 齐明弯腰单手拧了拧裤腿的水:“这事指定是那小子干的,没跑了,堂堂一个世子,长了一肚子下作的贼心烂肺。” 风声呜咽,突然裴峥耳根一动,脸上笑容陡然凝结,就见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驾——” 齐明见状赶忙跟上。 裴峥五感敏锐,隐约听到风声里夹杂着求救之音。 马蹄飞驰,视野拉近,果然,就见林家车马与高坡之侧摇摇欲坠。 第23章 不邀在下进府坐坐吗? 春桃少不经事,吓得嘴唇发紫。 一见有人救她们,嘴一撇“呜呜”哭了,她这个圆润的小胖妞哭起来那是中气十足。 她在哭声中断断续续说道:“裴六公子,我就说你是个好人,你是神兵天降啊,定是三清真人显灵,呜……我攒的银子能继续留着了。” 林襄比春桃镇定一些,但也没好到哪去,直到看见裴峥出现的瞬间,两条打颤的腿这才吃了定心丸一般舒缓下来,她把手撑在膝上,缓缓起身。 在春桃的嚎哭声中,林襄被裴峥扶出轿外。 裴峥手掌温热有力,握在腕间,莫名让她有种踏实感。 齐明绕着马车视察了一圈,对裴峥回禀道:“公子,车轴断了,无法再上路。” 裴峥看着林襄惨白如纸的脸:“林姑娘,四下没个歇脚之处,只能骑马回,你还行吗?” 林襄这会头皮还是麻的,抿着唇点了点头。 她在轿上之时瞧着裴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没想到竟然会半路相遇。 “没想到这般巧。”林襄真诚地道谢,“多亏裴公子出手相救。” 她方才打眼瞧了一眼那坡下,遍体生寒,如若马车真的滚下了坡,如春桃所言,恐怕不死也得残条腿。 裴峥一点头:“嗯,的确是巧了些。” 齐明看破不说破,嗓子痒一般猛地咳了几声,若非裴峥及时踹了他一脚,他指定能笑出声来。 拉车的两匹马脱缰之后并未跑远,车夫独自乘一匹,林襄与春桃共乘一匹,一行五人四马往城里驶去。 路上,林襄心有余悸地想道:“幸亏她今日出门只带了春桃一个丫头,这若再多带个人出来,马车指定就翻了。” 裴峥一路护送着,将林襄送回安国公府。 林襄骑马入门之时,裴峥突然喊住她:“林姑娘,不邀在下进府坐坐吗?” “唔……啊,嚏!”林襄冷不丁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一路冒雨顶风骑行,得亏有裴峥的披风保暖,但还是受了凉。 她捂着鼻子,道:“裴公子请——” 裴峥却手拎缰绳一转身,策马而去。 他人走远了,声音却轻飘飘地飘到林襄耳朵里:“先欠着,往后和你讨要。” 林襄瞧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别翻墙就成。” 解禁之后第一天“出笼”就这样狼狈地结束了。 伞在骑行中遮不了风雨,湿了大半个身子,林襄泡了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又猛灌了两碗姜汤,抱着被子缩在榻上直打喷嚏。 咳嗽喷嚏交替着,唱曲儿似地大有进行到天荒地老之意。 林老太太心疼得直皱眉:“一受凉就咳嗽,这可如何是好,之前从民间奇人得来的那个方子还得继续喝。” 容婉卿说:“已经吩咐丫鬟去煎药了。” “大夫可有诊过脉?” “诊过了。” 林老太太吩咐婢女:“快去多准备几个汤婆子来,要热热的,好好发发汗。” 婢女应声下去准备。 容婉卿低低叹了口气:“怀襄儿的时候,我跟着仲安去了北境,仲安与北渝沙骑兵在幽兰山脉对上,仲安受伤,我受惊早产,致使襄儿胎气不足,这孩子打小身子就较寻常孩子弱一些。” “三年前,去宁信侯府吊唁怡乐长公主,数九寒天襄儿又落了水,这咳疾便落下了,一着凉就容易咳嗽。” 林襄听着母亲讲过去的事,也想起了这茬,咕哝道:“冬月的水可冷了,上面结着一层冰,下面的水冰凉刺骨,我一入水脚就抽筋了,可惜我被人救了上来,裴府那丫鬟却没了命。” 林老太太也记得那件事,说道:“那丫鬟原先是怡乐长公主院里的,多得怡乐长公主恩惠,主仆情深,一时想不开便也跟着去了,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忠仆。” 裴府的确是这么公布的,听闻还对那丫鬟进行了厚葬,不过林襄回想起来总觉得心里有种怪异之感。 她抬眼看向春桃,戏谑道:“春桃,若我百年之后去了,你也会这般吗?” 春桃斩钉截铁回她:“不!我才不要,我要好好活着呢。” 林襄在咳嗽声中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角湿了。 这个傻丫头啊,贪生怕死得很,可上一世,为了护她,硬生生被裴远打死,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 她在死前,大口大口吐着血,嘴里含糊地说:“姑娘,我好疼……春桃这辈子没亲人,不知道有没有人替春桃收尸……” “是啊。”林襄伸出手重重握了握春桃的小肉手,低声呢喃,“要好好活着,生命很宝贵。” 林老太太隔着被子拍了林襄一下:“你个小东西,说什么呢,不说点好!什么百年之后,你才多大!” 林襄笑嘻嘻揉了揉眼睛,冲祖母做了个鬼脸。 “人各有命呐。”林老太太喟叹着,拍拍孙女的手,“就是当年救襄儿之人却一直没找到,也不知这个好心人是谁。” 说话间,下人拿来了汤婆子,林老太太接过汤婆子塞进林襄被子里。 春桃在一旁直点头:“姑娘吉星高照呢,总能结善缘遇见好心人。” “对了,方才,你们说是裴家六公子把你们从轿中救出来的?”容婉卿很是意外。 “嗯。”林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咕哝道,“娘,你听说过裴府六公子吗?怎地从未听裴家人提起过呢?” 容婉卿沉思须臾,道:“对这个裴府六公子我知之甚少,许多年前隐约听裴家大娘子提起过一嘴,说是宁信侯养了个低贱外室,是个舞女,那孩子生于五月初五端午日,所以,裴府并未认下这孩子。” 林襄不解,仰着脸问道:“为何?” “傻孩子。”祖母摸摸她的头,“五月初五所生的孩子不吉利。” “哦?”林襄依然不解。 祖母解释道:“民间道‘五月不举子’,五月初五,是恶月中的恶日,是一年里毒气最盛的一日,生于此日不祥,命硬,克双亲。” “竟有如此说法?”林襄有些不可思议。 “今日若非你提及,我都早忘了裴府还有这么个儿子,似乎……当初那外室怀的还是一对双生子。”容婉卿摇摇头,“可惜了。” “双生子?”林襄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身上渐渐暖和起来,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一儿一女龙凤胎,因着生辰不吉祥,故而那两孩子生下来,被裴家大娘子指使嬷嬷扔水盆里意图淹死,溺毙了一个,女儿死了,儿子被那舞女拼死救下。” 林襄听得后背立起一层寒毛。 “后来,好像裴府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据说一直养在外院。”容婉卿颇为感慨,“没想到如今已长大成人了。” “哦……原来竟是个可怜人。”林襄耷拉着眼尾呢喃道。 她想起了裴峥那双深邃幽沉的眼睛,想起了他胳膊处的刀剑之伤,想起了他被人追杀,想起了他种种惊人之举。 亦想起了他对她伸出手,说:“别怕,没事了。” “虽然都是裴家人,但一码归一码,你与裴世子之间的不痛快与裴六公子无关。”容婉卿道,“襄儿,待你身子无碍了,让你三哥哥陪你登门去谢谢裴六公子的施救之恩。” 林襄应了一声:“哦。” 雨整整下了大半日,终于在傍晚之际停了,天空挂起了彩虹。 春桃把林襄换下的湿衣裳拿去给后院洗,林襄睡了小半觉倚在被子里喝汤药,瞧见春桃手中的衣物,突然唤道:“春桃。” 春桃停下步子:“姑娘有何吩咐?” 林襄顿了顿,指着她怀中那件皂黑色披风,说道:“裴六公子那件披风好生洗,别洗坏了。” 第24章 你又翻墙! 林襄被灌了几日难以下咽的汤药之后,身子无大碍了。 在养病的这几日,她破天荒拿来府上所有在册家丁的名簿查看。 容婉卿对此说:“你别想着以此偷懒就不练功,功还是要照练不误,瞧瞧,刚练了数十日功,身体底子已经在好转,搁往常,一场风寒指定跑不了。” 林襄对她娘空口白牙得出如此结论表示叹为观止,说得好像她是个天赋异禀根骨绝佳的绝世天才一般。 若真如此,她再练上一年半载,岂不能叱咤风云号令江湖了…… “娘,那是民间奇人药方的功劳。” “反正你不许偷懒!” 林襄“啧”了一声:“娘,还能不能母慈子孝了。” 容婉卿虚张声势:“你个不省心的逆子,再啰嗦,赏你一顿藤条炒肉。” “唉!”林襄摇头摆尾地叹了口气。 “娘,往后女儿嫁做人妇,是要管家的,不看账本不学习打理宅院大小事务,往后,你女儿还怎么立足,事有轻重缓急,打理家事比练功要紧。” 容婉卿才不上她的当,冷笑一声:“我们襄儿出息了啊,往后,文读书练字看账本打理家事,武练功,咱林家文武双全就指望你了。” 林襄:“……” 哎,母慈子孝之路任重而道远呐。 林襄查看名簿其实另有其事。 犹记得上一世,都卫司撤抄林府,搜出许多抄家灭族的“罪证”,不排除都卫司被背后黑手收买栽赃林府,但,也有可能是府上自己人卖主求荣动了手脚。 家门衰败,有外力缘由,往往也是从内生起,让人有可乘之机。 或者,也有可能府上被安插进了某方势力的眼线。 所以,府里安防不仅需要严管,府里之人……也需严查! 无论是内贼还是奸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促成的,一定埋伏了许久。 林襄先从府上家丁婢女的背景开始查起,但凡出身来路存疑之人,她都一一记录在册,吩咐庞虎,让他日常暗中监察留意。 林府上百号人,查起来颇费周章,林襄捧着名簿写写记记,整日废寝忘食。 她一边喝药一边查阅,突然,手中册簿被抽走,抬头一看,是三哥。 “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又看话本呢?”林轩拿走她手中的册子翻了几页,啼笑皆非,“你看这个做什么,闲出毛病了?” “娘又禁我足呢,说只要我咳嗽一声,就不准我出府。” 林轩幸灾乐祸:“娘说得对!” 林襄给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林轩一本正经地之乎者也:“胳膊拧不过大腿,该示弱就得示弱,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也。” “……”林襄眨了下眼睛,“这位俊杰,请问你今日为何这般闲?明年开春就要参加春闱考试了,夫子还允许你四下乱晃呢?”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林轩一脸神秘:“三哥给你带回个消息,你猜猜。” 林襄打了个哈欠,兴趣缺缺:“是好消息吗?” “那是自然。”林轩背着手卖关子。 “难道是……收到大哥和二哥寄回的家信了?” “上个月大哥二哥刚托人捎回书信,哪有那么快。” 林襄揉揉酸痛的后颈:“那……就是母亲给你议亲啦?” 林轩卷起册簿敲了她一脑门:“顾将军要回京了!” 林襄瞬间来了精神,眼睛倏地睁得溜圆:“什么?心兰要回京了!” 林轩口中的顾将军名为顾卓青,是平西侯顾伯韬的嫡长女,大齐第一女将。 林襄口中的心兰名叫顾心兰,是顾卓青的嫡亲妹妹。 顾家世代镇守苍西郡,与林家是世交。 林襄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找补道:“心兰定然也会随将军回京的吧?” 林轩没察觉出她细微的表情,说:“正是。” 方才林轩说顾将军要回京的时候,林襄便想起了上一世顾将军的确是在今年这个时候回的京城,她回京之时把心兰也一并带回来了。 此次顾将军带着顾心兰回京,不日之后,林顾两家便会结亲。 顾心兰既是林襄闺阁密友,亦是她未来的三嫂。 上一世,三哥哥高中,离京去地方赴任,途中不幸遇险,可叹心兰刚嫁入林府,便守了寡。 想到此,林襄心情低迷下来。 这个局,得破。 她静默片刻,倏地抬头:“三哥哥,要不你明年别参加科考了,让爹爹准你去北境吧?男儿志在四方,打仗比致仕痛快!” 林轩虚虚点了她鼻尖一下:“小丫头,看册簿看傻了吧。” 林襄垂下眉眼。 其实这事爹爹主不了,祖母不会同意的,让三哥哥留在京城是祖母的主意。 ——战场凶险,不能把孩子们全送往军营。 顾家一门四个儿子,皆战死沙场,顾家用铮铮铁骨抗起了西境的安宁,家中只剩下顾卓青和顾心兰两个女儿。 林轩:“苍西之乱终于平定,大快人心!顾将军擒了西离王世子押送入京,终于报了杀兄之仇!眼下已过了秦关,用不了几日就到京城了。” “……哎,发什么呆呢?”林轩在林襄面前挥了挥手。 “唔……昨夜睡得晚,困觉……” 林襄脑子里乱着套,她愣了一会,逼着自己把一脑门官司暂且放下。 三哥哥中榜赴任是明年的事情,还早,可以慢慢合计。 她一拍案几站起来:“太好了,心兰终于回京了!我都想死她了!” 在地上绕了一圈后,林襄别有深意地看了林轩一眼。 上一世,心兰回京后没再回苍西郡,留在京城了,她的傻三哥,马上就要定亲了! 林轩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小丫头,又想什么幺蛾子呢?” 林襄心猿意马,心思已不在册簿上了,她将案几上的册子一收决定今日偷懒一日。 这时,小翠端了补汤走进来,跟在小翠身后的是春桃,春桃手中托着一个漆盘:“姑娘,裴六公子的衣服熏好了。” 唔,对哦,还有这事! 林襄拽着林轩便往外走:“三哥哥,择日不如撞日,你陪我走一趟吧——登门拜谢裴六公子。” “娘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养病,不许乱跑吗?” 林襄大逆不道:“娘是纸老虎,不足为惧。” “夫子给我出的策论我还没答完呢,未时就要上交。” “答什么答,你一定能高中的!” “打个商量,换个时辰去不成么?让我答完策论。” “不成!” 待他们兴冲冲赶到长兴街,林襄傻眼了——她记差了方向。 于是,那个上午,林府马车在长兴街无头苍蝇一般绕了六七圈,硬是没找着裴六公子的住处。 到最后,凡是门口有一棵两人腰粗的银杏树,她皆差人下去打听。 林轩生无可恋地看着林襄。 林襄眨巴眨巴眼,迷茫的小眼神看向春桃:“你可还记得?” 春桃比她还懵圈,一会指西一会指东。 最后无果,只好打道回府。 在林襄又忙了两日后的一个晚上,再次爬上屋顶赏夜景之时,脑袋突然被砸了一下。 “嘶——” 林襄抱着后脑勺一回头,就见裴峥天外飞仙似的从一棵银杏树上荡到屋顶,手中还捏着几颗白果,正意图不轨。 她先是一惊,随即七窍生烟:“你又翻墙!” “嘘——”裴峥竖起一根手指,无辜道,“这个时辰,你家正门也不开呀。” 林襄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似乎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裴峥:“你怎么老喜欢上房顶,什么毛病?” 林襄:“……” 林襄大约就属于人们口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孩子,就喜欢上房顶。 儿时她在边陲呆过一段时日,许是整日在黄沙里看将士操练,养得性子都野了。 漠北的夜空星光璀璨,躺在屋顶上看漫天银河,是她儿时最深刻的记忆。 京城的星空没有漠北的浩瀚,但她依然喜欢看星空。 似乎天大的烦恼,望向辽阔苍穹之时,都会化于无形。 星光洒入眸间,亮得惊心动魄,裴峥瞧着这样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险些脚滑失足掉下房顶。 他掩饰性地摸摸鼻子,大喇喇在林襄身侧坐下。 林襄舔着后槽牙,回复他方才那个问题:“——上房顶方便捉贼。” 裴峥这个贼不以为耻地冲她笑了一下:“我来看看你身子好些没,看来是无恙了,都有力气骂人了。” 林襄:“……” 第25章 你个裴老六! 林襄这个无理取闹的秀才被裴峥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兵噎了一下,顿时一呆,只能交枪投降。 “你的披风……我正要改日还给你。”她没好意思说自己没记住他家住址在长兴街绕了半个上午的糗事。 其实这句话的后半句应该是——我苦于无法还给你。 裴峥:“仅此而已?” 林襄纳闷道:“那……不然呢?” 她在裴峥的注视下,与其面面相觑了片刻后,改了口:“要不,明日晌午我于莲花楼略备薄酒以示感谢,还望公子赏脸赴宴?” 裴峥也不客气:“好说,一言为定。” 林襄很想反悔,莲花楼的雅间需提前几日订,总不能请恩人坐大厅吧? 她怎么就嘴比脑子快,一秃噜就说了个明日晌午呢…… 第二日,林襄起得比鸡早,一大早把管家薅起来,让管家想办法,管家亲自跑了一趟莲花楼。 谁料待她与三哥到了莲花楼之后,却被早已于门口恭候多时的小二殷勤地带到了三楼另一间雅间——裴峥已先一步到达。 不是林襄去得晚,而是裴峥去得早,裴峥安排了一个临街靠窗的位置,雅间通着敞天露台,视野绝佳。 彼时,裴峥正偏头望向窗外,神情专注,不知在瞧什么,听到动静,收回视线站起来迎向他们兄妹二人,同时给小二打了个手势,吩咐小二可以上菜了。 林襄不知裴峥竟也订了位置,微微诧异了一瞬,倒也没放在心上。 上次中秋裴府设宴,虽然裴峥与林轩皆在场,却对面相逢不相识,今日算是他们二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林轩不认识寂寂无名的裴六公子,可裴峥却于宴会上注意到了林襄身侧风度翩翩的清雅公子。 席间,林襄陡然发现不着四六的裴六公子竟也有君子端方的时候,与三哥哥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似乎换了个人一般,这个人脱去一身执刀戾气,摇身一变,成为一个胸有丘壑的潇潇君子。 裴峥与林轩,本质上来看,一个悍戾不羁像个地痞流氓,一个斯文高洁是个货真价实的酸腐文人,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凑到一块倒也不违和,称不上是一见如故,但毫不冷场。 林襄甚至觉得自己略显多余…… 就在他们二人谈笑风生之时,林襄透过屏风间隙瞧见一个人——宁信侯裴良玉。 裴良玉带着裴远似是赴宴,于另一侧的楼梯拾级而上,裴远看起来似乎兴致不高,裴良玉神色略显严肃,他们二人拐了个弯,拐进斜对面的一间雅间。 林襄指间握着杯盏,静默片刻,终是屁股没离凳子。 在这京城里,难免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总不能每次见着裴远都躲吧? 为何要躲?她又不是过街老鼠。 怕什么?怕他纠缠?毫无道理!怕自己情绪再度失控?笑话! 林襄心念一转,认为自己应该把裴远当个屁给放了,爱咋咋地。 阳光斜斜地打进屋里,透过窗棂洒在身上,林襄的侧脸隐于半明半暗中,纤长的睫毛拉长,投下缕缕光影。 她微微一抬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就见裴峥正垂眸看着她。 林轩不胜酒力,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喝多了,突然手中酒杯一松,毫无征兆垂下头睡着了。 酒杯落桌的声音把他们二人目光分开。 裴峥:“……抱歉,我不知你三哥如此不胜酒力。” 林襄捏了捏眉心。 “林兄竟也在此?”突然一道声音打屏风外传了进来。 林襄打眼一扫,就见说话的是一个声音干脆瞧着有些直愣的年轻人。 她认得他,此人正是刑部侍郎之子曹端。 那曹端推开屏风走了进来:“我就说在楼下看到了安国公府的车马,方才打经过一瞧,轩兄果然在此。” 林襄起身:“曹公子。” “林姑娘。”曹端与林襄见了礼,看向醉酒的林轩,“你三哥醉了?可惜了,我还说许久未见他,想与他好好喝上一杯。” 他说完,注意到了裴峥,讶异了一瞬,虽然他并不认识,但还是很客气地朝裴峥点了一下头。 曹端,正如他的名字“端”,长得方方正正,四方脸,谈不上英俊,贵在周正,眉眼瞧着让人挺舒服,唯独额角那道疤看着有些突兀。 好好的一张脸,额角多了一寸多长的疤痕,横爬在额角像条龇牙咧嘴的毛毛虫。 瞧着这道伤伤得不轻,相当于破了相。 林襄心道:“想必这疤就是与裴远起冲突之时落下的吧。” 那曹端来去如风,与林襄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林襄看到他所去之处似与宁信侯父子俩在同一个雅间。 奇怪,曹端不是与裴远前些日子伤了和气吗? 难道一笑泯恩仇了? 林襄疑惑地摇摇头,喊来小二结账。 小二是个敦实的中年人,一张笑脸和弥勒佛似的,很是喜庆,他笑眯眯道:“姑娘,银钱已经结了。” 林襄一愣,看向裴峥:“你一早就结了?你怎么把我的活给抢了?” 裴峥:“下次你再请回来。” 小二恭恭敬敬地又退了出去。 林襄微蹙着眉,蓦地想起裴峥还欠着巨额赌债,她顿了顿,突然问道:“冒昧打听一下,你……欠了赌场多少两银子啊?” 这话确实冒昧,可她还是问出了口。 裴峥开始没反应过来,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襄欲言又止。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她栖身过去,放低声音正色道:“你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替你还赌债如何?你说个数,我看看我能不能负担得起。” 林襄神情异常认真,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裴峥。 她想到裴峥身为外室子,受尽了委屈,宁信侯府这些年对他不管不顾,不可能帮他还赌债,而他所欠赌债想必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否则怎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传闻,欠了赌债按期限还不上的,不是剁指头就是剁手,吓人得很,轻则残废,重则要命。 虽然这货看起来有亡命徒的潜力,可是孤狼难敌群狗嘛。 开赌坊的是什么人?那都是一群有势力背景罩着的混道之人,杀人放火无恶不做。 宁信侯府背靠天子手眼通天,可是会遮护他吗?不尽然。 他裴峥就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外室子,一个一打出生就险些被溺死的不祥之子,他的生死,于宁信侯府而言压根不在意。 否则,为何裴远一个随从都敢对他大呼小叫? 裴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林襄,忽而轻笑了一声:“你要给我赎身?” 嘶……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某人方才还人五人六装得像个正经人,转眼就没个正形。 林襄面无表情瞪他一眼,而后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两声。 裴峥道貌岸然地说道:“多谢林姑娘美意,心领了,在下身价太高,千金难赎,我还是卖艺慢慢还吧。” 噗—— 雅间里帘子隔着的别桌上,齐明一个没忍住,乐不可支笑出了声。 林襄听闻笑声侧眸看过去,而后狐疑地打量裴峥片刻,心思一转陡然意识到什么。 ……她还真是信了他的鬼话! 莲花楼是京城最好的酒楼,一座难求,一顿饭菜价值不菲,肯给随从单独点一桌子与主子同样的饭菜,像是欠了赌债被追杀的样子吗? 真要欠了见血光的巨额赌债,还敢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再瞧他的神情,哪有半分被追债的窘困。 林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个裴老六……你卖身还吧,卖艺太慢了!” 第26章 我是你老子! “裴峥!”突然一声喝叱传来。 裴良玉怒不可遏地推开屏风走了进来。 裴远打伤了曹端,裴良玉今日特设宴席带着裴远前来赔罪。 刑部侍郎曹思仪乃正三品官职,官职不小,却惹不起皇亲国戚,宁信侯裴良玉是典型的纨绔子弟,比不上他那探花郎的爹,只是在朝中挂了个虚职,虽然宁信侯府如今不如老侯爷在世时风光,但余威犹在,天子恩宠不减,可不是一般世家大族能睥睨的。 虽然幺儿被打伤,这事有点窝囊,但曹思仪也不能说什么,还得装大度,裴良玉能亲自带着犬子向他赔罪,已经算是给他脸面了,他曹思仪不能不识好歹,他得笑脸相迎承这个情。 就算是裴远在曹端头上拉屎撒尿,他曹思仪也未必敢拍案叫板。 不服他得憋着! 只因他曹思仪出身寒门,他能在世家大族把持的朝中立有一席之地,一路爬到刑部侍郎这个位置算是他曹家坟头冒了青烟。 这厢曹思仪刚落座没多久,双方正虚情假意应酬着,裴良玉无意往屏风外扫了一眼,这一打眼间,瞥见斜对面小二推开屏风走了出来。 在那片刻的开合间隙里,他瞧见了他那个消失八百年、陡然于中秋午宴上露了一面之后就又失踪了的便宜儿子。 裴良玉与曹思仪道了一声:“抱歉,曹兄,先失陪一下,处理点家事。” 一甩衣袖,怒气冲冲前去抓人了。 裴良玉提步而入,张口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不学无术天天在外边野,我差人逮你十八回没逮着你,好容易逮着你一回,你还给我办出那等混账事!” 裴峥没吭声。 “照此混下去,你说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裴良玉说得义愤填膺,孰不知他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学无术之辈。 裴峥撩起眼皮:“侯爷……” 话音猝然被截断。 “什么侯爷,我是你老子!” 裴良玉一拍案几,正要发火,打眼瞧见了从隔间穿了披风出来的林襄。 虽说林裴两家“心平气和”退了亲,可它到底不是件光彩的事,所谓的体面还不是看在他林仲安的面子上,总归也是裴家跌了份,传扬出去多少有点晦气。 裴良玉一脸怒火古怪地偃旗息鼓收了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挤出一道笑:“襄儿也在啊,你父亲可安好?” 