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是一年冬末。 龙床上显得年迈的帝王睁开一双昏沉的眼睛来,似要起身透过暗黄色的纱幕看到外面去,却又因为长时间卧床导致的乏力只是身体稍稍一动。 然而这些微的动作便惊动了龙榻旁趴睡着的妇人,如若不是鬓角若隐若现的几丝银白和眼角微带的纹路,几乎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陛下醒了?” 帝王轻轻呼出一口气来,眼睛执着的盯着纱幕,似在回忆着什么:“朕,又梦到泰元二十三年的事了,那时候朕还是个孩子。” 妇人坐起来的姿势微微一顿,唤侍人进来伺候:“那时候的陛下,确实还小。” “所以朕恨呐,恨了整整一辈子,”帝王的双眼渐渐浑浊,“恨那时候,为什么生在宫墙里头,恨朕的娘亲为什么把朕生下来就不管了,恨那时候是个废物——还恨阿姊,就这么把朕一个人扔这了。” “阿姊走了,慕白走了,都走了。朕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两个人,心都狠,没一个肯留下来陪着朕。 “慕容啊,最后,朕身边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你,可惜,朕也要走了。” 妇人的泪水瞬间便涌了上来,帝王的急症、朝廷的压力、太子初次监国,种种事物都压在她一个深宫妇人身上,让她在这段时间几近喘不过气来。可她不能哭,于是声音哽在喉咙里显得支离破碎:“陛下,说什么呢,陛下真龙天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挺过这场……” “过不去了,”帝王舒了口气出来,“朕自己的身体,朕心里清楚,这个坎儿,过不去啦。慕容,吩咐吩咐,朕想去外头看看梨花,今年的梨花,也不知道开了没有。” “陛下,”妇人含泪握住帝王显得粗糙的手,“都是些花骨朵,没什么好看的。” “阿姊走的时候,梨花开满长安城。慕白走的时候,梨花开满了定北坡——朕在走的时候,想看看这梨花,会不会开满宫廷。如此,”帝王认真地看着慕容,“朕也算是圆满,去吧,这估计是朕这辈子最后的要求了。” 妇人终究还是没有拗得过帝王,于是年迈的帝王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宫人挪到了四轮车上,由妇人亲手推着朝殿外行去。 “朕刚才做了个梦,恍惚间,阿姊和慕白都来看朕了,”帝王神情恍惚的喃喃着,“女人这一辈子,果然出嫁这一天是最最好看的——你也是,阿姊也是——她跟走的那天穿得一模一样,凤冠霞帔,行若流云……慕白也在,一身明月铠,手提绞龙枪,端是俊朗。” “可惜,他们到底还年少,朕却已经老了,和阿姊站一起,不似姐弟反像是祖孙了。 “慕白说,他们是来接朕的。这话一说啊,朕就知道,朕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还记得以前,朕求娶慕容的时候就说过,朕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总是不信,你看,朕这一辈子也算到了头,结果呢,朕的后宫里不还是只有你一个?偏你总是把朕的金口玉言当做是耳旁风,听过就罢。” 慕容推着四轮车,出了殿门,绕过回廊,终是到了后殿的梨花林里。冬末春初的时候,也正是梨花盛开的时节,打眼看去,配着那料峭的寒意,一时竟让人分不出是花亦或是雪。 帝王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也不在乎慕容有没有回应:“当初慕白走的时候,把你托付给朕,那朕必然是能让他信得过的。 “你看,朕讨厌腊月、讨厌冬天都是有原因的,腊月出生的女儿命都苦啊,娘亲生在腊月初一,走在腊月十六,阿姊生在腊月初三,走在腊月十七……那男儿呢?朕一出生就没了娘,当归一出生也没了娘——所以腊月出生的人命都好不到哪儿去。 “你看,朕在冬天送走了娘亲,送走了阿姊,送走了慕白,送走了千千万万的百姓。结果,朕也要走在冬天里了。 “朕还记得,以前阿姊没走的时候,一到冬天,就会去求了人从宫外买些油脂回来,自己的手红肿溃烂却怕朕无法拿笔,交不了师傅的课业……那时候朕都看在眼里,那些委屈,朕受了,阿姊也受了,受的更多。 “朕难受的时候,还能扑到阿姊怀里哭一会儿,可朕从来没有见过阿姊哭过——唯一的一次,她眼泪都汪在眼里了,却生怕掉出来坏了规矩、犯了忌讳…… “是阿姊,一步一步把朕送上了帝位,然而到最后,她没有能跟着做弟弟的享一天的福,就连死——朕都无法把阿姊的尸骨带回长安。 “凭什么?那是朕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啊,他们怎么能、怎么敢!” 帝王带着些浑浊的眼泪顺颊而下:“这么多年过去,朕难受的时候,也就只能一个人呆在这梨树林里,朕要想,朕还有天下,朕还有子民,朕不能任性……朕为什么不能做个昏君?为什么不能做个暴君?朕为什么要这么累?人生匆匆不过几十年,我凭什么要为着这江山、这百姓去活!我死后,这世上洪水滔天又与朕何干——凭什么要朕几十年如一日的来承受这些? “可是朕不敢……朕不敢啊,朕的这条命,是阿姊千难万难保下来的,一个四岁的女童拖着一个刚来人世的孩子,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在宫里长大了——父皇?父皇!那是个什么东西?朕跟着阿姊活了十二年才第一回见着他的面,他的照拂,朕当真是不敢领受。 “十二年的不闻不问,只是派一个侍官照看着,一朝相见便要阿姊前去和亲,真真是好大的脸面——就连朕的皇位,都是阿姊为朕谋算来的…… “阿姊说,愿有朝一日,朕能一统江山,四海来朝,八方咸服……朕做到了,可是阿姊永远都接不回来了。 “当归当归……阿姊最后,都心心念念着回到大宁,回到长安啊。 “这么多年,朕也该去看看阿姊,该跟她说,朕做到了。这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了,连同她身下躺着的哪块土地,也是大宁的国土……” 声音渐歇,帝王也坐在四轮车上,眸眼也渐渐闭上了。 “陛下是这天下之主,千古圣王,万古明君,”慕容在四轮车旁坐了下来,斗篷压在身下轻轻侧靠在帝王的腿上,“得夫如此,慕容也该心满意足,可是慕容贵为一国之母,到了到了,还是不知道,陛下心里的究竟是不是慕容本人——不过本宫也不在乎了,陛下这辈子,能与本宫长相厮守,也够了。愿只愿下辈子陛下先碰上的,是慕容罢。也好,就让慕容学一次阿姊,至少,黄泉路上,轮回台前,陛下不至于孤身一人——下一世,陛下早些来寻慕容可好?” 有雪,逐渐从天空中飘落。 不多时,前来询问的侍人一脚踩滑,尖利的嗓子带着哭腔划破了梨园里的一片静谧:“陛下、娘娘……崩了——” 乐平四十九年,圣王驾崩于永延宫,后卫氏慕容相随而去,太子乐宁即位,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史称天殇。 却说五十四年前的这天,也是这么个季节,这么个天气。 第二章 燕子归时,乍暖还寒,说是春至,却又是一场大雪。 永延宫里难得生起了炭火,烧的暗红的金丝碳,一盆一盆将这座冰冷了数年之久的宫殿渲染的暖意融融。 没有人说话,只有侍人手中梳子不时轻轻磕碰在托盘里的声音。 放眼望去,这座沉寂了许久的宫里一时竟是多了数十倍的人,单单是在这偏殿里候着的两排,捧着坠角儿珠花的、捧着金钗步摇的、捧着花钿胭脂的排在前头,从头到脚种种首饰不一而足,而托着纱袍罩衣的、托着罗衫缎裙的、托着披风斗篷的排在后头,从春到冬样样服饰一概俱全——自梳妆台起,一路排到了殿外头去。 这场面惊了下学归来的少年,拎着手中笔墨便向屋里闯去:“阿姊!” 自此,殿里的沉寂终是被打破。 坐在梳妆台前的华乐摆了摆手,挥退了在她头上摆弄着的侍人,回眸对着归来的少年安抚一笑:“修瑾来看看,阿姊可好看?” “阿姊自是好看的,”少年环视着这屋里的一堆宫侍,“这些是……” “见过寿王殿下。”为女子梳发的侍人第一个拜了下去,随后便是一重重请安的声音,便是那些个手里托着盘子的,也都一个个把腰低低地弯了下去。 在大宁,每一位皇子出生,帝王便会为其取一个字作为封号,而少年的字便是“寿”字。 “好了,”华乐轻轻地道,“都起了吧,这些个东西,都收拾收拾,放到西边库房里去——永延宫的库房约莫着也有十几年没用过了,你们也都顺带着收拾了罢。” “诺。”一众宫侍躬身行了礼,小趋着将这一屋的东西又都带了出去。 少年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时辰不见,这偏殿里的陈设都被整个换了一遍,更况论那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这让他的心不断下沉:“阿姊,发生什么事了,我今儿个听老大老三他们说……” “能出什么事啊,”女子对着镜子整理着衣服,“你仔细看看,阿姊今天真的好看么?” 修瑾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一头黑长的头发一反往常柔顺的束在身后,而是被一支流云状的簪子挽了起来,斜斜的盘了个形,眉毛也似是修过一番,唇上不知是染了什么东西,愈发显得皮肤白皙——整个人看上去较之前精神了许多,细细闻去还有一股淡淡梨花的清香:“阿姊今天的确与往常不同——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到永延宫来?” 女子弯起眉眼来:“阿姊终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 “今日永和宫的容贵嫔请阿姊过去了一趟,明日估计就能请下圣旨,”女子颇为有趣的看着修瑾,“然后,再过一个月,阿姊就要出嫁了。你说是不是一件大喜事?” 然而修瑾似是被冻住一般,老半天才道:“喜从何来?” “这深宫大内,生活着多困难啊,”女子放下一直捂在怀里的汤婆子,露出一双红肿溃烂泛着油光的手来,“修瑾你看,膳房的宋婆婆说,这手不能冻,一年冻年年冻,就再也好不了了。” “可是今儿个,阿姊在容贵嫔那里看了御医,御医说阿姊的手可以在一个月里养好,日后只要保养得当,绝不会复发,再不用受这冻疮痛痒之苦。甚至还开了保养的方子,让日后多多涂抹。 “你看看刚刚那场面,看看他们手里捧着的东西,看看他们对着你我的小心翼翼……不只是永和宫,还有永寿宫、永福宫,送来了各种各样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东西,容贵嫔算什么?不过这后宫里三夫人之首,连压在她上面的、久居永福宫椒房殿的大夫人都得为阿姊出嫁添嫁妆,这后宫里压在最上头的老夫人都得把她身边最会说话、小意可人的大侍女送过来当陪嫁。” “阿姊这么大的面子,又是出嫁这样一辈子的大喜事,阿瑾你说,喜从何来?” “——所以我才要问你喜从何来!”修瑾眼睛通红,“今日——今日晌午慕白还在问我,他想和母妃通禀一声,让他母妃去永寿宫讨一道懿旨,为你们赐婚……” 华乐轻轻摇了摇头,“太迟啦,永寿宫里的那位消息多灵通啊,估计前头还没下朝,老夫人那就得到消息了,她既然把身边最得力的侍女送了过来,这就是态度。话说回来,今日除了阿姊婚事之外,还有一喜。待阿姊走后,你便能归入容贵嫔膝下,日后论其地位,无外乎只有中宫所出的那位能压你一头。” “阿姊,我不想听这些。” “今日我便在老大老三那里听到漠北王求娶公主的事,我以为,我们还有侥幸……” “这世上没有任何的侥幸,哪怕你不想听也得听,”华乐也少见的冷下脸来,“十二岁的年纪,放在宫外头也已经到了议亲的时候,足以撑起一家之主的担子——你是皇子,是寿王,也是这大宁的储君之一——那个位置,你便当真没有半点想法么?” “有又如何,当皇子的哪一个没有做过这样的美梦——可那终究不过一场痴妄,阿姊,在这宫里,弟弟就只余阿姊一个亲人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帝王者,寡情绝义,”华乐看着面前的少年,“寿王,这是娘亲临走前,亲口问陛下求来的封号。先前你还小,阿姊多少能护着你一些,但日后呢,待到陛下将至天命,诸王之间或威胁、或拉拢、或打压……这些阿姊都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成为你的拖累,如若如此,倒不如阿姊豁出去,为你谋一条通天之路。” “去岁本就是个多事之年,淮阳地动、庆阳水涝、西南兵祸……陛下连下三道罪己诏,如今漠北前来求亲,带来大量牛羊牲畜,是什么能给陛下留下拒绝的底气? “范阳容氏、贡阳范氏、安阳赵氏还是濮阳秦氏? “范阳容氏出了一个容贵嫔,贡阳范氏出了一个范皇后,安阳赵氏出了一个赵太后,我们濮阳秦氏出了个什么呢?一个早逝的秦婉华。” 第三章 “濮阳秦氏早已积弱,仅有一个舅舅秦昭位至西南将军。哪怕是以后,秦氏在宫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能做的,就是让我们的这位舅舅不断磨砺,待有朝一日你夺位之时,他手上的兵马就是你的筹码。 “漠北前来求亲,这是料定了大宁无法拒绝。现下适龄的公主不过四位,中宫所出三、四两位公主华如、华初,我,还有一个虽然娘亲早逝却有太夫人做姨奶奶的六公主华忆。华如已经有了婚约,那就只剩下华初、我、华忆三人。 “所以修瑾,你是觉得濮阳秦氏比起贡阳范氏和安阳赵氏来,我们能拼得过哪一家?……而濮阳秦氏自外公去世之后,也是…… “范阳容氏本就家业庞大,容贵嫔膝下又没有子女,你过去了,也算是两相宜的结果。她要孩子来固宠,你要养母来造势……总之,阿姊也不怕你在这宫里受人欺负。” “那你呢?你把一切都打算好了,你会是个什么样子、慕白到时候又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些阿姊考虑过没有?”修瑾闭了闭眼压下那不断上涌的郁气,“你总是想着我怎么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把你自己当回事?” “除了这永延宫,你是娘亲最后留给阿姊的东西了——这世上女子嫁人,嫁给谁不是嫁?更何况,阿姊这一嫁,去了便是漠北的王后,说起来也算是高嫁,至少能够吃饱穿暖,再不为生计困。你呢,堂堂男儿伟丈夫,也不必如此委顿于污浊困苦之间汲汲营营。还有什么不好呢?”华乐站起身来,一身鹅黄色锦裙在这温暖如春的永延宫里,犹犹如初春的黄蕊,柔婉和雅,唯一有些突兀的便是她那双涂完药膏显得红肿泛着油光的手。 “至于慕白,不过一场心计较量罢了,”华乐轻轻一嗤,“定远侯兵权在握,陛下亦是信任有加,其府上多少宗亲贵族来来往往?世子刚开始不过是觉着阿姊有趣,最后投趣了罢,有来则必有回,和这种人来往,费的是脑子计量。这人看上去俊美无双,实则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你便当真以为,世子和你我交往过密,定远侯夫人那里不清楚?不过是觉得奇货可居尔。” “权贵之间的弯弯绕绕向来不少,阿姊这一走,世子那边必有动作。这世间,向来得不到便是最好的,借由此,将定远侯隐隐绑在你的船上,且看以后的造化。现下里,阿姊不求甚多,只求世子看往日的情面,日后在人情世故上对你多加提点。”华乐将屋子里的窗子支了起来,“这样,阿姊多少也能放下些心了……阿姊怕是习惯了往日的冰寒,这炭火一点,竟是有些喘不上气来。这样也好,听闻漠北冬日奇寒,地博物却不丰,如此过去之后,想必能习惯的快些。” “阿姊好生自私,”修瑾勉强一笑,“听阿姊这么一说,倒像是阿姊要逃出生天了,弟弟却还要在这烂泥塘里苦苦挣扎,苍天……何其不公啊。” “是啊,苍天何其不公。”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良久华乐才道,“去吧,你今日的功课尚还未做,今日完不成,明日那些个师傅们怕又要罚你。