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梦方觉晓 大周。 天佑元年。 江宁府治下宥阳县,坐落着一处名为溪隐村的小村落。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凉风习习,夜色迷离,朦胧月光映照着清澈的小河,轻纱般的薄雾缭绕。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溪隐村,一间小院内却是人声犬吠大作,十分嘈杂。 卫晨的意识恍恍惚惚,在无尽的黑暗里浮沉,直到身体上传来的不适感将他唤醒。 虚脱感自骨髓中透出,浑身都发冷无力,四肢更是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这种感觉足以让人绝望。 但卫晨却很高兴,因为在漫长的无意识状态后,他终于第一次有了“感觉”这种东西。 不管这感觉是痛苦还是欢愉,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卫晨是个孤儿,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保了研,毕业之后留校,在学校图书馆担任一名光荣的图书管理员。 工作稳定,工资足以养活自己,每日整理完书架,还能自由取阅馆中藏书,日子过得可以说是相当的悠闲惬意。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卫晨原本平静的生活。 大火席卷了占地数万平米的图书馆,无数珍贵的典籍顷刻间化为灰烬,熊熊烈火下,身在馆中的卫晨也难以幸免,最终与数以百万计的藏书一起葬身火海。 自此,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无知无觉。 而现在,卫晨终于有了知觉,甚至还能听见外界模糊的声音,虽然仍是浑身无力,睁不开眼睛,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直到…… “卫辰?那是谁!”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的卫晨心中陡然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脑海中莫名多出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份以“卫辰”为名的记忆并不长,大概只有六七年的样子,虽然琐碎,但是却十分完整,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卫晨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况,可薄薄的眼皮如有千钧,卫晨用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让眼皮动了那么一两下。 “醒了,醒了!爹爹,阿娘,辰哥哥醒了!” 一道略显稚嫩的童音响起,语气中充满了惊喜。 而后传来一片走路扯凳子的杂声,卫晨又听见一男一女兴奋的声音。 “好啊好啊,能动弹就好了,这么多汤药灌下去,总算是见着起色了!” “唉,这娃娃真是命苦啊,爹娘走得早,如今自己又染了风邪,为了治病抓药,家里留下的那十几亩上好水田也全给搭进去了,才十岁就无依无靠,以后可怎么活呀!” “说这些干什么,明昭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人不在了,我就是舍了我自己这条贱命,也一定要保住他唯一的香火!” 卫晨听着夫妇两人的对话,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真的,穿越了?这是明清,还是唐宋?不会是魏晋南北朝吧?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回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些打发时间的穿越小说,卫晨的心情越发混乱。 如果真的越过千年的时间,回到过去的世界,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纷乱的思绪不断消耗着卫晨本就不多的一点精力,很快,他就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睡之中。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卫晨再一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他总算是有了睁开眼皮的力气。 张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停摇曳着的昏黄灯光,还有一股子微微刺鼻的烟气。 “真的是油灯。” 看到这带着明显时代气息的事物,卫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转动双眼,巡视着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 房间很小,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房间里的摆设更是简单,仅有一桌一床一凳,桌上点着黑乎乎的油灯,连如此狭小的房间也无法完全照亮。 尽管看不清屋子的全貌,但卫晨还是能看到自己身侧用黄土夯筑而成的粗糙墙壁,墙壁表面还有因岁月沉淀下来的黑色。 “看来,果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卫晨苦笑着,终于确认了这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 穿越这种事,如果是在小说故事里发生,说不定会很有趣,但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只能说是祸福难料了。 别的不说,古代这个医疗条件就十分堪忧。前身的遭遇可还摆在那呢,一次小小的伤寒就无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卫晨虽是穿越而来,但还是肉体凡胎,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光环护体,连疾病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不管怎么说,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回不去了,还是先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卫晨长舒出一口气,努力整理好心情,开始细细搜索之前自己得到的那份记忆,想要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如今是大周朝天佑元年,一个卫晨前世从没有听说过的朝代。 当今天子名为赵真,十三岁即位,如今在位已经三十四年。 前年冬天,赵真突然重病,太医院众医官束手无策,满朝文武都做好了皇帝驾崩、举国哀悼的准备。 然而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赵真的病却神奇地好转了过来,连见多识广的太医都找不到原因,最终也只能归功于天子贤德,苍天庇佑。 死里逃生的赵真为了感谢上天的降福和保佑,遂改年号为天佑,今年正是改年号后的第一年,是为天佑元年。 而卫晨占据的这具十岁幼童的身躯,本名卫辰,是一个读了三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利索的苦逼学童。 去年冬天,卫辰失足落水,差点送了小命。 虽然有幸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上来,但卫辰年纪小身子骨弱,又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一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到了今天。 卫辰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缠绵病榻这段日子里,若无隔壁张氏夫妇悉心照料,并为他延医问诊,恐怕卫辰就是死在屋子里也无人知晓。 其实卫辰生病之前,家里的条件并不差,这都要得益于卫辰父亲生前替他攒下的家业。 卫辰之父名为卫明昭,自幼聪慧,二十二岁那年,过了院试,成了一名每月领取廪米的廪生。 所谓廪生,就是从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三重考试的秀才中挑选一部分尤为优秀者,让他们享受国家奉养,从而能够专心进学。 卫明昭一无背景,二无人脉,能获得这样的待遇,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一众生员中脱颖而出,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在科举一道的天资之高。 考中秀才后,卫明昭没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加用功,勤学苦读,每日五更闻鸡鸣即起,到了夜半三更还在挑灯夜读。 在师长和同窗眼中,卫明昭就是那一届宥阳县所有生员之中,最有希望乡试高中的人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抵达省城参加乡试的卫明昭,在乡试前夜,不知怎的,竟突发恶疾。 病来如山倒。 卫明昭高烧不止,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但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三年一度的乡试,坚持要拖着病体参加考试。 在同窗好友的帮助下,卫明昭勉强进了考场,却发现自己连笔都握不住。 逼仄的考舍之中,卫明昭举目无依,既焦心又无奈,急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最终急火攻心,一声无力的轻呜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倒在考舍之中。 乡试第一场结束之后,前来收卷的小吏发现卫明昭时,卫明昭已然没有了气息。 卫明昭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到溪隐村,在家中等待丈夫高中归来的卫辰之母宋颖骤闻噩耗,当场吐血三升,不久后就因为伤心过度撒手人寰。 原本幸福美满,欣欣向荣的小家庭,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便破碎殆尽,只留下了懵懂无知的小卫辰,这一年,他还不满三岁。 所幸卫明昭离世之前还给卫辰留下了十几亩上好的水田,让卫辰能有所依靠,不至于刚降世没多久追随爹娘去了阴曹地府。 宋颖临终前,将卫辰托付给了邻居张氏夫妇,家里那十几亩地也交给了张氏夫妇耕种,大概就是卫辰抚养费的意思了。 张明是外来户,刚来在溪隐村没少受其他村人挤兑欺侮,全靠卫明昭帮忙出头,张明才能在溪隐村站稳脚跟,再加上卫明昭本就对张明有着救命之恩,因此张明对卫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爱屋及乌之下,张明对待卫明昭唯一的骨血卫辰宛如亲生,不仅遵照宋颖的遗言把卫辰平平安安地养大,还一直对卫辰强调,卫辰父母留下的那十几亩地他只是代为耕种,等到卫辰成年之后,他一定原样奉还。 如此人品,也不枉卫明昭夫妇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他了。 只不过,之前卫晨依稀了听到张氏夫妇的对话,似乎为了给卫辰请郎中治病,他们不得已之下还是把那些地都给卖了。 “这么说来,我现在岂不是一穷二白?” 卫晨想到这里,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自己这穿越的待遇也太悲催了吧,没爹没娘也就算了,现在连爹娘留下的立身之本也没了! 第2章 卫如意 卫晨倒也没有失意太久,他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很快从悲惨的现实遭遇中缓过劲来,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 “宅院田亩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至少我卫晨现在还活着,这就足够了……哦不对,以后,我该叫自己卫辰了。” 卫辰定了定神,努力克服着时空交错的荒唐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从床榻上艰难起身。 这时,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一声男人的惊呼随之传来。 “哎呀,孩儿他娘,快来看,辰哥儿醒了!” 卫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男人正满脸惊喜地站在门前,男人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七尺上下,浓眉大眼、方脸刚劲,只不过男人脸上看起来有些沧桑,应当是常年劳作的缘故。 不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动静,一个女子闻声赶来,卫辰定睛一瞧,只见这女子荆钗布裙,却仍难掩其清丽容貌,气质更是远胜寻常那些粗笨农妇。 卫辰已然接受了前身的记忆,自然认得这二人,他们正是对前身有着养育之恩的张氏夫妇,前身重病不起的这段日子里,就是靠张氏夫妇在照料。 男人名叫张明,并不是宥阳本地人,而是从北方逃难而来。 到溪隐村时,张明干粮用尽,已经三日水米未进,差点就要饿死了,恰好卫明昭从县学归家,在村口发现了昏倒的张明,将他带回家施以粥水,悉心照料,如此张明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张明自此在溪隐村定居,靠着自己一把子力气,给村中大户当雇农,任劳任怨,几年下来,倒也攒下了几亩薄田。 至于他的妻子卫如意,世代居于溪隐村,耕读传家,其父卫安也和卫明昭一样,是一位读书人,虽未考过院试,但好歹也是过了县试府试,算是个预备秀才。 卫安三十六岁那年,染上重病,自此开始家道中落。 卫如意的姐姐卫恕意当时不过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子最青春美丽的时候,却只能被迫卖身给了一位官老爷做偏房,以此换来钱财为父亲治病。 可惜卫安到底还是病死了,卫如意及笄之后,也由同族长辈做主,许配给了当时尚未娶妻的张明。 张明是外来户,还是雇户出身,家中只有区区几亩薄田,若不是卫如意家道中落,张明是断然娶不到这么一位识文断字的美娇娘的。 因此成亲之后,张明对卫如意格外疼惜,夫妻俩琴瑟和谐,日子虽过得苦了点儿,倒也有滋有味。 仅仅一年过后,卫如意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张旭,今年刚满七岁。 回忆着卫如意家里的悲惨经历,再想起自己前身的遭遇,卫辰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古代这疾病也太可怕了,动不动就是家破人亡的,卫如意家、自己家,无不是被病魔所摧毁,连养尊处优的皇帝也是靠运气好才躲过一劫。 自己以后一定得好好锻炼身体才是,什么广播体操、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都得慢慢给这具孱弱的身体操练上。 卫辰正想着,站在门口的卫如意开口道:“辰哥儿,你的病刚好,不能随意走动,就在床上歇息吧,先把药喝了。” 卫如意说着就走到卫辰床前,递过一只药碗,舀一勺褐色的汤药,先在嘴边吹几下,再小心地搁到卫辰嘴边。 卫辰瞟了眼这碗看起来不太好喝的汤药,心知这定是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费尽心思才给自己弄来的,尽管卫辰心里有些抗拒,但还是听话地把头凑了过去,皱着眉头轻啜了一口。 令卫辰惊讶的是,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涩,反倒有些苦中带甜。 见卫辰的眉头舒缓下来,一旁的张明高兴道:“我知道辰哥儿你从小就不爱吃药,就买了些杏花蜜掺进去,大夫说有助于你康复的。” 卫辰鼻头微微发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卫如意连忙对张明道:“好了,今天的药也喝过了,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辰哥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哦,对对对,辰哥你先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张明被妻子轻轻扯了一下衣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开嘴角露出几颗大黄牙对着卫辰憨笑道别后,就吹灭了油灯,转身带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卫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是在为自己眼前的衣食发愁,虽然这看起来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有张明和卫如意夫妇在,至少不会让自己活活饿死。 他也不是在为自己日后的命运发愁,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恢复健康,命运就一定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张氏夫妇的关怀,一点都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渴望和兴奋。 是因为记忆的融合?还是自己前世太过孤独的缘故? 卫辰难以分辨。 但前世的经历让他明白,努力和奋斗可以换来成功和地位、金钱和美女,却换不来真挚的感情,那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卫辰决定敞开心扉,努力去接受这份上天的馈赠,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 一夜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觅食,也把床上的卫辰吵醒了。 醒来之后,卫辰觉得自己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也减少了大半。 他毕竟只有十岁,年轻就是本钱,恢复的活力比那些垂垂老矣的老叟强了千倍万倍。 卫辰披上衣服,伸展开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了鞋子。 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卫辰终于得以一窥这间房间的全貌,他这时才发现,房间的西墙角落里,居然还摆放着一个书橱。 当然,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十册书。 卫辰想起来了,这些都是卫明昭留下的藏书。 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了,虽然卫明昭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生前读过的书却都留下了。 卫辰随意取了一本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论语注疏》,也就是四书五经中《论语》的注释讲解,扉页上写着卫明昭三字。 卫辰打开书本,书页用的是白口白棉纸,字体类似于卫辰前世的宋体,当然,是繁体字。 卫辰前世学的就是古代文献学,阅读过大量用繁体字写就的古籍,对简繁体字的转换早已是驾轻就熟。 这本《论语注疏》纸墨讲究,刻印精良,而且书上还有卫明昭留下的加圈断句,因此卫辰读起来非常轻松。 遇到不理解的内容,还可以看书页上卫明昭留下的注释,与卫辰前世的记忆结合起来,两相比对,即可迎刃而解。 通读一遍之后,卫辰心血来潮,尝试默背了一下,令卫辰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直接把这本《论语注疏》的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完成这一壮举的卫辰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按照前身的记忆,自己明明资质愚钝,连最简单的《三字经》都还没背会,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卫辰有些不敢相信,连忙翻到第二卷继续看了下去,每看完一卷,就尝试着默背,背完再与原文对照,核对有无错漏之处。 一个上午过后,卫辰合上书本,看着已经被自己背得七七八八的《论语注疏》,陷入了沉思。 重生一世,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第3章 张松之能 《三国演义》中记载了这么一段故事,益州刘璋派手下臣子张松出使许都,遇到了曹操手下以聪明著称的杨修。 杨修向来恃才傲物,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见张松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第一印象就不好,心里很是看不起他。 于是,杨修取出曹操亲自撰写的兵书《孟德新书》给张松瞧,想要以此夸耀自家主公的武功,顺便对张松奚落一番。 哪知张松看完却是不屑一顾道:“此书吾蜀中三尺小儿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 杨修当然不信自家雄才大略的主公是个文抄公,当场出言驳斥。 张松却道:“公如不信,吾试诵之。” 于是张松当场将十三卷的《孟德新书》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字出错。 杨修大惊,这才知道张松有过目成诵之能,从此对张松刮目相看。 卫辰前世识字没多久就开始读三国,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对杨修和张松的这段故事自然是记忆深刻。 只是卫辰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有了“张松之能”,甚至还犹有过之! 演义小说中的人物可能经过了一定的艺术夸张,与人物的真实形象有一定的出入,可卫辰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 《论语注疏》共二十卷,分为两册,全书二十多万字,一个上午的功夫,寻常人要粗略看一遍恐怕都未必来得及,卫辰却能一字不落地看完,而且立即就背得烂熟于心。 这种本事,说是特异功能也不为过了。 “难道是因为两世记忆的融合?还是穿越时空对我的意识和思维产生了什么未知的影响?” 卫辰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只能把原因归结到穿越上,毕竟穿越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玄乎的了,再附带一些其它的“赠品”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过目成诵的本事,对卫辰来说肯定是一件大好事,至少对卫辰日后踏足科举之路是很有帮助的。 “辰哥哥。” 熟悉的童音在房门外响起,打断了卫辰的思绪,平和的笑意随即出现在他脸上。 “是阿旭吧,有什么事,快进来说吧!” 张旭应声开门,手上还捧了个食盘,上面摆了一口砂锅,还没开盖,羊肉的香味就已经冒了出来。 张旭七岁,身高只有半个大人那么高,力气还远没有长成,食盘上的砂锅加上里面的食物看着得有几斤,张旭捧在手里摇摇晃晃,连带着脸上都在使劲。 卫辰连忙接过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食盘,问道:“怎么是你送饭来,姑母和姑丈呢?” 溪隐村人多以卫为姓,百年前同出一源,细论起辈分来,卫如意和卫辰父亲卫明昭算是同辈,因此卫辰称呼她为姑母,称呼张明为姑丈。 见那食盘被卫辰稳稳地放到了桌上,张旭心神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小舌头喘着气说道:“阿爹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阿娘进县城去了。” “那这饭是谁做的?” 卫辰指着桌上的砂锅问道。 “阿娘临走前就做好焖在锅里的,我刚刚又给生火热了热。” 张旭不在意地说道,仿佛一个人看家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 卫辰暗自咋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一点不错,再想想自己前世,十几岁都还一次没进过厨房,卫辰心里不禁一阵惭愧。 张旭喘匀气,就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下把凌乱的桌面收拾干净,然后打开砂锅锅盖,把木勺放进锅中,转过头来扶着卫辰坐下吃饭。 卫辰坐在桌前,低头看着眼前热腾腾冒着香气的羊肉粥,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此时农家的习惯都是一日两餐,早一顿,晚一顿,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每日都是勉强填饱肚子。 张家也只是中下农户之家,自然不会例外。 但卫辰自从恢复意识以来,每日都是三顿,顿顿有鸡蛋,还有煨得烂熟的羊肉、浓浓的小米粥。 难怪张家只有区区几亩地,张明这个壮劳力却每日天不亮就要下田,很晚才一身疲惫地回家,八成又是在村里的大户那里做帮工。 而卫如意赶路进县城,估计也是为了去县城里的杂货铺子卖她连夜打好的草席…… “怎么了,辰哥哥,快点吃啊,冷了就不好了。” 张旭看卫辰坐着不动,小声催促道。 卫辰摇摇头,放下心事,转头看向小板凳上正襟危坐的张旭,见他正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不禁莞尔一笑道: “阿旭,过来一起吃吧,我一顿也吃不了那么多。” 张旭年纪小,本来就嘴馋,又许久没碰过荤腥了,热粥的时候就已经被羊肉的香气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只是记得母亲临走时的嘱咐才没有偷吃。 如今卫辰开口相邀,张旭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又去拿来一个木勺,直起身子站在桌前,和卫辰你一勺我一勺地分食起来。 吃过饭,张旭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脸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然后就自觉地收拾起了碗筷。 卫辰帮着一起收拾完,便整了整衣衫,徐步踏出门去。 他如今身子渐渐恢复,已经不需要人搀扶,也可以自行出门散步。 既然下了锻炼身体的决心,卫辰自然不会偷懒,必须尽快恢复健康,逐渐充盈体力才行。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卫辰暗自琢磨着发家致富的门路,好让张明和卫如意不至于那么辛苦。 尽管已经发现了自己在背书上的天赋,但这并不能让张家的生活条件有什么改善。 而且,供养一个读书人很有可能还会让张家一家三口过得更加窘迫。 因此,卫辰必须找到一种快速来钱的方法,既是为了报答张家的恩情,让张家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也是为了卫辰自己能安心读书,参加科举。 作为一个有着研究生学历的现代人,想在古代搞点发明出来赚钱对卫辰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以卫辰现在的情况,连最基本的起始资金都拿不出来,这反倒成了最大的问题。 不知不觉间,卫辰已经走到了村外的小溪旁,这条小溪名为荆溪,正是溪隐村得名的由来。 溪边空气清新,大大有助于思考,卫辰在岸边孑然伫立,任由饱含水意的微风扑面而来,聆听着耳畔哗哗的流水声,顿感心情舒畅,忍不住开怀大笑了几声。 笑声随风而去,飘入了正在溪边浣衣的村妇耳中,她们纷纷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卫辰。 “这是秀才公家的娃娃?不是听说他病得很重么,怎么出来了?” “应当是大好了,就是瘦脱了形,啧,原来多壮实的一个后生啊,现在风一吹就会倒。” “他没事跑到这溪边来吹风做甚?” “该不会身上的病好了,脑子又给魇着了吧?” “可惜啊,秀才公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如今眼看也是废喽……” 此时的读书人都很受人尊敬,尤其卫明昭还是溪隐村几十年来第一个有希望中举的读书人,在村中的地位更是超然。 也正因如此,卫明昭死在考舍中的凄惨遭遇传开后,令许多村民们都为之唏嘘。 如今卫辰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村民们眼中,卫明昭这一脉怕是要自此彻底没落下去了。 妇人们的低声议论传到卫辰耳中,卫辰的脚步只是微微一滞,旋即又轻快起来,继续朝着张家的方向快步离去。 第4章 知否知否 “辰哥哥,你回来啦!” 张家门前,张旭正趴在一颗大树下拿细柳枝逗弄着蟋蟀,看到卫辰回来,连忙丢掉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 卫辰柔声问道:“阿旭,你阿爹阿娘回来了没?” “没有。” 张旭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 卫辰宠溺地拍了拍张旭的脑袋,问道:“阿旭,你知道你阿爹阿娘每日起早贪黑是干什么去了吗?” 张旭抬起头,认真道:“我知道,阿爹阿娘他们是干活赚钱去了。” 卫辰又笑着问:“那阿旭想不想自己也能赚钱?” 张旭忙不迭地点头:“想,当然想!要是阿旭也能赚钱,阿爹阿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卫辰一拍大腿:“好!阿旭,过几天你哥就带你一起去赚钱!” “真哒?” 张旭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辰,小脸上写满了严肃:“辰哥哥,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说话算话的,你可不能诓我!” 卫辰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哈哈一笑道:“放心吧,阿旭,我决不会诓你。” 说完,卫辰拉着张旭的小手一起进了里屋,兄弟俩在书桌前相对而坐,一个举起书本翻看,一个捧着半截残墨玩得不亦乐乎。 一晃过去了十几日。 这些天卫辰一面将养身体,一面将书橱上的藏书全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多是名家经典,也有一些浅显的发蒙书籍,按照书册厚薄、字体大小、装帧方式的不同,一册书约莫几万字到十几万字不等。 卫辰几乎是以一天两三册的速度,将它们全部背了下来,并且烂熟于胸。 这样的背书速度,无论是放在古代还是现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这天,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二人和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只留下卫辰和张旭两个半大小子看家。 到了傍晚,天色见黑之时,卫辰和张旭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张旭的父母张明和卫如意才终于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 卫如意背后的箩筐里放了几个鸡蛋,还有半截用荷叶包着的羊腿。 一进门,卫如意放下箩筐还没坐上一会儿,就又拿起箩筐里的东西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卫如意手脚十分麻利,晚饭准备得很快,羊腿肉被切下来熬粥,骨头剔出来熬汤,羊肉粥给卫辰养身体用,羊骨汤给张旭解馋。 晚饭做好之后,卫如意把碗筷一摆,进屋叫了卫辰出来,四人围坐在桌旁,这顿饭倒也吃得热闹。 卫辰拿起筷子和木勺,低头吃着自己的病号餐。 还是羊肉粥,这些天都是如此,花样从来不变,卫辰虽然有些腻味,却也没有怨言,因为他知道张氏夫妇的辛苦,更知道这些食物来得有多么不易。 张明和卫如意吃得比卫辰简单多了,就是一人一碗稠乎乎的白粥,偶尔会是蛋花粥。 只不过,今天却是有些不一样,张明和卫如意面前居然也各自摆了一小碟羊肉和一碗羊骨汤,张旭碗里的羊肉更多,都要和卫辰差不多了。 卫辰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惊讶,今天的晚饭怎么这么丰盛? 这些天看张明和卫如意喝白粥,自己却顿顿有肉吃,卫辰心里一直都很不是滋味,想着多少分出一些肉去,让他们也能尝尝肉味。 谁知,今天想开口都没有了机会。 卫辰不由大感好奇,问卫如意:“姑母,咱们家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么?” 张明放下手里的海碗,爽朗笑道:“嘿嘿,辰哥儿也看出来了,到底是读书人,心明眼亮!” 卫如意瞪了丈夫一眼,扭头笑着回答卫辰的问题:“辰哥猜的不错,是我今天我进县城遇到贵人了!” “贵人?” “就是盛家大老爷,盛维!” 卫如意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在宥阳县城中的经历,卫辰静静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这盛家,是宥阳有数的富商之家,家中有店铺十余家,工场好几处,雇工近千人,家财何止万贯。 