林襄心道,你们每日于朝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安不安好你不知道么。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盈盈一笑,落落大方给裴良玉行了后辈礼:“问裴伯安。” 至于跟在裴良玉身后的裴远,她没拿正眼瞧他。 反正他就是个屁! 再敢说出那般天打雷劈恶心人的话,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裴良玉拍桌上这一掌,险些把林轩拍醒,林轩迷迷瞪瞪抬起头,迷茫地扫了一圈后,眼睛一闭又昏睡了过去。 裴良玉随口说了一句:“轩儿怎么醉成这般。” 林轩的酒量,在林家称得上耻辱,人送绰号“三杯倒”,林家男儿个个千杯不醉,唯独出了个另类,就是他,送他绰号的林襄都比他酒量要好那么一点点。 平日里,林轩基本滴酒不沾,今日属实一高兴,造次了。 一来,他莫名与这个裴家六公子眼缘相投,二来,对方是林襄的救命恩人,他身为兄长,是代父前来,得好生感谢。 三来么……这事怪林襄。 林襄也不知席间发什么呆,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林轩已经喝超了他的酒量,她便没拦着,反正早醉晚醉都是醉,索性就由他喝吧,干脆来个一醉方休。 裴府亲随上前拉开一个凳子,裴良玉掀袍坐下,客气地对林襄一压手:“襄儿,坐。” 裴良玉前一刻挂着笑脸,转而看向裴峥,脸便耷拉下来,他鼻子里重重一哼,看那架势,大有与他这个废物儿子好好聊一聊的意思。 裴峥静默一侧而立,不知道宁信侯这个“老子”突然打哪而来的父爱,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抽疯了,“父亲”两个字他是万万叫不出口。 裴良玉指节叩着桌面一下一下敲着,越看裴峥越像萧氏,要发的火不上不下吊着。 想起萧氏,他心里又酸又涨又涩又怒。 萧氏是他最貌美的一个女人,他对萧氏一见钟情,男欢女爱浓情蜜意,他们二人之间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过往,但太过短暂,犹如烟花一般转瞬即逝。 至于最后为何会走到决裂那一步,他不愿去回想。 裴良玉恨萧氏,爱恨交织,又恨屋及乌,连带着这个儿子也不想看见,这么多年过去了,爱恨随风,他裴良玉女人多的是,可偏偏这儿子长得与萧氏那么相像,多情种的侯爷心里便很不是滋味。 他似乎忍不住要对这个儿子发火,可心里又盼着他点好,不想这儿子最后与萧氏一般轻贱。 裴良玉这边还没开口责难,裴远却怒烧心头。 上一次于太清观就被裴峥横插一杠,坏了他的事,如今这么巧,裴峥竟又与林襄同席吃宴? 裴远目光从裴峥身上缓缓移至林襄身上,又从林襄身上缓缓移到裴峥身上,心头打起了鼓。 旁的他不管,可裴峥偏偏招惹之人是林襄,这他忍不了。 他不能拿林襄怎么样,但他可以拿裴峥开涮。 裴远挑了个空位一坐,示意随从把门堵上,五六个随从“哗啦”将雅间的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反手将屏风一阖,与外面隔绝开。 齐明抬眼看向裴峥,裴峥不动声色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于是齐明便如如不动,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各位贵人们借个道,莲花楼送上一壶江南采的新茶,请贵人们慢用。”突然一张喜庆的脸出现在屏风后。 小二熟稔地笑着,伸手一扒拉,没等随从阻拦便让自己那敦实的身材从缝里挤了进去。 将茶奉上桌后,他又点头哈腰地给宁信侯和裴世子斟上,他斟了茶却并未离开,悄无声息退至不打眼的一角,似乎等着随时侍奉。 只是这酒席已吃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侍奉个什么。 说也奇怪,他手轻脚轻往角落一缩似不存在一般,一时众人竟也奇迹般地没关注他,裴府随从也没撵他。 “老六,吃酒呢?”裴远睨了裴峥一眼,伸手把裴良玉身前那盏清茶泼在地,“给父亲斟酒。” 气氛一时古怪起来。 裴峥脸上看不出喜怒,他静了片刻,示意齐明将林轩扶至隔间去睡,而后伸手翻了一杯净盏,斟了酒,二指夹着那盏酒推到裴良玉跟前。 林襄就那么立着,没坐也没离开。 她无心旁观别人家的家事,可今日这局是她提的,人是她请的,她没有半路打道回府的道理。 裴峥说:“侯爷既然要吃酒,在下岂有不作陪之理,侯爷请。” 他依然称呼的是“侯爷”二字。 裴良玉被“侯爷”二字蹦了一脸,快气出犄角,胸中那口不上不下的气被腾一下挑了起来,他抄起酒盏朝着裴峥扔过去。 裴峥稍稍一躲,那杯盏擦着他的耳边,“啷当”一声摔地上裂成碎片。 第27章 一出好戏 裴远蓦地起身,盯着裴峥。 裴峥在他眼里,就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裴府出于好心给他扔个包子,谁知这狗不领情,竟然连味都没闻一下,这仿佛一巴掌打在了裴良玉脸上,也抽得他裴世子脸生疼。 “小畜生!”裴良玉咆哮道,“果然是恶日生的硬骨头,忤逆犯上,敢和你老子顶着来,反了你了!” 尊贵的宁信侯走哪不得人捧着敬着,一个毛还没长全的逆子敢在他面前拿乔! 一口一个“侯爷”,一口一个“在下”,阴阳怪气,与他娘一个德性! 林襄眼睫颤了一下,肩背不自主紧绷起来。 她想起那日母亲说的话,料到他们父子感情不深,但没想到如此剑拔弩张。 曹端一早就跟了过来,偷偷立于屏风外看好戏,这一瞧,才知道宁信侯府凭空冒出个一身反骨的儿子。 有意思。 “你不去拜师便罢了,好,我让先生亲自登门去授你诗书,这总可以了吧?你是怎么做的?”裴良玉指着裴峥鼻子骂,“天地君亲师,你竟然把先生轰了出去,还把我派去的随从也给打了!” “如此目无尊长,不敬父兄,你眼里可还有伦理纲常!” 林襄听到此,不由偷偷瞥了裴峥一眼,裴峥垂着眉眼,眼睫遮挡了眸光,看不清眼底什么情绪。 她莫名有些想笑,原来熊孩子之间是有共性的,小时候,她不喜欢拈针穿线那些无趣之事,也常常把教她女红的嬷嬷轰出去。 齐明在一侧蹭了蹭鼻子。 那随从是被他拧断的胳膊,一个下人狗仗人势在院里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他看着就来气,本来还想卸那孙子一条腿来着,裴峥没让。 裴峥说:“一只小蚂蚱而已,与他置什么气。” 结果呢,早知道裴府来兴师问罪,他还不如把那孙子的腿卸下来呢。 “不成器的东西!那日叮嘱你什么你还记得?我让你以世子为榜样,多读书考功名。”裴良玉越骂越来气,冷哼一声,“日后,你讨吃要饭别说是我裴良玉的种!” 曹端隔着屏风偷偷掀了一条缝偷看,虽说这个没听说过的裴小公子被骂的狗血淋头,但他注意到一个细节。 ——他视线落在裴峥手上,裴峥指间随意摆弄着半盏残酒,搭在盏沿的拇指上戴了一枚扳指。 曹端被他爹安排进都卫司,领了个文职闲差,每日与那帮兵痞子厮混,混出那么一点门道来。 他注意到裴小公子所戴的那枚扳指与寻常官爷贵人戴的玉扳指有所不同,那是一枚鹿骨扳指,这样的扳指可不是装饰用的,而是用于拉弓射箭。 那枚骨扳指打眼一瞧,磨痕颇为明显,显然被用了许久。 曹端心里忍不住犯嘀咕,这小子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吗? 顺着曹端的视线看过去,屏风里,裴峥抬起了头,似乎眸中没什么情绪。 裴峥迎着裴良玉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说道:“侯爷,我本就是烂泥一把,我与世子有如云泥之别,自是比不得,侯爷千万不要对我抱有什么希望,我的前程侯爷日后就别操心了。” 话音刚落,裴良玉踢开凳子“啪”一耳光打在他脸上:“你生母下贱,难道你也要当猪狗吗?” 一直神色淡淡的裴峥猝然抬头,恶狼一般盯着裴良玉,手中捏着的杯盏“嘭”一声被捏爆,碎为齑粉。 曹端心里意味深长“哦”了一声,就说么,这个裴小公子瞧着并不像个废物点心。 裴良玉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愣了愣。 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声:“哎呀!” 彼时,屏风之外偷看的可不只曹端一人。 世人皆有八卦之心,这雅间里动静闹得这般大,屏风外悄么声息站了许多双脚,有那胆子大的附耳猫缝瞧得正津津有味,骤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 裴峥垂下眸子,缓缓摊开手,用桌上店家拿来给客人擦手的干净帕子细细将指间碎屑擦掉,而后在一片惊愕之中抬起了头。 似乎这么片刻功夫,他就恢复了镇定。 明的暗的,数张眼睛都在屏息凝神看着他。 裴峥似不经意一般扫了一眼屏风方向,而后对裴良玉说道:“侯爷,这一巴掌算我欠你的血脉之恩。” 他说着拔刀而出。 裴良玉往后退了两步,裴远上前挡在裴良玉身前,颤声喝道:“裴峥!你要干什么!” “唰唰”,裴府侍从同一时间拔出了剑。 裴峥似微微笑了一下,刀尖一划,用自己的血给他这把新刀开了煞气。 而后翻起两个杯盏斟了酒,握着掌心给酒里各滴了三滴血,他把其中一杯放在裴良玉身前,举起另一杯一饮而尽。 “侯爷,骨血之情已还。此后,我裴峥讨吃要饭也罢,是死是活也好,皆与宁信侯府再无瓜葛,你宁信侯也没我这个孬儿子。” “还有。”他眸子里带出些肃杀之气,“我母亲并未入你宁信侯府的门,你没有资格出言伤她,辱母者,是生死仇,侯爷是尊贵体面之人,他日,还请好自为之。” 齐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至此,方才又滑回原位。 他方才措眼不眨盯着裴峥,生怕裴峥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吓得他肝都在颤,心里忐忑得要命,要知道儿子是斗不过老子的,这叫血脉压制。 没办法,于法不容,于理不合。 与宁信侯争斗做什么呢?被骂上几句,打上一巴掌,无妨,谁叫人家是老子,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就算没入族谱那也是老子,流着人家的血,那是不争的事实。 没处说理去! 方才裴峥拔刀,他可真是吓坏了,要知道和老子动手,那是大逆不道,于前途有损,致仕之路铁定是毁了,不仅如此,宁信侯一句话,就能把裴峥送去吃牢饭挨板子。 如此一来,裴峥这辈子就算是完蛋了,没戏唱了。 可此刻齐明缓过来了。 他与裴峥一起长大,裴峥可不是一个没脑子只会横冲直撞的莽夫。 他那颗不太聪明的脑瓜子突然灵光一现,大概明白了他家公子为何来这么一出。 ——裴峥是在顺水推舟,借势与宁信侯府上演一出绝交的戏码。 今日正好借一干瞧好戏的人做个见证,与宁信侯府划开界限,他日,他宁信侯府做出什么大逆不道抄家灭族之事,可与这个未入族谱的外室子无半点干系。 免得遭受无妄之灾! 戏是做给旁人看的,至于与宁信侯断绝父子关系,断绝不断绝有何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 他裴峥有爹生没爹养,压根就没这个爹。 宁信侯府私囤兵器这是铁板钉钉之事,这几日他跟着裴峥暗中追踪了几日,宁信侯府可不止在京城的府院里藏有兵器,郊外的庄子里那才是大头。 虽然他们尚不明白宁信侯是何用意,但不论如何,宁信侯府这是在作死,这是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指不定哪天会人头落地。 他家公子从未想过沾宁信侯府的光,可光没沾着,溅一身血就不太合适了。 就见裴峥将杯盏往桌上一搁,转身对林襄说:“让林姑娘见笑了。” 裴良玉气得浑身发抖,被随从扶着。 戏唱罢了,该走人了,齐明起身去里间背林轩。 裴峥归刀入鞘,提步往外走去。 裴远断喝一声:“拦住他!” 第28章 对峙 曹端看戏看得心惊肉跳,心下暗道:“这裴小公子是个狠角色。” 裴府侍从提剑围了上来,虎视眈眈盯着裴峥。 一直隐于角落的小二手指似微微动了动,他犹豫了一下,选择没插手。 裴峥在裴府侍从的逼近下顺从地停了步子,林襄于他身后也停了下来。 裴良玉恼羞成怒,他拨开众人,上前又是一巴掌:“孽障!翅膀硬了,长獠牙了啊,在本侯面前耍得一手好威风!” 他夺过身边侍从的剑一把扔在裴峥脚下:“还骨血之情,是以一命还一命,有种你来还!” 空气里落针可闻。 众人大气不敢出,瞧着裴家逆子如何收场,气氛已烘托到这个份上了,若真来个血溅当场㓭骨还父…… 小二神色一变,终于从角落里站出来,他猫着腰上前阻拦:“侯爷息怒,万万使不得呀,不能杀人呐!打断骨头连着筋,都消消气,不要伤了和气。” 他一边说和着,一边不露声色把那柄剑捡了起来,正要悄悄拿到一边,被裴府侍从劈手夺下:“滚一边去,别多管闲事!” “诶,是是,大人们勿动气,小的这就滚。”小二赔着笑脸果然滚一边去了。 但他依然没走。 小二身形敦实低矮,滚起来颇为滑稽,被他这么一逗乐,气氛便缓和了几分,他这一出场,春风化雨于无形,把架着裴峥下不了坡、无法收场的“自戕”危机化了过去。 戏唱完了,目的也达到了,裴峥自是不会再跳脚。 他就那么任由裴府的人亮剑围着,一言不发一声不吭,眼观鼻鼻观口地杵着,瞧着像是面上服了软。 心里却冷哼一声,一命还一命?呵,他那刚出生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妹妹,她的命谁来还? 这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疾行而来的马蹄声,雅间通着敞天露台,林襄无意向下瞥了一眼,瞥见一背插旗子骑马而过的兵。 她不知为何突然开了个小差,心猿意马想着:“一个小兵可不敢闹市纵马……那么,他是驿使?” 心下陡然一紧,林襄想到了边疆的哥哥们,是边陲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兵一闪而过,她紧跟着看过去,看清了士兵背上的旗帜——是苍西军营的顾帅军旗。 难道今日顾将军进京? 林襄心下一慌,突然想起似乎上一世顾将军入京时发生了意外。 发生了什么? 她垂眸回忆,有人当街劫囚,意图解救西离王世子,就在这一日,好像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是什么? 林襄上一世并不怎么关心除吃喝玩乐以外之事,尤其朝堂上的事,左耳进右耳出,许多事情记忆很模糊,除非是与林府相关之事她才会多加关注一二。 她努力回忆着。 究竟还发生了什么呢? 突然裴峥在她耳边轻声道:“林姑娘,今日实在抱歉扫了你的兴,你先行一步,我就不送你了。听莲花楼的伙计说,过几日会加急运回一批上好的蟹,届时,我做东赔罪。” 林襄“哗”一下想起来了。 是了,这一日,陛下遇刺,危急之下燕王替陛下挡了一刀,之后燕王因护驾有功成功进入内阁,而陛下遇刺的事发地就在这莲花楼! 裴峥看着林襄察觉出她神色紧张,安抚性地对她笑了笑。 林襄听出了裴峥的意思,他一时半刻脱不了身,让她先行离开。 他们二人“眉目传情”这一幕被裴远看在眼里。 裴远细细想来,察觉出不对劲,自打裴峥中秋露面到今日,他一共见了裴峥三面,可就是这么巧,次次都能撞见他与林襄在一起。 若说其中没点什么,反倒不正常。 中秋之前,裴峥与林襄二人之间互不相识,短短这么几日,都到了把酒言欢的交情? 裴远心里五味杂陈,他走到林襄跟前,指着裴峥:“阿襄,是不是他挑拨你我关系了?你明知我对你情深一片。” 林襄觉得他简直是病得不轻。 明明他裴远心中另有所属,此般纠缠究竟是为何。 三昧真火噌一下窜至天灵盖,她正欲破口大骂,突然就听一道声音传来:“裴世子,此言差矣。” 只闻声音不见其人。 屏风外,曹端摸了摸额角的伤疤,捏着鼻子变声道:“裴世子,你无非是想借安国公家的势罢了,就不用装什么痴情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被惊魂甫定的曹思仪揪着耳朵拎跑了。 曹思仪一脸惊恐,小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添什么乱,有你什么事,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说话能憋死你……” 曹端捂着耳朵:“疼、疼……爹,结亲嘛,不就是互相借势巩固势力,安国公军功赫赫,两个儿子也是屡建奇功出息得很,宁信侯府瞧着风光,实则走了下坡,我说的是实话……” “住嘴!” 裴府侍从将屏风一推开,哗啦,围观群众作鸟兽散,慌忙颠了。 林襄冷静片刻,抬眸看向宁信侯。 莲花楼即将出事,需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现在不是与裴远置气的时候。 她这一抬眸,神色便带着万般委屈。 她心里拿捏了一下顾心兰的样子,瞬间顾心兰附体一般,娇滴滴、惹人怜爱的模样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 “裴伯,襄儿斗胆问一句,世子这是何意呀?当众发难吗?襄儿与世子的婚约已不作数,是因为八字不合,是林裴两家共同的意思,又与他人何干?” 她神情不仅娇柔了,连带着话音都轻声细语了起来,一开口还略带了哭腔。 裴良玉干咳两声,把裴远拉至一旁。 事关府上名声,这事可不兴挑开了说。 林襄又状似要哭,委屈巴巴道:“今日,襄儿在此设宴,裴府冲进来拔剑大动干戈,知道的是以为裴伯训责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裴府与林府生了什么嫌隙呢。” 说着,她竟然眼睛用力一眨,挤出两滴泪来:“方才他们一个个拔剑冲过来,吓了襄儿好大一跳。” 裴峥被林襄的变脸神功惊呆了,一时怀疑她是不是真的被吓到了。 林襄软刀子一出,裴良玉意识到了不妥。 这丫头打小身子弱,没历过风雨,可别吓出个好歹来。 林仲安那老家伙向来把这个独女当眼珠子,这要听说宝贝女儿被他吓着了,那倔东西敢提着剑上门找他要说法。 他也真是气昏了头了,应该把这丫头支走的。 裴良玉当即踹了一脚随从:“做什么张牙舞爪,不像话!吓着我侄女,你们担待得起吗?还不快退下!” 随从一收剑,退至一旁。 空气一时又静了下来。 林襄见裴府侍从退下,恍若松了口气,顿了片刻后,用帕子矫情地擦了擦眼泪,一抬头,眼泪却又在眼眶里打转。 “裴伯,襄儿想厚着脸皮从裴伯这里讨个人情。” 裴良玉怕了她了,瞧见她又要哭心里和钻了耗子似的:“好好,有话慢慢说,裴伯给你做主。” 林襄:“您有所不知,裴峥于襄儿有救命之恩,今日我特设宴答谢,他是襄儿请来的客人,裴伯若要教训于他,好歹给襄儿个薄面,等离了这莲花楼可好?” 此话说得合情合理,裴良玉自是没脾气,既然他方才已应了下来,绝没有改口的余地,况且,他一做长辈的,还能为难一哭哭啼啼的晚辈不成。 那还真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他一脸胃疼地抬手指了指裴峥:“回头再收拾你个小畜牲!” 林襄:“谢裴伯体谅。” 她悄悄对裴峥使了个眼色,两人提步往外走去。 裴远此刻吃飞醋吃到胃里泛酸,许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有执念,他不顾裴良玉还在身侧,突然跳出来横在当前:“阿襄,你不许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裴峥想起太清观那日林襄失控的情绪,眸光暗了暗。 他握着林襄手腕,迎着裴远走去:“我要带林姑娘离开,你敢阻拦?” 第29章 顾将军 林襄被裴远横在当前拦住。 裴远怒极,指着裴峥对林襄说:“他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低贱外室子,你看得上他?” 此话其一踩了裴峥,其二隐射了林襄。 裴良玉眼神里不由带了些许古怪又微妙的讶异。 裴峥的确是外室子,此话不假,可这话就这么明着说出来多少还是有些刺耳,这就好比打狗还要看主人。 怪就怪在,裴远与裴峥是兄弟,都是他裴良玉的儿子。 裴远是他几个儿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个,年纪轻轻中了进士,领了兵部要职,在一众公子哥堆里也当属翘楚。 他性子沉稳多谋善断,一向进退有度知分寸,怎么近来频频失态? 因为一个林府丫头,又是出手伤人又是口不择言,实在是不该。 裴良玉偏头扫了一眼林襄,心里纳闷:他裴良玉纵情花丛,难不成还生出一个痴情种?真是见了鬼了。 林襄似乎轻笑了一声:“裴世子,裴峥于我有恩,我自高看他。我林襄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我交朋友以心相待,不以身份地位而论,况且……” 她顿了一下:“况且,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人生说不准,俗话说风水轮流转,往后,谁是苍鹰,谁是鸟雀,怕是不一定!” 裴远一口气哽住,差点没上来气,他一路走来顺风顺水,意气风发前途无量,还从未这般挫败过。 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独在林襄身上栽了一个大大的跟头。 他不明白为何昔日那么多年的情分,突然在林襄眼里就变的一文不值,为何林襄说翻脸便翻脸,说退婚便退婚。 他甚至输给了一个低贱外室子。 丢脸,屈辱,不甘。 裴远脸色一变,端着一脸道貌岸然:“我父亲大人大量,不和他一般见识,我既身为兄长理应担负教导之责,林襄,裴峥说到底是裴家人,裴府管教自家人,你一外人就别掺和了。” 话毕,他一挥手:“给我把这个忤逆长辈之徒绑了!” 齐明扶着昏睡不醒的林轩,等着裴峥下命令,收拾几个软脚虾,自是不在话下。 这时,整个街道突然涌现出许多都卫司的人。 林襄看着街道上,猜想必是顾将军回京的队伍已快入城,都卫司的人收到信报提前布署维护治安。 她反握着裴峥手腕往后拽了两步,对裴峥暗暗摇了摇头。 不可。 乔装打扮的陛下就在这莲花楼,万万不可起冲突。 宁信侯的母亲是当今陛下的亲姑母,陛下与宁信侯是表兄弟,裴远是陛下的嫡亲侄子。 上有天子,下有都卫司的人,在此刻出点什么乱子,那可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林襄不与裴远这个小鬼纠缠,转而对裴良玉这尊阎王说道:“裴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方才可卖襄儿面子了,要绑人,也得等襄儿把恩人送出莲花楼。” 裴良玉真是头疼死了,他本来今日是来吃酒的,闹这么一出,肚子都饿了,他不耐烦地冲裴远一挥手,便提步往外走去。 裴远扯了扯嘴角,想对林襄说什么,被裴良玉一个眼神制止了。 裴良玉眉眼间隐隐有恼怒之色:混账东西,为了一个女子纠缠,真是辱没你爹的名声。 离去之时,裴远回头看了一眼林襄,瞧见林襄与裴峥并肩站于一处,心里怅然若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很复杂。 有不解,有颓败,有愤怒。 自始至终,林襄都没拿正眼瞧他一眼。 裴良玉揉揉眉心,走到厅堂,这才想起曹思仪,曹思议没有离席,还在侯着,裴良玉回席落座对曹侍郎拱手致歉。 齐明对着屏风外的方向啐了一口:“晦气。” 裴峥倒是不甚在意,他没事人一般嗤笑一声。 出了莲花楼,行人越涌越多,都卫司的人在维持秩序。 林襄在莲花楼门前驻足片刻,只见四周有许多身着布衣的人都生得高大威猛,这些人有小商贩,有状似无所事事的行人,古怪的是,都佩着刀,个个眉眼威严气势冷峻。 她心里想:“想必这些人便是随陛下出行,暗中守卫的御前禁军吧。” “嚯,这是怎么回事?”齐明奇道,“怎么这么多人?” 林府下人在楼下候着,上前从齐明手中接过林轩背了起来。 春桃也挤了过来,一脸兴奋地对齐明说道:“听闻顾将军今日回京,大家都翘首以盼等着看顾将军呢。” 她转头扯了扯林襄衣袖:“姑娘,我们也瞧瞧吧?” 其实林襄也很想凑个热闹,想看看身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卓青姐姐有多威风,可今日不太平。 “唔,顾将军啊。”齐明了然。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他们离营回京之时,顾将军正在布署边境布防,比他们晚出发几日,大部队脚程没那么快,大约也就这个时间入京。 齐明转头看向裴峥。 裴峥自打走出莲花楼,目光就一直盯着某个角落。 ——一个及其隐蔽的犄角旮旯里,一黑衣男子目不转睛看向莲花楼三楼方向,他将斗笠遮的极低,透过斗笠的孔缝像是盯住一个点死死盯住。 裴峥看到他抬手在空中做了一个看似随意的手势。 那是一门暗语,他在传递消息。 一个时辰之前,从裴峥走入莲花楼落座之时,就注意到他了。 裴峥抬头向那黑衣人盯梢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体形虚胖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 那男子眉眼普通,脸色瞧着不怎么好,像是一个经年缠绵病榻之人。 但只那一眼,裴峥便感觉到此人气势不凡,那是一种久居高位周身自然而然带出来的威严。 “顾将军你又不是没见过,过几日去顾府拜访,给你瞧个够。”林襄对春桃说,“走啦,回府。” 裴峥收回目光,对林襄一伸手:“林姑娘,我送你回府。” 林襄目光看向他手心,突然问道:“疼吗?” 裴峥一愣,继而没心没肺一笑:“不疼。” “才怪,哪有伤口不疼的。” 裴峥:“……” 林襄不由分说拿出一方丝帕按他手上要给他包扎,裴峥也不知怎么回事,仿佛林姑娘是根针,扎着他了似的,蓦地一缩手,:“别动。” 他神情不由自主带出些紧绷来,连着那两个字听起来也有几分慌张,仿佛那一针不仅扎了他的手,连带着嗓子也一块扎了。 