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泉城 百泉城位于大周西北边陲,正如名字一般,泉水遍布,被誉为“小江南。” 炎热夏日,口干舌燥灰头土脸的客商们一进城,入目有绿柳摇曳,石桥如月,河水清清,立刻就卸去了疲惫。 每个人都不由停下脚步,放下了行程,或者走进酒楼茶肆,或者站在桥头看泉水汩汩,享受片刻夏日静谧。 但今日的街上却很是喧闹,在城中某个方向不时响起炮竹声,街上还有一队人敲锣打鼓。 “这是过什么节?”坐在茶肆的外地的客商们好奇问。 虽然今天不是他们熟悉的节令,万一是当地的风俗呢。 来添茶的伙计笑着说:“不是过节,是有大喜事。” 这倒也是常见,家里遇到喜事,是要热闹一下,客商们向外看,此时敲锣打鼓的队伍走近,为首的两个家仆,将手一扬,一把大钱如雨而下,街上顿时沸腾—— 客商们也不由哈了一声。 竟然是当街撒钱! 这种场面还真是只在江南见过,那是豪商们的手笔。 这边陲小城竟然也有如此豪富之家? 这是什么大喜事啊? “是陆家布行的三公子,考上秀才了。” 秀才啊,那就是有功名在身了,的确是大喜事,客商们含笑点头。 旁边又有当地人加入了闲谈。 “陆家以前也用钱捐过孝廉,捐秀才是第一次。” “你看看你这话,秀才怎是捐的?那是陆三公子考上的。” “陆三公子自小就聪慧有名。” “陆三公子今年才十八岁!” 竟然这么年轻!与举孝廉不同,秀才可是要真才实学考试的,而且名额都有限,多少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考上,见多识广的客商们也不由追随着敲锣打鼓的队伍,好奇那位年少有为的陆三公子是何等风姿。 陆家的宅院在城西,一座五进宅院,居住了兄弟三家,跟江南的豪富相比,家宅有些寒酸了。 陆家的根基其实也是不能跟江南豪富相比的。 陆氏是从外地迁来百泉县,当过长工,卖过草鞋,生意是在陆老太爷那一辈做起来的,一间铺子变成两间,三间,家业渐成,但就算在百泉县也算不上是豪富之家。 直到几年前陆大老爷买了船行,买卖四通八达,陆家的气势一下子就不同了。 外边有家仆鼓乐游街撒钱,巷子外婢女仆妇施粥,家宅里亲朋好友商家伙伴们都涌来了,越发显得家宅局促了。 几个妇人坐在花厅的角落里,一边打量四周,一边闲谈,其中一个妇人告诉大家最新的消息。 “不会局促太久了,陆家把祁家巷子买下来了。” 陆家所在的巷子后,还有一条巷子,地方比这边大很多,原本属于祁氏。 祁氏是百泉县的世家大族,他们家可不会为了一个子弟举秀才而在全城掀起热闹,因为那样的话,百泉县就热闹不断了。 祁氏诗书传家,子弟都是读书人,功名似乎从出生就已经披在身上了,这一辈的祁老太爷学问出名到被皇帝请去当皇子的老师。 但也正是因为学问,祁家引来了灭族大祸。 五年前晋王谋逆,戕害太子,作为晋王曾经的老师,祁老太爷被大怒之下的皇帝问罪教无方,一道旨意抄了家。 就这样一夜之间祁氏呼啦啦散了,曾经人来人往高门深宅荒废。 “原来是被陆家买了啊。”另一个妇人惊叹,“虽然是罪产,但因为占地广,很贵呢。” 先前说话的妇人哎呦一声:“陆家难道还怕贵?” 有妇人跟着点头,有些夸张地说:“陆家如今都能买下半座城呢,别说一个废弃的祁氏旧宅。” “这件事的关键倒也不是钱。”有一个妇人忽的低声说。 她说话轻声细语,长的也文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穿着打扮在妇人们中显得有些寒酸。 但穿金戴银商贾气息的妇人们却丝毫没有轻视。 这位夫人是县尉家的,官家身份,以往是很少能跟她坐一起的。 “孙夫人您说说。”妇人们忙恭敬问。 孙夫人轻轻一笑:“这是没入官产,不是有钱就能买的,如不然百泉城难道就没有有钱人?要想买,需要的不是钱,是资格。” 她看着前方厅内,那里是男客区,陆家的三个兄弟都在,陆大老爷是红光满面,被诸人簇拥。 “如今啊,陆家有资格买了。” 陆家不止是有钱了,那位少年公子踏入仕途,带着陆氏步步高升,成为新的士族大家。 就像曾经的祁氏那样。 这就是气运,气运有消有长,祁氏的气运消了,陆氏的气运长了。 富商妇人们都听懂了,看向花厅的视线除了艳羡,还多了些敬畏,商人逐利,交情凉薄,此时你好我好,下一刻就能翻脸,但以后不能这么待陆家了,陆家就是生意上没钱了,他们也不敢慢待。 因为陆氏有权。 权,是比钱更厉害的东西啊。 “陆大夫人真是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一个妇人忍不住喃喃。 女人嘛,前半生以夫为靠,后半生以儿为靠,这两个靠山都是看造化的。 陆大夫人真是好造化,嫁了个有钱的夫婿,生养了平步青云的儿子,真是令人羡慕。 提到陆大夫人,妇人们咿了声:“陆大夫人呢?” 适才只顾着闲谈,此时四下看,女客这边有陆家妇人们在,只不过是二房三房的主妇,当家的陆大夫人却不在。 不应该啊,这是一个母亲最荣光的时候,陆大夫人怎么避开,把这风光让给两个妯娌? 她们可没听说陆大夫人对妯娌如此和善。 陆老太爷过世后,陆老夫人一心念佛,住在城外庄子里俗事不管。 陆大夫人掌家,在两个妯娌面前做派堪比婆母。 “我先前刚进来时见了。”一个妇人道,“但好像有什么事,就匆匆进去了。” 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 什么事啊? 那妇人低声又说:“大夫人,脸色很不好,眼里很是烦恼。” 这话让妇人们惊讶,又有些不信。 怎么可能? 陆大夫人如今有子万事足,还有什么能让她烦恼? 二 世上事 这世上哪有万事无忧称心如意啊。 陆康氏看着铜镜,铜镜是江南来的,有立人高,能将她照的清清楚楚。 以前家里可用不了这么好的镜子。 但就比如这镜子好也不是就能让人开心,陆康氏能清晰的看到自己青春逝去后衰败纹路。 没有女人能直面这个。 尤其是镜子里还有另外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子。 陆康氏的视线下移,看到镜子里照出的跪着的女孩儿。 她穿着白纱碧裙,一条丝带勾勒出纤细腰身,垂着头露出脖颈,白莹莹。 不用看脸,就足矣让人移不开眼。 看脸的话,陆康氏知道,那就能扎在你心里了。 不过,陆康氏是女人,美人扎不进她心里,她还要把美人从别人的心里拔出来。 “阿七。”她忍着脾气,像以往那样亲昵地唤小名,“我以为跟你说清楚了。” 女孩儿伸出手抓着陆康氏的裙角,不停地摇头:“夫人,夫人,不能,不能啊。” 她似乎无力又似是哭哑了嗓子,声音软弱无力。 “不能什么?”陆康氏沉声说,“谁说订了亲不能退亲?” 女孩儿抬起头。 “不止是定亲,夫人。”她哀泣,“我是进了门的....” “你那算什么进门!”陆康氏恼火地喝断,甩开女孩儿的手。 女孩儿宛如被拔去依靠的藤萝,软软倒地。 旁边缩跪着如同不存在的婢女跪着爬过来,喊声小姐,伸手搀扶。 陆康氏在镜子前踱步,声音如脚步一般带着狠风。 “你那叫什么进门?你无父无母,外祖父病重无依,我们才将你接进来。” “这能叫进门?这叫照看,这叫怜惜,这叫慈悲!” “你不知感恩,竟然敢要挟!” 陆康氏并不是温和的内宅妇人,出嫁前在家里管账,出嫁后还在陆家店铺上守过柜,直到前几年家里生意做大,越来越有钱,她才开始过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日子。 敢跟她讨价还价,那是休想讨到便宜。 女孩儿被劈头盖脸呵斥,双目失神,流泪摇头。 “夫人,是大老爷请求,越老太爷才将小姐送来的——”婢女忍不住说。 陆康氏大怒,扬手就给了这婢女一耳光。 婢女被打得跌伏在地,鼻血溅落。 “吃里扒外的东西。”陆康氏骂,“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谁给你饭吃?一个奴婢,也胆敢来质问主子!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卖了——” 原本趴伏在地的女孩儿呜咽一声扑到婢女身上。 两个仆妇上前要扯开,藤蔓一般孱弱的女孩儿却死死不放。 屋子里拉拉扯扯,夹杂着陆康氏愤怒叱骂。 “我好声好气跟你讲道理,你不听。” “我给你体面,你别不知好歹,这五年是谁给你饭吃,给你家住,给你姐妹相伴?” “我现在还把你当越家小姐,你如再纠缠不休,别怪我把你当奴婢!” 陆康氏的陪房杨妈妈进来,看到的就是这场面,神情有些焦急,提醒:“今日家中待客。” 虽然大夫人的宅院不许人靠近,但毕竟今日人多眼杂,万一被听到了,那些妇人们耳朵多长嘴巴多快,原本没事也能说出事,转眼就能传遍全城。 仆妇们忙停下拉扯,陆康氏也停止了叱骂,恨恨看着地上跪着的主仆两人。 “这两个贱婢也知道,所以捡着今日跑回来,就是要让我陆家颜面无存,要害我儿前程被毁!” 杨妈妈劝道:“夫人消消气。”自己蹲下来看着那女孩儿,“阿七小姐,我相信你不会害三公子的。” 三公子的名字似乎给女孩儿注入了力气,她撑起身子摇头:“我当然不会,我当然不是要害三哥哥——” “但三公子今时今日的身份,你非要霸占正妻之位,就是害他啊。”杨妈妈叹气说,“你想想,三公子将来要去的地方,京城,将来要做的是,入朝当官,你这样的出身,不仅不能助他,反而会让他被人耻笑。” 女孩儿看着杨妈妈,动了动嘴唇。 她没发出声音,但杨妈妈看懂了。 她说先前你们可没这样想。 先前,应下亲事的时候,接她进门的时候。 杨妈妈脸色也沉下来:“阿七小姐,先前是先前,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人要向前看,不要总是揪着过去。” 这是什么道理?这就是道理吗?女孩儿的眼神更加茫然,脸白的像薄瓷,似乎一戳就破了。 真是好美人啊。 杨妈妈心里忍不住轻叹,又循循善诱:“小姐,你就听夫人的,夫人是喜欢你的,你十岁就被夫人养在身边了,跟家里的小姐们一般,夫人怎能舍得你?将来三公子有了正妻,你在夫人心里也不是她能比的,还有三公子,你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在他心里自然也不一样,就是个名分而已,听我的话,咱们不提婚约了,不提婚书了,也能过得好好的。” 珍珠般的泪水随着女孩儿的摇头,跌落在杨妈妈伸出的手上。 “这样不对。”她声音喃喃,“这样不对,没有信义,你们不能——” “你跟她废什么话!”陆康氏再次咬牙低声,“我那日在庄子上已经跟你说得清清楚楚,婚书也被我烧了,你也看得清清楚楚,事已至此,应还是不应,就一句话,你若是不愿意做妾,庄子也不用去了——” 她伸手向外一指。 “就从我家滚出去吧。” 说到这里又冷笑。 “我可不怕你闹,你一个被我抚养多年的孤女,你有什么资格跟我闹?” “闹起来,看看世人是信你,还是信我。” “跟我讲信义?你也不看看你是谁!” 说着伸手去拉拽女孩儿。 “走,你现在就跟我去院子里,让大家看看,大家是信我们陆家不讲信义,还是你这个贱婢得陇望蜀要败坏我儿!” 女孩儿纤细肩头被抓住,宛如破布一般被拎起来,她发出一声急促的低呼,被仆妇按着的婢女再次挣开扑过来。 “夫人,夫人,小姐病着呢,小姐病着呢。” 屋子里再次陷入混乱,门也再次被敲响。 “什么事!”陆康氏喝道。 “大嫂。”门外女声略有些急促,“颍川郡公家的夫人来了。” 这名号让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也被推开,陆家二夫人陆宁氏走进来,轻声说:“别的人我们可以迎着,但这位夫人您必须亲自接啊。” 那是自然,颍川郡公可是禹城里的贵人,没想到竟然也来到他们百泉县了,为她的儿道贺。 陆康氏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将女孩儿扔在地上。 “把她送回庄子去。” “绑起来堵住嘴,装车,从后门出去。” 仆妇们应声是,陆康氏吐出一口浊气,陆宁氏在旁弯着身子为她抚平裙角。 “大嫂也是,这可不值得动气。”她说,“出去了可得高兴点,别被人看出来。” 陆康氏说:“倒被你来教训了。” 陆宁氏笑说:“这都是大嫂把我教的好。” 陆康氏被她打岔,脸色缓和,向外走去。 陆宁氏错后一步,刚要迈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裙角金线点点勾勒花纹,垂下纹路若隐若现,展开则菊花绽放,煞是美丽。 这般好刺绣,整个百泉县也找不出第二个。 女孩儿的颤抖的手指感受着针线纹路,这是她绣出来的。 不止一件。 夫人们箱子里,五年来堆放着独一无二的裙子,每一件都融着她熬夜的心血。 二婶婶—— 二婶婶常常捧着她的脸说,阿七天下最厉害。 二婶婶说,她最喜欢阿七了,她没生养女儿,阿七就是她的亲生女。 二婶婶的脚一抬,衣裙翻飞,脱开了手指。 脚步杂乱,两个夫人走了出去,自始至终二婶婶都没看地上一眼,似乎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屋门关合,隔绝了里外,女孩儿伸出的手垂落在地上。 三 那个人 陆三公子的贺喜宴,开了三天。 三天过后,人逢喜事的陆康氏也有点扛不住,精神没那么爽了。 一大早端起碗筷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大嫂酒量不行。”陆宁氏站在陆康氏身边,用手给她按着太阳穴,“才喝了这点儿就睡不好吃不好。” 其实按这个也没什么缓解,不过陆康氏不拒绝服侍,闭着眼舒缓眉头。 “那可要多适应适应,接下来,咱们异哥儿让大嫂饮酒的时候越来越多。”三弟媳在旁笑说。 陆康氏的眉头更舒展了,嘴边也带了笑意。 门外脚步蹬蹬,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冲进来,只穿着小衫裙子,散着头发。 “娘。”她急声问,“阿七呢?” 陆康氏睁开眼,嘴角一沉:“披头散发像什么样子!” 陆蕊是陆康氏的小女儿,半点不怕母亲的呵斥。 “怎么她病了几天了还没好?肯定是偷懒。”她跺跺脚,“今日我要去周六娘家赏花,我等着她给我梳头呢。” 陆康氏看她身后:“你跟前的丫头仆妇都是吃闲饭的?没用就都卖了吧。” 站在厅外的丫头们缩缩跪下。 “她们没有阿七手巧,我自来出门都是让她梳头。”陆蕊说,催着陆康氏,“娘,你快点把她从祖母那里接回来,梳好了头再送回去。” 陆宁氏笑道:“你自来都用她,这次不如试试婶娘的梳头婆子,一定让你满意。” 陆蕊似信非信。 陆宁氏给婢女使个眼色,她的婢女笑着上前牵着陆蕊的手“六小姐跟我来。” 陆蕊便犹犹豫豫走了。 陆康氏气恼地在后呵斥“成什么样子,以后怎么嫁人。” “这叫自然天成。”陆宁氏笑说,“再说有异哥儿这样的哥哥,咱们蕊蕊还愁嫁人?” 那倒是,女子们的身家地位都是靠父兄给的,父兄得力,人人高看,万事无忧,陆康氏嘴角弯了弯,但还没露出笑脸,又有仆妇匆匆跑进来。 “夫人夫人,那阿七从庄子里——” 仆妇显然是从外边跑回来的,气喘吁吁,冒着一头汗。 陆康氏的嘴角一沉,一拍桌子站起来:“她竟然敢又跑回来,她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断她的腿?这几年让她日子过得太好了,真把自己当我们陆家儿媳了?” 说到这里冷笑。 “就算是儿媳,也不过是童养媳。” 童养媳是什么?是来当奴婢,可以打骂,可以退回去的。 如今家里不请客,没有外人,陆宁氏也不劝陆康氏了,任凭她发脾气。 仆妇喘了几口气,在夫人喊来人前,接着说:“——跑了。” 陆康氏微微一怔:“跑了是什么意思?” ...... ...... 也不能说是跑了。 留了一张字条。 陆康氏看着桌子上的纸,上面有一行字。 “既失信,便归家。” 字似乎有些无力,但依旧清丽秀逸,是阿七的笔迹。 陆家的女子们写字都不如她,就连读书最好的三公子,也曾含笑不如她——当然,这必然是君子自谦。 这字不是在陆家学的,是在她自己家学的。 归家。 陆康氏冷笑一声。 陆家庄子位于村外地头,一间大院两个厢房,陆老夫人住东院,阿七和婢女青雉在西院。 那天被从家里绑着送回来,仆妇们便锁着门,饭菜都是从门板下塞进去,爱吃不吃不闻不问。 三天后,一个佃户来取车拉柴,发现后院少了一辆板车,然后又说,这里的丫头借走一头驴,一群人一怔,这才急忙去看西院,才知道人跑了。 “在村子里,以及沿着路四方都打听了。”管事在旁说,“有人见到了,有一个女子赶着一头驴拉着车,车上躺着人,往东去了。” “从放进去的饭菜来看。”仆妇小声说,“应该是送回来第二天就跑了。” 陆康氏再次冷笑一声:“好骨气,我让她滚出去,她还真就滚了。” 陆宁氏叹息:“果然别人家的孩子养不熟,咱们好吃好喝养了这么多年,一言不合,人就不把这里当家,转头走了。” 管事问:“去找吗?” 驴车就算走了三天,也走不了多远。 陆康氏冷冷说:“不找,她既然看不上我家,那就让她回家去吧。” 那个家早没人了,也别指望谁能给她撑腰。 婚书烧了,无凭无据。 在陆氏面前,那小女子烟尘一般,谁会在意。 官府也好,世人也好,还会为那小女子指责他们陆氏?。 陆康氏看着桌案上的字条抓起来,如同那日烧婚书一样,扔进了香炉里。 陆宁氏略用手掩着口鼻,避免被纸烟呛到,低头看到了裙边。 “应该早点让她把秋装做了的。”她嘀咕一声,满心后悔。 可惜了,好绣工的阿七跑了,今年的衣裙没办法人前一亮了。 ...... ...... 虽然是内宅女子的事,虽然不承认是儿媳,但这个女子毕竟身份不同奴婢,陆康氏告诉了当家男人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这几年意气风发,如今儿子又一脚踏上青云,让他走路都有点飘。 “你是天天喝酒,喝多了。”陆康氏嗔怪。 陆大老爷任凭她说,只笑了笑,说起这个阿七,有些迟疑:“就真让她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 也是他亲口许下的婚约,亲自接回来的。 陆康氏说:“咱们异哥儿前程无限,不止是仕途,还有姻亲,他将来的妻子必然是贵人。” 能让他们陆三公子贵上加贵的人。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有什么用?原本看着她长得好,留下来做个侍妾,她还不愿意。 “她妄想当正妻,就算留下来也会闹得家宅不宁。”陆康氏哼声说,“毁了咱们异哥儿。” 毁了异哥儿就是毁了陆家,毁了陆氏即将成为一方大族的气运,一个女人而已,陆大老爷立刻丢开不管了。 “辛苦夫人了。”他笑着说,“忙得脚不沾地还得处置这种事。” 陆康氏瞪了他一眼:“这要怪谁?” 是谁不声不响地突然给儿子许下一门亲事,直接带着人就回来了? 更荒唐的是,亲家的事一问三不知。 四 炎夏雨 炎夏的雨说来就来,适才还大太阳,转眼就乌云遍布。 原本空寂的路上也有人出现了。 林间砍柴的、野地猎兔子的、田间锄草的村人们举着各种农具向家中奔跑。 青雉看到了他们,他们也看到了青雉,纷纷投来好奇的视线,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个车,板车上撑着一个罩子,罩子很简陋,隐隐露出其内躺着一人。 也不知道是走亲还是访友,还是是求医,还是收葬。 “姑娘,要下雨了。”有村人忍不住提醒。 青雉抬起头应是,又主动问:“小哥,王凹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走?” 那村人忙点头:“是啊是啊。”又提醒,“还有一段路呢,先避避雨吧。” 青雉笑着说:“没事,我姑会迎我,一会儿就碰上了。” 四邻八村说远也远,说近也总是牵牵绊绊,那村人再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快步跑向不远处的村落。 青雉借着整理绳套低下头,闭着眼露出几分怯意。 噼里啪啦的雨也在这时候落下,地上溅起尘烟。 青雉忙去拿雨布,看着车里躺着的人,首先入目的是草席。 只有死人才盖草席呢,这乍一看很吓人。 但吓人的话,就不会多看。 这是青雉的自保手段,通过介绍自己是附近村落的人,以及拉着死人的样子来吓到路途中人,免得他们起了歹心。 其实草席下的女孩儿并不吓人,宛如白瓷做的美人。 青雉唤:“小姐,下雨了,我撑下雨布,你躺好了啊。” 白瓷美人没有回应。 一滴雨落在青雉脸上,她忙抬手擦去,将雨布扯开罩住了车,再穿上蓑衣带上斗笠。 此时的雨已经密密一片,前方的路昏昏不清,青雉丝毫不惧,牵着驴向前。 小姐说,我没有爹,我娘和外祖父都葬在许城外的杏花山,我要与他们在一起。 小姐说,我知道你不认识路,我给你画个行路指引图。 小姐说,青雉,给你添麻烦了。 小姐说,我想回家。 雨水遮盖了天地,小小斗笠根本遮不住,青雉满脸都是雨水,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每一步都宛如从泥水里拔出来。 但她一步都不停。 她低着头,咬着牙,抓着车拽着瘦驴,青雉有的是力气,跟她爹一样。 青雉的爹在陆家的铺子里能背山一样高的货物,被山一样高的货压了三天到死都不吭一声。 十岁的青雉在陆家后院背着山一样高的柴,跌倒了都感觉不到疼。 “不疼也要裹伤啊。”那位比她还瘦小的小姐扶起她,说。 给她用清水冲洗,给她敷上药粉,再用绣着一只蝴蝶的帕子裹住。 青雉向前迈去,一手推驴,一手拉车。 小姐,你别怕,青雉送你回家。 ...... ...... 那个家,那家人啊,不像个人家。 陆大老爷因为妻子的话勾起了往事。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回想当初。 许城城外杏花山,有一座私塾,挂着牌子叫杏花书院。 叫的名字挺大,其实就是一间草屋,学生是附近乡野蒙童七八人,私塾先生胡子花白,闭着眼一声念,蒙童们就将天地玄黄念半日。 余下的半日呢,私塾先生就坐在山下河边,一壶酒,一根鱼竿。 这就是个山野闲人,陆大老爷这种生意忙人与他本应该毫无交集。 有一次拉着货经过,马车坏了,本就生意谈的艰难,马车还坏了,必然要误了约定期,气得陆大老爷狠狠踹马车,却踹得自己跌倒在地,那老先生在旁看得哈哈笑。 陆大老爷倒也没有怨愤陌生人嘲笑,干脆也不走了,走过去问老头借口酒喝。 这老头很大方,将酒壶给他,他就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看钓鱼,期间两人并没有交谈,一直坐到夕阳西下。 “好了。”老头收起酒壶鱼竿,说,“走吧。” 也是,生意可以不去谈了,家得回啊,陆大老爷叹口气起身,反正生意就这样了。 他将身上的钱袋解下来递给老头,充当酒钱。 老头笑了,说不是借吗?借不用钱。 难道还指望他来还酒?他哪有那个闲工夫,陆大老爷硬是要把钱塞给老头。 老头接过了,忽笑着说可以借给他一辆车。 陆大老爷有些恼火,这时候说借车有什么用,时间都来不及了。 陆大老爷摆手谢过,但老头却非要借,还说,他的车与众不同。 怎么与众不同? 老头只说了一个字,轻。 轻啊,轻就是快啊,快,对生意人来说,就是时机啊。 “那车啊。”陆大老爷此时回想,还忍不住流出惊艳,喃喃自语,“它怎么能那么轻?装着货,马拉着如同无物,走得飞快。” 以往要走一天的路,它半天就到了。 原本因为车坏了,又闲坐半日的陆大老爷,竟然如期见到了生意伙伴,在一众对手中脱颖而出,敲定了一笔对陆家来说至关重要的合作。 “只是可惜,那车在到了地方之后,就坏了。”陆大老爷再次流露出可惜。 陆大老爷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做完生意迫不及待跑到那日的河边,白胡子老头没有在钓鱼,但在草屋私塾里摇头晃脑教训蒙童,还趁着蒙童们闭眼读书,自己靠着椅子睡觉—— 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只不过是能工巧匠做出来的。”老头哈哈笑,“它也不是神物,只是比别的车构造好,是别人留在这里的,我也没用,整好给你,物尽其用。” 能拥有这等巧物的人必然不一般吧。 陆大老爷自此后常来闲坐,但没有再见过能工巧物,老头则越来越老,几乎一多半时间都在课堂上睡觉,蒙童便都渐渐不来了。 陆大老爷也渐渐不再惦记着老头是什么高人,就是一普通老朽,生意也越来越忙,这里便很少来了。 直到五年前的一天,老头捎信请他一见,陆大老爷本不想来,但莫名的想起那辆车。 想到这里时,陆大老爷沿着走廊慢慢向前。 他来见那老头。 老头比以前更老了,如同一棵枯死的树。 “我姓越,书读不成,稼穑不成,一事无成。”他对陆大老爷介绍自己,但又不多说,“我有一女,不久前亡故,如今我也要去了,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这外孙女。” 这时天空打了个雷,陆大老爷在走廊上停下脚,抬头看天,天上有阴云密布。 要下雨了,他闪过一个念头,收回视线,那个外孙女—— 瘦瘦小小,说是十岁,看起来只有八九岁,低着头,只抓着老头的衣袖哭。 “她叫阿七,姓,那个姓氏她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 什么叫母亲不喜欢?就不要了?是被休了?不像个正经人家吧。 “我就要去了,陆老弟,可能把她托付与你?” 唉,托孤,这种事,亲族里还推三推四呢,其实他与这老头真没什么交情,算是陌生人,只不过他陆盛知恩图报,感念当初相助—— “还有我这半生身家。” 几声闷雷滚过,陆大老爷收回思绪,看向前方。 他已经站在一处屋宅前,这间屋子看起来不起眼,但却加了两把重锁。 闷雷滚过,乌云密布,院子盘旋起风。 陆大老爷从翻飞的衣袍上取下两把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走进去。 一道闪雷劈开乌云,划过院落,让屋宅内也陡然明亮。 陆大老爷站在室内,看着两个重重的大箱子,他上前用力地掀开。 闪电已经消散,但室内再次亮起来。 那是箱子里堆积的金银珠宝闪耀着光芒。 “这有谁能抵得住。”陆大老爷视线陷落其中喃喃说,“那一刻,别说给婚书,儿子的命都能舍得。” 五 破庙过 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再前行是不可能了,道路泥泞,驴和车都走不动,不过还好,在天黑之前走到了一处破庙。 破庙虽然只有一间殿,但还好驴和车都能进来。 青雉忙忙碌碌勉强点燃了一小堆火,给瘦驴放了草料,再将陶壶放到火上加热倒出一碗水,小心翼翼走到车前。 “小姐,喝点热水。”她轻声唤。 车上的女孩儿一动不动。 青雉也习惯了,顺着嘴角慢慢将水喂进去,看到还有吞咽,心里松口气,但也只是稍微松口气。 小姐是在那天晚上就昏迷不醒的。 小姐身体原本就不好,这两年又总是熬夜做针线。 她劝过的。 但小姐不听。 小姐一心要讨家里人欢心。 一心要当一家人。 结果熬坏了身子,也没当成一家人。 那日三公子的喜讯传来,小姐欢喜不已,想着做些什么针线给公子送去,公子在外求学四年了,衣服鞋袜都是小姐亲手做的。 大夫人却让小姐停下,说带她去见老夫人,让她在老夫人跟前过明路。 小姐进家门的时候,对外只说是亲戚家托付的孤女,知道她与三公子有婚约的只有家里几个长辈。 最大的长辈陆老夫人不在其中。 理由是老夫人一心想着要孙儿与自己娘家亲上加亲,突然来个外人肯定不同意,得缓缓,缓到小姐在家里长大,成了不可割舍的一家人就好了。 但其实老夫人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小姐来家五年见过她老人家不过三四次,还是跟在一群人跟前,话都没说上一句,就被老夫人嫌弃吵闹一起赶下去了。 小姐当然想要被老夫人认可,她一直期盼着这一天呢,紧紧张张又欢欢喜喜地跟着大夫人去了,到了庄子上,先进屋喝茶,大夫人说把婚书拿出来吧,是啊,表明身份自然要有婚书,小姐忙把婚书递给大夫人,然后大夫人就把婚书扔进香炉里。 做妻子是不行了,三公子如今身份不同,你不配,但放心,我们陆家有情有义,不会把你赶走让你孤苦无依,你就留下了做个妾吧。 想到当时,青雉的眼泪落下来,她忙擦去,又伸手去擦小姐嘴角的水渍,再抚了抚小姐的额头。 额头凉冰冰。 大夫人烧了婚书,说让小姐做妾的当晚,小姐就昏死过去,浑身滚烫。 青雉喊了半日才喊来仆妇,仆妇却说村子里没大夫,明天再说。 第二天请来了大夫,大夫敷衍地说受了风寒,开了药,喝了一天,小姐虽然依旧滚烫,但人挣扎着起来了。 青雉,这样不行啊,不能这样啊,我得问问夫人。 问又什么用呢,其实从一开始,大夫人就瞧不上小姐,青雉是个粗使婢女也猜得出来,但问是要问的,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趁着家里来给庄子上送补给,带着小姐藏在了车里,进了家门。 结果,又是一场羞辱,又被关了起来,小姐那时候浑身滚烫,她都觉得自己抱着的是火炭。 但小姐这次没有昏死过去,还制止了青雉去叫人找大夫,要纸要笔给她画了一张草图。 回家。 青雉,送我回家。 我要回外祖父和母亲身边。 青雉轻轻抚摸着小姐的脸,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都死了,那小姐回到他们身边,也是要死了吗? 拉着小姐离开庄子的第二天早上,小姐就不烫了,青雉当时吓了一跳,以为小姐——但小姐呼吸还在,喂水也能吞咽,就是昏睡不醒。 第三天的时候,她再不敢耽搁寻了个游医大夫看,大夫却并没有说让准备后事,皱着眉诊脉诊了半日,得出一个嗜睡症的结论。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反正就是说小姐还活着,青雉松口气又提着心加快脚步赶路。 也许回到家,小姐魂魄落定就能醒了。 篝火上的陶壶发出咕嘟嘟的声音,青雉回过神,擦去眼泪拿着碗走回去,烧过水后,加了粥和人参,从庄子上走的时候除了车和驴,她还拿了一些干粮和人参。 老夫人用的都是好东西,希望能撑着小姐回到家。 青雉守着火熬粥,外边的雨势依旧,看来今夜不会停了,正呆呆间似乎有踏踏声。 是打雷吗?青雉要抬头看,却又觉得是地面在抖动,她低着头看地面。 外边已经传来了呼喝声。 “前方有落脚处——” “速去探查,有无闲杂人等——” 伴着说话声,马蹄密集如雷,宛如闪电劈下,门口陡然变得明亮。 青雉看到了门口出现的人。 七八人,骑着马,带着斗笠,穿着黑色的雨布,举着燃烧的火把。 火光摇晃中他们的黑色雨布下露出黑黝黝的腰刀。 青雉握紧了碗,呆呆不动。 门外的人也愣了下。 “有人?” “是什么人?” 那些人低声议论,视线如电一般,青雉感觉他们扫过自己,扫向一旁的车,小姐,驴—— 她想要起身挡在车前,但身子僵硬竟不能动。 “去回禀大人。” 伴着这句话,一人催马掉头而去,余下的人如黑墙一般站在门外,不动也不说话。 火光烈烈,雨声刷刷,青雉觉得呼吸都停了。 这些过路人是在寻落脚处,看起来人还不少,那她和小姐这些闲杂人等就要被赶出去吧? 被赶出去还是好的。 他们都是带刀的。 孤身女子在外行走有多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离开内宅的青雉也是知道的,一路上她小心翼翼,借着投亲靠友的名义,抵挡着路人的窥视。 刀剑可比视线的窥视骇人。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雨声中响起呼哨声。 “大人说继续前行。” 人墙便动起来了,安静的雨声变得嘈杂。 “要走?” “一天一夜了,又是大雨,前边只怕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少废话,莫要耽搁大人行路。” 伴着马蹄声,地面颤动,嘈杂在大雨中远去了。 青雉握着碗蹲在篝火前,看着门口,门外一片漆黑,只有大雨刷刷,恍若适才是她的幻觉。 这当然不是幻觉。 天亮的时候,青雉手里握着烧残的木柴,才敢走到门外,看外边的地面。 大雨已经停了,泥泞的地面上残留着乱乱的马蹄,马蹄从东而来,向西而去。 青雉轻轻吐口气。 是兵?是官?看起来很厉害,还好没有仗势欺人,若不然昨夜冒雨赶路的就是她们了。 小姐这个样子可经不起。 身后忽的响起了咳嗽声。 是哦,受了风寒就要咳嗽,嗜睡症是让人昏睡,可不是让人百病不侵的。 青雉愣了愣,手里的柴棍啪嗒落地,她转过头向内看去。 咳嗽? 咳嗽! 六 天晴空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 大路上恢复了人来人往,只不过道路泥泞行走不便,再加上有骑快马的毫无顾忌,溅起泥水,不时引发叫骂。 马蹄踏踏,地面都震动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刚被溅了一身泥的路人没好气地喊,“怎么今天骑马的人这么多。” 能怪什么呢?怪自己没车没马,活该呗。 路人看着旁边的马车狠狠嫉妒。 马车里的人也掀着车帘看着路人,对路人露出得意地笑,虽然马车上溅了不少泥,但自己衣着光鲜,没办法,这就是命啊。 “让开!” 身后不仅马蹄滚滚,还夹杂着呼喝声。 不仅有马骑还挺嚣张,路人们都回头看去,一看顿时倒吸一口气,后边大路上宛如乌云滚滚。 这一行人马皆穿着黑衣,但黑色中又闪着金光,那是黑衣上绣有金丝花纹,金光中又闪着幽光,那是腰里悬挂的腰刀。 看到这群人,不待再喊第二声让开,路上的人们炸了窝一般。 “都察司——”低低的喊声汇集,声音就变大了。 伴着声音,路上的人纷纷向两边跳去。 这时候不骑马不坐车的人就便利了很多,三步两步就到了路旁,车马就费劲了,车夫要调方向,车重缓慢,而拉车的马又被这气氛吓到了,惊慌难御—— 就在这迟缓间,那队人马到了眼前,也并没有让车马太为难,为首的一行四人勒马扬蹄,同时抽出长枪一甩。 伴着马儿嘶鸣,人的惊叫,车和马都被掀起,抛向路边落地。 马儿嘶鸣挣脱了缰绳,车倒在地上,两轮朝天,车夫以及车里的人都摔出车外,一头栽在泥窝里。 “救命——”泥窝的人们喊。 马蹄隆隆而过,没有人来要他们的命,也没有人来救命,四周只有人乱马鸣嘈杂,甚至还有看到这边车马惨状,幸灾乐祸的笑声。 “别躺着了,起来吧。” “阴兵过去了——” 能喊出阴兵,意味着这群人马的确过去了,否则谁敢这样称呼。 马车中跌滚出来的人从泥水里抬起头,无奈又气愤。 “真倒霉。”他说,“早知道会遇上阴兵,就不该坐车。” 建平三年的时候,皇帝突发猛疾,分封在外的晋王伙同北海军大将军梁寺,以为皇帝送良方之名,先诱杀太子,然后要悄无声息杀向京城。 所幸北海军中有人及时察觉,一刀斩杀了大将军梁寺,带着北海军围剿了晋王,避免大周陷入混乱。 但这件事还是让皇帝大受刺激,病情恶化,临终前,指太子的胞弟,六皇子为继。 虽然晋王谋反案一众主犯皆被抄家灭族,但失去了父皇和皇兄给六皇子留下了深刻伤害,他觉得朝廷的管控太疏忽,晋王和梁寺的阴谋竟然丝毫不查,于是从御史台分出一司,专司监察,名为都察司。 都察司设兵卫三千,持皇帝驾贴,不受三司限制,短短四年,横扫大夏,不管是世家大族高官权贵,还是亲王公主门庭,不管是白天还是夜半,只要被他们敲响大门,那就必然家破人亡。 因为太过酷烈凶猛,私下被称为阴司,他们的人则被称为阴兵。 当然这称呼只敢私下说。 曾经御史中丞在朝堂上喊了声阴司,当时也在上朝的都察司都督——论官阶,御史中丞是他的上司,但都察司都督一句话不说,取下腰刀,用刀背啪地拍向中丞大人的脸。 先帝重臣,年过六十的御史中丞当场血流满面,扑倒在地。 督察司都督说了句惊扰陛下了,臣先告退,竟然扯起中丞大人就退朝了。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一句话没说。 看着中丞大人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再看都察司都督的背影,满朝噤声。 都察司都督,出身北海军。 就是那位谋反的大将军梁寺义子。 梁寺无子,收养八位义子,皆英勇善战不凡,最宠信的第八子,人称梁八子。 建平三年,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梁寺的头,为朝廷平叛制止了晋王谋乱。 新帝登基后,梁八子从北海军调任都察司都督,皇帝赐姓霍,名莲。 霍,是皇帝期盼他如冠军侯霍氏一般勇武。 莲,据说梁八子是梁寺从河中捡起的弃儿,当时襁褓放在荷叶中漂流而来。 梁八子能眼也不眨的将教养恩重的义父一刀砍下头,对他连教养之恩都没有的人,敢问头颅能被他怜惜否? 除了皇帝,无人能管束他。 而目前来看,皇帝并不想管束。 督察司兵卫如乌云滚滚而去,大路上的人们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难掩惊恐。 “这些阴兵怎么出现在咱们洛城了?” “不知道这里有谁要倒霉了。” “是洛城知府吗?” ...... ...... 看到这些人踏进来,洛城知府心里连声骂晦气,脑子里飞快地转想今年给都察司霍都督的礼物可够分量。 “大人们怎么来了?”他一脸热情地问,“可有什么吩咐?” 一城知府,是经过朝廷纳天下言选出来的贤良方正之士,就算进了京城,入了朝堂也能挺直腰杆说话,但如今却面对几个卫兵恭敬讨好,真是惭愧啊。 为首的兵卫沉声道:“都督从这里过,丢了东西。” 洛城知府吓了两跳。 都督?那个祸害,不是,霍莲亲自来了!好家伙,这不得是查办亲王勋贵级别的祸事? 丢了东西?霍都督的东西还能丢?这是要钱的暗示吧? 洛城知府按下乱跳的心,问:“不知是何物?价值几何?” 兵卫抖开一副画:“没什么价值,就是一件兵器,但——”他看着知府,“找不到的话,都督就不走了。” 好家伙,洛城知府眼里根本就看不到画上的是什么东西。 他明白了,意思就是价值是一座城啊。 洛城上上下下的官员,世家权贵都要完了! ...... ...... 在一群兵卫进了府衙的时候,更多的兵卫已经在四周散落,入城镇,入村落,一寸寸搜寻。 城镇村落人人惊恐,不知道谁家要被抄,看起来像是人人家都要被抄。 还好在真要入门入户之前,一条林间小路上,几只脚踩倒了一片草,露出一件黑黝黝的铁器。 “找到了!”他们发出惊喜的喊。 其中一人弯身将草丛中沾染了泥土的铁器拿起来。 日光下,铁器身上勾勒的纹路隐隐泛光。 兵卫抓住一头,用力一拔,一把剑出现在眼前。 这是一柄六尺剑,剑身古朴平平,刻有九针两字。 “没错。”兵卫看着其上的字,松口气,“就是这把剑。” 他将剑插回剑鞘,再看四周。 “怎么掉在这里了?这里是哪里?” 一个兵卫也正在环视四周,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都督在这里停留过。” 停留过?兵卫微怔,然后看到了前方林子的尽头,一座破庙若隐若现,他神情顿时恍然。 这里啊。 七 茶棚坐 马蹄滚滚,黑衣人来到破庙前,与雨夜止步不同,这一次兵卫们走进来。 破庙里已经没有了人,只余下被土掩灭过的火堆,人车驴子行走的痕迹。 兵卫分散巡查,片刻之后聚回来。 “没什么异样。”他们回禀。 能有什么异样,为首的兵卫心想,一间四面漏风的破庙,歇脚的两个女子一头瘦驴,其中一个女子还是半死不活,那天在门外只看一眼,他们就看出来了。 他们是替都督寻找歇脚的地方的先行兵卫。 后方都督已经停下来等候消息。 没想到这里有人,有人其实也无所谓,赶出去就是了。 管它什么人呢,哪怕是破佛像显灵,都督要住,佛像也得让开。 只是回禀后,都督说麻烦,继续赶路。 麻烦?有什么麻烦的? 大雨刷刷浇盖头和身子,天地一片嘈杂,都督的声音却依旧清晰。 “女子,哭啊,闹啊,烦人。”他说,“不想听。” 女子们哭啊闹啊的有什么烦人的?抄家的时候常见啊,烦的话一刀砍了,立刻就安安静静,兵卫心里不解,但都督已经催马向前而去了。 都督的心思一向难琢磨,大家也都习惯了,于是绕过破庙急行而去。 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一停顿再一催马,剑掉了。 兵卫们再看了眼破庙,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随着消息传递,黑衣兵卫从四面八方汇集向洛城,把洛城城门守兵看得心惊肉跳。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城里的官员世家都已经心惶惶,甚至都在家里想着怎么痛快地死,如果落入都察司手里,那真是生不如死。 但这些黑衣兵卫并没有进城,而是停在城外路边一处茶棚前。 每个城池前的大路上都会有这样的茶棚,简单的桩子搭着凉棚,摆着简陋的长凳桌子,垒着两口大锅不停地烧水,茶都是抓一把扔进壶里的碎茶。 距离城池不远,多走几步就能进城,城里有各种干净的茶馆,但行路很辛苦,进城又要排队核查,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的行人们望着近在咫尺的城池,还是更愿意先坐下来喝口茶,缓缓精神。 所以茶棚总是客人不断,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今日人很多,却不热闹,甚至可以说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锅里水咕嘟嘟的声音。 卖茶老汉蹲在灶火前,看着滚开的水,不知道该不该将灶台上的碎渣茶冲泡,直到响起催促声。 “茶好了吗?怎么这么慢?” 卖茶老汉打个寒战,颤抖着手将碎茶捏起冲泡,拎着茶壶颤抖着转身:“好….了…..” 整个茶棚都被人围起来,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凉棚里只有一人独坐。 卖茶老汉也不敢抬头,一步步挪过去到桌案前,只看到那人脚边衣袍上金丝盘绕。 “大,大,人,请,请….”他哆哆嗦嗦把茶壶放下。 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茶壶。 这只手修长宽大,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卖茶老汉更害怕了,将头垂更低,向后退去,退到灶火前,听到茶水倾倒。 还真喝他这简陋的茶水啊。 卖茶老汉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到那只手端着茶杯放到了嘴边。 然后一双暗沉的眸子闯进了老汉的视线。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暗沉的眸子也向他看来,宛如利剑向他撞来。 老汉一惊醒过神,忙低下头缩在灶火前。 茶棚这里汇集着四面八方来的客人,也能听到四面八方的消息,卖茶老汉自然也知道都察司霍莲霍都督的威名。 