盛家家主盛维还有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堂弟,名叫盛纮,现任扬州通判,官居正六品。 而卫如意的姐姐卫恕意,正是这位盛纮盛老爷的偏房。 卫如意今日去县城里相熟的杂货铺子卖草席时,恰好遇见了来店里查账的盛维,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这间杂货铺子,也是盛家名下的产业之一。 当初盛纮纳下卫恕意这个偏房,正是由盛维从中撮合,又出钱又出地,因此盛维与卫如意算是有过几面之缘,倒也记得自己这位便宜“亲家”。 今日在自家铺子里遇见,盛维也没有故意拿乔装不认识,而是叫住卫如意,和她寒暄客套了几句。 听闻卫如意家里境况不好,盛维想起其姊卫恕意为自家堂弟生下的那个可爱小侄女,顿时就动了恻隐之心,当即大笔一挥,命人从账上支出十两纹银送给卫如意。 可别嫌这十两银子少,须知此时一石精米也不过四五百文钱(大周制:一两银子约合一千文钱),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吃穿用度不会超过二两银子。 盛维送来的这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卫如意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 想当初,姐姐卫恕意嫁与盛家那位官老爷做妾,卫家到手也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如今平白又得十两,卫如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其实平日里卫如意向来不太愿意和盛家这门贵亲有太多牵扯,她深知自家与盛家之间的鸿沟,自己贸贸然贴上去也只是徒惹人嫌,说不定人家当面对你亲热,转头就会骂你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不过事到如今,卫如意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自从变卖了卫辰父母留下的那十几亩上好水田后,张家收入骤减,还要供养卫辰这个“病号”,早已是不堪重负。 尽管张明和卫如意每日起早贪黑地干活,也只是勉强让家里不至于入不敷出罢了,这些天为了银子的事,卫如意和张明夫妻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因此,面对盛维递来的援手,卫如意只是略有犹疑,终究还是没有推辞。 收下银子后,卫如意对盛维千恩万谢,没口子地称赞盛家大老爷宅心仁厚。 盛维被卫如意的好话夸得通体舒泰,十分大气地告诉卫如意,日后若是再遇到难处,大可向盛家求助,他盛大老爷定不会袖手旁观云云。 “盛维,卫恕意,还有盛纮,听起来真是亲切啊……” 饭桌上,卫辰听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名从卫如意口中蹦出,脸上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心底略有些感慨。 穿越之初,卫辰就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做宥阳县,卫如意的姐姐叫做卫恕意,当时卫辰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只是不敢确定。 如今,听完卫如意这一番讲述,卫辰心中疑惑尽解。 “果然,这里就是知否的世界。” 第5章 我的学长,进士及第! 太阳东升,橘色的光芒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充满生机。 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上,卫辰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跟在卫如意身后,慢悠悠地晃荡着。 今天是卫辰离家求学的日子。 昨日卫如意带回家里的,不止有那令人欣喜的十两银子,还有卫辰进入盛氏义学读书的资格。 对于读书这件事,卫辰向来是不抵触的,他前世研究生一毕业就留校进入图书馆工作,完全就是出于对书籍的热爱。 何况现在卫辰还穿越到了古代,尽管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知否世界,但这个世界照样秉持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准则。 虽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但在大周朝想要不被人欺负,想要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就只有一条出路。 那就是当官,当文官,还得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当然,当官这种事对于现在仅仅十岁的卫辰来说还太过遥远了,用功读书,考取生员(也就是秀才),才是最合乎实际的。 以往卫辰看史书看电视剧的时候,觉得古代秀才甚至举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唯有考取进士才算是个人物。 可真正到这古代的底层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卫辰才明白了什么叫做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也明白了想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 读书,就是改变寒门子弟命运唯一的机会。 成为生员,见县令可以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就连自家的门槛都可以比普通人家高上三分。 只要有了功名在身,就有别于普通的庶民,即使是最低级的秀才功名,那也是一道旁人求也求不到的护身符,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衙役也不敢难你。 否则,就算是坐拥万金,也不过是掌权者圈养的猪羊罢了。 因此,卫辰自穿越之初,就打定了主意要读书进学,参加科举。 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耐,起点就比普通人高出太多,只要能耐得住寒窗苦读的寂寞,就算科举的淘汰率再高,考个秀才总是不难的。 若是得遇名师指点,举人进士应该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十年之后,我能给溪隐村挣座状元牌坊回来,到时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那是何等的荣耀……” 卫辰一路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十几里的路程,宥阳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都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大半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卫辰眼中,城墙越来越高,官道也越来越拥堵,卫如意放慢脚步,拉住了卫辰的手。 排队进了城门洞后,两人来到县城城内。 宥阳县城不算大,但却十分繁华,宽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笑骂声混在一起,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道路左边则是鳞次栉比的小楼,白墙黑瓦,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 小楼的一层开着各式店面,门面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和幌子。 有的很文雅,如用篆体刻就的“松鹤斋”、草书写成的“酒旗风”等,也有的很直白,如“王妈妈泥面具风药铺”、“李家功夫针铺”等。 有点小店干脆不写店名,直接在旗子上画出售卖的东西,比如剪刀、铁锅之类,一目了然,十分好认。 道路右侧是看不到尽头的清澈河水,河上舟舫首尾相连,每隔十几丈远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石桥供行人过往。 河道两侧遍栽柳树,翠绿如绸的垂柳下,时不时就有撑篙的船娘穿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好一派盛世华年之景!” 宥阳县城的繁华,刷新了卫辰对于古代社会贫瘠的印象,令他忍不住开口赞叹。 不过想想也是,宥阳位处江南水乡,堪称大周最精华的膏腴之地,经济民生自是不会差的,若是换了西北边地,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一进城,卫如意就带着卫辰来到盛家名下的杂货铺,把自己昨日打好的草席卖掉后,又购置了芹菜、莲子、红豆、枣、桂圆、干瘦肉条六样东西。 这是替卫辰置备的拜师六礼。 凡学生与老师初次见面之时,必先奉赠礼物以示敬意,也就是束脩。 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宏图大展,枣寓意早日高中,桂圆寓意启窍生智。 干瘦肉条算是硬货,用来表达弟子对于老师的感恩。 卫如意对卫辰上学的事非常上心,将拜师六礼每样用红绳系好,放在自带小抽屉的礼盒之内,看起来十分精美。 看到卫如意珍而重之整理拜师礼的样子,卫辰心底不禁暗叹,这时代的人对于知识和老师的尊重,果然远非后世可比啊。 一大一小两人离了杂货铺,顺着大街一路到了位于城南的盛氏义学。 卫如意把礼盒交给卫辰,还不忘叮嘱:“辰哥儿,这盛氏义学可与你以前在的社学不同,这里的先生是一位秀才相公,进了学堂,定要尊重师长,友爱同学……” 卫辰听得既无奈又好笑,自己前世读了十几年的书,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卫如意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耐着心思听完了卫如意的叮嘱,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卫如意看在眼里,自是十分欣慰,心想:辰哥病了一场,倒是懂事许多。 眼看天色不早,卫如意终于不再絮叨,与卫辰依依惜别之后,放卫辰独自进了盛氏义学。 卫辰背着书箱走到门口,一抬头,就看见一座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里。 中门两层上匾书“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景平五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九名盛纮立”。 盛氏义学的前身便是盛氏族学,主要供盛氏子弟读书进学,后来有了盛维的资助,才开始面向全宥阳招收贫寒学子,并且免费提供食宿,也就是现在的义学。 盛纮年幼时一直养在老家,盛氏族学便是他的发蒙之地,十五岁时,盛纮才在嫡母的安排下拜入名家大儒门下,之后更是一举考中了进士。 当时的宥阳县令按照规制,在盛氏义学大门口为修建了这座进士牌坊,以此激励后来者,这样的牌坊,不止这里有一座,盛家祖宅所居的乡里还有一座。 “看来红狼学长在宥阳老家还是很有名望的嘛!” 卫辰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进士牌坊出神,心中对即将到来的学校生活又多了几分向往。 第6章 我的老师,宰相根苗! 直行数十步,就是盛氏义学了。义学平日里不过五六十人,占地只有二亩,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过了大门,中央是讲堂,左右辟有两斋,左斋是供奉至圣先师的祠堂,右斋则为塾师和坐馆休息之处,后面是号舍、厨房,茅房,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卫辰进来时,讲堂上已经有二十几个大小孩子,在背着手大声温书。 这些少年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小的却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背的书也不一样,有背三百千千的,也有背《论语》、《孟子》的,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看到先生还没来,卫辰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到了最后一排,找了张空书桌坐下,然后打开书箱,随手展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正在努力用功,卫辰忽然感到自己身边一阵脚步骚动,紧接着就有一股劲风朝自己袭来,卫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这才勉强避过了一个大耳刮子。 摸了摸被扫到的鼻尖,卫辰又惊又怒地站起身,便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胖子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保持着扇巴掌的姿势。 卫辰的脸霎时间阴沉下来,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那胖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比卫辰高了半个头,身子更是足有两个卫辰那么粗,他满脸挑衅地笑道:“小子,让开,这是小爷我的位置。” 胖子身后,还有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帮腔:“哪来的乡下人,竟敢占桂少爷的位置,识趣的赶紧让开,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三人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一副要给胖子助拳的架势。 四周的读书声为之一静,堂中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来,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卫辰说话。 这些人大部分是家无余财的贫寒学子,得了盛家的恩惠才能在此读书,谁也不想因为惹事被逐出义学。 “唉,盛长桂又在欺负新人,这都第几回了!” “那又怎样,人家可是盛家嫡系,在这盛氏义学里,连孙先生都得给他三分薄面,何况一个新来的乡下人?” 盛长桂? 还是盛家嫡系? 记忆里盛家大房和二房好像没有这个人,难道是盛家三房的子弟? 正当卫辰揣摩胖子的身份,同时思索如何脱身之时,却听得一声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孙先生来了!” 盛长桂身后原本气势汹汹的三人听到声音,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哧溜一声缩回了自己座位上。 卫辰顿时压力大减,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这声音的主人替自己解了围,不过卫辰听着却总觉得这声音中的威严有点中气不足的感觉,隐约还透着些轻浮。 看盛长桂几人的表现就能看出来,那几个跟班确实是被震慑住了,但盛长桂本人还是浑不在意地站在原地,明显一点都不害怕。 “这就是先生?怎么感觉有点不太靠谱啊?” 卫辰带着疑惑转头望去,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圆领襕衫,头上发髻散乱,满身酒气,站得歪歪斜斜,还不住地打着呵欠。 卫辰看着这人眼周泛着的青黑之气,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这先生怎么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而且长得还这么獐头鼠目的,看着不像好人呐! 不对! 卫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秀才,姓孙,还和盛家关系亲近,这人不会是那位十二岁就考中秀才的宥阳神童、宰相根苗—— 孙志高……吧? 完了完了,越看越像怎么办! 刹那间,卫辰如同遭受五雷轰顶,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一入学就遇到孙志高这样的顶级名师,卫辰真的很感动,感动到只想赶紧拔腿就跑! 这学,不上也罢! 孙志高哪里知道卫辰心中的想法,懒洋洋地问那胖子:“盛长桂,你来说说,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盛长桂嬉皮笑脸地回答:“先生,没什么,我们几个在和新来的同学闹着玩呢!” “嗯,没事就好。” 孙志高点点头,示意盛长桂坐回自己座位,竟真就这么相信了他的说辞。 跟盛长桂说完话,孙志高转头瞥了神思不属的卫辰一眼:“你就是新入学的蒙童?” 见卫辰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搭话,孙志高重重地咳了两声,提高声调又问道:“你就是新入学的蒙童?” 卫辰这才如梦初醒,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道:“学生卫辰,荆溪乡溪隐村人士,七岁发蒙于溪隐社学,今日新入义学,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孙志高冷笑一声:“先生?不敢当,我还没收受你的拜师礼呢!” “啧,这是想找茬啊!” 卫辰听出孙志高语气中的不满,心里咯噔一声,暗叹自己真是流年不利,自从进了这学堂,就没遇着一件顺心的事。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正不是发愁怎么退学么,孙志高看自己不顺眼岂不是正中下怀? 一念及此,卫辰干脆也就不把卫如意提前准备好的拜师六礼拿出来了,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孙志高,实则内心暗自期待着孙志高的怒火。 在卫辰想来,要是孙志高看自己不顺眼,直接把自己逐出义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孙志高看卫辰这副傻了吧唧的模样,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穷也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若不是我要防着盛维那老匹夫借此机会克扣我的用度,哼! “咳咳,卫辰是吧,岳父大人和我打过招呼了,我已知你家贫,拜师礼就不必了,等你日后学有所成,再补上也不迟。” 孙志高的语气依旧冷淡,并没有因为卫辰走的是盛维的关系而有丝毫缓和,显然他这位岳父大人的面子在他那里也没有那么值钱。 他板着脸继续说道:“而今你既入义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一个月后我要考你课业,若是不合格,轻则训斥,重则逐出义学,你可记住了?” 见孙志高并没有真的计较拜师礼的事情,卫辰心里没有半分庆幸,而是暗暗叫苦。 还得一个月? 能不能干脆一点,现在就给我办退学手续? 学生才疏学浅,实在是高攀不起您这样的顶级名师啊! 不过卫辰也只是暗自吐槽一下,并没有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 孙志高刚刚一番话,倒提醒了卫辰,这个入学资格是卫如意舍下脸皮替自己求来的,自己要是就这么回家去了,又该怎么和她交代呢? 想起入学前卫如意对自己的期许和嘱托,卫辰心里一阵纠结。 要不然,就先呆一个月? 反正除了这里,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孙志高好歹也是个秀才,总该有些真材实料吧? 第7章 坐馆童生 此时讲堂里的学子还没有到齐,孙志高却毫不在乎,直接就要开始讲课:“今日教《增广昔时贤文》,有书的自己拿出来看,没书的与同学合看一本。” 底下的学子闻言面面相觑,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昨日的《大学》才学了半卷,先生还说今日他要当堂考校的,怎么又开始学《增广贤文》了?” “唉,怕不是宿醉未醒,连自己说过的话都给忘了。” “坏了,我只带了《大学》,《增广贤文》还放在号舍的书箱里,也不知道现在回号舍取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别折腾了,过来与我合看一本吧。” 堂中的学子们一边互相吐着苦水,一边无奈地移动座位,与相熟的同学合看书本。 卫辰刚进义学,还没来的及去号舍安置行李,书箱就在手边,里面就有一本卫明昭留下的《增广贤文》,倒是少了一番折腾。 他拿出书本时,恰好听到周围人对孙志高的低声议论,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这孙先生,还真是没让自己失望,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忘记,怕不是喝酒喝傻了吧…… 这时,孙志高开始上课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 孙志高的教书方式非常套路,整堂课上,基本就是他读一句,然后让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上一句。 有时学生遇到疑惑之处向他提问,他也不做答,甚至还要训斥提问的学生。 临到最末了,孙志高才粗略地讲了一遍文章大意,仍旧是照本宣科,听得底下的学子都是昏昏欲睡。 教了不到半个时辰课,孙志高随便布置了下功课,然后就一溜烟闪人了。 孙志高一走,讲堂里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学子们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盛长桂拍着桌子大叫:“来来来,我们来做四人功课!” 他那三个跟班立马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掏出马吊牌来,在桌上堆满铜钱,就开始打起马吊来。 卫辰在旁边看得瞪大了眼睛:“讲堂里打马吊,这也行?” 隔壁一个学子笑着道:“孤陋寡闻了吧,不仅他们打,孙先生也打。你猜孙先生这么着急是去干什么了,还不是和人约好了打马吊?” 说着那学子神秘兮兮地凑到卫辰耳边,低声道:“听说,孙先生白日躲在屋子里打马吊,晚上就与青楼妓子们挑灯夜战呢!” “呵呵。”卫辰闻言哂笑几声,瞥了眼正玩得起劲的盛长桂等人,叹口气道:“先生无心教书,学子也无心读书,这盛氏义学还是读书的地方吗?” 卫辰这话直接把整个义学都给覆盖进去了,那学子听到卫辰的话,登时不满道:“欸,可别一棍子打倒一片,这里的人大多还是有求学之心的,盛长桂那样的纨绔子弟只是少数,而且这盛氏义学的先生也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对这学子的辩解并不怎么相信,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孙志高这样的老师,学生们又岂能学好? 将桌上的书本收拾好装进书箱,卫辰就准备离开这乌烟瘴气的讲堂,到后面的号舍里清净清净,顺便安置好行李。 正要起身之时,却见门口处一名背着戒尺的青衫文士大步而来。 只见这人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洗得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 对方虽打扮贫寒,穿戴却是一丝不苟,长衫上一处褶皱没有,加上其刻板严肃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石先生来了!” 先前和卫辰说话的那个学子低声道了一句,声音中抑制不住的兴奋。 随着那位石先生的脚步传来,讲堂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小,所有学子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唯有盛长桂等人打马吊打得忘我,还在大声笑骂着。 石先生走进讲堂扫了一眼,略一顿足,默默取下背着的戒尺拿在手里,随后径直朝着盛长桂走去,经过每个学子面前时,每个学子都是提心吊胆。 连两世为人的卫辰都感受到了这种紧张的氛围,好似回到了前世的小学课堂上一般,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那三个跟盛长桂一起吆五喝六的跟班,瞥见石先生朝自己走来,脸色立马变得煞白,不停地给盛长桂使着眼色。 沉浸于马吊之乐的盛长桂得到跟班的提醒,满脸不耐烦地回头看去,却恰好对上石先生那阴沉如渊的眸子,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再无半分打马吊的兴致。 “石阎王!” 盛长桂在心底暗骂一声,赶紧扭过头去,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地和跟班聊天:“额……,那个,听说衣锦坊里刚来了个昆曲班子,那青衣长得可俊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跟班立即会意,搭话道:“这有什么关系,男女不都一样嘛!走走走,咱们喝茶听曲去,看桂少爷能不能把这青衣弄到手。”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走走走!” 盛长桂和三个跟班看似谈笑风生,实则头也敢不回,就这么灰溜溜出了讲堂。 讲堂中众学子望见他们几个狼狈的背影,皆是心中暗笑。 卫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好奇地问隔壁那学子:“为何这盛长桂不惧孙先生,独独对这位石先生畏之如虎?” 那学子撇撇嘴道:“孙先生和盛长桂是多年的牌友,在他面前哪里立得起什么威信?石先生虽只是个坐馆童生,但向来持身甚正,一身读书人的风骨,有时连孙先生的面子都不卖,盛长桂这厮欺软怕硬得紧,自然不敢惹他。” 经这学子一番解释,卫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盛氏义学共有两位先生,一位塾师,一位坐馆。 孙志高功名虽高,却不管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旷工,只要不来讲堂捣乱,学子们就谢天谢地。 义学里实际的教学工作,基本都是由坐馆的石先生完成的。 这位石先生虽然只是个童生,比不得孙志高的秀才功名,但他只是差了点运气,学问并不差,尤其擅长教书育人。 听那学子把石先生夸得人间少有,卫辰也不禁好奇起来,这石先生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学子们对他这么信服。 赶走盛长桂等人后,石先生轻敲戒尺,示意众人肃静,随后开始讲课。 石先生的讲课方式与孙志高大相径庭,在他的课堂上,刚入学的学子一律坐在左侧,面北而坐,而有一定根基的学子一律坐在右侧,面南而坐。 石先生先坐北面南,教新生《蒙童训》、《幼学琼林》,此时有基础的学子们就背对着石先生自行温书。 半个时辰之后,石先生开讲《孟子》,新生们转过身去面壁温书,另一半学子则转过身来,听石先生讲课。 “这是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分级教学啊!” 置身于石先生的课堂之上,卫辰忍不住暗自感叹,有石先生这样的人在,看来这盛氏义学倒也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第8章 学堂一日 课堂上,卫辰闻着书卷上淡淡的墨香味,听着耳边琅琅的读书声,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好好读书的念头。 卫辰已将卫明昭藏书尽数背过,自觉有些基础,分座的时候,就没坐到新生那一组去,而是坐在了右侧。 趁着石先生教新生读《蒙童训》的时候,卫辰从桌上抽出一本书来,这就是石先生马上要教的《孟子》。 这本《孟子》并非卫明昭藏书,而是义学免费提供的课本,原先就摆在桌上,学生读完用完,还需放回原位。 课文里早有句读,生僻字注了切韵,旁边还有简略的释义,应该是卫辰的某位学长所留,字体端正秀气,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卫辰自动忽略周围的杂音,无比专注地开始默读起来。 《孟子》七篇全文将近四万字,待到石先生开始讲《孟子》时,卫辰勉强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一遍。 石先生讲的是《孟子》七篇中第一篇前半部,也就是《孟子梁惠王上》。 这一篇其实卫辰并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就是前世课本中的内容。 尽管这部分已经学过,也知道文章表达的大概意思,但卫辰担心前世的理解与此世可能有所不同,因此还是听得十分认真。 果然,石先生虽讲《孟子》,实则并不全是讲《孟子》原文的内容,时不时就要旁征博引一番,所讲的东西卫辰竟有七成都听不懂。 看周围同窗们时不时点头称是的模样,卫辰心知他们定是听懂了,一时间危机感大起。 “就算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但基础还是太薄弱,想要追上这些同窗,恐怕还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卫辰索性提笔蘸墨,将石先生所讲的内容中听不懂的悉数记下,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石先生讲课间隙扫了一眼,见卫辰一人在奋笔疾书,微微颔首,旋即默默将语速放慢了两三分。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石先生合上书卷,让学子们自行理书,也就是把上午讲的内容再复习一遍。 卫辰见石先生要走,连忙起身,拎起那个装着拜师六礼的精美礼盒上前:“石先生,这是学生的束脩。” 先前孙志高在时,卫辰故意不把束脩拿出来,就是打心底里不想认这个老师,不过这位石先生看起来倒是个良师,卫辰当然不能失了拜师的礼数。 石先生淡淡扫了那礼盒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辰忙道:“学生卫辰。” 石先生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收下礼盒之后就径自转身离开了。 卫辰留在原地,挠了挠头,暗道:这石先生也太高冷了些吧? 过了一会儿,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的时间到了。 盛氏义学每月朔望各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分为早学、午学、晚学。 早学之后,学生就下课吃午饭,吃完就要回来读书。 卫辰趁着这个时间,赶紧跑到自己的号舍里放下书箱和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家不在宥阳县城的学子都住在这里,卫辰前世在孤儿院住的就是大通铺,对此倒并不怎么排斥,甚至还隐隐有些怀念。 到食堂的时候,饭已经没了,但卫辰还是分到两个大肉包子,一个馒头,以及一碟酱菜,有荤有素,比寻常人家吃得还要好。 盛氏义学有盛维盛老爷资助,雇了专门的斋夫和膳夫作为杂役,为学子们煮饭,伙食着实不错。 吃完午饭,卫辰回到讲堂,讲堂里已经有不少学子在,三三两两地聚着说些闲话。 卫辰看得出来,这些学子中分出了不少圈子,有与盛家沾亲带故的,还有盛家的家生子,剩下最多的就是从宥阳附近几个乡闻名而来的贫寒学子。 卫辰暂时没有融入圈子的打算,他来书院,是来读书的,至于朋友,只要待人以真诚,日后总能慢慢交到。 午课石先生已经布置过了,就是复习上午讲过的内容,卫辰索性将石先生上午所教的课文全部通背一遍。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背书也是有助于理解的,这一贯是卫辰的强项。 背完《孟子》后,卫辰又将《孟子集注》拿出来,翻到里面关于梁惠王上的内容,对照着边理解边背。 二者都背得滚瓜烂熟之后,卫辰再将上午记下的讲义拿出来看了一遍,这时候看讲义的感觉就和上午完全不一样了,融合贯通得非常之快。 天色渐黑,卫辰吃过晚饭,休息了一阵,感觉精力充沛,便伸了个懒腰,挑灯再战。 晚课卫辰没再背书,而是开始练字。前世卫辰虽也会写毛笔字,但也就刚刚入门而已,前世还能勉强当个特长,放到这个时代就成了弱项。 于是卫辰直接从杂役那里讨来一大沓稻草纸,准备练字。 这稻草纸工艺简单,纸质粗糙,寻常村里人家都能自制,一般是百姓用来当草纸的,但对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倒是练字的好材料。 至于更好的竹纸,最便宜的也要二十文一刀,即便盛氏义学不差钱,也不会随便给学子练字浪费。 卫辰拿起桌上的半截残墨,在旧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缓缓研磨,待墨化开,便提起笔来,蘸墨临帖。 卫辰练的是馆阁体,虽缺少放达之气,略显拘谨,但点画周详,结构平实,用作考试字体再合适不过了。 一笔一划临了一个时辰的帖,卫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长进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笔搁进了笔洗里。 一抬头,却见石先生步入讲堂,扫了一眼,朗声道:“再过半个月,学政大人将至义学,整饬学风,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懈怠,需得加紧功课才是。” 石先生此言一出,学子们尽是一片哗然。 学政,也就是提督学政,又称提学、督学,总揽一省文教,本就有观学风之责,到治下书院巡视也属寻常。 可盛氏义学在江南省一众书院学堂中向来籍籍无名,历任学政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谁能想到,这次学政大人居然要亲临盛氏义学! 