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裴峥又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找补道:“你……不是晕血么,我自己来。” 他低头胡乱在手心打了个结应付过去,而后将手背过去,仿佛真怕那早已闻不到的血气飘到林襄鼻子底下。 林襄可不知道某个道貌岸然之人做过什么龌龊梦,更不知道某人努力降伏的妄念一不留神就从笼子里溜出来作祟。 她只知道某人一言不合就剌自己一刀,着实是吓到她了。 这时林府一个牵马小厮从街道拐角挤了过来说道:“姑娘,这条街暂时封禁车马,车轿停在了柳东后巷,只能劳烦姑娘步行过去了。” “好。”林襄一点头,正欲提步,忽然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响,人群开始躁动,纷纷往前拥挤,街道瞬间拥堵不堪。 再一回头看,通往柳东后巷的那条道已挤满了人,哪还能逆流过去。 齐明一摆手:“罢了,先静等片刻吧,这人山人海的,挤过去,就成纸片了。” 齐明人高马大,不费吹灰之力在前头开出一条道,往西走了一截距离,就地在附近占据一处安全高地,裴峥护着林襄,丫鬟小厮垫后,往那个地方走去。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顾将军来啦——” 人群沸腾了,一时间街道如同油锅入了水,瞬间炸了。 顾卓青身为大齐开朝以来第一位女将军,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有说顾将军身高九尺,比汉子还高还壮实,有说顾将军美若天仙身材纤细若柳拂风,却有力拔山兮之力。 众说纷纭,吊足了胃口,大家伙都想一瞻这位巾帼英雄的盛世颜。 林襄听得直想笑。 马蹄声由西自东渐近,林襄远远瞧见兵马前排威风凛凛御马而来之人,传说中的大齐女将军在人群中亮了相,兵马过境,人群一阵惊呼之声。 只见她身着银色铠甲,身材高挑,眉目如画,容貌很是清秀。 威震西境的女中豪杰,既不是一个九尺壮汉,亦非若柳拂风之辈,她称不上绝美,却神采飞扬,英气逼人,让人挪不开眼。 林襄也没见过顾将军身着戎装的样子,伸着脖子瞧。 她还远远瞧见顾将军身后似乎有一辆车马上运着一个铁笼,铁笼里关着一个高大的蛮人。 这位便是西离王世子吧,林襄心道。 彼时,人群里往那铁笼里扔臭鸡蛋烂菜叶子。 西离王世子迎着众人惊奇的目光,不惊不惧,瘦削的脸颊浮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眼底一团仇恨的阴影,似一团乌云,要把四周人都卷入其中。 齐明与裴峥对视了一下,那目光中有一点骄傲,有一点自豪。 他拿肩膀撞了撞裴峥,压低声音说道:“瞧这孙子熊样,想当初还扬言要拿你人头祭旗。” 裴峥目光遥遥落在那西离王世子身上,随后快速在四周人群中扫了一眼,开口道:“我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啊?”齐明回头,“哪里不对劲?” 裴峥盯着沸反盈天的人群,淡声说道:“你不觉得今日民众有些兴奋过了头?过年无非也就这般热闹罢了。” 齐明挠挠头:“好像是有点?” 他品了品,终于在裴峥提点下品出一丝怪异来。 他们二人身为苍西郡军营的人,也仅仅只知道将军这几日入京,却不知道确切时间,突然大街上涌入这么多人,做为普通民众,他们是如何知晓的? 显然,有人泄露。 兵部会泄露军情信报吗?自是不会,那么便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事这么一琢磨,齐明便猜出些什么。 不好!难道那蛮人趁乱要劫囚? 突然长街往东的方向传来一声惊天震响,地面都似乎跟着晃了一晃,接着就见前方燃起冲天大火,截断了苍西军往东行走之路。 第30章 你小子和平步青云有仇? 疑似有人大喊:“前头一间卖爆竹的铺子爆炸啦,大家不要往东挤,危险,都散开——” 人群开始慌乱,无头苍蝇般四下乱闯。 整条街道登时拥堵不堪,场面一时失了控。 都卫司执守的人抵不过人群浪潮,警戒区被闯破,人群与风尘仆仆归来的兵马撞在一起。 “警戒!”顾卓青一挥手,喝停队伍。 “齐明,你留在这里,保护好林姑娘!”寒光一闪,裴峥猛地拔出长刀纵身而去。 “裴公子——”林襄一声惊呼,话音尚未落地,裴峥于一片惊乱之中身形一闪,没了人影。 她当即头皮一紧:“他去干什么?” 春桃:“裴公子莫不是要去救火吧?不对呀,怎么往西去了?” 林襄面色惊惧,她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飞快地对齐明说:“四下这么乱,你快跟着你家公子。” 齐明心急如焚,果然是有人故意制造动乱,意图劫囚,可公子让他保护林姑娘,他脑子想跑,脚却粘在地上动弹不得。 “哎呀!”林襄一着急,女儿态出来了,她一跺脚,“你快去呀,愣着做什么?” 身不由己的齐明好似吃了黄连:“公子让小的保护姑娘。” 林襄:“我就在这待着,哪也不去,不会有意外。” 齐明还是没动。 交战在即,刀剑可不长眼,若那蛮人流箭乱飞伤着了林姑娘,他家公子能把他头拧下来。 “林姑娘。”莲花楼的小二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与齐明打了个照面,这小二依旧是一副热情的笑颜,对林襄道,“外边乱哄哄的,不妨进酒楼一躲。” 齐明一想,咦?这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他也能腾开手脚。 谁料林襄却断然拒绝了。 莲花楼马上就要上演惊天动地的刺杀,莲花楼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就在这时,无数只箭弩于黑暗中悄然架起,寒光顿现,那羽箭流星般跃空腾起射向莲花楼三楼方向,就听“呯呯”几声重响,从莲花楼掉下几个中箭之人。 接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乌压压一片,踩着人头从四面八方向莲花楼掠去。 “怎么回事?”齐明一头雾水,不是要劫囚吗?怎么冲莲花楼去了? 他拔出刀护在林襄身前,对那小二问道:“莲花楼里有谁?” 小二愣了一下。 能跑堂的都是记性好又识眼色的,但凡进过莲花楼的客人,他皆能记住,每个贵人都能对得上号,可唯独今日来了一位贵人,他瞧着眼生,从未见过。 这位贵人特别低调,可身边明着暗着却跟了许多人,鞍前马后伺候的下人里还有几个油头粉面捏着嗓子说话的,瞧着甚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位贵人竟有燕王殿下作陪。 那小二一张笑脸瞬间凝固,回道:“三楼雅间有燕王殿下,还有一位面生的贵人,不知是哪位。” “他娘的,今天到底什么日子!”齐明低低骂了一句粗口。 往东相继有爆炸声传来,往西有劫囚的蛮人,囚车那一带远远看去已经兵戎相见,附近又有刺客横飞,也不能躲回莲花楼去。 这他娘的能往哪去?就在原地杵着吧! 齐明对那小二稳声道:“我就在此守着林姑娘,你快回酒楼看看情况。” 那小二一弯腰匆忙回身。 春桃在一片慌乱中紧紧抓着她家姑娘的手,吓得牙齿打颤,可听着齐明与小二之间熟稔的对话,忍不住八卦了一句:“你认识那小二?” “唔……”齐明含糊道,“莲花楼跑堂的小二,长了一张佛面好嘴,是个周到细致的热心肠,来吃饭的谁不认识。” 此时,整条街道早已乱成一锅粥了。 看热闹的听闻发生了情况闷头逃命的,有不明就里反应慢一拍子一个劲地往前挤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还有听闻有刺客作鸟兽散无奈被逆流堵住又被挤回去的。 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乌云盖顶,响起了闷雷。 囚笼里的西离王世子目光盯向前方远处刀光剑影的莲花楼,寒声道:“起风了。” 刀光一闪,裴峥将一蛮人前胸捅穿,刀尖将那蛮人钉在囚笼上,他踩着那蛮人,将刀拔出。 囚笼里的西离王世子对裴峥森然一笑:“是你?我们竟又见面了。” 裴峥回身一砍,结果了一人,他抹了把溅到脸上的热血,冷声道:“死到临头还搞劫狱的小把戏,这里是京城,在大齐的土地上,你能逃得出去吗?困兽之斗!” 西离王世子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胸膛都跟着一颤一颤:“这位大齐的勇士,不到最后关头,谁为猎狗,谁为死兔,还不一定。” “哦?是吗?”裴峥面无表情,“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寒煞逼人的长刀上滴着血,裴峥仿佛一头镇守八方的凶兽,守在囚笼前,让凶邪无法近身。 西离王世子像是在给他的子民打气,对着在囚笼前厮杀的蛮人高声喊道:“大齐运数将尽,我西离铁骑定会长驱直入,攻入大齐都城!” 裴峥在闷雷声中笑道:“世子可真是只煮熟的鸭子,浑身上下只剩下嘴硬了。” 西离王世子张开双手对着阴沉的天际开始唱起什么,嘴里念念有词。 像是一种诅咒,又像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祈祷。 风声鹤唳,雨落了下来。 情况越来越复杂,有许多蛮人穿着平民百姓的衣服冒充老百姓,将士们怕伤着自己人,畏手畏脚。 顾卓青手执双刀,一刀将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蛮人捅了个透心凉,另一刀结果了一个黑衣人,与裴峥背靠背御敌。 “萧子霖,你小子招呼不打一声,留下一封信就给我跑了,擅自脱离军队,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裴峥:“未征得将帅同意,叫逃兵,征得将帅同意,叫解甲归田。” 顾卓青在抽刀的间隙睨了他一眼:“我同意了吗?” 裴峥臭不要脸道:“大帅,大齐十五周岁方可从军,那年春季朝廷募兵,我生辰正好欠了几个月,其实我那名字户籍皆是伪造的,所以,你不同意也找不着我这号人。” 顾卓青用刀背砍了他一刀背:“此次云岭一战,你有头功,西离王世子可是你抓获的,我还准备晋你副将一职,奏折都拟好了,只待面见天子,有功不授,你小子和平步青云有仇?还是脑袋里灌了浆糊!” 顾卓青声音刚落,却见有下属冲杀过来:“报!将军!禁军请求护驾,陛下被困在莲花楼。” “什么?!” 裴峥回眸愕然看向莲花楼的方向。 怪不得暗中有人鬼鬼祟祟盯着莲花楼,原来有陛下在! 莲花楼那个气宇轩昂临窗而立的老者居然是庆隆陛下?! 裴峥猛地伸手探进铁笼,一把将那西离王世子掐着脖子压到铁栏上,怒喝:“原来你玩的是声东击西的套路!” 西离王世子手上脚上均拴着沉重铁链,被裴峥猛地一拽绊倒,他整个人凌空被掐着,脸杵在铁栏上发出狰狞的笑。 他从喉咙里挤出话来:“一命……换一命,这一回你们亏了,你们失的将是……一国之主!” 顾卓青断然喝道:“子霖,你速去救驾!” 裴峥夺过那士兵背后的弓箭翻身上马,向莲花楼奔驰而去。 第31章 臣救驾来迟! 黑衣人训练有素行动果断,一部分跃窗而入,一部分从楼下冲杀进来断了庆隆帝的后路,禁军被逼到了死角,退无可退,黑衣人前后夹击将庆隆帝包了饺子。 庆隆帝脸色惨白,他腹部中了一箭血流不止,燕王李景临护着他藏于屏风之后,屏风外,禁军围成一堵人形墙壁,护着这大齐江山最尊贵的人。 此次庆隆帝微服出行,纯属一时兴起,他久病嘴淡吃腻了宫中膳食,恰逢今日身子爽利了一些,便想着出宫品品民间美食,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么一档子事。 事发突然,禁军被打个措手不及,又场地受限形势失利,整个防卫行动溃败不堪,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伤亡惨重。 黑衣人来势汹汹,像一个个阴曹地府索命的牛头马面。 整个莲花楼血腥味浓重,无辜遭殃的食客有身首异处没了命的,有连滚带爬藏桌子底下屁滚尿流的,还有被店家伙计带入隐蔽房间内藏起来的。 很不幸,裴良玉父子与曹思仪父子刚好在下楼之时,当头遇见闯进来的黑衣人,四个人折身便跑,一鼓脑跑进一临近雅间,结果那雅间好死不死正是陛下落座之处。 四个倒霉蛋用生命演绎了一场什么叫“上门找死”。 一个个被吓成了鹌鹑,躲在掀翻的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自欺欺人祈祷贼人看不见他们,箭矢刀光在他们头顶横飞,随机选中一名幸运儿。 两个小的运气不错,两个老的,一个被流矢击中肩膀,一个被断刀蹦起砍伤了胳膊。 曹端一边抖一边恨裴远恨得牙痒,若不是他疯狗一般乱咬人,就不会有今日宴席一事,也就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都卫司的人被伪装成老百姓的蛮人缠住分身乏术,黑衣人的包围圈越圈越小,禁军频频后退。 雷声炸响,天空中闪电劈开厚厚云层,照得黑衣人鬼影魅叠,这间房间里,除了刀剑碰撞之声,再无第二种声音,所有人将呼吸压到极致。 黑衣人像一织地狱密网,即将将大齐天子捕获。 空气中是暴雨欲来的沉闷味道,带着血腥味的死气无声蔓延。 一个个禁军倒下,庆隆陛下面前的人墙被破,刀锋将屏风一劈为二,庆隆陛下无所遁形,利刃裹挟着血珠向大齐天子当头砍去,瞬间几乎就到了他的脖颈。 燕王一个起身将庆隆陛下压在身下,用血肉之背挡住利刃。 呯——! 大雨急下,箭矢削破水珠穿风而过,将执刀黑衣人轰然钉在墙上。 他脖颈被穿了葫芦,死了个干脆,在死之前眼珠不甘地转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发生了什么,明明,明明他离刺杀大齐皇帝陛下只有寸步之遥。 想象中的刺痛没来,重响之下,燕王一回身,就见数支箭矢穿堂而入,箭无虚发,所过之处,黑衣人接二连三倒下,均被一箭封喉! 裴峥疾跑着与阎王争抢时间,骨扳指紧扣弓弦,他眯着眼略微调了一个角度,瞄准,将最后一支羽箭射出。 箭矢呼啸而至,穿过一只后脑勺,于眉心露出半截箭尖,滚烫的血溅在庆隆皇帝脸上。 庆隆皇帝与那黑衣人各自瞠目相对,黑衣人死不瞑目重重砸在地上,庆隆皇帝的视线随着黑衣人倒下,对上窗外。 窗外,对街铺子楼顶上,只见一极为年轻的俊朗男子眉峰微挑,薄唇勾起,像是对最后一支箭的精准度还算满意,他将弓箭一扔,几个起落间,破窗而入,长刀所过之处血液四溅。 重重围杀下,他掠至庆隆帝身前。 “陛下!臣救驾来迟!” *** 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过后,雨势已渐弱,淅淅沥沥清洗着满街的血气。 巍峨庄严的皇宫里,太医进进出出,文武百官立于殿外候着,神色肃穆。 廊檐下,裴峥与顾卓青并肩而立。 顾卓青伸手接着雨水将自己双手清洗干净,用帕子也一并将脸上血迹擦掉。 她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竟让那西离王世子瞅着机会自尽了,真是便宜他了,否则把他腿脚砍了留他半条性命,与西离王谈判,还能换几座城池回来。” 事败,那西离王世子眼瞅着再无逃出生天的机会,仰头怒吼:“皇天负我!” 一伪装平头百姓的西离蛮人悄悄扔给他一柄小刀让其防身以备不时之需,不可一世的西离王世子心灰意冷,含恨割喉自尽。 裴峥:“这个西离王世子死了,还会有下一世西离王世子,下次再换也不迟。” 顾卓青轻笑一声:“你小子,好大的口气!” “子霖对将军有信心。”裴峥回道。 顾卓青从怀中抽出一个什么东西拍在裴峥身上:“你当真不回军营?” 裴峥打开一看,那是一道奏折,顾卓青没骗他,的确要晋他为副将一职,他将奏折归还:“暂时不回去了。” “也好。”顾卓青爱才,但也不能强留,她拍拍裴峥的肩,“是顽石在哪都会发光。” 顾大帅夸人很特别,把金子夸成了顽石,差一点“朽木”二字就脱口而出了。 其实她做人还是留了一线的,看在裴峥救驾有功的份上没把他劈头盖脸喷一顿,已属实嘴下留情了。 莫名失了一名将才,顾卓青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这几年来,她几个哥哥先后马革裹尸,苍西铁骑处于人才断代阶段,缺少能征善战的良将。 心里不痛快,就看谁都不顺眼,她将目光扫向那一群文武百官中,眉头一皱,奇道:“我说,宁信侯那一双乱飞的桃花眼怎么老盯着你看?你又不是一枝花。” 裴峥:“……” 裴峥呛咳了一声,很不想承认地回道:“他算是我爹吧。” 顾卓青一惊,滚到嘴边的骂话险些没来得及收回去。 这时,一个太监打殿内而出,越过一众人来到顾卓青身旁:“顾将军,陛下刚刚苏醒,唤你进去。” 顾卓青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太监面见圣上。 文武百官听闻松了一口气,陛下总算是有惊无险醒过来了。 受了伤的宁信侯和曹侍郎两人伤口都已包扎好,不知是伤口疼还是怎么回事,裴良玉一脸菜色,脸色难看得很。 曹思仪脸色更难看,心道:“裴良玉这老匹夫还真是命好,竟能生出这么个儿子,此番裴小公子救驾立了大功,这老家伙又有的趾高气扬了,命好,不服不行啊!” 裴良玉可没曹思仪想的那般嘚瑟,他心里那叫一个别扭。 当时陛下被救,当他们从桌腿底下爬出来探出脑袋看向救驾之人时,四人八双眼睛同时瞳孔地震。 裴良玉万般没想到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居然还有这本事! 想想他对裴峥那番斥责打骂,他脸红一阵白一阵,莫名臊得慌。 口口声声骂那小东西不成器日后讨吃要饭,结果前后没过几个时辰,那小王八蛋就打了他的老脸,真疼! 裴良玉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说惊喜的确是挺惊喜,毕竟那是他儿子,可惊喜之余,带着余怒。 小王八蛋,不显山不露水,将他这个老子骗得团团转,害他出糗! 顾卓青从殿内出来后,紧接着,庆隆皇帝又将裴峥唤了进去。 这一日,庆隆皇帝在清醒之余,一共就见了这两个人。 朝中官员窃窃私语,顾将军他们自是认得,可顾将军身旁这个年轻人名不见经传,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打皇宫里出来,顾卓青飞身上马后,拎着马绳问:“陛下赏你什么了?” 裴峥说:“都卫司都事。” “都卫司都事?”顾卓青摇摇头,轻笑一声,“陛下可真大方!” 她一夹马腹,打裴峥面前经过之时,回眸看着裴峥说道:“一个小小七品都事,你还不如跟着我在苍西军营里混!” 第32章 瞧瞧,说的是人话吗? 顾卓青策马离去。 裴峥抬起左手看了看,掌心还包扎着林襄的帕子,一方白帕溅满了血迹,他疑似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而后往莲花楼的方向而去。 都卫司和禁军的大部队人马赶去事发地救场,彼时,莲花楼所在的那条街道已被清场,都卫司和禁军的人联合巡防、办案,还在抓捕潜逃余孽。 暮色四合,一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大街上连个鬼影也看不见,雨已停,水坑里折射着落日的余晖。 在附近候着蹲守消息的齐明看见裴峥的身影出现在阴影里,起身迎了上去,两人往小道上走去。 “公子,林姑娘和林三公子已安全回府,顾六姑娘也无恙,只是受了惊吓。莲花楼无辜受牵连暂时被封,上至掌柜下至跑堂皆被抓捕入狱,以待审问。” 齐明一一汇报着。 裴峥道:“此事事态明朗,是西离蛮族意图借刺杀陛下换西离王世子一线生机,莲花楼作为事发地,配合搜查审讯是应该的,不打紧。” “今日还真是充实,一件事接着一件事。”齐明摇头苦笑,“祸从天降,莲花楼也真是倒了霉了。” 裴峥望着掉下半边的日头:“倒霉的可不只是莲花楼,朝中且有一批人要落马。” “嗯。”齐明点点头,“据都卫司的头儿声称,此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事关陛下安危,看来内阁重视得很呐。” 裴峥哂笑一声:“说明朝中那帮尸位素餐之人还没老糊涂,此案干系重大,办不好,且等着雷霆震怒吧。” 齐明沉思一瞬:“户部这次指定是逃不脱了,那么多蛮人涌入京城,路引文书是怎么办的?昧了良心的黑钱也敢收。” 裴峥略微一顿:“也希望包藏祸心之徒千万别成了漏网之鱼。” “公子怀疑朝中有内鬼作妖?”齐明奇道。 裴峥沉吟片刻,回眸:“你不觉得事情太巧了吗?为何陛下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微服出宫?” 齐明手指在下巴上蹭了蹭:“是巧了哦。” 裴峥提步在前头走着:“且看审查结果吧。” 齐明在身后叹了口气:“这一关门歇业,往后也不知道莲花楼生意还能不能好起来。” 裴峥不甚在意:“反正师父有银山,有没有生意,想必他老人家也不在乎。” 齐明:“……” 裴峥背着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帕子:“只是这肥美膏黄的蟹恐怕吃不上了。” 齐明心说:“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偌大个莲花楼的生意你不担心,惦记那几只用来讨好人的螃蟹,真是醉花迷人眼,被林姑娘迷了心窍了…… 彼时,迷了裴峥心窍的林襄正在府上安抚顾心兰。 平西侯顾伯韬经年镇守西境,顾家一大家子都在苍西郡,京城里的顾宅没什么人,也就几个打扫看院的仆人守着,顾卓青又忙着料理事务,所以混乱之中,林襄自作主张把受惊的顾心兰直接接到了林府。 顾心兰母亲过世后,便跟随父兄阿姐去了苍西郡,离京多年,在苍西郡生活的年头不比京城少,可归来之时仍是一个娇滴滴的贵门女子模样。 仿佛丝毫没经受苍西郡烈风冰雪的磋磨。 顾心兰乘坐的那辆马车被蛮人射了好几箭,死了一个贴身丫鬟,被吓得六神无主,林老太太和容婉卿正围着安慰她呢。 林襄偷偷跑去别院把醉酒的林轩弄醒。 林轩在经历了狗尾巴草捅鼻子和树叶咯吱脚丫子两大酷刑之后,总算是悠悠转醒,他醒来一脸懵,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莲花楼吃着酒,一睁眼就躺自个榻上了。 他对方才经历的险情毫不知情,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林襄长话短说与他说了西离蛮人劫囚、陛下遇刺之事后,一个剪子蹦起来:“你受伤没?” 在他把林襄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了一圈,见她没事后,长松了口气。 “竟有此事!”林三公子长叹三声,“吃酒误事呐!” “哎呀,别叹气啦,心兰回来了,就在咱府上,你快去瞧瞧心兰。”林襄把一碗醒酒汤端他面前,又吩咐婢女给他拿了身干净衣裳,“快拾掇一下。” “顾六姑娘?”林轩把醒酒汤喝了,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顾心兰十三四岁的模样,转头问林襄,“顾六姑娘似乎与你同岁?如今也十八了吧?” “心兰月份比我大些,差不了百日吧。” “唔……”林轩似想起什么往事,摇摇头笑道,“那个小丫头指定又哭鼻子了吧?我最怕小姑娘哭鼻子了,瞧见就头疼,还是等她哭过之后再过去看她吧。” 林襄一阵唏嘘,心里鄙视道:“啧,你个不开窍的愣头青,此时你有多嫌弃,之后就有多打脸,也不知道是谁最后把人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三公子醒了吗?快收拾收拾,夫人喊你过去。”容婉卿的奶娘庄嬷嬷来院里喊人了。 林襄好整以暇地看着林轩。 母亲大人发话了,能不去么?林轩接过婢女端过来的水盆,洁了面净了手。 他还有些头昏脑涨,敲了敲太阳穴,问道:“对了,裴六公子呢?他没事吧?这事属实碰巧了,请人吃顿饭,还让人家凭白遭受此等无妄之灾,万一小公子有个闪失,咱林府没法向裴府交代。” 林襄脸色古怪。 林轩觑着林襄的神色,一脸愕然,当下便坐不住了:“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裴六公子伤着了?” 林襄:“裴公子伤没伤着我也不太清楚……” 林襄确实不知道裴峥有没有伤着,她都没机会与他说句话。 当时,场面乱轰轰的,她刚巧看见了裴峥射箭那一幕。 他身姿矫健身手敏捷,手握弓箭之时,身上的痞气和混不吝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是宁信侯口中扶不上墙的烂泥,他分明是翱翔苍穹的雄鹰,是披荆斩棘的头狼。 “想什么呢?”林轩屈指在林襄脑门上弹了一下,“怎么又走神。” “唔……”林襄回过神,“他身上有许多血迹。” 她话还没说完,林轩已经跳了起来:“什么?” 林襄慢吞吞道:“那血许是别人身上的吧?我也不太清楚。后来,大量禁军赶来,我们就被强制送回府,之后也就没能再见到他。” 林轩有些着急:“快差人去打听打听。” 林襄抿了抿嘴角:“不知道住址啊。” 林轩:“……” 第33章 莫不是吃了假酒? 林轩无言以对,他顿了一下:“要不,去宁信侯府问问?” 林襄听到“宁信侯府”这四个字就一个头两个大,她从鼻子里“呵呵”了两声:“别闹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轩狐疑地看向她,而后少年持重地冲她悠然一笑:“做人要大度一些,不至于与裴府退个婚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林襄被误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 林轩弯了一下眼角:“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宰辅肚里能撑船……” 眼瞅着三哥哥东拉西扯开始念经,林襄把衣服往他手里一塞:“这位君子,劳烦速去更衣。” 