只是今日且不说气势,他心头萦绕着另一个念头,这位霍都督的眼真是好看 耳边有脚步急促进来,伴着说话声“大人,找到了。” 茶杯被放在桌子,发出轻轻碰撞。 “好啊。”霍都督的声音说,“我只要东西,人不要的。” 卖茶老汉在这里也听了七七八八,知道是霍莲丢了什么东西,停下来寻找。 那现在找到了,偷东西的人就直接杀了吗? 卖茶老汉将头垂得更低,霍都督好看的念头瞬时消散。 “大人,不是被偷了,是掉落了。”兵卫说。 卖茶老汉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兵卫将剑举起双手奉上。 “就是在昨晚大人欲停又未停的破庙附近。” 霍莲哦了声,似乎在想破庙是哪里。 卖茶老汉也好奇,然后听到兵卫解释。 “昨晚那间破庙里有两女子落脚,大人绕过去了。” “已经查了过了,没有什么异常,她们车行的方向也跟剑落是相反的。” 也就是说不是这两人偷的,这两个女子甚至都没发现附近有跌落的剑。 “剑钩脱落了。” 霍都督声音忽然说。 原来如此啊,卖茶老汉心里念佛,那就跟其他人无关了。 下一刻有轻轻的声响,似乎是霍都督将剑在手里抛了抛,微微发出嗯的一声疑问。 怎么? 剑钩脱落也要怪罪旁人吗?卖茶老汉心又提起来。 “大人,有何问题?”兵卫的声音问。 霍莲的声音说:“似乎轻了一些。” 轻?卖茶老汉不解,然后就听一声响,霍都督将剑抛了过去,一个兵卫伸手接住。 “真是粗糙的做工,算什么名匠。”霍莲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嘲,“耽搁行期,扔杂物车上吧。” 说罢起身,脚步重重向外走去。 茶棚里的兵卫们脚步杂乱跟随。 卖茶老汉小心翼翼抬起头,看到被兵卫簇拥的高大身影,高大身影忽地停下来,卖柴老汉看到一个漂亮的侧脸。 “朱川,别忘了给茶钱。”他说。 说罢再一步走出去。 一个黑衣兵转回来挡住了卖茶老汉的视线,应该就是朱川,年纪二十出头,面色黝黑,问多少钱。 卖茶老汉哆哆嗦嗦。 “别说不要钱,好像我们大人欺负你一般。”朱川说,又哦了声,“也别想多要钱,我们大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卖茶老汉只能结结巴巴说了一个数目。 这朱川竟然要讨价还价:“你这茶也不怎么样…..” 卖茶老汉快哭了,他就说不要钱嘛。 “朱川,别吓唬人家老汉了。”凉棚外有人走进来大声说。 朱川一笑将几个钱放在桌上,转身看来人。 来人是个络腮胡,三十多岁,说话声音嗡嗡:“找到了?是哪把剑?陛下赐的吗?” 朱川说:“出门从兵器库随便拿的一把。” 他停顿了下想了想。 “这把剑我还有印象,是当年晋王谋反缴获的。” 当年晋王谋反缴获啊,当年的大事,但涉及皇子们,并不能随便议论,这个案子可是霍莲亲自办的,他也是靠着这个案子发家的,可说的比民间流传的要多,卖茶老汉不由竖起耳朵。 朱川接着说:“出门时随便拿了一把,也就是充充样子,大人又不用剑,谁想它放久了钩子坏了。” 络腮胡哦了声:“大人一副要把洛城翻过来的劲头,我还以为是多名贵。” 都察司抄家破门,收缴无数,虽然赃物都要上缴充公,但都督这般身份,看中什么就留了。 留下的赃物也是分级别的,存放在兵器库的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否则就该进珍宝阁了。 朱川说:“赃物也是大人筹谋得来的,当然珍贵,他可以扔,但不能被人偷了。” “你怎么说都有道理。”络腮胡笑说,转身向外走,拔高声音呼和,“启程启程。” 伴着呼和,茶棚外聚集的黑衣兵上马,集结成队,簇拥着霍都督疾驰而去。 马蹄声消失了,茶棚老汉才敢探头出来看。 城门上的兵卫也才松口气,急急将消息报过去。 “真走了?”洛城知府似乎不敢相信,“就这么走了?” 没抄家没灭族,甚至都没有搜刮财物。 他准备的重礼都还堆在库房呢。 想到这个,洛城知府忙催促属下“快追上去把东西送到。” 属下们急急忙忙拉着车追去,半日后回来了,说霍都督把东西收下了。 洛城知府以及等候的世家大族们都松口气。 肯收礼就行。 洛城知府此时腰背挺直,眉目平静,对世家大族们含笑说:“我告诉霍都督了,我们洛城官吏清明,世家仁善,霍都督深以为然。” 世家大族们纷纷对知府表达谢意“大人辛苦了。”“多谢大人美言。”“有大人在,我等才安心啊。”同时各家准备的礼物也都抬进来,知府含笑收了。 洛城官民提着的心都安定了。 青雉看着前方的界碑,一直提着心也稍微安定下来。 “小姐。”她松开缰绳,走到车边,“我们到许城了。” 她说着话轻轻掀起搭在车上的凉棚一角,看着车内。 车内小姐依旧躺着,听到她的声音,闭着的眼睁开了。 双目漆黑,幽亮。 “好。”她说。 八 名七星 好,青雉觉得是出乎意料的好。 自从那天清晨小姐醒过来后,没有再发烧,没有咳嗽吐血,也没有沉睡。 昨天还下车走了几步,只不过到底虚弱,很快就回车上躺着了。 依旧是瘦驴拉车缓行,路途坎坷,一会儿炎热一会儿大雨,但当每次回头说话,都有人应和,一切艰难困苦惶惶不安都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就真的走到了许城界。 真的要到小姐的家了。 她真的把小姐送回来了。 “小姐。”青雉难掩兴奋问,“你对这里熟悉吗?” 小姐躺在车上,摇头:“不熟悉。” 也是,现在只是进了许城界,并不是到小姐的家了,许城这么大,小姐怎么会都熟悉,而且小姐回家来也并不是多开心的事…… 青雉抽出小姐画的图端详,虽然已经牢记在心了,但每次都还是要打开看,似乎这样才能更准确。 那晚小姐强撑身子画下点点线线勾勒路线,简单但很详细,详细到村落城镇的名字。 现在那些村落城镇都经过了,图画上只剩下两点,一个点写着杏花书院,一个点写着墓地。 青雉的视线落在最后那个点上,心钝钝地疼了下。 “小姐,你饿不饿?”她轻声问。 小姐再次摇摇头:“不饿。” 青雉便说声好:“那我们继续赶路,争取今晚能在家里过夜!” 小姐也说了声好,但没有闭上眼歇息,而是视线看着青雉手里的图,伸出手:“给我看看。” 行路图吗?青雉忙将图纸递给她,小姐双手展开图纸在眼前,仔细地看。 驴车晃晃悠悠继续前行。 青雉不时回头,看到小姐看得很认真,手指还抚着上面的字。 “小姐的字写得真好。”青雉说,“家里人都这样说,连三公子都说…… 话没说完,青雉抬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还什么家里人,还什么三公子,以后这都是仇人了,她怎么在小姐面前提这个。 小姐似乎没有听到最后半句,手指轻轻抚着图纸,点点头:“是很好。” 青雉松口气,不再多说,牵着瘦驴加快脚步。 黄昏时分,青雉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座草堂,就在大路旁,湖水边,夕阳的余晖给它镀上一层金光。 但真走近了,金光散去,只余下满目破败。 三间屋子并排,屋外残留篱笆桩的痕迹,篱笆都已经不见了。 门窗破败,杂草丛生。 比她们一路上经过的破庙还要破。 小姐的家,真的是,不像家……青雉站在草堂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很难过,小姐,其实是没有家的人了。 “还不错。”身后有声音说。 青雉忙转身,看到小姐下了车,她忙扶住。 小姐反手搭在她的胳膊上,从左到右透过窗户看三间屋子,一间应该是起居室,一间应该是当初小姐外祖父教书的地方,另外一间是厨房,土灶还在。 “这屋子修得很好,很结实,外表看起来破败,但连风雨都不曾侵袭到内里。”小姐说,手轻轻拍了拍门窗,“只要把门窗换一下,清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她又轻轻嗅了嗅。 “屋子还用了药料,蛇虫不侵。” 这样吗?青雉探头看内里,果然见屋顶完好,地上没有漏雨的痕迹,蛇虫有没有,不进去看不出来,不过,她也用力嗅了嗅,的确没有那种长久不住人的腐败气息。 “果然小姐的家,小姐最熟悉。”她高兴地说。 小姐看着草堂,说:“我也不熟悉。” 这话青雉听了也不觉得太奇怪,小姐在陆家的时候很少谈及自己,只跟她提过一句,是母亲病重过世才来外祖父这边。 来了没多久,就被大老爷接走了,所以对这里也不太熟吧。 青雉不再多问,看着门上的锁:“小姐,你有钥匙吗?” 小姐嗯了声,但并没有拿出来,而是抬眼看向旁边的小山。 “先去看看墓地。”她说。 是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哪怕亲人都不在了,墓前也是心安处,青雉应声是,没有再问小姐身体可能行路,小姐走不动,她就把小姐背上去。 小姐并没有让她背,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一手扶着她,一手拄着竹棍,慢慢来到了半山腰。 转过一道很明显人工修葺的小路,在一片绿竹中看到了两座小墓碑。 青雉小心地扶着小姐在墓前坐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姐,便低着头去清扫墓前的枯枝落叶,眼角的余光看到小姐没有哭,而是安静地看墓碑。 “越老人。”小姐轻声说,念出墓碑上的名字。 这明显不是真名,青雉也不由看向墓碑,没有生平没有来历,唯有三个字。 “越女。”小姐又看旁边的墓碑。 这就是小姐的母亲吗?青雉看着墓碑,亦是那样的简单,一个人一生只留下这两个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将来写……”小姐的声音说,“越,小女?” 青雉莫名有些想笑,但这根本不好笑。 越老太爷是只有一女吗?越母只有小姐一个女儿吗?小姐的父亲...... 小姐在陆家只有小名,没有姓。 没有姓氏,对一个人来说,就没有家没有族没有其他亲人。 人活一辈子,无名无家,山上一座孤坟,太难过了。 “小姐。”青雉说,“你叫阿七,这就是名字。” 就算是母亲唤的小名,也是名字。 小姐转头看向她,轻轻摇头:“不是。” 不是?青雉愣了下。 “是七星。”小姐说,手抚了抚脸颊,“名字叫七星。” 七星?小姐的大名原来叫七星啊,青雉惊讶又欢喜。 “这个名字真好听。”她高兴地说,又好奇,“是北斗七星的意思吗?天上星啊——” 青雉抬头看天,此时天色渐晚,但尚未能看到满天星,又看夕阳下墓前端坐的小姐,乌发垂肩,眉如远山,目似点漆。 她不由说:“是说小姐像星星一样好看。” 小姐笑了笑。 “青雉。”她说,“去捡些柴,我们烧火。” 哦对,一会儿要做饭烧水,家里肯定没有柴,青雉应声是,要走开又迟疑一下。 小姐太平静了。 回到了家,见到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墓,不哭不闹连眼泪都没有掉落。 小姐是不是心存死志? “小姐。”她说,“你不要想不开,不管怎么说,你活着…..”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被陆家如此背信弃义对待,孤女一个,将来可怎么活。 青雉的眼泪滑落。 “小姐,你活着,至少还能给外祖父和你母亲扫扫墓。” 这个劝慰的理由吗? 小姐看了眼墓碑,连名字都不留的人,应该不在乎有没有后人给扫墓吧。 她看着婢女流泪的眼,点点头说声好。 “我不会寻死的。”她说,“我会活着。” 她看向墓碑,视线落在越女两字,伸手轻轻抚摸。 九 落脚安 青雉背着柴,扶着七星回到草堂,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散去,夜色笼罩天地间。 “小姐你开门,我烧火打扫下厨房。”青雉说,先将柴放下。 七星嗯了声,对她伸出手:“你的簪子给我。” 簪子?青雉看着小姐披散的头发,因为一直躺在车上,没有给小姐梳头,也没有带珠钗。 小姐是想要挽起头发吗?青雉忙摘下一根银簪递过去。 “小姐要不要我帮你?”她问,“虽然小姐你手很巧,但如今要多歇息。” 在家里的时候,小姐们的头发都是小姐梳的,小姐手巧,总能梳出其他人做不出来的发髻。 唉,小姐也太辛苦了。 这几年在陆家被喊一声小姐,其实就是当丫头使唤。 青雉思绪乱想,看着小姐接过银簪,并没有挽头发,而是走到了草堂的门前,一手握着簪子,一手握住铜锁。 这是做什么?青雉不解,刚要问,就听得咯噔一声,铜锁打开跌落在小姐手中,再轻轻一推,门咯吱响,缓缓打开了。 这这这….青雉看着门,她没看错吧,小姐是用簪子把锁打开了吗? 小姐说有钥匙,她以为是直到草堂的钥匙藏在哪里。 “小姐。”她结结巴巴问,“你,你没钥匙吗?” 七星看着她,晃了晃手里的簪子:“这就是钥匙。”说罢走到另两间门前,再次用簪子戳了几下,门锁跌落。 青雉再傻也反应过来了,小姐这哪里是开锁,这就是撬锁! “小姐。”她不可置信,“你怎么会....?” 七星走过来,将簪子插回她头上。 “你不是说了?”她微微一笑,“我的手很巧。” 手巧,青雉怔怔,撬门开锁也是手巧?不待她再说什么,小姐的巧手在她肩头一推。 “好了,去烧火吧。” 夜色里的草堂亮起了灯火。 这一夜虽然依旧是席地而卧,但青雉却是睡得无比踏实,醒来天已经亮了。 她下意识地先看旁边。 板车还在屋子,不过其上空空无人。 青雉一惊爬起来,脑子里闪过不好的念头,就要跌跌撞撞跑出去,低头看到地上写着字。 字是用树枝写下的,树枝写下的字,依旧很好看,而且很有力,在地上留下深痕。 “我去山上走走。” 去山上?青雉的心丝毫没放下来,急急忙忙走出去,刚走到山脚下,就见山路上一女子摇摇晃晃而来。 她穿着素裙,头发束用树枝挽起,一手拄着竹棍,清晨的山雾在她脚下萦绕,宛如踏雾而来,仙气飘飘。 青雉看得怔了怔,是因为回到家了吗,小姐看起来跟以前不一样了。 小姐越走越近,青雉的视线看到了她另一手,手里拎着一只野兔……. “小姐!”青雉忙喊着迎上。 七星说:“我去看看外祖父和母亲。” 就算是墓,也是亲人啊,也想时时刻刻在身旁,青雉点点头,要说什么,七星将野兔递过来。 “山上….捡的。”她说。 捡的?青雉楞了下,山里的野物很好捡吗? “有句老话说,守株待兔。”七星说,“我坐在墓前,野兔就撞上来了。” 这句话倒是真听过,据说兔子很傻的,而且,青雉忍不住想,是在小姐亲人的墓前,小姐如此孤苦,昨晚只吃了一口稀粥,而这也是她们仅存的食物….. 今天果腹之物还没着落。 所以小姐的外祖父和母亲特意送来了。 “好。”青雉被自己的念头想得眼泪汪汪,鼻音浓浓,接过野兔,“我给小姐烤兔子吃。” 小姐看着她的样子,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先行一步。 青雉拎着野兔在后,再低头看到手上一片血迹,是野兔脖颈处……守株待兔说的是兔子撞到树桩上,所以撞的脖颈都流血了吧。 青雉还是第一次见到死兔子,虽然在家里是当粗使丫头,但也不需要做杀鸡宰鹅这种事。 手上的血在心里黏黏糊糊,青雉脑子里也在黏糊糊乱想,如今不比从前,以后吃喝都要自己动手,杀鸡杀鸭杀兔子都不算什么。 小姐身体已经好多了,看起来很虚弱,步子也很慢,但竟然比她走得快…… 转眼就把她落在后边。 果然回到家血气就恢复了吧。 青雉抛下胡思乱想加快脚步追上,跟着七星回到草堂前,草堂前并非只有一头瘦驴,还多了一个妇人。 妇人四十多岁,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拎着一把锄头,围着草堂转,看看瘦驴,看看室内…… 青雉有些紧张,加快脚步站在七星前方,那妇人听到脚步声也看过来,双方都略一迟疑。 “这房子是有人家的。”那妇人先开口了,“不能乱住。” 竟然有人帮忙看着房子吗?青雉有些惊讶。 她忙道:“这就是我们家,我们小姐是越老先生的外孙女。” 那妇人显然也很惊讶,看着青雉身后的女孩儿,女孩儿缓缓走出来。 “我是…..”她说。 但不待她自我介绍,那妇人已经一跺脚哎呦一声,又惊又喜:“你是老先生那个小小姐儿,那个,阿,阿七!我听过老先生唤你。” 听过,这么久了还记得啊,七星对她一笑。 那妇人连声哎呀“长这么大了啊,都认不出来了。”“当初老先生过世,都说你被亲戚带走了。”“你这是回来了?”“没想到能再见到你。”“昨夜我看到这边亮了灯火,心里不安,还以为是贼人潜入。”“本来想来看,又想或许是老先生回家看看,便也不敢来打扰。”“一大早我就过来了,没想到,竟然是你回来了。”“哎呦小小姐儿,你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 草堂前清晨的安静被妇人一人打破。 她不需要七星回答,一人话说不停,一边说一边笑,又抬手擦泪。 “我得去村里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 说罢转身急急奔走,眨眼就跑远了。 七星看着妇人的背影,再次笑了笑。 青雉则忍不住擦擦眼泪,好奇怪,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 在山上有姓无名墓碑的人,竟然还有村人惦念,破败的草堂还有人照看,一大早拎着锄头来不许贼人潜入侵扰。 “老先生在此地不孤苦啊。”她轻声说,“小姐你也不会孤苦。” …… …… “这么说还真顺利到家了?” 禹城陆家大宅里,陆康氏接到了消息,端着茶的手微微一顿。 管事带着一个小厮站在堂前应声是。 “我让福顺一路盯着。”管事说,“三天前到的许城。” 虽然陆大夫人说生死不管,但还是派人追查去了——万一这小贱婢子真去报官,到时候家里也有准备。 小厮福顺便上前禀告详情:“一路上眼看着是活不成了,躺在车上一动不动,青雉天天哭,没想到回到许城,竟然好了。” 那真是可惜了,陆康氏心里说,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福顺回来的时候,阿七小.....”管事本顺口要喊声小姐,看着陆大夫人的脸色,忙机灵地改口,“....小婢子正将捡到的野兔子给村民们换米面。” 福顺补充一句:“村民倒是对她挺好的,送了碗筷,给板子搭张床,夫人,那个家什么都没有的。” 那个家当然什么都没有,陆康氏冷笑一声。 管事挥退小厮,再上前一步低声问:“夫人,许城那草堂破败不堪,要不要燃把火.....?” 十 妙公子 破败的房子里难免着火,两个小婢子蠢弱不堪,自己把自己烧死也不稀奇。 “杀孽太重。”陆康氏瞪了管事一眼,把手里的佛珠捻了捻。 婚书已烧了。 当初陆大老爷和那越老头不过是萍水相逢,知道的人不多,结亲托付的事更无人知道。 他们陆家在越老头死后把这小婢子接来那是义举。 那小婢子有什么证据在外宣扬陆家背信弃义? 荒唐可笑。 如此荒唐可笑的事,他们陆家先动手除掉这婢子,反而留下把柄,自污了身份。 她的儿子将来可是要出将入相的,犯不着因为一只小臭虫留下污迹。 “不管怎么说,也是在我跟前养大的。”陆康氏慢慢说,转动佛珠,“她不知道日子艰难,一时赌气跑出去,待吃了苦就知道我的苦心,到时候自会乖乖回来,我们陆家门庭也不会为难她,所以——” 说罢看着管事。 “要让她知晓,世道艰难四个字。” 管事领悟了,点头应声,又感叹:“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说罢告退而去。 陆康氏脸上浮现满意地笑,让那小婢子死了不算什么,将她磋磨够了,跪在自己脚下认罪求饶,能出口气,还能得个好名声。 让那小婢子知道,人而在世,死不算什么,生死不如才是可怕呢。 “夫人。”门外有婢女进来,含笑问,“老爷说给三公子的信要送出去了,问夫人还有要捎带的吗?” 陆康氏立刻放下佛珠,急急唤婢女们“把收拾好的包袱取来。” 包袱取来了,又翻看,又让添补,更换,屋子里忙乱一团。 “哥哥也是的,考上了秀才就快点回家来啊,回家来,州郡里也报上去也能当个官。”陆蕊坐在一旁一边吃点心一边嗔怪,“怎么又往京城去考试,多此一举,这一去又要一年才能回来吧。”【注】 “你懂什么,那怎么叫多此一举?州郡察举的官,跟到京城考入太学,被皇帝赐官能一样吗?”陆康氏说,满脸欣慰,“那样,你哥哥就是天子的学生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合手念佛,等儿子成了天子近臣,她陆康氏这辈子就在族谱上浓墨重彩了。 她的好儿子啊。 她当然也思念儿子,不知道是不是瘦了?虽然有仆从照顾,哪里比得了家里。 陆康氏眼中含泪,忽的看到包袱里塞进去的一双鞋子,立刻指着。 “怎么回事?这鞋底子针脚可不行。”她说,“怎么一半密密,一半松散?谁做的?” 婢女神情有些讪讪“夫人,这原本是,阿七小姐做了一半,她,她....” 是了,那小贱婢子一手好针线,三公子的鞋袜衣衫都是她做的,现在赶走了,没做完的鞋子由其他人做了。 陆康氏拿着鞋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不舒服,扔了出来。 “罢了。”她说,“这三双也够了。” 小贱婢子逃走之前怎么没把鞋子做完,真是坏心肝。 “把东西快送去吧。”陆康氏说,看着包袱被婢女们抱着送出去,心也跟着飞去乖儿所在。 陆家的生意虽然还没做到京城,但以如今的身家,去京城送信服侍公子不算什么大事。 好车好马健仆,装着满满当当一车家人的关爱,只用了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这时候从郡城和一群同窗好友结伴而行,沿途游山玩水,访名士的陆三公子还没走到京城呢。 陆家的仆从们在京城并没有得闲,查看租赁房屋洒扫静待,让公子一进京就能回到家一般自在。 如今四海升平,官路恒通,但行路风吹日晒,车马颠簸,依旧是很辛苦。 当一群读书人来到京城地界,遥望盘踞在大地上如巨兽般的城池时,衣着面貌都显得有些狼狈,也让路上的人投来乡下人来了的眼神。 “我等应该找个落脚处洗漱休整一番再进京。”一个年轻人提议,一面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但却留下一片污迹,这是尘土混杂在汗水中的缘故。 这提议得到了很多人赞同。 “以免有损我等面貌,让人小瞧了我们禹城士子——”有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大声说,说着话视线转动,忽的停下来,话也一转,“不过,有异之在,没人能小瞧我们。” 随着他的视线,其他人也都看过去,见最后一辆车上,有人正掀起车帘。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玉面星眸,广袖飘飘,出尘俊逸。 听到大家的话,以及面对诸人的注视,他没有丝毫拘谨,云淡风轻。 “是了,大家放心,没人能小瞧我们禹郡生。”他说,向前指了指,“我家仆从已经到了京城,在城门口包下了一处客栈,静候我等前去,我们坐车可径直而入,洗漱,歇脚,更衣之后,便可施施然走入城中,观赏京城风貌。” 就算是在城门外,那也是进了城,比起这路边的客栈茶棚要好的多,更何况,还是包下了一整座客栈,清静自在专属他们,更更何况,钱是别人付的! 他们这些人一文钱不用花! 原本看到这少年的笑,听到他前半句话,队伍中有几个书生眼中闪过不屑,这个陆异之仗着美貌真是自大,听到别人夸赞容貌还以为荣,真是令人不喜,但待听到下一句,眼中的不屑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笑意,以及难掩的羡慕。 哎,真是没办法,陆异之,陆三公子,真是长的好看,又有钱,有钱又大方,真是让人不能不喜欢。 这几人看着这芝兰玉树般的少年,跟着其他人一起高声笑赞。 “三公子真少年风流啊!” …… …… 京城门口的客栈并不大,院落精美。 十几个读书人坐着车一进来,浴桶热水都准备好了,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清洗,洗完了穿上新衣袍,靠坐在摇椅上,有人捏脚捶腿,有人用撒了橘皮的炭炉烘烤头发。 这些服侍奴婢倒不是陆家的,是陆家雇来的官奴婢。 “官奴婢啊。”一个年长的读书人忍不住打量跪在面前捏脚的婢子。 婢子长相清丽,捏脚捶腿轻巧又舒服,绝非一般婢子能有的技艺。 “你这婢子在家是专门负责捏脚的吧。”年长的读书人也不是穷困出身,是见过世面的。 有钱有地位的士族大家,婢女们都分门别类,细化到专精一事。 那婢子含笑赞道:“老爷好眼光,婢子浅技献丑了。” 年长的读书人含笑点头道声不错不错。 旁边的人听到了,忍不住低声问:“这么厉害啊,还是专门捏脚的?这很贵吧?” 一旁侍立的陆家仆从听了,笑说:“不贵不贵,如今官奴充盈,价格很便宜。” 另一人闭着眼感受婢女轻轻揉按头皮,说:“这倒是,自从晋王案后,多少王孙豪族被抄家,王孙贵族家中的婢女可不一般,贵也值得了。” 说到这里那人又噗嗤笑了。 “我等如今能用上这般官奴婢,倒要谢谢都察司,尤其是那位霍都督——”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年长的读书人们连声咳嗽。 “噤声!” “不要乱说话!” 都察司是能议论的吗?尤其是那位霍都督,竟然还要拿来打趣。 说话的那人被咳嗽惊的回过神,几分不安几分不服:“又没说什么,做得说不得吗?这里又没别人。” 没别人?客栈虽然包了,但客栈的伙计呢?还有这些官奴婢。 都察司虽然才成立五年,但除了“阴兵”,还有无数“阴人”遍布,街头巷尾的小贩贩夫走卒,世家大族里的奴婢,都有可能是都察司的阴人,窥探着一举一动,如不然好些深宅内室的私密谈话都被都察司知晓。 年长读书人的视线看着身前跪坐捏脚的婢女,婢女低眉安静,如同听不到他们在说话。 ……… 注:架空,胡编乱造,不是科举时代,察举征辟九品中正杂糅设定。 不用评价秀才身份有什么得意的,不等同论。 十一 最京城 这些官奴婢虽然是因为都察司才沦落如此,但谁知道她们会不会为了脱身成为都察司的伥鬼。 万一说那句话不妥当被举告,进了都察司的大狱被“捏脚”那可是生不如死。 说话的书生其实也怕了,但抹不开面子,这让他又悲戚,什么世道! 他们读书就是为了明明理,扬正气,梁八子这种弑杀义父求荣的东西,竟然连提都不能提? 何谈匡扶正义,清明朝纲? “诸位,赶路辛苦了,先不要多说话——”陆三公子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书生立刻视线愤愤看向他,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胆怯之辈! 陆三公子迎着他的怒视。 “——免得口干舌燥。”他接着说,眉眼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俏皮,“来来,把茶点送来,都是我们禹城的茶饭,食材以及厨娘都是家里来的。” 这话让凝滞的气氛顿消,出门在外,谁能不思乡?谁不想尝一口家乡饭! “异之真是思虑周到啊!”大家齐声赞叹。 当然,思虑周到其实不算什么,这里谁没想过带家乡食材和厨娘来,但那需要钱啊。 钱么,大家也不是没有,但求学读书本已经很花钱了,还不知道要读多久,将来的前程要花钱的地方也很多。 钱,能省就省着。 但这位陆三公子却不一样,读书肯花钱,衣食住行也肯花钱,更关键是,不仅对自己舍得,对身边人亦是如此。 挥金如土之辈吗? 非也,这分明是视金钱为无物,名士风流! 怪不得在禹城不管哪位名士大儒都喜欢陆三公子,倾囊相授,争相收为弟子,本就聪慧的陆三公子扶摇直上—— 那位愤愤陆三公子胆怯的人也收起了视线。 倒没有被陆三公子的大方所折服,而是被他的提醒折服。 吃一口家乡饭,念一念亲人,出门在外还是小心谨慎些好,免得累害亲人——那霍害最喜欢株连,一人犯错,一家人都逃不过。 那人便第一个伸手招呼:“我带的家乡土都已经喝完了,异之快快救我命。” 陆异之示意仆从们给大家摆好食案。 “不敢不敢。”他笑说,“是我嘴馋。” 这话让诸人更是笑,哎,真是没办法,陆异之只站在这里便能让人赏心悦目,一旦开口,就更让人愉悦。 凝滞的气氛散去,大家再次轻松自在。 有人捏着点心喂身前身后服侍的官奴婢“尝尝我们家乡的味道。” 婢女们笑着道谢,一时间莺声燕语,人人笑颜开怀。 但陆三公子却微微皱眉。 有个小厮正与他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公子神情惊讶。 “家信我还没看。”他看着小厮,问,“竟然出了这种事?” 小厮点头:“夫人给你的信上应该说了,阿七小姐她....” 小姐?是在说女郎?旁边的人听到了,更加好奇,但那小厮此时却收了声,看了眼四周的人,上前一步贴近陆异之低语几句。 陆异听完,若有所思一刻,道:“我知道了。” 小厮便退开了。 旁边的人坐直身子,关切问:“异之,可是家中有事?” 陆异之眉头舒展,对他道谢:“长辈康健,家宅安稳。” 只要长辈康健,家宅安稳,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旁边的人便放下心,看着少年人如珍珠柔亮的脸。 虽然如今浮靡之风渐退,不似先前单靠貌美就能名震天下,但世人谁能不爱美少年。 尤其是陆异之还才学出众,言辞精妙,这一次进京,必然能如愿以偿,平步青云。 如此少年人能有什么烦心事呢? 陆异之的确没有烦心事,适才小厮说的家中那位未婚妻请辞归去,虽然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在意。 这个阿七出身低微,做他的妻子资格自然不够。 不过,貌美可人,放在书房里红袖添香还是可以的。 竟然不愿意,跑了。 这不愿意,其实也还是赌气,还是贪恋他,想要做他的妻。 无妨,待他将来哄一哄劝一劝......不,不用哄劝,待他功成名,她必然要跪伏求怜惜。 陆异之轻轻摇了摇手中香扇,将小女子抛却一旁,看诸位同窗,笑说:“大家浅尝即可啊,稍后我们要观赏京城,尝尝这京城风味。” 诸人再次笑起来,夹杂着起哄“三公子请客吗?” 陆异之将香扇一收“请啊,只要学兄你吃得下,不管多少我来付钱。” 那人便大笑着站起来,挥舞衣袖。 “好,好,我等速速进城去,观赏这繁华不夜城。” 陆家包下的客栈就在城门附近,但京城太大了,单单从城门口走到闹市大街就好一段路。 大家并不算是一直闭门读书,在附近州郡四处求学,以及这一趟远途经过很多城池,但京城还是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宽阔几乎能列军阵的大街,高高低低似乎望不到边际的屋宅,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车马粼粼。 他们一行人走到京城最繁华东市的时候,到了掌灯时分,似乎是一眨眼,又似乎是接连间,所有的屋宅亮起了灯火,一瞬间如璀璨星河跌落人间。 一直保持平静的禹城诸生在这一刻终于再忍不住失神。 这就是京城。 这就是人间最繁华处。 陆异之灼灼看着眼前,日后他一定要在这里熠熠生辉。 “这家酒楼。”一个同伴说道,指着一旁,“楼好高啊,坐在这里吃饭,能俯瞰这街市繁华。” 诸人也都看去,果然见一旁有座酒楼,飞檐斗拱金碧辉煌,悬着一块大大的匾额,写有会仙二字。 可以与仙人同坐,好大,好诱人的口气啊。 此时华灯初上,里面隐隐有人走动,但并无丝毫嘈杂。 华贵又安静。 陆异之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坐坐,从高处熟悉一下京城。” 立刻有人抚掌赞同,但也有几个同伴迟疑,一定很贵吧。 “异之。”其中一个低声说,“莫要铺张。” 陆异之也不答话,转头问身边的仆从:“你们来时,父亲怎么交代的?” 仆从含笑说:“老爷说多多读书是求学,多多践行亦是求学,只要是求学,就是物有所值,就不是铺张浪费。” 同伴不由感叹“陆大老爷真豪杰也。”“虎父无犬子啊。” 百泉县的陆大老爷原本在禹城并不算多有名,也就是这几年突然绽放光芒,很多人觉得是陆三公子少年崭露头角的缘故,但仔细想陆三公子能脱颖而出光芒日盛,也离不开家里的扶持。 陆三公子求学,钱花得如同不要钱的流水一般。 别人拜不了的名师,他就能拜到,别人得不到的典籍,他能买到。 陆三公子天资聪慧,一点而通,一拨就明,学识飞进。 他又出手阔绰,一掷千金,清谈宴,流水局,拈花会,遍邀名士,吟诗作对,激辩论道,夺目生辉,无人不识,一举过了秀才察试,陆家也因此门楣光耀。 这真是时也命也,别人只能羡慕。 既然如此,那就不再客气,为陆三公子在京城中雅局捧场,做不了明月,做群星也能博得光辉。 “请。”大家齐声说,“我等与三公子一同践行。” 但,明月和星辉都被拦在了高楼外。 十二 眼前望 酒楼的知客,面白短须,长眉细眼,穿着看起来普通,但做工精良料子上等的衣袍,含笑看着诸生。 虽然这些读书人洗漱更换了衣衫,但眼尖的知客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今天刚到的外地人。 当然,知客脸上没有丝毫的鄙夷和轻视。 “是我们对不住大家。”他轻声细语说,“今晚不巧,我们家被包场了。” 禹城读书人们神情难掩惊讶,越过这知客向内看,看到摆在正中的八扇屏风,其上画着仙山云海,似真似幻,必然出自名家之手,屏风更是白玉雕琢,价值不菲,屏风后隐隐可见假山流水,横跨楼内的廊桥...... 在这里面要一间雅座肯定价格不菲。 包场! 这得多少钱! 京城的有钱人真是豪富啊。 在他们怔怔没有答话时候,旁边又有客人过来,听到知客的话,发出哟一声。 “会仙楼竟然也会让人包场?”他说。 这位老爷白白胖胖,一手摇着扇子,一手还拎着酒壶,熟稔地跟知客说话。 “高小六莫非跟人赌输了,缺钱用?” 知客笑说:“我们东家赌输是常见的事,如果输了就缺钱用,咱们会仙楼也开不到今天。” 高小六是会仙楼东家的名字?这名字真是简单。 这话似乎是在说笑,但禹城秀才们听出了其内含义,这熟客话里透出会仙楼东家极其有钱,看不上钱,想用钱来他这里包场是很少见的事。 那今日..... “那今日这是?”熟客也很不解,问。 知客轻声说:“大理寺的那位大人今晚请客,喜咱们会仙楼清静,所以来借用一下。” 禹城来的秀才们知道大理寺,但大理寺的官员多的很,不说名字谁知道那位大人是谁。 那熟客知道。 “是那位大人啊,那今日你们亏大了。”他嬉笑说,“那位大人两袖清风,哪里有钱给你们东家。” 知客笑说:“无妨无妨,就当我们东家今日多输了几场。” 熟客哈哈一笑,低声说:“不过那位大人上门也是好事,哪一日你们东家惹了麻烦,只要他能开口说话,就得救了。”说罢不再多言转身告辞了。 也不知道这话是恭贺还是诅咒,知客神情依旧,对熟客高声说:“牛老爷改日再来,我给你留着你最喜欢的荷花厅。” 说罢再看站在这边外地书生们,和气一笑。 “您看,客官们,真是不巧,请留下名号,改日来的时候,我赠酒赔罪。” 禹城诸生回过神,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短短几闲言提到的人透出的金钱涉及的权势让他们头脑懵乱。 这高小六不一般,会仙楼不一般,那位大人不一般,客人不一般,知客也很不一般.....与他们日常熟悉的酒楼伙计,客人完全不同。 这就是京城啊,天子脚下! “多谢。”陆异之的声音响起,他站在同伴们中点头,“改日我等上门品酒。” 那知客看着他,抬手一礼:“静候公子。” 一直到走出几步外,再回头看那座会仙楼在夜色灯光里若隐若现,诸人才平复了心情。 “也不知道这那位大人是什么人,怎么跟霍…霍大人一样,人人知道?”一人轻声说,“没听过这等人啊,能在会仙楼包场,而且听那意思,好像还不给钱.....” “大理寺官员多了。”另一人说,“还真不知道谁这么有名。” 不过---- 一个不说名字人人都知道的官员,一个哪怕没钱,也能在酒楼包场的官员,是因为什么? 是权势。 陆异之走在前方,再没看四周的繁闹街景。 天下最美丽的景致他已经看到了。 十九岁的少年,期待着在这美景中占得一席之地。 ...... ...... 十九岁的少年在思索世间权势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女正想着要把今日的猎物,换木材还是换米粮。 是多吃一碗饭肚子舒服些,还是打张真正的床,睡得舒服些。 许城城郊的草堂,沐浴在晨光里,还有些破败,但又跟先前不同了。 屋舍上有炊烟袅袅,旁边有瘦驴大嚼草料,一圈篱笆围拢一小片绿油油的菜苗,再加上两个女子的身影,宛如一幅画活了过来,美丽又生动。 七星看着室内的床板,再喝一口青雉刚煮好的菜粥,思索着。 青雉擦了擦脸上沾染的草灰,看地上整整齐齐摆成一溜的猎物,三只兔子,三只野鸡。 “今天守....的不少啊。”她说。 声音和脸色都很平静。 不像第一次见到小姐守株待到兔子那般感慨。 也不像第二次见到小姐又守株待到兔子,以及多了一只野鸡,那般惊讶和迷惑。 也没有了第三次第四次看着小姐待回猎物的麻木。 小姐连门锁都会撬,打猎又算什么呢?小姐手很巧的! “不能再给村人来换米面菜了。”七星说。 青雉点点头:“其实他们也不太需要。” 野物是肉,虽然人人都喜欢吃肉,但并不是真的可以天天吃肉,这附近的村落很小,村民日子清贫,对他们来说,一袋能吃很久的米粮比一顿肉要更重要。 “所以,还是进城拿去卖掉更合适。”青雉说。 猎户不都这样? 山上打猎,拿去卖,换钱买米粮。 青雉又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她可从没想过,小姐回到家后变成了猎户。 “我再去山上转转多打些猎物。”猎户七星小姐将菜粥喝完,递给青雉,做出了决定,“然后买两张床。” 终于说出了打字,这是承认猎物不是主动撞死在她面前的了,青雉看着小姐,回家这段日子,小姐更瘦了,但并不让人觉得虚弱,可能是因为那一双眼黑亮有神。 不过,买床么,床是很贵的,卖几只野鸡野兔是不够的。 “小姐,需要做陷阱吗?”青雉主动问,“我来帮你。” 七星笑了笑,摇头:“你不用帮忙,你把车收拾一下,我们用车拉着货物去。” 还用车拉着去,青雉心想,那要抓多少野鸡野兔?小姐做得陷阱很大吗? 小姐的意思是说她们两个坐着车去吧。 她不再多问应声是,跑进厨房拿了一块干饼。 “小姐你拿着,饿了吃两口,也可以用来当诱饵。”她说。 回来这半个多月,小姐几乎是天天都在山上,没有再昏睡,没有咳嗽,在陆家熬的那一身病都消失了,还能猎到山上的野物。 虽然是山,也算是小姐的家,在自己家里总是如鱼得水。 青雉不再担心小姐要寻死,也不再担心小姐身体虚弱,不再总跟着她。 七星接过来饼子,又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棍,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入山林间。 站在山林间回头,山下的草堂,湖水隐隐可见,但山下的人再看山上却什么都看不清。 七星收回视线,看向山林更深处。 杏花山不高,沿着湖水绵延环抱好大一片,起起伏伏,有峰顶有谷底,外表看起来秀气,深处其实很崎岖,除了山鸡野兔,也藏着体型稍大的野物。 十三 她之手 七星行走在山林中,脚步轻盈,踩过枯枝落叶亦是无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耳边山林惯有的嘈杂中夹杂着悉悉索索声音的时候,她停了下来。 她眯起眼,透过灌木丛看准一个方向,将手一扬,青雉给她的干饼如流星般飞进灌木丛中,旋即响起一声凄厉又愤怒的嘶叫。 脚下的山石枯枝落叶都抖动起来,密密如箭的灌木猛地被推倒,一头黑黝黝的野猪冲了出来。 这不是一头成年野猪,但体型也不小,脸上头上顶着枯叶污泥,以及血。 它的一只眼似乎被打破了。 疼痛让野猪发狂,陌生人的气息让它愤怒。 野猪嘶叫着冲来,带起的狂风能将人吹倒。 就算吹不倒,一头也能撞倒,然后蹄子乱踏,跟地上的烂泥枯叶一起变成泥。 但就在冲过来的一刻,眼前的人不见了。 竹棍在山石上发出叮的一声,人跃起在空中,轻轻飘飘,下一刻握着竹棍的人如利剑猛地落下。 野猪发出一声尖嚎,满地翻滚,枯枝腐叶烂泥四溅,扎根山石深处树乱晃,鸟雀野鸡兔子乱窜。 但癫狂只是一瞬间,片刻之后就安静下来。 野猪躺在地上,微微抽搐,脖颈与粗壮身子交界处一道划痕,血汩汩流出。 七星抬起脚避开,免得污了鞋子裙角。 只是..... 她低头抬起衣袖,露出手腕,白净的皮肤上处渗出几点血。 血并不多,手抚过便不再出现,只留下浅浅一道划痕。 七星微微皱眉,血肉之躯是很脆弱啊。 …… …… 小女子脆弱的血肉之躯并不能将一头野猪背下山,所以七星小姐下山告诉了青雉,去请村人来帮忙。 深山里第一次变得这么热闹,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真是野猪!” “我爷爷说过,这边山头叫野猪涧,怪不得呢,真有野猪。” “真吓人,还好我们不往这边来。” 说到这里大家又齐齐看两个女孩儿。 “这头野猪是怎么死的?” 先前两个女孩儿来说捡到了野猪,大家以为说笑呢,现在亲眼看到一头野猪死在地上..... 这头野猪是怎么回事来着? 青雉自从看到野猪后,心神也有些恍惚,听到问,喃喃转述小姐的话:“就,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村人们觉得听懂了,又觉得不太懂。 “我先前设置了一些陷阱,抓了些兔子野鸡。”七星给大家解释,“就想着往深山也设置一些,能抓到更多,没想到刚进来就看到一头野猪发狂,自己在树上乱撞,把自己撞死了。” 村人们哦了声,觉得这话听起来那么的不可信,但不可信也得信,总不能这野猪不是自己撞死的,是被这两个女孩儿杀死的? 那才是更不可信呢! “七星小姐,这是越老先生有灵,送你的。”一个村人忍不住说。 ...... ...... 四个村人将野猪抬起来,吆喝着沿着山路向下去,七星和青雉跟在后边。 “这样的解释能安抚大家啊。”七星对青雉低声说,“如果说是我设置陷阱抓住的,听起来就不可信了。” 青雉看她,小姐黑黝黝的眼里似乎闪着几分得意。 “喏。”七星又把干饼递给她,“这个诱饵很管用呢。” 青雉看着沾染了血和泥的干饼,还认得出是自己递给小姐的,让她充饥,以及做诱饵,但..... 她是让这饼子诱一下贪吃的野鸡野兔子….. 一张干饼就能诱惑一头野猪,小姐,你是觉得这话听起来就很可信了吗? 乡邻们将野猪放到了青雉准备好的板车上。 板车是青雉又重新准备了一下,撤去了铺着的褥垫——原本是要小姐坐,将猎物挂在车前。 现在么,野猪占据了车子,野鸡野兔挤在角落里。 “小姐,你可以坐在车前。”青雉将小坐垫放在车前拍了拍。 七星看了眼拉车的瘦驴:“我走着吧,野猪很重的。” 那头野猪比小姐都重,再加上一个人,瘦驴要拉不动了,青雉没有再劝,说:“王大叔说,就算咱们脚程慢,半日也够走到城里了。” 这边已经是许城郡城的郊外了,小姐走慢些,不会走得太辛苦。 但牛大叔也估料错了,她们.....或者说,小姐的脚程不到半日就走到了。 