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梦 第一次醒来时,周旖锦以为自己快疯了。 咽喉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气,像吞了一口玻璃,眼泪不受控制地一直流。 半晌,她伸出手摸自己的脖子。 光滑如凝脂的肌肤,并没有白绫,也没有狰狞又血腥的勒痕。 这样惊悚又真实的梦,周旖锦平生第一次梦见。即便醒来,也抑不住满头冷汗。 “娘娘,您醒了!”她听见桃红压抑着惊讶的尖叫,紧接着,凤栖宫里里外外,倏地喧哗起来。 “桃红……这是怎么了?”周旖锦昏昏沉沉,被桃红扶着勉强撑起身子。 “娘娘在翠微宫边上落水,昏迷有三日了!”桃红的声音有些哽咽,“太医院那帮人都是草包一样,怎么都查不出原因,真是急死奴婢了!” “娘娘?”见周旖锦不说话,桃红定睛一看,吓出了一身冷汗。 周旖锦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反常的苍白,双眼失神,面色十分可怖,仿佛刚从地狱被救出来的恶鬼。 这时,底下走上来一个宫女,端着药碗:“娘娘,药熬好了,奴婢服侍您喝下。” 这宫女面生的很,大概不是在内院服侍的,显然是趁如今凤栖宫混乱不堪,乘机来邀功。 桃红的目光狠狠剜了那不知死活的宫女一眼,正要把药接过去,那宫女却好不容易找到近身服侍的机会,有些求宠心切的昏头,忙道:“娘娘,奴婢服侍您喝下吧,药到病除。” 恍若惊雷在脑海里展开,周旖锦忽的倒抽了一口气,心头猛然一阵绞痛。 在梦里,也有一个人这样端着药,那男人一边笑着摸着她的发,一边哄着她喝下那碗落胎药。 鲜红的血液从她身下流出,肚子里的小生命一点点流失,她努力伸手抓那人的衣角,却被用力甩开。 “你们周氏是罪臣,不配诞下皇嗣。”梦里,男人声音高傲,她睁眼仔细去看,那张凶恶的脸孔,竟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给本宫滚开!”周旖锦气的发抖,咬着牙喊道,用力打翻了那药碗。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那宫女跪在一片药渍中,用力磕着头。回想起听到的贵妃娘娘的传言,她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宫里人人都说凤栖宫这位是最不该惹的,贵妃娘娘家世鼎盛,又生的姝色无双,在后宫里有皇帝独一份的宠爱,素来娇蛮无比,手段狠毒。 她刚入宫不信谣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才敢冒险来这里讨宠。 “来人!”周旖锦有些发抖,扶着床站起身,“把她给本宫……”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头痛欲裂和强烈的呕吐感让她无法思考,继而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周旖锦再醒来时,已经平静了不少,只剩下惊魂未定的悸恐。 那些场景真实的简直不像一个梦境,更像是——命运。 周旖锦在床上躺了许久,终于平息下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场大病让她无意间得以窥探天机,她在梦中,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她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左丞,只可惜子嗣缘薄,婚后十几年年,只生了一个儿子承袭爵位。老来忽得了她这一个独女,疼的像掌上明珠似的,从小锦衣玉食,千娇万宠的养大,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周旖锦顺风顺水的活到了及笄,终于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困境。 顾家娘子举办的马球会上,她一眼看到那时还是皇子,光风霁月的魏景,突然红了脸,再也移不开眼神。 她周旖锦是所有世家贵女中最尊贵的一个,自然也要嫁给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子。 魏景是皇四子,并不受先皇重用,且刚娶了正妃,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左丞知道她的心思后,只是暗暗叹了口气。第二日,他召集族人秘谈了许久,决定以举家之力辅佐皇四子魏景登基,魏景自然也投桃报李,自己虽有正室,但愿承诺登基后立周旖锦为贵妃,一辈子享受荣宠殊华。 左丞想着哪怕凭借家力,周旖锦也能在后宫顺风顺水,便点头应了。 然造化弄人,魏景登基不过三月,刚坐上凤位的原配昭明皇后一场急病便逝世了,紧接着周旖锦被接进宫,以贵妃之位掌管六宫,跋扈娇蛮,权势滔天。 然而这样一场阴差阳错,却埋下了祸根。 除夕宫宴上,皇帝被一五官姿色与昭明皇后极像的红衣女子深深吸引,不顾她出身卑微,亲封了那女子为“昭美人”。 自此,周旖锦的噩梦便到来。 失去了皇帝宠爱,她却不知收敛,屡次为难昭美人,磨光了皇帝的耐性。紧接着,左丞功高震主,被皇帝夺了把柄,禁军冲进府里抄了左丞全家。再后来,她被指谋害皇嗣,一纸诏书发落到冷宫幽禁。 在冷宫受了三年磋磨,忽传皇帝暴毙,从前名不见经传的质子——那位玥国送来充数的皇子即位,因着她从前曾克扣过新帝那位不知名的才人母妃宫中份例,被赐了一尺白绫,了却终生,人人都说她死有余辜。 可实际上,她根本不记得新帝的母妃是宫里哪位,也从未克扣过宫中妃嫔的份例。 大梦一场,糊涂一生,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最终落了个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的凄惨下场。 而如今,正是周旖锦入宫的第三个年头,离宫宴还有半年,是她人生中最鼎盛的时光。 周旖锦回过神来,不寒而栗。 到底是梦还是昏厥后的窥破天机,周旖锦其实也说不清,一时苦恼,叫了太医来查看一二。 她身子有些倦,斜靠在软榻上:“本宫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连续几日昏迷不醒?” 太医请过脉,只觉得周旖锦的脉象其实并无大碍,他战战兢兢,怎么都摸不透昏迷的原因。 “娘娘怕是惊吓过度,要不——老臣再给您开副养身安神的药?” “仅此而已吗?”半晌,周旖锦的护甲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桌沿。 “老臣、老臣……”太医一抬头,径直对上周旖锦的目光,吓得两股战战,结巴起来。 “娘娘,张才人求见,说是来请罪。”外面通传的小宫女进来,太医忙低着身子逃到一边,暗地里捏了一把汗。 “什么张才人,都快赶出去!别打扰娘娘休息。”桃红忙挥了挥手,打发她下去。 娘娘才醒来不到两个时辰,刚吃了药,正是虚弱的时候,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才人,若是打扰了贵妃娘娘清净,恐怕要挨些体罚。 记得去年,娘娘冬天向来畏寒,屋子里地龙银碳烧的暖如盛夏,一个没眼力的美人来请安时穿的厚了,背地里妄议娘娘体寒子嗣缘薄,惹恼了周旖锦,最后都没走出凤栖宫的门,人人畏恐。 更何况,周旖锦这次醒来后不知为何,像变了个人似的,神思恍惚,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扑簌簌的海棠树发愣。 “慢着,传上来吧。”周旖锦突然开口。她喝了清茶润嗓子,声音温婉清脆。 记得梦里,她作为先帝遗妃,本可以出宫养老,可偏偏是因为从前怠慢了某个不知名的才人,才落得那种境地。 咽喉间刻骨的疼还未在她心头散去,那样的痛处,未免让她有些忌惮。 张才人是第一次进凤栖宫,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才堪堪站起来。 “臣妾是住在翠微宫偏殿的,娘娘在翠微宫旁落水,臣妾罪该万死。” 张才人看着有些年纪了,眼角已有些皱纹,穿的一身衣裳竟是连她宫里的宫女都不如。 “无妨。此事与你无关,本宫并不是刻毒之人。” 怎的这样小事都要来叨扰,周旖锦有些不满。又想起那翠微宫主殿的嫔妃已经落了大牢,才忍住没有打发她走。 她的头微微有些痛,不耐烦地挥手道:“桃红,请张才人出去罢。” “娘娘,”张才人嘴角颤了颤,继而挂了讨好的笑:“臣妾的儿子方才下学,臣妾由他同妾身一起来了,娘娘若是不介意,可否宽容大量,让质子向您请个安?” 张才人心里不是没有私欲的。她原是边蜀小国玥国的妃子,甚至已经育有一子,可那宫里斗争激烈,她性情柔弱,被陷害排挤,最后带着皇子魏璇一并被献来了这大国。 魏璇名义上养在这宫里,实则只是那玥国质子之身,素来不受皇帝待见,她这个做母亲的,更不得圣宠。 宫里内外,人人都可到他母子二人头上踩一脚,此举虽冒险,可若是魏璇有幸能得了贵妃娘娘一点青睐,也许他前途命运,还有一丝盼头。 她愿意豁出自己这一条命,换来给儿子铺路的机会。 张才人战战兢兢,过了许久,才发现贵妃娘娘撑着软榻倏地一下子站起来了,表情僵得像石头似的。 “召……召质子殿下进来。”周旖锦笃定,自己的声音是发着颤抖的。 正如梦中所示,新帝的生母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才人。若那一切是真的……这简直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虽不知道梦里魏璇上位是使了怎样的手段,但如果讨好了未来新帝,哪怕最后被打入冷宫,三年后皇帝一去世,她自然能挟恩图报,请求出宫去养老。 周旖锦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堪堪维持住面子上的冷静:“咳,桃红,快去请质子殿下。” 片刻,一少年低着头,由桃红领了进来见礼。 他身型欣长,墨发被玉冠束起,穿着深蓝色对襟长衫,统共没几处花纹,腰束了一块古朴墨玉,虽素的厉害,浑身却是姿态闲雅,衬得他孤瘦雪霜之姿。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来人声音清朗。 魏璇站在周旖锦面前,竟比她还高了半个头。 虽说张才人也得过圣宠,可魏璇却是玥国质子,在这宫里处境尴尬,自然比不上几个正经皇子,只敢以臣自称。 周旖锦仔细打量着他。魏璇微微低着头,眉眼生的极俊美,直挺的鼻梁,黑眸深沉如墨,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只看一眼,便如妖孽般诱惑,惹得周旖锦不得不移开目光。 她从前只知道昭明先皇后难产去世,魏景亲自追封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为嫡长子,内心还醋了许久,从未注意过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质子。 宫里这么多年的磋磨,若他积怨已久,自己也难辞其咎。 周旖锦的脸色红了又白,讪笑道:“质子竟这么大了,这些年未曾照顾,是本宫疏忽了。” 第二章 礼物 “娘娘隆恩浩荡,璇儿还有三年就要行冠礼了。璇儿从玥国来,这几年怕叨扰,未曾给娘娘请安,还望娘娘不要怪罪才好。” 榻上的贵妃娘娘慢悠悠饮了口清茶,似是在出神,并未回张才人的话。 周旖锦的眼神仔仔细细在魏璇身上滑过,却无法从他如今的面容上看出未来那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的痕迹。 感受到她的注视,魏璇微微抬起头来,视线撞上那光彩夺目的女子。 一袭深紫拖尾拽地对襟收腰振袖的长裙,上好丝绸滚边绣了鎏金边的牡丹,裙摆蔓延到地上的白绒毯上。 淡薄罗裙缭姿镶银丝环绕,水芙色纱带曼佻腰际,掩映着一副清冷似雪的面孔,仿若不染尘埃的仙子般,活生生是瑰姿艳逸。 他终于信了,外人口中贵妃娘娘的国色天香。 见周旖锦许久一言不发,张才人有些惶恐:“娘娘,臣妾内心有愧,无以偿罪,只带了些补品来,还望娘娘不嫌弃。” 一旁的宫女将一盒人参呈上来。桃红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发笑。 这人参或许是张才人最能拿出手的宝物,可这种寒酸的品质,连在凤栖宫的库房里积灰都不配。 周旖锦这才回过神来,眼神在魏璇身上打量了片刻。 人是清俊的模样,少年人的稚气未脱,甚至样貌有些太好了。 她一路看下去,最后落在他袖口不明显的一块补丁上,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堂堂皇子,怎得落魄到连她宫里侍卫都不如,衣裳都要打补丁的地步? 察觉到她的目光,魏璇心里颤了颤。周旖锦那眼神里掩不住的惊异和一闪而过的轻蔑,重重打在他心头。 他深知贵妃娘娘是不好相与的,心思狠毒的蛇蝎美人,她掌管六宫,凤栖宫里奢靡华丽,可母亲宫里的份例却每次都被克扣大半,一到了冬日连炭都烧不起,穿了再厚的衣衫都冷的发抖。 他怎么能期盼这样的人对他施以援手呢? 一阵耻辱的感觉自心底泛起,魏璇不敢皱眉,面颊却烧的发烫。 可意料中的嘲笑和羞辱却迟迟没有来。 周旖锦忽然笑了起来,走下去,拉起了张才人的手寒暄:“快收起来,张才人如此破费惦记本宫,真是有心了。” 她生的极美,却时常是冷冰冰的,忽而一笑,清眸流盼,照的整个宫殿都熠熠生辉。 张才人的面上已全是感激涕零。 谁不知道,这后宫三千,乃至皇帝极看重的瑶妃,在周旖锦这里从来是讨不到一个好眼色的。 张才人那起了老茧的手忽然被周旖锦白皙细嫩的柔夷一握,惊得内心波涛汹涌,呼吸都要停滞了。 周旖锦笑意愈发浓了:“我听闻质子如今还在太学读书,本宫这里方得了一台墨砚,本宫不擅字画,张才人若不嫌弃,便赏给他用,可好?” 她面上假笑着,心里算盘打的响。 这砚台是她父亲新得的,花了重金从一个大家手中买来,是顶顶珍贵之物,便是皇帝都用起来都合适。 此等珍贵之物,顶得上那张才人两辈子的份例。想来他二人身份卑微,领了她的赏赐,自有下人们传出去,到时候她在皇帝面前随口侃两句,左右是她体恤皇子,宽容大方。 虽过往慢待了她们母女,但转念一想,如今的质子最是落魄之时,反正她库房充裕,略施恩惠,便能轻易收拢。 若那梦是真的,以后新帝即位,锦衣玉食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处,周旖锦愈发高兴了。 张才人和魏璇走出凤栖宫时,二人脚步都有些虚浮。方才那一幕太稀奇,简直像做了一场大梦,张才人走了半晌,轻掐了一把他的胳膊。 “母亲,疼。”魏璇有些哭笑不得。 他不知自己卑贱之躯,为何就得了贵妃娘娘的心意,这一方宝砚,便是那最受宠的四皇子见了,都要当宝贝似的供起来。 进来的时候匆忙,现下倒是不急,魏璇跟在小太监身后,打量着这一处辉煌奢靡的宫殿。 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间嵌了熠熠生光的夜明珠,殿内不燃烛火,淡蓝的柔光撒遍珠帘,紫玉香炉袅袅幽香,走在其中,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住在这里的那位人,也是如谪仙下凡。 无功不受禄,若那贵妃娘娘的赏赐并非是格外开恩,别有目的,他总要想些法子应对。 魏璇微抿着唇,少年俊郎的眼眸熠熠生辉。他回想起周旖锦方才那泛着些许红晕的笑颜,心里有些忐忑,却也迟迟没有头绪。 “白姐姐,你身体好些了吗?” 面前的小宫女轻轻推了推她,白若烟没有搭理。 来这儿这么久,她才理清头绪,自己原来是穿书了。 她原是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生,晚上十一点多下班,走在马路上看书愣了神,被一辆大卡车撞飞出十米远。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她如今穿进了那本小说里的世界,还恰好成为了小说中金手指最粗的同名同姓女主白若烟。 这本《白月光替身上位记》是本玛丽苏宫斗文,白若烟的原身出生于农户家,入宫当了个普通的洒扫宫女,但巧就巧在,她与当朝皇帝心里的白月光——昭明先皇后有着极其相似的面容姿态。 先是在马球会上被皇帝一眼看中,暗中互通有无,紧接着凭借除夕宫宴上一舞惊艳四座,被皇帝越级亲封为美人,特赐封号“昭”,以示荣宠。 这书里白若烟的形象最是甜美无辜,豺狼环伺的后宫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摆出一副柔弱善良小白花的姿态,有万人迷的属性加持,上到九五之尊的皇帝,下到宫里的侍卫,通通对她呵护有加。 而这本书里最大的反派——出身名门,恶毒善妒的淑贵妃是个典型的无脑疯批美人,对她百般刁难,可这种恶女人,不论使出何种手段,都只能碰一鼻子灰。 给贵妃撑腰的周氏最终还被她的枕边风吹的家破人亡,她白若烟让皇帝爱的死去活来,当上了名正言顺的皇后,而昔日金尊玉贵的贵妃娘娘只得在冷宫里了却残生。 只可惜没看到这本小说的结局,想必是复仇虐渣,得罪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生为凤命,简直是天助我也! 虽然还穿着宫女的粗布衣裳,但想到这里,白若烟不由得心情大好。 “白姐姐,你没事吧?”旁边的小宫女见她这一副痴笑模样,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别碰我!”白若烟皱着眉,用力将她的手打下来。 女主在书里能引起皇上注意,全凭这一张漂亮脸蛋,这小宫女不知道洗没洗手,就敢往她头上摸。 面前的小宫女眼睛红红的,快要哭出来了:“阿柔......阿柔只是想关心一下姐姐。” “你叫阿柔?”白若烟愣了片刻,试探问道:“苏新柔?” “是啊,姐姐这是怎么了?” 金手指遍地都是,白若烟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苏新柔在书里,原是先帝流落民间的最小的公主,当朝太后的亲女儿。 太后子嗣稀薄,苏新柔一被寻回,便赐了万千荣宠,念着白若烟与她同为宫女时的姐妹旧情,私底下帮衬了她许多。 “没什么,好妹妹。”白若烟立刻换上和蔼面孔,向苏新柔笑起来:“刚刚是姐姐病糊涂了!” 魏景刚接到周旖锦醒来的消息时,正在御书房,名贵的茶具四分五裂砸在地上,皇帝盛怒,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把几个大臣骂得面红耳赤。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群大臣怎么一个个都跟废物似的,这么简单一件事都办不好。 边关匈奴起战乱,回京的探子上报,对方只有区区几千人,王朝兵马粮草充裕,剿灭平乱如捏死一直蝼蚁一样简单。 他本想提拔四皇子,便将亲征平叛这简单又讨赏的活丢给他去做,又念着四皇子才不到十五的年纪,特特派了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做随,到时候班师回朝,在朝堂乃至民间都能积攒不少声望。 却没想到,这草包儿子是个不成器的!他邀功心切,不顾老臣劝阻,携精锐部队冒险直追了几公里,中了匈奴人的埋伏,精锐尽损,四皇子堪堪逃命,还折损了一名颇有声望的老将。 几千名匈奴人在边关蹦跶了几个月,还使上万的大军重挫。无论是军中还是民间都怨声载道。 几名老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他们既不敢违抗四皇子的命令,那四皇子自以为看了几本兵书,目中无人,又是首次带兵出征,全然不听劝。 如今触了圣怒,却是他们几个挨批,老臣们不禁内心十分怨怼。 魏景对着这一片狼藉,重重叹了口气。 若是沈秋月还活着,大皇子还在世,他的嫡长子,绝不会像四皇子这般无用。 只无奈,四皇子的母妃是瑶妃,昭明皇后的亲妹妹。 “不论如何,朕回来前,你们想出个办法!” 魏景一声令下,不禁有些头痛,叫了小福子来:“摆驾凤栖宫,朕去看看贵妃。” 桃红去内务府领新制好的秋装了,周旖锦身体已无大碍,正和宫女下棋。 底下的人,无不对她战战兢兢,想方设法故意输给她,玩了几局,她便觉得十分无趣,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还有小半月,就是她能回娘家探亲的日子了。 母亲向来是对她百般心疼,听闻自己落水,不知道是否夜里要偷偷抹眼泪。 再想到梦里周氏被无端套上谋逆罪名,年过半百的父亲在街头被公然斩首,母亲不堪受辱,一把火与丞相府同去了。 那火烧在身上,该有多疼啊。 周旖锦想着,紧紧咬着牙,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她平日里千娇万宠,自然是嚣张惯了,从未想过前朝后宫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或许便是周氏的催命符。 忽然,耳边响起小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驾到——” 魏景一进门,看到的便是屋内棋盘散乱,美人独坐窗前,泫然欲泣的模样。 第三章 真相 魏景知道贵妃醒来的消息时,心里很是不满。 落水之后,宫里的太医都说周旖锦并无大碍,醒来只是时间问题,可他内心确实是怀着阴暗的想法,希望周旖锦永远不要醒来。希望她快死了才好。 这样才能,给他的阿月偿命啊。 沈秋月的的父亲只是个三品文官,她在家中本就不受宠,自从知道他要娶周丞相的独女做侧妃,面上不显,背地里却总是暗暗抹眼泪。 那时他被权力冲昏了头脑,眼红心热,便答应了周丞相的要求。 他曾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以后好好补偿阿月,皇后之位是她的,以后她母仪天下,无限华贵荣宠,他也相信两个人能好好相处。 可当他成了九五之尊君临天下,沈秋月登上皇后之位时,他才发现,自己深爱的那个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笑过了。 魏景想起刚登基时那三个月,皇后日日夜夜将自己关在寝殿里以泪洗面,太医都说是心病,无药可治。 每天宫女来通传,从皇后神思恍惚,一直到她反复试图割腕、跳湖...... 他就这样站在权力顶峰,一天天看着深爱之人生命流逝,形容枯槁。 无数的稀世珍宝送过去,都不能博阿月一笑,流水一样的补品吃下去,阿月最后却竟连他也认不出了。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想起沈秋月临终前,拉着他的手道:“皇上,若有来世,我只想与你做一对平凡夫妻”时的哽咽,都心如刀绞。 皇后尸骨未寒,周丞相却屡屡相逼。他只能牵起另一人的手,给她执掌六宫的大权,给她荣宠,领她住进他费了无数心思给阿月新建的凤栖宫。 他心里快被恨意填满了,他的阿月是被周旖锦逼死的。 每次宿在凤栖宫,醒来看见熟睡的周旖锦时,魏景心里都会涌出一种阴暗的渴望,想要亲手掐断这细嫩的脖颈,为心爱之人报仇雪恨。 魏景独自在凤栖宫门口练了许久假笑,才洗掉脸上的阴郁。 桌上棋盘被推歪了,黑子白子交错散乱。 “臣妾参见皇上。” 周旖锦起身向他微福了福,只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衫,秀丽如瀑的黑发间,别了一只素净的玉钗。 她眼角噙着点泪,眼尾鼻尖都泛红,愈发衬得肌肤白皙似雪。因着生病,身形单薄了些,好像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娃娃似的。 魏景心底不禁有些惊讶。往日里见到的周旖锦都是那副骄傲风光的模样,如今见到她这样娇弱,当真是惹人心疼怜爱。 只可惜…… 魏景忙上前两步,搀起周旖锦:“贵妃不必多礼,你昏迷了好些天,如今要好生养养身子。” 他在她身边坐下,又关切问道:“贵妃怎么看起来神情忧郁?有什么不顺心的,都可同朕讲。” “臣妾并无大碍。”周旖锦仰头看着面前心爱的男人,眼前却不断浮现出梦里他冷漠可怕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只得用力挤出两滴眼泪,扯着他袖子胡侃撒娇道:“臣妾醒来这么久了,皇上也不来看看臣妾。” “朕是被公务耽搁了。”魏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语气轻松:“太后前两日说,打算下个月举办一场马球会,朕记得你从前最爱打马球了,你先好好养着,届时朕带你去散散心。” 周旖锦愣了片刻,梦里似乎也曾经历这场马球会,但似乎没发生什么大事,她已经隐约不记得了。 魏景看见她这呆愣的样子,觉得十分新鲜:“朕还未用膳,便在你宫里传膳吧。” 不管周旖锦她怎样反常,但他深知,这女人爱惨了自己。 桃红吩咐下人传膳,走过周旖锦时,若有心事似的,碍于皇上只得噤声。 周旖锦夹了块自己最爱吃的乳酪酥糕,问道:“皇上,臣妾不记得了,好端端的,臣妾到底为何会落水?” 她只记得那一日,因为哥哥的事,在御书房与魏景吵得不可开交,她一个人赌气夺门而出,回凤栖宫的路上,不知为何便落入水中。 哥哥周宴从小饱读诗书,满腹才学,是今年科举皇帝亲封的状元,一上任便是三品盐政官。 哥哥向来是光风霁月,她最清楚不过。 哪怕没有周氏这样的豪族撑腰,也绝不会贪污半毫,可盐政这种风口浪尖的行当,难免手底下有几个小卒利欲熏心,私下倒卖盐引,因着这事,皇帝便以治下不严之责,降了他的官职。 周旖锦那日只顾着为哥哥打抱不平,在魏景那碰了一鼻子灰,气冲冲往回赶,哪注意得到有什么风吹草动。 翠微宫那片湖是与活水连通的,深处都看不见底,她这种世家名门里长大的,更不会洑水,差一点便被夺了性命。 不知是否是错觉,周旖锦看见魏景的脸色忽的暗沉了片刻。 “你先好生休息便是,翠微宫的林昭仪,朕已经吩咐下了诏狱,或许不日便能审出来。”魏景摸了摸周旖锦的秀发,眸光一沉,安抚道。 这落水一事,本就是他安排的,先是以她哥哥周宴的事激怒她,再命人埋伏在她回宫路上。 大不了拿出个林昭仪的命抵罪,时日一久,又能查出些什么呢? 只怕连周旖锦自己都忘了,还能在宫里留下个她残忍刻毒的名声。 魏景心里不由得有些得意,只苦恼周旖锦是个福大命大的,竟被救了起来。 又留了一个多时辰,魏景才起驾回养心殿。他疲惫地倒在躺椅上,小福子在他身后揉肩捶背了好一会儿。 小福子邀宠似地说道:“皇上,林昭仪已经在牢里杀了,奴才也已经命人放出消息,说是淑贵妃因落水一事迁怒林昭仪,到时候定满宫怨怼。” 魏景揉了揉太阳穴:“给些银子安抚林氏,其他的,你心里有数就行。” 登基这两年,他每月都要去凤栖宫几趟,维持他与贵妃表面的恩爱,装都快装累了。 浣衣局内,王姑姑拿着戒尺,正在教训人。 “白若烟,在宫里做事,你这样的态度,我还是第一个见的!”王姑姑在庭中踱步,底下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你自从病好以来,屡屡犯错,先是洗坏了瑶妃娘娘的衣襟,我念着往日情分,勉强替你遮掩下来,可自己看看,这批衣服,给你洗成什么模样!” “姑姑,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懈怠!”白若烟皱着眉,心里满是无奈与气愤。 一天洗三桶衣服,还只能吃半饱的干硬粗粮,一到晚上腰酸背痛,这宫里的活简直要累死人! 她满心满意要在这后宫中闯出一番作为来,没想到才不过几日,便已经快要消受不住。 王姑姑决意要罚她:“举起手来。” 白若烟的原身不愧是个人见人爱的大好人,王姑姑的戒尺正作势要往她掌心落下,便立刻有几个交好的宫女替她求情。 “你们——你们反了天了!”王姑姑气的咬帕子。 白若烟一回房,便捂着发红的掌心,趴在床上抹起眼泪。 她从前活了二十几年,连她父母都没打过她,却被一个浣衣局的姑姑给欺负成这样! 虽说那王姑姑总算念着点旧情,下手轻了几分,但是、但是打手心真的好痛! 白若烟抽泣了一会儿,哭哭啼啼的上药,一想起明天还要用这受伤的手洗三大桶衣服,心里满是屈辱与不甘。 有些事情,她要快些去做了。 她身为一个宫女,若想见到皇上,恐怕比登天还难,白若烟沉思许久,想到了一个人——内务府总管崔公公。 崔公公在宫里是个有权势的,听说他是王府里受重用的旧人,还认了皇帝面前最受宠的福公公做干爹,这宫里头,连后妃小主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在书里,崔公公在王府时,受了昭明皇后许多恩惠,因此一看到白若烟这张脸,便对她疼爱有加,帮衬了许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贵人。 白若烟又打起了精神,笑着寻了药膏细细涂抹伤口。 “此话当真?”周旖锦抿着唇,听完桃红的话,惊得哑口无言。 前几日,她留了个心思,让桃红去内务府取秋装时留意一下,是否有暗中克扣妃子份例一事,没想到正巧被桃红撞上。 “奴婢一进内务府,里面快乱成一团了!听说萧美人的份例被扣了大半,她向来与瑶妃交好,身边的女使也是脾气大的,内务府都要把份例还回去了,这时文婕妤却带着几个小厮,说什么都不让,还差点打了起来。” “文婕妤?”周旖锦握着茶杯的指节微微泛白。 “是。”桃红叉着腰,十分气愤:“奴婢亲眼看见的,文婕妤不仅强行要走了萧美人的份例,还……还搬出贵妃娘娘的名头,让内务府众人都不许外传。娘娘对她那么好,可她竟然背地里这样毁娘娘的名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听了这话,周旖锦沉默了许久。 若是在从前,周旖锦断然不会相信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姐妹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她和文婕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 文家虽不显赫,但对周家祖上有恩,周文两家算是世交,文婕妤的名字文新乔还是她爷爷亲自取的。 她和文新乔同一年出生,两人一起长大,又一起入宫,彼此扶持,情同姐妹。 但落水一事和林昭仪的死蹊跷万分,克扣份例又确有其事......周旖锦不禁回想起那个梦——圣旨传到冷宫,文婕妤亲手端着白绫,脸上依然挂着十几年如一日的笑,手上却慢慢勒紧送她上路。 她原先是半信半疑的,可如今,一切事情仿佛都在指向那个命定的结局。 想到这,周旖锦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心里愈发沉下去。 文婕妤虽不受宠,但她与自己关系匪浅,平日里在宫里也算能横着走的,可她竟在背地里,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宫中大肆敛财? 周旖锦心绪不宁,立刻吩咐桃红更衣,准备亲自去内务府问一趟。 正是刚入秋的时节,迎面的风带着寒气,她略微皱眉,拢了拢身上的软毛织锦披风。 院子里新栽的木槿开的正盛,落了一地雪白的花。 抬首望,黄昏中氤氲着辉煌的殿楼,飞檐走凤,鳞次栉比。 白若烟带着一盒糕点求见崔公公,却被小太监拦在了门外。 她从小便对厨艺很感兴趣,今日随手做点甜点小糕,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可还没进内务府的门,便遇上了这只拦路虎。 “好公公,您就放我进去吧,保准不给您添麻烦!”白若烟嗓子都要说冒烟了,信口胡侃道:“崔公公是我的旧识,你这样阻拦我,要是他怪罪起来,我也保不住你!” “姑娘!”那太监也是无奈,劝她道:“不是我不愿放你进去,今日内务府里头神仙打架,贸然冲进去是要遭殃的!” 小太监好言好语又劝了几句,见白若烟仍是不听,也没了好脾气,直言道:“随你进吧!” 白若烟自是大喜。 听小太监那话,里头肯定有什么尊贵的人物,若能走了运,直接见到皇上,也省的她费尽心思谋划了。 她美滋滋地推开门,却倏地看见里头惨烈场景,一时间吓得楞住了,逃都忘了逃。 第四章 她变了 内务府的正殿内,太监宫女们齐刷刷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只听得见重棍敲在肉上的一声声闷响。 崔公公凄厉的求饶声响彻大殿,棍子一落,站在旁边的文婕妤身子就颤一颤。 大殿正中央,紫檀镶嵌珐琅宝座上,周旖锦冷着脸,素手慢悠悠沏着茶,仿佛周遭一切只是一场闹剧似的。 二十棍下去,崔公公已成了半个血人,涕泗横流:“贵妃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都是文婕妤以贵妃娘娘之名相逼,否则给奴才一百个胆,奴才也不敢动小主们的份例半毫啊!” 他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向前爬行,想伸手去够周旖锦的衣角,在地上挪动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信口雌黄的狗奴才!”文婕妤气急,一脚踢开他带着血污的手,眼神恨不得将那崔公公千刀万剐。 平日里克扣的份例他也分去不少,可一朝事发,却先把脏水都泼到她身上。 文婕妤忙拉着周旖锦的袖子,陪着笑脸道:“姐姐,这奴才狗急跳墙,您可千万别信他的胡言!” 崔公公吃痛,对文婕妤的恨意愈发深了,目眦欲裂:“娘娘,奴才绝无虚言!” 周旖锦谁也没理会,只是摇了摇茶杯。杯里泡着顶级的雀舌毛尖,淡雅的幽香顺着裙摆上金丝绣的秋菊蔓延,衬得她愈发清冷。 她凝望着文婕妤满脸堆笑的面孔,不禁又回想起梦里那绝望窒息的疼痛,心底不自主地隐隐发疼。 周旖锦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问道:“崔公公,文婕妤可是本宫的好姐妹,为何要做出这等事?我看你这太监死不悔改,若再不说实话,不如拖下去乱棍打死,草席一卷扔乱葬岗罢!” 听着这话,崔公公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了,望着文婕妤的眼神都满是杀意。 大难临头,崔公公口不择言:“娘娘把文婕妤当好姐妹,她却将你当垫脚石!这三年里,文婕妤靠着搜刮克扣,每月到手的钱财不比您少!几日前萧美人有喜,皇上亲赏的玉如意也被她强抢了去,拿去给她哥哥做礼送贿,娘娘一问便知!我敬重娘娘,可竟被这恶毒女人蒙骗至此,还请娘娘明察啊!” 话音一落,文婕妤的心仿佛被一桶冰水浇下,从头凉了个彻底。 “姐姐!您、您万万不要听信那小人谗言......”她扑通一声跪下,抬头对上周旖锦冰冷的目光,霎时间只觉得浑身彻寒。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认识周旖锦这么多年,知道她一向都是软弱好拿捏的,凭仗着家世显赫一时,却是个未经世事的娇花。可她方才的那个眼神,简直冷得可怕,好像一切尽在她掌握似的。 文婕妤强压下内心的疑惑,辩解道:“妹妹从未做出此等龌龊之事,那玉如意只是、只是我家中一时周转不来,想着日后填补上,便未曾与姐姐说起......姐姐,我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您要信我啊!” “既然如此,妹妹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也不怕本宫提了你宫里的奴婢细细去查,连着你这几日的行踪,一并交代了。” 听了这话,文婕妤心沉坠得像灌满了冷铅,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贪污银两事小,凭她与周旖锦的关系,左右就是受些罚,但若是被查出她与皇帝密谋,牵扯至落水一事,且不说周旖锦如何想,那九五之尊最先就不会放过她。 至此,文婕妤只能咬咬牙,跪在地上,眼泪不要钱似的流:“……妹妹只是一时糊涂了!作出这种错事,还望姐姐念在往日情分上,宽容大量!” 大殿里,沉默久久蔓延。 文婕妤的身体都开始发抖,忽然耳边传来周旖锦清脆的声音。 周旖锦嘴角挂着些笑,款款走下来,将手里的茶递给了文婕妤,“妹妹竟是诚信认错,本宫自然便不会在计较,罚你每日在宫中罚跪两个时辰,小惩大诫吧。” 文婕妤立刻松了口气,叩谢隆恩,果然周旖锦是个没有头脑的,凭往日情谊,她几番哄骗,这事情便过去了。 一旁的桃红却很是不满,气鼓鼓地盯着文婕妤。 “至于崔公公——”周旖锦看了一眼底下狼狈求饶的内务府主管太监,朱唇轻启:“杀了便是。” 屋里的空气快要凝滞,周旖锦手底下的人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便绑了起来,崔公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便被一刀抹了脖子。 众人皆吓得发抖。内务府总管在宫里的权势仅次于皇帝身边的福公公,竟被贵妃如此轻易便杀了! 一时间,在场众人又怖又惧,恨不得掘地三尺将自己藏起来。 突然,殿内传来一大声抑制不住的“呕——”,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侍卫们立即警戒起来:“什么人!” 白若烟蹲在角落里,面色苍白,扶着柱子不受控制的干呕了起来。 大殿很空旷,她本想躲起来,静等这一场好戏结束,可长这么大,她连鸡都没杀过,却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被这血溅四方的浓重气味冲击得不堪忍受。 “奴婢、奴婢只是路过……”白若烟被侍卫拿剑指着,眼前是发着寒光的剑刃,她胆都要被吓破,浑身抖如筛糠。 周旖锦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自从落水以来,她身体总是莫名疲惫。 她不再听白若烟解释,只觉得吵的十分头疼:“擅闯内务府重地,拖下去杖责二十。” 白若烟吓得魂都快没了,连句求饶都未说出口,便被拖下去了。 蔓延满殿的血腥味刺得周旖锦十分难受,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文婕妤,克扣的银两,限你一月之内双倍补齐,另外——”周旖锦的眼神落在了一边还未进到她宫里的补品上,“萧美人既有喜了,本宫也未曾关心过,这些就送到她宫里吧。” 小太监一挥浮尘:“起驾回宫——” 文婕妤跌坐在满地的狼藉中,冷着一张脸,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虽然念着往日的旧情,周旖锦并未严惩自己,但不知为何,看见周旖锦现在的模样,她心里却总是不安——方才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一只沉默的野兽慢慢露出獠牙,令人心底发寒。 过了许久,文婕妤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 她愣怔片刻,眼神落在那几包将送到萧美人院里的补品上,突然眸光一闪,掩着嘴角低低笑了起来。 周旖锦换了一身衣裳,随着桃红上了马车。 每月十七是贵妃归宁的日子,马车出了宫门,径直往丞相府奔去,巍峨森严的宫殿被甩在脑后,渐行渐远。 桃红坐在一旁,低头玩着荷包的碎穗,表情郁郁不乐。 见周旖锦一言不发,终于,桃红忍不住问起来:“娘娘,您为何如此轻易就放过了那文婕妤!她仗您的势却毁您的名声,这种白眼狼,娘娘还对她讲什么姐妹情分!” 桃红越说越生气,手都攥成了拳头:“奴婢早就看出来那文婕妤不安好心了!娘娘还没入宫的时候,她是一心钻研,想嫁进我们家当大公子的正房夫人,谁知大公子根本不理会她,娶了家室门第都清白的郑氏嫡女,那文婕妤自己没戏了,便在背后诋毁沈氏的名节!” 听了她的话,周旖锦依旧面色从容,说道:“她狼子野心,我怎么会不知?只是她心机深沉,今日又罪不至死,我现下严惩了她,倒是出了口恶气,可指不定哪日就要死在她手上。不如轻易放过了她,满宫都知道她深得我心,仔细看着,早晚能遇到她登高摔重的一天。” 桃红沉默了片刻,“娘娘英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奴婢疏忽了。” 周旖锦也不是没想过要除掉文婕妤,但转念一想,若魏景真像梦里那样,一心想要除掉她,又迫不得已要维护表面上的和平,最好利用的,无非是她身边这个关系匪浅、情同姐妹的棋子。 况且文婕妤,远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简单。 马车驶入了丞相府,远远便看见熟悉的金字匾额。周大人和母亲,并长嫂郑氏和庶兄周楠肩侯在门口,不知等了她多久。 想起梦里,丞相府被抄家,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场景,周旖锦心头忽然有些酸涩。 周大人携家眷对她行了礼,众人一并走进正厅去。 周旖锦跟在后面,看见父亲束起的头发已是半白,朝堂上风头无两的左丞,到了家里,也只是个身形微微佝偻,年过半百的老人。 方一进屋,母亲王氏便紧紧拉起她的手,心疼之情难掩:“锦儿,我听说你前些日子落水了?” 周旖锦正要宽慰她,母亲却先她一步说道:“这宫里的人怎么连我的锦儿都看顾不好!我瞧着你瘦了许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许是走的太急脚滑了,幸好并无大碍,这几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母亲不要担心。”周旖锦安抚母亲坐下。 落水一事,这几日她多方查听,却怎么都没找出头绪。 她自知身处这风雨飘摇的高位,不知多少人暗中虎视眈眈,更蹊跷的是,她方醒来不久,大牢内便传出了翠微宫主殿林昭仪染病逝世的消息,满宫皆传她报复心切害死林昭仪,可谓是心思恶毒。 那林昭仪素来与她无冤无仇,若不是巧合,这满宫内能把手伸到大牢内的——每次起了这念头,她都想起梦里那碗落胎药,继而浑身发冷。 她从前是有多傻,竟看不懂这群狼环伺的皇宫,还以为自己得嫁良人,高枕无忧。 听了这话,周大人的头偏到一边,显然是不信。 半晌,周大人开口道:“你母亲为了这事,几日都吃不下饭......锦儿,你可知道,这深宫不比在丞相府,步步都是荆棘,你性子太过单纯,爹也不能保你万事无忧。” 本以为周旖锦会同从前那样倔强,却没想到她上前两步,径直在周大人面前跪下:“女儿从前依仗母家,恃宠而骄,如今已深深反省,定会谨言慎行,安心度日。” 周大人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咙里,低下头深深看了周旖锦一眼。 从前她在家里时,是那么无法无天,骄傲自信的性子,入宫不过三年,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出这种话来,不免让他心疼,这背后遭受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磋磨。 一旁的王氏已然红了眼眶,周大人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将周旖锦扶起,宽慰道:“这满京城多少王公贵族,照我说,你当年本就不该嫁给那——” 他自觉失言,转身坐回椅上,身形带了丝颓丧,“也怪我,被你母亲一劝,想着这丞相府家大业大,怎的也不至于让你受了委屈。” 四下寂寞无言,只有王氏淡淡抽泣之声。刚点上的烛火摇曳,在晚风中劈啪作响。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嘈杂,通传的小厮脚步极快,三两步便到了正厅。 “禀老爷,大公子回来了!” 第五章 贴贴 周旖锦还未来得及出门相迎,门外就径直走进来一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件紫色云纹官服,腰间系着犀角带,身形高挑,容貌温雅,正是大公子周宴。 “哥哥!”周旖锦忙迎上前,新官上任的几个月,又因手下人贪污之事遭贬,却并未使他消瘦,依然是从前那一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模样。 周宴拜见完周大人,沈氏也款款走来,帮周宴接过行李,周宴看见沈氏,眼神里的温柔盈盈。 周宴招招手,吩咐侍从从随身的行李中取出几个小物件,林林总总捧到周旖锦面前。 “南下这些日子,沿途遇到些好玩的物件,想着你在宫中寂寞无聊,便带回来给你瞧瞧。” “哥哥还把我当小孩子呢?”周旖锦翻来翻去,尽是些时新的九连环、长相新奇的纸鸢一类玩意,倒是讨她喜欢。 “没有没有。”周宴笑着摸了摸周旖锦的发,轻声哄道:“是哥哥老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过了半晌,周宴突然道:“说来也是奇怪,我本是要贬谪的,前两日忽然下了圣旨,封我为参使,领兵增援在边疆的四皇子,戴罪立功。” 此话一出,众人都十分讶异。 周氏百年来都是文臣,可嫡系子女中几乎从未出过武将。虽说周宴自小习武,身强体壮,但朝中武将众多,忽然让他这个新科状元郎领兵出将,实在是有些蹊跷。 周旖锦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四皇子领兵几月未攻下匈奴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四皇子魏祺是瑶妃亲自养大的,她见过许多次,心气浮躁的毛头小子上战场吃点苦头是难免,可不知为何,一场简单的平叛几个月都未解决,恐怕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更何况,哥哥若是上了战场,生死由天,岂不是任凭皇帝拿捏。 “可笑!” 上座周大人的脸色十分暗沉,“朝廷是没有将了吗,竟要一个文官领兵上战场!那匈奴一事看似简单,可连久经沙场的平北候都未能平息,阿宴一个毛头小子,又能做些什么?” 王氏不明其中利害,劝道:“你也别这-样紧张,说不定圣上只是为了给阿宴一个机会,戴罪立功呢?” 周大人面上浮现一丝苦笑,只是摇了摇头,不愿让王氏一个深闺妇人担心。 皇帝哪里是要周宴戴罪立功,多半是要拿周家当挡箭牌,若打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只怕是要这百年清流世家,为那不争气的四皇子背黑锅。 这三年来,他愈发看清那曾经央求他扶持的皇子,如今的九五之尊,到底是多么的狼子野心。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大权旁落于臣子?只是为了锦儿,不得不忍下这一切。 “罢了,圣旨已下,皇命难违。”周大人的身子微微陷进椅子,看上去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阿宴你素来谨慎,切记万万小心,若有危险便传信回来,我这个老家伙还能罩你一时半刻。” 周旖锦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月色凄凉,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斜斜挂在天幕上,混沌的一片黑夜,好像要将她吞噬。 她正要上马车,忽然看见白日没怎么说话的庶弟周楠追出来,牵了马也要出府。 周楠是家中不得宠的妾室所出,比周旖锦小两岁,平日里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 “周楠?”周旖锦有些不解,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这个送给你。”周楠走上前,掏出袖中绢布包着的小匣子。 匣子里静静放着两支金钗,花纹镂空都精美,许是京城时兴的花样,虽然名贵,却与周旖锦库房里那几百支无般一二,算不得出挑。 见周旖锦犹豫了片刻,周楠有些羞赧,以为自己的礼物,她这在宫里享尽了荣华富贵的娘娘看不上。 周楠脸色羞愧,周旖锦却已经将那匣子收了起来,又道:“你月例也不多,怎给我买这样贵重的礼物?以后再得银子,攒起来当娶弟妹的聘礼才好。” 周楠听了这话,像被戳中了心怀,沉默片刻道:“我虽年轻,只是个五品小官,比不得大哥年轻有为……一点心意罢了,况且我私下也有些营生,断不至于缺银子的。” “什么营生?”周旖锦皱起眉,有些警觉。 “一些小生意罢了,父亲母亲也是知道的,你不要担心了。”感受到周旖锦的怀疑,周楠有些不自在,随口侃道。 “那好吧。”周旖锦应下来,周楠便驱着马一吆喝,往南边去了。 马车一路颠簸,街上正在宵禁,为免扰乱,他们便绕了些远路,直奔回宫。 许是折腾一天过于疲惫,周旖锦有些头晕,靠着马车内细软的毯子,合上了眼,不久便沉沉的睡去了。 隐约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背着一个包裹离开了凤栖宫,乘着一叶扁舟,远远逃离了那九重宫闱。 小舟在浪上飘摇,忽的不知从哪来了许多追兵,大喊大叫着,要绑她回去。 刀剑泛着寒光,架在她柔弱的脖颈上,逃脱不得。 “娘娘!不好了,快醒醒!”桃红焦急地摇着她的肩膀。 睁眼时,不知为何马车停了,耳边是噼啪的雨声。风雨之中,到处是嘈杂的马蹄声,还有刀剑相撞的轰鸣。 周旖锦被刀剑抵着脖子的惊悸还未散去,忽然听见有人痛呼一声,一个身上中了箭的男人倒进马车里。 他穿着平民装扮的衣衫,腰上系了一条白巾,马车的帘子被血溅了一半,浓烈刺鼻的血腥味蓦然涌入鼻腔,令人几欲作呕。 那男人状若癫狂,哪怕胸口直直中了箭,手上的刀还作势要砍。 面前惨烈的场景彻底惊醒了周旖锦的神经,她匆忙打开匣子,将那两支金簪紧紧捏在手里,又拉着桃红,一把推开马车门,喊道:“快跑!” 马车外的场景更加可怖,恍若人间地狱。 许多官兵与和方才那人一样打扮的人激烈交战,杀喊声穿透耳膜,一整条街都是刀光血影。 来不及细想,周旖锦忍着恶心,迅速跨过街头横尸。 刀光箭影,她仿佛受了些伤,身体传来隐隐疼痛,她来不及理会,冒着雨径直一路快速逃跑。 她自小习了些武,身手并不算差,可眼见着要走出街口,余光突然看见身后桃红的身影一沉,紧接着传来她的尖叫。 周旖锦一回头,只见一个大汉提着带血的长砍刀,眼神里泛着凶光,桃红的小腿被砍出一道长长的血口,跌落在地上,痛的动弹不得。 “桃红!”周旖锦忙回过身,想拉桃红起来,可桃红的腿上汩汩往外冒着血,根本站不起身。 焦急之际,那大汉已经追上来,面露凶光,大刀横空降落,直晃晃对着她砍下来。 “我跟你拼了——!”周旖锦吓得惊叫,逃脱不得,握着手中的金簪,就要与那人拼命。 忽然,大雨之中,一个身影自马上纵身而起,横空一拦,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顶开了那砍刀。 刀剑相撞,发出剧烈的轰鸣。 马上之人穿着铠甲,一刀劈下,结果了那人性命。他伸出手,一把将周旖锦捞起来,她身子往前一扑,撞在了那被鲜血染红的铠甲上,在那人怀里被稳稳扶住。 大雨打湿了她的发,更看不清眼前那人的面容。鬼门关走了一趟,小命险些断送在这里,周旖锦吓得眼泪汪汪,浑身有些发抖。 马上颠簸,她心里怕极了,不禁抓紧了那人的铠甲,往前凑了些。 炽热的呼吸轻轻喷在魏璇脖颈上,勾起一阵异样的酥麻,怀里的身躯轻柔娇软,隔着铠甲,也能感受到些许急促的起伏。 魏璇一路打马奔来,只看了一眼,他便认出她来了。 大难临头,贵妃娘娘还是那么骄傲,竟没有跌在地上无助哭泣,还挺着腰板,想以手中的簪子以卵击石。 人命关天,那刀劈下来的瞬间,他脑子一热,就把人拎上了马。 手里的剑挥动,魏璇轻易斩下了几个人的头颅。他身子微微侧了侧,铠甲挡住了喷溅的血,以免沾污周旖锦华贵的衣裙。 满街都是异军,他也不敢轻易放她下马。 二人离得很近,魏璇心里止不住有些忐忑,懊悔自己平日里行事谨小慎微,如今却脑子一热,这样冒犯了贵妃娘娘,属实是太糊涂了。 一想到往日里高高在上,尊贵无两的贵妃娘娘,如今被他半拢在怀里轻轻啜泣——他身体忽然微微僵硬,浑身的血液都有些发烫。 “是你……”须臾,周旖锦已经停止了啜泣。她强撑着坐稳了,身子有些刻意地离他远些。 那葡萄似的双漂亮眼睛望向魏璇,浓密的睫毛扑闪两下,愣了片刻,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放肆!”周旖锦咬着牙,想到方才还被他扶在怀里,顿时脸色有些发白。 自小到大,高门贵女的规矩她一样不落,如今却与他这陌生质子同乘一匹马,简直不成体统。 魏璇沉郁片刻,身子刻意离远了些:“微臣一时情急,僭越了娘娘,明日一定向您请罪。” 四周到处都是异军,杀喊声满街,周旖锦垂着头,闷闷不乐地“嗯”了一声。 她有些不稳,几次都险些被刀剑伤到,而身后的男人胸膛宽阔,浑身散着温暖的热气,周旖锦忍着撑起身子不往后靠。 身上淋着雨,又受了颠簸,鲜血流的更快,伤口钻心的疼,也许一处,也许两处…… “娘娘小心!”一支箭镞不知从哪儿忽然窜出来,魏璇急忙侧身,挥剑以相挡。 霎时间,箭簇撞到刀背,擦着周旖锦面前的空气划落,她浑身一紧,呼吸都要停滞了。 感受到周旖锦的惊悸,魏璇低头看了一眼。 大雨淋湿了她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衬出那玲珑腰肢。她发丝散乱,鼻尖泛着红,仿佛被暴雨摧毁的娇花。 有那么一瞬间,魏璇以为自己的心颤了颤。 他想快些结束战斗,手上的动作便凶狠起来,手腕翻飞,几乎一剑便取下一人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整条街才慢慢平静下来。 魏璇胸口起伏,浑身浴血,雨水裹挟着血水沿街流淌,天空上淡淡一轮孤月,被云雾罩了大半。 第六章 各怀心事 魏璇浑身像被血染过,急忙停了马,翻身下去。 周旖锦顺势跟下来,身形晃了晃,握着金簪的手明显被压出一道红痕。因着恐惧,她面颊有些红,浑身又因寒冷而微微战栗。 “备车回宫。”周旖锦吩咐道。 她微蹙着眉,拢好有些凌乱的前襟,抬起头直视着魏璇的眼睛,又说道:“质子殿下救驾有功,今日之事,本宫便不与你计较。” “微臣谢娘娘恩德。”魏璇松了一口气,忙半跪在地上,行礼谢恩。 正准备吩咐备车,一旁魏璇的小厮走上来:“禀质子,异军已被剿平,捉了十个活口。” 魏璇点点头,沉声道:“押入大狱,好生看管,明日提审。” 当街遇难,周旖锦不禁疑惑:“堂堂皇城内,这些人是从哪来的?” 说到这,她忽然愣了愣,想起自己树敌众多,惊愕道:“莫非——他们要行刺本宫?” “禀娘娘,这些人是天晟教。”魏璇抱拳,低声答道:“最近这教派在民间广为招募,听说教主是一位神通广大的仙人,在民间影响极大。如今边疆亦有战乱,他们便借机生乱,闹到京城里,皇上派我平叛异军,无意冲撞了娘娘。” 魏璇垂眸看着地面,眼尾清晰的一点黑痣,衬得那眸子愈发乌黑深邃。 “……原是这样。”雨渐渐停了,周旖锦沉思片刻,低头看向半跪在地上的魏璇。 铠甲上血色未褪,月色掩映间,泛着银白色的微光。他鼻梁高挺,宛如一块无暇美玉,即便浑身浴血,也透着棱角分明的清贵冷俊。 只这一眼,周旖锦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他在宫里的日子这样落魄,魏景也如此厌弃他。 这样一张俊美如妖魅的脸孔,时时刻刻提醒着旁人,他是玥国的皇子,只不过是屈居人下的质子罢了。 这些年张才人亦不受宠,魏景便只将他当成一颗要挟玥国的棋子,打发他去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只因这样一副面容出身,他便是被整个王朝所抛弃的人。 落水之后,周旖锦也暗中打探过魏璇的底细,魏景平日里只让他做些无关紧要的差事,他在宫里又无依无靠,平日里没少被几个皇子欺辱,甚至得势的太监都能来他面前肆意耀武扬威。 平叛一事并非什么轻松的活计,异军多为百姓组成,稍有不慎便落得残暴名声,再想到那四皇子一届庸才,却还要将她哥哥也派去助他立战功,顿时便有些怨怼。 从前念起梦中之事,也怨魏璇不曾查明真相便赐一条白绫,却从未想过,他韬光养晦走过这一条荆棘丛生之路,要默默忍受多少折辱,又是何等手段心机,才能步步为营,一将功成。 想到这,她心里不满消去了许多,觉得方才因着窘迫对他有些苛责,又怕他怀恨在心,便弥补道:“你也算对本宫有恩,明日本宫差人送些赏赐到你母妃宫里,以示嘉奖。” 一旁的侍从已经抬了担架将桃红送过来。周旖锦忙走上去,桃红的腿上缠了好几层纱布,还隐隐透着血,万幸没伤到筋骨,只是皮肉有损,需要好生休养。 周旖锦有些惆怅,前些日子还想着要依仗魏璇这条大腿,以便日后出宫养老,可方才一时情急,却斥责于他,如今想要贸然施恩,只怕引起他的警惕。 “本宫是知恩图报之人,今日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本宫帮忙。”周旖锦声音不大,亦言尽于此。 魏璇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深邃的眸子带了些不明的意味望向她,犹如深林里警惕的野兽,片刻,他垂眸道:“谢娘娘大恩。” 侍从将桃红抬上马车,周旖锦离开时,已是子时。 马车往皇城里驶去,经历这一遭,她也十分疲惫,撑着额头,缓缓睡去了。 魏璇站起身,缓缓将佩刀上的暗红血液擦拭干净,伫立在那街口许久,脑海里警惕的那根弦才慢慢松懈下来。 他默不作声,望着那马车渐远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已是深夜,凤栖宫内外却灯火通明。 周旖锦身上有几处小伤,召太医贴了药,又叫水沐浴。 “娘娘。”门被叩响,是她的陪嫁宫女柳绿。 柳绿和桃红一并从周府随她入宫,平日里主管外院,打理的井井有条,也是凤栖宫里人人尊敬的大宫女。周旖锦不放心宫里的人,犹豫再三,还是把她叫到了身边。 “桃红受了伤,这几日你进内院服侍本宫。” 这一夜折腾让她十分疲累,浴房里烟雾氤氲,水面上洒了花瓣,散出柔柔的幽香。 周旖锦闭上眼,便在这一片温热的雾气中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是日上竿头。 淡粉色纱帘迎风轻动,床榻上,周旖锦墨似的长发垂在脸颊边,周旖锦眯着眼,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肢。 柳绿端着水走进来,服侍她洗漱:“娘娘,皇上赏赐了许多珍贵物件,恐怕一会儿要来凤栖宫。” 周旖锦点点头,换好衣衫,走到窗边往外看,金银珠宝和流水一样的补品送进宫里。 不过半个时辰,魏景果然来了。 他刚下早朝,身上还穿着明黄的龙袍。边疆之事悬而未果,北边民间又出了蝗灾,再加上贵妃当街被异军所伤,大殿上一群老臣吵的不可开交,引得他十分郁闷。 看见周旖锦,他心情又冷了几分,面上却要扯出些尴尬的笑。 周旖锦正要行李,魏景忙走上前,拉着她的手道:“你快好好休息,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魏景说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又温柔,哪怕是穿着威严的龙袍,也充满了呵护宠溺。 从前周旖锦每次对上这样的眼神,都心动不能自已,如今看见了,心里却泛起异样的难过。 周旖锦低低应了一声,浅浅咬着唇。异样的感觉在她心里慢慢晕开,揉成一团晦暗不清的情绪。 感受到周旖锦的低落,魏景不免疑惑:“你这些日子,看起来都闷闷不乐,可是怪朕不来看你?” 魏景登基之后,并不经常入后宫,每月只是按惯例会来她这一两回,时常用完膳便走了,经常也不留宿。 “并未,”周旖锦回过神来,随口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怎敢叨扰,只不过是哥哥要前往边疆,臣妾心里担忧罢了。” 听了这话,魏景表情有些僵硬。 前些日子周旖锦落水,便是为她哥哥讨公道而致的,如今他又下了这样的圣旨,于情于理属实有些惭愧。 他既不放心周家势大,却又不得已要利用他的权势。魏景沉吟了片刻,想着周旖锦平日里虽跋扈,却对自己情根深种,左右不过哄哄她,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看见魏景犹豫的模样,周旖锦心里一沉,那回避的眼神进一步又印证了她里的猜测。 从前魏景总说,是他骄纵了她,让她爱使小性子,满后宫里没一个敢在他面前那般争风吃醋。 可如今,周旖锦才明白,她那份独有的骄纵原是她父母亲族给的,是他们打拼出一番天地,容许她在这腥风血雨的后宫独守着自己的那一份任性,而魏景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想到这,周旖锦心里蔓延出一阵尖锐的刺痛,呼吸一滞,狠狠压抑住鼻尖的酸涩。 魏景或许从来都未真正爱过自己,可那年少时懵懂的感情,三年的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在他心里又算什么?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间便沉默下来,只有墙上夜明珠发出微微的幽暗蓝光。 忽然,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脚步凌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神不安地在周旖锦身上滑过:“皇上!储秀宫报,萧美人她小产了,像......像是中毒!” 霎时间,魏景的脸色沉下去,阴冷的让人发寒。 “起驾,去储秀宫!”他猛地站起来,视线掺了一丝狐疑,望着周旖锦:“淑贵妃,你也一起去。” 一行人到储秀宫的时候,里面已是乱作一团。 听闻皇上驾到,主殿的瑶妃穿着一身精致宫装,急急迎出来,目光在周旖锦身上狠狠碾过去。 魏景一路冷着脸走进偏殿内,看见还未收拾好的凌乱血污,床榻上的萧美人满头大汗,衣衫凌乱,终于忍不住发作:“到底是怎么回事?” 瑶妃在一旁,急忙发话道:“禀皇上,萧美人一早吃了淑贵妃送来的补品,紧接着便腹痛难忍,臣妾急召太医入宫,却没想到她吃下的是极为强劲的落胎药,孩子......也没救回来。” 说到这,她话里都带了哭腔,掏出帕子抹假装眼泪,又狠狠盯着一旁的周旖锦,怒斥道:“贵妃恶毒心肠,宫里谁人不知,平日里隐忍便罢了,如今却愈发猖狂,竟连皇嗣都敢谋害!” 听了这一切,周旖锦愣了好一会。那补品原是她在内务府时送来补偿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送出去,谁知竟害得萧美人小产? “皇上,臣妾冤枉!” “你——你身为贵妃,做出这等不齿之事,竟还想狡辩!”魏景捏着佛珠的手都隐隐颤抖。 “你这毒妇!”床榻上憔悴的萧美人听见周旖锦的声音,不知为何,竟突然一个猛子跳起身来。 她面色极其苍白,眼底泛着不正常的血红,神智混乱,直直冲着周旖锦扑过来,:“毒妇!你还我孩子!你还我!” 萧美人扬起手便要打她,周旖锦眼疾手快,侧身避过了她。 她用了十成力气,扑了个空,倒在地上,面色狰狞,身上染着血污,活脱脱像是恶鬼一般。 “我要杀了你!”萧美人撑着站起身,又要打过来,力气之凶猛,几乎令人难以让人相信她才刚落了孩子。 “够了!”一旁的魏景终于忍不住,厉声道:“宫阙之内,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第七章 其中蹊跷 魏景看着地上衣衫凌乱,不成人样的萧美人,脸上厌恶之情难掩,低声吩咐道:“还不快扶萧美人去休息。” “皇上!”见萧美人被下人带走,瑶妃忙走上前来,跪在地上,眼泪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哭的悲痛万分。 闻讯而来的妃嫔不少,已经在储秀宫围了一圈,不免都有些感慨。 瑶妃不依不饶:“淑贵妃掌管六宫,却做出这等下作事情来!萧美人与本宫情同姐妹,如今她被害成这样……皇上,您一定要为她主持公道啊!” 虽然已有准备,周旖锦心中还是咯噔一下。 “本宫没有下毒,任凭皇上搜查,还萧美人一个公道。”面对瑶妃咄咄逼人,周旖锦的语气并没有慌乱。 魏景阴沉着脸,一时没有说话,周旖锦抿着唇,努力稳住心神,回想起当日的事情来。 这些补品,原是内务府往她宫里送的,若非有人早在那下好毒,阴差阳错害了萧美人的子嗣,便只有当日在内务府的人知情了。 崔公公被革职后,她嘱咐把当日的宫女太监都赶出宫,安插了些自己的人手,这么短的时间,仅凭他们,手也伸不到萧美人这处。 那知道这一事的,就只能是...... 周旖锦的眼神,慢慢落到人群中的文婕妤身上。 一旁的瑶妃大怒,斥责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就是!”人群中,几个平日里与瑶妃交好的嫔妃乘机站出来煽风点火:“依我看,淑贵妃就是入宫三年无所出,嫉妒萧美人罢了!” “姐姐小心些,淑贵妃可不比瑶妃娘娘,在府邸里就生了皇子,她最听不得旁人说自己子嗣缘薄,上次有嫔妃这样讲,在凤栖宫就被杖责了......” 