阿姊出嫁这事虽说悬而未定,却也不过差那么一道圣旨,现下的宫里,也禁不起那么多的折腾。就算再仓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待到阿姊真的走了,这宫里,恐怕才要翻了天去。一时半会儿的,去帮忙你的吧,你住的屋子我也已经叫他们收拾出来了,暂时先住着,待到阿姊出嫁,你大概也要出宫建府了。” 修瑾站了半晌,最后应了一喏,转身离去。 华乐站在窗边,看着这满屋子新送来的东西,良久却是幽幽一叹。 她和定远侯世子之间是一笔乱账,注定是理不清的了。 定远侯满门忠烈,从老太公起便一直受到先帝信任而执掌兵权,为帝王征南战北,祠堂里摆满了代表着忠义的牌位。一直到现在的太夫人,咬死了不让家中小儿子从军,这才为云家留下来这么一丝血脉,也就是如今的定远侯。 而定远侯世子却是个非要反着来的性子,生性好武,就连师傅都拜了当时的大家李鸿生做老师,气的定远侯府的老夫人将不过十岁的他关在府门外,任他跪了一天一夜。 华乐抿唇,那时候的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所见便是整个世界,连云慕白这先斩后奏的法子都是华乐出的。也是自那以后,修瑾的学问便是由慕白来辅导,也算是为弟弟骗来了一个师傅——李鸿生能收下十岁的慕白,固然有华乐出的主意在,可换言之,一代大家不可能收一个徒有金玉的弟子——云慕白是李鸿生的学生,却又教导修瑾课业,以此来说,修瑾所闻所学都是间接来自于李鸿生。 这才是华乐为何能与定远侯世子结缘的根本原因。 有了慕白的存在,华乐与修瑾在宫内的日子也好过许多:慕白有时带些宫外的吃食,有时带些经文杂书,有时是些奇淫巧技的小玩意儿。 二人相处起来倒也平常,时常是棋子上的博弈,又或是遇到什么事情,想要找个人商量,一来一往之间,华乐投其所好,倒也算是付出不少心力。 然而回到现下,华乐除了认命,竟是无路可走。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短不到哪里去。 容贵嫔所料成真,当天夜里圣旨便传到了永延宫,赐‘乐’字,封昭宁公主,一月后前往漠北和亲。 同圣旨一道传来的还有容贵嫔被禁足的消息,听说泰元帝在永和宫发了天大的火,整个永和宫都被砸了——也不知和这事有无关系,容贵嫔又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正当华乐担忧时,永和宫连夜递过来消息,说是容贵嫔亲手挑了些年长有经验的老人过来帮忙,一个把这些年疏忽的礼仪规矩一步步补回来,一个跟在身边能多些照应,待她出嫁,这些便都是她的体己人,秦婉华早逝,她这个堪当华乐半个母亲的在她出嫁这种事上,却是不能轻忽…… 容贵嫔被禁足不能出来,也不能进去探望,左右也是闲着没事干,于是接下来这几天衣服料子、古玩奇珍、经书典籍流水一般往永延宫送,道都是给她的陪嫁。永和宫这么一来,永寿宫、永福宫自然也不能拉下,于是这一日里头能收三次礼,天天都能听到宫人吊着嗓子唱名儿的声音: “永福宫赏金凤红宝头冠一套、珍珠明月珰一对儿……” “永寿宫赏八宝如意一对儿、宝蓝点翠珠钗一套……” “永和宫赏赤金嵌翠滴珠护甲一套……” 有用的、没用的,实用的、不实用的东西流水一般进了永延宫的库房,少不得还有那些个跟着风头也往里头添嫁妆的各位夫人,华乐最后也不再出去谢恩了,只是去内府支了这些年被欺压下的银子——足足三四百两,这还是账上的,不在账上的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交给身边的大侍女素语封了荷包打赏下去。 日子就这么过着,转眼,便是华乐出嫁的日子。 第四章 燕子归时,乍暖还寒。 华乐裹着火红色的狐皮裘站在窗前看着,看着这满园的梨花。 今年的梨花,开的确实早。 华乐伸出手去折了一枝下来,轻轻一抖,便将梨花枝上堆砌着的一层细雪抖落下去,黄蕊白瓣,暗香扑鼻,别有一番精致幽雅的滋味。 华乐手里挽了个花,将那一枝梨花斜横在胸前,半遮了颜面,转过身来半弯了眉眼,问道:“修瑾,我这一身可还美?” 无人回应,屋里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半晌,华乐敛了面上的笑意,挥了挥手,屋里伺候着的侍女宫人齐齐朝着二人揖了一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华乐踩着大红纹金的鞋子,手里持着那一枝梨花,轻轻在梳妆台前落了座:“阿姊今日大喜的日子,修瑾不说恭喜便罢了,怎的倒还摆出这么一副脸色来?怎么,阿姊今日不好看么?” 她伸了手去触摸铜镜里自己的倒影,左右瞧瞧,顾镜自怜:“今儿个是阿姊出阁的日子,那些个侍女嬷嬷们终究还是尽了心了,至少,阿姊这么多年,也就是今儿个看上去最是好看——都说女人最美就是一身凤冠霞帔风光出嫁的时候,这老人啊,说的就是有道理。” 一直沉默着的少年跪在她面前,一双显得细弱的胳膊牢牢抱住她:“阿姊,我们不嫁了,慕白手里有三千……” 华乐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起来,打断了他:“修瑾,陛下的金口玉言,你又要如何让他吞回去、咽下去?” “这宫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活了十二年了,心里都没有一点数么?”华乐的笑意慢慢敛住,显出一片冷漠地决绝来,“今日阿姊一走,你便是容贵妃膝下的养子,日后更进一步便是……” “那个位置弟弟不稀罕,”修瑾咬着牙道,“弟弟就只剩下阿姊了——漠北之遥,一路急行也得走上半年,此一去,怕是终身难回。” 华乐将那一枝梨花掷到桌上去,伸手去掰那像是锁在腰间的少年的臂膀,浅月色的指甲在少年手背上留下道道红痕,最终还是被华乐掰着手指给甩开了。 华乐站起身来,俯视着跪在她面前的少年,两双相似的眼眸相对:“修瑾,阿姊出嫁在即。今日,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都会被陛下完完整整的打扮好,风风光光地送到漠北去。顺其者昌,逆其者亡——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接不接受——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华乐的手一顿,轻柔的为少年拭去面上的水渍。二人凑得近了,不难看出二人面容间的相近之处,一时间,连同声音,也柔和下来了:“修瑾,站起来吧,好男儿膝下有黄金,有泪不轻弹。今日,你若能好好地,还能送上阿姊最后一程。如若不,你怕是连阿姊离开长安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阿姊知道慕白手上有三千精锐,附属禁卫西三营,可你以为,三千人能做什么? “漠北民风彪悍,那你可有想过漠北真正的精锐是什么样么?单单是往年的流民我们北方的百姓便是难以阻挡…… “为将者,惜兵如子;为谋者,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思全局为谋,忍也——这些话的道理不用阿姊说你们也都明白,现下,去找定远侯世子……” “殿下,长信侯夫人到了。”素语稍抬了声音向殿内道。 “阿姊,来不及了。”修瑾低声喃道,面上泛起一抹略带古怪的笑意,“昨日夜里,慕白便已经带兵去了十里坡,送嫁护卫能有多少?漠北带来的亲兵又能有多少?” “你们……素语,请夫人进来,”华乐转身再不看跪在地上的弟弟一眼,“送寿王殿下去偏殿休息。” 于是先前退下的侍女们捧着凤冠、步摇、银瓶、香料又悄无声息的跟在长信侯夫人身后进来了。听闻华乐吩咐,早有准备的两个粗使嬷嬷上前来,一边一个别住少年的臂膀,不容拒绝的将他向外“送”去。 “阿姊……”少年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顾及人前,最后终是抵不过粗使嬷嬷的力气,被带走了。 屋里再一次恢复了安静。 素语上前为华乐取下了披在肩上的火狐裘,露出身上已经穿戴好的嫁衣来,又引着她在妆台前坐下。这座梳妆台对比一个月前内府送来放在偏殿的那座差得多了,连同款式都还是十几年前的款式。 公主出嫁,没有从偏门偏殿出去的道理,这也是方才华乐能够一伸手就能够到殿外梨花的原因,这里不是华乐一直住的偏殿,而是当初华乐母亲秦婉华住的寝殿,四周种满了梨树。从这里出去,绕过屏风短廊便是永延宫正殿,再往外,便是永延宫的大门了。 “臣妇见过昭宁公主。”长信侯夫人进门便是一跪。 “起来吧,”华乐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映出的模糊人影,“今日夫人来,是让华乐蹭福气的,不必如此多礼。” 五福夫人不好找,要子孙满堂没有孩子夭折的、要父母安康高寿的、要家庭富贵和满的、要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的,要德高望重的……也就是说齐寿、富贵、康宁、家和、好德。多少有些借福气的意思在里头,你找着了,人家愿不愿意来把福气借给你又是另外一回事。 长信侯夫人先用草木灰给华乐涂了一遍,再用棉线在华乐脸上细细绞过,又拿了帕子包裹着冰给她镇痛,最后检查了一遍给她备着的胭脂水粉,这才满意的点头:“行了,看上去容贵嫔对你是上了心的。” 华乐闻言倒是莞尔:“是么?” “新婚出嫁这一天的胭脂水粉用的都是有讲究的,”长信侯夫人叫侍女端了水来给她净手,“女儿家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这女人刚开过的脸上上妆,像是碳粉、水粉都得用些细腻温润的,不然皮肤娇嫩些第二日怕就要见不得人了。” “本宫到还不知有这些讲究。” “未出阁的女儿家,也没几个知道的,这里头有些事说出来也怕是糟污了人的耳朵,”长信侯夫人手脚轻快的给她上着妆,“本来公主出嫁这事都是永寿宫、永福宫那边安排的,是臣妇阿婆跑了一趟永寿宫把这事儿给定了下来,公主要嫁往漠北……臣妇也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话说到这里,华乐也明白过来:“你们先下去。” “诺。” 见这一屋子的侍女宫人都端着东西退了出去,长信侯夫人方才道:“早些年臣妇刚嫁入侯府的时候,府里还有个未出嫁的小姑,生性好武,喜欢摆弄那些个刀枪棍棒。后来荒唐的是一个人跑到北地去参了军,一路官至武威将军……虽说是个不入流的杂号将军。” “这事儿出来,臣妇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长信侯夫人显得些许尴尬,“最后因为当时慕容少师两个鲜卑部族打仗,小姑不知怎么搅和进去了,最后回来便是一通闹。那正是漠北王一统北境,自立为王的时候——小姑非要嫁去漠北和亲,最后让陛下封了个昭和郡主嫁过去了。” “小姑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阿婆年事已高,心里也总是记挂着这么一个远嫁的女儿……听闻这次漠北是要为新王求娶,就是不知道臣妇那小姑在漠北,处境到底怎么样,”长信侯夫人叹了口气,“阿翁虽说不问政事多年,但到底曾经顶着个一等侯的名号,侯爷为了避嫌,也不好和漠北来的人接触。此番也就是臣妇看能不能往公主这边探个路,到时候能顺手往大宁这边递个消息——就是公主走的时候,送嫁队伍里能捎上几个人,到时候让他们回来报个信儿就是。” “公主远嫁,日后也就是寿王殿下一个,臣妇也不敢说长信侯府能帮着公主照顾——可但凡无关江山社稷、侯府安危的,长信侯府对寿王殿下能帮多少便帮多少。”长信侯夫人无奈一笑,“说句不甚中听的话,长信侯府也怕势大碍了陛下的眼,自家翁起便极力收缩,现下的侯府怕是远不能和之前相比,但在寿王殿下的事上多尽几份心力,提点周旋多少还是能做到的——大抵是漠北使臣的原因,阿婆念小姑实是念得紧。” 无标题章节 “夫人说笑了,”华乐抬起头让长信侯夫人为她画眉,“不过信手而为的事情却能换得长信侯府的人情,说到底,这是夫人给本宫送福气来了。夫人放心,也不过是捎带两个人的事。漠北路途遥远,待本宫过去,和郡主也算是个故乡人,自当多加照拂。” 长信侯夫人手上动作稍顿,含笑道:“殿下果然通透。” 和长信侯夫人松了口气似的相反,华乐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本宫这里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说。” “夫人和定远侯关系如何?” “定远侯夫人叶蓁是臣妇闺中好友,关系极好,因此在定远候面前倒是能说上几句话,殿下可是有什么事需要定远侯帮忙?若非什么重要事,长信侯府……” “夫人想左了,本宫是想让夫人为定远侯捎一句话——这本来就应是本宫管教不严还有定远侯府的家务事,让夫人做这个中间人,倒还怕夫人在定远侯那里拉了面子下来,”华乐叹了口气,“寿王毕竟年岁还小,不愿我这个当阿姊的出嫁,竟是伙同谦王及其伴读定远侯世子,动了定远侯府禁卫营的符牌……” “这可如何使得!”长信侯夫人也是被唬地一跳,“无陛下旨意,无三位阁老印信,无军令虎符,轻调禁军可是要砍头的——他们怎么就……连五皇子都牵扯进来了。” “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也有刑不上大夫之说,”华乐苦笑着揉了揉额角,“谦王与寿王固然胡闹,但无论如何,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可定远侯府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任其神童之名遍传天下,至今却仍不过是舞勺之年,如若有个万一,便是本宫的罪过了。” “臣妇晓得其中利害,这件事——拦得住要拦,拦不住也要拦。”长信侯夫人一颗心也缓缓沉了下去,“臣妇这就为殿下梳发,随后便亲自去寻定远侯。” 华乐闻言也是舒出一口长气,不着痕迹的将手藏进袖子里:“如此,一切便全仰仗夫人了——素语,进来为本宫添妆。” 殿外的大侍女应了一声,带着人再次进来。 脸已经开过,妆也已经上好,于是剩下的便只剩下梳发、盘发、加冠。 于是长信侯夫人便拿过托盘里刻着连理枝缠并蒂花图案的梳子为华乐梳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结连理; 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乐膳百味;十梳百无禁忌。” “福已借完,福气一道,还望殿下多思多想,唯有持惠守中,方得长久。”长信侯夫人梳完便双膝跪地,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缓缓叩首到地,此时的她与方才判若两人。 而华乐也依礼起身,对着长信侯夫人行天揖之礼:“夫人所教,华乐谨记。” 至此,五福夫人的事便算是结束。 长信侯夫人对着华乐再次叩首,起身趋步退下。 华乐闭上眼睛,任由素语将她的头发盘起,又用一根根发钗固定。她的心和头上逐渐增加的重量一样,渐渐地沉了下去。她不知道,不知道长信侯夫人到底能不能在她出宫之前把消息传出去,又或者是消息传出去之后,定远侯能不能及时把云慕白拦下,哪怕拦不下云慕白,拦住云慕白手中那块来自帝王密令的、能直接调动禁卫军西三营的那块令符也好——若非那块令符来自泰元帝,云慕白根本无法调动皇帝禁卫,皇帝禁卫的规矩向来是认符不认人,每一块令符都有每一块令符的作用。 这些都还是慕白告诉她的,只是今日,她不得不用这些来自于慕白的、零散的信息去拦住他。就如同她告诉修瑾一般: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顺其者昌,逆其者亡——这样的代价,她华乐负担不起,修瑾负担不起,云慕白也负担不起,就连方才被华乐用言语生拉硬拽拖下水的谦王也未必负担得起——虽然根本没有谦王什么事。 