而且,学政大人来了,县尊能不陪同么? 科举考试的前三关县试、府试和院试,其中县试和院试的考官分别便是知县和学政,可以说一言便可决定学子的命运。 如今这两位居然要到义学来观风了,学子们怎么不激动、不忐忑? 卫辰眼中也是难掩兴奋之色,学政观风义学,必定会考校学子们的学业,到时候,自己若是能适当表现一二,便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 第9章 初露头角 石先生宣布完学政要来的消息,又在讲堂里转了几圈,检查桌椅、笔砚、墨锭、书籍等物是否摆放整齐, 有三名学子桌上杂乱,当即就受了训斥,外加一顿戒尺。 卫辰在旁边看着也是暗暗心惊,这石先生还真是严格啊! 不多时,石先生走到卫辰面前,扫了眼卫辰桌上写得满满登登的十几张稻草纸,淡淡道:“书法之道非一日之功,唯有静心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只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先生教诲,卫辰自是恭敬受着,忙俯首道:“是,先生,学生受教了。” 石先生道:“你运笔执笔给我看看。” “是。”卫辰应了一声,取过笔来,不蘸墨汁,浮空写了几个字。 石先生摇头道:“不对,腕要平,管要直,执笔还需再高三分。” 说着,石先生干脆亲自给卫辰示范了一下,卫辰照着石先生教的方法提笔拿笔,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石先生对卫辰的聪慧很是满意,抚须颔首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有求学向道之心,何时起步都不算迟。从今日起,你每日至少需练十帖,不可有一日懈怠。”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还有。”石先生瞥了眼卫辰桌上那一大叠劣质的稻草纸,淡淡道:“这稻草纸容易走墨晕染,不宜练字,以后你每月可去杂役处领一刀竹纸,若是杂役问起,就说记在我石楷的名下。” 卫辰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毕竟有更好竹纸,谁还愿意用这种粗糙的草纸呢?于是忙躬身谢过。 石先生走出讲堂后,之前还正襟危坐的学子们一个个都不淡定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石先生一直以严苛示人,不假辞色,除了讲课以外向来惜字如金,何时这么和颜悦色和一名学子说过话? “这卫辰不过是个新生,到底有何特异之处,竟能令石先生都对他青眼有加?” “难不成,是他向石先生奉上了束脩的缘故?” “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我还从没见过有人向石先生奉上束脩的,我们入学时都是把束脩交给孙先生的。” “束脩本是古礼,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其中意义却是非凡,圣人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尝无诲焉。收下拜师礼,便有了师徒的名分,想必石先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卫辰另眼相看。” “照这么说来,咱们这义学之中,岂不是只有这卫辰一人算是石先生的弟子?” “早知如此,我当初也把束脩给石先生好了,孙先生哪里比得上石先生!” “咱们当初进义学的时候,哪知道孙先生这么不堪,还当孙先生是秀才相公,学问定是高过石先生这个童生的,自然都是拜孙先生为师了!” “唉,失策,失策啊!” 卫辰听到学子们的议论,这才知道古人对于这师徒名分有多么看重。 心中也是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知道孙志高是什么德行,所以拜了石先生为师。 否则的话,自己以后见了孙志高这个草包,岂不是还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老师?真是想想都令人作呕! 次日早学。 讲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不少学子都在抓耳挠腮,对着课本背诵,卫辰也拿出《孟子》大声读了起来。 昨天石先生退堂时说过,今天早学要默书,内容就是昨天他教过的。 孙先生每次上完课都会说下次考校之类的话,可从没人放在心上,因为孙先生说的话向来不作数,今日更是连义学都没来,八成又在哪个妓子身上睡过头了。 但石先生说了早学要默书,那就必定是要默书,因此谁也不敢懈怠。 不久,石先生步入讲堂,一进门拿戒尺一拍道:“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开始默书!” 众学子只能苦着脸把课本尽数上交,回到座位上,蒙童默写《幼学琼林》,老生默写《孟子》。 卫辰昨天是跟着老生一起听课的,也是默《孟子》。 卫辰铺开一张新鲜到手的竹纸,一角拿了块鹅卵石镇住,磨好墨,便捡起老爹留下的羊毫笔,蘸墨点了点,在纸上运笔。 整部《孟子》的内容卫辰早已烂熟于心,石先生只要求默写七篇中的第一篇,对卫辰来说完全就是小菜一碟。 相比背诵文章,倒是写字费的功夫更多一些,尽管昨天练了一晚上,卫辰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卫辰也只能努力把字写得工整一些。 把笔丢进笔洗之后,卫辰顾盼左右,发现周围的学子们都还在愁眉苦脸地默书,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写完的。 卫辰微微一笑,将墨迹吹干,当下卷起纸大步走向坐在讲桌后的石先生。 石先生疑惑地看了卫辰一眼:“默完了?” “是,先生。”卫辰恭敬地递上卷子,“请先生阅卷。” 石先生板着脸,摊开卷子置于讲桌之上,提起一支朱笔,仔细阅起卷来。 半晌之后,石先生放下朱笔,定睛瞧着卫辰,淡淡道:“不错,《孟子梁惠王上》三千余字,无一谬误。” 卫辰拱手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昨日已将《孟子》七篇尽数背下了。” 其实卫辰不止背下了《孟子》全文,连字数更多的《孟子集注》也一并背了下来,并且早上还温习了一遍。 谁料石先生听到卫辰的话,脸蓦地一沉,将戒尺重重搁在讲桌上:“你可知,为师生平最恨投机取巧、大言不惭之辈!《孟子》艰深,一日能背一篇已属不易,何况是七篇?你以为你是何人,一日就背下整本《孟子》?” 卫辰看到石先生眼中的失望愤怒之色,不禁暗自苦笑:明明我已经很低调了啊,要是我说我连《孟子集注》都背下来了,不知道石先生反应又会何等激烈。 卫辰当下拱手道:“学生所言无半句虚言,请先生试之。” “当然要试!”石先生冷哼一声,提起戒尺道:“既然你敢放此大言,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背!你错一处,便吃我一记打!” 讲堂里正在默书的学子们全都抬起头来,盯着讲桌这边,想看卫辰会挨石先生几下戒尺。 自从知道卫辰误打误撞成为石先生在义学的唯一弟子之后,这些学子们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如今有机会看卫辰挨训,自然不能错过。 卫辰成竹在胸,对近在眼前的戒尺丝毫不惧,老神在在地背过双手,摇头晃脑道:“庄暴见孟子,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先生,第一篇背完了。” 石先生轻咳了一声道:“这第一篇算你过关了,继续背第二篇,若有一字错了,照打不误。”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卫辰越背越是顺畅,竟真就这么把《孟子》全文尽数背了下来。 “好了,不用背了。” 石先生合上书本,面色古怪,起身在卫辰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仔细打量了卫辰一番,似是要将卫辰看透一般。 良久之后,才悠悠一叹道:“回去备一份趁手的卷子,以待半月后学政大人莅临时考校。” 卫辰闻言暗自握拳:“成了!” 盛氏义学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半月后学政大人的的到来,到时学政大人定会考校义学中学子们的学业。 能得到一省文宗考校指点,这种机会可以说可遇而不可求,义学中的学子自然都是摩拳擦掌,争先恐后。 可学子们足有五六十人,学政不可能一个一个考校过去,只能由先生们提前选几个品学兼优的代表出来,作为盛氏义学的门面,到时觐见学政大人。 孙志高不管事,这遴选之权自然就落到了石先生手里,石先生既然开口让卫辰准备卷子,那就证明他心中已经分配给了卫辰一个觐见学政大人的珍贵名额。 卫辰自信,学政莅临义学之日,就是他一鸣惊人之时! 第10章 学政莅临 半个月后。 天光大亮,盛氏义学大门齐开,街坊们忙着清扫街道,义学的杂役则在端水擦拭门面。 义学里,五十六名学子一个不落,全都端坐在讲堂上,连盛长桂这等逃学成性的人今天也如小兔儿一般温顺,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 孙志高和石楷两位先生陪在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身边,指挥着扫洒的杂役。 这中年男子,正是盛氏义学背后的金主,如今宥阳盛家的主事人,盛维。 漫长的等待过后,满头大汗的坊长跑进讲堂对孙志高道:“快,快,学政大人快进城了,你们赶紧准备!” 一贯惫懒的孙志高此时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头上的四方平定巾,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 石楷和盛维二人也没比孙志高好多少,他们一个是令学子敬畏不已的严厉师长,一个是宥阳有数的富商,此时竟都紧张不已,不住地低头查看自己衣裳上有无褶皱。 众人走到义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孙志高身负秀才功名,站在最前列,石楷是童生,盛维更只是商籍,二人只能屈居孙志高之后。 孙志高回头瞥见自家岳父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暗自得意:到底是商贾之流,上不得台面,学政大人莅临这种大场面,还是要靠我孙志高撑着! 就在这时,砰!砰!砰!一连九声清脆的锣声传来,宥阳城南顿时就鸡飞狗跳起来。 封建社会,尊卑等级分明,鸣锣开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县官敲七下,五品知府敲九下,省抚一级的官员敲十一下。 提督学政与知府平级,鸣锣开道时,便是九声锣响。 前导的是写着“提督江南学政”、“回避”、“肃静”的衔牌,后面跟着几十名手扣腰刀的皂衣衙役,此外还有师爷、长随、仆役不知多少,伴在两顶青罩软轿左右。 卫辰心知,这两顶软轿中坐着的,定是江南学政王文清以及相陪的宥阳知县冯敬了。 软轿到义学大门口停下,宥阳知县冯敬先行下轿,走到另一顶软轿前掀开轿帘,恭敬道:“学政大人,盛氏义学到了。” 义学门口的众人纷纷低头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不多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官员迈步出轿。 卫辰低着头偷眼望去,看见这人官袍胸前处绣着的白鹇补子,便知这位定是江南学政王文清无疑。 这位学政大人看起来平易近人,官威甚至不如旁边的冯知县重,气质倒更像是一位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王学政和冯知县边走边聊,孙志高、石楷、盛维、以及本县的缙绅,战战兢兢地跟在两位朝廷命官身后,一并入了义学。 一阵寒暄过后,王学政和冯知县在讲堂中安座下来,一旁的盛维连忙安排人端茶送水。 王学政一派慈祥长者风度,捻着胡须问道:“哪一位是义学塾师?” 孙志高连忙站出来道:“回学政大人,晚生孙志高便是。” 石楷虽然也很想和学政大人交谈,可他在盛氏义学中更多的只是一个助教的角色,此时却是没有资格站出来回话。 王学政一听见孙志高这个名字,神色便淡了几分:“孙志高……,本官听过你的名字,听闻你天资非凡,十二岁便考过了院试,中了秀才,号称宥阳神童。” 王学政的话听起来像是夸赞,其实半点夸赞的意思也无。 说孙志高十二岁中了秀才,实际上就是在问他: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本省学政都换了好几茬,你这个神童到现在还是个秀才? 听明白王学政话中未尽之意,饶是孙志高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不由地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气恼对方揭自家的短处,却又不敢反驳回去。 对方可是江南学政,总揽一省文教,一句话就可以夺去自己的秀才功名,自己和他顶嘴,岂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么? 见孙志高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不精彩,堂下的卫辰不禁暗自发笑,心道总算有人能治的住这个不学无术的孙秀才了。 眼见孙志高羞得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王学政身旁坐着的冯知县笑着出来打圆场道:“本官倒是听说孙茂才教导学生十分严苛,这义学中的学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 说完,冯知县淡淡地瞥了孙志高一眼,他之所以帮孙志高解围,并不是对孙志高有什么好感,事实上,他也对此人十分不屑。 但此时学政大人当面,盛氏义学代表的是宥阳县的脸面,冯知县作为宥阳知县,却是不能让本县颜面扫地。 “哦?”王学政闻言轻笑一声,没再继续纠缠孙志高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学子们的学业:“你们之中,有谁读过四书?” 听到王学政这句话,孙志高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而堂下候着的卫辰则当即精神一振,与另一名义学中的学子代表上前一步答道:“回学政大人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读过一些?”王学政闻言莞尔:“本官未中进士之前,也只是读过一些四书罢了。” 当下指着卫辰身边的学子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被点到的学子名为陈俊,平日课业在盛氏义学中数一数二,不过此时听到王学政问话,他不知为何却是有些怯场,嗫嚅着答道:“晚生……,晚生读完了《论语》,正勤攻《孟子》、《大学》。” 王学政见陈俊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禁眉头微皱,问道:“你既读了《论语》,那我问你,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何解?” “晚生……,晚生……” 陈俊攥紧的手心满是汗水,张目结舌,口不能言,看得旁边的卫辰都暗自为他着急。 卫辰入义学半月,对自己这些同窗也有了一些了解,知道这陈俊是义学中少有的读书种子,王学政出的这道题根本难不倒他。 可陈俊或许是从未见过王学政这样的大人物,此刻居然临场紧张,十成功力连一成都用不出来。 王学政等了半晌,也没了耐心,见陈俊还是答不出个所以然,转头笑问冯知县:“这就是你说的出类拔萃之才?” 冯知县自觉没脸,尴尬地陪着笑,转头狠狠瞪了陈俊一眼。 陈俊本就已经紧张至极,此时被冯知县一瞪,更是吓得两腿发软,脸色泛白,眼看就有晕倒的迹象。 卫辰暗道不妙,要是陈俊真在学政大人面前晕过去了,那盛氏义学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冯知县瞧见陈俊摇摇欲坠的模样,也是暗自后悔,连忙朝着一旁的孙志高使眼色。 孙志高还没搞清楚状况,傻不拉几地和冯知县大眼瞪小眼,气得冯知县差点当场骂娘。 还是旁边的石楷和盛维领会了冯知县的意思,招呼几个学子把陈俊扶了下去休息,冯知县这才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一段不那么愉快的插曲,原本兴致勃勃考校学子的王学政心情大坏,看向剩下的卫辰时,眼神也变得冷淡起来。 冯知县自己也对盛氏义学没了信心,为了避免再丢人,就向王学政提议道:“学政大人,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还是先用茶饭吧?” 王学政笑着道:“早闻宥阳鱼米之乡,河鲜养人,倒是正好尝一尝。” 二人一拍即合,皆是起身离席,一旁的下属们也动了起来,为上官开路掀帘。 卫辰见状,心中暗暗发急,自己为这次学政莅临辛苦准备了半个月,难道就这么泡汤了? “二位大人请留步!” 第11章 一鸣惊人 说话的不是卫辰,而是盛维。 他将盛氏族学改为盛氏义学,面向全宥阳招收学子,还免费供应贫寒学子食宿,每年真金白银地往义学里砸,自有他的深远考量。 甚至此次王学政能够到盛氏义学来,也有盛维在暗中使劲。 盛维撒出去足足一百两银子,才喂饱了王学政身边的一位师爷,让他在王学政耳边吹了吹风。 盛维心知,要是今日任由学政大人就这么走了,盛氏义学的名声就彻底砸了,他的百般筹谋也都成了白费功夫。 因此盛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请王学政和冯知县留步。 只不过,盛维此刻的心情太过急切,仓促之间举止难免有些失度,单说这阻拦两位上官的动作,就十分冒失,尤其他还只是个商贾,那就更加不该了。 若是遇上个刻薄蛮横的上官,指不定就要当场治他的罪。 冯知县转过头来,看向盛维时,脸色大为不快。 这个盛维,平日里也算知情识趣,出手颇为豪爽,今日怎的这般不知进退! 冯知县正要开口斥退盛维之时,却见又有一人上前,正是义学中的坐馆童生,石楷。 石楷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义学之中并非没有弟子可以造就,请学政大人再试之!” 王学政侧过身打量了石楷一眼,见他未戴四方平定巾,便知他没有功名在身,当下问道:“你是何人?” 石楷道:“晚生石楷,三年前侥幸过了府试,现在义学中忝列坐馆之职。” 王学政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因为石楷只是个童生而小觑于他,而是温言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身为坐馆,当仔细教导学生这个道理。” 石楷知道王学政是在说方才陈俊临场胆怯之事,登时一脸羞愧,陈俊是他选出来的代表,出了这种事,他也是难辞其咎。 石楷一咬牙,上前一步,朗声道:“学政大人在上,晚生恳请大人再试最后一人。” 王学政笑了笑,不置可否。 石楷当下心中一喜,知道王学政这是默许了,连忙对身后的卫辰道:“卫辰,你四书背得不错,何不让学政大人考一考?” 背四书? 听石楷这么说,在场众人都是暗自摇头。 四书五经中,五经可以选修,但四书却是必修课,但凡有志科考之人,哪个不是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石楷居然让学政大人考校学子背四书,岂不可笑? 不过也有人顺着石楷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年幼的蒙童站了出来,正是方才与陈俊并列的卫辰。 看到卫辰的年纪后,众人倒是有些理解石楷了。 寻常这个年纪,能读三百千千之类已是不错,若能背四书这等经书,确实颇为难得。 卫辰见石楷向自己点头,当即振奋精神,向前迈出一大步,朝着王学政深深施了一礼道:“学生卫辰,请学政大人出题考校!” 王学政先前就已经见过卫辰,但当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考校陈俊上,对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蒙童并没有太过在意。 此时重新定睛打量了卫辰一番,这才发现这蒙童行止从容,少年老成,单论气度竟比先前的陈俊强出不止一筹。 王学政不禁眼前一亮,赞道:“小小年纪,就有这等端重气度!” 听到王学政这句赞叹,盛维、石楷都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连先前一心要走的冯知县也打量起卫辰来。 王学政微笑着问道:“方才你先生说你学了四书,都背得如何了?” 卫辰答道:“回学政大人,学生于《孟子》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卫辰话音未落,就听见人群中的孙志高一声冷笑:“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一个给我看看?” 孙志高自从听说卫辰将束脩交给了石楷,心中就对卫辰颇为不满,觉得卫辰是在故意下他脸面,因此一直不待见卫辰。 平日里也就算了,此时见卫辰在王学政面前露脸出风头,孙志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就出言讥讽了一句。 在场其余众人听到孙志高说出这话来,都有些发愣,不知道孙志高到底是何用意。 你们不是一家的么,怎么还拆起台来了? 盛维闻声望去,见说话的是自己的好女婿,更是气得差点心肌梗塞,恨不得走过去狠狠抽孙志高一个大嘴巴子。 如今是什么局面? 卫辰代表的盛氏义学,与盛氏义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孙志高身为义学塾师、盛家的女婿,居然当众拆自己人的台,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 不过盛维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婿是什么德行,他只在乎自己,恐怕压根没把盛家的荣辱放在心上。 此时盛维也只能寄希望于卫辰能争气些,在学政大人面前应对得体了。 卫辰面色古井无波,回头一拱手,高声道:“多谢孙先生提点!”接着又面朝王学政,恭声问道:“敢问学政大人,学生可以倒背《孟子》了吗?” 王学政见到卫辰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也不由地愣了愣,旋即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开始吧!” “尔乎有无亦则,尔乎有无而然,也甚其此若,居之人圣近……” 卫辰双手负后,迈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缓缓开口,吐字清晰,没有丝毫滞塞停顿之处。 “也征相不国敌,也下伐上,者征。矣之有则,此於善彼……” 当卫辰一字不错地背完一篇《孟子尽心下》时,在场之人都听得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小子,真的是在倒背《孟子》啊! 孙志高犹自不信,当下找来一本《孟子》,与卫辰所背的一字一字地对照,结果却是全对。 “……乎国吾利以有将亦,来而里千远不叟:曰王。王惠梁见子孟。”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静,众人都满脸震撼地盯着卫辰,有心之人则悄悄去看王学政的脸色,屏息等待着他的评价。 王学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年人,可有趁手的卷子在身边,拿来与本官一观。” 石楷和盛维闻言俱是大喜,知道学政大人已经认可了卫辰的才学,这是要对卫辰进行更深一步的考校了。 第12章 诗以咏志 王学政向卫辰讨要卷子,并不是说要看卫辰以前考试的试卷,而是要看卫辰的诗文。 大周士子通常都会预备这样一份卷子,选取自己最满意、水平最高的诗文誊录在上面,随时备师长查阅考校。 有时候,就是这么一份薄薄的卷子,就可以成为一名士子平步青云的晋身之阶。 卫辰学习四书才不过半月,虽然已经将四书全都倒背如流,但也只能算是粗通经义,想要靠这点儿学识作出一篇像样的时文来,却是有些难了。 而且卫辰早有耳闻,本省学政王文清乃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三年期满之后,散馆出任御史,后由天子钦点为江南道学政。 这等人物,称一句学贯古今、文章华国都不为过,眼界必然不是一般的高,卫辰的时文想要得到他的青睐,无疑是难上加难。 既然时文不可取,卫辰干脆就舍弃了这条路,一心专攻律诗。 反正卫辰现在才十岁,年纪这么小,不会写时文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眼下八股文是科考主流,乡试、会试都不考试帖诗,但县试、府试、院试这些考试偶尔还是会考的。 这次学政考校并不是正式考试,因此卫辰也不用严格按照试帖诗的要求来写,只需作一首短小精悍的小诗展示自己的才情即可。 那么,选什么诗好呢? 卫辰当即就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阵。 首先,文字要平实隽永,不需要太多用典,否则就是班门弄斧了。 其次,要符合自己贫寒学子的身份,主题要乐观向上,不能怨天尤人,满腹牢骚。 确定了这两点之后,可选的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 讲堂内,王学政翻开卫辰递上来的卷子,粗略扫了一眼。 卷子用的是上好的竹纸,上面有一首七言诗,还有两行七言对子,这是卫辰觉得只有一首诗太过单薄,拿来填充卷面的。 王学政见那两行对子虽不甚出彩,但合辙押韵,对仗也算工整,当下点了点头,又看向卷子最中间的那首七言诗。 “竹石?” 王学政看见诗题,便知这应是一首咏物诗,不过咏竹之诗他见得多了,这咏竹石之诗,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王学政不由来了几分兴趣,定睛继续看了下去。 不多时,王学政读完全诗,闭上眼细细品味了一番,忽然睁开眼睛,一拍大腿,崩出一句:“好!” 身旁的冯知县见王学政这般欣喜,顿生好奇之心,当下也凑了过去,只见那卷子上用方正小楷写着: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王学政转头笑眯眯地问冯知县:“谭台兄,听闻你师承诗坛大家山农先生,素来颇有诗名,不知你觉得此诗如何?” 冯知县将卷子交还给王学政,意犹未尽地啧啧两声,这才道:“此诗简易明快,言近旨远,实乃难得的佳作!” 王学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吩咐手下将卫辰的卷子传阅众人。 众人见王学政和冯知县都称赞卫辰的诗,早就心痒难耐,想要一睹此诗真容,纷纷凑了上去。 这些人里,有衙门的书吏,有宥阳本地的缙绅,还有两位上官的师爷幕僚们,自然不乏识货之人,看到这首《竹石》,一个个都是频频点头。 “好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开头一个咬字,一字千钧,真是将劲竹的刚毅刻画得淋漓尽致!” “着墨于竹,兼及于石,竹劲石坚,风骨绰然!” “任你风吹雨打,我只傲然独立,此真君子之风也!” 听闻这些文人对卫辰的诗作交口称赞,众人再看向卫辰时,眼神已是充满了震惊与羡慕。 本朝文风极盛,能写出这首诗水平的人不仅有,而且不少,但年仅十岁,就能有这般惊艳的才情,却是闻所未闻! 王学政面带微笑注视着卫辰,眼中满是激赏之色,他看重的,并不是卫辰诗中的言辞有多么灿烂,而是借其诗观其志,从中看到了卫辰身为读书人的风骨! 见众人还在讨论不休,王学政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肃静,这才悠悠开口道:“卫辰,你文才俱佳,本官很是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卫辰闻言心中一凛,明白这是王学政对于自己的又一次考验。 若是王学政直接奖励卫辰,那么没什么好说的,长者赐,不敢辞,自然是他给什么卫辰就收下什么。 但是如今王学政要卫辰自己提要求,这分寸可就不好拿捏了。 若是要求多了,王学政会觉得卫辰贪心,先前苦心营造的好印象毁去大半。 若是什么都不要,看似清高,实则愚蠢至极,扫了学政的面子不说,旁人还会觉得你虚伪,甚至是胆怯。 一时间,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卫辰打算向王学政要些什么赏赐。 这可是一句话可能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卫辰丝毫不敢轻忽,定了定神,思索片刻,这才开口道:“回禀学政大人,学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卫辰沉声道:“学生想求学政大人为盛氏义学留下一副墨宝,望学政大人成全。” “聪明!” 石楷几乎忍不住拍手赞叹。 仅凭一首得到学政大人赏识的《竹石》,今日过后,卫辰便会名扬江南,这对卫辰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因此卫辰与其为自己求赏赐,不如把赏赐给盛氏义学。 这样既能显示卫辰对义学的感恩之心,在学政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能让盛维欠下一个人情。 既全了名声,又落了实惠,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听完卫辰的要求,王学政笑着说道:“这有何难?取纸笔来。” 当即就有两名贴身长随取来纸笔,王学政提笔蘸墨,挥毫立就。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崇贤育英”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雄伟遒劲。 盛维欢天喜地上前拜谢:“谢学政大人赐下墨宝!” 被王学政允许起身后,盛维将这幅字珍而重之地收下,又转头吩咐下人:“将此四字刻成石匾,筑于义学之内,以供后来者瞻仰。” 听到盛维的话,王学政满意地点头微笑:“忠义之乡,自有锦绣之才,你兴办义学,收容孤寒,不使贤良之才遗落乡野,殊为难得。” 说罢又转头看向冯知县:“谭台兄,这教化之功,也有你这个宥阳知县一份啊!” “学政大人谬赞了。” 冯知县身子前倾,连道不敢,余光瞥见一旁春风满面的盛维,心中也不由暗自感叹。 这盛维运气真是够好,义学中出了卫辰这样的人才,又得了学政大人亲口褒赞,日后自己这个知县恐怕也不能慢待他了。 第13章 害群之马 眼见王学政考校学子也考校得差不多了,冯知县便提醒道:“学政大人,再等下去,席面可就要凉了。” “哦?正好本官也觉腹中空空,却是不能辜负谭台兄一番美意。”王学政笑着起身,众人都是躬身相送。 王学政的脚步一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卫辰小友,你也一并入席吧。” “是!” 听到王学政邀请卫辰一同赴宴,宥阳的乡老缙绅们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一旁的孙志高更是眼红不已,想他堂堂秀才相公,都没有享受过这种殊荣,卫辰一个黄毛小屁孩,又有什么资格受学政大人这般抬举? 石楷瞥见孙志高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暗自冷笑,同时也深觉心怀舒畅。 他自幼家贫,两次院试不第之后,便无力再考,只能以教书为生。 可石楷只是童生,好些社学都看不起他,将他拒之门外。还是盛维赏识石楷的才学,延请他到盛氏义学当了个坐馆,让石楷不至于衣食无着。 即便如此,石楷依然要屈居孙志高之下,只能充当一个助教的角色,时不时还要受孙志高冷嘲热讽。 石楷嘴上不说,实则内心早就憋着一股不平之气,他将全副心思都寄托在了学生身上,对学生严格要求,悉心教导,就是希望学生之中有人能出人头地,为他这个先生扬眉吐气。 只是,石楷没有想到,最后替他完成心愿的,竟然是一个入学才半个月的十岁蒙童。 石楷不由地回想起初见卫辰之时,看见卫辰在课堂上奋笔疾书记录笔记、收受卫辰奉上的拜师六礼、指点他书法、教授他经义…… 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有如走马灯般闪过,好像就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一样,令石楷唏嘘不已。 …… 宥阳县衙。 宴席上,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让之后,还是由王学政坐了上座,冯知县坐在主座,卫辰则坐在了靠门的陪坐。 尊者面门,卑者背门,既方便照应宾客,又严守尊卑上下的礼数。 桌上摆着八盘荤素冷拼,每个座位前还各摆着一份名贵水果,一份糕点小吃。 冯知县手轻轻一挥,便有侍女传菜,山珍海味,各色荤素应有尽有,令人食欲大开。 王学政瞥了一眼卫辰,见他始终仪表端庄,目不斜视,视眼前的珍馐佳肴如无物,不禁又是一阵暗自赞叹。 酒足饭饱之后,宴席散去,王学政勉励了卫辰几句,留下一张名帖,便与冯知县一同打道回府了。 卫辰昂首走出县衙大门,朝着盛氏义学的方向回返。 两位上官都在,卫辰在宴席上不免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身上带着几分酒意,人也有些晕乎乎的。 回到义学,卫辰推开大门,一见里面的情景,顿时吓了一跳,酒意全无。 只见五十多名同窗,全都站在讲堂门口,眼巴巴地盯着卫辰,见卫辰回来了,大家呼啦一声全都围拢了过来。 卫辰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陈俊,他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不敢直视卫辰。 卫辰问道:“各位同窗,这是做什么?” 陈俊走上前,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向卫辰施礼道:“卫辰,今日是我不争气,丢了师长同窗的脸,全靠你挺身而出,替义学挽回了颜面,你功莫大焉,请受我一拜。” 卫辰连忙将他扶起,微笑道:“陈兄,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同为义学学子,维护义学声名本来就是分内的事,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 这时,人群中另一名学子高声喊道:“卫辰,今天你为我们义学在学政大人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说得对!”一众学子纷纷附和。 