去前厅的路上,林襄解释给林轩听,长话短说把裴良玉与裴峥在莲花楼针锋相对、断绝父子关系那一幕复述了一遍。 听得林轩直咋舌。 他一时也不知是该评价宁信侯为父者不慈恩,还是该说裴峥为子者不孝道。 只好两边各打一板子,和稀泥道:“这一对父子也算是狗怂脾气撞一块了。” 林轩是正人君子,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不轻易妄下断言,林襄却不是。 她冷哼一声:“要怪就只能怪宁信侯自作孽不可活,听信什么狗屁生于恶日不祥的传言,管生不管养,还无端害了一条无辜性命。” “呸,他不是狗怂脾气,他是五行缺德!” 林轩挑着调子“哎”了一声,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姑娘家家,出言不逊!” 为防止三哥哥再次八王念经,林襄见好就收地闭了嘴。 三哥哥果然没拿圣人言砸她,而是转而念叨着:“总得想办法知道裴六公子平安与否,这该上哪打听去?” 这的确是个难题,无从打听。 要么去那京郊密林碰碰运气,要么……林襄下意识抬头望向玲珑院屋顶。 只能盼着裴六公子荡着树枝,从天而降吧! 前厅一片欢声笑语。 容婉卿眼睛都要笑弯了,拉着顾心兰的手笑意盈盈道:“女大十八变,心兰真是越长越水灵了。” 容婉卿只有林襄一个女儿,林襄那小东西又太闹腾,时不时把她气得牙根痒痒,做梦都想有一个顾心兰这般可人乖巧的孩子。 她对顾心兰的喜爱简直溢出眼角了,抓着人家不撒手,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爱不释手”这四个字,生怕人家跑了似的。 顾心兰在这般盛情厚爱的包围下,一时有些局促,指间攥着一条绢帕,那绢帕肉眼可见被她捏得越来越皱巴,再捏一会指定能捏出水来。 她蚊子似的细声细气道:“婶婶说笑了。” 容婉卿体贴道:“婶婶差人给你府上递了话,待卓青忙完,婶婶就把你送回顾府让你们姐妹团聚,你莫要担心。” 林老太太笑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卓青肯定有一箩筐的事情要处理,今儿啊,兰丫头就甭想回去了,安心在府上住下来,你与襄儿两个小姊妹好好说说悄悄话,襄儿一直念着你呢。” “那是喽,今晚我要与心兰一起睡!”说话间,林襄与林轩走了进来。 一瞧见林襄进来了,顾心兰仿佛看见了救星,神情松快不少。 林轩一眼看见了顾心兰,依稀从她秀气的眉眼间看出几分她小时候的样子。 “想必这位便是心兰妹妹吧?”林轩落落大方地笑道。 此时他换了身干净衣裳,与几个时辰前烂醉如泥的熊模样大为不同,一番收拾,又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顾心兰刚刚放松下来的神色无端又局促起来,她站起来福了福身子:“轩公子。” 林襄提前备了见面礼,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什么钗环耳坠胭脂水粉之类的,然而她瞧着心兰清水出芙蓉的模样,觉得这些俗物完全多余了。 她抱着满当当一盒胭脂水粉,叹道:“苍西郡那般风如刀子的地方,吹得人都站不稳,你皮肤竟还这般细嫩白晳。” 顾心兰肤若凝脂的脸蛋上起了红晕,悄悄递给林襄个眼色,要她住嘴。 林襄偏不住嘴,对顾心兰俏皮地眨眨眼:“我们心兰呐天生丽质!” 众人皆笑了起来。 林襄用胳膊肘杵了一下也在傻笑的林轩:“三哥哥,你不是得了一支上好的狼豪要送与心兰吗?” “唔……是。”林轩一愣,如梦方醒地挪开目光。 恍然回过神,他皱了皱眉,心道:“真是酒醉得不浅,反应都迟钝了,怎么盯着人家六姑娘看愣神了,要不得要不得,太无礼。” 顾心兰没注意到林轩面上一晃而过的尴尬之色,听闻“狼毫”二字眼睛亮了亮。 顾家一门武夫,也不知怎么生出顾心兰这么个喜文弄墨的文人,哥哥姐姐舞刀弄剑,唯独她手握书卷。 素日里,她一直有收藏笔墨纸砚的爱好。 林轩将手中锦盒递上:“心兰妹妹蕙质兰心,听闻书法与山水画造诣颇深,这支狼豪是年初之时陛下所赐,我瞧着这支狼毫笔杆淡雅,很称心兰妹妹。” “轩公子谬赞了。”顾心兰听闻此笔乃陛下所赐有些顾虑,顿了一下,没接。 林轩一笑,将锦盒放在顾心兰手中:“这般雅致的笔若被我用,岂不糟蹋了。” 顾心兰便也没再推辞,打开一瞧,登时面露惊喜之色:“此狼毫果然非凡品,多谢轩公子割爱。” 顾心兰说着抬眸与林轩对视一眼,林襄奇迹般看到三哥哥竟然脸红了…… 而林轩吃惊地发现自己方才赠笔之时,目光扫过顾六姑娘的手竟然再一次愣神。 不仅如此,他看到六姑娘笑容的一刹那,心扑通一下开始跳得失了方寸,仿佛那一瞬间,心间被投了颗石子,荡起了涟漪。 他兵荒马乱地往后退了一步,退至祖母身旁,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没再敢往顾六姑娘身侧看。 心里很是纳闷:“今日莫不是吃了假酒?” 第34章 会是裴峥吗? 顾心兰一直在林府待到了亥时三刻。 林襄拉着她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两个丫头数年不见,凑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正嘻嘻哈哈乐呵的时候,顾卓青到府上接人来了。 正如林老太太所言,顾卓青忙到脚不沾地,她打皇宫出来后先去都卫司看望了伤兵,跟着她回都城的苍西兵马暂时安置在都卫司。 从都卫司出来后,她又马不停蹄赶往刑部大狱。 都卫司与禁军抓了大部分蛮族贼寇,还有一小部分在逃漏网之鱼,城门严防,禁军协助都卫司巡防城务,正在紧锣密鼓地全城搜捕。 大狱中,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连夜审查,三个衙门的老大亲自坐镇,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侍郎。 刑部尚书缠绵病榻起不来床,曹侍郎代行使职权。 曹思仪胳膊受了伤,疼得冷汗直流,硬着头皮审犯人,把疼痛通通发泄报复在贼寇身上。 顾卓青走进大狱,三个衙门的老狐狸纷纷恭敬起身相迎,将正位让给顾卓青:“将军请。” 顾卓青往边侧一坐,对他们一压手:“各位大人自便,卓青只是路过串个门,长长见识,哪会审什么犯人。” 她说得随意轻便,各位大人却冷汗直流,心道:“这位红人哪是随便串个门,这是代陛下巡查问责来了。” 顾卓青全程没说话,仿佛真的只是来旁听。 今日之事,她一肚子邪火,那西离王世子本是捏在手中一柄反杀、挟制西离蛮族的钢刀,她一路谨慎小心,没想到入了京城,嘎嘣,钢刀断了。 从策划劫囚到刺杀天子,这一系列动作需要详细周密的计划,稍有不慎,则功亏一篑。 那么多西离蛮人,他们何时入的京城?以何身份入的京?商贾还是其他?路引是否做了手脚?他们于何处藏身?又是如何精密部署的? 怎么又那么巧,刚好在那个节骨眼上遇见陛下微服出宫? 桩桩件件都是迷。 这一系列看似巧合,实则往下深挖,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虽然顾卓青远离朝堂经年待在边陲,但朝廷那些下作之事,她也略有耳闻,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某些昏聩官员收了贿赂,水都放成汪洋大海了。 她在边陲出生入死卖命,某些王八羔子倒好,以权谋私,贪得无厌。 还有,是谁给陛下吹了耳边风?把陛下怂恿出宫,宫里边竟然悄无声息混入了里通外敌的细作,简直耸人听闻! 旁听了一阵,都是审蛮人的,没什么意思,顾卓青起身与三个老狐狸告了辞:“各位大人们接着忙吧,卓青还有些旁的事,告辞。” 顾卓青说着一摆手,也没让人送,直接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刚走到大狱门口,兜头撞见都卫司的人押着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小白脸入狱。 “这位是什么人?”顾卓青停下脚步,撩起眼皮扫了那人一眼。 押送犯人的是都卫司副指挥使,是个黑脸大汉,胡子拉碴的,额角至眉尾有一道狰狞刀疤。 他一抱拳回道:“回将军,是户部的人。” 等了一晚上,终于看到一个想看到的人。 顾卓青扫过那人的眉眼,上下打量片刻,这犯人瞧着文文弱弱,一副病秧子模样,神情却很镇定,眼神不见慌乱。 很好,是个临危不惧的硬茬子。 顾卓青怒火中烧,反手揪着他衣领摁到墙上,寒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的后背重重砸在墙上,闷哼一声,并不作答。 顾卓青掌心一收,向上掐向他脖颈。 刀疤脸生怕那小白脸被掐得嗝屁了,忙道:“顾将军问你话呢!耳聋了?” 那人眼神微抬,于喘息中看向顾卓青,顿了片刻后,垂下眸子,喉间艰涩滚动:“下官姓沈,单名一个济。” “济?”顾卓青玩味地品了一下那个字,反讽道,“达则兼济天下,好一个济字!” 刀疤脸上前补充道:“沈济任职户部司主事一职。” 顾卓青听闻突然挑了挑长眉:“户部司主事?” 户部司主事乃六品官职。 她心下不由悲恸,这些年陛下龙体欠安,疏于朝政,朝廷被外戚姬氏一党把持,乌烟瘴气,一个小小六品主事就敢兴风作浪! “沈济!”顾卓青盯着他,“户部放了那么多蛮人入京,通敌之罪,你认还是不认!” 沈济喘不上气,炫白的脸憋得通红,浓黑的眉眼仿佛蒙了一层雾,他双唇动了动,声音嘶哑着:“不是……没有……” “嘴硬?果然是硬茬子!”顾卓青冷笑一声,手中力道收紧,“都卫司的手段想必你有所耳闻,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沈济挣扎着,偏头蹭了一脸灰,于呛咳中一口咬定:“我……不是!” 刀疤脸生怕那沈济背过气去,忙道:“将军息怒,卑职自会给他颜色瞧的。” 顾卓青偏头看了沈济一会,突然松了手提步往外走去。 她轻飘飘说道:“赚黑心银子竟然脸都不要了,有些蛀虫就该严查严办。” 顾卓青是在骂那沈济,可刀疤脸却听得臊得慌。 京城巡防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脑袋上的乌纱帽只怕是不保,眼下属于提头办差,只盼着能将功赎罪。 他的上峰是姬家人,此事追究起来,只能他顶缸。 他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点头如捣蒜:“是是,将军说得对。” *** 顾卓青去林府接顾心兰之时,恰逢林仲安回府,叔侄两聊了片刻。 离去之时,顾卓青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林仲安:“家父甚为惦记世伯,特命侄女捎回一封书信。” 林仲安颇为感慨:“我与你父亲也有两年没见了,伯韬的病如何了?” 顾卓青:“老毛病了,只能慢慢将养。” 林仲安颇为感慨地苦笑一声:“我们两个老东西老了,往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半年前,林宸林群来信,他们于落阳关一带追击一支北渝沙骑兵,被沙匪于后方偷袭,多亏苍西铁骑助阵解围,还顺道捣毁了一沙匪老窝。” 顾卓青谦虚道:“也没出什么力。” 林仲安与容婉卿亲自将顾卓青姐妹送出府,回了后院却见林襄没睡,正候着呢。 林襄见林仲安走进来殷勤地奉上热茶,林仲安刚一坐下来,她又忙不迭狗腿地捶背拈肩。 “闯祸了?”林仲安察觉出她反常,一撩眼皮问道。 “那哪能啊。”林襄卖力地捶着背,“您打宫里来啊?” 简直是问了一句废话。 她似闲聊般又问道:“听说事发之时,燕王随驾左右,救驾有功之人是燕王吗?他可有封赏?” 林仲安奇怪地看她一眼,林襄一向是十二分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往常,家里一谈论朝廷之事,她比耗子还溜得快。 “不是。”林仲安微微抿了口茶,“救驾另有其人。” 听了这话,林襄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手间动作一顿,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上一世,燕王护驾有功,替陛下挡了一刀,伤好之后,庆隆帝破格将其提拔进内阁,从那以后,燕王扶摇直上,荣宠日盛。 燕王多年韬光养晦,初一崭露头角便脱颖而出,上一世,庆隆二十二年,仅仅入阁三年,他已在姬家把持的内阁里稳占一角,与姬家分庭抗礼。 只是林襄不明白,裴远战队燕王,为燕王办事,如若上一世陷害林家是燕王的意思,那燕王究竟是为何? 林家与燕王素无往来,也从未有过龋龉,而林家亦非姬氏一党…… 林仲安莫名其妙看了林襄一眼,不明白小丫头为何反应这么大,他笑了笑耐心解释道:“燕王一介文臣,他又不会武功,如何救驾。” 林襄心思三吨重,她隐约觉得好似重来一世,有些事情竟不一样了。 比如,上一世从未谋面的裴峥,这一世却突然有了交集。 再比如,此次救驾未遂的燕王…… “唔,那救驾之人是何人?”林襄回过神又问道。 难道…… 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那一刻,林襄莫名想道:会是裴峥吗? 她看到了裴峥拉弓射箭,目睹他杀向莲花楼。 林仲安说:“据说是宁信侯府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裴峥。” 准确来说,林仲安这些日子对“裴峥”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仅限于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裴府生辰宴上他并未关注到裴府多出一个儿子,后来,裴峥于太清观路上救了林襄,他方才从容婉卿口中得知裴良玉还有一个外室子。 今日在皇宫,算是他第一次与裴峥打了个照面,顾卓青特带着裴峥给他见了礼。 林襄听闻是裴峥,一激动,手上动作没了谱,直接给他爹掐地拈着茶盏的手晃了晃。 滚烫的热茶正往唇边送,被她这么一折腾,小抿一口变成灌了一大口,险些嘴里烫个泡。 “嘶……”容婉卿瞟她一眼,“你谋杀亲爹呢?” 林襄吐了吐舌头,忙捡起团扇给茶水扇风。 林仲安一摆手:“好了,快去歇息吧,今日撞见那么大事,想必你也惊着了,去睡吧。” 他顿了一下,又嘱咐道:“这一段时日,京城不太平,恐有蛮族余孽流窜,轻易不要出门,出门多带几个随从。” 林襄:“唔。” 林仲安:“歇息去吧。” 林襄慢慢吞吞不愿意走。 林仲安看着她:“还有事?” 林襄嘟囔着:“……也没什么事。” “那就早些睡吧。” 林襄不动弹。 林仲安眉头一蹙:“什么毛病,有话快说!” 林襄矜持了一瞬,也仅仅只是一瞬,因为她再不有屁快放,他爹耐心就要告罄了。 于是她抬了抬嘴角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快速进入正题:“爹爹,那救驾之人可有受伤啊?” “裴小公子?”林仲安捋了捋胡须,“瞧着不像是受了伤——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想与爹爹多聊几句么,半日未见,如隔好几秋,想爹爹想得紧。” 林襄被自己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拍了马屁后,脚底抹油赶紧癫了。 回到玲珑苑,她无意往屋顶瞥了一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她屋顶。 第35章 孔雀开屏 那道身影隐于暗处,被大树投下的斑驳阴影笼罩着,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裴峥并没有站立着,而是安静地伏在飞檐一侧,他将身形压得很低,极其难被发现,可林襄不知为何一眼就瞧见了。 她正提步迈入院门门槛,随之脚步便是一顿,寂静之中,那道身影疑似与她四目相视,沉默着举起一根指头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距离不近,那团黑影瞧着很是朦胧,细微的手势动作更模糊,但林襄似乎下意识就看懂了。 就在这时,突然两个府中守卫自一条小道蹿出来,打林襄身后疾驰而过,瞧见小主人手忙脚乱打了个招呼。 林襄问道:“做什么这么急?” 其中一个瘦一些的支吾着回道:“方才正巡逻,疑似看见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这不追了老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瞧见。” 自打林襄与林仲安提出要加强府内安防,府里一干家将守卫较从前谨慎了许多,夜间定时定点巡逻。 尤其今日京城发生了大事,谁也说不好东藏西躲穷途末路的蛮族流寇会流窜到哪,他们自是多了十二分警惕。 另一个胖一些的一脸懵,揉着眼睛悄声道:“你莫不是过于紧张看走眼了?也许是只猫吧?要不就是个鸟雀。” 他这么一说,那个瘦的仿佛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草木皆兵了,点点头道:“按理说那贼人不至于这般蠢,若果真瞎了他的狗眼入了咱安国公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两人一合计,觉得十有八九是眼花看差了,于是猫着腰在附近仔细搜查了一圈后,往前头去了。 春桃关了院门,正要跟着林襄进正屋伺候,林襄却一个止刹转而往书房走去,她边走边对春桃说道:“你去歇息吧,我去趟书房,想读会书练会字,莫要扰我才是。” “啊?”春桃差点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读书练字啊?” 她家姑娘何时挑灯夜读过? “姑娘莫不是瞧见顾六姑娘写的一手好字,也激起了苦读上进之心?”春桃见了鬼般小声咕哝。 今晚,顾心兰在祖母和容婉卿的极力撺掇下,用那只新得来的御赐之笔即兴提了一首诗,博得了满堂喝彩,就连林轩那个大学子都赞不绝口。 春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她家姑娘心里有了落差,暗中较劲呢。 她挠挠头,哼哧瘪肚憋出一句话:“其实,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林襄额角青筋欢实地跳了几下,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哪个混账说的! 儿时,春桃陪姑娘上私塾听夫子启蒙,课堂上她比林襄还能打哈欠,别的啥也没记住,就记住那个酸文拈醋的老夫子讲女诫之时,说过这么一句话。 她好容易想出这么个狗屁不通的句子来安慰她家姑娘,孰不知,这是危险发言。 “……”林襄双目无神瞪了春桃一眼,余光瞥见某人在憋笑,只想快速把春桃支走,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唔,莫要打趣,你家姑娘最近练字颇有心得,假以时日,定要让你们高看一眼。” “嗯嗯。”春桃略显敷衍地一点头,举起小胖拳做了个加油打气的动作,“姑娘一定可以的!” 她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嗷”一下惊起飞鸟数只。 林襄推门入了书房,被挡在门外的春桃转身打着哈欠回自个屋子去了。 房顶上,裴峥轻轻一动,柳絮般落了地。 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十分有礼地轻叩了一声门,压低声音问道:“女儿家的闺房可以进吗?”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好似他上次中了暗器没躲人家闺房一样。 一门之隔,林襄道:“不可。” 某人遗憾地干咳一声:“那在下就只能继续蹲房顶了。” 门轻轻“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林襄皱着眉头把他拽了进去,门又“吱呀”一声阖上。 林襄说:“这是书房并非闺房,还有,你完全可以声音再大点,让大家都听到,我指定清誉不保。” 裴峥当场绣住了。 方才还惬意轻松的模样于面上僵了一瞬,而后他摘掉狗尾巴草,假模假式作了揖:“深夜探访,唐突姑娘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片刻后,林襄张了张嘴,想问问他有没有受伤,但瞧见他那油滑的模样,心头那点忐忑化成一缕青烟飘走了。 她没好气道:“你怎么没被巡逻家将逮住呢!” 裴峥看着她,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 林襄在“外人”面前一举一动端庄大方淡雅从容,言谈举止自是高门贵女的风范,可当面对“自己人”之时,那层束缚她的外壳便被脱了下来,露出随性自在的一面,嬉笑怒骂十分鲜活。 想到自己疑似被划分为“自己人”那一拨,裴峥垂下眼睫静静笑了起来,那目光是温柔的。 林襄偏头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裴峥倚着门含笑看向林襄:“我来还帕子,不欢迎么?” 裴峥回家之后,仔细将那方染了血的帕子洗干净,待晾干之后便潜入林府前来归还,他虽然嘴上不怎么正经,可女儿家的贴身之物不敢久留。 当然,从前那方帕子当属例外。 一来,那是小姑娘的帕子,花花绿绿,没什么含义,二来,待他与师父把萧氏安葬之后,没过多久安国公出征,林襄随母亲哥哥们一起去了北境。 出征那日,他蹲在山头上远远瞧见那个身着桃红色衣裳的小姑娘蹦蹦跳跳与一众亲友道了别,而后掀帘进了轿,他默默把手中那方帕子放入怀中。 与帕子一起归还的还有林襄那日于密林中掉落的羊脂白玉手镯。 “咦?”林襄有时有些大喇喇,她都不知道自己这枚手镯早无声无息丢了。 她于帕中两指拈起那枚镯子,惊奇地发现镯子不一样了,镯子上嵌着一段精巧银丝,中间点缀着一粒醒目的红珊瑚,被通体白玉的镯体一衬托,很显俏皮。 裴峥道:“之前,你丢于林中,镯子摔出了裂痕,我找匠人修补了,那匠人出活慢,慢慢吞吞近日才修补好,晌午之时……” 他顿了一下:“晌午之时有你三哥在,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当时没归还。” 林襄:“……” 林襄被他轻描淡写的“误会”两个字糊了一脑门,心下奇道:“混不吝的裴六公子这般讲礼数呢?当初也不知是谁胆大包天要‘劫色’的。” 她抿了抿唇角:“那,多谢了。” 裴峥:“客气客气。” 林襄将那镯子戴回腕间,也不知是这镯子修补之后相当于一个新物件,戴着略微有些不习惯还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周身注意力被那镯子吸走了。 街上,打更声响起。 裴峥撸了把袖子,准备开门要走:“时辰不早了,你休息吧,再不走,被你府上家将逮住,我这般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有理也说不清,被你们林府讹上怎么办。” 林襄深深为某人的大言不惭所震惊,一口气吸在嗓子眼,怎么瞧怎么觉得某人变身花孔雀,开上屏了。 那货仿佛还嫌自己不够讨人嫌,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还不忘回头补了一句:“早点歇息,字就别练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林襄:“……” 裴峥笑着往外走。 林襄咬咬牙叫住他:“喂……” 裴峥脚步一顿。 四目相视之下,林襄脱口而出:“你再说一遍你家住址?” 裴峥笑眯眯道:“怎么?还真准备讹上我了?” 嘶…… 林襄额角跳了几跳,很想一棒子把他打出去。 第36章 香艳“神女” 水汽氤氲的房间里,随着一声轻微开门的声音,于门缝带入一股凉风,紧接着一双脚蹬金丝靴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抬起视线看向屏风,屏风遮挡内,正在沐浴之人背对着于水面露出半截身子,隔着屏风隐约能看到妙人纤美的身段。 “殿下回来了。”听到脚步声,沐浴之人微微回眸。 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扶着浴池边站了起来,将屏风上挂着的薄衫于身上一披,打赤足走出了屏风。 陈芷瑶眉眼不算浓烈,遮住眉眼瞧下半部分与林襄有几分相似之处,纤秀挺拔的鼻子,小巧的鹅蛋脸,都是标准的美人胚子。 不过眉眼则不尽相同,林襄长着一双偏圆润的瑞凤眼,而陈芷瑶则是一双标准的丹凤眼,眼尾上挑,眼神藏而不露,略显凌厉。 陈芷瑶有种特别的美,在她身上矜贵的清冷与灼人眼球的美艳同时存在,前者是大部分人看到的模样,而后者只有燕王殿下独享。 燕王李景临提步迎上去,瞧着面有疲倦之色,他伸手揽过陈芷瑶的腰将她拽入怀中吻了下去。 娇喘声声中,李景临一把扯下外袍抱起陈芷瑶走向卧房,陈芷瑶勾着燕王殿下的脖颈与之紧密相贴,冰清玉洁的才女于夜色之下魅艳无比,一双清淡的眸子仿佛能勾走人魂魄一般。 “殿下,唔……” 燕王堵住了她的嘴,猛地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陈芷瑶一件件褪去李景临的衣衫,在里衣之外,他穿着一件护心软甲。 有软甲护体,再锋利的钢刀也伤不了性命。 陈芷瑶解下那件软甲,顺手摸向李景临的后背,神色微微一动,她正欲开口询问,但李景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栖身深吻下去。 燕王殿下今夜格外用力,既像是受惊之下寻求安抚,又仿佛在发泄某种不满。 陈芷瑶在间隙中,薄唇微启:“……殿下,难道事情有异?未办成?” 燕王胸膛起伏,目光中有不甘。 陈芷瑶抬指隔在李景临唇上,呢喃道:“不应该啊……” 燕王倒在床上喘息着,声音嘶哑:“被他人抢了功。” 