周围嫔妃们想起周旖锦往日里的名声,彼此交头接耳起来,纷纷小声说着周旖锦的不是,又害怕地斜眼瞥着周旖锦的神色。 见魏景迟迟没有动手,人群中的文婕妤心领神会。 他无非是对周旖锦的母家忌惮,不肯做这个恶人,需要人替他烧把火罢了。 文婕妤鼓起勇气走上前,作势求饶:“皇上,您就饶了姐姐吧,我相信姐姐只不过是一时嫉妒,求宠心切,才犯了错误。” 她不理周围窃窃私语,继续拱火:“姐姐往日里行事任性惯了,我猜姐姐只是一时没有收敛,才做了这糊涂事。萧美人这个孩子保不住,以后还会有子嗣的,可姐姐的母家是百年功绩的臣子,扶持皇上登基的重臣啊!” 魏景眉头一震,似乎被戳到了痛点,怒吼道:“你的意思是,朕的皇嗣就比不上一个臣子的功绩?” 他面色发寒,额角的青筋跳动:“这江山到底是朕的,还是他周家的!” 龙颜大怒,顿时哗啦啦跪了一地,四周一片寂静。 “传朕旨意,贵妃周氏残害皇嗣,褫夺位份,打入大牢!” 几个侍从早有准备似的快速跑出来,把周旖锦按住。 “慢着!” 周旖锦百口莫辩,只得被压的跪在地上,装腔作势地挤出两滴眼泪:“皇上您可知,这补品原是要送到臣妾宫里的,臣妾不过是心疼萧美人养胎不易,还被克扣了份例,这补品碰都未碰,当即便转送到储秀宫中。” 她抱住魏景明黄的衣角,言辞恳切,作势求饶道:“臣妾惶恐,若不是这阴差阳错,如今中毒之人,岂不就是臣妾!如今真凶还未查明,便要治臣妾的罪,还请……还请皇上彻查!” 贵妃娘娘向来骄傲,甚少服软,众人看见她这副委屈的模样,纷纷也起了疑虑。 平日里她行事是张狂了些,也确实膝下无出,可宫里人人都知道,最有可能扶成储君的是瑶妃所生的四皇子,往日里对着四皇子,贵妃都以礼相待,这萧美人从前不过是瑶妃的婢女罢了,身份卑微,哪怕生了皇子,又岂能威胁到她地位半毫。 魏景抿着唇,沉默了半晌。 这事本就是文婕妤向他提起的,说此事十拿九稳,必能一举搬倒周旖锦。 愚蠢妇人。魏景低着头,压抑住内心的烦躁。 且不说此事跟周旖锦无关,她母家根基深厚,哪怕这事确是她所为,他也不敢贸然大加惩罚,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周旖锦这样辩解,没有实证,再如何也不能驳了丞相府的面子。 他无奈犹豫了许久,终是松了口,吩咐道:“放开贵妃。” 周旖锦心中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些,整理好衣物,缓缓站起来,但一旁的文婕妤见状,却有些乱了阵脚。 “那补品可还有剩?”事关皇嗣,魏景也不能坐视不理。 不一会儿,小太监将剩了大半未煮的补品呈上来,太医用银针一探,脸色却犹豫了起来。 “有什么你直说便是。” 太医行了个礼,答道:“回皇上,这补品里无毒。”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了片刻。 瑶妃不信,忙上前问道:“可是萧美人早上起来只吃了这一个呀!补品无毒,萧美人又为何会小产?” 太医结结巴巴:“萧美人的确是中毒症状……” “接着查。”魏景脸色阴郁得打断他,忍不住气,看着周旖锦的目光有些冷厉。 下人端上茶给魏景消气,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凤栖宫、储秀宫都要查!” 见事态不如她所料,闹到要彻查的地步,文婕妤心里十分不宁,忙趁乱走到一边,挥挥手叫来一个宫女,低声耳语几句。 听见补品无毒,周旖锦松了口气。她虽脱险,但一直注意着文婕妤,见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当即吩咐柳绿跟上去。 柳绿随着那不起眼的小宫女,一路穿过人群,那宫女走的极快,脚步如同鬼魅,似乎对这储秀宫的路线十分熟悉。 绕过前厅和走廊,那宫女在后院的一处偏僻柴房中停下。 柳绿紧张地抑着脚步,轻轻凑到一边,透过木窗的缝隙往里看去,蓦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宫女手里拿的,正是已经用过的变黑的煮具,还能看见残余的补品渣子! 看到这些,柳绿心中顿时了然,正要躲开,那宫女却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房门,余光正巧看见一旁的柳绿。 见状不妙,那宫女撒腿便跑! 她显然对这周围的构造十分熟悉,一路左躲右窜,霎时便出了储秀宫。后门口分叉小路很多,柳绿不熟地形,追了一会,便已经气喘吁吁。 最多再过两个门廊,或许就再也找不见人影了。 柳绿正心急如焚,忽然看见一旁路上走来一男子,她救周旖锦心切,顾不得那么多,忙冲他大喊道:“快!快帮我拦住前面那个宫女!” 魏璇方下学,今早五皇子刻意捉弄他,带着几个世家子弟拿墨泼了他的策论,他辩解不得,夫子大怒,罚他回宫抄书。 正路过储秀宫边上,便看见一个宫女满脸通红,急急要他帮忙。 凤栖宫里的柳绿他认得,魏璇第一次去那里,便是柳绿姑娘在外头接应的他。 他眉眼一动,二话不说便放下书箱,急追前面那宫女而去。 魏璇身强体壮,身手了得,不肖片刻便提着领子将那宫女拎了回来。 那宫女跌在地上,捧着手里的煮具,吓得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出来。 魏璇虽不知道发生什么,但一眼便看出其中的蹊跷。他走上前,一把夺了那煮具,本是银色的煮具如今底部泛着异样的黑,还有些粘在上面的补品渣子。 “这煮具上有毒。”他断言道。 玥国皇室的人都精通医毒两术,正因此,皇室斗争尤其惨烈,亲兄弟间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亦有无心皇位的闲散宗室子弟,因精妙的医术,无论去到哪儿都被奉为座上宾。 魏璇从小长在玥国,医毒一事算得上是精通。 “果然是那文婕妤搞的鬼!”柳绿匆匆忙忙跟过来,扶着腰大口喘气:“那文婕妤以贵妃娘娘名义私自克扣宫中份例,被娘娘罚了之后便怀恨在心,竟用这样下作的手段陷害娘娘!” 听到这话,魏璇愣了片刻,前阵子内务府给翠微宫发份例时,不但不像往日般缺斤少两,还暗暗增添了许多,他本心里怀有疑惑,如此一听,从前倒是他错怪贵妃娘娘了。 “什么陷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问柳绿。 柳绿一脸愤恨:“娘娘今日好端端的在宫里,便有人通传萧美人中毒小产,说是娘娘送的补品有问题,险些被下了大狱!质子殿下,我们快去储秀宫,给娘娘讨个公道。” 魏璇立刻明白了其中周折,将那煮具递给柳绿,自己则拎起地上那身子瘫软的宫女,一路便往储秀宫走去。 宫女已被吓得没了魂儿,竟也没做几分挣扎便被带走了。 快到了正殿,魏璇忽然停了脚步。 他这样的身份,参与进皇嗣一时里,恐怕冤屈没洗清,又更遭魏景疑心。 “你自己去吧,不要提我的名字。”他吩咐柳绿道。 柳绿提着这宫女气喘吁吁走进来,还未发话,那宫女见了皇上和一众嫔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禁浑身颤抖,吓得哇哇大哭,引起一片惊诧,众人面色各异。 “怎么回事?”魏景皱眉。 柳绿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细细道来:“回皇上,奴婢方才看到这宫女脸色不对,便一路跟着她,竟发现她进了后院,想带着这带有补品渣子的煮具逃跑!” “奴婢恐其中有蹊跷,便将她带回来,望皇上明察秋毫!” 柳绿犹豫了片刻,还是未将有毒一事说出。 闻言,文婕妤如坠冰窖,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了起来,连一直咄咄逼人的瑶妃都噤声。 魏景示意一旁的太医去查看,那太医左右一番查看后,说道:“这煮具上确实抹了剧毒,与萧美人中的毒应是同一种,多半是煮时一加热,那毒便渗进补品里去了。” 听了这话,众人都面色一僵。 周旖锦一直攥着的手终于松开,安定了许多,忍不住抚着胸口平息方才的心血涌动。 她站起身,轻轻咳了一声,脸色恢复了平静,向那宫女问道:“你刻意下毒谋害皇嗣,背后是谁指使?” 第八章 失望 那宫女嚎啕大哭的声音突然断了,一抬头,眼神忽然瞟到人群中文婕妤狠厉的目光,吓得浑身战栗着抽噎。 她全家人的性命都在文婕妤手中,怎敢说出真相? 宫女一狠心,咬着牙:“奴婢……无人指使!” 周旖锦冷眸幽深,缓缓扫过她面容:“你若不说真话,便是欺君之罪,待本宫查明真相,免不了株连九族。” 她站在高位,精致的面容上带着森森寒意,垂眸看过来,端的是威严万分,令人不敢直视。 周旖锦脸色冰冷,护甲轻轻叩着桌面:“不仅如此,本宫的跋扈名声,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到时候,你父母亲族是被凌迟还是剥皮,本宫也说不准。” 宫女听了这话,顿时脸色煞白,两股战战,浑身像弹棉花似的卸了力,“扑通”一声跌落在地上,嘴唇嗫嚅,就要供出答案。 文婕妤只觉得自己满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耳朵里嗡的一声,魂不附体,几欲尖叫,喉舌都干结住了。 “放肆!”千钧一发之际,上座的魏景忽然出言打断。 周旖锦向来冷漠高傲,满后宫之中,她唯独亲近文婕妤,若这颗棋子丢了,日后他再要惩治周旖锦,恐怕难寻机会。 魏景抢在她前头,掩饰道:“你小小宫女,竟敢谋害皇嗣,还意欲嫁祸他人——来人,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周旖锦不可置信地看着魏景,嘴唇张了张,话语梗塞在喉咙里,浑身都僵住了。 从前她确实对魏景一片痴心,可他竟如此不忌惮,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当成傻子耍吗? 转眼间,棍棒的响声和宫女的哀嚎传进屋里,周旖锦愣怔地倒退两步,有些踉跄地跌坐在椅子上。 她浑身发冷,周遭喧哗的一切仿佛都变得模糊,只听见自己的心里随着棍棒敲击声的音,发出撕心裂肺的闷响,血液轰隆隆流过去,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渐渐的,屋外声音小了。 周旖锦强撑着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她拗不过魏景,但也不能就这样咽下这个哑巴亏。 她灵机一动,顿时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容,垂着眸道:“皇上,臣妾险些被奸人毒害,实在惶恐不安,可否请皇上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魏景皱起眉。 周旖锦福了福身子:“臣妾想在凤栖宫单独立一个小厨房,掌管臣妾宫里的饮食,以免被人再从中暗害。” 她要求并不过分,前朝许多宠妃都有私立小厨房一举,一来是让亲信之人掌管饮食,二来聘请些得力的厨子,以精致美食来留住圣宠。 众嫔妃具在,魏景不好驳周旖锦的面子,又恐方才发怒一事流露出自己的急切,忙答应下来。 片刻,他又提道:“你大病初愈,改日我送些名厨和仆从去你宫里。” 周旖锦愣了愣,“多谢皇上体恤。” 一场闹剧已散,众人纷纷随着魏景起身离开。 空旷的屋子里留下满地散乱不堪,周旖锦浑身无力,坐在椅上,独自发愣了许久。 再抬起头时,全身微微地起伏着,眼底已全是寒冷彻骨的绝望。 自小的教养让她沉稳庄重,哪怕心肝寸断,也能堪堪维持面上的冷静。 红颜未老恩先断。 一阵冰凉的感觉,她抬手摸了摸,发现脸上是一片湿漉漉的泪水。 柳绿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不已,上前抚着周旖锦的背,轻声道:“娘娘,我们回宫吧。” 周旖锦点点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滑落。 几年的一片痴心被践踏,她心里疼的喘不过气,呼吸都好像刀子在割。 贵妃起驾,众人退避。 太监抬着轿撵缓缓行去,周旖锦坐的高,抬起头,看见远处巍巍的宫墙,空旷无人的长长宫道蔓延,同她叵测的命运一样,不知要通向何方。 半晌,魏璇从储秀宫后院出来。 起初是担心自己抓住那宫女惹出什么事端来,他轻功极好,趁着嘈乱轻易便掩住身形,旁看了这一出闹剧。 是非已明了,他正要走时,看见上座周旖锦微微发抖的肩膀。 原来向来清冷骄傲的贵妃娘娘也会有那样脆弱的一面。 魏璇提着书笼,不禁想到,昨日她面对那血光闪闪的砍刀时都没流这般多的眼泪。 想必贵妃娘娘,是爱极了皇上的吧。 只可惜,一片芳心错付君。 一股不明的情绪在心里缓缓晕开,魏璇眸色微微沉了沉,忽然有些烦躁。 若有一天他坐上这皇位,又会变成如何模样呢? 面前,已走到了翠微宫,殿前小厮向他招手,替他接过书笼。 魏璇思绪被打断,微微抿着唇,仰望着远处御书房辉煌的殿角,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偏执。 通往圣殿的那段路,一定是血雨腥风,孤苦无依,他不知道要走多久。 但无论如何,他都会执着地走下去。 周旖锦回了凤栖宫,躲在屋里缓和了许久情绪,又收拾打点了好一会儿,才坐在软塌上歇息。 她吩咐人好生照料桃红,忽然就想起昨夜自己答应的赏赐。 周旖锦去库房挑选了许久,掂量这拿了些玛瑙和玉如意,并金银财宝无数,要送到翠微宫去。 金银这些东西在凤栖宫里是应有尽有,她向来不太上心,顺水人情送给翠微宫那对贫寒母子,却恐能解他们日常用度之急。 “还有这个玉镯子,”周旖锦左右挑着,叫来柳绿:“你仔细包好,派人送到翠微宫张才人处去。” 柳绿听了,笑着接过,又提起来,“对了娘娘,今日多亏了质子殿下,否则奴婢还追不上那狡猾宫女呢。” “质子?”周旖锦诧异。 “你竟遇到他了?” “正是!”柳绿蒙他相助,也不吝于夸赞。 “奴婢一相求,殿下二话不说便去追那宫女了,连煮具有毒一事,也是他告诉奴婢的。” 周旖锦听了若有所思。 虽不知那质子心里对她是怎样的态度,但他愿意屡次相助,想必也并无怨恨。 她从小饱读诗书,知道每届王朝兴衰更迭是多么的血腥残酷,尤其是周家历经几个朝代,对此尤为重视。 夺权之路,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尸骨无存。 她手里有这么重要的一枚棋子,断然是要好好把握住。 且不说将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只希望她往后好好补偿接济些,魏璇登上皇位之时,还能顾及恩情,赐她出宫养老便足矣。 “怎的这么多!”柳绿接过那一大箱金银珠宝,疑惑问道。 周旖锦轻轻叹了口气:“质子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好好报答。何况林昭仪死了,张才人一个住进主殿,平日里那样清苦,想必缺许多金银打点。” 柳绿并未疑心,笑道:“娘娘心肠真好。” 转眼天色将沉,周旖锦用过晚膳,有了些精神,带着柳绿去御花园消食。 柳绿提着她的薄绒袄:“听说北苑的茶花开的正好。” 天色已全入秋了,天色碧蓝如洗。一大片茶花园栽在御花园西北角,园子不大,修的却十分精致,廊桥汀步,移步换景。 周旖锦漫步着散心,重瓣茶花盈盈挂在枝头,氤氲的满园馨香。 恰好今日穿的方便,便向柳绿道:“本宫新得了一个上好瓷瓶,你随本宫摘些茶花回去。” 柳绿见周旖锦心情好了许多,高兴道:“是。” 随身侍从带的很少,周旖锦轻轻挽起袖子,一主一仆慢悠悠忙了起来。 不知多久,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声。 周旖锦望过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是两个女子身影。 “真可笑!”其中一人穿着一身紫色织锦披风,装饰惹眼,声音尖锐,“没两月就要选秀,她还以为自己可以嚣张多久?” 另一人淡蓝的衣衫已是过时的模样,声音也小些:“嘘……姐姐莫要乱说,好歹娘娘如今还是贵妃,这里虽偏僻,当心被有心人听了去。” “蛇蝎心肠的毒妇罢了,”那人不屑,“这宫里谁不知是瑶妃娘娘最大,先皇后庶妹,圣眷正浓,还有子嗣傍身——且你今天听见没有,那贵妃险些被下了大狱!如今她指不定在哪里哭呢。” “姐姐快别说了!”蓝衣女子吓得不行,劝道:“我瞧着也并非贵妃娘娘的错,明明是有人要下毒害她,还冤枉了去,我看着贵妃娘娘也是受宠的。” “胆小鬼!”紫袍女子十分不屑,“不过说起圣眷……我每次看见皇上去凤栖宫里那神色,脸色苦的像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 她入宫以来见皇上的次数只手可数,心里便暗暗妒忌着周旖锦,有那样显赫的母家撑腰,连皇上都要给几分薄面。 继而,她嗤笑一声:“不过为了丞相府,面上顾忌着她罢了,真以为自己宠冠六宫呢!” 周旖锦摘花的手顿了顿。花枝“咔”的折了,嫩绿的汁液顺着她微微颤抖的莹白的指尖缓缓流下。 “什么人?”听见这声音,那两人警觉起来,不一会儿便找过来。 宫里嫔妃众多,二人都十分面生,她不太认得清。 周旖锦本就年轻,穿一身鹅黄色宫装,愈显得清丽娇嫩。这衣料看着不繁琐,却是冬暖夏凉的极好料子,瀑布似的长发只由一白玉簪子斜斜挽起,手上还沾着花汁。 那二人看见周旖锦同柳绿,面面相觑,彼此都松了一口气。看见只有寥寥主仆二人,只当她是随意遇上的一个低位宫妃。 这宫里高位的嫔妃大都是王府里的旧人,有些资历的,这样一个丫头般的娇俏美人,显然没放在眼里。 紫袍女子又挺直了腰杆,想要耍耍威风,走上前道:“见到本嫔,还不退让?” 周旖锦面色泛寒,研究睨了她一眼,想着如何惩治这不知死活的女人,并未搭理,只掏出帕子静静擦净指尖。 旁边那女子有心提醒,怕周旖锦挨罚,忙给她使眼色:“妹妹,这位是钟粹宫兰嫔。” 周旖锦一听,便有些发笑。 “兰”寓典雅高洁,封在这样一人头上,未免看着像反讽似的。 见周旖锦不仅不行李,还暗暗发笑,兰嫔怒火中烧,仅有的一点忌惮也散了,冲上前一脚踢翻周旖锦脚边刚采好的一篮茶花:“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第九章 变数 周旖锦面色泛寒,睨了她一眼,并未搭理,只掏出帕子静静擦净指尖。 旁边那女子有心提醒,怕周旖锦挨罚,忙给她使眼色:“妹妹,这位是钟粹宫兰嫔。” 周旖锦一听,便有些发笑。 “兰”寓典雅高洁,封在这样一人头上,未免看着像反讽似的。 见周旖锦不仅不行礼,还暗暗发笑,兰嫔怒火中烧,仅有的一点忌惮也散了。她冲上前,一脚踢翻周旖锦脚边刚采好的一篮茶花,怒斥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周旖锦脸色立刻冷下去。她没有说话,眼神淡淡地看着地上被碾碎的花瓣,不一会儿又抬起头,直视着兰嫔。 她肤色雪白,大大的眼眸却像黑曜石般,流露出深不见底的冷漠,细细看去,还有一丝玩味。 周旖锦虽一言不发,兰嫔却被看的后背有些发毛。 这么年轻的女子,眼神怎的这样威严,仿佛天生站在高位似的,令人心生敬畏。 管她如何,自己有瑶妃撑腰,后宫里谁敢不敬她,兰嫔挥散脑海中的思绪,怒斥道:“本宫今天要好好管教你这没规矩的!” 说罢,兰嫔冷笑一声,抬起手便要往周旖锦脸上招呼。 倏地,兰嫔的胳膊被柳绿一把抓住,她忙挣扎,却一毫也动弹不得。 柳绿脸色极差:“放肆!竟敢冲撞贵妃娘娘,还不快请罪!” “贵妃娘娘……?” 兰嫔愣了。 “娘娘饶命!”另一女子倒是机敏,忙跪下来请罪,模样都快要哭出来。 她原是储秀宫侧殿一个美人,平日里不太受宠,无端的被兰嫔欺负就罢了,如今兰嫔口无遮拦冲撞了贵妃,她恐怕也难辞其咎。 半晌,兰嫔才反应过来。 传言里作威作福,八面威风的淑贵妃,竟只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姑娘? “娘娘恕罪,嫔妾只是奉瑶妃娘娘命,摘些茶花,无意冲撞娘娘。”兰嫔不情不愿地跪下来,心里却忍不住有些隐秘的兴奋。 她一直效忠瑶妃,早就想会一会这个贵妃了,从前还以为是什么不好对付的主,如今一见,看起来却这样少不经事。 左右自己是王府里的旧人,又有瑶妃娘娘庇护,她也不敢将自己怎样,可若是这没脑子又恶毒的小贵妃让自己欺负了,她在瑶妃面前,岂不是极为长脸。 “原来是瑶妃的狗腿,这样嚣张。”周旖锦说话毫不客气,朱唇轻启,缓缓道:“你想本宫如何罚你?” 兰嫔脸色白了白,忙挺直腰杆,又强调道:“娘娘,嫔妾是为瑶妃娘娘摘花,要惩罚也是瑶妃娘娘来。” 柳绿愤怒道:“娘娘统领六宫,还管不了你一个嫔了?尊卑有序,今日就算是瑶妃冲撞了娘娘,也是罚得的。” 兰嫔冷笑道:“瑶妃娘娘是先皇后庶妹,后宫里最受宠的妃子,又有子嗣傍身,莫说贵妃娘娘了,就是陛下也是敬着的,岂能容你一个小奴婢狂言。” 看着兰嫔扑腾不止,周旖锦心底闪过一丝鄙夷。 她淡淡道:“兰嫔口气不小,可是在挑衅本宫?” 周旖锦拢了拢身上雪白的绒袄,一步步向前走来,她穿了精致的锦靴,兰嫔低着头,看见鞋尖嵌着一颗晶莹璀璨的珍珠,烁烁晃着莹光。 她声音轻轻的,却透着渗人的寒意:“如你所言——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兰嫔忽然有些心虚:“嫔、嫔妾不敢。” 周旖锦轻轻摇了摇头:“我看你胆子大的很呢。” 她站在高位,话语里不含任何情绪,周身的气势却骤然森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兰嫔跪在地上,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抖:“嫔妾是王府里的老人,今日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娘娘宽恕。” 事到如今,只能搬出这身份来,想必她也不敢对自己如何。 “本宫长居凤栖宫,倒是没见过你这个王府里来的‘老人’呢。”周旖锦声音轻佻,漫不经心说道:“第一次见面,本宫便送你个见面礼吧。” “来人!” 一声令下,左右树林间忽然出现许多侍从暗卫。 周旖锦长发飘扬,踩着锦靴缓缓踱步,鞋尖的珍珠蹭了蹭地上散乱的茶花。 “那便赐兰嫔掌嘴吧,”她微微俯下身凑近,拾起一朵地上零乱的茶花,唇角轻勾:“要打成和这茶花一样的颜色呢,这样瑶妃娘娘看了才会喜欢,你说对吧?” 兰嫔的眼神在她手上鲜红欲滴的茶花上瞟了瞟,浑身血液一僵。 茶花园里,兰嫔的尖叫声和掌掴的清脆声响糅杂在一起。 “柳绿,走吧。”周旖锦有些心烦。 侍卫出手狠厉,几巴掌下去,兰嫔便眼冒金星。 “起驾——” 兰嫔看着轿撵升起,恨恨地吐出嘴里的血沫,冲着周旖锦的背影嘶吼道:“淑贵妃你不得好死!” 周旖锦的指尖颤了颤,尖锐的护甲刺进掌心柔软的皮肤里,一阵阵生疼。 若是往日,周旖锦才不会将这种胡话放在心上,可她却忽然想起来—— 自己的结局,的确算是不得好死。 眉头微蹙,她眼神猛地一沉,心里没来由的惴惴不安。 落水、行刺、补品、哥哥被派去边疆……这些日子接踵而来的一件件事,都在将她的命运拉入不可挽回的结局。 她或许可以化解一次两次,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有一天她失败了,该当如何? 天色有些晚了,乌云遮蔽了日光,仰头望去,像一片灰蒙蒙的海。 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选秀了,周旖锦有些出神。 不日便是马球会,想起那不久后日日与她作对,将来还要成为皇后的白若烟,周旖锦不禁有些头痛。 届时新人入宫,恐怕风波诡谲,更难平息。 总要想些法子,先找到她,斩草除根为妙。 “娘娘,好像要下雨了。”柳绿望着暗沉沉的天空,“咱们行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已经可以看见凤栖宫金碧辉煌的殿角。 “贵妃娘娘!”突然,轿撵被急急拦住。 周旖锦往下看,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的宫女,容貌美丽,却带着一脸赴死的坚定,“扑通”一声倏地跪在路上。 柳绿毫不客气,上前两步挡在周旖锦轿前:“大胆宫女!竟敢拦贵妃娘娘仪驾!” 苏新柔跪在地上低着头,她心里怕极了,嘴唇都在发抖。 贵妃娘娘手段狠毒人尽皆知,可白若烟被打了二十大板回来后,医师都以为她得罪了贵妃,不肯救治,如今危在旦夕。 为了救她,只能铤而走险,求贵妃娘娘饶恕。 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白若烟,苏新柔又鼓起了勇气,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颤颤巍巍喊道:“娘娘,求您救救白姐姐!” 不知为何,周旖锦觉得这个宫女有些眼熟,挥了挥手,让柳绿退开。 周旖锦问道:“白姐姐是谁?” “是、是奴婢的好友……白若烟,前些日子她无意间闯入内务府,被娘娘罚了二十大板。”苏新柔垂着眼睛,不敢直视轿撵上那女子的眼眸。 苏新柔声音有些抽噎:“宫里的医师都因她得罪了娘娘,无一人肯救治,求娘娘饶恕,救救她吧!” 周旖锦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口。 听到“白若烟”三个字,她浑身的血液都发冷。 原来那人在内务府撞见的冒冒失失的宫女,便是未来宠冠六宫的昭美人,被封为皇后的白若烟? 她仔细回想,只记得她面容清秀些,身段也窈窕,并没有太多过人之处。 在梦里,人人都说白若烟与先皇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鬓边的小痣都一模一样。 那个让魏景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原来长这个模样。 自己那么多年掏心掏肺的付出,哪怕赔上整个丞相府,在魏景心里,连昭明皇后的一个替身都比不上。 乌云漫天,周旖锦坐在轿撵上,灰色的云海好像命运般沉重,压在她肩头,让她深切的觉得“高处不胜寒”。 周旖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脑海里邪恶的念头一闪而过。 此时白若烟还没翻起什么风浪,不如就不管了,就这样让她自生自灭吧。 可是她心里没来由的慌张。在梦里,不知为何,白若烟不管落魄到何种境地,总是有人愿意站出来帮她,仿佛天下的气运都集与她一身似的,甚至与她交好的宫女都是太后遗失的女儿。 周旖锦看着地上身形微微颤抖的宫女,忽然眉眼闪动了一下。 她轻声道:“抬起头来。” 苏新柔战战兢兢仰起头,脸上已然是两道泪痕:“奴婢不求娘娘原谅,只希望……娘娘开恩,可以赐奴婢一些救命的药物!” 看到苏新柔的面容,周旖锦皱了皱眉。 太后娘娘与她母亲交好,小时候是常见面的,如今一看,这宫女长得与太后年轻时的模样,的确十分相像。 “你叫什么?”周旖锦回过神来,问道。 “奴婢贱名苏新柔。” 果然,果然。 周旖锦紧张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半分,嘴角挂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破天荒说道:“你重情重义,本宫十分欣赏。” 不仅是苏新柔,连柳绿都不由得愣了。 苏新柔来时已经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却从未想过贵妃娘娘会是这样的好态度。 “药本宫自然会给,若你愿意,来凤栖宫当值可好?”周旖锦笑着,眼睛微微眯起来,睫毛扑闪,像森林里狡黠的小鹿。 众人都是一愣,柳绿忙推了推地上的苏新柔,提醒道:“还不快谢娘娘大恩!” “奴婢谢、谢娘娘恩德!”苏新柔感动的泪流满面。 一行人来了凤栖宫,周旖锦让下人带苏新柔换一身衣裳,长舒一口气,半倚在床边,只觉得一身轻松。 柳绿帮她脱了靴子,换上属实的软底锦鞋,笑道:“娘娘与往日不同了些。” 周旖锦神色自然,眉目舒缓,浅笑起来:“是啊,本宫……有许多不同了。” 目光望向窗外的垂丝海棠,往日里只在春季开花,如今枝条上却扑簌簌冒了许多淡粉色的重瓣花朵,娇艳欲滴。 柳绿随着周旖锦的目光,“许是凤栖宫里银碳烧的太暖了,这海棠树都以为是春天,又开了花呢。” “忽见桃花出小红,因惊十月起温风。”周旖锦笑着,嘴唇似也染了些潋滟的粉色。 即便知晓命运无法改变又如何,她依然能找到机会,只要没到结束的那一刻,未来如何,仍是个变数。 第十章 秘密 凤栖宫门外,文婕妤提着一盒糕点,在门口不安踱步。 这些日子一桩桩事,她实在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 内务府那件事不知为何并没传开,上次去养心殿,本想告诉皇上自己与周旖锦生了嫌隙,却被魏景因补品一事劈头盖脸一顿骂。 虽是为皇上办事,可她妃嫔之身残害皇嗣,可谓是砍头的大罪,皇上不仅没处罚,还帮她瞒下来,继续让她处理周旖锦,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她无可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祈祷周旖锦什么都未察觉。 不过想到那天补品之事,文婕妤心里不禁疑惑。 明明只是一些让人身体不调,上吐下泻的药物,再串通太医,给周旖锦扣上谋害皇嗣未遂的名号罢了,她向来谨慎,怎敢下那落胎的毒? 可谁知,怎会真让那萧美人,真的落了孩子! “嘎吱”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柳绿推开门道:“娘娘请您进去。” 文婕妤来过凤栖宫许多次,可每次都会被这里的辉煌璀璨所震撼。 云缭雾绕,凤栖宫之华丽精致,简直不像是人间。 文婕妤一路走过去,不由得沉思。 难道是周旖锦早就识破她的计谋,顺水推舟换成了毒药? 这念头之闪过一瞬间,便消散去了。 这么多年的姐妹,她还不了解周旖锦吗?无非是外强中干,又没头脑的美人罢了,怎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进了内殿,文婕妤脸上早已堆满了准备好的笑意。 她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微微福了福道:“听说姐姐近来身体欠安,妹妹特意亲手做了些糕点来,给姐姐尝些。” 周旖锦坐在窗边绣一副帕子,面色冷淡,也没像往日一样与她寒暄,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将食盒打开,眼神盯得文婕妤心里都一些颤栗。 原本听跟踪苏新柔的宫女说白若烟与她起了争纷,这几日周旖锦正心情好些,却又撞上文婕妤,平白惹她心烦。 不过一瞬间,文婕妤又稳住了心神。 她笑吟吟地用手帕捻起一块糕点,自然地吃了下去。 “这宫女哪来的,我之前怎的没见过?”文婕妤看到一旁服侍的苏新柔,觉得有些眼熟,疑惑道。 周旖锦不冷不热地回道:“桃红受伤了,本宫让阿柔先顶值,怎么,凤栖宫这么多宫女,文婕妤个个都认得?” 文婕妤被噎了一噎,忙端起茶杯顺了顺,又说道:“听说前几日兰嫔在茶花园冲撞了姐姐?这么容易便放走了她,妹妹心里真是生气。” “嗯?”周旖锦手顿了顿,“那你还想怎样?” 听说那日兰嫔回去时脸颊都已血肉模糊,在这以美貌立身的后宫中,已是极重的处罚了。 “妹妹觉得,可不能轻饶了她,以下犯上是大罪,要将她打入大牢才好,给六宫立个表率。”文婕妤继续煽风点火。 立个表率?恐怕她是想让自己立个恶毒残忍的表率罢。 周旖锦心中苦笑,抬起头看着文婕妤一副伪善嘴脸,顿时又觉得有些恶心。 好歹也是多年真心相待的姐妹,如今在她面前虚情假意,更让人心寒。 周旖锦没理会她,文婕妤自觉有些没趣。她欲看着周旖锦吃下,只得讪讪笑道:“这糕点还热着,姐姐快吃些。” 糕点被递到面前,文婕妤凑过来,眼角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得意。 周旖锦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花样,深深看了文婕妤一眼,从怀中拿出手帕接过,作势往嘴里放去,遮挡片刻,又眼疾手快将糕点拢住,收在帕子里。 “这糕点有些干涩,本宫不爱吃。”周旖锦喝两口茶水,作势皱起眉。 “是妹妹手艺粗陋,比不得姐姐宫里的大厨。”看见周旖锦吃了,文婕妤并未疑心,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凤栖宫里点着香,袅袅柔烟笼罩,恍如踏入仙境。 文婕妤自觉不宜多留,寒暄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文婕妤走后,周旖锦的脸色才霎时冷冷的沉下去。 哪怕文婕妤当着自己的面吃了一块糕点,她仍放心不下,唤来一旁的苏新柔:“你去一趟太医院,请——” 周旖锦一时间愣住了。 太医院根本没有自己亲信的太医,从前身体无碍,也并未留心,如今细细想来,大抵太医院那一行人早就被皇帝收买,别说帮她查看,恐怕恨不得取她性命。 “罢了。”周旖锦低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扶额沉思。 忽然,她念头一闪。 翠微宫的张才人好像是玥国来的,玥国极重医术,或许能请她来查看一二。 “阿柔,你去翠微宫请张才人来,就说本宫身子不适,让她过来瞧瞧。” 苏新柔应下来,周旖锦又补充道:“你悄悄过去,别太张扬。” 凤栖宫内风雨初歇,储秀宫却不得安宁。 瑶妃一身浅绿石榴裙,外披一件青色的敞口纱衣,坐在桌边,皱着眉把玩着手里的珠花。 座下,兰嫔一脸愤恨,脸上贴了大片的纱布,眼眶里盈满泪水:“娘娘,贵妃她欺人太甚!” “有完没完,你吵了本宫多少天了!”瑶妃终于忍不住,怒而一拍桌子,金光灿灿的护甲磕出一声脆响。 兰嫔死死咬着唇,怕眼泪滴下来浸湿脸上的纱布。“都怪嫔妾位份太低,这几日去养心殿,皇上都不肯相见。” “你还真以为皇上会管?”瑶妃摇摇头,冷笑道:“因为丞相府,皇上把她都惯成什么样了!别说是你了,就算挨打的是本宫,皇上也未必会责罚她。” “可是嫔妾是为娘娘采花!”兰嫔委屈道,“当时好看的花都被贵妃摘去了,嫔妾实在着急,才和贵妃娘娘顶撞了几句,可她心肠狠毒,竟不由分说,命人打了嫔妾的脸……” 瑶妃听了更是来气:“本宫让你采花,不是让你去惹恼贵妃!” 兰嫔见状,泪水涟涟:“若只是嫔妾受罚便罢了,贵妃还说,就算是娘娘去了,也是要罚您的!嫔妾、嫔妾怎么能任由她这样欺辱娘娘……” 瑶妃厌恶地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兰嫔,脸色铁青,沉默了半晌,还是说道:“无用的东西,还要本宫来替你善后。” 喝了好几杯茶水,她才堪堪冷静下来。 最近周旖锦动作实在是多了些。 萧美人有孕之时,常来她宫里说自己身体不适,她留心查看,发现那煮补品的宫女次次都会在煮具上涂抹致人呕吐腹泻的药物,得知那补品是周旖锦送的,她便顺水推舟,将那药换成了致人落胎的剧毒。 她向来想着靠四皇子当上皇太后,那个没头脑的萧美人竟还求到她这里,傻傻的以为自己会帮她养胎。 本以为可以一举搬倒周旖锦,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危急关头,被皇上给拦住了。 皇上平日里不是最讨厌周旖锦了吗,怎么还会替她隐瞒? 看着地上的兰嫔,瑶妃心里愈发烦躁。 “本宫去凤栖宫会会她!” 瑶妃换了身华丽的宫装,带着侍从一众,浩浩荡荡便来了凤栖宫。 “淑贵妃——”瑶妃气势汹汹走进门,拖着长长的尾音。 屋内,云烟袅袅,苏新柔提着美人捶,正轻轻为周旖锦捶腿。 地龙已经烧起来了,周旖锦半眯着眼,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水蓝色的衣袍,云雾般的墨发轻垂在露出来的一片雪白肩膀上,端的是一副花容月貌,美得令瑶妃有些移不开眼。 回过神来,瑶妃敷衍地行了个礼:“见过娘娘。” 周旖锦本昏昏欲睡,见到她来,缓缓回眸。 她肤色极白,眼眸确是黑白分明的浓郁,薄唇微抿,唇瓣鲜妍如血,愈衬得她不染尘埃,如明月高悬,要人尊敬仰视。 周旖锦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两眼:“你来做什么。” 她声音清脆,带着些慵懒的缠绵之音,听得瑶妃嗓子一紧,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嫔妾是来慰问娘娘的,”瑶妃嘴角勾起一丝得意,“前些日子娘娘险些受罚,皇上说让您好生将养,半月后的马球会,便交给嫔妾主持了,不劳娘娘费心。” 原是来这炫耀的,周旖锦眸子里流露出几分不悦。 瑶妃想给她个下马威,继而又道:“娘娘少不更事,做事疏忽也是正常,宫闱大事,还是嫔妾为娘娘分忧为好。” 贵妃不过仗着母家权势,比她官大一级罢了,自己深受魏景宠爱,又有子嗣傍身,别说统领六宫之权了,人人都说,这后位也迟早是归她的。 周旖锦皱了皱眉,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怎的这么着急,本宫以前倒没听说,瑶妃原是喜欢捡别人剩下的。” 霎时间,瑶妃脸色一阵阵发白,心里满是不甘。 周旖锦暗示什么,她心里一清二楚。 她沈秋瑶家世尚可,自恃尊贵,这些年最忌惮的便是她姐姐昭明先皇后沈秋月。 虽没人提起,但人人心知肚明,她能有今日的殊华荣宠,全是仰仗着皇上对姐姐的情意。 小时候未出阁时,沈秋月是全家人捧在掌心里的明珠,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而自己只是不受宠的庶女,随着姐姐一并嫁进府邸,直到封了侧妃又有了身孕,魏景也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她含辛茹苦将四皇子养大,带着他去魏景书房汇报学业,却听见屋内,姐姐啜泣涟涟,魏景拍着她后背,说大皇子若正常长大,必定比四皇子聪明有才的多。 那天寒风刺骨,妒忌如野草,在心里疯长。 沈秋瑶也是第一次看见,往日里不苟言笑的魏景,竟也有那样温柔体贴的一面。往后过了许多年,直到姐姐忌日那天,魏景在她床榻上喊沈秋月的名字,神色也是一样的温柔缱绻。 心底一阵阵的刺痛,瑶妃脸色也染了愤恨。 “淑贵妃,”她直愣愣盯着周旖锦,眼神里裹挟着一片晕不开的狂意。 瑶妃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凤栖宫:“你既不客气,本宫也不介意,告诉你一件事。” 她知道这是宫里的禁忌,魏景不敢提及,她却很想说给周旖锦听,让她也感受和自己一样的心如死灰。 第十一章 往事的尘埃 “请说。” 瑶妃哈哈大笑起来,珠钗乱颤,她大胆地走近,脸上是挥不去的偏执:“淑贵妃,你可知道,你入宫之前,这凤栖宫——原是皇上建给昭明先皇后的寝殿?” 周旖锦的脸色顿时冷了。 她没有说话,只觉得手脚发僵,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绞痛,忍不住颤了颤。 看着周旖锦的模样,瑶妃退后几步,脸色的笑意带了几分癫狂的满足。 一片痴心被践踏进泥土里,这些年她忍得太难受了。 她火上浇油道:“娘娘不会真的以为,‘凤栖’二字人人都能当得,还是娘娘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能有一日坐上后位呢?” “这又如何,”周旖锦脑子飞快地转,“左右如今在这凤栖宫里的,是本宫,而不是你。” 瑶妃的脸色顿了顿。 周旖锦冷冷的注视着她,不过片刻,便已神色如常,冷淡疏离的模样,甚至连一份愠怒都察觉不到。 瑶妃感到十分不悦。屋子里剑拔弩张,银碳地龙烧的火热,她浑身热的出汗,不由得用手扇了扇。 “还没到深秋,怎么就烧的这样热?”想起那些传言,瑶妃不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你体寒,不易受孕,入宫三年,膝下也无一儿半女承欢。” 周旖锦却没像她料想的一样生气,反而微微挑眉:“皇上年轻力壮,以后宫里子嗣会更多,不劳你为本宫操心。” 她自是知道四皇子不会即位,反而因为他嚣张跋扈,从前没少欺负落魄时的质子,因而她母子二人也没落得好下场,便也不想与瑶妃置气。 念头一转,她忽然有些忐忑。 宫里皇子确实太少,大皇子早逝,二皇子的名号被封给了名不副实的质子,三皇子母妃是府邸里的侍女出身,三皇子从小体弱多病,学问不出众,亦不问世事,最能蹦跶的五皇子年纪尚小,母妃亦不得宠,这样想来,四皇子的确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魏景即位不过三年便暴毙,皇位会落到这质子头上呢? 她深深看了瑶妃一眼,心里又不禁起了疑团。 萧美人落胎一事,她本以为是文婕妤所为,可细细想来,即便是得了圣意,文婕妤向来那么谨小慎微的作风,怎会有胆量直接谋害皇嗣呢? 满宫中,最不愿萧美人生下皇子的,怕是面前这个女人罢。 瑶妃被周旖锦的目光看的心里发毛,以为自己触了周旖锦的逆鳞,讪讪笑了两声。 瑶妃低下头道:“时辰不早了,嫔妾不打扰娘娘歇息了。” 她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周旖锦的神色,叹了口气。今日她是说的有些过了,可也是周旖锦先惹恼自己的不是? 瑶妃踏出殿内的一刻,屋内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重。 苏新柔站在一旁,看着周旖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苍白下去,周旖锦垂着头,讷讷走回床边躺下,嘴唇不自主被咬的泛白。 “娘娘?”苏新柔有些担心,端起一旁的茶水要递过去。 周旖锦声音闷闷的:“退下吧,本宫累了。” 柔纱垂帘,明珠吊顶。 她怔怔地望着四周璀璨的装饰,心里的失落却如同潮水,渐渐将她淹没下去。 她一闭眼,仿佛回到了初嫁时草长莺飞的时节。 她凤冠霞帔被,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入了后宫,魏景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带她踏入凤栖宫,揭开盖头时,她看见魏景满眼喜悦。 “锦儿,这宫殿是朕亲自督造的,喜欢吗?” 她满脸羞怯笑意,欢喜地点点头。 那一瞬间的惊喜与幸福,本该是她毕生难忘的美好。 他只说亲自督造,却没说是为谁所造。 周旖锦仰起头,看着无数金银珠宝堆砌的凤栖宫,忽然觉得无比的幽静空冷。 四角尖尖的房檐,如同漂亮的金丝牢笼,将她死死禁锢在里面,曾经飞蛾扑火的心愿,在这沉重的宫墙间,犹如困兽之斗。 周旖锦扯过被子捂住脸,压抑的情绪如潮如海,终于将她淹没。 泣下如雨。 侍从宫女抬着金银珠宝,如流水源源不断流入翠微宫,张才人站在宫门口的阶梯上,惊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不仅是她,整个翠微宫都喧腾起来,面面相觑。 成箱的绫罗珠宝,这么多赏赐,她是几辈子都用不完。 又见到柳绿递过来的玉镯,张才人才回过神,连连推却:“这——这太贵重了,臣妾万万不敢受呀!” 柳绿宽慰道:“质子殿下是贵妃娘娘的救命恩人,我们娘娘知恩图报,这些是小主应得的。” 张才人皱着眉,满是疑惑。 她怎么不知道魏璇什么时候救了贵妃娘娘?他又背着自己搞些什么! 张才人惶恐,愣了片刻,连忙吩咐一旁的贴身宫女:“去把璇儿叫回来,快去!” 国子监方下学,魏璇收拾好书箱,一旁的好友户部侍郎嫡子萧平正兴奋地缠着他问:“哎,听说下月要举行马球会了?我家刚收到帖子,我爹新养了一匹西域进贡的汗血马,到时候我和你一块儿去可好?” 二人才走了两步,迎面便被一个矮他们半个头的男孩拦住了,大声呵道:“魏璇,等等!” 萧平略一挑眉,行了个礼:“五皇子,有何贵干?” 五皇子魏安比魏璇小三岁,穿着一身锦缎明红箭袖,脚蹬一双镶金边小朝靴,脸上还留着稚嫩的痕迹,却佯装出一副恶霸模样。 他不理萧平,把书箱往桌上一丢,命令他:“你帮我写!” 从前魏安让那些伴读侍从帮他写太傅留的作业,每次都被抓包,险些告到父皇那去,可他才不想写那老顽固的任务,思虑再三,便找上门来。 太学里魏璇的字写得最好,想必仿他的字迹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魏璇平静地看了来势汹汹的五皇子两眼,将书箱一推:“我没空,你自己写。” “你——”魏安没想到他敢拒绝自己,顿时叉着腰,生气道:“小心我等四哥回来,让他教训你!” 想到四皇子魏祺,魏璇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就等你四哥回来再说。”魏璇拎起书箱就要走。 魏安吃瘪,愤愤不平,就要追上去,被萧平一把拦住,笑嘻嘻问道:“五皇子,太学重地,您是想动手吗?” 萧平是户部侍郎独子,平日里又跋扈,人称京城第一大少,魏安仰头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萧平,终究是有些败下阵来。 他拎起书箱,朝魏璇喊道:“你、你等着!” “理他做什么,”萧平跟上来,一把揽住魏璇肩膀,不屑道:“狐假虎威的毛头小子罢了。” 魏璇脸色平淡如常,手中羽扇轻轻敲了敲萧平肩膀,摇了摇头,缓缓道:“萧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萧平笑起来:“你小子怎么还卖弄起文采来!一会儿我在酒楼设宴,你要不要去?” 魏璇不说话,萧平不一会儿又沉下声来:“话说,边疆战事诡谲,我听人说,恐怕再战不胜,四皇子要回不来了。” 魏璇皱起眉,边疆之事原是他在背后操控,并未想取四皇子性命,只是一方面趁乱招兵买马,集结势力,另一方面借此机会打击四皇子党羽的气焰罢了。 如今京城里已经传遍,也该是时候收手,免得引起皇上注意,彻查起来。 他正欲开口,忽然迎面看见张才人的贴身侍女急匆匆赶来,在他耳畔说了两句。 魏璇拜别:“萧兄,母亲找我有事,改日再聚。” 一进翠微宫,张才人忙把魏璇拉到一边,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怎的招惹了贵妃娘娘,还——还是什么救命恩人?” 魏璇打量着宫里放的一箱箱金银珠宝,才想起来淑贵妃说要赏赐他的话,这几日太忙,忘记告诉母亲了。 “只是儿子领命剿平异军时恰好遇上淑贵妃,顺手搭救了一番罢了,母亲别紧张。” 张才人这才放下些心来,不禁小声感慨道:“只是怎的这样多,库房都装不下。” 魏璇也十分讶异,眼角含了几分警惕的神色,打量起屋内的赏赐来:“这赏赐未免太重了些。” 只是谢恩吗?魏璇不禁疑惑。 这样多珠宝运进翠微宫,恐怕落在许多人眼里,自是会觉得母亲与贵妃脱不了干系。 可若是为了在后宫之中结党,母亲这样身份低微、又不受宠的才人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呢? 魏璇在屋内踱步,想起雨夜中贵妃看他的眼神,周旖锦眼睛很大,深黑的眸子含着一点盈盈的泪光,目光流转间,又像是柔和的日光璀璨。 难道是自己行事不够谨慎,露了锋芒,她想要拉拢?魏璇隐隐有些不安。 他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这些事他从未直接经手,连皇帝都未疑心,她一个深宫妇人,又从何得知? 难不成……魏璇心里忽然颤了颤,不过片刻便打消了这心思。 自己确实生的好看,往日里也有许多世家贵女殷勤献礼——但贵妃娘娘金尊玉贵,显然不是见色起意之人。 “想什么呢?”张才人一边带着宫女收拾,一边问道:“你穿的多吗,怎么脸这么红?” “无妨,”魏璇忙低下头:“我回屋了。” “哎哎,别走。”张才人叫住了他,“方才贵妃娘娘的侍女说娘娘身体欠佳,请我去查看,可我哪里会医术,我想着你平日里总看些医书,晚些带上你一并去凤栖宫谢恩,你快换件衣裳。” 魏璇脚步顿了顿:“好……” 原是有求于他,他堪堪被这理由说服,放下心来。 大抵贵妃娘娘就是这样富贵又大方,是自己小人之心,多虑了吧。 魏璇喝了口茶,看着自己柜子里几件已过时的衣衫,第一次感觉到有些局促。 这些年他养精蓄锐,私库其实不比四皇子少,只是大多用来打点上下,招揽势力,他又有心藏拙,因此并未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踏进那华贵万分的凤栖宫,想起上次贵妃娘娘看着自己袖口补丁的眼神,他没来由的觉得心慌。 左挑右选,魏璇终是穿了一件靛青色的锦缎长衫,墨发用玉冠束起来,走到铜镜面前一照,也是温雅飘逸的一副君子之姿。 “璇儿,好了没?”远远听见张才人问话,他推开门出去,没管桌上剩下的半盏茶。 第十二章 海棠树下 今日秋高气爽,天色湛蓝如洗。 周旖锦命人摆了摇椅到院子里,内务府送来了新养的绿菊,院前的垂丝海棠生了一树柔粉小花,花瓣落了满地。 在凤栖宫里立小厨房是她入宫以来最明智的选择,周旖锦心道。 吹着细细柔风,她心情大好,连带着前几日的烦闷都消散了许多。 周旖锦一口吃干净瓷碗里的花生酪,花生酪奶白细软,在冰库里冻过,留下入口即化的馨香。 小厨房的厨子都是从丞相府千挑万选送来的,最是懂她的喜好,周旖锦还有些不满足地咂咂嘴。 “娘娘,边关来信了。”苏新柔跑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件。 周旖锦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眸里露出明媚光彩:“哥哥有消息了?” 她急匆匆拆开信,入眼便是周宴熟悉的清隽字体。 哥哥说边关战事将平,不日将归家,也按着周旖锦的要求搜罗了些四皇子的行踪。 周宴的语气依旧温柔,仿佛还是从前那翩翩君子,随意地提起边疆景色、风土人情。 读完,周旖锦也放下些心来。 苏新柔在一旁,提着扇子给她扇风,周旖锦有意试探她身世,便与她搭起话。 “阿柔,你是哪里人?” “奴婢也不知,”苏新柔答道,“父母亲说,昔日先帝征战,奴婢一出生,兵荒马乱间无意被抱错了,但等了好几日,都寻不到奴婢生身父母,只得不了了之,奴婢……算是半个洛阳人吧。” 周旖锦心里了然,又问道:“你父母可曾留下什么信物?若有机会,本宫可以相助一二。” “娘娘……奴婢谢娘娘大恩!”苏新柔吃惊之余,又十分感动。 她思索片刻,说道:“奴婢一出生便被抱错了,并不识奴婢的生身父母,养父母说,奴婢背上有一块梨花状的红色胎记,若有一天要认祖归宗,可以此来寻。” 说完,苏新柔不免感激涕零。堂堂贵妃之姿,却愿屡次相助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贵妃娘娘当真是菩萨心肠。 周旖锦笑了笑,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空瓷碗:“本宫知道了。阿柔,叫小厨房再做一碗来。” 苏新柔踌躇:“可是柳绿姐姐吩咐了,娘娘一日只能吃一碗……” “她又不知道,”周旖锦笑盈盈望着她,她心情大好,语气也有些软磨硬泡的温柔:“你悄悄给我拿一碗嘛。” 苏新柔对熟人性子软,一时不知道该听谁的,犹豫之中,顿时脸颊染了粉红,她今日梳着双丫髻,显得分外可爱。 二人还未商定,远远便有人来通传:“张才人和质子殿下求见。” 魏璇走进来时,看见周旖锦坐在扑簌簌的海棠树下,斜倚在摇椅上。 她穿了一袭素白烟笼梅花百水裙,裙摆如清雾笼泻,逶迤拖到地上,一派清丽华然。 张才人问安,周旖锦素手倒了些葡萄汁,清润的指节如琉璃杯一般易碎。 “平身吧。”她声音清冽,像细流漂过的纱绢。 魏璇自以为对后宫是有些了解的。 母亲出身低微,昔日在玥国,曾受宠过一阵子,尤其是他出生以来,愈发有人坐不住,屡次下毒谋害,手段狠厉。 他来齐国这些年,始终以为淑贵妃是同那些人一样残忍恶毒的深宫妇人,可他如今见过了,却愈觉得淑贵妃同其他人不一样。 她宛如天人之姿,海棠树下清扬婉兮,说不清的闲婉柔靡。 魏璇心口一滞,险些脚步踉跄。 张才人自是感激涕零,说了许多感谢的话,一会儿又道:“嫔妾惭愧,不通医术,娘娘拜托之事,恐怕不能完成。” 见周旖锦脸色微微沉了些,她忙补充道:“娘娘若不介意,质子殿下略通医术,可为您查看一二。” 对魏璇的医术,张才人其实是十分有把握的。在玥国时,后宫争斗不止,魏璇为了保护她,才十几岁的年纪,辛苦钻研,医毒两都术不必太医院那些人差,甚至更加精益。 周旖锦抿着唇,一对乌亮的眼睛打量了他两下,眸光流转,像沉在水潭中的黑曜石似的。 她由苏新柔扶着,缓缓站起身,望着魏璇说道:“你随本宫来吧。” “是。”魏璇俯身行了一礼,跟在后面。 路过一旁的石桌,他忽然瞥见被藏在信封底的书信,微风把信角吹起来,隐约看见清隽秀丽的“周宴”两个字。 才想起来,淑贵妃哥哥也被派去了边疆。魏璇微微抿着唇,周宴一届文官被派到边疆去,不知道那会不会波及他,连带着丞相府…… 正出神,苏新柔转头看向他:“走快些。” 魏璇这才匆匆跟上去。 周旖锦不愿张扬,屏退了众人,只有两个侍女随身。 魏璇没那么拘束,微微垂着眸,不知为何,目光恰好落在周旖锦盈盈一握的腰肢上,腰后系了淡青色的丝涤,随风飘扬,愈衬得那处纤细柔软。 他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忙收回神,低头看着青黑的石板路,心里默念了一声“罪过”。 想起从前以为淑贵妃觊觎他容貌的念头,魏璇更觉得自己可笑羞赧。 进了内室,正要问周旖锦身体有何不适,却看见她打开一旁不起眼的红木柜,从里面提了一盒糕点出来。 周旖锦打开盒子,问道:“质子殿下可否帮本宫查看,这糕点有无异样?” 魏璇正色,上前两步,用随身带的银针查看,又低头闻了气味,捻了些粉末细细查看。 他虽看出糕点虽不是常用的制法,却没试探出毒物来。 “禀娘娘,此糕点无毒,但制法有异,还是不宜食用为妙。” 周旖锦微微皱了皱眉,又释怀了。 以文婕妤性格,想必也不会直接在糕点里下毒,只是她不免觉得蹊跷,若只是平常,她为何又急着要看自己吃下去才肯离开呢? 正思索着,忽然听见窗棂一响,不知何时外面已乌云密布,密密麻麻的雨点一瞬间扑满了窗子,狂风呜咽,宫女急急去关窗,险些被风吹的拉不上。 翠微宫有些远,这样大的雨势,恐怕他二人回去,也要淋湿一身。 吩咐人收好糕点,周旖锦有心与张才人交好,思量片刻道:“天色有些晚了,你们留在凤栖宫用膳吧,尝尝本宫小厨房的手艺。” 想起小厨房的精致糕点,她唇角又带了点娇憨的笑意。 听了这消息,张才人受宠若惊,母子二人在厢房歇息,宫女上前奉了茶,上好的大红袍盛在紫砂杯里,幽幽泛着清冽茶香。 张才人十分高兴,拉着魏璇的手说道:“娘娘对你我真好,你可知道,入宫三年来,留在凤栖宫用膳的妃子,除了文婕妤还没有别人。” 屋子里没有人,张才人没有拘束:“你那时候还小,都不知道,贵妃娘娘刚宫时候,那是顶天的气派尊荣——真像在梦里似的,我从前从未想过能与这样的人物接近。” 刚入宫的时候? 魏璇愣了愣,突然低下眉去,睫毛微颤,掩住目光闪烁。 淑贵妃刚入宫那年,他其实记得。 那年他十四岁,如今回想起来,还像是噩梦一样的年纪。 他刚来齐国不久,魏景为了彰显对玥国的厚待,起初面子功夫也是做足了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优待,让他这个“外来”的皇子显得愈像不速之客似的,宫里眼睛太多,他再怎样收敛锋芒,也有人将他当做入侵的敌人。 那天魏璇刚下学,路过储秀宫,忽的便被一个麻袋套住头。 视线被阻,他影影绰绰看见七八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那些人将他紧紧钳制住,暴风雨一样的拳打脚踢往他身上招呼。 他没有防备,从前在玥国手足相残之事不少,但表面上还是维持兄友弟恭的假象,鲜有如此光明正大加害与人之事。 “轻点,别把他腿打断了!”一个少年声音传来。 几乎是一瞬间,魏璇敏捷地认出了四皇子的声音,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他知道逃脱无望,只能尽力蜷缩,护住脆弱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丢在宫墙脚的杂草边,五脏六腑泛着剧痛。 他竭力撑着身子站起来,看见自己浑身是血,腿上的伤口狰狞。 他不愿回翠微宫,让张才人看见这副场景,大抵又要心疼哭泣。 魏璇犹豫了很久,决定去魏景下朝的路上拦住他,虽然多半是不了了之,但大庭广众之下,魏景还是会赐些药物,以免日后重伤难愈。 血迹在路上拖出一条长长的道子,魏璇踉踉跄跄赶过去时,只觉得浑身疼痛不能自已,笔直漫长的宫道绕城一团蜿蜒的线,他眼前一阵血红色的天旋地转。 再醒来时,耳边隐约传来女子的声音。 一人问道:“听说皇上昨日又去姐姐宫里了?” “只是一并用膳罢了,皇上贪嘴凤栖宫的糕点。”另一女子的声音娇俏清丽,还添了些含羞带怯的韵味。 魏璇身形隐在一块假石后,抬首望去,人群簇拥着一个白衣女子,素白的绸缎淌着光,勾勒出仙姿玉色的姿容,那女子头上带着玉梅花步摇,一颦一笑皆是瑰姿艳逸。 忽然有人发现了石头后的魏璇,他浑身浴血,模样属实吓人,几个女子惊讶尖叫。 忽然,那白衣女子走到他跟前,微微蹲下来看他。 她样貌年轻,雪肤花貌。步摇随着动作轻颤,发出泠泠的声响。 魏璇头晕目眩,身子也疼痛欲裂,眼前的场景也愈发不真实起来。 大抵是他太痛了,一时间以为已经走在往生路上,天宫里的仙女引着他,送到来世去。 她确实被吓到了,微微皱了皱眉。 才刚入宫几日,她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以为魏璇穿着褴褛,是宫里被人欺负的小侍卫。 “你是谁,可需要相助?”女子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魏璇眼睛半闭半睁,额头上全是吃痛的冷汗,他嘴里全是血,说不出话,却突然抬起胳膊来,握住了那女子的手。 多半是疯了,魏璇心想。 第十三章 疾风骤雨 周旖锦初入宫,还不愿多事,只是蹙起眉,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抽身离开。 不一会儿,有小太监跑来,在他身边丢下一瓶药膏,一行人匆匆便离去了。 “璇儿?”见魏璇久久出神,张才人唤他。 门外有宫女通传他们用膳,魏璇站起身,发现桌上的茶水已凉。 他当日年少无知,大胆冒犯了贵妃娘娘,她虽应早已不记得,但如今想来,心里还有些隐隐的震颤。 时过境迁,他还隐约能想起周旖锦的手如凝脂般细软滑腻,他指尖的茧碰上去,甚至担心会划伤。 天边乌云怒涛,骤雨抽打着地面,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如刀锋,声势浩大袭来。 往正厅走的路上,一行人路过寝殿。虽有暴雨阻隔,但仍闻到一阵幽香袅袅。 “这是什么香?”魏璇突然皱眉问道。 一旁撑伞的宫女脸色微变,腹诽他太过关心娘娘的隐私之事,但一抬头,对上魏璇的眸子,男人的侧脸棱角分明,浑身气息如冷冽的雪松。 宫女脸色泛红,还是如实道:“娘娘落水以来常睡眠不好,这是太医院研制的新沉香,有助眠安神之用。” 魏璇点点头,漂亮的眼角微眯起来,眼底的小痣愈衬得他妖冶凌厉。 文婕妤送来的糕点本没有毒,但在制作中多添了一枚药物,单服下对身体没有损伤,但与这沉香中的一味安神香料结合,便能催发出致命的毒。 张才人闻声,也向后看了一眼,投来疑惑的目光。 魏璇心中了然,但寝殿离得有些远,气味又被雨水冲刷了大半,他于情于理都不敢上前细嗅,自然只能作罢。 正厅内,门帘扇动,宫人们脚步声纷杂却有序。 不一会儿,周旖锦款款前来,许是雨水淋湿了衣角,她换了套浅紫色的锦衫,金钗步摇,举手投足尽是雍容华贵。 她平日里很少过问膳食等杂物,可这一席饭菜周旖锦特意嘱咐过,因此小厨房和御膳房都用尽了精巧心思,争宠讨巧。 张才人久居深宫,没见过太多世面,往日里就算宴席上偶见,也是遥遥相望,忽然与周旖锦同桌用膳,未免有些局促起来。 “娘娘盛情款待,嫔妾感激不尽!”张才人感慨道。 桌上的用度都是暖玉杯碗,玲珑剔透,可使膳食热气许久不散。 周旖锦宽慰道:“来者是客,张才人不用拘束。” 御膳房掌勺端来最后一盘菜肴荷包里脊,笑嘻嘻道:“小主有所不知,这菜式才是举国上下最精美的。这上好里脊用刀绣上花鸟虫鱼图案,精致鲜艳,连皇上都称赞不已呢!” 张才人一看,果真是十分精致小巧。 她平日里温吞软弱,在后宫蹉跎十几年,从未受过如此恩待,不禁受宠若惊,有些红了眼眶,说道:“娘娘这些时日对嫔妾的恩德照拂,嫔妾无以为报,娘娘若有需要嫔妾的地方,嫔妾万死莫辞。” 张才人是肺腑之言,但魏璇听了,不禁微微蹙眉。 从前他母子二人虽人微言轻,但一直中立,倒只是受些欺负,并未惹人注目。如今虽不知淑贵妃究竟是合意,但这一番折腾,满宫里无人不认为张才人与之结盟交好,他虽不易轻易结党,却也只能答应下来。 他犹豫片刻,沉声道:“微臣也愿尽力为贵妃娘娘效劳。” 听了这话,周旖锦十分吃惊,微微挑眉,送到口边的醉虾在半空中顿了顿。 以她对魏璇浅薄的认识,此人心机缜密,小时尔虞我诈的经历又使他向来谨慎,怎的这么容易就被轻轻恩赐收服了呢? 不过转瞬间,她这些小动作落进了魏璇眼底。 魏璇心底轻笑一声,她这样子不像是瞒得住深沉心思的,看着倒像是小伎俩得逞的娇憨小猫。 难不成她拉拢自己,真是因为外面传言的膝下无出,因而要凭靠他这个质子? “我听闻来年质子殿下就要帮忙处理政务了,”见二人都拘束,周旖锦说道:“本宫疏忽过问,质子殿下如今学业如何?”。 她心里放松下来,想来他母子现下饱受欺辱,因而才容易投靠她这样刻意显摆露富,表面上权势遮天的贵妃吧。 张才人觉得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随即应和道:“禀娘娘,质子殿下学业甚好,书法政论都擅长,只是太学里家世显赫者众,因而表现中庸,以免招来祸端。” 见周旖锦若有所思,她又补充道:“娘娘若不嫌弃,改日嫔妾让璇儿作画一幅,送到凤栖宫来献给娘娘,以敬绵薄之力。” 周旖锦浅笑道:“如此甚好。” 用完膳,已是月色朦胧。周旖锦便要安置他二人歇息,正欲开口,忽然魏璇走近,低声道:“微臣有要事要告知与娘娘。” 周旖锦垂着眸,神色微动:“你且说。” 周围伫立几个侍从宫女,魏璇不愿声张,凑的近了些。 金光熠熠的步摇泠泠作响,晃在他眼前,魏璇沉声道:“微臣来时路过娘娘寝殿,闻见沉香气味,臣以为,这糕点虽无毒,但与那香中安神之药相作用,即可致人性命。” 周旖锦眸光轻闪,嘴唇微微抿起来。 一阵寒意自脚底生发起来,她从前的确疏忽,万万没想到太医院的手已经伸的这样远,若非她注意此事,只怕以后死不瞑目。 “依你之见,本宫应当如何?”周旖锦问道。 魏璇正色,思索了一会儿。他压着声音,缓缓道:“微臣愚见,明日一早……” 魏璇高了周旖锦半个头,二人凑得有些近,低下头隐隐闻得到她鬓边的清香,像是盛着晨露青翠欲滴的荷花,又像半夜馥郁幽香的芍药。 不知何时,他脸颊上攀起一抹红晕。 周旖锦点点头:“你若能找到合适的医者,自然是最好,本宫想办法将他们送进宫来。” 她心里知晓魏璇势力如今或已不容小觑,有心试探,随口似的问道。 魏璇没有推辞:“微臣定当尽力而为。” “本宫倦了。”周旖锦轻捂着手帕,绵绵打了个哈欠,正要吩咐回寝殿。 忽然,外面疾风骤雨忽盛,稠密的雨点如利箭,顺着风斜打在窗棂上。 刹那间,一道凄厉的白光闪过,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轰隆隆的雷响如劈天盖地之势劈来,周旖锦的心骤然一紧,瞬间寒毛冷立。 梦里原本模糊的的场景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记忆如潮水般扑面而来,她呼吸倏地一滞。 振元十五年,齐国天子魏景驾崩,新帝魏璇即位,改国号为宥。 新帝性格冷酷,残忍暴虐,正是整顿朝纲的时候,对她也毫不留情。 阴冷潮湿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狭小的窗户。外面凄风惨雨,闪电撕扯着乌云,轰隆隆的雷鸣散成一阵阵霹雳。 周旖锦一身囚袍,被两个太监死死压住。 “你们放开我!”她浑身是伤,拼命挣扎,衣角被撕烂了,粘上了血痕。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挥到她脸上。白皙的脸庞立刻红肿起来。 文婕妤嘴角带着冷笑,掂了掂手里的白绫:“新帝亲手下旨赐死你,作为从小到大的好姐妹,我亲自来送你上路,你就别垂死挣扎了,姐姐。” 周旖锦咬着牙,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 十二年的好姐妹,如今确是这样一副恶心丑陋的嘴脸。 文婕妤冷笑着:“要我在念一遍圣旨吗?贵妃周氏,以权谋私,克扣妃嫔份例……新帝手段狠厉,那些传言想必姐姐也有所耳闻吧,姐姐逼得他母妃饭都吃不上,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你!” 周旖锦沉默了半晌,咽下喉间的血气:“我掌管六宫之时,从未克扣过妃嫔份例。” 文婕妤看着周旖锦不敢置信的模样,脸上全是忽然掩着嘴角低笑起来:“也对,能以姐姐名义指使内务府的,只有我一人,姐姐那么信任我,当然不知道。” 文婕妤走上前来,掐住她的下巴,尖锐纯金护甲嵌进肉里,勾出血痕。