卫辰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个团揖道:“能得诸位同窗接纳,这是我的荣幸,卫辰在此谢过了。” 众人闻言都是轰然叫好,簇拥着卫辰朝讲堂里走去,唯有盛长桂冷哼一声,独自一人悻悻然地离开了讲堂。 盛长桂决定去找他的牌友孙志高,打几圈马吊,解一解胸中的闷气,顺便商量一下怎么整治卫辰。 一进塾师休息的右斋,盛长桂就看见孙志高正在收拾行李,当下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堂姐夫,你要走了?” 孙志高喟然长叹道:“今日见到学政大人,我深有感触,决定辞去塾师之职,专心向学,以备来年乡试。长桂啊,姐夫我以后恐怕是不能再教导你了。” 盛长桂闻言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 孙志高这不是撞坏脑子了吧,好好的怎能就突然要用起功来了,说好的一起当米虫呢,每天打打马吊,逛逛青楼,这样的日子不香么? 孙志高见盛长桂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瞥了眼门口,见四下无人,便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忿忿道:“实话和你说吧,是盛维那老匹夫狗眼不识金镶玉,把我给辞了!” “怎么会这样?” 盛长桂听了大惊失色,孙志高怎么说也是盛家的女婿,盛维辞退谁也不该辞退他呀! 孙志高有气无力道:“还不是因为我先前在学政大人面前拆了卫辰那小子的台?” 盛长桂瞪大了眼睛:“就因为这个?” “哼,盛维那老匹夫,得了学政一幅字,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居然敢说我平日里玩忽职守,持身不正,继续在义学里教书只会误人子弟,带坏义学的风气。他还说,他还说……” “还说了什么?”盛长桂忙问道。 孙志高咽了口唾沫,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讪讪道:“他还说,要是我不肯自行离去,他就去省城请学政大人裁断。” 盛长桂闻言恍然大悟,盛维这是拿住孙志高的七寸了! 孙志高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秀才功名,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一个人,那就是本省的学政。 如今盛维在学政大人面前混了个脸熟,便是攀上了这条门路,孙志高自然要畏惧三分。 不然的话,万一盛维到学政大人那里告了孙志高的黑状,学政震怒之下,孙志高的秀才功名可就不保了! 平日里,孙志高仗着功名在身,对盛维这个岳父向来是没有几分敬意,此时言语中却隐隐流露出畏惧之意,自己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算啦,我堂堂秀才相公,教这些蒙童本来就是大材小用,还不如舍了这个麻烦,落个清净也好。” 盛长桂听完孙志高的遭遇,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 盛氏义学里,除了孙志高,他盛长桂好像就是义学里最大的一匹害群之马了,盛维为了整顿义学学风,连孙志高这个女婿都清退出去了,那他这个侄子…… 盛长桂脸上表情不断变幻,终于还是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那个,堂姐夫,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走吧……” 第14章 回家 孙志高辞馆,盛长桂也转去了邻县的学堂,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盛氏义学。 孙志高走后,盛维立马就扶正了兢兢业业的石楷,义学风气顿时焕然一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与此同时,随着王学政一行人回到省城,他在盛氏义学考校学子的经历也逐渐传扬了开来。 一次宴会上,王学政当众吟诵《竹石》,并在同僚面前称赞此诗的作者卫辰是“翰林之才”。 消息传出,《竹石》立即就被省城士子争相传抄,卫辰也得了个“十岁能诗”的神童之名。 卫辰火了,连带着盛氏义学也出了一回风头,宥阳附近几个县的寒家子弟不少都慕名前来求学。 对于这些人,盛维来者不拒,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学子,他还买下了义学周围的土地,将义学又扩建了一倍。 冯知县将此事上报江宁府,知府沈度看到呈报,称赞盛维是“立己立人,达己达人”的儒商,当即下达公文让冯知县大开方便之门,全力协助盛维兴办义学。 没过多久,就连远在扬州为官的盛纮都听说了这件事,来信盛赞堂兄的义学办得好,大长宥阳盛家的脸面,他在扬州也是与有荣焉。 信中,盛纮还仔细询问了卫辰的情况,并表示下次自己回宥阳老家时,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学政大人钦点的神童。 卫辰还不知道,他的名声已经传到扬州,入了红狼学长耳中。 他这段时间闭门不出,不理外界的纷纷扰扰,在义学里潜心苦读,如此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就连向来严厉的石楷都认为卫辰的学问大有长进,已经可以开始学习制艺了。 …… 这日午后,义学里燥热得一丝凉风也无。 众学子索性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一起躲在后院的大榕树下读书,卫辰也脱下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 卫辰读了会儿书,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拿起一旁的大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 放下茶碗,旁边立即就有人帮忙满上,然后捧着书本过来请教。 如今的卫辰,学问日益精进,在这盛氏义学中名列前茅,仅次于陈俊这些十五六岁的大龄学子。 而且卫辰平易近人,耐心极好,年纪小的蒙童们,遇到课业上的疑惑,都喜欢向他请教。 卫辰解答完几个同窗的问题,又继续拿起书本,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卫辰!” 卫辰起身看去,原来是盛维,盛维满脸笑意道:“小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姑丈优免杂役的文书下来了。” 卫辰闻言,不由地大喜。 一个月前,王学政莅临义学,他得到王学政赏识,被邀请一同赴宴,宴上闲谈时,王学政问起卫辰家世,卫辰自然是如实相告。 得知卫辰父母双亡,由邻居张家夫妇抚养成人后,王学政嗟叹不已,并称赞张家夫妇为义士。 同席的冯知县见了,当即拍板,免去张明三年的杂泛徭役,以示对张家夫妇的褒扬。 如今一个月过去,宥阳县衙开具的正式文书总算是下来了。 卫辰从盛维手里接过文书收下,感谢道:“有劳盛老爷了。” 盛维听到盛老爷这个称呼却是皱起了眉头,摆摆手道:“小友,你是读书人,我一个商贾哪当得起你这声老爷?论年纪,我比令尊稍长几岁,小友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叫我一声伯父吧!” 盛维都这样说了,卫辰也就不矫情了,当即叫了一声:“伯父。” 盛维听了眉开眼笑,很是高兴地应了一声:“欸,贤侄!” 之后又笑呵呵地夸了卫辰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盛维走后,卫辰将那份优免徭役的文书收进怀里放好,径直去讲堂里找先生石楷告了假,得到允许后,便到号舍里收拾起了行李。 离家一个多月,卫辰早就想家了,只不过一直等着县衙的这份文书,如今,总算是可以回家了。 打点好行装后,卫辰走出了义学。 此时时候尚早,街上的百姓见了卫辰,不由地议论了起来。 “这不是学政大人钦点的神童吗,听说他还会作诗呢!” “小小年纪,就能得到学政大人的赏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唉,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真是越想越气,回家就揍他一顿去!” 一路上,路人纷纷和卫辰打招呼,卫辰也是礼貌地一一回礼。 经过杂货铺子时,卫辰顺路置办了些东西,然后便出了县城。 之后还有十几里山路,卫辰背着大包小包,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进了溪隐村,一路上不少同乡族亲和他打招呼:“阿辰从学堂回来啦!” 小村庄闭塞,村中许多人连十几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估计卫辰被王学政赏识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乡亲们还不知道,面前这个腼腆的大男孩,已经是诗名传到省城的神童了。 卫辰来到家里的小院子前,就看见张旭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他回身将簸箕放下时,正好看见了卫辰。 张旭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这才蹦着迎了上来:“辰哥哥!” 里屋的张明和卫如意,听到动静也都出屋查看。 三人围着卫辰,都是又惊又喜。 张旭看见卫辰背着的大包小包,当下自告奋勇想要帮着拿,一上手才发现,自己根本拎不动。 张旭喘着粗气好奇地问道:“辰哥哥,你背的什么这么重?” 卫如意和张明闻言也凑上来查看,只见卫辰包里都是整块整块的猪油,还有一堆碎木炭,以及一根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细管。 卫如意大吃一惊:“辰哥儿,我给你的银子,你不会全用来买这些了吧!” 张明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么多猪油,咱们得多久才能吃完呐!” 卫辰摇头道:“姑母,姑丈,这猪油可不是用来吃的,这是咱们赚钱的宝贝!” 说罢问一旁的张旭道:“阿旭,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要带你一起赚钱么?” 张旭一脸兴奋,大声回答:“记得!” “阿旭真聪明!” 卫辰宠溺地摸了摸张旭的小脑袋,拉着他迈步进了厨房。 张明和卫如意面面相觑,二人都是暗自奇怪,辰哥儿这是要鼓捣什么? 第15章 宝贝 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卫辰要做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皂化反应。 前世十本穿越小说里,有一半都做过肥皂,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稀奇。 只不过,肥皂,并不是卫辰这次的目标。 之所以不做肥皂,是因为这个时代人们的清洁用品,其实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么匮乏。 关于大周清洁用品的现状,卫辰早在县城的杂货铺子打听清楚了。 最原始的“洗衣粉”,是家家户户都有的草木灰。 古人很早就发现了草木灰的清洁功效,《礼传》记载:“冠带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澣。” 简而言之,就是衣服脏了,就在清水里加入草木灰,就可以把衣服洗干净。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清洁手段逐渐被淘汰,如今民间流传最广的,是另一种纯天然植物洗涤剂——皂角。 皂角,也就是皂荚,是皂荚树所结的果实,将皂荚捣碎加入清水中,就可以直接用来洗衣服了。 皂荚树在大周分布广泛,几乎是随处可见,溪隐村就长着不少皂荚树,一棵树能摘下几十斤皂荚。 皂荚取用方便,去污能力也还不错,但它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气味太过于浓烈,对于追求香气的大周权贵实在不怎么友好。 大周的权贵人家使用的,是另一种更加高级的洗涤用品——“胰子”。 “胰子”去污能力远超皂角,还有滋润肌肤的功效,而且加入了各种香料,中和了猪胰子本身的异味,这一点也是原始的皂角所不能比的。 卫辰打听过,大周的“胰子”制作工艺已经很成熟。 首先是将猪胰腺洗干净,去掉脂肪后研磨成粉,然后再加入砂糖、碱(草木灰或者其它天然矿物)、熔融的猪油,以及各种香料,做成汤圆大小,这就是“胰子”的最终成品了。 知道“胰子”具体的制作工艺后,卫辰也是吃了一惊。 里面加了熔融的猪油和碱,这不就是皂化反应的两种主要原料么? 大周的劳动人民或许还不知道皂化反应这个名词,却已经切切实实地将它运用在了生产生活之中! 而且猪胰子里还含有丰富的酶,在它的催化下,皂化反应将会发生得更加充分,这“胰子”的效果,说不定比卫辰用土办法做出来的肥皂还要更好。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卫辰算是明白了,自己靠造肥皂在大周发家致富恐怕是没戏了。 比价格,肥皂永远都不可能比皂角更便宜,人家不要钱随便采,这怎么比? 比效果,土法做出来的肥皂也不会比现在大周的“胰子”更有效,除非卫辰能大规模地搞工业制取,但这显然是痴人说梦。 不过,卫辰怎么说也是985大学的高材生,虽然是文科生,但知识底蕴在那里,又怎么会被这点小小的困难打倒呢? 卫辰清楚的记得,皂化反应除了能生成脂肪酸盐(肥皂的主要成分)之外,还会生成另外一样副产物。 这东西,比肥皂价值更高,也更为有用,只不过被那些穿越前辈有意无意地给忽略了。 而卫辰的目标,就是把它捣鼓出来。 前面的步骤没什么好说的,和制作肥皂完全一样。 卫辰先让张旭从灶下挖了一簸箕草木灰,把草木灰过筛,加水至没过草木灰,煮沸,然后静置一段时间。 待到鸡蛋放入能浮起时,时机就差不多了,这时候草木灰水里的上层清液就是卫辰需要的碱液了。 这碱液有一定的腐蚀性,容易灼伤皮肤,所以卫辰没让张旭这个小屁孩碰,而是自己亲手小心地用瓷碗把上层清液撇了出来。 接着卫辰和张旭合力架起一口大锅,把卫辰从宥阳买来的猪油全部加入锅中烧热。 最后一点点地把碱液倒入锅中,期间不断搅拌大约两三个时辰,让两者充分发生反应,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这段时间里,卫辰也没闲着,和小张旭一起出门去溪边捡了一大盆细砂卵石,张旭在那开心地洗石子,卫辰则在洗他带回来的碎木炭。 把这些东西通通用清水洗上好几遍之后,卫辰找到一个干净的空坛子,用铁锥砸个小洞,把那根半尺长的细管插了进去。 在坛底铺上棉布,布上码一层最细的碳,再铺一层布,布上码一层小块的碳。 之后就是布——细砂——布——小卵石——布——大卵石,如此细细码了五层,一个简易的过滤器就算完成了。 卫辰满意地笑了笑,提着过滤坛回到厨房,此时,锅中的皂化反应已经进行得差不多,最上层的油黄色皂质已经开始凝固了。 卫辰赶紧将最上面的纯净皂质用碗撇了出来,这一部分凝固之后,就是肥皂了。 张明和卫如意看着卫辰忙前忙后折腾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这时看到卫辰做出了东西,他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辰哥儿,你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卫辰微笑着指着一盆软趴趴的肥皂道:“这叫肥皂,可以洗衣可以沐浴,比皂角好用多了。” “真有这么好用?” 卫如意和张明都是将信将疑。 张旭小孩子心性,更是早就按耐不住了,起身就去里屋拿来自己早晨换下来的脏衣服,用木盆接了点儿水,抓了把肥皂进去,然后开始洗衣服。 只见张旭轻轻一搓,边上就冒出了许多白色泡泡,再搓几下,衣服上的污渍便不见了。 张旭高兴地拎起湿衣服乱甩,旁边的张明也是目瞪口呆:“这东西,跟大户人家用的胰子一样好用啊!” “就是一身猪油味!” 卫如意蹲到木盆旁闻了闻,不禁微微皱眉。 卫辰尴尬地咳了咳,猪油做出来的肥皂,没有经过除臭处理,闻起来就是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猪油味。 要掩盖这种味道,必须加入大量的香料,可那样的话,肥皂的制作成本也会随之提高许多,这也是卫辰不做肥皂的原因之一。 做完肥皂,锅中还剩下一些浑浊的皂质和最底层的碱性废液。 事实上,这废液一点都不废,里面藏着卫辰真正需要的宝贝。 卫辰将淡黄色的废液舀出,倒入早已准备好的过滤坛中。 不多时,坛底的细管就有涓涓细流缓缓流出,这时的废液经过过滤,已经变得澄清透明。 卫辰看着不断流出的清澈液体,仿佛看到了一座闪着耀眼金光的金山,目光里满是兴奋和激动。 终于,把这甘油给做出来了! 接下来,只要再经过简单的蒸馏提纯,那他的发财大计就有着落了! 第16章 礼物 甘油,学名丙三醇,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化工原料,用途之广几乎涵盖了大部分化工领域。 包括食品加工、制药、化妆品制造、工业机械润滑、有机合成等等等等。 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用作制造硝化甘油……,这东西威力太大,卫辰暂时还不敢乱碰。 甘油的应用范围很广,而卫辰能想到的最实用、最赚钱的方法,就是将它作为一种食品添加剂,准确一点说,是果酒添加剂。 大周开国以来,为补国用不足,沿用了前朝时的旧规,将各路酒坊收归官营,要么直接是官酿,要么是承包出去,公开招标。 不仅是酒,盐和铁也都是官营,甚至茶、矾、香药这些东西,官府也都要过一手。 若有人想从官府口中抢食,轻者刺配,重者直接就是掉脑袋了。 酒类官营制度中,管制最严的,就是酿酒的主要原料:酒曲。 除了官府在册的正店酒楼可以自行酿酒,其余所有脚店都必须到正店或者官营酒坊购买酒曲,再行售卖。 但是,由此却产生了一个漏洞。 粮食酒的酿造确实非酒曲不可,可果酒却不是。即便不用酒曲,一样可以通过自然发酵酿出酒来。 事实上,大周朝廷确实不禁止民间用果品酿酒,各地也有许多私人果酒作坊。 只不过,这种方法酿出来的果酒度数很低,又苦又涩,难以入口。 苦涩,甚至已经成为了时下大周果酒的标签。 正因如此,果酒的价格极为低廉,只有穷得喝不起米酒的酒客才会买来解解馋。 卫辰却是知道,果酒之所以苦涩,是因为水果之中有一种叫做单宁的物质,发酵后无法分解,残存在酒液之中。 这单宁,就是导致果酒苦涩的罪魁祸首。 而去除单宁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甘油。 甘油的一项重要用途,就是用作甜味剂。只需要添加不到百分之一的甘油,就可以分解果酒中的甘宁,有效地去除苦涩,还能大大提高果酒的品质和口感。 卫辰相信,添加了甘油之后,外观鲜亮、酸甜可口的果酒必将成为大周最受欢迎的酒品。 …… 这两日,卫辰一直在家里忙活甘油的事,偶尔空下来才会读书、习帖,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他们看来,卫辰身为读书人,努力进学,继承先父遗志,好好科考才是正事,这一天到晚在厨房里猫着,弄得浑身都是猪油味,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他们有心劝卫辰几句,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卫辰不是他们亲生儿子,而是恩人之后,他们心底对卫辰除了爱护外,还多了一份敬意。 如此过去两日,到了卫辰准备启程回义学这天,相送之时,看着卫辰手里提的甘油,卫如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咬了咬牙道: “辰哥儿,你既已入了义学,自当以学业功名为重,日后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我们夫妻俩也算对明昭大哥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可你如今……,可你如今,一门心思放在那些奇淫巧技上,在家几日,连书本都没翻开过,这怎么能行呢!” 张明也劝道:“是啊,辰哥儿,读书才是正途,你可不要学我,大字不识一个,到死也只能给人卖死力气。” 卫辰看见卫如意和张明苦口婆心的模样,先是愣了愣,随即只能苦笑。 自己想方设法赚钱,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以后可以不为银子操心,专心科举,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让张家三人可以不用再为生活奔波,过得舒服一些。 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苦心,在卫如意和张明看来,却成了不务正业…… 不过,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卫辰倒是也能理解卫如意和张明。 对卫辰而言,科举或者搞发明赚钱都只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手段而已,两者并不冲突。 但卫如意和张明是土生土长的大周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深深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不理解卫辰的所作所为也很正常。 卫辰看卫如意和张明眼中满是殷切的模样,也只能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换上一副笑脸道: “姑母,姑丈,你们有所不知,这甘油是我送给盛伯父的礼物,他帮我进入义学读书,这等大恩,我自觉无以为报,只能做出这点儿小玩意儿送给他。” 盛维对张家恩惠甚重,张明对他也很是感激,一听说这是送给盛维的礼物,张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盛老爷要的东西,那就不妨事了,辰哥儿你怎么不早说,害我和你姑母担心了许久!” 卫如意却不似张明这么好哄,没有立即相信卫辰的解释,而是将信将疑道:“盛老爷家大业大,要什么没有,要你这东西做甚?” 卫辰晃了晃坛子里的甘油,打了个哈哈:“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这点甘油虽少,却也是我熬了两天才熬出来的,心意总是在的,想必盛老爷见了定会喜欢。” 见卫如意还要再问,卫辰赶紧打断道:“卫姨,姨丈,我出来前只和先生告了三日假,日落之前不回义学报道,先生可是要罚我的,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卫辰也不待卫如意和张明反应,提起装着甘油的坛子,道了声再会,就头也不回地开溜了。 卫如意抬头看了眼东方刚刚升起的日头,一脸疑惑地问张明:“十几里路而已,有这么急吗?” 张明挠挠头,憨笑了几声:“辰哥儿办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别多问了。我就问你,那优免徭役的文书,你去托人办,能办得下来吗?” 卫如意闻言哑然。 这事还要说回卫辰刚回家那天,卫辰一回家,就给夫妻俩看了县衙下发的优免徭役的文书,听卫辰念完文书里的内容后,二人都是惊喜交加。 当初张明之所以逃难到溪隐村,就是因为他父亲得罪了当地里正,里正含恨在心,给张父摊派了个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银的差事,去时押解的银钱不到一两,交付时却要五十两。 最后张家家产抵尽,张明父母也双双被催债的债主逼死,只剩下张明孤身一人离家逃难。 如今张明虽在溪隐村定居了下来,还娶了卫如意为妻,可自从卫明昭死后,他们在这溪隐村里便再无依靠,万一又碰见从前那种恶毒里正,说不定还会重演一次上一代的惨剧。 若真有那么一天,张旭还能不能如他父亲一般好运,有卫明昭这样古道热肠的好人庇护于他? 张明和卫如意不敢想。 十几年来,这种朝不保夕的仓惶始终缠绕在夫妻二人身上,令他们寝食难安。 因此,当卫辰告诉他们可以免除张明三年杂泛徭役时,夫妻俩都是喜极而泣,高兴了整整一晚上,连睡觉也是抱着那份文书一起睡的。 此时,听张明提起此事,回想起几日前的场景,卫如意脸上不禁也多了几分笑意。 她望着远处田野间渐行渐远的卫辰,久久无言,忽的长叹一声。 “说得对,辰哥儿日渐成人了,咱们也该慢慢撒手了。” 第17章 暴利 别看宥阳盛家如今发达兴旺,盛维盛老爷人人称羡,其实他当年也是苦出身的。 老爹承袭家业却作出宠妾灭妻的闹剧,临死前败光了家产,只留下盛维和母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盛维靠着略有些头脑以及肯吃苦的劲头,在宥阳打拼了二十余年,才挣下如今这份偌大的家业。 虽然在藏龙卧虎的江宁府还排不上号,但至少在宥阳,盛家已然是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了。 这两天,盛老爷可以说得上是意气风发。 几年来在盛氏义学上的不断投资终于收获了回报,得了学政大人的赐字不说,还为他博了个“儒商”的美名。 由此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盛家的产业终于能走出宥阳县,在江宁府里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小块地方,但也足以让盛维振奋不已。 盛维心知肚明,如今这大好形势,固然有自己数年苦心筹划的功劳,却也离不开卫辰这个神来之笔。 若无卫辰在学政大人面前力挽狂澜,又哪有盛氏义学今日的风光? 因此,当盛维听下人来报,说是卫辰上门拜访时,盛维当即亲自出门迎接,将卫辰请到堂上说话。 宾主各自安座后,盛维看见卫辰手里还提着东西,登时板起脸不悦道:“贤侄,怎的乱用银子,到伯父家里来,还买这么多东西!” “初次登门,总不好空手来。”卫辰赧然一笑,打开自己带来的两个木盒,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伯父也别忙着拒绝,先看看是什么再说。” 盛维扫了眼木盒里的东西,见是两个貌不惊人的酒坛,不禁狐疑道:“这是……” 卫辰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手一拍,打开了酒坛上的封口,顿时,丝丝带着甜味的酒香弥散开来。 一旁随侍的盛家下人闻见这酒香,便知这是何物,不由对卫辰的做派暗自鄙夷。 神神秘秘的还以为是什么好酒呢,原来是最不值钱的果子酒!亏得还是个读书人,来见我家老爷就带这种东西,一点礼数都不懂! 盛维见卫辰带果酒上门,却是没有丝毫不高兴,他早就知道卫辰出身贫寒,家无余财,能带礼物上门拜访就是一份心意,至于这礼物价值几何,盛维并不在乎。 盛维当即哈哈一笑道:“既是贤侄一番心意,老夫也就却之不恭了。来人呐,取酒盏来,我要与贤侄共饮此酒!” 不多时,下人取来两个精致的白瓷酒盏,恭敬地摆在盛维和卫辰面前,然后抱起酒坛,将酒盏分别斟满。 随着深红色的酒倒入盏中,盛维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这酒……,好像和他平日所见的果酒不太一样啊? 不似寻常果酒那样混浊,反而清澈鲜亮,在盏中好似一块荡着波纹的琥珀,韵味悠长,美得令人心醉。 盛维却是不知道,这两坛酒,一坛桃子酒,一坛杨梅酒,都不是普通的果酒,而是经过了甘油的勾兑。 卫辰瞧见盛维的神色变化,微微一笑,却也没有解释。 他端起酒盏,做了请的手势。 盛维也不推脱,与卫辰一同端起酒盏,不过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将酒盏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确认没有什么异味之后,才小小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不过片刻,盛维双目猛然一亮,见鬼似地盯着卫辰:“这酒,是果酒?” 卫辰不答,笑着反问道:“伯父,您老觉得,此酒如何?” 盛维又喝了一大口,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才评价道:“不苦不涩,酸甜可口。” 只是盛维想不明白,这酒到底是怎么酿出来的,居然会不苦也不涩! 要知道,就算是此时果酒中公认的珍品——岭南的荔枝酒,也难免会有一丝酸涩。 而卫辰给他喝的,明明是宥阳最常见最便宜的杨梅酒,可这杨梅酒非但不苦不涩,还保留了杨梅特有的果香味。 而且,除了杨梅的酸甜,还能品出一丝暖甜之气,让酒的口感更上了一层,说是上等好酒也不为过了。 卫辰笑着问道:“伯父,您猜这酒,价值几何?” 盛维闻言沉吟了起来。 他经商多年,对各类商货的价格了如指掌,酒类自然也不例外。 按照如今的行情,最便宜的是果酒,一般是两三文钱一斤。 再是麦酒,十几文一斤。 最好的当然是米酒,差些的二三十文,好的几百文到几千文不等。 当然,那些享誉天下的名酒不在此列,它们的价格没有定数,上不封顶。 果酒中,荔枝酒算是一个异类,由于荔枝的珍贵,酒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斤荔枝酒,可以卖到三百文一斤,远超普通果酒。 可即便是荔枝酒,在盛维看来,口感也比卫辰这杨梅酒稍差一丝。 沉吟良久之后,盛维缓缓开口道:“依老夫看,这酒少说也需三百文一斤。” 盛维也是多方考量,方才给出这个价格,主要的参照对象就是岭南荔枝酒。 卫辰这酒比荔枝酒口感稍好,但原料更为廉价,这么综合一下的话,两者售价应当是在伯仲之间,因此盛维报出了三百文一斤的价格。 “三百文?!” 听到盛维的报价,卫辰也是吓了一跳,同时在心里飞速计算了起来。 十斤猪油,可以出八两甘油,八两甘油,可以勾兑出八十斤果酒。 八十斤果酒,如果按照三百文一斤的售价,便是两万四千文钱,也就是二十四两银子。 十斤猪油价格五百文钱,八十斤果酒从市集上买来也只需二百四十文钱,二者加起来也不过七百四十文。 这售价和成本相比,直接翻了三十多倍,简直就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盛维见卫辰楞在原地许久不说话,顿生疑惑,又问道:“贤侄啊,你还没告诉我,这酒是从何处买来的呢?” 卫辰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之情,答道:“伯父,若是我说,这酒不是买来的,是我自己酿出来的呢?” “当真?” “千真万确。” “贤侄!” 盛维瞪大了眼睛,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卫辰的手。 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盛维又岂能看不出这果酒中蕴藏的巨大商机? 如果卫辰真的掌握了此酒酿造之法,那他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人形聚宝盆啊! 想到这一点,盛维再也不能继续淡定下去了,紧紧抓着卫辰的手,一脸诚挚地说道:“贤侄,此酒价值千金啊,且听老夫与你细细分说!” 卫辰看着盛维那几乎要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禁一阵肉麻,连忙陪笑道:“伯父莫急,小子此来,正是为了与你商量此事。” 第18章 官商 盛维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了,尴尬一笑,坐回了座位上。短暂的平复心绪后,盛维迅速恢复了宥阳豪商应有的气度。 他屏退左右,郑重问道:“不知贤侄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卫辰道:“很简单,开办一家果酒作坊,专门生产果酒,这对伯父来说应该不难吧?” “不难。”盛维不假思索道,“不过依老夫看来,从无到有繁琐耗时,不如直接买下一家现成的果酒作坊,省却许多麻烦,贤侄以为如何?” “这些事,伯父自己看着办就行。”卫辰不以为意得摆了摆手,又道:“这作坊有了,生产出果酒销往何处,伯父可有门路?” 盛维自信道:“贤侄放心,我盛家商行遍布江南,实力雄厚,与各家酒楼客栈都来往甚密,只要酒坊产出的果酒与你我今日所饮一般无二,便是有再多老夫也卖得出去。” 卫辰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盛家在宥阳商界的确是执牛耳者,但放到江宁府,影响力就有些不够看了,何况是整个江南?盛维这简直就是吹牛不打草稿啊! 卫辰心知,盛维这是在向自己炫耀实力,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主动。 不过在卫辰看来,这恰恰是盛维心虚的明证,若是盛维真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自信,又何必故意夸大自家的实力呢? 果然,见卫辰不说话,盛维有些按捺不住了,问道:“贤侄,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这份子怎么分呢?” 卫辰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盛家四成,我四成,剩下的是我姑母和姑丈的。” “什么?”盛维再好的涵养,此时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夫出钱出力还要负责销路,就只占四成份子?这也就罢了,那卫如意和张明,又凭什么平白占去二成?” 卫辰微微一笑道:“凭我能让三文钱的果酒脱胎焕骨,身价百倍,且普天之下,独我一家,小子以为,这就值六成份子。至于姑母和姑丈那份,那是从我这六成里分出去的。” 盛维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又开口道:“若是老夫不愿呢?” 卫辰见盛维神色,便知他已有所意动,只是觉得卫辰占的份子太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答应下来。 卫辰忽然道:“敢问伯父,为何不遗余力,兴办义学?” 卫辰这话题一下跳得太远,盛维一时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自然是为了收容孤寒,有教无类,以补官学所不及。” 卫辰正色道:“伯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故意作此官样文章?还请伯父实言相告。” 盛维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证明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 见盛维不肯说,卫辰也没再逼问,而是继续道:“伯父可知,那日学政大人问我要何赏赐时,我为何不要,而是将赏赐给了义学?” 