诚然虎毒不食子,但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了。华乐不敢赌,不敢赌帝王的态度,不敢赌帝王对修瑾、对慕白的处置。只要她成功嫁到漠北,修瑾则必然纳入容贵嫔的保护之下。那慕白呢,是,定远侯府的确功高,为国为民牺牲甚大,但那已经是过去,现在定远侯府从太夫人时,便不让子孙从戎。时至今日,掌握大宁兵权的定远侯竟是一个文弱书生,虽文采飞扬,却也惹得世人叹息。当初慕白拜师,老夫人怕太夫人生气,硬是让慕白在府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放进门里——如今的定远侯府,在和帝王博弈上,势必要吃亏。如今这事,华乐已经不敢去想定远侯府之过后对她、对修瑾是个什么态度。 但她更不敢赌慕白若如当真用三千人把她从送嫁的路上劫出来又是个什么后果。两国邦交,大宁国威势必将有折损。按宁贵嫔所说,便是她出嫁当晚陛下便会下旨——黄昏出嫁,行至十里坡之时,陛下的圣旨下没下来还是两说。更何况慕白,堂堂一等候世子能舍弃身份、舍弃一切,面对满天下的通缉,带着她夜奔于野? 向来钟鸣鼎食,不问市价几何的世子又能吃得多少苦头,到那时他可还会像如今这般? 华乐闭了闭眼,将这一些死死压在心底,再不允许它们逸出分毫——她走了,修瑾如何、定远侯府如何、大宁与漠北又将如何? 这是一个死局,一个上天为她设的死局。 只是不知道,她这一生到底会是苍天以局压人,压得她再无翻身之地,亦或是她能做到破而后立,最后胜天半子? “呀……殿下!” 华乐睁开眼去,看跪坐在她面前的侍女拿着一罐手脂,神情惶恐地盯着她的掌心,只见她白皙的手心里密密麻麻都是红红紫紫月牙形的淤痕。 素语跪下身来,执起华乐的手细细查看,对那侍女斥道:“大惊小怪什么?去拿化瘀的药膏来。” 那侍女惊恐的瞄了华乐一眼,跌跌撞撞爬起来就朝库房方向跑去。 素语眼角略过桌子上燃着计算时辰的香,又道:“吉时将到,殿下的手怕是用化瘀膏也来不及了。奴婢先用水粉替殿下把这些痕迹遮去,待到了路上再养伤可好?” 华乐有些疲惫的点了点头,这才发现头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凤冠,那沉重的分量扯得她头皮发疼,而眼前也有凤冠上垂下的珠帘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侍女出了殿门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素语快将华乐的手遮盖完也没见着人影,正待华乐开口想说什么时,殿外传来司礼宫人高亢却又略带尖细的声音:“吉时已到,请殿下——上轿——” 第六章 按照规矩,大宁的新嫁娘出嫁,足不沾尘,脚不落地。 于是永延宫正殿的大门尽数打开,火红色的地毯从宫门口十二人抬的辇轿处一路铺到殿门口华乐的脚下。 华乐不去看周边人的表情,只是自顾自舒出一口气来,搭着素语递过来的手跨过门槛向前走去。她走的很慢,素语扶的极稳,她着一身下来,头上顶的、身上穿的、衣服上挂着的、再加上手里捧着的,分量皆是不轻。 上了轿,宫人便抬着朝宫门而去,出了皇宫,又换成一架宽大马车,由寿王背着换了座驾——新娘子不能挨地的——便又和嫁妆队伍汇合了。 两国交邦,公主出嫁,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也因此街上除了街道两边站着的禁卫和公主乘坐的马车之外,也就只余跟在公主车架后的那一长串嫁妆队伍,犹如一条声势浩大的长龙伴着丝竹礼乐的声音跟着前行。 华乐跽坐在车中,思虑着长信侯夫人的行程。 添福仪式过后,五福夫人必然要去永寿、永福二宫谢恩领赏,按照规矩,领完赏之后还要为公主送嫁,也就是说,在现下封锁严密的长安城里,能无视禁军而光明正大出来行走的,就只余长信侯夫人一人。 按照马车行进的速度,长信侯夫人必然能在她之前抵达长安城北门——能不能扣下那枚要命的令符,能不能悄无声息的不惊动陛下化解这场风波,华乐现下心中依旧是没有半分把握。 却说长安城城门口,却是戒备森严。 “我说,这泰元帝脑子里都想什么呢?”一身小厮打扮的少年靠在车厢上一点一点地敲打着杯子,“不是说这公主不受宠么,这倒好,出嫁了出嫁了弄了个千里相送——害的咱还得窝在这马车里不能露面,憋屈死了。要我说,公子你就是太谨慎了,咱漠北山高水远的……” “噤声,”面带病容的儒雅男子轻声道,“回去多用点功,大宁皇宫到这长安城门如何便有千里之遥?十几里倒还差不多。” “那不是为了夸张嘛,”那小厮嘁了一声,“你想想,这皇帝老儿确实反常啊,一般来说不都是躲在皇宫里头禁军拱卫着,围得跟个王八似的让人无处下嘴么。这嫁个女儿巴巴儿的往到这长安城城楼上一站——你说这会儿要是有人放个冷箭啥的,这事儿还不得堆到咱们头上来?” “重恪。” “属下在。”马车外头传来一道显得低沉的声音。 “堵了嘴巴拎出去,”病容男子道,“狗嘴吐不出半颗象牙来。” “公子,你要是能养一只天天吐象牙的狗,咱就不用大老远往这边儿跑了不是……重恪,你放开我,别以为长得高小爷就不敢打你。” “不是我长得高,是你太矮,怎么?当真要听公子的把你嘴巴堵上?” “……别呀,我不就抱怨了两句嘛。” “重恪。” “属下在。” “十里坡那边的人撤了么?” “还没有。自昨夜夜半开始布置,到现在已经完全隐匿下来,若非察觉的早,怕是一场恶战。”重恪背着一把重剑守在马车旁,脚边蹲着方才被他从车中拎下来的明信,正一脸欣喜地吃着白糖糕。 “看来,这是冲着咱们来的了,”男子将手中书卷放下,“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位的手笔。” “怎么可能是冲着咱来的,”明信一边吃着糖糕一遍含糊不清的道,“咱们这一路过来,从来就没暴露过身份,莫名其妙就来了三千禁卫军埋伏在那儿——泰元帝要是不想嫁女儿,嫁个郡主县主什么的过来咱也没意见,反正陪嫁都得给,弄这一套没必要。” “说的也对,”男子轻轻一声长叹,“禁卫调动不是小事,一旦有所异动,必然直达天听。你们说,这事儿是泰元帝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 “这哪儿猜得出来啊,当皇帝的,估计心上都长满了眼儿,公子您也别多想,这到底是冲着您来的,您躲也躲不过,不是冲着您来的,您也不用着急八慌的自个儿往上凑——这糖糕真好吃,重恪你哪儿买的?” “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重恪没好气地斥道。 “算算时辰,大宁的乐昭宁公主也该到了。明信,去找孟和大人看看什么情况。如若顺利,我们也就准备启程。” “好勒,”明信一把从地上爬起来,“糖糕你帮我收着,不许偷吃了啊,我去前头瞅瞅去。” 说完,一溜烟就不见了。 算算时辰,乐昭宁公主的车架确实已经到了长安城门下,明信过去的时候,刚好看见华乐在素语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大红色的城门,大红色的车队,大红色的仪杖。 公主的车架已经停在城楼外几十丈的距离,然而跟在后面的队伍却还有七成都在城门里尚未出来,明信看着这场面轻轻咋了一下舌:“这排场……” 随着华乐在毯子上站定,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司礼监的宫人憋红了脸:“——吉时已到,拜恩——” 华乐轻轻抬起下颌,努力向着城楼上那两道的身影看去。凤冠本身的重量和额前清脆碰撞着的珠帘不能让她抬头太过,于是到了最后,便也只能看到两道模糊的身影:一个身穿龙袍,一个鸾鸟加身,竟是连容颜都看不甚清楚。 华乐闭了闭眼,随宫人的唱喏端正跪下行礼。 “——一拜。”一拜三叩首,拜这江山,叩这社稷。 “——二拜。”再拜三叩首,拜这先祖,叩这亲恩。 “——三拜。”三拜三叩首,拜别故人,叩舍其身。 “——礼成。”自此,她自孑然为一身,不复故乡人。 华乐跪在红毯上久久不曾抬头,看眼前凤冠上的珠子似是散乱一般铺在自己眼前。似是出神许久,方才缓缓抬起头来,借着素语的力站起身来。 城楼上传来丝竹礼乐声渐渐大作起来。 好端端的,竟是起了风,本就黄昏近晚,一时间教人觉得冬意深重,若三九寒天。 第七章 送嫁送嫁,对于帝王来说,送到长安城城楼已是极限,剩下的路依旧还是她一个人走。 华乐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袖子,收回脑子里那些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再回过身时,看见的便都是些故人。 自家弟弟修瑾、定远侯世子慕白、及世子长姊慕容。 看着他们,华乐到底还是柔和了眉眼:“今此一去,怕是今生再难相见,如今临别之时还能看到你们,吾心足矣。” “……阿姊,”修瑾低声念道,微红的眼眶里犹如涌泉却含而不落。 “吾今日来,乃是要问公主讨三样东西,”慕白袖手而立,定定看着面前凤冠霞帔的女子,“其一,短了臣的束脩;其二,臣的清白名声;其三,臣的,一心人。” 华乐静静看着面前俊朗少年,静默良久之后却是一声叹笑:“其一者,世子当可去永延宫寻寿王讨要——至于其二与其三,既要清白,何来一心人,若要一心人,又何谈清白。” “只要公主予小臣最后一样,便也够了,其他的小臣不在乎,”慕白面上泛起一抹苦笑来,“怕只怕,公主不肯舍下。” “世子想要的东西不是本宫舍不舍得,而是要问陛下乐不乐意。”天色渐暗,风声渐大,几人站在这里却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可有些话华乐现下不说,便是再无机会可说,“世子……不,长卿君。长卿君以善棋名誉天下,可到底是以他人做子,以事势为局。安可知今日若以天下为局,你我都不过棋子——千般算计,万般筹谋,这天下之局你到底还是破不了。长卿君,本宫且问你,若有朝一日,你我为子,却棋盘尽覆,尔又当如何?” 定远侯世子显得极为冷静,一袭白衣猎猎,仅站在那里便有遗世之风,可惜说出的话却不符他那算无遗策的名号:“无他,唯亡命尔。” “长卿君可知,千算万算,却独算漏一点。寿王的确非你定远侯府最好的选择,可寿王当真便只能靠你定远侯府这一点施舍可活了么?”华乐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华乐只有修瑾这么一个弟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哪怕舍了此身性命,也至少要保得他一生顺遂。这样说起来,定远侯府终究不是他最好的依靠。” “所以,公主便可在容夫人找上门来时,将小臣丢掷一旁。” “一臣不事二主,说到底,世子终究还不是定远侯府的主人,这世上又哪里有两处逢源的好事?吾以一心待世子,世子可有一心以回吾?”华乐淡淡一笑,“定远侯府的态度,本宫早就知道,世子待我姊弟二人如何,华乐心里清楚——奇货或可居,明主不可投。” “本宫知道这些年世子到底是会低看我二人一眼,可本宫又有什么办法呢?大抵便是无族亲所依,导致深宫里头,也不过我二人相依为命。 “长卿君莫非就当真料定了,除去定远侯府,我二人断无他路? “世子到底是小看了华乐,还是小看了自己?” 风吹的愈发大了,席卷过华乐头上凤钗珠帘叮铃作响,拉扯得嫁衣上金银二线绣就的凤凰几欲展翅,而身后,漠北领兵的臣使也已经扯着嗓子在催。 “……但到底,世子这些年的照拂,本宫感铭五内,”华乐随风退了两步,与面前三人拉开距离,“今此一去,路漫长远,怕是再难一见。唯愿吾弟身体康健、诸事顺遂。若有朝一日,得登大宝,能治世清明,使天下万民归附;海清河晏,得青史万古留名。若再有朝一日,能做到一统江山、四海来朝、八方咸服,你我姊弟二人或还有相见的机会。” “今日一别,唯望长安诸君多加珍重,遇事三思而后行。” “本宫在此,与诸位就此别过。” 华乐深深一揖,再起身时,虽有不舍却也满是决绝。 她背对着修瑾,背对着慕白,背对着皇帝,背对着整个长安城,沿着脚下红毯,向着漠北使臣的方向离去。 “世人皆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公主可愿再给小臣一次机会?”身后,还是长卿君那显得从容的声音。 华乐的脚步稍稍一顿,却是连头都没回:“既是知错,又知能改,便该够了,再多,则错上加错。” 华乐再不做停留,朝着已经停在漠北使臣处的马车径直而去。 “世事终究不能尽如人意……” 华乐不曾知道慕白的安排,也不知道他又要如何递出那一份印信令符,但她在送嫁使臣诰命中见到了长信侯夫人,这终是让她的心放了下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启程——” 随着司礼的声音,这一整条红色的长龙再次动了起来,与之前不同的是,送嫁队伍里除去大宁的兵将外,又多了漠北精兵的一重护卫。 “公子,我和你说,刚才我去看了以后咱漠北的那位……”明信蹭到男子跟前,“那叫什么来着,对,端庄大气。就刚才送行的我见过,好像是个什么小侯爷,那叫一个依依不舍啊,那一双眼睛就只差贴在公主身上了——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样儿,眼都憋得通红了——我看这公主肯定不是个省油的灯。” 啪的一声,男子手里书卷打在明信头上:“胡言乱语,主母也是你能胡乱编排的?” “这还没嫁过来呢……”明信一声怪叫,“这要嫁过来了,还有我明信的活路么?” “鬼叫什么,生怕大宁官兵不知道使臣里多出来几个人么?”重恪在外头低斥道,“公子,有消息了。” “哦?” “那些是大宁皇宫禁卫营西三营的兵,领了定远侯府世子的令符,想把公主给截出去,不过应该不会动手。”重恪翻身上了车辕,一拉缰绳,前面两匹骏马便抬蹄踢踏着向林子外走去。 “咦,现在皇帝的禁卫都这么随意,一个还没承爵的小侯爷也能调动了?”明信咂舌道,“也不对啊,这么隐秘的消息你哪儿来的?” 重恪轻咳两声:“卫三他们撤的时候刚好撞上了。” 第八章 奉天殿。 定远侯跪伏在地上,听角落漏刻的规律而缓慢的声音:“滴答”、“滴答”…… 天色已暗,可惜奉天殿里却没有哪个不怕死的出来点上一支蜡烛。 “咔哒”一声,那枚黄榉木雕就的禁卫令牌被泰元帝掷到了定远侯面前。 “朕听闻,定远侯在长安城门口大发神威,特意叫了刘安过去看看,看向来以书生自持的定远侯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样,”泰元帝不复年轻的脸隐在黑暗里,“只是没想到,最后这把火烧到了朕的头上。” “臣教导无方,罪该万死。”定远侯更深的把头低伏了下去。 “这枚令符,朕记得还是头两年的时候,慕白去平阳办事的时候给他的。一晃,当初还是一团孩子气的他们都长大了。孩子大了,便再由不得爹娘了,”泰元帝淡漠一笑,“至于慕白,定远侯今日既也打骂过了,朕这边倒是不好再罚些什么,倒是定远侯回去之后得让太医好生看看,莫要平白气出个什么好歹来——定远侯府世代忠良,朕也不会拿着些许小事来大做文章,这些,朕还是能信得过的。” “谢陛下不罪之恩。” “行了,朕也乏了,这些许个小事,定远侯就当是小儿顽劣一场,若是换了他人,怕想胡闹都还动不了这么大的手笔。跪安吧。” “诺,微臣告退。” 松了一口气的定远侯没有看到帝王眼底的阴郁,得了帝王不怪罪的准信便感激涕零的退了下去,却不知在他刚出去不久,奉天殿里的帝王便把桌子给掀了,噼里啪啦杯盏落地声音不绝于耳,宫外头的宫侍也随着这声响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良久,大发雷霆的帝王眸若苍鹰一般直视一旁隐秘在黑暗里的屏障:“现在,你满意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妾还道陛下已经忘了这还有一个人呢,毕竟贵人多忘事这些是陛下的拿手好戏。”随之而来的,是那人手中蓦然亮起的烛火。 