陈芷瑶十分惊讶:“是谁?” 李景临:“宁信侯府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外室子。” 陈芷瑶神色一凛:“是他?!” 李景临目光缓缓落在陈芷瑶那双诡秘动人的眸子里,指间摩挲着她的脸颊,遗憾道:“王妃,今日之事只差一步。” 当时,他身侧的亲卫虚晃一招,故意露出破绽,那黑衣人见机当头向庆隆帝砍去,李景临飞身护住庆隆帝,只要刺客那一刀砍下,落在他身上。 他护驾之功便成事了。 然而…… 陈芷瑶微垂着眸子,似在自言自语:“事情竟然有变。” 陈芷瑶于李景临而言不单单是宠妃那般简单,她还是他的幕僚,能为其夺嫡之路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芷瑶不仅冰雪聪明,还有一门独门绝技——她有“未卜先知”之能。 大齐并不崇尚巫术,民间也鲜少,而陈芷瑶的“未卜先知”之能与巫术不同,与五行周易亦不同,她不需要任何占卜手段,只要契机得当,信手拈来。 陈芷瑶还是闺阁女子之时,便暗中点拨了李景临几次,次次令他化险为夷,除李景临之外,她这个秘密无第三个人知晓。 尽管这样一种“能力”令人匪夷所思,却也所言非虚。 陈芷瑶乃太傅之女,出身高贵,饱读诗书,与所谓的乡野村妇那般神叨神婆丝毫挂不上勾,“未卜先知”之类的歪理邪说按在她身上,可谓是格格不入。 但,这世上从不缺稀奇古怪之事,往往就是这般神奇。 李景临最初也一样心存疑惑,毕竟“卜算”之说于常人眼里,实乃蛊惑人心的伎俩,荒谬至极,后来,亲自见识之后,便打消了顾虑。 陈芷瑶才貌双全,与李景临这门亲事,是昭阳皇后亲自操持的,人亦是昭阳皇后亲自挑选的,无论出身才学品貌,陈芷瑶皆堪称极品,乃燕王妃的不二人选。 燕王李景临是嫡子,生母却并非昭阳皇后,他的生母却是一位位分不高的嫔,既没雄厚的家世,位阶也不高,生下李景临不久后病逝。 而皇后所生皇子幼年早夭,膝下只有一公主,再无皇子所出,于是李景临因祸得福,被皇后记在名下抚养,摇身一变由庶子成为尊贵的嫡子。 不过,虽为嫡子,李景临却并不得圣宠,并没比其他皇子更受庆隆帝重视,庆隆帝最疼爱的儿子另有其人,乃是已故太子。 太子是皇长子,是庆隆帝最宠爱的妃子所出,而太子极为聪慧,亦是一干皇子中最像庆隆帝的一个。 可惜事不如人愿,有道是慧极必伤,太子英年早逝之后,庆隆帝备受打击,身子每况愈下,而东宫之位一直空悬,庆隆帝似乎对他的这些个儿子们一直在观望。 陈太傅乃庆隆帝之师,身为帝师,门第显赫,昭阳皇后苦心为燕王筹谋,结下这门亲,为的就是让他能顺利入主东宫。 出乎意料,这门亲事完全超乎李景临的预期,他的王妃简直是老天赐予他最大的惊喜。 陈芷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宛如神女降临,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事先陈芷瑶精妙算出这一日陛下有难,并指出陛下定会遇难成祥,于是,燕王身着护心软甲带着府中最顶级的亲卫,特意于这一日进宫请安。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借势而为,谋划了一出危情之下救驾的戏码,如此一来,这泼天的富贵不就来了么。 可惜,陈芷瑶算得出陛下遇难,却没料准救驾一事竟然被人截胡。 陈芷瑶目光微垂,轻叹口气:“被他抢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景临搂着陈芷瑶说,“日子还长着呢,不急。” 他似在宽慰自己,亦似在宽慰怀中妙人。 涂着丹寇的修长手指划过李景临的肩脊前胸,陈芷瑶意味深长地道:“宁信侯府这个外室子,他日定会成为一条咬人的恶犬。” 李景临目光下移,盯着陈芷瑶的眸光有不解。 这样的话,他从陈芷瑶口中听到第二回了。 第一回是参加完裴大娘子生辰宴之后,当时他不在场并未出席,不知道宁信侯府的外室子哪般模样,只是没头没脑听陈芷瑶这么一提。 当时听她这么一说,李景临毫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一个身无长物的外室子,能有多厉害。” 谁料陈芷瑶却正色道:“非也,此子可不是一般人。” 于是,他在一片狐疑之下,同意了陈芷瑶的建议,当夜派人暗中试了裴峥的身手,这一试,燕王府上失了两个绝顶狠戾的杀手。 李景临蓦地支起上半身:“难道他不能为本王所用吗?” 陈芷瑶摇摇头:“疯狗不会听命于任何人。” 李景临深思片刻:“宁信侯父子是本王的人,就算这个外室子如你所言,的确野性难驯,但他身为裴良玉的儿子,他们父子富贵一体休戚相关,他还能反过来攀咬本王不成?” 李景临说得不无道理,但陈芷瑶却面色凝重:“此人留不得!今日不除,他日必成后患!” “王妃是否多虑了?”李景临眯起细眼,“无非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罢了,有这般可怕?” 陈芷瑶:“殿下……” “且不说宁信侯与本王有血亲关系,宁信侯府既效命于本王,本王岂有平白无故除掉他儿子的道理,不妥,这不是自找麻烦,逼着宁信侯府反水吗,得不偿失。” 李景临并非池中物,他有他自己的判断与想法,他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枕边人也不行。 世间之事,没有绝对,他相信陈芷瑶有“未卜先知”之能,但他不会抱之以全部,这世间哪有算无遗漏之事,无非是有利者听之,趋利避害罢了。 陈芷瑶知道燕王有顾虑,便没再说下去。 李景临困乏了,他闭着眼睛将陈芷瑶搂紧了,说:“静观其变吧,无需忧虑。” 那晚,陈芷瑶听着燕王的呼吸声,眸色渐暗。 中秋那夜,错过了刺杀裴峥的最佳时机,实乃痛惜。 此后,裴峥于陛下面前露了脸,且有官职加身,再想取他性命,便没那么容易了。 第37章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裴峥从林府出来,行走在清冷的大街上。 许是因为白日之事,今夜的京城空寂无人,人们皆早早回门关府。 这条街道十分宽敞,邻着皇城,所住的人家皆是非富即贵,路过一高门大户之时,裴峥停下脚步,打量着,只见那高门上的牌匾写着“姬府”二字。 姬并非大姓,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里,姬姓只有一家,那便是以当今姬太后为首的陇南姬氏一族。 而眼前这座府邸,从规格制式上来看,当是姬首辅的府院。 从暗中冒出脑袋的齐明一把拉住裴峥:“哎——公子,你要干嘛去?” “进去瞧瞧。”裴峥把他爪子拍开。 齐明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瞧的,你还真把自己当采花大盗了啊,到处翻墙头?翻了东家翻西家,刚翻了安国公家的,又要翻这家?这府里头有谁啊?” 裴峥没搭理他,绕着高墙走了一段距离,选了一处隐蔽的地方,头也不回道:“去会一个‘魅力无双’的小公子,开开眼。” “啊?” 齐明呆愣的瞬间,他家公子一个纵身翻墙而入,他立于阴影之下守着,脸上花红柳绿的。 会一个小公子?会??还魅力无双?? 他脑子抽抽了一下,也不知想哪去了,紧接着一万头马从他脑门前奔腾而过。 心里纳闷道:“虽然京城声色犬马,有那荒淫无度的好色之徒男女不忌,可……以前公子也没这爱好啊?” 一股凉风吹过后脖颈,齐明打了个冷战。 裴峥闪身进入姬家宅院,迈着他的大长腿于姬家溜达了一圈,最后停在一间窗前,他伸手捅开窗户纸往里瞧去,而后眼睛被马蜂蜇了一般,蓦地将头撇至一旁。 他本意是想会一会姬首辅捧在手心当宝贝的那个嫡孙,顺手赏他个鼻青脸肿、脸面开花什么的,让他短时间内见不了人。 结果在一片乌烟瘴气里看到白花花好几具肉体。 遭受巨大心理创伤的裴峥愣了一瞬,落荒而逃。 京城名门望族的奢靡可是边陲那些吃风饮沙的土鳖将士们所想象不到的,裴小公子这辈子头一次见识此等世面,愤愤地将口中树叶啐出。 齐明靠着颗树正百无聊赖数星星呢,就见他家公子黑着脸翻身而出。 “这么快就瞧完了?瞧出什么了?那小公子几颗脑袋几只眼啊?”齐明问道。 裴峥脸色古怪:“唔,三四颗脑袋六七八条腿吧。” 齐明吃了一惊,闷声笑起来:“哟,这位魅力无双的小公子是一只蜘蛛还是一条蜈蚣?” 裴峥:“……” 裴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揉了揉眉心,适逢前方有都卫司的人打马前来,一脚把齐明踹墙角了。 “这大半夜的,都卫司副指挥使亲自带人巡逻搜捕蛮贼。”齐明捂着屁股与他家公子对面而立,小声说道,“他那眉间刀疤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别看齐明长的五大三粗,探听消息一把好手,正经的不正经的皆不在话下,活似村头唠闲嗑的老婶子。 裴峥没打着人,反倒寻了一身晦气,没好气道:“怎么回事?” “我今日蹲那街口,听人说的,说是这位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御前带刀侍卫了,可惜酗酒,某一日当值醉酒与自己人打起来了,于是被踢出禁军,沦为都卫司一个小卒,大好前程毁了。” 齐明瞧着那刀疤脸的背影很是唏嘘:“不过这位爷也有两把刷子,沉浮十几年,竟然一朝咸鱼翻身,几年前因在猎场于虎爪下救了一个姬家人,升为都卫司副指挥使。” 八卦完了,马蹄声也渐远,都卫司的人绝尘而去,他们二人于角落里走了出来。 知道裴峥过几日就要去都卫司当值, 路上,齐明有的没的又说了一些他打听到的有关都卫司的事情。 裴峥心不在焉听着,齐明径自叹道:“都卫司鱼龙混杂,不比苍西郡啊。” 一直沉默的裴峥忽然开口,对齐明说道:“你知道此次顾将军为何要带顾六姑娘回京吗?” 齐明头脑简单地回道:“苍西郡那鬼地方,哪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想一直待着,好端端的姑娘也被西北风吹成了黄脸婆,哪有京城好啊,多安逸。” “嗯?”他觑着裴峥的神色,“难道不是这个缘由吗?” 裴峥眸光暗了暗:“顾氏一门,四个儿子皆死于山河,又都没有留下子嗣,没有后代的封疆大吏便相当于没了束缚与顾忌,苍西铁骑是镇守西境对抗西离的一把钢刀,这柄钢刀也有可能调转锋刃。” 裴峥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 齐明不明白怎么话题一下子从顾六姑娘回京跳到了顾氏一门绝后。 他皱着眉头琢磨了一下,低声说道:“可是,顾侯爷与顾将军忠肝义胆,不会啊……” “顾侯知道自己不会,顾将军亦知道自己不会,你我皆知道,可是朝廷会信吗?” “这个……” 裴峥的身影走入一片阴影:“此次云岭一战,我们抢回了西离夺走近百年的云西走廊,云西走廊水草肥美,那块地方从前是苍西郡自有的粮仓,往后也会是苍西郡的后盾。” “嗯。”齐明点头,“如此一来,在粮草上,苍西郡可以自足,不再依赖朝廷。” “没错,顾将军军功在身,顾氏一门势必要加官晋封,过不了几日,圣旨便会下达。试想,顾氏一门位高权重手握重兵,又有自给自足的粮仓,朝廷怎么会放心得下,朝廷能不害怕吗?” “或者换句话说,是姬家能不害怕吗?”裴峥短促地冷笑一声,“所以,捷报一传回朝廷,姬首辅便撺掇着要给顾将军招夫婿。” 齐明“噗”一声笑出来:“谁敢娶顾大帅,那不土地爷挖黄连,自找苦吃,也不怕被大帅一脚踹残废喽……” “那姬首辅欲把他那宝贝嫡孙配给顾将军,顾将军当时正在营帐部署军务,收到消息后火冒三丈,当即就上表了一道折子,撅了回去。”裴峥说,“但顾家可不止顾将军一个女子,还有一位顾六姑娘。” 话题终于绕回来了,齐明福至心灵,陡然明白了:“所以,那姬家退而求其次,打顾六姑娘的主意呢?既把顾六姑娘当人质,又结了亲拉拢了势力?好一出谋划啊,臭不要脸!” “哈哈!”齐明接着又一乐呵,“原来你方才是去瞧那孙子去了?这还用瞧么,那孙子指定配不上顾六姑娘。” 裴峥不置可否。 齐明脑子又转了一个弯:“哎——不对呀!顾将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难道专程送顾六姑娘回来与姬家结亲不成?” 裴峥对齐明的猪脑子表示不可理喻,淡声道:“顾将军此次回来是要先下手为强,给顾六姑娘寻门亲事,断了姬家的妄念。” 齐明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裴峥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提步往前走去,齐明屁颠屁颠跟上:“公子,那你还黑着脸做什么?” 裴峥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始终未消散。 齐明还在回味姬首辅欲把他那孙子配给顾将军的笑话里,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道:“那姬首辅还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方才把蜘蛛蜈蚣比喻成那孙子,我应该给蜘蛛蜈蚣道个歉。” 裴峥晦气地扫了他一眼。 其实裴峥之所以突然来了兴致去瞧那姬首辅孙子一眼,并非全然因为顾六姑娘。 今日在皇宫候着的时候,他听到了姬首辅与安国公寒暄客套,那老东西说他家嫡孙女原本打算近日趁着秋高气爽的天气,举办一场马球赛,结果京城里发生这般事,看样子只能推迟了。 这本是一句闲聊,但那老东西状似无意般问起了林襄,说是他家孙女已经把邀请林襄的名帖写好了。 如此芝麻小的事,犯得上他一长辈来传话吗? 此话定有目的。 今日,殿外,顾将军都没拿正眼瞧那姬首辅一眼,姬首辅这算盘若打不响,他势必会转移目标,而林襄又恰好在这个档口退了婚,顾林两家,又皆手握军权。 那么姬首辅的下一个目标,有可能是待字闺中的林襄。 第38章 你要毒死谁? 姬首辅的算盘当然没打响,顾家早有打算。 顾家早在回京之前就已做好应对之策,决定提前给顾心兰寻门亲事,免得狼惦记。 顾心兰也的确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可苍西郡放眼望去都是些舞枪弄棒的套马汉子,与顾心兰这般娇柔女子八杆子打不着。 后来顾卓青一琢磨,主意打到了裴峥身上,这小子瞧着比那些愣头青们强点,然而这想法只在她脑门转悠了一圈,尚未来得及开口,谁料那小子留下一封信跑了! 顾卓青简直满头冒黑线,很想把那浑小子抓回来就地正法,无奈,人早跑没影了。 平西侯顾伯韬老来痛失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对两个女儿格外疼惜,他本不愿小女儿嫁离苍西郡,可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圈没找着合适的人选,最后只能往京城撒网。 他与顾卓青二人一合计,相中了安国公府的老三。 顾林两家是世交,知根知底,两孩子又都爱读书,算是斯文到一处了,正好相配。 顾伯韬给林仲安写的那封信里头,主要内容就是关于两家结亲之事。 顾伯韬与林仲安是打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情谊,又都是武夫,不讲究文人酸文假醋迂回那一套,他在信中连客套一下都没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第一句话就写道:“仲安,老哥我欲与你结亲家,把心兰许给你家老三,你同不同意?不同意,我就让卓青把你家老三抢回苍西郡当上门女婿,你看着办!” 当晚,林仲安打发走林襄,拆了信一看,啼笑皆非。 这可把容婉卿高兴坏了,她日日想着给林轩议门好亲事,没成想天赐的良缘就在眼前,她本来就喜欢顾心兰这孩子,简直是想什么来什么,心想事成! 于是这门亲事以闪电般的速度就成了!连媒人都不需要! 顾伯韬旧疾未愈,无法长途奔波,况且他还要坐镇西境,以防西离那帮蛮人趁顾卓青进京偷袭,故而,这门亲事由顾卓青这个长姐代父全权出面操持。 等姬首辅待陛下龙体有了起色,想要吹个耳边风请陛下出面赐婚之时,林府正欢天喜地带着聘礼去顾府下聘。 顾卓青受了封赏,在京城待不了多久就要返回苍西郡,时间不充裕,所以两家一商量,干脆把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放一边,直接把三书六礼这些繁琐的礼法揉一块了。 也就是除正式“娶亲”以外,其余流程都于“纳采”这日一天搞定,着实是离经叛道…… “什么!今日下聘?”姬首辅尚在皇宫,听闻眼珠子差点没惊下来,怒骂道,“老匹夫!” 也不知是骂平西侯顾伯韬还是骂安国公林仲安。 神不知鬼不觉被摆了一道的姬首辅怒气冲冲去顾府砸场子去了。 这段时日,林府上上下下忙到团团转,走路都带风,虽然时间仓促,但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马虎,准备的聘礼清单比宁信侯府当初给林襄的还要长,诚意十足。 这一日,顾府于府里开了上百桌筵席,林府的厨子丫鬟全跑去顾府帮忙了。 顾卓青没请多少同僚,大多是一些与顾府交情深厚的忠良之辈,多年未见,借此回京的机会代父亲与长辈们叙叙旧。 她不是虚与委蛇之人,旁的人压根没下名帖,只是今早下朝之时基于官场客套顺嘴提了那么一句,旨在传给某些心怀不轨之徒,让他们勿再打顾心兰的主意。 来参加筵席的还有许多是听到风声不请自来的,除此以外,大部分宾客实则是这一路随她入京的亲兵。 其实与其说是喜筵,倒不如说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狂欢聚会,苍西郡清苦,顾卓青意在借此喜事好好犒赏这些与她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席间觥筹交错,很是热闹,将士们都是些青春勃发的年轻人,给点阳光就灿烂,知道的今日是顾六姑娘下聘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顾府要送亲呢。 林襄举着酒盏凑到顾卓青身旁,打眼望向那些闹腾的将士们,戏言道:“卓青姐姐,这么些人吃请,你会不会赔个底儿朝天啊?” 顾卓青扬声一笑,与她碰了一下杯盏:“你卓青姐姐虽说穷,但此次是陛下做东,陛下赏赐的银子够再请几百桌的,要实在不够,卓青姐姐自作主张把心兰的聘礼偷偷花点。” 林襄“嗯”了一声,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心兰的,我保证。” 两人瞎扯着淡,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林襄一回头,就看见那一众兵将里,有个人嘴角擎着笑意望过来,遥遥冲她举起手中杯盏,隔空碰了一下。 林襄一愣。 咦?裴峥怎么也在?他与顾府还有交情呢? 她打眼一扫,瞧见了宁信侯,宁信侯与裴远在朝中大臣那一片坐着,依着裴峥与宁信侯之间动刀子的父子关系,裴峥指定不是宁信侯带过来的。 林襄知道裴峥因救驾有功进了都卫司当值,她这几日上街采买的时候,还偶遇过他一次,裴峥穿着都卫司的衣服在查那日爆竹铺子爆炸一事,瞧着人五人六的。 不过,今日参加筵席之人,一个都卫司的人都没有,那他是怎么混进来的? 奇怪诶…… 林襄正纳闷,姬首辅带着他那尖嘴猴腮一脸纵欲相的宝贝孙子前来恭贺,与他一道而来的还有姬太后身边的大太监。 那太监奉太后之命前来送贺礼,顺道还带来一道太后口信:太后思念远嫁的嫡公主,听闻顾六姑娘聪敏慧秀,想过几日接顾六姑娘于宫中小住时日。 ——姬首辅奸计未遂,把太后这尊大佛请了出来。 顾卓青不动声色承了礼,叫人把传话的太监送走之后,借换衣裳的档口离了席。 “姬恩白那老狐狸属狗的吗,咬着人不放!” 她一脚踹翻太后送来的锦盒,赤金缠丝的镯子及滚圆闪亮的珠宝玉石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林襄偷偷跟着,进门反手把门一阖。 ——院里人们还在兴高采烈吃着酒,嬉闹声阵阵传来,隔墙有耳,以防被人偷听了去。 顾卓青沉着眼神,目光中似有寒光。 她知道此举定然踩了姬首辅尾巴,指定会给苍西郡穿点小鞋,比如,指使户部克扣军饷之类的,没料到,他竟然还在打顾心兰的主意。 顾心兰都已许配了人家,还能被他们以这种拙劣的借口扣押于宫中! 说是小住时日,进了宫就身不由己了,那就成了实实在在的人质。 此举,一石二鸟,既拿捏了顾家又拿捏了林家。 “卓青姐姐在生气?”林襄走到顾卓青身旁,于袖中摸出一小白瓷瓶。 顾卓青有点懵:“这是什么?” 林襄:“毒药。” “毒药?”顾卓青愕然,“你要毒死谁?毒死那老狐狸吗?” 一颗珠子叽哩咕噜滚到林襄脚下,林襄随手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 顾卓青都快气冒烟了,以为林襄这倒霉孩子在玩闹,她掐了一把林襄的脸蛋:“乖,别闹,去找心兰吃酒去。” 林襄冲她笑道:“不是给姬首辅酒里下毒的,是给心兰下毒的。” “什么?”顾卓青当场石化。 第39章 嚯,出息了,一招制敌 “给心兰下毒……?” 顾卓青每个字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听不懂了。 “我的小祖宗,你整什么幺蛾子?” 林襄欲盖弥彰地干咳一声:“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咳疾的缘由呢,府里打探到一位民间奇医,那奇医贵在一个奇字,什么稀奇古怪的药都有,这瓶毒药便是我命人处心积虑从他那里重金讨来的……” 顾卓青盛怒之下没心思听她鬼扯:“长话短说。” “唔。”林襄加快语速说,“此毒服用之后,会出红疹,状似天花,不过那大夫说了,对身子没什么坏的影响。” 她停顿了片刻,老实交代:“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影响,那疹子还是有些……痒的。” 顾卓青:“说重点!” “哦。”林襄变戏法一般又摸出一个小红瓶,“重点就是,没关系,有解药。此毒与解药服用之后皆在一刻钟之内就能起作用,快速有效。” 顾卓青狐疑地看着她,长眉一挑,似乎明白了林襄的意图。 林襄眨巴着眼睛:“我亲自试过了,用来蒙骗人是可行的。” 顾卓青倒吸口气:“你还试过?” 林襄一脸天真地点头:“嗯。” 上一世,顾心兰同样被太后召进了宫,说是接入宫小住时日,实则一入宫便被“圈养”起来。 直到第二年林轩科考高中,被陛下钦点为榜眼,金銮殿上他向陛下求了一个“双喜临门”的恩赐—— 人生两大喜事,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借机向陛下讨了一个成婚的彩头。 太后这才只好把顾心兰放出了宫。 林襄那日听闻顾将军要回京,便开始筹谋此事,费心从民间奇医那里讨来这么个神奇玩意。 若宫里来人接顾心兰,则让顾心兰服上此毒假装得了天花此等可怕之症,天花可是疫病,太后总不会还逼着人进宫吧? 顾卓青了然于心,这倒是个办法。 装病是百试不爽的方法,历来大臣与朝中对抗,惯常用的伎俩便是称病不上朝。 不过…… 她打量着林襄缓缓蹙起了眉:“小丫头,你……” 不待顾卓青说什么,林襄截口把她疑问说出来了:“你是想问我为何有这玩意?是不是?” 她煞有介事般叹了口气:“我娘近来整日逼我练功,卓青姐姐你知道的,我就一废物,成日就想偷懒,所以,这药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我想着实在哪天不想练了,我就偷偷吞一粒吓吓我娘。” 顾卓青目瞪口呆。 算是服了她了! 顾卓青倒了盏冷茶就那么饮着,笑道:“你怎么知道心兰入宫不是件好事?” 在顾卓青眼里,林襄少不经事,就是个没心没肺成天乐呵的小东西,今日,让她青眼有加,这小家伙鬼灵精怪的。 林襄不缺心眼,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个什么德性,她一不懂事的小丫头,怎么会从心兰入宫一事上品出官场上那么多弯弯绕? 一般而言,她们这些小姑娘若知道能入宫,还以为是个光耀门楣的好差事呢,又怎么会横加阻拦。 她眼珠子一转,字正腔圆地控诉:“我才与心兰见面,心兰就要入宫,我才舍不得呢,三哥哥更舍不得,所以急中生智,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那什么……”林襄话音越说越低,“卓青姐姐我纯属乱出主意的,你千万别告诉我爹娘,就当我在胡扯,否则我屁股可就要开花啦。” 顾卓青把她手中两个小瓷瓶抄走:“小东西胆大包天,连毒药都敢吞!你以为你神农尝百草呢,以身试毒!” 林襄乖巧地耸耸肩。 顾卓青指指她:“他日你要再出这种浑招对付你娘,卓青姐姐第一个揍你!” “哦。”林襄委屈巴巴迈着小碎步告退了。 一出门,一秒变脸,迎着只剩个小尾巴的落日,呲着一口白牙去找顾心兰了。 秋日,天逐渐黑得越来越早,虽然天际尚还有一抹亮色,大红灯笼已点亮,府里张灯结彩愈显红火。 她还没走到后院,刚拐过两道长廊,就被姬首辅那孙子截了道。 “林姑娘——” 这货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一张口便是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林襄后退了一大步。 姬首辅这孙子长得倒也不是太磕碜,但骨瘦嶙峋的,和常年吃不饱饭一般,眼下两坨黑眼圈乌青乌青的,整个人瞧着像是见了鬼,晚上再吐个舌头,活活能吓死个人。 林襄瞧见他便觉得晦气,她对他并不相熟,皱了眉问道:“有事?” 姬骢骚包地执着一柄折扇,大秋天的也不嫌凉,他笑眯眯道:“舍妹过些日子办马球赛,名、名帖,那名帖已送至安国公府了吧,林姑娘到、到到时候可得前来啊。” 这家伙疑似带着点结巴,也不知是醉酒还是天生的。 林襄充耳不闻,随口敷衍道:“再说。” 她提步正欲侧身而过,被那货一抻折扇挡住去路:“不瞒林姑娘说,在下马球技术还不错,到时候,我、我们、我们组队。” 林襄抬眸看他一眼,眉眼间有种淡淡的清冷。 