盛维神色变了又变,咬着牙道:“此事,是老夫承了你的情,果酒作坊算你三成,张家夫妇一成,不能再多了!” 盛维说这话时,一脸肉痛的样子,卫辰却是不接他的话茬,不置可否笑了笑,又道:“敢问伯父,为何将令爱许配给孙志高?” “卫辰!” 听到卫辰这句话,盛维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眼中凛冽的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卫辰只当没看见盛维难看的表情,自顾自继续说道:“小子斗胆猜想,大概是孙志高当初十二岁便中了秀才,伯父觉得他前途无量,日后必将和扬州的盛大人一样,成为庇护盛家的又一棵参天大树吧?” “只可惜,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孙志高到底还是让伯父失望了。” 卫辰说到这,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直视盛维,问道:“伯父以为,我比孙志高如何?” 盛维愣了愣,语气缓和道:“你也想做我的女婿?我还有个小女儿,倒是与你年纪相仿……” “咳咳,伯父说笑了。” 卫辰尴尬地咳了几声,连忙打住盛维的话头,继续说道:“小子不才,今年不过十岁,便已得学政大人赏识,只消学政大人在江南一日,我过县、府、院三关便是易如反掌,秀才功名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盛维暗自点头,心道卫辰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日王学政考校卫辰之时,盛维就看出他有收徒之意,最后之所以不了了之,盛维猜测,大概是因为王学政是院试主考官,而卫辰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参加院试,王学政只能被迫避嫌。 可即便没有师徒之名,王学政对卫辰的赏识提携之意也已经溢于言表,江南省官场中人都是心中有数。 科举前三关中,县试、府试、院试都是不糊名的,县试主考是知县,府试主考是知府,院试主考就是学政。 院试自不必多说,卫辰几乎是稳过,那么知县和知府会不会冒着得罪学政的风险,在前两轮考试中把卫辰黜落呢? 答案十有八九是不会。 只要王学政在江南省一日,卫辰的秀才功名就是预订好的,说是手到擒来也不为过。 至此,盛维总算明白卫辰七拐八绕的到底是要说什么了。 盛维办义学、嫁女儿、巴结堂弟,种种行为,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为自己搭建政治上的保护伞。 而如今的卫辰,就有不输当年孙志高的潜力。 卫辰是在问,盛维敢不敢在他身上提前下注,赌他不会重蹈孙志高的覆辙! 至于果酒作坊的份子,既是注码,也是人情,盛维如今退一步,日后便会得到更为丰厚的回报! 盛维死死盯着卫辰的眼睛,想要看清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一个老妖怪的灵魂。 区区十岁的稚子,就能洞明世事到这种地步,这是何等的妖孽? 卫辰面带微笑,施施然地对上盛维的目光,眼中满是青涩与纯真。 二人对视良久,终究还是盛维先败下阵来,颓然一叹道:“罢了罢了,就依你说的办吧。” 卫辰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刚刚一副气定神闲,指点江山的模样,实则一直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在盛维面前露了怯。 盛维这种经年的老狐狸,城府之深远不是卫辰能比的,若不是念着先前义学那一份人情,就算卫辰手握甘油配方,上面还有王学政罩着,盛维也决不会那么好说话。 “说到底,还是自身太弱,底气不足啊!” 卫辰暗自感叹,越发坚定了考取功名的信念。 果酒作坊的事商量完毕,卫辰也就不再多留,时候不早了,他今日还要回义学报到,当下起身告辞。 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盛维忽然开口道:“贤侄,先前老夫说小女之事,可不是在开玩笑……” 卫辰身形微微一滞,旋即赶忙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盛维端坐堂上,望着卫辰的背影,嘴角含笑,喃喃道:“少年人,终究还是少年人呐……” 第19章 惜别 果酒作坊的事有盛维盯着,卫辰就不用再操心了。 卫辰主业依旧是读书人,在经商之事上不可能亲力亲为,必须找到合适的人来代他经营。 卫如意和张明虽与卫辰亲近,但他们毕竟只是农家出身,眼界不高,掌控不住这么大的生意。 想来想去,认识的人中,也就盛维最靠谱。 这么多年来,盛维虽然一直打着盛纮的旗号,却从来都没有给盛纮惹过什么祸,仅此一点,就十分难得。 在大周,官就是商,商就是官,官商勾结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但要是做得过分了,照样得挨御史的弹劾,因此丢官弃爵也是寻常。 卫辰可不想入朝为官之后,还要整日为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烦心。 因此,省心省事的盛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出了盛家,卫辰又拐去集市一趟,提上一筐新上市的瓜果,一方上好酱肉,这才回到了盛氏义学,将礼物交给了石楷。 即便收下了卫辰的东西,石楷依然不假辞色,照例要考校卫辰这几日在家的功课,几句盘问下来,石楷就看出了卫辰这几日并未用功。 当下板起脸教训道:“忧心家事是人之常情,但需知治学才是立身之本。县试迫在眉睫,岂可有一日懈怠?” 见卫辰低着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石楷叹了口气道:“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的贫寒子弟而言,要想有立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卫辰,你天资聪颖,风华正茂,更当珍惜光阴,奋发读书,莫要如为师一般蹉跎半生,方知懊悔啊!” 说到这里,石楷似是心有感触,言语中竟有些哽咽。 卫辰愧疚不已,石先生不是轻易动情之人,如今居然为了自己落泪,自己这罪过可真是太大了! 连忙道:“先生莫要动怒,学生都记下了,以后绝不再犯!” 石楷眼眶微红,举起手拍了拍卫辰的肩膀:“好孩子,不用自责,为师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不关你的事。” 卫辰不解道:“那先生你这是……” 石楷自嘲一笑,说道:“说来可笑,为师读了几十年书,到头来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还不是个落魄的老童生? 过年过节饿着肚子,还要觍着脸到盛老爷家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读书人的风骨在我身上是丧尽了。” 卫辰心头轻轻一跳,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好端端的,石先生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 似是看出了卫辰心中的疑惑,石楷摆了摆手,正色道:“为师已经决定,辞去塾师之职,以后,恐怕不能再教导你了。” 卫辰不由地大惊失色:“先生,可是学生有哪里做得不对?” 石楷摇了摇头,喟然长叹道:“你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已经决定再赴一次八月的院试,无论考中与否,此生再无遗憾。” 自从那日学政来过之后,石楷死寂已久的心就重新焕发了生机,权衡挣扎一个多月,至今才下定了决心。 “先生,我不愿你走。” 卫辰很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石先生心中始终的痛处,不就是两次在院试折戟沉沙,至今也只是个童生么? 如今石先生终于下定决心直面这块伤疤,自己身为学生,又怎么能阻拦老师弥补遗憾呢? 一念及此,卫辰顿时熄了出言挽留的念头,当下恭恭敬敬朝石楷躬身一礼道:“学生知道,这是先生平生夙愿,学生不会阻拦。学生祝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石楷先是一愣,而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没想到,为师在义学两年,教授学生无数,你却是我最懂我心意的弟子。 卫辰,你能得王学政赏识,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引你入门尚可,至于经师和业师却是不敢当了。日后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卫辰连忙道:“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学生能得你教谕,实在是三生有幸。” 石楷笑道:“临别之际,为师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你拿去读吧。” 说着,石楷打开包裹,从中取出一本书交给卫辰。 石楷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卫辰不敢轻忽,当即接过书来,郑重行了一礼。 见卫辰眼中满是不舍,石楷板起脸道:“好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男子汉大丈夫,莫要作此女儿态。卫辰,还记不记得,为师教你的神童诗?” 石楷口中的神童诗,是发蒙时蒙通常读之书,语言通俗易懂,读起来令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恨不得立刻就要考中进士,步入朝堂。 卫辰早就将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此时听石楷提起,当下挺起胸膛,大声念道: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好,背得一字不差。”石楷点头,感慨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啊! 当初来义学为坐馆时,为师自以为此生进学无望,但又不甘心,总想着教出几个成器的学生。 卫辰,你若是能中举人,甚至能中进士,也算不辜负为师一番期望了!” “是,学生记下了。” 卫辰听了石楷这番情真意切的寄语,恨不得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以报先生恩情。 “好了,你去吧!” 石楷背过身,语带哽咽。 …… 晚学时,石楷在讲堂上宣布了自己要走的消息。 学子们一开始不理解,但听过石楷的解释后,都明白了先生的心意,纷纷向先生表达了自己诚挚的祝福。 石楷给学子们认认真真地上完最后一课,还给每个人各自布置好了之后半个月的课业。 最后,学子们都向石楷郑重行礼告别,所有人都是依依惜别。 第20章 制艺,难! 石楷心念义学学子,离开义学前,还特地找到盛维,向他推荐了一位接替自己的塾师人选。 此人名为林延,江宁人,是石楷的知交好友,当初曾和石楷一同参加府试,石楷屈居第二,而林延就是案首。 与石楷不同,林延顺利通过了院试,成为生员,之后更是因为学行俱佳,被选为贡监,而后进入国子监求学。 卫辰的父亲卫明昭曾经是县学廪生,已经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而贡监更是只有廪生才有资格参与选拔,堪称是优中选优,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说,林延就足可以碾压举人以下的一切。 林延从国子监肄业后,曾经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教导生员,后来因为看不惯官场龌龊,辞官不干。 盛维得到石楷推荐此人,大喜过望,又从石楷口中得知林延正赋闲在家,当即连果酒作坊的事都暂且放下了,备下厚礼亲自上门延请。 有石楷的关系,再加上如今的盛氏义学在江宁府也颇有声名,林延对这份塾师的工作还是很感兴趣的,不过他也提出了两点要求,必须盛维全部答应下来,他才会去宥阳。 这第一点,就是林延担任塾师之后,盛氏义学的管理全都由他一人负责,盛维不得插手。 第二点,则是要盛维在义学中建一藏书阁,收罗经史子集,方便学子借阅。 盛维深知,如林延这样的明师,要么去县学府学当教授,要么去大书院里当讲郎,几乎不可能来盛氏义学这样的小庙里栖身。 而如果真的能够请到林延当塾师,那对盛氏义学来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因此,即便林延表现得霸道了点,盛维还是尽数应允了他的要求。 得到盛维的保证后,林延欣然前往宥阳,到盛氏义学任塾师,盛维还给他找了两个助手,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 林延一上任,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如今的盛氏义学经过几次扩张,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名学子,七八岁到十五六岁都有。 有的才刚开始认字,有的已经在研习经义了,彼此间课业差距很大,非常不利于开展教学。 于是林延就按照国子监的规制,将盛氏义学的学子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依照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降等。 最终分下来,外舍生七十余人,内舍生四十余人,上舍生最少,仅仅七人,卫辰也在其中。 外舍和内舍主要由两名坐馆童生代为教授,林延只是每三日讲一次课。 林延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上舍这七名学子身上。 他们都是义学最杰出的学子,林延给他们定下的目标就是进学,中秀才。 林延给上舍生讲的第一堂课,就是科举考试中最重要的制艺之道。 所谓制艺,就是令后人闻风丧胆的八股文,也叫时文。 大周朝开科取士,判、诏、诰、时务策论这些都是旁枝末节,唯有八股文才是最重要的录取依据。 对此,林延也丝毫没有讳言:“虽说读书为学求的是大道,不用拘泥于举业,可哪个读书人又能真的看得开?说到底,咱们读书人做制艺文,就是为了中试!” 林延这番话说得十分投入,声韵激昂,听得堂下的卫辰等学子都是暗自振奋。 林延扫了一眼学子们,郑重道:“这制艺第一步,便是破题。破题往往只需两三句话,看似简单,实则最难。你的立意深浅、才学多寡、笔力高下,只破题这几句,考官便可一览无余了。” 卫辰在下面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自己前世的议论文写法,不也大多是开篇先点明题目么,这两者倒是颇有共通之处。 难怪古人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不过,随着林延的继续讲述,很快卫辰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这八股文深恶痛绝。 首先,破题之中,人和物都不可以写出原名。 如文王、周公、孔子这些,都要称为“圣”,孟子为“亚圣”,诸子则称为“贤”,其余草木花鸟器物之类,也全部要用“物”来代替。 仅此一项,卫辰就已经觉得麻烦之极了。 可破题的忌讳还远远不止这些。 比如“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这道题,读题时必须先记起这句话出现在《孟子》哪一篇、哪一句,然后结合上下文,理解这一句的意思。 最操蛋的是,你可以结合上下文理解题目的意思,破题时却绝不能牵连到上下文的文字! 如果提到题目上句,那就叫“连上”,如果提到题目下句,那就叫“侵下”。 考官阅卷时,一看到你破题连上侵下,后面的文章也不用再看了,直接就是黜落了事。 讲完连上犯下后,林延又讲了漏题、骂题,等等破题时的忌讳,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 卫辰在下面听得暗自咋舌。 要知道,这破题只是写八股文的第一步而已,仅仅一个破题,就已经有这么多的忌讳,可想而知,要做出一篇合格的八股文,是有多么不容易了。 讲完注意事项,林延又开始讲解题方法。 “破题之法甚多,若以文法论,共有六种,分为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若以视角论,则亦可分为破意、破句、破字三种。其中区别奥妙,且听为师细细讲来……” 林延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发现下面的学子们虽然一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专心听讲,但脸上却都写满了迷茫,明显就是听不太懂的样子。 林延不由暗骂自己真是糊涂,居然忘了这些学子才刚接触制艺之道,学力尚浅,自己讲得太多,他们也未必消化得了。 当下也就停住不讲:“这破题之法,为师今日就先讲到这里。” 听到林延这么说,底下学子们都是松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又听林延继续说道:“这里有三道历年会试的制艺题,你们拿回去,好好体会范文中是如何破题的,自己再依次按照破题六法,各自破一遍。” 底下的学子们都被这林先生的心狠手辣给震撼住了,一个个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三道题,每一道都要从六个不同的角度破一遍,那岂不就是十八道破题? 我的天爷啊! 同窗们哀鸿遍野,卫辰也忍不住暗自感叹:果然,呆在快班当优等生是要付出代价的,至少这家庭作业量就是别人的几倍还要多…… 第21章 背题库?我看行! 晚学时,七名上舍生坐在上舍专属的小讲堂里挑灯夜战,研究着白天林延布置的三道制艺题。 卫辰摊开一大张纸,规规矩矩地抄下题目和范文中的破题,又在题目旁默下了题目出处的前后句,以及程朱的注释。 第一道题出自二十年前的会试,题目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范文作者名叫何绍,是那一年会试五经魁之一,曾经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何绍破题只用了两句话:“论古之圣人,除天下之大害,成天下之大功。” 卫辰将这范文的破题反复读了几遍,揣摩其中的精妙之处,接着就开始憋自己的破题。 一个时辰之后,卫辰找到林延,苦着脸道:“先生,这范文中的破题实在是尽善尽美,学生自觉怎么写也超不过它,竟然不知该如何动笔了。” 林延听到卫辰的问题,脸色古怪之极,似是在憋着笑:“痴儿,若你能写出比这范文更好的破题,此时便已是进士了!” 卫辰闻言恍然,是啊,这范文是当年会试五经魁之一何绍的文章,自己要是随便写个破题就比何绍强,岂不是立马就能考个进士回来? 看着卫辰捂着脸尴尬不已的模样,林延忍俊不禁道:“这制艺之道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的积累。你在上舍中年纪最小,悟性却最高,只需循序渐进,终会有所成就。” 卫辰试探着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 林延闻言却是板起了脸,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走捷径投机取巧的人。 当下便要训斥卫辰几句,告诉他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转念一想,别人说十遍,不如自己经历一遍,只有让卫辰切身体会过痛苦,他才会知道原来捷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林延主意既定,便熄了训斥卫辰的心思,淡淡道:“速成的方法,自然是有的,你且随我来。” 说完,林延领着卫辰出了讲堂,来到义学新建的藏书阁门口。 所谓书院三大事,一为讲学,二为供祀,三为藏书。 林延之所以让盛维在义学中修建藏书阁,就是为了将盛氏义学从草台班子慢慢走向正轨,逐渐积攒自己的底蕴。 一开始,盛维只是碍于林延的要求才勉强修藏书阁,并不十分情愿花这份冤枉钱,后来明白了林延的良苦用心后,盛维这才开始尽心尽力地购书藏书,甚至还远赴省城花重金搜集古籍善本。 到如今,义学藏书阁中的藏书已经小有规模,虽然比不上那些有着千百年历史积淀的大书院,但也颇为可观了。 林延将卫辰领到藏书阁内,指着一面墙上的书柜道:“为师以前读过的书大半都在这里,如果你真要寻什么速成之法,那也简单,只需将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也是个秀才!” 卫辰看到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也是暗自佩服,林先生果然不愧是贡监出身,真是博览群书啊! 林延见了卫辰的惊讶,心里十分满意,心想自己对卫辰这番敲打还是颇有效果的,想必他看到这么多书,肯定就会知难而退,放弃走捷径的想法了。 正当林延准备趁热打铁,好好教育卫辰读书必须脚踏实地时,却忽然听见卫辰一脸天真地发问:“先生,我若是将这些书全都背下来,就能中秀才了吗?” 林延的脸顿时就僵住了,心中飕地窜起一股无名火:这小子,也忒不知好歹了,白费为师一番苦心! 林延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来,递给卫辰。 卫辰接过随手翻开一页,顿时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这书里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而是这里面所用的全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非得瞪大眼睛才能看清。 卫辰用手比了一下书的厚度,少说也有两百页,而且随便一页,都有上千字,就这一册书,怕就不止二十万字了。 林延冷声道:“这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所有时文里的大题、小题范文都在这里,一共五十册!” 林延刻意咬重了“五十册”这三个字,几乎都要咬牙切齿了。 果然,如林延希望的一般,卫辰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林延暗自冷笑: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这么多字,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头,照样背不下来!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高考的题库,如果科举是开卷考试的话,四书五经这些典籍不一定有人带,但这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林延曾听说过,有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就专门靠背文府在科举考试时蒙混过关。 可这也是撞大运的事,许多老童生背了一辈子文府,也就能背下几册而已,而且还是记住了后面忘了前面,记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一直背到老死,也背不完整本文府。 林延不知道的是,卫辰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已经开始试着背手中这册书了。 其实卫辰背之前压根没有多想,这对他而言完全就是习惯性的动作,拿到什么书就背一背,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 这一背,卫辰就发现问题了。 自己看书背书的速度,竟然又比之前快了三分! 难道是因为书的内容更简单了? 卫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解释。 同样一个人,读网络小说的速度,肯定比研究专业论文的速度快得多。 卫辰以前背的最多的就是四书,其次是程朱的四书注解,现在背的文府中则多是八股文章,前两者明显比后者更为更为诘屈聱牙。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卫辰看书和背书的速度才会又一次加快。 他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来背的话,恐怕要一个多月才能把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全册背下来。 一念及此,卫辰不由叹了口气。 一个多月的话,还真是有些难度啊…… 不过,背一背也无妨。 卫辰倒不是真想靠蒙题猜题到考场上蒙混过关,而是打算细细品读这文府,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 就如同后世学习时用的题海战术,目的是从中吸取教训,找出规律,从而掌握解题的方法和思路。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和普通人一样,背书对卫辰来说,只是一种辅助学习的方法罢了,只不过这种方法在卫辰这里特别简单,也特别容易出效果,这就是普通人所达不到的了。 打定主意之后,卫辰当下就从书柜上取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前几册,准备带回去先看着,等看完了再回来取后面几册。 卫辰抱着书本,朝林延躬身一礼:“谢先生指点,这书学生就先带回去看了。” 林延木木地点了点头,待卫辰出了藏书阁,他还定定地站在原地,脑子有点发懵。 “这小子,到底懂没懂为师的用意啊?” 第22章 新同窗们 出了藏书阁,卫辰才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忙将怀中的书册盖在长衫下,冒着雨回到了号舍。 由于义学的“扩招”和“分班”,卫辰如今已经搬到了上舍之中,也换了一批舍友。 这些人里,只有陈俊原本就是义学学子,其余五人都是新来的。 他们并不全是贫寒学子,而是听说林延来盛氏义学任教,从江宁府各地慕名而来求学的。 卫辰也就白天上课时和这些新同窗见过一面,彼此间还没有通过姓名,并不十分熟悉。 见卫辰回到号舍,陈俊带着众人上前,卫辰放下怀里的书册,上前笑着与众人见礼:“在下荆溪卫辰,见过诸君。” 这几人来义学之前,便已听说过卫辰的名号,此时都不敢轻慢,一并还礼道:“幸会幸会。” “在下上元陆轻舟。” “在下上元贺今朝。” “在下江宁陶大志。” “在下江浦谢宣。” “在下高淳杜嘉。” 陆陆续续,众人都通过了姓名,在陈俊的介绍下,卫辰也知道了几位新同窗的来历和背景。 陆轻舟和贺今朝是旧相识,他们都来自上元县的弘乐书院,那是当地有名的大书院。 林延来盛氏义学之前,就曾受邀去弘乐书院讲学半月。 期间,陆轻舟和贺今朝都被林延浩瀚广博的才学所折服,干脆就追随林延一起来到了盛氏义学就读。 这两人,也是如今义学中公认成绩最好的两人,熟读四书五经,两年前就开始学习制艺,单论基础的话,连陈俊都远远不如他们,更别说卫辰了。 陶大志是省城人,算是商贾子弟,老爹在城门边开了家澡堂子,生意十分兴隆。 陶父与盛维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听说盛维义学办得不错,就托关系把儿子送来了。 至于谢宣和杜嘉,都是邻县的贫寒子弟,来盛氏义学就单纯只因为这里不收学费,而且食宿全包。 事实上,义学一百多名学子,大半都和谢宣和杜嘉一样,陆轻舟、贺今朝、陶大志这样的反倒是少数。 几人相互见礼过后,都各自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休息,卫辰也捧起从藏书阁中拿回来的文府看了起来。 贺今朝早就听说了卫辰神童的名号,对卫辰这个人十分好奇,见卫辰在那看书,当下就摇头晃脑地走到卫辰一旁,假装找什么东西,不时探过头瞄一眼卫辰手里的书。 卫辰全神贯注看书,并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当然,就算发现了他也不会说什么。自己又不是在看什么禁书,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贺今朝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脸上露出讥笑之意,返回相交甚笃的陆轻舟身边,低声道:“陆兄,你猜那神童在看什么?” 陆轻舟正在做白天林延布置下来的功课,瞥了一眼贺今朝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贺今朝笑着道:“那神童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陆轻舟闻言也来了兴趣,搁下笔往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和贺今朝的床位离卫辰较远,一时也看不真切卫辰到底在看什么书,不过既然贺今朝说卫辰是在看文府,应该是不会错了。 陆轻舟讶然道:“这文府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书院讲郎也叫我看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这等书,也就那些老童生才会下功夫钻研,指望瞎猫碰到死耗子。” “谁说不是呢。” 贺今朝嘿嘿笑道:“今日晚学时,我就一直盯着那卫辰,过去一个时辰,他居然一道破题都没写出来,就这还敢妄称神童?现在还看起文府来了,真是蠢得出奇!” 陆轻舟皱眉道:“不管怎么说,这卫辰都是学政大人看重的人才,不应该这么蠢笨才是啊。” 贺今朝哈哈一笑:“学政大人的眼光自是不会错的,可陆兄你忘啦,学政大人欣赏的是此人的诗才啊! 此人或许有些才情,可那又如何,科举又不考诗赋!他对时文一窍不通,日后说不定连县试都过不去!” 陆轻舟和贺今朝从上元的弘乐书院来到宥阳,除了确实仰慕林延这个明师之外,也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意思在。 上元县和江宁县一样,都是省城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宥阳则要偏远许多。 他们到了盛氏义学,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城里人下乡的优越感,对盛氏义学大多数学子都不怎么看得上。 偏偏这些人里竟然出了一个受到学政大人赞誉的神童,压在二人头上,陆轻舟和贺今朝自然不甚服气,一到义学就对卫辰格外关注,想要试试这神童的成色如何。 此时卫辰疑似名不副实,陆轻舟和贺今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对卫辰这个“神童”的名号愈发不屑。 陆轻舟城府颇深,听到贺今朝的话,心里虽然也很赞同,却没有和贺今朝一样,把对卫辰的敌意写在脸上。 他缓缓开口道:“贺兄慎言,大家既为同窗,自当携手进学才是,何必在背后妄加议论?这卫辰是否有真才实学,待到下一次月课之时,自有分晓。” 贺今朝笑着摇摇头,盯着陆轻舟道:“陆兄还说我?你这是迫不及待要月课排名上压卫辰一头了吧?” 陆轻舟没有回答,而是埋头继续做自己的课业。 贺今朝还想再追问,却听旁边一声大喝传来。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贺今朝和陆轻舟闻言望去,只见是隔壁床位的陶大志在对自己这边怒目而视。 贺今朝想上前争辩几句,却被陆轻舟按住了,陆轻舟低声道:“你我都是读书人,何必与这痴肥如猪的商贾之子置气?” 贺今朝一想也是,当下抖了抖衣裳,狠狠地瞪了陶大志一眼,而后趾高气昂地回了自己床位。 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盆,出门到后厨打热水,准备烫个脚再上床睡觉。 当贺今朝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走进号舍时,就听见陶大志冷冷的声音传来:“诸位同窗,时候不早了,我灭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吹气声,号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欸,等等,我还……” 贺今朝慌乱间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正好撞上一大坨不知是谁乱堆乱放的杂物,当即连人带盆摔了个人仰马翻。 哗啦一声,滚烫的热水溅了贺今朝一身,裸露在外的双手上当场就烫出好几个大水泡。 贺今朝捂着手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里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 “陶大志!” 第23章 古代也要月考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卫辰白天上课、做题,晚上还要背书,只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 时间如流水一般,转眼便过了一个月,卫辰终于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尽数背完,又理解吸收林延每日讲课的内容,自觉腹中有了点墨水,制艺也算小有所成了。 终于,到了月课这天,一大早,七名上舍学子就已经到了小讲堂内,一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林延到义学之后,定下规矩,每月一考,作为划分三舍学子的依据。 今日便是月考之日,作为第一批被选入上舍的学子,这七人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大家都不想被淘汰到内舍或者更低一级的外舍去,因此谁也不敢怠慢。 卫辰坐在考场上,不禁回想起前世高三时,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的苦逼日子,没想到穿越之后还要再体验一遍,这滋味,真是酸爽啊! 他前一夜正好背到文府最后一册,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于是背书背到很晚才睡,休息得不是很好,等待先生发卷的时候,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呵欠。 