小姐步伐不紧不慢,但越走越快,瘦驴和青雉都有些跟不上她。 最后还是小姐放慢了脚步,且在路边休息一刻,才带着她和瘦驴继续赶路。 青雉在后扶着车,看看车上的野猪,再看走在前方牵着驴的小姐,心中翻转了很多问题。 “小姐。”她忍不住唤。 七星回过头,问:“还是累吗?”她停顿一下,“别怕,我们马上就到了。” 听到后一句话,青雉有些想笑,先前她拉着小姐往家里走的时候,经常会说这句话。 话是对小姐说的,但其实也是对她自己说。 没想到小姐记住了,现在来劝慰她。 青雉心里酸酸软软,将翻转的问题咽回去,大声说:“小姐,我已经跟王大叔问清楚在哪里卖猎物,还有大概价格,一会儿就看我的本事吧,我一定把这些猎物卖个好价钱!” 小姐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点点头。 今天她们运气不错,刚进西市就遇上了一家酒楼的采买,先是被两个小姑娘拉着野猪吸引,看过之后,便爽快地收下了所有的猎物。 “姑娘,你们家人再打到好猎物,直接来顺德楼找我。”这个姓孙的管事笑呵呵说。 家人,她们没有家人,家人就是小姐自己,青雉心想,低着头拉车没说话,听得小姐应声好。 顺德楼是个不小的酒楼,在后门卸货,伙计们搬卸猎物,好奇地打量两个女孩儿,一边低声议论“城外的猎户?”“城外什么时候有猎户了?”“不都是种田和湖里打鱼的吗?” 七星和青雉任凭打量和议论,安静地等候,很快账房结了账,青雉难掩兴奋地摇了摇七星的手:“我们有钱了。” 七星也点点头,唤住要走的管事,问:“这个城里在哪里能打床。” 床?管事略愣了下,这种家什采买不都是家里男人们,两个女孩儿能看出什么? 不过想到两个女孩儿拉着野猪来卖,应该是家里大人走不开,管事想了想,说:“东市,匠工行都在那边。” ...... ...... 以前在陆家的时候,七星小姐住在偏院,睡得床远不如家里小姐们那般精美,但出了陆家门,青雉才知道,就算不精美的床,价格也不低。 青雉盯着一张小榻,这跟她在陆家睡的下人床差不多,问过了价钱,不由喃喃自语:“原来我一直睡在三头野猪身上。” 待客的店伙计都被说懵了:“姑娘说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野猪。” 青雉对他扯出一丝笑,也懒得解释,转头看七星,有些委屈地喊了声小姐。 知道离开陆家后日子不好过,但真真切切感受到,心里还是很难过。 小姐的神情很平静,但青雉看到了小姐适才多么认真仔细的查看,甚至还抚摸着这些床。 一定很喜欢吧。 现在得知要买这些床,把野猪涧的野猪都抓来卖掉也不够,该多伤心啊。 “小姐....”青雉轻声唤,又打起精神低声说,“等回去后我帮你一起,做陷阱,我们,我们多抓些猎物,总有一天买得起。” 七星小姐哦了声,摇摇头:“不用。” 不用?小姐是放弃了?青雉要说什么,小姐已经跟伙计说话了。 “你们这里卖工具吗?”她问。 伙计似乎没听懂:“工具?什么工具?” 青雉有点听懂了,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吧..... 小姐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冒出一个个对青雉来说陌生的名称“推刨刀斧头锯,曲尺墨斗线.......” 这些名称对店伙计来说不陌生,但让他更惊讶,又有些好笑。 “姑娘。”伙计笑问,“难道你是要自己打床?” 七星点点头:“是啊。”对伙计微微一笑,将手举起轻轻摆了摆,“我手很巧的。” 十四 自得乐 回程的平板车上亦是装得满满当当。 装满这些东西也不如一头野猪重,所以主仆两人都坐在车上,一人占据一边,中间堆着采买的物件。 其中有青雉熟悉的米粮菜,也有青雉看起来陌生的物件,比如大大小小的斧头,奇奇怪怪的锯子,以及叫不上名字的各种东西。 “小姐,这个....”她指着其中一个问。 七星说:“刨子。” 青雉哦了声,手指再挪,不待她问,小姐已经答道“墨斗。” 小姐说完又皱皱眉。 “这个墨斗不好,回去后自做一个。” 青雉的手指收回来,放在膝头磨了磨,再忍不住疑问:“小姐,为什么你会这打猎,打床?” “因为...”七星要说。 青雉抢过话头:“因为小姐手很巧。”说着嗔怪,“我知道小姐手很巧,但,手巧,怎么就能会这些?小姐以前从未.....” “从未做过吗?”七星看着她,嘴角似有浅笑,“你以为你家小姐手巧就只会刺绣做衣梳头吗?那是在陆家的七星,不是在自己家的七星。” 青雉大概明白了小姐的意思,小姐的手很巧,会的也很多,只不过到了陆家没有机会展示。 在家的七星小姐,跟在陆家的七星小姐,是不一样的。 她不要再迷惑震惊了,她也要清醒一下,现在自己是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 青雉放在膝头的手再次伸出来,从琳琅满目的工具中拿起一把小凿子,认真地端详熟悉它。 七星不再看她,看向前方,夕阳西下,余晖铺地,山湖隐隐绰绰。 “你见过在自己家的七星是怎么样的手巧吗?”她似乎是在问青雉,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她见过。 ……. ……. 几场雨后,夏天变成了秋天,站在庭院里,一阵风吹过,满目清爽。 陆康氏站在廊下,看着花园里。 买下的祁氏宅院终于修葺一新,择吉日搬进来,待异儿考入太学的喜讯传来,庆贺宴就在新花园里办了。 比起陆家老宅,这花园真是大了很多,置办一场宴席的花销也会更大。 当然,陆大夫人并不在意这些花费。 “这么说,她就做了猎户?”陆二夫人的声音在后说。 陆三夫人的声音带着笑:“她什么都没有,只能靠山吃山。” 山里野物多,拉根绳子,挖个坑,支起个筐,兔子野鸡什么的总能撞到几个。 那丫头来她们家之前,不就是长在那边山上的嘛,这些事才是她日常做的吧。 “上次福顺不是说了,见到她们提着一篮子野鸡蛋在卖。” 陆二夫人也笑起来:“我以为她会售卖手艺。” 这阿七好刺绣是没的说,陆三夫人自然也知道,但是。 “这刺绣可不是只有手艺就行啊。”她说,伸手捏了捏袖口,今年的新秋装料子越发好了,“她空有手艺,没有布料,没有好针线,怎去跟人展示手艺?且她身家不清不楚,谁敢请她?” 陆二夫人看了眼陆大夫人的背影,从背影都能看出陆大夫人心情不太好—— “阿七她这好手艺,是在咱们家练出来的,大嫂宠溺,任凭她随意用针用线,在好料子上折腾。”她笑着说,“大嫂现在还宠着她呢,闹出这样的事,大嫂都能忍.....” 陆大夫人转过身,不高兴地说:“别提她了,走了的人,提她干什么,这么闲,今年的秋宴你们来筹办。” 陆二夫人和陆三夫人都有些惊喜地站起来,陆大夫人吝啬的很,把家里的钱都攥在手里,让她们来操办宴席,那真是有不少好处可捞呢。 陆二夫人高高兴兴从大宅出来,迎面遇上了一个管事,这是专替大夫人在外行走的。 想到先前的话,陆二夫人要为大嫂解忧,唤住他。 “福顺在许城干什么?看着那贱婢过日子好玩吗?是不是还买人家野鸡蛋吃个新鲜了?” 管事忙赔笑:“实在是疏忽了,我这就亲自去……” 陆二夫人打断他:“不用了,这点小事,用不着咱们家亲自出手,我给我娘家侄子说一声就行了。” 陆二夫人娘家是许城的,虽然只是典吏,但也算是家大业大的地头蛇,管事忙笑着讨好:“那真是太好了,辛苦公子了。” 陆二夫人淡然摆手:“多大点事儿,不就是让人知道世道艰难嘛。” 所谓的世道艰难,就是哪怕只是拎着一筐野鸡蛋,走在路上也会绊倒摔烂,颗粒无收。 ...... ...... 其实野鸡蛋并不好捡的,青雉认真算过,不如养鸡鸭鹅下单卖的更好。 伴着晨光,杏花草堂的厨房里传来咚咚咚的切菜声,不多时,青雉就抱着盆出来,并不是送到正堂,而是来到屋后,这里一圈篱笆围着一群鸡鸭。 青雉咕咕咕叫了几声,将混杂这野菜面糊的盆放下,鸡鸭都涌上来啄食。 青雉从鸡笼里捡起几个蛋,拿在手里还暖呼呼,她抬起头看向山那边,渐渐散去的晨雾中有女子慢慢而来。 “小姐。”她高兴地扬手,“我再给你蒸个蛋就可以吃饭了。” 隔着那么远,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到,或者也只是因为看到了她,晨雾中的女孩儿也抬起手轻轻晃了晃。 青雉拿着鸡蛋进了厨房,灶台干净,锅碗瓢齐全,只是一眼扫去,除了铁锅,很多都是木作。 青雉拿起木瓢舀水,一边烧水,一边利索地将鸡蛋打在木碗中搅拌,待锅气腾腾上来,打好的水蛋放进木笼屉里盖上木锅盖。 做完这些,外边脚步声,推门声,是小姐回来了。 “小姐你先洗漱。”她扬声说。 隔着门窗有回应声,紧接着便是水声。 待青雉将菜粥蒸蛋发糕摆在堂屋桌子上,带着一身水汽的七星也走进来。 “小姐,你看选好料了吗?”青雉问。 两张床,屋内的桌椅,小姐都打好了,不过又要再搭建两个屋子,一个安置瘦驴和板车,一个用来摆放小姐的工具。 现在除了买来的工具,小姐还做了很多,屋子里都摆不下了。 七星说:“已经砍好了。” 青雉再次感叹一声小姐真是太厉害,说:“那等从城里回来,我去请王大叔他们帮忙运下来。” 七星点头,坐下来。 “今日卖了猎物,多买一些米和菜,我们请他们吃个饭。”青雉说。 七星握着碗筷:“那我——” 青雉知道小姐要说什么,忙制止:“不用再去山上打,够了够了,家里现在这些就够了。”说着又俏皮一笑,“山上的野鸡野兔子都要被小姐吓得搬走了。” 七星亦是一笑,低头吃饭。 进城之后,青雉和阿七先去顺德楼,待顺德楼挑走了需要的,余下的她们再去街市上售卖。 “阿七,小青,你们来啦。”顺德楼的伙计已经熟悉了,在巷子口就招手唤。 青雉也笑着唤声哥哥。 这小哥帮她们将车拉进后院,又有伙计卸车过称,全程不用青雉和阿七动手,还有伙计给她们一人一块桂花糕。 两个人坐在条凳上捧着吃。 这一瞬间,青雉甚至觉得这日子比在陆家的时候还要好。 但下一刻,好日子被打破了。 “就是你们的东西不干净!”前方传来吵闹声,“我们少爷吃坏了肚子,你们顺德楼还不承认!让我们看看你这后厨都藏了什么脏腌!” 后院的伙计们都向前看去,青雉也停下来,唯有阿七还在仔细地吃桂花糕,一手还捧着接掉下的渣滓。 一群人冲过来,两个粗壮的家仆,扶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家仆气势汹汹,公子弯着腰哎哟哎呦,一旁跟着店伙计以及有些无奈的掌柜。 “宁公子,这,是误会吧。”掌柜说,“我们顺德楼的东西都干净。” “怎么可能都干净!”宁公子哎呦着喊,弯着身子一双黑豆眼四下看,看到正在过称的野物,顿时直起身子,指着喊,“那不是吗?我今天就是吃了野兔子肉,原来你们顺德楼一直用得这种来历不明,不知道死了多久,也不知道是毒死还是怎么死得野鸡野兔子!” 这! 原本看热闹的青雉脸色一僵,手里捏着的桂花糕掉落—— 没有落在地上,落在一只手掌里。 “不要浪费食物。”七星说,将桂花糕放回青雉手里。 十五 不许买 桂花糕被塞进手里,青雉紧紧捏着没有再掉,当然也没心情再吃。 那宁公子已经再次弯下腰哎哟哎呦,两个家仆跟顺德楼的伙计推推搡搡。 “宁公子,这是新鲜的猎物。” “这是城外杏花山上的,我们店一直用呢,没人说吃了.....” 掌柜的解释说到这里,宁公子更怒,伸手揪住那掌柜:“老孙,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讹你们顺德楼吗?你不去打听打听,我宁二十四郎闭着眼扔出去的银子多了去了,我犯得着为一顿饭讹你们?” 一边说一边喊仆从拿钱拿钱。 一个仆从果然拿出一个钱袋往地上扔。 “把我们宁家当什么了!穷得要出来讹钱了吗?给你们钱,别说一顿饭,一年的饭钱。” 掌柜的被宁公子的口水喷得睁不开眼,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连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宁公子不理他,只喊家仆“把赃物拿上,咱们去见衙门见官。” 两个家仆果然冲过去从称上拿猎物。 掌柜的忙抱住宁公子:“宁公子,可别去衙门,要是让你叔父看到了,你闹了肚子,他老人家岂不是会担心.......走走,咱们先去看大夫,看大夫。” 宁公子挑眉说:“你这是承认东西有问题了?” 掌柜的不敢说是,也不敢像先前那般笃定说不是,只哎哎嗨嗨苦笑劝。 此时很多吃饭的客人都从大厅里过来看热闹,询问怎么了,看到围来的人多,宁公子松开顺德楼掌柜。 “你既然知错,我也不要你赔钱,我也不送你去见官。”他说,“我只要你做到一件事。” 说罢伸手一指,指着货物。 “不要购买劣等食材。” 再一指站在伙计们身后隐隐可见的两个女孩儿。 “不要从来历不明的人手中购买便宜货。” 说罢再看掌柜的。 “你可能做到?” 掌柜的还能说什么,这边是叔父在府衙当差的宁家独苗,那边不值钱的货物和两个乡下小姑娘—— 他听采买管事说过一嘴,城外出了个猎户能打野猪,卖货又便宜又新鲜。 再新鲜再便宜也没必要,他们顺德楼还不差这点便宜,惹到不便宜的人才是麻烦。 “能,能。”他连连点头,再看着伙计们,“快快把这些货物和人都赶走。”又呵斥一句,“张胖子怎么回事?采买越来越不上心了,一会儿让他来跟宁公子赔礼。” 伙计们诺诺应声。 宁公子此时肚子也不疼了,挺直脊背大手一挥:“不用,谁也不用来跟我道歉,我宁二十四什么都不图,只不过是路见不平!” 说罢示意家仆递过来钱袋,塞给掌柜。 “只要咱们顺德楼风清气正,让来这里的客人吃得放心,我就满意了。” 旁边看热闹的虽然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听到这话不由都笑着凑趣叫好。 宁二十四郎对大家拱手道谢,再大摇大摆而去。 掌柜的摇摇头,一脸晦气地瞪伙计,以及伙计身后那两个女子一眼:“还不快走!”说罢笑脸对围观的客人拱手,“诸位诸位,吃饭吃饭。” 客人们跟掌柜地笑闹着散去了。 后院恢复了安静,伙计们神情尴尬地转身看那两个女孩儿。 青雉捏着桂花糕呆立,而那位阿七则还坐在条凳上,手里的桂花糕已经吃完了,但手掌里还落了碎渣,店伙计们看过来时,她正仰头将碎渣倒进嘴里。 吃得这么干净啊,店伙计们愣了下,这种时候还能吃的下去? “阿七姑娘,小青姑娘,这个.....”一个伙计喃喃说。 “我们的猎物都是干净的。”青雉哽咽说。 伙计们顿时纷纷劝慰“我们知道。”“我们当然知道。”“小青姑娘你别难过。”“哎,这个宁二十四郎真的是....”“怎么这么倒霉撞到他发疯。” 怎么这么倒霉?青雉咬着下唇,宁家二十四郎么?宁家,许城,府衙当差,那必然是二夫人娘家了。 二夫人娘家弟兄七八个,但却只得了一个男丁,为了表示娇养,按照族中女子们排序,所以称为二十四郎。 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骄纵的不像样子。 他是受陆家指使的!故意来欺负我们小姐! 青雉真想大声喊出来。 “好了。”七星的声音从后传来,人也站起来,“既然已经遇到倒霉的事了,就不要让大家更倒霉了。”唤青雉,“装车吧。” 青雉忍着眼泪点点头,去捡被宁二十四郎家仆扔掉的猎物,伙计们抢着帮忙。 车很快就装好了,顺德楼的采买张胖子也闻讯急匆匆来了,神情亦是恼火。 “怎么出了这种事。”他也连声说倒霉,看着两个女孩儿,叹口气,拿出一把钱递过来,“这些你们先拿着,就当是让你们跑一趟的辛苦费。” 七星摇头,施礼道谢:“没有买卖,怎能收张大叔的钱。” 张采买要劝,七星坚决拒绝,再次道谢,牵着瘦驴拉着青雉走了,看着两人的背影,张采买再次叹气。 “宁二十四郎这个纨绔发什么疯?伸张正义?他脑子坏掉了?”他问伙计们。 伙计们哪里知道。 “该不会针对阿七和小青的吧?”一个伙计猜测说,带着几分同情,“这纨绔一向好色...” 虽然粗衣寒酸,但阿七和小青长的都很好看呢。 “也不对,自始至终宁二十四郎都没多看她们一眼。”另一个伙计摇头,“如果是为了要挟,也不该只要掌柜的不买她们的猎物,掌柜一答应,他就收手走了。” 不是应该主要纠缠这两个小姑娘吗?恐吓威逼利诱什么的。 “算了算了,谁知道这纨绔吃撑了想什么呢。”张采买说。 这些纨绔才不会想自己吃撑了说一句话,会给多少人麻烦,甚至会让人吃不上饭。 “仗着他家那个老吏,谁敢惹,我这就去跟他赔罪。” 说罢啐了口,往大厅去了。 伙计们摇头叹气议论一刻,再看门外巷子,那两个女孩儿和瘦驴车都看不到了。 ...... ...... 青雉抬起头,努力让自己欢快些:“小姐,我们去街市上卖,上一次那个阿婆买走我们野鸡蛋说也想尝尝野鸡肉呢。” 七星摇头:“不行,去了还会有人找麻烦。”她微微侧头看了眼后面。 青雉一惊回头,看到不远处有两个男人似乎闲逛,撞上她的视线,都停下脚向旁边看。 “从我们顺德楼就一直跟着。”七星对她说。 青雉攥紧了手,忍着的眼泪啪嗒掉落:“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呢?” 七星问:“是陆家指使的吧?” “小姐手巧,二夫人常常让你做点心,做的点心一多半都被她送去娘家了。”青雉抽泣着说,还学了陆二夫人说话,“让哥儿尝尝,哥儿可挑食了,身子孱弱。” 她一直以为这个哥儿是个年幼的孩子,没想到是个成年人,五大三粗,哪里孱弱!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青雉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涌出,“明明是他们对不起小姐,怎么还非要逼得小姐走投无路吗?” 七星嗯了声:“是啊,这样做实在是不对,人之与人之相贼,天下之害也。” 贼?害?什么?青雉泪眼朦胧抬起头:“小姐你说什么?” 七星抬手擦她脸上的泪:“我说,别怕,做坏事,必然会被惩罚的。” 十六 另一枝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母亲牵挂你,寝食难安,我儿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吃好喝好穿暖,莫要被人欺负了去。” 家信看到这里,陆异之便合上了,如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惦念着出行在的子女,哪怕吃得再好穿得再暖,也不如在家。 桌案上有轻响,同时伴着清香袭来。 陆异之抬眼,看到一个婢女正将香炉换上新香。 “公子。”察觉到陆异之的视线,婢女怯怯问,“可是打扰您?” 陆异之摇摇头:“我在想事情。” 婢女忙将香炉放好,安静地退下了。 看,就算是在京城刚采买的婢女,比家中多年调教出来的也不差,其实,更好。 “异之,异之。” 外边传来喊声,伴着咚咚的脚步,有两个同乡疾步进来,他们面色涨红,情绪有些激动。 陆异之忙起身,问:“怎么?考期订了?” 两人摆摆手。 “不是,不是。”“出事了。”“你还记得前几天济城那位刘秀才吗?” 进京之后,虽然备考刻苦,但读书人之间的交游也还是不少,天南海北的考生都互有结交。 陆异之点点头:“赋写得极好。” “对,就是他。”一个同乡说,一拍桌案,“今日他——” “他吊死了。”另一个同乡抢过话喊。 吊死了,陆异之愣了下。 “在会仙楼。”被抢了话的同乡忙补充一句。 会仙楼啊,陆异之再次愣了下。 ...... ...... 会仙楼给进京的陆异之留下深刻的一眼。 进京后这一个月闭门读书,当然,其间也有应酬,去过几个有名的酒楼,但从未再去会仙楼。 不是说付不起钱,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陆异之特意避开了。 可能是少年人心底隐秘的执拗,他想留到金殿面圣入选太学之后,再登会仙楼。 此时的会仙楼看起来没有了仙气,外边围满了人,熙熙攘攘喧嚣嘈杂。 陆异之等人赶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尸首被官差抬上车。 遮盖的白布勾勒出一个年轻人的轮廓。 陆异之还有印象,那日月圆之夜,在城外旷野上,大家篝火饮酒,这济城刘秀才写下吟月赋,引来一片叫好,第二日便传遍全城,据说太学的温博士都看了,赞叹一句。 前程无量啊。 怎么就死了? “说是自己吊死的,饮了很多酒,还留下一副,罪赋。”前边有读书人轻声说。 罪赋?是什么意思? 也有的读书人发了痴,只问“写得好吗?” 罪赋,认罪赋么?陆异之看向被抬着的尸首。 刘秀才的仆从正哭天抢地“我们公子绝不会自尽。”“是有人害我家公子。”“这是谋杀” 透过门口可见到大厅里站着几个官员,为首的三十多岁,腰间配刀,面色阴沉,手里攥着一张纸,隐隐可见字迹。 这就是那个罪赋吗? “据看到店伙计说,刘秀才自诉在济城因为踏青的时候跟一佃户起了冲突,刘秀才恼恨打断了他的文思,让家仆把佃户活活打死,佃户妻女去告官,反被下了大狱。” 这话让四周一阵骚动。 “不可能吧。”“刘秀才性情温和,未语先笑。” 伴着一片窃窃私语,握着罪赋,不是,握着那张纸的官员也走了出来,他身边有刘家的管事跟着,管事眼圈发红,神情灰白。 “张参军,我们公子是被害,请务必捉拿凶手。”管事哑声恳求,“我们公子的族叔,与散骑常侍罗大人是姻亲......”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阴沉的脸拉得更长:“府尹自由定夺,休要多言。” 那管事疾步跟上前边抬尸的官差,将被风吹起的白布压紧,隔着白布抚摸,无声流泪:“公子啊,你离乡背井,壮志未酬,老爷夫人已经白发,少夫人才有身孕,父母待儿养老,幼儿尚未见父,他们可怎么活啊。” 说罢仰头大悲。 “贼人啊,你怎么如此心狠手辣,害人父母子女妻儿分离。” 闻讯围来的很多都是离乡背井的人,闻言感怀自身,不由凄凄。 站在门口正说话的几个官员脸色一变。 “这老货奸诈。”一个官员皱眉,一眼就看穿这老仆的心思,这是要煽动进京赴考的学子们逼迫官府。 张元按着腰刀就要上前,此时静谧中陡然传来更凄惨的喊叫。 “谁干的谁干的?我的爹啊——” 这男声极其悲戚,声音尖利,让围观的民众汗毛倒竖。 哭爹的?这里刚有儿子吊死,难道又有谁的爹也吊死了?疑惑间人群被撞开,有人狂奔而来。 他的动作太快,众人只看到花花绿绿的衣衫一闪而过。 “我的爹啊,你一手创的家业,竟然遭如此不幸——” 上前一步的张元,没有再去抓按刘家那个老仆,手一把落在来人身上,喝道:“高小六你号什么丧!你爹还没死呢!” 高小六。 陆异之还记得这个名字。 虽然只是知客和熟客寥寥几句话中提到,但让人印象深刻。 有钱,嗜赌。 不知怎么样一个奢靡顽徒。 陆异之抬眼看去,这真是,好奢靡! 站在张元身前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高高瘦瘦,穿着一件繁花似锦衣袍,系着一条金光闪闪腰带,束着金银珍珠发冠,总之全身上下金光闪闪,炫目到让人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 此时此刻,只能听到哀嚎。 “张大叔——”他一把抱住张元的胳膊,尖声哭喊,“家业败了,我爹也活不长了——” 张元要甩开,但高小六宛如八爪鱼缠着。 “高小六,你爹活不长也是被你害的!家业也是被你败坏的!”张元骂道,终于在回过神的差役的帮助下,把这高小六扯开。 高小六将衣袖一甩:“我什么样子?我不过是赌钱而已,对我家家业有什么干系!但在我家店里上吊寻死,那就是坏我家业——”他一转眼神狠狠,看向白布尸首,“不准走——不赔我的损失,你就是死人也休想走!” 刘家仆从一怔,没想到死人还能被揪住索要损失—— 而这高小六也不是说说而已,人扑过来,伸手就掀白布,竟是要把死尸抓起来。 他们公子的遗体就要暴露在人前! 刘家仆从们也顾不上再对四周人哭悲戚诉冤屈。 “公子!” “住手!” 十七 非常人 会仙楼外一片混乱。 高小六也不是孤勇一人,在被刘家仆从抓住的时候,扯着嗓子喊来人“谁还没个人手——” 酒楼里原本被官差问话的伙计们都冲出来,抱腿的抱腿,扭胳膊的扭胳膊,和刘家的仆从撕扯在一起。 差役官员们都被挤得东倒西歪喊着“都住手!”,他们的喊声在喧嚣中被淹没。 刘家的仆从不肯听,公子都死了,他们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再护不住公子的尸首,那就彻底没命了,大难临头还管这些官老爷干什么。 高小六这边更不听了,他们不是死者也是凶手,怕个鬼! 四周围观闲人的起哄叫好,街上如同开了锅的水。 直到张元一声怒吼。 “高小六!你再荒唐我就关你进大牢!你十天半个月休想再赌钱!” 听到这一句话,被刘家管事抱着一条腿,揪着盖尸布不放的高小六,陡然松开了手,同时大喊:“都住手都住手,别害小爷我。” 这是在招呼酒楼的伙计们。 高小六这一声吩咐,伙计们都松开了手,一方停下另一方也打不起来了。 会仙楼外混乱的场面终于停下来。 这让四周看热闹的人们有些好笑。 “这高小六到底是怕被关进大牢呢?还是怕十天半个月不能赌钱?” “那必然是怕不能赌钱啊,高小六可是一天不赌就浑身发痒要死要活。” ...... ...... 高小六衣袍凌乱,金闪闪的腰带也被扯掉了,头上的金银珍珠冠也歪了,也终于让人看清了他的模样。 生的长眉凤目,自带风流之气。 “张大叔,有话好好说,吓唬我干什么。”他喊道。 张元瞪了他一眼:“少攀扯关系,谁是你叔!”说罢对官差们摆手“将尸首带走。” 官差们再不迟疑抬着尸首放在车上,刘家的仆从们拭泪衣衫凌乱地跟随。 “哎哎。”高小六再次喊,“不许走,还没赔我钱——” “高小六你适可而止吧!”一个官员喝道,“人都死了,赔什么钱!” 高小六声音更高:“人死哪里不好,死我的酒楼里,还是我最贵的天字号房,以后怎么招待客人?我冤不冤啊!”说到这里又拉长声调大哭,“我的爹啊,你的家业要毁掉了,你将来死了也不瞑目——” “行了!”张元只觉得两耳嗡嗡,“你爹死了不瞑目也是因为你。” 高小六一收哭腔,细长的眼一转:“那不赔钱,你们别封了这个房间,我让大家进来观赏刘秀才上吊处,一次收费——” “高小六!”张元瞪眼喝道,“你要是敢扰了办案,你爹再有钱,我也要让你在牢房里蹲半年!” 高小六嘴一扁,不说话了。 张元愤愤一甩袖子:“晦气!”大步而去。 也不知道是说遇到死人案子晦气,还是案发在会仙楼遇到高小六晦气。 其他官员们都呼啦啦跟着走了。 不少人也追着官府的人马去继续看热闹,会仙楼前安静下来。 高小六招手叫过知客,问:“房间真被封了?” 知客点头:“天字号所在的那层楼都被封起来了。”又劝,“小爷,你别去看,没什么好看。” 高小六呸了声:“我才不去看呢,晦气,影响我的手气。” 他抬起双手,爱惜地审视这修长白皙的手,忽的看向众人。 “今天我们会仙楼坐席免费。” 诸人被吓了一跳,免费? 不是说生意惹了晦气要损失钱了?怎么不涨价还免费了?会仙楼的酒菜可不便宜!真的假的? 知客神情无波,似乎东家说的只是一件小事,笑吟吟招呼:“先到先得哦,毕竟很多人进来我们会仙楼就不想出去。” 尤其是免费吃喝,那还不从白天吃到半夜啊! 会仙楼坐席也就那么多,来晚了可不就没了。 街上再次如同开了锅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向会仙楼。 高小六在一片沸腾中虔诚地张开双手挥动,站在身边的知客能听到他“人气人气”的喃喃自语。 片刻之后,高小六心满意足一甩手:“好了,冲了晦气了,好手气又来了。” 说罢疾步而去。 “我去忙了,再死了人再叫我——” “恭祝东家逢赌必赢。”知客在后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大街上,不知去哪个赌坊玩乐。 陆异之收回视线。 真是厉害啊。 这个人要多有钱,才能让人命在他面前都不值钱。 要多有钱,钱对他来说都不是钱。 陆异之再次看向会仙楼。 “异之,咱们也进去吗?”有同伴问,略有些激动,免费吃哎,又轻咳一声,“吃不吃的不重要,能多打听些刘秀才的情况。” 他看向会仙楼内,楼内已经坐满了,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交头接耳,肯定是在说刘秀才的事,不少人都向楼上看——虽然官差把守着出事的房间,但谁知道呢,这么多人,说不定谁能摸上去看看。 其他同伴亦是眼神迫切跃跃欲试。 陆异之轻声说:“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谨慎行事。” 同伴们看着他。 “刘秀才身份特殊,如今又是太学开考之前,万一牵涉察举,只怕事情会闹得难以收场。”陆异之说。 没错没错,他们是来考太学的,不要牵涉到官府之事,如果影响了考试,就糟了。 必须小心谨慎,同伴们忙点头,不再多看会仙楼一眼,和陆异之一起离开了。 另一边站着的几个读书人目送他们。 其中一人轻嗤一声。 “那不是号称禹城卫阶的陆三公子吗?”他说,神情不屑,“那日野地望月,跟刘秀才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此时此刻刘秀才遇害而亡,连名字都不肯提,避之不及。” “年纪还小嘛。”一年长的书生说,又笑了笑,“少年成名,最爱惜羽毛了。” 说到这里有人哼了声。 “还是爱惜羽毛些好,至少要脸面。”他说,“如果像某些少年人,肆无忌惮,没心没肺,没脸没皮,背人伦兽行,世人不知要多遭多少难。” 旁边有人若有所思:“你是在说那个梁八子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现场陡然一静。 梁八子就是霍莲。 自从梁八子变成霍莲后,这个名字也没人敢大肆议论。 按理说梁八子是平叛的功臣,避免了天下被卷入一场祸乱。 按理说,被他杀了的梁寺将军与晋王勾结图谋不轨,害死了太子,罪大恶极当诛。 按理说,就算是义父,杀了梁寺,那也是大义灭亲。 但只要想到当时梁八子一刀砍下义父的头颅,得意洋洋展示阵前,还悬挂在腰间亲自来面圣。 当时进京万人空巷来看,那梁八子穿着染着一身血的黑甲衣,腰里悬挂着头颅,面对围观的民众,展颜一笑。 据女子们说,梁八子那一笑,美得令人炫目,当场就有好些女子窒息晕过去。 但也据说是被吓的。 俊美的小将,披着血衣,以自己义父的头颅为饰,这场面别说亲眼看到,想一想,就让人毛骨悚然。 再罪大恶极,那也是他梁八子的养父,抚养,教导,赐予兵马铁甲,威风凛凛梁家公子地位,他对这个义父是半点恩义也无吗? 连皇帝见了梁寺的头颅,还流泪哭了一场。 哎,世人对这个梁八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看待。 “应该叫王八子。”一个书生嘀咕一声说。 这句话打破了凝滞,也让大家回过神。 “好了好了。”有人说,“不要扯远了,说刘秀才呢。” 梁八子令人厌恶,但如果让霍莲知道了咒骂他,他不介意让你为他的恶名增砖添瓦。 有人忙收回话题,看着会仙楼继续议论:“刘秀才的死一定有蹊跷。” 十八 若有卖 “这刘秀才绝不是自尽。” 张元大步咚咚从外边走入公堂,沉声说。 公堂上京兆府的少尹和功曹正有些疲惫地歪坐着,刚打发走刘家的人。 “当然不是。”功曹说,“你是没看到刚才刘家人气势。” 他啧啧两声。 “在京城都这么厉害,在济城可想而知,这么厉害人家的公子,怎么可能自尽?” 就算真有罪,也不会当回事,更别提什么自责羞愧无颜存活世间,要是那样的话,权贵都要断子绝孙了。 “老张,你现在去见府尹,就能看到罗常侍是不是歪嘴了。”少尹挤眉弄眼说。 传言罗常侍是个歪嘴,只不过日常不说话,面容板正,但一旦情绪激动就藏不住。 此时罗常侍正在跟府尹吵闹抓凶手。 文官们这种拉扯,张元不感兴趣,说:“仵作已经看过尸首了,没有他杀痕迹,适才刘家人可说了他有什么仇人?” 不管现场勘查,还是尸首检查,都表明是这刘秀才自己饮酒,悲戚,提笔写字,然后解下腰带,踩着凳子,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但,刘秀才绝不是自尽,张元见多了死案现场,这个现场一走进去,似乎凶手就在告诉他,看,我杀人了。 功曹嚯了声:“刘家人口中的刘秀才是高洁之士,不理俗事,与人相交豪爽大方,还有个刘孟尝的称号。” 与人相交豪爽大方,有时候是要看跟什么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看在眼里的才是人,看不到眼里的,就不是人,张元皱眉说:“认罪书上写得事是真的吧?” “那要等去济城查验才知道。”功曹说,看着张元,“怎么?你怀疑是受害者复仇?” 少尹摆手:“不可能。”他指着桌案上摆着的认罪书,“按照这上面说的,那佃户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幼女,佃户死了,妻女入狱,牢狱里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呢,怎么可能跑出来千里迢迢来杀人?” “就算是买凶杀人。”功曹也来了兴趣,伸出空空两手,“那妻女又有什么钱来买?” 是啊,张元想,这凶手如此厉害,京城闹市光天化日杀人悄无声息,价钱肯定不便宜。 ...... ...... 因为没有卖出猎物,没有钱买更多的米粮,也没好意思请村人们帮忙搬运木料。 青雉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她坐在小床上,小床是小姐用竹子做的,虽然没有纹饰雕刻,但朴素可爱,睡起来也很舒服,比在家睡的那张抵三头野猪的床一点都不差。 陆家。 青雉扶着床沿,长叹一口气。 外边传来脚步声,以及瘦驴的叫声。 青雉忙起来,打开堂屋的门,现在她一人睡在堂屋这边,小姐在旁边的房间,因为堆放的工具太多了,小姐让她分出来睡。 晨雾中七星一手拖着两根树枝,一手拎着一捆蒲草站在院子里,瘦驴正欢快地对她叫。 “小姐——”青雉忙喊,“你自己去搬木料了?” 说着眼圈一红,那么多木料,比一头野猪都重,因为没有回报,小姐不想求人,只能自己辛苦。 不过,一次搬不动,那就多次,总能搬完的。 青雉一攥拳头。 “我这就去搬。” 七星看着这婢女脸上情绪精彩变幻,笑了笑:“我没有去搬建房的木料,那么多靠我们搬太慢了。”她指了指两根树枝,“我只是用它来做个小东西。” 青雉哦了声,努力打起的精神又涣散,唉,靠她们两个是太慢了。 “还有啊,今天要再进城一趟。” 听到这句话,青雉又抬起头,紧张不安,昨日的猎物还在,是要再去试试吗?去其他的酒楼?还是去街市? “不是去卖猎物。”七星说,“我可售卖的又不是只有猎物。” 她说着指了指室内。 “你看我还会木匠呢。” 青雉回头看去,室内已经不是先前那般空空,除了她的那张小床,还有方桌,椅子,小条几,甚至还有一个花架,摆着木做的花瓶,插着小姐晒的干花..... 青雉一开始真没想到,小姐买回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工具,能变出这么多东西。 虽然都是未经雕琢刷漆,看起来有些轻薄滑稽,但用起来比陆家那些家具丝毫不差。 所以.... “我要去上次我们去的匠工坊看看。” 青雉收回视线,没有找到新生机的欢呼雀跃,眉头依旧紧皱:“小姐,但那个宁二十四郎肯定还会为难我们的。” 宁二十四郎受陆家指使,不仅仅是不让她们卖猎物,而是不让她们有活路。 那不管她们做什么,都会被刁难的。 昨日是闹了顺德楼,今天就可以闹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不会,我这次卖的东西,很贵,匠工坊如果看上了,就不会怕宁二十四的威胁。” 很贵?商人重利,如果真值钱,就顾不得什么公子的面子了。 如今对青雉来说,小姐的手巧巧到了她无法猜测的地步。 这是要做什么精巧的东西? 青雉顿时来了精神,问:“是什么?” 七星将一把草抽出来递给围着转的瘦驴嚼着玩,其余的拎着走到一旁坐下来。 “草鞋。”她说。 …… …… “公子——” 两个小厮一溜烟地跑进花厅。 “那两个小婢子又进城来了。” 躺在美婢腿上吃梨子的宁二十四郎呵了一声:“这两个小婢子还挺没眼色的!” 他说着坐起来。 “是不是我昨天太客气了?” 两个小厮连连点头:“是呢,公子你昨天真是太温柔了,一点都不凶。” 宁二十四郎嘿一笑,抬手摸了把美婢的脸:“没办法,公子我就是这般温柔。” “公子。”美婢娇笑,“不用担心,那两个婢子呆傻没明白,顺德楼明白的很,知道公子惹不得,自会给那两个婢子闭门羹,公子无须再亲自出面,公子再亲自去,倒是给了她们脸面。” 也是,宁二十四郞从来不替别人做事,亲自去酒楼闹一场,还特意留个人在城门盯着,第一时间就知道那小婢子的动向,这么上心,算是没有白吃姑姑总是送来的点心。 接下来还要他事事出面,就太抬举这两个小婢子了。 “我跟黄公子抢花魁都没这么给面子。”宁二十四郎哼了声,对两个小厮说,“你们盯着就行,不管她要卖给哪一家,哪怕是街上的普通民众,都给我赶走。” 两个小厮应声是。 “不过,公子。”一个小厮迟疑一下说,“她们好像没带猎物来。” “对对。”另一个小厮也点头,“而且她们也没去顺德楼,往东市那边去了。” 十九 献草鞋 如意器行。 七星抬头看着匾额,这是上一次来过的那家制器行,如同所有的店铺一样,有个吉祥的名字。 “哎,这不是.....”站在门口的伙计也看到她了,哎了声。 虽然只来过一次,但伙计也记得她。 “.....那位买了器具要自己打床的小姐。”伙计说。 这种人很少见,尤其是个女孩儿,伙计不得不记忆深刻。 七星对他一笑,点点头:“是我。” 青雉在后略有些拘谨,没有说话。 店伙计笑呵呵问:“小姐你的床打好了吗?” 七星含笑说:“打好了啊,而且还打了一些家具,你们这里的工具做得还不错。” 店伙计失笑,他们制器坊在许城算是很有名气,经常听到夸赞家具做得好,但还是第一次听到夸赞工具好的。 “我们这儿的工具都是东家精挑细选的,所谓有好工具才能出好器具。”店伙计笑说,又开玩笑问,“那姐儿今天来是要把你打的家具卖给我们吗?” 七星点点头,又摇摇头:“是要卖东西给你们,但不一定是家具,要先问问你们东家想要什么。” 嚯——店伙计一时不知道该惊讶还是大笑,这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他可只是开个玩笑。 说话的女孩儿面容平静,看起来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后边那位姑娘——将头扭开,似乎不敢看他。 “小姐,你不是消遣我?”店伙计问。 “当然不是。”七星说,“我的手艺你可以先拿去给你们东家看看,他若有意,我再与他详谈。” 店伙计哦了声:“什么手艺?” 问完这句话,这小姐看向旁边的丫头“青雉,拿出来吧。” 那丫头低着头如同很舍不得一般扭捏,好一会儿才将手从背后拿出来,手里拎着一双.... 草鞋。 店伙计眨眨眼,没说话。 青雉低着头也能想象那伙计什么脸色,但既然已经拿出来了,就不能再收回去了。 她向前递了递:“给。” 店伙计终于明白不是开玩笑了,但这还也太开玩笑了吧。 草鞋?! “是个娃娃都能编的草鞋。”他无奈又有恼火,“能看出什么手艺?” 七星依旧神情平静,说:“正因为是娃娃都能编的草鞋,才更能看出独特手艺。”不待小哥再说话,“小哥,你拿去跟东家看看吧,他见多识广,或许能看出独特之处。” 这是嫌弃他了?店伙计有些恼火,又赌气,一把接过草鞋。 “我们东家脾气可不好。”他说,“惹恼了他,小心把卖给你们的工具要回来了。” 说罢拎着草鞋蹬蹬进去了。 青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再看七星,小声问:“小姐,那东家能看出小姐的独特手艺吧?” 七星摇摇头:“不知道啊。” 青雉啊了声,她还以为小姐很笃定呢。 看着小婢女忐忑的神情,七星安慰她:“别担心,这家看不出来,我们去其他家试试,器具行不行,就去杂货铺,铁铺,不拘什么铺子试试。” 青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也许她有必要提醒小姐一下,安慰人不是这样的。 ...... ...... “陆掌柜,陆掌柜。” 店伙计拎着草鞋在一间厅外探头喊。 内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低着头扒拉算筹,这算筹一天到晚长在他手上,店伙计们私下开玩笑说陆掌柜晚上睡觉也不放开。 听到喊声,陆掌柜头也不抬地喝道:“有事说事,别叫魂!” 店伙计犹豫一下,迈进去:“外边有人售卖,嗯,手艺,说请东家掌掌眼。” 陆掌柜头也不抬:“要卖什么就直接说,别大言不惭地就叫东家掌眼,什么稀罕.....” 他说着话抬头瞟了一眼,一眼看到店伙计举起来的草鞋,差点咬到舌头。 “不会是这个草鞋吧。” 店伙计点点头,一脸鄙夷无奈:“可不是,就是草鞋,号称独特手艺,我学徒这么多年可不知道草鞋有什么独特手艺?穿上是会飞还是怎么着?” 他嘀嘀咕咕,陆掌柜皱着眉,看着草鞋没说话,似乎看得很认真,又似乎在走神。 店伙计声音停下来,有些迟疑:“陆掌柜,你,要看看吗?” 陆掌柜将从不离手的算筹放下来,伸手接过草鞋。 店伙计惊讶,真要看啊? 陆掌柜捧着草鞋左看右看一刻,似乎也看不出什么,但并没有扔开,而是沉吟说:“我让东家看看。” 店伙计目瞪口呆,看着陆掌柜捧着草鞋向后去了。 真的假的啊? 这草鞋真有独特之处? 如意器行并不大,穿过有些杂乱的作坊,就来到了一处房屋。 屋门紧闭,窗户都关着。 陆掌柜在门上敲了敲“东家。” 门内悄无声息,陆掌柜并不气馁,接连敲,三下又三下。 门内终于有人说话:“行了行了,我还没死呢。” 声音细沉沙哑,有些无力,同时伴着轮子滑动。 陆掌柜忙推门进去了,看到一人坐着椅子从内室出来,这是一个头发胡子发白的老者,穿着粗布衣衫,面色沉郁,似乎被打扰了很不高兴。 “你是不是太闲了?一天天敲我的门。”他说。 陆掌柜不理会他的话,将草鞋拿出来。 老者一眼扫过,更不高兴了:“做什么新鞋,我脚上的鞋子穿得好好的。” 说罢微微提起袍子,露出一双脚。 脚上蹬着一双草鞋。 “我这种废人又不需要用脚,也不废鞋,这一双鞋就够我穿到死了。” 他自嘲地发着牢骚,陆掌柜浑不在意,打断他:“不是给你做的,是有人来售卖手艺,请东家掌掌眼。” 老者的絮叨一顿,看着陆掌柜捧着的草鞋。 “竟然…..”他说,神情有些惊讶,“还有人来售草鞋?” ….. …… 一双略有些枯皱的手将草鞋举到光亮处,转来转去,仔细地看。 “新鲜的蒲草编的草鞋怎么穿?”老者声音不屑,“现在的人做事越来越急躁,连晾晒蒲草的时间都不愿意等。” 陆掌柜觉得他这是倚老卖老了:“还能见到有人编草鞋已经很不错了,姓魏的你快看看是不是吧,别逮到机会就教训人,变成一个惹人厌的老不死。” 说话这么不客气,这个掌柜看起来更像东家。 姓魏的东家并不在意掌柜的态度,他爱牢骚,也不阻止别人牢骚。 魏东家的手抚着鞋子上的一角草结,闷声说:“叫她进来吧。” 那就是了,陆掌柜轻叹一口气:“那件事后,许久未见有人来了,原来,尚未断绝。” 