她凑到周旖锦耳边,轻声道:“毕竟……姐姐的孩子,也是死在我手里的。” “你还不知道吧,你爱了一辈子的那个人,九五之尊的先帝,从来只把你当成谋害昭明皇后的仇人,那碗落胎药,也是我熬好,送到他手中的。” “这不可能!”周旖锦猛的撞开她,颤抖着声音,拼命摇头,心里却升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十八岁入宫的时候,她是所有世家贵女中最春风得意的天之骄女,但如今短短的三年,她所倚靠的母家家破人亡,仰仗的丈夫亲手将她打入冷宫。 文婕妤眼底露出一丝嘲讽:“姐姐还不明白吗?你就从未想过,你哥哥为什么会临危受命被派去边疆,他那么谨慎的人,怎么会中计深入敌腹,周家兵马全军覆没,尸骨无存?为什么左丞一辈子清廉,却被卷入粮草案中,斩首示众?” 心脏仿佛生生被剜下来一块似的,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灌了冷铅,流淌着尖锐的血淋淋的痛。 “这绝不可能……”周旖锦的眼泪浸湿了衣襟,她颤抖这声音问道:“竟然先帝他那么恨我,当初又为何要娶我?” 就算他心里有着昭明先皇后,可这么多年的温存,耳鬓厮磨,他许诺她荣华尊宠,口口声声说护她爱她,这一切都算什么? 文婕妤摇了摇头,“姐姐,我从小就羡慕你,拥有尊贵万分的家世,父母兄长的疼爱,而我只能在无尽的打骂与羞辱中艰难度日,直到你说你爱上了魏景,那个狼子野心的男人。” “先帝当年是六个皇子里最不受宠的,要不是有左丞鼎力支持,怎么可能当上皇帝?”文婕妤面露嘲讽:“别傻了我的好姐姐!昭明先皇后因你忧郁逝世,你竟还指望先帝爱你!这些年,你的枕边人心里不知有多少恨,恐怕日日夜夜想将你碎尸万段。” 铺天盖地的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破败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冷风席卷着凄凉的呜咽冲进屋子里,烧得她心底一片彻寒。 转眼间,文婕妤手中的白绫已经缠上她脆弱的脖颈。 “时辰到了,赐死吧。” 第十四章 魂牵梦绕之处 记忆的片段戛然而止,周旖锦呼吸停滞,浑身颤抖,胸腔像是要爆炸了般的难受。 脑海中阵阵眩晕,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唤她。 “贵妃娘娘,您没事吧?”男人的声音清冽,宛如淙淙清泉淌过心头。 周旖锦猛然回过神,突然恢复了呼吸。看着眼前的魏璇和张才人,她的意识逐渐被拉回了现实。 她下意识一怔,手指摸上自己的脖子。光滑如凝脂的肌肤,并没有白绫,也没有狰狞又血腥的勒痕。 “无妨,好生安排张才人和质子殿下歇息。”尽管指尖还在颤抖,周旖锦依旧强装镇定。 她说完话,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大口地喘着气,苍白的面庞映得那双眸子愈发深邃凄凉。 魏璇脸色深沉,看着她仓惶的神情,终是一言不发,拱手谢恩退下了。 凤栖宫占地很大,亦少留人,偏殿虽日日有宫人收拾打理,却也有种许久未住人的沉沉气息。 张才人打量着偏殿的装横,仿佛踏入梦里:“我从前听人说凤栖宫穷极奢华,还以为是宫人虚夸,如今置身于内,真觉得比天宫还要美丽。” 地上铺了柔软的白毯,踩上去温暖绵软,鎏金的柱子撑起雕梁画柱的房顶,玉屏风雕刻精美,嵌了珠宝华饰,熠熠生辉。 魏景刚登基,不顾众臣反对,举国之力打造这一座精致华美的宫殿,只是还未竣工,要住进来的昭明先皇后就依然香消玉殒。 不知淑贵妃知道此事,日夜对着这偌大的金丝笼一样的椒房宫墙,是否会扼腕叹息? 不一会儿,宫人散去了,张才人走近他身边,小声地担忧问道:“璇儿,贵妃娘娘今日听见打雷,那神情十分不对劲,你瞧着可是有什么隐疾?” “儿臣不知。”魏璇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仔细回想方才周旖锦的模样,并不像是隐疾,或是简单的畏惧打雷。她听见那声音,几乎像魔怔了似的,整个人都变了样,浑身颤抖,甚至连呼吸都没有。 再想到她方才回神,看向自己的目光——像是看什么恶鬼似的,是一种彻骨的绝望,带着恐惧、畏怖和震颤的。 张才人并未疑心,只是吩咐他些小事便离开了。 魏璇洗漱完躺下,这床几乎是他有生以来睡过最柔软舒适的一张。他仰头听着外面凄凄雨声,晕黄的烛火明灭闪动,却迟迟睡不着。 他想起从前在战场上时,有的士兵在鬼门关走一遭,再次见到相似的场景时,或许也会有这样的表现——可淑贵妃一个年纪轻轻,又自小被千娇万宠呵护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经历呢? 魏璇百思不解,便没再细想。地龙烧的温暖,空气里氤氲着馥郁的花果香,与周旖锦耳边的盈盈香气缓缓重合。 眼前不断闪过她的低眉浅笑,夜深雨停,魏璇翻了个身,渐渐睡去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凤栖宫侧殿这张普通的红木床,空气里静谧的馨香,将是他未来久久不能忘怀,一生一世魂牵梦绕之处。 第二日,周旖锦醒的很早。 送走了张才人一众,她坐在梳妆镜前,久久地出神。 昨夜她太过难受,一着床便睡熟了,今日那些记忆才在脑海里慢慢熨平,得以思索琢磨。 文婕妤那几句短短的话,她每次一想起,都觉得震颤不已。 克扣份例一事虽早已被她发现,魏景的无情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可文婕妤口中丞相府家破人亡的消息却让她如芒在背。 哥哥深入敌腹,尸骨无存,父亲被卷入粮草案中,斩首示众…… 粮草案还未发生,但想到远在边疆的周宴,周旖锦心绪不宁,皱着眉吩咐苏新柔:“快给本宫拿纸笔来。” 听文婕妤话里之意,边疆战况远不像周宴信中所说那般简单,反而是险象环生。 她身在宫中,左右不了战局,唯一能做的,便是提醒他千万不要贪功冒进,万事以保全自己为先。 匆匆写完了信,她派了最快的骑兵送去边疆,这才微微放下些心来。 柳绿忽然进来通传:“娘娘快些洗漱罢,早来的妃嫔们已等在宫门口了。” 周旖锦点点头,吩咐宫女为她梳头簪花。 今日是月初妃嫔们按例向她请安的日子,依照昨日魏璇与她的计划,届时众目睽睽之下,正是她动手的好时机。 她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外面已经有妃嫔围在瑶妃身边语气愤愤了。 兰嫔脸上还贴着几块纱布,隐隐露出白色的伤疤来:“不过是请安,她摆这么大谱,真当自己是皇后了?” 这疤痕不知能否痊愈,她这么多日不能出门见人,心底对周旖锦是无比憎恶,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才好。 瑶妃扶了扶鬓边的步摇,脸色晦暗不明:“就算是本宫姐姐昭明皇后在世之时,她也是心地善良,向来宽厚,对后宫里众姐妹疼爱有加的。” 她这一拱火,底下等的焦急的妃嫔们自然也坐不住了,纷纷有些埋怨,窃窃私语起来。 “急什么,”忽然,人群中一青衣女子神色淡然道:“淑贵妃年纪轻轻,膝下无一儿半女便位比副后,此等人物岂是你们可以轻易说道的?按例请安是老祖宗的规矩,哪怕是等到日上三竿,也不得有半句怨言。” 众人疑惑望过去,看见是荣妃发话,都低头不语了。 荣妃是王府里出来的人,又是五皇子的生母,这些年虽身体虚弱不得皇上宠爱,但地位也算尊贵,平日里只称养病闭门不出,唯有这种推辞不去的场合才赏脸走一遭。 荣妃出身不显赫,但为人圆滑,向来在各个势力中游刃有余,她一发话,众人都安静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里面宫女传唤,一行人进门,请安落座了。 周旖锦穿了一身青色衣衫,玉簪将发髻高高挽起来,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虽不盛美,但她姿容艳冠六宫,这一身在众多莺莺燕燕里颇显得有清理脱俗之姿。 瑶妃穿的甚是花哨,相衬之下,她心里怨气更甚:“娘娘好生贪睡,恐怕是忘了今日请安之事了。” 周旖锦嘴角带着浅笑:“是本宫疏忽了,瑶妃身子骨不年轻了,遭不住折腾。” 瑶妃愤愤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突然话音一转:“不过半月便是选秀,后宫里从来不缺新人,嫔妾还盼望着,此番选秀能有人为皇家绵延子嗣,才是最好。” “只是怕瑶妃娘娘容不下,落得同萧美人一样下场,实在可惜。” 那场落胎药事件,魏景决意保住文婕妤,只得不了了之,宫女是在储秀宫投的毒,瑶妃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瑶妃心里愤懑不已,她以为魏景包庇周旖锦,她应该夹着尾巴做人才是,如今却还要提这事来气她,实在太过嚣张,不由得一拍桌,愤怒道:“你——” 不过几句话便剑拔弩张,当即有嫔妃来劝,场面堪堪镇静了些。 周旖锦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挥手吩咐下人道:“对了,文婕妤前些日子送给本宫一些糕点,本宫瞧着是新花样,便留下来一些,与众位姐妹们同享。” 文婕妤与她交好,后宫无人不知,谁也没起疑心,只有几个人觉得文婕妤攀宠权贵,向她投去不屑的目光。 “一点心意罢了……”文婕妤讪笑,不安地掐着手绢,面色发青。她怎么还没吃完,竟留下来在这众人面前分享? 周旖锦率先吃了几块,又聊起马球会的事宜来,年纪小的嫔妃跃跃欲试,渐渐场面又热闹起来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日头已升上来了,凤栖宫里太暖,众人都觉得有些困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忽然,上座周旖锦的身形晃了晃。 “贵妃娘娘?” 离得近的几个妃嫔霎时已经站了起来,周旖锦眼睛紧闭,面色惨白,忽然毫无预兆地直直地向前栽倒。 前排的妃嫔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接住,心中惶恐不已,大喊道:“不好了,淑贵妃晕倒了!” 霎时间,满座如热锅上的蚂蚁,沸腾了起来。 谁这么大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谋害贵妃? “快将淑贵妃扶到床上去。”荣妃显然镇定的多,安抚了几个吓得要哭的妃嫔,吩咐宫人急急唤了太医来。 荣妃又嘱咐道:“等皇上下朝,务必知会一声。” “你没事吧?”瑶妃反倒一副漠不关己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玩着护甲上的金丝,忽然瞥见人群中吓得魂不守舍的文婕妤。 文婕妤忽然被一吓,声音都有些颤抖,忙找补道:“嫔妾、嫔妾只是太担忧贵妃娘娘了。” 瑶妃方一挑眉,外面就传唤说太医到了。 凤栖宫离太后住的寿康宫不远,事发之时,刘太医正给太后把脉,听说这事,匆匆忙忙便提着药箱子赶过来了。 这太医早被周旖锦买通,走上前来,试探地把了个脉,便抬头问道:“娘娘最近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荣妃微微皱眉,问道:“这是……” “依臣看,此乃食物中毒之征兆。”刘太医缓缓说道。他在宫里有些年纪,侍奉先皇时曾承周大人恩情,如今也愿意相助。 白若烟见状,忙上前答道:“娘娘今早胃口不佳,早膳只喝了白粥,方才娘娘吩咐奴婢给众位妃嫔分发了糕点,自己也吃了几块,此外并没有再吃其他。” 刘太医点点头,命人去取粥来,又见桌上还放着些没吃完的糕点,便走上前去查看。 他取出银针,接连试了几盘糕点,终摇摇头道:“此糕点确实是导致淑贵妃昏厥的原因。” “怎么可能!”文婕妤忍不住质问,她紧紧捏着衣角,心跳快要炸裂开。 此事若被知晓,魏景定然不会再相救,而周旖锦向来狠心,醒来绝不会轻饶了她。 可、可自己明明放的药很少,怎么会导致她众目睽睽之下便晕倒呢?许是那粥的问题,与她无关…… 不知为何,文婕妤心里鼓起一阵莫大的勇气,她两三步走上前来,顾不得仪态,伸手便取了一盘里还未吃的糕点,囫囵便吞下了。 她的理智溃散,愤怒喊道:“这糕点人人都吃了,怎的会有毒?怕是你医术不精,胡侃乱说罢!” 见这场景,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第十五章 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太医资历深厚,在宫里向来德高望重,只替皇上和太后二人看病,今日只是巧合才来了凤栖宫。 这样的人连皇上都尊之重之,她一个小小婕妤,竟敢指着刘太医的鼻子骂他医术不精? “那、那我们都吃了,可如何是好啊?”有胆小的妃嫔满脸通红,已经吓得快哭出来,捂住喉咙。要不是人太多,恨不得当即就把方才吃进嘴的糕点全部吐出来。 “无妨,”刘太医收起银针,并未理会文婕妤的咄咄逼人,缓缓道:“这糕点里放了一味蓇葖果,单吃无毒,但微臣记得,太医院前几日刚送到凤栖宫一味安神助眠的香薰,正是此中一味药物与之相作用,这才引发中毒昏厥。”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顿时有平日里被文婕妤欺辱嫔妃怨怼道:“贵妃娘娘待她那样好,竟使出如此恶毒的手段!” 刘太医写了个方子,令宫女下去抓药:“淑贵妃食用不多,只是暂时昏迷,待微臣施以针灸,应不久便能醒来,只是还需好好调理,排净余毒。” 见无人发落文婕妤,白若烟趁此时机,忙上前说道:“文婕妤在糕点里下毒,谋害贵妃娘娘,其罪当诛!” 荣妃听了,转过头去,看着一边战战兢兢发抖的文婕妤,随即道:“文婕妤毒害贵妃,暂时扣押在宫里,待皇上前来再做定夺。” 瑶妃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其中缘由,自是一脸迷茫。 文婕妤往日里不是与淑贵妃最要好的吗?她不抱紧这个大腿,平白去毒害贵妃做什么? 她皱着眉,又不安地抚了抚胸口,方才她也吃了那糕点,若是对身体有害……瑶妃想起从前文婕妤打着周旖锦的名号,没少得罪自己,不由得眼底闪过一道凶光。 她愤怒道:“大胆文婕妤!谋害贵妃是重罪,在座众姐妹也都看见了,依我之见,文婕妤无视王法,不如打入大牢看审!” 得罪了三妃,文婕妤再也没有底气,跪在地上哭喊:“嫔妾知错了,嫔妾只是一时糊涂!” 此事她做的如此谨慎,怎会这样败露……她低着头,恨得咬牙切齿。 瑶妃不依不饶:“来人,拖下去!” “娘娘救命!”恐惧蒙上心头,文婕妤一个猛冲,转眼之间忽然已经趴到了周旖锦床前。 “姐姐,我们可是最好的姐妹啊……”她涕泗横流,紧紧抓着周旖锦的手摇晃推搡。 宫里向来墙倒众人推,如今她唯一只期盼周旖锦能醒来,或许能饶恕自己。 “住手!”刘太医呵斥她,文婕妤却不为所动,一副势必要把周旖锦摇醒的架势。 众人正看戏,却不知周旖锦心里跳如擂鼓,她从前向来不屑于耍这些小手段的,如今却生活所迫装晕,没人近身还好,如今被这大力一推,险些露馅。 忽然,一旁的苏新柔站出来,大声斥责文婕妤道:“放肆!娘娘金尊玉贵,岂能容你冒犯!” 凤栖宫众宫人这才反应过来,一哄而上,将文婕妤拉开。 一场闹剧就要散去,周围声音渐小,周旖锦终于松了口气。 许久,听着周围安静,她眼睛微微睁开了一丝,忽然看到面前一张女子惨白的脸,触电一般地合上了。 那是荣妃正站在她床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荣妃向来身子不康健,脸色煞白,眉毛纤细,但又涂了艳红的唇脂,往上去仿佛纸糊的假人一般。 刘太医见状,忙上前圆场:“微臣给娘娘施以针灸,想必不久便能醒来。” 话音既落,周围众人都回避,可荣妃却没有一毫想走的心思,仍一动不动站在她床前。 她位份极高,没有人敢赶她走,只得纵她留在这里。 银针扎下去,周旖锦心头揪成一团。 她小时被养的娇皮嫩肉,素来极怕疼,哪怕是最细的银针扎入,也忍不住微微颤抖,更何况刘太医为了掩人耳目,挑了些醒神的穴位针灸,使那疼痛感更加明显了。 她闭着眼,心里无比紧张,却一动不敢动。她想着方才荣妃的模样,心脏仿佛快要跳出来一般,周身的空气都凝固着,闷闷的难受。 一片混沌中,她忽然想起昨日魏璇与她商议此事的场景。 男子一袭有些过时的单薄衣衫,身形挺拔,眉眼柔和,薄唇轻动之间,却能说出那样大胆又缜密的计划。 年少万兜鍪,从前是她未留意,太小看他了——能坐在盘龙宝座上的人,该是怎样的千谋万算,冷血心肠。 若非她早有准备,不久的将来,他亲口下圣旨赐死自己时,也是这样一番神情吗? 不知过了多久,周旖锦才缓缓转醒。她疼得脸色苍白,额头出了微微一层冷汗,倒是显出病色。 倏地,听见外面一阵喧哗,魏景脸色沉郁走进来。 众嫔妃叩拜,魏景走到一半,看见被五花大绑的文婕妤,眼神忽然变得凶狠起来。 没用的东西,魏景腹诽道。 荣妃向他说了原委,众妃嫔都是亲眼所见,文婕妤无从辩驳。 “娘娘,求您饶恕!”此时向魏景求情无非是催命符,文婕妤只得向周旖锦不断哭喊,她涕泗横流道:“嫔妾只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求姐姐宽恕,我们是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声声落耳,周旖锦却不为所动。文婕妤越是求情,她心里被剜出的口子越是血淋淋滴着血。 十几年的姐妹情谊,她对文新乔虽算不上掏心掏肺的好,但绝不亏待,甚至就是因为她,文婕妤才能有机会进宫,封了婕妤的位份,满宫里无一人敢轻慢她。 可就是这样深重的情谊,却被她转手拿去向魏景献媚。 周旖锦不为所动,文婕妤的嘴被下人用布堵住,发出阵阵呜咽。 魏景心中怒火阵阵,不禁脸色阴沉,历声道:“文婕妤谋害贵妃,传朕旨意,即刻打入大牢,择日问斩。” 话音一落,众妃嫔都惊讶不已,连瑶妃都忍不住看向文婕妤。本朝以来还没有嫔妃被处死过,若是犯了大错,无非是打入冷宫,最多是被罚为奴婢。 魏景决意要拿文婕妤向周旖锦示好,并未觉得不妥。转眼间文婕妤被拉下去,魏景走上前,到了周旖锦床前,又换上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接过宫人手中的药碗。 他望着周旖锦,神情温柔:“朕服侍你喝药。” 天子屈尊降贵哄她,平常人求之不得,周旖锦却愣了许久。 她被扶着坐起来,微微仰头看着魏景,麻木地咽下递到口边的药。 药汁温热却苦涩,渐渐在舌尖蔓延,久久难消。 毒是他下的,药也是他喂的——皇恩浩荡,不过如是。 “皇上,文婕妤为何要害本宫?”周旖锦凝望着魏景,明知故问。 她目光如柔弱的藤蔓,往日里神采飞扬的眸子带着灰蒙蒙的柔雾,魏景被看的心底发毛。 他拉起周旖锦的手,轻声安慰她:“文婕妤蛇蝎心肠,其罪当诛,你放心,朕不会再让人加害于你。” 魏景顿了顿,又道:“你生了病,便不必去给太后请安了,昨日使臣进贡了上好的药材,许多都是稀世罕见的,朕一会儿差人送到你宫里来,给你补补身子。” “今日若非太后娘娘体恤,臣妾恐怕遭遇不测。”周旖锦低着头,眼里隐隐含着泪,浑然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问道:皇上可否准臣妾母家送位医师进宫,照顾臣妾饮食起居,以免再遭厄难。” 魏景递药的手顿了顿,汤匙轻颤,药汁险些洒在被褥上。 周旖锦已是心平如水,不再看魏景那些小动作,自顾自道:“臣妾的哥哥还在边疆,若是知道这件事,恐怕是十分担心难过。” “依你吧,”魏景终是妥协,眼里仅剩的温柔也不复存在,他把药碗搁下,在桌上磕出轻轻响声:“贵妃好生休息,其他不用多虑。后宫事宜众多,你若是身子虚弱,不妨让瑶妃协助你一二。” 他这一遭赔了夫人又折兵,心中气愤不已,攥着手里的佛珠,几乎快要捏碎。 周旖锦嘴唇轻微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半晌,她眼神从桌上的药碗慢慢移开,说道:“臣妾谢皇上关心。” 浣衣局,苏新柔高兴地推开下房的木门。 五日前那糕点一事,终是尘埃落定。文婕妤谋害贵妃罪证齐全,被下了大牢,不到半月便要问斩,只是不知为何,这件事之后,皇上仿佛心生不满似的,再未踏足凤栖宫。 不过她那日为贵妃娘娘仗义执言,被娘娘好生赏赐了一番。桃红姐姐的腿伤才刚勉强能下地走动,不适合劳累,周旖锦便将她提拔为凤栖宫的大宫女,执掌内院许多事务。 “我看你的伤好多了,想必过两天便能下地走路了!”苏新柔挽了如意发髻,两团精致的编发梳在脑后,衬得她年轻的小脸明媚可人。 苏新柔给白若烟擦完药膏,满脸喜气洋洋。 贵妃娘娘给的这药果然效果极好,才这么短短几日,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只可惜创伤太大,还需一些时日才能痊愈。 “伤的这样重,以后怕是要落疤了。”白若烟低头看着药膏,心中怨怼。 “能好的这么快,我真是惊喜不已了!”苏新柔感慨。 白若烟没有惊讶,仿佛她为自己做这些都是应该似的,面色毫无愉快之意,闷闷地“嗯”了一声。 苏新柔想起在凤栖宫的这几日,仿佛一脚踩在云端上似的,轻飘飘不像现实。 贵妃娘娘才不像外界传闻那般凶神恶煞,她反倒觉得娘娘虽周身气质清冷了些,人却十分温柔,体恤下人。 娘娘不仅给了她药膏,甚至还让她暂时接替从前大宫女桃红的活计,掌管内院事物。 凤栖宫的大宫女,是何等风光的人物啊! 贵妃娘娘权势风头极盛,连带着下人也得势。往日里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别说她们,便是连那些才人小主,都要敬上几分的。 “阿柔,想什么呢?”见苏新柔一脸粉红色泡泡,白若烟身手推了推她肩膀,“对了,这几日你上哪去了?怎么老是不见人影?” “没、没什么,”苏新柔回过神来,脸上盛满笑意,“还没告诉姐姐呢,有个天大的好事!” “什么?” 白若烟猛的提起神来,满心忐忑的欢喜。 天大的好事?难道……是她在这磋磨人的浣衣局待了太久,皇上终于知道了她,要封她入后宫,因此赐了这膏药? 第十六章 想她 苏新柔撑着脑袋,甜甜说道:“那时姐姐你伤口感染昏迷不醒,我强拦了贵妃娘娘的仪驾,本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却没想到贵妃娘娘那样心善,竟不计前嫌,还赐给我膏药。” 她眸光灿烂,又道:“娘娘可真是个大好人!不仅没罚我,还赞赏我重情重义,封我作凤栖宫主管内院的大宫女呢!” 她越说越兴奋,忍不住握紧了白若烟的手:“姐姐你说,我们是不是熬出头了!” 白若烟的笑容倏地凝结在了空气里。 这算什么好事! 苏新柔本是自己的助力,怎么突然凭空被那恶毒贵妃三言两语拉拢了去? 她咬着牙,声音有些恨恨:“那个贵妃娘娘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可别被她哄骗了!” 苏新柔嘟着嘴,沉浸在幸福中,没理会白若烟话里的愤恨,喃喃道:“我觉得贵妃娘娘好极了,这几日我在凤栖宫里,觉得处处都好,外边那些传闻,多半是有心人嫉妒,刻意编排娘娘呢。” “你——”白若烟气得不行。 “对了姐姐,等我在那立住脚了,你身体也恢复好,我去向贵妃娘娘讨个恩赐,说不定也能接你一起去凤栖宫呢,到时候姐姐就不用在这浣衣局做苦力活了!” 听见那些周旖锦的好,白若烟只觉得异常刺耳。 苏新柔自己不识好歹便罢了,居然还怂恿自己也去死对头的宫里,真是可气! 明明是自己的助力,却跑到凤栖宫去,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白若烟再也忍不住怒气,大喊道:“不可以!你要是去凤栖宫当值,我们以后便不要做姐妹了!” 霎时间,苏新柔的欢声笑语僵在了半空中。 她明媚的眼角忽的垂了下来,眸子里盛满了不解与困惑。 白若烟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弥补道:“我、我只是想着凤栖宫危险,怕你有什么困难……我只是舍不得妹妹……” 她声音越来越小,苏新柔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淡下去。 白若烟这么不情愿,难道是因为嫉妒自己得了好差事?苏新柔不禁这样想,心里闷闷的,脸上也黯然无光了。 半晌,苏新柔说道:“贵妃娘娘已经下令,我违抗不得,姐姐若是不愿意来,那我得空来看你也罢,左右不会再让你如从前一般吃苦受累了。” 二人又潦草聊了几句,苏新柔走出房门,手指捏着帕子,眼角红红的。 她隐约觉得,自从白若烟高烧那次起,一切都变了。曾经那个善良又勇敢的好姐姐,现在却时常是这样一副刻薄凌厉的模样,不由得让她心里发寒。 屋内,苏新柔走后,白若烟更是生气难过。她饮了一口桌上的冷茶,水里充斥着廉价的气味,还有没滤净的茶渣,甚是难以下咽。 白若烟气的一把将茶杯丢出去,磕在墙上,大喊道:“真是够了!” 茶水四溅,染湿了草席。 她穿越这么久,日夜期盼着自己可以有朝一日能被皇上注意,封为后妃,享受锦衣玉食和帝王的无上宠爱,如今却屡屡受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昏暗下方里,承受非人的折磨。 一切的一切,都怪那个倒霉贵妃,次次坏她好事…… 想到这,白若烟眼底闪过一阵冷光。 苏新柔被她收拢了又如何,她有着这样一副天赐的容貌,就是无人可比的锐器。苏新柔不帮她,她靠着自己,也定能闯出一条道路来。 她横下心来,颤颤巍巍下了床,开始收拾起自己全部的家当来。 翌日,小福子刚换班下来,正在养心殿不远处的下房边上,背靠一棵大树乘凉。 他虽是皇上面前最得宠的大太监,但伺候魏景并不是容易活计,他得时时刻刻弯腰低头,不得松懈。 念及此,小福子不禁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肩膀,想趁着换班的机会休息一会儿。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子小声的呼唤:“福公公!” 下房里本是不得喧哗,小福子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清面前女子的容貌时,惊得是瞠目结舌。 “昭明皇后……”他嘴里喃喃道,“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小福子给您磕头了!” 白若烟楞在原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小福子,他细长的眼睛瞪大,脸上的肉随着下跪的动作颤动,显得无比滑稽,不由得内心讪讪。 她本是想着,崔公公已被处死,这条路走不通,她只能铤而走险,去找崔公公的干爹福公公试试运气。 小福子还以为是昭明皇后沈秋月,磕头不止:“皇后娘娘……” 白若烟连忙扶起小福子,笑道:“福公公,奴婢不是昭明皇后,公公认错人了。”她补充道:“奴婢是浣衣局的宫女白若烟。” 小福子愣怔片刻,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打量白若烟的面容。 世间怎会存在这样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呢?他从小便陪在昭明皇后身边,即便皇后已经过世快要三年,他也绝不会认错。 她们二人不仅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声线都极为相似,若非白若烟确实穿着浣衣局的衣衫,他怎么看都觉得这是昭明皇后还魂于世间。 小福子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转而又摆出平日里大太监的姿态,维持住面上的惊讶,问道:“白若烟……你找咱家何事?” 看到方才小福子这一幕,白若烟更笃定自己的容貌十拿九稳,她轻轻福了一福,从袖口掏出一个荷包,递到小福子肉肉的手中:“奴婢在浣衣局受人欺负,恳求福公公做主,给奴婢一条明路。” 小福子打开荷包,里面是几两碎银子,已是白若烟全部家当。 小福子眉毛微挑,不禁腹诽这宫女寒酸。平日里各宫小主求他办事,都是塞金银珠宝,就凭这点东西,就想求他为自己办事,未免太不知好歹了。 但一抬头,对上白若烟这张脸,他顿时又手足无措起来。 他伺候昭明皇后十几年,对这张脸的敬畏爱戴已经是刻在骨子里了。 他收起荷包,正色说道:“浣衣局的活计确实太苦了些,你想换个什么差事?” 白若烟见他不拒绝,内心了然,说道:“奴婢听说,自从昭明皇后去世,福公公在后宫无依靠,当今掌权的贵妃娘娘也时常不给您好脸色看,皇上身边献媚讨宠的下人那样多,公公想过,未来如何在这宫里长久立足吗?” 这一番话十分得罪,福公公不禁皱起眉来,厉声道:“你想说什么?” “公公认得奴婢这张脸吧,”白若烟嘴角带了一抹轻笑,说道:“若是皇上见到,定会宠幸奴婢,只要公公愿意为我铺一条路,将来我若飞黄腾达,定不会忘记公公今日之恩。” 小福子呆呆地望着她,沉默了许久。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甚至在他刚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开始盘算此事,但这话从这一小小宫女口中说出,不免让他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蹊跷之处。 “咱家倒是愿意提拔你。”他犹豫了半晌,还是答应下来,又细细地盘问了白若烟的底细,见她只是出身家世清白的贫寒人家,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你且不要抛头露面,想见到皇上并非容易之事,”小福子思索片刻,“半月后的马球会,咱家悄悄安排你去给皇上牵马,届时能否得宠,都是看你的造化了。” 二人一拍即合,白若烟笑意渐浓。 日光鎏金,国子监里的红枫已染上风情万种的鲜红秋色。 “做什么呢?”萧平远远看见魏璇摆了长椅在树下,笑着走过去问道。 “闲来无事,作画一张罢了。”魏璇握着笔杆的手略顿。 他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袖口露出银丝镂空木槿花的镶边,秋容浅淡,盛如琉璃的日光透过枝桠,斑驳地斜斜照在他面颊上,愈衬得他轮廓精致,有些风流少年的佻达。 当真是芝兰玉树,萧平心道。怪不得他贫寒质子之身,京城里却有无数贵女想通过他打探魏璇的消息,连自己妹妹萧瑾都时时询问他,那点喜欢小心思藏都藏不住。 罢了,这么多年的交情,他深知魏璇人品性格都是极佳,虽然萧瑾自小被家里金尊玉贵宠着,这样下嫁有些可惜,但能嫁给这样的人,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放心。 “难得难得,给我瞧瞧。”萧平好奇地凑过来,想看画上的内容。 魏璇才情了得,只是困于身份,从不轻易显露。往日里他缺钱打点的时候,便会托他变卖一些墨宝画作,虽不知名讳,但在京城里,他的画作一度炒到天价,冠绝天下,无数名门子弟争相购买观赏。 可刚撇了一眼,萧平心头便起了疑虑。 画纸上,一只狸猫躺在海棠树下,慢悠悠舔着爪子。小猫俏皮可爱,尾尖的毛绒轻巧地翘起,秀丽的眼角微眯,浑然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从前魏璇的诗词画作都端的是君子品性,往往是高洁淡雅,可这副画却颇为灵巧生动。 萧平笑道:“想不到你画这小猫,也是别有风趣。” 萧平专心看画,没注意到魏璇的脸颊渐渐泛起微红。 自打那日从凤栖宫回来后,周旖锦坐在海棠树下品吃糕点的俏皮模样便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她精致的眼角微挑,盛满了喜悦的悠然自得,慵懒靠在躺椅上,素色柔裙衬着那玲珑腰肢,渐渐蔓延到他心尖,说不清的闲婉柔靡、温柔缱卷。 思绪正出神,忽然听见萧平唤他:“我记得这宫里的海棠树,便是凤栖宫那畔最多。” 魏璇的手忽然一顿,猛的咳嗽起来,笔尖的墨迅速在纸上晕染开来。 第十七章 难登大雅之堂 “哎呀!”萧平见状,皱着眉,十分心疼:“都怪我,误了这一张好画。” 他拿起桌上的画纸,递给一旁魏璇的侍从纪桑,吩咐道:“去换张新的来。” 纪桑点点头,接过这张快要完成的画,内心却满是迷茫。 平日里魏璇作画都是一气呵成,自然神韵,今日却一下午都坐在这树下,画毁的纸张都能装半筐,好不容易画了这一张,即将完工却又被这一遭给毁了。 纪桑是一届武夫,不懂诗画,只得皱眉。 只是这样折腾下去,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画好呀? 面对空白的纸张,魏璇一时有些无措,竟不知该如何落笔。 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他自小饱读诗书,引以为训,是再了解不过。 “罢了,”魏璇放下笔,不顾一旁眼巴巴的萧平,“听说这些时日你都在马场?舞文弄墨有何意思,我同你一起去,盼着萧兄大放异彩。” 萧平呵呵笑了两声,也未疑心,便拉起魏璇胳膊,要带他散散心去。 未走两步,忽然眼前窜出一群人来,拦在他们面前。 领头的五皇子年纪小,比魏璇矮了半个头,他羽扇纶巾,打扮的像只花孔雀,仰着头,大声说道:“上次让你考虑的事情怎么样了?” 魏璇愣了一愣,才想起来魏安上次气势汹汹要自己帮他写作业的事情来。 “我没空,你自己写吧。”他不想理会,转身就要走。 魏安伸出脚拦住他去路,沉默了片刻,微微松口道:“我可以给你银子。” “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魏璇嘴角泛起一丝轻笑,道:“太傅讲的东西,五皇子又不记得了?” 魏安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凝固。他最忌讳的便是别人说他学业差,他只比四皇子魏祺小一岁,但满天下都默认四皇子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甚至连他母妃,都时常劝他收敛锋芒,别与四皇子争。 在太学里被魏祺压一头就算了,每次父皇查问功课,他都答不上来,上回甚至被迁怒克扣了吃食。 他只是爱玩罢了,当真想不明白,同样是皇帝的儿子,他怎么就不如魏祺了? “你——你功课还不如我呢,装什么清高!”魏安气急,一把抓住魏璇的袖子,使他身子压低,低低在他耳边道:“你给我小心些,质子殿下。” “质子”两个字咬的很重,想拿身份压他,魏璇却神色自若,不以为意。 他的目光越过魏安头顶,揽住萧平的肩:“我们走。” 看着魏璇走远,魏安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他坐在石椅上,眼睛里溢满盛怒。 宫里谁敢不尊他敬他,却被一个落魄质子拒绝!要不是只有他能仿自己的字不被发现,何苦屈尊降贵屡次找他! 魏安左思右想,实在气不过,一把抄起一旁的墨砚,使劲向身侧一个小太监身上打去。 那太监没有防备,突然有平白挨了这重重一下,“哎呦”的叫了一声,随即立刻噤声,战战兢兢站在一侧,不敢说话。 砚台磕磕撞撞滚落在地,没人敢去捡。 空气凝固了许久,忽然魏安身旁的贴身太监上前两步,手里捧着茶奉上。 那太监俯下身,在魏安耳边轻语两句:“五皇子,依奴才之见,这不听话的狗,就要让他尝尝教训……” 魏安微微挑眉,仔细听着,语毕,他的神色终于亮起来。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嘴角不自觉挂了一抹得意的笑:“就按你说的办!” 马球场选在京郊的一块上好草场,早在半月前已布置好了,皇室一众人并高官齐齐前来,连久不出寿康宫的太后娘娘都动身前来了。 周旖锦所在的马车仅次于皇后规制,宽大华丽,垂帘上系了一串风铃,随着辘辘车轮声,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不愿让苏新柔太快见人,便带了柳绿前来。 帘子撩起来一半,柳绿看着外面的天子车驾,缓缓道:“皇上叫了瑶妃去马车里。” 周旖锦半眯着眼,靠在身后的软塌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自从上次糕点事件之后,皇上屡次称事物繁忙,再也未踏足凤栖宫,今日周旖锦吩咐她看着皇上的动静,不料却宣召了别人。 柳绿看着周旖锦的脸色,以为她心情不佳,正要劝导,却突然看见周旖锦坐直了身子。 她美艳的眸子里带了些灰蒙蒙的担忧:“柳绿,你带几个人仔细查看,马球场的下人里有没有一个叫白若烟的宫女,若能找见,务必将她带走,赶出宫去。” 她早就派人盯着白若烟的举动,正打算待她病一好,便拿了身契发落出宫,却没想到一个看顾不周,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最后看见她的宫女说白若烟往养心殿那畔去了,接着便再渺无音讯。 若魏景见过她容貌,定然是爱不释手,才不会召唤瑶妃相伴,如此想来……定是有人背后帮她藏了起来,蛰伏着想要一鸣惊人。 短短一两个时辰,便到了草场。秋高气爽,绿草茵茵,空气里弥漫着清香。 魏景下了马车,众人纷纷坐上精心布置的观台,周旖锦的位置很高,在魏景坐席左边,挨着太后娘娘。 魏景左侧是后宫女眷,右侧列坐着王公大臣,通通是天潢贵胄。 浮游的金光挥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野风凛冽得紧,刺啦啦的刮在人的脸上。 柳绿从身后递过来一个金丝雕花的暖炉:“秋风萧瑟,娘娘当心着凉。” 周旖锦接了,将暖炉捧在手心,阵阵暖意腾升。 她目光往下瞥,一眼便看见坐在人群之中的魏璇。 他穿着打扮比从前精致了不少,一身青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银带,列坐在众公卿间,虽还是简朴了些,但浑身气度却别样的出尘。 他正接过下人递上来的酒樽,薄唇轻抿了一口,鼻梁高挺,恍若谪仙般矜贵。 “锦儿,哀家好久没见到你。”忽然,身侧太后唤她。 周旖锦收回目光,笑道:“前些天回府时母亲还向本宫问起您来,锦儿也十分想念太后娘娘。” 太后容貌看起来年轻,穿着一袭墨绿宫装,虽头上已有隐隐银丝,但保养极佳,戴着金钗玉饰,望过去尽失雍容华贵,尊荣万分。 她抱病久居寿康宫,后宫的妃嫔甚少见到她,坐的这样近,人人皆谨言慎行,连瑶妃都收起了往日的张扬神色,正襟危坐。 周旖锦却无丝毫紧张,太后郭氏出身名门,与她母亲和祖母都十分交好,从小算是看着周旖锦长大,入宫前后,对她都是慈祥疼爱,宠爱万分。 那时郭氏膝下无子,魏景生母地位低贱,且年轻便过世,周大人为了扶持魏景,与当时身为贵妃的太后商议许久,终是将魏景过继到她名下,几年后魏景登基,郭氏也住进了寿康宫,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享受无上尊容。 荣妃有意向太后示好,徐徐站起身,福了福道:“五皇子最近功课有长进,臣妾不敢叨扰太后娘娘歇息,改日定带五皇子一同前来请安,望太后恕罪。” 太后神色淡然,嘴角仍抿着,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她沉默着眺望远处的草场,数匹骏马疾驰,似乎寻找着什么。 半晌,她又收回目光。 “淑贵妃,我听闻凤栖宫最近不是很太平。”太后抿了口茶,不再理会荣妃,转向周旖锦说道,“你执掌六宫不易,哀家这些年身子不康健,只能赏些物什,聊表心意。” 周旖锦笑着谢过,回首片刻,余光看见一旁的荣妃方落座,望着这畔,神情沉郁。 方才她主动上前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落在众人眼里皆是笑料,自然也是尴尬不能自处。 她再怎么入不了太后的眼,也是五皇子的生母,如今在众人面前落了她面子,往后保不齐后宫里有人拜高踩低。 想到这,荣妃的心里渐冷,面色却只能挂着假笑。 底下安排了几场歌舞与马球表演,年轻的宫娥舞姿袅袅,上座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秋风徐徐,太后心情也舒畅许多,不禁感慨道:“今年的节目属实新鲜,哀家不虚此行。” 瑶妃受了嘉奖,顿时笑颜如花,看着时机,与一旁的兰嫔交换了片刻眼神,随即站起身来,鬓边珠翠交响。 她两三步走到魏景面前,笑道:“方才臣妾准备这马球会时,听人说淑贵妃文武兼具,颇有昔日韩娘子之风,臣妾冒昧,不如请贵妃娘娘亲自下场,让皇上与太后娘娘一览风采,后宫姐妹们也仰慕已久。” 韩娘子是开国以来颇有盛名的女将军,瑶妃以她相比,不免将众人的兴趣皆挑起。 魏景倒是有些诧异,微微挑眉,目光带了疑惑,望向周旖锦。 周氏历代为文官重臣,往日里只看她身子娇弱,瑶妃又何时听说她文武兼具了? 虽心里不信,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夸赞道:“贵妃竟有如此才华。” 周旖锦未出阁时便以诗画著称于世,是京城里有名的才女,引得世家贵女竞相模仿,却从未有人听闻她会打马球,下座的几个同龄的妃嫔也纷纷窃窃私语,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周旖锦抬起头,倏地对上瑶妃居高临下的眼神,那微微挑起的唇角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与得意,令她心里骤然萌生出一股寒意。 这话明面上夸她,谁不知道是想将她往火坑里推,届时众人面前出了丑,才显得她主持马球会更劳苦功高,才能显著。 她站起身来,沉声推辞道:“臣妾愚钝,难登大雅之堂,怎可与韩娘子相提并论。” “无妨,”魏景的眼底忽然起了戏谑的神色,说道:“本是出宫游玩,不必处处拘谨,你且去准备打一场,无论输赢,也算散散心。” 第十八章 藤蔓疯长 周旖锦心底一寒,正欲应下,忽然听见太后说道:“锦儿身子还未大好,吟诗作赋便罢了,何苦要她劳累。” 太后声音缓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瑶妃被太后凝视了一眼,旋即有些心虚,忙低下头。 “儿臣只是想着,既然来了,便好好游玩,母后何必动气。”见到太后为周旖锦说话,魏景有些怨怼,眉头微皱。 兰嫔也在一旁帮腔,怨怼道:“贵妃娘娘好大的面子,如今连皇上都请不动您。” 这畔的动静已引起不少人关注,瑶妃见此情形,便仰起头来,准备自荐上场。 在世家贵女眼里,马球得筹都是十分夺目的光彩,她自从得知要举办马球会,已经为此苦练了许久。 众人面前,周旖锦扭扭捏捏,她却一举英勇夺筹,既光彩又识大体,高下立现。 见太后面色忧心,周旖锦也不再推辞,轻声道:“既然皇上一番好意,那臣妾便献丑了。” 话音一落,众人都有些吃惊。 本以为太后都为她说话,推辞过去,哪怕面子上有些落败也罢了,她仍有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傍身。如今她却受不了激,应了下来,到时候惨烈落败了,岂不是沦为笑料。 一众嫔妃已流露出看笑话的眼神,瑶妃虽不解,但自己准备这样久,才不愿意藏拙,忙上前道:“臣妾也愿意上场竞技,愿博皇上、太后娘娘一笑。” 接着便有几人也纷纷自荐上场,转眼便有六个人,组成三支队伍。 厢房内,柳绿服侍周旖锦换衣裳。周旖锦穿着一袭火红的衣衫,发髻梳成高高的马尾,如黑绸般的长发用一根丝带束起。 “瑶妃今日真是过分,那般不依不饶。”柳绿抱怨道。 她年纪大,心思也缜密,自然看得出那些弯弯绕绕。“只怕她现在洋洋得意,到时候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妨,本宫也许久未活动过身子了。”周旖锦不慌不忙,系好腕边的护带。 周氏百年以文才著称于世,她小时学的确实是书画女工,但十几岁未入宫之时正是好动爱玩的年纪,周宴宠她,拗不过她百般求饶,偶尔帮她瞒着夫子,放她与姐妹出府游玩。 她几个闺中好友都是武将之女,一行人偷跑出去,时常上山下河,玩的不亦乐乎,马球投壶等一众乐趣,更是不在话下。 草场上天空碧蓝,云层浅薄如纸,远处是巍峨群山,一片苍翠欲滴连到天边。 牵马的太监一副谄媚的笑容:“奴才给娘娘牵了马厩里最好的一匹宝马,娘娘定能大展身手!” 周旖锦翻身上马,那棕色的马儿轻叫一声,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掌心。 瑶妃则换了一身浅黄色的衣衫,势必要做场上最明亮的一抹颜色,嘴唇不自然地勾起来些得逞的弧度,直视着周旖锦。 她有心安排,搭档的是一名皇室远方宗亲,那人虽是个闲职,曾经却是武将出身,身手了得。 而另一队是异姓王桓王的世子和嫡女,二人并肩而行,皆穿着蓝色衣衫,远远驾来。 瑶妃仰起头,高傲地转了转手里的球杆,假意谦逊说道:“这样金贵的宝马,不知能否配得上贵妃娘娘的身手。” 那搭档倒是忌惮周旖锦恶名在外,不敢放肆,拱手道:“贵妃娘娘,承让了。” 不远处,萧平一身红色球服,扬鞭策马而来,见到周旖锦,眼底闪过一片惊讶。 “见过贵妃娘娘。”萧平微微低头问安,他向来是潇洒自如的性格,得知是与她搭档,脸上也并无怨色。 座台下,激烈的鼓点响起,小太监尖细的声音穿过层层人群。 “得胜队,赏金銮凤禧宝钗一对!” 周旖锦眼底蓦然闪过一丝惊诧。 这钗子是前朝皇后加冕时所戴的宝物,自然是金贵万分,用来做彩头很合宜——但巧就巧在,前朝皇后是周氏旁支的嫡女,与周旖锦是同宗。 难道魏景不禁要看她出丑,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物件赏给瑶妃,借此来打她的脸面,暗示她不要肖想皇后之位吗? 想到这,周旖锦蹙着眉,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异样的酸涩。 她立刻转身面向萧平,斩钉截铁道:“你且好好打,这钗子本宫一定要夺过来!” 见她斗志昂扬,萧平也兴致盎然,脸上扬起笑意,拱手道:“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托!” 瑶妃看着这畔,知道这钗子对周旖锦的意义,她心中吃味,话语里带着酸意:“输赢全凭本事,贵妃娘娘可别输了比赛,又不肯认账。” “本宫是光明磊落之人,定不会做这种小人之事。”周旖锦似乎并未生气,仿佛将她夹枪带棒的一句话只当做蝼蚁一般,眼神望着远处,眸中神采奕奕,倒惊的瑶妃畏惧三分。 到底是死鸭子嘴硬,还是她真有些本事在身上? 瑶妃心中升腾起些许不安,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耳边听见一声哨响。 “比赛开始!” 三队人蓄势待发,一声令下,马球被高高抛起。 周旖锦握紧缰绳,马儿肌肉虬结,一声嘶鸣便腾空疾驰而去。 萧平自马上一跃而起,他身子高大,率先抢到了球,看准时机,那球嗖的一声飞速往周旖锦方向送去。 “驾!”周旖锦虽力气不大,但马术尤其精湛,轻而易举在几人的拦截中穿过,紧密的马蹄声带出窸窸窣窣的风响。 球杆与球相撞,发出激烈的响声,那球被高高打向天空,划出一道漂亮的曲线,紧接着稳稳落入球门。 “好!”观台上人群激动,本以为是瑶妃夸大,如今一见,果然是身手了得。 出师大捷,周旖锦唇角浮出一抹浅笑,漂亮的眼里神色潋滟。 一旁,瑶妃生气地瞪了一眼搭档,意责他没抢到球。那搭档也没想到他二人有如此实力和默契,暗暗捏住了球杆。 第二球又被扬起,瑶妃不甘示弱,飞驰而去接到了搭档传来的球,猛的打上去,球临门一脚,却被蓝队的小世子一杆子拦下。 大胆,坏本宫的好事!瑶妃心中愤懑,骑着马急急驰去。 那搭档果然不负所托,身手矫捷,三两下又将球抢来,用力往球门里打去。 那球方向精准,观台上已经起了欢呼声,倏地,临球门不过几米远,忽然伸出一球杆,将那球拦下,球霎时弹出去,萧平策马奔腾,眼疾手快接住球,瞬间打入球门中。 这球接的实在是巧妙,一阵阵喝彩如浪潮,众人皆兴致勃勃观赏。 周旖锦方才驾得急,微微喘着气。一身红衣猎猎,破风张扬飞舞,腰间系了流朱,随着动作发出泠泠声响。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魏璇的心忽然颤了颤,他猛然回过神,才感觉自己已经一动不动盯着周旖锦看了太久。 她锦缎般的黑发被吹起,浑身洋溢着明媚灿烂的光芒——那样潇洒恣意的模样,却忽然却让他想起,那一夜她受了,伤倒在自己怀里梨花带雨。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马背上驰骋的周旖锦,随着球的方向拨转马头,打马疾行,红色地身影快的像是一团光,一簇火,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猛然撞进他心底那处幽暗泥泞的沼泽中。 心里泛起些说不清的滋味,甚至忽然有些嫉妒——为何萧平可以自在的驰骋,而自己却只得藏拙,永远躲在暗处。 有一瞬间,他多么希望那在场上向周旖锦传球的那人是自己,他向来能文能武,绝不会比萧平差。 总会有一天,他将与她并肩站在一处。 一定会有的…… 魏璇拽紧双手,半晌,低下头去。 心中那一点忘念的种子轻飘飘落下,又猛烈的扎根发芽。一种不明的情绪迅速铺展开,如疯长的藤蔓在他心中肆意扩张,直至将他整颗心脏狠狠攥住。 魏璇手持着酒樽,指节有些发白,环顾四周,却见周围的人全都专注看着球场,自然无人注意他一时失态。 不过看场马球赛罢了,他在心虚什么呢? 连进两球,周旖锦更是意气风发。时间已过近半,瑶妃咬着一口银牙,不甘示弱,不一会儿也进了一球。 她与搭档虽都厉害,但却都贪急,缺少默契,二人一同伸杆打向球,险些将瑶妃震下马去。 一局终了,周旖锦终是以一球之势得胜。 观台上欢呼声不断,小太监将钗子捧上来,周旖锦翻身下马,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上一层薄汗。 这钗子上缀明珠、绣金丝,是金贵万分,她欢天喜地接过,转头对萧平粲然一笑。 日光盛金,照的她鬓角绒毛许许。周旖锦微微弯着眼睛笑,粉红的脸颊上落下一片睫毛的阴影。 萧平神色如往常轻佻,向周旖锦拱手称赞,对着这样绝色的笑颜,却不由得呼吸一滞。 外人说贵妃娘娘国色天香,确实不假。她这样的容貌,若非出身于百年清流的周氏,入了后宫,多半被人参一本妖妃。 “……晦气!”瑶妃一甩手丢掉马球杆,脸上阴云密布,沉声说道。 走了不远,见人丁稀少,瑶妃一巴掌甩在身旁贴身宫女的脸上,怒骂道:“看看你给本宫出的好主意!” 宫女捂着脸,“啊”的尖叫一声,脸上迅速出现几道红痕,接着浮肿起来。 “是兰嫔娘娘告诉奴婢的!奴婢万万不敢自作主张!”宫女忙跪着求饶。 瑶妃脚步一顿,看着远处,鲜红的唇抿起来,声音像渗了寒冰:“兰嫔……” 难道兰嫔是怪她没有为她报掌嘴之仇,早就知道周旖锦会打马球,故意来献计,想让自己出丑? 瑶妃越想越气愤,一脚踹开那颤抖着的宫女,大步走远。 周旖锦换完衣衫回来,柳绿给她披了一件白狐毛领的披风,轻声道:“娘娘当心着凉。” “锦儿,你好生让哀家惊讶!”太后握着周旖锦的手,满眼是激动赞赏。 “能得太后欣赏,是锦儿的荣幸。”周旖锦笑起来,脸颊红扑扑的。 她身处高位,一颦一笑恍如耀眼的星辰,众人视线都在她周身流连。 魏景凝视着周旖锦,也夸赞道:“贵妃身手了得。” 因为沈秋月之事,他素来厌恶周旖锦,但今日一场,他实在觉得惊艳。 那时初见她,也是在一场马球会上,周旖锦站在人群中,世家小姐们围在她身侧,众星拱月,殷勤地问询诗文辞赋。 那时周旖锦穿一身浅粉色衣衫,言笑晏晏,见他向这边来,轻笑一声,忽然红了脸颊。 今时往日在魏景脑海里闪过,忽然有些心愧。 他望着周旖锦道:“你准备一下,朕晚膳去你那。” 第十九章 共处一室 见到魏景的态度,太后自然也是十分高兴,随即脱下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递了过来。 周旖锦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她心里喜欢,也知道后宫中虎视眈眈,有意要为她撑腰,便道:“这是哀家家传的玉镯,哀家已经老了,今日赏给你,要好生看管。” 这玉镯是太后母家单传,言下之意几乎是要将周旖锦认成干女儿,再想到方才夺筹的那钗子,人人都觉得这是意指后位。 周旖锦膝下无子便封了贵妃之位,已是开朝以来的特殊之例了,若封了皇后,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大的殊荣恩宠。 此言一出,连坐席上的臣子宗亲们都鸦雀无声。 周旖锦微一愣怔,接了下来。镯子落在掌心,光滑细腻,尽是温润的触感。 魏景眉头紧皱,看着这畔,脸色有些尴尬。 他还未发话,一旁的瑶妃已然坐不住了。 她一挑眉,脱口而出道:“淑贵妃膝下无子,受此等贵重赏赐,怕是不合适吧。” 瑶妃声音不小,引得众人都抻着脖子往这处瞟,生怕在封后这等风口浪尖之事上落了后风。 周旖锦心里咯噔一声。她知道太后疼她,却没想到如此偏爱。 若是在从前,她也未曾没有肖想过皇后之位——可一想到子嗣,梦境里血腥又残忍的一幕倏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只是一厢情愿,哪怕得到了母仪天下的高位,又能如何呢? 见周旖锦面色不佳,太后沉吟片刻,不慌不忙道:“贵妃年纪还小,早晚会有子嗣的。” 瑶妃不满地小声“哼”了一声,脸色忽然沉下去,嘴角微微下耷,落在众人眼里,更显得疲态来。她是王府里最早的一批人,如今年岁已长,虽风韵犹存,但姿容已不如从前。 方才马球场上与周旖锦的一番较量,也让她感慨自己不复青春,如今众目睽睽之下听了这样的话,瑶妃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揪成一团,反驳的话到嘴边硬是说不出口。 魏景见瑶妃吃瘪,脸色愈发郁闷。众官员和皇家都瞧着,周旖锦无论是身世容貌、还是治理六宫的手段,都无可厚非,他既不敢明晃晃地下太后和贵妃的面子,可这样的威逼又使他分外难受。 明明是天子之身,九五之尊,却连自己的皇后之选都无法决定吗? 魏景越想越恼火,终是忍不住说道:“母后,朕认为,此事还待商榷。” 太后并未吃惊,只是如意料之中一般,轻抿了一口茶,说道:“方才淑贵妃英姿飒爽,哀家是极喜欢,其他的事,自然是以你为主。” 魏景一拳打在棉花上,自然是有些恍然,还未发话,忽然,听见一旁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微臣以为,淑贵妃文韬武略,颇有巾帼英雄之风啊!” 众人转头一看,发话的男人乃骠骑大将军魏震,他不惑年纪,身穿紫金马褂,脚蹬乌皮长靴,说话间双目炯炯有神,英姿勃发。 魏震是先帝最宠爱的表弟,他出身勇毅侯府,自小从军,这些年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在朝廷中拥附者众。 “大将军说的是,”连魏震都要为周旖锦说话,魏景面上不显,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如吃了苍蝇般难受。不由得看向身侧的瑶妃,二人皆神情郁闷,却又哑口无言。 眼下的风波落在众人眼里,立刻有识时务者岔开话题,安排好的表演也呈了上来,场上又恢复了欢声笑语,魏景的心头却愈发愤懑难忍。 他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掏出手绢擦了擦,沉声向小福子道:“这里太热,随朕去走走。” 皇帝离场,在座的各个王公大臣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周旖锦对魏景的态度并不吃惊,吩咐柳绿收起镯子,正欲向太后道谢,却看见太后微抿着唇,往日里威严沉静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柔光。 周旖锦顺着太后的目光望过去,落在方才为她出头的男人——大将军魏震身上。魏震对顶撞魏景一事,倒是不以为然,与一旁的好友推杯换盏,好生潇洒,并未再往这处看过来。 正疑虑着,忽然魏震身侧,个子不高的五皇子站了起来。他穿着眼里,像只矮脚花孔雀似的,与一旁的小太监耳语两句,忽然唇角挂着一抹狡黠笑意,几步便走到了坐席另一端。 下座的大多是一些不起眼的小官和远房皇室,五皇子忽然屈尊降贵走过来,众人纷纷站起身行礼。 五皇子挺着胸脯,忽然在魏璇面前站住,缓缓道:“质子殿下,你我共饮一杯,前些日子我出言不逊,你便不要再计较了。” 语毕,五皇子的太监已举起魏璇桌上的酒壶斟了两杯,五皇子举起酒杯饮下,继而向魏璇展示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底示意。 五皇子向来眼高于顶,怎么会在众人面前向他服软? 魏璇心中警铃大作,周围人也都面露费解。 见魏璇没有动静,五皇子面露不满,沉声催促道:“质子殿下。” 众人面前,魏璇不好推辞,只得嘴唇微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轻声道:“五皇子好意,我自然不会介意。” 虽不知魏安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五皇子身份贵重,他既不敢也无缘由拒绝,只得见招拆招。 见他喝下,五皇子却没有再停留,随意敷衍寒暄两句,便带着小太监匆匆离开了。 周旖锦收回目光,微微愣神。直觉告诉她此事必有蹊跷,可她却无从探寻。 “娘娘!”忽然,柳绿匆匆走近,俯下身低声轻语道:“底下人来报,似乎在马厩寻到娘娘要找的人了。” “白若烟?”周旖锦猛地提起神来,疑惑道:“她怎会到那地方去?” 凭借着梦里的记忆和苏新柔的讲述,白若烟自打入宫以来便是在浣衣局当宫女,如今却在马厩发现,若非底下人认错人了,便是背后有人相助? “是一个叫白若烟的宫女,不知是否是娘娘要找的人。”柳绿答到,“下人已经将她监视起来了,但不敢贸然抢人带走,娘娘若不放心,不如换上便装,随奴婢前去看一眼,若真是娘娘要找的人,便寻个由头,下令打发出宫便是了。” “也好,你随本宫去一趟。”周旖锦道。 梦里的记忆中,白若烟并非穷凶极恶之人,只是酷似昭明皇后的脸庞让魏景无法自拔,再不踏足凤栖宫。而她自己失宠以后,自恃身份显贵,心生嫉妒,屡次为难于白若烟,才也愈发引得魏景厌恶,落得结局潦倒。 若白若烟只是一平凡宫女,并不愿踏足深宫纷争,她也愿意放她出宫,谋一家好婚事,顺遂一生。 周旖锦站起身来,提起裙角,借口休息退下。瑶妃接连吃瘪,坐在一旁脸色铁青,别过脸去,竟连句奚落话都没说。 离席时,她余光顿了顿,瞥过下座的魏璇,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小太监凑在他身边说着什么,半晌魏璇点了点头。 周旖锦心里浮起谜团,片刻又消散了。她心底讪笑,扶了扶鬓边的步摇缓缓走远,再没回头看。 质子殿下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她如今自身难保,何苦要替魏璇担忧操心呢? “皇上召我去?”魏璇皱起眉,放下酒杯,指节在桌上磕了磕,疑惑看向一旁的小太监。 “圣上密诏,”小太监轻声耳语,说道:“请质子殿下不要声张。” 这小太监看着面生的很,魏璇从未在御前见过他,可魏景向来冷落他,他许久不得见圣上,不认得新人也正常。众目睽睽之下,兴许也不会有人胆大包天,假传圣旨。 小太监不慌不忙,顶着魏璇的注视,催促道:“质子殿下,请吧。” 魏璇跟在小太监身后,由他带着一路前行。 想到魏景,他心底不由得有些忐忑。难道是他在玥国部署军事,插手边疆之事被魏景知道了,要问责于他?可自己明明毫无纰漏…… 魏璇心底惴惴不安,不知不觉中已被小太监带到一间小厢房中,此地不算偏僻,却十分冷清,作为密谈之处是十分合适的,却不知为何,魏璇总觉得有些疑虑,如迷雾般徘徊在心间。 “质子殿下在此地稍等即可。”小太监说完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房门合上。 魏璇坐在桌边,许是因为紧张,他呼吸有些急促,不由得摸了摸身侧佩刀。 不远处,五皇子从一棵树后缓缓走出来,赞赏地拍了拍身边太监的肩,称赞道:“还是你足智多谋!今日我就让这不知好歹的质子好好知道,胆敢忤逆本皇子,是什么下场!” “待药效发作,我将父皇引到此处,正巧看见他与宫女翻云覆雨……”五皇子越想越高兴,叉着腰在树下踱步,胜券在握地说道:“本皇子都迫不及待了!看他平日里装的清高模样,又怎能抵的住本王高价购买的奇药!” “五皇子英明。”太监讨好地笑着,在一旁附和道。 周旖锦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让柳绿假扮她待在厢房里,对外声称贵妃小憩,闭门不出。 而她换了一身翠色衣裳,头上只带了一枚简单珠花,她低着头一路向马厩疾步行走,若不仔细瞧,就如同普通宫女一般,丝毫不引人注目。 魏璇打量着这屋内,是极轻简的装饰,向内走了几步,却看见四面只有一扇小窗,一张大床,内如寝殿装饰。 看到这,他脚步一顿,霎时察觉出异样来,快速走到门前,用力一推,却发现门上不知何时已经落了锁,稳如磐石。 忽然,五皇子方才催促他喝酒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他呼吸渐渐急促,思绪几乎有些失控,只知道自己再不能脱身,定会有大事发生。 “时辰到了。”五皇子一声令下,身侧的太监便匆匆向魏璇所在的厢房走去。 按照计划,此时安排的宫女已经等候在门外,只消等上一阵子,这眼高于顶的质子便会在众人面前名声扫地,再无出头之日。 魏璇正站在床边,盯着房间内唯一一扇窗户,盘算着如何脱身逃生,忽然,只听见不远的门外传来一阵响动,不待他反应过来,忽然一个翠色的身影被人推搡着丢了进来。 周旖锦被蹲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大力推了一把,踉跄两步,整个人都有些头晕目眩。 “谁敢推本宫——”她回过神来抬起头,对上面前魏璇惊愕的眼神时,二人认出彼此,都不由得愣住了。 第二十章 满室旖旎 “怎么是你?” 二人一齐开口,思虑片刻,心底都涌出一阵寒意来。 魏璇看着宫女打扮的周旖锦,心中讶异,只是自己无权过问,便解释道:“方才有人假传圣旨,将微臣引到此处,没想到连累了娘娘。” 他低下头,试着推了一下周旖锦身后已经落锁的房门,低下头沉声道:“微臣……尽力救娘娘出去。” “好。”周旖锦环顾四周,也知道此情此景定是中了奸计,却不知为何自己也被卷入其中,可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当务之急便是快些找到逃脱的方法。 随着走动,她鬓边的珠花发出泠泠声响,一声一声撞在他心上。 魏璇的面颊忽然有些泛红,那片绯红的浮云顺着耳根径直攀上来,宛如燎原之势染满了半个面颊。 魏璇打量着房内零星的几个物件,准备将那扇小窗子砸开。 那窗户虽又小又高,容不下他的身材,但周旖锦身子轻又娇小,将她托起来,她一个人多半能逃脱出去,他独自一个人在这房间里,总能等到人解救。 他沉声道:“娘娘若不介意,微臣将窗子砸开,娘娘先出去。” 石制的桌椅太沉重,魏璇走到床边,打算将床榻的木板拆开,他低下身子,床边的纱帘忽然拂过他的脸,空气里氤氲着周旖锦身上的软香,清冽又温婉的花香,从鼻尖一直蔓延到他心底。 霎时间,仿佛一阵无名野火“腾”的一声燃起来,魏璇感觉自己浑身发烫,莫名生出些旖旎的心思。 他扶着床沿微微喘息,努力平息心中的火焰。 见魏璇半晌没有动静,周旖锦有些担心,走近些,问道:“质子殿下?” 万籁俱寂,感官的直觉似乎被无限放大。 周旖锦的声线很独特,既不是动人的婉转清扬,亦不是男人喜欢的娇媚入骨,反倒是一种柔软清冷的模样,像山上未消融的雪一般,听一次便再也不能忘记。 “微臣……”身上的热潮翻涌,魏璇抵抗不住,神智恍惚,脚步一晃,只能堪堪扶住床边,咬着牙说道。 眼看着周旖锦靠得近,一瞬间剧烈的冲动几乎要击破他的理智。 因着忍耐,魏璇眼角噙了一滴泪,那精致的面容糅杂着异样的红晕,眉眼轻颤,声线脆弱:“娘娘……别过来……” 他知道自己被下了药,曾在西域的书籍里看过,这种无色无味的粉末早已失传,是毒物中催情的第一猛药,一旦发作便如洪水猛兽,若不消解,几乎会神志破溃,甚至危及生命。 魏璇微垂着头,呼吸杂乱,手堪堪扶住床沿,浑身都有些发抖,像尽失了力气,又像身体里有火山般的力量想要喷薄而出。 他偏过头去,嫣红已经蔓延到白皙的脖颈,细长的眼角泛红,一点美人痣相衬,更显得妖冶如画。 “质子殿下,你还好吗?” 见状,周旖锦迅速走过来,她虽知逃脱要紧,亦不懂医术,却也看得出他此时的模样十分蹊跷。 他眸子里映着金色的细碎日光,分明是带了冲动的,像是蛰伏已久几欲喷发的火山,可那又是一张少年的脸,眉毛紧蹙,青涩的线条微微颤动、些许咬住的下唇,又显出人畜无害的意味。 周旖锦顾不得那么多,扶着魏璇精瘦的腰,让他在一旁坐下,说道:“你先休息,本宫试着砸开窗子,叫太医来。” 隔着衣料,周旖锦指尖温热细腻的触感清晰地印在魏璇腰侧,一阵酥软的感觉混杂着扑面而来的馨香,霎时将理智全部冲溃。 一种说不明的情绪仿佛柔软的羽毛,在他心田最脆弱的部位来回刷了一遍,又酸又麻,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念头忽然如洪水般冲入他的脑海。 