不远处的贺今朝见了,偷偷讥笑道:“考试前还在临阵磨枪,今日也不知道能不能提起笔来。” 旁边的陆轻舟闻言也往卫辰那里看了一眼,见卫辰果然一脸困顿的样子,心中也是暗喜,信心顿时大增。 “看来这回月课第一,非我陆轻舟莫属了!” 这时,林延轻拍戒尺,开始分发试题,小讲堂顿时肃静下来。 按照林延定下的规矩,上舍月课考试时间两个半时辰,不考其它,只考时文,一共三道题。 每人领到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誊写的,则是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 这是乡试专用的答题纸,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盛维花了大价钱才托人从省城采购来。 听说殿试用的答题纸更考究,是用四层宣纸裱成。不过这只是义学的一次月考而已,用不着那么好的纸,只需要让学子们提前感受到大考的氛围即可。 卫辰拿到卷子,扫了一眼题目。 第一题:“庄暴见孟子曰”。 第二题:“一介不以与人”。 第三题:“申之以孝悌之义”。 看清楚题目的那一刹那,卫辰直接就愣住了。 这三道题居然全部出自卫辰刚背完的《大题小题文府》! 卫辰甚至还能记起它们出自文府的哪一册、哪一页、哪一行! 卫辰心中暗自苦笑,林先生这也太偷懒了吧,一道原创题都不出? 这下好了,闭卷考直接变成开卷考了! 不过卫辰心里也明白,这怪不到林延头上,毕竟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月考而已,从题库里选题本来就很正常。 估计林延怎么都想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卫辰居然就把近千万字的题库全给背下来了。 可这样一来,林延是省事了,却把难题抛到了卫辰这一边。 “抄还是不抄,这是个问题。” 一时间,卫辰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迟迟不能下笔。 …… 午饭时,从考场上出来的上舍学子们还在讨论早上的考试,有人侃侃而谈自己的解题思路,有人则坐在一旁面露苦色,连饭也没心思吃。 卫辰打开自己的食盒,发现今日的饭食还真是挺不错,有荤有素,还有一个大鸡腿。 伙食更为丰盛,这也算是上舍学子的福利之一了。 正当卫辰准备大快朵颐之时,贺今朝和陆轻舟来到卫辰桌前。 陆轻舟笑着问道:“卫兄,这一次考试考得如何,有无把握?” 贺今朝也问:“卫兄,你第一道大题是如何破题的?” 卫辰听了贺今朝的问题眉头一皱,考完试对答案什么的,最烦人了。 当下随口敷衍了一句:“还不错。” 接着就闷头吃起饭来。 贺今朝还想追问,却听见一旁的陶大志大咧咧道:“贺兄,你别厚此薄彼,只问卫兄考得如何呀,倒是来问问我啊?” 贺今朝一听到陶大志的声音,脸顿时就耷拉得老长,冷声道:“有你什么事?你上个月故意吹熄灯火捉弄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陶大志一脸委屈道:“贺兄,我那日真没注意,而且我事后不是与你道过歉了吗,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实在不行,我请你去我家澡堂子泡澡,不用付钱,想泡多久泡多久,怎么样?” “谁稀得去你家的破澡堂泡澡!” 贺今朝看着陶大志那张无辜的胖脸,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再纠缠卫辰了,转身拂袖而去。 陆轻舟向二人告了声罪,也一起跟了出去。 待贺陆二人都走了,陶大志这才转头看向卫辰,面色凝重地说道:“卫兄,这两人在背后偷偷说你坏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些。” 卫辰愣了愣,略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随即朝陶大志抱拳道:“多谢陶兄提醒。” 陶大志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低头专心对付起了面前的烤猪蹄。 下午放榜,义学的坐馆童生拿着榜纸,将外舍、内舍、上舍三张榜单分别贴在了讲堂外的墙壁上。 众学子都是心情忐忑,一下子涌到了榜前。 与外舍内舍榜前的人头攒动不同,上舍这里一共只有七个人,倒显得颇为宽敞。 贺今朝早早候在了这里,张榜之后,也是他第一个上前看榜。 “我才排第四名?” 贺今朝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陆轻舟文章写得一向比贺今朝强,贺今朝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次自己多半还是要屈居陆轻舟之下。 可即便如此,贺今朝自认也该排在上舍第二,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被挤到第四去了呢? 贺今朝带着疑惑,抬头望向榜上前三名。 高居榜首的是卫辰,第二名陶大志,第三名陆轻舟…… 贺今朝看完,心底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榜单该不会是排反了吧? 卫辰第一也就算了,怎么连陶大志那个猪一样的家伙都能排在陆轻舟和自己前面? 这时,陆轻舟也来看榜了。 看到自己名次时,陆轻舟来时的信心瞬间碎了一地。 他可是自信要考上舍第一的,结果第一没抢到也就算了,连第二都没有? 贺今朝凑过来,忿忿不平道:“之前那卫辰的时文还写得不堪入目,这才一个月,就脱胎换骨了?我可不信! 还有那陶大志,平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我就从未见过他用功,居然也能考到第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陆兄,此事必有蹊跷啊!” 陆轻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回过头来强笑道:“贺兄,稍安勿躁,等卷子出来了,看过他们的卷子再说。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咱们再向林先生检举不迟!” 第24章 你作弊! 张榜后不久,林延将月考卷子分发下来,让学子们按照卷子上的批注先自行修改一遍,他晚些时候再来讲卷。 卫辰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用朱笔写了个第一。 卫辰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卫兄,可否借你这榜首的卷子,给同窗们观摩品鉴一番?” 话虽是客气话,语气却极为生硬,听得卫辰直皱眉头。 卫辰侧头看去,原来是贺今朝正站在自己桌边。 贺今朝压根没有给卫辰拒绝的机会,动作飞快,直接将卷子从卫辰桌上抽走,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其余同窗也都对月课第一名的卷子十分好奇,当下都围到了贺今朝身边。 第一道大题“庄暴见孟子曰”,卫辰写的破题是“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陈俊看到这里当即拍案叫绝:“这破题破得真是好啊!” 陶大志看完也赞叹道:“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虚词,实乃佳文!” 贺今朝抱着审视的目光将卫辰的文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卫辰这文章,确实写得比自己好了数筹。 贺今朝脸色难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仅仅一个月而已,对于制艺之道简直就是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偏偏卫辰就能一日千里,进步如飞? 这时,贺今朝听到旁边的陆轻舟貌不经意地说道:“我记得卫兄这段时间好像一直在捧着《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看吧……” 贺今朝闻言顿时眼前一亮,兴奋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了,这文章不是卫辰自己写的,定是卫辰踩了狗屎运,蒙中了题!” 陆轻舟面露羡慕之色:“卫兄的运道真是好啊,我没记错的话,文府中足有几万道题目,卫兄居然能从中连蒙三题,这难度,简直不亚于大海捞针啊!” 贺今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陆兄,你还是太单纯了,不知道人心险恶呀!除非卫辰昨晚踩了全府的狗屎,否则怎么可能连蒙三道题?” 陆轻舟倒吸一口凉气:“嘶——,贺兄的意思是?” 贺今朝语气笃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卫辰夹带小抄,作弊了!” “啊?”陆轻舟吃了一惊,瞥了眼一旁坐着的卫辰,“贺兄,这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瞎说啊!” “有什么不能说的!”贺今朝斜眼看向卫辰,冷笑道,“有些人为了一次月课,连这种龌龊事情都干得出来,自己不要脸,咱们又何必再给他留面子!” 听贺今朝说得如此笃定,一旁的谢宣和杜嘉也起了疑心,毕竟卫辰一个月前的水平有多差大家都心知肚明,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任谁都会心生怀疑。 “胡说,卫辰没有作弊!” 这时,一旁的陈俊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考试时我就坐在卫辰旁边,卫辰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可以作证,卫辰没有作弊!” 贺今朝不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考了倒数第一的废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下次月课之后,自己会不会被上舍除名吧!” 陈俊这次月考位列上舍七人之末,本就心情极差,听到贺今朝当众揭自己短处,登时脸涨的通红。 可他向来不善言辞,搜长刮肚好一会才想出话来回击贺今朝,正想开口时,却听耳边另一人说道:“陈兄没资格说话,那我这个月课第二总有资格说话了吧?” 陈俊回头一看,原来是陶大志在为自己说话,当即向陶大志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陶大志点点头,示意陈俊暂且退下,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贺今朝,语气颇为玩味:“我没记错的话,这次月课,贺兄也只是第四吧?该不会是卫兄拿了第一,你心里嫉妒,所以故意在此栽赃陷害吧?” 贺今朝被陶大志道破心事,顿时恼羞成怒道:“第二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第二来得也未必干净!说不定,就是你和卫辰沆瀣一气,在考场上串通起来作弊!” “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诸位都是同窗,何必伤了和气!” 眼看两人剑拨弩张,马上就要吵起来,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陆轻舟终于站出来当起了和事佬。 他看向卫辰,言辞恳切道,“卫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卫辰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 贺今朝见状当即大喜,指着卫辰道:“你们看,他心虚了吧,肯定是作弊!” 陆轻舟还在装模作样:“卫兄,那五十册文府应该都还在你那儿吧,何不拿出来,与卷子对照一番,以证自己清白?” 卫辰抬起头,目光扫了他一眼,而后淡淡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贺今朝见卫辰不肯拿出文府,越发笃定卫辰是做贼虚,气焰更加嚣张:“那文府是义学藏书阁所有,又不是你卫辰一个人的私产,赶紧拿出来!” 卫辰面无表情道:“贺兄说得不错,这文府确是归藏书阁所有。不过藏书阁自有规制,书籍何时借,何时还,都有记录在册。眼下离我预定的归还之期还有三日,贺兄要借文府,请三日后再去藏书阁寻此书吧!” “你!” 贺今朝被卫辰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道:“事到如今,还在嘴硬!嘴硬也没用,我们找林先生去,我记得他那还有一套文府,到时候,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贺今朝说话时,陆轻舟一直在留意着卫辰的神色,见卫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不由地心中大定,给贺今朝使了一个眼色。 贺今朝会意地点了点头,当下就拿着卫辰的卷子出了讲堂,去后面林延住处找林延去了。 其余学子见状也一并跟上,只有陈俊和陶大志两人落在后面。 陈俊急忙拉起卫辰就要往外走:“卫兄,咱们也赶紧跟上啊,贺今朝肯定会在林先生面前搬弄是非,让林先生先入为主地怀疑你,到时候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见陈俊急得额头上满是细汗,陶大志笑着拍了陈俊的肩膀:“陈兄莫急,你仔细看看卫兄,他可一点都不着急。” 陈俊闻言回头一看,果然见卫辰一脸的气定神闲,没有半点慌张失措的模样。 陈俊讶然道:“卫兄,你这是……” 卫辰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站起身:“些许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虑。二位兄台,咱们也一道走吧,看他们如何把这戏唱下去!” 第25章 学生问心无愧 “你是说,卫辰夹带小抄在考场上舞弊?” 义学右斋之中,林延望着以贺今朝为首的学子们,一脸惊讶。 这次月课的三道题就是林延出的,别人不知道这些题目出自哪里,林延自己还不知道吗? 这三道题都是文府中的原题,如果卫辰恰好做了这方面的小抄,还真有可能蒙中了。 一念及此,林延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背文府蒙题猜题是很多老童生都在做的事,许多人借此侥幸蒙混过关,通过了县试、府试。 这种剿袭前人文章的行径自然是被士林所唾弃的,许多有识之士都呼吁朝廷发文禁止,然而实际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一是人心不足。 只要有考试这回事,作弊就难以根除,历朝历代以来,科考舞弊都是屡禁不止。 更何况科考只规定不许夹带,又没说不许默书,这本就是规定的灰色地带,自然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钻空子。 二则是监管困难。 林延就曾听说过,以往有人蒙中了当年的乡试考题,直接把前人文章搬到了自己卷子上,一个字也没改。 主考官还是号称博览群书的翰林出身,居然也没有看出来,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他取为了举人。 这是科考的现状,林延也无力改变,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做这种事。 在林延看来,这等行径就是歪门邪道,就算被取中,与小人何异? 当然,如果卫辰仅仅是蒙题猜题,顶多算是投机取巧,林延也就是好生训诫一番,将他引回正路。 但要是再加上考场夹带的话,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舞弊了,性质极其恶劣,林延必定会严肃处理,甚至将卫辰逐出义学,以正视听。 不过,在此之前,林延得先弄明白贺今朝所言是否属实,否则平白冤枉了卫辰,那就是他这个做先生的过失了。 林延看向贺今朝,开口问道:“你说卫辰夹带舞弊,可有人亲眼看见?” “这个……,倒是没有。” 贺今朝讷讷地回答了一句,而后提高声调道:“不过卫辰以前的时文写得如何,先生您心里应该有数,就算不是上舍最差,那也是排在末尾的。可这一次月课,卫辰居然力压一众同窗,一跃成为了榜首,这变化之大,先生难道就不觉得可疑吗?” “这……” 林延沉吟道:“会不会是恰好押中了题?为师这次出的题确实都是出自文府,若是卫辰恰好背过这几题,似乎也说得过去。” “先生明鉴!” 贺今朝上前一步道:“在弘乐书院时,弟子也见不少同窗曾背过文府,但十次考试,却连一次押中题的也没有,凭什么他卫辰就有这么好的运气,能一口气押中三道题?” 林延思忖片刻,并没有急着下结论,他目光扫了眼众人,没见到卫辰的身影,当下问道:“卫辰人呢?” 陆轻舟恭敬答道:“应该还在讲堂。” 贺今朝见状愈发得意:“怕是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先生。” 贺今朝话音未落,屋外就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贺今朝,背后诋毁同窗,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事之道吗?” 说话者正是缓缓而来的卫辰,陈俊和陶大志也跟在他身边,三人一起进了右斋,朝着林延躬身一礼。 看到卫辰如此镇定从容,陆轻舟的脸色当即变了变,默不作声地退到了贺今朝身后。 贺今朝见卫辰来了,冷哼一声,上前道:“你来了正好!如今先生就在这里,你若是问心无愧,那就拿出文府来,和你的卷子对照!” 卫辰朝林延一躬身:“学生问心无愧,请先生明断。” “放心,此事为师定会查个清楚。”林延点点头,捻须道:“将卫辰的卷子拿来。” 卫辰看向贺今朝,他的卷子早就被贺今朝抢走了,现在还捏在贺今朝手里呢。 贺今朝瞪了卫辰一眼,一副等会要你好看的架势,而后一脸得意地将卫辰的卷子递给了林延。 卫辰暗自冷笑,并没有理会他。 林延当下就从书柜上取下一套《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开始翻找起自己选为考题的那三道题来。 贺今朝紧张地在一旁张望,陆轻舟也暗自捏紧了拳头,唯有卫辰老神在在地背负着双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多时,林延合上厚重的文府,宣布了结果:“为师已经看过了,卫辰做的这三篇文章,与文府中的程文无一吻合。” “什么?这不可能!” 贺今朝瞪大了眼睛,先是不信,而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明白了!定是卫辰将别人的文章改头换面了,想要以此掩人耳目!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吧!” 贺今朝眼巴巴地望着林延,指望林延能给自己主持公道,岂料林延闻言却是面露不悦,冷声道:“为师已经说过了,这文章与文府上前人的程文不同,贺今朝,你这是在质疑为师的眼光吗?” “学生不敢。” 被林延冷眼一横,贺今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当下不敢再说。 “好了,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卫兄这榜首实至名归!” 陆轻舟笑呵呵地站出来,朝卫辰拱了拱手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卫兄前不久才刚开始学习制艺,如今文章却已写得如此老辣,真是进境神速!卫兄实乃天纵奇才,难怪如此受学政大人赏识,日后中了状元,还要多多提携我们这些昔日同窗才是啊!” 卫辰瞥了陆轻舟一眼,淡淡道:“陆兄谬赞了,义学中能人辈出,更有如陆兄这般的大才,我此次能得榜首,也只是侥幸罢了。” 陆轻舟假装听不出卫辰话里的讥讽之意,只是微笑以对。 贺今朝听了陆轻舟的话,却是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先生,卫辰才十岁,接触制艺之道更是没有多久,写出的文章笔法却是如同经年老儒一般,这怎么可能?定是卫辰提前知晓了月课考题,私下请了别人代笔!” “够了,越说越不像话!考题只有为师一人知晓,你的意思是为师提前泄题给了卫辰?” 林延袖子一拂,满面怒容。 被林延这一声大喝,贺今朝仿佛吃了一记闷棍,失神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26章 真的吗?我不信! 看着贺今朝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模样,卫辰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卫辰对林延拱了拱手道:“先生息怒,贺兄不过是一心向学,想探究学生写文章的法门罢了,这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学生现在就可以教给他。” “哦,有什么诀窍?” 林延眉毛微微一挑。 一众上舍学子闻言都是来了兴趣,如果卫辰没有作弊就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取得这么大的进步,那他的学习方法绝对值得借鉴。 难得卫辰不藏私,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当然要好好听一听了。 陆轻舟也悄悄凑近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听卫辰要说些什么。 “无他,正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需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背到滚瓜烂熟,那么遇到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噗嗤!” 陶大志忍不住笑出声来,乐不可支道:“卫兄说得没错啊,文府中既有历朝历代的试题,又有前辈们的范文可供参考,无论考官将考题如何变化,总脱不了文府的范围,只要将这文府背熟了,日后遇到什么考题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陶大志只当卫辰是在故意奚落贺今朝,因而笑得十分开心,而一众同窗们却是大失所望。 大家当然明白陶大志言之有理,可明白是一件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把整套文府全背下来? 开什么玩笑! 真要这么简单的话,这世上又哪来的这么多老童生? 这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可能没有多好的天资,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背书的毅力。 可就算从蒙童时期开始背,一直背到老死,也没听说过有谁能把文府全套都给背下来。 最多也就是勉强背下那么一册两册的,还要祈祷考官就从自己背过的部分里出题,蒙中的机会可以说小之又小。 一切全凭运气,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未来考官的喜好呢! 陆轻舟皱眉道:“卫兄,你若是不愿讲就算了,何必拿同窗们开涮呢?那文府少说也有千万字,岂是人力所能背得下来的?” 同窗们都对陆轻舟的话表示赞同,一套文府,厚厚的几十册书,令人望而生畏,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费劲,何况是背下来呢? 卫辰认真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陶大志看见卫辰认真的表情,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很不靠谱的念头。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卫兄,该不会,你真把文府给背下来了吧?” 卫辰语气平淡道:“陶兄不信,大可出题考我。” “我来!” 陶大志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贺今朝却仿佛突然回了魂一般,满眼怨毒地盯着卫辰道:“无知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师长面前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背不背得下来!” 说着,贺今朝就走到林延身边,从几十册文府中随便抽出一册来。 林延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阻止贺今朝,只是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贺今朝也感觉到了师长对自己态度的冷淡,但他既然不愿低头向卫辰服软认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贺今朝翻开文府,咬着牙念出一句:“学而不思则罔。” 他死死地盯着卫辰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 其余学子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卫辰身上,有人想看卫辰当众出丑,有人却在期待着亲眼见证奇迹的诞生。 卫辰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思索之中。 看到卫辰的反应,贺今朝心底顿生喜意,自己果然是赌对了! 他不会背! 既然卫辰不会背文府,那他所说的什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类的话就都是在混淆视听,故意误导大家。 如此说来,他文章水平提升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说不定自己说他舞弊也没有冤枉他,只是他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隐蔽手段,瞒过了包括林延在内的所有人。 不过,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这个下贱的田舍子弟终究还是在自己面前露了馅! 贺今朝越捋越觉得逻辑通顺,越想越是兴奋,他大义凛然地盯着卫辰,只等卫辰答不出来,就在众人面前揭穿这个小人弄虚作假的真面目。 可惜,贺今朝自我脑补得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卫辰脸上一闪而逝的讥讽之色。 待到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卫辰终于缓缓开口道:“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 卫辰目光注视着贺今朝,嘴里一字一字徐徐吐出。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卫辰分外清晰的声音在众人耳边不停回荡。 贺今朝愣了一会儿,强作镇定道:“这次算你运气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他将手中的文府随意翻到一页,又问道:“夫民今而得反之也。” 卫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民之自取也……” 卫辰一边背,贺今朝一边一字一字地比对着,生怕错过了抓住卫辰错处的机会。 可结果,卫辰愣是没有一字背错。 接下来,贺今朝又抽了十题,卫辰一连背了十篇文章,都是一字不差。 在场众人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全变成了心悦诚服。 贺今朝的题目全是从五十册文府中随机抽取的,完全没有规律,卫辰全都会背,这就证明他是真的背下了全套的文府。 这样一来,有关卫辰是否作弊的问题也就无需讨论了。 以他的水平,立马去参加县试都够了,又何必在一次月课中作弊呢? 贺今朝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双眼通红,机械地翻着书,嘴里喃喃道:“最后一题,最后一题……” 陆轻舟拉了一下他,低声道:“别问了,贺兄,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少在这假惺惺的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事就把我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贺今朝将书奋力朝陆轻舟一砸,用上元县土话破口大骂起来:“***,*****!********!!!” 陆轻舟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贺今朝砸过来的书本,一边狼狈地整理着衣衫,一边在嘴里大叫:“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贺今朝发泄了一阵,陡然间跪倒在地上,颓然垂泪道:“寒窗苦读八年,却连一个稚子都比不过,日后还有什么希望进学?不能进学,那我读书还有何用?这书不读也罢!” 众人都明白贺今朝这回在先生面前诬陷同窗,坏了义学的规矩,罪名非小。 虽然心底对贺今朝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屑,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大家同为学子,也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陈俊跪下向林延求情道:“先生,贺兄也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求先生宽恕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林延长叹一声:“他已无心向学,便是我有心宽恕,恐怕他此生也进学无望了。” 林延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哭得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的贺今朝毫无征兆地站起身,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大步跑出了右斋,一转眼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先生,他这是……” “罢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由他去吧……” 第27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一众学子告辞离开,卫辰却被林延叫住,单独留了下来。 “坐下吧。” 林延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卫辰乖乖地坐下,偌大的右斋中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林延扫了卫辰一眼,淡淡道:“今日之事是由贺今朝挑起,陆轻舟或许也有一份,这两人固然有罪,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故意引而不发,也不是什么好人!” 卫辰连忙起身告罪:“先生明鉴,那贺今朝处处针对学生,学生也只是想对他小惩大诫一番,并不是真的想将他逼走。” 林延端详着卫辰的表情,看得卫辰心里直发虚,只能勉强提振精神,直面林延慑人的目光。 许久过后,林延终于将视线从卫辰脸上移开,轻叹道:“你这人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奸难辨,将来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奸贼啊。我教导你,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我林延在后人口中,会被称为某某大奸臣的老师,遗臭万年也未可知。” 卫辰笑嘻嘻道:“先生放心,学生必定发奋进取,不让先生蒙羞,定要使先生成为后人口中的治世能臣之师才是!” 对于卫辰的话,林延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已经释怀。 他接着开口道:“以前我教导你们上舍七人,都是按照教导生员的方法,一视同仁,不过现在看来,你的天资并不是生员或者举人能限制的,为师应当以教导进士的方法来教导你了。” 卫辰闻言心中大喜,当即肃容向林延躬身一礼,郑重道:“请先生教我。” 林延点点头,沉声道:“科举首重八股,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首句破题,两句承题,而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仅此而已。你既已熟背文府,这些格式已经难不倒你了。” “可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卫辰的名字吗?” 林延中气十足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卫辰一边点头,一边轻声问道:“那要如何写出这样的文章呢?” “理、辞、气三者俱足,便是好文章!” 林延沉声道,“只有这样的文章,才会让阅卷阅得头昏脑胀的考官们眼前一亮,如饮琼浆,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你文章中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考官又怎么会忍心不取你呢?” 卫辰竖起耳朵听着,心下暗自叹服。 这位林先生虽然只是贡监,论功名还不如举人,但那只是因为他无心做官,没有参加会试而已。 若论起学问和见识,林延绝对超过了大部分举人,甚至可以媲美进士。 这样一位饱学之士,即将向卫辰传授自己几十年苦心求索的宝贵经验,卫辰岂敢怠慢? 