魏东家冷笑:“也许只是个混吃混喝的,基业都被毁了,余下的又是什么臭鱼烂虾,断绝了也好。”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甩袖出去了。 看着陆掌柜亲自带着七星进去了,青雉有些紧张,店伙计在一旁也有些紧张。 以往的确有匠人上门售卖货物,但最多是坊里的老师傅看一眼,还从未有人亲自被东家亲自招待。 这双草鞋真这么厉害啊。 这小姐的手艺不一般啊。 “小青姑娘。”店伙计恭敬地问,“你请坐下等吧,我去给你端茶,还有点心,专门给女客来时用的,要尝尝吗?” 青雉在外边被店伙计殷勤招待的时候,七星见到如意坊的东家,只收获了了一声哼。 “还是个小孩。”魏东家嘀咕一声。 七星施礼:“晚生来自城外杏花山…..” 但她的自我介绍被打断了。 “行了,大家不问来历出身,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魏东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没兴趣多说话,只问,“有什么诉,有什么献?”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奇奇怪怪,但七星没有疑惑,抬手一礼,说:“诉,许城宁氏二十四郎仗势欺人在顺德楼横行霸道,请助弱者,除天下之害。” 二十 尽其能 顺德楼?宁氏二十四郎?魏东家终于抬眼皮,然后一声笑。 还以为是年轻人日子混不下去来借两个钱花花,没想到竟然是学人要抱打不平替天行道。 一旁站着的陆掌柜重重的咳嗽一声,瞪了他一眼,不许讥嘲年轻人。 魏东家将到嘴边的嗤笑收回去,哦了声:“你不用官家法规,要私行过问不平事,但这世间万物平等,人只能尽其能,替天行道也不是想怎样就怎样。” 他瞥了这女孩儿一眼。 “所以你要献出什么来表明你有能力过问这不平之事?” 不待女孩儿说话,他又提醒一句。 “听说你会做木工,但我这里可不缺木匠,木匠的手艺我可见得多了。” 你就直接说这件事你这个小丫头不配过问得了,陆掌柜忍不住嘀咕一声,但也没办法,这次魏东家的苛刻是符合规矩的。 热血是好事,但没有规矩的热血,只会变成祸事。 那女孩儿听了没有沮丧,反而打量魏东家,问:“你腿什么时候残的?你坐这个轮椅,舒服吗?” 陆掌柜差点失笑,他一直觉得东家刻薄,说话讨人厌,没想到这个女孩儿说话更讨人厌。 魏东家的脸拉下来,冷笑说:“多谢,残了很久了,坐轮椅舒不舒服,如饮水冷暖自知,等将来你腿残了,我送与你坐坐,你就知道舒服不舒服了。” 陆掌柜翻个白眼,虽然这孩子说话不讨喜,但你跟一个孩子打什么嘴仗,说的话也太刻薄了。 一般的女子都要气哭了吧。 当然敢来诉献的女孩子肯定没那么怯弱。 七星笑了笑:“我不用坐就知道不舒服。”她上前一步,伸出手,“让我看看…..” 看什么?魏东家一怔,下意识要躲,但坐在轮椅上能躲哪里,还好这女孩儿不是要摸他,而是双手抚上轮椅,轻轻抚过….. “这么想看啊?”魏东家哼了声说,“老陆,既然来家里,不能让自己人空手走,送她一架轮椅吧,拉回去随便看,看个够。” 七星松开手站直身子:“不用了,我做一个送给你。”她看着魏东家,“我原本不知道该献什么,看到东家我就有主意了,我献一架轮椅吧。” 魏东家鼻子里再次嗤笑一声,抬着的眼皮垂下来:“既然你有心,那就做吧。” 有心,看他坐轮椅就做轮椅来讨好。 能做出什么样?雕花漂亮些?漆工漂亮些?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个轮椅? …… …… 坐在如意坊外一间茶楼里的两个小厮,看着两个女孩儿从如意坊走出来,并没有大包小包,只有一个女孩儿手里拿了一个小油纸包,托着一块什么给另一个女孩儿说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冲进如意坊。 “哎,卖给那两个女的什么了?”一个小厮喊道,“不许胡乱卖东西,吃坏了肚子我们可不饶你。” 店伙计被喊得莫名其妙,看看外边,还能看到七星和青雉的背影。 “你们是说那两位小姐吗?”伙计说,“没卖给她们东西啊,哦,那个啊,是我们招待客人的点心……谁进来都能吃。” 他指着桌子上盘子里,看两个小厮。 “两位客官,要尝尝吗?” …… ……. “没买东西,也没卖东西?”宁二十四郎打个哈欠,摆手制止弹琴的婢女。 两个小厮点头:“好像是想卖什么,但如意坊要先看看,并没有立刻就买。” “这就对了嘛,哪能随意买卖。”宁二十四郎满意点头,“两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售卖的,谁要跟她们买东西,她们有什么,除非是青楼。” 说到这里自己乐了。 “哎,你们说,如果她们要去青楼卖了自己,我还阻止吗?” 说罢拍腿大笑。 “不阻止不阻止,小爷我还亲自去捧场。” 说到这里眼中的笑又闪烁光芒。 对啊,卖进青楼不就好了?姑姑还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让她们知道世事艰难,进了青楼那可就与世隔绝,不用知道世事了。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无亲无故,独居在城外,一个麻袋一套拉走卖掉,谁又理会? 这个办法真不错,一劳永逸。 宁二十四郎摸了摸下巴。 他真是太聪明了,太能干了! 这个念头让宁二十四郎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宁二十四郎说,“趁着叔父不在家,我们出去玩去。” 作为家中的独苗,本没人敢管他,只不过叔父为了让他接衣钵,这两年总是押着他学衙门的事,真是烦死了。 这几天新来的知府核查田税,叔父带着人下县去了,要给知府交出一份合情合理的卷宗。 趁着叔父不在,他可以好好出去玩几天。 梨子吃腻了,婢女弹琴也听腻了,去青楼里找点新鲜去。 ….. ….. 宁二十四郎在青楼快乐的时候,七星带着青雉在如意坊忙碌。 她们那日是两手空空而去,第二天又两手空空而来。 虽然说要送给魏东家轮椅,但所有的料子都是如意坊出,要了一间屋子,要了一个半成品轮椅,每日在里面叮叮当当。 陆掌柜推着魏东家从这边走过,魏东家听着里面的动静哼了声。 “还要给她一日三餐,”他说,“如今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直接说来混口饭,看在她晚生后辈的份上,我还能拒绝?非要摆出这些样子。” 陆掌柜纠正:“这是规矩,说明这孩子很遵守规矩。” “呵,的确是知道规矩,知道不能以私利寻仇,就说是顺德楼受了欺负。”魏东家嗤声说,“人家顺德楼都不知道自己受了欺负呢。” 虽然当时没问,魏东家随后当然打听了这两个女孩的来历,城外独居的孤女,也知道了所谓的宁二十四郎在顺德楼横行霸道是什么事,横行撞得就是她们,霸的是她们售卖猎物的路。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亲长,教出这般滑头。”魏东家再次说,“小小年纪用起规矩来一副老成的模样。” 陆掌柜想的却是别的事。 “杏花山那位越老先生,并不是咱们家里的人,也不会木匠,村人们说就是个教书先生,这女孩儿的木匠是跟谁学的?”他说,“他父亲吗?村人们说,从未见过这女孩儿父亲,当年是孤身带着母亲的骨灰来投奔外祖父的。” 如果真是家里的人,孤女投奔来许城,怎么也要跟找到家里打声招呼托付。 如果不是,这女孩儿从哪里知道的他们? 还知道的挺熟悉。 这登门,求见,说话,举止,一副老手的模样。 二十一 技之巧 这女孩儿奇奇怪怪的。 睁着眼看,完全不像他们的人,闭着眼听,则宛如一个入行多年的旧人。 已经有几年没见过旧人了,新人更是已经断绝,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不上感觉是喜还是忧了。 魏东家眼神黯然,旋即狠狠一拍腿,手都拍痛了,腿毫无知觉。 他说:“别想那么多,就是个来混饭吃的。”说到这里又看了眼那边紧闭的屋门。 就算真是入了行的后辈,这么小,又是个女孩儿,能有多厉害的技艺?不过是孤女寻个家门有个依托。 店伙计此时正捧着食盒过来,陡然听到东家这一句话,停下脚,有些不知所措。 “那,这饭还让吃吗?”他小声问。 魏东家转头瞪他一眼。 “吃!”他冷笑说,“视人之身,若视其身,人人相爱!” 说罢也不用陆掌柜推车,自己用力转动车轮,咯噔咯噔走了。 陆掌柜摇摇头,对店伙计示意去送饭吧,也走开了。 也没听懂东家那一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让吃还是听懂了,店伙计也不再多想,高高兴兴上前敲门。 “阿七小青,饭做好了,吃完饭再忙吧。” 七星和青雉吃了如意坊六餐饭,待第四天只喝了几口茶,说轮椅做好了,可以让东家试用了。 魏东家被叫醒,沉着脸发牢骚,打扰了他睡觉。 “你这把年纪了,也不在于多睡这一时。”陆掌柜说。 魏东家呵呵两声:“我都这把年纪了这种样子了,连睡个安稳觉都不能,还不如当初死了呢。” 两人伴着嘴,魏东家由小厮推着,一起来到七星造轮椅的房间,紧闭的房门今日是打开的,魏东家和陆掌柜第一次走进来——是他们的店,但那女子借用,每次走把门带上,他们自然不进来。 他们可不屑于窥探他人秘技。 作坊还是熟悉的,内里乱糟糟,摆满了木料工具,曾今熟悉的轮椅,也还是熟悉,没有雕花没有精细的装饰,甚至反而被刮了一层皮一般,变得更丑了。 魏东家嗤一声:“小姐学的是返朴归真之技啊,修新如旧。” 七星看着他,好奇问:“东家,你怎么能掌管匠工?” 魏东家愣了下:“我是木匠,当然开匠工坊!” 七星哦了声,看他一眼:“我说呢,怎么不合规矩,一个辩家怎么还掌实业了。” 魏东家一怔,一旁的陆掌柜已经噗嗤一声笑了,继而哈哈大笑。 该,让你言语刻薄!这小姐嘲讽你不像个东家,不配掌管匠工坊。 在他们家中,每个人的擅长不同做的事也不同,擅长技艺的为匠,擅长论辩的为士,擅长武艺的为侠,身份不同分工不同,不过实业一般都有匠工掌控。 这女孩儿年纪不大,知道的倒是不少。 魏东家冷笑一声:“少废话,我什么出身你还没资格评判,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为木匠吧。” 说罢将轮椅转过去,陆掌柜和魏东家的贴身小厮,一起合力将魏东家搀扶到新做的轮椅上。 “窄小。”魏东家说,晃动了下身子,瞥了七星一眼,“你用眼睛无法测出人的尺寸吗?” 这姑娘做轮椅前并没有来测量他的尺寸,当然这对匠工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们能以眼睛为尺。 七星没说话,笑了笑,伸手做请:“推一下。” 贴身小厮便主动要去推。 虽然轮椅也能自己转动,但还是费力,残者多数也没有那个力气,一般都是用人推更方便,所以轮椅其实方便的是照看的人,而不是被照看的人。 好不好用,推车的人试试更合适。 但七星伸手制止:“东家自己来。”又指着扶手,“推这里。” 魏东家呵了声,推就推,他用力一推,耳边有咯吱轻响。 “好重,还有点扎手。”他淡淡说,“再急,也要打磨好啊。” 他斜眼看着这女子,还嘲讽他口舌刻薄,刻薄,你自己做得不好,还不让人说? 这个小女子不过十五六岁,个子也不高,在他问出这句话后,看起来更矮了几分。 呵,心虚缩起来肩膀了吧。 “东,东家….” 这是贴身小厮的喊声,声音有些怪异。 魏东家看他一眼,怎么,也要替这女孩儿抱不平?年轻人真好,做什么都被人喜欢,被人包容….. 他老了,本就肉萎骨缩,又废了腿坐着,走到哪里都是比别人矮,说话的时候总是被人俯视。 被他教训过几次后,大家都聪明地看他的时候低着头垂着眼。 此时此刻这小厮竟然直视他,还张大嘴,一副见鬼的模样。 怎么了?他只是腿残了,又不是毁了容,魏东家狠狠瞪着这小厮,平视他,然后俯视….. 俯视? 魏东家愣了下,为什么他要俯视?因为不俯视的话,就看不到这小厮的眼。 这小厮,是为了照顾他这个残废,特意选了身材高大有力的 怎么变矮了? 魏东家的视线转动,看到了陆掌柜,陆掌柜也正微微抬着下巴看着他….. 这姓陆的本来没他高,待他坐了轮椅,可是找到机会羞辱他,常常故意低着头俯视他。 现在怎么舍得抬着头了? “老魏——”陆掌柜颤颤喊,“你,你站起来了!” 站起来了? 魏东家不由向下看去,看到的不是那双毫无知觉的腿,而是地面。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地面了?以往看的时候都被腿挡住了。 地面,好高啊! “我,我,站起来了?”他声音嘶哑说,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女孩子,“怎么办?” 七星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那就向前走啊。” …… …… 如意坊有专门招待客人的前厅。 虽然家具器物的特殊,大多数客人来了,都是直接去看库房的实物,但也有人需要看图片,尤其是女眷们,相比于男人们喜欢看实物摸摸材质,她们更喜欢看图片看花样。 前厅里准备着好茶,点心也是经常保持新鲜的。 一个店伙计端详着托盘里的点心,算着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好像是昨天,是不是有杂味了,他凑上去要嗅一嗅,耳边听到咕隆咕隆滚动声,还没抬起头,就听到有人重重咳嗽一声。 “不许偷吃!” 店伙计吓了一跳,寻声看去,只见后边的格子窗里露出一双眼,更是被吓的哎呦一声。 还没说话,咕隆咕隆的声音响起,那双眼离开了窗户。 店伙计呆呆看着,见一个人站在一辆奇怪的木头轮椅。 是轮椅吧。 虽然这个轮椅看起来很奇怪,人不是坐在上面,是站在上面,随着手摇动扶手,车轮滚动,人就好象迈步一样走动起来。 从窗户边走过,走过门厅,向后院去了。 “东家真是,吓死我了。”店伙计说。 有另外的伙计从侧门探头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我这两天见东家比这五年加起来都多。” 二十二 诉可应 东家并不是生下来就坐轮椅的,是五年前好像出门坠马,然后腿就残了。 从此以后,东家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们很多时候都要忘记有东家了,还好陆掌柜口中会提及,提醒他们东家还活着。 “东家得了这个车,真是玩的开心。”捧着点心的店伙计又忍不住一笑,“不过说真的,这个车还蛮好玩的,我都想上去坐坐。” 轮车咕噜咕噜在大厅内转动,一眨眼就到了桌案前,但下一刻随着魏东家的手臂向左一扭,车又向左边滑去,咕噜咕噜又是一个圈。 这声音虽然不算大,也不是那么吵,但一直响也是很让人心烦,尤其是眼前的人影还晃来晃去…… “魏松!”陆掌柜将算筹扔在桌子上,看着对面摇着轮车的老者,“以前你只是说话烦人,现在你不说话也烦人!你能不能别晃了!” 魏东家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讥讽反驳,而是哦了声。 “好,打扰你了。”他说,“我这就出去——” 伴着这个去字,他摇动扶手,轮车载着他向外而去。 自从腿残之后,为了方便推车,如意坊内里撤去了门槛,陆掌柜并不担心他被绊倒,但是,这里是通往外院的,并不是所有的台阶都被铺平—— 外边轮车发出咯噔的声音,夹杂着老者一声闷哼。 这老小子别是疯了摇着车下台阶了吧,这是站着的车,不是坐着的,栽倒了直挺挺可就摔个半死,陆掌柜紧张地冲出去,看到魏东家果然冲下了台阶,但没有栽倒,轮车似乎一下子变成了躺椅,魏东家直挺挺躺在其上,看起来很滑稽。 滑稽也比摔死强,陆掌柜骂一声:“该!” 与此同时,有两个女子从外边走进来。 魏东家躺在车上看到了,哼了声:“你做的这个,都不能走下台阶。” 呵,陆掌柜翻个白眼。 七星说:“也有能走的,但你臂力不够,带不动你的腿。” 这句话似乎让魏东家想从车上蹦起来,可惜,他到底是断了腿,没做到。 “扶我起来,扶我起来。”他喊道,“姓陆的你看什么热闹呢!” 因为有了轮车,魏东家迫不及待把服侍的小厮赶回家去了。 陆掌柜这才走过去,慢悠悠将车推下台阶,又帮着摇晃扶手,躺椅又恢复了座椅。 魏东家本要是站起来的,被陆掌柜按住。 “你非要折腾的两只胳膊也废了?”陆掌柜说,又看七星,“阿七小姐,胳膊腿都废了,还有车可坐吗?” 七星想了想:“倒也有。” 陆掌柜没忍住笑了。 魏东家没有笑,也没有再说刻薄的话。 “七星小姐。”他说,“请坐下来说话吧。” …… ……. 再一次坐在魏东家的室内,视线不再是无视,而是凝重专注。 “七星小姐师承原来不仅仅是木匠。”魏东家说,“是械师。” 椅子,器具,木匠都能做,但能动的椅子可不是所有木匠都能做,能动的椅子也不再是器具,而是械。 术之巧者,曰械。 七星说:“我,算是吧。” 算是吧…..听起来还很勉强?是觉得制械技艺尚浅不好意思称为械师? 但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不好意思…… 魏东家和陆掌柜忍不住询问:“七星小姐师承何人?” 械师可是不多见的,且地位很高,他们这般身份都见不到,日常只能仰望观摩其传下的技艺。 她这般年纪,就能做出这么精妙的器械,师承必然不一般。 这两天他们也仔细的在想,的确没听过有有名的越姓械师。 又或者,不是传承越姓。 这女孩儿不报姓,只有名。 这也不奇怪,毕竟先圣说过,人不分贵贱出身,皆为天之臣也,所以很多人入了行,就舍弃了姓氏,只留名字。 家里的械师们也有不少只有名,无姓。 想来想去想不出来,只能直接问了。 七星说:“自然是圣学。” 这话让魏东家和陆掌柜有些无语,是,没错,入了门自然都是承继先圣之学。 这是不想说? 罢了,不想说就算了,他们也不窥探他人隐私。 “那我们就来说先前的事吧。”魏东家直接道,“七星小姐此技有大利,可以救守受害者。” 这就是答应了。 七星起身抬手一礼:“请除天下之害!” 魏东家摇动扶手,轮椅缓缓转动,托着他腰背臀让他站起来,双臂托在扶手上,抱拳还礼。 “为天下利,当赴火蹈刃,死不旋踵。” …… ……. 东市一个作坊在繁茂的郡城并不起眼。 城池作坊店铺林立,很多人甚至不能都叫上名字,对威严肃穆的知府衙门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上任不到半年的知府周原对辖内的官吏都还认不清,更别提什么商家草民。 当然,辖内的商家草民都是子民,都在他心中,他希望子民衣食无忧,希望治下太平安乐。 但这么简单的事,要做到不容易啊。 夜色深深,烛火摇曳,披着薄衫的周知府毫无睡意,面对桌案上堆积的文卷账册,伸手捏了捏眉心。 “来人来人。”他喝道。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应声。 周知府闭着眼敲了敲桌案:“添茶添茶。” 脚步过来,茶水轻响。 “大人,熬了几天了,还是要早点歇息。”同时有声音劝道。 这不是常在身边的随侍,周知府睁开眼,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吏典。 这些吏跟他们官不同,多数是当地人,且一个职位一做就是终生。 地位不能跟当官的比,但却并不至于到了被人排挤被支派这种夜半端茶倒水听差的地步。 反而每个当官的都知道,这些积年老吏不容小觑。 “老曹,你怎么还没歇息?”周知府说,又皱眉,“是哪个偷懒,让你来当值了?” 曹吏典笑道:“没有没有,我年纪大了,觉少。”说罢看着案头堆积的文卷,轻叹一口气,“更何况大人难眠,我等也难免啊。” 听起来是表达跟大人一心,但实际上么,周知府心里呵呵两声,他这个官跟这些吏可不是一心。 现在他清查府郡财税,除了他心力交瘁,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胥吏更是心神不宁。 “不敢负天子重托。”周知府也不跟他掏心挖肺,说了句场面话,“唯有尽心尽力做事。” 曹吏典没有恭维,而是神情凝重。 “大人,这件事的关键不是在事,而是在人。”他说。 嗯?周知府微微一怔。 不待周知府斟酌怎么说,曹吏典接着说:“要想把这件事做好,把宁录事做掉就可以了。” 好家伙,周知府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这大半夜的,见鬼了吗? 二十三 背后议 这老吏说的什么鬼话。 以往问他们,都装聋作哑言语糊涂,翻来覆去说不清一件事。 今天什么都没问,话说得那个清楚明白干脆直接!不是被鬼附身是什么? 宁录事,也是个积年老吏,比这曹吏地位高,而且还有孝廉身份,当知府不能主事时候,能掌管整个府衙。 作为几十年的吏员,对辖内的一切人事,宁录事闭着眼都清楚的很,比起人生地不熟的周知府,他来做事更便利。 所以此时此刻,宁录事正在下县帮忙清查田税呢。 “老曹你说什么呢。”周知府不悦,“宁录事兢兢业业,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莫要让人心寒。” 曹吏典从袖子里拿出一卷轴,放在桌案上:“等宁录事兢兢业业忙完,就该大人寒心了。” 周知府握着茶杯不动,皱眉问:“这是什么?” “这是下边一县一季的税账。”曹吏典说,“老儿偶然翻到誊抄了一份。” 他说着又拿出一卷轴。 “这是宁录事查好的税目待上报的账册,老儿凑巧看到了誊抄了一份。” 什么偶然,什么凑巧,这种鬼话周知府当然不会信,这种机密的东西,哪能轻易拿到,他作为知府,有时候想看还看不到呢。 这老吏话里的含义,是在炫耀自己的本事——人脉。 他的人脉不比宁录事少,甚至还能暗地里咬宁录事一口。 周知府看他一眼,伸手拿起了卷轴打开。 室内安静无声,一站一坐在地上投下阴影,忽地周知府将手中的卷轴狠狠一甩,烛火跳动,拉扯着地上的阴影张牙舞爪。 “欺人太甚!”周知府喝道,起身来回踱步。 曹吏典将地上的卷轴捡起来:“大人刚来不知道,宁录事就是做账房起家的,他爹他爷爷再加上他,三辈儿都在衙门里混,大人这次查完田税,不仅不能对上有个好印象,还要对下加重税赋,补漏补缺,必然要里外不是人,唯有他宁录事,跑前跑后得个勤苦好名声,还能捞上一笔……” 他说着指着账册上。 “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如果大人查更多的账,就会知道,那些漏和缺都流落到哪里去了。” “宁录事虽然只是个吏,但家里的日子很好过啊。” 周知府心里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 其实他的愤怒一多半是装出来的,虽然来的时间短,这半年多的体验并不愉悦,他坐在这许城,始终隔着一层,就是被这个宁录事挡着掩着。 这次查田税,也是不得不让宁录事去——如果不让他去,差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 跟上边交不了差,与交的差不怎么样,是不同的结果。 “我以为,他至少给我留点面子。”周知府沉声说。 “是,大人放心,宁录事一向行事有分寸,他不会让大人真寸步难行下不来台,他一定会帮大人解决问题。”曹吏典笑道,“只是么,以后……” 以后,那大人要依仗宁录事让路走得顺畅的时候就更多了。 靠着别人走路,再顺畅,也是有掣肘,总是不痛快,对于官员来说也很屈辱。 周知府心里也很清楚,其实这也是胥吏们一贯的手法,反正一地任职也不过几年,到时候大家一拍两散,当官的求着向上走,当吏的求着安稳不动,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如果撕破脸,小吏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官的难免会惹上一身骚。 当然,也不是真就没办法,堂堂一方郡守要受制小人。 说来说去,不过是个吏。 只要扯破这胥吏在当地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些胥吏一向以唇亡齿寒相互照应,很难撬动。 现在么…… 周知府看了眼曹吏典,也不再说场面话,直接问:“你与宁录事有仇?” 否则何必半夜来递刀子? 曹吏典道:“哪里哪里,新帝勤政,有心整治吏事,大人与以往的官员果然不同,虽然我等只是一个小吏,生活在当地,也是希望官事清明,民安太平,这宁录事仗势许久,家人在许成横行,民众们苦不堪言……” 呵,还是为民除害呢,周知府心里笑了声,谁信呢,不过是黑吃黑…..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以及对他的吹捧,周知府都不在意,在意其中两个字。 我等。 “这么说,与你同样心思的人还不少?”周知府问。 曹吏典道:“都是一些闲杂人等,但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哦,有钱出钱。 钱。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家盘根错结相互扶持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利益,那自然是有足够的利益,也能相互攻击。 不知道这老吏出了多少钱,竟然能勾起这么多人力,给他偶遇凑巧递来了宁录事经手的账册,给他招兵结阵。 周知府打量这老吏一眼,果然这些胥吏不可小瞧,看起来什么都不是,竟然也能有这个手段。 “律法有定,不管是官还是吏,犯了法自当问罪。”周知府缓缓说。 他一来就想搬开宁录事这个碍眼的东西。 这十几年来政事混沌,吏治腐败,再加上当年晋王谋逆案,朝廷元气大伤,新帝继位,誓要一扫沉疴,他作为新帝亲自察举出来的官员,当然想要作一番事业。 只不过很多事知易行难,他来到这里半年毫无建树,还步步受制。 既然机会送上门,他当然不会拒绝。 “不过宁录事既然敢做,必然小心谨慎。”周知府又道,指了指卷册,“没有十足的把握,单靠这些,不仅与他无害,反而会打草惊蛇。” “多谢大人提点。”曹吏典恭敬道谢,又道,“宁录事很多事都藏在暗处,的确不好动,但有一件事是摆在明面的,动了不仅不会打草惊蛇,还能迷惑他。” 周知府哦了声,眼神询问。 曹吏典一笑:“宁录事的侄子,宁二十四郎。” …… ……. 包厢门被一脚踹开的时候,宁二十四郎还正抱着酒壶睡得香。 “干什么啊!”他生气地抱怨,看着眼前的差役,也没有丝毫畏惧。 这些差役他很熟的。 都是在一起喝酒的。 就在这里。 “如果是我叔父让你们来的,你们就先回去吧,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回家去的。”他打着哈欠说。 但这些差役没有像往日那样嘻嘻哈哈说笑,抓着他肩头的手也如同铁钳一般。 “宁林!人告你鱼肉乡里,横行霸道,请去衙门走一趟吧。”为首的官差沉着脸喝道。 宁二十四郎眨眨眼,什么鬼话? 鱼肉乡里?横行霸道?为什么就要抓去衙门? 他看着这差役。 “张癞子,你失心疯了?这些事你不也常干?抓我?怎么不抓你自己——” 这差役脸色一变,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打得宁林余下得话化成了一口血和两颗牙飞了出去。 不待宁二十四郎发出嚎叫,捡起地上扔着的不知谁的袜子塞进了宁二十四郎得嘴里。 “拖走!” 二十四 事无常 百泉城,陆大老爷一家搬进新宅后,陆氏就占据了这一条街。 陆二和陆三依旧住在老宅。 虽然还紧着挨着,但比起以前来往还是不便,要走很远一段路。 “要把这条路修一下,至少能走车。”陆三夫人对身边的婆子抱怨,“走着去大嫂那里,真是太累了。” 晨昏定省,来回走四次呢,这些日子她的腰都要断了。 提到腰,陆三夫人眉头更皱。 “那件裙子改不好吗?怎么就找不到一个能补绣的?” 婆子讪讪说:“很多人都试着看了,没人敢下针,不管怎么绣,一眼就能看出不一样。” 另一个婆子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阿七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别人都学不来…” 提到阿七这个名字,她忙住口,陆三夫人瞪了她一眼,要说什么,老宅二门前有些杂乱,两个婆子带着一个小厮急匆匆向外去。 身后还传来陆二夫人的声音。 “……别管是谁搞鬼,先把二十四哥儿接出来…..他怎能受那个苦!” 二十四哥儿?陆三夫人凝神看过去。 “是许城宁家的。”那婆子忙弥补过错指认,“宁二十四郎身边的小厮,以前来咱们家都是大包小包背着走的。” 陆宁氏最喜欢贴补娘家,陆三夫人自然知道,瞪了那婆子一眼,不过没有喝斥,只微微皱眉看着疾奔而行的小厮。 这次小厮身上手里空空。 紧接着陆二夫人也出来了,面色又恼又忧,要追着那小厮说什么,看到陆三夫人,话便停下来。 “弟妹回来了。”她说,“大嫂吃过饭了吧?” 陆三夫人上前应声是,打量她一眼,关切问:“出什么事了?” 虽然不太想说,但兄弟们不分家,挤在一起住,能有什么秘密,陆二夫人将皱眉变成竖眉,语气愤怒:“还不是我二哥,当个差得罪人,他兢兢业业吃苦受累不说,还累害到二十四哥儿,这不,被人寻个由头栽赃抓紧大牢去了。” 陆三夫人哎呦一声。 当然,陆二夫人说的话她一多半不信,宁二爷虽然只是个吏员,但那当个差,可不是吃苦受累,可以说是个土城隍呼风唤雨呢。 竟然有人敢跟他作对了?那可真是出大事了,怪不得一向对大夫人鞍前马后的二夫人顾不得晨昏定省了。 “那可怎么行,二十四哥儿才多大,哪里受过这个?”陆三夫人忙顺着话说。 “可不是嘛,二十四哥儿又老实,被我那些嫂嫂们关在家里,见过什么事儿?”陆二夫人点头,旋即又吐口气,换上轻松的语气,“不过没什么,知府是新来,有几个黑心贼妄图蒙蔽他,栽赃陷害我二哥,知府虽然是新来的,但也不是糊涂人,二哥跟他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转开话题。 “不提许城了,咱们禹城知府夫人办的菊花宴才是热闹事,以往咱们家里只能去大嫂一人,今年托三哥儿的福,咱们也算是半个官宦人家了,咱们也能去,我把菊花都筹办好了,你衣裙挑好了吗?新做还来得及吗?” 没有人愿意提不开心的事,陆三夫人也没有再为难陆二夫人顺着话说起来,妯娌两人说说笑笑,没事儿人一般向内去了。 陆三夫人其实也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宁家三代胥吏,什么风雨没见过,地头蛇盘山虎哪能轻易被扳倒。 以前也不是没人动过心思,但结果呢,宁家安安稳稳,反而有两任官员败了身家灰溜溜走了。 陆三夫人已经能想着,等到菊花宴的时候,二夫人还能拿这件事来说笑炫耀,但没想到第二天来到陆大夫人这里,还没进门就听到二夫人在哭。 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怎么了?”陆三夫人吓了一跳。 门外的婆子神情颤颤,显然也很受惊吓,说:“宁家被抄家了,一家子都被下了大狱。” 陆三夫人的脸瞬时都白了,天也,这可真是想不到。 怎么会这样? “……一开始只是说二十四郎做了些不得体的事,一些苦主来告,二哥说不管真假,咱们都认了,赔了钱,许了好好管教……” “……接下来家里其他人的事也被翻出来,无非都是些拌过嘴阿互相有动手啊,或者是放了债追债死了几个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嫂,平心而论,这算什么?放眼城里哪个稍微有点身家的人不这么干?” “…..也罢,二哥为人诚厚不想让周知府为难,都认了,也不包庇,该问罪的问罪,该赔钱赔钱,但没想到,转眼竟然把二哥也抓起来了,说他,侵吞钱粮,亏空做账,论律当斩杀…..” 说到这里陆二夫人再也说不下去,哭得喘不上气,倒在地上。 “快扶着。”陆大夫人说,“喂点水。” 一旁侍立的婆子们涌上去,扶着,扇风,喂水,陆二夫人歪倒在婆子们怀里,面色惨白,有气无力,泪如雨下。 “情况真这么糟?”陆大夫人问。 这不是在跟陆二夫人说话了,而是问闻讯来的陆大老爷。 陆大老爷面色沉沉对陆大夫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没救了。 陆大夫人明白了,又是惊又是怕又是不可置信:“那周知府怎么敢?府衙那么多人,就任凭他这样?没人劝劝?” “别说劝了。”陆二夫人哭道,“那些黑心贼,墙倒众人推,不仅不帮忙,还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地害我家,他们也不想想,今日是我家,来日就是他们,做出这等事,就不怕被雷劈了。” 陆二夫人再次哭倒,推开婆子们,跪行到陆大老爷身前。 “大哥,快想办法救救命,我二哥是不行了,二十四郎不能再没了,我们宁家就绝后了。” “天也,这都是因为我们不是官啊,如果我二哥是个官,哪能被这样糟践,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大哥,三哥儿已经算是官了,他又在京城,让他出面说句话…..” 原本闭着眼转佛珠的陆大夫人顿时睁开了。 “还不快把二夫人扶起来!”她喊道。 婆子们忙再次涌上将陆二夫人拉开,又有机灵的婆子喊大夫,一群人乱哄哄将二夫人抬着下去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陆大夫人想要吐口气,但心头压着石头一般吐不出来。 “怎么这么突然?”她说,“这无缘无故的宁家就出这么大事了?” 陆大老爷说:“突然也不突然,新帝要整顿吏治,除了亲自察举一批官员外,还要亲自选士子,所以才有了太学开考。” 也才有了他们家三哥儿的机会。 “这位许城的新知府,就是皇帝亲自察觉出来了,为了在陛下面前做出表率,做出功绩,宁家被他拿来杀鸡儆猴威慑。” 话虽然这样说,但怎么想都还是太突然了。 “怎么就偏偏是宁家?” 陆大夫人觉得陆二夫人那句话说得对,因为宁家是吏不是官,三代胥吏怎么样?在官府里就是个杂役,刑不上大夫,杂役自然是随便揉搓了。 还好,他们陆家不一样了。 三哥儿正正经经读书,正正经经走到天子面前,宛如金光护体。 “那宁家这事不会连累咱们吧?”陆大夫人低声问。 陆大老爷嗤声:“连累咱们什么,宁氏是个外嫁女,再说了,他许城知府的手想伸到禹城来吃饭?禹城知府能先咬他一口。” 陆大夫人松口气。 “不过宁氏这样子也不能出来见人,让她多休息休息吧。”陆大老爷说,“我再去府里打听打听。” 陆大夫人忙道:“快去快去,三哥儿考试也就要到了,万事要小心,多打听一些。” 陆大老爷很快出去了,陆大夫人坐在室内这才轻轻吐口气。 宁家就这么完了?真是不可思议。 原本还想让他们磋磨那小贱婢呢,没想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对了,那小婢怎么样了? 二十五 运气好 陆二夫人在家中悲痛的时候,许城已经热闹好几天了。 其实许城的热闹并不是只有宁家一个。 在宁二十四郎被拖进大牢不久,宁录事就急匆匆从下县归来,隔天差役头子张癞子就被当堂打了五十杖,拖回家只剩一口气。 接着事情就热闹了,这边有人告了宁家的铺子售卖官粮,宁家铺子被查抄,但下一刻就有某一个书吏被抄了家,这是宁录事的还击。 就这样城内的民众天天看官差们在街上跑来跑去,府城内的被拖进大牢的胥吏天天不重样。 直到知府大人一声令下,把宁录事拖进了大牢,这一场胥吏大战才结束。 “真砍头啊?” “告示都贴出来了,就在府衙前。” “你们都去看看告示,上面写得宁家做过的事,真是骇人。” “我看过了,如果是真的,那真是活该砍头。” “当然是真的,已经有苦主在府衙前叩拜青天大老爷了,唉,听他们诉说比告示上写的还要惨。” “哎,说起来,孙掌柜,你们顺德楼也受过宁家欺负吧?” 顺德楼里,正站在一旁听大家说笑热闹的孙掌柜愣了下,怎么说到他身上了? “宁家么?”孙掌柜有点没反应过来。 开酒楼么,难免要跟衙门打交道,胥吏们也都要打点到,但要说受到扒皮拆骨的欺凌倒也不至于,能开得起酒楼的也不是一般人家…… “你就别忍了,也不用怕了。”那客人笑说,“告示上都写了,那宁二十四郎在你们店里欺诈吃白食,横行霸道。” 啊?还写在告示上?孙掌柜更愣了,有这种事吗? “掌柜的我想起来了,不久前他在咱们店里装作吃坏了肚子闹呢。”一个店伙计想起来了,大声说,“你当众给他赔罪,还给他免了酒钱。” 这个啊,孙掌柜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件事,这宁二十四郎不知道看了什么新鲜戏文,非要说他们进货不干净,来打抱不平当英雄,闹了一场。 这些纨绔子弟一向如此,也不只是宁二十四郎这般做派…… 这也值得上告示被当作罪名公示? 不过,孙掌柜转念一想,人要是没出事的时候,滔天的罪行也不算个事,要是出事了,芝麻大的事也是罪证。 这周知府很明显是铁了心要打掉这家盘踞的胥吏。 他现在当然不能跟官府作对。 “没错没错。”孙掌柜立刻点头,又无奈叹气,“这种事我们哪里敢说,说都说不过来。” 要说起这些纨绔子弟的行径,那的确是真说不完,酒楼里热热闹闹,正议论着又有人进来,唤道:“掌柜的。” 是女声。 说笑的人们看过来,见是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孩儿。 “掌柜的,贵店需要新鲜的猎物吗?城外杏花山上打得。”青雉说,向外指了指。 卖猎物的?诸人向外看去,看到门外还站着一个女孩儿,牵着一头瘦驴,拉着一辆板车,上面躺着一头野猪。 呵,猎物不小啊。 孙掌柜皱眉,这时候哪有心情采买,店里也不缺肉,刚要挥手把这猎户家的女孩儿赶走,有伙计再次喊出声。 “阿七,小青。” 阿七,小青?看起来还是熟客?孙掌柜盯着,忽地想起来了。 “哦——”他指着说,“是你们——” 外边站着的女子颔首一礼:“是,是我们,听说宁二十四郎定罪被抓了,所以来问问。”她指着车的猎物,“贵店还会买我们的猎物吗?” …… …… “原来那日你们也受到宁二十四郎欺负了啊。” “这猎物不是挺新鲜的嘛,怎么会吃坏肚子。” “哼,我看宁二十四郎根本就不怀好心。” “没错,还好及时被大人抓了,否则这两个姑娘就要倒霉了。” 酒楼里议论纷纷,围着七星和青雉看。 青雉似乎受到了惊吓,说不出话来,七星还好,认真听大家说话,还点头。 “这太可怕了。”她说,又看向官府方向,“感谢知府大人为民除害,使我们免于苦难。” 是啊是啊,诸人也纷纷感慨,有人便对着孙掌柜喊“现在没人作恶阻拦了,这货物你可得收。” 收,当然收!就是没需求也得收!收了这货物,以示不再惧怕恶吏威胁,这是给知府大人面子! “还用你们说,再收不到猎物,我们酒楼都要难为无米之炊了!”孙掌柜喊道,一面转身喊,“张胖子呢?怎么回事?采买一点都不用心,还要两位姑娘主动来!” 又催着店伙计们。 “还不快把车拉进去。” 店伙计们一涌而上,牵驴,推车,乱哄哄向后门去了,七星对孙掌柜道谢,又对酒楼得客人们一礼:“多谢大家仗义。” 客人们哎呦哎呦笑“不敢不敢。”“要多谢知府大人。” 七星依言向府衙所在的方向一礼。 …… …… 孙采买站在后院里,看看伙计们卸野猪,再看看一旁条凳上并排坐着的两个姑娘。 两个姑娘手里捧着糕点在认真地吃。 孙采买有些恍惚,好像一切如旧,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们两个倒是来的及时。”他说,忍不住开个玩笑,“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听到这句话,青雉身子一僵,捏着点心不动了。 七星将点心慢慢咬了口,看着孙采买问:“那以后还收我们的猎物吗?” “收,以后你们的猎物我们都包了,有什么要什么。”孙采买笑说。 这样他们顺德楼也是为知府大人惩治恶吏增光添彩摇旗呐喊叫好。 所以接下来这两个姑娘的售卖不再是可有可无,而是必需,交易的也不再仅仅是货物,而是声名。 孙采买拍了拍肚子,看着认真吃点心的女孩儿,忍不住说:“阿七小姐,原本还以为你先前是倒霉,现在看来,倒是好运气。” 七星一笑,将点心吃完,手里的渣滓也吃掉,站起来接过伙计们算好的钱。 “这不是运气。”她说,“这是天之行广而无私,害人者必将正法。” 孙采买听得一愣,旋即笑了:“小姐还读过书呢。” 不过书也只是读读而已,关键还是践行。 如果不是知府大人,这宁家还逍遥自在呢,所以说,还是运气好。 七星没有再说话,对孙采买一礼,和青雉牵着瘦驴拉着空车告辞了。 从后门走回大街上,走过还在喧嚣热闹的酒楼大厅,走过知府衙门前,看到聚集了很多民众,有看告示的,有哭诉冤屈,有跪谢青天,不时还响起劈里啪啦的爆竹声。 一直走到东市上,街道上也比往日多了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议论着杀头的热闹。 有咯噔咯噔的声响,伴着人声呼喝“让让,车来了。” 街上的人闻声看去,看到一个人站在一辆椅子上,骨碌骨碌车轮滚着而行,奇奇怪怪,速度又快,大家忙躲避,哎呦声一片。 “这什么啊?” “哎,那人,不是如意坊摔断腿的东家吗?” “怎么回事,摔断了腿竟然还能站着,还比以前跑得更快了!” “那是什么椅子?摔断腿得人都能坐吗?我也要给我爹买一个——” “这不能叫椅子,叫车吧。” “如意坊卖这个吗?从未见过,一定很贵吧?” “贵也要买,买了之后岂不是瘫子瘸子都能跑?” 听着喧闹,看着擦肩而过的魏东家,七星笑了笑,收回视线,轻轻一抬脚坐上驴车。 “驾。”她说。 瘦驴摇晃着尾巴得得前行。 二十六 京城事 遥远的许城在因为一个胥吏喧闹的时候,繁华的京城一个赶考秀才引发的热闹也尚未平息。 “速来看刘秀才遗信。” “言浅意深,辞藻华丽,如泣如诉,气韵非凡。”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罪赋第一。” 听到这一句吆喝的时候,经过的几个读书人面容古怪。 这….. 所有的读书人没有不希望自己的文能博得第一之名。 只是不知道,得此赞誉,刘秀才此时此刻在阎罗殿是不是很开心。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读书人抬起头看发出喧嚣的所在,“这是拿来做生意吗?” 竟然以遇难人来做噱头,这太过分了,难道没人管? 走在其中的陆异之也抬头看去,看到经过的地方是会仙楼。 那个宛如从不休息的知客含笑站在门外,对询问的客人进行介绍。 “不是都能看到,只能是订了天字号房,也就是当初刘秀才吊死的那间房。” “是啊是啊,那间房死了人,晦气。” “所以我们东家想要以人气冲晦气。” “大家请放心,这刘秀才绝笔认罪赋,是我们东家从官府买来的,官府是允许我们使用的。” “虽然是拓本,但与真迹并无差别,客官你若进去详观,可以看到上面还有刘秀才的泪痕。” “在事情发生的地方观看岂不是更身临其境,对这篇文赋必然有更深刻的感悟。” 还真迹,还泪痕,还身临其境……..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读书人们无语又想骂娘。 做生意还可以这样? 考虑过死者的感受吗? 刘家人的脸面呢? “官府都同意了,谁还能说什么?”有人低声说,制止要出来质问的同伴。 这高小六与其说从官府买来的是罪书拓本,不如说是买来可以公开的权利。 这要花很多钱,陆异之想,但也不是只花钱就能做到的。 此一举不仅扭转了会仙楼死过人的晦气,还引来无数客人,死过人的屋子怕什么,世间猎奇的人多的是。 陆异之回想那日见到的一眼,看起来浮浪纨绔的年轻人,果然并非锦绣草包。 “可怜可怜。”一个同伴低声说,“刘秀才死了也不得安生。” 会仙楼这么做,无疑是把刘秀才拉出来一遍又一遍示众,那文赋写得再好,内容也是认罪啊。 说着话从会仙楼里走出来几人,神情愤愤。 “华丽的辞藻都是血,这刘秀真是残暴。” “真是人面兽心,人不可貌相,这些读书人,别被他们斯文儒雅的面貌骗了,一双手能写好文,也能沾满血。” 怎么仅凭一篇文章,就把所有读书人都污蔑了?门口的读书人听到了神情惊愕又羞恼。 案子还没结果呢,刘秀才明明是受害者….. “这不行。”一直沉默的陆异之忽说,“我们应该对官府请愿,督促尽快查清案情。” 诸人都看向他,有人还记得刘秀才刚出事的时候,这少年让大家避而不谈,怎么现在直接要向官府请愿了? “原本此案是刘秀才私人恩怨,咱们不便多谈,但官府迟迟不定,又被商家用来谋财,事情越传越不堪,刘秀才毕竟是读书人身份。”陆异之说,“如果被有心人利用,请陛下停了太学,就糟糕了。” 他原先不议论回避,就是担心闹大了,影响太学开考。 但现在他们不议论,事情也没有平息。 太学初立,开考天下秀才,朝中并不是都同意的,大周一直以来都是察举制,皇帝得到都是地方层层推选的官吏。 新帝年纪轻,但性格强势,力排众议要推行新政。 但这个时候刘秀才的事引发民愤,朝臣借此攻击考举,皇帝只能收回成命。 在场的读书人面色都凝重起来。 ...... ...... 因为刘秀才的身份,再加上刘家亲友的官威,案件很快就从京兆府移交到了大理寺。 不过,张元作为案件初查者也继续跟了过来。 他阴沉着脸走进来,大理寺虽然也是讼诉之地,但没有吵吵闹闹的民众,也没有奔走的差役,这里屋殿肃穆,古木苍翠,回廊缠绕着紫藤,此时紫藤下有几人在低声说笑。 其中一个看到噔噔走来的张元,忙迎过来。 “张大人来了。”他含笑打招呼,又主动说,“寺卿大人不在。” 张元这些日子常往这里跑,人都认识了,唤声:“吴主事,刘大人一天天不见人影,可真是忙啊,下次要见他只能去会仙楼等着了。” 吴主事知道张元从哪里来的怨气,因为刘寺卿允许会仙楼拿走刘秀才罪书。 他不非议上官,也不掺和与自己无关的事,笑着打哈哈,说:“寺卿大人真忙,你也知道,这几年案件多,不过寺卿大人真是在忙刘秀才的案件,济城快马加鞭送来了佃户案的详情,大人去看了。” 张元脸色没有丝毫缓解,发出呵的一声:“大人终于有时间去看了啊,我都看完了,准备给大人誊抄过来,免得大人没时间移步……” 吴主事摸着鼻头笑,哎了一声:“我们这里有新茶,陛下刚赐下的,张参军要不要尝尝?” 张元是个武人,但也能听懂这吴主事话里的意思,京城部衙这么多,能得到陛下赐新茶的可不多。 刘宴很被皇帝看重。 张元要说什么,身后有脚步声,夹杂着说话“大人回来了。” 他忙转过身,看到一个三十多岁面色黑黢黢的官员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吏。 这便是大理寺卿刘宴。 刘宴出身孝廉,当初入仕被分去晋王封地,刚到就接了拦路喊冤,将抢人妻女霸田占地的晋王妃的亲弟关进了大牢。 他倒不是要斩杀,甚至还没审问,但晋王妃弟荒淫无度,身子孱弱,又气又恨一腔脾气没发出来,气血攻心,犯了猛疾,死在了牢房。 闹出这种事,他被晋王拖进王府差点打死。 死里逃生后被贬到惠城,在外蹉跎十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才召回。 新帝在翻阅晋王罪案时,看到了他,特意叫来见见,本是只要展示一下圣恩,但刘宴在外蹉跎十年,官事民事历练,与皇帝奏对,让龙心大悦,于是被安排进大理寺任闲职。 一年后原大理寺卿被霍莲关进都察司牢狱,刘宴直接被提为大理寺卿。 “刘大人。”张元也不多话,直接说,“案件进展如何?下一步要如何做?” 刘宴说:“济城案卷说,那佃户一妻一女已经发配胶州,本官命人去胶州调卷查问了。” 张元忍着脾气说:“刘大人,那佃户妻女没什么可查的,她们没本事雇凶。” 刘宴说:“那可说不定,那妻女发配教坊司,指不定有人怜香惜玉…..” “那佃户女十七八岁也算是青春年少,但已经死了,只余下一个妻!”张元再忍不住喊道,“一个老妻,姿容全无,先是住过牢狱又发配流离,教坊司都懒得要,直接让打扫茅厕,怜什么香?夜香吗!” 站在一旁的吴主事没忍住闷笑一声。 刘宴神情无波,看张元哦了声:“你查的还挺清楚。” 张元冷笑:“多谢大人赞誉,下官清闲,不比大人忙,案卷送来三五日也不看。” 吴主事老好人不说话,跟在刘宴身后的两个小吏不悦喝斥“张元,怎么跟大人说话!” 刘宴抬手制止,神情并无恼怒,说:“很多案件凶手往往掩藏在不可能中,所以还是要耐心仔细查……” “好,仔细查我没意见,但大人动作快些,还有,也管管眼前,官府还没定案呢,会仙楼已经讲了好几版的故事了,什么刘秀才自悔,什么女鬼寻仇艳情。”张元冷笑说,“民众乱哄哄倒无所谓,那些读书人也来京兆府闹了。” 刘宴哦了声:“他们闹什么?不去自查自身自省,还敢来闹事?让你们府尹查查他们吧。” 说罢向前走去。 让府尹查读书人?说的轻巧! 这个刘宴说话真是让人讨厌,张元忍不住想打他——但他不是晋王,打不得刘宴,而且就算晋王在,也打不了了。 私下都说,刘宴受陛下重用,其实是因为与陛下在书房对坐咒骂晋王,感怀自身,与陛下同病相怜的缘故。 陛下是太子的嫡亲弟弟,跟兄长最亲近。 太子死在晋王手里,皇帝心里痛恨啊。 “刘大人,不要再去查什么济城胶州佃户妻女了,凶手分明跟那些无关,不过是借了由头。”张元跟上刘宴喊道,“还是在京城严查,查刘秀才的身边人,刘秀才才情出众,不是说文人相轻吗?保不准是哪个嫉妒,杀了刘秀才。” 刘宴笑了:“张参军,你这故事讲的挺好的,也去会仙楼坐堂吧。” “我去坐堂也不如刘大人,刘大人把受害者的遗信放在会仙楼卖钱,那才是发了大财了。”张元喊道,“刘大人如此会做生意,迟迟不肯结案,是巴不得再多死几个吧?” 这一下老好人吴主事也不看热闹了。 “张元,休要在我们大理寺撒泼!”他喊道。 两个小吏也已经扑过来,扭住张元“好大胆!”“辱骂上官!”“把他送去御史台!” 张元也不怕他们,一拳一脚甩开,骂道:“我是京兆府的人,你们算不得我的上官,你们这等碌碌无能之辈,无疑就是案犯帮凶,还不能骂了?” 正闹着,有声音嚯了声。 “哪里有案犯帮凶?不需要骂,交给我们就行。” 拉扯在一起的几人停下来,见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多了一行人,黑衣幽幽,佩刀沉沉森寒。 说话的是个二十多岁青年,脸上带着笑,露出白白的牙:“刘大人,有事您尽管吩咐,您虽然不是我的上官,但您一句话,朱川立刻拿人。” 刘宴淡淡说:“本官有需要自会亲自跟霍都督说。”再看一眼这朱川,“来我大理寺什么事?” 朱川说:“都督出巡顺便带回来些案犯,我们都察司牢狱太小了,满了,借大理寺的牢狱用一用。” 刘宴说:“都察司有需要也请霍都督来与本官说。” 这是不理会朱川了。 霍都督曾说过他的手下,都察司的兵卫所到之处如同他亲临。 以前也有过都察司去刑部大牢提人,刑部说让霍都督亲来,然后都察司的兵卫就把刑部的大门砸了,过后霍莲亲自来了,坐在刑部门口,说亲自看着修大门,堵得刑部好几日没能开门。 刑部侍郎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还装傻建议可以趁机让都察司把门修好点,多花他们点钱以示报复。 不过这刘宴也是皇帝宠信大臣,又是在晋王手下死过一次的。 这两人碰上了,会怎样? 四周的气氛有些凝滞,张元也忘记了挣扎,任凭两个小吏抓着胳膊。 朱川一笑,没有拔刀砸门,而是向后一退,脚尖一转,侧身而立。 “都督就知道大人要这么说。”他说道,俯身一礼,“有请都督。” 霍莲也来了? 诸人向外看去。 二十七 他知道 十几个兵卫齐齐的分立两边。 有人慢慢走进来。 他也穿着黑袍,很年轻,还很好看,是有些秀气的好看,眉眼细长,鼻梁高挺。 他也没有佩戴兵器,但秀气的眉眼弥散着阴郁,让他整个人也添了几分森寒。 宛如一把刀,立在了诸人视线里。 这就是霍莲。 在场的人不能说没见过,朝堂上,皇帝身边常随侍,街上高门大户抄家,衙门里提审行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都觉得疏离陌生。 或许是他散发的气息让人不自觉回避吧。 “刘大人。”霍莲倒是很有礼貌,对刘宴一礼。 刘宴还礼,问:“听说霍都督外出巡查了?” 作为都察司,除了手下兵卫官差到处查办案件,霍莲也会外出,有人说是杨威,有人说是敛财,有人说是追查晋王余孽。 当然,三者皆可有。 反正每次霍莲出行,都会满载而归,钱财满车,人犯也满车。 “是,此次查办案犯过多,想借用大理寺牢房。”霍莲说。 刘宴道:“大理寺牢房也并不大,空余不多。” 虽然霍莲打破过御史中丞的头,但并不是每个朝官都怕他。 听到刘宴拒绝,霍莲也没有生气,略一思索:“这好办,大理寺牢房的人犯,砍一批就空出来了。” 说罢看朱川。 “大理寺案卷你心里有数吧。” 都察司手眼通天无处不在,归属大理寺的案件,他们自然也能拿到。 朱川应声是:“都督放心。”不理会刘宴,一招手,“跟我走。” 说罢带着一队兵卫径直而去,他们自然也知道大理寺牢房在哪里。 大理寺的官吏们略有些躁动,刘宴神情平静,问:“霍都督可有法依?” “进入大理寺牢房的案犯,与国与朝无用有害。”霍莲说,“大人放心,斩杀的批决,明日就会放到大人的案头。” 说罢抬手一礼。 “告辞。” 他转过身要走,又停下。 “哦,叨扰了大理寺,我还可以帮你们一个忙。”他微微转头,看着刘宴说,“那个吊死在会仙楼的秀才不是自尽,也不是受害者买凶寻仇。” 一直安静的张元听到这里,回过神,脱口问:“那是谁?” 都察司窥探隐私,莫非查到了凶手? “我不知道凶手是谁。”霍莲说,“但我知道凶手是什么来历。” 不知道是谁,知道来历?听起来有些矛盾。 “什么来历?”刘宴问。 霍莲说:“墨徒。” 刘宴的脸色一凝。 “墨徒?”张元则再次惊讶脱口,“他们不是已经在霍都督你手里死绝了吗?” 霍莲收回视线,背对着他们,声音冷冷淡淡传来。 “无法无天亡命之徒,哪里杀得尽。” …… …… “霍莲,霍都督说的是真的吗?” 霍莲离开了,大理寺牢房那边传来的哭喊也安静了,刘宴也不再站在庭院中,回到了室内。 张元没有被大理寺的官吏绑缚,也没有拂袖而去,跟着来到室内,似乎先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 张元站在厅内,若有所思。 墨徒,是官府的称呼。 他们本人自称,墨者,师承墨子传承墨学。 墨子墨学当然世人都不陌生,曾经横行春秋诸侯国,但自汉以后就消亡了。 不过民间一直都有自称墨家子弟的人,拉帮结派,四处招摇,对官府来说,这些所谓的墨家子弟,是一群犯上作乱的乌合之众,等同于山贼匪寇,历来要剿灭缉捕。 历经朝代更迭,再加上官府打压严控,墨家子弟不再显世招摇,改头换面,隐匿身份,几乎在世间消失。 但没想到在大周朝,墨徒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张元深深吸口气。 “当初晋王谋逆。”他低声问,“就是驱使墨徒袭杀了太子?” 晋王谋逆案是大周前所未有的大案,震惊朝廷民间。 但事关太子之死,详情是禁忌。 当初公布的告示整篇都在咒骂晋王以及梁将军,关于太子怎么死,具体怎么发生的,并没有写出来。 只含糊说,晋王招募一群亡徒。 这些亡徒在官府里有更详细一些的信息描述。 墨徒。 当然这些亡徒如晋王梁寺那般都被斩杀了。 “竟然还有余孽?”张元又说,带着几分恍然,“莫非霍都督外出巡查,追查的余孽就有这些墨徒?” “京城竟然也混进了墨徒?” “或者说,墨徒一直藏在京城!” “墨徒杀刘秀才是为了什么?” 说到这里,张元上前一步,站在桌案前,喊声刘大人。 “此案一定别有深意!”他声音低沉目光炯炯地说。 刘宴一直在慢慢喝茶,一边看吴主事递来的文册,此时抬起头,不过没有看张元,而是对吴主事说:“给刑部发文函,那佃户妻发配胶州经手的人也都查一查……” 张元有些恼怒拔高声音打断:“刘大人!” 刘宴这才看向他。 “怎么还要查那佃户妻?”张元没好气说,“霍都督不都说了,是墨徒干的。” 虽然霍莲令人讨厌,但都察司查到的案件——虽然不少看起来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栽赃陷害,但是吧,刘秀才这个,应该是真的。 对付墨徒,霍都督不需要构陷栽赃。 刘宴说:“正因为是墨徒干的,所以只需要查佃户妻就可以了。” 他将茶杯放下来,发出一声轻响。 “墨徒,是干什么的?” “是一群自诩替天行道,路见不平,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之徒。” “他们信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 “所以刘秀才伤害了佃户性命,官府不管,他们就替天行道,杀了刘秀才抵命。” “要想知道凶手是谁,问问佃户妻,她向谁悲哭,向谁诉冤,就可以了。” 张元皱眉,似乎听懂了又似乎不懂。 不待他说话,刘宴又哦了声,唤吴主事。 “还有,不止在会仙楼传阅刘秀才认罪赋,去广发宣告,比对字迹,查找相似文风。” 张元眼更瞪圆了:“你要干什么?” 刘宴站起来,看了张元一眼。 “那不是刘秀才写的,营造死者罪有应得的场面,也是墨徒的爱好。” 二十八 借之势 原本嘈杂喧嚣的大街上,忽然变得安静下来,偶尔响起了孩童的哭声,下一刻,哭声就戛然而止,明显是被人堵住了嘴。 坐在酒楼上的陆异之伸手推开半扇窗,看到街上有一队黑幽幽的人马正缓缓走过。 虽然所有人都穿着黑衣,但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落在正中那位年轻人身上。 这位霍都督,这么年轻啊。 “看,那些人腰里悬挂着什么。” “我的天啊,是头,还有头发露出来。” “还有血,是新砍的——” 街上不时躁动,但旋即恐惧就攥住了躁动,退避街边的人们几乎贴在了墙上,唯恐被都察司看到。 还好都察司的一众人都目不斜视。 有人伸手来关窗。 “别看了。”几个同伴低声说,“真是凶恶。” 都察司,霍莲,梁八子,他们当然不陌生。 不过从外地来的他们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 据说霍莲外出巡查,这是刚回来。 还真是如传闻中的喜好一样,拎着人头到处走。 “这个霍莲真是…..非人哉。”一个同伴说。 陆异之没有说话,眼里微微闪光。 其实这也是势啊。 就如同那日在会仙楼外听到那位大人包了场那般的势。 “朝廷有这种人存在,真是,不幸。”一个同伴摇头说。 文官的不幸。 要被一个如此不堪的人磋磨。 陆异之听到这里,笑了笑,说:“幸与不幸,等我们当了官再体会吧。” 现在那些事离他们还远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还没资格让霍莲来磋磨。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带上窗户。 “我们质问京兆府的事,太学已经知道了。”他说,拿出一张帖子,“尚书博士夏侯先生邀请我等一见。” 尚书博士,在座的几人神情惊讶,旋即欢喜。 “太好了。” “竟然可以见到夏侯先生!” “怎么办?见了夏侯先生应该说什么?我尚书读的不好。” 听到这里,陆异之轻咳一声:“当然是说刘秀才案的事。” 这话让其他人回过神,是了,忘记了,他们之所以能惊动太学,被博士召见,是因为在为刘秀才案请愿。 “记住,到时候我们只是关心刘秀才案,其他的事,不要说。”陆异之轻声说。 否则东拉西扯,很容易让尚书博士不喜,一心为他人的话,尚书博士反而会正视他们。 其他人也明白了,忙忙点头。 陆异之又轻轻一笑:“当然,能见到尚书博士,能让尚书博士认识我们,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是啊是啊,不管因为什么,尚书博士见了他们,正视他们,他们已经比其他人多了一个机会。 诸生们深深吸气,难掩激动。 “异之,这都是多亏你啊。”一个年长的书生感叹说。 原本还对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很看不上眼,现在看来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少年俊才不一般。 前几日是这位陆异之提议向京兆府询问刘秀才案,他们的确有些犹豫,怕引来麻烦。 但陆异之坚持要这样做。 且花了一大笔钱,直接见到了府尹。 站在府尹面前,诉此案关系所有考生所有读书人,甚至关系上下官吏察举之责,这让京兆府也不敢慢待,也引来更多的考生关注,一时间京城到处都是议论。 然后引来了太学关注。 现在太学博士亲自召见,他们禹城考生在京城称得上一举成名了。 声望对于读书人来说很重要,对于以后出仕为官更重要。 陆异之说:“这可不是我一人能做到的,是我等齐心协力。” 诸生再次笑起来,举起酒杯,刚要同饮,有陆家的仆从急匆匆跑进来。 “公子,刘秀才的事有消息了。”仆从喘着气说,“是凶杀,刚刚大理寺定论了。” 陆异之还花了钱,京城什么都能买到,哪怕是官府的消息,只要你钱够多。 果然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 听到这个消息,在座的几人却没有丝毫欢喜,反而神情遗憾。 这就定论了? 也太不巧了,怎么不等他们见完了尚书博士? “那我们见了尚书博士说什么?”他们皱眉说。 陆异之端起茶杯,说:“那就说这件案子的警示。” 也是,反正夏侯先生的帖子已经发了,他们去见,夏侯先生总会见,见了总能有话说,刘秀才案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块敲门砖。 诸人又高兴起来,也来了兴致。 “凶手是谁啊?”他们问陆家仆从。 陆家仆从摇头:“还不知道,还在追查。” 不过也无所谓了,知道刘秀才是他杀,是受害者,也算是能洗脱污名了,凶手,无非是嫉妒贤能或者家族仇怨等等无关紧要。 旁边的仆从想到什么,对陆异之低声说:“公子,家里出了点事。” 家里?又出什么事了?陆异之皱眉,先前说是阿七跑了,现在呢? “小事,小事,还是小事。”仆从忙说,“是二夫人娘家被抄家了。” 陆异之愕然,阿七跑了,不过是因爱生妒闹一闹,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但二婶娘家被抄,这可真是太意外。 怎么回事? 仆从低声说:“得罪新来的知府了,老爷说,宁家当吏,手伸的太长,这次被揪住,砍了。” 官吏之争,陆异之也是略有所闻,要么当官的灰溜溜离任,要么当吏的家破人亡,的确也常见。 “他人的事,与咱们无关。”仆从再次说,“老爷是让告诉公子一声,怕宁家的人来求助公子,公子不要不清不楚。” 陆异之点点头。 “异之。”旁边的人唤道,“有什么事?” 陆异之对他们一笑:“家里的事。”不待询问又说,“小事小事。” 的确,就算是亲戚,也是他人之事,与陆家无关,是小事。 只是,这几年家中一向顺遂,小事都没有发生过,最近是不是有点密集? 下一次,还会有什么小事? 陆三公子握着茶杯微微出神。 ...... ...... 京城刘秀才案掀起新的喧闹时,许城的宁吏案已经尘埃落定了。 再怎么盘踞世家,也不过是胥吏,主犯人头一砍,家产抄没,族人发配,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了。 城里如今都没人谈论了。 陆康氏听了管事的回报,叹口气,捻动佛珠,可怜可怜啊,心里又松口气,最终没有牵涉他们家。 “那个阿七呢?”她没忘记这个人。 管事这次亲自探看了,就准备着大夫人问,忙答:“还是那样,隔几天在山里捉些猎物去城里卖,这几天又在湖里打鱼,吃吃喝喝的倒是能自给自足。” 陆康氏听到这里,忽说:“我恍惚听宁氏说,她还让她侄子敲打那个婢子呢。” “宁家公子好像的确跟几个酒楼有纠纷,也被写在案卷上了,但都是常见的做派,那些酒楼去官府告不过是,唉,墙倒众人推罢了。”管事叹口气说,“总不能说,宁家公子跟酒楼闹,是因为对付阿七吧?” 是啊,因为对付阿七所以惹了破门灭家?说出去谁信啊,就是想让陆家承情扶一把宁氏,也不能说这么失心疯的话啊。 所以,陆宁氏也只是跟婆子哭了一声,自己都不信,没有来大夫人这里哀求。 但陆大夫人也知道了,此时听了管事的话,更觉得果然是笑话。 …… …… 一阵秋雨后,天气更凉,行路变得更舒适。 许城外大路上,坐着板车的小孩一边用揪来的树枝拍打车轮,一边四下乱看。 “阿毛,坐好,别跌下去。”车前的扬鞭的家人叮嘱。 小孩懒懒应了声,忽地瞪圆了眼。 “牛,牛——会走的牛——”他喊道。 真是,自家又不是没有牛,见个牛有什么稀奇的,赶车的大人不理会,只应和两声。 小孩的喊声还在继续,用手拍打着车:“牛,木头牛,木头牛在走——” 木头牛?在走?真是语无伦次,牛拉着木头吧,家人摇头,小孩说话颠三倒四,他扬鞭催马。 马车加快得得,拉着小孩的喊声远去了。 家人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到湖边的山脚下,有一个木头做的牛。 木牛身上驮着几根木料,一个粗布衣裙的女孩儿,牵着牛缓缓稳稳地迈步。 一 家传 没有了宁二十四郎的阻扰,七星和青雉的猎物顺利地卖了出去。 不过她们没有请村民们帮忙运送木料。 七星,做了一个木头牛。 不是摆着玩的,牵着走的话,木头牛会走,虽然走得不快,但能稳稳地从山上运送木料。 青雉站在草堂前,看着走回来的小姐和木牛,这场面怎么看都如同做梦。 虽然她也牵过木牛了。 现在上山捡柴她都不用自己背,捡的柴攒三天,然后牵着牛去驼下来。 除了柴,还有猎物,哪怕是头野猪,也能驮回来,看起来小小一只木牛,比瘦驴还能干呢。 “小姐,牛棚的木料是不是够了。”青雉迎过去问。 原本要搭建的两个屋子,一间是用来安置瘦驴和板车,但现在么,青雉看着在湖边撒欢的瘦驴,再看看驮着货物的木牛——这才是家里的主劳力,所以她更愿意称呼为牛棚。 七星看了看堆积的木料,以及已经搭建一半的屋子,点点头:“够了,今天就能搭建好了。” 青雉高兴地说:“小姐你快去吃饭,我先卸下来。” 七星自进了房间吃饭,青雉将木料慢慢卸下来,用扫帚轻轻打扫木牛,将它牵到湖边树下,再瞪了眼跑过来围着木牛转的瘦驴。 “不许踢它,咬它!”她警告说。 瘦驴咴咴叫了两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小青姐姐——”有孩童的喊声传来。 青雉转头看去,见几个七八岁的孩童跑来,身后有两个妇人背着筐。 青雉脸上浮现笑容,这是附近村落的人,如今已经很熟悉了。 “王大婶张大婶。”她打招呼,又看着围过来的孩童,“可以骑牛,不要骑驴,驴子不是木头做的,脾气不好。” 孩童们欢呼一声,围着木牛蹦蹦跳跳,两个孩童爬上去,余下的孩童争抢着牵牛。 “哎呀你们小心点。”两个妇人急急喊,“别弄坏了,这金贵的…..” 虽然这几日已经见多了,但看到这个木牛,妇人们还是有些紧张。 用木头削造一个牛也没什么,他们也见过用牛啊马啊狗啊的做成摆件,一开始她们以为这也不过是个摆件,但没想到,竟然还能走,还能驼东西,天也,这是仙法? “不是仙法,是车。”七星跟她们解释,“只是样子做成了牛,稍微高一些厚一些宽一些,本质跟你们家的板车,推车,独轮车一样。” 一样吗?村人们将信将疑,纷纷来试着——牵车。 牛脖子这里有个把手,轻轻晃动,牛就会往前走。 但这可跟熟悉的车不同,不用那么大力气,也不用牲口拉着,就能驼动很重的货物。 这跟车实在是不一样啊。 “七星小姐,你怎么会做这个?” 七星小姐不止会做这个,自从这女孩儿来了后,他们先是看着她打猎,说是设置了陷阱,那要怎么样的陷阱除了能抓住兔子野鸡,还能抓住野猪? 他们虽然不打猎,但也知道那是经验非常丰富的老猎手才能做到的。 七星小姐还盖房子。 他们盖房子,是全村来帮忙。 七星小姐就一个人,敲敲打打用木头搭小屋子,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真真切切能遮风挡雨。 再然后,就是这能走的木牛。 这七星小姐到底是什么人啊?那越老先生不是只会教书吗? “这是我母亲教的。”七星对他们说,“我母亲,是个木匠。” 越老先生的女儿竟然是木匠? 他们对越老先生的女儿的确不了解,越老先生来这里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突然来了个外孙女,都不知道他有女儿呢。 木匠是村人都了解的行当,于是也不再大惊小怪。 虽然很少见女人做木匠。 可能是这越老先生没有儿子,把女儿当儿子养吧,也不奇怪,这世上总归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这头木牛也成了村里孩子们的玩具,都喜欢骑着,走来走去。 当然,大人们还是觉得很金贵,毕竟木匠见的多,但没见过有几个木匠能做出会走的木牛。 有人问见多识广的货郎,货郎倒是知道,眉飞色舞说当年诸葛爷爷就做过木牛木马,来运送粮食。 村人们听得更咂舌,阿七的娘是跟诸葛爷爷一般厉害的人! 可惜,竟然已经不在了。 还好阿七学到了技艺。 “劳作的工具,哪有什么金贵的。”七星从屋子里出来,含笑说,“玩吧。” 虽然跟越老先生会的本事不一样,但七星小姐对村人和孩童们的和善跟其外祖父一样。 “阿七小姐,对于我们农人来说,劳作的工具就是很金贵的。”两个妇人笑着说,走近前,拿出两个斧头,“家里的斧头坏了,想让小姐给修修。” 对农人来说,农具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坏了修修补补能用还是要接着用的。 七星含笑点头:“放这里吧,修好了让孩子们拿回去。” 两个妇人道谢,又从筐里拿出两个瓠瓜:“自己家种的,阿七小姐尝尝。” 村人们很淳朴,七星也落落大方,让青雉接过。 两个妇人叮嘱孩童们不许顽皮,便告辞离开了。 七星开始准备劳作,湖边有孩童嬉戏,有瘦驴摇摆,安逸又热闹。 青雉收拾完了家务也来帮忙,虽然有些笨拙,但这些天已经可以用工具打磨木料。 她一边劳作,一边看七星。 小姐束着衣袖,弯着身子锯木头。 这些日子,小姐早上上山打猎,选砍木料,白天打磨木料搭建屋子,傍晚的时候,坐在湖边钓鱼。 其实跟在陆家一样都是不停忙碌,她的身形还是那么瘦弱,但比起那时候刺绣裁衣梳头做点心,怎么看都很有力气。 “小姐,你说你母亲是木匠。”青雉忍不住好奇问,“你父亲也是吗?” 先前小姐跟村人们介绍了母亲,这是她第一次提及母亲,但没有提父亲。 青雉问出这句话,看到小姐握着锯子的手一顿。 她顿时心里有些后悔。 小姐从不提及父亲,甚至都没有用父亲的姓。 只怕是有些不好的回忆。 “我…..”她忙要找话题岔开。 “我父亲。”七星已经开口了,说,“也是匠人,但不是木匠。” 青雉迟疑一下,既然小姐开口,她也不好再岔开,便问:“那他是…..” 七星嘴角浮现一丝笑,说:“他是,铁匠。” 二 安排 青雉对铁匠比木匠熟悉,以前上街的时候,经过铁匠铺子能看到内里叮叮当当打铁。 原来小姐的父亲是铁匠。 “那小姐也会打铁吗?”青雉好奇问。 七星似乎还想了想,才点头:“会。” 小姐可真是太厉害了,青雉见过铁匠铺,那里面火光四溅,很热很灼人,而且铁匠用的锤子可比木匠用的锯子重的多。 青雉看着小姐纤细的胳膊…… 小姐有这个力气吗? “那小姐的父亲是不是也能像您母亲那样,用铁打出一个会走的铁牛?”青雉问。 小姐的母亲是不一般的木匠,那父亲也一定是不一般的铁匠吧。 七星笑了,摇摇头:“那倒不会。” 不会啊,青雉说:“那肯定也是不一般的铁匠。” 七星握着锯子再次想了想,笑了笑:“是,他很不一般。”说罢低下头继续锯木头。 很明显她并不想多谈父亲,青雉这次知趣地没有再问,不过小姐看起来并不厌恶父亲,不知道当初到底小姐的父母出了什么事,母亲不在了,父亲还在世吗? 青雉胡思乱想着,手里也继续忙碌。 七星将村人的农具修好,让玩闹的孩子们拿回去,将打磨好的木料摆在牛棚里,但没有再搭建,而是套上驴车,带着青雉进城。 驴车空空没有拉着猎物,也没有在顺德楼停留,径直来到如意坊。 看到驴车,如意坊门前的店伙计早早迎出来。 “阿七小姐,小青姑娘,你们来了。”他高兴地说,接过瘦驴,“快进去吧,东家等了你好几天了,我来把驴喂好。” 七星对他道谢,带着青雉进去了。 旁边进门的客人听到了,忍不住盯着这两个女孩儿看,东家等着她好几天了? 如意坊的东家脾气古怪,尤其是摔断腿后,就更神出鬼没,想见他可不容易。 不过这东家原来也不是颓废避世,闭门五年,打造出一辆能站着的轮车。 现在时不时在街上咕噜咕噜“走”过,人人能见到。 见到是见到了,但能打出这样车的东家更不好说话了,更倨傲了,想跟他商讨生意更难了。 这两个小姑娘是什么人,让魏东家竟然等着好几天了? “这是你们如意坊的大主顾?”客人好奇问。 但看起来不像啊,穿着打扮还不如富贵人家的婢女,更何况哪个大主顾是坐驴车来的。 店伙计嘿嘿一笑:“是大主顾,不可或缺的大主顾。” 但怎么大,怎么不可或缺,店伙计却不肯说,只让其他伙计请他进去:“做了一批新式样的箱子,黄老爷快去看看,您家女儿的嫁妆就能备齐全了。” 黄老爷也并不在意那两个女孩儿,买再多的家什,跟他也没关系啊。 “箱子不急,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碍事,你们的那个轮车,不管多贵我都要买一件。”他对迎来的店伙计说,“我亲家家老太爷早年因病坏了腿脚,自此后连家门都不出了,送他一辆车让他坐着到处跑,我岂不是成了亲家家的恩人?我女儿嫁过去,谁敢小瞧。” 陆掌柜此时从后走出来,笑着说:“如今东家只接了两单,等明年黄老爷来排。” 黄老爷哎呦一声:“怎么做那么慢!你们东家放着钱不赚啊!” “好东西嘛,哪有那么容易做出来。”陆掌柜说,“这个车每个人跟每个人所用不同,要量体打造,我们东家今年只能再做两个,实在做不过来。” 也是,魏东家从摔断腿用了五年才做了一辆车,黄老爷也不再催促,叮嘱明年第一个排自己,便跟着陆掌柜去看新打的箱子去了。 后院东家屋宅里,魏东家转着车“走”到七星面前,两人互相见礼。 “阿七小姐请坐。”魏东家含笑说。 自从坐了轮车,跑来跑去的魏东家也不再整天拉着脸,虽然伙计们一直认为,如今总是突然出现爱好偷窥的东家更加可怕,但至少魏东家脸上笑多了很多。 七星还礼道谢坐下来,魏东家也转动扶手,轮车变成椅子,人也坐下来。 “按照阿七小姐的意思,我只收了两架订货。”魏东家说,“酬金已经准备好了,一直等着小姐来拿。” 七星小姐不让他们去城外杏花书院找她,且让对外隐瞒了这辆轮车是她做出来,接单之后,她会来如意坊造车。 七星问:“给家里的那份从中扣除了吗?” 魏东家点头:“已经按照小姐说的半数份额扣除了。”说到这里又迟疑一下,“小姐其实不用拿出来这么多。” 按照规矩,他们有财相分,要把自己挣到的钱上交一部分,但其实上交多少,是凭自愿没有定数的。 七星小姐将酬金上交一半。 魏东家先前已经知道这姑娘是个孤女,无产无财,他还是更愿意这两个姑娘能先能多一些钱财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 七星说:“现在拿这些,对我来说也不少了。” 魏东家明白她的意思,虽然上交了一半,但轮车价格很高,余下的一半数额也不算少。 一个孤女得到这么多钱,很容易引人窥探。 不过这也不是问题,魏东家说:“我们可以雇小姐来这里做工,提供住处,小姐不用一人住在城外。”说到这里轻叹一声,“虽然家里今不如昔,但在许城要护住小姐的安全还是可以的。” 七星笑了笑,说:“等我先把麻烦解决一下,再说其他的。” 麻烦?这女孩儿还有麻烦事? 听到这句话魏东家顿时来了精神:“需要帮忙吗?” 这姑娘目前虽然只做了一辆轮车,但已经足够展示她的技艺,这是个难得的匠工,魏东家恨不得立刻将她绑在,不是,让她在如意坊安家。 七星点点头,说:“请东家把我举荐给绣坊。” 绣坊?魏东家愕然,为什么要去绣坊? ……. …….. 许城最繁华的街上,除了酒楼茶肆外,最多的就是金器和绣庄。 男子们在酒楼茶肆消磨,女子们则是金器绣庄的常客,在这里或者一家姐妹,或者邀请三五好友,除了挑选观赏最新的首饰刺绣,还可以饮茶,还有不输酒楼的美酒佳肴。 比起价钱档次高低皆有的茶楼酒肆,这些女子们专属的店铺,则只是富贵之所,它们门面华丽,内饰雅致,来往皆富贵。 玲珑坊的掌柜董娘子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孩儿略有些不适。 衣着简朴,一看就不是能逛绣庄的人家。 年纪也还是个孩子,女孩子从十岁拿针,此时绣技也不过是刚入行。 “你真是来做绣娘的?”董娘子忍不住再问一遍。 七星点点头:“是。” 三 有相见 当风有些寒意,花离枝头,叶变枯黄,就到了菊花盛开的时候。 禹城最大的菊花宴,依旧是由知府夫人操办。 知府夫人会邀请很多夫人们参加,她们携带菊花,赏花,喝茶,请来伶人表演,最后评出今年最好的菊花,菊花的主人会得到知府夫人的奖品。 当然奖品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为脱颖而出被大家注视的人。 其实每年这个人是谁,在走进宴席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猜测了。 那个人会被知府夫人起身相迎,会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会被所有人围着说上一两句话。 今年这个人,是陆大夫人。 这是当然是因为陆大夫人有个好儿子。 当然相比于在陆家举办的宴席商妇较多,这里在座的夫人们,夫婿或者儿子大多是都是官身。 只不过现在大家看重陆大夫人的儿子,是因为陆大夫人儿子的前程,事关圣意。 除了家世传承,朝廷每年也都会举贤良,但评定选举的良才人选都是由州郡做主,再推荐给朝廷,按需采用,这需大多是在报上去的同时,州郡也都安排好了。 如今皇帝开太学,摒弃州郡察举,亲自参与选考良才。 陆三公子才学出众能当官并不稀奇,但赶上了这个时机,一跃入京城,考太学,皇帝殿试,将来出仕身份就不一般了。 官面上的消息更灵通,前几天传回来说虽然太学还没开考,禹城陆异之已经被太学的尚书博士夏侯先生召见了。 虽然好像跟学问无关,是京城一个秀才出了事,但陆异之能作为代表被尚书博士见,也算是出类拔萃。 夏侯先生也是皇帝的老师,说不定尚未考试,皇帝就知道陆三公子了。 所以,就算坐在知府夫人身边,也有好几位夫人过来含蓄地问陆三公子的亲事。 被问亲事,陆大夫人也没有以往的拘谨,落落大方地回应着,当然应是不可能应的,她儿子前程无限,陆大夫人的眼界已经不再禹城了。 至于那些她会当选最佳菊花主人的议论,陆大夫人也听到了,也没有不好意思。 “我儿子厉害。”她跟陆三夫人低声说,“我们带来的菊花也厉害啊。” 那可是她真金白银花了很多钱买来的,禹城很少见的绝品。 这个第一,她当得心安理得理直气壮。 陆三夫人点头,指了指庭院里,低声说:“咱们的菊花一直被人围着看。” 她一直老老实实坐在陆大夫人身边,相比于陆二夫人,老三笨拙很多,如果是陆二夫人来,此时此刻必然在菊花那边各种说笑热闹了。 陆二夫人以后是带不出来了,宁家获罪抄家,就此散了,陆二夫人外嫁女不用问罪,但颜面无光,以后只能跟着老夫人在庄上闭门不出。 “大嫂,我们也过去看看?”陆三夫人小声说。 她自己是不敢过去的,那么多人,她都不知道说什么。 陆大夫人心里叹口气,真是可惜了,少了一个能捧场能凑趣用起来得心应手的左膀右臂啊,只能她自己来了。 “好。”她说,站起来,对旁边的夫人们笑,“我也去看看花,今年的菊花真是好,争奇斗艳。” 旁边的夫人们便也都笑着起身“走走,我们也看看去。” 大家簇拥着陆大夫人走出席间,忽地有人低头咿了声。 “大夫人你的裙子真好看,这绣工好美啊。”她说。 其他人也都忙看过去,看到陆大夫人裙角翻飞,其上纹绣云霞,走动见宛如踏云。 真好看啊,相比于菊花,妇人们其实更喜欢看衣服,对美丽衣服的赞美也是更真诚。 “这是怎么做的?” “怎么这好。” “从未见过这种绣法。” 大家也顾不上看花了,议论着赞美着。 陆大夫人则嘴角含笑,云淡风轻地客气着:“家里的绣娘,瞎琢磨绣着玩,见笑了。” 家里的绣娘啊,这么好的绣娘,这么好的技艺能学来要花很多钱吧,夫人们难掩羡慕。 但经过一处花架,旁边站着赏花的妇人们也看过来,也有人发出咿了声。 “大夫人这件裙子,终于又穿出来了。”那妇人笑说,“去年一见,我可记到现在了。” 这话听起来也是赞美,但…… 去年? 不是新衣服啊。 当然,有些好衣服的确很被珍惜,非遇到重大场合才舍得穿出来。 不过,陆大夫人也需要这样? 那么有钱,家里又养着技艺高超的绣娘,竟然来不及做新秋装吗? 夫人们的视线变得奇奇怪怪,陆大夫人的脸色也有些微微僵,握着身前藏在衣袖的手攥了攥。 这件裙子是太好看了,任谁看了都眼前一亮,但眼前一亮,也让人过目不忘。 这次参加的宴席跟去年穿着的场合不同,只是禹城这么小,必然会遇到见过这件衣服的人。 陆大夫人也知道穿这件可能会不妥,但—— 所有的新衣摆在眼前,都在这件裙子前黯然失色,她怎么都割舍不下,一咬牙就穿了。 唉,果然…… 另一边陆三夫人虽然察觉大夫人脸色不对,知道此时的氛围有些凝滞,但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化解…… 是很好看?谢谢你记的这么清楚? 好像不妥当。 陆三夫人有点后悔不该来,鼻尖微微出汗。 万幸此时有人开口了。 “说到好绣工,你们可看到李夫人穿的衣服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回应。 “我看到了。” “适才走过,裙角衣袖,宛如菊花洒落。” 凝滞的气氛顿时被打破,更多的人询问,还有人指着前方庭院里,那边人最多。 “去瞧瞧,李夫人在那边呢。” “大家都在围着她看呢。” 那边啊,陆大夫人看过去,那边就是她带来的菊花所在,因为看到很多人围着看,所以也要过去看看。 怎么?原来不是看她的菊花,而是看别人的衣裙? 这棵菊花黄中带紫,绚丽又别致,此时一人站在花侧,被人拉着衣袖比着。 “快看看,哪个更好看?” 竟然要跟这般名贵的花比美? 被拉着衣袖的妇人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她穿的衣裙料子没有多贵重,样式也是常见,不常见的是袖口裙角隐隐有花瓣叠叠。 李夫人的丈夫不过是个书吏,原本走在庭院里无人注意,但当经过一株菊花的时候,旁边的人提醒了一句“夫人,你衣袖上沾了花瓣了,小心些。” 语气中有些抱怨,今日拿来的菊花都是珍品,可不能随意磕碰攀折。 李夫人略带拘谨匠袖子抬起:“没有吧。” 那人见她不认,更不高兴了,伸手去轻拂:“这不是吗?” 一拂,纤细弯曲的花瓣依旧在。 她咿了声。 李夫人已经笑了:“啊,这个,是绣的花瓣,不是真花。” 那人已经拉着衣袖,手抚摸花瓣,神情惊讶:“这也太逼真了吧。” 她再看李夫人,不止袖口,肩头,衣袖,裙角,都隐隐有花纹,随着走动,日光下闪闪,宛如花瓣落满身。 “哎呦,好别致,好漂亮啊。”她一声惊叹,引来更多人围观。 李夫人就这样被簇拥着观赏,又被推着跟花比美,还真有人觉得比花更美。 “这是怎么做的?” “我看着像锁绣,又不太像。” “是吧,我也瞧着挺特别的,就买下了。”李夫人说,“我特意问了,说是抢针。” 说着一笑。 “我也不太懂,我阵线不好。” 这里也没几个针线好的,大家出身也不要针线点缀,只要会欣赏针线就好。 “真是没想到,还有这种新针法。” “我以前去没见过。” “李夫人说了,是来了新绣娘。” 这边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在旁边看得失神一刻的陆大夫人忍不住也开口问:“是哪里的绣坊啊?” 自从家里有了那婢子,陆大夫人已经四年没逛过绣庄了——看不上嘛。 李夫人看过来,忙笑说:“不是咱们这里的,是许城。” 许城?陆大夫人一怔,心猛地一跳,盯着李夫人肩头的绣花—— 李夫人声音还在继续。 “我那日去许城走亲戚,跟几个老姐妹随意走走,走进玲珑坊。” “玲珑坊我以前也逛过,没什么稀奇。” “董掌柜说来了个新绣娘,刚做出来一件花绣。” “我一看,真是别致……” 李夫人的话其实陆大夫人已经听不到了,满耳都是许城两字。 该不会是那婢子吧! 四 当珍惜 虽然被人指出穿了去年的旧衣裙,但这并不影响陆大夫人得到菊花宴魁首。 那位李夫人穿着比花还美的得到众人称赞的衣裙,也并不能让她成为菊花宴魁首。 凭衣裙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 但有些地位也不能抚平人的焦躁。 自从菊花宴归来,陆大夫人就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大嫂你别急,已经让管事连夜去了,快马加鞭,最快明晚就有消息了。”陆三夫人小声劝,“你先吃点东西吧。” 最快也要明晚才能知道消息,陆大夫人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她一语不发坐下来闭着眼捻动佛珠。 其实不用管事去问,她心里也知道结果了。 这针线大概就跟写字作画一样,每个人能自己独特的气息,昨天她仔细看了李夫人的针线,手抚着纹路,太熟悉了。 虽然略有一些不同,似乎有些生涩,但也许就是那婢子换了新绣法的缘故。 好啊,这小婢子,竟然还藏着一手,在家里没见过她用这种绣法。 原来留着去卖大价钱。 原来他们陆家人不配。 陆大夫人用力攥着佛珠,又慢慢松开。 其实,先前也曾料想过这小婢要售卖手艺,但一来想着她年纪小,来历不明,也没有钱买好的针线料子展示手艺,没人敢用她,再后来那小婢果然没有售卖手艺,而是去打猎当猎户。 