魏璇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他年纪虽小,但素来早熟,心思深沉,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对周旖锦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是最原始最难以遏制的那种爱与欲。 他想起海棠树下周旖锦巧笑倩兮,娇俏地捏着琉璃杯,又想起贵妃册封那天她站在高台上,一双凤眼睥睨众生,还想起来她被最落魄、困窘的自己握住的手,她听见雷声时那一刻脆弱的眼神,她逶迤的裙摆,马球场上猎猎的鲜红…… 这样卑劣的念头骤然浮现在心间,魏璇满脑子都是圣贤训诫,可女子清扬婉兮的模样却怎样也抹不去。 他通读了无数圣贤书,可他心里清楚,自己从来不是什么端正君子。 在她面前产生这样炽热的情绪,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魏璇耐不住,低吟了一声,颤抖地说道:“微臣被下了药,还请娘娘……不要靠近。” 他既觉得自己可笑,质子之身,觊觎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位比副后的贵妃娘娘,又带着些隐秘的兴奋,恶劣的想咬住她殷红的唇,看她倒在这木板床上,珠钗散乱,声音缱卷缠绵。 周旖锦脚步一顿,忽然才想明白他所谓的“下药”是哪种意义,想明白自己是被当做那引他入局的宫女被陷入此地,顿时有些羞愧,又感到十分恐惧。 一是自己深陷此局,若此情此景被人看见,以魏景的脾气,定不会轻饶了她,再者,眼下魏璇的状态看起来怎么都不对劲,此时他还堪堪能忍耐,但万一失了理智,要对自己用强,他那样的力气,自己定是抵抗不得…… 念及此,周旖锦更努力拆开床板,她并非娇弱,但从小锦衣玉食,经验不足,半晌只是堪堪将床架子拆的有些散,怎么也取不下。 正当周旖锦愁苦之际,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哼。 “微臣来吧。”她转过头,看见魏璇已经撑着身子站起来,他额头上出了薄汗,眼底一片猩红,右手提着短刀,左手却鲜血淋漓,温热的血液顺着他修长的指尖滴落地面。 见到此景,周旖锦愣了一愣。 魏璇为了保持冷静,竟割伤了自己的手? 他眉眼半垂,像是做错了事讨罚,站在原地接受她的打量。 事不宜迟,周旖锦也未推辞,趁着他因疼痛尚保有理智,同他一起迅速拆了床板,往窗子上抛起砸过去。 魏璇虽被药力影响,身子骨确是刚劲有力的,不过三两下便将床板卸的七零八落,窗子上也被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恰能容周旖锦钻过。 手上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倒将方才的意乱情迷压下去许多,魏璇仰头望着那小窗,说道:“容微臣冒犯,娘娘踩着微臣的肩膀从窗子翻过去即可。” 周旖锦实在是累着了,微撑着腰平息呼吸,此时也顾不上什么架子礼仪,点了点头。 二人都沉默无言,周旖锦甚至感觉自己听得见他剧烈的心跳声,心底不禁有些泛寒,他这样大的力气,好在是个正人君子,方才若对自己做些什么,她怎么可能抵抗的了。 魏璇蹲下身来,让周旖锦坐在他肩头,没受伤的右手虚虚扶着她腿侧。 他站起来很高,周旖锦手撑着窗边,一用力便坐了上去,窗子离地面有些高,周旖锦看着脚上的绣鞋,犹豫了片刻,望着底下魏璇泛红的脸颊,微颤着声音说道:“你转过身去。” 魏璇原只是发愣,被周旖锦这样一唤,忽然又乱了心神,忙转过身去,低着头说道:“微臣遵命。” 不一会儿,听见外面“咚”的一声响动,魏璇站在原地,又等了许久,才慢慢转过身去,望着空空如也的窗边发愣了一会儿。 屋外是一片草地,周旖锦将绣鞋先丢下,又光着脚跳下去,只是膝盖磕出了一小片淤青,并无大碍。 她迅速收拾好,低头一看,原本翠绿的裙角也沾了泥,实在狼狈。她默默叹了口气,也不再想白若烟一事,径直按原路返回。 回到厢房,一推开门,柳绿还躺在床上假装她在假寐,见到周旖锦这样装扮,大吃一惊。 “娘娘这是怎么了?这样久没回来,让奴婢好生担心!”柳绿望着周旖锦的模样,不安问道。 周旖锦皱了皱眉,说道:“出了些事情,你不要声张,先快去叫本宫随行的太医和小厮去救人——那个白若烟本宫没见到,直接差人打发出宫便是。” 她简要交代了那厢房的位置,看着柳绿疑惑不解的表情,催促道:“快去,先救人!” 柳绿领命退下,不一会儿又匆匆回来问道:“太医已经去了,命奴婢问娘娘要带哪方面的药,一会儿差人送去,免得耽误了。” 周旖锦嘴巴张了张,想起方才场景,没说出话来,片刻,耳垂泛起一丝可疑的微红,小声道:“就、就说是中毒了。” 小福子手持拂尘,缓缓走在魏景身侧。 龙颜不悦,人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触了魏景逆鳞,小福子却并无惧色。 他打小就跟在魏景身旁,最是懂得他的喜怒——无非因为昭明先皇后罢了,待他见到那个人后,心里定是翻天覆地了。 “秋高气爽,皇上不如骑马散散心?”小福子劝道,“奴才记得当年皇上您在府邸里的时候,常常是您骑着骏马,昭明先皇后替您牵绳,她常夸您英姿飒爽呢。” 一旁的小太监听着这话,惊讶于他的大胆,吓得手心直冒冷汗,腿一软险些摔倒。 魏景却没有责怪,微微仰头看向远处,仿佛在思念什么,随即道:“也好,朕许久未骑马了。” 一行人徐徐往马厩走,小福子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心道自己如今是胜券在握。 可等走到了马厩,众人齐齐下跪,小福子左右环顾,这才发觉,人群中并未看见白若烟的身影,而为魏景牵马的人也换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 早就安排好的一场戏,怎的主角临阵脱逃了? 魏景骑上马,见小福子还站在原地,斥道:“小福子,看什么呢!” “哎呦,奴才不慎发愣了。”小福子一拍脑袋,忙收起心神,急匆匆跑过来。 忽然,不远处的围栏后,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忽然闪过。 霎时间,魏景仿佛看到了什么,瞳孔巨震,身子一瞬间僵硬,身形晃了晃,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魏景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马厩的一角,霎时间浑身的血液直冲到头顶,忽然理智全无,扬鞭策马,“驾”的一声,独自一人向马厩的一角追去。 “皇上!”一群人忙围上去,可魏景骑着高头大马,速度极快,身影转眼便消失。 冷风如箭,在魏景的脸颊边刮过。 世间怎会有和沈秋月身形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呢? 那角落追过去是几条小路,魏景策马疾驰,寻了许久,到处是空空如也,没有人迹。 疾风扑面袭来,他忽然感觉到眼下一片湿润泪痕。魏景没有顾及,连伸手抹一把都没来得及,紧接着继续追过去,汗血宝马一路扬起灰尘,上好的缰绳却勒的手心生疼。 哪怕只是认错了,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放弃。 容他放肆一次…… 他策马疾驰,仿佛要把身后的一切竭力甩来似的,耳边只听见风刮过平野低声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魏景才停下来,头脑的炙热渐渐平息,耳边终于能听见世界的声音。 他往日里是习惯了众人簇拥的,如今孤身一人,愈发觉得孤独。 魏景独坐在马上,望着渺无人烟的草场,脸上的泪痕已被风吹干,他愣了许久,颤抖着唇,讷讷自言自语道:“秋月?” 如果得到皇位的代价是失去自己挚爱的妻子,那么即便得到如今这样至尊的权力,又何尝不是满盘皆输? 四面是寂寞的群山,没有人回答他的呼唤。 第二十一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父皇在那!”远远看见魏景,五皇子甚是高兴。 他本来安排好魏璇,便差人去引魏景过来,却被下人通传说魏景独自骑着马与众人走失了。 找不到父皇,他精心策划的这一出不就无功而返了吗? “你们这些废物!”五皇子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身上,苦恼地跺脚。 可一抬头,却发现魏景正在不远处驾着马,头发都有些散乱,浑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顾不得那么多,推开一旁要阻拦他的小太监,忙招手唤道:“父皇!” 魏景看见五皇子在树下,神色微动。他虽心中还是波涛汹涌,但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翻身下马,沉声问道:“五皇子,你在此处做什么?” 五皇子只顾着高兴,请了安,才发现自己还没编好词,情急之下,胡侃道:“父皇,儿臣在坐在台上闷得慌,出来走走,恰巧遇见了父皇,不如同儿臣一起找间厢房歇脚,儿臣也正想向父皇汇报这阵子的学业呢。” 他编完这一段,觉得是天衣无缝,不禁十分骄傲,手肘怼了怼一旁的小太监,示意他说话。 那太监黑着脸,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皇上,奴才知道这旁边有一间厢房,不如皇上稍作歇息。” 魏景又四周望了望,见实在无人,不由得揉了揉太阳穴,心底叹息一声。许是自己太过思念,眼花将一个宫女看做沈秋月的模样罢了。 他看着五皇子难掩兴奋的脸,只以为他急于展示自己的才学,便答道:“好。” 五皇子在魏景身侧,想着魏景一进门便可看见魏璇狼狈的场景,不由得紧张又兴奋,一路都未说话。 门板“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魏景只看了一眼,不由得眉头紧皱。屋子里的场景杂乱不堪,床板被拆的七零八落,茶水洒在地上,一片鸦雀无声。 转过正门,忽然看见角落看见一个人影。 “什么人!”魏景毫不犹豫,一把抽出腰间宝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认出地上那人是魏璇时,屋内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五皇子眉头紧皱,魏景的脸色更是黑的不像话。 魏璇半倚在被拆的一块床板边,额头全是冷汗,脸色苍白,已然晕厥过去。他垂在地上的左手鲜血淋漓,染红了一大片床边纱帘,不远处丢着一把小刀,上面血痕点点。 “这是怎么回事?”魏景转过头,浑身严厉的气势骤然散开,重重地剜了五皇子一眼,又向着门口的小太监呵斥道:“去请太医!” 五皇子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副场景,手脚冰凉,嘴角抽搐:“儿臣、儿臣也不知……” 他也没想到,怎的会是这样!下人明明已经通传,将宫女送进去了,此时魏璇不正应该是失了理智,与那宫女云雨吗?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微臣参见陛下。” 五皇子眼睛都要掉出来,这前脚才刚请太医,怎么后脚就冒出这个背着药箱的老头了? 这太医在宫中德高望重,魏景虽微微吃惊他赶来的速度,但并未多问,在桌边坐下,挥了挥手,只令他为魏璇把脉。 “回皇上,这……”太医把完脉,抬起头,面露难色。 魏景看了一眼五皇子,声音沉郁:“你直说便是。” 太医叹了口气,说道:“微臣看质子殿下的模样,是中了毒,但这症状很像微臣曾看过的一种西域奇毒,是……是用作催情的药物,一旦服用,人便会丧失理智,若不疏解,便会侵入五脏六腑,致人昏厥,甚至落下重疾。这手上的伤,多半是质子殿下是中毒后为了保持神智,不得不割伤自己。” “岂有此理!”魏景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恼火问道:“可有解毒之策?” 太医摇了摇头,叩首道:“此毒只在书中流传,微臣并不懂如何解毒,只能施针暂时缓解,还请皇上请太医院众人会诊,集思广益,才能免得毒物侵入心肺。” 魏景听了,眉毛几乎要拧在一处,愈发愤怒,向下人喊道:“快去!” 缕清事情缘由,魏景眸色霎时变得阴冷,定定地看着五皇子得意洋洋的神色变得恐惧。 他本就因方才见到白若烟一事闷闷不乐,如今不由得更加心生厌恶,斥责道:“好啊,私通西域,公然下药——这就是你要给朕看的功课?” 五皇子手脚冰凉,只觉得双腿像灌铅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父皇,儿臣并不知道此事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藏的什么心思!”魏景大怒,桌上的茶杯“碰”的一声,被猛地打落在地。 听到“催情药物”一事时他便完全明白了这五皇子的心思,从前他对这个儿子也是抱有许多希望的,只可惜这五皇子是个心比天高的货色,像他的母妃一样不堪大用。 魏景无奈地闭上眼,不禁又想起,若是沈秋月生的皇子长大,定是聪慧知礼,他再好好培养,日后定是治国理政的栋梁之材。 五皇子失魂落魄,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父皇息怒……” 魏景手指紧握成拳,看着这不争气的儿子,沉默了许久,缓缓道:“五皇子禁足两个月,罚一年俸禄,他身边的人,全部给朕严查。” 说完,魏景头也不回走出房门。五皇子颤颤巍巍抬起头,看见地板上被魏璇的鲜血染红的一片,小刀反射着银灿灿的光芒,照的他心底一片彻寒。 一场马球会因这闹剧草草收场了,底下人在五皇子贴身小太监袖口里搜出了这药物,正是趁五皇子劝酒之时偷偷倒在魏璇杯中的,紧接着又在五皇子住处找到与西域贩药的书信往来。 此事左右也算皇家丑闻一桩,魏景虽未声张,却有不少看见五皇子劝酒的人私下讨论,在一众人间也流传了个遍,五皇子回了皇宫,便禁着足闭门不出。 幸而太医院有博学广智之才,解救及时,魏璇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一阵子便可恢复如常。 养心殿旁下房内,白若烟跪在地上涕泗横流:“福公公,求您心软,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吧!” “你知不知道咱家为了安排这事用了多少心思?”小福子躺在榻上,不耐烦地捏了一下鼻梁,说道:“自己不争气,咱家肯将你救回来,已经是恩赐了。” “奴婢实在不知!”白若烟一脸冤屈,解释道:“那时忽然窜出来许多人,将奴婢拖了下去,要不是公公派人将他们打跑了,现在奴婢已经生死难料。” 白若烟思索片刻,面色谄媚,愤懑道:“定是有人发觉了奴婢容貌酷似昭明先皇后,欲除之而后快,公公若是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定不会辜负公公所望!” 小福子坐直了些,盯着白若烟的脸看了许久。 这张脸他看了十几年,的的确确是一模一样,不然那日皇上也不会疯了一样策马去追,只是这人实在蠢笨,自己再掺入其中,倒是有种铤而走险的意味了。 “罢了,咱家且再相信你一回。”许久,小福子叹了口气,“不日后的除夕夜宴,咱家安排你上场。这阵子你先住在咱家安排的地方,一步都不要出去,免得过于招摇,惹火烧身。” 白若烟受宠若惊,磕头道:“谢公公大恩!” 若是几个月前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才不会对这种不入流的阉人低一下头,可在浣衣局的那些时日,受的磋磨硬生生让她入乡随俗,别说下跪磕头了,能有得见皇上,过上锦衣玉食日子的机会,就算是替福公公端水洗脚,她也是愿意做的。 走出下房,白若烟揉着发痛的膝盖,心里愤恨不已。 这个趾高气扬的阉人,待她得势之后,定要好好惩治。 小福子目送着白若烟慢慢走远,眼中五味杂陈。他在魏景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向来做事是谨慎,可这一次,看着白若烟的脸庞,他却忽然有些狠不下心来。 多半是自己年纪大了,忘不了旧恩,也舍不得这煮熟的鸭子就这样飞了。 小福子咳嗽两声,理了理衣衫,他还要去御前服侍。 今日天气极好,蔚蓝的天色晴空万里,魏景在养心殿内闷得慌,便吩咐下人将在御花园中的一处偏僻凉亭收拾出来,在此地批阅奏折。 凉亭边上是一片荷花池,荷花挺水而绽,淡粉色的花瓣带着清晨未散的露珠,透着沁人心脾的芳香。 魏景心情愉悦,放下朱笔,向小福子招呼道:“小福子,你陪朕沿岸走走。” “是。”小福子挥挥手,屏退一众下人,只有三两个心腹随同。 “四皇子那边,找好接应的人了吗?”魏景手背在身后,捻着佛珠问道。 “回皇上,都安排好了,”小福子心领神会,“朝中几名重臣都商议好了,四皇子回来后,就算有人不满怨怼,也能稳住局势——更何况,皇上您英明神武,不是早已留有后手了吗?” 魏景点点头,眉间的愁绪却消散不去。他望着远处,叹息道:“朕子嗣缘不比先帝,三皇子是个病秧子,四皇子五皇子又是个不中用的……朕是孤家寡人啊。” “几位皇子还小,日后好好培养,定能成大器,况且宫中各位娘娘也年轻——”小福子低眉顺眼劝道。 话音未落,忽的一旁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 “护驾!”仅有的几个侍卫闻声,立刻拔出宝剑,将魏景紧紧围在中间。 一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看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女子来。她头发也杂乱不堪,贴在脸颊上,形容枯槁如弃妇。 魏景一愣神,半晌才认出这是前几日被慎刑司拷打,月底即将问斩的文婕妤。 看着脚下跪在地上的女子,魏景不由得想起那日糕点一事来,心生怒火,呵斥道:“宫规森严,你怎么敢私自脱逃!” “求皇上饶恕臣妾!”文婕妤姿容已全无往日神采,身上的衣衫十分破烂,甚至掩不住身形。 人人都知道她是将死之人,在慎刑司这些日子,所受的苦楚,简直将她磋磨的不成人样。 文婕妤心里恨极了魏景,堂堂一国天子,利用完她,却将她的性命视若草芥。为了求生,她几乎费了浑身解数,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才从那吃人的地狱里逃脱出来。 魏景上下打量她两眼,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冷笑道:“谋害贵妃,你死罪难逃,如今你私自脱逃,朕绝不会轻饶你。” 文婕妤早已料到,并不吃惊,她仰起头,嘴角挂着一抹阴恻恻的可怖笑意:“臣妾早已料到今日,皇上若是动臣妾一根毫毛,从前皇上交代的事,臣妾保证,淑贵妃全都会知晓。” 第二十二章 秀女入宫 魏景眉头紧皱,一动不动地盯着文婕妤。 “你竟敢威胁朕?” 天子威严被一小小罪犯胁迫,魏景怒不可遏,只觉得是奇耻大辱,背在身后的手也微微颤抖。 身旁侍卫的利剑已经架在文婕妤脖子上,她不慌不忙,瞪着眼睛望着魏景,似乎是胜券在握。 “皇上,罪人文婕妤怎么处置?”见二人久久僵持不下,小福子问道。 “区区一罪人有何本领,朕便是将凤栖宫翻过来,也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看着文婕妤得意的眼神,魏景愈发愤懑,全然忘记了当初命文婕妤替他做事时的种种许诺。 成王败寇,不是向来如此吗? 他半低着头,不禁自责当初利用文婕妤时尚且不够谨慎,似乎悔恨自己忘记她如此精明之人定会留有后手,不禁怒斥道:“打入大牢即刻问斩!” “皇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臣妾从前和淑贵妃的关系有多好,皇上向来是最知道的。” 文婕妤还是笑吟吟的,只是那眼神里含了怨恨和恶毒,仿佛刚从沼泽中爬出来的恶鬼,几乎要将他千刀万剐。 四周静谧极了,秋风吹的魏景脸庞生疼,连枯叶飘落在地上的簌簌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魏景才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罪人文婕妤……打入冷宫,严加看守,永世不得踏出半步!” 他自小长在宫闱里,也算是见惯了诡计阴谋,自从坐上皇位之后,连从前眼高于顶、傲气逼人的周旖锦都对他言听计从,如今却被这小门小户出身的文婕妤摆了一道,这样明晃晃地威胁,还是第一次。 文婕妤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神情是极力压抑的严肃,却险些笑出声来:“谢皇上开恩!” 魏景气的牙根痒痒,盯着文婕妤被人拖下去,还不解气,只得在原地踱步,自言自语道:“大胆罪人……” “皇上消消气,别为了这样一个毒妇伤了身子,”小福子在一旁给魏景扇着扇子,劝道:“今儿早上户部将选秀的名册呈上来了,寿康宫那边也送了一份,皇上要不要抽空看看?” 说到选秀,魏景的脸色才勉强缓和下来些,过了半晌,他忽然问道:“那个人也在名册中吗?” 小福子愣了片刻,瞬间会意道:“奴才也明里暗里告诫过了,可郑老将军不是听劝的人,硬要将嫡女送进宫,奴才也……” “罢了。”魏景听了便心烦,眼神暗了暗:“父辈交好罢了,淑贵妃那种性子,她二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多半也相处不来,也许朕多虑了。” 凤栖宫这些日子倒是平安无事,难得天色大好,周旖锦命人搬了桌椅,叫了苏新柔和柳绿,在槐树下打起了叶子牌。 桃红的伤势见好,如今也能勉强下地走路了,即便腿上还打着厚厚的绷带,还是由下人搀着来了。 四人一桌,桃红方一落座,看见对面的苏新柔,不禁讶异道:“这位妹妹我瞧着面生的很。” 苏新柔不卑不亢,起身福了福,笑道:“奴婢名叫苏新柔,见过桃红姐姐。” 桃红看了她两眼,恍然发觉眼前这清秀姑娘便是下人口中相传的那位,从浣衣局出身却突然受了娘娘赏识,如今已是凤栖宫的大宫女。 下人们说起苏新柔时,左右是带着酸味的,如今桃红见到她,心里也十分不悦。 凤栖宫掌管内院的大宫女从前只有她一个,她是陪娘娘从小长大的情分,如今她生了病,倒让苏新柔这小人乘人之危了。 桃红轻蔑地看了苏新柔一眼,并未理会,一言不发地玩着手里的叶子牌,将她晾在一边,脸上虽不表态,眼底的轻慢却毫不掩饰。 苏新柔没等到桃红回话,独自尴尬了几秒,讪讪地的笑了笑,小心翼翼问道:“奴婢给娘娘和各位姐姐分牌吧。” 这桌上苏新柔辈分最小,按理也是如此,周旖锦看着桃红撅着嘴在一旁闷闷不乐,知道她从小便是憋不住气、喜怒形于色的性格,也并未发话,只是点点头。 苏新柔的牌分到桃红面前,忽然被桃红一把打落下来。 桃红眼里满是不屑,喝道:“要我说,不懂规矩便别瞎揽活儿!你连娘娘从前玩叶子牌都是三叠一发的都不知,还好意思在这谄媚邀宠!” 桃红心里憋着一股气,只想着给苏新柔一个下马威,让她明白即便和自己平级,在娘娘心中的地位也远不如她,说话便没了轻重。 她声音不算大,只有桌上几个人能听见,但“谄媚邀宠”几个字咬的很重,苏新柔的手不由得尴尬地停在半空。 柳绿的脸色立刻沉下去,斥道:“桃红,娘娘面前休得胡言。” 周旖锦从前玩牌确实有这样的规矩,只是方才疏忽,忘了与苏新柔讲。 桃红心里不悦,她能纵着一两分,却由不得她胡来,斜眼警示桃红,声音沉了些:“无妨,先这样分吧,下次注意便是。” “娘娘……” 连柳绿都向着这新来的奴婢,桃红气的眼睛通红,只觉得自己被她二人抛弃了,几欲泪下。 气氛正僵持着,忽然底下人走上来,呈上一封书信:“娘娘,周府递上来的,郑老将军来信。” “郑老将军?”周旖锦眉毛微皱,不动声色接下信。 信件内容不多,寥寥几笔,信中讲郑家孙子辈的嫡出二小姐郑晚洇将参选入宫,烦请周旖锦照拂一二,以免她在宫中太受委屈。 郑老将军已经年逾古稀,是随着先帝建功立业的重臣,早些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随先帝南征北战平复战乱,在武将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 郑家与周家在朝堂上虽不结党,但长辈们关系素来交好,父亲周大人小时候还被郑老将军抱在怀里认字过。 朝廷上的人或许不知道他们两家世交,但皇帝眼线遍布京城,不可能不曾听闻,只是这郑小姐这样好的年纪,送进宫里,她就算不照拂,恐怕魏景也会将她二人视做一党,暗中为难。 周旖锦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提笔写了回信,桌上几人端水的端水、磨墨的磨墨,除了桃红的眼角还带着一丝微红,几人都默不作声地将方才的一场争锋忽略过去。 凤栖宫方送来入冬的新装,便到了大选的日子。 周旖锦为了主持选秀,早早起了,睡眼朦胧中被服侍着洗漱梳头。 选秀大典应穿着贵妃服制,青绒朝冠外缀珠帷,中间金衔青金石,礼服更是层层叠叠,雍容华贵。 宫里没有皇后,贵妃之位形同副后,内务府揣摩着贵人的心意制了这尊贵无比的礼服,朝冠上各样点缀珠宝玉饰压的周旖锦脖颈发酸,满宫也无人敢置喙。 宫门口,周旖锦扶着柳绿的胳膊上了轿子,她娇小的身躯掩映在珠叠玉翠的华美装饰下,愈发被衬得肤白胜雪。 周旖锦是宫里年纪小的,又姿容生的绝色殊华,这样一张妖娆蛊惑的面容生在她的脸上,却毫不违和,衬得她整个人极为清冷华贵,担得起国色天香。 柳绿不由得感叹道:“娘娘今日真是极美。” 这样的选秀,恐怕她在上方一坐,底下的莺莺燕燕顿时全无颜色。 轿子过了乾清门,远远可以看见秀女们排成长队。 打扮的花花绿绿的一众女孩们连成一队,鱼贯而入。一排排浅薄身形拉出幽长暗影,倾倒进斜斜的日光中,衣角交织的裙裾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缓缓浮动。 感受到周旖锦的目光定住,柳绿识趣地叫停了轿子。周旖锦手臂搭着冰凉的扶手,一双明艳凤眼蕴含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远处形形色色的女子们。 她入宫也不过三年,曾几何时,也是满怀着雀跃的少女心思,踏入这样四四方方的深宫。 如今她宛如身在牢笼插翅难逃,却仍见有一茬又一茬的新鲜人陆陆续续踏进来,一时间百感交集。 “皇宫里又要添新人了。”周旖锦眉眼微动,抿了抿唇,自语道。 掀眼望去,黄昏中氤氲着辉煌的殿楼,飞檐走凤,鳞次栉比。 她望了半晌,淡灰色的眼眸里渐渐浮上微不可见的哀伤,轻轻摇了摇头:“这日头太盛,给本宫撑伞。” 轿子缓缓行远,一行人在檐角下,动静很小,几乎没人注意到。 选秀的队伍浩浩荡荡,魏景在养心殿批奏折,早些来的小门小户的秀女便交由太后与周旖锦定夺,半个上午才选出寥寥几人。 被选入的秀女由嬷嬷领着退下,周旖锦憋的烦闷,偏过头,冷冷瞥了一眼八角琉璃盆里荣荣盛发的海棠花,羊脂玉般雪白的指尖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 还未传午膳,周旖锦看了许久莺莺燕燕的秀女,头脑发昏,便招呼柳绿,走出去转转。 见状,一旁捧着秀女名册的太监忙跟上来:“北边的菊花园开得正盛,内务府还未分发,请娘娘去瞧瞧,娘娘有什么喜欢的,都先紧着凤栖宫里的。” 这样的奉承周旖锦司空见惯,她微点了点头,由柳绿领着往花园去。 那一大片菊花栽在御花园西侧。左依着空荡荡的皇子皇孙们住的钟蕴宫,右靠着秀女宫女们暂住的观心宫,园中一池小湖,潺潺清流,明澈见底。 深秋的花开正盛,没走一会儿,迎面一阵香风,缠绕在园外匾额“渐入佳境”四个龙飞凤舞的字上。 “这处还真倒是个好地方。”周旖锦选了送进凤栖宫的菊花,浅笑起来,脸颊浮现淡淡的酒窝,由柳绿轻扇着羽扇,沿小径向园子深处走去。 盛日熔金,日光折在琉璃瓦上,在茶花环绕的小池塘上落下点点金色幻影。 周旖锦独自懒依着栏杆,有一把没一把地往水里扔着鱼食,火红的锦鲤成堆地爬上来,簇拥着争抢鱼食。 清风徐来,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周旖锦唇角挂了一抹惬意,近日的愁绪也渐渐消散了,不禁夸赞道:“清清静静的,人影儿也没有。”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一声尖锐的女声传入耳畔:“贱人!” 第二十三章 殿前失仪 一声清脆的巴掌之后,空气里霎时寂静无声。 隔着绿篱,远远可以看见六七个女子围成一圈,声音便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宫闱之中,竟光天化日之下喧哗闹事,一旁的小太监噤若寒蝉,吓得腿都有些发软。 若惹了贵妃娘娘不快,掌事公公怪到自己头上,恐怕小命不保。 周旖锦的好心情被打搅,显然是不悦,放下手中的鱼食,神情端正起来:“随本宫去看看。” 那畔,一名女子跪在地上,穿着有些褪色的靛蓝衣裙,脸颊上是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她身形瘦小,被一圈人团团围住,低着头,神情惶恐:“是小女的不对,打扰了小姐午憩,还望小姐饶恕。” “饶恕你?你可知道,就凭你这样卑贱出身的女子,连我府里的下人都不配做。”面前,神色傲慢的女子一身鲜妍的粉红,站在人群中央。 她头上满是珠钗,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疼,衣裙上装饰华美,显然都是京城里最时新稀有的好料子,颇有几分仗势欺人的气势。 一旁围着的几名女子像是粉衣女子的同伙,见状,纷纷上前搭腔:“县令的女儿就别来丢人现眼了,就你那点寒酸首饰,也配入皇上的眼!” “就是就是,那破珠串落在地上也要捡,白白扰了陈小姐,想必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几人奉承着中间的女子,笑作一团:“不过,能让陈小姐教训,也算是祖上有德了!” 原是些秀女还未入宫便争风吃醋,摆起威风来,这些话句句嘲讽跪在地上这女子的出身,她头埋得愈发低,一言不发,身上微微颤抖。 那位陈小姐愈发骄傲起来:“今日本小姐便要好好惩治你这不知死活的贱人!” 陈小姐抬起手,巴掌又要落下。她戴了尖锐的护甲,全力一掌下去,脸上多半要见血。 “陈小姐好威风,不如让本宫看看,你要如何惩治?” 周旖锦看不下去,从绿篱后走出来,她神波澜不惊,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身后的宫人心中纷纷感叹,这陈小姐实在是嚣张,又真是可怜,高门大户的女儿向来有娇纵跋扈者,可如今撞到娘娘面前来,实在不幸。 周旖锦穿的是贵妃服制,低垂鬓发斜插镶嵌珍珠的鸾凤步摇,裙摆的大朵牡丹逶迤拖地,脚上一双鎏金鞋用宝石装饰着。 莲步轻移间,褶褶如雪月光华流转轻泻于地,翻出红靡浅浪。 牡丹真国色,整个宫里敢这样穿的,唯有大名如雷贯耳的淑贵妃娘娘一人。 小太监狐假虎威,声音洪亮:“贵妃娘娘驾到,还不快请安!” 不远处停着周旖锦的仪仗,十几名宦官随驾,宫女们分列两旁,簇拥着周旖锦和一顶八人抬的凤轿。 凤轿刻着翟纹,四角皆有飞凤,上嵌明珠缀玉,当得上是天家尊贵豪奢。 几名秀女霎时都愣住了,反应快的已经率先跪下请安些罪。 可那陈小姐从小养在深闺,被父兄娇纵,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一时间竟不服软,礼都未行完,反而指着地上跪着的女子,犟嘴道:“娘娘,是这胡氏碰倒朱钗,惹我在先!”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只知道自己父亲官阶逼人,入宫前已是信誓旦旦答应她已经打通门路,此次定会中选,因而即便听闻贵妃娘娘威名,也只是略微忌惮,并不恐惧。 左右是她占理,况且她出身高贵,贵妃娘娘肯定向着她。 胡氏女子哪见过这样阵仗,她父亲只是县令小官,能入皇宫已是天恩浩荡,如今却夹在这两位贵人间,几欲泪下。 周旖锦并不恼,声音平淡,如水一般温柔雅致,却饱含不可侵犯的威严:“有容,德乃大,她只不过打扰了你,你却拳脚相加,罔视宫规,这便是陈御史的家教吗?” 不过一个照面,周旖锦便认出面前女子的身份,秀女名册里姓陈且容貌相仿的,便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女陈之双。 父亲是正三品京官,又主持官员督查,平日里自然是人人奉承,怪不得有如此气势嚣张跋扈。 陈氏张了张嘴,愣怔了一会儿,正想反驳,却听见跪着的胡氏抬起头,颤巍巍说道:“贵妃娘娘,是小女不慎,打扰了陈小姐,小女甘愿领罚。” 她自幼家里贫寒,并无权势,向来是被欺负惯了。她此番进宫,不慎闯祸惹了贵人,多半选秀无望。 如今认错最多挨顿板子,可若冒犯了这陈小姐,恐怕她父亲嘴皮子一动的功夫,自己就要连累全家锒铛入狱。 她家里的爹是不靠谱的,终日浪荡形骸,母亲只是贱妾出身,被主母处处挤兑。如今形势,若因此连累了家人,恐怕母亲和姐姐就要扫地出门,沦为流民。 此言一出,连陈氏都被噎住了。 周旖锦从小混迹于名门贵女中,这类小门小户女儿的辛酸苦楚见过许多,心中了然,并未顺着胡氏的话加以责怪。 她沉默了半晌,眉毛微挑,说道:“抬起头来。” 贵妃娘娘乾纲独断的凶狠名声,即便是身处乡野也颇有威名。 胡氏不敢不从,小心翼翼抬起头。 她眼神惶恐,还盈着一丝泪,落入周旖锦眼底,忽然脑子里“嗡”的一声,触动了她记忆力的一根弦。 胡氏和白若烟的面容长得太像了。 鹅蛋脸,柳叶眉,连眼尾微微下垂娇软温顺的模样都如出一辙,七八分相像的面容,若不仔细分辨,真容易误以为是一人。 想起梦里白若烟与昭明皇后酷似的脸,周旖锦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仅凭这一张脸,此女便绝非池中物。 周旖锦破天荒地,向她伸出一只手,欲扶她起身:“宫规只责有罪者,你既无罪,本宫为何要罚?” 她心里算盘打的飞快,既然自己对魏景已无感情,胡氏又清贫没有背景,不如趁白若烟还未上位,扶持一二,利用先机。 周旖锦表面上不动声色,倒吓得胡氏女子战战兢兢。 此前她目光一直看向地面,方一抬头,仰视贵妃娘娘的尊容,那截露出衣袖的皓腕比白瓷瓶还要细腻清透,芙蓉如面柳如眉,此情此景霎时让她心头慢了半拍,说是广寒宫的仙子下凡了也不为过。 “还不快谢娘娘!”小太监见胡氏还愣着,忙催促道。 她还真是走运,遇见贵妃娘娘开恩。 胡氏回过神来,忙磕了个头:“民女胡氏谢贵妃娘娘大恩!” 周旖锦已经伸手拉她,她几乎是颤抖着身子,不敢使一丝力气,手轻轻搭上周旖锦的袖子站了起来。 场面转化太快,方才还被欺辱殴打的小小胡氏霎时间搭上了贵妃娘娘的春风,飞上枝头变凤凰。 旁边几个秀女面面相觑,心中百感交集。 周旖锦不愿与陈氏纠缠,吩咐道:“宫闱之中大声喧哗、滥用私刑,此事按宫规处置,选秀结束便行刑。” 陈氏虽气势汹汹,但也只是打了一巴掌,宫规惩处也就是挨几板子,让她长长记性,以儆效尤。 众人退散,胡氏被柳绿领着,去了钟粹宫的一处单独厢房,不与陈氏一众住在一块儿。 周旖锦虽表面上不说,但柳绿跟了她这么些年,多少能揣摩出缘由,因而对胡氏也是十分照顾。 胡氏没见过这样大阵仗,心中惴惴不安,等行李细软安顿好,便从怀里掏出早已备好的几两碎银子,暗中递给柳绿:“还请姑姑指点。” 入宫时母亲将好不容易攒的一些家底给她打点人情,方才人多混乱,她并不知道柳绿是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只以为是带自己来的姑姑,因而大胆询问。 若晓得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凤栖宫的掌事大宫女,自己父亲见到都要行礼绕道的尊贵人物,只怕是要吓得两股战战。 柳绿低头一看,这几块碎银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她缓缓将银子推回去,唇角带笑,轻声道:“贵妃娘娘宽厚仁慈,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这一句话,仿佛压住了胡氏辗转不宁的思绪,她渐渐放下心来,到了下午便有人送来几套衣裙鞋袜首饰。 颜色虽素净,但都是上好的绸缎衣料,细节精致,袖口都用织金妆花缎滚边,宝石纽扣莹莹流光,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胡氏知晓是贵妃娘娘听闻方才秀女议论,施加恩泽,心中顿时如波涛汹涌,捧着衣衫热泪盈眶,势必要以身相报,不负娘娘体恤。 下午日头足,魏景处理完公务,亲自下场来主持选秀。殿外闷热难忍,殿内却摆着一盆盆冰块,凉爽宜人。 胡氏随着一批秀女走进殿内,瞬间被这凉气一惹,身子微颤,鬓边的步摇也跟着晃了一晃。 宫里子嗣不多,臣子们费了心思搜罗各处美人送进宫选秀,当真是乱花迷人眼。 美人看了太多也会麻木,魏景已经有些年纪,并非急色之人,看了一个时辰,正是百无聊赖。 “陆阳知县胡大夏之女胡怀潆,年十五——” 太监在一旁报名录,魏景吃着宫人递来剥好的葡萄,眼都懒得抬一下。 胡怀潆第一次面圣,紧张到指尖都有些发麻。 她不敢抬头看,木讷地跪下,按部就班念道:“民女胡怀潆给皇上、太后请安,愿皇上龙体安康——阿嚏!” 她穿的少,心里又过于紧张不安,正请安着,忽的一个激灵,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喷嚏。 小太监横眉立目,用力一挥鞭子:“大胆!” 殿前失仪是重罪,大殿内倏地鸦雀无声,人人自危,连周旖锦的心都在嗓子眼吊起来。 这一折腾,却引来了魏景的目光,终于正眼瞧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胡氏。 胡怀潆因着害怕,半低着头,步摇上的明珠轻动,她睫毛微颤,眼尾一片微红,含羞带怯。 只看了一眼,魏景倏地呼吸一滞。 一阵异样的感觉爬满了心头,酸涩层层叠叠,如无数蚂蚁啃食,又像尖刀利刃在他心尖转动,血快滴到龙靴的足尖上。 这秀女的面容与沈秋月甚是相似,乍一看几乎以假乱真。 魏景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忽然想起来与沈秋月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那时她还未出阁,跟在祖母身后的一众女眷里,一袭白衫,半垂着眸浅笑。 如今已过去二十年有余,那样快乐的沈秋月还不是“昭明先皇后”,只是单纯的少女怀春,眼神里藏不住的明媚流光。 魏景闭着眼,胸膛大幅度的起伏,心脏狂跳不止,生怕再睁眼,方才的那一眼便如幻觉般消失。 第二十四章 汤泉中的自白 魏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睁开眼,面前的小美人并未消失,还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跪在大殿内。 周旖锦一直观察着魏景的动作,见他这一番压抑不住的心绪,便知道胡氏算是保住了,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 胡怀潆心脏猛烈狂跳,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如今只觉得膝盖都发麻发疼。 胡怀潆与陈之双虽不住在一间房,但名录上的顺序还是挨着的,胡怀潆刚打那个喷嚏的时候,陈之双心里就直叫好。 她兴奋不已,连待会即将受罚的苦恼都抛却一边了——左右父亲权势通天,买通行刑之人,也挨不了多少苦楚。 只可惜御前不容她放肆,不然非得凑近些看她苍白惊惶的脸色才好。 空气沉默了许久,久到胡怀潆甚至连自己的死法都推算好了,忽然听见上面的小太监吆喝一声: “胡氏,留牌子,赐花——” 陈之双瞪着眼睛,惊愕的嘴都合不拢。 她怎么运气这样好,莫不是什么神仙作法,得罪了皇帝还能青云直上? 太后是见过昭明先皇后的,看见魏景神色便了然,也并未生气,缓缓道:“继续吧。” 宦官报了陈之双名字,魏景心里早有数,二话不说也留了牌子。 魏景轻描淡写的扫了陈氏一眼。 眼睛很大,是个明艳美人,只是方才胡氏赐花时眼神一直乱飘,疏于礼仪。 若是从前,他还对这美人有些兴趣,但如今在魏景心里,再好看的容颜,如今也不及胡怀潆的十分之一。 但帝王纳妃,并非只看自己心意。 陈御史是朝堂上公然与左丞周大人公然作对的领袖,如今周丞相一人独大,定要好生拉拢陈御史一系,行制衡之术。 陈御史只是个三品官,在权贵云集的京城里却有此等横行霸道权势,与身后的背景脱不了干系——陈御史的背景,便是直属于急切想要除掉周党一派,牢牢将权力握在手中的皇帝本人。 魏景心里十分急切,想要靠近些一睹胡氏的面容,心神不宁间也无意再看秀女,便吩咐道:“这些人已经够了,后面的秀女不用上来请安了。” 众人惊愕。 这是齐国开朝以来,头一次选秀只进行不到一半便匆匆停止。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最后一个被皇帝留牌子的秀女是陈御史的女儿陈之双,听闻她娇养长大,美艳动人。 选秀事关重大,不出半天,陈之双御前得宠,使皇帝无心选秀的事变传遍了皇宫内外。 此次选秀总共选入九人,其中地位最高者为郑老将军嫡孙女郑晚洇,最末者乃偏僻安陆的小县令之女胡怀潆。 但站在风口浪尖,引得人人交口相谈、满宫妃嫔担心忧虑的,正是坐在房内指使下人搬了一箱箱金银,欲贿赂宦官减轻处罚的陈之双。 周旖锦看破不说破,虽然封号还未定下来,当晚便顺水推舟,做主命陈氏入住了离养心殿近又修的尊贵辉煌的承乾宫。 后宫之人最是会见风使舵,陈氏得宠之说愈发猖狂,到了傍晚,阿谀奉承者送进承乾宫的金银珠宝便如潮水般,络绎不绝。 陈之双眯着眼,享受着贴身婢女给她捏肩,得意道:“我就说吧,宫里都是些拜高踩低的,淑贵妃早上还对我冷眼相待,如今我得宠了,不过半日时间,还不是上赶着赐我承乾宫巴结。” 婢女心中不解,若淑贵妃拜高踩低,怎么会早上当众处罚陈氏,给贫寒胡氏撑场面,但嘴上还是应道:“得了皇上青睐,小姐以后有福了。” 皇上还未发落,陈之双刚入选,处罚还没落到头上。 她捻着一朵珠花玩,正盘算着入宫后怎么好好教训那没眼色的胡怀潆,忽然门被叩响,一个嬷嬷走进来:“秀女入选,当晚需沐浴净身,以备皇上宠幸。” 单纯的陈之双这才反应过来,得宠不是表面上轻飘飘的两个字,是要皇帝亲力亲为才算的。 她出府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侍寝规矩礼仪都学的不错,想到晚上将被召唤,不由得脸庞微红:“嬷嬷稍等,我片刻就来。” 侍寝重要,胡怀潆什么都被抛之脑后。 陈之双一番梳洗打扮,整个承乾宫上上下下灯火通明。 她穿了精心选的寝衣,还扑了香粉,柔软丝绸在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将她一身玲珑曲线勾勒出来。 怀揣着不断扑腾的少女心事,陈之双饮了好几杯冷茶醒神,频频叫人在宫门口张望,静候到了深夜,终于等来了皇上身边的传旨宦官。 “回禀小主,皇上今晚翻了胡小主的牌子。” 陈之双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杯“咔”的一声碎了。 胡怀潆被分到了翠微宫。 周旖锦左右权衡,翠微宫少了冤死的林昭仪后,质子殿下的生母张才人成了一宫主位,但她人微言轻,翠微宫早晚要送人进来,胡氏虽出身低微,但见今日魏景的反应,便知道她大有可为。 寒门宠妃是非最多,魏景随意一查胡氏的底细,便知道今日在钟粹宫边的闹剧。 以他多疑的性格,无论胡氏多么受宠,魏景也定会将她与自己视做一党,暗中打压,张才人虽护不住她,但至少二人住在一宫,可以互相扶持照应。 新人入宫,周旖锦乐得清闲,早早洗漱毕,在床上仰面躺着,手中把玩一颗玲珑骰子。 凤栖宫上上下下都极守规矩,宫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可不知过了多久,周旖锦却辗转难眠。 明日新人来凤栖宫请安,多少人等着看她这个昔日宠妃失魂落魄,跌落神坛的狼狈模样,她却愈发觉得无趣。 入宫三年,她第一次这么想回家。 这偌大深宫像一口幽潭,入目都是漆黑的魅影,深不见底。 帝王的绝情、闺中好友的背叛,仿佛那条白绫已经扼住咽喉,稍一不慎便跌入永劫不复的深渊。 周旖锦揉揉眼,在床上坐起身。 大床可容四五个人平躺,柔和月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映照在周旖锦脸侧,她轻叹了一口气,瘦削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半晌,她轻叹道:“阿柔,本宫睡不着,准备汤泉。” “是,娘娘。”苏新柔在寝殿外边守夜,仰头望着天幕上几颗繁星,闻言应了一声,并没有多问什么。 凤栖宫的汤泉是皇宫里独一份,引山上天然的温泉入池。下人将水温调的极合适,周旖锦身着中衣,挥退了所有伺候的人。 她取了钗子,一头长发泼墨似的披散在身后,没急着下水,蹲在汤泉的边上,双臂环抱着膝盖,独自出神。 夜已经深了,万籁俱寂,连往日簌簌的风声似乎都停歇。 周旖锦微咬着唇发愣,许久,心底细细麻麻的痛楚慢慢涌上来。 她脑海里全是白日里魏景看胡怀潆的眼神。 即便刻意掩饰了,那其中遮掩不去的狂热和痴迷依然深深刻在她记忆里,那是她从未在魏景眼里见过的眼神,任何虚伪假意都没有,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心底的柔软。 思绪回到初见时那草长莺飞的四月,曾经被他抱在怀里,一声声唤着“锦儿”的柔情已恍如隔世。 哪怕如今已得知真相,面对魏景心中只剩下怨与恨,但这三年多的心动与付出仿若一场幻梦,不经意间刺痛着她,让她明白自己曾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奢望有多可笑。 回过神来,水已经凉了大半,周旖锦不愿半夜再叫人换水,于是淌着水走进去。微凉的水温激得她身上一颤,脑海中那些哀愁的想法也渐渐消退。 周旖锦恍然醒悟,她才不到二十,方出阁的年纪,怎么如今活得像是个深宫中的怨妇一般? 左右自己再不得魏景喜欢,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 想起魏景来凤栖宫看她时心中不悦却强撑出的微笑,周旖锦勾起唇低头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拨弄着水面的花瓣,再不愿想那些令她头疼的事。 那畔,胡怀潆剪了几次蜡烛,心跳得厉害,同样毫无睡意。 自己的容貌出身并不出色,本以为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选秀中只是沧海一粟,可情形却在一日之间天翻地覆。 人人皆知冒犯皇帝是死罪,自己也并无过人之处,可为何,她被留了牌子? 是皇上宽容大度,宽恕了她,还是因为喜爱陈氏,听闻了她与陈氏的争执,要将她留在宫中慢慢磋磨? 正想着,忽然一阵珠帘撩动之声划破寂静的夜空。 胡怀潆仓惶转头,入目是一高大的男子,身着明黄色龙袍,那龙袍上张牙舞爪的刺绣熠熠生辉,亮得刺眼。 见她愣在原地,魏景轻笑,眼神一刻也离不开她的面容:“怎么,不欢迎朕来吗?” 胡怀潆急忙整理衣衫,跪在地上,低着头,声音有些激动的颤抖:“臣、臣妾见过皇上。” 第二日,周旖锦看着养心殿送来的秀女拟定封号,红润的嘴唇微抿。 昨夜冷清了十几年的翠微宫破例叫了三次水,轰动了整个后宫。 早上请安时,陈之双的脸黑的吓人,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向胡怀潆道恭喜。 请安过后,周旖锦留了郑晚洇在凤栖宫中。 郑晚洇与陈氏一样生的明艳动人,柳叶眉微微挑起,长发高束,但因出身武将之门,一举一动之间,丝毫不小气,带着一种张扬肆意的洒脱。 周旖锦吩咐桃红去取凤印,房间内只有她与郑晚洇二人:“皇上向来是守祖宗规矩的人,如今却为了越级册封胡氏,整一批秀女都抬了名分,实属不易。” 胡氏被破格升为美人,为了顾及陈氏和郑老将军的面子,陈之双和郑晚洇都封了婕妤,赐居一宫主位。 “能沾胡美人的光,再好不过。”郑晚洇对此似乎并无什么想法,“皇上宠幸谁,臣妾毫不关心,只希望娘娘能赐我一个清清静静,离众人远些的宫殿,了却残生。” 周旖锦皱眉:“你的意思,原本并不想入宫?” 郑晚洇托腮沉郁了片刻,难掩心中怒火,直言道:“臣妾对争宠根本没有半点兴趣!只是因为那不知好歹的刑部侍郎二子总是上门纠缠,我父母利欲熏心,只有祖父疼我,若不入宫,必定是要嫁给那恶人了!” 刑部侍郎二子在京城里恶名昭彰,此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却无奈有个极宠儿子的爹,想不被其纠缠,只得远远躲避。 “无妨,有本宫在一天,定会护着你日子清闲的。”周旖锦低眉浅笑,她喜欢郑晚洇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坦诚相待的性格。 郑晚洇笑起来,高兴的恨不得抱着周旖锦转两圈:“娘娘对我真好!” 文婕妤被打入冷宫后,周旖锦身边一直没有可心的友伴,郑晚洇热情活泼,感染的周旖锦心情也极佳,拉起她的手,笑道:“以后你我姐妹相称便是。” 第二十五章 隆师礼的相遇 周旖锦将郑晚洇留下来与她一起用午膳。 郑晚洇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二人年龄又相仿,不到半日便逗得周旖锦连连发笑,若非碍于大家闺秀的礼教束缚,多半要与她闹成一团。 周旖锦许久没与人畅聊过,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她咬着嘴里的狮子头,遥想入宫以来,身边的姐妹就只剩文婕妤一个坏心眼的,后宫那些女人,不是怕她,便是讨厌她,她起初倒是想与张才人交好,奈何年龄差距太大,终究也是不冷不热的。 郑晚洇像是看穿她似的,劝道:“姐姐,闷在宫里也太无聊了,不知何时能出宫走走,我这样冒失地入宫,祖父在家里一定很想我。” 闻言,周旖锦倒是思索起来,犹豫片刻:“最近的一次机会,只能是冬至日左右的隆师礼了。” 齐国崇尚文墨,注重渊源,民间一直有冬至隆师礼的风尚,简而言之,便是不忘根本,去探望自己的恩师。 周旖锦出自文官大家,自然请的是齐国最学富五车的夫子,那夫子满腹经纶,自从周府离去后,便被皇上请去国子监,亲自教授四、五皇子和一些官宦子弟了。 记得刚入宫那年,魏景也曾问过她要不要出宫,但她满心沉醉在魏景给她编造的幻梦中,郎情妾意,自然是不愿出宫。 现在想来,那时她时说留在宫中,想必魏景心中不知道有多难受吧? 郑晚洇托着腮,有些忧伤:“那我们便趁着隆师礼出宫玩去吧!可惜还有大半月呀……” 新人入宫想家是难免,当年周旖锦入宫时还偷偷哭了好几个晚上,正想安慰她,忽然感觉鼻尖一酸,蓦地打了个喷嚏。 正入冬的时节,周旖锦本身体质不差,只是畏寒,可经过前阵子又落水又下毒的折腾,她也有些遭不住。 苏新柔眼疾手快,吩咐道:“快将窗户关上,娘娘注意保暖。” 桃红将温热的手炉递上来,周旖锦才想起昨夜那个有些凉了的汤泉,不由得略微皱眉。 这个时节若染上风寒,想必几碗苦汤药是少不了。 桃红递完手炉,脸色有些郁闷,瞥了一眼一旁站着的苏新柔。 她方才并未注意周旖锦的动静,正盯着一边鱼缸里的几条金鱼发呆,苏新柔还真是反应快,上赶着喊一嗓子邀功。 郑晚洇帮周旖锦理了理颈边的毛领,二人都没注意到桃红眼里的些许怨气。 不一会,忽然有个小太监上来通传:“娘娘,方才胡美人求见娘娘,听闻郑婕妤在,便道不打扰娘娘,给了奴才这个。” 那东西递上来,是个被绢布包着的小荷包,上边绣了一朵金灿灿的重瓣金光菊,走针紧密,栩栩如生,想来是为了报答周旖锦选秀那日的相助之恩。 胡怀潆昨夜侍寝,今日又早早来凤栖宫请安,这样短时间做出此等精美的荷包,可见也是用了心。 周旖锦看着喜爱,便收起来。 胡怀潆倒是聪明玲珑,知道她能拿出的怎样的宝贝恐怕都入不了她的眼,便以此荷包聊表心意。 “胡美人倒是知恩图报之人,”郑晚洇也听说了昨日那事,有些疑惑:“不过她为何不肯进来,是不愿见我吗?” “妹妹多虑了,”周旖锦思索片刻,宽慰道:“胡美人出身不高,我从前见她,她是十分谨慎,心思细腻之人,恐怕多半是真怕打扰了你我,才不进来的。” “原是如此。”郑晚洇点点头,似乎懂了。 岁末将至,日子也终于平静下来了。 魏景连着几天都去了胡美人那里,流水一样的金银珠宝送进去。 皇宫内的人最是会见风使舵,一个个都上赶着巴结胡美人,本是门庭冷落的翠微宫倏地热闹了起来。 郑晚洇倒是十分无所谓,隔三差五便来凤栖宫跑一趟,但陈氏却愈发坐不住。 皇上的宠幸没来,周旖锦罚她的板子却来了。 从小身娇体弱养在深闺的小姐能经得起什么摧残,即使花了重金贿赂行刑的宦官,两板子下去便也哭爹喊娘。 胡怀潆的到来,仿佛在后宫平静表象中丢下的一枚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魏景当朝以来,虽朝纲不振,但也绝非昏君,选秀之前,后宫里最受宠的就是周旖锦,但他也只会每个月来看望她两三回,后宫里更有甚者,几年都没见过魏景一面。 周旖锦果真是染了风寒,虽只是咳嗽两声,喝一堆苦药,但却特意遣人知会了魏景一声。 魏景那时正在胡美人宫里花天酒地,自然是没空看她,过两日周旖锦病好了,又揍了陈氏一顿,心情正好,便派人同魏景说自己思念恩师,想同郑婕妤一并出宫探望。 魏景接连几日宠幸胡美人,心里已经是惴惴不安,以为周旖锦吃醋,连惩罚陈氏一事都未计较,忙不迭放她出宫散心。 到了日子,一大早天才蒙蒙亮,郑晚洇就忍不住来叩凤栖宫的门,二人乘着清晨便徐徐出发了。 国子监的陈太傅住在皇城脚下的别院,他如今已五十有余,桃李满天下,门下的弟子绵延不绝的马车几乎堵住了整条巷子。 郑晚洇听闻陈太傅之名久矣,随着周旖锦一同去拜见。宫中女眷本是非特例不得出宫,因此她二人都打扮得朴素,并未张扬。 一个侍女走上来:“两位娘娘跟奴婢走罢。” 周旖锦递了拜帖,不过半柱香便被请了进去。 绕过庭院,在一间粉墙环护,绿柳周垂的房间内等了片刻,陈太傅便匆匆来了。 陈太傅是个个子不高的小老头,虽是饱读诗书的名儒,但脾气和蔼,笑起来眼角鱼尾纹堆叠。 陈太傅请了安,周旖锦亦向他回弟子礼,接着向桃红挥挥手,她忙捧着一个精美的梨花木盒上前。 周旖锦打开木盒,里边是一块精美的芙蓉玉,通体晶莹,阳光照射在上面,隐隐波光流转:“本宫许久未见陈太傅,略表心意。” 周家向来崇玉,祖业丰厚,除了向皇帝进贡之物,齐国最珍贵的藏玉几乎都在周家的库房。 “周家的玉,老身可万万受不住啊!”陈太傅有些受宠若惊,推诿几下,方仔细收好。 几人寒暄一会儿,郑晚洇便福了福道:“妹妹不叨扰姐姐与陈太傅,先行告退。” 下人们也纷纷随郑晚洇退下,屋内只有陈太傅和周旖锦二人,他便拉着周旖锦坐下,缓缓问道:“娘娘在宫里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周旖锦沉默了片刻:“多谢陈太傅挂念,本宫很好。” 自打她入宫以来,众说纷纭的流言几乎就未曾停息过。 宫里人人说她心狠手辣,宫外的谣言便更失真了,有的传言说她恶毒善妒,亦有说她妖魅惑主的。 陈太傅微叹了口气,他亲自教导周旖锦数年,她的人品才识他心里再了解不过,周家开国以来便是百年清流,周旖锦还是周家女儿里头一个如此声名狼藉的。 “宫里头本就不太平,老身教导几位皇子,宫里的娘娘也见过几面,想来与你并不是很好相与的——另外,外头那些话,娘娘也不要放在心里。” 陈太傅想劝她两句,又顾及着皇家颜面,因而说的委婉。 “本宫记住了。”周旖锦蓦的眼眶有些酸热。 入宫这三年来,好像人人都敬她畏她,却从没人关心过她这样小的年纪身居高位,背后所要承受的一切。 陈太傅并未深谈,转而又问道:“娘娘最近可见过家中的庶兄?” 周旖锦愣了片刻,问道:“老师是说安小娘生的周楠?” “正是,”陈太傅声音有些沉,“周家的事,本不该叨扰娘娘,只是皇上登基以来整顿纲纪,他心思不在学业上,老身不便训导,还望娘娘提点一二,以免他误入歧途。” 陈太傅说话含蓄,但“整顿纲纪”几个字落在周旖锦心里,不免了然,顿时觉得十分沉重。 她想起上次回周府,周楠提到在外面有些营生,不禁心生寒意,睫毛颤了颤,微微福身:“本宫会好好教导他,多谢陈太傅提点。” 陈太傅忙着应酬,二人并未相谈很久。 周旖锦走出门时天色如水般明朗,一只尾羽纤长的云雀探头探脑,轻巧地从草地上跳上一旁的灌木枝。 她半仰着头望向天,拢了拢身上月牙白的锦织琵琶襟小袄。 二人出行一切从简,周旖锦身边只跟了桃红一人,见周旖锦走出门,忙迎上去,问道:“娘娘,郑婕妤往那边去了,娘娘要去瞧瞧吗?” 周旖锦应下,二人不紧不慢往中庭走去。 陈太傅弟子众多,大多围绕在庭院附近,下至总角孩童嬉笑打闹,上至头发花白的老者谈经论道,皆成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走在其中,顿时感受到了被这一阵人间烟火所包裹的气息。 她边走着,自言自语道:“郑婕妤说的对,本宫留在宫里也是无趣,理应时常出宫瞧瞧民情,以佐戎辟。” 桃红领着周旖锦往里走,忽然听见附近一阵嘈杂喧闹,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 周旖锦起了兴致:“走,去看看。” 一走近,便看见郑婕妤一手叉着腰,在竹筒里取了一枚箭矢,站定片刻,箭矢落入壶中,引得周围人纷纷叫好。 桃红笑道:“奴婢就说郑婕妤怎得不见了,原是在这儿比投壶。” 场上还有另一女子,站在郑婕妤身侧,穿着打扮显然是名门望族模样,亦一同举起箭矢。 周旖锦抿了下唇,环顾四周,倒在人群中发现一熟面孔。 不远处,魏璇身穿浅青色深衣,绣着雅致棕竹的靛蓝滚边与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 他看着场上浅笑,眉眼微弯,与身侧一男子交谈甚欢。 少年人的身形瘦削,寒风徐来,薄薄的衣衫间出清瘦的身姿,倒显出十分文人墨客的风流韵致。 自上次那场失礼的相遇后,周旖锦再没见过他,虽知道他如今也在国子监读书,可忽然看见他,不免想起他那天微红的耳垂眼角。 她心里猛的跳了两下,立刻偏过头去。冷静下来,心底还是有几分细微的颤动。 第二十六章 怎敢肖想 桃红顺着周旖锦注视的方向望过去,亦发现了魏璇,不由得感叹道:“多亏了娘娘之前送去翠微宫的那些东西,如今质子殿下看起来近况比从前好多了,至少不用再穿那些反复浆洗的衣裳。” 宫里的奴婢本不该妄议皇家,但桃红和周旖锦亲近,坦白直言,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他帮了本宫许多,本宫自然该投桃报李。”周旖锦顺着桃红的话想去,只将魏璇当做一晚辈照顾,心底的纠结便也消去了不少。 睫毛轻颤,她移开眼神,看着场中央的郑晚洇。可不知为何,总感觉方才的方向,似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追随着她。 人群中,最后一枚箭矢投入壶中,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姑娘好身手!” 周旖锦凝神一瞧,郑晚洇竟以一筹落败给了身侧那一姑娘,她并不生气,只是无奈地摊了摊手,向周旖锦走来:“姐姐,我们一会儿去哪玩?” 周旖锦笑着帮她理了理衣领的褶皱,思索片刻道:“午膳便在这儿用吧,一会儿京都府那儿有花车游街,咱们一并去看看,但可不许贪玩,得赶在宵禁前入宫,免得太极门落了锁。” 郑晚洇十分嘴甜,眼角弯成月牙:“姐姐对我最好!” 不远处,萧平拍了拍魏璇的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魏璇一愣,随即低下头,遮掩道:“没想什么,许是昨夜没睡好。” 他自她入府便注意到了,周旖锦向来是那样清高又矜傲的模样,举手投足间的韵味,仿若这滚滚凡尘玷污了她的雪白裙摆,即便穿着常服,他也一眼便能认出来。 她身侧那女子他虽不识,多半也是一同出宫的娘娘。 上次马球会上,在周旖锦面前那样失态,他有御医照料,回宫后不久便康复,只是思恃许久,还是按下了去凤栖宫请罪的念头。 但那天之后,残留的记忆却怎么也挥之不去,那是魏璇成人后头一次和周旖锦这么接近,甚至几乎算得上失态,可那嫣红的唇瓣,雪白的足尖,无时无刻地侵袭着他的心神。 方才周旖锦看他的眼神平和如水,似乎忘却了那场闹剧,却平白惹得他心头狂跳不止。而他却只能借着人群杂乱,低下头压抑自己微微颤抖的模样。 萧平没在意,左右观察了下,附身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瞧那边,方才与瑾儿比试那女子,好像是宫里的娘娘?” 思绪倏地被打断,魏璇迅速地眨了眨眼,看也没看,回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们二人举止与普通的大家闺秀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萧平骄傲道。 他从小混迹在各种名门望族、纨绔子弟之间,识人的本领很强。呆呆地往那畔注视了一会儿,萧平不由得感慨:“真是美极了。” 魏璇心脏猛地一跳,喉间干涩,心头忽然升起一阵莫名之火。 他虽从小饱读圣贤书,但自认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 京城的男子他这个年纪,大多已经议亲,有的甚至连孩子都有了,或许是将所有精力都投注在夺权之上,他自己一向对女色不怎么上心。 从前他也并非没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会是什么模样。 本以为自己会喜欢为人豪爽、行侠仗义的江湖女儿,对于京城里追捧的那些名门闺秀的做派,甚至觉得有些惺惺作态—— 但短短几个月,他却毫无准备地对周旖锦产生了这样肮脏龌龊的念头。 即便是出生在被诩为京城第一名门的周氏,周旖锦却不同于其他那些人。她举止周到却不刻意,那样昳丽又孤傲,仿佛雪山上翕动翅膀的蝴蝶,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不该有的心思。 但她终究是宫里的娘娘,是天之骄女,怎能容他这样屈居人下的质子肖想。 魏璇喉结滚动,一抬头,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甜美的声音:“质子殿下您脸色怎么瞧着不大好?萧府里最近得了上好的菊花茶,改日叫我哥送进你宫里去可好?” 看清来人,魏璇低头作揖:“使不得,萧瑾姑娘,微臣卑微,唯恐糟蹋了姑娘的好茶。” 萧瑾便是方才投壶胜出的那人,萧平同胞的妹妹,打小是锦衣玉食养着的,为人也知书达理,在如今京城里的大家闺秀中算是拔头筹的。 她平日里无事时也会来国子监给萧平伴读,一来二去两人也算有些熟悉。 “瞧你。”萧瑾笑了笑,盯着魏璇的面容。精致的单眼皮,眼形微微下垂,到眼尾又轻挑起来,加上一点小痣,说不出的蛊惑迷人。 他怎么生的这样好看…… 萧瑾睫毛闪动,咽了咽口水:“那你说,我方才厉害不厉害?” 魏璇声音淡淡:“姑娘当然十分厉害。” “我投壶的水平,不及你十分之一。”萧瑾盈盈一笑,谦让道:“上次你来萧府时与哥哥比试,我可是看在眼里了。” “行了行了!”见萧瑾恨不得黏在魏璇身上的眼神,萧平实在看不下去,出言打断。 他虽不得不承认,魏璇确实生的极好,但妹妹这花痴的模样实在不堪入目。 萧平有些不悦地皱着眉,他萧府千娇万宠的姑娘,实在是白便宜这小子了。 他声音不禁有些烦躁:“萧瑾,我才得知,方才与你比试那人是宫里的郑婕妤,你不要托大,一会儿去给人家请个安。” 萧瑾点点头,她平日还是十分知礼的,若非为了在魏璇面前出风头,方才也不会突然上去比试,乖乖答应道:“是。” 一转头,又看见魏璇轻抿着唇,有些神思不宁的模样。她正想开口问问,瞥见一边萧平那黑的要滴水的脸色,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周旖锦叫下人买了些小食来,二人找了一处人少的湖边凉亭歇息。 陈太傅文人风骨,这院子用了心,修得十分别致,从山上引了活水注入湖中,高处坠落的水滴泠泠作响,烟雾缭绕。 这民间的点心远没有宫里小厨房的精致,周旖锦吃了两口便放在一边,望着湖中几只锦鲤出神。 “刑部侍郎之子萧平,见过二位娘娘。” 周旖锦回过头,见到魏璇,心间乱了片刻,又看见他身边的二人,其中的女子正是方才与郑晚洇比试的姑娘。 魏璇刻意站在萧平后方半步,低声行礼道:“微臣见过娘娘。” 萧瑾也随着福了福身:“方才比试投壶,不知是郑婕妤,多有冒犯,还望娘娘见谅。” 郑婕妤倒是无所谓,摆摆手:“无妨,技不如人,本宫怎会怪你。” 萧瑾从前是没见过周旖锦的,看她年轻貌美,气质虽清冷了些,但并不骇人,便客气问道:“请问这位娘娘是?” 周旖锦放下擦指尖的绢布,掀眸轻声道:“本宫是淑贵妃。” 此言一出,空气顿时有几分寂静。 萧瑾只觉得嘴里一干,心中害怕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些。