当下恭声问道:“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 只听林延缓缓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说完,林延长舒一口气,看着卫辰道:“现在明白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吗?” “学生明白了。” 卫辰点头,轻声道:“学生当先遍览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以此夯实基础,待腹中有物,才能做好文章。” “不错,孺子可教。” 林延颔首道:“学识为本,八股为体,若是为了应试只读文府,体会不到经义之妙,永远都写不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簇的文章!” 说到这,林延大概是被触动了心绪,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学子,以为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以照猫画虎,去应考碰碰运气。这种人,就算教他中了第,那也是朝廷和百姓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地考官,却不可能过会试这一关。遍览金榜之上,翰林院中,又有哪个是靠投机取巧高中的?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卫辰闻言暗自羞愧。 自从靠着过目不忘的天赋一个月背下文府后,卫辰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八股文在自己面前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己已经彻底掌握了八股文的写法,即便科举考试难关再多,也挡不住自己了。 可此时听了林延的讲述,卫辰才终于恍然大悟,对自己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卫辰现在的文章,从内核到架构再到笔法,都是模仿文府中的前人程文,亦步亦趋,全无自己的思想和风格。 林延所说“理辞气”三道中,卫辰也只有“理”之一道还算勉强过得去,这是他将程朱注释研习得小有所成,算得上切乎宋儒之说。 而另外的“辞”、“气”两道,卫辰却还远远没有学到家,言辞空洞,笔下全是陈词滥调,这就是卫辰只专注研究文府中的时文的缘故,在辞气方面全无根底。 换到后世,卫辰就相当于从没看过经典名著,只是把语文课本背下来了,然后模仿以前的满分作分在写应试作文。 靠这种文章,就算侥幸能中秀才或是举人,也断然是过不了会试这一关的。 按照林延的说法,会试取中的每份卷子,都要经过两位大学士以及三位尚书的手,这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大儒,又岂能误点一篇通篇空洞无物的文章? 看着卫辰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模样,林延在旁边也是暗自点头。 即便他对卫辰的态度有些复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卫辰是他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过目不忘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最难得的是卫辰一点就通,而且还能时刻自查自省,有这种品质的人,就算人生中艰难险阻不断,最终也绝不会被埋没,必定能冒头出尖。 “咳咳!” 林延清了清嗓子,将卫辰从沉思中惊醒:“卫辰,为师所说,你都记下了吗?” 卫辰躬身道:“学生都记下了。敢问先生,学生欲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林延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博采唐宋,以取其气,次读两汉诗赋,先秦诸子,以取其辞。” 卫辰闻言暗自点头,林延给他定下的这个读书顺序基本就是按照朝代往后倒,相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更容易上手,也算是先易后难了。 林延从书橱中拿了厚厚一叠唐宋八大家文钞递给卫辰:“你今日回去,先将这文钞读三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五日后再来为师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 卫辰郑重地接过书,躬身道:“学生谨遵师命。” 第28章 琥珀酒 受过林延的指点,卫辰终于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为了方便翻找书籍,卫辰干脆搬到了义学的藏书阁中。 藏书阁的杂役听从林延的吩咐,在阁中专门为卫辰辟出一个干净的小房间,同时照顾卫辰的三餐起居。 这些天,卫辰困了就在书堆旁睡下,醒了就抱着书继续读,除了隔几天找林延请教一次外,几乎就是足不出户。 藏书阁中的杂役送饭时,看见卫辰天天捧着书看得无比专注,好似中邪了一般,心里担心卫辰读书读傻了,特意向林延报告,请他来看了卫辰一眼。 哪知林延见了卫辰求学若渴,手不释卷的模样,非但没有阻止,还欣慰地大笑起来:“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而后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只留下听得一头雾水的杂役。 三月不知肉味? 林先生是说别忘了给饭菜里加肉? 可他给卫辰准备的饭菜从来都是有荤有素,非常丰盛的啊? 杂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出于谨慎,和后厨的斋夫说了一声,给卫辰的伙食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就这样,卫辰在藏书阁吃得好,住的好,每日读书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快乐地当起了古代的宅男。 就在卫辰忙着在藏书阁中吸收养分时,盛家大老爷盛维却早已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盛维收购了一家果酒作坊后,就开始收购鲜果酿造果酒,然后按照卫辰教的法子将甘油按比例加入果酒之中,调制成全新的果酒。 因新酒色泽暗红透亮,形如琥珀,盛维将之命名为“琥珀酒”。 盛维将琥珀酒的样品送往宥阳的各大酒楼,得到一致好评,各大酒楼管事纷纷向盛维打探此酒的来历。 眼看琥珀酒大受欢迎,盛维欣喜之余,却又陷入了新的苦恼之中。 因为卫辰走之前,并没有将制取甘油的方法教给他,他手里一共只有卫辰给他的八两甘油,调配出八十斤琥珀酒送给各大酒楼品尝之后,就一滴也不剩了! 一面是雪片般飞来的订单,一面是压根生产不出来新酒的窘境,盛维简直就是心急如焚,他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 他跑到盛氏义学,想找卫辰讨教甘油制法,结果还没见到卫辰,就在林延这里碰了壁。 林延一见盛维来找卫辰时急匆匆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和商贾之事有关。 林延明白,卫辰现在这种物我两忘的学习状态十分难得,不想他被盛维打扰,当即板着脸拦下了盛维,告诉他卫辰正在藏书阁闭关潜修,这段时间不适合见客。 就这样,盛维这个盛氏义学的创建者,被林延义正言辞地拦在了义学门外。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盛维哭笑不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又没法发作。 谁让他当初邀请林延来义学当塾师的时候承诺过,义学里的事务他一概不插手,全凭林延做主呢? 没办法,盛维只好走起了曲线救国的道路,派人去溪隐村把卫如意和张明接来。 卫如意和张明夫妇俩到了宥阳县城,听盛维说明前因后果,这才明白了甘油的妙用。 二人都不禁感慨:“原来辰哥儿做出来的东西这么有用!” 盛维又问他们知不知道甘油的配方,夫妇俩自然是摇头说不知。 他们只知道卫辰是拿猪油做的这东西,具体步骤却是一问三不知。 或许张旭是知道的,他一直跟着卫辰呆在厨房,看到了卫辰制作甘油的整个过程。 不过,就算是知道甘油配方,卫如意和张明也不会说给盛维听。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甘油的用途,从盛维的急切中也可以看出这东西的价值,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口。 在古代人的观念中,秘方这东西价值千金,是可以传承百代的宝贝,即便用生命来守护也是值得的。 虽然张家夫妇都是乡野村夫,没什么见识,但他们也知道,哪怕盛维曾经有恩于张家,也抵不过这么一张秘方的价值。 更何况,这秘方是卫辰的,并不属于张家,有关它的一切必须由卫辰来定夺。 眼见张家夫妇守口如瓶,什么都不愿意透露,盛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卫如意去盛氏义学,将卫辰给唤出来。 在盛维看来,林延能拦自己,总不能拦着卫辰的家人不让他们见面吧? 果然,卫如意表明身份后,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义学,见到了卫辰。 卫辰终于从疯魔般的读书状态中抽离出来,沐浴到了藏书阁外的阳光。 听卫如意讲明情况,卫辰心里就有了数,当下向林延告了假,与卫如意一起去到了盛家, 一见到卫辰,盛维就紧紧握住了卫辰的手,眼神之中充满了怨念。 “贤侄,你读书读得不知日月,可把老夫给害苦了,你再不从那藏书阁里出来,我只能让人一把火把藏书阁给点了!” 卫辰揶揄道:“那藏书阁可是伯父费尽心血才建起来的,就这么烧了,伯父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盛维不以为然道:“只要这果酒生意做起来了,再建十个藏书阁也不在话下!” “哦?” 卫辰闻言也正了正颜色,盛维这话虽然是在开玩笑,可由此也能看出他对果酒生意的看好和热衷。 看来这加了甘油的果酒是真的很受欢迎啊! 卫辰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伯父,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挑明了说,这甘油的秘方我只会教给我信任之人,说白了,也就是我姑母和姑丈。” “只教给信任之人?” 盛维立刻就听出了卫辰的言外之意,那就是说他盛大老爷还不在其中呗! 不过盛维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过惊讶。 如今的卫辰和自己之间权势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卫辰所能倚仗的,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学政青睐之外,也就是手里的秘方罢了,把秘方攥得紧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或许等到卫辰读书有成,中了举做了官之后,他才会放心地将手中的配方交给自己吧。 只是这一天,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万一卫辰十年二十年都考不中,自己要不要…… 盛维连忙打断了自己邪恶的想法,看向面前翘首以待的卫辰,叹口气道:“只要能不耽误新酒的上市,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办!” 见盛维答应得如此爽快,卫辰心里也有些意外,心想这位盛老爷还真是心明眼亮之人,明白自己此刻的难处,自己选他当合作伙伴还真是选对了。 当下拱了拱手:“多谢伯父体谅。” 第29章 托付 邬泉酒坊,位于宥阳县城外的邬泉村,本是村中富户李重的产业。 这几年年景好,粮丰酒贱,作为米酒廉价替代品的果酒自然销路不畅。李重眼见果酒积压在仓库里,销售不出去,索性动了出兑的念头。 盛维打听到邬泉酒坊出兑的消息,亲自到邬泉村和李重谈判。 这一谈才知道,李重除了想卖酒坊,还想把酒坊中积压的几百缸果酒一起打包卖出去。 这些果酒与市面上卖的一样,品质低劣,卖不上价钱,销售十分惨淡,所以李重几乎就是半卖半送,只求尽快把这包袱甩出去。 盛维家大业大,当然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果酒,但有了这酿好的几百缸果酒,却是可以省却盛维许多功夫,因此,盛维对这些存酒来者不拒,全盘接收了下来。 最终双方协定,酒坊加上几百缸存酒,李重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全部出兑给了盛维。 之后就是繁琐的交接以及过户程序,盛维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当盛维引着卫辰和张家夫妇来到邬泉酒坊时,这家酒坊已经在县衙登记造册,正式姓盛了。 进了酒坊,卫辰四处转了转。 这邬泉酒坊临河而居,而且毗邻官道,水陆交通都十分便利。 酒坊后院外就有一泓甘泉,也就是“邬泉”,据酒坊的酿酒师傅说,这邬泉水甘甜清冽,非常适合酿造果酒。 酒坊内各种酿酒器具齐全,果酒存量也十分充足,只要甘油到位,立即就能开工生产琥珀酒。 对于盛维选的这个地方,卫辰还是很满意的。 他指了指酒坊后院,对盛维道:“伯父,这前院归你,用来酿酒调配,后院就归我姑母姑丈了,若无他们的允许,谁也不准踏足后院半步。” 说到这,卫辰语气稍缓,认真道:“伯父,不是小侄信不过你,实在是这甘油配方事关重大,一旦被那宵小之徒知晓,泄露传扬出去,咱们这独门生意也就没得做了。” 宵小之徒? 你骂谁呢! 盛维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明白了,老夫自会约束手下。” “多谢伯父体谅。” 卫辰朝盛维拱了拱手,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既如此,那就请伯父去前院稍候片刻,小侄要在这儿同家人说些私密话。” 在卫辰的催促下,盛维只得带着一众盛家的管事和仆从离开了后院。 可即便是出了院门,盛维还是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不舍之意。 “伯父慢走!” 卫辰朝门外的盛维微笑着挥了挥手,而后贴心地带上了院门,将对方的视线无情地阻隔在院门外。 “这小狐狸!” 门外传来盛老爷不满的嘟囔声,具体内容听不大清,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卫辰施施然地转过身,全当什么也没听见。 空旷的后院里,卫如意面露忧色:“辰哥儿,这酒坊毕竟是盛老爷的产业,你把他赶出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卫辰笑着回答道:“姑母不用担心,盛伯父与我是忘年交,他气量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况且,这酒坊也不全是他的,里面还有我的一份。” 接着,卫辰就将自己与盛维合伙做生意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告诉张家夫妇,自己有意传授他们甘油的制取之法,让他们做自己在酒坊的代言人。 卫辰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张明和卫如意消化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张明咽了口唾沫,问道:“辰哥儿你是说,这酒坊里也有我们两成份子?” 见卫辰点头,张明和卫如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震惊之色。 他们跟着卫辰一路进了酒坊,亲眼见到了这酒坊的规模有多大,这样一个大酒坊,恐怕没个几百两银子根本拿不下来。 可卫辰居然说,他们也是酒坊的东家之一,而且还占了其中两成份子。 那可是将近百两银子啊! 一百两银子,在张明和卫如意眼里,几乎就已经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了。 而今,这么一笔横财从天而降,轻飘飘地砸到了他们头上,他们又怎能不震惊、不担忧、不惶恐? 卫如意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辰哥儿,无功不受禄,我们什么也没做,怎么能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呢?这份子,我们不能要。” 张明也道:“是啊,辰哥儿,我们不能占这个便宜,你还是自己留着攒钱娶媳妇用吧!” “无功不受禄?”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面向张家夫妇,诚恳道:“姑母、姑丈,若无你们多年的照看,卫辰恐怕早就死去多年了,连尸骨都未必寻得到。你们对我有再造之恩,这难道还不算功吗?” “这是两码事。”卫如意解释道:“我们抚养你长大,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当年的恩情。”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姑母姑丈为了我省吃俭用,每日起早贪黑,受尽了辛苦。” 卫辰一脸理所当然道:“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卫辰的至亲之人。有好处,当然要紧着自家人。” 这么多年来,卫如意和张明一直都是把卫辰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的,卫辰的吃穿用度比起张旭分毫不差,甚至还犹有过之。 想当初,卫辰生病在床的时候,每日都有新鲜的鸡蛋吃,还能喝上一碗浓稠的羊肉小米粥,这可是连张旭都没有的待遇。 也正因如此,卫辰的身体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卫辰都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别人对自己的好,他都会铭记在心。 听到卫辰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张家夫妻俩都是感慨万分,卫如意更是取出帕子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心中欣慰不已。 卫辰说自己把他们当成至亲之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夫妻俩刚开始抚养卫辰时,固然是因为受恩人所托,可这么多年下来,彼此间积累的感情早已深厚无比。 虽然卫辰和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比那些血浓于水的关系更为真挚。 见二人态度有所松动,卫辰赶紧趁热打铁道:“姑母,姑丈,你们也知道,我日后要读书进学,分不出心思在这酒坊上,而且身为读书人却醉心商贾之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只有你们和阿旭,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了。姑母、姑丈,你们就当帮我一回吧,好不好?” 张明心中已有动摇,可还是有些迟疑道:“我们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万一做不好,坏了你的事……” “肯定能做好!” 卫辰斩钉截铁道,“姑母足智多谋,堪称女中诸葛,姑丈孔武有力,可比张飞再世。一个女诸葛,一个猛张飞,只要你们夫唱妇随,戮力同心,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们?” “辰哥儿这话说得不错,你姑丈我别的不行,这膀子力气还是不缺的。” 张明被卫辰夸得有些飘飘然,得意地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卫如意却是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卫辰额头一下,瞪着他道:“你啊你啊,净会捡好听的说。也真奇了怪了,你父亲明明是个方正儒雅之人,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卫辰笑呵呵道:“哪里学来的不重要,有用就行。瞧,姑母和姑丈这不就被我给说服了吗?” 第30章 省城江宁 说服了卫如意和张明之后,卫辰就开始着手教他们甘油的制法。 事实上,提取甘油的步骤并不困难,一是皂化反应,二是过滤杂质,三是蒸馏提纯。 在卫辰的耐心指导下,卫如意和张明只用了两天就学会了。 之后他们就开始自己上手,经历几次失败后手法逐渐熟练,很快就做出了第一批达到使用标准的甘油。 盛维大喜过望,当即就指挥人手用这第一批甘油兑了一批样酒出来,分装小坛,安排得力手下给省城的大户、食铺、酒楼一一送去推销。 盛维浸淫商场几十年,又岂会不懂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个道理? 之前在宥阳的试水只是小打小闹,他真正瞄准的目标,是江南省最大的酒品消费市场,也就是省城江宁。 盛维在省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租下一处店面,在店门口摆下长案,将琥珀酒用小杯分装,免费送给过路的行人品尝。 周人哪里喝过这种不苦不涩、又酸又甜、卖相还特别好的新式果酒?这一品尝过后,当即就被琥珀酒的口感给征服了。 就这样,在盛维的折腾下,琥珀酒还未正式上市,就已经在省城大火。 全江宁都传遍了,宥阳盛家得了一种新酒配方,甘甜可口,形如琥珀,不日就将问世。 各处订酒的富户家仆以及酒楼管事蜂拥而来,差点没把盛家商行的门槛踏平了。 只是短短几天,盛维接到的琥珀酒订单就有八千斤之巨,可想而知,琥珀酒是何等的抢手。 经过盛维这一番预热宣传,一时之间,盛家商行在江宁府商界可谓是风光无两,无数人对琥珀酒翘首以盼。 七月十八,也就是盛维定下的新酒正式上市之日,卫辰也受邀一起前往省城。 伫立在省城外,抬头看见高大的城楼雄伟耸立,卫辰不由地心底肃然。 江宁作为曾经的都会之地、靡丽之乡,有江南贡院,甲第连云,也有六朝烟水、秦淮风月。 江宁城的繁华,当属东南之冠,而钟鼓楼附近的繁华,又是江宁城之冠。 大周每座像样的城市中都会设有钟鼓楼,让城中百姓每天都能清晰地听到晨钟暮鼓,要拥有这个功能,钟鼓楼自然要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江宁城也不例外。 卫辰进了城后,一路直至钟鼓楼下,一个青石铺就的宏伟广场映入眼中。 广场上聚集了众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都是专门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的。 而广场尽头,则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往江宁城的四面八方。 盛家商行所在的宝泰街,就是其中最繁华的大街之一。 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擦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外,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澡堂子、丝绸行、车马行、粮谷油行……,数不胜数。 卫辰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耳边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吆喝声。这体验,真和逛后世那些繁华的商业街没什么两样。 兜兜转转了半天,卫辰才找到挂着“盛家商行”的店面,结果发现这里人流的密集程度比大街上更甚数倍,店门口人头攒动,卫辰想挤都挤不进去。 卫辰跟旁边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天琥珀酒上市,盛维还特地搞了新酒特卖活动,上市头一天一律半价。 消息一出,前来买酒的顾客顿时就把盛家商行堵了个水泄不通,今天整条宝泰街的交通拥堵多半也与此有关。 了解完情况后,卫辰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叹,盛维真是做生意的奇才。 他这趟来,就是为了看一看琥珀酒的销售情况,现在一看商行门口这么火爆的情形,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也没必要再进去体验一下被挤成人肉馅饼的感觉了。 而且盛维大概已经在店里忙得团团转了,估计也没功夫接待卫辰,卫辰也就不去打扰他了。 卫辰思索片刻,在街旁随便找了个茶馆,进去找人问明前往提学道衙门的道路,而后便转身离开了宝泰街。 如今卫辰能攀得上的最大的官,就是提学道衙门的王文清王学政。 卫辰能勉强以平等的姿态和盛维合作,也多是狐假虎威,借了这位学政大人的威名。 这位学政与卫辰虽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卫辰好不容易来一趟省城,于情于理都应该上门拜访一下。 卫辰一路摸索着来到提学道衙门,正欲上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提学衙门虽然比不上宰相的尊荣,但门子也是拽得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俯视着卫辰:“这里是提学道衙门,你一个小孩子乱闯什么?” 卫辰将名帖交出,不卑不亢道:“我乃宥阳卫辰,烦请通报一声。” 门子接过名帖,扫了眼抬头的印戳,当即面色大变,谄媚笑道:“原来是学政大人的弟子,小官人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卫辰淡淡地点点头,门子连约定成俗的门包也没要,干脆利落地拿着名帖就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回返,引着卫辰跨过门槛,过了一道照壁,而后到了一处偏厅。 “在此候着,不可胡乱走动。” 门子说完,就径自离开了,卫辰只得坐在椅子上干等。 所幸没过多久就有丫鬟仆役进来,为卫辰奉上茶点。 提学道衙门出品,自然是上等的好茶,比平时卫辰喝的用来提神的茶沫子强了不知多少。 卫辰拿起茶细细品味,只觉浑身一阵舒坦。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度打开,进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文士:“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无暇来此,鄙人姓沈,是东翁的幕客,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卫辰打眼一看,觉得来人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后才想起来,这位正是那日陪着王学政一起去到盛氏义学的师爷之一,还曾品评过自己的诗句。 卫辰心知这位沈先生定是王学政心腹之人,不敢怠慢,当下站起身行礼道:“原来是沈先生,幸会幸会。” 沈先生见卫辰等了这般许久,脸上却无半分愠色,不由地暗自点头。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沉稳气度,难得难得,不愧是东翁赏识的人才。 他笑着开口道:“那日在盛氏义学,小友大放异彩,我仍是记忆犹新啊,真是英雄出少年!恐怕下次见面,我就要称呼你为老友啦,哈哈哈哈!” 沈先生所说的“小友”、“老友”,并不是指年龄,而是指功名,秀才称呼童生为小友,而秀才之间则互称老友。 若是卫辰考中了秀才,便是遇到一个皓首白发的老童生,照样可以施施然地唤对方一声小友。 沈先生自己就有秀才功名,说要与卫辰以老友相称,其实是表达一种期望,祝愿卫辰早日考中秀才。 卫辰谦虚道:“岂敢岂敢,先生常伴学政左右,又是前辈高人,末学后进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先生请教呢。” “小友之才我早已知晓,不必过谦。”沈先生捋须微笑,开门见山道:“不知小友此来省城,所为何事啊?” 第31章 盛大老爷的心病 卫辰认真道:“义学一别数月,学生一直很挂念学政大人,只恨平日不能时时聆听教诲,今日既来了省城,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提学道衙门,问学政大人安好。” 沈先生满脸都是笑意:“你倒是有心了,你放心吧,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的。”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期间有一名书吏进来通报,在沈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句,沈先生皱着眉点了点头,而后书吏便退下了。 卫辰见状,心知沈先生定是有公务在身,恐怕是无暇招待自己了。 既然王学政不在,自己的心意也带到了,那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当下,卫辰就起身向沈先生告辞。 沈先生倒也没有挽留,不过临别前向卫辰透露了一句:“东翁在江南任期已至,明年六月,就要调回京师,升任大理寺卿。” 直到从提学道衙门出来,卫辰还在思索着沈先生提供的这则消息。 王文清要调任,也就意味着他不会主持明年八月的院试,这对卫辰来说,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就是王文清此次调职,并非贬官,而是升官,而且还是去中枢任大理寺卿这样的要职。这说明王文清很受朝堂诸公看重,日后前途广大。 既然王文清不会担任下次院试的主考官,卫辰也就没了避嫌的必要,日后可以毫不避讳地以老师称呼王文清,双方之间的关系自此也会更加紧密。 简而言之,卫辰的这座官场上靠山非但没有倒,而且还越发壮大了,日后卫辰入朝为官时,能够获得更多的助力。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而且就近在眼前。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王文清这次虽然是升调入京,但毕竟人已经不在江南,他的面子在江南省肯定就没那么好使了。 江南省学政换了新人,卫辰的秀才功名自然不再像先前那么稳妥了。 沈先生提前告诉卫辰王文清要调走,用意很清楚,就是希望卫辰能早作准备,不要到时候再惊慌失措。 不过,卫辰本来也没有靠走关系中试的念头,听到这消息只是略有惊讶,心里倒并没有多少担心。 如今在林延的悉心教导下,卫辰的学业可谓是一日千里,而此时距离明年二月的县试还有将近半年。 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即便没有王文清在背后撑腰,他也有着足够的信心在考场上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考试。 卫辰从提学道衙门所在的学道街回到宝泰街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也到了各大商行店面收档之时。 盛家商行门口的人潮渐渐散去,卫辰也终于见到了商行内的盛维。 商行内,几名盛家的管事被晾在一边,盛维坐在柜台后,亲自上手算帐,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着算盘,早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饶是盛维久经商场,见惯了大场面,也是被这琥珀酒的火爆给吓了一跳。 仅仅开售一个时辰,就售出十缸琥珀酒,要知道,这一缸酒可足有四五百斤呐! 照这样下去,店里提前备下的琥珀酒肯定是不够用了,盛维只得赶紧派人去邬泉酒坊调货,同时采用限购的方式控制销量,这才算稳住了局势。 即便如此,到了晚间收档时一算,这一天下来也卖出去八千多斤琥珀酒,这已经是邬泉酒坊四分之一的存货了。 盛维既欢喜于琥珀酒的畅销,又担心酒坊那边产量供应不上,心里真是又喜又急,五味杂陈。 见卫辰来了,盛维连忙放下手里的账本,上前诉苦道:“贤侄啊,你可算是来了,咱们的琥珀酒在省城卖得供不应求,就是因为甘油的生产跟不上,你得知会你姑母和姑丈一声,让他们多招些人手,加紧生产甘油呐!” 卫辰不紧不慢道:“伯父莫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慢些出货,也能吊一吊那些酒客的胃口嘛!” 盛维闻言脸顿时一黑。 他当然知道卫辰说得有理。 一种新出现的事物,在初期必须保持一定的神秘性与高贵性,这样才能调动顾客的胃口,如果一下子蜂拥而上,那样只会风光一阵,却是难以持久。 所以盛维在开业时,才秉持了限量供应的方针,使得琥珀酒被抢购一空,据说外面已经炒到了五百文一斤,而且还有价无市。 盛维之所以催着卫辰加紧甘油的生产,其实还是眼馋卫辰这独门绝技,想要以甘油工坊人手不足的理由往酒坊后院的甘油工坊里安插自己的人。 说白了,还是盛维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他劳心劳力开拓出琥珀酒的市场,好不容易把琥珀酒的名号打了出去,这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大好局面。 可万一卫辰哪天反悔了,找了别家合作,那他盛维不就是替别人做嫁衣,白忙活一场? 这核心技术一天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盛维就一天睡不着觉啊! 可偏偏卫辰这小狐狸把手里的秘方捏的死死的,卫如意和张明这夫妻俩也有样学样,一个个比猴还精。 盛维也想过各种方法派人刺探甘油的制法,可卫如意和张明却是把后院看得密不透风,而且一发现有人偷偷摸摸想进去,他们就干脆停工不干。 盛维投鼠忌器,也只能无奈作罢。 想到无数白花花的银子正从手指缝里溜走,盛维也顾不得什么一家之主的体面了,当即一把扯住卫辰的胳膊,威胁道:“你若是不依老夫,老夫今日就不撒手了!” “伯父何必如此啊!” 卫辰哭笑不得,可看着盛维一脸的执拗,也只好让了一步:“这样吧,我让我姑丈去牙行买几个签下死契的下人,让他们在后院帮着做些体力活,这样也能加快甘油的生产,伯父以为如何?” 盛维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拍起了胸脯:“去什么牙行,我盛家大院里有的就是忠心的家生子,不比外面的人可靠得多?