烛火的微光映过那人眉眼,却是本应在永和宫的容贵嫔。她身上依旧穿着今日为华乐送嫁的那身鸾鸟宫服,在这半明半昧的环境里,倒是多了几分缱绻的味道。 “妾身说过,哪怕是寄托于定远侯世子,华乐也留不下来,”容贵嫔起身将灯烛架上的蜡烛一一点燃,“说到底,她在这深宫之中,除了寿王,再无其他依靠。” “寿王自然也一样,她一走,寿王在这宫里再无可信之人,因此定远侯世子的计划从根本来说便不可能成功,本宫既然答应了在她嫁后将寿王归入名下做个养子,哪怕是为了寿王,华乐也不可能跟着定远侯世子走。您看,她最后终究还是说服了永信候夫人做这么一个信使,毕竟她明白一个贵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在这宫里宫外代表着什么。 “……不要说定远侯世子,就算他现在已经成了定远侯,能不能真的带走华乐还是两回事,那孩子比您想象的还要聪慧坚韧,甚至对自己足够狠。 “定远侯世子是您为五公主一早就定下的驸马,但这事,除了您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妾身知道您是为五公主、寿王好,怕他们做了这宫里头的靶子,所以连带着定远侯府都被您给蒙在鼓子里,那您想过没有,在您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又吃了多少苦头? “定远侯府的轻忽疏慢,宫侍仆役的冷遇苛待,您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知?” 容贵嫔将手中蜡烛搁置在几案上:“秦氏确实是扶不起来,您又依靠不上,您派去照顾他们二人的那大太监走了几年了您知晓吗? “就在漠北使臣来的当天,老夫人和大夫人便给我们底下的三个通了气儿,要把五公主给推出去——当年秦婉华绝代风华,您捧在手里捧了整整六年,这宫里头哪个没在她身上栽过跟头? “华乐也确实不容易,冬日里给配的炭火棉衣一向是能拖就拖,柴米油盐向来能少就少,内府的那些个奴才都是看碟下菜的。冬日里天寒,上次来永和宫看了太医妾身便招了太医来为她看手,好好的一双手愣是肿的青青紫紫,这宫里,那一位公主过得如此艰辛?比之刚入宫还未有品阶的侍女都不如的? “陛下不敢去见他们妾身明白,陛下总是想着不去永延宫看看就还能觉得秦婉华还活着一般,可是陛下,已经走了的人哪里有活着的人重要?您除了秦婉华,您还有秦婉华为您留下来的两个孩子啊,现在又送走了一个五公主,也就还剩下六皇子了。 “倘若再有个万一……” “不能再有任何万一。”泰元帝闭上眼睛,“你的意思朕明白,这些年,都是因为朕……” 他坐在一片狼藉里,良久方才开口招来宫人:“刘安,取黄绢印玺来。” 远远地,这位皇帝跟前得宠的宫人门都不敢进来,只是隔着一道殿门高高应了一声:“诺,奴才这就去取。” 一道诏书,一纸黄绢,于是之前一文不名的六皇子,大宁寿王便被挪至永和宫容贵嫔名下。 这一夜,永福宫的烛火彻夜未熄。 而待第二日,大宁的整个朝堂大抵都要因为这道旨意再次震上一震。 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一路传到华乐这里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迎着清晨尚未完全散去的雾气,华乐挑开车帘,当即便被迫沁了一口这尤带着冬日寒凉滋味的风,然而眼里却全然都是路边树叶上珍珠似的露光和来路上那堪堪露出秃脑袋的红色太阳。 第九章 不远处,倒着一个人。借着殿外头的灯火也只能看清了此人身上两指粗的麻绳,从颈下分缚缠绕着将人的两条胳臂结结实实的固定在背后。 天色已暗,可惜奉天殿内却没有哪个不怕死的奴才出来为定远侯点上一支蜡烛。 良久,泰元帝哼笑一声,将手里把玩良久的黄榉木印信“咔哒”一声扔了出去,看那枚印信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然后徐徐在定远侯身前停住了。 那一瞬间,本就将头低的极低的定远侯微微一颤,头贴着地上的手贴的更近了。 “朕听闻,定远侯在长安城门口大发神威,特意叫了刘安过去看看,看向来以书生自持的定远侯发起火来是个什么样,”泰元帝不复年轻的脸隐在黑暗里越发显得莫测起来,“只是没想到,最后这把火烧到了朕的头上。” “都是臣教导无方,罪该万死。”总算开口了,定远侯稍稍抬起的头再次重重的叩了回去,心里无论多少的七上八下在这会儿都有了点着落。 “这枚令符,朕记得还是头两年的时候,慕白去平阳办事的时候给他的。一晃,当初还是一团孩子气的他们都长大了。孩子大了,便再由不得爹娘了,”泰元帝淡漠一笑,“也是朕想的不够周到。至于慕白,定远侯今日虽也打过骂过了,可这毕竟国法就是国法——朕的五公主已经出嫁,小侯爷也无令私自征调朕的禁卫军——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往小了说,小小年纪情意可嘉;可往大了说,哪一日小侯爷带着三千禁卫围了朕的行宫,朕都还不知道围着朕的是朕自个儿的亲卫!” “朕清楚定远侯一片父母心,然而毕竟事无法度,国将不国——朕看在定远侯府世代忠良忠良的份上,定远侯罚俸三年,不再多做计较。至于慕白,自己犯的错,便自己去天牢里好生反省。来人,送定远侯出去。” 定远侯闻言又是深深一拜:“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行了,朕也乏了,这些许个小事,定远侯就当是小儿顽劣一场,若是换了他人,怕想胡闹都还动不了这么大的手笔。跪安吧。”泰元帝叹了口气。 “诺,微臣告退。” 松了一口气的定远侯连头都不敢抬,再次拜过之后小趋着感激涕零的退了出去。 他没有看到帝王面上的阴郁,和眼底的疾风骤雨。 就在定远侯出去不就,帝王站起身来一脚踹翻面前的几案,桌上杯盏墨砚噼里啪啦的碎了一地:“混账东西,简直就是个废物!” 殿外头的宫侍随着这声响扑通扑通跪了一地。而这厢,一脚踢翻了几案的帝王还不满意,一时间屏风帐子花瓶摆件尽数遭了泱:“就这么一个废物?就这么一个废物!” “陛下,”地上那人叹了口气,顶着一脑门儿的血污盘腿坐了起来,“现下不是问小臣父亲亦或是小臣是不是个废物的问题,而是五公主那边,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慕白的这声询问并没有得到回应,良久,大发雷霆的帝王眸若苍鹰一般直视一旁隐秘在黑暗里的屏障:“现在,你满意了?” 半晌,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妾还道陛下已经忘了这还有一个人呢,毕竟贵人多忘事这些是陛下的拿手好戏。”随之而来的,是那人手中蓦然亮起的烛火。 这豆大的烛火映亮了那人的眉眼,眉目含情,唇角含笑,身着一身鸾鸟宫服,便是点燃烛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由她做来,衬在这半明半昧的黑暗里,便是数不清的缱绻温柔——那正是今日陪同帝王送嫁的容贵嫔。 “妾身说过,哪怕是寄托于定远侯世子,华乐也留不下来,”容贵嫔起身将一旁灯烛架上的蜡烛一一点燃,“说到底,她在这深宫之中,除了寿王,再无其他依靠。” “寿王自然也一样,五公主一走,寿王在这宫里便再无可信之人。因此小侯爷的计划根本行不通,便是今夜小侯爷带着三千禁卫杀到五公主面前,她也不可能跟小侯爷走——本宫既然答应了在她嫁后将寿王归入名下做个养子,哪怕是为了寿王,华乐也不可能会冒这么个险。 “逼她嫁出去的是当朝太后、皇后,如此,宫中便再无她的立足之地。看着她嫁出去的是满朝文武诰命,今日之后,大宁再无‘五公主’一人,有的只是已经前往漠北和亲的乐昭宁公主,于是华乐再无官宦人家回转的余地。 “哪怕今日小侯爷愿意抛弃功名地位,带着她一起云游四海、饱览河山,五公主怕也不会见得动心。 “她的聪慧在这宫中实属难得,更为难得的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会轻易被眼前的虚妄迷住眼睛,一路坚持的走下去。 “您看,她最后终究还是说服了永信候夫人做这么一个信使,毕竟她明白一个贵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在这宫里宫外代表着什么。 “……不要说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就算他现在已经成了定远侯,能不能真正带走五公主也不好说,那孩子比您想象的还要隐忍坚韧,甚至对自己足够狠。 “定远侯世子是您为五公主一早就定下的驸马。但这事,除了您二人之外再无第三人知晓。妾身知道您是为五公主、寿王好,怕他们做了这宫里头的靶子,所以连带着定远侯府都被您给蒙在鼓子里,那您想过没有,在您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又吃了多少苦头?” “定远侯府的轻忽疏慢,宫侍仆役的冷遇苛待,您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知?退一万步来说,陛下不知,小侯爷莫非便看不到么?可你呢,贪图公主的依赖……” 容贵嫔将手中蜡烛搁置在几案上,回身看着这殿内一站一坐的一老一少:“秦氏确实是扶不起来,陛下又依靠不上,陛下派去照顾他们二人的那大太监走了几年了您知晓么?” “就在漠北使臣来的当天,老夫人和大夫人便给我们底下的三个通了气儿,要把五公主给推出去——当年秦婉华绝代风华,您捧在手里捧了整整六年,这宫里头哪个没在她身上栽过跟头? “这些,陛下难不成一点儿都不曾想过?陛下的眼里曾经是只有秦婉华,后来是只有这天下万民,再往后……”容贵嫔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 第十章 “华乐也确实不容易,冬日里给配的炭火棉衣一向是能拖就拖,柴米油盐向来能少就少,内府的那些个奴才都是看碟下菜的。冬日里天寒,上次来永和宫看了太医妾身便招了太医来为她看手,好好的一双手愣是肿的青青紫紫,这宫里,那一位公主过得如此艰辛?比之刚入宫还未有品阶的侍女都不如的?——小侯爷,你作为一个男子,连自己最……你当真是爱慕于五公主么? “陛下不敢去见他们妾身明白,陛下总是想着不去永延宫看看就还能觉得秦婉华还活着一般,可是陛下,已经走了的人哪里有活着的人重要?您除了秦婉华,您还有秦婉华为您留下来的两个孩子啊,现在又送走了一个五公主,也就还剩下六皇子了。 “倘若再有个万一……” “不能再有任何万一。”泰元帝闭上眼睛,“你的意思朕明白,这些年,都是因为朕……” 他坐在一片狼藉里,良久方才开口招来宫人:“刘安,取黄绢印玺来。” 远远地,这位皇帝跟前得宠的宫人门都不敢进来,只是隔着一道殿门高高应了一声:“诺,奴才这就去取。” 一道诏书,一纸黄绢,于是之前一文不名的六皇子,大宁寿王便被挪至永和宫容贵嫔名下。 这一夜,永福宫的烛火彻夜未熄。 而待第二日,大宁的整个朝堂大抵都要因为这道旨意再次震上一震。 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一路传到华乐这里时,已经是两日之后的夜里。 华乐当时正拿着炊饼夹烤肉,听了这消息也是一怔,随后接过素语递过来的茶水便笑了起来:“既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远处,重恪将炙好的烤肉片好送进马车里:“公子,卫三送来消息,十里坡的埋伏在昨日午时撤了。” “哦?” “让明信猜中了,十里坡的禁卫就是冲着这位昭宁公主来的,”重恪将吃用茶水一一在桌案上摆好,“前天夜里咱们虚惊一场。那定远侯府的小侯爷刚送完嫁妆队伍进城门便给定远侯教人绑了起来,抽的浑身是血的给带进大宁皇宫里请罪去了——带着小侯爷兵符印信的人,在距离十里坡不到半里地的地方让定远侯府蹲守的兵将擒了个正着,已经押回去了。” 公子沉默良久方才道:“这事弄的倒很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 “这算什么,”明信拎着一壶温好的花雕也上了车,“这位公主殿下才是好大的手笔:从定远侯府的小侯爷私调禁卫,到长信侯府的夫人做信使报信,再到定远侯出兵阻拦,最后说是定远侯被罚了三年俸禄,小侯爷被扣在兆尹府直属的衙门里——屁大点的事儿都没有。” 重恪微微一默,也点头道:“泰元帝对这事儿的态度也很是耐人寻味,这么大的事现下在长安城里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甚至都还不知道定远侯在长安城门发的哪门子火。” “这件事可以不用去管了,这次一走,长安城再和我们没有关系,”公子道,“倒是漠北那边效果如何?” “巴雅尔和巴特尔部落派来的人已经被卫三他们尽数解决,胡和鲁部在进入大宁之后便完全失去了他们的踪影,现在老师怀疑,胡和鲁部在大宁境内有所勾结。特木尔部的弓弩手也极为警惕,现下只有一个模糊的范围。至于其他,乌恩将军和老师在迦南还在清算——最近这几个月里,漠北怕是太平不下来了。” “无妨,不打草无以惊蛇,水不浑无以捞鱼,”公子不以为意道,“难得出来这么逍遥自在,一时半会儿的,倒也不急着回去。” “最近的流民越发多了,”明信突然插了一嘴,“来时虽有流民,却也不似如今这般,便是兵营附近都敢随意徘徊,驱之不及。” “卫大先前已经运了几车粮种回去,可惜卡在了敬翎关,还是请了当地的百姓连夜背过山的,”明信自袖中抽出一张薄纸来,“况且就算有了粮种,漠北也无善于耕种之人,属下的意思是……” “不妥,”公子轻轻摇头,“现下不是一个好时候,你我都在大宁眼皮子底下,稍有轻举妄动便是覆顶之灾,况且这些流民,过城不入,散而无为,此举得不偿失。” “倒是大宁尚文……也不知这昭宁公主,学识几何,倘若当真想做漠北的主母,怕不是那么容易。明信。” “公子您说。” “待明日,你去公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先去探个底儿。” “好嘞,公子您放心,小的定然把她和定远侯府小侯爷的事儿给您掏的一干二净。” 不提这边已经正式踏上归途的漠北使臣,却说现下的兆尹府天牢里是一片灯火通明。 稻草铺就的高床上零散着锦衾裘衣,角落里的烛架上满是斑驳泪痕,离草铺子最远的角落搁着两盆烧的赤红的碳火。 至于牢房的正中间,则是铺了偌大的一张羊毛织就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杯碗瓶盘,边上坐着的正是这两日里炙手可热的寿王。 “按着脚程,此时靖安护送着殿下怕是已经快到了承阳。”定远侯府的小侯爷慕白披头散发的依在稻草垛里,透过不大的窗口看外头愈发显得苍茫的夜色。 “驿站传来消息,已经过了承阳,继续向北前往晋阳去了,”修瑾为自己斟了杯酒,“再过三日便到晋阳,三日后再五日至旬阳,复七日至陵阳,过涞水,而后抵常阳……一路越来越远。” “……然后再也不见。”慕白轻笑一声,“你阿姊走的时候,便是抱着再也不见的想法走的,她的性子,她的决绝,向来不给他人回转的余地。” “我今日来看你,带了这许多好酒好菜,却也不想空手而归,”修瑾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今日我只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我阿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此乃吾妻。”慕白轻声道,“从第一眼见到她时我便认定了,待她及笄之年,定要三媒六聘、上告宗祠、下知百姓,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将她八抬大轿抬入我定远侯府的大门。” 第十一章 “你和公主或许会以为在最初碰上小臣是个意外,可只有小臣知道,那不是,”慕白轻叹了口气,过来依着这摆了满地东西的毯子边上坐了,“小臣第一次进宫是泰元十七年。