萧平则站的规规矩矩,模样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 周旖锦怔怔地看着萧瑾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一时有些怅然。 她记得在梦里,临终前的最后一段时日,人人都在传新皇后会是萧家的嫡女,连她在冷宫,都听得到许多风声。 他二人原是早已认识,如今看来,的确有些般配。 周旖锦唇角带着轻笑,目光含着些许探索,下意识在萧瑾和魏璇的脸上一扫而过。 魏璇解不通她眼神,有些心生惶恐,沉吟片刻,鬼使神差道:“傍晚京都府前有花车,二位娘娘若愿意,微臣可带娘娘们游玩。” “也好,本宫正打算去,”周旖锦偏头着看着一旁郑晚洇欢欣雀跃的神情,便应下来:“那便劳烦质子殿下了。” “微臣不敢。”魏璇低着头应道,不知为何,内心升起几分欢喜来。 许是周旖锦恶名在外,几人不敢大胆,寒暄几句便有些哑言,各自去用午膳。 “魏璇。”忽然,听见萧平唤他。 萧瑾被仆人领着去更衣,此处只有他二人,萧平走近他,轻声问道:“你方才在淑贵妃面前,似乎很是紧张。” “……没有。”魏璇下意识反驳。 萧平不以为然:“我了解你,你方才整个人僵硬得很,从前面见圣上,都不见得你这样局促。”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素来的调侃,又含着些咄咄逼人的严肃的意味,继而道:“我记得你上次画的那副画,我问你,你笔下那样美的垂丝海棠,可是在凤栖宫见的?” 魏璇咬了一下唇,心中惊讶于萧平的敏锐和对他的了解,想要辩驳又显得有些无力,沉默了半晌,他轻笑道:“我怎么敢。” 这句话淡淡的,比他往日的声音要小些,听起来像布满冰碴的湖面,既是说给萧平,又是说给自己听的。 听了他的话,萧平也有些愣怔,许久才说道:“我是了解你的为人的。” 萧平说罢便略低着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早清楚萧瑾的心思,本以为魏璇只是不近女色,多接触便好。可若魏璇心中憧憬的那个人是……他四肢僵硬,不敢细想。 魏璇并不愿多解释,长睫毛微颤了颤,沉默地站在原地。 萧平思索一会儿,沉声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寻萧瑾。” 魏璇点点头,独自寻了个石椅坐下。 不远处,家仆们成群结队,从大门口抬着一箱箱厚重的礼物进库房,脚步声整齐且轻。 魏璇注视着往来的人群,心头忽然传来钝钝疼痛,与记忆里某个场景重叠,忽而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玥国皇子众多,唯独他被派来齐国为质,起源于那场深秋的变革。 玥国皇帝已经老了,纵情声色,不问朝纲,于是文武百官皆投其所好,整日弄些精巧玩意来讨皇帝欢心,私底下大肆敛财,祸乱朝政,各得其所。 然乱世之中,总有些人一身为民请命的铮铮铁骨。 玥国为避免皇室子弟相争,断奶后便可离开皇宫,自立府邸。 张才人的母家雄厚,父亲御史张大人在朝堂上说话也掷地有声,因而在魏璇的记忆里,童年的回忆多数是在府邸里与母亲和祖父相伴。 张大人是个慈祥的老头,亲自教他读书识字,习武练剑,他也曾是一众皇子中最聪明出色、最有机会继承王位的。 然而三年前的多事之秋,朝廷里掀起了偌大波澜。 张大人主持变革民政,亲请下江南一带清查田产余粮,以让利于民,充实被皇帝挥霍一空的国库。 这样的朝代,想要百姓得利,必是要得罪人的。朝廷里积弊太深,江南一带的富庶之地更是官官相护,波诡云谲。 张大人力排众议,亲自领头下江南,却在变革的第二月,在过江时“不慎遇袭”,从此再无音讯。 张大人这颗大树一倒,不到半月,皇帝便被成功说服,亲自下旨抄了张家,除了入宫的张才人和身为皇子的魏璇,张家一众亲眷,举家锒铛入狱。 官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夜,年仅十二岁的魏璇挣脱母亲的怀抱,迎着雨从书房径直走到前院。 第二十七章 张家的覆灭 一箱箱家产从张大人的库房内被搬出来,官兵将箱子打开,里面却尽是些过冬棉衣、反复被浆洗的长衫。 张大人官至正三品,在江南清田寻了几万两银子上供朝廷,可屋内所寻得财务,只有几百两供家族周转的银子,三四张不值钱的田产地契。 来的官兵愤怒不已,断定家产是被私藏,于是不留情面,将张家的家眷挨个审问。 雷雨交加的秋夜,狂风穿过枯树发出阵阵呜咽,闪电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他站在廊道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张家人被捆住手脚,如濒死的鱼一般被拖拽着,不断挣扎。 看清被拖至前的人时,魏璇终于忍不住失声,眼眶瞬间泛起浓重的酸涩:“姨母……” 往日里知书达理的温柔女子被官兵用力拽着头发,在地上硬生生拖出一道血痕。 她看见了一旁的魏璇,苍白的脸色忽然泛起一阵光来,使劲摇了摇头。 雨夜中,姨母的声音微弱:“生死自有天命,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紧接着,长鞭带着雨水挥落,凄厉的惨叫声环绕着他,脚下的水渐渐被染红。 “阿姊!”母亲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姨母身前,失控地泣不成声。 向来软弱的母亲在亲妹妹的生死面前毫不退缩,面对着明晃晃的刀剑,大喊道:“皇上让你们抄家,不是让你们灭门!今日你们若要打她,便先打我!” 为首的官兵冷笑一声,随即让人硬生生将母亲从姨母身上扯开,一棒子下去,便将母亲敲晕:“不见棺材不落泪,给我打!”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官兵的靴子踩过去,回来时以满是鲜红。他们拖着张家人从魏璇的身侧走过,刻意避开他。 魏璇一身衣袍被雨水打湿,仿佛站在地狱的门前,迎着风口,少年人形销骨立。 血液流了一地,他终于忍不住,两三步猛的上前,瘦削的身躯护在姨母身上,无助地呐喊。 “不准打了!” 面前,姨母的声音微弱下来,她眼中盛满哀伤:“璇儿,你要当玥国的皇帝!你不许……不许为我们出头。” 魏璇喉头哽咽,心口像是被刀尖狠狠刺入,呼吸几乎停滞。 他那时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瘦弱的身躯像猴子一般被官兵一把扯起,那人盯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二皇子,您今日的逾矩,我会如实呈给皇上。” 他心底一片寒凉,被扯着四肢,只能眼睁睁眼前的鞭子落下,鲜血四溅。 “张家的财产藏在哪儿?” 姨母已然被打的昏厥过去,被暴力地催醒,伤口处血肉外翻,只余一口气吊着。 她瞪着眼睛,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坚定的目光从魏璇身上扫过,继而,一字一句说道:“父亲在江南查到了万亩官田,查到最后,竟是皇上亲信所占!皇上挥霍空了国库,残忍暴戾,吸民脂民膏,不愿吐财,便杀我父亲灭口!” 她声音微弱而有力,直至振聋发聩:“我父亲一生清廉,为国为民!张家没有私产!” 魏璇被钳制着,看着姨母的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箱子倾倒,几张房契飘落在地上,墨被水迅速晕开。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余大雨倾盆。 回过神来,过路的奴仆已经走远,眼前仍是刺眼的阳光。 魏璇沉默了许久,仰头望着方才周旖锦所在亭子的方向。 他是活在阴沟里的人,背负了仇怨,生了夺权的心,便只得在无尽的风霜雨雪中厮杀,从来不光明磊落。 只是年少躁动,才会奢想她那样明媚又骄傲的女子,羡慕她永远高傲地站在阳光下的身影。 只可惜自己一身碎骨,只能渐行渐远,直到这不合时宜的心思消散。 不远处,萧平萧瑾已走近,魏璇轻咳了一声,挥散脑海中不该有的念头。 萧瑾看出魏璇脸色有些苍白,没再多问,识趣说道:“质子殿下,午膳已经摆好了,我们快些过去吧。” 魏璇点了点头,三人都有些恹恹。 萧瑾心里是怀了许多怨怼的,魏璇住在宫里,她身为女眷,并非日日去国子监读书,本能见面的机会就不多。 今日她好不容易在他面前出一回风头,却因为见了宫里的娘娘,全然将她的气焰压下去了。 她眼底添了一抹阴郁,压着一口气,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的肉里。 从小到大,萧瑾的生活中,几乎全是众星捧月。她才貌双全,又知书达理,无数世家子弟相继示好,从没有给别人当配角的一幕。 半晌,她才从这种不适中缓和过来,微微斜起看着一旁的魏璇。 魏璇的侧脸有着少年棱角分明的冷峻,眼尾轻佻,眉间微蹙,唇瓣偏厚,淡淡殷红的颜色在他略显凌厉的气质中又添了一抹柔和的蛊惑。 她看的有些久,胳膊被萧平轻捏了一下,才害羞地低下头。 周旖锦和郑晚洇用完膳不久,便遣人唤他们一行人过来,她许久未出宫游玩,也有些抑不住雀跃的心情。 半晌,不远处的假山后,遥遥看见魏璇的身影。 行过礼,魏璇克制地多退了半步,连萧瑾都不敢轻举妄动。 “京都府这一片本宫不太熟悉,你们不必拘谨,一同游玩便是。”周旖锦安慰道。 她心中盘算着,这样好的机会,与以后的皇帝皇后一同出行,若是能乘机增加些好印象,培养感情,未来无论是周家,还是自己,便都有保障了。 京都府离得近,几人便穿过几条街,步行前去,虽轻装简行,可他们出众的容貌、举止投足的风雅还是引来不少围观者。 东西方向的宽阔街道上,商铺林立,四处布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人们都等着看花车,几乎是万人空巷,喧哗和吆喝声彼此起伏,一片繁荣。 “姐姐,我想去那边的铺子看看,”郑晚洇高兴地拉着周旖锦的袖子撒娇:“听说那家衣铺有许多时新的衣裳,以前家里管我严,都不能时时来逛。” 郑晚洇活泼可爱,一笑脸上便有肉嘟嘟的婴儿肥,周旖锦拗不过她:“那便去看看。” 魏璇和萧平走在后头,听见她的话,忽然想起些什么,微微愣了愣,欲言又止。 然而他看着周旖锦素白裙摆一旋如栀子花揉开的花瓣,再落到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霎时又低下了头。 一入门,淡淡的胭脂水粉味扑面而来。打扮精致的女子们同开了闸的潮水一样,把店铺挤得满满堂堂。 不一会儿,郑晚洇身旁的侍女便已提了一大篮衣裳,上了二楼,还在兴冲冲地挑着,萧瑾也按捺不住选了几件。 这店里的样子是好看,但不少还是已经是有些过时的花样了,因而周旖锦对这些兴趣不大。 “这件雪青很衬你。”周旖锦选了一件,走到萧瑾面前,轻声道:“娇柔淡雅,和你的气质很搭,你若喜欢,本宫便送你可好?” 萧瑾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旋即被巨大的惊喜所填满。 这衣裳值不了多少钱,但宫里的娘娘亲赐,意义便大有不同,更何况周旖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娘娘。 她相识的同龄女子大多是养在深闺的大户小姐,这样的礼遇,说出去可以吹好一阵子。 “小女谢娘娘赏赐。”萧瑾受宠若惊,正要跪下谢恩,却被周旖锦扶起:“别跪,地上脏。” 周旖锦对着镜子,将裙子拿在萧瑾身前比了比:“似是有些长了,本宫让绣娘按你的身材改一下,再让人送到你府里去。” 周旖锦的突然靠近,带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温和甜香,仿佛夏日清晨玫瑰花瓣上清冽的露珠,让萧瑾的心花有些乱颤。 看见她眼底掩不住的欢欣,周旖锦心中也甚是得意自己今日真是收获颇丰。 她是刻意要自己的赏赐到萧府门口,让大家都瞧一眼的。若能结识未来的皇后娘娘当靠山,即便那时魏璇或是其他人对她还有什么不满,多半也是有机会能逃脱一死的吧。 想到这,她不禁下意识向魏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为何,他恰好也向这边看来,眼神里交织着温柔又复杂的情绪。 周旖锦洋洋得意,愈发肯定了,十七岁正是怦然心动的年纪,魏璇定是已经对萧姑娘有些好感,她这个宝押的不假。 魏璇不知她心中所想,一时有些错愕。周旖锦看了他一眼后便低下头浅笑,浑然一副女儿家羞怯的模样,惹得他心头猛颤了一下。 但顾不得细思,不远处副将已经跑过来。 “人手都布置好了吗?”魏璇眉间带了一丝忧虑。 “万无一失,”副将看着魏璇有些青黑的眼下,又补充道:“质子殿下这些时日为了捉拿天晟教余孽不眠不休,尔等定当竭力为殿下分忧!” 话音一落,楼下已经喧闹起来,人群仓惶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救命啊!” 一个姑娘跑过去,撞了一下周旖锦的肩,令她手里的衣裳都散落在地。 周旖锦还没反应过来,从一楼冲上来的人群如蚂蚁般熙攘,人们带着哭腔,颤抖着声音喊到:“快跑啊——是、是天晟教!” 她立刻转身,往楼下看去,十几个提着大砍刀、光着上身的大汉横冲直撞,看打扮正是上次遇袭时见到的那些人,为首之人凶恶地吼叫一声,刀尖差一点便要触到惊慌失措的人群。 “娘娘!”萧瑾顾不得这么多,连名字都忘了遮掩,只能勉强保持着镇定:“我们快去找哥哥!” 回过头,方才还靠在一旁衣架子上的萧平、魏璇二人,已然没了踪影。 楼下仓皇逃窜的人群还在喊叫,门外越来越多的天晟教流寇涌进来。 “我们先去避一避。”周旖锦转头要走,忽然看见楼下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被人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却脚伤了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大声哭喊。 为首的流寇见状,猛的转身,大刀从天而降,直直劈向小女孩的身体。 小女孩的哭声像失控的箭,尖锐而沙哑。 忽然,“当”的一声巨响,一个身影如风般迅疾,出现在半空中,大刀被横空拦住,相撞之处发出银色的光芒。 看清来人,周旖锦紧握的手颤了颤。 魏璇从前救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种模样? 第二十八章 靠近一点点 魏璇接下这一刀后,隐匿在此处的士兵也纷纷提起刀剑上阵。 一部分将赶来的天晟教流寇拦截在外,与人群隔绝,另一部分将屋内的人群护住,清缴商铺里的先锋。 为首的大汉空有一身蛮力,却武艺不精,三两招便败在了魏璇手下。 随着首领人头落地,余下的流寇也纷纷乱了阵脚,战的没了勇气,跑的没了章法,不过片刻便被埋伏在此处的士兵轻松缴获,留几个活口,押入大牢。 周旖锦睫毛微微颤抖,的耳边全是惊魂未定的尖叫和颤抖的哭声。 士兵将商铺内的尸首拖下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泼洒在脂粉香气的底色中。 外面日光如火,映亮商铺的彩色玻璃窗,缠绕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变换。 楼下,魏璇胸膛轻微起伏,仰头往上看,对上她的视线,唇角带着浅笑,安慰似地点了点头。 一场预谋已久的袭击,便这样迅速地被熄灭了气焰。 魏璇几步走上楼,站在周旖锦面前,满脸无辜的笑意,抱拳请罪:“微臣救驾不力,让娘娘和萧小姐受惊了。” 片刻,他又微微仰头,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明亮的微光,从下向上看着周旖锦,温言道:“请娘娘治罪。” 那暗红色窗棂透出的日光更红,波光粼粼透过雕花的窗映在他的侧脸上,一小块破碎的光斑落在魏璇眼角的痣上,慢慢颤抖着。 好像他对她那些无可诉说的心思一样,深藏在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随着周旖锦扑闪的睫毛一下下颤动。 “本宫……”周旖锦的话顿住,魏璇的模样哪像是在请罪,更像是只计谋得逞,欢快邀宠的狡黠狐狸。 不过见了此景,即便周围全是血腥气味,周旖锦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夸赞道:“你做的很好,若非你早有准备,这儿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又试探道:“你这份功劳,本宫回去后会与皇上提起。” 魏璇扬眉一笑,作揖道:“微臣多谢……小姐。” 人群拥挤,魏璇站起身,身子便靠的近。他比周旖锦高一个头,伸出一只手臂来防止她被慌失措的人群撞倒。 这姿势看上去,仿佛他已经将她环绕抱住了似的。慌乱的心跳声蔓延,但两个人都没有动,只是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周旖锦抿着唇,唯恐挨得太近,让一旁的萧瑾心生不悦,且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有当贵妃娘娘的气势。 她缓缓仰起头,看得到魏璇下巴上有些发青的胡茬。 “小姐有什么事吗?”魏璇低下头来问她,气息很近,他满脸是少年的风流蕴藉,声音倍显温柔。 周旖锦不知从何处开口,有些懊恼,摇了摇头:“没事。” 魏璇平时隐藏的太好,可一靠的近,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铺天盖地的、几乎有些凌厉的气质。 那是一个男孩即将成长为男人的年龄,青涩却又难藏锋芒的一面,是一个刚出山历练的猛兽仔细收好爪牙,无辜却又令人畏惧。 这一刻,不论她再怎样收敛心神,都能清楚的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假意讨赏的毛头小子,而是三年后未来的新帝,这天下的主人。 周旖锦微微愣神,轻咳了咳,为了掩饰内心些许怯懦,在心底强调了好几遍魏璇只是她需要加以利用的一个小辈,于是故作成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本宫很看好你,再接再厉。” 魏璇还没来得及细想“看好”两个字到底有什么深意,就被肩膀上传来的,她掌心的温热触感占据了心神。 他只觉得霎时间半边身子都变得酥麻,愣了半晌也没想出谢恩的话。 “我们先走吧。”好在周旖锦并没有注意他的反常,魏璇匆忙点了点头。 他方才杀敌的果断凌厉和萧瑾情急之下的一声“娘娘”还是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在路人过来围观以前,他们便匆匆结了账,离开了商铺。 萧瑾从小养在深闺,从没见过此等情形,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见到萧平,几欲泪下:“哥哥,方才好可怕……” 萧平哄了她一会儿,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舍妹胆子小,让娘娘们见笑了。” 见状,郑晚洇笑了笑,眼中却闪过一丝不耐。 她从小习武,打打杀杀见惯了,只恨方才穿着裙子,否则她险些要亲自操刀上阵,见了萧瑾这番哭哭啼啼的模样,不免有些不屑。 萧瑾哭了一会儿,眼神在人群中寻找一会儿,见魏璇走近,便一把拉住他:“质子殿下方才真是勇猛,还好有你在呜呜呜……” 女儿家梨花带雨,本是极惹人怜爱的,可不知为何,魏璇被拉着的手臂有些僵硬。 他下意识轻挣了一下,见摆脱不了萧瑾,心虚似的抬头看了一眼,有些不耐地说道:“缴平流寇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萧小姐谬赞了。” 萧瑾碰到个软钉子,脸色闷闷不乐,但过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来:“叫什么萧小姐,多生分,你以后和我哥哥一样,叫我瑾儿好了。” “好,”既是萧瑾要求,魏璇也不愿再纠缠下去,半哄半劝说道:“瑾儿别怕,这儿到处是皇城的兵马,定会护你周全的。” 此言一出,倏地发现身旁周旖锦黑葡萄似的眼睛扑闪了两下,往这边看来。 在家中时,父母亲便叫她锦儿,蓦然听见,下意识便回头。 那眸子明明是风情万种,目光却又冷若冰霜,似是嗔怪,又带着责难。 她一言不发,站在错落的朱漆柱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平添了一丝威严,令魏璇心里警铃大作。 “微臣冒犯了。”他的心砰砰直跳,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当即跪下请罪。 但不一会儿,心里又升起些隐秘的欢愉,仿佛若周旖锦允许,他想再冒犯一次似的。 一旁的萧瑾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苦,见此情形,吓得一张小脸又白了几分,颤巍巍便要下跪。 “无妨,快起来。”周旖锦心底叹了口气,想来和未来的掌权者混熟一事还是任重道远,她只是看了一眼,怎的就这样骇人。 幸好,一边人们的欢呼声打破了这难忍的寂静。 装扮华丽的一排花车徐徐从街头驶来,领头是几批毛色纯白的大马,花车上芳香四溢,舞女们手腕上戴着铃铛,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 方才的一场动荡似乎消释去了,人们心中都只有节日的喜悦。 究竟是花车太美,还是人们都已对这样的袭击习以为常,变得知足常乐起来了呢? 周旖锦的眼底落了片阴影。齐国自开国以来只传了四代,算不上什么底蕴丰厚的王朝,即便是京城内,也是动荡不息。 不远处便是一栋装饰华美的酒楼,人不多,景致也好,于是几人便在酒楼前的空地驻足乘凉。 “哎,又香又甜的糖葫芦!”酒楼旁的小商贩努力吆喝着,他们一行人打扮华美,小贩不愿放走,大声呼喊道:“几位走一走看一看啊!” 架子上新鲜出炉的糖葫芦果大鲜红,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浆,阳光下泛着美丽的琥珀色。 周旖锦本不爱吃这甜腻零嘴儿,但看着郑晚洇垂涎欲滴的表情,笑了笑,无奈道:“去吧,帮本宫也带一串。” 萧瑾萧平同郑晚洇一道去了,周旖锦微微仰头看花车上的翩翩舞女。 只剩下魏璇和她两个人并肩站着,沉默了一会儿,周旖锦想着若什么都不说或许有些尴尬,便主动问起来:“那一日回去……你身子没什么大问题了吧?”周旖锦的声音小小的。 魏璇愣了一下,脸颊上又“腾”的升起红晕,他喉结滚动,故作镇定说道:“多亏了小姐相助,救治的很及时。” 周旖锦低下头,轻声道:“那就好。” 她两只手攥在一起,余光瞥着魏璇的神色,心道这人怎么这样容易脸红。 忽然,她又仰起头来,往西边看去。手指戳了戳暗中出神的魏璇:“好多鸟,你快看那边!” 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飞鸟,一道道影子轻巧地掠过湛蓝的天空。 似乎是受这花车香味的吸引,有的已经敏捷地攀上花车,惹的舞女们不得不停下舞步驱赶,有的则停靠在一旁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 “只是普通的白头翁。”魏璇眉眼闪动一下,目光不自觉的落在周旖锦笑意绽放的脸上。 “小姐若是喜欢,微臣给您捉一只。”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笑起来眼角微弯,像是惯着爱玩爱闹的小孩似的。 周旖锦望着树枝上,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点了点头。 魏璇飞身而起,不过一转眼,手心里便多了一只浑身灰扑扑,脑袋上毛儿雪白的小白头翁。 这小鸟看起来有些笨,甚至都没有挣扎,啾啾地叫个不停。 他小心翼翼将鸟儿放到周旖锦手心,生怕冒犯了她,因而显得有些拘谨。 周旖锦的注意力全然被这小鸟给吸引了,伸出手摸了摸小白头翁脑门上柔软的白色绒毛,还拿指尖给它咬着玩。 有魏璇在身边,她也不怕小鸟飞走,只是专心逗着它玩,脸上不自主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态。 有那么一瞬间,魏璇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此刻就变成她掌心那只鸟儿,衔住她温润美丽的指尖。 “我们去买个笼子,养起来吧,喂它一冬天,开春再给放出去。”周旖锦恰好看见不远处一个卖花鸟的摊子,心神一动,便高兴地拉着魏璇走过去。 那小鸟还没预料到自己将被软禁的冬天,似乎是喜欢周旖锦手心里清甜的气味,自顾自地跳来跳去。 那卖鸟儿的商贩见周旖锦来买笼子,看了眼她手里呆头呆脑的小白头翁,不免摇了摇头,说道:“这是最普通的鸟了,到处都是,没什么灵性,姑娘不如来看看我这儿新来的鹦鹉,你看这只黄的,特通人性……” “不必了,我就喜欢我这个。”周旖锦打断他,脸上有种少女独有的娇憨,吩咐道:“把对面那个笼子给本小姐包起来。” 小白头翁猝不及防被装进笼子里,委屈巴巴地叫唤了两声。周旖锦抓了一把小米洒进去,它立刻欢快地吃起来,顺从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第二十九章 周楠的营生 周旖锦喜上眉梢,说道:“它浑身都是灰色,只有头上的绒毛雪白,不如就叫它小白吧!” 周旖锦顺势将笼子交在魏璇手中,他淡淡地笑了笑,似乎是想不明白她这种博览群书的女子怎会给小鸟起如此通俗的绰号。 “人们都说嘛,名字起的俗一点,好养活。”周旖锦垂眸,低声笑了笑,脸颊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有种少女的娇憨。 两人并肩而行,人声喧闹,魏璇拎着笼子缓步走着,心间忽然被某种柔软填满。 这满街熙熙攘攘的烟火气,落入耳畔,忽然有了那么几分与他相关。 他突然很想在这条街上,一直一直走下去,她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了,他永远不敢奢望她,这条路也永远也不要停歇。 花车游街到了尾声,舞女们手腕上铃铛的响声已经渐远,周旖锦加快了脚步,说道:“我们都已经走远了,快回去找郑晚洇他们吧。” 突然,她脚上一沉,猛的低头看去,一张满是灰尘泥土的手扯住了她的绣花鞋,鞋尖璀璨的明珠都被拉歪了。 周旖锦心头一紧,下意识要逃,那地上衣衫褴褛的少年却突然开口:“小姐,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 那少年明明是十几岁的年纪,却形容枯槁,不知多久没洗的头发沾满了灰尘,一缕缕搭在脸上。他说话的声音极微弱,一松开手,瞬间呕出一滩血来,鲜艳的红色刺眼。 魏璇眸子一沉,上前两步他拉开,沉声道:“皇城之下,冤有头债有主,大可以去顺天府衙门申冤,何必纠缠我家小姐?” 虽然这样的称呼只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但“我家”一出口,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颤了颤,手指攥成拳。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少年的身份,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正滔滔不绝:“这不是那欠钱被追杀的小子吗!” 旁边人小声打断他:“他也是本分生意人,哪里来的欠钱,不过是……” 那人皱了皱眉,神色戚惶,不敢再说。 衣衫褴褛的少年使足力气爬起来,随即“咚咚”地给周旖锦磕了几个响头,说道:“苍天明鉴!我一家都是做本分生意的,清白做事,可他们仗势欺人,几次强抢生意便罢了,还抢了我家祖传的盐引,诬陷我们走私贩盐,我父母亲尽被逼死,他们以权压人,顺天府衙门不管不问,我……” 话没说完,他低下头,喉间一酸,心肺一阵绞痛,呕出一摊鲜血。 围观的路人尽是不忍:“他家开国以来就是这一方的大户商人,难得的清白之家,从前一个公子哥儿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真是……” “顺天府衙门都管不了,那是多大的权啊?” “嘘!”这话瞬间被拦下。 周旖锦的心脏莫名猛跳了几下,她抬起头,忽然眼见酒楼里冲出来几个大汉,提着刀剑斧头,直冲这处而来。 方才抱不平那人见了,痛心疾首,跺着脚高呼道:“京城脚下,没王法了!” 这一句后,一旁的人群也纷纷静默下来。 周旖锦面色如霜,步子动了一下,拦在那少年前面,魏璇见状,也持剑上前。 为首拿着斧头的大汉满身酒气,醉醺醺走了两步,定睛一看,眼前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娘子拦在路中央。 他霎时兴致大发,放下举着斧头的手,轻声细语道:“小娘子,爷的好事你甭管……从了爷吃香的喝辣的……” “放肆!”魏璇脑海里一阵无名之火,霎时间剑已出鞘,横在周旖锦身前。 明晃晃的宝剑边缘尖利,削铁如泥,让那大汉酒醒了三分,愤怒地举起斧头,不屑道:“就凭你这副弱鸡一样的身板,也想挡爷的路?” 胆敢这样冒犯周旖锦,死十回八回都不为过。魏璇平日里晴朗的眸子添了几分阴暗,不愿与他过多纠缠,径自挥刀而下。 那大汉看着身材魁梧,却是个十成的绣花枕头。魏璇不愿当街见血,特意留了力,三两招下去,那大汉还是被打倒在地,身上留下许多淤青伤痕,疼的嗷嗷叫。 一旁的人群许多方才已见识过魏璇的身手,可还是不由得惊叹不已。 跟在大汉身后的几个小喽啰已经迅速跑回酒楼搬救兵,那大汉失了力气,脸陷在泥土里,动弹不得,只得用恶狠狠的语气盯着魏璇,眼中满是威胁。 “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什么人吗,京城里还没人能得罪他……咳咳,你今日出一时风头,我家公子不会放过你!” 周旖锦冷眼看着他,忽的又瞥了一眼魏璇,声音庄重威严:“大胆,本小姐不会让任何人伤他。” 她说完,立刻垂下眼,面上虽波澜不惊,心底的小鹿却扑通扑通胡乱撞个不停。 都说了这样偏袒他的话,不论如何,他以后总会记自己一份情吧…… 那大汉眼神里满是不屑,哑着声音道:“说出来你别害怕,我家公子是周家……” 他受了重伤,声音不大,只容面前几个人听见。可一瞬间,周旖锦的心脏像是被攥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没来得及细问,酒楼的门帘又被掀起来,几个打扮得体的公子哥儿走出来,旁边一溜小厮撑伞引路,好生气派,几人勾肩搭背,满身醉醺醺的酒气。 周旖锦抬起头,看清为首那人的面容,心底的火“呼”地冒了出来。 梦里周氏被抄家,父亲在街头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的场景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 她一直不解,父亲一届清流,与人为善,怎能被魏景拿捏住抄家灭门的把柄,原来是有人在背后…… 周楠酩酊大醉,走起路来脚步踉跄,一把推开面前倒地的大汉,大声嚷嚷道:“谁敢拦本公子的好事?” “啪”的一声脆响。 巴掌落在周楠面颊上,本是人声鼎沸的街道上霎时鸦雀无声。 “周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周旖锦用力咬着牙,掌心火辣辣的疼,气得手都颤抖。 陈太傅方才提醒她管束周楠,转眼就遇上。她与周楠虽不是一母同胞,但父母亲都是宽容治下,即便是一个不得宠的妾生的庶子,从小也锦衣玉食地供养着。 他从前说在外面有些营生,就是背着她,背着全家,仗势欺人,做这些勾当? 想起还远在边疆浴血奋战的大哥,周旖锦微闭上眼睛,压太阳穴突突猛跳,强抑着心底的愤怒。 周楠挨了一巴掌,眼神里的涣散逐渐消失,看清周旖锦面容时,浑身哆嗦了一下,几欲逃跑,但周围自己的人、街上的人围的水泄不通,根本是插翅难飞。 没了酒意壮胆,他只能面色铁青地愣在原处,小声嗫嚅道:“娘娘,我……我没有。” 周旖锦眸色暗沉,深深地凝视他片刻,偏过头,压着声音道:“你做的这些事,我会手书一封,递给父亲,你回去,自己向父母亲请罪。” “我……”周楠的声音哽咽了一瞬,脚步向后退,踉跄两步,顾不得什么脸面,直接“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同父母亲说……” 周家家风清廉,不止是几代鸿儒的传承,也依靠有些过于严苛的家法。 周大人在朝堂上雷厉风行,回到家也不祛威严,他们几个小时候犯了事,轻则跪祠堂,重则动家刑,即便是很少受罚的周旖锦,如今想起父亲那带着细刺、蘸水的宽板藤条,都不寒而栗。 以周楠犯事的程度,父亲知道后,不褪下一层皮肉,多半是走不出祠堂。 然而,面对周楠乞求的眼神,周旖锦却毫无怜悯的心思。 梦境里父亲被斩首后头颅被挂在午门上被众人唾弃的场景记忆犹新,而始作俑者却还想着这样轻轻一跪,便可以既往不咎。 “求饶的话,你同父亲去说吧。”周旖锦抿着唇,不顾周楠惨白脸色,一甩袖子,转身便愤愤离去。 方才几人凑在一块儿,说话的动静不大,围观的人群只知道周旖锦是能将周家纨绔二公子都震得跪地求饶的人物,顿时街上窸窸窣窣的动静少了许多,人们路过时,也会加快脚步绕着她走。 周旖锦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寻了个偏僻木椅坐下,眼眸一沉,立即吩咐人将周楠做的事细细清查,并好生照料方才那挨打的男孩。 暮色将近,她有些沉默,百无聊赖似的拨弄这地上的小石子,袖口银丝小凤凰仿佛呼之欲出,缠绕的细线晃眼。 幸亏如今发现了这事,哪怕周楠从今以后一直恨她也罢,总归千万不要发生如梦里那般残酷的事情了。 “萧平他们来了。”魏璇看着不远处,继而唤她。他怔了怔,神色郁郁,正襟危坐,小声道:“娘娘,此事微臣定会守口如瓶。” 魏璇眸色浅,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他表情严肃的时候眼尾耷拉下来一点,收敛锋利,盈满单纯,活像一只急于表忠心的毛茸茸大型犬。 周旖锦并不怀疑他的承诺,微笑起来:“那便麻烦质子殿下了。” 她生的极美,含着一点笑意看人时,眸中波光粼粼,眼尾弯出一个细细的撩人心弦的勾,睫毛轻闪,一身素衣,恰似山中狡黠的白狐。 魏璇忙低头讨饶,克制地收回眼神:“微臣不敢。” 周旖锦起身,像是已经从方才的阴霾中走了出来,起身理了理衣裳,看见郑晚洇徐徐走来,又道:“走吧,宵禁之前该赶回宫了。” 郑晚洇瘪了瘪嘴,手里的糖葫芦也耷拉下来:“好吧……” 半晌,她才想起来:“喏,给姐姐带了一根。” 萧平和萧瑾互相看了两眼,虽时间尚早,但对周旖锦说的话,显然不敢置喙,因而都知礼地告辞。 周旖锦怀着心事,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身后跟着的魏璇,问道:“质子殿下今日也要回宫吗?” 魏璇愣了愣,说道:“正是,今日京城里人多混乱,可否容许微臣护送娘娘们回宫?” 他低声说着请求的话时,俊朗的容颜上平添了几分柔和,显得十分无害,又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此次出行魏璇带了随从,大可自己回宫,本不必跟在她们身后,可不知是担心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的安危,还是想同她多走一会儿,因此脸红着说出这种话。 魏璇走在后面,大着胆子看周旖锦的侧脸,白皙光洁的脸颊被日光蒙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明明是举国上下都畏惧的女子,他却觉得从今往后,自己毕生的冒犯放肆,都要在她面前展现出来。 第三十章 冬至的辣椒油 周旖锦没在意,点了点头。她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却怎么都没有胃口,便顺手递给魏璇:“本宫不太吃得惯这种甜腻的零嘴,赏给质子殿下吃吧。” 串着一颗颗山楂的小木棍捏在手里,魏璇低下头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一瞬间沁入心脾,余韵又带了丝酸涩。 他对着那晶莹剔透的糖浆凝视了片刻,继而耳尖泛起一阵不自然的嫣红。 小小年纪离开玥国后,这样甜的食物,他似乎从未吃过。 这些年的他好像一个麻木的机器,被复仇的痛苦填满,在黑暗的泥泞中蛰伏,背负的太多,有时候自己也渐渐陷进去。 从前人微言轻,是处处被克扣欺凌,如今即便可以买到,自己也不愿再吃这样甜腻的东西,似乎与他一身的仇怨不符似的。 周旖锦坐在马车里,还有些留恋大街上的繁华,素手掀开帘子,映入眼帘却是一手骑着马,另一手举着糖葫芦不知所措的魏璇。 “质子殿下不爱吃吗?”她笑吟吟问道。 少女的鼻尖沾染了些金色的日光,说话时睫毛洒下一片阴影,好像可以看见她那懒洋洋的侧脸上绒绒的细毛,如夏日的曼陀罗花一样张扬,又美丽的刺眼。 “没、没有。”魏璇哽了一下,闪开眼神。 “殿下快过十八岁生辰了吧?” 他点点头:“嗯,冬至后两日便是。” 周旖锦抿嘴一笑,微微歪着头看他:“那届时将萧小姐请来可好?本宫很喜欢她。” “……好。” 少年人的笑迷人炫目,薄唇殷红。 身为质子,哪怕是过生辰,请宾宴客也并不随心,萧小姐若想出席,恐怕要一番麻烦。 如今有了贵妃亲旨,定没有不长眼的宫人因为一个萧小姐而不行方便,如今对周旖锦不过一句话的事,日后魏璇登基为帝,新皇新后都要记她一份人情。 她这样想着,娇嫩的小嘴微微翘起,大眼睛扑闪,含娇含笑,却没发现一旁的魏璇别过头,那一抹轻佻的嫣红逐渐蔓延到耳根。 宫里的日子太长,也过得太快,一转眼已是冬至。 虽只是皇家的阖家团圆,请来太后娘娘,坐一起说说话,宫里也十分重视,沿路高高挂起了火红的灯笼,远望过去,火树银花,满地星痕。 周旖锦站在厨房里,透过小窗子看外边的花灯,苏新柔小心翼翼捧了一大碗面粉走来,问道:“娘娘,要奴婢们帮着包饺子吗?” “今年不包。”周旖锦思索片刻,摇摇头。 “娘娘……”不止是苏新柔,连一旁帮着生火的桃红也脸色一滞,劝道:“娘娘,每年冬至妃嫔大都要亲手包饺子呈上去,连从前的昭明先皇后也不能免俗,往日娘娘您也……您不用自己操劳,今年的饺子奴婢们来包便是,您歇着。” “本宫说了,今年不包。”周旖锦眉毛一扬,声音肃然,隐有严厉,眼神一瞥过去,桃红即刻噤声。 入宫三年来,每逢冬至,不管其他妃嫔真心实意还是敷衍了事,她都会早早亲自下厨,为魏景包饺子。 然而每次呈上去,魏景都声称已经吃饱,百般推脱,唯有一次他实在没有借口,勉强吃了一个,那表情也同她生喂他毒药似的,令人心寒。 从前她被喜欢冲昏了头脑,即便魏景做了什么,自己也能找到无数个借口替他开脱,可细细想来,魏景曾给她的那指缝里的一点甜,怎么抵得过日复一日疲惫的消磨。 周旖锦下定决心,正举步朝外走,眼神略过手旁一罐辣椒油,忽然想起什么,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桃红,将辣椒油包起来带上。” 桃红脚步顿了顿,虽然不解,还是低下头应了是。 待她走后,周旖锦又转向苏新柔道:“冬至是团园节日,今日你不用随本宫赴宴了,不如去同你的好姐妹叙叙旧。” 苏新柔面容与太后有七八分相像,二人若在一处,实在容易被认出来。如今和苏新柔相处时间甚短,亦不清楚她对白若烟的态度,认亲一事只得先暂缓,周旖锦叹了口气。 周旖锦站在门边,看着苏新柔退下。她穿着绯红的雀金呢,那鲜妍的红衬的肌肤似雪,更显妩媚。 她迎风站立着,一双杏眼里,情绪晦暗不明。 不一会儿,凤栖宫门口传来小太监细长的嗓音:“贵妃起驾——” 后宫内宴,来的人本不多。 禁足许久的五皇子终于被特批放了出来,坐在荣妃身边,脸色灰青,一副闷闷不乐状。荣妃母子的蔫吧,愈显得一边的瑶妃容光焕发,神色扬扬。 瑶妃站起身,款款行了个礼道:“皇上,臣妾亲手包的饺子,您尝尝。” 宫人将饺子呈上来,魏景笑着接下,漫不经心地吃了两口,眼神望着座下左边的方向。 周旖锦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正是新得宠的胡怀潆。她打扮还有些小家子气,一身水蓝色的薄袄,立领有白狐绒,却衬得她一张小脸愈发娇嫩。 自打胡氏入宫以来,皇帝破天荒地独宠她一人,若非内务府和太后规劝,几乎恨不得日日住在翠微宫。 蓦然见周旖锦看向胡氏,魏景咽了下口水,眼神颤动,方觉得有些心虚。 他的确做的过分了些,胡氏入宫后,他只来过凤栖宫两次,还只是用了膳便离开了,以她的性子,多半是要哭要闹,可不知为何,这阵子周旖锦不仅没有纠缠,还这样笑吟吟坐着看着他,更让他心里发毛。 未等他回过神来,身边的瑶妃已然发话:“淑贵妃怎么没呈饺子?怕不是烹饪手艺不行,不敢拿出手吧?” 郭太后还在,魏景眼神一横,警示瑶妃不要嚣张。 瑶妃却不以为意,两片薄薄的嘴唇勾起一抹讥笑的弧度,望着周旖锦。 她可是四皇子的生母,如今五皇子自作自受像条落水狗一般垂头丧气地坐在荣妃身旁,即便大家不说,瑶妃也已经将自己当成未来太后的最佳人选。 那淑贵妃除了位份比她高,如今既无圣宠、亦无皇子,不过是看在她母家面上的虚名,有何挑衅不得。 周旖锦并不惊讶,缓缓起身,恰到好处的微笑呈现在她倾国倾城的脸上,声音清冷:“各宫姐妹都呈饺子,皇上吃着多腻,本宫特意带了亲手做的辣椒酱。” 周旖锦唇角抿着一丝笑,随即挥了挥手:“桃红,呈上来。” 桃红硬着头皮将辣椒酱放在了魏景的桌面上,周旖锦嘴角微翘,半是撒娇半是嗔怪地说道:“皇上,臣妾做了一整天,您瞧,手都被辣红了。” 她本就体寒,寒冬里半晌没抱汤婆子,指尖就泛起微红。 桃红头快低到地里,不敢看桌上那自己在厨房随便舀的辣椒油,皱着眉急忙退下,心道娘娘什么时候有了这空口说胡话的本事。 众目睽睽之下,魏景却脸色阴沉,不肯打开盖子。 他在饮食上没什么忌口,唯独不爱吃辣。可此处人多眼杂,帝王的喜好又怎能轻易透露于人? 魏景不愿吃,却也不敢在太后和众嫔妃间硬驳了贵妃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舀了一勺,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淑贵妃果然心思奇巧。” 周旖锦捉弄成功,听了这话一扬眉,柔声笑道:“替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一旁的小福子识趣地将晾好的茶水端上来,魏景苦大仇深地吃了一口,险些没呛到嗓子,他咳了两声,硬忍着辣道:“贵、贵妃手艺不错。” 魏景满脸憋红,周旖锦却已经转身准备回位子上,唇边带笑,身子轻轻转向一边,与桃红说着话。 她眸如秋水,举手投足间,裙摆微微扬起,腰侧一块芙蓉玉的流苏随风拂动,愈衬得她有如杨柳扶风之姿。 魏景怔怔地看了两眼,心头忽然充盈着某种柔软的情愫。 他初见周旖锦时,她也正是这样爱笑爱闹的性子,活泼可爱,一双明眸惹得他心痒。 可自打周旖锦入宫,经历昭明皇后一事后,他却对她百般厌恶冷待。 如今有了胡怀潆,他其实并没有那样恨她了,反而有种莫名的心虚,看见她有从前那样的活泼艳丽,反而心里觉得安稳。 见魏景夸赞,瑶妃也不敢再为难,宴席上又恢复了和睦的的一派祥和。 瑶妃缠着魏景讲话,底下的妃嫔也成双结对地瞧瞧聊天,周旖锦已经习惯了在宴席上独自发呆,忽然听见一边魏景的声音:“边关的事最多半月就结束了,四皇子亲驾出征抵御外敌,你放心,朕会重赏他。” 魏景同瑶妃说着,不一会,又见他笑起来,眼角显露出淡淡的鱼尾纹:“周宴在边疆立功不少,朕派去的几个武将也夸他运筹帷幄,实乃文武双全,我大齐之幸啊!” 魏景声音不小,周旖锦心里咯噔一声,握着茶盏的指尖颤了颤。 一抬起头,正对上魏景的眼神,仿佛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似的。 “哥哥不才,本宫替哥哥谢谢皇上。”周旖锦起身向魏景福了福。 她从前数次提醒周宴小心行事,以哥哥的谨慎为人,对边疆局势还不透彻前,屡立功名并非他的作风,更像是魏景刻意说之。 周旖锦心里不宁,撑着笑了一会儿,转而低头假装饮茶。 魏景微微点了点头,看着周旖锦的眼神沉了沉,眼底映着满目璀璨的灯火,似乎酝酿着什么。 冬至那夜周旖锦睡的晚,半夜屡从床上惊坐起,不顾身上衣衫单薄,提笔便要写家书传到边疆,但熬到烛火将熄,却又揉成一团丢在纸篓里。 她睡的极浅,梦里又惊又惧,以至于第二日醒来时眼下已浮现出重重的黑眼圈,接连着这两日都倍感疲惫。 太后规劝过,魏景虽有收敛,亦三天两头往胡氏那儿跑,她乐得清闲,对外只称染了风寒,整日百无聊赖地看些话本,唤郑晚洇来闲聊一会儿,然后昏昏睡去。 “娘娘,该喝药了。”苏新柔端着白瓷碗走进来,便看见周旖锦刚醒来,睡眼朦胧地靠在床边。 帘子掀起一半,细碎的日光透过微微散乱的发丝,几绺毛绒绒的搭在脸侧,一副慵懒困倦的模样。 周旖锦揉了揉眼,宕机的大脑才认清来人,不耐地捏着鼻子,随即挥了挥手:“倒了吧。” 本是对外称病,只做个熬药的表面功夫便罢了,为此周旖锦昨日还特意请教太医,熬了副养植物的方子。 苏新柔脚步轻快,乖觉地将一整碗补药“哗啦”一下尽数倒进角落里复瓣跳枝的花盆中,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混杂着清幽花木气息的淡淡药草香。 苏新柔倒完药却没走,她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行了个叩礼。 “娘娘,奴婢有一事相求。” 第三十一章 魏璇生辰宴 “你说。”周旖锦的手不易察觉地捏了捏锦缎被面,坐直了身子。 苏新柔沉默了片刻,说道:“娘娘,冬至那天晚上,您曾让奴婢去寻从前的好姐妹叙旧,可奴婢并没有找到白若烟……浣衣局的人说她早已经被调离了,却不知去往何处,这几日奴婢怎么都问不出来她的下落,心中惶恐不安,还请娘娘开恩,帮奴婢寻一寻她吧!” 苏新柔是正直忠厚之人,“砰砰”地磕了两个实实在在的响头。 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额头上几乎要磕出血来。那闷闷的声响直听的周旖锦肝颤儿,她叹了口气,忙说道:“这是做什么,一件小事罢了,本宫帮你寻。” 她早知道苏新柔是重情重义之人。但如今看到她为白若烟如此的操心劳力,心中也不免泛起一丝酸涩。 在梦里,白若烟的出现仿佛一个神话,一举晋成昭仪,皇帝夜夜流连后宫,她好像不费一丝力气就得到了她从前所想要的一切,真挚不怀恶意的友谊,以及魏景的爱。 “你先退下吧。”周旖锦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向门口微微扬了扬下巴。 其实白若烟的下落,周旖锦并非全然不知。 自打上次白若烟在马球场上闪而过后,她便一直派了人打听她的踪迹。探子们回报说,白若烟似乎投靠了宫中的那位福公公,因此才隐匿行踪。 福公公是天子近臣,一直伴随在皇帝身边,对于他来说,想藏个人轻而易举。也正是因为他一直随驾从龙,探子纵有八般武艺,也不好靠近搜查。 周旖锦有些无奈,伸出手微微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此事是真的,那么白若烟便不是突如其来的扰乱,这一切更像是她、或者其他人早已安排好,想在这波诡云谲的后宫里搅出一番天地。 “对了娘娘,”苏新柔已经走到门口,忽然脚步顿了顿,想起来要来禀报的正事。 “娘娘,今日是质子殿下生辰,萧小姐入宫了,娘娘要召她见一面吗?还是去翠微宫?” 说到翠微宫,苏新柔的声音渐弱,眉头不由得拧了起来。 阖宫上下,谁人不知魏景如今正独宠胡氏一人,即便周旖锦和张才人素来关系好,只本是去给质子殿下庆生,可若被有心人看见,届时又会传出贵妃娘娘借此机会嫉妒争宠的谣言。 对此,周旖锦并没有疑虑,她召萧小姐入宫就本是为了给魏璇和她制造相处的机会,至于她自己,早前其实根本就没打算去翠微宫。 萧小姐好不容易进宫一趟,他二人恐怕正是你侬我侬的叙旧着,若自己偏要凑过去,那才是不识趣。 “本宫得了风寒,身子乏着。”周旖锦轻轻笑着,抬起手伸了个软绵绵的懒腰,一截玉藕似的胳膊落在床边的梨花木上。 “给质子殿下的生辰礼,你记得送去,本宫就不去了。” 没等苏新柔回过神来,周旖锦已经已经伸手一撩帘子,一个闪身又钻回了床里。 她送的东西并不名贵,一个小叶紫檀木做成的书箱,镶嵌彩贝玉石,汇成精美图样,平盖面以黑漆描金。 这礼物她仔细斟酌过,魏璇虽表面上温和隐忍,实际上却敏锐多疑。 若总是送些名贵物件过去,不仅他不会记她的情,甚至可能惹得他对自己的目的生疑。 反倒是书箱这种不金贵但却日日需要用的物品,或许更能让他念着她的好。 而那处,魏璇却已经早早醒来,天没亮就开始梳洗,换好衣裳,坐在前厅内等着。 不一会儿,张才人提了一件袄子,匆匆跑过来,责怪道:“这寒冬腊月,你怎么坐在这里吹冷风,着凉了可怎么办?” “儿臣自幼习武,并不会畏寒。”魏璇神色平常,推脱道。一会儿却还是拗不过她,把袄子披在了身上。 张才人蹲下来,摸了摸魏璇的头,惊讶道:“怎的这样冰,快去给质子殿下烧壶热茶来。” 不一会儿,魏璇身边汤婆子小暖炉,已经一应俱全。披着袄子,甚至觉得身体有些热,魏璇哭笑不得:“母亲,儿臣真的不冷。” 张才人凝视了他一会儿,又焦急地摸了摸膝盖,继而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看着魏璇,唇角浮现一抹戏谑:“这么早起来,是为了等萧小姐吧。” 魏璇下意识要摇头,却又愣了愣。 他一直想着周旖锦那日说想见萧小姐的话,她的意思,是要来参加他的生日宴? 虽然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辗转反侧,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到了早上实在难以入眠,索性坐到前厅来等她。 看着母亲询问的眼神,魏璇不知如何解释,只得点点头,说道:“是。” 张才人的神色一瞬间变得讶异起来,一皱眉头站起身,在厅内踱步了一会儿,浮现出百感交集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张才人叹了口气道:“萧小姐的家世,是京城里名门贵女中数一数二的,即便是许给四皇子,也十分配得……虽不知萧小姐心意如何,但我们母子俩身份卑微,你如今又与人为质,若是喜欢萧小姐,恐怕前路并不顺坦呀。” “儿臣还未行冠礼,母亲担心这些,为时过早。”魏璇有些无奈,一时不知如何劝她。 只是萧小姐,母亲便这样惶恐不安了,若他方才告诉她自己真正要等的人,恐怕母亲现在已惊得魂不守舍了。 张才人从前是很传统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也恪守纲纪。 她像是一朵从前被保护的很好的花儿,骤然给丢在了风雪之中,心里总怀着风声鹤唳的忐忑。 可母亲反复叮嘱,万事要他循规蹈矩,他却偏偏长成这样一副野心家的阴暗面孔。 魏璇仰起头望着门外的天,视线又落在张才人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上,心里忽然有些愧疚。 他想做的事,喜欢的人,恐怕要永远埋藏在他心底,直到有一天,或许某一天…… 好在,张才人像是认可了他的话,并没有过多发问,说道:“你最近太操劳,在这儿喝些茶歇着就好,我先去前面问问,生辰宴准备的如何了。” 魏璇点了点头,目送张才人离去。他在齐国朋友并不多,大多是无味的应酬,只开了三四桌席便能都坐满。 一边的翠微宫主殿内,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音,福公公走出门,呐喊一嗓子,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天空。 魏璇往外望,原是皇上要起来上朝,劳师动众动众,这样的动静,他们最近听的不少。 胡美人心思善良,这些日子不曾为难他们母子俩,实属幸事,而魏景每每踏足此地,也从未来看过他或他母亲一眼,这样的每一日,在翠微宫内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远处的喧哗与偏殿这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魏璇起身,脱下身上的袄子,缓缓走到门外,迎风肃立着。 外面下了一夜小雪,地上铺了一层纯白,看向远方,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已经被遮掩住,只剩下天空中绒绒的小雪花,随风飞舞,缓缓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然而,一直等到日上杆头,连萧瑾都已经从宫外姗姗来迟,凤栖宫里也没传来消息。 “质子殿下,想什么呢?”萧瑾穿了一身青色的,缓缓绕过他身后,扑闪着眼睛:“一会儿戏曲班子来,殿下要点什么戏吗?” 除了萧瑾,也有许多名门贵女来为魏璇庆生,有的是一面之交,更多是随着父兄一同来,专程看他的。 年轻的小姑娘们梳着漂亮的发髻,穿着绫罗绸缎,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桌上闲聊,眼神却不自主地不断往魏璇身边瞥。 魏璇样貌生的好,表面上的气质又温润如玉,不多接触,看上去只以为是终日舞文弄墨,光风霁月的清高公子,即便身份卑微,也惹得一众女孩子们喜欢。 “不必了,全听母亲做主。”魏璇转过头,声音低沉:“萧小姐,你哥哥呢?” “他呀……”萧瑾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桌上几个年轻女孩躲闪着目光往这里看来,又听见魏璇并没有像自己期待的那样叫她“瑾儿”,顿时心头一沉,但面上还是维持着笑。 “我也不知,许是同几位大人论事去了。殿下,您先陪我玩一会儿吧。” “嗯。”魏璇点点头,想到着凤栖宫大抵是没消息,他心情也有些烦闷,二人走在一起,谁也没说话,之间便有了些尴尬的间隙。 “殿下,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物。”忽然,萧瑾走的离他近了些,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她侧过身,从怀中掏出一个镂着花鸟纹金的香囊,面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雀儿,下坠丝绦花穗。 这香囊的绣工极好,那雀儿生动得仿佛要从这布中飞出来似的,魏璇接过,“劳烦萧小姐了。” 香囊上还沾着女子淡淡的香气,从他的鼻尖一闪而过。 看着这鸟儿随眼前香囊晃荡,仿佛点燃他记忆里的某一角。魏璇愣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他替周旖锦抓的那只小白头翁。 那鸟儿在凤栖宫里被伺候这些天,想必已经肥肥胖胖,无忧无虑。 萧瑾知道此时一旁正有许多女子正往这儿看来,心神一动,竟生出了些宣誓主权似的的念头。 她上前一步,挨着魏璇更近了些,眼睫轻垂,脸颊泛着粉红:“这是我自己绣的,还望殿下喜欢。” “萧小姐有心了。”魏璇的思绪被打断,手顿了顿,本想将香囊入怀中,可看着萧瑾期待的眼神,不忍辜负了她的心意,还是将香囊系在了腰侧。 这一幕当有许多人看见,不知这宴席间多少女孩今晚要因此心碎,萧瑾内心方平衡一些,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热切。 直到晚膳都用完了,太极门要落锁,宾客们都纷纷回程,魏璇一个人站在湖边的廊道下,指挥着下人收拾。 一整天他心情都有些蔫,应付着萧小姐和各样往来,看戏也索然无味。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看见远远跑来一队小太监,前面的手中托着一个小木箱。他们并不打眼,在门外站定,准备将木箱递给魏璇。 领头的宫女是苏新柔,见魏璇神色有些疑惑,便说道:“贵妃娘娘偶染风寒,身子不适,不亲自前来质子殿下的生辰宴了,这是贵妃娘娘为殿下准备的礼物,托奴婢送来。” 第三十二章 画舫听雪 “娘娘染风寒了?”魏璇没急着接那木箱,唇线紧绷,他脚步挪了挪,问道:“娘娘症状怎么样?微臣不才,略通医术,许能帮上一二。” 苏新柔吞了一下口水,不敢说出实情,只得搪塞道:“有太医照顾,娘娘的病情已快好了,便不劳质子殿下费心了。” 苏新柔本是推脱,但这话落在魏璇耳中,却又像是在提醒他不要多管闲事。 他也真是糊涂了,贵妃娘娘得了病,岂是他这一个小小质子可以过问的? 魏璇黯然垂下眼帘,愣了一会儿,才从小太监手里接过木箱,似有什么话想说,但还是低下了头:“多谢姑娘告知,能否替微臣谢谢娘娘的好意?” 苏新柔点点头,一行人又静悄悄的返回了。 此处人少僻静,魏璇思虑片刻,便寻了棵树下的长椅坐下,拆开了她送来的木箱。 里面是一个装饰精美的书箱,他打开隔扣,在书箱里发现了一个小字条。 周旖锦一首小楷,笔迹轻隽秀美,又有铁画银钩的大家之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魏璇瞳孔猛的一沉,眼底闪现出刹那的惊慌失措。 这本是一首樵夫咏唱的恋歌,蓦然一看,险些以为是周旖锦在向他剖示心意。 他捏着纸条,盯着那几个字打量了半晌,眸中的冷厉迅速收敛。 从最开始周旖锦请萧瑾进宫,再到如今这个字条,她是想告诉他,好好与萧小姐相处吗? 魏璇指尖僵硬,不动声色地将字条放进袖子里。他捧着木箱,沉默不语,在树荫下又呆坐了一会儿。 心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情绪,既不是没等到她的失落,亦非被她误解的懊恼,这更像是一种对自己本身的痛恨。 他回首往事,全是那些痛苦的过往,狂乱的记忆,他这样卑微的人,若一次次奢望她的好,或许只能是不断的自我折磨。 魏璇低着头,心口仿佛被千斤重石所压,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缓了良久,他才慢慢起身。 “质子殿下,原来你在这儿呀!”魏璇正闷闷不乐,方走了两步,转头便撞见来寻他的萧瑾。 他虽不愿与之纠缠,但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礼貌客气,轻声道:“有些事情耽搁住了。” 萧瑾神色有些娇羞,没有深问,说道:“我要随哥哥回去了,殿下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魏璇揉了揉太阳穴,应付了一天他有些疲惫:“事务繁忙,微臣便不送萧小姐了。” “殿下身体有什么不适吗?”萧瑾上前一步,眼里满是关切。 可眼下魏璇并不想应对萧瑾的关怀,声音有些敷衍:“微臣歇一会儿便好了,萧小姐不宜入内室,不用跟过来。” 说完话,他转身便走。 “殿下……”萧瑾站在风里,嘴唇被冻的有些疼。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看着魏璇的背影,还是没有叫住他。 从前魏璇对她,其实也说不上好。他这个人看着温润如玉,实际上接触起来,却觉得他防备心很重。 以前过于保持分寸也罢了,毕竟他同所有女子都这样,而自己几乎已经是同他最接近的了。 她从小知书达理,心里还怀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却想他毕竟还未行冠礼,总有一天或许魏璇会因她的热情而感化。 而如今,刻意的礼貌疏离,更像是一堵厚厚的石墙,将她的一切热情关怀都拒绝门外。 她又站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耻辱感,指尖发颤,只觉得一切委屈无从诉说,生气地一甩袖子便离去了。 夕阳都已经快落山,翠微宫里的一切喧闹也都已经消失了,魏璇如白天那样无数次的又往大门边上看了看,转身准备回房。 “璇儿,你都劳累一天了,快回房休息。”张才人唤他。 “母亲也早些歇息。” 张才人也有些累,揉了揉有些发晕的头,说道:“我也乏了,去睡一会儿。” “母亲慢走。”魏璇点头,转回身,脚步却往药房走去。 他惦记着周旖锦的风寒,冬日里一点小病都有可能夺走人的性命,即便他根本不配为她操劳,却还是准备配一副方子,若有机会给她送去。 “质子殿下不像生病的模样,去药房做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女子清冷的声音。 魏璇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只一愣,随即立刻回头,生怕晚些这像幻觉一样的声音就要消散了似的。 如他所愿,周旖锦站在他身后一棵蜡梅树下,三千青丝挽起来,梳成一个漂亮的随云髻,随意的束着绘银缎带,裙角缠着风,飘飘扬扬。 黄白色的花瓣随风飘洒,落在她如翠羽般的眉间,她也不恼,笑吟吟望着他。 “淑贵妃……您怎么来了?”魏璇视线飘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知如何回答去药房是为了替她抓药,只得咽了下口水,俯身行礼:“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周旖锦穿了一身淡蓝色烟水百花裙,走起路来裙摆纷飞,波光粼粼。 她唇角带着笑,慢慢靠近他,语气中带着些俏皮:“我若早来了,你们宾客恐怕都不尽兴。” 才不会。魏璇心里想。 “张才人去哪了?”周旖锦见这四周僻静,到处都没什么人,于是问道。 她本想借病再逃得清闲的,可不知为何,坐在床上左思右想,眼前忽然闪过魏璇那日自下而上看她时,眼神里水一样澄澈的光。 那纯净的眸子和妖媚的眼型,融合成一种极美的风情。 许久,周旖锦终是泄了气——未来皇帝的生辰宴,怎可缺席,她不断告诫自己,今日勤劳些,三年后魏景一过世,她一定能混的风生水起。 说服了自己,她便热热闹闹地准备起来,为免张扬,屏退了身边的宫人。 翠微宫门口的侍卫见了她,二话没说便放行,于是她便这样一路通畅,溜达到这儿来了。 魏璇眉毛微微挑起,说道:“母亲刚才睡下了,我派人去叫她。” “不必,”周旖锦摇摇头,“我只是来为你庆生,没有什么大事,让张才人歇着吧。” 魏璇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欢欣的笑意。 他们并肩沿着湖边走了走,翠微宫里的湖底很深,泛着幽蓝的光晕,隐约看得见几条锦鲤的影子。 周旖锦伸出手,看着魏璇,笑道:“你还记得吗,本宫当时就是在这湖边上落水的。” “都怪微臣保护不力,让娘娘受了伤。”魏璇抿着唇,忽然想起来:“听说娘娘得了风寒?若不嫌弃,微臣这里有些药。” “你刚才往药房去,是为了给本宫抓药吗?”周旖锦聪慧,顿时听出了端倪,偏头一笑。 她背着手,瑶鼻秀挺,玉腮微微泛红,斜眼睨着他,活像只计谋得逞的小狐狸。 魏璇无奈的低头笑了笑,一时竟笨嘴拙舌的想不出如何辩解,轻轻点了点头,只盼着昏黑的天色能掩盖他耳尖的灼热。 忽然,听见身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有心了,不过,本宫根本就没得风寒。”周旖锦如夜的黑眸一转,小声说道:“前些日子本在忙周楠的事,一时抽不开手,便假借生病,将很多事推辞一二。” 她突然脚步顿了顿,侧过身,一双大眼睛扑闪着,直视着魏璇,嫣红的小嘴轻轻张合,说出来蛊惑人心的话: “当然,质子殿下的生辰,本宫才不会推辞。” 这话落在魏璇耳里暧昧至极,他愣了片刻,不明白为何周旖锦能让他的心情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又落在地里。 半晌,魏璇的声音有种压抑的冷静:“娘娘的好意,微臣没齿难忘。” 正说着,二人已经走到驳岸的末端。 这儿有一处小画舫,连着湖面的水域,披着刚落下的月光,亭亭立在水面上。 此处景色清幽静谧,周旖锦十分喜欢,便问道:“这儿风景不错,我们在这儿歇会吧?” 魏璇点了点头,他本是担心周旖锦在这附近落水,会有些惧怕,既然她喜欢,他便欣然同意了。 画舫已经有些年头了,周旖锦推开门,嗅到一阵混杂着温润水汽的木香味,像是空气中暗流涌动的绿意。 “你怎么带着这女子的香囊?” 忽然,魏璇走上画坊时,周旖锦眼尖的看见他腰侧系着的那个小香囊。 他一愣,努力回想了一会儿,说道:“是萧姑娘送的。” “原来如此。”周旖锦好像早有预料似的,歪着头笑了笑,问道:“你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是何寓意吗?” 魏璇从小对男女之间的事了解不多,疑惑问道:“有何寓意?” 周旖锦走到他身边,低头看着香囊上展翅欲飞的雀儿,嘴角闪过一丝调笑的意味:“这是女儿家情意满满的信物呢,说不定萧小姐自己也有一个,成双成对。” 魏璇有些懊恼,在腰间扯了一把,将香囊取下来,说道:“那微臣不要了。” 他是有些急了,又想到书箱里的那个字条,怕周旖锦误会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她即便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又能改变什么呢? 