当猎户不过是勉强糊口而已,早晚日子过不下去。 她也没有天天盯着,交代给管事处置。 再后来突然又宁家出事,这般大事占据了心神,没想到这一分神,这小婢子竟然当了绣娘,还售卖了新技艺。 “大嫂,就算她当了绣娘,咱们跟玲珑坊打个招呼…..”陆三夫人小声说。 虽然不是一个地方,但陆家的声名,许城那边的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肯定知道。 陆大夫人把眼睁开了,带着几分不满。 真是蠢。 “如果她刚去自荐,咱们打个招呼还可以。”她耐着性子说,“现在她展示技艺,还售卖到市面上被人所知,玲珑坊是做生意的,生意人什么秉性咱们还不知道吗?” 为了钱,不要面子。 逼急了,还能撕破脸。 …… …… 玲珑坊这几天客人明显增多了。 董娘子站在厅内,嘴角难掩笑意。 虽然女人很少抛头露面,但内宅之间传播消息速度比街面上毫不逊色。 所以尽管只卖出了一件,玲珑坊来了新绣娘有了新绣法的消息依旧飞快地传开了。 “要看新绣品?”她笑着相迎,回应这几个女子的询问,带着几分歉意,“还没做出来,绣娘工很慢。” 说到这里又让人拿出小绣绷。 “不过这里有小样,夫人们先看看。” 女子们接过绣绷仔细观摩,不时赞叹,虽然小样简单,但也能够看出绣娘的技艺,也让她们愿意等候。 将女子们送进内院招待,董娘子看向外边又出现的男子。 中年男人,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气,但看面相手里也握着钱。 男子也是可以来绣庄的,只不进后院,董娘子亦是笑脸相迎。 “这位客官是为哪个年纪的人看绣品?”她询问,并准备给出指导。 中年男人神情有些隐晦,低声说:“你们用了新绣娘?新绣娘是哪里人?” 董娘子的脸顿时拉下来,神情变得不阴不阳:“这位客人是哪家同行啊?不会不懂规矩吧?” 绣娘对于一个绣庄来说,就如同匠人的不传之秘。 窥探他人秘技是商家大忌,告到官府证据确凿是要坐牢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中年男人摆手,眼神有些闪烁,“董掌柜,我是好心来提醒,来历不明的人不要随便请,免得惹来麻烦……” 董娘子呸了一声,打断他,伸手向外一指。 “既然敢上门,就应该知道我玲珑坊在此地开了多少年,我董桂兰十岁就站在这里,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做生意。”她声音劈里啪啦,丝毫没有在女客面前的温雅,“你用惹麻烦来威胁我,别再这里说,走走,我们去官府,有什么麻烦你当场告,我当场应——” 说罢果然来抓中年男人的胳膊。 中年男人神情狼狈急急向外退:“你怎么不知好歹,我好心好意——” “好心好意不是嘴上说的。”董娘子步步逼近,“是让官府评定的,你哪家的?做什么的?自己藏头藏尾,来历不明,还敢来说别人——你先别走——” 伴着董娘子的声音,中年男人落荒而逃,急急奔走,这该死的董娘子喊什么喊,喊得街上人围来——他虽然不常在许城,但许城的铺子他也总是会来几趟,街上肯定会有认识他的人。 被人喊出来他是禹城陆家管事,可就丢脸了。 看着男人跑了,站在门口的董娘子没有再追,对着男人的背影呸了声。 四周人都围来了。 “董掌柜,出了什么事?” “是什么人?” 董娘子一脸晦气又无奈:“谁知道什么人,竟敢来我家店铺闹事。” 遇到事当然要大喊大叫了,把人都叫过来,才更好论短长嘛。 民众们都点头:“下次抓住了报官。”“如今知府大人青天大老爷,绝不会让宵小闹事。” 董娘子笑着道谢,再看眼那男人逃去的方向。 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也敢来坏我家生意! 难道不知道能带来生意的就绝不是来历不明的人?真是个蠢货! 她向内走去,身后又有声音轻唤“董掌柜。” 听到这声音,董娘子还没转过身,脸上就满是笑容。 “阿七姑娘来了。”她欢声说,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外的青布衣裙女孩儿。 虽然穿着简朴,但女孩儿没有丝毫畏怯,不管是先前的质疑,还是此时的热情,她的神情都平静。 七星对董娘子端正一礼。 …… …… “你来的正好,好多人慕名而来,要求一件你的绣品。” “阿七啊,你一次只做一件是不是太少了?我看你上一次的衣裙做得很快。” “我也没别的意思,放着钱不挣怪可惜的。” “先前给你的工钱太少了,以后你的绣品,我们玲珑坊让给你六成,你六,我们四,可好?” “而且接下来你的绣品,定价也会比第一个高。” 账房内,董娘子将东家的决定告诉这女孩儿。 在她们绣坊能拿这个工钱的可不多,很诱人了,这女孩儿来当绣娘,不就是为了挣钱嘛。 七星道谢,但摇摇头:“绣品很耗费力气,如果要出精品,我只能做一件,而且,也不用给我涨价,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掌柜肯用我,敢用我,这让我有衣食之源托庇之所,是无价的。” 董娘子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 哎呦哎呦,你看看,来历不明的人用着多好,她就喜欢这种重恩情不要钱的! 五 诱之谋 那个中年男人一说来历不明的人,董娘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这个七星小姐。 但其实这位七星小姐也不能算是来历不明,是邻居一家杂货店掌柜娘子介绍来的。 掌柜娘子说这姑娘是城外杏花山脚下的村民,孤女谋生来城里售卖猎物,她在街上买过这姑娘的野鸡蛋,还看了绣的帕子很不错。 “一个姑娘家打猎那是长久之计,你前几天还说缺绣娘,让她来试试,能用你就照顾下,能吃口饭就行。” 董娘子不好驳面子,邻居一起住了十几年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让人来看看。 人来了一看,董娘子好气又好笑,这还是个孩子呢,在家里会做针线,跟能来绣坊当绣娘是两回事! 她忍着脾气,准备实在不行就当请个小工,端茶倒水,没想到这女孩儿坚持要做绣娘。 那行,不是她董娘子故意刁难了。 “那绣不好我是不用的。”董娘子丑话说在前头,“小工也不留。” 那女孩儿一句话不说,挑选了布料——董娘子还没给她好布料,也没有给她花样子,一切就靠这女孩儿自己。 七星在绣坊里大概断断续续绣了七天,七天的时候,董娘子再去看绣架,心里就噗通两声,知道自己要发财了。 董娘子不是吝啬的人,她深知有财一起发才是长久,她舍得给这七星小姐最高的工钱,没想到她还不愿意。 还是重情重义的孩子。 那就更好了,她一定用情义长久的留住这姑娘。 至于那个中年男人,她也猜得出必然是认识七星,且有过节,至于什么过节——她才懒得理会,也跟她无关。 但是,七星现在能给玲珑坊挣大钱,谁要是要坏了她的财路,那就跟她有关了! “好,你说一件就一件,咱们物以稀为贵。”她笑着应了,又想到再贵这女孩也拿不了多少钱,忙又说,“你有什么缺的用的尽管跟我说,你自己都说了,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可不能客气。” 七星含笑应声是。 …… ……. “小姐我其实不太理解。” 七星来玲珑坊的时候,青雉拉着猎物去顺德楼,是的,就算七星成了如意坊的座上客,她也没有放下跟顺德楼的来往。 此时又多了一个玲珑坊。 “其实一开始我就想小姐的手艺来秀坊就能养活自己呢。” 但那时候小姐却并没有提过绣坊,更不碰针线,现在来了又价钱放得很低。 小姐是想要多挣钱呢,还是不想? 七星坐在车上笑了:“当然想要挣钱了,但挣钱需要量力而行。” 挣钱要量力而行?不是怎么能挣就挣吗?青雉更加不解。 “当然不能想怎么挣就怎么挣啊,别忘了,我们还有仇人盯着呢。”七星说,“陆家知道我有好绣技,防着我呢,不会给我这个机会,如果那时候就去,根本就挣不了这个钱。” 青雉明白了,点点头,是,陆家一直盯着她们,卖个猎物换些米粮,都有宁家的二十四郎来为难。 如果真是去绣坊挣大钱,就绝不会是一个二十四郎装腔作势那种阻拦了。 小姐和她直接会没机会走进绣坊。 “所以我们要等机会,等他们放松,或者顾不上的时候。” 顾不上的时候,自然是指宁家出事,陆家作为亲家,受到惊吓,且不得不小心谨慎的时候。 青雉想到这里,突然再次冒出那个念头,宁家倒台,跟小姐有关。 宁家出事的时候她就想过,宁家的事发生在宁二十四郎欺负她们之后,而且受了欺负后,小姐说了句,做坏事必然会被惩罚。 实在是太巧了。 她当时小心翼翼问了小姐,是不是她的缘故,小姐只是一笑,说,也是周知府为民除害。 她松口气,是啊,是知府做的嘛,宁家这种盘踞的胥吏,也只有大官才能除掉他们。 这件事只是正好应和了小姐说的那句话,做坏事必然会惩罚。 不过为什么小姐要说,也是? 这两个字在她心头萦绕,觉得只是随口的语气,又觉得另有所指。 现在听到小姐陆家顾不上的时候,她再次冒出这个念头。 青雉用力甩甩头。 小姐选择这时候来绣坊她懂了,但还是不太懂,因为没必要了啊。 售卖绣技是她一开始的想法,因为那时候不知道小姐手巧巧到能造房子,造会走的木牛,造出一辆让摔断腿的魏东家站着跑来跑去的车—— 只在如意坊售卖技艺,就足够小姐吃喝不愁了。 为什么要辛苦受累来玲珑坊? 这跟量力而行也有关系? 七星压低声音:“不是,是为了,引诱陆家,来解决我。” 青雉愕然,啊这,为,为什么? 七星一笑:“他们来解决我,我也就能解决他们了啊。” ……. ……. “那玲珑坊是绣庄。” 陆大夫人伸手扶着额头,面色憔悴。 旁边贴身婆子捧着碗,不时小声劝一句“夫人吃点东西吧。” 陆大夫人饭无心吃,只对着陆大老爷说话。 “不用管事去试探我也知道,那婢子的手艺我也知道,只要见了玲珑坊就不舍得放走。” “我早就预料到今日了。” 室内陆大老爷风尘仆仆,衣服都还没来及的换,这些日子出门做生意,一回来就看到陆大夫人这般样子。 家里这是怎么了?先前老二媳妇娘家突然倒了,砍头抄家流放,现在自己媳妇又一副焦心失魂的样子。 儿子的前程越来越好,怎么家里反而事事不顺了? 陆大老爷宽慰妻子:“玲珑坊嘛,我知道,它那个生意在许城也一般般,算不上多好。” 陆大夫人急了,男人怎么总是看不到重点。 “那不是生意好不好的事,那是绣庄。”她撑着桌子站起来,“绣庄,专门做女人生意,来来往往都是女人,还都是有身份有地位有钱的女人呢,那婢子攀上了这些人,到时候败坏我们家,咱们的名声就没了!” 陆大老爷哦了声,笑了。 “夫人啊,这点事,你值得气坏了身子吗?” 陆大夫人气道:“这是点事吗?” 这可是关系她们三哥儿前程的大事。 陆大老爷依旧笑:“你们这女人啊,说话一个比一个狠,气性一个比一个大,但偏偏手软。” 手软?陆大夫人不解,什么意思? “夫人啊,要解决麻烦很简单,哪里需要这般吵吵闹闹。”陆大老爷扶着她坐下,居高临下,嘴角含笑,“斩草除根就是了。” 六 开门客 斩草除根。 陆大夫人不是不懂这个。 先前,那小婢刚从家里跑出去的时候,管事也曾提过,让那破草屋着火,烧死她们。 但那时候她觉得没必要。 那小婢子又能折腾出什么,还不是在她手心任她磋磨。 杀她,倒是脏了手。 但谁想到,往只有路程三四天远的另一座城池伸手磋磨一个小女子,也并不容易。 是她大意了,陆大夫人丧气地靠回椅子上,说:“是我的错,只能劳烦老爷你善后了。” 陆大老爷笑了,轻松随意地将衣袖甩了甩:“多大点事儿。” …… …… 许城外杏花草堂里的主仆两人过得很规律。 天不亮,七星就会上山,洒扫外祖父和母亲的墓,再去收捡猎物,不多不少只要两三只,再捡一些柴,拎下去一小捆,多的堆放起来,攒着多了,牵着木牛来拉。 话说这个木牛也怪新奇的,竟然会走,村人们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问起来就说哦是辆推车。 好像他们人手都有一辆这种车一般。 不过村子里的孩子们倒是天天爬在那个木牛上玩,看起来的确也不值钱。 而丫头青雉也没有闲着,收拾房屋,做饭,喂鸡鸭喂驴,浇沿着篱笆生长的菜和花,等做完这一切,天光放亮,七星也从山上下来,简单洗漱,主仆二人吃饭。 吃过饭,便急急忙忙套上车,拉着猎物鱼去城里,那青雉丫头去酒楼售卖猎物,小姐七星则去玲珑坊做工。 这一天,她们会留在绣工坊,连夜劳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会坐车回家,疲惫入睡。 再醒来虽然不用进城,但也要劳作家务,这不算歇息的歇息一天后,再次重复先前入城做工。 真是辛辛苦苦,一日不能停,一停就没有饭吃的日子啊。 可怜可怜。 如果留在家里,哪里用过这种日子。 满福看着眼前这座被夜色笼罩的草堂,做三公子的妾有什么不好的? 陆家家大业大,三公子必将为官,这日子多少人羡慕,做梦都想过上呢,怎么这女孩儿这么想不开? 别说以前有约定,约定算什么大事,能把日子过好才是要紧的。 年轻人,还是夫人说过的那句话,不知道世道艰难,不知道什么叫好日子。 罢了罢了。 自寻死路,怪不得别人。 满福拍了拍腰里悬挂的油壶,拿出黑布,又自嘲一笑,其实没必要遮掩,大老爷特意选了他,因为他在比较偏远的庄子上做事,几乎没去过家里,这位七星小姐根本不认得他。 再说了,认得又怎样? 他将一把柴刀在手里握紧。 杀猪宰羊,一刀致命,记住他,也是来世有仇再报。 这一世他活得好,谁还管来世! 满福向草堂走去,这几日他将这主仆两人已经摸清了,今日是两人从城里做工回来,疲惫不堪,早早就睡了。 那七星睡在左边单独一间,婢女青雉在堂屋摆了小床。 他进去先杀小姐,如是婢女听到动静过来,就不用他多走一步,如果那婢女睡的沉,他就过去让她在沉睡中死去。 再将火油洒在地上,这屋子木制的,后边搭着的木棚子,堆积着柴木料,无疑就是一座大柴堆,一把火不用风就能烧的旺。 嗯,烧之前把那个木牛抗走,回去能给孩子们玩。 等附近村里人听到动静,也来不及救火了。 主仆两人在这木柴堆上被烧成骨头,被杀的痕迹也无人知晓,到时候人们悲凄一声可怜,收敛尸骨埋在山上,与那死去的外祖父和娘团团圆圆,几场风几场雨一冲刷,湖边干干净净,世间也清清静静了。 满福抬脚迈过了篱笆,小院里鸡鸭沉睡偶尔发出叽咕声,驴也睡了,寂静无声。 他走得很慢,并没有因为这里住着两个弱女子就不在意,乡下独居的寡妇弱女,更会在院子里设置会发出声响的陷阱,一不小心撞上踩上,叮叮当当,闹不到全村人听到吧,四邻八舍是能惊动起来的。 他一直在暗处盯着,尤其是黄昏前,看着这主仆两人在屋前屋后院落里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乱放东西。 那婢女很勤劳,将这简陋的草堂院落,收拾的干干净净。 满福一步一步悄无声息,站到了屋门前。 溜门撬锁这种事,年轻时候他在村子里没少干,熟悉的很。 而且,这也不只是溜门撬锁,这把劈柴刀锋利的很。 他屏住呼吸,轻轻抬起刀刺入门缝,碰到了门闩,左右晃动,还能碰到门后撑着的木棍。 满福轻轻转动柴刀,听到咯噔一声,扶着门的另一只手也感到禁闭的门一松。 开了。 满福心里一喜,与此同时又听门后咯噔一声,原本撑着门的木棍似乎失去了支撑,向后倒去….. 果然如所料,这木棍就是门开后落地发出声响,起警示。 满福没有丝毫惊慌,警示了又如何,他只要一步迈入室内,再一步就到了床边,不待那女子清醒就能一刀让她丧命。 念头闪过,满福用力推门,但门后没有木棍落地的声音,而是一道寒光袭来,他伸在门缝里的刀被猛地一撞。 刀从门缝中弹了回来,暗夜里,满福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为了方便撬门,他弯着身子将头脸贴近,所以,几乎是在瞬间,刀劈在他头脸上。 人一声惨叫,噗通跪倒,撞在门上,门应声而开。 室内的夜色比外边更深一些,满福跪在地上,双眼爆瞪,隐隐看到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她坐在床上。 没有惊叫,没有起身。 “你来了。”她说。 似乎是在迎接客人。 这是满福最后一个念头,下一刻噗通栽倒在地上。 …… …… 村妇王氏一向觉浅,尤其是这几天,黄鼠狼又拖走了家里两只鸡,这可是过年时候家里的大菜啊,更不用说日常的鸡蛋多重要。 她恨不得把余下的鸡挪到自己床边,睡觉都竖着耳朵。 昏昏睡中,似乎有鸡在乱叫,又似乎是爆竹在响,劈里啪啦。 现在距离过年还早呢。 王氏猛地醒过来,伴着睁开眼,更清晰的嘈杂扑进耳内。 是爆竹响! 她再看窗外,一片漆黑。 就算有孩童顽皮,有大人癫狂,不过年不过节烧竹玩,也不该是在深更半夜。 出事了! 王氏一推身边睡得死沉的丈夫:“快起来。” 随即冲向门外。 等丈夫糊里糊涂从屋子里跟出来,看到妻子站在院子里看着一个方向。 “怎么了?大半夜的…..”他没好气说,话说一半声音停下,随着妻子所看的方向,瞪圆了眼。 暗夜里,那边火光冲天。 那方向是—— “天也!是越家那两个小娘所在!”丈夫一拍腿大喊,“快,快,救火啊——” 伴着喊声他拎起院子里的木桶就向外冲去。 身后,鸡叫,狗吠,人声嘈杂,喧闹起来。 七 夜有案 夜间叫门总归是没有好事。 不管是民宅,还是城池大门。 许城并不算宽厚的城墙上,被吵醒的守兵能看清是什么人。 四五个衣衫不整的村民,坐在一辆驴车上,举着火把,脸上还有黑灰。 “着火?”守兵没好气说,“着火进城来干什么?杏花山?那不临着杏花湖吗?还用跑来城里打水吗?” 如果是火太大灭不了…… “那你们还不如在附近村落召集民众,跑来城里,这一来一回一集结巡兵差,天都亮了,火都烧完了!” 这群蠢笨的村人们是不是被烧糊涂了? 待这守门兵骂了一通,村人们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兵爷——”一个村人喊,“是死人了——” 死人,着火的时候难免啊,守兵沉着脸不为所动。 “不是死人。”旁边一个村人想到什么纠正,“是杀人——” 这话让其他村人也回过神,纷纷喊“对,是杀人——”“我们是来报案的——”“兵爷,是有人杀人放火啊——” 杀人放火?守兵的眼神一凝,那这就不一样了。 如今府衙掌管兵事巡城的典吏已经不再是张癞子。 先前知府发狠雷霆手段抄了宁吏的家,有很多胥吏被牵连倒了霉,但世上的事自来福祸相依,有人倒霉,就有人走运。 王二庆就是走运的那个。 知府整顿吏治砍掉一部分人,又要提拔一部分人。 而提拔的条件就是没有靠山,没有跟先前宁录事这些人勾连在一起。 王二庆就是其中一个,他倒也不是多清高正值,不与宁录事同流合污,而是没有资格,无钱无势,宁录事都懒得看他一眼。 在府衙中没有靠山,原本这辈子就只能当个差役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倒成了知府眼中的可用之人,从一个只能巡街打杂的差役,变成了掌管一司的典吏。 王二庆这些日子都睡不好,唯恐醒来这只是一场梦。 为了避免这是一场梦,王二庆兢兢业业,这一段日子都吃住在衙门,当听到人来报说城外又杀人放火恶事,王二庆知道自己展示能力的时候到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如此歹人。”他大喊一声,当即招呼差役巡骑集结。 差役们也不纠正这位新差典此时此刻是夜里,纷纷听令,一个个也气势汹汹,趁着新知府整治吏事,大家博出一个好前程。 没有胥吏不想成为宁录事这般身家。 当然,没有胥吏认为自己会落得宁录事这般下场。 宁录事这都是他自己太托大,手伸的太长,没把这位新大人伺候好。 他们不会的,他们会引以为戒,当一个能发财还能保住身家的胥吏。 差役们快马加鞭,远远将来报官的村人抛在身后,等村人们催着瘦驴跑回来时,天光已经亮了,火也被扑灭了,涌来的村人们拦在外边,差役们则围在一起查看什么。 “怎么样?” “杀人凶手没被烧烂吧?” “没有,提早拖出来了。” “哎,可惜了,阿七和小青刚搭建的房子都烧没了。” “人没事就谢天谢地了。” “这也太可怕了,竟然有人来这里劫掠。” 劫掠吗?王二庆的视线审视着地上的尸首,以及尸首脖颈上的刀痕。 还是第一次见到,劫掠者和死者是同一个人的场面。 “所以,他是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受害者。 这是两个女孩儿,十五六岁,跟四周的村民一样,衣衫凌乱,面容头发上都落着灰烬,但也仅仅是跟四周的村民一样,震惊,愤怒,后怕…….并没有死里逃生失魂落魄,只是脸色苍白一些,另一个甚至脸色都如常。 脸色如常的女孩儿点点头,说:“我们两个孤女独居很谨慎,晚上睡觉会把门顶上,这个人撬开门的时候,被我放在门口的棍子打到,正好打在刀上,结果刀弹回去就把自己砍死了。”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尸首。 “这大概就是做贼心虚,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二庆明白了,这女孩儿大概是劫后余生,愤怒抵销恐惧。 而且按照她说的,这贼人是放了火就冲进来杀人,刚惊醒的她还没来得及直面柴刀,体会生死存亡,这贼人就死了。 后怕的恐惧,是比不上真切体会死亡的恐惧。 不过,这贼人的死法也太荒唐了吧? 被顶着门的木棍打在刀上,恰好砍在脖子,就死了。 但要不然呢,总不会是这女孩儿拿着棍子打死的吧? 那岂不是更荒唐! 王二庆再次看了眼这位被村民唤作阿七的女孩儿。 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不如一根木棍呢。 王二庆收回视线,看四周的差役,喊道:“查到没?有没有同党?” 四周的差役们摇头:“现场因为救火杂乱,看不出痕迹。” 王二庆再次看向地上的时候,抬脚轻轻一推,半趴俯的男人躺正,露出被烧毁的脸,狰狞恐怖,这也让他的面容不可辨认。 这个阿七说,这男人是一边放火一边冲进室内来的,目的是阻止惊醒的她们逃出去。 所以自己把自己砍死倒下的时候,火油洒在身下,火腾腾燃烧。 这贼人应该庆幸自己倒在主屋,主仆两人虽然惊慌失措,但也急切救火,泼水浇灭,否则整个人都要烧毁了。 这什么贼人啊? 为什么来劫掠孤女? 是劫色? 王二庆看着阿七,虽然年纪还小,穿着打扮朴素,此时又形容狼狈,但犹自能看出是个美人。 但劫色直接把人一扛就走,悄无声息,何必又是放火又是动刀子的? 谋财? 王二庆环视四周,烧掉的是木头棚子,余下的三间屋子也很简陋,其内的摆设也都看过了,简直没有一件像个样子的,都是木头做的,唯一值钱可能就是那头瘦驴了。 这有什么劫掠的? “还有牛——”围观的村童大声喊,又是难过又是愤怒,“把牛也烧死了。” 牛?牛比驴是值钱一些,王二庆看向差役,驴跑出来了在湖边吃草呢,牛是动作慢没跑出来? “头儿。”差役低声说,“问过了,说是木头做的摆设,好像是给村童们玩的。” 王二庆瞪了那边村童们一眼,示意差役们拦好了,别让无关人等捣乱。 没财可劫掠,也没有劫人,这案件其实也就简单了,王二庆再次看向这女孩儿。 “七星小姐。”他沉声问,“你与人可有结仇?” 八 当有仇 “仇?” “必然是有仇!” 有两个妇人正奔过来,恰好听到这句问话,急急喊。 王二庆皱眉看看她们。 围观的村民们被拦在外边,但适才有两个妇人闹着要进来。 “差爷,是七星小姐的雇主。”她们高声喊着,“阿七啊,阿七你还好吧?” 王二庆看了眼,作为许城的底层差役,城里的人都认得。 一个是东市杂货铺的老板娘,一个是玲珑坊的掌柜。 雇主?看来这孤女也并不是很孤,他摆摆手,示意差役放人,正好也要问问话好更了解受害者,以便更好破案。 两个妇人来了都不用他直接问,叽里呱啦说起来。 杂货店老板娘嗓门最大。 “阿七在街上售卖猎物,她的猎物新鲜又便宜,指不定谁眼红要为难她。” “可不是,先前就遇到了,顺德楼买她的野味,还被人闹,阿七不得不避开。” 说完又看着四周火烧后的狼藉,又是气又是急又是怕,拍着腿骂。 “哎呦真是天杀的,谋害这两个小姑娘。” 王二庆被喊得耳朵疼,嗓门大,但说的事不值钱,几个野味,不至于就谋财害命吧,他的视线看向玲珑坊的掌柜。 相比于杂货店老板娘的嘈杂,董娘子含蓄许多,蹙着眉头,拉着七星主仆上上下下左右地看。 “可有伤到?我已经叫了大夫了,大夫随后就来。”她声音急急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听到人来说你家着火了,我当时都吓死了。” 在请村人们去城里帮忙报官的时候,七星还让他们找一下玲珑坊,跟掌柜董娘子说一声。 “我是让他们帮我告假,免得店里不知道,耽搁了生意。”七星说,“惊吓到娘子是我的错。” 董娘子生气:“说什么耽搁生意!谁在意那个!最重要的是你这个人!” 嗯…..那看来这阿七关系的生意的确不小,王二庆还不知道这些慈眉善目的掌柜,眼里心里只有钱。 他咳嗽一声打断这位掌柜诉衷情:“说说正事吧,这案件…..” “王二爷,这案件不是谋财害命,是寻仇。”董娘子不待他问完,就干脆地说。 果然!王二庆眉头一挑:“哦?” 董娘子看着阿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 笑话,她董娘子可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不明白人家告诉自己家里出事是什么意思。 而且,这十几岁的孩子原来也不是傻的。 先前拒绝了涨工钱,说了句衣食之源托庇之所,原来不是随便说说。 董娘子在被一个村人叫醒说杏花山下七星姑娘出事的时候,就宛如一盆水浇下来,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懂了,她都懂了。 她看着七星,眼神意味深长,小姑娘,不简单啊,原来真跟人有过节,要托庇她们玲珑坊。 当然,她也不生气,生意嘛,挣钱嘛,交易嘛,这小姑娘敢,她董娘子有什么不敢的! 董娘子收回视线,再看着王二庆,面容沉重。 “与其说是跟七星姑娘有仇,倒不如是跟我们玲珑坊有仇。” 原来如此吗?王二庆挑起的眉头落下来,玲珑坊可是很有钱的,谋其财就合情合理了。 “董娘子,那就麻烦你跟我们去趟衙门详细说来。”他说。 董娘子点头:“那是自然。” 这边差役们开始整理现场,将死者,凶器装车,准备回衙门。 那边七星和青雉也简单收拾,准备跟着去,虽然接下来主问变成了玲珑坊董娘子,但她自然也要跟着去。 杂货店老板娘本也要去,跟王二庆说可以作证七星在街市上卖野味也被欺负过,说不定也有仇人,被王二庆挥手赶一边去了。 “那仇人我也知道,是宁家那的二十四郎在顺德楼耍威风,顺德楼掌柜早就去官衙告过了。” 只不过那时候宁吏已经倒台,顺德楼掌柜不过是凑热闹上去踩一脚给知府大人助助兴罢了。 “宁吏死了,其他人都发配离开许城,谁还能寻她的仇。” “去去去,别添乱。” 不添乱的杂货店老板娘便去给七星帮忙,询问有没有磕碰,怕不怕,伸手帮忙整理七星凌乱的衣衫,在贴近的时候,压低声音。 “东家说,你让打听的消息,有结果了。” 七星说:“劳烦婶婶了。”微微低头,让她靠近自己整理衣裙。 …… …… 一行人进了城池,这段日子城内的民众都比较警惕,看到又是兵差,又是车马拉着死人,顿时涌涌围来询问。 “谁家被抄了?” “又是谁犯了事?” “后边还有车,车上坐的是女人?” “咿,还能坐车,那就不是案犯。” “车上坐的什么人啊?什么案件啊?” 在一片喧闹议论询问中,王二庆沉着脸不透露半点口风,让差役驱散人群,直奔衙门,为了不透露案情,还让董娘子七星和婢女乘坐的车径直驶入衙门。 威武的大门和兵差将民众挡在外边,隔绝了窥探的视线。 不过案情瞒不住。 村人们很多也跟来了,以及沿途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沸沸扬扬传开。 “城外杏花村,杀人放火。” “贼人谋财害命,放了火把自己烧死了。” “哎?到底是什么,谁害了谁的命?劫匪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也太好笑了。” “不好笑,真是要谋财害命,受害的是玲珑坊的绣娘。” “一个绣娘有什么财命可谋?” “那谁知道,等着官老爷们审问吧。” “有知府大人在,什么案件都能破,贼人就是死了也逃不了。” 这个喊话的必然也是等着博知府青睐的人,不过听到的人没有失笑,脸色白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如果是以前,这种劫匪已死,人员无伤的案件,随便打发了,别说知府了,衙门里的属官典吏们都懒得多费心思。 但如今经过宁吏抄家案,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这个知府是要干出一番业绩,搏一个能臣声名。 再小的案件,可能要亲自过问,且就算劫匪死了,也不会就此了事,不抓几个杀几个,怎能彰显青天大老爷的威信。 那人再也站不住了,看了眼衙门大门,转身挤出人群急急奔去。 …… …… 夜色笼罩的陆家大宅,除了值夜的,其他人都睡了。 巡夜的仆从打着哈欠,查看烛火门禁,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整条街都是陆家的,高墙深厚,安全的很。 他正想着到哪里坐下来睡一觉偷偷懒,忽地听得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还有尖细的人声“什么——” 暗夜里宛如夜枭鬼哭,吓得巡夜仆从头皮发麻,大着胆子寻声去,见是大老爷卧房所在。 他想起来了适才门上是有人匆匆进来,原本不当回事,家里生意做大了,日夜奔忙的人多的是。 但现在看来,莫非奔来的人是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陆家这几年顺风顺水,生意也好,家中子弟也好,皆扶摇直上,什么事能让大老爷如此失态? 九 欲何为 “完了完了完了……” 寝室内,昏昏灯下,陆大夫人衣衫不整发髻散乱,面色惨白,跌坐在床边喃喃。 “我的三哥儿了要被累害了…..” 外间来回踱步的陆大老爷听到了,没好气喝道:“少胡说,跟三哥儿有什么关系,不是说了吗,人死了,脸也烧了,根本认不出来是谁。”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找了个谁都不认识的乡下人去做这件事。 但旋即又羞恼。 这个乡下人也太蠢笨了,没有杀掉别人,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这,真是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 陆大老爷闪过一个疑问,但旋即自己又否定,若不然呢?那小婢子杀的吗? 真是好笑。 陆大老爷甩开这个念头,在一旁坐下来。 “所以现在案情进展是,玲珑坊认为有同行嫉恨,所以才要谋害新找的绣娘,也就是那小婢?”他深吸一口气,问。 在许城盯着这件事的管事连连点头:“目前就是这样,玲珑坊的东家也往官府去了。” 陆大老爷再次吐口气,先前大夫人让人去这玲珑坊旁敲侧击,被那不知好歹的掌柜当作对手寻衅,如此也好。 “哪个做生意的不被人嫉恨,同行都是冤家,单单许城辖内就有数十家绣坊,就让官府查去吧。”他说。 查来查去也查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跟玲珑坊可没仇。 “老爷,你糊涂了。”陆大夫人从内冲出来。 看到夫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管事吓了一跳,想要退出去,老爷又没发话,只能把头用力垂到更低。 “我们是跟玲珑坊没仇,但玲珑坊卷进来,那小婢子有了靠山,会趁机跟官府告我们。” 陆大老爷皱眉:“没凭没据的,她告什么告,再说了,如果得知她与我们有瓜葛,玲珑坊不一定会护着她,就算她绣技再好,也不至少让玲珑坊为了她跟我们拼命。” 他们陆氏的地位,会让玲珑坊斟酌,退避。 他们陆氏跟玲珑坊又没仇,玲珑坊不会想不开。 “如果还是以前,我自然不在意。”陆大夫人说,看了眼那边的垂头站着的管事,“但那个许城新知府,跟疯狗一样,先前宁家出事,到底只是外嫁女姻亲,攀扯不到我们身上,现在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来咬我们一口。” 会吗?应该不会吧,陆大老爷没说话,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攥起。 这几年他顺心顺意,对所有的事都能笃定掌控,但此时此刻却有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概是宁家的倒台太突然,他感觉,世道哪里不太一样了。 虽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丢人,但架不住陆大夫人悲戚,陆大老爷只能不等天亮,跟着许城的管事出门。 一夜颠簸之后,还不知道要忐忑多久。 到了许城怎么打探消息? 主动去打探,会不会显得做贼心虚,让那知府更盯上他? 不过,陆大老爷没有忐忑多久,到了许城的第二天,在他决定抛开一切念头,先睡一觉缓缓神的时候,管事面色微微发白地跑来。 “老爷。”他低声说,“七,七星小姐来了。” 七星是谁?陆大老爷有些茫然。 “那小婢子。”管事只能换个称呼。 陆大老爷恍然,那小婢子叫七星吗?他怎么知道,他管她叫什么呢。 旋即又一凛,站起来。 “怎么?”他问,“带着官府的人来了?” 直接上门来抓人?! “不是不是。”管事急急说,“是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婢女,而且,说是来看布料的。” …… …… “我是玲珑坊的绣娘。” 那小姐站在店内说,神情平静地扫过柜台,手在一滚滚布料上轻轻抚摸。 “看看可有新鲜的布料。” 新鲜的布料,绣坊不是一向瞧不上他们布庄的料子?店伙计心里撇嘴,刚要懒懒招呼,站在柜台后拨弄算筹的掌柜,却猛地抬起头。 “玲珑坊?”他脱口问。 以往他对玲珑坊并不在意,但此时此刻么…… 那小姐看过来,双眼如星。 “是啊,玲珑坊。”她说,“最近因为涉及一桩案件,我们掌柜的董娘子在奔波,我打算为她分忧,做出一件新式样绣品,所以来挑选一下我需要的布料。” 她视线流转,扫过店内。 “不过这些布料都不合适,不知道贵店东家在不在……” 她看着那掌柜。 “我叫七星,曾经在禹城生活过,久仰陆氏布行陆大老爷大名,不知可有幸见一见,请他给我介绍一下,最近有什么上品好料?” …… …… 陆氏布行有着比玲珑坊还豪华的会客厅,精美的茶点,华丽的布置,连窗棂都做成了海棠花形状。 陆大老爷站在窗后,透过海棠花格,看着坐在其内的女孩儿。 虽然养在家里五年多了,但不仅不知道她的名字,连样子都记不清,谁在意一个孤女啊。 不过,到底是吃他陆家饭五年多,这一见到,便认出来了。 “她说找我谈谈?”他转头对掌柜低声问。 掌柜低声说:“她还找了看布料的借口,很明显隐瞒与咱们家的关系呢,所以老爷,她是…..” 陆大老爷发出一声冷哼:“她是来要挟我了。” 想要用这个机会重回他们陆家家门,将与异之的亲事落定。 这孤女,还真是小瞧了她。 “阿七啊。”陆大老爷抬脚一转,走到旁边的门前,推门进去,直接唤道,“你来了。” 七星神情平静看向门这边,将最后一口点心吃完。 站在旁的青雉则忍不住气血翻涌,攥紧手才能看进来的陆大老爷。 “陆伯父。”七星说,不站起来,也没有施礼,“背信弃义倒也罢了,杀人放火有点过分了吧?” 这婢子哪有家里说的那样柔顺娇弱? 陆大老爷脚步微微一滞,下意识左右看,这是他的店铺,都是他的人。 “无凭无据的,不要乱说话。”他沉声说,在七星的对面坐下来,“挟私报复可没有好下场。” 七星笑了笑,说:“先前过堂的时候,主簿功曹大人问完玲珑坊与何人结仇,也还问了我。”说到这里看着陆大老爷,“我当时说我想想。” 也就是说,没有直接说与陆家有仇。 想想,这想想,可能想的起来,也可能就想不起来,端看怎么想咯?陆大老爷心里哼了声,所以果然是要挟来了。 十 论利害 此时此刻的陆大老爷已经没有了焦躁不安。 这女孩儿如果不来,他还有些心里没把握。 现在她来了,看起来是来威胁他们的,但说白了,还是来哀求了。 陆大老爷慢慢喝口茶。 “你呢,想回家就回来,孩子不听话闹脾气,我们大人是不会跟你一般见识,但是。首发更新@”他说,将茶杯重重放在桌桉上,“人要知道分寸,该你的不会亏待你,不该你的,你也不要得寸进尺!” 七星还没说话,一直攥着手忍着情绪的青雉再忍不住。 “大老爷,是小姐得寸进尺吗?”她喊道,“小姐都被你们赶出来了,你们竟然还要杀死她!你们这是赶尽杀绝,散尽天良!” 小姐在公堂上不直接点明,今天过来坐在这里不吵不闹,是小姐有气度,但陆大老爷这一副浑不在意高高在上,还指责小姐的态度,就是无耻了! 你们杀人啊! 你们是要杀了小姐啊! “小姐没死,是小姐命大福大,不是说你们就不是凶手了!” 看小说上 这小婢子,果然仆随主——陆大老爷脸色铁青,当然,虽然这婢子是陆家的,但跟着阿七跑了,自然就被她带坏了。 “别一口一个凶手,说话做事,是要讲证据的。”他喝道,“你说我们害你,我们还可以说是你害我们呢。” “大老爷,那个凶手只是被烧坏了脸,不是被烧成灰,抬着去你们家,挨个查问,总能问出是谁。”青雉咬牙说。 没错,这倒也是可能,所以这小婢子才敢来要挟,陆大老爷澹澹说:“是我家的人又怎样?是我家难道就是我家指使的?怎么不能是你这小婢子——” 他正眼看了青雉一眼,婢女的名字实在是不知道。 “你这个婢子与家里的男仆有仇,有***,纠缠不清,引来杀身之祸?” 青雉又是气又是不可思议,从未想到能从大老爷口中听到这种话! 当初爹死了,还给赔了钱,娘拉着她在陆大老爷院外叩头——她们是没资格见大老爷的。 娘捧着一串钱,感恩戴德,说大老爷是个善人。 善人,善人,善人原来可以这么无耻。 “你,你——”青雉的眼泪掉落。 突然之间她好像又不愤怒了,只余下满腔悲哀,小姐,竟然在这种虎狼家里生活了五年。 她其实直到进来这里的前一刻,心里还有隐隐的念头,小姐如果能跟三公子继续婚约…. 她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这陆家不配小姐! 七星不太明白青雉干嘛自己打自己,忙安慰说:“别急啊。” 那边陆大老爷根本不在意一个小婢女的失态,越失态他越轻松,笑了笑,说:“是啊,别急啊,别以为找到了玲珑坊做靠山,就能跟我们拉扯,不就是你说我说吗?我陆某做生意半辈子还怕说话吗?” 青雉气得发抖,七星将她拉住,再看陆大老爷,说:“是,大老爷不怕说,陆家家大业大,应付官府一年半载也不会伤了元气,我也不怕,玲珑坊帮我也好,不帮我也好,我是孤女一个,没家没业,无所畏惧,不过,陆三公子只怕会急。” 陆三公子? 陆大老爷眼神一凝,旋即似笑非笑。 “你在说什么?我儿可跟你不一样,他父母家人皆在,有什么事,自有我这个爹挡在前方,你要提他,先过了我这关。” 当着小姐的面,骂小姐无父无母无家人,这话实在是恶毒,青雉被七星拉着的手再次颤抖,以前觉得大夫人言语刻薄,而很少在后院内宅的大老爷很好说话的样子,常常打断大夫人教训仆从晚辈,给大家解围。 现在她才知道,那是因为没有跟大老爷起直接冲突,起了冲突,男人的心恶毒,嘴也更恶毒。 。(本章未完!) 十论利害 七星拉着青雉的手稳稳不动,说:“大老爷,为儿女遮风挡雨是父母之心,但是呢,有心不一定有力,你应该知道,京城里跟三公子一样赴考的一个秀才,被人杀了吧?” 陆大老爷脸上的笑一滞。 京城里一个秀才被杀,虽然异之没有特意写信告诉他,儿子总是这样,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 不过儿子报不报都无所谓,身边的仆从自会详细写家信。 所以,陆大老爷是知道这件事的,但这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小婢怎么知道的?她从哪里打听?她一直盯着京城呢?她对他儿子果然贼心不死! “怎么?”陆大老爷恢复冷笑,眼中寒光闪闪,“你想杀我儿子吗?” 他说着抚了抚手指。 “人不可能一直走运,贼人也不可能每次都自己把自己砍死,做人做事说话还是要慎重。” 敢威胁他儿子,他就敢让她再死一次! 对付这种小婢,他可不会像内宅妇人那样好言好语,还许诺当妾来笼络,他只会让她知道,什么叫世道险恶。 震慑比施恩更有力量。 “大老爷不用这么激动。”七星说,“我倒是没想过要杀你儿子,但你可能要杀死你儿子的前程了。” 陆大老爷皱眉,不待问,那女孩儿摆摆手,示意听她说。 “你只知道京城死了一个秀才,可知道这个桉件并不简单?这个秀才是被人寻仇而杀,因为身份特殊,被一些官员拿来针对太学开考皇帝取士,所以太学为了选拔德才兼备的良士,会严查考生,家世是否清明,为人是否正直,学识是否名副其实。” 七星说着,看着陆大老爷。 “大老爷,你说,我们两个在这里互相拉扯,我说你家背信弃义,杀人灭口,你说我挟私报复栽赃陷害,虽然证据不够确凿,但也并不是没有痕迹,凶手毕竟是你家的。”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你陆大老爷不怕,不知道贵公子面对太学考察的时候,怕不怕?” “你我拉拉扯扯,一年半载,我们都不急。” “但,万一太学那边等着事情有了定论才允许三公子参考,不知道三公子他,急不急?” 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 “姓越的!”他道,“你想怎么样!” 七星松开了青雉的手,端放在膝头,微微抬眼看着陆大老爷。 “我想跟陆伯父好好谈谈啊。”她说,抬手做请,“别急,坐下说罢。” 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 “还有,我不是姓越的。” “我叫七星。”。 十论利害 十一 且等着 七星。 陆大老爷在心里念了遍,很好,他以后应该记住这个名字了。 “第一件事,我现在也不会回陆家去。” 那七星开口第一句说。 不回去?刚进门的时候不早说,陆大老爷的眉头挑了挑,依旧不说话。 “你们都要杀我了,我怎么能回去?”七星也不需要他回答,接着说,“在外边,你们杀我,还有人能看到,回到家里羊入虎口,死得无声无息。” 陆大老爷冷笑一声。 “婚书已经烧了,无凭无据,拉扯这件事,你们占优势。”七星说,“你们杀人灭口,留下痕迹,拉扯这件事,我占优势,所以我们各退一步,都冷静一下,待三公子大事忙完,我们再解决我们之间的事。” 各退一步?陆大老爷眉头微微一皱,看着七星,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会指认与你们有仇,而你们也别再害我性命。”