她简直是莫名其妙,这货莫不是有毛病? 与你个吊死鬼组队?与你很熟吗? “再议。”林襄伸出手指往一侧点了一下,好脾气道,“麻烦借过。” 姬骢没让道,不依不侥挤着一张笑脸:“不知林姑娘喜欢什么性子的马、马马驹?我让下人提前给林姑娘挑好。” 林襄退后一步,她总算是明白了,这瘦马猴是故意拦着她的。 今日有喜事,不宜惹事生非,林襄似是笑了笑:“喜欢能一腿踢死人的——烈马!” 她说罢,折身而返,谁料,突然眼前冒出几个人。 ……这是来者不善啊。 林襄从容转身:“姬公子这是何意?” 有趣,这里是顾府,上上下下不是顾府的人便是林府的人,他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聊……聊聊。”姬骢大着舌头,“自从年初陛下宴请群臣,在宫宴上见到林姑娘那一面后,在下便对姑娘念念不忘,倾、倾……慕姑娘已久。” 三两黄汤下肚,这货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 林襄收敛了好脾气,麻木地原地思忖片刻,想着是喊人过来把他拎走,还是检验一下她这几日的拳脚功夫。 然而她还没想出个一二三四五,那家伙一对乌青眼就凑了过来。 好嘛,那就不客气了! 林襄侧身一闪,猛地拽着姬骢的胳膊以一个奇诡的角度磕向旁边的柱子,这一下重重磕到了姬骢胳膊肘的麻筋,那家伙一声哀嚎,身子抽搐着跪在了地上。 林襄难以置信地看看自己的手,嚯,出息了,一招制敌? 姬骢龇牙咧嘴骂着什么。 林襄立在灯笼下瞧着他,心思慕这家伙也太废了吧?白长了那么大一高个。 其实这招不算,算是偷奸耍滑了,她正儿八经的招式还没使呢。 第40章 我林襄让你断子绝孙! 林襄心情很好地拍拍手,越过他往前走去。 身后姬骢哎呀哎呀叫唤了几声,冲着林襄喊:“林襄!你敢对小爷我动手?我告诉你,既然你已退了与裴世子的婚约,那我便有机可趁,我对你志在必得,你走着瞧!” 这家伙一急,说话都不打结巴了。 林襄被气笑了,背对着他:“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还从来不怕人威胁。” “林襄!”姬骢被扶着站起来,“你、你、你给我站住——” 他一个示意,身旁那几个扶他的侍从朝林襄走了过去,将林襄围住。 林襄迎着他们往前走,脚步不停,那几个侍从慢慢往后退,林襄注意到其中一个侍从手里疑似攥着一包什么粉末。 “你敬酒不吃吃……”姬骢手中的扇子方才摔倒在柱子之时撞坏了,他用那把破扇子指着林襄,咧开那张酒气熏天的大嘴,好容易把一句话说全乎了,“……吃、吃罚酒!” 他说着靠在杆上缓了缓,手中摸着胳膊肘,疑似那麻筋还抽着筋。 “今日我就让你名、名名节尽毁,你必须嫁我!你不嫁我,你们林府与顾府会大祸临头!” 林襄懵了一瞬,停下步子,回眸盯着他:“好大口气!我当你脑仁有核桃仁大,原来你脑袋里装的是草纸!” “你姬家若真有这么大胆子,直接逼宫造反吧!还做什么君下臣,大可以自立为王!” 姬骢淫虫上脑,摇摇晃晃向林襄走过去,说:“给我把她拿下!” 林襄笑出声:“还真是勇气可嘉,真当你姬家一手遮天了吗?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今日,你若能把我林襄名节毁了,我敬你是个人物,若你没那个本事,我林襄让你断子绝孙!” 此话一出,唬了片刻,林襄瞧着姬骢那侍从呆愣着没敢动手。 姬骢踢了那侍从一脚:“上啊!把她拿下!” 此时,园子里喧哗一片,这里的动静根本传不过去,众人都在园子里忙乎,来往后院的人极少。 林襄扫了一眼,没人经过此处,春桃小翠也皆去后厨帮忙去了。 她心道:“这姬家孙子难道还真敢对她无礼不成?” 而后,她就见手里攥着一包什么粉末的那个侍从上前一步,还真准备给她下药。 ……他娘的! 就在这时,忽然就听园子里似乎有打斗声,听不真切。 林襄竖着耳朵仔细听了片刻,这才听到疑似有人喊:“不好了,杀人啦——” 林襄一惊,发生了什么事? 灯笼随风而动,姬骢颤颤巍巍笑了起来:“这么喜庆的日子里,不发生点命案,岂不可惜了。” 林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猜不出是听差了,还是这姓姬的在故弄玄虚。 打斗声似乎越来越大,疑似演变为群殴。 姬骢一步步向林襄靠近。 嘈杂声中,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角落正在上演的危险。 姬骢从那侍从手中夺过那包粉末,看样子要亲自动手。 林襄握拳不语,长长的眼睫在灯笼下忽闪了一下,就在姬骢一步跨前的那一瞬间,她鼓足了劲飞踢一脚,给那孙子来了一记断子绝孙脚。 与此同时,就听“啪啪”连环几声响,姬骢周围那几个侍从同时倒地昏迷。 姬骢胯下吃痛,还未哀嚎出声,后脑勺就吃了一级爆栗,“呯”一声一头栽地。 一道身影落在林襄面前。 那道身影似乎瞧着姬骢心情很不美丽,他俯身掰过晕了的姬骢照着他脸面来了两拳,赏了他个鼻青脸肿。 终于那日想办的事今日补上了,裴峥嫌弃地拍拍手,仿佛惹了什么晦气一般。 “阿襄——” 突然回廊处,一道声音急传过来。 是裴远。 林襄回眸望了急匆匆赶来的裴远一眼。 裴峥身形一错,把林襄视线堵了个结结实实。 “走!”他拽着林襄的胳膊飞身而起,迅速带她离开是非之地。 落地之时,裴峥脸色出奇的难看,似乎气得牙痒,想要骂人。 然而,裴公子只有怜香惜玉的份,断然没有面对美人爆粗口的恶劣行径。 他酝酿了半晌,忍了忍还是没忍下去,开口道:“你逞什么强,遇到危险不会跑吗?当初你被我劫持的时候不是挺能跑的吗?” 林襄:“……” 这人是怎么好意思提当初劫持她一事的? 她“嘶”了一声,微微活动了一下脚,方才那脚着实用了全力,是奔着让那孙子断子绝孙的念头去的,那一脚下去,力度有些偏,踢那孙子大腿根了,脚踝貌似光荣脱臼了。 方才被裴峥带着飞,脚没落地,这会脚一沾地,钻心的疼痛呲溜一下钻了上来。 裴峥见她一脸不甚在意的神情,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心头冒火,他瞪了她一眼,蹲下身子,“咔吧”一下把她脱臼的脚踝接上。 林襄都没意识到疼,骨头已被接好了,她试着走了两步,回身对裴峥轻轻眨了眨眼,说道:“我方才看见你了啊。” 我看见你了,所以才有恃无恐。 如同上次裴峥无声无息隐于屋顶上一样,她一眼就察觉到他在。 裴峥一噎,仿佛被扎破的灯笼,瞬间气消了。 林襄后发制人:“你一直在暗处藏着,也不出来帮我解围,是存心要看我出糗吗?” 裴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想瞧瞧林家姑娘有多大本事,啧,本事不小,能一脚把自己踹脱臼。” 林襄:“……” 她翻了个白眼,往园子那个方向跑去。 跑得太慢,裴峥直接拎起她,踩着房檐纵飞而去。 “都卫司的人也来了?这么快?”林襄看见许多都卫司的人,她转头问裴峥,“你不也是都卫司的人吗?” 裴峥道:“今日我不当值,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进了园子,林襄正欲凑上前去,被裴峥一把摁住,他用衣袖遮住她的眼。 “死了几个人,别过去了。”裴峥在她身后低声道。 这一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死的有几个小厮,还有一个兵部的人,这个兵部之人品阶低微,只是京官里最低的一个七品小官,他不请自来,命丧顾府。 其实顾府的筵席是分片区的,分为三个区域,妇孺一区,朝臣官员一区,将士一区。 虽然三个区相隔不远,但也可以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说不清究竟怎么朝臣官员与将士喝到一处了,也不说清楚双方怎么就动起了手。 不论是何缘由,顾府在皇城根下摊上了命案! 都卫司的人仿佛就一直在顾府外候着,府里一发生情况,都卫司的人便进来拿人,拿人的正是那个都卫司副指挥史——刀疤脸。 这件事太诡异了,仿佛是有人刻意为之。 苍西郡的将士军纪严明,顾将军虽为女将,却是出了名的御下有术,将士们不会如此冲动惹出这般祸事,就算起了冲突,断然没有将人往死里打的规矩。 那个死了的兵部之人,据齐明探了一圈来报,说是那人也并非贪杯之人,也从未听说过酗酒闹事之事发生。 林襄手脚冰凉,她想起了姬骢的话,姬骢说:“顾府和林府会大祸临头。” 所以,是姬家人搞的鬼吗? 她蓦地转身去找姬骢,被裴峥轻轻握住肩膀:“别冲动,姬小公子再蠢,他也是自小由学富五车的夫子教出来的,他不会蠢到自报家门,自揽祸事。” 林襄抬首,忧虑的眼神看进裴峥眼底。 裴峥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在灯笼下柔和无比,林襄突然就镇定下来了。 她静了片刻:“如此说来,不只姬家一伙,背后还有主谋?” 第41章 “哎哟,斯文呢?” 顾卓青正找随行军医查验林襄那瓶毒药,听闻出了事,赶紧返回筵席。 园子里满满当当,站满了人,都卫司的人与苍西将士剑拔弩张,两相不知对峙了多久。 她拨开众人近前,一名亲卫上前附声耳语,把来龙去脉快速说了一遍。 刀疤脸抱刀于一侧立着,见顾卓青露了面,垂眸沉思片刻,硬着头皮上前一抱拳,道:“都卫司副指挥使王值见过顾将军,都卫司依法办案,冒犯了。” 裴峥避嫌都卫司的人隐于一棵大树后,林襄于裴峥身后探出半颗脑袋:“你这上峰一脸凶相,果然相由心生。都卫司那种地方呆久了,你会不会也凶相毕露?” 裴峥偏头,用一种煞是无辜的目光看着她,说:“鄙人就是凶邪之物,还用近墨者黑?” “……”林襄被他突然的回眸,险些糊了一脸他随风飘扬的头发丝,“夭寿了,真有自知之明。” 顾卓青目光在王值脸上停留片刻,而后快速于现场扫了一圈。 桌子被人挪动过了,与士卒筵席区隔着一段距离,这一角位于背风之处,幽静又不受打扰。 现场狼藉一片,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皆是脑瓜被开了瓢,一地破碎碗盏,看样子这几个人是被碗盏砸死的,砸中了要害。 顾卓青还在凌乱的现场看到一些扇牌,很明显,这一桌的人是为了玩叶子戏才把这桌子搬来此处的。 一帮拉弓射箭的糙老爷们玩这种斯文的叶子戏,也真是见了鬼了。 打人的是几个喝高的小士卒,从眉眼到脖颈通红一片,红得很不正常,像刚从沸锅里捞出来的虾米,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酒,站都站不稳,烂泥一般被其他将士扶着。 都卫司里一个眉目极为普通,放人堆里注意不到,就算跳出来,也不会能给人多大印象的这么一个人站了出来,看其腰牌,大小也是个头领。 他用刀鞘一指地上尸体:“将军,这位大人乃朝廷命官,我朝律例,杀害朝廷命官者,乃谋逆犯上。” 此人说完,一挥手:“将案犯通通拿下!” 都卫司的人听令上前要带走那几个虾米士卒。 “且慢。”扶着一士卒的大胡子将士突然出声道。 一都卫司的人“唰”地拔刀出鞘:“扰乱执法者,视为同伙,一起拿下!” “放肆!”大胡子陡然怒了,断然喝道,“谁敢胡乱拿人,问问你爷爷手里这把刀同不同意!” 方才那个带头跳出来的小头领紧跟着一拔刀:“干什么?天子脚下,难道平西侯府要造反吗?” 红口白牙一口黑锅当头砸下,苍西将士瞬间起逆了,现场一阵骚动。 顾卓青带回来的这些亲兵,哪个不是打仗冲锋在前线卖命的,刀尖舔血的铁血男儿,被指造反? 他娘的,还有没有天理了! 那大胡子将士眉目一立,上前就要讨说法,被顾卓青喝退:“退下!” “将军!”大胡子提溜着那小卒的后衣领,展示给顾卓青看,“咱们的人都喝成啥样了,立都立不稳,哪有那精神头砸人脑袋,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他猛地摇那人事不省的兄弟:“柱子,醒醒,快和大帅解释清楚,你他娘的快醒醒!” 名叫柱子的那小卒虽然眼睛半睁着,可眼神里一片混沌。 大胡子转而对顾卓青急道:“大帅,柱子是我同乡,家中尚有老母亲盼着他出息了荣归故里,他为人我最了解,除了杀贼寇,平日里连只鸡都不忍杀,他怎么会杀人。” 都卫司那小头领冷笑道:“上阵杀敌的将士不敢杀人,这不是笑话么!” 他抬眼看向顾卓青,阴阳怪气道:“平西侯府好威风呐,下官第一次知道在这么多双眼睛的见证下,居然还可以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顾将军威风显赫,莫不是连治下一个小卒都敢仗着陛下恩宠藐视王法吗!” 刀疤脸立在一侧一直没说话,脸上表情不甚分明,他身为都卫司这一伙人里的最大头领,仿佛置身事外,由着属下吆五喝六的耍威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旁人才是那个最大的官。 “你说什么!”那大胡子将士爆喝道,“你有什么冲我来,剑指我们将军是何居心!” 他蓦地拔刀,上前就要揍那口不择言的王八羔子,被林仲安揪住后衣领拽了回去。 “怎么?”都卫司那小头领继续挑衅道,“平西侯府难道要当着这么多朝臣大人的面杀了下官不成?有种你就过来,没种别吓唬人!” 他在故意激怒苍西将士。 林仲安于夜色中与顾卓青对上视线,冲她暗暗摇了摇头。 顾卓青垂眸沉思,迅速将事情捋了一遍。 事发之后下人第一时间找她汇报,她片刻功夫没耽搁就赶到了现场,而这时,都卫司的人黑压压一片已经到了现场。 比她来得都快? 且不说,死的那几个人究竟是不是士卒所杀,这么短的时间内,都卫司就冲进来拿人,这事若说没有预谋,就解释不通了。 顾卓青心思急转,瞬间反应过来了,都卫司这是准备大做文章,一旦顾府有所动作,无论是拒不交人,还是苍西儿郎被激怒亮刀动手,估计立马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谋逆这个屎盆子一旦扣在头上,就有嘴说不清了,不光那几个士卒死罪难逃,西平侯府直接会受到弹劾。 若她猜得没错,都卫司的人还有一大部分人没进来,就守在顾府门外守株待兔,说不定已经把顾府包抄了。 林伯的意思是要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不能上他们的当。 顾卓青抬起眸子冲林仲安极细微地点了一下头。 都卫司那小头领还在咄咄逼人:“下官一直闻名顾将军治军严明,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明目张胆做出此等违法乱纪之事,今日敢杀朝臣,他日还不反天了。” 反天,天是谁?造反吗? 此人一句接一句在给平西侯府扣屎盆子。 裴峥低声对齐明道:“回头跟踪此人,查查他是谁的人。” 林襄被都卫司那小头领气到磨牙:“满嘴喷粪的玩意,都卫司没一个好东西!” 上一世,都卫司撤抄林府,搜出许多子虚乌有的“罪证”,难保不是贼喊捉贼,“罪证”出自于都卫司的手笔。 裴峥无辜中箭,轻咳一声,凑近嘀咕道:“诶,不能一棍子打死,说不定也有例外。” 林襄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眼前这个自称凶邪之物的都卫司都事,心里猜想:“指不定上一世抄家之时,也有这货的一份功劳!” 心陡然似被豁开个窟窿,她当即提腿重重踩了他一脚。 裴峥本意是把自己这朵小白莲从那些黑墨里摘出来,不料,事与愿违,撞枪口上了。 “哎哟,斯文呢?”裴峥以一个金鸡独立的风骚姿势,乍乍呼呼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人,当心嫁不出去……” 林襄不听王八念经,气鼓鼓扬长而去。 第42章 这人是有多八卦? 顾卓青一直没吭声,她想看看今日还有谁跳出来,看看究竟是哪方势力挨千刀的要拉她下水。 她不动声色往那一众官老爷身上扫过去。 姬首辅倒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没有要出来主持局面的意思。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风轻云淡被狂风骤雨狂扫了一般,顾卓青见他的小厮与他耳语了几句什么,姬首辅蓦地离席跟随小厮不知往哪去了。 顾卓青给亲卫使了个眼色,让他暗中眼上,瞧瞧这老狐狸要去干嘛。 林襄悄悄晃到顾卓青身旁,小声对她道:“姬首辅十有八九去找他孙子去了,他孙子被揍了。” 顾卓青:“……” “容下官说一句。”一个脸圆身小瞧着颇为谦和的中年男子,于一众朝臣中站了出来。 他缓声慢语道:“事发之时,那一桌的人,只有死者与那几个醉酒士卒,故而,醉酒士卒嫌疑最大,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凡事都讲究个章法,罪不审不明,定罪不能操之过急,究竟事实为哪般,还需仔细审问才是。” 此话乍一听左右逢源,仿佛挺公允,实则说了个屁。 意思就是,人得伏法归案。 顾卓青抬眼看去,这位她可不陌生,常年与之打交道。 此人林襄亦认识。 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这个人便是裴远在书房密谋陷害林府,被她偷听到的那个同谋——兵部侍郎温平。 这时,顾卓青一个亲卫端着一盆冷水过来,对着那几个喝得不省人事的当头浇下。 一盆冷水浇过,醉酒士卒眼神清明了一些,迷瞪着眼睛转了一圈,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顾卓青走到他们身旁,指着地上那几具尸体,问:“你们与之动手了吗?” 士卒愣了愣,迟钝地点了点头。 顾卓青面无表情又问道:“那人可是你们杀的?” 浑身湿透的士卒似乎终于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被秋风一激,打了一个寒噤。 那个叫做柱子的小卒扶着大胡子站直了身子,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不,不是。” 一直沉默着的王值微抬了下眉眼,他似乎不想得罪顾卓青,但身为都卫司副指挥使,逃脱不开左右为难的命运。 他走到顾卓青身前,敛眉弯腰作低姿态:“顾将军,人,卑职就先抓捕归案了。” 犯案士卒猛地抱拳跪下:“将军,我们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呐。” 王值:“将军。” 顾卓青与王值对视片刻,在他握刀的刀鞘上轻轻拍了拍,眉眼冷然,面上却带着笑。 她淡声道:“王大人秉公办事,请——” 犯案士卒被铁链一拴带走了,都卫司的人对他们连推搡带踢踹一路踹出了平西侯府,那个叫柱子的被他们拖拉拽倒,还挨了好几鞭子。 都卫司这是明目张胆下平西侯府的脸面。 苍西郡的儿郎们不敢擅自行动,只能磨牙看着兄弟们被折辱。 都卫司的人气焰嚣张地来,大摇大摆地走了。 筵席是吃不成了,顾卓青不失礼节地送走一众官员,回身之时却见一个方脸年轻人正蹲在事发地,手里拿着一片碎盏似乎在琢磨什么。 那年轻人打眼瞧见顾卓青在看他,撑膝站起身子,许是蹲的腿麻,他不在意形象地抖了抖腿,自报家门道:“曹侍郎之子曹端见过将军。” 顾卓青微微对他一点头,目光向下移,落在他手中那块破盏碎片上:“曹公子对酒水有研究?” 曹端没吭声,垂眸想了想,似有什么顾虑。 过了片刻,他摇头一笑,把那块碎片递给顾卓青,状似无礼道:“平西侯府里的酒水不太好啊,竟然还有渣子。” 顾卓青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一回头丢了幺儿的曹侍郎匆忙折回了身,他走到顾卓青面前礼数周到地见了礼,而后揪着曹端的耳朵把他揪走了。 “小东西,一眨眼跑没影了,害你老子好找,别给我惹事,听见没?安分点,你在顾将军面前现什么眼……” 人都离去了,顾府大门重重阖上。 顾卓青用手摸了摸碎盏边缘,指尖上沾上极细的白色颗粒物,那不可能是酒水沉淀的残渣。 她垂目琢磨了片刻,知道这个曹公子在侧面提醒她酒里有文章。 “曹侍郎之子曹端?”裴峥悄悄于暗处走出来,低低念了一遍曹端的名字。 这个人他有印象,当初在莲花楼打过一个照面。 “额角有新疤……”他转身问齐明,“这个曹端不会就是当初与裴世子起了争执,被打破额角的那个曹姓公子哥吧?” 齐明赞同地点点头:“指定就是他,额角有疤,又姓曹。” 裴峥一哂:“这个曹公子有点意思,听闻他爹胆小怕事,这儿子瞧着倒是个不犯怵的,没随了他爹。” “哈哈,那可不。”齐明笑道,“敢当面嘲讽裴世子虚情假意,暗指他被退婚活该。” “唔。”裴峥煞有介事地说,“有眼力。” 林襄莫名其妙。 这人是有多八卦,这事他都知道?还叭叭个没完了? 身为“引发冲突”的当事人,林襄耳根蓦地一烫,心里翻了个白眼:哪有人当着别人面议论是非的…… 她微微偏头,向裴峥不太友好地瞪过去。 敏锐地察觉到斜前方射过来一道寒光,裴峥抬眼,两人古怪地对视一眼,裴峥也不知打哪来的心虚,立即识相地移开了视线。 很好,他这多嘴一问,再次得罪了林大小姐。 林襄算是与他仇上加了仇。 第43章 “姬家的狗” 苍西儿郎们默默协助后厨收拾碗盏,一句话也没有,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朵乌云。 突如其来的命案,旋风一般把喜气吹了个烟消云散。 顾卓青面沉似水,仔细勘查案发现场。 大胡子手中抱着一撂半身高的碗碟,往后厨走的时候,终是没忍住,脚尖一转,折身去找顾卓青了:“大帅。” 顾卓青回头。 大胡子是个百户长,为人颇为仗义,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 顾卓青长眉微微挑了一下:“怎么和个大姑娘似的,有话就说。” “大帅。”大胡子说,“不是我徇私包庇,柱子是我兄弟不假,但他醉酒只会睡觉,不会发酒疯,更不会与人急眼打架,这事怎么琢磨怎么奇怪,总感觉事有蹊跷。” “他一土包子会玩什么扇牌儿,再说……”他重重叹了口气,似有些羞愧又似有些难以置信,“再说,就算是玩乐过程中急赤白脸了,对付那几个文弱之人,也犯不着打群架吧?” 另一个士卒大着胆子也走过来插嘴道:“容小的僭越一句,柱子那小子胆小怕鼠,杀第一个敌人之时尿了一裤子,平日,也没瞧见与谁红过脸,要说他醉酒杀人……” 他摇了摇头。 “他们那桌离得偏,又被垂下来的藤枝遮挡,事发之时闹哄哄的,没人瞧见他们那桌发生了什么。”亲卫开口道,“等听到声音过去瞧的时候,人已经躺地上没气儿了。” 大胡子:“唯一的目击证人,就那个小厮,还是他们一伙的,哎呀!这糟心。” …… 林襄拽着一根枝条,一片一片揪着树叶。 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沮丧和困惑。 上一世,心兰被太后圈在宫里不假,可下聘这一日风平浪静,没发生什么命案风波。 她心事重重地想,是哪里出了问题? 重来这一世,她结交了上一世不曾相识之人,也遭遇了未曾经历之事。 难道重生是个触发点?从她退婚开始,命运的轨迹便发生了改变,于此同时,无形中牵动了周遭千丝万缕的关联,一切都在变化,一切仍是未知…… 一枝条的树叶被她不知不觉薅完了,光秃秃那么一长条凄凄惨惨地耷拉着。 林襄随手松开枝条,嘴角露出一个不服输的笑。 呵,遇魔杀魔,有什么好忧虑的,犯得着吗? 她仰头望了望满天星斗,心道:好戏要开场了,来吧,这是崭新的一生。 听闻发生了命案,春桃抄着一双油乎乎的手,都没来得及擦一下便从后厨跑了过来,找着小主人之后,打颤的腿方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胆子小,不敢往前凑,背身竖着耳朵听了一会。 听完之后跑到林襄身边直打哆嗦,总觉得这树影丛丛之间阴森森的。 她凑近勾着林襄手指头说:“奴婢听了一圈,这个犯案小兵本性不是冲动惹事之人,若一个人如此评价,那有可能在撒谎,大家都这么说,那便毋庸置疑了。” “可是……很奇怪诶,也不可能死者自己动手把自己打死了吧?” 春桃说完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一时想起了鬼神之说,勾着林襄的手更紧了,鬼鬼祟祟说:“不会他们撞邪了吧?” 林襄被她油乎乎的手糊了一掌心,嫌弃地用两根指头揪着她衣袖把她爪子拿开:“换身衣裳替我去看看后院的心兰。” 春桃巴不得离开这凶险之地,“哦”了一声,连颠带跑的去了。 将士们左一言右一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顾卓青指尖摩挲着一片碎盏,目光从地上那摊血迹收回,对亲卫道:“你先带将士们下去歇息。” 亲卫一点头:“是。” “卓青。”林仲安开了口,“将士们再回都卫司怕是不妥,为避免被有心人找茬把冲突升级,去羽林营邸院歇脚吧,那地方够大,又一直空着。” 羽林营驻扎于北关,于北侧护卫京城。 邸院是羽林营于京城的办公之地,平日留守几个文职人员处理一些文书卷宗,遇到特殊时节,羽林营的将士回京述职之时,下榻于此。 那地方颇为宽敞,跑马校练都可以,只是位置较偏,所以此次回京的苍西营将士便没在那歇脚。 将士们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忙着抓流贼,所以暂住于地理位置较近的都卫司。 “林伯思虑周全。”顾卓青一点头,对亲卫道,“就按林伯说的办。” 将士们将筵席收拾好也都退下了,喧嚣的平西侯府又重归于寂静。 夜深了,整个顾府笼罩在黑暗与红帐之中,现场的血迹尚未清理,隐隐有血腥味随风钻入鼻孔。 顾卓青命人将地上碎盏收集起来。 “这些酒盏碎片里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但基本可以确定,酒被人下了药。”顾卓青琢磨着,“难道是蛊惑人心智的药?” 林襄一惊,想到姬骢侍从手中同样也拿着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粉。 顾卓青让人把碎盏拿去给军医查验。 “借刀杀人吗?”开口的是林轩,他敛眉深思,“是谁下的毒?” 大喜的日子见了血,林轩一向清朗的面容挂上了愁苦,他耷拉着眉眼,瞧着有种凄风苦雨的“衰”。 “还能有谁?指定是姬家!”容婉卿怒骂道,“都卫司是姬家的狗,闻着肉味便上来咬人,这事指定是姬家谋事不成故意寻衅滋事来了。” 