也就是那年的国宴,第一次见了陛下,第一次领了圣旨,成了谦王殿下的伴读,也是第一次见五公主。” “在国宴开始之前,陛下单独见了小臣一面,道是他有一个女儿……”慕白拿过修瑾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于是我就去了,一见结缘。” 修瑾冷笑一声:“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找借口,我自从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亲爹长什么样呢。他若有心,我和阿姊如何能在宫里吃这许多苦头?” “你不懂,自古温柔乡,英雄冢。存在我父亲记忆里的那个君王,大抵早在十二年前就跟着秦婉华一起去了,”慕白哼笑一声,“那时候你也才刚出生,就连你阿姊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比我都还小一岁……” “也就我父亲一个还把陛下当做十几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我见过你娘亲的画像,就放在永定宫——就是陛下寝宫,那里有一个偏殿,挂满了秦夫人的一颦一笑。 “其生动传神,直宛若真人,皆出自陛下之手。也正是因此,当初一见你阿姊,我便知晓她的身份了。”慕白丢下杯子,将修瑾带来的酒坛子整个抱了过来,拍去泥封便是仰头痛饮。 “你可知这如意楼的梨花白多少银子一坛,就这么被你糟蹋了!”修瑾一掌推过去,生生把那一坛子酒夺了回来,“鬼才信你说的呢,陛下要照你这般说,对我娘亲定然情深义重,我和阿姊何以被逼到如此地步——竟是将我阿姊送去那等蛮夷之地和亲!” “呵,所以小臣才说殿下不懂。当初秦婉华走的时候,陛下状若疯狂,以婉华之位分,硬是用了半副鸾驾入了皇陵……当时不说满朝文武是个什么反应,单是永寿、永福两宫几乎都要翻了天去。听说那一段日子,太医令连着换了好几个。”被夺了酒坛的修瑾也不恼,只是挟了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肉菜,“朝臣也不是没有闹过,当时还在奉天殿触了柱,结果秦婉华不还是以半个皇后的架势进了皇陵,有什么用呢?打那以后,秦婉华在宫里就成了禁忌——好端端的,谁愿意去触这个霉头?” “公主小的时候尚好,可惜愈来愈是和秦婉华相像,到了后来,陛下便再不去看顾过你们。 “——小臣记得最初的时候,还是陛下身边一个大宫人负责照看你们吃穿花用,但到了最后,也因为年纪老了走了,自此,便再无人去管过你们。 “明知斯人已逝,却总是看到长相相似的人在面前往来,于陛下与凌迟何异?” 修瑾看着他长发披散却无损风流的模样冷笑一声:“阿姊之前便说,你这个人惯于算计,做事喜欢权衡利弊,更甚者,易于洞察人心,与之相交,要么托出一份真心全心全意,要么虚与委蛇斗智斗勇——阿姊识人当真真是准。” “善弈者多谋,善智者足计,公主生为女子实是可惜了,便是如此,她不是也在最后摆了小臣一道?”慕白冷笑一声,“……长信侯府,呵。” “那你如今又欲如何?” “我欲如何?现下不是小臣想怎么样,而是陛下想怎么样——所谓天子一诺,金口玉言。结果呢……”慕白将手里筷子放下,“有时候,小臣可当真羡慕殿下,至少公主对殿下一心一意,毫无保留。而臣想让公主多依赖一些都做不到。” “倘若公主多信小臣一点,此时此刻,大抵也在云游的路上了。”慕白看着面前的少年,“殿下不懂,公主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你——就连最后,都在逼小臣做个选择。” “若论薄情,公主怕是这世上最为薄情无义的人,到最后当着臣的面祝殿下日后得登大宝……她到底还是更看重小臣背后的定远侯府。 “这世间,看的太过通透的女子向来福薄。因为看的太透彻,知道人心易变,懂得前途莫测,于是宁愿选那么一条最为艰难坎坷的路去走,只为了不去赌相决绝的一日,连一心人也宁愿不要。” “说到底,阿姊还是无法信你。” “她不信我,不信我也是应该的罢,”慕白到底还是勾走了修瑾手中的酒坛,“到底,定远侯府不是我做主,有些事,到底不能也不敢给她一个承诺。” “不过从今往后,你便是容贵嫔的养子,地位大不同以往,论诸皇子地位,除了中宫也就是你了。你阿姊所说的得登大宝,倒也不是一句空话,”慕白灌了一口酒,回首看去,一双显得暗沉的眼睛里都是面前盘腿坐着的少年,“她走了,我想留也留不住——就算是当今陛下也拦不住。漠北渐渐势大,又带了牛羊兵马来求娶公主,我大宁如今哪里来的底气和他们讨价还价?她连我留下的退路都给封死了……最后不还是随了她的意?” “回去吧,我知道你阿姊的意思,也知道你今日的来意。然而你阿姊既然敢走,势必会给你留下底牌,既如此,回去等消息吧。”慕白淡淡的道,“日后殿下若有所托,无关大义,小臣定然施以援手,但是党争之流,我定远侯府则定然作壁上观,也劝殿下三思而后行,莫要急功近利。” 沉默一时在整个牢房里蔓延开了。 良久,修瑾微微一笑:“既如此,我也算安了心罢。时候不早,我也就不再叨扰,这些吃食待你吃完教狱卒过来收拾了便是。” “不必了,殿下一起带走罢,”慕白抱着那一坛子梨花白,“小臣只要这一坛酒便好——殿下,公主刚走,殿下便已经如此迫不及待了么?” 修瑾已经往外走的脚停住了,他回过身看着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的慕白,嗤的一声冷笑:“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便罢,却要守得住自己的誓言。你当本王和你一般尽人事,顺其天命么?” “若非是我,阿姊根本不会远嫁,更不会去往蛮夷之地和亲,既然一切都是本王的错,那本王现在就要把它改过来。老大已近弱冠,再等几年便是本王能等,仁王也等不了。现在能做的,无非便是积蓄实力,哪怕最后坐上帝位的不是本王,那至少,本王也能调令千军,踏平漠北,迎阿姊回大宁、回长安!至于你,守着你的定远侯府去罢!”说罢,修瑾甩袖而去,再不曾看身后显得沉默的男人一眼。 良久,慕白方才哈的一声笑将出来,抬手便将那坛酒水尽数灌了下去,最后啪啦一声,酒坛被撞在角落里粉身碎骨:“果然不愧是亲姊弟……” 第十二章 却说送嫁队伍里,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把她这个公主当回事,供虽供着,却也敬而远之。 一路行来,除去先前负责照顾她的素语,华乐倒也颇为认识了几个人。送嫁的顾钰顾靖安暂且不说,此人据说和云慕白交好,于她外嫁一事上颇有微词。另一个则是明信,来自漠北的使臣团,这两日跟着公主车驾鞍前马后,说学逗唱颇会讨人开心。 “殿下殿下,你看,”明信大老远便呼喊着,领兵送嫁的顾钰见此一声冷哼,“你看这是什么。” 华乐教素语打了帘子来,只见明信一拉缰绳,整匹马儿人立而起,嘶鸣一声便慢了下来,小步踏着跟在马车边上。马上的少年一身意气青稚,灰蓝色棉服的怀里团了雪白色的一团,他拿手臂护着,最后被他捧在手里递了过来:“这种兔儿在野外可不好找,也亏得是小的身手利索。” “是兔子。”素语惊喜道,看了华乐脸色,便将其接了过来。 “可不是,这野生的兔子可不好找这种颜色儿的,大多都是灰兔、狸花兔,跑的那叫一个快,”明信得意的扬了扬眉,“颜色和草地又相近,一个不留神,掏兔子洞都不一定能拽出来一只。” “哦?”华乐也忍不住摸了摸兔子长长的微微偷着红的耳朵,“那这只怎么得来的?” 明信挠了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您也知道,小的是个闲不住的。有时候咱们赶路错过了驿站就得露宿野郊,那会儿天都黑了,又得职守又没啥好吃的,只能啃干粮凑合,所以小的就趁着天亮——反正小的白天不值巡,就去弄点好吃的添点油水。” 他摊了摊手:“谁知道就遇见这么只傻兔子,教小的追的也不看路,一脑门装树上……晕晕乎乎就让小的给提回来了。想着公主一路上也没什么事,就送给公主养着解个闷儿,左右这兔子太傻,也不会跑。” 华乐微微一笑,凤冠上的珠帘随着马车微晃:“多谢,小郎君用心了。” 明信一怔,瞬间扭头,就给华乐留了一个通红的耳颊侧脸:“不谢不谢,快到用饭的时候了,公主先忙,小的上前头看看去。”说罢,拍马便走。 素语扑哧一笑,放下帘子,抱着兔子在华乐脚边坐了:“奴婢之前还没抱过这小玩意儿呢。” 华乐低头看着素语怀里的一团,肥嘟嘟毛茸茸的,一对通透红色的眼睛,鼻翼翁动着蹭着素语的指尖:“明信说的,你听过便罢,这压根不是野生的兔子。” “那这是?” “大抵是买来的家兔,”华乐也伸出手去戳了戳兔子软乎乎的肚子,那兔子嫌不舒服,扑腾着腿往前蹦了两下,还是毛绒绒的一团,“寒冬刚过,春还未至,野外里头哪里去寻这般肥懒的兔子?莫不都是枯瘦机灵的。这只兔子……一看就是肥嘟嘟被人喂得极好,等待着剥皮吃肉的那种。” 素语也是一呆:“那明信不是……” “他大概也就是说着逗逗人罢?偏你还信了。”华乐也是捂唇一笑。 初时在宫里,素语是永寿宫赵太后送来的陪嫁丫头,听说在永寿宫里也是一等一的受宠,到了华乐身边做事也是有规有矩、有条有理。结果出了宫来,竟是个不知半点烟火,看什么都新奇的小丫头。 到底也不过十六七岁,和华乐一般大的年纪,又是一进宫便到了老夫人那里伺候——永寿宫虽说规矩大了些,但到底只要不行差踏错,些个阴私事却也是极少的。 算下来,素语竟是就这么养成么一个稳重又单纯的性子。 华乐摇了摇头:“外头不比宫里,不必太过计较这些细微末节。明信也是好心,这一路也不知要走多久,兔子你便养着玩儿吧。” 素语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应了一声诺去。 车队前方,已经拍马跑出去不远的明信轻轻一笑,调转马头去寻自家公子去了。 送嫁送嫁,事实上每日里的路程皆有安排,今日需赶多少路,明日又需赶多少路,今日到了哪个驿站,明日又该到哪个驿站,若是遇上雨天行程耽搁,过后便更要加快赶路。 至于整个队伍里身份最为金贵的公主?那便要整日窝在马车里,整日穿戴着那分量不轻的凤冠霞帔,看书喝茶、喂喂兔子或者做做其他不影响整个队伍行程的事——就连喝茶,都只能倒得三五分满,再多就要溢出去,毕竟是马车里,再如何也不比平地。 按照日程,过了承阳,晋阳、旬阳、陵阳、常阳、邵阳、钱阳、贞阳便是到了北地,待过了敬翎关,就是漠北的地界。 大抵是连上天都看不过她这出了宫便显得太过舒心的日子,就在抵达钱阳这一日的夜里,一支利箭,使得整个送嫁队伍都乱起来了。 那时的华乐躲在马车里点了灯烛看书,之前在宫里想看这些东西往往要借慕白、修瑾方才能看到,虽有慕白时常往宫里带些书卷,但到底进宫不比平常,便是带进来的东西也要经过宫门口的宫人好生检查,私带不了多少。 而此番出嫁,单单是陪嫁中的东西便不止了各类书卷典籍,让她消磨了不少时间去—— 话说回来,就在刚刚踏上钱阳界限,一支冷箭便朝着华乐那大红色的马车疾射而来。 那支冷箭撕破了车帘,直直朝着车厢内的人影射去,一时间竟是整个队伍都骚动着戒备起来。 嫁妆队伍的最前头,一名武将打扮的少年掉头而来:“殿下……” 华乐手里持着书卷,手怔怔然拂过额前被穿断了的、其余还在剧烈震颤着的珠帘:“本宫无事……” 顾钰反身一扯缰绳:“来人……” 顾钰接下来要说什么,华乐没有听到,她只看到漫山遍野射来的箭矢向着她笼罩下来。 顾钰骂了一句,执剑劈开如蝗虫一般的箭,扯着声音大喊:“听本将军令,盾兵在前,刀斧手后撤,顾好队形,不得乱跑!弓箭手呢?弓箭手注意箭射来的方向!” 第十三章 不止是大宁,就连漠北的兵马也开始围拢准备回击。 钱阳多山,以其地势坡陡沟深、岭高谷狭,其山势起伏连绵、重峦叠嶂而以闻名天下,古来诗人墨客以其山水奇峻多着于笔墨。 而论钱阳地势之险要,是北地通往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钱阳失守,敌军过了钱阳便入了中原腹地,与狼入羊圈无异——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位置,出现了不明势力在此埋伏。 华乐的手在窗棂上渐渐泛白,这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大宁、漠北还是……她? “殿下小心!”素语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拉了华乐一把,把她从茫然中拽了回来,“快下来,这马车太显眼了!” 华乐搭了手从车上跳下来。 马车确实显眼,然而下了车才发现在一堆兵甲之中,她二人没有任何防护的立在这里比之马车上还要危险,只有一个顾钰勉强挡在前面,劈开那如蝗般的箭雨。 “公子,现下怎么办?”重恪身上的重剑也被取了下来,牢牢护在那辆不起眼的马车前面。 “你守在这里。明信,带人去支援顾将军,”公子掀了帘子也在观察外面的局势,“至少,把公主先带到这边来。” “是。”明信从腰间抹过,顿时手上多了一把犹如寒蛇吐信的软剑,带着几个听令围拢过来的人便朝着前方冲去。 而这边,到底顾钰年纪尚小,气力有限,在一支流箭穿过臂膀之后便再支撑不住。华乐叫来两个盾兵持着高大的盾牌挡在前面,蹲下来查看顾钰的伤势。 “这到底……怎么回事?”顾钰咬牙将扎在护肩缝隙处的箭矢拔下,“哪个不要命的敢挡公主车驾……活腻味了。” “看来,大宁也不是当真如朝官所说百姓安居,天下太平。”华乐从袖子里递过一个瓷瓶,淡淡一点头,示意顾钰把它涂在伤口上。 “废话,箭又没射在他们家大门板子上……这什么?”顾钰揪掉盖子一闻,“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金疮药?” 华乐微微一挑眉,额前断掉一些的珠帘也跟着晃:“我乐意。” 顾钰一噎,解开肩甲便隔着衣服倒了上去,最后又用手把药粉在衣服破烂处将药粉在伤口上涂均匀了。 此时,仿佛铺天漫地的箭雨也停了下来。有人操着异域口音在山林间呼喊:“额尔德木图,你给老子出来,你今日不出来,我就把你以后的阏氏给杀了!” 漠北领兵的将军孟和大怒:“来的是哪个部落?我王一直身处王城迦南,何以在此?” 那躲在山林里的男人冷哼一声:“也罢,谁知道额尔德木图活着还是死了,我特木尔部既是被你们逼到这种地步,也别怪我们不讲仁义——我杀不了额尔德木图,还杀不了他以后的阏氏么?” 两方正自僵持间,明信却已经摸到了华乐这里,见她无事,明信明显松了口气:“此地易守难攻,不宜久留,僵持下去,没什么好果子。我家公子请殿下过去躲上一躲,虽也是马车,但事急从权,至少不如这边毫无遮蔽来的危险。” 华乐微一点头,接过兔子,示意素语将顾钰扶起,一路避着灯火,尽捡着阴暗的地方走,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动静来。 待华乐走至一半,双方再次开战,此次下来的就不只是最初的箭矢,还混着树干、巨石,连带着,还有一股浓浓的羊膻味从山上传来。 明信脸色大变,一把捞起华乐便朝着不远处的重恪甩去。 重恪倒也灵活,拽过华乐宽大的袖摆便借力往马车内甩去。 待华乐被人晕头转向的放在实物上,还没反应过来,前面便听到一记响鞭。马儿吃痛,扬起蹄子便向前奔去。 一时间,华乐整个人都是懵的,唯有耳际一声沉稳的叮嘱:“公主的嫁妆务必要护好。” 余下的,便只剩下马车的颠簸。 华乐缓了缓神,在颠簸中艰难地从车厢地上爬起来,打量着这辆马车。 先前华乐便从明信那里听说过他家公子,作为这次求娶公主的副使节使,却生了一路的病,求了一路的医。 华乐将不稳的眼神定在面前拿着书跟随她、跟随马车一起东倒西歪的男人身上。 宽额深目,高鼻薄唇,面颊上棱角较之中原人略带凌厉,却又被略带惨白的病容和那通身儒雅的书卷气息给中和掉,倒像是一个略带英武的读书人。 二人相视一眼,却又莫名挪开了去。 最后还是男人打破了沉默:“见过公主殿下……虽然失礼,却还要问上一句,公主……可会御车?” 华乐闻言一怔,却又被颠簸的马车晃回神来,诚实地摇头道:“不会。” 