周旖锦没料到他这样反应,舔了舔下唇,以为是他俩小情侣闹矛盾,便也没再劝。 魏璇耐不住,语气忽然冲动起来,猛然转过身,认真地说道:“娘娘,微臣不喜欢萧小姐。” 他这样直白,周旖锦愣了一下:“原是如此……” “诶,这儿还有酒呀。”她忽然看到桌上的酒壶,转眼便把萧小姐抛之脑后,惊讶问道。 在齐国,遵崇未行冠礼的男子不宜过多饮酒的礼仪规矩。魏璇当即有种被抓包了的心虚腼腆,说道:“微臣闲来无事,会在这画舫中小坐。” 他毕竟年纪小,身上背负了太多不堪的事。每当想起从前,陷入记忆中那如泥泞沼泽般的漩涡里时,他觉得自己偶尔是需要一些宽慰的。 “本宫坐这儿行吗?”周旖锦没有怪他,询问道。 画舫里有几个小凳子供人闲坐憩息,她寻了一个凳子,搬到门边可以看见外面湖光天色的位置。 “娘娘随意坐,不嫌弃微臣这儿简陋就好。”魏璇也随她坐下,他接触周旖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有时看见她的模样,还会觉得十分荒谬。 周旖锦对他不仅没有架子,甚至十分算得上客气。 他从前不认识周旖锦的时候,也对外面那些谣言偏听偏信,以为他嚣张跋扈,甚至将克扣母亲分例的责任记在她身上。 他不免怀疑,如果身边没有周旖锦的出现,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一个心狠手辣的恶鬼,还是麻木的活在世上,变成冷血无情的人? 第三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这壶是我母亲来这时,从玥国带来的,与京城这边酒的风味都不同。已经剩的不多了,娘娘要尝尝吗?” 魏璇坐下来,提起酒盏,准备帮周旖锦倒一杯酒。 周旖锦转过头看着他,他眉眼低垂,眸中隐隐光亮,如夜空中皎洁的上弦月,那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指节清润如玉。 周旖锦有些愣神,不过片刻,莹润的酒液已经落入杯中。 “本宫……多谢质子殿下。”周旖锦舔了下唇。 她本不善饮酒,小时候时常两杯就醉,如今长大了倒好些,不过如今,也没有人敢劝她的酒——除了面前这个端着酒杯,殷勤的少年。 玥国人崇武,性子多刚烈,那儿酒与西域的有些相似,一口咽进去,已经感觉身子里像有火焰在发热。 不一会儿周旖锦已喝完一整杯。这酒虽辣,回甘却像刚采摘的青梅,酸涩中有一丝清甜滋味。 她好些日子没喝酒了,仍不知足,拿起酒盏又倒了一杯,烈酒入腹,恍惚间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轻快起来。 周旖锦身子靠着画舫中的木柱子,仰起头看了好一会儿天上的星星,忽然问道:“魏璇,你会想家吗?” 魏璇的喉头哽了一哽。他低下头,压制住心底翻腾的情绪,看着周旖锦嫣红的脸颊,并不回答,反而问道:“娘娘可是不胜酒力?” 从前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争权夺势的时候他一丝都不含糊。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周旖锦嘴里说出来,霎时间的反应竟是自己不配。 周旖锦似乎没听清,呆愣了一会儿,身体里腾升起温热的醉意。 她双手撑着脸颊揉了揉,感觉头昏昏沉沉,这下连眼尾都泛起了红晕,在月光下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好像冬日里挨了冻还努力藏食的小松鼠。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魏璇的语气带了一丝颤抖:“微臣已经没有家了。” “父亲已经将我抛弃,我祖父为了变革,得罪了许多人,连我父亲也不信他。祖父一家,除了我远嫁的母亲和我,已经全部殒命了。有些是抄家时直接被打死的,有些被流放,在途中也被仇人杀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自嘲道:“微臣算得上是命途多舛,或许微臣的为人,不似娘娘想的那样光风霁月。” 魏璇亦喝了不少酒,夜黑风高,四周寂寥无人,他终于壮着胆子,说他白日里不敢说的那些剖白。 可等半晌,周旖锦却没有回答。 她不知何时已经喝完了第二杯酒,脸色酡红,半眯着眼靠着柱子,呢喃着:“你……你和我一起……” 周旖锦口齿不清,原是想告诉魏璇有自己罩着他,没人敢欺负他。但酒意升腾,她的脑海中仿佛有烈火燃烧,组织了半天语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魏璇心底一颤,他知道她这是已经醉了。他呼吸不自主变轻,怔怔地看着周旖锦蒙胧的眼神,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目光逐渐往下滑,落在她樱桃一样,微微翘起的湿润的嘴唇上。 他心中忽然涌动出一阵不可遏制的感情,看着那莹白肌肤上月光缓缓流过,仿佛陷入某种幻境之中,诱着他采撷。 二人离得很近,几乎呼吸纠缠。魏璇渐渐俯下身去,眸光深邃晦暗,想将周旖锦唇瓣上露水似的酒液全都夺取。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如雷轰鸣,不断告诉着他,如果错过今夜,他或许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同他深深喜欢的女子亲近了。 就一次…… 身份的壁垒宛如一道天堑,往后他们或许还有许多次擦肩而过,但他不能上前,无法靠近,甚至连远远的注视片刻,都是难得的奢望。 过了许久,魏璇摇摇晃晃地后退了一步,大口喘气。 他仰头看着天上的群星,猛烈的失控情绪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哪怕永远也无法靠近,他也不愿伤害她一毫,做她不喜欢的事。 夜色昏暗,路径难辨。苏新柔领着人来翠微宫,将贵妃娘娘接回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说过告别的话。 周旖锦依旧有些神志不清,靠着苏新柔的肩膀,踉踉跄跄往回走,嘴里嘟囔着一些不知道什么的话。 “娘娘?”苏新柔蹲下身,努力想听清。仔细听了半晌,发现周旖锦说的是“魏璇”两个字,顿时浑身一惊,带着她匆忙离开了。 是夜,魏璇昏昏陷入梦里。 外面好像下了雪,他推开门,迎面的寒风呼啸着扑向他的脸颊。 可不知为何,他心间怀着一股雀跃的心情,像是在期待什么似的,隐约看见远处有火红的灯笼,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大红的喜服。 眼前人山人海,宾客尽欢。 他推开攒动的人群,耳边传来不止的贺礼声,人们围着他,又给他让出一条道来,门口的小童喊着:“新郎来了!” 魏璇心里一颤,像是在梦里,又像是在现实中。 循着本能,他自然地敬酒,接受别人的贺喜,一直闹到深夜,大家催着他入洞房,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新郎,那今夜的新娘,到底是谁? 明月高悬,寂静的银色光辉铺撒在人间,魏璇的手颤抖着,缓缓推开门。 屋内温暖如春,龙凤喜烛高高燃着,正对面的床上,一名女子盖着大红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静静地坐在烛光下。 仿佛时间停止,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猛如擂鼓。 屏神缓缓走了两步,隐约看见女子的头发顺着脸颊垂下,露出一段光洁修长的脖颈。 魏璇半蹲下来,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似的,近乎虔诚地挑起了她的盖头。 看不清女子的脸,但他心里洋溢着喜悦,那快乐的滋味几乎要将他的头脑冲昏。 饮了合卺酒,女子浅笑着望着他。他再也耐不住,一把将她推在床上,俯身压上去。 女子并不恼,反倒咯咯的笑着,往里挪了些,脚腕上缠了个红色系带的银铃,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知道自己的脸现下红的发烫,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女子脆弱的手腕,俯下身吻了上去,嘴唇上传来一阵甜蜜又温柔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银铃声音将歇。女子墨黑的长发柔柔铺在床上,脸颊泛着红晕,嫣然腼腆。 她轻笑着,靠近他的耳边,声音像沾了水的玉石般清冷,又像蜂蜜一样甜腻,她问道:“你看看我是谁?” 女子的声音蓦然像蛇一样冰冷:“魏璇?” 他心脏一颤,猛地抬头。 眨眼见,眼前的一切仿佛漩涡一样开始流动,漩涡的中心黑与红掺杂,女子脚腕上的银铃声又轻轻响了起来。 魏璇睁开眼,倏地回到了现实,他呼吸还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着。 怎会梦见自己做这样孟浪的事? 外面天才蒙蒙亮,他无奈地坐起床,换了衣裳,趁着微弱的天光浆洗。 翠微宫的下人本就不多,如今众人都在酣睡,他不愿打扰起母亲,便自己洗衣裳。 冬日的水冰冷刺骨,他衣衫单薄,脸上的红晕消失,被冷风一吹,脑子里才逐渐恢复了清明。 “娘娘,您让我们找的白若烟,终于有消息了。” 探子跪在地上,小声禀报:“她以前被福公公藏着,我们本没有能力进去查看,但最近不知为何又被放了出来,似乎是起了想参加除夕夜宴的念头。” “她想参加除夕夜宴?”周旖锦一挑眉,问道。 转念一想,梦里的白若烟正是在除夕夜宴中光彩夺目,只一个回眸便攥住了魏景的心,不管是她自己有意为之,还是受福公公指使,除夕都仿佛是她命中注定的日子。 “正是,白若烟被福公公加在舞女的名单里了,就是因此,我们才探查到她的消息。” 探子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一个没有根基的小宫女能入选本不合常理,但是听说,她排练的舞蹈非常……火辣,不同寻常。我们也不知这是福公公指使,还是、还是皇上有意。” 周旖锦点了点头,眸色深沉。 如今白若烟是被福公公庇护,可若她实际已早就见过魏景,参加除夕夜宴,只是魏景为了给他个合适的抛头露面的机会,一切都变得分外棘手。 “不论如何,左右直接在宫里赶人是做不到了,先阻止她参加夜宴才好。”周旖锦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件事千万别让他人知道,苏新柔也不能说。” “是。”探子行了个礼,郑重说道:“娘娘嘱咐要查的事情,我们都会守口如瓶。” “下去吧。”周旖锦摆摆手,正要回房,门外又匆匆跑来一个小宫女,语气有些惊慌:“瑶妃娘娘来了。” “本宫不是说了,不见外人吗?”周旖锦眉头一蹙。 小宫女脸色为难:“奴婢们说了,娘娘病刚好,正要好好休息,可瑶妃娘娘不听,硬要闯进来,奴婢过来时,她已经过垂花门了。” “罢了,本宫便见见她。”周旖锦神色无奈,一推开门,便听见瑶妃的声音:“淑贵妃好大的架子,凭什么不让本宫进?” “瑶妃,你过来,本宫在这儿。”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冷得如山上的皑皑白雪。 瑶妃一转过头,才发现门廊下站着的周旖锦。 她所站之处,是一座假山背面,红梅横斜,开的正盛。 山上连着养了锦鲤的小湖,自上而下的水帘倾泻,似幽涧清泉般空灵,浑然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凤栖宫精美奢华,瑶妃一直都知道。可如今看到此等景象,还是不由得感叹此处与自己宫里的差距。 她黯然低下头,看着凤栖宫里的一草一木,似乎又想起从前那个姐姐,不由得眼神暗沉。 第三十四章 瑶妃的往事 但不过转眼,瑶妃又恢复了往日嚣张的气势,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说道:“娘娘既然病了,除夕夜宴仪式,交给嫔妾来做便好。” 见周旖锦脸色没有任何动摇,瑶妃有些气恼:“皇上有意让嫔妾助娘娘协理六宫,嫔妾已经向皇上请示了,此事交由嫔妾来做!娘娘什么事都捏着,不肯放权,嫔妾也不好向皇上交代,不是吗?” 周旖锦沉默了一会儿,她正站在梅花树下,鲜艳的红梅将她白皙的皮肤衬得娇嫩欲滴。 事关白若烟,周旖锦哪会放手,反驳道:“离除夕还有一阵子,你回去皇上说一声,本宫的病已经好了,夜宴一事,本宫已经决定,不劳你费心。” “你——” 没想到周旖锦说话这样直白,连迂回的余地都没有,瑶妃心中大怒,不由的愤慨道:“你这是做什么?皇上的旨意都有了,你怎连一点情面都不讲!” 周旖锦毫不留情,说道:“皇上无非是关心本宫身体,定不会为了这点小与本宫为难。你若执意要抢,大可去问太后娘娘请旨。” 瑶妃听了这话,脑门瞬间红了,半天才压抑住怒气。 太后素来是向着周旖锦,看不上她这个靠着姐姐入宫的后来者,周旖锦这样说,就是故意要气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瑶妃捏着拳头,愤然说道:“淑贵妃,你别做的太过分!” 随即,她一跺脚,转身便走。 桃红上前要送她,却正好往怒火上撞,瑶妃咬牙切齿:“别跟着我!” 瑶妃脚步很快,一溜烟走出了凤栖宫,她坐在轿子上闭着眼睛,不由自主捏着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暴突。 “走了姐姐,又来了这淑贵妃!为何人人都要与本宫为难?”瑶妃脸色铁青,用气音喊道。 她入宫这么多年,并非一无所知的少女。高贵的出身和皇帝的宠爱,她一样都没有,万事只能靠自己的努力。 皇上登基那年,沈秋月正好又怀了皇嗣。 她有着皇上的宠爱,又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想怀子嗣太容易了,举国欢庆的时候,唯有瑶妃在宫里独自垂泪。 当年沈秋月在府邸时怀了大皇子,都已经足月,她还不敢动手。 想来那是她第一次作恶,恐惧又拙劣,竟没伤到她的根本,幸而那大皇子降生后,不过数月便死于她手。 可等沈秋月第二次怀孕,瑶妃已并不是从前那天真胆怯的少女。 这一次,她不仅斗倒了沈秋月,让他们母子二人永丧黄泉,甚至还精巧地将过错嫁祸给了周旖锦。 她本以为自己从此便能一飞冲天,甚至皇上因为沈秋月的死,给了她更多宠爱。 但过了这么多年,她即便生了四皇子,依然被人踩在脚底下,忍受屈辱。 瑶妃高高坐在轿子上,身形微微颤抖。过了许久,猛地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 凤栖宫里,周旖锦伸手拈了一个果脯,正看着除夕夜宴的节目名册出神,过了一会儿,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腰。 这名册里果然有白若烟的名字,藏在不打眼的位置,但却可能是除夕夜宴最大的变数。 “阿柔,去唤胡美人和郑婕妤来凤栖宫用晚膳,一会儿再给储秀宫通传一声,请瑶妃来内务府,一同审除夕夜宴的节目。” 白若烟之所以能得宠,无非是靠着她这张酷似昭明皇后的脸。 但这后宫里,最惧怕这张脸的恐怕并非她自己,而是瑶妃。 昭明皇后家世本就不出众,瑶妃更只是其中一庶女,若非皇上念着昭明皇后的旧情,对她心生怜悯,她是断然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上。 可如今,若是出现一个同她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瑶妃又会作何感想? 恐怕还来不及自己出手,她便已经慌了。 苏新柔应了“是”,又被周旖锦叫住。 她有意要岔开她不与白若烟见面,便说道:“你见了胡美人之后,顺便去找翠微宫的张才人——本宫这里有些用不完的银碳,在添些过冬衣物,一起给他们送去吧。” 到了傍晚,瑶妃很早便来了内务府,款款坐下,无聊地玩着指甲。 虽还因着之前的事生闷气,但脸上不乏得意的神色,与身边的宫女说着:“淑贵妃还是畏惧本宫的,早上说的那么决绝,如今还不是要低下身段来求和,请本宫与她一同审。” 过了一会儿,远远的看见一行人来。周旖锦的身边还站着胡怀潆和郑晚洇,惹的瑶妃有些不快。 “带她们两个做什么?”瑶妃一转头,语气有几分尖酸。 这些日子胡氏得宠,又亲近周旖锦,她最烦看见胡氏这张与姐姐有些相似的脸。 周旖锦没有理会她周身的刻薄,淡淡说道:“她二人在我宫里用晚膳,便一同过来了。” “娘娘们先歇会儿,即刻便好。” 几人落座,内务府一群小太监端茶递水,好生伺候,眼角都笑出了鱼尾纹。 周旖锦又递了一本夜宴表演的名册给瑶妃,不经意事似的说:“你瞧瞧,今年似乎添了许多新人。” 瑶妃显然没有领会,随手翻了翻名册便扔在了一边,不屑道:“一群舞女罢了,国库又不空虚,总不能让皇上年年都看一样的,倒显得多穷酸似的。” 内务府的效率确实高,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各色表演已经陆续呈上。 瑶妃本就犯食困,喝了热茶,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哈欠。 周旖锦看着间差不多,心里也不免忐忑起来。到了白若烟的节目,她从前没怎么见过她,但只是一打眼,目光便落在白若烟身上。 白若烟穿的衣裳和其他舞女颜色都不一样,大腿和手臂都暴露着。 她面容生的清丽动人,翠绿颜色的衣裳衬着她白皙的小脸像出水芙蓉似的,混杂在人群中,有种独领风骚之姿。 可仔细一看,白若烟的舞姿却显得尤为奇怪,并不像她们从小学的任何一种舞派,像是自创似的,十分火辣。 虽然在台上跳的自得其乐,但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见瑶妃仍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周旖锦有心提点她,朝着郑晚洇,不经意似的夸道:“这舞女生的真是好看。” 果然,她这样一说,瑶妃登时便打起精神,往台上看去。 只是这一眼,瑶妃的表情倏地凝固了。 她睁大眼睛,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白若烟的脸,呆呆地张着嘴,愣了片刻。 白若烟正被舞女簇拥着,走到舞台前方,水袖一伸,烛光正巧将她的脸庞映亮,宛如一道惊雷径直劈下。 忽然,瑶妃“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猛往后靠,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便如临大敌似的,一只手立刻惊慌失措地捂住胸口,桌上的茶杯被她的袖子带倒,温热的茶水四溅。 “怎么可能!她、她……”瑶妃手足无措,脸上满是慌乱。 这一刻,若是说见鬼了,瑶妃也会相信。 她从小和沈秋月一起长大,对这个姐姐最是熟悉,若不是沈秋月要来向她索命,这世间怎么会看到这一模一样的容颜呢? 瑶妃连忙调整呼吸,声音却怎么也压抑不住虚弱的颤抖:“本宫身子不舒服,不看了。” “你怎么了?”即便早有准备,周旖锦还是被瑶妃的反应给吓到了。 她知道每个认识昭明皇后的人见到白若烟的脸,或许都会大吃一惊,可瑶妃的举动实在过于反常。 周旖锦离得近,看见瑶妃头上一片冷汗,全身都在止不住发抖。 按理说,重见了姐姐应当有喜悦,可她的反应却像是过于害怕,以至于惊慌失措。 难道她们姐妹俩的关系,并不如她平日里所听到的那样好? 周旖锦心中突然闪过昭明皇后的死,想到魏景因此对她和周家的记恨,一股疑惑浮现在心头。 瑶妃已经逐渐恢复了神智,但眼神还是呆呆地看着台上,转而又翻起了舞女的名册,看见白若烟的名字,支支吾吾道:“怎么会……” 这场舞蹈很长,周旖锦毫无波澜,耐心等着,又过了许久,一旁的瑶妃终于有了动静。 “这是什么庸俗舞蹈?”因着恐惧,她声音有些尖厉。 “此等不堪入目的舞蹈,简直是像从勾栏瓦舍里学来一样,怎么能入了皇上的圣眼!” 养心殿中,魏景正处理完一天的公务,靠着椅子歇神。 “朕去翠微宫看看胡美人。”他同往常一般,自然地说道。 “胡美人被贵妃娘娘叫去一同审除夕夜宴的节目了,眼下还没回来。”福公公给魏景披上了一件大衣,微微眯了眯眸:“瑶妃娘娘和郑婕妤也在,皇上要不顺路去看看?” “也好。”魏景揉了揉疲惫的太阳穴。 内务府里,周旖锦几人并没说话。可即便瑶妃不说,她们也看得出,白若烟的舞蹈实在是全无功底,宛如跳梁小丑。 台上的声音歇了,瑶妃浑身的气焰又恢复不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道:“这是谁选的节目?给本宫出来!” “这……”内务府下人的脸色十分为难,走近了,小声说道:“这舞蹈是皇上身边福公公选的,我们也看这舞蹈十分奇怪,但却不敢置喙啊!” “福公公送来的人,感觉也不怎么靠谱。”见瑶妃有些迟疑,周旖锦在一旁煽风点火。 她唇角微微挑起,声音不大不小:“他不好好服侍皇上,倒是有本事把手伸到后宫来了。” “就是!竟敢跳这等秽乱后宫的舞蹈,还不拖下去杖责,逐出宫去!” 瑶妃声音严厉,见白若烟一直没说话,反而惶恐的看着她,当即也不管是不是沈秋月来索命,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说完话,才意识到身边的周旖锦,她位份比周旖锦低,自作主张贸然处罚人于礼不合,于是询问道:“贵妃娘娘,您怎么看?” 瑶妃声音急切,她甚至第一次对周旖锦甚至产生了乞求之心。 只要能将白若烟逐出宫门,什么除夕夜宴的主办权,她根本就不在乎。 周旖锦眼神轻轻从她脸上扫过,没有说话,瑶妃脸色阴沉,心中已经开始隐隐后悔。 她白日里为何要那样上赶着去凤栖宫与她争权,如今若是周旖锦故意为难她,这白若烟可如何是好? 然而,等了一会儿,周旖锦终于如她所愿缓缓说道:“本宫看这舞蹈也实在是不堪入目,就按瑶妃说的办。” 瑶妃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大声道:“还不快将她拖下去!” 内务府众人脸都青了。白若烟可是福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要刻意照料的人,如她今被打了板子,自己如何向福公公交代? 可这边淑贵妃和瑶妃娘娘都发了话,他怎么也推辞不过去,只能皱着眉看了白若烟一眼,点了点头。 “我是福公公带来的人,你们凭什么绑我?” 台上,小太监已经拿了绳子走近,白若烟害怕地扭动身子,左右逃窜,接连碰倒了好几个舞姬,连舞台侧的柱子都被推的摇摇晃晃。 若不是台下还有几位娘娘,她几乎想直接跳下去。 即便这样,内务府的小太监早有经验,已经拿绳子捆住了她的手,白若烟惊慌失措,大声喊叫。 “救命啊!” 第三十五章 命中注定 “扰乱内务府,成何体统!”周旖锦眼神冰冷,声音严厉。 她知道白若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却也万万没想到她胆子大到众目睽睽之下大闹内务府。 眼见着白若烟已经被绑在了凳子上,瑶妃也得意洋洋地帮腔:“还不快动手。” 第一个板子落下,周旖锦莫名觉得心里松了口气。 得了罪名,还有瑶妃帮忙,即便福公公想要保她,也并不容易,即使她长了这样一张天赐的容颜,也就这样被驱出宫里了。 这样的话,梦里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都不会应验了? 周旖锦正出着神,忽然听见门外一阵吵嚷声音。 “皇上驾到——” 霎时间,不仅是她,一旁的瑶妃也慌了心神。 “别打了,还不快把她拖下去!”瑶妃焦急的走上前。 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可已经被打了好几个板子,疼得脸庞皱成一团的白若烟,听见皇上来了的消息,仿佛回光返照似的,突然生出巨大力气,一下子挣脱了太监的束缚,不顾手还被绑着,就要往外头飞奔过去。 这样一闹,整个内务府顿时鸡飞狗跳。 “怎么回事?”魏景前脚刚进来,白若烟正好被堵住嘴,底下人合力将她拖下去。 周旖锦福了福身,答道:“臣妾们在审除夕夜宴的节目,出了些乱子。” 一旁的瑶妃也连连点头。 魏景愣了一下,安慰道:“你们没出什么事吧?” 他说着,眼神却只往胡怀潆身上看去。 胡怀潆方才心底还十分讶异,白若烟怎么长得与自己十分相像,可她自小生在县城,怎么见过这等场面,低着头有些战战兢兢:“臣妾们无事。” “这里怎么还有打板子的东西?”魏景环顾四周,见到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板子,不免有些疑惑。 周旖锦正要解释,却被瑶妃抢先一步,插话道:“有的节目自以为有新意,却跳那淫词艳曲,衣不蔽体,不知羞耻,臣妾将那不识趣的宫女惩戒一番,以肃后宫纲纪。” 魏景皱了皱眉。他向来最是讨厌后宫争宠吃醋,秽乱后宫,带坏风气。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便按宫规,将此人罚去浣衣局做苦役,此生不得出宫。” 周旖锦和瑶妃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犹豫。周旖锦的手不由自主捏成拳,心里更是闪过一丝寒意。 都到了这一步,兜兜转转又回了浣衣局,皇上亲旨,此生不得出宫,对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灾难? 白若烟历经此事,还能恰好脱离危险,几乎幸运的让她不敢相信。 皇上与胡怀潆说了几句话,便按耐不住,要离开去翠微宫。 瑶妃心神不宁,不敢再让白若烟引起魏景注意,看见魏景和胡美人你侬我侬也甚是心烦,只能愤然离去。 周旖锦低头叹了口气,披上狐裘,缓缓走出了内务府。 脚步踩在雪地里,冰冷如剑般贯穿身体。她仰头看着满天纷飞如羽的雪花,睫毛微颤,眼神里一瞬间闪过脆弱。 如果白若烟得宠是命中注定,这一场意外只是让她看着自己已经被安排好的命运,并不能让她避免,而她除了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一步步陷入深渊,又能挣扎什么呢? 回到宫里,周旖锦闭门不出,些郁郁不乐。唤来苏新柔研墨,又从书房里找了从前收藏的字帖,坐在床边练字。 “娘娘,奴婢再点一盏蜡烛可好?”即便房间内已经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苏新柔依旧怕她眼睛伤着。 周旖锦低着头,声音沉闷:“不必了。” 笔锋一顿,纸上一撇的尾尖便晕了淡淡的墨团。 周旖锦犹豫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苏新柔,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阿柔,本宫有白若烟的消息了,她没有大碍,但是……” “真的吗,她在哪儿?” 苏新柔眼神倏地亮了起来,有些急切,得知白若烟没出事,她几乎压抑不住心底的喜悦。 周旖锦抿着唇,眼中的忧郁一闪而过。 “方才本宫与瑶妃等人审除夕夜宴的节目时,白若烟正是舞女之一,可她言行冒犯,冲撞了皇上,皇上当众亲自下旨将其罚入浣衣局,终生不得出宫。” 苏新柔愣了一愣,喜悦的表情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她眼圈微微发红,眼睫低垂,过了许久,小声喃喃道:“既是去做了舞女,怎么不与我说一声?白若烟姐姐从前性子是最好了,又怎么可能会顶撞皇上?” “阿柔不明白……” 泪水不自主的从她的脸颊滑落,苏新柔自知失态,惶恐地擦了擦眼睛,就要跪下请罪。 周旖锦扶起她,眉心微蹙:“本宫知道你们姐妹情深,这几日你若是不当值,去浣衣局看看她也无妨。” 她知道苏新柔与白若烟的感情,宜疏不宜堵,她只需给苏新柔留下好印象便够了,其他的便也不想拦着。 苏新柔的泪又涌了出来,跪在地上谢恩。许久才站起来,重新磨墨。 “你手累不累,别忙这忙那了,歇会吧。”周旖锦搁下笔,见她有些心不在焉,说道。 苏新柔“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墨,呆呆站在一边看周旖锦练字。 这样静谧的夜晚,不禁让她想起来小时候,母亲便是这样坐在烛火下,一针一线的绣手帕衣裳,来补贴家用,忽然又眼睛一热,有些想家。 不知何时,她对周旖锦早已卸下了心防,外人怎样说她都不理会,只觉得贵妃娘娘心地善良,是自己既敬重又亲近的人。 这一坐便到半夜,苏新柔忍不住催她就寝:“娘娘,冬日晚上天寒,早些睡吧。” 周旖锦收起字帖,书桌上已摞了几十张纸,终于心情静下来,想到方才瑶妃的表现,又眉目一肃,有些盘算。 “明日你再去趟翠微宫,叫张才人来,本宫有事要问问她。”她吩咐道。 从前昭明皇后那件事是皇上的心结,后宫里更是禁忌,谁都不许提。可周旖锦既是起了疑虑,便不得不去了解些昭明皇后的生前事。 身边亲近之人,唯有张才人年龄比较大,或许在府邸里时,能知道一些瑶妃与昭明皇后间的往事。 “淑贵妃只召您一人前去?”第二日清早,魏璇皱着眉,正有些不安地踱步。 张才人坐在椅子上喝茶,点点头,并不担心:“娘娘说有事要问我,应当没什么大碍。你今日还要去国子监读书,快些用早膳去。” 魏璇小声应了,心里还有些不安。 母亲一个小小才人,有什么事是需要贵妃亲自问?况且,昨日送了衣服碳火来,若只是闲聊,为何不今早一同送,又特意来一趟。 许久,他还是忧心,唯恐周旖锦胁迫母亲做她不愿意的事,只得谨慎说道:“母亲,儿臣同你一起去凤栖宫,可好?” “这是做什么?”张才人不满他,以为他是找借口,不愿去国子监读书,不耐烦道:“娘娘只召我一人,你不要再疑神疑鬼。” 魏璇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在母亲面前的乖巧顺从,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张才人:“母亲,儿臣不进去,就在外面等着您,行吗?” 自从张家出事以来,张才人父亲姐妹皆死,又失了玥国皇帝的宠爱,被送来齐国。 魏璇在齐国的这几年,从府邸到皇宫,母亲身边大小事物大都要他来过问。 他为了不惹母亲生气,即便心里怀着报仇的决心,也从不在母亲面前展现他任何聪明与谋略,反倒像常常装作这样年龄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一样,会缠着母亲撒娇,让母亲宽心。 张才人低下头,看到他眼里满是期待,也拗不过他,说道:“去凤栖宫一时半会儿恐怕回不来,你记得派人同夫子说一声。” “是,母亲。”魏璇轻轻笑起来。 不请安的日子,周旖锦素来还是要赖会儿床。 她揉揉眼睛,走到窗边,远眺着已经枯的只剩柔弱枝干,披了一层雪花的海棠树。 看见苏新柔走过来,问道:“张才人来了吗?” “一大早就到了,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儿。”苏新柔叹了口气。 “怎么不请她进去喝杯热茶?”周旖锦惊了一下,心中不解。张才人年纪有些大了,一直站在雪里,恐伤了身子。 苏新柔无奈道:“奴婢请张才人进来了,她也不听,执意要在门前站着等。” 苏新柔顿了顿,又说:“不仅是张才人,质子殿下也跟着一块儿来了,也说不进来,在前厅等着。” 听到魏璇来了,周旖锦忽然心里一惊。他此番跟来,多半是放心不下张才人,怕自己为难于她吧。 周旖锦皱着眉,忍不住想起梦境里他登基后,因为自己曾克扣张才人份例这莫须有罪名便要处死自己的狠毒手段。 她心里莫名有些恐慌,怎敢让他们在外面等,忙吩咐道:“快让她进来歇着,就说是本宫让的。” 苏新柔给她梳着头,乌黑的发丝上抹了西域新进贡的梳头水。 满室馥郁的花香,鸢尾和晚香玉的香气交织,像一张网似的将她缓缓裹起来。 “一会儿,让质子殿下一同进来吧。”周旖锦犹豫了片刻,说道。 若在往常,她一定不会让一个质子参与这种事。可张才人毕竟位分低,能从她口中得到的消息也不多。 既然魏璇有能力当上未来的新皇,或许探查的手段也不会差,借着她与张才人的情分,若魏璇能帮助她一二也好。 魏璇一进门,那只小白头翁像认出了他似的,关在精致的金笼子里,一个劲儿“啾啾啾”嚷个不停。 不出他所料,这一会儿时间,小白的每一根羽毛都被养的油光水滑,已经快吃成一个胖嘟嘟的小肉球。 “嫔妾刚来府邸的时候,昭明先皇后的身子就已经不大好了,每逢深秋,一受凉便卧床不起。”听完周旖锦的话,张才人回忆起从前。 “按理说,先皇后那时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我听底下人悄悄说,是生大皇子时伤了身子,落下了病根。” 周旖锦点点头,又缓缓问道:“你可知瑶妃与先皇后生前的关系如何?” “这……”张才人面色犹豫。 “那时嫔妾终日心情郁郁,在房内闭门不出,只知道二人是姐妹,一同嫁进府邸。虽不知她们私底下关系如何,但表面上还是相敬相爱的。尤其是先皇后,一旦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与瑶妃娘娘分享,先皇后疼妹妹,整个府邸里的人都知道。” 魏璇的眼神落在对坐的周旖锦身上,看着她神色凝重,朱唇微微咬起。 屋内银炭烧的热,她穿着绯红的窄袖绕襟沈衣,一对泛着柔光的玉耳坠。 雪天亮色,日光流在少女莹莹的肌肤上。 第三十六章 友情的裂痕 周旖锦微微皱眉,张才人对瑶妃姐妹的了解不深,而先皇后的表现,似乎又喜欢这个妹妹。 若瑶妃真的做了什么,三年前的事随着昭明先皇后的死也已经烟消云散,恐怕最终只能成为她心中的一个疑团。 “娘娘,微臣曾听说过一些事。”忽然,对坐的魏璇开口。 “当时我们住的院里,有一个小厮曾服侍过昭明先皇后,他曾与我说了一个秘辛。” “皇上当皇子时不得宠,沈家最初与他议亲的,是家中的庶女,而嫡女沈大小姐,也就是昭明先皇后,容颜姣好,则准备许给一个大官员。” “婚期都定了,那官员突然因事落败流放。沈大小姐年纪已经不小了,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夫家,沈家人商量后,便决定让沈大小姐嫁给当时的皇上,庶女的婚事则稍后再议。” 魏璇的声音忽然顿了顿,又说道:“可不知为何,最后却二女一同嫁入府邸,瑶妃当时是庶女,则只按陪嫁的身份,封了侧妃。” 听到他的话,空气沉默了一会儿。周旖锦怵然一惊,一边的张才人更是吓得不轻,不禁问道:“你说的这些事可是真的?” 魏璇神色淡然,说道:“或真或假,不过是那小厮的一面之言,微臣也不敢妄议,若娘娘不急,微臣愿尽力替娘娘查明真相。” 这还不算妄议?张才人重重地咽下一口茶,急的几乎要跳起来。事关先皇后的秘事,岂容他人置喙? 他母子二人身处异国他乡,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这件事魏璇若要查,如果不小心惹怒了皇帝,可不是开玩笑的小事。 周旖锦看了魏璇半晌,指尖从桌面上缓缓划过,心中了然。 她召张才人来问,就是对当年之事起了疑惑之心,魏璇的提示也恰好点到为止。 他那样聪明的人,早知道这种消息,不可能没有怀疑,只是他一人探查十分艰难,若有贵妃的势力为他庇护,才能水到渠成。 如果昭明先皇后的死真与瑶妃有关,魏景得知必然震怒——谋害皇后和皇子是砍头的大罪,如果能成功,说不定是一举扳倒瑶妃和四皇子的大好机会。 成大事者,面对此等机会,怎可能却步? “那此事本宫便交给你。”周旖锦下了决定,盈然笑意如娇艳的玫瑰绽于双颊,温言说道。 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精致的玉佩,交到魏璇手里:“若你需要什么帮助,尽可以来找本宫,若有急事,将此玉交给柳绿,可随意进出凤栖宫。” 魏璇低下头,看着手心那块还有些温热的玉,不知是不是因为喜悦,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猛烈。 “微臣谢贵妃娘娘赏识。”他沉声道。 二人一拍即合,只剩下一旁的张才人,望着屋内柱子上的镂金花纹出神,表情有些战战兢兢。 浣衣局里的日子本并不是不好过,只是正常入宫的宫女和被贬罚苦役的宫女,待遇是天差地别。 从前白若烟只需要从清晨洗到傍晚,勤快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就已经干完活,中午或许还有些时间用来睡觉。 可如今被罚来这,白若烟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前痛恨的日子有多么滋润。 活是永远做不完的,天还没亮就被叫醒,洗的也全是一些破烂发臭的旧衣裳,一直洗到晚上,一天的饭食只有一些已经腐烂变馊的菜。 那天她挨了几个板子,本身伤还没痊愈,却依然要立刻开始做活。 这里人人都知道,白若烟是因为想跳舞勾引魏景不得,反被处罚,因此人人都嘲笑她痴心妄想,更没有任何人帮她。 短短几日,她原先还算白净的手就已经长满水泡,每次搓洗时水泡摩擦,十指连心的痛让她咬牙切齿。 白若烟曾无数次怀念曾经苏新柔还在的日子,至少干不完活时,苏新柔还会替她分担一些。 想到这,白若烟蹲在地上,腾出手来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腰,忽然眼前的水盆被一脚踢翻,冰冷的水溅在她的脸上。 耳边传来掌事太监的叫骂声:“我走了这一圈,就你在偷懒!” 这样的屈辱,白若烟已经经历不少,立刻跪了下来:“公公,我真没有偷懒,是腰疼。” 掌事不依不饶,将搓衣板一摔,正砸在白若烟胳膊上,顿时出现一个红肿的印子。 太监独有的声音刺着她的耳:“人还是要脚踏实地的干活,别整日里想着一飞冲天。” 白若烟的脸“腾”的红了,又听见一旁几个也在洗衣裳的宫女嘲笑的话语:“我看她整日尽想着怎么攀附皇恩,皇上若真瞧得上她这小贱人,怎么会亲自下去将她罚来这儿呢?” “给我闭嘴!” 日积月累的怨恨终于在她心中爆发,白若烟气的太阳穴青筋暴突,大喊道:“那是因为我没见到皇上!都怪那两个贱人……”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说出两个娘娘的名讳。 “等我有一日得见皇上,一定要处死你们这些人!” 旁边的宫女并没有被她的言论吓着,反而呵呵地笑了起来。掌事太监眉毛一横,厉声说道:“放肆!” 随即,一个巴掌便要落下来,白若烟早已习惯,默默闭上了眼睛。 “慢着!”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柔……你终于来了!他们都欺负我!”白若烟急忙三两步跑上前,仿佛见到了亲娘一样开心。 “你们都退下,我与白若烟姐姐说几句话。”苏新柔脸色一沉,吩咐道。 她如今是凤栖宫的掌事宫女,受贵妃娘娘宠幸,在宫里是十分有面子,连内务府统领见了,都要让着三分。 苏新柔一发话,周围的人顿时都不敢说什么,默默退避回去了。 “姐姐,这是怎么回事?”苏新柔拉着白若烟进了屋内,将随身带来的一些衣物药品放在柜上,问道。 “还不是都怪那个瑶妃,还有那个淑贵妃!”白若烟终于可以畅所欲言,脸色愤懑。 “瑶妃嫉妒我长得好看,便说我跳的是勾栏瓦舍的舞蹈,强行要打我板子,我逃不过,本想见皇上向他求情,可却被那些人拉了下去。皇上听信瑶妃的话,叫我处罚来这儿,日日受苦!” 白若烟口无遮拦,却没有发现,苏新柔的眼神在她提到淑贵妃的那一刻,蓦然暗了下去。 苏新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如今是皇上亲自下旨,谁也抵抗不得。我给你带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日用的药品,若是还缺什么,我下次再带过来。” 她看着这四面透风的破烂小屋,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当时若是听我的,同我一起来凤栖宫,贵妃娘娘心善,你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境地。” 听到“凤栖宫”,白若烟便来气。 “就是因为那个淑贵妃扇风点火,我才会被处罚!人人都知道她心思恶毒、手段很辣,你来看我,还要替她说话,恐怕你已经变心,我果真是错看了你所谓的姐妹情分!” “你快点走,我不要你来看我!”白若烟几乎是吼了出来。 苏新柔身子颤了颤,表情几乎有些绷不住,转过身去。 来凤栖宫这些日子,她最讨厌听人传贵妃娘娘恶毒跋扈一类的谣言。 本以为白若烟温柔聪慧能懂她,可这样的话却从好姐妹的口里说出来,更令她伤心。 苏新柔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白若烟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记忆里,白若烟一直是温柔体贴的样子,她们俩玩在一起,白若烟也从来没发过火——可自从白若烟高烧以来,她却感觉一切都变了。 “这些日子,姐姐在做什么?我一直都找不到你,真的很担心。”苏新柔压抑住心底的难过,岔开话题,转回身问道。 白若烟发了火,气也消了不少。她慢慢抬起头,寻思着苏新柔的话,忽然问道:“对了,你是淑贵妃身边的人,是不是有办法,让我见到皇上?” “你要见皇上做什么?”苏新柔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来些日子听到底下人传言,说白若烟是因为勾引皇上不得才被罚的话,心里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白若烟没察觉到她细微的变化,依旧问道:“不做什么,你就告诉我,可不可以?” 苏新柔有些生气,脸色沉下来,一字一句说道:“我们只是宫女罢了,你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不会让你见到皇上的。” 白若烟听他的话并不绝对,心里生气了,见到皇上,得宠的希望,也顾不得那么多,一股脑急切地说道: “只要见到皇上,他一定会喜欢我!你帮我这一次,等我成了妃子,你就不用在淑贵妃那儿做事,来我宫里,每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绝不受委屈!” “你……”苏新柔不知该如何劝说她,急的跳脚,又有恻忍之心,实在看不得白若烟如同傻子一般在这痴心妄想,声色俱厉地说道: “你清醒点,不要总是想着攀附皇恩!当妃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家世能当宫女都不容易,本就没有机会,贸然行事,若又冲撞了皇上可怎么办?” 白若烟的脸色一下子黑了。 她神情一变,眉眼中陡然露出凶悍的神色,说道:“你如今攀上淑贵妃这只高枝,好大的官威。” 苏新柔百口莫辩:“我没有——” “不过也是,你目光短浅罢了。”白若烟没听她辩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不知道周旖锦最后的结局,但书里姐妹的背叛,爱人的怨恨,一样样都写的清清楚楚。 白若烟神色几番变换,说道:“你现在春风得意,殊不知淑贵妃这棵大树还能给你靠几年?” 苏新柔的眼神猛然严厉起来,一拍桌子,大声道:“你不要咒贵妃娘娘!” 她实在受不了这诡异又委屈的氛围,推开门,转身就走。 娘娘开恩,让她能来看白若烟这个罪人,她曾想过姐妹见面互诉衷肠或是深情痛哭的画面,却万万没有想过二人大吵一架,互不理解,不欢而散的场景。 看着苏新柔的身影慢慢走开,白若烟没有像平时那样端起盆子向洗衣的地方走去,而是默默关上了门,嘴角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 第三十七章 身份的异样 白若烟缓缓伸出手,背在身后,捏了个兰花指。 她笑着,仿佛着了魔一样,穿着破烂的衣裳,在冬日里的小屋内翩翩起舞,白若烟的功底太浅,难度高的舞跳起来奇怪又扭曲。 人们只知道她被罚,永无出头之日,却低估了她的决心,和福公公的权势与手段。 浣衣局内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因此看管并不严,以自己的容貌,即便不在宴会上抛头露脸,只要让皇上能见到一面—— 那些嘲讽她,奚落她的人,她会让他们永远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回到凤栖宫当值时,苏新柔垂头丧气,宛如一朵已经蔫了的花。 周旖锦留意到她心神不宁,问道:“听桃红说,你方才去了浣衣局。” “是。”苏新柔闷闷地回答。 周旖锦了然她这是在白若烟处碰了钉子,便安慰道:“这世上人各有志,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若不听劝,你也无需为她伤神劳力,问心无愧就好。” “多谢娘娘教诲。”苏新柔抿唇笑了笑,心底升腾起一阵暖意。 她忽然觉得,比起白若烟,周旖锦更像是她的姐妹,有烦心事时可以倾诉,亦会为她出头、替她着想—— 而不是像现在的白若烟,一心只想要贪图荣华富贵,以至于变得面目狰狞。 这样想了片刻,苏新柔赶忙回过神来。自己一个小小宫女,承了娘娘这么多的恩情,全心全意服侍好娘娘便是,怎还敢肖想与她做姐妹。 忽然听见“吱呀”一声,桃红推开门,语气有些不满:“皇上这么久都没来凤栖宫了,好不容易要来一趟,娘娘不想单独与皇上相处吗?张才人位分那么低,让她下次再来便是,何必还要她照常过来。” “本宫已经决定,你别再劝了。”周旖锦愣了下,摇了摇头。 她对魏景既已全无感情,努力装出情深义重的模样应付他,也很是疲劳。 如今她一方面想以张才人为借口摆脱魏景的宠幸,又或许能借魏景之手,顺便送张才人一个人情。 “臣妾见过贵妃娘娘。”张才人应邀前来,款款行礼。 她和魏璇来的早,周旖锦便拉着他们坐下,吃小厨房里新制的点心。 其实她与张才人说不上什么话,张才人年纪比她大,为人又谨慎小心,不擅言语,她一次次召见,更是快把能聊的都聊完了。 不过,幸而张才人总带魏璇相伴,他素来说话圆滑,也不至于冷场。周旖锦不自主偏头看着魏璇,眨了下眼睛。 魏璇心头一紧,垂眸尝了一口雕刻精美的玫瑰酥,说道:“娘娘前些天让微臣查的事,已有些眉目了。” “今日先不议这个。”周旖锦没急着询问,反而对着张才人,有些严肃地问道:“平日里,有没有人欺负、苛待你们?” 张才人愣住了,犹豫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母子俩人微言轻,宫里都是人精,大多是看人下菜碟,其实也习惯了。” 魏璇怎会如张才人一般忍气吞声,放过这机会,他直视着周旖锦的眼睛,直言不讳: “上个月兰嫔打着瑶妃娘娘的名义,将母亲宫中的碳火扣留了大半,尽用些厨房里的旧碳搪塞,母亲本就有腿伤,最需要保暖,若非胡美人相助,这个冬天不知要怎样熬过去。” “你说这做什么……”张才人的脸色有些羞,急忙眼神制止他。 “无妨,你继续说。”周旖锦不理会张才人的尴尬,抬了抬下巴示意魏璇。 魏璇顿了顿,说道:“上周微臣去国子监读书时,陈美人来翠微宫寻胡氏不得,便把气撒在母亲身上,砸碎了一套娘娘送来的茶具,还有……” 周旖锦眉头微微皱起来,抬手打断他,吩咐道:“一会儿皇上来了,你就这样同他说,记得要说严重些。” “皇上要来?”张才人一惊,有些手足无措。 她入宫以来,除了在宫宴中,见到魏景的次数屈指可数,虽谈不上喜欢,但未免也有些局促。 周旖锦点了点头,说道:“本宫虽有统领六宫之权,但不好事事为你们出头,还是要皇上做主,才能本质上改变你们的处境。” 听懂周旖锦的意思,魏璇有些不解,衣袖下的手轻轻攥了攥。 喜欢上周旖锦后,他未尝没有派人打探她的过去。 以他对周旖锦从前的了解,她应当是对魏景情根深种,如今魏景许久没来凤栖宫,她怎还会将这种宝贵的机会假手于人,让他们母子在魏景面前诉苦? 片刻,他还是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说道:“多谢娘娘好意,微臣自有分寸。” 张才人有些发愣,只觉得眼前一切如梦似幻。她从小生长在父权皇权下,一切都有人安排,便顺从软弱惯了。 活了这么些年,这种合起伙来安排皇帝的事,她还是第一次见。 又过了许久,张才人似乎想起从前在玥国的种种,下定了决心似的,忽然转向周旖锦。 “贵妃娘娘,臣妾这辈子是离不开齐国了,但质子殿下成人以后,多半是还要被送回玥国……臣妾知道娘娘家中底蕴深厚,若有一天臣妾出了什么事,娘娘可否看在臣妾的面上,照顾他一二?” 从前被抄家一事,深刻让她领悟到了朝廷时局的瞬息万变,她自己的未来已经不重要,只希望能让魏璇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 此话既像投诚,又像是托孤,微妙的安静在几人间弥漫。魏璇立刻警惕起来,语气有些急:“母亲,你别说这些。” “臣妾并不是诅咒自己出事,”张才人低着头,声音恳切:“只是质子回去后,玥国已经没有可依靠的家人。他小时过于聪慧,包括我父亲的事,招来了许多仇敌,这样回去,不知还能不能……” 想到魏璇回玥国后行单影之,处处为敌的模样,张才人有些哽咽。 “我在齐国这些年,也没什么交心人,臣妾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不敢奢求娘娘什么,只希望娘娘可以对璇儿……” 魏璇皱起眉,不知怎样才能说服母亲不必担心,恐怕玥国那些人是怕他回去。 他正准备开口,忽然听见周旖锦安慰的声音:“你放心,若质子殿下遇到什么危险,本宫会尽己所能地照料他。” 魏璇呼吸一滞,只觉得口干舌燥,看着周旖锦的脸,嘴唇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脸上全然是落落大方的神情,仿佛在照料一个小辈,但却不知,若有可能,其实他更想以另一种方式,将自己托付给她。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门外便听见拉长嗓音的一声“皇上驾到”。 魏景走进门时脸上还挂着虚伪的笑意,看见张才人母子,霎时又变成吃惊疑惑,显然是已经面生,在回想他们的身份。 行了礼,周旖锦急人之困,解释道:“这是张才人和质子殿下。” “噢,噢。”魏景看着张才人的脸,有些惭愧,轻轻拉起张才人的手,说道:“张才人,朕与你许久不见,这些年冷待你了。” “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叨扰。”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张才人面上一热,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周旖锦微微挑眉,丝毫不恼,反而热情招呼几人坐下,让桃红上了茶。 “皇上,张才人才刚到,本宫还未与她说完话,不如让他们留下来,一同用午膳好不好?” 周旖锦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拉着魏景的龙袍袖子,撒娇似的摇了摇。 “朕都听你的。”魏景似乎心情不错,伸出手,宠溺地在周旖锦头上揉了揉。 一瞬间,魏璇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有些凝固,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 他看着母亲和周旖锦对着魏景微笑,而自己却仿佛横插进来的,不合时宜的边缘人一样。 周旖锦平日里的神色常是冷冷清清,甚少露出这样明媚的笑容,可这笑容却不是对他的,他只是因为某种怪异的身份纽带,才得到她施舍的半分光芒。 一种异样的身份的纠缠升上心头,让魏璇甚至想立刻夺门而出,心跳猛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 一个是他最亲近、敬爱的母亲,一个是他仰慕心仪的女子,这样直白的画面好像瞬间将他心底某个不愿触碰的禁忌明晃晃昭告天下,心中有种近乎撕裂的痛。 “魏璇,想什么呢?”魏景看到他愣在原地,脸色微红,以为他是太久没见自己的害羞,便主动走上前问他。 魏景的手触碰到他身子的那一刻,魏璇立刻意识到自己面前的人是齐国皇上。 仿佛身体里某个开关被解禁了似的,随即平日里那种熟悉的伪装立刻浮现在脸上。 “朕许久没有过问你的功课了。”魏景坐在主位上,脸色看上去是惯有的严肃,又多了几分佯装的慈祥。 “微臣谨遵皇上教诲,一直用功读书,不曾懈怠,微臣愚钝,不懂之处,夫子也都会为微臣解答。”魏璇谨慎地回答道。 或许是四皇子、五皇子的功课太差,魏景甚至觉得他有些自谦,说道:“你的功课,朕向来是放心的。” 他抬头看了周旖锦一眼,又称赞道:“另外,天晟教一事,你处理的很好,你有什么想要的,朕会重赏你。” “微臣别无所求,只希望母亲可以安稳生活。”魏璇不顾张才人给他使眼色,顺势答道。 魏景十分敏锐,当即眉头便皱了起来,问他:“怎么,张才人在后宫,生活的不安稳吗?” 周旖锦见状,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张才人性子太好,皇上也知道,后宫中总有些拜高踩低的,本宫纵使想管,也不能面面俱到,还要依赖皇上的金口玉言才是。” 魏景唇线绷的紧,看了眼一旁惶恐的张才人,声音一沉,又问:“魏璇,你详细说说。” 难得的机会,魏璇倒是拿出了写策论的本事,一番话说的字字珠玑。魏景听完后,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一拍桌子,低声说:“小福子,你过来!” 魏璇虽是质子,但玥国并不是依附于齐国的小国,而是几乎可以与之分庭抗礼的王朝。 那时玥国正内斗的紧,国力衰微,因而将魏璇送来,魏景也狠狠叮嘱了要好好照料他们母子俩的生活,可这才没过多久,便有人将他的话视若罔闻,作威作福起来了。 张才人受欺负是小事,但若因这点小事,被玥国人拿住把柄,影响到两国邦交,此等内忧外患的情景下,必然令他棘手不已。 魏景当即决定,拉起张才人的手,说道:“瑶妃她们做的着实有些过了,朕回去后一定狠狠告诫她。从今以后,将张才人晋为张美人,衣食住行一律都按份例来,若谁从中作梗,出了差错,我便唯他试问!” 第三十八章 兵败的阴谋 张才人感激涕零,当即跪下来谢恩。周旖锦和魏璇对视一眼,转瞬便移开了眼神。 她忽然想起从前,魏景每纳新人进后宫,或抬举谁的位分,她面上虽不显,但并非全然大度,回宫后不免还是要郁郁一番。 可如今张才人在皇上面前得了脸面,她心里却只觉得欣慰。许是处境不同,心境也完全不一样了。 “也怪朕,近日总去翠微宫,却没留意你。”看着张才人温顺感激的模样,魏景着实有些自责,说道:“明日朕去你宫里看看你,有什么缺少的,也都给你一应补上。” 如周旖锦所料,魏景因此事分了神,并未在凤栖宫久留,唤小福子回了养心殿。 她的目的达到,午膳也吃饱了,于是伸个小小的懒腰,嘴角带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高兴地准备回寝殿歇息。 魏璇正要走出门,却下意识回头,看向周旖锦的脸色。 对于魏景的离去,她似乎毫无反应,甚至眉心舒展,看起来还有些满意,这不免让他有些疑惑。 后宫里的女人,怎么可能对皇恩没有任何执着,更何况是传闻对皇上情深意重的淑贵妃? 难不成是她故意借此…… 已经走出门,张美人拉着他喋喋不休地表达喜悦之情,他却越想越觉得混乱。 眼前又浮现出周旖锦方才伸懒腰时微微颤动的睫毛,猫儿一样慵懒又满足的神色。 一定有什么事,是他未曾发现的。 路过廊道里挂着的金笼子,小白又冲他抖抖羽毛,头顶上白色的羽毛被养的油光水滑,一个劲地“叽叽”叫。 魏璇不禁唇角带了笑意,回过头去看它,眼神却越过去,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周旖锦身上。 她正心满意足,往寝殿里走。 路过一株梅花树,宫人递了剪子,她一手拉低梅花的枝条,另一手灵巧地握着剪刀,将突兀的枝桠剪去。 娇美的花瓣扑簌簌落下,衬着树下周旖锦的白皙的面容。 她裹着雪白的狐裘,立领处缀一圈蓬松的毛,拥在她精致的下颌边。 周旖锦仰起头,日光落在她细长的睫毛上,光影流转,她轻轻笑起来,在冬日的空气中呵出一小团雾气。 小白还在欢快地叫唤,魏璇只觉得心尖颤了颤,忍耐着收回了目光。 张美人坐轿子回去了,他拎着书箱往国子监走,想起生日时周旖锦的字条被藏进书箱最深的格子里,手指不禁摩挲了几下书箱的提手。 魏璇垂下头,一步步走远,皇宫偏远处无人清扫,雪深路难行。 他驻足回头望,凤栖宫金灿灿的高大殿角已经快看不见。 年关的最后一日清晨,边疆传来了消息,举国震动。 魏景坐在书房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十万兵马,对付几千个匈奴人,尽数丧生?” 底下颤颤巍巍跪了一群人,魏景将奏折狠狠一摔,脸色铁青。 “一群废物!” 他猛的站起身,拳头握的咯吱作响,嘴唇上下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齐国内外本就不太平,大小战役不断。此次缴平匈奴本只是为了提升四皇子在民间的威信,让他用来练手的罢了,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还派了周宴给他垫背。 四皇子跪在地上,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父皇,儿臣真的只是看不惯周宴那副自恃清高的作派,想要小惩大戒一番!本打算让他领的兵稍加折损,儿臣再前去救人,趁机让他领罪下狱。” “可……可不知为何,儿臣的计划竟被匈奴人知道,他们趁机埋伏,亦或许不止几千人,儿臣领兵赶去时,已经来不及……” 四皇子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孽障!”魏景气的火冒三丈,“朕要你去边关缴敌,不是玩弄权术,陷害他人!” 他越说越气,胡子都颤抖起来:“你真是愚蠢!周宴不过是个幌子,哪怕你出战不利也好,让他来背这黑锅便是。可如今十大军尽数殒命,这罪,你怎么偿!” 四皇子呜咽着,伏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 “儿臣派遣的副将如今谁也找不到,恐怕尸骨无还,不如此事也一并推给周宴……儿臣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敢了!” 如今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魏景看着痛哭流涕求饶的四皇子,无力地扶着桌子边缘,显得分外苍老。 刚说完,金水桥下传来鸣鞭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天空。 随后,西面的会极门也打开了,朝臣整肃衣冠,鱼贯而入。 小福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身子俯得几乎压在地上,生怕触怒魏景,小心翼翼劝道:“皇上,该上朝了。” “父皇,求您,求您保儿子一命……”四皇子痛哭流涕,拉着魏景的衣角不断哀求。 魏景深呼吸了几下,勉强稳住心神。 他从前根本没设想过这样的情形,十万精兵,即便镇不住小小匈奴,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走。”魏景疲惫地挥了挥手,这个字仿佛是从喉咙里生吐出来的,带着沉重的沙哑。 魏景御驾登临,升殿落座,传请两宫入殿。 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寒风吹着明黄色的龙袍猎猎作响,耳边的礼乐声沉闷。 文武百官无不表情严肃,直愣愣盯着上座的皇上,生怕触怒皇上的逆鳞。 然而这样的惶恐落在魏景眼里,他却升起一阵胆寒。 下面乌压压的人群虽都一言不发,但无一不打好腹稿准备责难他这个皇帝——宛如一群豺狼虎豹环伺,待大厦将倾,便立刻扑上来将他拆吃入腹。 周宴穿着深绯色的官服,眉目如画,瘦削的腰间扎了金丝,独自站立在众官员之中。 他衣襟上银线缝制对禽,自然还站在文官一侧,但几个月的边疆生活却让他彻底摆脱了刚中进士时的春风得意,虽大抵还是温润的模样,面容却多了几分严肃的冷峻。 上朝照例先有几个文官小吏评点时事,汇报民情,但今日的朝堂上,谁也没认真听,连辩驳的声音都少了许多。 终于,站在上首的太尉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一个五品小官眼神一动,战战兢兢地迈出步伐。 “启禀皇上,臣参奏周将军在缴平匈奴一战中,贪功冒进,致我齐国兵马大为折损,四皇子指挥不力……” “如今民情愤慨,军中人心动荡,还望皇上秉公执法,加以责罚!”小官越说越激昂,几乎是话音刚落,大殿顿时像炸开了锅,人声鼎沸。 此事牵扯了四皇子,众人虽议论纷纷,却不敢妄加上奏,只好等着皇上开口评判。 魏景如鹰般锐利的眼神扫下来,正好和下面的周宴对视,他像被刺痛了一样,又忙移开眼神。 魏景咳了一声,问道:“周宴,你领兵攻打匈奴,中了敌人埋伏,使我军被围困悬崖,主力尽丧命其中,此事可真?” 周宴抬起头,四处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沉默了片刻,回想起那天。 即便是冬日,边疆依然黄沙满天。匈奴人极为狡猾,总是与他们周旋。 他们之中,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对当地的地形并不熟悉,几个月过去,在匈奴一次次的游击中,兵力渐损。 一天攻不下匈奴,十万大军的粮草就耗费颇多。 四皇子日日是焦虑不安,听不住劝,一日晚上,趁夜带了一队精兵急出,欲直捣匈奴老巢。 待他们发现四皇子不在之时,天已经蒙蒙亮,派出的信鸽没有一个传来消息。 众人都焦急几万分之时,忽然一位副将闯入周宴的帐篷,手持四皇子的玉佩和虎符,声称四皇子在匈奴遇险,让周宴立刻领兵前去驰援。 军令如山,见其玉佩如见四皇子其人,周宴推脱不得,当即点兵出动。 那副将领着他们越过群山,一直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四周全是以高耸的山崖,只余一道狭窄之路可以通过。 周宴熟读兵书,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忙叫副将停下,怎样也不肯过去。 那副将却忽然抗命,说什么都要去援助四皇子,握着虎符一人骑马冲在最前面,十万大军浩浩汤汤,便由着他指挥,悉数走进山崖。 果然,大军行至一半,山顶上忽然冒出数不清的匈奴人,霎时箭羽乱飞,那首当其冲的副将已经见不到人影。 周宴在众多保护下还是拼了命从人群中杀了出来,浑身浴血地回到军营时,四皇子正站在门外,厉声吩咐将他绑住问罪。 来边疆这些日子,周宴是素来与四皇子不对付。 他文人脾气,受不了四皇子肆意指挥时便会出声提醒,可他万万没想到,四皇子对他仇恨至此,为了落他的罪,甚至不惜以十万大军陪葬。 “此事为真。”周宴百口莫辩,迎上魏景的目光。 乱军之中,那副将早已不见身影,根本无人可以替他作证。 “既然如此,朕判你死罪,以慰无数兵将在天之灵。下月一日午门问斩,可有异议?”魏景沉声道。 左丞周大人独自站在御下,此前一直没有说话,可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头发已经半白,明明是鹤立鸡群的位置,却让他显得分外苍老。 周宴心里冷笑一声,脊背挺直的站在人群中:“臣……没有异议。” “慢着!”周大人终于忍不住,顾不上那么多,呵斥道:“周宴若是无故领兵冒进,在场无数将领,怎会无一人阻拦?” 他声音微沉:“据臣了解,周宴领兵并非杀敌,而是救人。皇上不问事实经过,却忙着定罪,恐怕是怀有冤屈,隐瞒真相。” 左丞在朝中一言九鼎,已是常态。魏景早已料到周大人会阻拦,并没有想一举处死周宴的决心,于是说道:“左丞说周宴去救人,那他救的是何人,有何证据?” “四皇子深夜领兵出击,其副将携四皇子贴身玉佩和虎符,找到周宴,命他去救四皇子,周宴怎敢不从?那副将甚至不从军令,违背周宴勒令停止前进之言,强行将大军带入险境,周宴何罪之有?” 周大人的语气慷慨激昂,霎时点燃了整个朝堂。 魏景的脸一下子黑了起来,此等阴谋,大殿中文武百官闻言,更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激动的议论声纷纷扬扬落入他耳畔。 “且不说此事是否与四皇子有关,左丞说的那副将,可有人证在?”魏景的眼中又浮现出四皇子哀声求饶的景象,他不得不沉住心神,问道。 第三十九章 雪地长跪 周大人心中也有些虚,但为了保住儿子的命,只能请求道:“那副将在乱军之中走失,皇上给臣一段时间,定能将其找到。” 人声鼎沸中,魏景也不好再强求,只能各退一步,愤然道:“那便将罪臣周宴下入诏狱,一个月时间,若没有证据,便当即午门处死!” 