很不凑巧,现场正好有一条“姬家的狗”。 林襄鬼使神差回身看向裴峥,裴峥像尊雕塑一般,不声不响立于阴影之下,一时没人发现他。 林襄悄悄挪过去问道:“喂,筵席都散了,你怎么还不走?” 裴峥逗她:“姬家的狗正在奉旨办案。” 林襄:“……” “姬家缺了大德的!我轩儿与心兰好好的喜事被他们搅黄了,大喜之日见了血光,挨千刀的王八!” 惊吓过后,容婉卿简直怒不可遏,大喜之日见血犯了大忌讳。 “老东西,我恨不能将姬恩白那王八蛋生吞活剥了,不对,那老东西黑了心肝的硌牙,把他剁碎了喂王八!” 容婉卿火气冲天地骂着,随手捡了个什么东西发泄地一扔,那东西一蹦竟直冲林襄面门飞了过去。 林襄蓦地一惊,天呐,亲娘嘞! 裴峥伸手一拽,林襄躲过一劫,而后他也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 那东西不知是哪个孩童玩的鞠球,重重砸在树干上后掉在地上三蹦两蹦又蹦了一会,滚没影了。 彼时,在场的只有“自家”人,唯独多出裴峥一条“姬家的狗”。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第44章 裴公子莫不是有点疯? 林仲安目光一凝看向裴峥,暗暗打了个激灵,他竟未察觉到现场还有一个“偷听”的。 他见过裴峥,认出他是裴家小公子,容婉卿没有,容婉卿没与裴峥照过面,名字倒是熟悉得很,但对不上人。 乍然看见一个面生之人,她蓦地一惊:“这位是谁?!” 在场所有目光齐齐看向裴峥。 如此“备受瞩目”,裴公子竟生出几分如芒在背的局促感。 没等旁人介绍,他提步上前见礼:“晚辈裴峥见过安国公与夫人。” “裴峥?”容婉卿甚是讶异,“可是宁信侯府的裴六公子?” 裴峥顿了一瞬。 很多时候他并不想与宁信侯府扯上关系,但无论他想与不想,现在朝中但凡知道他这号人的,皆知道他是宁信侯府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裴六公子。 关于他的出身,自打救驾那一日露了面,就如春风吹野草般迅速传开了,别管认不认得他这张脸,只要提到“裴峥”这个名字,众人都会恍然大悟一声:“哦,就是英勇救驾的那个宁信侯府的小公子?” 裴良玉先前不想认这个出身低贱的儿子,如今倒是捻着胡子乐见其成地点头应道:“不才,正是我那不争气的犬子。” 裴六这个名头算是想甩也甩不掉了。 裴峥暗中苦笑一下,微微欠身回容婉卿:“是。” 容婉卿上下打量裴峥一番,表情意味不明。 只见这年轻人虽与宁信侯长得不是很相像,但眉眼生得不错,身姿挺拔、凌厉轩昂,瞧着比他那风流老子可精神多了。 因着这裴六公子对林襄有施救之恩,容婉卿对他自带几分好感,可到底听闻他在都卫府当值,又正值气头上,面上表情便冷了冷。 “裴公子。”林仲安不动声色道,“之前小女受困,多亏裴公子相助,老夫尚未当面致谢,这份恩情林府记着了,他日有用得着林府的地方,小公子尽管开口。” 虽然裴峥的确有“偷听”嫌疑,但林仲安身为统帅二十万兵马的大将,不至于当场给人难堪。 裴峥倒是神色泰然,笑道:“安国公言重了,裴峥只是举手之劳。” 容婉卿望了眼已经紧闭的侯府大门,又转头看向裴峥,心道:“算你小子没居功携恩。” 裴峥今日格外低调,他隐于将士们中间,坐于不打眼处,筵席上人又多又闹腾,没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他这号人。 林仲安与容婉卿既不知道他与顾卓青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亦是苍西儿郎,只道是裴峥作为都卫司的人前来平西侯府办差的。 至于他为什么这个点都没走,难免会生疑。 林轩性情纯厚,并没有因为裴峥职务身份而不悦,反而很欣喜:“裴兄,你竟也在?” 林轩似乎对裴峥有一种本能上磁场相吸的好感,虽然他俩性情脾性相差十万八千里…… 裴峥对他恭贺道:“恭喜轩公子。” 林轩脱口道:“我娶亲之时,你要来啊。” 容婉卿凉凉地看了林轩一眼,突然重咳一嗓子打断他二人的对话。 “裴公子。”她微笑着对裴峥说,“正巧这个时辰都该用宵夜了,裴公子就别回都卫司办差了,留下与我们一道用个宵夜再走也不迟。” 容婉卿面带得体笑容,语调轻柔,堪称温和慈祥的范本,似乎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诚意的邀请。 不过细品之下,便知道这其实是在下逐客令。 潜意思便是:姬家的狗,赶紧滚! 裴峥终于知道林襄一秒变脸的“戏精神功”师承何处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其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拿余光瞟了一眼林襄,而后客客气气地对容婉卿回道:“裴峥恭敬不如从命。” 此话一出,除了林轩那个书呆,林仲安、容婉卿,包括林襄,每个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来。 容婉卿疑似偏头冷笑了一下,心道:“这孩子缺心眼吗?” 都卫司指挥使是姬首辅的亲侄子,也就是说都卫司是姬首辅的势力,林襄知道裴峥身份敏感,生怕生了什么误会,怕她老娘的滔天怒气波及到无辜。 于是,一边借着捂鼻子的动作偷着冲裴峥挤眉弄眼,让他赶紧“滚”,一边打哈哈道:“娘,人家裴公子那么累,哪有功夫陪您吃宵夜啊,是吧裴公子。” 潜在意思,同样也是:赶紧“滚”。 嘚,戏精女儿也演上了。 裴峥似乎丝毫没有会意,眼角噙着一点笑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襄一愣,眨巴眨巴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你还不走?” 对方双脚如粘在地上了,纹丝不动,似乎是真不打算走。 林襄:“……” 她生无可恋地想,他是有多饿? 偷偷睨了她娘一眼后,林襄发现虽然她娘面上无波,恐怕已经咬碎了后槽牙,今日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娘怒极攻心,已经处于暴走阶段了。 “呃……”林襄干笑着对裴峥做了个“请”的手势,强势送客,“裴公子,我送你。” 她话音未落,被林轩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我送裴公子。” 此话一出,裴峥便知道林轩这个当哥哥的是在贴心护着妹妹,男女授受不亲,大晚上的,林轩怎么会让妹妹去送一个关系并不亲近的外男。 他十分知趣地笑了笑。 这时,顾卓青与从军医交谈中分出神,将手中碎盏往盒中一放,抬头对大伙说道:“子霖……唔,就是裴峥,他是自己人。”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 “什么?”容婉卿还以为自己耳朵听差了。 “裴峥之前是我营中参将。”顾卓青损人道,“抓捕西离王世子之时大概脑子被驴踢了一下,非要回京城,如今‘荣升’为都卫司都事。” 旁人也许分不清楚参将与都卫司都事之间品级的差距,林仲安当然知道,他会意地一点头,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爱才之心。 好苗子,小小年纪少年将军! 林仲安心下暗道:“怪不得方才失察没留意到裴公子的吐息,这孩子功力了得。” 顾卓青注意到林襄一直捂着鼻子,知道她有晕血之症,于是带大家去亭台歇息。 “方才军医已查验过了,此毒的确能使人失智。”顾卓青边走边说。 “果然是陷害。”林仲安道,“此事最有嫌疑的便是姬家,姬家恼羞成怒设计陷害是有可能的。” 林襄踩着裴峥的影子,远远跟在最后。 原先她就心存怀疑,觉得裴峥是个有秘密之人,无论如何,他被人追杀,这事就挺奇特的,没想到他竟然是苍西营将士。 她偷偷踢了踢裴峥脚后跟:“你原先那个参将是几品?” 齐明替他家公子回道:“四品。” “哦。”林襄又小声问道,“那都卫司都事是几品?六品吗?” 齐明再次替他家公子作答:“七品。” “唔……”林襄莫名其妙,“那怎么会是荣升呢?这不是降职吗?” 齐明尴尬地“呵呵”笑了一声,心道:“那还不是因为姑娘你么……” 裴峥若有所思在前边走着,心里琢磨着今日之案。 林襄亦若有所思着,她在琢磨裴大公子。 对于裴峥“不进反退”的“奇举”,她实在是不明所以,为何有人好端端的将军不做,非要屈人之下做一个什么小小的都卫司都事? 她心里胡乱揣测着:“裴公子莫不是有点疯?要么就是视金钱名利为粪土!” 然而,放眼天下,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视金钱名利如粪土? 林襄抬头瞧了一眼某人走于树影之下的背影,想到他特立独行的性子,再想到他与宁信侯对峙滴血断亲的骇然场景。 于是头皮发麻地想:“指定是他有点疯……” 第45章 一个比一个损! 顾卓青命人上了些参汤和醒脑茶。 林轩自打上次于莲花楼出糗之后发誓绝不贪杯,他说到做到,今日如此喜事都滴酒未沾,故而不用喝醒脑茶头脑亦格外清醒。 主要是忿怒所致。 林轩虽身为武将之子,却也是泡在温室里的花草,他与他的哥哥们不同,没见识过刀血亦没经过磨炼,他一介书生,血腥场面今日头一回见,不至于害怕,但多少也有些不适。 他饮了一盏参汤后走到亭柱前吹凉风。 读书人单纯的心思在这一夜被温室外的风霜所侵袭,乱七八糟地滚过一些念头。 夫子说过,官场如战场,今日读过的书便是日后手中的剑戟,而手中的利器是为了守护江山守护百姓,不是捅向自己人的凶器,但关键时刻,却也是护自己性命的法宝,可破杀戒可斩妖降魔。 从前,他觉得夫子言重了,置之一笑,今日,算是他第一次见识官场上的血雨腥风。 林仲安对他招招手:“轩儿,针对此案你有什么看法?” 林轩吹了片刻冷风后,渐渐理清了一些思路。 他拢了拢衣袖,收起一脸倒霉相,说道:“如果这的确是一个人为精心布置的局,不管背后之人是谁,他们费此周章,不惜弄出这么几条人命,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 林襄撑着下巴,不解道:“对方能有什么代价?他们此刻肯定在背后偷笑呢。” “小孩子别打岔。”容婉卿把一碟茶点推她面前,“哪那么多为什么,吃你的果子。” 林襄十分委屈地撇了撇嘴,而后一个接一个往肚子里塞果子,筵席上她光顾着高兴了,都没吃几口,这会方觉得前胸贴上了后背。 顾卓青冷笑一声:“他们为了坑顾家,属实是下了血本。” 林襄把面前那一盘茶点吞了一半,肚子填饱了,不过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对方下了血本,而后茫然地环视一周,发现似乎大家都心中了然,于是戚戚然生出一种众人皆醒我独醉的懊恼。 她将手中所剩的半只芙蓉糕塞嘴里吞了:“下血本吗?那什么扰乱人心智的毒药能有多贵?黑市上撑死几十两银子吧?我那两瓶奇……” 林襄突然收住了跑马的嘴。 她心里想的是她那两瓶奇药也就花了三十几两银子,对方那劳什子毒药又能有多贵,结果一不小心秃噜嘴了。 容婉卿眉尖一挑,转头看向她:“你那两瓶……?” “呃……”林襄一顿,飞快地眨了两下眼,改口道,“我于脂粉铺子买的那两瓶上好的玉肌膏也才几十两银子嘛。” 容婉卿笑骂道:“人家在聊案子,你东拉西扯扯什么玉肌膏。” 林襄抬眼看去,就见识破一切的顾卓青隐晦地看她一眼,摇头笑了笑。 隔着石桌,裴峥就站在林襄对面,林襄抬眼便能看见他,似乎这厮也轻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嘲笑。 林襄瞬间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支楞起了逆毛,把“代价”与“血本”这两个词嚼碎了反复细品,功夫不负有心人,片刻后终于灵光一闪。 她抬眸道:“三哥哥,你是怀疑死的这个兵部官员是提线木偶?” 此话一出,“惊艳四座”,在场所有的目光皆向她看过来。 林襄迎着大家的目光浅啜一口参汤,站了起来,说书人般一扬手,信心满满地说道: “士卒被毒药影响失了神智砸死了那个兵部官员,这只是表面上的解读,实则是兵部官员受人控制,他不得不主动下毒让士卒砸死了他,今日他参加筵席就是来赴死的!” 容婉卿“啪”一拍桌子:“我襄儿厉害了啊,为娘都没想到!” 林襄正欲嘚瑟,就听她娘接着道:“常日里让你用功读书,你不是打瞌睡,就是圣贤书里夹着话本哄骗人,今日怎么突然开窍了?” 林轩眉开眼笑地也跟着打趣:“话本里人生百态,襄儿那正是看话本看出心得来了。” 林襄:“……” 真是亲生的,一个比一个损! “咳。”她带着那身支楞八叉的逆毛,一脸期待地求证,“那我猜对了没有啊?” “没错。”林轩随手折了半枝柳条,冲林襄一点头,“襄儿说得没错!” “耍笔杆子的文官素来清高,他们既对武将犯怵,心怀忌惮,却又打心底里瞧不起他们,认为他们是草莽匹夫,这一现象尤其于兵部是常见之事,因为兵部捏着武将的命脉。” “一个高高在上的兵部官员为何偏偏走到普通士卒那一桌打扇牌?这值得怀疑。说明他极有可能是故意的。”林轩将手中柳条咔嚓一声一折为二,“他被人买通了,他在故意找死!” 林襄倒吸一口冷气:“可是我始终没想明白的是,他身为朝廷命官,为何要故意找死?老寿星上吊,活腻歪了吗?也没见他七老八十啊,还是如春桃所言,他中邪了?” “胡说,哪有中邪之说。”林仲安哭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对林轩说:“轩儿说说为何?” “是,父亲。” 林轩走到林仲安身旁坐下,说道:“依孩儿愚见,这个人定然有把柄被拿捏了,这个把柄可能是公务中犯了大错,一旦被发现,活罪难逃死罪难免。这个错,或许与军粮有关,或许与军饷有关,又或许与贪污舞弊有关,究竟是什么孩儿不知,还有……” 他顿了一下:“仅仅是这个缘由或许还不够,也许他还有致命软肋,背后之手定然承诺了他些什么,或者是利用这个软肋对他一击必中,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赴死。” 顾卓青对她这个妹婿肯定地点了点头。 顾家一直镇守苍西郡,鲜少回京,这么多年未见,并不知林三公子这棵小树苗长成什么模样,最初她还担心林轩太过呆瓜,如今一见倒是满意得很。 “分析得不错。”林仲安老怀甚慰地拍拍林轩的背。 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如今订了亲,往后就该学会如何面对风雨。 “这些只是咱们的猜测。”林仲安转而对顾卓青道,“卓青,无论如何,明日朝堂,定然要人要参你,你如今风头正盛,一切当以忍为重,切勿着了他们的道。” “这帮杂碎!”顾卓青于栏前负手而立,脚尖微微一碾,脚下一粒石子被碾为粉末。 她冷声道:“阴谋诡计竟然耍到我平西侯府上,今日他们有胆子掰我一颗牙,他日我定斩他们一条腿!” 第46章 “你担心我?” 林仲安感慨道:“这些年陛下被身子拖累,大权旁落,朝局不明,乌烟瘴气,姬家一步步蚕食,陛下念着姬太后当初的扶持之恩,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彼时,春桃前来给林襄送披风,可顾府亲卫就守在亭廊处,她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前去,裴峥打眼瞧见后让同样守在亭廊处的齐明把披风送上前。 林襄裹着披风与裴峥站到了一处,那一处,抬头便能望见星星。 她听出她爹话语中的无奈,望着夜空小声嘀咕:“仁不当政,慈不掌兵,陛下这般恩德仁厚宽以治下……” 林仲安别有深意看了一眼林轩。 林轩虽饱读诗书,却对朝廷局势并不是十分清楚,夫子不敢妄议朝堂,常日里教导他之时亦是点到为止,今日林仲安似在有意无意提点些什么。 他们这一辈老了,未来的朝堂终究要靠年轻一辈。 林仲安浅啜口茶,有意说给林轩听:“陛下对姬家格外恩宠是有缘由的。当年大齐危机四伏,先帝在位期间数次亲征抵御外敌,第七次出征重伤回朝……” 说到此,林仲安表情凝重起来,目光似穿过浩瀚夜空,落到当年那个风雨飘摇的京城。 “先帝常年征战四方,当时太子年幼尚无法监国,为制衡把持朝政的世家大族,先帝启用了宦官,但这也为宦官当政埋下祸乱,先帝重伤回京途中,太子被贵妃联合宦官谋杀于东宫。” “谋杀太子?”林襄听的一愣一愣,这些前朝之事她从未听说过。 “东窗事发,宦官担心重伤的先帝缓过来后收拾他们,密谋发动宫变,可叹文治武功的先帝竟死于阉人之手,关键时刻,姬家力挽狂澜稳住了朝局,陛下并非姬太后所出,姬太后无子,将陛下推上了至尊之位。” 林襄惊叹地一扬眉:“唔,原来如此。” “顾念着这份情,陛下最初一忍再忍,到如今再想要收拾姬家,实则尾大不掉,已然力不从心,姬家背后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百年世家大族之间相互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轩:“豺狼当道,祸乱朝纲,日后危及的是江山社稷。” 林仲安静默良久,好半晌摆了摆手:“方才话题扯远了。” 他对顾卓青道:“这个兵部死者官员的家世背景、人情脉络需要调查清楚,从他下手顺藤摸瓜挖出背后主使,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顾卓青一点头:“好,卓青立即差人去办。” 顾卓青唤来亲卫,将此任务派发下去。 林轩沉思了片刻:“其实,对方当着那么多朝臣的面对顾府下黑手,看似是踩了顾府的脸面,实则这是一出下策。” 顾卓青闻言一顿:“说下去。” “说明对方急了,一着急指定会露出破绽被我们捕捉到,比如戍边将士们从来不玩的扇牌,比如毒药。如果背后是姬家,兴师动众来这么一场,总感觉此举太过于草率。” 林轩眉头微微蹙起:“况且,姬家也是今早刚刚得知林顾两家结亲之事,这么短的时间里策划出一场命案,有难度,我的思路便卡在了这里。” 林襄跟着频频点头,心道:“怪不得她这个书呆子三哥日后能高中榜眼,分条缕析。” 曾经夫子暗中和爹爹说若三哥哥好好培养,他日定是宰辅之才,她差点没笑掉大牙,只当是夫子拍马屁的玲珑之言,她们林家自祖上别说宰辅,压根就没出过文人,全是匹夫之勇的武夫。 能有三哥哥这么个文学之士改善门楣,实在值得庆幸,只是…… 她又想到了三哥哥上一世英年早逝的结局,眼神便落寞下来,裴峥垂眸看着她,小声问:“困了?” 林襄耷拉着眉眼,嘟囔道:“没有。” 石桌那头的林轩摇摇头:“姬家是最大的嫌疑,但我总感觉有一层迷雾在遮着,戳不破。” “的确,在这么短时间内,想要操纵一个身有官职的官员自寻死路,有难度。”林仲安神色有些复杂,“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众人一时陷入沉思。 林襄伤感了片刻,跑马的神思绕了回来,小声对裴峥道:“你不是说背后主使不是姬家吗?” 裴峥说:“你不是也信了吗?” 林襄目光闪动,将几不可闻的声音压在风声之中:“那……难道是你们裴家?” 裴峥似被风猛地呛咳了一下。 他不知林襄为何会出此言,但在那个迷离似幻的梦里,裴家的确对林家做尽了缺德事。 裴峥对上林襄的目光,心里无端一紧,飘飞的落叶挡住他沉沉的眼眸,却没挡住他眼底的惋惜与悲恸。 梦中,他赶到牢狱,看见地面上那具冰冷尸体时锥心刺骨的痛,毫无征兆再次真真切切揪住他的心,裴峥身形一晃,仿佛陷于梦魇中,伸手捂住心口无声地喘息。 那抹刺目的桃红色与地面上的血水烫得他瞳孔微缩,连带着他的铁石心肠也一块化了,从中渗出一缕清泉,细细绵绵流过某个深处那株几欲破土而出的枝丫。 情不知所起,却已然生根发芽。 ……抱歉丫头,我终究来迟一步。 林襄敏锐地察觉到裴峥的异样,眉尖一跳,侧着身子,替他挡住风口:“你……” 裴峥弓着背,肩背肌肉在微微颤抖,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裴公子?”林襄轻轻唤道。 被冷风吹着了? 听到林襄的轻唤,裴峥渐渐从混沌中恢复清明。 ……抱歉,在那个虚幻的梦里,我来迟一步,如今,我就在你身边,那一切绝不会再发生。 林襄:“裴公子?” 裴峥深吸一口气,将巨震之下纷乱的情绪压在无坚不摧的面容之下,再抬头之时,那张冷酷冰封的脸让人窥不出一丝端倪。 他轻眨了一下眼,回身注视着林襄,目光缓缓在她那张鲜活的脸上掠过,故作淡定道:“你担心我?” 林襄脑仁疼地皱了皱眉,脸瞬间红了。 她生怕他这句浑话随风吹到她娘耳朵里,留意到大家都在琢磨要事没人关注他们,于是放心大胆地踩了某人一脚。 顾卓青突然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对裴峥抬了抬下巴:“子霖的看法呢?” 裴峥顷刻间恢复正人君子的模样。 他没事人一般上前开口道:“姬家的确有嫌疑,否则都卫司不会在事发之时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平西侯府,但此事姬家可能不是主谋,顶多算是为虎作伥,或者说是借他人之手敲山震虎。” 林轩眼睛一亮,上前把裴峥拉入座席之中:“裴兄请详言。” “姬首辅把持朝政多年,做事滴水不漏,他向来稳扎稳打不走险招,正如轩公子所言,若姬家因为与平西侯府结亲不成而心生怨怼,便筹谋出这么一出命案来对付平西侯府,似乎理由单薄了些,如此一来,他便是正式向平西侯府宣战。” “今日,死的是朝臣,可以大作文章,他姬家敢把谋逆的罪名扣在平西侯头上吗?”裴峥冷笑一声,“谅他不敢!” 裴峥指尖点着茶水在石桌上画了一幅大齐的地图,他一点大齐的西北部:“漠北有林家二十万大军镇守,以对抗北渝,西境有顾家二十万铁骑,对抗西离,林顾联姻,便是四十万大军。” 他抬头看向林仲安与顾卓青,脸上带着点大逆不道,说:“漠北与西境打通,四十万大军挥师都城,羽林营未必抗得住,都卫司与禁军抓个刺客还行,动真格的,一击必碎,若都城危矣,谁受害最大?” “陛下吗?”裴峥轻轻扯了扯嘴角,“林顾两家世代忠良,随便找个由头,借清君侧的名义出师,谁敢置喙?” “届时,遭殃的只能是已位极人臣的姬家,姬家不会这般蠢,暗中使些诸如让顾六姑娘入宫的这般小伎俩,这是自然,但明晃晃对平西侯府亮出爪牙撕破脸,没这个必要。” 裴峥说到此,话音一顿:“因为他只需要维稳,就可以坐享其成,何必冒险?” 林轩豁然开朗:“所以,如此急功近利般的手法,不会出自姬家,背后另有其人!” “背后之手另有其人……”裴峥目光一沉,“恰逢陛下遇刺一案,如此狗急跳墙般的做法……或许他们在转移目标,难免不是为了掩盖什么别的真相,来个一箭双雕。” 林轩失手打翻茶盏:“如若是姬家,在明处尚好对付,可背后之人身处暗处,看不见摸不着……” 夜深了,更夫敲了梆子,每个人的心头更沉了。 第47章 满城风雨 “哎呀呀!” 下雨了,春桃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着伞,上台阶时脚滑绊了一下。 她收了伞将伞放在门口处,悄声推门而入,里屋纱幔垂着。 “还在睡着呢?”春桃轻手轻脚走到榻前,捏着嗓子用比猫叫还低的声音叫魂,“姑娘,该用早膳了,辰时啦。” 她家姑娘有起床气,没有要事万般不敢大声叫喊。 轻唤了几声没反应后,春桃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昨夜回府已是深夜,她自己都困到打着哈欠玩手指,很想再睡个回笼觉。 等了半晌,怕饭食凉了,于是她又唤了几声,帐内还是没反应,连个哼唧赖床声都没有。 “莫不是姑娘又受凉了,病了不成?”春桃嘀咕着掀开纱幔一角一瞧,霎时愣怔了。 ……人呢? 被子随意摊展着,伸手一摸,被窝冰凉。 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平西侯府发生了命案给她留下了阴影,春桃神经一紧,转身就往外跑:“不好了!姑娘不见了——” 这一嗓子把玲珑阁的嬷嬷丫鬟小厮都唤来了,她来时上台阶差点绊倒,出来时叽哩咕噜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蹲,一屁股坐着石阶上。 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从庑廊下穿过来,赶忙把她扶起来:“怎么回事,大呼小叫的?” “姑娘不见了!”春桃面目惨白,也不知是摔疼了还是紧张的。 那嬷嬷有点懵:“什么?” 春桃紧紧拽着嬷嬷的衣袖,飞快地说:“昨夜我伺候姑娘入睡的,近来日渐寒凉,我给姑娘加了一床被子看着姑娘睡下,我才回屋歇息的,方才一进屋,姑娘人不见了……” “不见了?没瞧见姑娘出玲珑阁啊。”嬷嬷似乎也被她的紧张神色传染了,松开她就往里走。 春桃有些惊慌:“姑娘不会被坏人掳走了吧?” 她摔了个一个屁股蹲,半侧衣衫都湿了,额前碎发被雨打湿粘在嘴角,也顾不上撑伞,疾跑着一头扎进书房。 嬷嬷进屋寻了一圈:“书房呢?姑娘可在书房?” 春桃从书房急匆匆跑出来,急得声音都带颤音:“没人,姑娘没在书房!” 一个小厮道:“许是姑娘一大早练功去了?” “练你个大头鬼,也不瞧瞧今日是什么天气。”嬷嬷一挥手,“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找人!” 春桃颠着喊夫人去了,其余一干人满府里寻人。 下雨天气,虽已是辰时,可天依旧灰蒙蒙的,屋内并不怎么亮堂,灯烛突然跳了一下,燃尽的烛火趴着边挣扎着晃了晃,而后灭了个彻底。 林襄疑似被窗外的雨声和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吵醒,微微动了一下,她脑门上盖着一本书,一动,那书顺着头顶滑落,落桌的声音彻底将她激醒。 她迷瞪着眼睛从书桌上爬起来,没骨头一般又仰靠在背椅上,嘴里还叼着一只墨汁干掉的笔。 “吵死了哟……”她咕哝着揉了揉眼,一张嘴,毛笔咕噜咕噜滚下了地。 因为林轩喜欢读书,所以安国公府破天荒有间藏书阁,林轩读书颇杂,正儿八经的圣贤书,什么各地的风土山水志,不正经的民间话本偶然也能寻见那么几本。 昨夜睡下后,林襄突然心血来潮溜到藏书阁找书来了,她来找当朝“史记”。 