话一出口,华乐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撩开帘子往外一看——外面除去撒开蹄子扯着马车可劲儿颠荡的马儿外再空无一人。 再看身后,漫天火光冲天而起。 ——这可如何是好? 男子低低叹了口气,复又道:“小人虽会御马,却无奈腿疾发作不能动弹。小人来说,公主来做——殿下可愿一试?” 华乐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会儿不是矫情的时候。马车上两个人,一人相当于残废却有法子能让这马停下来,华乐便是再如何都要做那个尝试的人——试一试,或许能保得命在,不试,谁知道这匹似是疯了的马要把他们俩带到哪里去?断崖、河沟、深山或者是撞上敌人,无论哪个都不是好的选择。 “殿下先看缰绳在哪里。”车帘里传来男子轻缓的声音,“若在车辕上那是最好,如若不在,怕是要废一番功夫了。” 华乐指尖用力,在颠簸中牢牢扣住车厢以免自己掉下去,一边凝目向马身上看去。 只见前面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四蹄高抬,狂放的奔跑中那马上的缰绳自它背上鬃毛处向右侧压下,半垂在马的肚腹处跟着马的奔跑抽动的像朵花似的。 华乐扒着车厢站在车辕处,试着估算了一下距离,几欲落泪:这匹马站着时背部都要比她高上一节,此时的她却要在它狂奔时去够它肚腹处的绳子,何其难也。 ——这距离,恐怕要再接上一个她才行。 第十四章 “如何,可看到缰绳在哪里?” 华乐摇了摇头:“在马的肚子那边,我怕是够不到——公子可有什么可借力的东西,能把缰绳给捞过来?” 男人在里面捏了捏额心,一时竟是想不出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然而马不停下,便只有划断马拉车的绳子这一个办法。他是寸步难行,然而身边跟的又是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一旦马车翻了,又等不到人及时来救,那便只有等死一途了。 这话男子没有说出来,可华乐自己也看的明白。与其当真置身于荒郊野外,有一辆可以拉着活动的马车要比没有强得多。 华乐缓缓蹲下身来,低声道:“此时也是别无他法,公子的意思是,只要缰绳到手便定能停下马车么?” 男子在车内浅浅应了一声。 “既如此,怕是要公子搭把手了,”华乐盯紧了在马腹旁不断晃动着的缰绳,顺着车辕趴伏了下去,腰腹和马车车厢的底部贴平,一双腿自然便探进了马车中去,“距离有些远,还望公子抓紧我的裙子,以免待会儿给甩出去。” 男子坐于车内微微一默,伸出手去牢牢握住了她的小腿:“量力而行。” 华乐轻轻一笑,顺着车辕便攀着爬了过去。马奔跑的速度较之之前已经慢上些许,然而因为已经跑出官道范围,其颠荡之感有增无减,甚至于她整个身体都压在车辕一侧,华乐冷静的同时,还怕马车因为受力而整个翻过来。 抓住车辕——也就是马车前头多出来两根长长的木头,华乐腿上微微用力,一点一点向前攀着蹭过去。 车辕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那里被粗绳绑的结结实实,而绳子的另一端便套在马的身上,到了这里,便已经能够碰触到这匹马结实有利的大腿,然而再往前,却再没有了可借力的地方。 华乐抱住车辕轻轻喘着气,温热的气息一出口便化作白雾蒙了她一脸,再加上身旁不断晃动跳跃的马的后退,一时之间竟是让人分不清面前的热度是她吞吐出来亦或是面前赤红马身上传过来的。 华乐的脚轻轻一踢,腿在木板上借了点力,带的马车里的男人也向外出来了几分——就这样,在这无处攀援的地方,华乐抱着车辕又滑出去一些——原本到她脖颈处的车辕硬生生被她推到了胸腹之间。 此时的华乐浑身除去扣在男人手里的小腿、抓在车辕上的左手外再无任何安全保障,就连她的另一只手,也为了靠近缰绳而被她伸了出去…… 就快要够到了,快了。 华乐用力一捞,却是扑了个空——她的手离着缰绳还有不到三寸之远! 华乐微微眯起眼睛,一双瑞凤眼紧紧盯住那似要跳出花来的缰绳,右手却是轻轻从头上抽出一枚金簪来——不到三寸的距离,添上这么一根的长度倒也刚好。 华乐再一次伸出手去。 “嘎吱……” 马车压上了老树伸出的根,想着华乐这边一歪,连带着华乐整个人都朝着车下凹凸不平的地面撞去,那还有一根树枝,直戳戳的朝着她扎了过来。 华乐惊恐的眼睛闭上一半,头皮一痛,脚上一紧,却是被车内的男人用力拽了回去。 华乐眼都不敢睁开,只顾着平复自己激烈的心跳,一双手颤抖着摸上自己已经凌乱的头发。 一双手伸过来帮她把头上的凤冠轻轻取下,一时间马车里霹雳乓啷的声音不绝于耳。 华乐怔怔的张开双眼,朝着男人看去,入目便是男人深邃的一对眼眸。只见男人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来:“你看。” 男人手心里的,赫然便是马的缰绳。 “还好你没事,”男子将缰绳塞回华乐手里,“现在,坐在马车中间,抖一抖缰绳,然后狠狠地、用力往回拉。” 华乐脑袋仿佛转不过来、跟个木偶似的照着他说的做了。只见枣红马一声嘶鸣,小踏着步子慢了下来,逐渐停下脚步。 时间在华乐这里仿佛停止了一般,华乐坐在车辕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多亏了你刚才把缰绳用簪子挑了回来。这是金疮药,你先把头上的伤止一止血罢。” 那根枯枝,到底还是划中了她,只是不在脸上,而是额角,顺着凤冠划过,挑飞了她一支金簪的同时,还在她的头皮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子,隐隐在向外渗血。 华乐缓缓眨了眨眼,伸手接过男子手中的金疮药,用小指挑了一些,轻轻敷在疼痛的地方。 马车里散了一地她的头饰,珠花宝翠,金簪凤冠。她的头发本来就只是梳了十次便成型的,多是用这些东西在头发里做固定的效果,去了一支金簪,又被树枝勾去一些不知什么东西,整个头上头发尽数散乱了下来。 抹好伤药之后,华乐将药还给男子,低声道:“时辰不早,此地不宜久留。公子可知道回去的路?” 男子微微一摇头:“我只道最初重恪将马车换了方向,此处到底是哪里,我也不知。” 华乐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却是翻身下了马车,牵过马,顺着车辙往来路行去。 荒郊野地里,最忌讳的便是不辨方向乱走,走出去了,是幸运,走不出去,更大的可能便是落入豺狼虎豹口中。 “殿下还是先换身衣服罢。”男子掀开车帘,递出一个包裹来,“顺着来路走,遇见自己人还好,若是撞上敌人,这身嫁衣还是太过显眼。况且,哪里有殿下为小人赶车的道理?” “至于小人虽说腿脚不便,赶个马车倒还算是比殿下这般牵着马要快上些许。”说话间,男子也已经从马车里用手臂撑着挪了出来,再一次将那小包袱递交给她,“快去换了罢。” 华乐到底还是接过包裹上了马车。 她将车帘放下,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将身上的一身嫁衣给换了下来。 挽了头发,将一地的首饰衣服收拢收拢,怔怔然在马车里坐了半晌,又取过一旁尚未完全洒完的水壶为自己倒了杯水捧在手里,这才算是缓过神来。 ——在宫中哪怕再是生存不易,过得艰辛,却也不如今日这般和死亡离的如此之近。 华乐将壶中仅剩的水喝下,胸中鼓起的那一口气散去,一时间觉得整个人也要散架了一般坐不住。往后一靠,竟当真是瘫软了下去。 第十五章 然而这到底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车帘之外还坐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终究不能让她真正安心下来。 “额尔德木图是谁?”华乐想起之前那粗犷男声口中的名字,若有所思,“孟和将军称为‘我王’?” 男子微微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解释道:“额尔德木图正是漠北王,在大宁赐给先王的称号是北戎王,现下这个称谓也已经传到我王身上了。” 华乐一愣,蹙起眉问道:“鲜卑族起于东胡,后逐匈奴,按理来说,不应该称你们的首领为‘可汗’么?” 男子驾驭马车渐渐走慢,声音低沉的和她说着:“鲜卑起于东胡大抵是中原相传最为广泛的说法。这么说,对也不对。” “先王当初受领大宁皇帝——也就是你的父皇封赏,封其为北戎王,公主可有想过北戎是什么意思?”男子驾驭着马车停了下来,远远的,在这个地方已经能看到他们来处的方向火势冲天。 男子侧头微微朝着后面车帘看了一眼,随即轻轻一叹,拉过缰绳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在最初的时候,我鲜卑一族是东胡中的一支。东胡、濊貊、肃慎被称为东北三大民族,居于匈奴以东——这是为什么叫东胡的原因。” “然而事实上,东胡只是一个部落联盟,里面包含了大大小小无数个部落。曾经,东胡向匈奴讨要名马、土地、阏氏,后来被匈奴冒顿单于击败,退守乌桓山与鲜卑山。 “而我们如今的鲜卑一族,便是由当初退守鲜卑山的族人相传而来——不对的是,我鲜卑虽说起于东胡,却在当初击溃匈奴之后收拢了不少其他族族人,例如羌族等等,其血脉之杂乱,早已不是最初传下的那一支族人血脉。 “至先王,一统西戎北狄,夺下整片草原,是以你父皇封为北戎王。在整片草原上,哪怕是归顺,一些部落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私底下动作频频。毕竟各族族人众多,草原又太过宽广,各个部落到底还是各自为政。 “公主今日遇到的不过其一,待日后入了草原,生死之事怕就要见得多了。一是今日这种前来偷袭刺杀的,二是……在草原上,人命或许还比不上一张羊皮。” 华乐静静听着,这些东西如若男子不说,她也没有地方听去。毕竟是日后自己要生存的地方,现下多做了解,总比临头两眼一抹黑要好些。 “先前小人也说了,草原上地域宽广,各族族人混杂而居——鲜卑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男子面上带了凉意一逝而过,“没有文字,何以传承,何以教民,又何以化民?” “都道我漠北民风彪悍,”男子笑了一笑,“食不饱腹,事关生死,何敢推让?” “漠北竟是没有自己文字的么?” “你们中原,寒门子弟若要读的起书,习得起字又要花费几何?”男人叹然一笑,“公主在宫中大概不知,便是中原一姓之族,百口之家,却也只能供得起族中二三子弟,其余人等,皆是缩衣节食,以盼这几人鱼跃龙门。族学一说,却向来是豪门贵族之流方才办的起的。” “我漠北有一国师,是一位汉人,学富五车,然而这么些年,也不过在王城之中化民略有成效。这就是为何孟和将军称可汗为王的原因。” 树上,有一白晃晃拳头大的东西朝着男子抛了过来。他面不改色的接了,一边说一边将扣在手里的纸团展开,那是一副简易的地图。 华乐坐在车里,一时有些怔然:“因此,公子和本宫说了这么多,到底有何用意?” “公主天潢贵胄,嫁过去之后便是我漠北王后,母仪天下,万望公主将教化万民于己任。”男子道,“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然而这个过程,实为不易。” 华乐坐在车中思虑着他所言,这句话华乐听过,大意是指,以政法刑罚来约束百姓,百姓虽不敢违反,却不以为耻,而以礼义来约束,不仅会主动约束自己,而且对于违反之人引以为耻。 然而他也说了,漠北之民风彪悍,人命之贱怕还比不过一条羊皮——不,不对。 华乐蹙眉想着,人命如何比不过一条羊皮,或者说,羊皮如何能比得上一条人命? 华乐的眼眸蓦然一怔:羊皮抵不上一条人命,但如若少了这张羊皮呢,她早就听闻草原上白昼火热,夜里冰寒,所谓羊皮,不过是取暖之物,能让人拼上命也要保下的羊皮,其背后关乎着的,是否也是人命?不过是他人的命与自家人的命罢了…… “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然而不刁,怕是连命都保不下来了,”华乐喃喃道,“将这样的子民束之以礼,唯有先饱腹,后才能经纶以化之。” “不对,听闻漠北以三万牛羊牲畜、万石粮食以朝贡,求娶公主,如何子民却要如此……”华乐一把掀开帘子,“是北戎王赋税严重么?” 男子一怔,随即哑然:“草原不比中原,哪里来的那么多赋税?都是每年各个部落贡上来的。草原上向来不缺牛羊,但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至于说粮食——孟和将军两千亲军,一路自关外行至长安,路上山匪贼寇不知缴了多少。金银我们自己收下,粮食便充到纳贡车上去,原本来的时候,我们也只带了行军用的干粮罢了。” “你是说,那三万石粮食,都是在路上缴来的么?”华乐有些难以置信。 “不错,除去贡上去的之外,连回程的干粮也够了,”男子背对着华乐一笑,“其实孟和将军的打算是一路在大宁的驿站还有嫁妆军的粮草上吃回来的。” 华乐眼前划过孟和那一张显得黝黑纹路深刻的脸,一时间竟是不能想象笑起来如此憨厚的人如何能想得出如此……促狭的法子来。 第十六章 挑开了帘子,华乐自然也能看出多少端倪来,此时的路上早已不见了来时的车辙印:“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敌人放火烧山,现下沿着原路回去怕是不妥。当初出发时,小人看过这一路来的辇图,大致方向还记得一些,试试看吧。”男人安抚道,“终归比回去送上门来的好。” 华乐有一瞬间的迷惘,随即反应过来:“公子到底是谁?” 男人被她问的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方才话里什么招了她的忌讳,于是叹然一笑:“小人复姓少师,单名一个澜字。的确是漠北副使节使无疑,公主久居宫中,怕是没有见过民用的舆图。大宁地大物博,行商无数,民用的舆图虽比不上官家用的精细,但在识路指向上却是必不可失的良物。” “原来如此……”华乐若有所思。 华乐将车帘放下,再一次坐了回去,细细思量着男人带给她的信息: 其一,漠北地大物乏,昼夜温差极大,甚至于会因此而闹出人命。 其二,漠北有意仿汉制,学汉礼,习汉字,用以教化万民,然而收效甚微。 其三,漠北不收赋税,多收牛羊,然而牛羊在草原上根本卖不出价钱来。也就是说,北戎王虽一统草原,然而对各个部落的管理实为宽松,根本没有完全的控制,也缺少有效的控制手段。 其四,由上可知整片草原的现状,说是一个小国还不如说是一个拥有无数附属部落的强大部落。从这方面来说,现下的漠北和东胡时期的部落联盟无异。 其五,北戎王不仅缺乏对地方上的控制,整个漠北还缺乏应对天灾人祸的能力。 华乐闭了闭眼睛。 少师澜的意思她懂,她一嫁过去就是北戎王的阏氏,整个漠北的王后,而她又来自大宁皇宫,论对大宁的了解,漠北怕是只有她最为熟悉。 所以他希望在她嫁过去之后,能够帮助北戎王加快对漠北子民的改变。只要她能做到改善漠北子民的生活,改变他们的想法,加强北戎王对整个草原的掌控,那么她的地位在整个漠北都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真的能够做到么? 华乐苦笑着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若她是农家女,那她定然知晓谷物时令,懂得弄桑稼穑;若她是贫家女,那她定然知晓缫丝纺麻,懂得裁衣织布;若她是贵家女,那她定然知晓礼乐书数,懂得权略中馈…… 然而她不是,这些也都不会。 华乐面上现出一抹苦笑来,一个十几年来无爹无娘跌跌撞撞长大的女子,能活到如今已经是天之大幸,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如若是在宫外,她怕也是要沦落为鸡鸣狗盗之徒来饱腹。 道理她懂,情势她也懂,可是她又如何能做到。 