大殿中声音霎时熄了,所有人的视线,豁然集中在周大人身上。 他的背有些佝偻,苦笑了片刻,附身叩首:“臣,谢皇上隆恩。” 年底事务繁多,许久魏景才宣布下朝。 消息传到凤栖宫里时已是晌午,来传话的桃红神色慌张,头发都跑乱了,还险些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周旖锦正在寝殿内,披着件雪貂毛大衣,坐在暖炉边搓着手烤火,眉目冷淡,宛如雪山之巅。 她冬日畏寒,苏新柔便脱了她的绣花鞋,一双精美如玉的小脚自床上伸出来,懒洋洋搭在暖炉边。 “娘娘不好了,大公子他、他……”桃红跑的急了,上气不接下气。 听到周宴的消息,周旖锦心里贸然紧绷起来,手指下意识蜷起,不安问道:“怎么了?” “皇上今日早朝时,亲自定了大公子的罪。” 桃红抬起手擦了下脑门上的冷汗,一边将原委道来。 周旖锦听着听着,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低着头,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本宫要去见皇上。” 她今日本梳了高髻,发髻上坠了一朵淡红的牡丹珠花,她穿好鞋,忙将珠花取下来,吩咐苏新柔道:“说个最简朴的头发便好,快些。” 苏新柔手忙脚乱地帮周旖锦服侍穿衣,不一会儿,又匆匆跑去,拿了一个护膝,问道:“娘娘将这个带上吧,雪天路寒,娘娘若去太久,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好在周旖锦没有多发问,顺势将护膝绑上,凤栖宫离养心殿不远,不过一会儿她们便匆匆到了地方。 小福子眼见着周旖锦来了,早有准备,忙皱着眉推辞道:“皇上这会儿说了,谁也不见。” 周旖锦脸色微冷,沉声道:“本宫有要紧事,请你进去通传一声。” 片刻,她将一大包金锭子放在小福子手心,请求道:“福公公,您通融一下。” “哎呦,真的不行,娘娘。”小福子目睹了今早魏景的盛怒,虽眼馋这银钱,但却更想保命。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娘娘若是为了周宴大人的事来,恐怕是没什么回转的余地了,奴才不敢收。” 忽然,养心殿的门缓缓打开,耳边传来一道女声,尖锐刺耳,破空而来。 “淑贵妃怎么穿的这样简朴?” 瑶妃漫不经心地瞥了周旖锦一眼,见她不说话,又变本加厉,走近她面前,嘲讽道:“没见过的,倒以为是村头哪家的农妇。” 她原是为了替四皇子求情而来,方才挨了魏景一通骂,现下心中正压抑着怒火,恰好撞见赶来的周旖锦,便有些按耐不住气。 不过幸好,魏景虽发了大火,但心里还是极偏袒四皇子的,况且那副将早已战死沙场,她再怎样纠缠拖延,不过是延长些周宴的死期罢了。 想到这,瑶妃心情甚悦,扬声道:“来替你哥哥求情的吧?可惜了,刚中的进士,还有一月就要午门问斩了。” “让开,本宫要见皇上。”周旖锦懒得现在与瑶妃一争高下,只希望能替哥哥求情,哪怕宽限几天,得以查明真相也好。 凛冽的寒风刮过耳畔,不远处的屋檐垂下一串串冰晶。她声音不大,呼出的一团白色的小烟雾慢慢消融在空气里。 “不如这样。”瑶妃傲视着周旖锦,忽然冷笑了一下。 这淑贵妃往常从来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模样,甚少见到她这样狼狈不堪的落魄时候,瑶妃忽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皇上自然是不可能见娘娘,不过……若娘娘去旁边这棵梅树下跪两个时辰,本宫便考虑一下,去皇上面前替你求情。”瑶妃唇角带着一抹狠厉。 周旖锦眉眼闪动了一下,问道:“你此言当真?” “娘娘试试便知。”瑶妃轻飘飘说道,眸光意味不明。 周旖锦出生时,她母亲已经上了岁数,娘胎里带出的病,身子寒,挨不得冻,六宫上下人人皆知。 她刚进宫,皇上宠着她时,哪怕是冬日里奉茶的小太监温度伺候不到位,魏景也立刻将人拖出去打板子。 听太医说,贵妃娘娘入宫这几年迟迟没有身孕,也与此有关。 替周旖锦说一两句话,这事情也是板上钉钉,不会有任何转圜之地——但若是能借此将她的身体糟蹋了,今后不会再生育皇子与自己为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周旖锦望着瑶妃,微微皱眉。她目光很淡,仿佛御花园里结了冰的湖。 良久,周旖锦睫毛颤了颤,继而缓缓走到梅树下,立着身子跪了下去。 “跪不得啊,娘娘……”周旖锦在养心殿门口这样一跪,倒让小福子急得团团转。 瑶妃不屑地睨了他一眼:“让她跪去,关你什么事?” 小福子瘪瘪嘴,乖觉退下。 周旖锦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像这样狼狈的下跪了。 上一次,似乎还是小时候与姐妹偷跑去府外玩,回家被父亲罚跪祠堂,可不到半夜,父亲还是心疼她身子挨不了冻,亲自寻她回去。 膝盖刚触到雪地时,一阵冰寒刺骨的凉意顺着双腿缓缓爬上来。 她伸出双手搂紧了身上的雪貂皮,却还是觉得寒风四处袭来,灌满了她的衣裳。 哥哥在边疆的时候,行军作战都穿着冰凉的铠甲,时常露宿风沙之中,他独自一人,是不是会更冷? 想到周宴,想到梦中的结局,周旖锦不禁鼻子一酸,眼角泛红。 哪怕自己已经反复提醒了他,却也只能无济于事吗?她心底不禁有些失落。 不知过了多久,周旖锦眉眼低垂,忍不住一阵阵的发抖,她只觉得浑身都要被冻僵了,手脚也都不是自己的。 养心殿门前大臣进进出出,看见周旖锦跪在树下,纷纷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皆绕路而行。 浑浑噩噩间,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魏璇鸦青色素面刻丝长袍的一角,恰好魏璇也转过头来看她。 魏璇脚步陡然顿住了,四目相对,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像是心脏猛地被撞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驻足,却怎么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魏璇自从认识周旖锦后,每一次见到她,无不是矜贵迷人,连遭遇险境亦显得比别人勇敢几分。 如今还是头一次,见到周旖锦脱去簪珠发饰,跪地求请的模样。她身子轻微的颤抖着,鼻尖眼尾皆泛着异样的嫣红,惹人心怜。 魏璇叹了口气,想起早朝时的那些事,心中愧疚蔓延。 这些时日他在边疆做的那些手脚,终究是连累了她。 “质子殿下,皇上请您进去呢。”身后的小太监催促道。 魏璇愣了下,识趣地收回眼神。 养心殿大门打开,一阵携着龙涎香的暖意扑面而来。 穿过紫檀木雕花刺绣屏风,魏景坐在龙椅上,皱着眉批奏折。 “微臣见过皇上。”魏璇脸色沉静,上前行礼。 魏景放下手中沾了朱砂的狼毫笔,眉心却未曾舒展开,低声道:“你来了。” “前段日子你剿匪有功,朕很赏识你,大将军在南边抵抗倭寇,分不开身,这次便由你领兵前往边疆,可好?” 不过短短半日,魏景便仿佛苍老了几岁似的。 他清楚的明白,内忧外患之时,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白骨载道。 魏璇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冰冷,立刻装出惊讶的样子,拜谢道:“微臣领旨,定不负皇上所望。” 魏景咽了口茶,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他很满意魏璇这个人选,起初虽只是丢些棘手的活儿给他,可几次委任,他解决问题手段强硬又果敢,毫不拖泥带水。 更重要的是——他既被玥国厌弃,亦不能参与齐国的党争,在宫中的生存只能依靠于他,若是用的好,必能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剑。 魏景的眼珠转了转,开始吩咐他一些战事的细节。 魏璇就这样站在下方,低垂着眼睑洗耳恭听,不知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在眼底铺了一小块灰色的阴影。 走出门时,周旖锦还跪在梅树下。 魏璇挥挥手遣走身旁跟着的小太监,迟疑了半晌,脚步却不敢靠近。 遥遥望去,周旖锦似乎已经有些承受不住,被风吹卷起来的发丝冷凝寒霜。 她双颊酡红,苍白的双唇微微颤抖着,但腰背依旧挺直,仿佛寒风里脆弱的悬崖,生长着令人迷失的花种。 而他就是迷失者之一。 魏璇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想立刻冲上去,将自己的披风紧紧围在周旖锦身上,想抱着她轻声安慰,哄着她像孩子一样在他怀里睡着。 可这里是养心殿,她是淑贵妃。 他什么也做不了。 魏璇的目光轻轻颤抖着,胸口忽然仿佛被锋利尖刀扎过般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良久,魏璇缓缓背过身,努力不去看她。 胸口的钝痛,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离开水后濒死的鱼,无望地挣扎着,呼吸不规律地颤动,只能伸手扶住一旁的柱子。 他第一次产生对自己所坚持之事的怀疑。 若他报仇夺权之路必要伤害到她,那得到了天下又能如何? 忽然,他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质子殿下,您没事吧。” 转过头,那女子他识得的,是瑶妃宫里贴身的宫女。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周旖锦跪在树下的原委。 “没什么,我午膳用的少,有些头晕罢了。”魏璇脸色立刻佯装平静,低声回答她。 宫女并没有多疑,看着魏璇这张略带了一些惨白的精致的脸,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隐藏着一股暴烈且妖异的气息。 宫女一时被这面容惊艳,竟有些笨嘴拙舌。她点了点头,又讨好地问道:“质子殿下,奴婢来为您提东西吧。” 她指的是方才魏景交到魏璇手里的,边疆行军布阵的一册地图。 魏璇摇了摇头,不过少顷,周身气息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淡漠。 小宫女吃了瘪,郁郁不乐地收回了刚伸出来的手。 他缓步离开养心殿,独自一人往翠微宫走,不知为何绕了些路,走到周旖锦落水的湖边。 湖面结了层薄冰,枯黄的树枝上零星落叶徐徐飘落,无人打扫的驳岸落了厚厚的积雪。 魏璇脚步虚浮。 与匈奴结盟,扰乱边疆战局,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这明明是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可不知为何,胸口却仿佛塞进了一团棉花,压的他透不出气。 想不到,为了给周宴求情,周旖锦竟会有朝一日甘愿在瑶妃面前低声下气。 这样的耻辱与痛楚,若是她得知实情,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他皱着眉,从画舫里搬了一坛酒,在雪地上席地而坐。 寒风凛凛,湖面上腾起一阵苍白的雾。 第四十章 周旋 一直到傍晚,守在凤栖宫门口的苏新柔终于看见了周旖锦回来的身影。 她按时地跪满了两个时辰,瑶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也没推辞,进了养心殿。 不知她与魏景说了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养心殿内传来圣旨,破例将周宴从诏狱中提出来,软禁在宫中,总归免受了一顿皮肉之苦。 周旖锦下了轿子,险些两腿一软,她被桃红扶着,颤颤巍巍的一步步走到门口。 “来人,快去打热水来!”苏新柔大声传话到里面:“再请太医来看一趟!” 凤栖宫人手多,做事情很快。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周旖锦便整个人沉在热水里,头脑浑浑噩噩,麻木冰冷的四肢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皮肤泛起异样的嫣红。 她体质本就薄弱,太医无数次细细叮嘱,切勿着凉,有时候宫里入了冬,养心殿还没供上碳时,凤栖宫里便已经暖如春日。 可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细心养护着,不过这一下午的时间,恐怕是前功尽弃。 周旖锦只感觉太阳穴隐隐抽痛,伸手揉了揉,却无济于事。即便带了护膝,两条腿也像要断裂一样,膝盖下泛起一大片淤青。 “娘娘,还要加些热水吗?”门外,苏新柔关心地问她。 周旖锦犹豫了片刻,淡淡道:“不必了。” 即便整个身子都在热水里,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阻碍,浑身像坠入冰窖似的。 水面上云雾缭绕,她仰头望着天花板上镂着金凤凰的梁柱,忽然笑起来。 梦里她多么注意养护自己的身体,只为了给魏景生个孩子,可即便她排除万难怀上了,却被他亲手递了一碗落胎药。 既是如此,那她还折腾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周旖锦躺在浴盆中昏昏沉沉,半眯着眼像是睡着了。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苏新柔的语气满是担心:“娘娘,您还好吗?” “……没事。”周旖锦感觉嗓子里像是有一阵火焰在烧,轻咬下唇,准备起身更衣。 忽然,外面一阵异样的响动,苏新柔走出门查看,回来时神色有些慌张:“娘娘,那个四皇子的副将有消息了!” 周旖锦猛然坐直起来,瞪大眼睛:“什么?” 苏新柔愣了下,继而说道:“方才一个黑衣人隔着墙将那副将五花大绑丢进了凤栖宫,下人们追过去,已经找不到人了。” “竟有这等事?”解救哥哥的机遇从天而降,周旖锦心中却隐隐觉得担忧。 她有片刻的愣神,忽然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说道:“本宫要见他,快服侍本宫更衣。” 事关朝廷重案,谁也不敢马虎,转眼将人送到了周旖锦面前。 被绑着的副将浑身是血,身上的衣裳都破了许多,蓦然跪在地上,痛的“嘶”了一声。 “本宫问你,边疆一事,真相到底是如何?”周旖锦手指不安地蜷缩着,紧紧盯着那人。 副将苦笑了一声,恭敬答道:“正如周大人所言,是四皇子指使在下,诬陷于周宴大人。” 他目光有些涣散,似乎想起当日惨烈的战况。 当了这么多年四皇子的幕僚,为他冲锋陷阵是应尽职责,四皇子分明说了,只是要周宴折损些兵力,趁机治他的罪。 可没想到,四皇子竟那样无能败事,为了陷害周宴,竟也恶毒到想将自己的性命一并送进去,销毁所有罪证。 “娘娘,下官自知有罪。”副将沉郁了一会儿,说道:“毕竟是十万人命,待禀明皇上,下官自会证实周宴大人的清白。” 周旖锦眉头微微皱着,没急着传话于养心殿,反而问道:“这等抄家灭族的大罪,你不怕吗?” 副将笑了笑,显出几分凄凉:“有何畏惧?下官敢作敢当,若非那人相助,下官已经战死沙场,如今能苟活数日,揭示四皇子的阴谋,下官深感欣慰。” “那人?”周旖锦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蹊跷,问道。 “下官虽不识他是何人,但是他派人将下官从战场中救下,向下官保证,只要坦诚交代,下官的家人都会安然无恙。”副将知晓自己已是将死之人,没什么好隐瞒的。 周旖锦却不自主紧张起来。 究竟是谁,暗中插手边疆战局,还将这等朝廷大事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救下周宴,又是意欲何为? “也是那人将你送来凤栖宫的?” 副将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 周旖锦忧心忡忡,认真问道:“你可见过他长什么样?” “大约身高八尺,但下官每次见他时,他都戴着银制面具,看不清面容,”副将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答道:“对了,下官记得他左眼尾有一点小痣,那眼型十分特殊,很是俊美。” 霎时间,一个身影在周旖锦脑海中闪过。 白日在养心殿门前一见,魏璇颀长的身形,微微垂下的眼尾处一颗小痣,看着她时,总带着一丝蛊惑和深沉的意味。 会不会是他…… 可若真的是他参与其中,又为何要救周宴? 周旖锦心乱如麻,看着副将,缓缓道:“先将他带下去,严加看管。” 满殿灯火通明,她写了封家书,连夜遣人送到周府,烛光熠熠间,她像是看到了周宴清高孤傲的身姿,如明珠蒙尘,不由得鼻尖一酸。 夜色沉沉,笼罩着大地。窗棂开了个通风的小缝,耳边是隐隐呼啸的晚风,轻轻掀刮着玉帘,发出清脆响声。 “阿柔,”周旖锦落下弊,忽然神色凝重:“去翠微宫召质子殿下来。” 苏新柔一愣,不知质子殿下与此事有何关系,但亦不敢置喙娘娘的决定,立刻答应下来:“是。” 别人可能当魏璇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但周旖锦心里清楚他将来会有怎样的作为,虽不知如今他的能力达到了什么程度,但绝不敢小觑。 若此事真是他所为,她定要旁敲侧击,试探他真实的意图,以免哥哥卷入其中,成为他夺权路上的棋子。 魏璇一身玄色,缓步走进来时,几乎与外面的黑夜融为一体。 走到凤栖宫朱红大门前,他抬起手,叩响冰凉的铜制门环。 寒风袭来,他衣衫单薄,竟也不觉得冷。 周旖锦的腿受了伤,只能坐在席上,抱着汤婆子取暖,指尖泛起嫣红。 魏璇跪下行礼,一抬眼,看见她脚上穿了一双新作的麂皮小靴,双腿微微晃动,尤显得俏皮可爱。 他眼神闪动,如春日还未来得及消融的暖雪,起身看了看左右的宫人,明知故问道:“娘娘召微臣何事?” “都退下吧。”周旖锦不愿将与周宴有关之事泄露于人,于是摆摆手,屏退众人。 苏新柔脚步迟疑,不安地看了魏璇两眼,还是顺从地退下,顺手合上了门。 周旖锦薄唇微抿,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既能试探他的实力与所想,又不至于得罪未来的掌权者,让他心生怨气。 室内短暂的寂静蔓延。 二人离得不远不近,她却敏锐的闻到魏璇周身特殊的气息,微微蹙眉。 “你喝酒了?” 魏璇唇角微弯,轻轻点点头。那鬓边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晃荡,显出几分妖冶和不羁。 或许是因为饮了太多酒,他胆子大了些,直视着周旖锦水灵灵葡萄似的眼眸。 “这个东西,你可认识?” 周旖锦下定决心,拾起一边从那副将身上搜出的令牌,举到他面前问道。 魏璇打量着还染了些血的了令牌,抬起眼摇了摇头:“边疆将士的令牌,娘娘怎会有?” 光影流转,照在魏璇棱角分明的脸上,宛如漆黑幽静的沉潭。 边疆战局许久不定,确实是他从中扰乱局势,借此收买将士、扩大势力,甚至不惜与匈奴结盟,只为了有朝一日,报母家被抄家之仇。 可她那样深爱魏景,心思纯善之人,怎会原谅他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若非为她白日一跪所动容,甚至不会冒险将那副将交给她,而是静待时机,将其当成威胁制服四皇子的一大利器。 “质子殿下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本宫。” 周旖锦忽然仰起头,直勾勾看着他的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殿下霁月无双,怎么会甘于人下,永远只做一个质子,你所求之事,本宫又怎会不知?” 魏璇心尖猛的一颤。 那眼神带着洞悉一切的姿态,仿佛黑暗的漩涡,静静等候他落入圈套。 自己明明已经做的十分小心,她怎能这般敏锐,竟猜出那副将与他有关,又怎可能得知自己暗中的筹划? 他眉间微微凝住,眼底倏地冷了几分,当即跪下,郑重道:“微臣身处异国他乡,只愿明哲保身,娘娘所言之事,微臣毫无所知。” 久久的沉默,似乎有微妙的粒子在空气中弥漫。 周旖锦不自觉皱了皱眉。 他那样谨慎,神色平淡,竟是一丝都不愿与自己透露,倒显得自己风声鹤唳。 不过,世间相似之人千万,况且寻到这副将,至少救了哥哥一命——或许真是因她知晓未来,才对魏璇疑心太重了? “罢了,你起来吧。”许久,周旖锦终于松了口。 梦中的新帝脾气并不好,宫里盛传他锱铢必较、残忍暴戾,朝野上下皆忌惮他滔天权势和手段,以至于人人自危。即便试探不得,她更不愿让魏璇对自己怀有芥蒂。 周旖锦秋水一样的眸子凝视着魏璇的神色,不过片刻,又试着投诚道:“本宫并非想要为难你,殿下在本宫眼里才华冠绝,不是池中之物,你若有困难,本宫亦会相助于你。” 魏璇平日里酒量很好,却也挨不住一坛子烈酒的烧灼,微微垂下头,屋内烛光闪烁,这样赞美之词落在魏璇耳中,让他咽喉间感到一阵干渴。 “娘娘好意,微臣不胜感激。”魏璇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压过来,将周旖锦轻轻拢起,他周身弥漫着淡淡的带着酒意的清香,有令人眩晕的温度。 往日见周旖锦都是高高在上,被众人供奉的淑贵妃,可今日他两次见她,都需要俯身低头,倒显得她平日里生人勿近的冷淡气质消减了许多,更令人垂怜。 “天色不早,本宫便不留质子殿下了。”周旖锦说着,手里半冷的汤婆子放下,拿起一旁的铜制剪子,把灯罩掀起一角,要将燃了一半的烛心剪去。 她略一动,膝盖上伤口便传来丝丝疼痛,令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娘娘,这等小事,微臣来做便好。”见周旖锦准备起身,魏璇忙上前,伸手将她拦住。 他清瘦纤长的手指克制地搭在剪刀尖锐的刃上,烛光中棱角分明的指节被温暖的光晕所包围,整个人忽明忽暗,显得冷峻又迷离。 周旖锦松了手,魏璇便在烛火前俯下身剪好,又从怀中取出手帕,将剪子尖锐一端仔细包起来。 他的垂下眉眼,像是待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似的,语气十分轻柔,劝道:“此等锋利之物,娘娘还是少用为好,免得受了伤。” 微臣还要心疼。 第四十一章 喝药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砰砰”的敲门声,苏新柔贴在门口说道:“娘娘,药熬好了,您要不要趁热喝了?” 想起苦涩的药,周旖锦下意识皱起了眉,但想到今日受了寒,还是说道:“给本宫送进来吧。” 苏新柔小心翼翼端着盘子将药呈上来,魏璇知礼地后退了几步,站到屋内边上,但仍看见满满一碗黑漆漆的药液,旁边摆着一小杯漱口的清水。 碗一放在桌上,顿时满室都升腾着厚重的草药气味。 “你先出去吧,本宫一会儿就喝。”周旖锦挥挥手道。 苏新柔点点头退下,嘱咐道:“娘娘早些喝,注意别凉了。” 她素来怕苦,却生了这样一副身子,总是离不开这些难喝的苦药。屏着呼吸一饮而尽也就罢了,偏生那苦味在口齿间停留,久久不散,无法摆脱,好像她喝下的是自己的命运。 周旖锦下意识仰头看了眼魏璇,不愿在他面前展现自己喝药的狼狈,于是丝毫未动。 屋内一时沉默,见她不自主的面色泛难,魏璇偏过头去,看着桌上那碗药,试探问道:“娘娘可是不愿喝苦药?” “质子殿下早些回翠微宫吧,张美人该等急了。”周旖锦没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眸,劝他走。 或许是喝了酒壮胆,魏璇并不听劝,忽然问道:“娘娘的药方,微臣能否查看一二?” 周旖锦犹豫了一瞬,抬手指了指房间右侧角落里的桃木龙凤纹立柜:“应当是在那儿呢。” 玥国皇室的医术举世闻名,能得他一看也是好的。 魏璇在柜底翻找到了太医新开的方子,端详了一会儿,说道:“这方子用药太保守了,冬日里的病急,容不得拖,恕微臣冒昧,娘娘可否允微臣替您改几味药材?” 周旖锦犹豫了下,注视着他的脸,笑道:“你改吧。” 魏璇取了笔墨来,那狼毫笔的笔杆上提了纯金的字,砚台也极尽豪奢。 他身旁是一琉璃花樽,点点烛光被反射的支离破碎,如星光般倾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周旖锦一时移不开眼。 魏璇发髻高束,嘴唇微抿,浑身着装一丝不苟,连握笔的手腕都平稳地举着。 但那鬓边碎发又杂糅着酒意的狂乱,眼尾带了些风流少年的佻达。 她盯着那手腕上凸起的骨节一直看,那种不羁力量与冷峻克制交织的矛盾感,她还从未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见。 而面前之人,曾是玥国最优秀的储君,齐国未来的新帝。 他似乎对她方才逾矩的试探毫不介怀,那双写得出一等一策论、不久后要执朱笔批阅奏折的手,如今在替她改一个小小的药方。 魏璇浑然不知周旖锦复杂的思绪,只是提笔改了几味药材:“苦的药材恕微臣不能删去,添了几味甜味的药相冲,娘娘喝起来口感会好些。” 他正写下一撇,忽然笔锋一顿。 他添进去的这药材有对女子生育大有裨益,可缺了它,药性又不足。 脑海里蓦然浮现出可怕的想法,一阵酸涩的感觉在心间蔓延。 周旖锦虽体质极寒,但万一以后有了身孕,凭着周家的显贵,左右是要为这齐国皇位一争的。 而他未曾说的是,齐国如今内忧外患,四五皇子都是不成器的,待他光复玥国,重整旗鼓,哪怕只是为了保护母亲,假以时日,齐国也将是他囊中之物。 虽然他对自己的谋划有些把握,今后若得势,定会好好待她母子,可周旖锦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孩子的前程,与他反目成仇? 魏璇在感情上虽冲动懵懂,但对权势上的把握却是敏感又细致。几经犹豫,宣纸上的墨晕成淡淡的一团。 “怎么了?”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周旖锦不免疑惑。 她的声音清冷,与他听过的任何一种音色都不同,像山涧中泠泠的水。魏璇怔了怔。 “微臣……”他平静的脸颊上掠过一抹凝重之色。 不过转眼,魏璇“唰唰”提笔写了几字,转回身将药方放在桌上,低声道:“娘娘,微臣写好了。” 他不愿直视周旖锦的脸,只是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不论未来如何,他终究是心疼她的。 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便当成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冒犯父权皇权,奢望她的下场罢。 周旖锦没察觉到魏璇心底的情绪,只是感受到他的关心,眼眸流转间带了些笑意,说道:“质子殿下有心了。” “娘娘若没有其他事,微臣便不叨扰了。”魏璇没有理由久留,便行礼告退。 他走到门口,手指触到冰冷的门框上,忽然脚步一顿。 “娘娘,皇上派微臣去边疆平叛,这阵子不在宫中了。”魏璇缓缓转回半个身子,轻声开口道。 许是他今日微酣,与平时不同,话语中似乎是舍不得她,又像是偿罪似的:“娘娘若有急事,可以传信鸽给微臣,微臣定会护娘娘周全。” 周旖锦的眉眼一颤,心里莫名生出些隐秘的不舍,似乎他不在身边,她便要独身面对叵测的命运。 “好。”她匆忙答道,转过头去,免得他看清烛光笼罩下自己微微发红的脸颊。 魏璇已经推门出去,周旖锦却因方才瞬间的念头有些心悸,迟迟缓和不过来。 将他当成一个需要笼络的小辈便是了。她不安地揉了揉额头,或许是受了寒头晕,才会对他有那么多奇怪的注意。 周旖锦懊恼地叹了口气,忽然猛的站起来,不顾腿上的疼痛,推开门,没理会苏新柔的惊呼,只是往外看。 猛烈的北风呼啸而过,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扑进檐廊之下。 地上一串浅浅的脚印,魏璇独自一人往凤栖宫侧边的小门走去,那略显清瘦的身形在路边的灯影里刻露,宽大的袍子上落满风雪。 朝廷上,谁也没有想到,周宴一案翻的竟那样快。 更可怕的是,他和一同前去的几位老将上报的奏折上,一句一行的写满了四皇子在边疆领兵之时所犯下的大小错处,有的甚至是军令中要砍头的大罪。 虽然魏景严令禁止再传,可抵不过众口纷纭,不过一周的时间,四皇子的那些恶劣事迹便传遍了京城中的大街小巷。 毕竟是十万条人命,任凭四皇子再怎么纠缠,魏景也不能再置民愤不顾,下旨重则了四皇子,午门前打了好几十个板子,身为皇子的尊严脸面全失。 四皇子失势,倒显得同样也被处罚过的五皇子气焰嚣张了起来。 荣妃母子最近没少给瑶妃脸色看,又有着胡美人日日与她争宠,瑶妃在储秀宫里气的经常半夜大喊大叫,乱砸东西,后宫里一时谣言频起,人人自危。 可那畔,周旖锦的日子却过得轻松自在。 逾近新年的时候天气晴朗,瓦楞上的雪渐渐化了。 魏璇写的方子见效很快,不过半个月,她的身子便全好了,甚至觉得比从前还有活力些,趁着日头正盛,便拉着苏新柔一并逛御花园。 冬日里花草不茂盛,大多是银装素裹的模样。周旖锦逛了一个时辰,遂有些无趣,便寻了一处水榭坐下。 苏新柔坐在她身边,声音有些闷闷的不满:“胡美人最近很少来凤栖宫请安了。” 周旖锦似乎没放在心上,只是劝她:“皇上最近宠爱她,一时抽不开身也是常有的事。” “可奴婢听底下人说,胡美人如今得了盛宠,架子也大了起来,或许她是听说了宫里那些不入流的传言,忌惮着娘娘您呢?” 周旖锦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失落,但还是宽慰苏新柔:“她出身低微,在这后宫里为人谨慎些也好。” 身边的宫人一丝不敢懈怠,瓦罐里酽酽煨着姜茶,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萦绕在周旖锦裙摆的边缘。 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嘈杂声音,似有女子的尖利的叫骂声。 “笨手笨脚的奴才!娘娘的花瓶把几个你卖了也买不起!” 走近一看,正是瑶妃身边的掌事宫女在训人。 她面前是两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宫女,衣衫单薄地跪在地上发抖。 周旖锦站的远,身形被树影挡住。那掌事宫女似乎没看见她,依旧教训着面前的小丫头:“你们两个就待在此处,互相掌掴一百下,不见血不能停,听懂了吗?” 后宫里的宫女们往后都是要出去嫁人,此等处罚伤了容貌,两个小宫女都面色惊恐,不住地磕头求饶。 “你们自己做错了事,还敢忤逆我?”掌事宫女不依不饶,叫骂道。 眼见两个小宫女要挨罚,周旖锦实在于心难忍,便拉着苏新柔走了出来。 她一袭纯白狐裘,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婆子,白皙的双颊透着淡淡的粉色。 周旖锦朱唇轻启,问道:“你一个宫女好大的气派,让本宫看看这是在做什么?” 一瞬间,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停下动作看着她。 贵妃娘娘比传说中还美丽的多。 她周身首饰虽不华丽,墨发间只戴了一支马球会上受赏的金步摇,却显得分外雍容华贵。 莲步微动,宛如天仙下凡,萧索的御花园顿时仿佛因为她的到来而焕发了明艳的生机。 “贵妃……娘娘”那掌事宫女看见她来了,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立刻狡辩道:“她们两个小宫女摔了瑶妃娘娘的花瓶,奴婢只是在替娘娘惩戒——。” 周旖锦挥挥手,脸色一肃,打断她的话:“这等小事,不按宫规处置,却要将她们容颜都毁了吗?” 掌事宫女面色犹豫:“奴婢……” 周旖锦打断她:“罢了,你随苏新柔去一趟内务府,凤栖宫里的一应用具还没取,你随意挑一个花瓶,就当本宫替她们还给瑶妃的,如何?” 贵妃娘娘既已给她台阶下,掌事宫女也不敢再纠缠,她答应下,忽然面色一动,眼角往斜方向的一处瞟去。 周旖锦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见她已经走远,便转身欲行,忽然裙摆被一个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宫女扯住。 “大胆!竟敢冒犯贵妃娘娘!”身旁的宫人打落宫女的手,大声呵斥道。 那宫女不知何时面上已满是泪水,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两个头,大喊道:“求娘娘开恩,给奴婢们一条生路吧!” 周旖锦眉头微皱,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 “你们是储秀宫的人,本宫方才为你们出头只是她的处罚不合宫规,纠缠本宫做什么?” 周旖锦脸上的笑意霎时消失了,显出几分天然的冷冽,自上而下地俯视,令人油然而生一种畏惧。 那宫女的身形似乎颤了颤,还是下定决心。 “瑶妃娘娘待我们下人实在苛刻,奴婢心中不满已久。今日承蒙娘娘恩情,自知无以为报,不求去凤栖宫作事,只希望能替娘娘娘娘传递消息,监视瑶妃的举动,还望娘娘给奴婢们这个机会。” 她一说完,身边跪着的另一个宫女也表露决心。 第四十二章 侍寝 “不必了。”周旖锦并未领情,“本宫不求回报,只是有一颗慈悲心罢了,你们退下吧。” 周旖锦身旁的宫人们虎视眈眈,那两个宫女也不便再纠缠下去,起身谢了恩,三两步便不见踪影。 她们原是瑶妃刻意安排,守在周旖锦必经之路上给她做一场戏。 若是她答应了此事——往后随意传些假消息,便够她喝一壶的。 只可惜贵妃娘娘不知何时竟改了性子,做起那高尚的假好人了。 两个宫女唾了一口,懊恼地回去报信。 还有几天便是除夕夜宴,无数账单和调动的汇报如雪花一般往凤栖宫涌来,周旖锦再也赖不得床,每日忙的焦头烂额。 “娘娘,质子殿下从边疆传信来了。”苏新柔将温度正好的茶水放在周旖锦的桌面上,顺势说道。 周旖锦放下笔,抬眼问道:“何事?” 魏璇去到边疆后,虽领的兵不多,但却一路势如破竹,不到一月,敌军便被悉数缴平。 魏景大喜,当即破例升他做执掌禁军的副将,一回来便上任。 这消息传到储秀宫时,瑶妃气的脸色青黑,怒斥四皇子无用,满室昏天黑地,一应器皿摔的狼藉不堪。 魏璇只写了一封手信,用信鸽送来凤栖宫。他言边疆战局将定,待清缴余孽,希望能赶回来参加除夕夜宴。 周旖锦缓缓把信折上。 苏新柔将药端进来,询问道:“奴婢按质子殿下新写的方子熬好了药,娘娘喝些?” 周旖锦素来不爱喝药,苏新柔正打算劝她,她却出乎意料的直接拿起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尽数喝完。 “那边一摞本宫看完了,拿下去吧。”周旖锦用清水漱了口,指着桌角的一堆账簿说道。 苏新柔刚走到门口,却忽然迎面撞见一高大男子,她心惊肉跳地慌忙跪下,险些摔了账簿。 魏景在胡美人处流连一月有余,终于是于心有愧,怕周旖锦又要闹,便不情不愿的来了凤栖宫。 “朕来看看贵妃。”魏景背着手,大踏步地走进房间。 周旖锦面色一沉,但片刻,脸上还是浮现出浅笑,起身相迎:“臣妾参见皇上。” 屋内烧着温暖的银碳,她穿了一件淡桃红的百褶裙,广袖宽松,蛮腰纤细,甚是有弱柳扶风之姿,引人遐想。 她低下头款款行礼,声音温润,行止合宜,仿佛画本里走出来的翩翩美娇娘。 周旖锦忍住心中的不耐烦,看着魏景,缓缓问道:“皇上来凤栖宫,是找臣妾有什么事吗?” “朕就是来瞧瞧你,顺便了解一下除夕夜宴的各个事宜。”魏景唇角扯出一抹笑。 原以为今日来了凤栖宫要受她百般纠缠,可周旖锦偏偏是这样端庄疏离的态度,魏景方才恼火的心情,蓦然被她这一句给抚平了。 周旖锦当即应下,将厚厚的一摞账簿一并呈上去,加上各宫调动的详宜。 魏景微微眯着眼,靠在榻上翻着账簿。 他看了半晌,忽然顿了顿,端详起周旖锦精致的小楷。 “贵妃这一手字写的愈发出神入化了。”周旖锦本就师承大家,这些亦年未曾懈怠,字形风骨令魏景发自内心的称赞。 周旖锦站在一边,似乎有些无意的拘谨:“皇上谬赞了,臣妾惭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站到周旖锦双腿发酸,魏景才将所有册子看完。 他登基以来,未曾留心后宫事宜,今日一见,才发现这些事物有多冗杂,不比朝堂上的奏折简单。 周旖锦这些年,能将一切都整理的井井有条,也实属不易——若不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或许她如今也能同沈秋月一般,成为一个不错的贤内助。 “这些时日朕亏待你了,”魏景半低着头,沉默的片刻,看着周旖锦的眼睛说道:“许久不见,你都不复往日活泼——让下人们传膳吧,朕今晚便不走了。” 话音一落,周旖锦却顿时觉得脊背生寒,如坠冰窟。 魏景这意思,便是今晚要她侍寝,明明是从前自己无比期盼的事情,如今想来,却愈发紧张不安。 “臣妾……谢皇上厚爱。”周旖锦福身,声音微颤。 碧瓦朱檐,雕梁绣柱。 角落里的狻猊香炉里,价比黄金的茶芫静静燃烧,白烟袅袅,萦绕在房梁上夜明珠淡蓝色的光晕旁。 魏景已经坐在床上,劝她道:“你别忙了,那些账簿明日再写也来得及。” 屋内烛火都熄了,只余一盏昏暗的绢灯。 周旖锦穿着一身淡粉鲛纱,垂眸坐在桌前,姣好的身姿在灯下若隐若现,惹得魏景咽喉干渴。 屋内的宫人都识时务地退下了,四周寂寥,她心底莫名觉得有些害怕,手心冒出阵阵冷汗,无助的拖延道:“皇上喝口茶,臣妾写完这本便来。” 不久后,终于还是屈服。 周旖锦平平正正地躺在床上,双手将被子拉高,可鲛纱轻薄光滑,肩上的衣衫微微垂落,她睫毛轻颤,露出一截光洁修长的粉颈。 魏景似是在胡美人处得到了满足,并不急着动她,只是趁着一点光晕,侧身看着周旖锦,欣赏此等美景。 即便是阅无数美人的君王,魏景也不得不承认,只有周旖锦的容貌和身姿,才担得上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她清澈的眸色明亮,像一只瘦弱无助的小鹿,又像传说里蛊惑人心的妖精,那纤细的腰肢则像是要吸人精血的魔器。 感受到魏景的注视,周旖锦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皇上。” 暗暗灯光下,她终于可以细致地端详曾经心爱之人的面孔。 魏景不过登基才三年,容貌却仿佛老了许多,身上那种威严板正的帝王之气仿佛已经染入他的身体,眼角也生出抹之不去的纹路。 “这些时日朕有些冷待你,你怨不怨朕。”魏景伸出手,缓缓抚摸她的脸颊。 明知道答案,他却偏不识趣地要问。 周旖锦抿了抿唇,如实回答道:“臣妾不怨皇上。” 她这样服软,魏景反而觉得愧疚。 想起周旖锦往日里娇纵肆意,争宠的模样,明明最是令他厌恶,可她如今这样的冷淡,却让他心里不住地慌乱。 一阵复杂的情绪缠上魏景的心头,令他苦涩又踌躇。 他分明感知到周旖锦是哪里变了,却说不出因果。 魏景脸色微沉,注视着周旖锦的面容,仿佛非要争个明白似的,问她:“朕忽视你,你不愿与朕亲近了,是吗?” 周旖锦的身子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挪,声音依旧冷静:“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应当为皇上分忧,怎会责怪皇上。” 魏景心中不免十分恼火。周旖锦这样的冷淡态度,倒显得他这个一国之主失了威严,像是不成熟的孩子似的纠缠她。 僵持了半晌,他愈发懊恼,左思右想,只觉得周旖锦是换着法子来博宠爱,后宫中的女人为了争宠倒是花样百出,顿时性致全无。 他转过身去,冷冰冰地说道:“贵妃早些睡吧,朕明日还要上早朝。” 身侧的周旖锦愣了片刻,一声轻柔的“嗯”从耳畔轻轻传来。 魏景手指不自主地握着拳,愈发焦急不安——她就这样就应了,都不肯挽留他? 周旖锦亦不习惯睡觉时身侧有人,转过身去,却怎样也睡不着。 侍寝的规矩通常是妃子睡在床靠外边的一侧,以方便半夜服侍皇帝。昔日的爱人如今同床异梦,她心中愈发生出一股淡淡的失落。 背后传来魏景淡淡的鼾声,周旖锦依旧这样睁着眼,打量着略显空荡的凤栖宫,眼神忽然落在角落里的书架上。 魏景来前,她方匆忙把魏璇传来的书信塞在书架的一角。 屋内炭火烧的热,周旖锦屏着呼吸,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少年高大又清瘦的身影。 她似乎又看见魏璇临走前那一夜语气里的不舍和炙热,他仰头看她时宛如落水小狗一般无辜的神情,他药性发作时,眼神里克制又疯狂的情绪…… 深沉又寂静的夜,仿佛将人拖入失控泥沼中的魔爪。 夜明珠淡蓝色的的光环在眼前渐渐晕成一团,周旖锦眼睫轻垂,呼吸渐稳,深深陷入梦境里。 晨曦破开天光的那一刹那,宫门外响起了猛烈的马蹄声。 魏璇一身银色战甲在清晨的日光里熠熠生辉,他身骑骏马,腰配弯勾长刀,从太极门到养心殿,层层宫门为他畅通无阻,如海浪拍打礁石。 边疆战事打的急,他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独自一人率亲众骑马直奔皇城而来。 魏璇策马扬鞭,心底酝酿着一阵复杂的思绪。 在边关的每一夜,他望着星空,眼前无数次的浮现周旖锦令他隐隐思念又渴望的身影——即便只是一厢情愿,他只想早些回来见她。 边关战报案例要先向魏景汇报,他只身一人往养心殿走,心中扑闪着明亮的火焰。 一切似乎尽在掌握,魏景重用他,禁军的事虽多,但亦可受周旖锦调度,以便在她身边一直保护。 他自己也不奢求什么,只想看着她在宫里安稳度日便已经足够。 眼看着面前便是养心殿金光闪闪的匾额,魏璇抬手敲了敲门,门边的小太监起身将他拦住。 “质子殿下,”小太监的美梦被他吵醒,似乎心情不善,牙尖嘴利说道:“皇上昨夜宿在了凤栖宫,大人您还是在上朝时向他禀报,别为难我们下人,可好?” 这样长一段话,魏璇却只听见了几个字。 皇上宿在凤栖宫。 魏璇的步伐猛地顿住,他只觉得一阵刺痛从脚底直蹿上心头,四肢百骸涌动的血液一会濒临沸腾,一会儿快要凝固。 心里一直蒙蔽住的那部分就这样赤裸裸的被这小太监揭开,像伤口露在空气中,牵拉着生疼。 魏璇急促的呼吸着,转头往回走。 无论他再怎样欺骗自己,周旖锦毕竟是后宫的妃子,他所肖想的一切,终究只是他年少心动的一厢情愿罢了。 举国皆知,周旖锦心爱的人是魏景,也正是她的一厢情愿,让魏景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大统。 他这样千里迢迢策马前来,她也不会想到他半分。 魏璇握着刀柄的手臂青筋突起,压抑着颤抖。他努力忍住不去想周旖锦与魏景耳鬓厮磨的模样,可胸口一阵无名之火,久久不能散去。 那种恶劣的、想将她占为己有的念头,再一次在心中熊熊烧起。 周旖锦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魏景上朝时的动静并不大,却已足够将她吵醒。 魏景走后,她毫无睡意,默默将书架上的信纸取出,两只白皙如玉的指尖捏着,腾空放在一旁小灯的火焰上。 不一会儿,上面的内容便被烧成了灰,魏璇刚劲有力的字体也消失殆尽。 周旖锦从小受严格规训,知礼节,懂进退。 仿佛昨夜心惊肉跳的场面已经消释一样,她一个人又安静地收拾起了桌面上堆积成小山的账簿。 不一会儿,听见外面一阵躁动,苏新柔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娘娘,翠微宫方才传来消息,胡美人有孕了。” 第四十三章 她真能装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从前的她,对身孕都是一等一的执着,以至于得知胡氏有孕的那一瞬间,周旖锦感觉自己的心不自主地颤了颤。 可是昨夜面对魏景,她难忍的恐惧依然历历在目。 “本宫知道了,退下吧。”周旖锦抿着唇,心中有些空落落的烦闷。 苏新柔脚步有些踌躇,仔细地观察着周旖锦的神色,生怕她想不开做出什么冲动行径。 凤栖宫的下人们都说,娘娘对子嗣一事极为看重,是谁也不许妄议的,如今刚入宫不久的胡美人有了身孕,只怕周旖锦心里觉得难过。 “娘娘若心里不愉快,可以同奴婢说说。”苏新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劝她。 不愉快吗…… 周旖锦抿着唇,思绪沉沉。 嫁给魏景这些年,她如今对他其实说不上怨恨,只是隐隐惋惜从前自己太过糊涂。 曾经那年少心动的感觉全失,冷静下来仔细审视他,不过也只是一个每日坐在龙椅上殚精竭虑,短命的可怜人罢了。 有什么可惋惜的呢? 怕苏新柔担心,周旖锦只好笑了笑,说道:“凤栖宫这些日事多,不劳烦你了,去叫郑婕妤来陪本宫说说话吧。” 见她心情尚可,苏新柔果然高兴起来,三两步便退到门口没了踪影。 周旖锦缓缓放下笔,看着门外湛蓝的天空。她能感觉到,苏新柔这孩子是真心实意对她好的。 从前她做的许多事,确实是因为未卜先知,想要先行一步拦住白若烟的左膀右臂,可接触了才发现,苏新柔心思纯良,又敢做敢当。 她忽然有些不忍,犹豫起来。 苏新柔毕竟实际上是公主之身,这些时日她派去将她的身世已经探查了七七八八。 即便苏新柔仍然对白若烟怀有旧情,往后与她站到了对立面上,她也不能这样耽误着苏新柔,日复一日怀有目的地辜负了一片真情。 正想着,忽然门口一声嘹亮清脆的女声传来:“姐姐,我能进去吗?” 郑晚洇手里端着一碗糕点:“我给姐姐带了我宫里新作的糕点,姐姐尝尝?” 郑晚洇这些时日已经习惯了在宫里的生活,既没有皇帝宠幸,又有淑贵妃这颗大树傍身,不用苦心宫斗,每日便使劲钻研厨房里那些学问,将自己一张小脸养的肥肥嫩嫩。 看见那糕点歪瓜裂枣的样子,周旖锦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不禁笑了起来。 “这糕点是你亲手做的吧?”她戏谑问道。 “姐姐怎么知道?”郑晚洇眉毛耷拉下来,委屈地嘟着嘴:“我宫里那些下人都说,我做的和御膳房里那些厨子的手艺差不多呢!” 周旖锦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是,你做的好看!本宫眼拙了。” 二人嬉闹一会儿,周旖锦终于想起忙正事:“你在那塌上歇一会儿,本宫还要看除夕夜宴的账。” 周旖锦唉声叹气地走回桌边,随手翻起一本账簿来。 魏景当着她面时倒是极力装出心疼宠爱,可背地里的动作却丝毫不手软。 除夕夜宴除了皇室众人,几乎百官都要参加,声势浩大,彰显国威。 然而这样一场盛大的宴席,内务府里拨来的开支却只有寥寥一丁点儿银子,甚至都不够往届酒水开销。 内务府主管阙清是周旖锦亲自提上去的,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居内务府十二监之首。 他虽为人不够了些,但胜在做事严谨公正,治下严格,从不攀附权贵。 更何况——有了曾经崔公公贪污被打死一事在先,内务府众人都战战兢兢,不敢逾矩。 有权力决定这笔银子数目的,只有皇帝本人。 她抢了瑶妃邀功的好差事,哥哥的奏折又让四皇子在朝野上下失了脸面,恐怕魏景已经打定主意要给自己点颜色看看。 想到这,周旖锦不禁心情有些沉重,各处巨大的亏空,让她翻账簿的手指停了又停。 郑晚洇也耐不住性子,索性搬了张椅子,在周旖锦身边坐下:“这是三百零七两,这儿是五百二十八两。” 她靠在周旖锦身边,指着账簿上的两个空缺轻声说道。 “你怎么算的这样快?”这两处数目不小,郑晚洇几乎是看了一眼就说出了答案,将周旖锦惊了一跳。 “那可不嘛!我小时候在府里闲着无聊,总玩一些算数的游戏,每次都是我赢!”郑晚洇像是讨宠的孩子,脸上带了些小小的得意,撒娇道:“姐姐若是做的累了,妹妹愿替姐姐分忧。” “那也好。”周旖锦笑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边有两个小小的酒窝。 她在宫中能交心的人太少,经历文婕妤一事后,亦是更小心谨慎,六宫的大小事务太过繁忙,若郑晚洇能帮着搭把手再好不过。 周旖锦顺手将两本账簿递给郑晚洇,吩咐道:“酒具器物等,一应不用算,一会儿让宫人们清点数量,去我库房里拿便好。” 郑晚洇大惊:“姐姐为何这样?”她眼光往下看瞟,看见内务府拨的款项,气愤道:“这……内务府简直是欺人太甚!” 看见周旖锦犹豫的眼神,不过片刻,她便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小声抱怨道:“外面人都说皇上对姐姐过于宠幸,可谁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家伙,这样小气!” “妹妹慎言,”周旖锦打断她口无遮拦的话:“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本宫是不在意的。今年战事不断,国库空虚,本宫若是帮扶一把,或许也能落下个好名声。” “可这实在是太……”郑晚洇使劲儿把“少”字咽进肚子里,闷闷地吃着糕点算账。 库房里的那些财宝,周旖锦是真的不太在乎。 若是体会过梦里那白绫扼喉的痛楚,冷宫里戚惶终日的几年,这些所谓的珍稀财宝,甚至成为周家的催命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二人呆呆地坐了会儿,忽然郑晚洇似乎想起什么,说道:“胡美人有孕,娘娘可知道?” 周旖锦手指翻着账簿,轻轻点点头。 “她们都说,子嗣是娘娘的心病,从前有妃嫔请安时冒犯了娘娘,被留下来乱棍打死,可真有此事?”郑晚洇大着胆子问道。 她与周旖锦相交这些天,清楚她的脾气,治下遵循宫规,绝不是这样意气用事之人,因此不免疑惑。 周旖锦愣了一下,忽的一皱眉:“谁跟你这么说的?” 她似乎努力回想着从前之事,又道:“那人不识尊卑,口出狂言,按宫规本该在凤栖宫罚跪了两个时辰,但日头太盛,只跪了一会儿便昏过去,本宫便将她送回宫了。” 郑晚洇摇摇头,苦着脸说道:“我一次听见我宫里的宫女闲言议论所说,那妃嫔回宫后便重伤难愈,没几天便在乱葬岗看到了她的尸首,听说身上有杖责的痕迹——不过我已经下了禁令,不许传娘娘的谣言。” 二人都是惊愕,各自无言,周旖锦的目光落在账簿那一大块空缺的银两上,似乎透过纸背看见魏景愁云密布的脸。 她又想起了落水那时,原住在翠微宫的那位昭仪被魏景下了诏狱,不过几日便殒命,随即此事便草草了结。 那时她沉浸在梦境之事的余悸中,并未注意满宫中对她残忍恶毒一说的谣言,如今想来,得罪过她的低位妃嫔可疑的死去,显然是有迹可循。 天色渐晚,宫内挂起了火红的灯笼,宫人们脚步声都刻意收敛着,偌大的凤栖宫格外寂静。 掌印太监阙清一身暗红色宫装,金线绣的蟒袍张牙舞爪,他腰板挺直,低着头跪在正殿门前,四周空旷,没有宫人敢从他身边走。 苏新柔绕过门廊,一抬头,看见那一抹耀眼的红色光辉,疑惑问一边的小宫女:“那是司礼监掌印?” “是,听说内务府克扣了除夕夜宴的银钱,桃红姑姑方才罚他跪在这里。”那小宫女有些害怕,拉着苏新柔便要绕路。 “这怎么能行?”苏新柔眉头一皱。 掌印是正二品的官级,乃宫内所有太监之首,且不说娘娘还未因那银钱生气,如此公然折辱他,好像是凤栖宫仗势欺人一般,届时传出去,定有人说娘娘的坏话。 苏新柔不顾一旁宫女的劝阻,径自走向阙清,朗声道:“掌印,你起来吧。” 阙清抬眼一望,是个白皙的小姑娘,二十来岁的模样,粉嘟嘟的嘴唇,两个丸子头间戴一朵淡粉色珠花,容颜娇嫩,脸色倒是义愤填膺。 他摇摇头:“桃红姑姑吩咐咱家在这儿跪满两个时辰,以此赔罪。” 阙清入宫比一般的太监晚些,如今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已经坐上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是有些真本事在身的。 阉人的命向来不值钱,皇上不许他批银两,若这一跪能让贵妃娘娘消气,别说是凤栖宫正殿了,就算拉到午门示众也无妨。 可那小宫女却不依不饶,“你先起来,此事我会向娘娘禀报的。” 听她这样语气,他又仔细打量了下,顿时明白眼前此人便是宫里人人羡慕,从浣衣局奴婢一跃成为凤栖宫掌事宫女的苏新柔。 只是想不到,她竟然这样小,看上去还是一副热心善良的模样。 除了与主子有打小交情的贴身奴婢,在宫中能坐到这个位置的,谁没点防备心在身上?可他看着苏新柔单纯又坚定的眼神,却不敢下定论。 他站起身来,声音不如平常太监那般尖锐,反而有几分低沉:“苏姑姑今日之恩,阙清定当涌泉相报。” 除夕之夜,便是在这样一番喜庆又沉闷的氛围下,缓缓拉开序幕。 周旖锦来的早些,嫔妃们也都各自落座。 瑶妃穿了一身火红的织锦绣袄,带着一众侍从风风火火走来,可任凭架子再大,眼下仍有遮不住的青黑痕迹。 “不愧是淑贵妃经手的宴席,好生气派啊!”瑶妃显然是知道魏景那些小动作,见周旖锦这次定要大出血,特来噎她一噎。 周旖锦没理会他的挑衅,说道:“既知道本宫有本事,便学着些,免得到你手上,又要出丑。” 瑶妃的脸色霎时青了。她最听不得别人说她出身低微,做事小家子气,再加上前些日子白若烟给她的惊吓,更是令她郁闷。 说起那白若烟,更是令她费解,那日走运遇上魏景捡了一条小命便罢了,她之后几次在浣衣局想要对白若烟动手,都是被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拦了下来。 她怎么运气这样好? 瑶妃眉头紧拧,不敢细想。 白若烟愈是这样,瑶妃越觉得是姐姐的冤魂来索命,接连几日吓得魂不守舍,半夜三更毫无睡意,甚至连四皇子被处罚的大事都顾不上。 “本宫与你各走各的路,用不着你教我。”瑶妃嘴硬地回怼,正等着与周旖锦拌嘴两句,却突然看见她已经转身回去,将自己如空气般晾在此处,不由得一阵恼火。 “赔钱贵妃,嚣张什么?”瑶妃捏着手帕,不满地嘟囔道。 文武百官落座,周宴和父亲也坐在不远处,举杯对饮。 周旖锦心中一暖,下意识向他们笑了笑,视线却忽然落在一旁的魏璇身上。 他坐在张美人身侧,身穿一身青色鹤麾,身子坐的很直。 边疆之行仿佛将他周身冷冽的气质都磨砺出来,棱角分明的下颚能看见淡淡的胡茬。 只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心情似乎有些不悦,只是独自坐着,身如修竹,仿佛与周围的喧闹隔绝。 周旖锦收回目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瑶妃正胡乱扫视着,不慎与周旖锦对视上,下意识眼神一瞥,正巧看到周旖锦旁边空着的位置:“这坐的是谁?” 话音未落,大殿内钟鼓齐鸣,飞阁流丹之下,魏景和胡怀潆,并太后一众人走进殿内。 百官行礼声音浩大,四面流光溢彩,恍若身在盛世华都。 胡怀潆入宫这些日子,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穿着西域新贡的锦缎,头戴金钗银饰,整个人珠光宝气,带着宫女徐徐走来,目不斜视地坐在了周旖锦身旁。 仿佛为了摆脱昔日的不堪似的,她这身打扮几乎有些刻意,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怀了身孕受宠一样。 胡怀潆一落座,瑶妃那处顿时坐不住了,满脸写着烦乱,眼前的珍稀佳肴也都索然无味。 她斜眼看着胡怀潆,不满道:“不过是姿色同我姐姐有几分像罢了,真以为得了皇上的宠爱就飞上枝头当凤凰了?” 瑶妃声音不小,胡怀潆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她本有些嘴笨,脸色憋的通红。 见胡怀潆不回嘴,瑶妃更是来劲:“有的人怀了孕就无法无天的,到时候别生出了个公主来,叫众人看笑话。” 瑶妃一边说着,一边留心看周旖锦的脸色。她虽然冲动嚣张,但并非蠢笨,深知入宫三年没有怀上子嗣,一直是周旖锦心中的痛处。 不知是谁给胡怀潆搭的首饰,活生生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当真是生门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自来。 瑶妃不禁有些发笑,想看她落得凄惨的境地。可等了好一会儿,周旖锦却迟迟没有说话。 她又闹什么幺蛾子? 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周旖锦的性子,总该勃然大怒,要胡怀潆好看。 记得曾经有一名不识眼色的宫妃在请安时当众羞辱周旖锦是只下不出蛋的鸡,结果据说在凤栖宫挨了几十个板子,竖着进来,横着出去,震慑满宫。 可瑶妃等了好一会儿,周旖锦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素手纤纤,挽起袖子不紧不慢地斟着茶,似乎这事与她无关。 瑶妃按耐不住,直言问道:“淑贵妃娘娘,您怎么看?” 原以为周旖锦再怎么识大体也得怼胡怀潆几句,却看到她转过头,牵起胡怀潆的手,忽然笑了笑。 “无论是男是女,这都是齐国的皇嗣,疏忽不得。胡美人只需安心养胎,翠微宫其余一应繁杂事务,交给本宫便好,你不必劳心。” 瑶妃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处的喧闹被底下众人进去不少,虽不敢大声喧哗,但瑶妃还是感觉到众人对她指责纷纭,如芒在背。 好你个淑贵妃,你清高,你真能装! 第四十四章 他的伪装 面对瑶妃质问,这满座宫妃都噤若寒蝉,唯有周旖锦替胡怀潆解困。 胡怀潆紧张地握着周旖锦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看向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娘娘大恩大德,臣妾默齿难忘。”胡怀潆谢了恩,惊慌失措地收回手。 娘娘的手真软,柔嫩细腻如羊脂玉一般,似是天生下来就从没经过劳作的娇生惯养,不像她自己…… 她低下头,羞愧地看着自己常年劳作补贴家用,已经生出茧子的手。 她如今再得势,皇上再怎样宠自己,也不过是恍如云烟,色衰爱弛,根本留不住。 胡怀潆的手下意识抚着自己的小腹,暗暗咬了咬牙。 她从小家境困窘,本就比其他出身显赫的姑娘敏感些,深知皇恩易衰,每日都战战兢兢,生怕从如从前一样跌入黑暗里。 只有这个孩子,是她一切希望所在…… 随着一声钟响,众人起身。 周大人清了清嗓子,领着百官贺祝词:“愿齐国兴隆,往来无灾。愿皇上太后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听见“万寿无疆”四个字,周旖锦嘴角挂了一抹无奈的笑。 如今齐国面上还算国力昌盛,魏景也正是鼎盛年纪,可谁能想到三年之后的宫变将改变此处多少人的命运? 大殿外,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白若烟穿着一身妖娆服饰,手脚都露在风雪之中冻得通红,一阵寒风袭来,直让她牙齿发颤。 再忍一会儿,她便终于能摆脱浣衣局那个苦地方,出人头地了。 白若烟内心不断这样安慰着自己,她双手抱成环,想着自己穿这身衣裳楚楚动人的模样,竟也不觉得冷了。 “第四场的人准备好了吗,快进去!”大殿外,负责节目的小太监吆喝道。 白若烟心神一动,脚步匆匆,连忙跟了上去,走在一众舞女队伍的最末端。 马上就成功了…… 还有几步便能踏入殿内,忽然身上裙子的腰带被人一把扯住,大力拉得白若烟险些摔倒。 “最后这个!你是谁?” 小太监的声音尖锐凌厉,白若烟心底一颤,脸色顿时寒了下来。 明明福公公答应好她的,早已把看门的小太监买通好了,她怎么还会被发现! 白若烟不知道,早在宴席开始之时,周旖锦便将守门的太监都换了一批,原本只是为了防范未然,却歪打正着将她拦住。 白若烟穿的妖娆,与众不同,混在人群中,更是一下子就被眼尖的小太监捉了出来。 “我……我叫白若烟。”她心虚说道。 小太监皱着眉,核对了一下名册。双目一瞪,向她摆摆手道:“这名册里没你的名字,哪里来的滚哪里去!” “公公,您行行好,就让我进去吧。”白若烟彻底失去希望,气的七窍冒烟。 想起浣衣局的苦日子,她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两腿一软便跪下求饶。 “走走走,别给我来这套!”小太监更不耐烦,斥责道:“宫里想走捷径见皇上的女子多着呢,每年都要处死几个。我看你细皮嫩肉,挨不住几下板子,趁早回去吧!” 说完话,小太监转身便走,身边几个跟班立刻拖住白若烟的手脚,将她拉离此处。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皇上!”白若烟挣扎着,活像一个疯婆娘。 她喊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一个人来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远离,声音也渐渐微弱消失。 忽然一转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新柔!阿柔,快救救我!”白若烟声嘶力竭喊道。 听见苏新柔的鼎鼎大名,拉着她的小太监一瞬间有些犹豫,手指一松,便让白若烟挣脱束缚。 白若烟一路喊叫着冲到苏新柔面前,苏新柔这才发现她的身影,看见眼前状况,惊愕道:“白姐姐,你——你怎么穿成这样啊!” “这、这一时半会会解释不了。”眼看着方才抓自己的小太监就要跑过来,白若烟口不择言:“好妹妹,你快帮帮我,让我进去吧!” 苏新柔有些懵,但不敢逾矩:“你要进去做什么?我……我只是出来替娘娘取件大衣,没有这个权利的。” 突然,她看着白若烟一身妖娆打扮,想起上次白若烟在小屋内对她说的话。 那时的白若烟一心想要攀附皇恩,苏新柔只以为她是暂时被蒙蔽,气愤离去,却没想到她现在愈发疯疯癫癫,不成样子。 白若烟十分着急,拉住她的袖子,眼泪汪汪,乞求道:“念在我们往日的旧情上,拜托你了。” 见她执迷不悟,苏新柔心口又种压抑的愤怒,低声斥责她道:“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我告诉你,不可能!” 说完,苏新柔眼圈顿时一红。 她终究心里难受,低下头,狠下心来一把将白若烟的手打开,随即奔逃而走,一次也不敢回头看。 “往日的旧情”几个字沉沉地压在苏新柔心口上,随着一呼一吸,冷风灌进身体里,她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在破碎。 苏新柔回到宴席上时,周旖锦还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大殿里一直烧着地龙,但她还是觉得浑身发冷,披上苏新柔拿来的狐裘,方暖和一些。 四周丝竹歌舞声糜糜,精致的菜肴和酒水被端上皇室和百官们的餐桌。 霎时间,大殿内惊叹声此起彼伏。 先看见的几位大臣纷纷颤抖着声音谢恩:“这——老臣如何用得这等好物呀!” 魏景克扣宴席的银子,周旖锦只能大开私库补上。 周家百年来珍藏的无数玉樽琉璃盏等宝物尽数呈上来,她甚至还特意选了许多传世名贵之物,霎时间整个大殿被五光十色的幻彩涂满。 周大人看见这等场景,并未诧异,只是略微扬了扬眉,便自然地拿起酒樽继续敬酒。 既有左丞开了这个头,众人也纷纷放开来,举杯畅饮,共庆华年。 周旖锦桌下捏着的手指渐渐放松,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她没理会一旁魏景漆黑的一张脸,只是微微低头向下望。 满座臣子宾客皆大肆感叹贵妃的大方气派,多少滔滔不绝者,仿若跳梁小丑。 若不仔细观察,丝毫发现不了他们也曾慷慨激昂地痛骂贵妃心狠手辣、残忍恶毒。 瑶妃费解地看着这番场景,不免心里发酸:“呵,淑贵妃当真是库房充盈。” 忽然,一旁的郭太后神情一肃,手里抚着佛珠,向瑶妃说道:“为后妃便是要识大体,懂礼数。你很多事不懂,还要多向淑贵妃学习。” “……是,臣妾谨遵太后教诲。”瑶妃只能咽下一口气,不情不愿地闭上嘴,目光狠狠地剜了周旖锦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 哼,她家底要是同周旖锦一样充盈,也能拿出来讨好笼络群臣。 “质子殿下年少有为,让微臣佩服不已啊。”一位武将走到魏璇面前敬酒。 顿时附和者众:“是啊,边疆一战打的实在是令人钦佩!殿下不到一个月就攻破敌营,简直是我大齐神将!” 虽然出身低微,但他如今升了官,还是身任禁军要职,自然也有人殷勤笼络。 魏璇垂眸看着眼前一套浑体通透晶莹的金丝玉制的酒具,迟迟没有举杯。 左右的酒具大多是玛瑙琉璃所制,他面前这一副,未免太过昂贵,几乎亮的人移不开眼。 “璇”字意即美玉,他不得不心想,这是否是周旖锦特别的手笔。 “质子殿下?”那武将见魏璇出神,提醒道。 “谬赞了,大家以后都是同僚,互相照料些。”魏璇沉吟片刻,又换上官场上那副熟悉的面具。 “得意什么啊?寄人篱下的蝼蚁罢了!”这畔一热闹起来,顿时有四皇子的附庸者插嘴。 其中一个中书侍郎仗着自己是四皇子的心腹,得寸进尺,骂道:“不过是四皇子边疆打下的根基好,让他捡便宜罢了!” “你说什么呢?狗仗人势的家伙!”方才敬酒的武将“腾”地跳起来,一拍桌子,大声反驳他。 他随魏璇一同前去边疆,见过他运兵如神的模样,是真心仰慕,忍不了让他受气。 这样的喧嚣,引得周旖锦不得不转头注视。 