她爹关于先帝的几句话勾起了她的兴趣,她想翻一翻有没有关于各世家大族的一些书籍,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谁能知道昨日命案的背后黑手出自于哪家。 翻了半天,自然是没有的,最后翻着翻着也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府里一片惊慌马乱,正当众人要把全府翻个底朝天的时候,林襄睡眼惺松地从藏书阁走了出来。 虚惊一场。 林襄洗漱用膳之后先是被提到立琼轩挨了容婉卿一顿训,而后又到安福堂请安又吃了祖母一顿训,出来之时,当头遇见急匆匆赶回府报信的小厮。 “爹爹下朝了吗?”林襄随口问道。 她心里想着的是:别待会还要挨第三顿训吧? 结果就听那小厮回道:“国公爷怕是今日得迟回一会,还在宫里头呢。” “唔……甚好。”林襄放心了。 “怕是也不太好。”那小厮苦笑了一下,“今日太学学子于宫殿外候着请命,要求陛下严查平西侯府杀害朝臣一案,将宫门堵了个严严实实,上朝的大人们怕是一时半刻也出不来呀。” “什么?”林襄眼皮一跳,把伞柄往高推了推,看着那小厮,“此话当真?可是你亲眼所见?”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呐。” “要命了!怎么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林襄提步就往外走,边走边头也不回道,“春桃,吩咐人套车,我要出去一趟。” “……啊?下,下着雨呢。” *** 宫门前跪了一地的学子,放眼望去,至少有三五百人。 雨中,一个个天之骄子们就那么湿漉漉地跪着,约莫他们出来的时辰早,那时天还没下雨,只见许多学生没打伞,淋成了落汤鸡,一喊口号灌一嘴雨水。 他们似乎不等到圣命不罢休,腰板挺得直直的,虽未入仕,但颇有文人风骨。 最后排边角处有一名身着灰衣袍的学子,口号喊得义正言辞,他正喊着口号,突然头顶雨水一停,一柄伞打了过来。 那学子一愣,瞧见一个清俊模样的少年凑了过来。 少年撑着伞蹲在他身侧,热情地搭讪:“兄台,大雨天的这是在干嘛呢?” 那学子愤慨激昂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瞧见对方像是读书人,倒也没反感。 他开口说道:“陛下遇刺刚刚脱险,尚未痊愈,举国哀痛,平西侯府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大摆筵席,如此张扬大讲排场!其心可诛!眼里可还有君臣道义!” “嘶……”那少年截断话音,“兄台言重了吧?听闻平西侯府是在办喜事,再说了,陛下已脱险,又不是——” 又不是薨了。 那少年卷了卷舌头,咂么着把那大逆不道之言吞了回去。 “哼!你可知道平西侯府昨日诛杀朝臣吗?当众诛杀朝臣,这是要干什么?杀鸡儆猴吗?平西侯府仗着军功,无法无天!诛杀朝臣,即是冒犯天威!难不成手握重兵,要造反吗?” 那学生瞧着十分愤怒,慷慨陈词之时整个五官都在用力,咬牙切齿的。 少年疑似对“造反”二字过敏,听闻眼角就是一抽。 “哎,嘘——”少年低咳了一声,“此话可不敢乱讲,污蔑诽谤朝臣亦是重罪,轻则杖刑,重则下狱,切勿妄言呐。” “怕什么!” 那学子瞧着少年年少,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清傲。 “我朝开国以来,一向善于纳谏!再者,生死小于道义,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为国为民,宁愿死谏,不愿苟活!只求陛下严查平西侯府!” “呃……也不能这么说吧?还没断案呢,怎么就涉及到严查不严查。”书生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随即打量着灰袍学子,恭维道,“兄台瞧着气宇不凡,不知师从哪个先生门下?” 那学子倨傲地一扬眉:“郑云生郑夫子,听过没?” 少年赧然一笑。 “郑夫子你都没听说过?”灰袍学子撇撇嘴,“郑夫子乃陈太傅亲传弟子,当代大儒!陈太傅你总该知道吧?” “陈太傅乃帝师,久仰久仰,名师出高徒啊!”少年话锋一转,“诶?我说兄台,这事昨日刚发生,你们怎么一大早就听说了?” 那学子理所当然道:“天子脚下发生这般重大之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唔……”林襄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后把伞递给他,站起了身子。 这背后之手来势汹汹,一环接一环,下了一个连环套,一夜之间关于“平西侯府杀人案”就传遍了京城,就算是军报也没这么快吧? 还怂恿煽动了太学院的学生! 春桃赶紧上前给林襄遮雨,雨打在伞面上滴答滴答响着,林襄在一片请命声中轻声道:“还真是满城风雨啊!” 第48章 都卫司,咱有人 “姑娘,这些太学院的学生们理应算是寻衅滋事吧?皇城重地,怎么不见禁卫军驱散呢?” 林襄往马车方向走去,闻言一顿。 这话扎她的心了,此次顾卓青受封为建威将军,官升一级,陛下甚至提出要封她为忠勇侯,被顾卓青以万般不敢僭越祖制为由拒绝。 大齐没有女性封公侯爵位的先例。 陛下给足了顾家荣耀,在尊荣背后,便是如履薄冰。 既是顾家如履薄冰,亦是陛下如履薄冰。 夙夜难安的陛下既没有先帝那般驰骋疆土的体魄,可他又要担着这万里江山,他对手握重兵的将军既仰仗又忌惮。 所以,这暗中才有人敢对平西侯府下黑手,杀重臣的威风,于陛下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些,是昨日裴峥告诉她的。 同理,太学院的学子日后就是朝廷栋梁,陛下怎么会派出禁军来反制,寒了学子的心呢?陛下需要文臣来制衡武将,这种事情,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闹吧,闹得越凶,于朝堂制衡越有利。 春桃在身侧嘀咕道:“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学生们要在此地跪上半日,恐怕平西侯府就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既然他们要给陛下施压,戏岂不要做足些,不跪个大半日怎么好意思起来。”林襄一撩轿帘,回身对春桃道,“去把小虎子叫过来。” 庞虎从人群中退出来,回到轿前。 “交代你件差事。”林襄扔给庞虎一袋银子,“买包子。” 庞虎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奇道:“姑娘,这是打算买多少啊?” “一锭不留,全花了。” 春桃与庞虎对视一眼,均是一脸震惊,不知道小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襄吩咐道:“去找几家上好的早点铺子包圆了,就说有位同仇敌忾的大善人要请淋雨的学子们用早茶。” 春桃与庞虎异口同声:“啊?” 林襄手中随意摆弄着一只竹笛,吹了几个能把老鼠难听到遁走的破音,笛声在拐了个奇特的弯之后戛然而止。 她抬起眼皮,意有所指地看向庞虎:“早上打祖母屋里出来的时候,疑似听到今日是斋日,这样吧,好事成双,咱们今日……喂狗!” 春桃似懂非懂,对庞虎小声说:“姑娘指桑骂槐,说太学学子是狗。” 庞虎那张细条脸会意一笑,对春桃神神秘秘地挤了下眼睛:“此狗是真狗。” 春桃一脸莫名其妙,那不还是狗么? 老天爷似乎也来凑热闹,还有三五日才入冬,也不知怎么回事,天空的雨飘着飘着就成了雨夹雪。 学子们冻得瑟瑟发抖,但一个个仍跪得笔挺,大有文臣死谏的忠骨。 其间有小太监出宫门传话,说是陛下自有圣裁,请各位学子们回吧。 学子们不依不饶,非要等到严厉彻查平西侯府的圣命下达才走。 小半个时辰后,热气腾腾的肉包子送到。 突如其来的包子打断了请愿学子的节奏,一时没人喊口号了,纳闷地四下张望。 学子们窃窃私语:“这是谁送来的包子?” 正在派发包子的一个饭店小二摇摇头,笑道:“小的也不清楚是哪位善人,买主说那位善人担心学子们寒雨天挨饿,特意送来的。” 他边忙活边又叹道:“今日这天气受罪,瞧瞧这雪花飘的,来来,这里还有给各位贵人们准备的热汤,喝一些暖暖身子吧。” 一学子鼻子嗅了嗅:“这包子怎么闻得香气四溢?好特别的味道。” 饭店小二憨厚地笑笑:“许是运送的车马里燃着香料的缘故吧,买主雨天头疼,燃了一支香。” 那学子也没在意,不由自主吞了几口唾液后挺挺腰板,继续请愿。 雨不小不大地下着,不知何时起,雨声中似乎隐约多了一道声音,有一道断断续续的笛声,那笛声不成曲调,听着很奇怪,但似乎又自有它独特的一种腔调。 “啊呀!”突然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就见不知从哪冲进来一条狗把一学子身侧的笼子冲翻在地,香气四溢的包子叽哩咕噜洒了一地,那狗疯了一般开始狼吞虎咽。 学子噌一下站起了身子,往一侧躲去,由于跪久了,腿麻,踉跄了几下险些摔个狗吃屎。 紧接着他一回头,就见哪里只是一条狗,四面八方,不知从哪窜来许多条脏兮兮的流浪狗,它们闻着肉味龇牙咧嘴一轰而来。 “哪来的狗——!” 现场一阵骚动,方才还跪在一起四四方方的队形霎时被冲散,人仰马翻,金贵的学子们被饥饿的狗群撵得溃不成军。 雨声不停,笛声依旧不怎么悠扬地吹着。 林府轿子里,春桃掀起一角轿帘看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庞虎口中“此狗为真狗”是何意了。 她震惊道:“虎子哥,你吹笛子还能操纵野狗呢?” 她虎子哥忙着吹笛子没功夫搭理她,林襄说:“你虎子哥吹笛子还会让蛇跳舞呢。” 春桃知道庞虎不怕各种动物,但仍被蛇跳舞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姑娘,你怎么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 春桃望着轿外,忽然惊道:“姑娘,都卫司的人来了!” 庞虎听闻声调一改又吹了一种调子,快速御笛将野狗驱散后,他倒了口气,方才对春桃嘿嘿一笑,道:“我祖上是猎户,对付各种动物有秘传法子。” 春桃:“……” 马蹄声渐近,庞虎忐忑地搓搓手,下轿之时说:“姑娘,万一我被查出来,让都卫司的人抓走,你一定要救我啊。” 林襄拍拍他的肩,平静地说:“万一查到你头上,我代你蹲大牢——” 庞虎一呆,觉得小主人不太靠谱,每次都拿同样的话诓他。 “——放心吧,都卫司,咱有人。”林襄透过轿帘注视着策马而来的裴峥,把后半句话补全了。 裴峥打马而来,于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被野狗冲散的太学学子。 太学学子之中,有几个带头的疑似在商量着什么,商量片刻后,一个领头的一掀衣袍,正欲重新跪下。 同一时间,裴峥接过齐明抛过来的弓,拇指一叩将羽箭箭矢折断。 折了箭矢的箭穿过一众学子头顶,不偏不倚打那个领头的衣袍穿过,那领头学子“嗷”一嗓子,正要弯下去的膝盖被那股力道打直了。 裴峥把都卫司的令牌一亮,冷声道:“凡皇城墙下闹事者,一律抓捕入狱!” 那领头的学子望向射他之人,面色一变,叫嚣道:“你敢抓本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你还敢出箭伤我!” 裴峥再次抬起手中长弓,这一次他没有将箭矢折掉。 第二支羽箭于弦上呼啸而出,“呯!”一声,堪堪擦着那学子的脚尖,入地三尺。 那学子已然吓得面如白纸:“你——” “你”字尚未落定,第三支离弦的箭擦着他头皮飞过,将他头上髻冠射下。 那学子披头散发仰面摔倒,跌入泥水之中,吓得尿了裤子。 惊呼声四起。 裴峥面无表情一收弓,抛还给齐明。 齐明接过弓箭,对那群学子厉声喝道:“就此散去,既往不咎!不思悔改继续妄议朝政、聚众滋事者,严惩不贷!” 学子们哪知道都卫司的人会动真格,一时惊在原地。 “散开,都散了!各回各家!”裴峥带来的人马前去驱散学子。 裴峥一勒缰绳打马向一拐角而去,马蹄于一轿前驻足停下。 林襄于轿中而出,二人隔雨相视而笑。 第49章 裴公子包场了! 裴峥下马,走到林襄面前,上下打量她。 林襄梳着男子的发髻,还偷了他三哥一件新衣袍拿来穿,又肥又长,虽然一圈一圈用腰带勒合身了,看着还是像小孩充大人。 四周乱哄哄的,又下着雨,不在府里呆着跑这干嘛?瞎凑什么热闹!还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模样。 裴峥掐指一算,便知道她准没干好事! 女扮男装的林襄瞧着裴峥打量她,装模作样一作揖,压着嗓子道:“学生见过大人。” 裴峥盯着她眼底的黑眼圈:“昨夜没睡好?” 林襄:“唔,还不错。” ……就是脖子有些落枕。 尤其抬头看向某人的时候,这么一仰,疑似嘎巴响了一声。 裴峥披着黑色斗篷,肩头被雨水打湿,还飘了几朵尚没来得及融化的小雪花,眉眼沾着雨雪之气,显得冷冰冰的,身上尚带着方才拉弓射箭的肃杀之气。 林襄扶着后脖颈走近一步,踮起脚尖给他撑伞,她这一靠近,裴峥一嘴数落的话便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庞虎做贼心虚,他将斗笠压下悄么声躲在马车后,生怕这位都卫司大人发现他就是方才引起骚乱的罪魁祸首。 偏偏他身上沾了一身秘制的香料味,那味道是为了让包子吸引饿狗的,那狗是他从狗肉馆买下来的。 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就在这时,偏偏有两只没吃饱的狗被他身上的味道所吸引,恩将仇报,突然朝他们这个方向扑过来。 春桃“哇”一声扯着林襄就近往裴峥身后躲,嘴里惊叫着:“虎子哥,快!狗来了!” 庞虎身子一僵,想死的心都有了。 使笛子是不可能了,一使岂不露馅了,某位都卫司的大人就站在身侧。 他只好从车身后走出来,硬着头皮赤手空拳与那两只被使了“迷魂计”的狗来了个近身肉搏。 可惜,他这只“虎”空有个名头,完全没有虎的威风,只有被扑倒的份。 春桃大张着嘴,一脸诧异,虎子哥不是祖上是猎人吗? 她果断往马车上跑,大喊一声:“虎子哥,你坚持住,我给你拿笛子!” 庞虎左支右绌间还不忘分出神对春桃吼了句:“多嘴!” 春桃没料到虎子哥这般不识好人心,她撇撇嘴仍然头也不回地冲进轿内取了竹笛,而后傻眼了—— 虎子哥与两只狗抱在一处正在水坑里打滚,他哪还有功夫吹笛子,这竹笛恐怕只能当打狗棒使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用力一抛,竹笛精准地打在了庞虎后脑勺。 林襄在伞下“嘶”了一声,简直没眼看了。 庞虎一个不留神遭了自己人“暗算”,痛失先机彻底被两只狗压制了,眼瞅着他就要跨物种来个“亲密接吻”,裴峥提手甩了一马鞭,两只恶狗“嗷”一声惨叫夹着尾巴逃窜了。 庞虎狼狈地从水坑里爬起来,春桃这个帮倒忙的捏着衣襟一角,一脸的抱歉。 裴峥忽然狐疑地看向林襄,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这个地方竟会冒出那么多条恶犬。 “蛇,猫,狗……”裴峥眯起眼睛,“你好能耐啊。” 林襄没有否认,尴尬一笑:“雕虫小技,过誉过誉。” “皇城脚下制造混乱,胆子不小!”裴峥一撩眼皮,“小公子,都卫司走一趟吧。” 林襄正要蹦跶着躲开,被裴峥一个蜻蜓点水带上了马,裴峥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庞虎傻冒了,摸摸脑袋一脸不可置信:“姑娘真替我坐牢去了?” 春桃同样呆滞了:“说好的自己人呢?怎么就被抓走了?” 两人原地愣怔了片刻,赶忙上马去追。 一匹马疾驰而过,齐明不由分说夺过庞虎手中的马绳把他们带走,不让他们搅局。 裴峥一路带着林襄到了莲花楼,彼时莲花楼的伙计们已被无罪释放,不过酒楼没急着开业,合计着等风头过去再重新开张。 莲花楼门口挂着歇业的牌子,不过门虚掩着,林襄就见裴峥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林襄奇道:“大人,难道都卫司抓捕犯人都要给犯人吃顿上路饭吗?” 裴峥险些被“上路饭”三个字崩了牙:“看情况,对于知错就改的,好酒好肉招待,对于知错犯错的……铁铬火钳伺候。” “啧……阎王。” 林襄吐吐舌头,很大度地回敬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带出两个清清浅浅的小酒窝。 放眼望去,偌大的莲花楼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 林襄纳闷道:“你没瞧见吗,门口挂着打烊的牌子,人家今日不开张,咱们进来这不是吃闭门羹吗?” 裴峥:“总要碰碰运气,万一是蟹黄羹呢。” 林襄:“……” 一个伙计正在帐台后猫腰翻着账本,听闻声音后从帐台后探出半颗脑袋,与林襄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林襄吓了一大跳:“有人啊?那什么,你们营业吗?” 这时,打拐角处走出一个小二,那小二看见裴峥进来后,一脸喜色地迎了上来,林襄打眼一瞧,这不是那个长了一张弥勒笑脸的跑堂小二吗。 那跑堂小二看见裴峥身旁的小公子先是愣了一下,心道:“公子不是说要宴请的是安国公府的林姑娘吗?怎么带来个小公子?” 他愣神片刻,方才瞧出端倪,上前笑眯眯对林襄一弯腰,回应道:“营业。姑娘这边请,菜马上就来。” 林襄满心纳闷,用裴峥的剑鞘戳了裴峥一下,小声问道:“他是怎么瞧出我是姑娘的?” 裴峥“唔”了一声,大尾巴狼一样径自往前走去:“约莫是叫错了吧。” 还是上次那间雅间,临着街,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 秋风飒爽,正是膏肥蟹美的时候,裴峥一直惦记着。 不大一会,伙计陆续上了菜,做了一桌蟹宴,烤灸清蒸煎炸,还有一道林襄最喜欢的“金银夹花”,今日天气寒凉,裴峥又吩咐伙计上了一道热气腾腾的什锦羹汤。 整个莲花楼只有他们两位食客,林襄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打趣道:“今日莲花楼被裴公子包场了吗?” “上次酒宴发生了小插曲,扰了兴致,今日特意赔罪,这蟹再不吃就过了时节了。” 裴峥说着给林襄倒了半盏酒:“尝尝,这是南楚的烈酒,少喝点,暖暖身子。” “南楚的?还真没喝过。” 林襄光注意“南楚”两个字,没注意到“烈”这个字,好奇地品了一大口,结果辣了个好歹,泪眼婆娑中竟瞧见某人一盏酒眼不眨地一饮而尽。 ……当真是豪迈。 林襄吃蟹很像小猫吃鱼,吃得又快啃得又干净。 吃完后,一整只空蟹壳再拼凑起来,码得整整齐齐,不大一会,桌上摆了一排“死而复生”的螃蟹,偏偏钳子还被摆成了双手合十相接的模样,像是在对它们对面而坐的裴大人彬彬有礼在作揖。 裴峥实在是不理解她这是什么爱好。 小时候,有一日他在密林中练功表现不错,师父一高兴放了他半日假,带他和齐明回莲花楼吃螃蟹,正值林襄随父出征两年后从北漠回来,有官员在莲花楼为他们一家人接风洗尘。 当年那个小姑娘长大了些,性子一如既往地跳脱,把一桌子的螃蟹壳统统拼接起来,码得整整齐齐,连同着虾壳一起,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虾兵蟹将。 裴峥扫过那一排螃蟹壳,脱口道:“你怎么同小时……” 林襄舔了一下嘴唇,抬起头听他讲下半句。 裴峥卡了一下壳,把后面那句话咽回去了:“……同孩童一般这么贪吃。” 说着,他把林襄面前的螃蟹撤走不给吃了,给她盛了碗热羹汤:“螃蟹性寒,不宜多吃,喝点汤。” 林襄瞳孔地震,眼睁睁看着裴峥把她最爱的螃蟹撤走了。 嘶,这人怎么和她娘似的,吃多少饭也要管…… 第50章 飞鸽传情 自打庆隆帝遇刺一案发生,朝中一时风声鹤唳。 怂恿庆隆帝出宫的一个小太监在事发当晚,便被太后下旨乱棍打死。 待庆隆帝能起床行走之时,亲自督查行刺一案,雷霆震怒之下,被捕入狱的蛮贼一律处以极刑,所有在京城的西离人,包括做生意的商旅,通通抓起来刺字为奴。 并切断了与西离通商的商路。 涉及到渎职的官员皆被重罚,禁军统领护卫失职领了四十军棍,大半个月没下来床,都卫司指挥使在姬首辅的运作下,被罚三年俸禄,副指挥使王值担责挨了三十军棍,屁股开了花。 爆竹违规,私放路引,户部被严查,至于那个叫沈济的户部司主事拒不认罪,由刑部大狱转入诏狱严审。 一并被押入诏狱的还有苍西营那几个涉案士卒。 那日太学学子请愿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而朝堂上也正如林仲安所言,一封接一封奏折都在弹劾顾卓青,与此同时,太后身边的大太监再次乘着宫轿来到了平西侯府。 林襄从民间奇医得来的那瓶毒药,军医辩别之后,哈哈大笑,说此毒并非真的是毒药,而是一种所谓祛湿毒的秘药,服下之后所谓出的红疹,实则只是体内湿毒被逼出来了而已。 顾卓青采纳了林襄所谓“装病”的这个法子,让顾心兰服下了“毒药”。 那太监乃太后身边的老人,诸如天花这般疫症一生中见识过多次,他只于门口瞧了一眼一脸红疹的顾心兰后便吓得惊慌失色,掩着口鼻慌忙跑了,生怕把自个儿过了病气。 顾心兰入宫一事暂时解了围。 不过,因着苍西士卒命案一事,顾卓青原计划回苍西郡的行程便拖延了。 转眼,入了冬,屋里已烧起了火盆,林襄在屋里围着大氅发呆,春桃进来添炭火的时候,她方才转了一下眼。 据顾府亲卫探到的消息,兵部死的那个官员尚未娶亲,家中只有一个老母,没有赌博等不良嗜好,尚未查出可疑线索。 是线索第一时间被斩断了吗? 林襄思索着,想起那日那个太学学子说的话,他说他是那郑什么的门下,而那个人是陈太傅的亲传弟子。 陈太傅…… 陈太傅是陈芷瑶的父亲。 林襄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兀地冒了出来,她没头没脑地想:“难道此事与燕王有关?” 可是顾府与林府一样,从不参与党争,更未参与夺嫡之争,那燕王的动机呢?动机是什么? 林襄一点思绪也没有,眼前似被蒙着一层黑布,看不清猜不透。 这背后之手究竟是谁? 她身不在朝堂,既去不了诏狱又无从探查消息,一时焦虑,便罕见地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烛火燃着,她缩在榻上一角盯着明明灭灭的烛光默默数羊。 夜深了,周遭极为安静,只能听到炭火偶尔噼里啪啦的声响。 忽然窗户传来轻微叩窗声,林襄开始以为是风吹的声音,没理会,后来那声音有节奏地一直在敲,她便好奇地下榻支开了窗子。 窗子微微支起一道缝,冷风随着缝隙灌入,她不由打了个激灵,透过那条细缝,与一只小眼睛对上了。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白鸽,头顶被风吹起一缕呆毛,瞧着煞是可爱。 “是你叩窗吗?”林襄惊奇地看着它,“你饿了?” 冬日吃食不好找,许多小鸟没东西吃,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小家伙很聪明,知道叩窗讨米吃。 那鸽子“咕咕”了两声,小黑眼睛同样好奇地盯着林襄看。 虽然语言不通,但林襄大概猜到它回的是“我饿”这两个字吧…… 她轻轻点了点它的小脑袋:“那你别跑,我去给你找东西吃好不好?” 小鸽子没跑,对着她又“咕咕”了两声。 林襄便放下窗子折身去给它找东西,谁料她刚放下窗子,叩窗的声音紧跟着又响了起来,她只好折身回去。 再次支开窗子,那小鸽子在窗台上蹦了几蹦,林襄这才看见它腿上绑着一个装信笺的小竹管。 原来这是一只信鸽。 就说么,这只小鸽子白白胖胖的,瞧着就是家里精心养护的。 可是,它怎么会飞到她的院子里? 林襄沉思片刻:“难道迷路了?” 嗯,准是这样的,信鸽也一定会有方向感不是很好的个例…… 她推己及鸟,十分同情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头顶那缕呆毛:“赶快去送信,你走岔路啦。” 小鸽子不走,杵在窗台上与她“深情对望”。 “不走啊?难不成这信是给我的?” “咕。” 林襄想了想,倚在窗边看它片刻:“那打劫喽?” 小鸽子照例回她以“咕”。 林襄觉得一人一鸟照此下去大有对望到天明的迹象。 好吧,快冻成冻肉了,不管了,先拆为敬。 林襄抓起小白鸽把它腿上的小竹管解了下来,竹管一解,那小白鸽“嗖”一下扑腾着翅膀飞走了,空中落下一根细羽毛随风飞进屋里。 “啧,要讲礼节,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溜了呢。” 林襄牙关打了个寒颤,把窗户关好,走到烛火跟前拆开一瞧,上面写着一句话:“岁寒,添衣,勿病,安梦。” 没有落款,只有这简简单单八个字,字体行云流水苍劲有力,是她不熟悉的笔迹。 那一刻,突然一个名字流水似地从她心头流过。 是裴峥?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一冒出来,林襄便是一愣,奇怪,她为什么第一时间会想到他? 心下重重一跳,她觉得约莫是自己夜半不睡觉,神智开始有些恍惚了。 而后她百无聊赖地掰了掰手指头,嘴里咕哝着:“似乎已经有七八日没瞧见他了,也不知这厮近日在忙些什么。” 这个想法再次让自己吓了一大跳。 林襄愣愣地想:“闲得吗?管别人在忙什么?” 她原地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确实是闲的,闲的大半夜不睡觉,信马由缰,满脑门跑马车! 于是熄了灯,赶忙一溜烟爬回了被子里。 林襄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蚕蛹,露着小半张脸,又数了几只羊后,神思绕回到那个信笺上了。 既然没有落笔,说明送信与接信的两个人是惯常用飞鸽传信的,所以,分明是那个迷路小鸽子送错了信。 林襄一哂,暗暗道了一声抱歉,不好意思喽,把你们的信截了,安梦啦! 带着陌生人的祝福,她沉沉睡去,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