七星说。 就这?陆大老爷心思微转,端起茶杯,说:“好好的,我们怎么会害人性命。” 之所以要害你性命,是你不好,是你先威胁我们的。 七星不理会他话里的奸猾,只说:“那就让我们都好好的,希望陆大老爷不要什么事都言而无信。” 陆大老爷的脸色青了青,冷冷说:“放心,合情合理的事,人人都会言而有信。” 青雉将牙咬了又咬,大老爷反正一口咬定他们不亏心,都是小姐理亏在先,真是无耻之极。 七星依旧不因为他的话着恼,接着说:“青雉的身契给我。” 是哦,青雉是陆家的家生子,给了七星并不表示她是自由身,青雉往七星跟前挪了挪:“小姐不用管我,我不会跟他们回去,除非去报官。” 说着看了眼陆大老爷。 “看他敢不敢。” 她才不怕呢,敢报官,她就敢在官衙说出陆家干的背信弃义的好事! 陆大老爷再次瞪了这小婢一眼,这种背主的东西他才不会要呢,跟那个七星一样,在外等死吧。 “一个婢女而已。”他冷冷说,“送给你又何妨,我们陆家宽宥待人,没那么小气。” 七星点点头,说:“许城陆家布行的每个月盈利归我。” 没那么小气的陆大老爷蹭地站起来:“七星,你可真敢开口!” 这次喊对了名字,七星看着他,问:“为什么不敢?烧毁的房屋不是钱吗?” “你知道屋子有什么珍宝吗?”青雉恨恨说,“一头价值连城的牛!” 想到木牛,她有点想哭,虽然那是木头做的牛,但这些日子她把它当真的牛看待,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干活,比那头只知道吃长胖一圈的驴好太多了。 七星忍不住看她一眼。 那两间棚子和木牛其实是她自己烧的。 那个凶犯根本没来及的放火,她是做戏做全套,就一起烧了。 没想到青雉这么喜欢木牛,为它而难过。 她拍了拍青雉的手,以示安慰。 青雉回过神,也想到了这个事,但旋即眼神更恨,就算是小姐烧的,也是被陆家逼得。 陆大老爷可没这小婢对一头牛的感触,只觉得好笑,什么价值连城,要钱的借口而已。 不过当他要张口嘲笑的时候,想到什么,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那边七星已经接着说:“还有,我几乎丧命,吓掉半条命,那半条命不值钱吗?” 还惊吓吓掉半条命,这女孩儿此时坐在厅内面色平静侃侃而谈,哪里像丢了半条命的样子,倒像是要了别人一条命的样子,嗯,那个凶手的确没了命。 陆大老爷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话。 七星也不问他这冷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先就这些吧。”她说,站起来,又想到什么,“还有,今天给我的布料也要最好的。” 陆大老爷再次冷笑,然后拔高声音喊“来人。” 避开在门外,守着不让人靠近的掌柜听到了,急急进来,看着站在的七星,再看陆大老爷。 如何?是要把这小婢打出去么? “挑最好的两匹料子给她。”陆大老爷说,又道,“以后这里的盈利,由她支配,你把账做好,不要让人发现。” 掌柜眨眨眼,觉得大老爷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七星在旁补充一句,说:“我的车就在门外,动作快一些,在这里太久了,免得引来误会,毕竟我现在身系命案。” 掌柜的犹自呆呆。 陆大老爷一腔脾气喷他头上:“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掌柜忙转身奔去。 …… …… 虽然这事的发展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但至少确定了不会惹来官府,陆大老爷连夜回禹城,让陆大夫人也松口气。 陆大夫人这口气根本松不出来。 先是被七星威胁三公子的话,气个半死,又因为她索要的钱,气个半死。 “这贱婢!好黑的心。”她捶床恨恨骂,再看陆大老爷,“老爷,不可信她,她必然还要作妖。” “我当然知道不可信,她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陆大老爷冷声说,“她知道我们动了杀心,怕死,所以想要拖,真是小瞧她了,竟然还盯着京城的消息,倒真是有手段。” 一个普通的女子哪里能做到千里之外打听消息,陆大夫人说:“是攀上玲珑坊打听到的吧。”说罢看陆大老爷,“那就这样任凭她拖着?越拖她在玲珑坊,妇人内宅里就越如鱼得水。” “再如鱼得水也是个绣娘!”陆大老爷冷声说,深吸一口气,“行了,就这样吧,三哥儿的考试眼下最重要,家里不能出任何事影响到他。” 陆大夫人自然也不想影响三哥儿,所以才说一口气松不出来,到底是被这贱婢要挟了。 她躺倒在床上,恨恨说:“且等着,等着。” 能杀她一次,自然能杀第二次,哪怕将来真进了门,也必要一碗药送她归西。 “不过。”陆大老爷忽地又说,“她怎么没提钱的事?” 钱对陆大夫人也很重要,顿时又抬头:“钱不是给了吗?给了那么多,虽然我们根基在禹城,但许城分店也非常好。” 陆大老爷说:“不是那个,是那个。” 那个….. 陆大夫人立刻懂了,说:“这么多年在家里,她从未提过,那老头当时没告诉她吧,毕竟只是个孩子。” 应该是这样,否则先前离家的时候怎么不提?不拿来做要挟? 陆大老爷松口气,哼了声:“如此也好,算那老头聪明,如果一开始她知道,由此自以为施恩进我家,她也留不到现在。” 当那婢子索要许城布庄的时候,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许城布庄的盈利虽然不少,但跟当初越老头给的半生身家不能比。 万一当时反驳了,那婢女索要这些钱,他该怎么说?又是一场好官司。 干脆顺她意,先堵住她的嘴。 这小婢子,且等着。 ……. ……. “小姐,这件事就这样了?” 杏花草堂里,夜色深深,灯火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堂屋里点燃了数盏明灯,丝毫不逊于在陆家那般,现在虽然不再陆家了,她们接下来的吃穿用度都还是陆家的钱。 从陆家拿来的布料已经在绣架上。 青雉看坐在绣架上飞针走线的小姐,没有丝毫的松口气,一脸恨恨。 “就应该告他们,就应该让三公子考不上功名,虽然与三公子无关,但父母做这等恶事,他当儿子的活该报应。” 七星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是说小姐现在还不能跟陆家比,真闹起来,就算有玲珑坊撑腰,也是以卵击石,能让陆家退一步,不再来伤害小姐就已经很不错了,青雉神情黯然,好无力,好难过。 七星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神情,说:“不是怕他们,也不是没办法,是我的身份有些不便。” 身份?青雉看着她。 七星手里捏着针,停顿一刻。 “或者这样说,我不是怕陆家的家势,是没必要因为他们,让我陷入麻烦。” “我这次敲打他们,让他们安稳,不要再来找我麻烦,以免影响我接下来的事。” 麻烦?接下来做的事,青雉忍不住有些紧张。 “小姐。”青雉忍不住问,“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危险吗?” 七星看着手里的针,针尖在灯下微微闪耀光芒。 “是啊,很危险的。”她说。 青雉攥紧了手,觉得很紧张。 似乎是为了安抚她,小姐又对她一笑。 “所以别担心,也别生气。”她说,“陆家对我来说,还有用,不能动,且等着。” 禹城大宅,许城草堂,都在念着且等。 但遥远的京城,本已经落锁的大理寺门外,当听到门吏说且等着的时候,张元一脚踹开了他。 “老子才不等。” 他喊道,按着刀带着几个差役,直奔内里。 “这么危险的人迟迟抓不到,刘大人怎能睡得着?” 十二 未了事 刘宴的确在官房内,也并没有睡。 他贬外多年,父母都已经故去,妻子也早已经和离改嫁,大赦回京孤身一人,当上大理寺卿后,皇帝赐了住所奴婢,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官衙。 张元骂骂咧咧闯到他住所这边,被两个随侍在门外拦住。 这两个随侍都是武卫,没有门吏那般好对付。 “咆哮官衙,张元,虽然都察司占用了我们大理寺牢狱,但装一个你还是有地方的!”他们喝道。 张元停下手,哼声说:“我只是嗓门大,力气大,哪里就咆哮了?” 这家伙看起来粗鲁倒也不傻,两个随侍心想,要说什么,内里刘宴已经开口“让他进来吧。” 张元被放进来。 “刘大人,不是我不懂规矩,实在是您太难见了。”他说道,一眼看到刘宴坐在桌案前吃东西,哼了声,“大人在享用美……” 他走近了,看到了桌案上摆着的食物,美酒佳肴这四个字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一碟咸豆,一块硬饼,一碗清水。 这也太寒酸了。 “大人就吃这个啊?”张元皱眉说,又带着几分狐疑,“不是做样子给我看的吧?” 官员们的俸禄都是有定数的,大多数俸禄还不够京城豪华酒楼的一桌宴席,当然,官员们也并不是都靠俸禄活着。 张元知道有些官员是喜欢做出清廉的样子,吃穿简朴。 但刘宴你这简朴的有些太假了吧! 刘宴看他一眼:“你也配?” 张元羞恼。 但这刘宴说的也是事实,他一个京兆府小参军,在刘宴这种在皇帝跟前开口决断国事的大臣面前什么都不是,的确用不着在他面前做样子博声名。 “那你大半夜的苦修呢。”他嘀咕一声。 刘宴捏起一枚咸豆放进嘴里,说:“这可不是苦,这是良方,当年我在晋王府牢房里吃的污泥烂饭,差点吃死了,有个人便教我这样吃……” 有个人这三个字滑过时候,他的声音似乎微微凝滞,张元都不由注意,但就在以为刘宴要介绍这有个人的时候,刘宴的声音又滑了过去。 “这样吃,不仅让牢头们更省心更能克扣,不再刁难我,且还能养好我的肠胃,果然,我活下来了,而且贬官这十年,在蛮荒障孽之地,也从未坏过肚子。” 他看着张元。 “当然,本官就这一份,就不邀请你尝尝了,你回家后自己试试吧。” 谁要尝这个! 什么良方! 这刘宴官路坎坷,年少热血刚踏入仕途,要一展宏图的时候,到了最难立足的王爷封地,一头撞在王爷这头大树上,把自己差点撞死,侥幸死里逃生,贬官岭南蛮荒之地,足足蹉跎了十年。 磨难受多了,脑子有问题了吧! 张元不去跟他计较,也没兴趣吃这些豆子干饼,上前一步:“刘大人,你这边秀才案凶手追查的如何?” 刘宴说:“案件不是已经查清楚了,交回你们京兆府了?你来问我做什么?” 先是霍莲登门指出刘秀才之死是墨徒干的,紧接着佃户妻那边也查出了消息,佃户妻一开始装糊涂,后来听说刘秀才死了,高兴大笑,承认是自己花钱买凶。 “你一个犯妇有什么钱!”那边的官员质问。 佃户妻笑得疯疯癫癫,从内里衣襟上揪下一个银扣子:“我有钱,当年我成亲时,我男人送我的两个银打的扣子,我一直贴身穿着,这就是钱。”说着又带着几分精明几分得意,“原本要花我两个扣子,我才不傻,我讨价还价,最后只花了一个扣子…..” 只花了一个银扣子,买了刘秀才的命。 刘秀才的命,只值一个银扣子。 查问的官员们都无语了。 本要把这佃户妻押送进京,但那佃户妻在疯疯癫癫大笑之后当晚死了,仵作查过了,不是他杀也不是服毒,就是身体已经枯败,大悲大喜之后唯剩的那根弦断了,就死了。 刘秀才案的前因后果就算是清楚了,刘家人本不甘心,但京城先是一群官员指责刘秀才品德不良,可见只凭学问,没有察觉不能举贤良,随即太学站出来,说会严查考生们品行,有罪当罚,有过当改,不遮不掩,另有一些学生也纷纷来官府,要求来查自己,以示天下读书人清白。 一时间乱哄哄。 为了避免牵连过广,在各方压力下,刘家人偃旗息鼓,大理寺将案件交回京兆府,案主和凶手都死了,此案就此了结。 “这算什么了结?”张元道,“那佃户妻算是凶手吗?不过也是个受害者。” “在其他案件中,她或许是受害者,但在此案,她的确是凶手。”刘宴说,看了张元一眼,“你身为司法参军,可不能情理明法不分啊。” 张元冷笑。 “她最多算个协从犯,真正杀人的,诱惑她成为凶手的,是那个墨徒。” “现在呢,读书人怕耽搁了考学,官吏怕牵涉到自己,竟然对那个凶手视而不见,匆匆了事。” “更可气的是什么?酒楼茶肆里都有传说什么无名氏绞杀秀才案,这凶手倒成了行侠仗义的好汉!” 他说到这里看刘宴。 “刘大人,你该不会也觉得这凶徒是行侠仗义,英雄之举,不仅不该罚,反而应该奖吧?” 刘宴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私刑杀人,乱法之徒,算什么英雄之举。” 张元松口气:“果然刘大人还是秉公执法。” “我受过乱法之害,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刘宴说,将最后一口饼子放进嘴里。 乱法之害,是指当年被晋王权势欺压的事,张元摸了摸鼻头,上前一步:“那么,刘大人必然也要跟我一起,继续追查凶手吧?” 刘宴将杯子的水喝完,摇摇头:“那不归我管,与我无关。” 这厮!张元再次瞪眼:“你们大理寺就这样放任乱法凶徒吗?” 刘宴放下茶杯,说:“我们大理寺只管属于我们管的事,张元,我再说一次,此案已经移交京兆府,你该去找该找得人,不要来我大理寺呱噪。” 张元咬牙深吸几口气:“刘宴,大家都说你铁面无私,我以为你不会坐视不理。” 刘宴笑了笑:“我不是铁面无私,我曾经也以为应当铁面无私,但后来有人教我一个道理,那就是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张元想,怎么?掂量着是麻烦,就不行了吗? 这就是当年抓了晋王小舅子,然后蹉跎十年,被教训学到的道理? “算我看走了眼。”张元说,要甩袖而去,又停下,“那这样,你把先前你们在青州查的佃户一家的案卷给我看看。” 那佃户妻承认自己买凶,凶手必然是跟佃户妻打过交道的人,一定留下了痕迹。 你们不查,他继续查! 他不会眼睁睁任凭墨徒私刑乱法。 刘宴嗯了声:“这个是本官能力之内,可以给你看。”说到这里又摇头,“你看也看不出什么,墨徒行事极其隐秘,他们有自己的暗语私信,外界很难窥探。” 真是笑话,难就不做了吗? “多谢大人。”张元抬手:“我会全力以赴的。” 刘宴笑了笑,并不在意这句话在讽刺他适才说量力而行。 “不过,你可以去问问都察司。”他接着说,“当年晋王谋反,墨家巨子率数百墨徒相助。” 最后都死在霍都督手里。 刘宴低下头,看到碟子里还有一颗咸豆。 “别浪费食物。” 耳边似乎有声音说。 刘宴伸手捏起咸豆放进嘴里。 十三 夜间人 夜色沉沉,张元深吸一口气,看着前方。 这里是京城最西边,如今不宵禁,夜间亦是繁华,但繁华与这里似乎隔绝。 这里并不是没有灯,整条街都悬着灯,尤其是最尽头的府邸,门前亮如白昼。 夜色令人心悸,灯火能温暖人心,但在这里并没有这个效果。 这里亮如白昼,反而让人心底发寒。 或许是因为空无一人,或者是因为门上阴沉沉“霍宅”两字。 张元也不太想来跟都察司打交道,都察司这些人都不能算人。 但是没办法,正如适才刘宴所说,墨徒知道自己为官府不容,所以隐秘行事,实在是找不到头绪。 张元将深吸的一口气吐出来,大步走到霍宅门前,抬手敲门。 敲门声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半夜敢来敲都察司大门的人不多吧? 没错,这里是霍宅,也是都察司所在。 刘宴是把大理寺当家,而霍莲则是以家为都察司。 都察司当初从御史台分出来,皇帝选地方设置府衙,本也要围绕皇城,霍莲嫌弃这边的地方都太小了。 “要设牢狱,要设置刑房,还有兵卫校场。”霍莲说,“不如府衙也设在我家好了,地方大。” “那就委屈霍都督了。”皇帝带着几分歉意同意了。 委屈什么啊,霍莲的宅邸是西城晋王为皇子时的宅邸,占地广且豪华。 当初太子十分艳羡这处宅邸,晋王外封之后,太子常常借住,还将妻妾都挪过来。 那时候真是兄慈弟敬弟兄和睦。 张元胡思乱想,手一落空,门开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探头。 “你谁啊?这大半夜的来做什么?”他问,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都睡了呢,被你吵醒。” 才怪,张元心里冷笑,装什么装,自从他走入这条街,就被这些阴兵盯上了,等他走近门前,他的祖孙三代都被摸清楚了。 “京兆府司法参军张元,有案请求霍都督指点。”他抬起手恭敬一礼。 那年轻人上上下下打量他,笑嘻嘻说:“稀奇啊,人人都怕我们沾染他们的案件,老张你还是第一个上门求助我们的。” 他说着伸手一拍张元的肩头。 “这就对了,我们都察司为陛下分忧解难,也为所有的人分忧解难,你能看出我们热心真是太好了。” “来来来,快进来了,别客气。” 张元一脸僵硬地被这年轻人拽进去,搭着肩。 不管这年轻人认得不认得他,张元是认识他的,如同梁振当年收养八义子养为重用,霍莲身边也养了几个得力干将。 有专管仵作有专管刑罚有专管窥探,也有专当先锋助手。 朱川就是后一个。 据说这人也是一个孤儿,是被霍莲捡来的,在身边充作小厮,霍莲得道,他也跟着一飞冲天。 且更狗腿。 霍莲要做的事,他抢着做,且更心狠手辣。 那天张元亲眼看到这朱川在大理寺砍人清理牢房,笑嘻嘻将人头挂在腰间走了。 都察司这些人都是没人性的,有人性的在这里熬不住。 “这么晚还在忙,吃过饭了吗?” “吃过也必然饿了,正好,我们也要吃宵夜,一起一起。” “快去喊老锅子,再加一人。” “老张你喝酒吗?” 眼看着话题越来越奇怪,张元忙借着施礼,避开了朱川的手。 “我在追查墨徒行凶案,苦于行迹隐秘,无从得手,听说当年霍都督曾与墨徒们打过交道,特来请教。”他表明来意,“不知可否见霍都督。” 朱川拉下脸:“所以你只来讨好处,不屑于跟我们一起喝酒吃饭?那你等着吧。” 说罢转头走了。 张元被晾在原地,这院落如同大门外一样,灯火明亮,空无一人。 看吧,就知道这些家伙喜怒无常。 虽然大理寺刘宴说话很气人,但张元觉得至少有人气。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就等吧。 在大理寺,他往里闯,兵卫会将他抓住威胁说送进大牢。 但在这里,看似无人阻拦,但他相信,只要往前多走一步,四周暗藏的阴兵就能将他的腿直接砍断。 ...... ...... 朱川当然不会立刻就请示霍都督,谁来都能随便见,那都督成什么人了。 他脚步踏踏来到一间厅内,厅内灯火明亮,正中摆着大锅,果然围着一圈人在吃肉喝酒。 “那小子不敢来吃。”他说,撇撇嘴,坐下来。 “敢来叫门就不错了。”络腮胡笑说。 朱川哼了声:“来叫门算什么不错?来求我们办事,要么舍着脸跟咱们一起玩,要么带些金银财宝,他什么都舍不得,理他呢。” 络腮胡说:“既然是晋王余孽,那咱们要管吧?” “对啊,都督每年外出巡查,就是为了追查这些余孽。”另一人说道,“如今出现在眼皮底下不能不管。” 身为都察司都督,是皇帝身边离不开的人,按理说不能出京城,但霍莲每年都会出去一趟,目的是追查余孽。 皇帝恨不得把跟晋王有关的人挫骨扬灰,不允许逃过一个,所以特许霍莲出行。 只是这四年出行,并无所获。 没想到这次从外回来,京城出现了墨徒。 但霍莲除了在大理寺给刘宴提醒一句外,再没理会过。 朱川啃着肉一笑:“都督是要钓大鱼,刘秀才这个案子,肯定是个外地来的墨徒干的,通过他,钓出藏在京城的墨徒,那才是大鱼。” 他将骨头吐出来,咧嘴一笑。 “京城的墨徒都装死这么久了,突然冒出这么个案子,他们也被吓一跳吧。” ...... ...... 哗啦一声,昏昏室内跳动的火光下,一张拓印的认罪赋被捏在手里抖了抖。 “东家。”知客提醒,“别扯坏了,花了很多钱买的呢。” 很值钱的认罪赋被挪开,露出其后面容,面容俊俏,但因为穿戴华丽,让人总是忽略了他的样子,只余下炫目。 会仙楼东家,高小六,此时就算炫目,也遮盖不住脸上的不高兴。 “晦气。”他说,“才几天,我这个生意断了!” 知客说:“没办法,大理寺知道是假的了。”说到这里又嗔怪,“东家,我都说了,你不要写这么好,写太好会被人发现的。” 十四章 说家业事 高小六看着手中的文章。 “还是写得不好,过了这么久才发现。”他撇撇嘴,不屑说,“我的文采是那秀才能比的吗,应该一看就看出来嘛。” 说到这里,他的脸又沉下来,恨恨看向一方向。 “晦气,都是因为这个蠢货!” 这里并不是会仙楼华丽的包厢,而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暗室。 室内摆设也很简单,一床一桌椅。 高小六坐在椅子上,知客站在他旁边,床上也坐了一个人。 昏暗的室内,身形矮小,宛如一个小孩。 听到高小六的骂,他发出一声冷哼。 这声音不是小孩。 “杀人就杀人,写什么文章——” 他不开口还好,刚开口,原本坐着的高小六一跃而起,一步就到了床边,抬起脚踹了过去。 床上的人没说完的话就变成了痛呼。 他不是不想躲,但高小六的腿宛如疾风骤雨,他怎么躲都躲不开。 直到知客看了一刻,好心来劝:“东家别打了,都没塞住嘴,让人听到不好。” “听到又如何?”高小六喊道,“赌输了,欠了钱,活该被人打死!” 他再次狠狠踹了两脚,踹的床上人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了,才一甩衣袖停下来。 “一个东墨人跑到我的地盘杀人,你现在还能活着,感谢祖师爷吧。”他骂道,“还敢说我写文章不对,怎么?像你那样在刘秀才尸体上写上血字,杀人者死,这就对了?你知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 床上的人已经被踹得躺下了,蜷缩起来更是小小一团,虽然呼痛都呼不出来了,但听到这句话,还是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你竟然怕麻烦,你算什么墨…..” “我算什么?我算你祖宗——”高小六转身抬起脚。 知客这次忙拦着:“算了算了,愚者不可语….”说着俯身轻轻抚了抚高小六的脚面,“别把鞋踢坏了。” 穿金带银华丽的高小六脚上,踩着一双草鞋。 高小六放下腿,衣袍垂落遮住了鞋脚,走回椅子前坐下。 “你看看,什么东西都能自称墨者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 年轻的脸故作老成,看上去有些滑稽。 知客跟着轻叹一声:“自从出事,家业已经败落不堪。” 这几句话说出来,高小六不说话了,眼中浮现阴霾。 “家业….”床上那个人再次发出呢喃,“到底出了什么事?俺们那边家里突然就没人了。” 他是胶州乡野里的杂耍艺人,入门是因为承袭师父,其实对家里没有什么了解,也没接触过,师父让他入门,本意是想让他有个寄生之所。 “家里人,守望相助,你活不下去了,就去求口饭吃,不会饿死你。” 他虽然低贱,但自强,师父死后,不想去求饭吃,依旧走街串巷,一人杂耍为生,也没有遇到过什么事,直到那一日来到胶州所。 官所的差爷们戏弄他,看了他的杂耍,把饭倒进了狗盆里让他吃,结果还被狗抢走了。 他蹲到角落里,想着以后不来官所之地,还是乡下人实诚,这时候一个罪妇看到了,给他分了半块饼子。 他接过来道了谢本想默默吃,那罪妇却有些神志不清,给他哭诉冤屈。 罪妇的仇人是个读书人,还是个很有钱势力很大的家族,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过问不了,但他想到了家里。 所以他跟罪妇索要的售,接了她的诉,按照师父教授的那样,向家里递了诉求。 但无人理会。 他亲自来到师父说过的掌家人所在,已经人去楼空。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接了诉求,不能不管,他便决定孤身行事。 他跋涉来到京城,混迹杂戏班,摸清了那杀人者刘秀才的动向,终于等到其落单在酒楼,他从门窗里钻进来,刚勒死刘秀才,就被人从后一脚踩住了命门。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并不惧死,但那人的脚却松了一分:“你是墨者?” 他看到了那人的脚上穿着草鞋,但还没来及的表达见家人的欢喜,就被一脚踩晕过去。 “竟然来京城杀人,真是自己寻死还要拉上垫背的,晦气。” 晕过去前还听到一声骂。 他再醒来就是被关在这间屋子里,被这个人又是打又是骂。 他其实没接触过这家里的人,只是听师父讲过,但看来并不是什么天下墨者不分贵贱,亲如一家兄弟姐妹。 这个京城的墨者何止不亲,简直像是有仇。 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墨者。 京城这个不像墨者的人,好像是个当家人。 他的话意思说家业败落了,家业怎么能败落呢? 高小六看这个胶州来的伶人,哦了声,说:“巨子死了,五师也死了,且下了巨子令,家人离散,所以这个家没了,家业自然就败落了。” 床上的伶人猛地站起来。 他在床缩成一团像个小孩,当站起来的那一刻,身形猛地拉大,高高瘦瘦,竟然是个成年人,个头比高小六不矮。 “你胡说八道!”他喊道,“师父说过,这个家不会散的。” 师父吃苦受罪但一辈子乐颠颠,因为有家不孤不寡:“所以不要怕,我们在这个世上有家,有家人的。” 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家,但他已经自认为是这个家的一员,怎么可能这个家就没了? 这伶人突然的变化会吓人一跳。 知客和高小六神情倒没什么。 缩骨术嘛。 所以才能悄无声息的通过那些狭窄的门缝窗缝摸进会仙楼,盘缩在刘秀才的桌案下,待他仰头喝茶的时候,爬出来,如同蛇一般绞死了他。 家中怪人多的很,知客高小六见怪不怪,对他的失态也不在意。 当初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比这个伶人还失态,高小六垂下眼帘。 “我犯得着跟你胡说八道。”他说,站起来向外走,用力挥动双手,“真是晦气,耽搁我赌钱发财。” 知客已经先行一步,伸手拉开了门,门外的喧嚣瞬时入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夹杂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灯火里都是人影,在桌案前挥动着筹码,一夜暴富以及一夜失了身家。 “我不相信!”那缩骨术的伶人嘶声喊。 喧嚣吞没了他的声音,高小六走出去,门被带上。 高小六揣着手走在喧闹的赌场,脸上带着笑,但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天道伦常,生生灭灭。”他说。 知客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忽的想到什么。 “不过,除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东墨伶人,西墨突然也有了些动静。” 天下墨者以地域分东南西北中五家,师者为领,其下又分各东家掌家。 高小六停下脚,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什么动静?他们也跑来京城杀人了?” 知客忙说道:“没有,他们只是来问京城的消息。” 墨者分东南西北中,但家中消息通达,以往都是各家主动上传当地动向消息,五年前离散后,这件事自然也断绝了。 不过,五年过去了,小心翼翼潜藏活着的人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也不奇怪。 打探消息又如何? 打探了消息,知道有个别的傻子引来官府注意了,为了安全就继续潜藏着苟且偷生吧。 “把那个伶人看好了。”高小六说。 知客应声是。 高小六将手一甩,嘴角和眉角上扬,人向最近的一个赌桌扑去。 “让让,六爷我来了——” 十五 问指点 晨光出现在天边的时候,都察司里守着篝火吃肉喝酒的几人也被打断了。 当值的兵卫走进来问:“朱川,都督今日进宫吗?昨日陛下让人来问了,今日要去的话,好给宫里说一声。” 都察司都督按制是需要上朝的,因为霍莲刚从外边巡查回来,陛下体恤让他休息。 不过陛下既然派人来问了,那就是有吩咐。 虽然霍莲在朝臣面前肆无忌惮,但其实他是个很守礼的人,只为陛下守礼。 朱川跳起来:“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说!” 说罢急急跑了。 “我还以为你忙呢,带着京兆府那个傻大个来。”传话的人也抱怨。 夜色渐渐透亮,霍莲所在的内院悄无声息,不见人影。 朱川站定在门前,看着紧闭的房门,抬手轻轻敲了敲,小声唤:“婉婉小姐。” 随着他的声音,内里有脚步声,以及锁链声传来。 “小川,怎么啦?”一个轻柔的女声说。 朱川忙道:“都督起了吗?” 女声说:“醒了,但还未起。” “婉婉小姐,你帮我问,今日都督进宫吗?”朱川说。 内里的女声说声好,然后脚步以及锁链声向内去了,片刻之后又回来,同时门被拉开了。 室内没有灯,将明时分昏昏暗暗,一个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 “八子让你进来说话。”她轻声说。 世上早就没有了梁八子,只有霍莲。 没有人敢再唤这个名字。 但有个人可以。 梁思婉,梁寺的女儿。 梁寺妻妾成群,但一直没有子女,直到四十多岁,才由一个舞姬生下这个女儿。 梁寺视若珍宝。 梁寺死了,抄家灭族的大罪,唯有这个女儿活了下来,因为霍莲对先帝请求,说他最想当的不是梁寺的义子,而是梁寺的女婿。 先帝并不在意一个女子,赐予了霍莲。 所以,如今梁思婉又被霍莲视若珍宝。 她只唤霍莲八子,因为霍莲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与他不共戴天。 但梁八子是她熟悉亲近的义兄,就让她宛如生活在先前。 霍莲愿意让她沉迷过去。 霍莲愿意的事,朱川自然也愿意,听着她唤八子这个名字,朱川没有丝毫不悦,笑着让开路。 “好,我知道了。”他说。 梁思婉抬脚迈门槛,这一次不仅能听到锁链轻响,低头还能看到她裙子下脚腕上的铁链。 这锁链朱川不陌生,牢房里死刑犯重刑犯都带着。 铁链系住了双脚,让梁思婉的步子不得不迈很小,不过她已经习惯了,稳稳迈过门槛,站定在晨光中,人也变得清晰。 梁思婉与霍莲差不多年纪,有着大大的眼,光洁如玉的肌肤,她抬起手挡着嘴,打了哈欠,脸上带着几分倦意。 “小姐辛苦了。”朱川忙说,“快去歇息吧。” 梁思婉点点头,莲步款款走去。 朱川又想到什么:“小姐,有什么想要玩的?我今天从南市过,给您买回来。” 先前在梁家的时候,朱川是霍莲的小厮,专替他跑腿,也曾为梁小姐买过很多东西。 梁思婉回头看他一眼,似乎在思索,然后摇头:“没有,家里都有。”说罢继续迈步。 原本寂静无人的院落,也突然走出四五个婢女,安静跟在梁思婉身后,很快远去了。 朱川收回视线,三步两步跳进室内。 “都督,都督。”他轻声喊着。 内里传来嗯的一声。 朱川高高兴兴过去了,熟练地将灯点亮,斟了温水走向床边。 霍莲已经坐起来了,薄衫敞开,胸膛半露,伸手接过朱川递来的水杯,朱川跪下给他穿鞋。 “陛下昨天让人来问我了?”霍莲问。 朱川应声是:“不过没说什么事。” 霍莲将水一饮而尽:“不说什么事,就是又看谁不顺眼了,我今天去上朝吧。” 上朝看一眼,就知道哪个又碍陛下的眼了。 他就替皇帝除掉。 朱川应声是,取来霍莲的朝服,又说:“还有,京兆府那个张元还在追查杀害刘秀才的墨徒,但无从下手,被刘宴撺掇,来找都督您指点了。” 霍莲哦了声,放下茶杯站起来:“想要抓墨徒,的确不好下手。” “大理寺和京兆府为了避免事端,最后只定论佃户妻买凶杀人,没有指明凶手身份。”朱川说,又哼了声,“明明都督告诉他们了,是墨徒,竟然只有这个张元还在追查。” “我只是指出凶手身份,没有将凶手给他们捉来,更没有证据证明凶手身份,他们不可能单凭我一句话就认定是墨徒,那样才是不合规矩。”霍莲说。 朱川撇撇嘴:“他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嫌麻烦。” 一边说话,一边从衣架上取下朝服一层一层为霍莲穿戴。 当霍莲还是梁八子的时候,朱川只是个养马小厮,都没资格给霍莲服侍穿衣,现在能这样做,他觉得无比开心。 ...... ...... 张元觉得自己站着睡了一觉,四周突然变得嘈杂,他宛如从大梦中醒来,看着天光渐亮,看到原本空无一人宛如鬼蜮的庭院出现了人。 有兵卫有官吏,来来去去奔走。 都察司虽然骇人,但其构成也跟其他官衙一样,有官有吏有各种文书来往交接。 但张元站在这里,来来去去的人宛如看不到他。 片刻之后又更嘈杂,官吏们脚步匆匆“都督来了。”“都督今天要去上朝。” 张元陡然站直了身子,昏暗一晚,模糊的视线里晨光里宛如太阳跌落,金光灿灿不可直视,他只能眯起眼,才勉强看清走过来的年轻人。 都察司的朝服很漂亮,据说这是霍莲向皇帝请求的,说人人骂我霍莲见不得人如鬼魅,我偏偏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走到哪里都光鲜亮丽。 于是皇帝赐下了从未有过的华丽朝服。 “霍都督!”张元眯着眼抬手施礼,“京兆府张元求见。” 霍莲没有对他无视,也没有让兵卫将他打走,而是停下脚,说:“你想问墨徒的事?” 那个朱川也不是只刁难他,还是转达了请求,张元忙说:“霍都督当日在大理寺指点凶手来历,但我追查数日毫无收获,只能再来请教都督,霍都督能知道是他们干的,必然知晓他们的特征。” 霍莲看着他,问:“那你给我什么好处?” 好处?张元一愣,这是公开索礼吗? 也不奇怪,霍莲贪财,这很正常。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钱他是没有多少的。 “如果有需要。”张元一咬牙,“我们京兆府的牢狱也可以给霍都督用。” 霍莲哈哈笑了。 他的笑声很好听,笑起来眼睛亮晶晶。 但他的笑很短,一闪而过。 “好。”霍莲说,“不管我说的有没有用,但我说了,就是我帮你了,你可别后悔,京兆府的大牢我随便用了。” 张元心想就是他不许诺,霍都督要用,府尹难道敢说不? 不过是到时候府尹有借口把他骂个半死,拿来出气。 “那些人….”霍莲看着他,说,“穿草鞋。” ...... ...... 晨光中的杏花山草丛上遍布露珠。 竹杖扫过,如雨跌落。 竹杖没有再向前,而是被轻轻一顿,插在一块山石旁。 穿着的草鞋的脚踩在了石头上。 七星俯身将草鞋系好,没有再收回脚,而是借力一跃,竹杖拔出,人如飞燕般轻盈掠过山林,又如飞剑般锋利,所过之处,草木摇晃断裂。 十六 新宅夜 晨光笼罩山林,露水消退,山下传来悠长的呼唤。 “小姐——吃饭了——” 坐在越老人和越女的墓前的七星,站起身,对两座墓施礼。 “我走了。”她说,拎起扔在一旁两只野兔和竹杖缓步下山。 新建的棚子被烧掉,湖边只有那间杏花草堂,火烧后的痕迹让这里几分破败,宛如她们刚回来的时候。 但青雉神情没有曾经的惶惶不安,正利索地将鸡鸭笼子搬上车。 “小姐,吃饭吧。”她说,又问,“把山上的陷阱都撤了吗?” 七星点点头,从来没有陷阱,所以也没有什么撤不撤的。 青雉接过野兔,晃了晃:“哎,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今天本是我们最后一天打猎。”说罢将野兔放在车上。 七星坐在了桌案前,主仆两人吃完简单一餐,将室内的器具收好遮盖好,送行的村人们也过来了。 “阿七小姐。”几个妇人拎着篮子,装满了青菜瓜果,“别嫌弃,这都是我们自己家种的做的,你们拿到城里吃。” 七星和青雉伸手接过。 “怎么会嫌弃。”七星说,施礼道谢。 几个孩童在后神情不舍问:“七星姐姐还会回来吗?” 七星说:“当然会,我只是暂时去城里住,凶手背后主谋尚未抓到,我住在这里不安全。” 孩童们顿时高兴了,继续问:“那阿牛会回来吗?” 阿牛是他们对木牛的昵称,对于村童来说,这真是难以忘怀的玩具。 七星笑了:“我给你们再做一个。” 孩童们欢呼雀跃。 “去去去,一边玩去。”王大婶喊道,“阿七小姐要去做工,不要耽搁她。” 孩童们笑着跑开了。 七星对王大婶一笑:“没事,得闲了就做。” 王大婶神情感叹:“你跟你外祖父一样,都是善心人,对孩子们格外好。” “阿七小姐,你放心进城去。”其他的村人说,“你外祖父和母亲的坟墓我们会照看,这里的房子也会看好,绝不会让人再给烧一次。” 七星道谢,说:“外祖父能有你们为邻,生前死后都不孤苦。” 在村人们的相送下,七星和青雉牵着驴,拉着满满一车向城内去了。 没有揭露与陆家有仇,案子算是不了了之,但七星接受了玲珑坊提供住所的好意,搬到城里住。 “地方是小了些。”董娘子说,引着七星和青雉进门。 “但方便。”杂货店老板娘在旁热情地说,“距离绣坊不远,就算是晚上熬夜也能走回来。” 董娘子瞪了她一眼:“哪里要七星小姐熬夜,先前是住在城外,来回走浪费时间,现在住在城里,白天的时间就够用了,哪里需要熬夜。” 说罢笑吟吟端详握着七星的手。 “咱们可不熬夜啊,绣娘的眼可不能熬坏了。” 她可不是那种短视的人,养着这个绣娘细水长流赚大钱呢。 杂货店老板娘笑了,又忙指着四周:“最要紧的是安全,四周的邻居都是住了许多年的,我都认得,都是老实本分。” “行了,别夸了,你的房子我们租了,不会反悔的。”董娘子嗔怪说。 杂货店老板娘一笑:“没事没事,这个不合适,我再找一个嘛。” 董娘子哎哟一声:“知道你家房子多。” 七星笑着道谢:“这个就很合适了。” 杂货店老板娘笑意更浓:“合适就好合适就好。” 董娘子笑着推她:“安心了吧,快进去帮忙收拾。” 主仆两人行李简单,待瘦驴牵进后院棚子,鸡鸭摆进笼舍,就算收拾好了。 “好了,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着。”董娘子抚掌说,“如今官府清明,那些杀人放火的凶徒怎么也要收敛。” 杀人还好,放火的凶徒嘛,青雉略有些不自在低下头。 七星点点头:“是,在官府眼下,必然安全。” ...... ...... 城内的夜比城外山下的夜要热闹许多。 虽然没有白日熙熙攘攘,但街边小店亮着灯,更夫,巡差,晚归的人都会过来吃喝歇息,有着别样的热闹。 摆摊的老汉将鹌鹑肉丁炸一炸,再从蒸笼里拿出一碟千层糕,热热腾腾又有滋有味。 “姐儿拿好了,小心烫。”店家老汉儿说着,将包好的吃食递过来。 青雉接过,又指着案板上的腌菜:“把这个也给我一些吧。” 这都是不要钱的佐餐小料,店家老汉儿笑着说声好,给她包了一碟,问:“你是吴掌柜家的新租客?我看只有你们两个女孩儿。” 常年摆摊的老汉对这条街的人似乎都认识,也很注意新面孔。 青雉点点头:“我们刚搬来的。” 店家老汉笑呵呵说:“这里好,你们两个女孩儿也不用怕,老汉儿我夜里一直在,帮你们警醒着,那些杀人放火凶徒都不敢靠近的。” 青雉笑着道谢,又多拿出一个钱放在灶台上:“多谢阿伯。” 店家老汉忙要把钱还回去:“怎能要钱?” 青雉已经拎着东西跑开了,扔下一句:“是腌菜的钱,小姐说了,多拿了要给钱。” 店家老汉哎呀哎呀两声笑了,看着女孩儿的身影进了巷子,门板轻响,旋即安静无声。 家里却不是只有青雉和七星两人。 厅堂内魏东家陆掌柜都在。 杂货店老板娘的房子自然是他们选定的。 七星住在这里,一是为了做出受了危害要安全要回避的样子,二来也是方便跟魏东家见面。 这间宅院有暗门方便进出。 青雉进来时,魏东家正在问七星:“就这样放过陆家了?” 在说去绣坊当绣娘的时候,七星还请魏东家打听京城里考太学秀才们的消息,尤其是禹城来的陆异之。 提出这个要求,七星也讲了和陆家的纠葛,外祖父死后托孤,许诺婚约,如今反悔赶出家门。 魏东家听了很生气,也想到这先前宁家,当时他还暗暗讥讽这女孩儿跟宁家二十四郞是因为口角纠纷,是以私利寻仇,原来不止是口角纠纷,根源在陆家。 家里的规矩是不能以私利寻仇,但陆家这般做派已经不是私人恩怨了,背信弃义该罚,更何况还要杀人。 宁家作恶都罚了,陆家当然不能放过。 陆掌柜问:“七星小姐是觉得,陆家是比宁家复杂一些,不太好办?” 陆家是禹城的,隔府如隔山,再者,陆家是商家,跟当地官府关系很和睦,对官府来说,陆家也没有威胁,只有利好。 最重要的是,陆家三公子才学出众,前程似锦。 宁家的事,是借力打力,但陆家这力不好借,也不好打。 说到底还是因为今非昔比,家散人离,做事不易了,魏东家就受不了这憋屈的话,哼了声说:“抄家灭族做不到,给陆家放一把火总可以吧。” 七星笑了,说:“别说放一把火,让陆大老爷悄无声息死了,也不是做不到。” 青雉此时上前,将买来的吃食摆好。 “小姐,你们说话,有事叫我。”她低声说。 七星指了指桌案上:“你拿些肉去吃。” 青雉应声是捡了鹌鹑肉丁用油纸包了退出去,关门时看到屋内对坐的三人—— 杀人放火啊。 她轻轻咽了口口水,将门关上,就在院子里坐下,一边吃一边警惕四周。 十七 灯下谈 “杀人,放火,都不是什么难的事。” “对陆家来说不难,对我们来说,也不难。” 这世上死人和起火太常见了,有人靠着权势地位杀人放火,没有权势家世的人,也能靠着老天来杀人放火。 魏东家握着快子,是啊,多熟悉的事,他都要忘记了,这种轻描澹写的话,也许久没听到了。 他不由看了对面的女孩儿一眼。 七星正握着快子吃腌菜,一口腌菜,一口蒸饼,吃得认认真真。 这腌菜是魏东家要的,不是因为美味,而是家里饮食习惯。 “七星小姐吃的惯吗?”魏东家忍不住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用这么严苛,我们这些老家伙这样吃,一是年纪大吃得少了,再者这样吃对身体还真有好处。” “量腹而食,度身而衣。”七星说,看着夹起的腌菜,桌上的清茶,“短褐之衣,梨藿之羹,以前总看着别人这样。” 看着别人,是小孩的看大人那种吗?魏东家和陆掌柜心想。 很多小孩子都这样,想成为大人,做大人们能做的事,吃大人可以吃的东西,但其实吧,真成了大人,就会发现做大人也没那么好。 七星看他们一笑,说:“现在我能自己做,感觉很好,这些饭菜我也吃得很开心。” 说罢将腌菜和蒸饼送进嘴里,再喝了清茶。 还是真开心,魏东家和陆掌柜不由对视一眼,她能这么喜欢,真是不错。 尤其是在如今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没必要跟陆家纠缠。”七星接着说,“而且这次陆家也是我引诱他们动手的,是为了握住把柄,让他们安分不要给我惹麻烦。” 说到这里一笑。 “他们知道我有绣技可挣大钱,可威胁他们,所以决不允许我做绣娘。” 魏东家和陆掌柜恍然,原来说要去绣坊当绣娘是为了这个。 要说到不惹麻烦,两人更能理解,他们的身份的确很麻烦。 陆掌柜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的家人是都不在了?” 虽然已经打听过七星小姐是个孤女,但出身来历都不知道,先前问过师承,女孩儿也没说什么。 