魏璇并不恼,轻拍那武将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继而转向那中书侍郎,说道:“无妨,恐怕是他在张家口四条胡同里打下的根基好,才有底气在这同我叫嚣。” “你,你怎么——”霎时间,中书侍郎的脸色惨白如灰。 他曾在张家口四条胡同里养了一个娇娘子做外室,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那娘子是他向外面私放印子钱的中介。 朝廷中官员放印子钱是要掉乌纱帽的大罪,而这处因为他方才的叫嚣已经引来不少人围观。 他浑身的气焰一下子萎蔫,那武将眉毛一扬,顺势刺他道:“中书侍郎,怎么不说话了?” 他平日里在朝廷中树敌不少,只要有心人顺着他的话往下查,恐怕没等到开春,他就丢了官职。 中书侍郎急的满面通红,恨不得立刻溜走销毁证据,只能愤愤的留下一句:“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那我便等着了。”魏璇看着他焦急发红的眼睛,唇角带了一丝戏谑的笑。 中书侍郎顿时感觉脊背生寒,咬着牙说不出话来,气愤地一挥袖子便走。 他脚步颤颤,心里止不住的后怕——魏璇方才看着自己的眼神,仿佛已经洞悉一切,有种势在必得的轻松淡然。 一场闹剧迅速被宴席上的歌舞之声遮掩过去,大殿内满是丝竹弦音。 周旖锦收回眼神,却听见一旁的胡怀潆与她搭话,称赞道:“质子殿下是个有头脑的人。” 似乎想到魏璇的出身与自己颇有相似,胡怀潆不禁有种同病相怜的感慨:“质子殿下日日向臣妾请安,知礼守矩,他们母子俩在后宫里生活不易,臣妾在翠微宫也算能护着他们几分。” 周旖锦了然胡怀潆是想借此机会在自己面前说魏璇些好话,帮他们母子寻得几分庇护,于是顺水推舟劝道: “本宫亦会好好对待他们,前些日子皇上还新晋封了张美人的位份,你不用操这些心,如今倒是要仔细看顾好肚子里这孩子。” 周旖锦低下头抿了口茶,茶香淡淡的苦涩和清甜在嘴里蔓延,她心思不得有些出神。 魏璇那样会伪装的一个人,看似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连胡怀潆这样细致谨慎的人都为他说话。 虽不知他现如今已到了何种程度,但如今她所看见的一切,恐怕也只是他真实面貌下的冰山一角。 第四十五章 巫蛊之术 入宫这些年身处斗争的漩涡中心,她始终过得如履薄冰。 魏璇身上那凌冽的野心和力量已经在黑暗中慢慢露出爪牙,甚至连周旖锦自己也不由得敬畏和深思。 他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的一切是会不会只是示弱和带有目的性的利用,而这个未来新帝真实的面貌,是否又是她所能想象到? 魏景坐在上方,看着满目的金光璀璨,忽然感觉头脑中一阵眩晕,接着便是一阵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这样的症状有些时日了,太医们一个个都说是冬寒之症,勤加锻炼即可,但抵不过如今内忧外患的局面,养心殿事务繁忙,魏景连熬了几个夜,身体便更严重了。 小福子敏锐地察觉魏景的不适,端来随时备好的药,为防他人听见,说道:“皇上,您快喝口茶。” 魏景抚着头歇了好一会儿,那难忍的眩晕感才渐渐过去。找不出病症的衰弱,令他愈发愤怒,连宴席上舞女明亮动听的歌喉都觉得难以忍耐。 他心生怒火,将手中的佛珠往桌面上一摔,呵斥道:“一群庸脂俗粉!” 帝王发怒,大殿内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舞台上的舞女们刷刷跪了一地,颤抖不止。 “朕……”众人的目光皆充满费解,齐刷刷注视着魏景,令他感觉刺目不已,仿佛自己是个不顾大体闹脾气的孩子。 他一时语塞,内心有些惊慌,左右环顾,可高处不胜寒,竟没有一个可以让他依靠的人。 似乎是回应了他的企盼,坐在下面的陈之双忽然缓缓站了起来,微微一福:“皇上,臣妾请求作舞一曲,以解皇上烦忧。” 魏景仔细回想,才认清她是选秀时那个关系户陈婕妤。 她因责罚胡怀潆一事,入宫之后挨了顿板子,一段时间不能侍寝,自己在胡美人处流连忘返,转眼便将她忘了。 魏景松了口气,不由得看向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他正因为女儿出头争宠而脸泛红光,兴奋不已,于是他立刻应下来:“陈婕妤有心了,那你便好好准备。” 舞女们迅速识时务地撤离,宴席上又恢复了方才的歌舞升平,陈之双心中大喜,抬起头与瑶妃悄悄对视了一眼,便匆匆下去更衣。 才走出大殿门口几步,陈之双突然听见身侧一个角落里传来凄厉的喊叫声,她惊了一跳,连忙捂起心脏。 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宫女躲在大树后面,身穿妖艳的服饰,脸色苍白又狰狞。 “娘娘,您行行好,救救我吧!”这宫女正是处求人的白若烟。 眼看着就要被远处赶来的小太监拖走,她几乎是病急乱投医,却没想到碰上陈之双这个硬茬子。 发现吓到自己的是个不识趣的宫女,陈之双丝毫不会心慈手软,“啪”的一巴掌便挥到她脸上。 显然她并没有从入宫的几个板子里受到教训,一脚踢上白若烟的心窝,怒斥道:“滚开!哪里来的贱人,也敢碍着本宫的大事。” 白若烟方才好不容易甩掉追她的人,如今终于又被拉住。她身上吃痛,用力挣扎着,双目猩红的盯着陈之双的脸,心地狠狠立下毒誓。 等我得宠那一天,一定不会饶过你! 陈之双只当时发生了个奇怪插曲,转眼便把白若烟忘在脑后,换上一袭精致的淡紫色衣裙,翩翩走上台。 陈之双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 入宫以来,魏景从未召她侍寝过,不得已她才放下架子投靠瑶妃。而瑶妃也确实没让她失望,几个月来,教会了她这个舞曲,便是等着在此时一鸣惊人。 果然,伴乐声响,魏景的眼睛都直了。 这首舞曲其实已经有些年头,不算时兴,当年魏景来沈家做客,待字闺中的先皇后便以此舞助兴,二人一见钟情。 这样隐秘的事情,满后宫里其实只有深深憎恨着沈秋月的瑶妃记得。她拉不下脸面来模仿姐姐,也不碍着教唆其他宫妃以此讨宠。 “画楼初梦断,晴日照湘风……” 伴舞的乐女歌喉婉转如莺啼,陈之双水袖一扬,将魏景缓缓拉入情迷的漩涡。 深夜寂静,魏景按耐不住中心中波澜起伏,一舞过后,拉着陈之双便离开了。 宴席上,多的是情愁中人。 瑶妃苦笑着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走远,胡怀潆面色露怯,看着陈之双的背影,咽下一大口茶安神,指节隐隐发青,用力地捏着帕子。 胡怀潆只感觉心口一阵窒息。陈之双本就对自己怨恨在心,前些日子还在翠微宫里拿张美人出气,若是她今后得了宠…… 感受到胡怀潆的紧张,周旖锦安慰她道:“你有身孕不必守岁,一会儿本宫陪你一块回去吧。” 胡怀潆抬起眼,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 众人离场散去,周旖锦随胡怀潆回宫,便走的有些早。她同胡怀潆坐在轿子上,前方一排小太监们手持灯笼,照出一片暗黄的光晕。 忽然,耳畔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风穿过树林传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轻而易举就捅破了窗户纸。 胡怀潆惊了一跳,正喝着补药的手一颤,药盅子在托盘里歪斜,一大半撒了出来,还有一些泼洒到周旖锦的手背上。 她惊慌失措,道了声“臣妾知错”,随即双腿立刻紧紧并拢起来,手指紧握着轿子边缘,低头看自己鞋面上银丝线绣出来的暗花。 苏新柔如临大敌似地站定了,环顾四周,呵斥道:“什么人?” 霎时间,不远处的树林里响起一阵清晰又仓促的脚步声,随着风声不断倒退。 走在前面的侍卫跑得快,不过片刻便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周旖锦吩咐人看顾好胡怀潆,便下了轿子查看。 一个跑的慢的小宫女被按在地上,地上满是踩断的树枝,看见周旖锦的身影,身子挣扎着颤抖,像芦苇遇上狂风一样,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 周旖锦心头一沉,垂下眼望地上看,是还没收起来的一个小火炉,许是惊慌间被一脚踢翻倒在草堆里熄了。 她蹲下身子,看见火炉铜制的边缘已经生锈了,那宫女身上抖得更厉害,浑身如同筛糠,眼眸中呈现出破败的神色。 周旖锦将火炉拨正,看清眼前之物的面貌的一瞬间,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中是一片白惨惨的雪亮,还伴着轰隆一声闷响。 一个浑身扎满银针的小人静悄悄地躺在火炉内,它衣服精致,还带着被火炙烤的焦痕,脸上五官却由鲜血潦草画成,嘴角向上挑,裂成一个奇异的弧度。 苏新柔看见,惊讶地捂住嘴:“这是……巫蛊之术!” 周旖锦忍住心中呕吐难忍的冲动,将那小人拿起来翻了个面,不由得心惊肉跳。 它背上赫然刻着“周旖锦”三个血红的大字。 巫蛊之术在宫中向来是严令禁止的大罪,周旖锦气愤不已,还没等走到那宫女面前,宫女却先她一步两股战战,声音颤抖地说道:“是文婕妤指使奴婢这样做的!奴婢若不听,她就要打死奴婢……” 周旖锦脸色发白,眉毛一挑,周身气质异常冷酷,让人不敢直视。 埋藏在她心底许久,几乎要忘记的往事又在脑海中重演,她似乎已经看到文婕妤凶恶的眼神,托盘里的一尺白绫。 “娘娘,奴婢知错了,求你饶了奴婢……” 宫女痛哭流涕的声音在耳畔渐渐涣散,周旖锦面无表情,黯然的眼眸里仿佛失去了所有情绪。 “来人!”片刻,周旖锦沉声说道:“巫蛊之术是宫中禁忌,拖下去,乱棍打死。” 自梦中醒来,她已经很少再动用刑罚,可这后宫便是如此,她越是心慈手软,别人却愈发步步紧逼。 周旖锦有意让下人们将这事宣扬出去,于是第二天,六宫上下,一应流传着周旖锦手段残忍,处死宫女的事迹。 宫闱震慑,举目上下人人自危,胆战心惊,连新年的喜气都消减了几分。 是夜,周旖锦满身冷汗,从梦中惊醒。 即便已经刻意忽视,但那日见到的巫蛊娃娃怪异的模样仍然在她心中萦绕不去。 与自己相似的打扮,一张惨白的脸上血淋淋的双眸空洞无神,烧焦一半的嘴角诡异咧开。 她又一次反复坠入那个戚惶的梦里,一会儿鼻尖是落胎药浓重的腥气,一会儿外面电闪雷鸣,喉间被白绫扼住。 好不容易从梦魇中挣脱开,周旖锦久久没有睡意,起身自己倒了杯冷茶,就着微弱的月光咽进去,身子不禁一哆嗦。 腹中寒凉似乎让心中的惊惧也少了几分,周旖锦推开门走出去,守夜的桃红在墙角酣睡。 她心中烦闷,手中举着一盏小灯,信手拿了挂在一边的一件锦袍披上便走出了门。 凤栖宫的路,她再熟悉不过,避开了几处守夜的人,走着走着便到了后院高大的假山边。 活泉自山上急流涌下,发出阵阵清脆的鸣响,落地之处,形成一滩小湖。 周旖锦三两步走上前去,从一颗梅花树下寻到了自己藏匿的小椅子。 往常她心情郁闷时总在这处闲坐,漫天星空闪烁,如一张网落在她的身上。 方一落座,却倏地听见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什么人在那儿?” 第四十六章 靠近 周旖锦猛的回头,看见一队人马这往这儿走来,原是外面巡夜的禁军透过后院的矮墙,看到了她的身影。 踌躇片刻,周旖锦有些烦闷。被那些人发现,不免又要虚张声势地问候一番,到时凤栖宫的人被吵醒,她又要回屋里去。 忽然,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娘娘,您怎么在这儿?” 周旖锦一转头,眼神恰好与魏璇对上。慌乱之间,她急忙用手拢着自己的袍子,以免底下轻薄的睡裙叫他瞧见。 “微臣带队巡逻,看见后山有人影便赶来了,无意冲撞娘娘。”看见周旖锦孤身一人,魏璇立刻移下目光。 眼看后面的兵马就要赶来,他三两步走到墙根处,向他们说道:“这没什么异常,你们去西边巡逻。” 魏璇是新上任的禁军副统领,自然没人敢不从他的话,一对兵马又齐刷刷地走远了。 人影声音都渐渐消失,周旖锦将手里那盏小灯放在湖边的小几上,半边脸被晕成微醺的样子。 魏璇声音很轻,困惑地问道:“娘娘在这里做什么?” “本宫……”周旖锦一时语塞,却又不想承认自己做了噩梦而在他面前露怯,于是看了眼湖面,果断说道:“本宫在摸鱼。” 魏璇唇角含笑,眼眸里透着无辜的光亮:“娘娘当真是闲情雅致。” 他身穿瓦灰色的禁军官服,腰间佩着长剑,帽墙和领子都绣着金边,赫然显出几分冷傲矜贵的模样。也怪她忘了,他本就是举国瞩目的皇子,只是入了齐国,才受尽这般冷待。 “你在禁军做事,可还安稳?”周旖锦轻咬了下唇,坐回小板凳上。 她并未赶他走,反而因为有魏璇站在身边,多了几分人气,方才梦魇的恐惧亦消散了许多。 “多谢娘娘体恤,微臣过的很好。”经历上次回宫的失落,他行止无意间带着疏离和克制。 如今他唯一贪慕周旖锦的证据,或许就是夜间巡逻时,在凤栖宫附近多待一会儿。 “那便好。”周旖锦话音一落,却见魏璇也随着她的动作将佩剑放在一边,直接坐在了地下的草坪上。 魏璇转过头,看着周旖锦的侧脸,口吻略带些温柔:“冬日里湖水凉,娘娘玉体金贵,千万碰不得——若是喜欢,微臣回去雕个小鱼给娘娘把玩。” “你还会做这些?”周旖锦有些惊讶,眼神不禁看向他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却想象不出那双手握着玉石,雕琢研磨的样子。 魏璇的眼中闪过片刻的失落,答道:“微臣在玥国时,闲来无事便喜欢学这些无用的手艺,打发时间。”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自从张家出事后,他再也没有一日做这些无用功,十几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他却日夜勤学苦读,钻研兵法权谋,再不复从前。 微弱的苦涩如潮水,在他心里渐渐淌过去。 周旖锦点了点头,看着驳岸边被湖水溅湿的草坪,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屋檐下雨后青苔的湿润气味。 “娘娘面色看着不太好。”魏璇问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本宫晚上做噩梦了。” “因为昨日文婕妤之事吗?”宫里消息果然灵通,那巫蛊之事连魏璇这质子都听闻了。 “或许吧。”周旖锦轻声叹了口气,心底忽然冒出一种无言的冲动,想将梦里的一切都说给他听。 如果知道下令处死她的人正是魏璇自己,他又会作何感想呢? 她蹙着眉,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子,在手心转了个圈,“扑通”一声扔进湖里,打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魏璇看着周旖锦半仰的侧脸,忍不住心绪起伏。 她周身似氤氲在湖面的雾气里,睫毛轻颤,如蝴蝶轻扇羽翼的叆叇,是那样不染尘俗的美——一时间让他有些失神。 他心烦意乱,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也染上浓重的情绪,收回目光,遮掩似的对周旖锦说道:“娘娘若是害怕,不妨同微臣讲讲。” “本宫梦见……”周旖锦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道:“梦见被人杀死了。” “本宫梦见皇上夺了周家的把柄,将我族人抄家灭族,甚至强灌落胎药流掉本宫腹中的孩子,污蔑本宫的清白,在冷宫……” 周旖锦避重就轻地将梦中的事情徐徐说出来,到了末尾却犹豫了起来:“文婕妤带着一尺白绫,奉新帝旨意到了冷宫,外面下了暴雨,电闪雷鸣间,本宫被活生生勒死了。” 她说着,身上却止不住地发颤,眼角噙了一滴惊慌的泪,鼻尖通红。 “新帝为何要处死娘娘?”魏璇神色凝重,没在意新帝是谁,而是关心缘由来。 “因为……”周旖锦指尖发冷,眼泪缓缓流下来,说道:“新帝认为本宫执掌六宫之时,曾克扣过他母妃的份例,因此对本宫怨恨在心。” 魏璇听闻,心中一震,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的手握成拳,觉得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从前的自己,分明就是因此厌恶她,若只是一场梦,未免也太过巧合…… 见魏璇出神,周旖锦不安地垂着头,明媚的眸子渐渐泛寒。或许是心中太过恐惧,眼泪如珠串般顺着脸颊落下来,她随意抬起手擦了擦,努力压抑住肩膀轻微的耸动。 见到周旖锦这副梨花带雨的姿态,魏璇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那样可怜又骄傲的姿态,让他想上前轻轻拥住她,手指抚上那柔软漆黑的发丝,将她埋进自己的胸膛里。 只是因着理智约束,他身子微微颤抖,却什么都不敢做。 短暂的沉默后,周旖锦终于缓过神来,她有些讪讪地偏过头,正欲岔开话题,忽然魏璇转过身子面对着她,唇角微动。 “娘娘,微臣与你是一条战线的,”他目光温和又坚定,向她表明立场,“不管发生什么事,微臣都会站在娘娘这边,尽力护着娘娘。” 他语气轻柔又诚挚,几乎像是在告白,仿佛在诉说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其中蛰伏的感情不足为外人道。 魏璇大胆地注视着周旖锦明亮起来的眼眸,感觉到胸膛处那颗灼热的心砰砰跳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淡,哄她道:“娘娘别担心了,好吗?” 周旖锦看着他微红的耳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一番话像是两个人的灵魂被忽然拉近,只是她不明白,为何魏璇要这样对待自己——因为她从前送到翠微宫的那些赏赐吗?这样突如其来的剖白让她的脑海中有几分不自然的眩晕。 来不及细想,忽然听见身后穿传来喧闹声,回头望去,原是巡逻的禁军绕了一圈,又转到此地来。 虽只是随意聊几句话,但若被人瞧见淑贵妃半夜私会男子,恐怕是有嘴也说不清,周旖锦立刻敏捷地站起身子,用气声喊道:“快跟本宫来!” 后山地形复杂,遮蔽物繁多,周旖锦将小凳子放倒,又提起桌上小灯,跑了十几步便找到一个狭窄的山谷,恰好夹在两山间低凹而狭窄处,上有大树荫蔽,其下涧溪潺潺,水流清澈。 “快进来。”周旖锦侧身过去,催促魏璇道。 魏璇犹豫了片刻,还是顺从地进去。 他脚步在山谷门前消失的一瞬间,为首禁军的灯光照过来,落在湖边空无一人的草坪上。 “好险,好险。”周旖锦微微喘着气,手抚上胸口。 只是这样一动,她才忽然发现,这山谷容纳他们二人的空间,未免太过狭窄。 呼吸之间,周旖锦敏锐地捕捉到魏璇身上的气味,是一种温润草木清香混合着凛冽的雪松气息的味道,慢慢化成一支网,将她环绕起来。 往日里她来此处玩,都是一个人通行,因而并不觉得逼仄,可如今即便脊背已经靠在沁凉的岩壁之上,还是能清楚的听见彼此仓惶的呼吸声。 魏璇所在之处是个斜坡,站立不稳,只能附身往前,双手虚虚地环住她。 他假意冷淡地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似乎同往日一样波澜不惊,但泛红的耳尖还是出卖了他的心绪。 这样靠近的姿势太过暧昧,他正想起身,换个支撑点,耳边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 禁军夜巡都穿着长靴,踏在雪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渐渐逼近,周旖锦凤眸微眯,打断他的动作:“嘘。” 魏璇薄唇紧抿,心底如烈火焚焚。他不敢乱动,只看到周旖锦围了一圈洁白毛领的粉色玉颈和莹润的朱唇,这样的姿势躲起来,好像他们是一对偷情的苦命鸳鸯似的。 旖旎无边的夜,忽然多了几分紧张和悸动。 岩壁啪嗒啪嗒垂下一串晶莹的水珠,包围了这一块安谧的小天地,把山谷以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昏暗的灯光下,周旖锦僵硬着身子,睫毛扑闪,看着魏璇深邃俊朗的五官。许是他身侧的佩剑施展不开,抵得她腰间生疼。 此刻她只要微微一偏头,就可以落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或许是头一次和你魏景之外的男子靠的这样近,她脸颊忽然有些发烫,似乎听见了他结实有力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才渐渐消去。 周旖锦机敏地先他一步跳了出来,伸手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 她自知今夜有些逾矩了,眉头微皱,催促他道:“质子殿下快些回去吧。” “微臣失礼了。”魏璇的眼神有些愧疚和无措,他微微启唇,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片刻,他低下头拱手行礼:“微臣告退。” 方绕过外墙,忽然听见身后“嘶”的一声轻喘,魏璇回身看过去,发现不知何时周旖锦正蹲在地上,表情痛苦,纤细的眉毛皱成一团。 他赶忙跑回去,忍不住关心她:“娘娘怎么了?” 周旖锦摇摇头,耳尖红的要滴血。 她这些日子太忙,竟忘了自己月信将至,临出门前喝了那样一大杯冷茶,又抵着冰凉的岩壁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小腹传来一阵紧密的绞痛,她站立不稳,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娘娘?”见周旖锦没反应,魏璇蹲下身来询问,却发现她嘴唇蓦然变得苍白,额头上一片冷汗。 第四十七章 旧物 魏璇虽与女子接触不多,对这些病症了解很少,但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这便是医书中所说的女子宫寒经痛之症。 周旖锦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这等私密之事,竟让他一个外人看见,顿时羞的脸颊绯红,赶忙推开他:“你快走,不用管本宫。” 她小腹疼的紧,推他的力气恍如羽毛拂在大树上,指尖绵软,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打情骂俏的意味。 魏璇愣了愣,脚步却没有动。凤栖宫太大,后山离周旖锦的寝殿很远,她如今这个样子,别说能走回去了,恐怕他一走,她便要在这儿冻一晚上。 他一时情急,眉头紧皱,问道:“微臣……送娘娘回去?” “不要!”周旖锦越发羞恼,说道:“本宫歇一会儿便好,自己走回去。” 魏璇抿了抿唇,实在放不下心来,也顾不上冒犯,问道:“那微臣帮娘娘按几个穴位可好?对于这宫寒经痛之症,或能解一时之急,娘娘回去后,一定要叫太医来看。” 周旖锦先是一惊,想到他医术精湛,便也没说什么,捂着小腹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他:“那你快些,别又来人了。” 她咬着牙,疼的冷汗直冒。自己走回去恐怕太过困难,若是大声吆喝惊动了凤栖宫的人,便要众目睽睽之下被人一瘸一拐搀扶进去,实在是失了贵妃的面子。 魏璇立刻坐在她身边,撩开她淡粉色袍子的一角,找准背部一个穴位便按了上去。他动作精准,神情肃穆,倒是缓解了周旖锦局促不安的心情。 周旖锦袍子之下只穿着单薄如丝的睡裙,是今年新贡的鲛纱制成,手指碰上去,可以清楚感觉到她皮肤细腻柔软的触感。 她沉浸在疼痛之中,怎会想到,魏璇手指轻触到她温热身子的一瞬间,谙悉的猛烈心跳便裹挟着她身上清幽的气味,直冲向脑海深处。 他动作克制又准确,避开她小腹的穴位,不过一会儿,周旖锦便好了许多,她平息着方才因为疼痛而变得急促的呼吸,旋即撑着身子站起来。 身子缓和了不少,她也终于有力气称赞他:“质子殿下不愧是医术精湛。” 魏璇半低着头,晦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身侧的宝剑熠熠生辉。 他俯身行礼,说道:“只能抵挡一时疼痛,娘娘快些回宫去歇着吧。” 周旖锦微微颔首,点了点头,回身向寝殿走去。 迎着风,她拢紧袍子,领口细软的绒毛贴在脸颊边,想起魏璇方才言辞恳切的承诺,虽难辨真假,可心口还是不由得流过一阵温暖。 半晌,周旖锦回眸望去,远处的黑暗里已经没有人迹,仿佛方才的偶遇也只是她虚妄的幻梦罢了。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寝殿门口昏黄的烛光,屋脊上十个神兽威严挺拔,肃穆而立。 终于有一天能将这梦境说出口,她有种如释负重的轻松。 五日后,凤栖宫忽然得到消息,魏景破天荒召周旖锦到养心殿用膳。 周旖锦虽不愿,但只能像往常般收拾打点好过去,贵妃仪驾一路畅通无阻。 魏景见她来了,挥挥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关切问道:“朕听闻贵妃最近身子不大好?” 这多半是说她前些天来月信,频繁请太医入凤栖宫之事了。周旖锦缓缓坐下,不动声色地挪开魏景揽着她腰的手。 她心知魏景见不得自己好,于是微微撅起嘴,往坏处说道:“太医说臣妾身子寒,开了一堆苦药,实在令人郁闷。” 周旖锦穿一身葱绿织锦的皮袄,鼻尖微翘,抹了胭脂的殷红唇瓣一张一合,不似往日冰冷,倒是显得可爱动人。 见她模样活泼,魏景心底柔和了些。 他本以为那夜过后,周旖锦会上赶着来他身边讨宠,可不同往常,这次一连几日凤栖宫都全无动静,不免让他心虚,怕真惹恼了周旖锦,于是来探探她的底细。 “苦药也得喝,你要听话,对你身子好。”魏景换上一副温柔的皮囊,劝她道。 未免让他生疑,周旖锦按着从前的脾气,轻“哼”了一声,故作生气:“臣妾就不爱喝。” 魏景脸色一怔,正要哄她,又看见周旖锦眼神一转,神情委屈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惆怅道:“胡美人都有了身孕,臣妾什么时候才能怀个自己的孩子呢?” 魏景眼眸一沉,并未理会她,却渐渐放下心来。 果然是痴心妄想的女人,他还以为周旖锦最近改了性子,可如今一见,还是单纯又心急,那些变化,许是他想多了。 魏景调整情绪,对周旖锦笑脸相待:“贵妃别担心,好好调理身子,你我会有孩子的——皆时朕一定会请全天下最好的夫子,他定会长成同你一样的天之骄子。” 周旖锦眉心一颤,实在难以假装挂笑,连忙侧过身去。 他说这些哄骗的话简直信口掂来,回想起梦里他哄骗自己喝下落胎药时眼底的残忍,不免令人作呕。 魏景不疑有他,也不再纠缠,二人好不容易虚情假意地用了膳,小福子忽然撩起帘子走进来:“皇上,太后娘娘让您去一趟。” “朕知道了。”魏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外走去,忽而想起将周旖锦晾在原地,转回身劝道:“朕去去便来。” 魏景对她很放心,屋内只留她一人,面对满室空旷的金碧辉煌。 人影已散,周旖锦沉思片刻,悄然站起身来,拉开一旁的柜门。 魏景素来不怀好意,自从落水以后,她还是第一次进到他的寝殿,若能有什么发现,或许能够未雨绸缪。 抽屉被打开,周旖锦看清里面之物,倒抽了一口气,心跳骤然变得猛烈。 她眉头一皱,迅速又拉开另外一个抽屉,反反复复。 无一例外,里面全是昭明先皇后的旧物。 有他们刚认识时互通的信件,昭明先皇后喜欢的手镯,都一一整齐收好,存放在柜子深处。 她满脸愕然地看着这一切,眉毛收紧,忽然眼神一撇,看见其中有个暗黄色的纸袋,用丝绸扎紧封口摆在角落里。 周旖锦心生疑惑,将其拿起来晃了晃,里面发出沙沙的动响。 她忙将其拆开,嗅到一股浓烈的药材气味,往里一瞧,竟是一副还未来得及熬煮的药方。 药材已经有些年头,有些干黑发裂,蜷缩在底部。周旖锦心神一动,忙将其倒出来些放在手心,用帕子包好,再将纸袋扎紧封口,一样不差地放回去。 抽屉合上的一瞬间,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动。她忙调整呼吸,又坐回方才的椅子上,还趁着最后的时间斟了杯茶,双指捏着茶杯,做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外面,魏景大踏步走进来,面色不善地看了周旖锦一眼。 她咽了下口水,听见魏景声音沉郁:“太后问朕立后之事。” 魏景低下头,直勾勾看她,浑身散发着独属于帝王的沉郁气质,二人僵持片刻,他语气里带着威胁和质问:“贵妃,你怎么看。” “本宫全听皇上安排。”周旖锦松了口气,与魏景深黑的眸子对视上,做出清纯乖顺的样子,笑道:“本宫无意贪慕权势,只希望皇上任人唯贤——若皇上不愿意,也未必要全听太后娘娘的话。” 她自然不会在这件事上争执,而魏景恐怕也不知道,他以后属意的皇后竟是白若烟那样身份低微的女子。 不过细细想来,白若烟也只是一个替身罢了,他心中唯一的皇后人选,或许只有沈秋月一人。 听见周旖锦这样不争不抢的论调,魏景不禁有些惊讶,神情也缓和下来了。 他似乎有些愧疚,声音不复激昂,故作深情地说道:“贵妃是朕心中唯一的六宫之主。” 流逝的时间随着飘零的枯叶零落成泥,又顺着春天新发的枝芽萌生而出。 胡怀潆胎像稳固,流水一样的补品源源不断地送进翠微宫。 魏景不能再去胡怀潆处流连,因此转而宠幸陈之双,但终究只是惊艳一场,他似乎并没有太大兴趣,时间一长,也逐渐不再踏足后宫。 郑晚洇同周旖锦一起绣着帕子,苏新柔将盛着礼物的托盘端上来,“娘娘,这是要送到翠微宫胡美人那儿去的礼物,请您过目。” 托盘内的东西琳琅满目,衣物是最好的料子,补品也都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品。 周旖锦看着,忽然有些踌躇,郑晚洇直言不讳:“妹妹听说从前萧美人落胎一事,便是在这补品中处的差错,姐姐还是小心为妙。” “你想的是很周全。”周旖锦点点头,将里面的几个补品药材通通取出,“阿柔,将哥哥上月送给本宫的镯子拿来。” 苏新柔一愣,那镯子她是见过的,用通体澄澈的玉材精雕成一只展翅欲飞的鹤,戴在手腕上是一等一的精致华美。 “娘娘这赏赐,不免也太贵重了。”苏新柔小心翼翼的捧着装镯子的小盒,像对待传世珍宝一样呵护珍重,纳闷道。 “无妨,胡美人孕育皇嗣有功,算是本宫赏她的。” 周旖锦其实也有些肉痛,可是萧美人一事她能拿到他人作案的把柄,却不能保证次次都这样幸运。大不了割舍些,但这些金银布料,定是出不了差错。 礼物都打点好送出门去,郑晚洇推了下周旖锦的肩膀,笑嘻嘻道:“姐姐,还有半月就是春狩,您答应我的,什么时候去练箭?” 周旖锦一下子瞪大眼睛,连忙捂住耳朵,神情倔强:“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今年春狩与往日不同,要从西域说起。 西域那片地大多是北方游牧民族,较为野蛮,人们都是游猎为生,虽兵力强盛,但内斗频繁,始终无法与齐国抗衡。 然而半月前,新可汗即位,东征西讨,几乎一统西域版图,为表示与齐国交好之意,特派了太子前来参加春狩,以固两国邦交。 周旖锦前些年是不会参与狩猎的,通常是在帐篷里等着魏景回来替他欢呼,可郑晚洇听了此事,虽不能随行,但却是十分开心,怂恿着周旖锦带她到演武场去,一并练习。 周旖锦虽马术精湛,但到底武艺不精,即便连拉最小的弓,准头都有些费力,练了几日,手臂便已十分酸痛。 郑晚洇气鼓鼓地嘟起嘴,拉着她的袖子:“姐姐,你耍赖!” 周旖锦抓起一颗桌上托盘里的糕点塞进她嘴里,轻声笑道:“罢了,本宫真是拗不过你。” 几个月来,郑晚洇厨艺大有长进,常来凤栖宫送糕点,将周旖锦的脸喂胖了一小圈,粉嘟嘟的婴儿肥,看着甚是娇俏可人。 第四十八章 心慌 “手臂再抬一些,对,瞄准前面。” 宽阔的草坪上,郑晚洇手把手教周旖锦射箭。她平日里虽大大咧咧,但教学的时候眉头紧锁,显得分外严谨。 一箭射出去,利刃破开疾风,正中靶心。 “好厉害!”郑晚洇拍手道。才练了半个月不到,周旖锦如今几乎每箭都能准确命中。 “那我们明天开始练移动中的目标。”郑晚洇兴致勃勃规划着,忽然身后传来苏新柔的声音:“娘娘,方才质子殿下来了,留下一封书信,让奴婢交给娘娘。” 周旖锦眼眸一下子亮起来,放下弓弩,三两步跑上前:“快给本宫看看!” 自从魏璇执掌禁军以来,周旖锦偶尔托他往返宫内外,传递家书,避开魏景的眼线。 周大人在信里写道,他已经狠狠责罚了周楠,肃正家风,另外,周宴也领了京城内大理寺的官职,让她在宫里保护好自己便是,不必操心费力。 读完信,周旖锦的眼眶不由的有些湿热,缓缓将纸折上。 在梦里她冬至时未曾出宫,因此也得不到太傅关于周楠的提点,可如今眼见着周家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出发的日子是在早春晴朗的午后。 魏景特意选了郊外水草肥沃的狩猎场,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皇宫而发,沿途百姓无不跪下行礼,好生气派。 空气里带着些湿润的寒意,走了约摸两个时辰,周旖锦撩开马车的帘子,远山柔和,苍青如黛,四绽的野花星星点点,在茂盛的草场上抹出一片浓滟滟的颜色。 随驾名册上本只写了周旖锦、瑶妃和荣妃三个位高权重的妃子,可一下马车,却发现胡怀潆也在。 胡怀潆穿着一身厚重的淡紫色襦裙,脸上未涂脂粉,显得有些憔悴,她肚子已经略微显怀,虽身子沉重,但到底是极为得宠,君恩浩荡,破例带她前来。 魏景方下马车,众人齐齐行礼,忽然听见一个雄厚的男子声音从耳畔传来:“哈哈哈,这大齐果然豪气非凡啊!” “这是……西域太子?”周旖锦看着不远处那男子,略微皱了皱眉。 他身体强壮,一身兽皮大衣,脚踏虎皮长靴,五官粗犷,长满络腮胡,头发在鬓边扎了个小辫子。 桃红机敏答道:“正是,可汗最宠爱的太子支巴顿顿。” 周旖锦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忽然看见支巴顿顿的眼神也朝她看过来,立刻移开眼光。 等宫人将帐篷搭好时天色已深,魏景便召集众人一并围坐在帐篷边吃烤肉。 “娘娘,方才几个侍从在山上打猎,抓了一只小麋鹿。”苏新柔走过来,将刚杀的麋鹿挂在烤架的钩子上。 周旖锦本想唤胡怀潆一同吃,却看见她已先行一步坐在了魏景身边,只得笑了笑,吩咐道:“给本宫拿些酒来。” 树影憧憧,月色从枝叶的缝隙里,撒下一些弥漫的银辉,把青铜酒杯映出靛蓝色的光芒。 魏璇坐在不远处,看周旖锦面前的火一下子燃起来。 他低着头饮了一杯鹿血酒,似乎沉思着什么,眼里的神色如浓稠的墨砚,目光在跳跃的火焰和劈啪作响的木柴间浮动如影。 魏景与支巴顿顿谈古论今,周旖锦乐得清闲,麋鹿新鲜的肉在橙色的火光中滋滋作响,她满足地嚼着。 忽然,眼前出现瑶妃的身影,毫不客气地将周旖锦的视线挡住。 瑶妃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魏景和胡怀潆身上,接着又看了眼周旖锦,拱火说道:“胡美人好生得宠,在这里位份最低,却最是气派。” 她仔细地观察着周旖锦的神色,语气里掩不住讥讽,又接着说道:“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六宫之主,恐怕这孩子生出来,她是要骑到我们所有人头上去。” 周旖锦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吃着肉,没理会她话中的酸意。 瑶妃不过是嫉妒胡怀潆得宠,看她对魏景一往情深,想让她去做处理胡怀潆的棋子罢了。 “皇上的心意谁也说不准。”周旖锦脸色平淡,漫不经心地递了一杯酒给瑶妃:“前些日子他不也时常去你的储秀宫,可如今……” 瑶妃接过酒杯,脸色有一瞬间的阴郁。 周旖锦到底是真变了还是太能装,不仅没顺她的意嫉妒胡美人,还出言暗讽她失宠。 周旖锦偏过头,不愿看瑶妃那郁郁不乐的脸色,忽然,她感受到一道明亮的目光顺着人群,径直向自己注视而来。 她一抬头,正好看见支巴顿顿黑亮的眸子。他毫不遮掩地往这里看过来,眼神里满是玩味的深意。 周旖锦心头一紧,倏地听见支巴顿顿转头对着魏景,手指着她,声音洪亮道:“那边的女子是什么人?” 魏景眼眸一暗:“你说哪一个?” “自然是漂亮的那一个。”支巴顿顿脸颊上是喝了酒的红晕,眼神色眯眯地看着周旖锦。 “……那是淑贵妃。”魏景声音微沉。 听到周旖锦是宫里的妃子,支巴顿顿并未气馁,仿佛愈发兴奋起来:“哈哈哈,原来如此,我倒是想当你们大齐的太子了!” 魏景费解:“为何这样说?” “皇上有所不知,在我们西域的习俗里,继承王位的男子可以继承先皇的一切——” 他捋着额边绑头发的珠串,轻轻摩挲了下,沉声道:“包括女人。” 支巴顿顿的声音不小,不少人都听见了他的话,对这样放肆又无礼的风俗,难免侧目而视。 周旖锦从前是在书册中看过这回事的,但此刻还是心底一惊。 支巴顿顿这话公然表达对贵妃的喜爱,分明是带着挑衅的意味。西域国力强盛,魏景不敢治他的罪,众人面前多少落些脸面。 可周旖锦眉心微蹙,思绪不由得顺着他的话细想。 继承王位的男子…… 她下意识偏过头,视线穿过重重人影火光,恰好与魏璇看过来的眼神相触。 二人沉默地对望了片刻,目光皆蕴含着复杂的情绪,在半空中缓缓浮动交织。 仿佛心生愧意,周旖锦的目光像被火灼烧,心脏不安地猛烈跳动几下,匆忙收回眼神。 支巴顿顿还在扬声说话,下颌的络腮胡抖了抖,直勾勾盯着周旖锦看,语气里难掩惋惜:“真可惜,在下生不逢时,竟与这样美丽的女子错过了!” 到底是冒犯了天子威严,魏景脸色沉郁,没有接他的话,四周众人皆寂,无一人敢言。 魏璇抿着唇,琢磨着支巴顿顿那几句话,仿佛揭开了心里某处不安似的,他浑身的血液骤然发热,轻轻抬起眼,注视着周旖锦。 火光跳动下,她秋林一样的发髻被红橙色的光晕映照着,仿佛上了一层釉,乌黑的发亮。 沉默中,魏璇低头饮了一大口酒,辛辣的气息冲上咽喉,再重重咽下去。 是夜,周旖锦拖着有些疲惫的身体回到帐篷。 帐子里没有明火,四周挂着幽蓝的夜明珠,串成细细的线挂在顶棚上,仰头看去,像草场上蔚蓝的天空。 周旖锦照例睡得晚些,洗漱毕,坐在床头对镜梳着一头如瀑的长发。 不知为何,听了支巴顿顿那番话,她心思有些乱。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魏璇的身影,他骑着高头大马,身佩宝剑,一把将自己拉在怀里的模样,想起他身上带有侵略性的清冽松枝气味。 若是问心无愧,她为何心跳的那样慌乱? 难道是孤身在宫中太久,见到这样英俊温柔的少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沉思良久,她轻轻摇了摇头。 周旖锦心思不宁,睡的也浅,刚进入梦境,突然听见一阵嘈杂慌乱的声音,穿透帐子落入耳畔。 “苏新柔?”周旖锦从睡梦中惊醒,连忙呼唤道。 不过片刻,苏新柔拉开帐篷的帘子走进来:“娘娘不好了,外面走水了!” 周旖锦呼吸一紧,顿时睡意全无。草原上最是干燥,若火势蔓延,恐怕要伤着人。 匆忙换好衣裳走出去,不远处的西边大营上浓烟滚滚,人影杂乱,打水的灭火的、仓惶逃窜的,闹成一团。 见周旖锦来了,宫人们都聚在一起围着她,等候吩咐。 “西边火势如何?皇上呢?”周旖锦问道。 “回娘娘,是厨房炊烟不小心引燃了野草,皇上已经撤离,宫人们发现的早,火快灭了。” 周旖锦还是不放心,不住地思索着,忽然心中一震,问道:“胡美人是不是住在西边?” 她们几个后妃都住在东边,但唯独胡怀潆深受魏景宠爱,因此住在西边,以便单独伺候用膳叫水,且离魏景的帐子近些。 “是,娘娘,到处都没找到胡美人的身影。” 西边住的人本就少,无意间着火还好,可若是有人刻意制造了这场火灾,目的只可能是胡怀潆,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 “快随本宫去找!”周旖锦眉头一蹙,立刻转身往西边走去。 胡怀潆的帐子前,果然烈火滔天。 黑暗中,一个宫女好不容易从烈火中冲出来,在地上打滚,好一番折腾,才扑灭身上的火焰。 那宫女努力撑起身体,用颤颤巍巍的嗓音说道:“娘娘,胡美人……还在里面。”随即,她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本宫要进去救人。”周旖锦心中焦急万分,在身上淋了一整盆水,我就准备往里冲。 “娘娘,不可啊!”宫人们跪在地上,纷纷乞求道。 眼前烈火焚焚,浓烟冲天,周旖锦被呛人的烟气一激,脚步猛的一顿。 方才不过脑子一热,她和胡怀潆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至于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里救她吗? 不如就让她听天由命吧,周旖锦忽然有些犹豫,心中不禁产生这样退缩的念头。 她凝视着火场中进进出出的宫人,这样久了,竟没有一个寻到胡怀潆的踪影。 来不及了,再怎么样,这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周旖锦心一横,披着浸满水的袍子,猛的扎进了火里。 “贵妃娘娘——” 背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四周都是激烈的爆炸声,四肢百骸传来火热的刺痛。 周旖锦身形娇小,左冲右突,避开扑簌簌落下的断壁残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正在她快支撑不住,准备退出去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微弱的咳嗽声,唤道:“救、救我……” 闻声,周旖锦忙急奔过去,果不其然,在帐篷内的壁炉下看见胡怀潆虚弱的身影。 胡怀潆虚虚地靠着身后的架子,手里捏着一个漆黑的东西,脸色苍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快搭着本宫肩膀!”周旖锦将她的手绕过颈后,一使劲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胡怀潆已经有些失力,怀孕的女子本就身子重,周旖锦这样小的身板,抱着她才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周旖锦紧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奔逃。稍一低头,却看见胡怀潆满脸泪水,声音极其虚弱:“娘娘,有人要害我……” 周旖锦一怔,这才看清她手中黑色的东西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火折子,再一回想,方才的帐篷角落里似乎有不少类似模样焦黑的易燃物。 第四十九章 微臣愿意 几乎是一瞬间,周旖锦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为何厨房起火,胡怀潆这处却烧的最旺。她点点头,吃力地安慰胡怀潆道:“快到了,本宫替你做主。” 远远的已经看见不远处快速跑动的人影,许多人已经看见她们,跑进来准备接应。 “快将她送出去!”周旖锦将胡怀潆交给一个赶来救火的小太监,大声喘着气,双臂脱力的几乎颤抖。 她撑着腿稳了片刻,用着最后一点力气往外跑,眼看着就要跑出火场,忽然眼前落下一大片黑影。 摇摇欲坠的房梁在火焰中彻底崩塌,断裂的柱体直直倒在她眼前,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霎时间,视线与外面完全隔绝,周旖锦脚步被拦住,身在大火之中,却浑身发寒,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在耳边不断地轰鸣叫嚣着。 一切都完了…… 火场外,魏景不安地来回踱步,脸色阴云密布。 “快去救贵妃!”他怒不可遏,大喊道:“谁愿意去,成功者朕重重有赏!” 可里面火势实在太大,障碍物又太多,没人敢舍生忘死地冲进去。 看着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正被竭力救治的胡怀潆,魏景心口莫名疼痛。 周旖锦不是向来最爱争风吃醋的吗? 胡怀潆怀着身孕,本以为她不嫉妒仇恨已经不易,可她今日吃错什么药了,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冲进火场救他的宠妃? 魏景捂着头,只觉得世界都错乱了。 大火越烧越烈,虽人人都眼馋那赏赐,这样赴死的场地,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冲进去。 这一次,是不是永别了?魏景看着熊熊燃烧的火场,神情逐渐肃穆,心底莫名产生浓浓的愧疚之意。 他忽然察觉,这么多年的相处,自己对周旖锦并非全无情意,只要周家倒台,其实也可以不用她偿命…… “我去救!”不知何时出现的支巴顿顿环视四周,脸上满是不屑,一拍胸脯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值了!” 魏景捏紧拳头,脸色铁青,并未立刻答应。 大齐的贵妃,竟要一个西域胡人来救,是多么可笑的耻辱! 忽然,一个人影快速闪过来,跪在魏景面前,打破了尴尬的寂静。 “皇上,微臣愿意。” “质子殿下……好。”魏景话音未落,惊讶地抬起头,已经看见魏璇的人影消失在火焰中。 他赶忙转过头,冲着宫人喊道:“一群废物!愣着干什么,快灭火!” 周旖锦身体颤抖,躲在一根倒塌的柱子下面,断壁残垣层层堆叠,形成了一个可以避身的小空间。 四面火星迸溅,在这里待久了,浑身发烫,她将被火点着的袍子扔了,还是不得缓解。 空气里满是烟尘,呛得她止不住地咳嗽。 再出不去,就要困死在这里了。周旖锦心中一片苍凉。 片刻,她心一横,站起身来。即便眼前的火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她还是下定决心,几乎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猛地冲了出去。 衣角似乎沾了火焰,她顾不上这些,狼狈地向外跑去。 浓烟滚滚,大火漫天中,她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魏璇轻功很好,三两步便越过熊熊燃烧的障碍,跑到了她面前。他衣衫上也站了火星,却不以为意,放任燃烧,可那样仓惶的神色,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娘娘,得罪了。” 浓烟滚滚,周旖锦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混沌之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腾空而起,继而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眼底浮现出淡淡的雾气,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呢喃:“魏璇……” 火光掩映下,他眼底一片猩红。和他的目光相对,那里仿佛也燃烧着一片炙热的火焰。 魏璇的怀抱舒适又惬意,与外面的大火隔绝开来。周旖锦眼皮无力地睁了睁,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开,四周仿佛万籁俱静,她霎时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发髻散乱,她黑发泄落如一泓瀑布。 意识渐渐消失,耳畔响起了男子熟悉的低沉声音: “微臣就算要死,也要跟娘娘死在一块儿。” 太医救治及时,周旖锦没受什么伤,第二日清晨便醒来了。 “娘娘,喝些水吧。”桃红连忙跑来伺候她。 “嗯。”周旖锦有些头疼,揉了揉眼,昨夜惊心动魄的场面慢慢浮现在记忆中——竟是魏璇救了自己。 周旖锦仔细思索,依旧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值得他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去救。 若是为了感激她从前赠予魏璇的,指缝里露出来的那些金银财宝,是断然不可能。 若是为了她身上的势力,魏璇那样心思缜密的权谋家,怎会不知这是一桩搭上性命的赔本买卖。 那究竟是为何…… 周旖锦方迈下去的玉足顿在了半空中,仿佛被细线牵拉着的瓷娃娃,犹豫了片刻,又收了回来,抱着双腿坐在床上,问道:“质子殿下怎么样?” 想起昨夜大火中他翻飞的黑色衣角,她忽然心生酸涩之意。即便她从前再怎样猜疑忌惮魏璇,如今看来,这满宫上下,却只有他义无反顾地救了自己。 桃红将温热的水递给她,有些费解:“质子殿下救娘娘有功,皇上重重夸奖了他,赏赐金银财宝无数。” 不论是魏景还是其他人,都觉得魏璇救周旖锦是恰好武功不错,又贪那满满一箱金光灿灿的财宝,不疑有他。连支巴顿顿都大为震惊地摇摇头,想来这质子在齐国这些年,日子过得太苦,估计都穷疯了。 “他有没有受伤?”周旖锦的手指有些不安地捏着被角。 感受到周旖锦对魏璇的关心,桃红的神情略微一愣:“似乎并没有,质子殿下武艺高超,娘娘放心便是。” 帐篷外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音:“娘娘,奴才们奉皇上之命彻查昨夜走水一事。” 周旖锦更好衣,几个小太监手持明黄色圣旨走进来,在帐篷里东翻西找了一会儿,又客气地行礼退去。 想起昨夜胡怀潆手里燃了一半的焦黑色火折子,周旖锦有些出神。 她几乎可以断定,昨夜的走水就是为了取胡怀潆腹中孩子的性命而来,然而当时众人那样惊慌失措混乱场面足以让肇事者毁坏一切证据,敌在暗我在明,怎么也摸不出头绪,恐怕现在所谓的彻查,也只能是徒劳一场。 周旖锦脑海中蓦然闪过昨夜瑶妃坐在她身边拱火的模样,眉头深蹙。 如今在场的人中,除了魏景自己丧心病狂对皇嗣下手的情况,最不想胡怀潆生下皇子的,多半就是荣妃和瑶妃两个母凭子贵的高位妃子。 周旖锦唤苏新柔给自己梳了个盘云髻,她坐直身子,自己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本该今日举行春狩,但昨夜的大火烧了几个营子的帐篷,魏景命人抓紧时间重建,因此春狩也被推迟了。 几日后,终于一切安定,周旖锦的身子也基本都恢复,春狩在万众瞩目中举行。 周旖锦穿着一身水蓝色的骑装,领口微微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被浅红缎带束起,上挂白玉玲珑腰佩,随风撞出泠泠的响声,一颦一笑间,浑然是清丽动人。 牵马的下官将一匹汗血宝马的缰绳递到周旖锦手中,感叹道:“贵妃娘娘好福气。” 那马儿是西域顶级的汗血宝马,齐国统共只有两匹,它通体呈粉金色,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甚至隐约可以看见血液奔腾。 周旖锦轻笑起来,眸色明亮,伸手拍了拍马儿的背,它温顺地摇了摇美丽的马尾。 春狩的规矩是以两个时辰为限,时间一到,不管猎物多少,都必须回到出发点,以猎物的数量和获取难度来确定得胜者。 这比赛女眷参与的不多,但许多官宦子弟都会牟足心思,想要在春狩上一鸣惊人。 参赛众人相距十几步,遥遥对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发号施令的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人们的眼前。 周旖锦本是为了玩乐,没有取胜的心思,便趁着等候的时间,骑着汗血宝马在草场上绕了几圈。 汗血宝马肌肉强劲,亦通人性,载着她绕场转了几周,忽然马蹄急停,前足高高举起,仰天嘶鸣了一声,脚步不安地在草坪上攒动。 周旖锦的眉心立刻皱了起来,汗血宝马这样的举止,未免显得有些焦虑异常。她随即翻身下马检查,可那马儿又恢复了乖顺的模样,甚至用头轻轻蹭着周旖锦的掌心示好。 她心中的疑虑消散许多,这时不远处号叫声齐鸣,锣鼓震天,周旖锦没再犹豫,一扬鞭,身形如电,纵马急冲山林而去。 山林里寂静幽暗,峰峦窈窕,清晨的绵绵细雨引发满山绵雾。 一只浑身雪白的山羊从树林中走出来,轻轻叫唤一声,低头吃起地上带着露珠的青草,山羊悠哉游哉,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 不远处,周旖锦伸手从身后背的箭筒中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弓弦上,勒马急停,屏息瞄准。 郑晚洇这些时日对她的训练显有成效,才过了一个时辰,她便猎得了一兜子猎物,用竹篮装着挂在侧面,已有沉甸甸之象。 她明眸善睐,专注瞄准时,小巧挺翘的鼻尖被金色弓弩反衬射出的日光照出一片细小的白色光斑。 树林阴翳,挡住了身后魏璇的黑色身影。他与她隔着几百步的距离,看着周旖锦的身影凝成蓝色的一个小点,不远不近地跟着她,顺手打些猎物。 原不是为了跟踪她,只是树林里人烟稀少,他放不下担心,若出了什么事,怕她一个女子孤立无援。 周旖锦指尖一松,弓箭破风疾射出去,准确命中山羊脆弱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驾!”周旖锦策马扬鞭,要前去取猎物。 突然,身下的汗血宝马后蹄猛地一踏地面,嘴里发出狠厉的鸣叫声,它浑身的腱子肉突出到最大程度,速度快如闪电,直直向前方冲去。 “吁——快停下来!”周旖锦的双手被缰绳勒的通红,可那汗血宝马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它双目赤红,身体急飞而出,毫不躲避,力量宛如公牛,直直撞向面前的树木,只听见枝条折断的咔嚓之声不绝。 周旖锦的衣角被刮破,努力伏低身子,却险些稳不住身体,不管她使出什么伎俩,那马儿愈发疯癫起来,横冲直撞,速度也越来越快。 眼看着汗血宝马已经冲出山林,她仓惶地抬起头,面前是一座高高突出的悬崖,以雄伟之势突出于山体之前。 看清悬崖的一瞬间,周旖锦双足发力,顶住马背,使力一蹬,身子借力腾跃,从疾驰的马身上飞扑而下。 然而已经晚了,那汗血宝马毫不停顿,一个猛子扎下悬崖。 周旖锦的身体腾空在半空中,耳边是不断呼啸的风声。 她低头往下看,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灰色山雾,仿佛巨大的漩涡,要将她吞吃殆尽。 第五十章 把手给微臣 几乎要放弃的一瞬间,周旖锦的余光瞥见了左侧山崖间斜伸出来的一颗歪脖子树。 她立刻在空中调转身体,凌空伸出双臂,随着一声树枝断裂的咔嚓声,周旖锦的十指已经重重扣住一根粗糙的枝杈,双腿借力荡向枝干,整个身子紧紧伏在树上。 树枝本就是斜长出岩壁外,方才的猛烈碰撞已经让不少细瘦的枝叶纷纷掉落,周旖锦仔细调整位置,坐在两个粗壮枝干相连的位置。 身下的枝桠轻微晃了晃,她满身的血液叫嚣着沸腾,又在看清脚下状况的一刻颤抖着全身发冷。 如果不是刚才抓到了这一棵小树,恐怕她现在已经落在崖底,同那发疯的汗血宝马一起摔成一团肉泥。 周旖锦心惊胆战地收回眼睛,抬头往上望去,头顶的湛蓝天空被突出的悬崖遮挡了许多,虽然离地面不远,可若不注意看,从上往下很难发现这里还有她的人影。 生存的威逼之下,她心里止不住地恐慌起来。 开始狩猎已经一个时辰有余,她本就已经走出很远,经过那汗血宝马横冲直撞,此处十分僻静。 且不说山林里又有各种凶猛野兽,就凭她坐下这颗摇摇欲坠的小树,等晚上众人发现没有她的踪影再来搜山,定是来不及。 更何况,这满宫上下都是想要她命的人,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恐怕死的更早。 周旖锦立刻下定决心,仰起头来大喊。 “救命啊——” 脆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她喊了好一会儿,四周却静悄悄的,除了山谷里幽暗的回声,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悬崖边的风很大,周旖锦的手指用力地抓紧树干,身体已经有些僵硬,却又不敢乱动。 失落和绝望逐渐攀上微红的眼眶,她眼里的光亮逐渐暗沉下去。 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害怕自己的声音招来山林里的野兽,心里的恐慌逐渐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微弱的马蹄声,像是同来参加春狩的人,距离她有些远,但足以给人带来希望。 周旖锦连忙抬头,眸中亮光闪闪,仰天大喊道:“有人吗?救命啊!” 然而她大喊的一瞬间,从山崖底斜冲出来一只黑色的老鹰,巨大的翅膀平展开,乎是擦着她的头顶掠过天空。 一只羽箭蓦然出现在半空中,裹挟着巨大的力量,直直贯入那老鹰的腹部,那老鹰凄惨地尖叫一声,径直坠落下来,翅膀还撞到周旖锦栖身的小树上。 树干被撞击的摇摇欲坠,周旖锦连忙抓紧,稳住身子,可那微弱的呼喊救命声被呼啸而过的风声吞没了许多,转眼间那微弱的马蹄声已经消失殆尽。 一瞬间,她浑身如坠冰窟。 潮湿的眼泪缓缓划过脸颊,周旖锦希望落空,狠狠地闭上眼睛,竭力撑着身子。 良久,忽然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隔着风声,又像是幻觉似的。 “把手给微臣。” 周旖锦缓缓仰起头,满脸愕然,忽而眼睛一下子睁大。 魏璇半跪在悬崖边,身子微微向前倾,露出上半身,他低下头,脸色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轻柔说道:“娘娘,微臣拉您上来。” 出于狩猎方便,他头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自下向上看,一根青色的发带随意绑着,半遮半掩,额前碎发被风自然地吹向两边分开。 少年的眼眸干净明朗,毫无戾气,如湖水中倒映着满目星辰。 周旖锦微微张着嘴,来不及想他是如何发现自己的,立刻点了点头,小心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魏璇胳膊上肌肉强劲,他唇线紧绷,略微发力便将她整个人带了上来。 周旖锦小巧的身子再次轻飘飘地悬空,继而重重地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得救的喜悦中还带着余悸,周旖锦心中紧绷的防线终于崩溃。 她心血涌动,方才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面子,乌黑的大眼睛中立刻蓄满了朦胧的水雾,倒在他怀里呜咽着啜泣起来。 她的侧脸紧贴着魏璇宽阔的胸膛,耳边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只手还被他握在掌心,整个人被他轻轻拥在怀里。 周旖锦浓密的羽睫挂着泪滴,簌簌颤抖着,像是春风拂柳的轻柔,在魏璇不大平静的心底轻轻扫过,荡起一池的皱缬。 若是他今日没跟着周旖锦,或是再晚来一些,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人了。 一种失而复得的复杂心绪在魏璇心中升腾而起,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放肆地将手扣在她的纤腰上,但胳膊在空中举了半晌,还是轻轻放了下来。 他闭着眼,贪恋这片刻的欢愉,放任久违的冲动再次席卷心头。 好一会儿,周旖锦终于平静下来,轻轻将魏璇推开,愣了下,脸瞬间红到耳根。 她眼底闪过一瞬间的仓皇,忙小声说道:“对不起。” 魏璇高大的身影挺拔,狭长而多情的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嗓音低冽又温润:“娘娘无事便好。” 惊慌失措下抱着一个外男这么久,周旖锦有些羞愧地舔了舔唇。 她回过神来,正要行走,忽然小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低头一看,小腿到脚腕处的裙摆已经被鲜血染红。 周旖锦脚步落地,伤口被牵拉,不由得吃痛,轻轻“嘶”了一声。 魏璇也突然发现她腿上的伤,忙扶着她,轻声道:“娘娘先别走。” 他将周旖锦搀扶着,走到旁边的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下,周旖锦抿唇忍着疼,眉心皱成一团。 魏璇安顿好她,转身欲行:“娘娘在此处稍等,微臣的马上带了便携的药物,给娘娘包扎了再回去可好?” 周旖锦明亮的眸子清澈见底,冲着他点点头。 她独自坐在树下,抬起头看,皂荚细长的果实挂在风里飘摇,叶影阴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皂香,阳光照在脸上晒得发晕。 魏璇很快便回来,手里拿着纱布剪刀和应急的金创药,他半跪在她面前,手上的动作却微微迟疑。 周旖锦亦皱了皱眉,若要让他帮自己上药,她便要掀起裙子,露出脚腕和小腿。 此举的确于礼不合,可情况紧急,她一直能感受到温热鲜血淌过小腿的刺痛,终于,周旖锦气馁地垂下头,低声道:“无妨。” 不过受了伤一时情急罢了,念在他救驾有功的份上,她且宽容大量,不与他计较。 见魏璇还红着脸发愣,周旖锦咬着银牙,手指将裙角轻撩起来一些,轻声催促道:“快点……本宫好痛。” 魏璇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忙将水壶拿起来,用清水将伤口边缘的污渍擦去。 他手指很长,微俯下身,指腹在周旖锦小腿肚上轻轻刮蹭过去。 晶亮的水珠顺着那冰肌莹彻的小腿一路滑落到脚腕,那样美丽脆弱,精致得仿佛一只手便能掐断似的。 魏璇撩起她染血的衣衫,小腿腹到脚腕之间不知何时被划开了一个狰狞的大口子,未凝的鲜血染在那皓如凝脂的一片肌肤上,衬得她人愈发雪白娇俏。 周旖锦眼眸一转,忽然看见他袖子底下有一片鲜血淋漓,衣裳没来得及换,从撕裂处露出手臂侧面一道鲜明的血痕,甚至还汩汩向外冒着血。 “你怎么了?”她心头一紧,问道。 魏璇硬朗的背脊微颤,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了些,整个人浸润在树枝间隙落下的斑驳光影中,显得柔和又落寞。 “微臣……方才打猎不慎受了伤,不打紧。”他眼神无意识地扫过周旖锦雪白的脖颈,手指微微一颤,安慰她道。 他那处伤痕明显比自己腿伤的严重许多,周旖锦心神一时有些烦乱,说不出是愧疚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忙催促他:“你快先处理好自己的伤,再来管本宫。” 魏璇愣了片刻,抽身站起来撩开袖口,动作果断精准,三两下便将手臂包扎起来。那伤像是被什么野兽撕挠而成,边缘的血肉都微微翻起,十分狰狞可怖。 周旖锦几乎不忍直视,心中满是愧疚。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却还用力将自己从悬崖底拉起。 半晌,她又掀眼眸看去,魏璇剑眉微蹙,眼底反射着缠绕翻飞的纱布。 他处理好自己的伤,仿佛不知道疼似的,又半蹲下来,抬眼看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喉结微动:“娘娘,微臣处理好了。”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沾上清水,细细在她伤口边缘擦拭。 周旖锦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心潮涌动。 动作间,魏璇的领口微微敞开,几乎算得上妖冶的五官全然是专注温和的神色,周身丝毫看不出她梦境里的新帝那冷血暴戾的蛛丝马迹—— 又或者说,他在她面前展现的全部狠厉和冷酷,通通都是对他自己。 魏璇在军中处理应急伤口的经验丰富,三两下极快的动作,又敷上止血的金疮药,只是一瞬间的疼痛,紧接着闻到淡淡的草药香在空气里蔓延开来。 二人离得那样近,空气里异样的安静,呼吸都清晰可闻。 魏璇毕竟是军中粗人,比不上宫里太医细致,尽管已经十分小心,上药的动作也说不上轻柔。 伤口一凉,周旖锦疼的轻喘一声,身子一颤,不禁咬了下唇,魏璇再捻了药过来时,她便身子往后靠,怕的连忙要躲。 “娘娘,很快就好了。”男人的声音很有磁性,低低的像是在哄她。 一抬头,对上魏璇的深黯眼神。他鼻梁坚挺,面颊上红晕未褪,嘴唇很薄,看向她的眼尾轻佻又温存,带了些少年羞赧的青稚,却有着说不明的蛊惑。 “……你轻些,弄痛本宫了。”周旖锦忍着疼往前凑了些,莹润的唇瓣被咬得泛红,似乎展示着心底略微的不满,轻轻撅起来。 那药起效很快,转眼间疼痛便消去大半。周旖锦坐直了些,不再直视魏璇那深不见底的眸子,眼神别开看向一边,装腔作势地微微挑眉。 “微臣遵命。”魏璇嘴角不自主浮上了些轻笑。他上好药,取了干净的绷带,在那伤口处缓缓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