然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无外乎是两条路,要么像少师澜说的那样,做一个能干涉世事,真正能够母仪天下的漠北王后;要么,做北戎王后宫里的禁脔,安安分分的做他名义上的王后,实则似是一个宠物一般,半分不由己。 华乐的指甲渐渐嵌进了肉里去——她甘心么? 她怎么可能甘心? 这种万事都由他人的感觉她真的受够了! 大宁皇宫,为了衣食,她咬着牙认了下来。 定远侯府的小侯爷云慕白,他用了那么多心思不就是想让她像菟丝花一样依附着他么? 还有修瑾的收养和她的远嫁…… 她当真愿意回到最初,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靠他人“施舍”的领地么? 华乐一双瑞凤眼渐渐被逼红: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命、她的路都要捏在别人手里…… 她当真做不到么? 华乐耳边似又响起了当初弈棋时慕白的评价:“善弈者多谋,善智者足计。殿下生为女子,当真真是可惜,这世间,论谋算布局能胜过小臣者,不多矣,殿下当得一位。” 长卿君……能当得名满天下的长卿君一赞的她,当真做不到么?到底,事在人为罢了,哪怕,在这条路上,撞得头破血流——不自由,毋宁死! “殿下,天色太晚,夜里赶路甚是危险,”马车渐渐在林子里停了下来,“万一走错路,怕就再辨不回方向,今夜只能先在此处停下过夜了。” 华乐一怔,这才发现马车里已经黑成一团——遇袭之时天还不算太晚,但她已经点上灯烛。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车里又有车帘遮挡,更加显得漆黑一团。 她拂开不知何时蹦跶到腿上的兔子,上前挑开车帘,其实外面也亮不到哪里去。天上乌云密布,倒是更衬得月黑风高。 咕—— 这一声腹鸣叫的是千回百转。 华乐捂了捂肚子,那场袭杀来的不是时候,那时恰好是饭点,便是他们没有到驿站也是要停下埋锅造饭的,然而一拖拖到现在,正是滴水未进。 这一声不仅是华乐,一旁的少师澜也听的分明,眸中不由染上一丝笑意来:“是小人疏忽了,小人这会儿也是腹饥难耐,可惜车上却没有吃的。” 华乐跳下车去,少师澜停了个好地方,前有水后有林,水侧还有小片空地。 华乐去水边看了看,说是溪流却又明显宽的多,说是小河却也不过一丈多些。 华乐蹲下身去,摸了摸水面那一层显得坚实的冰。 少师澜坐在马车上,饶有兴趣的看她去寻摸了一块儿大石头,吃力的挪至水边:“殿下莫不是想要抓鱼?” 华乐回头以担忧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本宫不识水性,也不知这水到底多深,不若本宫将这水砸开,让少师公子下去做一回捕鱼人?” 闻言,少师澜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公主继续,小人看着便罢。” 然而华乐却没有理他,只是将身上不甚合身的衣服挽了,露出一双显得白嫩的手来——那是她足足养了一个月的成果。 然而也就到今天了。 华乐吃力地抱起那块沉石,对着脚下不远处的冰面用力一扔。 只听“通”的一声,那处冰面应声而裂,露出参差不齐的冰裂缺口来,那块石头也已经沉了底。 第十七章 马车上有备用的灯烛火石之物,华乐拾取了些还算干的柴火凑做一堆,顺利的在这荒郊野外升起一堆篝火来。 先前在小河处砸开的冰洞此时也有了再次凝结的倾向。 华乐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脚下轻轻试探着朝冰洞方向过去,好在冰层较厚,也不曾让她陷下去。 到了坑洞边上,华乐蹲下身去,仔细观察坑洞一周不规则的冰凌边棱,待选定一块之后,抓起手中的石头便狠狠砸了下去。 只听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吱”过后,冰洞边上最为突出尖利的一块冰教她硬生生砸的得弯下了水中,只有边上一圈冰凌毛刺相互撕拉推挤着还连在一起。 华乐伸出手去,将那一块冰棱拾了,复又在冰面上仔细磨得更加锐利,这才起身朝着马车而去。 少师澜一直坐在马车车辕处,只是随着温度的下降,他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条皮裘裹在了身上。 此时见她拿着磨成刀子似的冰棱靠近也是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掀开车帘将缩在角落里的兔子给一把揪了出来:“殿下会处理这个?” “便是不会,此时只怕也要硬着头皮上了。”华乐淡淡的道。 事实上,她还真会处理兔子,宫廷御宴上除去鸡鸭鱼牛羊之外的常见肉也就是兔子了。 膳房里头御厨不会亲自来处理这些东西,那些个厨娘——说是厨娘实则是年纪稍大,却又升迁无望快要放出宫的宫女——都是选秀进来的,在家里也不会去做这些个事。 这些东西摊在她们身上,要么寻了敢做这些事的太监,要么寻了之前留了宫却又被贬斥的老嬷嬷来,总之使上些好处,总有人把这事给揽下的。 ——这活,就是从膳房的宋嬷嬷那里学来的。 “倒是公子,可会这庖丁的活?”华乐从少师澜手中接过兔子,正待转身,突然想起面前这个是从漠北草原来的,方才有此一问。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前男子竟是摇了头:“若是要小人拉弓射箭,这倒是强项。” 闻言,华乐若有所悟:原来这也是个不识烟火的主。 华乐拎起兔子回到冰洞边,借着冰冷的河水将兔子冻僵,随后提出来借着冰棱的锋利剥皮去内脏,又拿出先前早已备好的树枝将兔子串了上去。 少师澜看着她果断的动作还有面上不曾变过的表情,一股莫名的寒意在背后慢慢攀了上来。 现下的场景确实有些诡异:月黑风高夜,深林血成河。 华乐是在冰上将兔子给处理了的,现下血在冰上蔓延洇晕开来。而靠近马车的篝火处,华乐架在火上灼炙着的兔子还在往下滴着掺着血丝的水,那一声声落入火中而发出“呲”的声音,连带着她那张面无表情的瓷白俏脸,无端端教人心生凉意。 “……真没想到,殿下如此大胆熟练,”少师澜裹着皮裘看着她喃喃道,“若是换成寻常女子,此时怕是连脚也要软了。” 华乐轻笑一声:“漠北的女子也是如公子所说一般么?” “那倒不会,她们见惯了弓马骑射,自小也都习惯了这些东西。” “大宁自来有句话叫做:君子远庖厨。所以贫家的女子自小也要学会整治这些东西,公子对大宁到底还是了解的不多。”华乐淡淡的道。 少师澜没有和她辩别身份问题,只是道:“小人之前已经做好饿肚子的准备了。” 华乐坐在篝火前面,一双黑眸里尽是火光,而她视线的最中央,正是那只已经渐有香味传出的兔子。 听闻他的这句话,华乐明知道不该说这些和她身份不符的东西,然而她却忍不住:“公子在漠北生来便应该是贵人之家,从来没有少过吃食。然而一个曾经长时间饿过肚子的人,想要让她再次忍耐饥饿,却是忍无可忍的。——体会过了饱腹的美好,只会更加恐惧饥饿的来临。” “……是么?”少师澜若有所思的道。 “有什么,比吃得饱肚子,穿的暖衣服更好呢?”华乐翻转着手中的棍子,使火焰的烧烤更加均匀,“对于一个苟且度日的人,这就是全部了——再远的东西,却无法让她活过眼前。” “有理……” 气氛一时沉闷下来,然而在场的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的心思。 兔子烤好了,华乐待兔子稍凉分了一只腿给少师澜,虽是没有盐,但在饿了的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 之后少师澜又从马车里翻出一条狐裘来,让她半遮半盖的在篝火旁休息,他守夜。 华乐以为这一觉会睡不踏实,谁知一觉睡去,醒来便是第二日天大亮了。 二人凑活着吃了些昨夜剩下的兔子肉,便再次启程,朝着钱阳城而去。 不知是从哪里再次上了官道,总之地面越来越平湛,路上行人也渐多了起来,随着时间过去,渐渐已经能看清钱阳城城门的轮廓了。 “殿下,快到了,”少师澜驾着马车渐渐走慢,“小人疏忽间忘了一件事,来时是使臣团,路上不需路引印信,回程时跟着大宁嫁妆队伍,也不需这些东西……” “可现在要入城,我们怕是没有路引印信。” 华乐挑起车帘向前看去,青石搭造的城墙,高约十丈余,宽约二十余丈,上设箭楼与城楼,均有士兵把守,城门处两列士兵,外设拒马,来往出行皆要进行检查,打眼望去,好一派森严景象。 华乐也一时沉默下来,不仅是路引,如若不能及时与送嫁的队伍汇合,不仅是没有路引,连通关文书都没有。 此时的二人,离开大部队之后,竟是成了流民一样的存在。没有身份,没有证明,没有印信……按照当下钱阳城的检查来看,二人并无能蒙混过关的可能。 二人一时间无言,少师澜一勒缰绳,彻底将马车停了下来。 “不能绕过去么,”华乐道,“莫非钱阳就这一个城门?” 少师澜闻言苦笑:“这里已属北地,算是大宁的边境所在,其巡逻防御远不是中原可比,毕竟这里预防的是战争——别的城门倒是有,可检查之严苛与此处也别无他异。至于说绕过城墙更是想都不必想,如若今日你我二人都能绕过,日后当真战起来还有什么打的必要?” 这要要如何是好?兜兜转转到了最后竟好似打了一个死结一般又绕回了原地。 然而一直等在这里却也不是个办法,时间一长,检查的士兵定会发现异样。 第十八章 从昨夜露宿的地方行至此时,已又是一个白天。 华乐看着远处显得势单力薄的落日,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华乐在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现在的步步为艰。 是他们没有原路返回去寻找嫁妆军,还是他们在袭击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该离开,亦或是……她根本就不该这么嫁去漠北? 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她无力地退回车里:“难道我们除了等在这里,便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少师澜没有说话,只是坐在车辕上看着这高高的城墙,眼神深邃。 华乐坐回去,想着曾经看过的书卷话本,还有慕白曾经在这些时候说过的话——这些是她唯一能了解外面事物的途径了。 文书、文碟、公函、路引、印信……华乐蹙了蹙眉,忽然想到了什么。 “车上可有笔墨朱砂?” 少师澜应了一声,道:“在桌柜的暗箱里放着,公主可是想到办法了?” 华乐侧了身去取笔墨纸砚还有那盒朱砂,好在暗箱里还有许多信纸信封,倒是省了许多事。 华乐将桌案上的东西移至一旁,挽起袖子开始写信。伪造文书这种事她做不来,但她至少想到一个能帮到她的人——西南将军秦昭,她的舅舅。 说是西南将军,实则是指官位,而不是方向,只是这些年来一直不曾联系,竟是险些忘了她在北地竟还有这么一位亲人。 草草书就一封信来,塞了信封,又拿水调了朱砂,取出之前配在身上的印信轻轻往上一压,最后又拿起帕子将其湿润小心蘸去。 华乐拿起信在半空中轻轻扑扇着,使表面的朱砂快速风干:“走罢,一会儿盘问起来,便说我们是濮阳秦氏的人,路上遇了剪径大盗,前来投奔镇远军西南将军秦昭,有书信为证。如若还有什么别的问题,便只能靠公子想办法应付了。” 说罢,将那封信递给少师澜。 他眉梢微挑:“西南将军?” “是我舅舅。” 如此,二人便驾着马车,排队往城门而去。 天色渐晚,排队入城的人也渐渐少去,不多时,便轮到了他们的马车。 “站住,什么人?”持枪的士兵长枪一挑,相对而来的枪恰好封住马车前进的道路,而二人身后转出一个身穿盔甲的将士,身高八尺余,面色微黑,一双三角眼却是炯炯有神。 少师澜双手抱拳一礼:“在下少师澜,车中内子岳氏,投奔西南将军而来。” “哦?”那将士长枪一抖,绕过少师便向车帘一挑,见车内果真是有一女子,四下打量后又将车帘放下,“前来投奔西南将军还带着女人,献妻不成?” 少师澜只觉面皮子一紧,随即强打起笑容来:“说笑,说笑,我们自濮阳秦氏而来,路上遭了匪难,无奈之下只得前来投奔身在镇远军的秦昭将军。” 那将士上下打量他一眼,“镇远军可不在钱阳,少说还得往北再走三五天的。废话少说,路引和身份铭牌拿出来。” 少师自胸口掏出那封信来:“这是乐昭宁公主写给秦将军的亲笔信,族中老夫人交代要小人亲手交到将军手里——也就是小人贴身藏着,才能保存下来,别的都在那场匪难里给抢了。” 将士拄着枪一时有些沉默,伸手接过那封信,仔细检查了其上的朱砂印信,又将其送回少师手里,一挥手:“放行。” 车内,华乐掐着自己的手瞬间放松,舒出一口气来。 少师一拉缰绳,马儿再次踢踏踢踏的走动起来,带着他们过了城门。 身后,持枪的士兵戳了戳身着盔甲的将士:“大哥,咱们就这么让他们进去,当咱们拿傻子涮呢——那么好看的女人,贼人能放过?” “吴三,石头,你们俩,一个去找孙师爷,一个跟上去远远坠着——把刚才的事好好跟师爷说清楚、说明白了,有一点别忘了,”那将士指头划过牙齿,“那封要交给西南将军秦昭的信,字迹刚写出来绝对不超过一个时辰,上头还盖了乐昭宁公主的印信。还有,他的夫人姓‘岳’。石头,今晚上,他们在哪儿落脚,做了什么干了什么都得回来仔细禀报。” 石头撇了撇嘴:“进个城和官爷说话连车都不下,大爷似的——咋个里头公主才遇袭失踪,这会儿个蹦出来个这,真当咱们是榔头啊。” 先前戳将士的那个一巴掌盖在石头脑门上:“别叨叨了,一会儿马车跑的你跟都跟不上。谁知道人家是不是故意的,你个榔头知道个啥。” “行了行了,赶紧去吧,一会儿真没影儿了。”将士挥了挥手,把这俩人给打发走了。 是不是故意的,谁知道呢? 华乐闭上眼睛,她只是借势就事行了一步险棋而已。她在赌,赌钱阳城城守对大宁的忠心,赌钱阳城防军对钱阳的掌控,赌钱阳城能不能在这个已经是最差的地步上拉她一把——无论是把她送去镇远军也好,寻回嫁妆军也好。 如若这步棋失败,无非便是被钱阳城守卫当场拿下送入大牢,只要有那封信在——秦昭势必会卷进来,而后能把她给捞出去,无非就是多吃一段时间的苦头罢了。 只是……内子? 华乐哼笑一声。 “殿下,我们今日……” “叫我岳氏罢,”华乐推开马车侧面的小窗户,看着这钱阳的景象,“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叫这个……太招人耳目了。” “诺。” “停车。” 于是马车在街上停下,华乐从车上下来,便径直进了一家叫做开源质库的店面。 冬春之际天黑的早,这开源质库不过暮色微醺,却已经点起了豆大的烛火,一盏一盏,教人踏入此处犹如置身余晖一般。 微暖的颜色照在窗棂上,显得整个店里更添几分柔和雅致。 远远的,已经有伙计迎了上来:“姑娘此行是打算……” 华乐轻轻一笑,道:“行路难,路上遭了点难,打算看看贵家珍珠是个什么价。” 那伙计倒也知礼,一双眼睛只是在她衣摆上转了一转,便道:“这事儿小的做不了主,姑娘先坐,尝尝咱家的茶,小的这就去请掌柜过来。” 第十九章 珍珠这东西向来不好估价,品相大小地域都关乎着价格,是以华乐便在伙计指引的位置上坐了,撩起过长的袖子捧上一碗温热的茶水来。 掌柜的来的也是匆忙,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大老远便穿了过来。 那伙计又挑了帘子,进来一个裹着羊皮裘的人: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鬓角发白,眯眼睛大鼻子,头上扣着一顶灰黄杂毛的兔皮帽,一见着她就笑:“看姑娘的样子不似本地人,这是打哪儿来啊?” “自濮阳而来,”华乐也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不出门不知道行路之难——这不是来贵家看看,也好周转周转?” “那姑娘可来对地方了,咱这开源质库,还真就是为姑娘送银子的,”那掌柜的请华乐落了座,“不是小人胡说,咱这店在整个钱阳都是数一数二的——听说姑娘打算出珠子,不知道能否亮出来给小人开个眼界?” “数一数二的……是说的好名声,还是大铺子?”华乐轻轻一笑,“既是买卖,掌柜的不如先给个价儿?” 