七星这一次没有回避话题,嗯了声:“都不在了。” 魏东家握着快子,下意识地问:“是因为那件事过世的吗?” 那件事…..陆掌柜也看向七星。 七星说:“有人死在当场,有人因为这件事离散而亡,所以,都是。” 原本以为是世间常见的年少失亲,竟然一家子都是因为那件事死了。 魏东家看着自己的腿,抬手捶了下,他老朽一个,腿断了就断了,这孩子一家,壮年正好,青春年少,唉。 “你们一家人都是墨者?”陆掌柜忍不住细问,“你们是哪一墨?” 能教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肯定技艺高超,在家中身份必然也很高吧。….魏东家也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为陛下炼神器,怎么突然就成了谋害了太子,难道真是他们说的,巨子被晋王驱使谋反叛逆?” 七星握着快子的手顿了顿。 “我们家不都是墨者。”她摇摇头,又看着魏东家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魏东家神情颓然。 陆掌柜则低声呵斥他:“她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 魏东家自然也知道,这七星太小了,估计她的父母也是跟他一样,突然听到消息,湖里湖涂地赶过去,湖里湖涂地死了,湖里湖涂地回来,湖里湖涂地看着家人离散。 魏东家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瞪着陆掌柜:“你少污蔑我,我哪有什么不满,我只是——”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不明白。” 不明白,所以不甘心,所以满腹牢骚,言语刻薄。 陆掌柜看了眼魏东家的腿,他自然也知道这些年魏东家骂骂咧咧不是因为废了双腿。 他叹口气。 那边七星认真地将属于自己那份的腌菜肉丁吃完,似乎这才察觉他们的情绪。 “不要急啊。”她说,“把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搞明白就好了。” 当初的事搞明白?魏东家和陆掌柜看着她。 “我那时候....”七星说,又停顿下,似乎不知道怎么描述,“还小,身体也不好,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她看着两人。 “巨子没有谋逆。” “巨子全心全意真心实意要为陛下献神器。” 太好了! 果然如此! 他们就知道! 陆掌柜和魏东家几乎同时站起来,神情激动。 但下一刻看到女孩儿的脸。 这女孩儿一向很平静,或者换句话说,面无表情,就算是笑,也看起来很平静。 但不管神情再平静,也是个尚有几分稚气的十五六岁女孩儿! 这是怎么了?魏东家和陆掌柜瞬时回过神,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稀奇啊,这话其他人说过,他们自己也常常跟说,现在这是激动什么! 就好像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七星说,“巨子怎么会行大逆不道之事?” 陆掌柜忙说:“是,我们知道是真的。”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但世人不信,朝廷定罪,是真的也成了假的,假的也成了真的,我们能奈何。” “所以要让家活过来,让离散的家人重新凝聚在一起。”七星轻声说,“我们齐心协力来洗脱罪名。” 洗脱罪名暂时不论,魏东家顿了顿手里的快子:“七星小姐,你可能不知道,巨子令当年命令离散…..” “那是为了保家中子弟不要枉死。”七星说,看了眼魏东家的腿,“比如魏东家虽然损失双腿,万幸保住了性命。”….魏东家当时的确是要赴死的。 听到消息,巨子有难,师长皆随,他怎能袖手旁观。 他冲到晋地了,看到奔逃的民众,看到聚来的兵马铁蹄踏踏,刀剑森森,他毫无迟疑,拔出刀剑要冲过去,就在这时候,巨子令传来,令所有子弟离散退去。 他不想退,但也不能违背巨子令,犹豫难决间看到奔逃的民众要丧生在兵马铁蹄下,他握着刀上前救护,混战中跌下马,断了腿,那些得到他救护的民众没有抛弃他,将他拖带着逃走。 就这样,他断了腿,留着命,失魂落魄归来。 魏东家将茶一饮而尽,耳边那女孩儿的声音接着传来。 “......虽然离散,但很多家人的性命保住了,人在,家还在。” “比如你们,五年后,还能再接诉求,惩罚了作恶之人。” “比如京城里,还有人能让杀人的秀才偿命。” 陆掌柜默然一刻,说:“其实我也没想到,京城那边竟然还活着。” 因为七星的请求,他们试探着用旧规矩来询问信息,没想到这么多年断绝,消息竟然顺畅传过去,还非常快的传了回来。 还带来了令人惊讶的消息。 京城竟然有秀才被吊死了。 其他人听到了会当做一场常见的凶杀,但听到有认罪书,魏东家和陆掌柜立刻就知道这是家里的做派——作恶的人哪里会自省,更不可能愧疚自尽。 在这种时候,天子脚下啊,竟然敢做出了这么漂亮的一场宣罚。 原来家里真的还未断绝。 魏东家滴咕一声:“他们天子脚下吃好喝好有钱有势,出了事自然跑的比谁都快,活的也比谁都好。” 陆掌柜瞪他一眼:“都是一家兄弟,不要说这些浅薄的话,晚生后辈在呢。” 魏东家更滴咕了,这个晚生后辈可一点都不像后辈,分明是一副长辈的模样。 晚生后辈此时微微一笑。 “有很多地方的人还在,还在冒着危险践行誓言。” “有生有灭,灭亦能复生。” 陆掌柜看向七星,迟疑一下问:“七星小姐,你是怎么想的?” 七星说:“首先家要凝聚,必须要有当家人。” 当家人..... 墨家的当家人,自然是巨子。 “所以我要当上巨子。” 正吃肉丁的魏东家一口喷了出来。 前边说的还好,年轻人嘛,热血嘛,雄心壮志嘛。 但这雄心壮志是不是过了! 腌菜夹杂着肉丁落在地上,手里刚撕下的一块蒸饼也因为剧烈咳嗽掉下来。 七星看了眼地上,提醒说:“不要浪费食物。”. 希行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十八 盯鞋抓 深夜京城的繁闹,不亚于白日。 新帝登基后,国朝安稳,晋王乱余波渐渐平息,三年前解除了宵禁,京城又恢复了不夜城。 酒楼茶肆灯火明亮,青楼艺坊花红柳绿,穿城而过的河中有夜游船,街边有点着气死风灯的小摊贩,不管贫穷富贵皆能各得其乐。 就连站在街边馄饨挑子前的人,喝一口馄饨汤也能露出笑脸。 混沌挑子简单,这边挑着一个炉火,那边挑着馅料面皮,卖馄饨的老汉一手包混沌,一手扔进炉火上的小锅里,滚几滚舀出来,再从身前悬挂的小罐子抓一把粉末调料。 没有桌椅,客人接过碗站着吃,呼啦啦几口吃完,咸香满口,驱散深秋的寒意,继续行路去。 “秋老汉今晚还是走三条街吗?”端着碗的客人问,很明显是熟客。 摊主秋老汉笑呵呵:“天冷了,生意好,两条街就卖的差不多了。” 客人哈哈笑:“发财发财多多发财。” 暗夜的街上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灯火摇曳中一群差役疾步而来。 “说不定这些差役也是来吃馄饨的。”客人笑说,“你这只走一条街就要卖完了。” 差役们公务在身,饿了渴了不可能进酒楼茶肆吃喝,所以他们偏好在路边站着吃一口就走。 秋老汉也做过他们的生意,准备招呼一下,算着人数,这一群人就能把馄饨吃完,他今晚就能早点收摊了。 他还没张口招呼,就见这群差役呼啦啦将他围住。 张元看着这老汉。 “秋老四。”他说。 秋老汉忙点头:“是是,老儿是,差爷——” 张元的视线向下落在他的脚上:“你为什么穿着草鞋?” 秋老汉一愣,低头看自己脚上,脚上踩着一双草鞋,为什么? 这真是奇怪的问题。 “这,这老儿从小就穿,走街串巷挺方便的。”他说,“最关键是便宜——” 他的话没说完,张元一挥手:“带走。” 差役们一涌而上,两人按住秋老汉。 “差爷,差爷,这是怎么了?”秋老汉惊慌喊道,“老儿一直安分售卖馄饨,用料本分——” 张元沉着脸不理会,摆手,差役们押着秋老汉就走。 “这个也带走。”张元指着馄饨挑子。 便有差役上前将担子挑起来。 张元看向一旁,一旁的客人已经看呆了,见张元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穿的什么鞋?”张元问。 客人呆呆说:“布,布鞋。” 张元看他一眼,确定脚上是常见的布鞋,伸手将客人手里握着的空碗夺下来,左右上下认真地看了看,然后扔在担子上的水桶里,不再理会向前走去。 差役们呼啦啦跟上,夹杂着秋老汉的喊冤声,让夜色增添了几分怪异。 “这,这是怎么了?”客人结结巴巴说,低头看自己的脚,“穿草鞋有罪吗?” ...... ...... “张元!你在发什么疯!” 京兆府内,府尹站在大堂上,大发脾气。 京兆府天子脚下,本就府尹难当,再加上新帝勤政,又重用酷吏暗探,在朝为官都提心吊胆小心谨慎。 府尹上任三年,好容易理顺了关系,交游广阔四面玲珑,日子刚过得舒坦些,偏偏先是一个秀才死引来麻烦,接着又是鲁莽的手下惹事。 “那秀才案我也早有预料,各地学子进京赴考,人多事杂,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再加上读书人也是争强好斗,肯定要出事,出了事就了事就行了。” “事好容易了了,但你张元又发什么疯!” 府尹指着地上一溜的草鞋。 “你这几天到处抓人穿草鞋,把京城搞得人心惶惶,是想干什么!” 张元闷声说:“大人,首先秀才案的事还没了,所以我这是在抓凶手。” 府尹恼火:“怎么没了?案情明了,刘家的人都走了,本官都用印封卷了,怎么就没了?” “凶手,那个墨徒凶手还没抓住。”张元沉声说。 府尹立刻对他呸了声:“什么墨徒,不要胡说,没有证据的事。” “所以我再找证据啊,而且,大人我不是抓,我只是请他们来问问情况——”张元说。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有小吏急急跑进来。 “大人——都察司的人带着犯人过来了,说按照说好的,放在咱们牢房里。” 府尹愣了下,啊了声:“这,这怎么,大理寺的牢房也不够他们用吗?” 霍莲上门占了大理寺的牢房当时就传遍了,府尹还在背后笑,那个刘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见了霍莲还不是乖乖听话。 怎么现在京兆府的牢房也要用? 还有,什么叫说好的? “大人。”张元在旁闷声说,“我许诺给霍都督的。” ..... ..... 待听了张元的讲述,府尹气得差点晕过去。 “你是不是疯了?”他指着张元问,“霍莲说墨徒穿草鞋,你就去抓穿草鞋的?天下那么多穿草鞋的,你要都抓起来吗?” 旁边的主簿摇头说:“张参军,那霍莲无规无矩肆意妄为,可以将人人都是嫌犯抓起来,我们京兆府可不能啊,你这是要引发民乱啊。” 张元忙解释:“我没有乱抓,都是有作案嫌疑的,比如那个卖馄饨的,他在京城十几年,极其熟悉大街小巷,还能借着卖馄饨结交很多人,还有西市那几个匠人,是专门打造梯子的,能将几个看起来短小的梯子连起来,直接就能上三层楼,还能装能拆,这飞檐走壁岂不是悄无声息,还有——” 府尹抓起桌案上的文册砸向张元,骂道:“还有你的头。” 张元任凭文册砸在身上。 “我不管你说得多热闹。”府尹喝道,“但有一点你要明白,我朝从没有,自古也从未有,因为穿草鞋都定罪的!” 张元不说话了,他也知道单凭草鞋抓人是有些荒唐。 “还有,如果真是墨徒,墨徒是晋王余孽,是都察司的职责,跟咱们无关,等他们抓住了,审问出来跟这件案子有关,自会递交给咱们。”府尹痛心疾首,“你一向做事沉稳,怎么突然犯了糊涂!” “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晋王余孽是归都察司管,潜入京城杀人则是归我们京兆府管。”张元闷声说,“不能因为都察司该管,我们就不管,都察司不管,我们就等着吗?等着那墨徒再行凶杀人?” 府尹还没说话,外边传来啪啪的鼓掌声。 府尹主簿还有张元都转头看去,见穿着都察司黑衣的人走过来,正是朱川。 “张参军说得好。”他说,“都督一直都说,京城的衙门做事都偷懒耍滑,只指望别人,没想到,京兆府竟然不一般,这才是我大周的好官员好衙门。” 府尹主簿脸色都不怎么好,被都察司骂不怎么好,被都察司夸更奇怪。 且大家也不相信,这话是真的夸赞。 张元的神情也并没有多好,木然说:“不敢当,尽职尽责罢了,希望霍都督也不忘本职。” 朱川一笑:“当然,我们就是奉命为国朝,也是为大家排忧解难的,所以,得知张参军你派人去胶州查找线索,都督也让胶州那边协助,就在刚才,送来了与佃户妻有过接触的,嫌疑最大一人的画像。” 他从袖子里拿出卷轴。 嫌犯的画像! 张元惊讶,顾不得看府尹的脸色,上前一步接过。 十九 请辨认 张元带着差役走进赌坊的时候,只觉得满耳喧嚣。 赌坊到处都是人,昏昏暗暗日夜不分,要想在这里找人真是不容易。 不过,要找高小六很容易,在一片昏暗中闪闪发光的就是他。 “别吵别吵,这一把我肯定赢——” 高小六人几乎扑在桌子上,一手抓着钱。 “我全压大——” 但手没能落下去,人也被揪了起来。 就这一耽搁,对面的骰子开了,高小六眼睛看着,瞪圆,发出一声尖叫。 “大,是大,我赢了。”他喊。 旁边的赌徒们发出哄笑“六爷,您还没下注呢。” 高小六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被抓住拉高的手,眼睛都红了:“哪个孙子——” “张元?”他喊道,也不称呼张大叔了,又是急又是气跳脚,“你干什么,你害我输钱了。” 张元说:“你压下去,就不是你赢了,你是有名的逢赌必输,跟我没关系。” 高小六捂着胸口气得喘不上气:“胡说八道,我也赢过几次的。”再看张元,忽的想到什么,“你来.....?我会仙楼又死人了?” 会仙楼一个秀才吊死的事已经人尽皆知,赌徒们也不例外,围着的赌徒们听到了,顿喧哗。 “又死了?” “高小六你又要发财了!” “高小六你最近手气好,是不是因为你家酒楼死人?” 张元伸手将高小六一扯,瘦瘦高高轻轻飘飘的高小六哎哎呀叫着被拽出来,押进管事准备好的房间,隔绝了这片喧嚣。 “少跟我插科打诨。”张元沉着脸说,手一抬,抖开一张纸,“见过这个人吗?” 纸上画着一个人像。 高小六凑上前,仔细地看。 他看得那样认真,一个差役忍不住催问:“见过吗?” 高小六抬手示意不要打扰自己,继续端详,皱眉,凝思,若有所思点头,又摇头。 这认真的样子,让张元都不打扰他,直到高小六这幅样子实在是没完没了—— “你小子少给我装腔作势。”张元抓着他的肩头,“到底见没见过?” 高小六哎幼一声挣扎:“我在仔细想呢,这么多年赢了我钱的人,我都记着,没有这个人,输给我的,也就今天那几个人,我还没看清他们的脸,待我再分辨一下——” 这混小子,张元将他按定在原地,喝道:“高小六,谁让你辨认赌徒,我是问你,在会仙楼见过这个人没有!” “张元!”高小六也喊起来,气恼不已,“你看看我现在在哪里?我一天天的在这里,会仙楼有什么人我哪里知道!” 这倒也是,张元看了高小六一眼,再看赌坊的管事。 “六爷在我们这里包了房。”管事忙说道,又讪讪一笑,“还入了股,算是半个东家。” 也算是钱多的没地方花了,为了赌钱买了半个赌坊,然后在里面输钱,张元看着这高小六,都是京城里长大的,高小六纨绔子弟的声名他也是从小听到大,但每一次跟着小子打交道都要无语一次。….“真不认识?”张元再问。 高小六问:“这是什么人?是死在我们店的死者吗?”说着一叉腰,“这分明是有人跟我们会仙楼有仇,天天跑这里死,败坏我们生意,我要去告官——” 张元将画像一收:“告诉你爹去吧!还告官。” 说罢转身就走,差役们呼啦啦跟随。 身后高小六愤愤跟赌坊管事唠叨着要去告官,认为有人看他手气好,故意死在他店里,跟他捣乱:“就是不想让我赢钱。” 为了不让你赢钱,有人特意寻死,也不至于.....赌坊管事扯着嘴角笑,也不好反驳,毕竟这也算是半个主家。 正听高小六胡扯着,就见向门外走去的张元勐地转过身,一个箭步冲回来。 管事和高小六都还没反应过来,张元已经一个俯身掀起了高小六的衣袍—— 高小六发出一声尖叫“非礼啊——” 管事不知道是被尖叫吓的一哆嗦,还是被张元的动作吓的。 这这这难道真是非礼? “你为什么穿草鞋?”张元抓着高小六的衣袍,没理会他的尖叫,指着他露出来的腿脚冷冷问。 管事低头看,看到高小六金丝银线裤,云纹珍珠镶边袜,以及一双,草鞋。 草鞋。 这种低贱穷困的人才穿的草鞋。 这个京城穿着金银坐在金山银山把钱不当钱的浪荡子为什么会穿草鞋。 张元看着高小六,再次问:“高小六,你为什么穿草鞋?” “我穿草鞋怎么了?”高小六将脚抬起来,几乎踢到张元鼻尖,“我爹一向教导我要勤俭持家,我穿草鞋表示孝心不行吗?” 张元看着近在鼻尖的草鞋,伸手就抓下来,身形微微一僵,这草鞋——根本就不是草鞋。 昏昏室内光亮闪过,照出编草下金灿灿的脉络,这外表是草,内里却是金丝! 这浪荡子!一天到晚玩得什么花样! 张元站直身子,狠狠瞪了高小六一眼,将草鞋扔回去,转身大步而去。 “看上小爷的鞋了?”高小六还在后边大呼小叫,“小爷大方的很,别说鞋子了,这衣服也给你——” 他说着就脱衣服。 赌坊的管事忙拦着劝“六爷六爷,走了走了,人走了。” 张元已经离开了。 高小六呸了声,指着门口骂:“什么玩意!竟然非礼我!人真的好看真是麻烦!” 赌坊管事汗颜,这倒也不至于。 “六爷,这张元的确有毛病,最近到处抓穿草鞋的人。”他忙解释,虽然他也在赌坊,但没有与世隔绝,最新的消息都知道。 高小六将草鞋用力在脚上踩了踩:“穿草鞋还有罪了,我就穿,我就穿,把我抓走啊。” 赌坊管事忍不住低头看,心想,你穿的这个也不能叫草鞋了,叫金草鞋。 ...... ...... 赌坊管事离开了,这间暗室恢复了安静。….高小六靠坐在椅子上,脚放在桌桉上,草鞋晃动,昏昏灯下闪闪发亮。 他的神情没有了愤愤,转动着手里的骰子:“先是抓穿草鞋的,此时又发现这个伶人,动作够快啊。” 知客说:“这伶人是个新手,什么都不懂,一路莽莽撞撞留下不少痕迹,当时杀人,如果不是咱们给遮掩,他早就被抓了,现在被发现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微微皱眉。 “不过,霍莲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要指点这个张元来?” “霍莲。”高小六舌尖上滑过这两个字,几分寒意,“当然是为了打草惊蛇出,放饵钓我们。” 这么多年在天子脚下,他们活的悄无声息。 只要他们不出现,就没有人能察觉到,但—— 高小六将桌子踹了一脚。 “东墨那个乡下人!” 那个无知的莽撞的伶人,竟然到京城来杀人,还大咧咧的要沾着死者的血写下杀人者死—— 他当时看到那场面,想要把这个伶人跟刘秀才一起勒死。 虽然他亲自写了认罪书,将刘秀才的死变得合规矩又隐秘,但他知道,这件事逃不过霍莲的眼。 “他不自己动手,是知道我们警惕他,让京兆府来以抓凶徒的名义办桉,就能让我们又紧张又放松警惕。”高小六说,将脚放下来,“紧张是因为暴露了行迹,放松是京兆府这些官差能湖弄过去,所以我们就敢做一些来引导掩盖,而霍莲,就在后边盯着,我们只要一有更多的动作,他就能抓到我们。” 知客点点头,看了眼一旁的方向:“那个伶人关好了,接下来我们也会谨言慎行。” 话音落,门外有轻轻的敲门声,三长三短。 一个杂役装扮的人轻轻推门进来。 “六爷。”他低声说,“西墨,发了消息。” 西墨又发消息了?高小六微微皱眉,先前知客说过,前些日子,西墨来消息问京城动向。 西墨应该不像东墨那个伶人一般粗莽无知,打听了消息,知道京城动向不对,会继续装死。 “又要问什么?告诉他们,官府开始查穿草鞋的了,让他们小心点。”高小六没好气说。 杂役没有应声是离开,而是神情有些古怪,说:“六爷,西墨不是来问消息的,他们送来了分财账,以及应诉令。” 一向波澜不惊的知客脸上都浮现惊讶。 天下墨者有财相分,而墨者又以东西南北分家掌财,然后汇集到京城。 自小在天下墨者财物汇集之所长大,钱对高小六来说,都看吐了。 分账册更是经手无数。 当然,那是以前,这种分账汇来也已经断绝五年了。 当然,就算如此,一个西墨的分账数额,对高小六来说,小到看不到眼里。 钱不重要也不是关键,关键是,应诉令。 “接诉求,尽心竭力,分忧解难。”高小六念纸条上内容,手指一撮,纸条碎烂。 他看向知客。 “西墨是不是疯了?” “也不看看这什么时候?” “他们是不想活了?” “不止他们自己不想活了,这还是要招呼大家一起去死吗?”. 希行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二十 四方传 震惊的不止是坐在赌坊里的高小六。 有田间劳作的身材高大,面色淳朴的农夫,看着地上枯草摆出的印记,忘记了挥动锄头。 有城镇酒楼后厨满头大汗的厨子,一手握着刀,一手拿着店伙计递来的菜单木牌,似乎看到什么震惊的菜肴,脸上的汗流进眼睛里都忘记眨眼。 有坐在私塾里的中年文士,丝毫不在意课堂里互相打闹的孩童,握着书卷似乎看入迷,直到看的眼睛发疼,不得不抬袖掩面揉眼。 有蹲在街上乞丐,捧着好人心扔来的半块饼子,不知是太久没有见到新鲜的食物,迟迟舍不得送进嘴边,直到旁边的乞丐看不下去了,要来抢,他才狼吞虎咽,噎得眼泪都落下来。 有站在城门等候核查的独行人,风尘仆仆,看着墙上贴着的官府缉捕文书,似乎对其上人鬼难认的画像看入迷,深秋的风将他遮掩头脸的帽子吹飞了也没察觉。 有倚在青楼门口买花的女妓,似乎对满篮子的花不知如何选择,呆呆出神,毫无招待客人的灵动。 ...... ...... 虽然董娘子不要七星晚上熬夜赶工,但玲珑坊除了给租房子,还给了充足的灯油,因此晚上的屋宅里灯火通明,窗棂上倒映着绣架前穿针走线的女子身影。 当然,如果有人真走进屋内的话,就会看到灯下坐着的女子不是七星,而是婢女青雉。 青雉倒也不是装样子,她在按照七星的指点练习绣技,生疏笨拙,但认真专注。 作为杏花山七星小姐的婢女,她也要像小姐那样手巧,必要的时候能助力小姐,哪怕只是做替身,为小姐掩护。 如意坊的工坊内,亦是灯火通明。 跟捏着绣花针不同,这里的七星束扎衣袖,手里握着一把长刀锯,脚踩着踏板,躬身将木板锯开。 木屑的味道充斥鼻息间。 魏东家站在一旁,用轮车固定好身体,双手托着一块木料眯眼看,不时拿起笔在上做标记。 虽然这一架轮车是七星做,但魏东家要跟着学,争取接下来自己能亲自打造轮车。 墨家从不吝啬技艺,只要想学,倾囊相授。 陆掌柜也在一旁,不过他不是木匠,对匠工技艺不感兴趣,如同在账房一般,看着桌案前上的册子,手里摆弄着算筹。 “截止目前,一共收到二十个回应。”他说,忍不住感慨,“真是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在。” 上一次是问京城,京城有回应,其实也没太大意外,虽然魏东家对京城刻薄,但其实大家也都是这样认为,京城的墨家自然比其他地方要活得好一些。 这一次他们则是四面八方发消息。 竟然也得到了回应。 “不过,都是表达惊讶和询问的,诉求并不多。”陆掌柜收起感慨,说,“只有几个,而且——” 他的脸色凝重。 “京城那边说,官府已经察觉,正在严查,让我们安稳些。” 虽然魏东家觉得京城说的对,但还是哼了声:“他们也没安稳啊,凭什么管我们。” 陆掌柜不理会魏东家,看着七星:“七星小姐,形势的确严峻,还要让这个家活起来吗?” 七星握着锯子站直身子:“正因为形势严峻,更要活起来,隐匿潜藏,人心离散,出事孤立无援,那家业就真的要断绝了。” 五更的时候,七星通过暗门离开了如意坊。 陆掌柜送完七星回来,看到魏东家还在作坊,端详着七星未完工的轮车,认真比量。 “我说。”陆掌柜问,“你不觉得是胡闹吗?” 魏东家拿起来牵钻,问:“什么胡闹?当巨子吗?” 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牵钻都拿不稳了。 陆掌柜不得不停下自己要说的话来打断他:“别把你的手钻透了,虽然我很好奇七星小姐会再打造出来一辆什么车。” 陆掌柜说起刻薄的话也不比东家差。 魏东家哈哈笑,问:“老陆,你说实话,你想过当巨子吗?” 陆掌柜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知道你现在有自知之明,那你年轻时候呢?没有自知之明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想都没想过吗?”魏东家追问。 陆掌柜没好气说:“问我干什么,问你自己,你年轻的时候能打造出一辆你现在坐的轮车吗?” 年轻人跟年轻人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年轻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的年轻人则是恃才傲物。 尤其会认为自己将是那个背负起天降大任的天选之人。 年轻嘛,什么都敢想。 “想谁都能想,但做事又不是想想就可以。”陆掌柜无奈说,“且不说当不当巨子,洗脱冤屈,就说现在,官府正盯上我们,让家里活起来,真不是瞎胡闹吗?” “瞎胡闹…..老陆,什么叫瞎胡闹,什么叫不胡闹?”魏东家坐在轮车上,将牵钻放在木架上,缓缓拉动,木屑细细而落,“我听段师说,巨子想要恢复先圣荣光,所以去为皇帝铸神兵器,结果呢?却成了与晋王谋逆,巨子殉道,五师皆亡,家倒人散,那巨子的作为,是不是瞎胡闹?” 陆掌柜皱眉:“魏松,你在质疑巨子?” “我没有。”魏东家说,“我只是不明白,什么叫胡闹什么叫不胡闹。” 当年的事,死了家人,失去了家业,都还好,他们墨者子弟,生生灭灭,承天之志,人死志气与天同在,但最可怕的是,罪名之下,毁了志。 他们一心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最后却成了乱道之罪人,作恶之凶徒。 伤了心,灭了志气啊。 这些年家里的人活着也宛如死了一般悄无声息,多半是因为这个,心死。 陆掌柜轻声说:“七星小姐说了,巨子没有与晋王谋逆,巨子是真心实意想要圣学重回正统,为国为民做更多事。” 魏东家放下牵钻,拿起墨斗:“所以都是想的挺好,做起来会怎样,没人知道。” 陆掌柜默然一刻:“所以,你是赞同她这样做,你就不怕万一……” “万一什么?”魏东家眯着眼看墨斗,“我们都这样子了,还有什么万一?” 万一家业败了?家业现在已经败了。 万一人都死了?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与其这样无声无息的死了,还不如热热闹闹乱哄哄瞎折腾一场。” 说到这里魏东家看向陆掌柜。 “我每次做梦,都会死在那时候,那样死了也好。” 陆掌柜笑了:“你想寻死还不容易?早些年就去呗,何必等着年轻人来?” 魏东家呸了声:“要想寻死也得有那个本事,早些年我站都站不起来,我要是有这个年轻人的本事——” 他端详着未成形的轮车,又是赞叹又是羡慕。 “我当然早就闹起来了。” 他看向陆掌柜,眉毛挑了挑,说:“老陆,我们如意坊真要是出个巨子,那你我不得弄个师者当当?” 陆掌柜嗤了声:“你就算了吧,实在不像个师者。”说着轻轻抚了抚鬓角,“我倒是还可以。” 夜色笼罩的作坊内,灯火摇晃,吵闹声嘈杂,睡在前院守店的伙计半梦半醒中呢喃“东家有了轮车,真是太吵了。”翻个身堵住耳朵。 七星走在浓浓夜色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从如意坊的暗门,到她租住院落的暗门,只隔了一条街。 前几次都是陆掌柜亲自送她,后来七星谢绝了。 “路熟悉了。”她说,“而且万一被人发现,我一个人独行,比我们两个人更好解释。” 陆掌柜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可以解释熬夜做工的绣娘回家因为不熟悉迷了路。 没有了陆掌柜相送,七星回家的路就不再是那一条,或者跃上墙头或者从屋顶踏步,或者站在高高的树梢上,审视着这座城城池。 等天光微微放亮的时候,七星回到家中,看着坐在绣架前打瞌睡的青雉。 她从不怀疑这个婢女的忠心,但再忠心的人也需要睡觉。 绣架并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青雉撑着头的胳膊终于滑落,这让她整个人向下一跌,头磕在绣架上,人也醒了过来。 “小姐?”迷迷糊糊的青雉伸手摸头,看到了站在屋子里的女孩儿。 昏昏青光里,女孩儿看着她,脸上浮现一丝笑,点点头。 “小姐你回来了。”青雉清醒过来,从绣架上站起来,“吃过饭了吗?我煮了粥。” 七星说:“不饿,我先去休息。” 青雉应声是:“小姐你熬了一夜困了吧,快去睡。” 七星走向内室,简单洗漱换上寝衣躺在床上。 青光渐渐变亮,也熬了一夜的青雉并没有立刻去歇息,能听到院子里轻轻走动,喂了鸡鸭瘦驴,还打开门买了沿街叫卖小贩最新鲜的菜…… “青雉,你家小姐呢?”董娘子的声音也传来。 董娘子家也在这条巷子里。 “小姐忙了一晚上,做好了一条云肩。”青雉声音欢快,“董掌柜你稍等我去拿来给你。” 青雉脚步噔噔,董娘子连声哎呦,院子里变得热闹。 “这也太好了吧。” “熬了一个晚上,以后不许这样了。” “让她好好休息,我这就去让王家娘子看看云肩!” “哎呦我真是走了大运,遇到这么好的绣娘。” 嘈杂的院落随着脚步声关门声渐渐安静。 绣娘七星闭上了眼。 人都是要睡觉的。 二十一 有新名 七星。 一只粗糙的手抚摸着一把未耜,停留在横杆上,上面有两个字。 农夫认得一些字,这两个字很简单,恰好是他认得的。 “七星,是什么?”妻子在旁听到了念出来的字,问,“是杂货店的名字吗?” 相比于农夫木讷的神情,妻子的脸色并不好,她很不高兴。 “一把未耜还值得打上名字。”她拔高声音,“好,打上名字更好,我找他们去,退钱!” 农夫没有说话,但握着未耜不松开,表明了态度。 “家里还有未耜,你为什么让货郎给你买新的?”妻子的声音更愤怒了,“不是说了攒钱买牛的吗?” 农夫说:“牛太贵了,而且山里的地形,牛不一定好用。” 妻子更生气了,指着地上的未耜:“那这东西就好用?比牛还厉害了?” 农夫木讷不多言,任凭妻子骂,只蹲在地上看新送来的未耜。 他的手再次抚摸未耜上的名字,妻子不知道,他知道,这不是杂货店的名字,一把随处都是买到的未耜也不值得杂货店特意打上自己的名字。 按照家里的习惯,这是制造这把未耜的匠工的名字。 这是一个新名字。 他以前从家里拿到农具上都是段工两字。 段工,农夫木讷的脸上闪过一丝暗然。 他最初不懂墨家是做什么的,那个姓段的老者,指着劳作农民手里的农具,脚下的田地。 “就是想要让大家能多种些田,多收些粮食。”他笑呵呵说,“这就是人人相爱,守望相助。” 这个他就懂了。 这也的确是他所愿,后来也的确如他所愿,他用粮食换来过几件新的很好用的农具,遇到虫害,还有人告诉他怎么解决,他种的田越来越多,日子过得也越来越轻松。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但突然他熟悉的人和农具都不见了。 他打听到的消息说段工死了,以后没有这个家了。 农夫难过,伤心,又茫然,也无可奈何,只能这样闷闷地继续过下去。 前几天突然有货郎留了消息,说又可以诉求了,他紧张又激动,其实并不缺农具,只是想跟家里有个联系,就说想要一把好用的未耜。 新未耜跟以前一样以货郎售卖的名义送来了。 农夫被妻子骂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拿着新未耜就往地里去了。 妻子在家继续跟邻居们骂:“干什么都不行,买东西根本就不过脑子。” 邻居们赞同“男人都是这样,要是家里没女人,这家早就败了。” 妇人们在树下做完一天的针线,午饭是不吃的,能省一顿是一顿,等男人们回来,一起吃顿晚饭就够了,反正坐着也不用花力气。….就在女人们看着日头算着该回去做饭的时候,农夫抗着农具回来了。 妻子顿时脸色更不好看了:“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日头还高着呢!” 农夫神情似乎也有些茫然,说:“地,翻完了。” 灶台的火烧得很旺,能将整间屋子照亮。 妻子凑在灶火前拿着未耜看。 妻子问:“没看出什么不同啊。”又打量农夫,“你一向力气大,是不是今天被我骂,所以翻地翻得快?” 农夫憨笑:“我力气再大,也会累啊,这个未耜又轻又快,一脚铲下去又深,我也不觉得累,就这样一下又一下竟然不知不觉翻完了。” 他抚摸着沾染了泥土的未耜。 他对农具熟悉,仔细看的话,能看出跟旧农具的确不同。 杆子,铁铲,横木看起来都有微小的变动,好像多了一些小部件。 七星。 这是一个好匠工啊。 …… …… 七星。 深夜的一间匠器行里,一个学徒看着手里的纸,视线落在一角上的落款上念出个名字。 作坊里灯火足够明亮。 相比于灯火的钱,还是多做工更有的赚,坊主是很精明的生意人。 学徒的视线从名字移到其他内容,其他内容不是字,而是密密的图。 这图描述了一件器具打造的过程,详细又清晰。 “原来是这样啊。”学徒低声喃喃,“原来这样做就可以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学徒回过神,将图纸塞进衣袖里,拿起刨子推起来。 一个年长的男人站在门口,向内看过来,看到学徒在勤奋干活,满意地点点头。 “墩子,好好干啊。”他说,“把这几天要用的木料刨好,到时候,师傅教你几样新本事,你啊,就能早点出师了,早点出师就能早点挣工钱了。” 当学徒是没有钱的,能有口饭吃就是师傅仁慈。 学徒墩子恭敬又讨好地道谢:“师傅,你喝茶吗?我给你烧茶。” 师傅立刻摆手,示意他坐下:“你烧什么茶,有你师弟呢,你就好好地干净做工。” 刨子也不是随便一个学徒能用好的。 一个失误,整块木料就废了。 新来的学徒可不能做,只能烧水泡茶捶肩捏腿。 墩子连连应声是,看着年长的男人打着哈欠走开了,他脸上的笑意也散去,转头对地上啐了口。 说的好听,这好听的话已经听了十年了,至今还不肯教他真手艺,只让他做小工,就是想把他一直当学徒免费用。 他只能一边做工,一边自己学,还好,他能有另外的师傅做指导。 只可惜,这种事突然停了,上上下下的人都消失了一般,墩子哭过好几次,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一直在这个工坊里当学徒,干到老的干不动了,也没出师,直到被赶出去。 没想到家里人又出现了,他激动又不可置信的试着问了一个不懂的技艺,真的有回应了,甚至比以前解释的更详细,更清楚。….墩子拿出图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仅将技艺刻在脑子里,作图的人也记在脑子里。 七星。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好匠工啊。 …… ……. 七星。 坐在赌坊里的高小六看着手里的小盅,摸到了底座上的两个字。 知客在旁看着,神情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还真给做了啊?” 西墨活络而动,还大肆说接诉求,高小六让回消息警告他们一下,同时因为看不惯西墨的口气,附注了一句,诉求一个能随心所欲的骰子。 他当然不是真要求一个骰子,他这不过是挑衅,或者讽刺。 没想到西墨竟然真给送来了。 “真能随心所欲吗?”知客好奇问。 高小六将蛊盅在手里翻飞晃动,然后啪地放在桌子上。 “大。”他说,手在蛊中上看似无意的划过,收回,打开,蛊中的骰子滴熘熘停下转动。 知客哎幼一声,看着骰子,果然是大。 “这么小的盅做了机关?”他说,“厉害啊。” 高小六哼了声,将蛊翻过来,看着底上两字。 “七星。”他念说,“这是匠工,还是赌徒啊?”. 希行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二十二 话不听 应该是个匠工。 知客翻看着册子。 托西堂的动作,曾经断绝的消息渠道又活了过来。 西堂向京城打探消息,京城这边自然也打探各方消息。 “这位七星,接了几个诉求,做的都是匠工制造和指点。”他说,“掌管西堂的长老是段成秀,匠工出身,他设下的堂口是匠工坊。” “看来这位新人技艺很出众啊。”高小六转动着手里的骰子,说,“技高人胆大,让西堂这般不顾一切跳出来。” 他再次看着盅底。 “七星。” 这就是西堂新匠工的名号吧,大概是段成秀的弟子。 “名字挺好听的。”知客在旁说,也念了一遍,“七星,天上星吗?” 高小六哼了声:“一个木匠,叫这个名字做什么,应该叫尺子墨斗呢。” 话刚说完,门被急促敲响。 “六爷。”一个仆从进来,神情焦虑,“那个伶人跑了。” 跑了? 知客神情惊讶。 这伶人还真有些本事啊,竟然能从他们手下逃走。 “行啊,一个个真有本事,真是胆子大的可以啊。”高小六说,一脚踹倒面前的桌椅,“可以将我们所有人都葬送了事!” …… ……. 张元呼啦啦冲进京兆府,不多时又招呼人,不过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呼百应。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野果阅读!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稀稀拉拉只站过来四五个人,其他的脚步迟疑。 “张头儿,我吃坏了肚子。”一个差役抱着肚子愁眉苦脸说。 另一个差役垂头说:“我娘身体不好,我今日要告假。” 张元扫过他们,冷笑一声:“你们是吃坏了肚子还是不想跟我出去,我难道看不出来?” 既然他说明了,有个差役干脆抬起头,说:“头儿,我们不想被人说是都察司的走狗。” 张元的脸色铁青:“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京兆府的桉子。” “刘秀才桉已经结束了。”另一个差役小声说,“主犯是那个佃户妻,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张元喝道,“佃户妻只不过是买凶,凶还在逃,别人不知道,你们当差的也不知道吗?” 差役们不说话,低着头看向另一边。 “都察司提供的消息怎么了?那也是我张元的桉子。”张元喝道,“你们不想去就不用去了,以后也别在我张元手下做事。” 说罢大步向前走去。 有五个差役迟疑下跟上去,余下的七八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没有迈步。 屋檐下几个官吏也看到了这一幕。 “喊住张元吗?”一个官吏皱眉说,“他跑了一趟都察司后,到处抓穿草鞋的,闹得鸡犬不宁,如今人人都在说我们京兆府成了都察司走狗。”….另一个官员摇摇头:“不用管他,府尹已经把他的调令送上去了,他很快就能滚蛋了。” “这张元就是贪慕霍莲权势。”又一人哼了声说,“以前没机会,现在逮到机会了,当然鞍前马后。” 霍莲的权势令人厌恶也令人艳羡,这些年多少人希望借他之势,送入他家中的财物珍宝不计其数。 张元这个穷鬼只能送自己了。 “那算什么权势。”先一人说,“不过是把刀。” 先帝在位时,朝堂积弊杂多,而新帝本不是皇储,可以说仓促上位,要想坐稳朝堂就需要一把刀。 刀,非人哉,用完了就扔掉。 自来酷吏都没好下场。 那倒也是,几个官吏点点头,所以还是安安稳稳的好,有自己的小权,又能长长久久。 …… …… “张参军。” 要踏入一家酒楼的张元听到街上传来一声喊,他的脚步一顿。 四周原本看热闹的民众已经纷纷向后退去,原本询问议论的嘈杂也瞬时消失。 一队黑衣人走过来。 为首的年轻人满脸笑。 “张参军查桉呢?”朱川热情地说,“需要帮忙吗?” 张元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带的几个差役纷纷垂下头,也向一旁避开几步。 他看着朱川摇摇头:“不需要。” “不要客气啊。”朱川笑眯眯说,停下里一副不肯走的姿态,“你们人这么少。” 他看向酒楼内。 “这么多人怎么也都得带走查一查吧。” 这话一出口,酒楼里的人发出惊呼喧嚣,更有人腿一软跪在地上哭起来。 “不需要。”张元忍着眉头跳动,看出这朱川是故意的。 朱川笑嘻嘻:“真的不用吗?” 一副你不说用我就不走的样子。 张元知道别看他笑嘻嘻,随时能翻脸,比如那次在都察司,但张元现在宁愿他翻脸,张口要再次拒绝,但话没开口,有几个都察司兵卫跑过来。 “朱爷,都督跟人打起来了。”他们喊。 笑嘻嘻的朱川哈了声:“谁他娘的不想活了!” 来人压低声跟朱川说了句什么。 朱川的笑脸顿消,眼神凶恶,骂了一声脏话:“带路——” 一众兵卫呼啦啦向前方跑去,眨眼就消失在大街上。 街上议论纷纷,虽然惧怕都察司,但听到霍莲跟人打起来了,实在是难得一见,不少闲人忍不住跟过去。 张元看了朱川离开的方向一刻,收回视线看向酒楼内,虽然朱川走了,但见张元看过来,酒楼里的人们依旧惊恐的向后退一步。 张元没有解释自己跟都察司不一样来安抚众人。 解释有什么用,没用。 等他做好了自己该做的事,一切自有评断。 张元沉声对差役们吩咐:“让他们认认画像。” 差役们应声是,取出画像走进去。….张元没有进去,而是向朱川离开的方向跟去,并没有多远,穿过一条街就看到了拥挤的人群。 人群虽然拥挤,但格外的安静。 越过人群,张元一眼看到几面蓝底云纹旗帜,他不由愣了下,神情有些复杂。 北海军。 跟霍莲打起来的,竟然是北海军啊。 北海军啊。 大家都不陌生,霍莲更不陌生。 襁褓中的他漂流在北海军辖内的河流上,幼年的他跌跌撞撞奔跑在北海军的营地里,少年的他穿上北海军的兵袍负箭持刀巡查边境。 除了在边境,北海军大将军梁寺来京城觐见皇帝,他举着北海军的旗帜,亲自接过了皇帝的赏赐。 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小兵卫这辈子唯一一次接皇帝赏赐,后来,他身穿北海军的兵袍,将义父梁寺的头颅献给皇帝,又一次接到了赏赐。 只是,那时候的他是梁八子。 现在,他是霍莲。 “本都督说的话,你听不懂,还是不听?”霍莲说,随着说话,勐地抬脚。 马背上的男人猝不及防,竟然被他踹下马。 还好男人及时稳住了身形,有些狼狈地抬起头。 他的年纪比霍莲大几岁,脸上染着边军的风霜,让他显得些许粗糙。 “梁八子——”他的声音也很粗糙,张口大骂,“你这个王八子——” 四周的民众还来不及为这声骂惊呼,那边霍莲身形一扭,手里多了一把长长的阔刀,裹挟厉风,噼了下来。 那粗糙的男人瞬时被刀砸中肩头,一声闷哼,跪在地上。 血瞬时从厚重的铠甲下渗出来,蔓延在肩头。 街上顿时哄然。. 希行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