掌柜端着茶的手一顿,随即便笑开了:“珍珠这东西说名贵是真名贵,可是再值钱的东西,它也都有个三六九等。” “第一个,看品相,以其圆美、丰盈、莹润、流转为上佳,正所谓是一分圆一分钱。 “第二个,看大小,听闻昆阳当初有一龙眼大小的海珠,品相上等,价万两银。 “第三个,其实也应该算在品相里,但同品相下,色雅正者价更高。” 掌柜砸了口茶水:“形不正者下一等,带有褶皱者下一等,身有斑纹黄晕者下一等,这三等又各有上中下三品,再具体,就得姑娘拿出珠子让小人看上一看了。” 华乐将之前凤冠上断掉的珠子拿了一颗出来,放在桌子上:“请。” 掌柜的教伙计拿了灯烛凑近了看:“品相圆润,色柔,珠身有隐螺纹,大若莲子,中上品,价……五百银。” 华乐蹙了蹙眉:“只有五百银?” “不瞒姑娘,如若此珠身处长安或是昆阳,价至少能再往上翻一番,只是钱阳地界不比那些地方繁华,又近边关,能给出这个价,实则已经不错了——我开源质库三代传至如今,绝对童叟无欺——就算是换了其他质铺,怕也没有比老夫开的价更高了。”掌柜的将珠子又放回桌子上,示意伙计去取银票来,“姑娘意下如何?” 华乐终是点了头。 “那姑娘是要典质还是……” “不必了,此番也是筹措盘费,此一去怕就不再经此过,”华乐道,“这珠子便当是卖与贵家了。” 这边厢,伙计也已经有礼将银票奉上。 华乐查验过后将银票收好,和掌柜道别,朝着马车而去,而少师,也在外头等候良久了。 “走罢,时候不早,去寻一处客栈先做休整,再说其他。”华乐爬上马车,将换来的银票分了一半给少师,“你先收着,以防万一。” 少师没有接,只是道:“放在暗柜里便是,今夜小人守在马车里,公主且自去休息——小人这个模样,实在是拖累了公主。” “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如若不是公子,我怕是还在深林里出不来呢,”华乐闭上了眼睛养神,“就是不知道,公子的侍卫还有孟和、顾钰将军他们什么时候能找到我们。” 华乐在说话时,轻轻咬重了少师的侍卫。事实上,从最开始的到现在,她一直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在刚才从开源质库出来看到少师的那一刹那,她终于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第二十章 她敛下眼睛,半晌自嘲一笑:不过是做了几天公主,便当真把自己当公主——有时候最怕的就是这种一圈人捧着,捧到最后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是谁了。 马车渐渐停下,外头传来少师的声音:“到了。” 华乐挑开帘子,面前的是一对漆红色圆柱,两头各挂了七八个大红灯笼,上书:荣华客栈。 外头廊上摆了桌椅却少有人坐,倒是大堂里灯火喧嚣。有那好眼色的伙计一抹头上薄汗,亮起嗓子便迎了上来:“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呐?” 华乐放下帘子来:“你们这儿可有院子?” “瞧您说的,肯定得有啊,咱这儿院子有大的、中的、小的。大的百两一月,您这样的车进个七八辆绰绰有余,是三进的院子;中的两进,七十一月,您这车能停个三四车;小的就一进,四十两一月,一屋俩厢房,不过院子也就进您这车两驾,”伙计一听说要院子,顿时眼睛都亮了,“大院子有井,中小院子得买,还有柴火、麦草、油米茶盐酱这些不管是哪个院子都得买,您看您是自己买还是小店帮您给备齐了?” “……油米盐酱?”华乐一怔,“这些不必了,一日三餐直接送到小院里就是。” “好嘞,”那伙计吆喝一声,和堂里的人打了个招呼便主动上前牵着马去,“您二位跟小的来,就在这后边儿。” 远倒是不远,就是后边显得有些黑咕隆咚的。 到了地儿,那伙计摸索着上前开了锁,又进去把灯都点上,这才出来请少师把马车给赶进去。 伙计道:“您别看这锁着门,实际上小的们天天儿的过来收拾打扫。这院子里的床上铺盖都是新的,您放心用着就成。” 华乐暗自点了点头,取了张百两的银票递给少师,道:“那就先定一个月的罢,多出来的便算作是定金还有这月内的花销。明日去寻个手脚利索的小厮来,算作月契。” 那伙计从少师手里接过银票瞬间眉开眼笑,直道一会儿便将需要用到的麦草柴火还有水送过来,小心将银票叠了护在怀里,便欢天喜地回客栈报备去了。 华乐这才从车上下来,打量四周:西侧是马棚和厨房,厨房外头还有一株长得不算太好的细弱小树,北侧是主屋连带着两侧厢房,南边大门两侧则栽了两排竹子,倒也算是清净。 “如何,可还满意?” “不过暂居而已,”华乐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他们到底能不能找到咱们。” “无妨,倒是公主手里的那封信,可还要寄出去?” “如何寄?驿站若非公文,定然不给寄送,你我二人现下又没有个身份,便是明日要定的月契,本宫都怕因此定不下来。” 少师轻笑一声:“有钱能使鬼推磨,明日教伙计带上银子跑上一趟,定然能给你办的妥当。” “但愿如此,”华乐道,“你我先在钱阳安顿下来,这一个月里如若他们能找的过来便罢,找不过来,我们就去寻我舅舅,他们定然能联系上。” “为何不是如今便动身去寻秦将军?”少师澜话刚出口,面色便是一变。 “镇远军威名赫赫——进不好进,出来倒还是容易的……你怎么了?”华乐见他神色不对,登时也有些紧张。 那边厢,只听一阵脚步声传来,正是先前说回去置办东西的伙计。身后跟了一堆人,背柴火的、挑水桶的、抱着麦草的总共四五个。 少师的脸上瞬间放晴:“快,来两个人,送我去茅房!” 第二十一章 当一切都收拾好,已经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 安排了伙计听少师的吩咐,又梳洗一番之后华乐便在正房的屋里安置下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隔壁。 梁上有一道灰色人影翻身而下,落地声几不可闻。 “主子……” “她睡了?” “是,呼吸已经趋向平稳。”灰衣人道。 少师斜倚在床上,擦的半干的头发披散在后,烛火映在他脸上明明昧昧影影绰绰:“我们走后,孟和将军他们那边如何?” “已经查实,刺客分属特木尔部族,是特木尔部叛民,潜入大宁刺杀和亲公主,妄图挑拨漠北与大宁的关系,”灰衣人道,“在青龙岭一带——就是他们设伏的地方,还抓获了特木尔部族长的小儿子乌克苏。” 少师的手指抵在额角不自觉的敲打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里竟是只有这轻微的动静。 良久,他的眼皮垂下来,轻声道:“把他看好了,跟着队伍一起压到迦南,路上防着他自尽——怎么总有人觉得本王是个好欺负的呢,既然不长记性,那这次就好好见见血,记记疼。” “是。” “那位公主你也看了一路了,感觉如何?” 灰衣人闭上眼睛回想一番,最后只给了十六个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哦?”少师来了兴趣,“这可是你们未来的主母,你就给了这么一个近乎巫诅的批语?” “因为心高,不甘于庸,是以命薄。看的太透,想的太远,至察无徒,必有伤也,”灰衣人想了想,“所以这种女子要么无心无情,要么至情至性。” “有道理,”少师若有所思,“你说如若只有我们二人,在回迦南之前使公主倾慕与我有多大可能。” 灰衣人面皮一抽,转身在桌子前坐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回头再看看披头散发半躺在床上的自家主子,硬是一口灌了下去:“师弟啊,别想啦,不可能。” “你看看你现在,腿已经残了。从遇袭到现在:马车,公主停的,你驾;兔子,公主杀的,你吃;房钱,公主出的,你住;你装还装不像,连我都骗不过去你还哄公主?”灰衣人冷笑,“公主得眼睛瞎到什么地步才能看上你?” “……是有点过分,”少师叹了口气道,“那我有什么办法,现下除了阻止毒渗入五脏六腑,把下身经脉封死还能怎么样?倒确实是个废人了。” “算了,明天去给那客栈的小二塞些银子,既是要给你添个小厮,我再如何都比外人强。” 夜里,亮着灯的不只是小院,还有钱阳城的太守府。 屋里点着几只蜡烛,上首坐着的正是钱阳太守陈蓁,旁侧的是幕僚孙师爷。下首还坐着一人,正是今日城门口巡查的穿甲将士。 “此话当真?”太守下意识抬手捻了捻唇边的两撇小胡子,“这事可不能出一点差错,昨夜子时已经有加急奏报连夜送往长安。若是还好,若不是……咱们的脑袋都别要了。” “千真万确,”那穿甲将士起身微一拱手,“当时小的便教人跟了上去——先去开源质库典当东西,后去了荣华客栈租了个小院,都是石头亲眼所见。听荣华客栈的小二说连住店的钱都是那‘岳氏’出的。” “……这,”孙师爷皱了皱眉,颇有些为难的看向太守,“这乐昭宁公主会不会是……私奔?” 这一下,别说将士,上座的太守面色也是一变。 第二十二章 “这……” 厅堂里几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那才是真为难。 谁都知道这和亲的乐昭宁公主不受宠,但耐不住她背后有个已经养在永和宫容贵嫔处的弟弟。 这公主要是受人胁迫,他们钱阳城府派兵给救出来了,那是大功一件。可她若是私奔,这要给“逮”回来了……她是走了,皇六子寿王还在呢。 永和宫那位可是三夫人之首,上边就一个大夫人——皇后娘娘压着,现下太子未立,说不得以后坐到那个位置上的到底是谁呢。就算坐不上,一个权王的地位也跑不了,毕竟后面立着一个贡阳容氏。 说到底他们只是大宁边陲的小官,跟长安城里的那些没得比——谁会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平呢? 陈蓁着急八荒的揪着自己的小八胡,三四十年纪的人硬是把自己皱巴成了年若古稀的糟老头子,就差不能把耳朵也团吧团吧给揉到一起去。 “本官发现自从当了太守以后,这胡子就大把大把的掉,”陈蓁一声长叹,“想当年还有个髯须公的美称,如今就剩这两撮,还不一定能留下来——难啊。” 孙师爷闻言咳了一声,呷了口水强忍着把笑意给压下去:“其实咱这事儿说难也不难,早十几年头里,您还没上任的时候,濮阳秦氏有好女的名声可是遍传天下,把当今圣上迷的整个后宫犹若空置,咱北边贞阳城外头那位秦将军的凶名大人可听过?” 陈太守嘶了一声,颇有些不可置信:“就那破落户家的?” “嗳,大人说什么呢,”孙师爷摆了摆手,“人好歹是西南将军,论官职,可不是你我能比的。” 陈蓁也反应过来,叹了口气道:“郑尧,客栈那边你且教人盯紧了,四周也都安排人护卫着,一旦有事,第一个来找本官。切记,别教人看出来,这事儿出不得任何差错!” “诺,”穿甲将士抱拳一应,“小人这就去安排。” 只见郑尧出门取了放置一旁的长枪,运步如飞,转眼间晃过长廊,转过角门再不见了人影。 孙师爷看着他离开,拿起一旁的茶润了润喉咙,这才继续道:“还真别说,就是这么个破落户。若是别人家出了个能让陛下捧到心尖尖儿上的,这个光景就算位列不了九卿,也至少是个世袭大夫。可就偏偏濮阳秦氏……” “娶妻当娶贤,恶女毁三代啊,”孙师爷叹了口气,“前年那光景你也见了,也亏得是咱们边关,若是放到长安去……” 陈蓁跟着也是摇头:“濮阳秦氏,扶不起来了。就算有个秦将军,那也是跟本家离了心的……鼠目寸光。” “能以半副凤驾入皇陵,却偏偏不过是个婉华之位——能在秦婉华走后护着弟弟在大夫人眼皮子底下过这么多年的,咱们这位公主,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孙师爷的手抚摸着衣服上的纹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 “我这就写信,连夜教人送去镇远军,他这外甥女到底是管是不管,都看他的意思,”陈蓁当即便唤来仆役准备笔墨,“怕只怕,咱们这位公主久居宫里,和秦将军亲缘淡漠,到了到了,这罪过还要压到咱们头上来。” “不怕,”孙师爷再次摆了摆手,“公主进了城,毫不避讳报了秦将军的名字,这就说明至少与秦将军还算一般,至少不差。听郑尧说公主付了一个月的店钱,这是打算久住……是不出钱阳了。” “城里来了两个没有身份铭牌,也没有路引的人,至少官府肯定多加注意……不安全,”孙师爷一拍桌子,吓了一旁的陈蓁一跳,“是了,不安全。她这是打算让咱们护她安危——毕竟他们不知道嫁妆军到底在哪儿——还打算借咱们的手,联系上秦将军,这么说,就行得通了。” 陈蓁闻言揪了把自己稀稀拉拉的八字胡,皱着眉头尽显惆怅:“这些东西,放到明处来说不好么,整日里前头一堆事,谁有这么多时间猜这谜面。” 孙师爷闻言轻咳一声:“大人赶紧写自己的东西罢,秦将军的人早来一刻,你我早一刻能把心放进肚子里。时候不早,小的先告退了。” 于是陈太守心力交瘁的看着自家幕僚双手负后,满袖清风的悠哉而去,徒留下他一人在这尽显昏暗的大堂里伴着如豆烛火。 “哎,可怜,可怜啊……”陈蓁一声长叹,终是提笔开始写信。 当夜,一封送往贞阳城北渡云关西南将军的信被加急送出。 第二十三章 是梦,华乐知道面前的这一切都是梦,可她却舍不得醒来。 梦里,娘亲抱着她坐在秋千架下,晃晃悠悠的说着什么,小小的她粉团子一样窝在娘亲怀里,努力去捕捉娘亲的声音:“……故当今之时,能去私曲就公法者,民安而国治;能去私行行公法者,则兵强而敌弱。故审得失……” “故审得失有法度之制者,加以群臣之上,则主不可欺以诈伪;审得失有权衡之称者,以听远事,则主不可欺以天下之轻重……”小小的华乐跟着张口接了下去,二人的声音在此时重叠到了一起,柔婉与童稚音色缠绕之间,氤氲出一片温馨融洽的小天地来。 那时候的她虽小,过目不忘、过耳不遗的聪慧已是教人赞叹不已,哪怕不甚懂得娘亲所说之意,却也能跟着复述出来。 那是永延宫后殿外的小园子,种着一片梨树,时值春日正好,坐在秋千架下悠悠荡荡之间恍若置身仙境,那抱着她的娘亲自然也就是仙人了。 耳边,娘亲还在给她讲解释义:“所以唯有去除私心杂念奉行法度公正,就能使百姓安定,得国家太平,只有抛弃私己之行,按法度公正行事……” 这是法家的经典,而她的外祖也是颇有名望的法家拂士,曾一度官拜长安卿,最后挂印而去。也因此,华乐自小便是在娘亲怀中听这些开始记事。 小小的团子窝在那温暖的怀抱里良久,反过身去看娘亲的面容,却只觉得林间雾气弥漫,模糊了她的容颜,于是她便愈发凑的近了。 女子停下讲解,看向怀里不停拧动着的小孩儿:“玥儿,怎么了?” “我想看看娘亲,”她挣动着要往女子身上爬去,“玥儿好久没见过娘亲了。” “傻孩子,也就是在这儿能叫娘亲,出去了这么叫可就犯了规矩。” “不管,我要好好看看娘。” “天天见,有什么好看的?”女子转过脸去,“娘亲这两日面上起了些疹,不好看。” “那玥儿也要看。”小小的华乐不依不饶。 最后终是被她闹得没了办法,女子转过脸来,任由华乐凑上去仔细观察去了。 林子里的雾愈发浓了。 华乐爬起身子搂住她的脖颈,侧脸看去……那竟是一片空白! 华乐猛然睁开眼睛,耳畔是鼓擂般的心跳,怦怦然几欲破胸而出! 她小心而又剧烈的喘息着,一闭上眼泪水便如同珍珠般扑碌碌的往下坠。 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连头也蒙起来,蜷成一团失声痛哭,直哭得胸口憋堵住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是,她过目不忘,从四五岁记事开始,她所有的所见所闻尽数能在脑海中回忆出来,一切对她来说,都不过恍若昨日。 可是她记不起来了……她记不起来幼时那个带着满满温暖馨香的人的模样了——那是她的娘亲啊! 怎么能、怎么就能忘了呢? 外面,有敲门的动静传来,是一道女声:“夫人可起了?” 华乐猝然一惊,敛去了所有声息,便是那梗在胸腔里的那股郁气也堵在了鼻腔里。 “小的是郎君买回来伺候夫人的,若是醒了,唤一声便是。”门口的女子一身粗布荆钗,肃容守在门口,一门心思都尽数用在了耳朵上,只恐是自己方才听错了。 华乐在被中抹去面上润泽之意,强自稳住了声音:“退下,一刻之后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