贤侄尽管去挑便是!” “真比外面的人可靠得多?” 卫辰深深看了盛维一眼,眼中满是玩味之色。 盛维老脸一红,正要解释两句,却听卫辰淡淡道:“也罢,就依伯父所言吧,改日我会让我姑母去盛家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帮忙。 不过有言在先,这些人既然进了后院做帮工,就要一切听我姑母姑丈吩咐,但凡他们有丝毫逾矩,咱们的生意也就做到头了,到时候,可别怪小侄不讲情面。” 盛维闻言大喜,当即点头道:“贤侄放心,我盛家的下人向来最守规矩,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此自然最好。” 第32章 置产 卫辰当然不会看不出盛维的用意,正相反,他非常清楚盛维在想什么。 不过,卫辰对此并不在意。 在他的规划中,盛维就是他选定的生意上的代理人,甘油配方早晚都是要交给盛维的,只不过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这既是卫辰通过科考获得地位和实力的过程,也是卫辰和盛维通过合作不断建立信任的过程。 卫辰默许盛维往甘油工坊里安插人手,就是为了让盛维安心,这样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经营琥珀酒生意。 当然,这些盛家的家生子即便进了工坊,一开始也就是做些打杂的活,卫辰会嘱咐卫如意和张明,不让他们接触到最核心工艺。 不过,每隔段时间,可以有意无意地泄露一些关键之处出来,给盛维一些甜头尝尝。 或许经年累月之下,盛家能通过安插的人手窥见甘油制法的一鳞半爪,最终拼凑还原出完整的步骤。 但到了那时,卫辰早已安然度过了自己最弱小无力的阶段,有了与盛家平等对话的资格,想必盛维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没错,卫辰已经决定了,要做一名生意场上的渣男,非得吊得盛维欲仙欲死才罢休。 可别怪卫辰这样做过分,他也是为了盛维好,免得盛大老爷面对甘油配方的诱惑把持不住,误入歧途,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看现在这样多好,盛大老爷得偿所愿,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卫辰也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面带微笑。 你一声贤侄,我一声伯父,情真意切,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为了回报卫辰的让步,盛维大手一挥,命管事从柜上取来二百两纹银交给卫辰,并言明这不算分红,而是他这个伯父赠予好大侄的一点心意。 卫辰当即拜谢,而后欣然笑纳。 省城这边,琥珀酒生意刚刚起步,盛维半刻也离不开,卫辰也要回宥阳向林延报道,继续发奋学习,为即将到来的县试做准备。 于是盛维遣人到秦淮河边,替卫辰租了艘小船,码头上,伯侄俩依依惜别。 卫辰坐船回到宥阳县城外的渡口后,并没有直接回义学,而是先去了城外不远处的邬泉酒坊。 到了酒坊,卫辰找到卫如意和张明,向他们交代了自己的安排,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在盛家的人进了工坊后,一点点地用小甜头吊着他们,让他们欲罢不能。 张明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就是个直肠子,适合做那个粗心大意泄密的人。 而卫如意谨慎持重,心细如发,卫辰就决定让她来掌握秘密逐渐泄露的节奏。 夫妻俩对于卫辰的安排毫无异议,他们来酒坊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酒坊的事全都由卫辰做主,他们只需要从旁协助就好。 眼看卫如意和张明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提起了此来的另一桩事情。 “姑母,姑丈,要不咱们索性在城里买个住处吧!” “辰哥儿你这是要在县城里置房产?”卫如意和张明都是一脸惊讶。 卫辰点点头道:“姑母,姑丈,你们如今都在酒坊做事,偶尔才能回家一趟,只留阿旭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在城里买个住处,把阿旭接来一起住。 再说了,我要读书考取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城里名师大儒众多,与他们交游往来,学问才能长进得快,寄宿义学实在诸多不便,总归要自己有个住处才好。” 原本卫如意和张明还在犹豫,可听到对卫辰读书有好处,夫妻俩顿时就动摇了。 张明笑呵呵道:“辰哥儿说得对,买了房,咱们以后也算城里人了!” 卫如意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多说,算是默许了。 于是卫辰与他们夫妻一起进了宥阳县城,找到一家房牙,也就是后世的房产中介。 问清楚卫辰他们三人的来意,牙子拿了一张简易的县城地图来摊在桌上,向三人介绍道:“咱宥阳县城有句话,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公差,城东住穷人,不知几位属意哪一种呢?” 卫辰想都没想就道:“城北吧。” “城北好啊!” 牙子面露喜色,当即抖擞精神,指着地图上一处眉飞色舞道:“这里原来是一位举人老爷的住处,三进的院子,庭院、门市、二层小楼都是应有尽有!” 牙子说得唾沫横飞,张明和卫如意却是越听越心凉,这么好的院子,得多少银子才能买下来啊? 一旁的卫如意频频向卫辰使眼色,张明也扯了扯卫辰的衣角,低声道:“咱们家拢共四口人,住不了这么大的屋子,要不看看城东的吧,我看城东也挺好。” 卫辰想了想,觉得张明说得也有道理。 虽然自己现在怀揣二百两银子,买下一处三进的宅子并不困难,但院子太大太空旷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住得舒畅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对牙子道:“那就看看城东吧。” 那牙子听见卫辰说要看城东,心底难免有些失望,不过倒也没因此就狗眼看人低,很快脸上就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 他拿着手里的簿子翻了翻,热情不减道:“城东也挺好的,刚好有几间适合你们的,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 几人一路攀谈着到了目的地,也看了几处房子,卫辰都不大满意。 那牙子也看出来了,张明和卫如意都不是拿主意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才是真正主事的。 他又引着三人到了一处,指着门前问道:“小官人觉得此处如何?” 卫辰抬头看了眼面前这栋白墙灰瓦的建筑,没说满意,也没说不行,笑了笑道:“看看再说吧。” “好嘞,我带您几位进去瞧瞧!” 牙子应了一声,带三人走进大门。 进了门就是照壁,过了照壁就是前院,前院挨着外面的巷子修了一个倒座,左右是前厢,修了走廊,中间还有一簇翠竹。 过了前院院门,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后面就是后院。 后院正西有一厅两房,正北一座小楼,小楼前面还种着好几处盆栽,正南则是厨房,看起来颇为简陋。 卫如意和张明心里对这房子颇为满意,不过也没表现出来,只是不停给卫辰使着眼色。 别再挑了,就这了! 卫辰还没说话,卫如意就等不及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这点倒是不美。” 卫辰心里一乐,姑母这是要开始砍价了呀! 牙子偷看了卫辰一眼,赔笑道:“这位娘子,这外面的小巷是南北向的,屋门只能这么开,要是南北开,那门就要打在别人家的墙壁上了。” 卫如意挑剔完,张明也出来帮腔了:“那外面的小巷也太窄了吧,还没我的肩膀宽,不好不好。” 牙子瞅了眼虎背熊腰的张明,无奈苦笑,只好看向卫辰。 卫辰笑呵呵地给牙子介绍:“这位是我姑母,这位是我姑丈,我只是个晚辈,一切听凭二位长辈做主。” 就这样,卫如意和张明唱白脸,卫辰唱红脸,狠狠砍价了一通,最终定下章程,以五十两银子买下这宅子,另给牙子一两作为中介费。 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给钱,卫辰正式晋身为宥阳县的有房一族。 第33章 渐入佳境 次日,卫辰找盛家在酒坊的管事讨要了几个人手,去溪隐村接张旭,顺便把小院里的家当打包送来。 而后卫如意和张明找来坊甲,左右邻居,以及衙门中的书吏见证,和房牙子当众立下了房契。 巷子里的左邻右舍听说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小神童,都乐呵呵地过来帮忙搬家,顺带说些吉利话,讨个好彩头。 卫辰在卫如意的指点下,依着规矩一一谢过这些热情的邻居,并言明过几日就在巷子里摆下流水席,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送走客人后,卫辰回到院子里。 天井里,张明一家三口正围坐在榕树下的石桌旁纳凉。 卫如意和张明忙前忙后忙了一日,都有些累了,不过搬入新家的喜悦之情却是丝毫未减。 卫如意掰着手指头数着要买什么要添什么,如家具、布料、锅碗、烛台、床帐等等。 张明在旁边记着,准备一会儿就出去采购。 最兴奋的是张旭,他躺在藤椅上,手脚却不安分,跟个皮猴似的东摸摸西看看,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和卫辰聊着天。 听卫辰说要把里院的小楼一层给他住,张旭更是高兴得直打滚,扯着卫辰的胳膊说着自己对小窝的未来规划。 卫辰静静听着张旭的唠叨,偶尔轻声附和几句,心中却是感慨良多。 来到这个世界也快小半年了,终于能够让一家人有了一处像样的安身之所,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对此卫辰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张旭的声音越说越疲,不久就在藤椅上睡起觉来,卫辰也闭上了眼睛,聆听着耳畔沙沙的风声,心底无比宁静。 ……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沉寂的市坊再度热闹起来,随处可见挑着扁担叫卖的小商小贩。 街道上,福源书坊的钱老板端起手里的茶碗漱了漱口,打着呵欠,指挥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准备开始营业。 这时,店门口走来一个少年,头戴方巾,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勃勃的朝气。 钱老板看清来人,忙放下茶碗,热情地笑道:“卫公子,这么早,又是来买纸临帖的?” 卫辰笑了笑:“是啊,上次买的纸都用完了。” “公子真是勤学啊!”钱老板赞叹了一声,又问道:“还是两面一开的大呈文纸?” “是。” 钱老板点点头,吩咐一声伙计,伙计当即拿起纸刀,对这一大叠纸裁下,发出擦地一声脆响,然后利落地用纸带扎好。 大呈文一刀三百文钱,算是比较贵的一种纸张了,读书人专门用它来写卷子。 卫辰付了银子,抱着三刀大呈文纸转个弯进了巷子,再走了几十步,到了家门前。 进门后,正好遇见卫如意端着一盆水从屋门走出来:“辰哥儿,又去买纸啦!赶紧来吃早饭吧,我煮了热粥,还有包子。” “好,知道了。” 卫辰笑着应了一声,一路过了前院,走到自己住的小楼。 上了楼,推开窗户,入目尽是白墙黛瓦,远远还能看见宥阳河上舟船开过。 巷口外的喧哗被马鞍墙挡去大半,闹中取静,恰到好处,正适合读书。 不一会儿,卫如意就把早点端来了,卫辰吃了两个肉包子,一碗热粥,就翻开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朗读了起来。 朗朗读书声,有如金石回响,响彻了整座二层小楼。 没过多久,楼下就传来卫如意的喝骂声:“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给我起来!听听你辰哥哥,一大早就在楼上用功了!” 张旭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穿衣裳,一边苦着脸道:“我后悔了,和辰哥哥做邻居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溪隐村!” 楼上的卫辰听到张旭的哀嚎声,不禁莞尔一笑。 张旭这小子古灵精怪,却是对读书之事半点兴趣也无,日后怕是无缘进学了。 不过对这些,卫辰也不会强求,张旭现在年纪小,心性未定,等到他展现出对于某一方面的兴趣,卫辰自然会出手帮他。 卫辰稍稍停顿,喝一口淡茶润了润喉咙,便又拿起手中的八大家文钞,起声再读。 他如今在四书五经和程朱注释上已经小有所成,眼下就是要涉猎八大家文钞,以增辞气。 以卫辰的能力,自然早就把文章内容熟记在心,不过八大家之所以能被称作八大家,自有其过人之处,其文章中的奥秘可不是简简单单背下来就能领悟的。 例如韩愈之文,如大江大河,气势磅礴,苏轼之文,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这样的文章清韵不匮,声调铿锵,真是越读越有味道。 卫辰也是再三品读,才逐渐品出了其中真味。 读完一篇《赤壁赋》,卫辰只觉念头通达,身心舒畅,脑海中灵感源源不绝,顿时就有了下笔的冲动。 当即取来一张大呈文纸铺开,用镇纸押住,而后磨墨提笔,在卷子上唰唰写了起来。 偶尔停下片刻,斟酌字句,就喝一口淡茶,伴着唇齿间的茶香细细思索。 文章写完,茶水还有半壶,卫辰举起卷子欣赏起来,越看越是满意。 这篇文章辞气兼具,颇有古风,堪称他入学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 陡然间,卫辰觉得鼻尖一凉,忙看向窗外。 “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凌乱地从屋檐上滴落,打在乌黑的瓦片上,滴答滴答,清脆悦耳。 卫辰将卷子拢在怀里,而后合上窗户,下楼拿起雨具,和卫如意知会了一声,便独自出了门,沿着河边缓缓而行。 到了义学,卫辰把这几天写的十几篇文章拿给林延看。 林延一篇篇看完,捋着短须,缓缓点头道:“不错,一篇胜过一篇,尤其是最后一篇,颇有唐宋大家之风。” 卫辰道:“学生今日读东坡先生的《赤壁赋》,恰好读到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故而有感而发,写下此篇。” 林延听了,微笑点头:“东坡先生文风妙而多变,等闲模仿不来,你这文章虽远远不如,但也算得了他一点真味了。” 林延这么说,卫辰顿时受宠若惊,忙自谦道:“东坡先生天纵之才,学生哪敢与他相比,这一篇也只是偶有所感罢了,算不得数的。” “不骄不躁,很好。” 林延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继续道:“你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研习到这个境地,已经很是不错,接下来,可以开始读文选了。” 文选,也就是《昭明文选》,由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共同编撰,选录了先秦至南朝近千年间百余位名家之作。 若卫辰将这文选也读懂读透,博采众家所长融于一炉,而后独树一帜,那他在制艺之道上才真的算是有所大成。 第34章 光阴如梭 读书的日子是平淡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乏味。 所幸卫辰懂得合理安排学习和休息的时间,闲来无事就带着张旭外出游玩,下棋钓鱼,抑或是听戏赏景,休息的日子也算有个调剂。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倥偬之间,便已是卫辰来到大周的第二个年头。 大半年来,卫辰不仅读完了八大家文钞和昭明文选,还遍览了义学藏经阁中的藏书,阅读量之丰富,远超义学中任何学子,连林延都自愧不如。 林延每五日教导卫辰一次,无论冬寒夏暑、刮风下雨,卫辰从没有缺席过一次。 这期间,卫辰写了多少篇时文,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只知道叠在房间角落的旧稿足有一人高。 到如今,卫辰师法先秦三代,博采唐宋,自觉文章大进,虽然还达不到独树一帜的大家境界,但也称得上是登堂入室了。 至于练字的字帖,更是不计其数。 若不是去年年底琥珀酒的分红到账,恐怕光是这笔墨纸张的花费,都能让卫辰直接破产。 不过,这些投入也是很有成效,眼下卫辰的馆阁体写得端庄整丽,已与去年不可同日而语。 二月春风料峭,卫辰坐在小楼上,定定地望着窗外。 准备了近一年,终于要迎来第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卫辰心中充满了期待。 这是漫漫科举路的第一步,自己一定要走好。 …… 今天,是县试报名的日子。 中午,盛氏义学的学子们在林延的带领下出发,到达了县衙前。 林延的身后一共只有十几名学子,都是宥阳本地人,外地的学子都得回到原籍参与县试。 陆轻舟回了上元县,陶大志也回了江宁,上舍七人中只有陈俊与卫辰同在宥阳参与县试。 宥阳县衙里的公差比平日多了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不懂规矩的学子乱跑。 宥阳地处江南,文教兴盛,宥阳县也是大周少有的科举强县,每年县试都会有上千名读书人同场角逐,争个你死我活。 而县试录取人数,一般是从几十到一百不等,录取率仅有不到十分之一而已。 今日县试报名,上千人挤在县衙前,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卫辰来得晚了,只能排在后面,看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的队伍,无奈叹气。 正当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身后队伍突然一阵骚动。 “前面的让开去路!” 人群很听话地分开左右,让出一条五尺宽的道路。 卫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袍服,板着个脸的官员,带着一名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轻人,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原本十分安静的人群,顿时传来一阵阵低声议论,显然是对这种搞特殊插队的行为十分不忿。 不过也有人是懂行的,哂笑着对那些不忿的学子道:“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王尧臣!” 学子们纷纷侧目,不少人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王尧臣,原来是他!” “听说他十岁去白鹿洞书院求学,师从三十年前的状元罗秉坤,一学就是五年,看样子是学成下山了!” “看他这架势,怕不是冲着小三元来的!” …… 听明白事情的缘由,陈俊悄声对卫辰道:“卫兄,此人怕是你此次县试的劲敌呀!” 卫辰嘴角泛笑:“孰强孰弱,得考过才知道!” 陈俊察觉到卫辰言语里的锋芒,不由地愣了一下,他还是很了解卫辰的,若非必要,卫辰可是很少会主动出风头的。 看到陈俊眼中的疑惑,卫辰笑着解释道:“陈兄,做人要低调,做官也要低调,唯独这科举一事,是绝对低调不得的,考得越好名声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 因此无论是谁来,这县试的榜首我都要与他争一争!” “原来如此。” 陈俊挠了挠头,腼腆笑道:“我只求能不落榜就行,这榜首之争却是与我无关了。” 说话间,卫辰忽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衙门里的小吏。 “是卫辰卫小官人吧,请随我来。” 确认过卫辰的身份后,这小吏就领着卫辰出了队伍,和前面的王尧臣一样,开始了插队之旅。 卫辰心底有些好笑:刚刚还气别人呢,这下倒是轮到我自己了。 不出所料,身后又传来一片忿忿的议论声。 “娘的,又有一个插队的,照这么下去,咱们还不排到猴年马月去!” “得了吧,人家和你我不同,他可是咱们宥阳县的神童卫辰,十岁就受了学政大人赏识!” “《竹石》听过吧?就是他写的!” “原来是他啊,我说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来赴县试呢!” “这小子长得倒是不赖,比王尧臣那小白脸还耐看几分。” “长得好有什么用?学政大人都没收他做弟子,能跟人家正正经经的状元高徒比吗?” “说得也是,神童嘛,不稀奇,咱们宥阳又不是没出过!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某位孙姓神童的事迹在这宥阳一带那可是人尽皆知,要是卫辰这个新任神通也重蹈前辈的覆辙,那可就有乐子可看了。 卫辰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忍不住回头狠狠地瞪一眼,眼神凶厉无比。 那几人没想到一个少年的眼神也能这般骇人,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卫辰看着那几人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得了宥阳神童这个名号,卫辰就已经习惯了人们把自己和前辈孙志高相提并论。 可今天是什么日子? 县试报名的日子,卫辰踏足科举之路的第一步! 这时候提起孙志高这蠢货? 真他娘的晦气! …… 卫辰被带进县衙礼房后,等了片刻,就有礼房书吏上前。 书吏询问了卫辰三代中是否有人从事娼、优、皂、隶、以及贱民之列,是否为丁忧期间,是否是在户籍所在地报考…… 诸如此类,一共问了十几项,全部一一记录在案后,又用一张纸写了卫辰的相貌特征:“身短、圆脸、面白、无须、容貌甚佳。” 书吏将纸贴在考牌后面,就让卫辰在考牌正面按手印。 县试报名需要联名担保,便是由同县的五个同时参加考试的考生互相担保。 如果其中一个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个人都会受到牵连,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请一位廪生做保,这样便可免去意外的风险。 原本卫辰是和陈俊还有其他几个义学学子商量好互保的,不过既然自己被提前叫了进来,想必县衙也会另有安排。 果然,没一会儿,那领着卫辰进来的小吏去而复返,笑容满面道:“卫小官人,县尊大人已经替你找好廪生做保了,请随我来。” 卫辰心下恍然,这定是王学政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眼下才二月,王文清要到六月才离任,怎么说卫辰也是王文清看好的人才,冯知县在县试时适当给予照拂,就可以博得王文清的好感,可以说是惠而不费。 第35章 柏兰 那小吏领着卫辰穿仪门,过大堂,一路到了二堂。 堂上早已坐了三人,坐在正中上座的,便是本县县尊,冯敬,左手边是县丞,右手边则是县学教谕。 堂下也站着三人。 一位年纪稍大,还穿着襕衫,应当是县学廪生,另一位则是先前见过的状元高徒,王尧臣。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相貌堂堂、身材瘦削的少年,和王尧臣并列,大概也和王尧臣一样,是受冯知县看好的学子。 卫辰恭恭敬敬地给三位上官行礼,然后与王尧臣和那少年站到了一起。 冯知县笑眯眯道:“今日把你们几位青年俊彦叫来,一是请元用为你们作保,二也是让你们相互结识一下。几位都是人中龙凤,来日必为我大周栋梁,日后可要好生亲近一番。” 县尊发话,几人不敢不从,当下先序了齿。 廪生二十二岁,王尧臣十五岁,另一位少年也是十五岁,仅比卫辰大了四岁而已。 廪生拱拱手,自报名号道:“在下吴衍,表字元用,见过三位。” 王尧臣也道:“学兄有礼,在下王尧臣,草字伯庸,见过学兄学弟。” 那相貌堂堂的少年也躬身施礼:“在下盛长柏,草字则诚,见过学兄学弟。” 少年对着几人爽朗一笑,卫辰却是如遭电击,呆呆地看着他,几乎愣在了当场。 柏兰? 他也是今年县试? 尽管卫辰心中有着诸多惊讶与疑惑,但毕竟不过几位上官在此,却是不好失礼,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像前面几人一样礼数周全地作了自我介绍。 “在下卫辰,师长尚未赐下表字,见过三位学兄。” 几人互相见礼后,吴衍便在三名考生的考牌背后签字用印,正式成为了三位学弟的保人。 忙完这些,冯知县告诉三人:“本月十五乃是黄道吉日,本官奉命于该日举行县试。” 然后又对三位参加县试的少年勉励一番,嘱咐他们潜心读书,切不可大意云云。 见县尊说到结语了,众人也都识趣地起身告退,冯知县捻须点头,只把廪生吴衍留了下来说话。 至此,卫辰的县试报名之旅也算正式结束了。 其实按照衙门办事必收钱的原则,县试报名是要交一百文常例钱的,不过这三位考生都是县尊眼中的潜力股,当然一切费用全免。 卫辰和其余几人走出县衙,王尧臣语气淡淡道:“我已定好了客栈,就不与诸位多说了,先走一步。” 说罢,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这么傲气? 卫辰不由撇撇嘴,倒也没过多在意。 王尧臣走后,就只剩下了卫辰和盛长柏二人。 盛长柏端详着卫辰,嘴角含笑,缓缓吟诵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早听父亲与大伯说,卫姨娘同宗中出了位人杰,十岁写出一首《竹石》,引得江南学子争相传抄。今日一见,果然俊逸灵动,非同凡响啊!” 卫辰笑道:“盛兄这么说真是羞煞我了,你自幼习经,家学渊源,方才县尊都在夸赞你的才学,这才是真正的少年英杰!” 二人互相吹捧一番,都是相视而笑,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盛长柏在扬州时,就听说过卫辰的名号。 某日,盛纮给儿子上课时,突然拿出一首《竹石》,让盛长柏诵读品味。 盛长柏读完,当即拍案叫绝:此诗信笔挥洒,铿锵有力,君子之气跃然纸上! 盛长柏只觉诗中之意与自己志向甚为相合,对这首《竹石》爱不释手,当即就问盛纮,这诗是何人所做。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诗的作者竟不是什么诗坛大家,也不是什么饱学鸿儒,而是一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蒙童,而且这蒙童还和盛家颇有些渊源。 自那日起,盛长柏就对卫辰这个名字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这次盛长柏回老家宥阳,除了参加县试这件头等大事之外,另一件必须做的事,就是拜会卫辰,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神童的庐山真面目。 今日在县衙,盛长柏终于得偿所愿,与卫辰相见,深觉此子果然不凡,盛长柏登时就有了结交之意。 而另一边,卫辰看着盛长柏,也是两眼发直。 盛长柏想结识卫辰,卫辰又何尝不想结识盛长柏呢? 这可是日后两度入阁的宰辅之才! 卫辰不是一个处心积虑设计谋划的人,但当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更何况盛长柏品行端正,为人仗义,是真正的君子,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卫辰求之不得。 卫辰当即热情相邀道:“盛兄,相逢便是有缘,此去寒舍不远,可否赏脸吃顿便饭?” 盛长柏自然不会拒绝,大方地应下了。 “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结伴回到卫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卫如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卫辰回来,她忙放下手中的活,笑道:“辰哥儿回来了?咦,旁边这位公子是?” “姑母,这是扬州盛通判家的二公子。” 卫如意惊讶道:“原来是柏哥儿,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盛长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晚辈盛长柏,见过姨母。” “哎呦,这如何使得!” 卫如意受宠若惊,连忙把盛长柏扶了起来,莞尔一笑道:“既然来了,今日晚饭就在家里吃吧,奴家多准备些饭菜。” “多谢了。” 盛长柏显然是那种拘束的性子,见到卫如意对他笑,一时涨红了脸。 卫辰看出了他的尴尬,便拉着他一起往小楼二层走去。 二层的阁楼是卫辰的卧室兼书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如意每日都会进来打扫,房间内外都是一尘不染。 不过,在盛长柏这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眼中,卫辰这小楼不免就有些寒酸了。 盛长柏皱眉道:“想不到贤弟家中如此清贫,我家世虽然比贤弟好了不少,可学问却是差了许多,实在是惭愧。” 卫辰听盛长柏说自己家中清贫,差点没笑出了声。 看来盛维这老狐狸把自己和他合伙做生意的事捂得够严实的呀,估计只告诉了盛纮,连盛长柏这个亲侄子都不知道。 卫辰穷? 穷个屁! 去年年底酒坊分红一万二千两银子,现在还在后院地下埋着呢! 只要卫辰想,分分钟就能换一套三进的大宅院。 只不过卫辰和张家人都很享受这小院中的烟火气,住久了也有感情,不愿意搬离,所以才一直住在了这里。 卫辰笑呵呵地招呼盛长柏坐下,从房间角落里扒拉出一坛酒来。 盛长柏眉头微皱,婉言劝道:“贤弟,你年纪尚小,饮酒伤身呐!” “兄长,这是果酒,没什么酒劲,喝几杯不妨事的。” 卫辰说着,就拍开酒坛上的封口,霎时间,整个阁楼都飘满了清甜的酒香。 盛长柏嗅见酒香,顿时眼前一亮。 “甜而不腻,醇香四溢,这是琥珀酒!” 第36章 好兄弟,一被子! “正是琥珀酒。” 卫辰微微一笑,取来两个精致的白瓷酒盏,将坛中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入,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到了盛长柏面前。 盛长柏喉结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盏,浅浅啜了一口,闭上眼,任由酒液在口腔中回转,细细品味一番。 “真是好酒啊!” 而后,盛长柏又略有些遗憾道:“此酒性温,甘甜清冽,最合文人雅士之用,奈何产量太少,向来都是有价无市,我也是难得尝到啊!” 卫辰好奇道:“兄长大伯家不就是开琥珀酒坊的么,兄长怎么会喝不到?” 盛长柏叹口气道:“大伯每月倒会派人送来二十坛琥珀酒,不过这琥珀酒珍贵,江南士绅更是以饮用此酒为风韵雅事,父亲自己也是舍不得喝,大半都拿去送礼做人情了。” “那兄长来小弟这里可是来对了,我这别的没有,唯有这琥珀酒却是管够!” 卫辰问道:“兄长可知,这琥珀酒为何与普通果酒不同?” 盛长柏答道:“听大伯说,是有一极为难得的辅料,名为甘油,有此物,便可使果酒脱胎换骨,身价百倍。” “没错。”卫辰哈哈笑道:“兄长可知,这甘油正是出自小弟之手?” “什么?!” 见盛长柏一脸惊奇的模样,卫辰就笑着把自己如何以甘油秘方入股与盛维合伙做生意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盛长柏听完恍然大悟,拍掌叫好道:“佩服佩服,贤弟巧思,愚兄自愧不如。” 佩服我? 卫辰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在他的印象里,大周的读书人们向来都是看不起商贾之事的,这也是为什么卫辰非要费尽心思找盛维这么一个代理人的原因。 所以一听到有读书人说佩服自己,而且说这话的还是盛长柏,卫辰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 “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贤弟何须妄自菲薄?” 盛长柏拍着维卫辰的肩膀,满脸激动道:“我等读书人入朝为官,不就是为了造福一方么?如今你还没做官,就已经实实在在地造福了宥阳县的万千果农,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仁爱之道啊!” “呃……,好像也有些道理。” 卫辰这个汗啊,怎么感觉有种前世粉丝追星的赶脚,这都哪跟哪啊。 不过经过与盛长柏这一番交谈,卫辰也算明白了,盛长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正却不古板,志向高远的同时又懂得脚踏实地,比那些只会空谈误国的腐儒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种人,就该着他入阁为相,宰执天下! 二人坐在阁楼聊了没多久,卫如意就来喊他们吃饭。 卫辰和盛长柏下了阁楼,与张家一家三口围坐一桌。 盛长柏家教甚严,十岁起就不与女眷同席吃饭,不过见卫辰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也没有扭捏,直接坐到了卫辰身边,只当客随主便了。 卫如意手艺不错,又特地去集市买了肉和鱼回来,精心炮制了一大桌饭菜,吃得卫辰差点没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盛长柏吃饭时虽没有多说什么,但从他的食量来看,他对这顿饭还是相当满意的。 用完晚饭,卫如意收拾好碗筷,就和张明一起带着张旭先去休息。 天时正冷,外面还下着冻雨,卫辰和盛长柏结伴回到自己的阁楼中,在屋角烧起炭火,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 “兄长,我特地请姑母温了一坛琥珀酒,今夜你我可以痛饮一番了!” 卫辰举杯相邀,盛长柏欣然应诺,与卫辰一起开怀畅饮,借着酒兴,二人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室外云散月出,树影摇曳,室内烛火通红,暖意盎然。 不只卫辰,盛长柏也已微有醺意,他忽然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贤弟可知,我大周心腹之患何在?” 卫辰愣了愣,问道:“兄长可是在说燕云十六州?” “正是,若不夺回燕云十六州,我朝日后定然后患无穷!” 盛长柏激动道:“依我说,朝廷就应当尽起大军,北伐契丹,复我边陲。若要出兵北伐,我盛长柏甘愿投笔从戎,做先锋帐下一小卒!” “……” 卫辰默不作声。 盛长柏奇怪地望着他:“难道贤弟不希望我大周收回失地,金瓯复全么?” “我当然也恨不得明天就灭掉契丹。” 卫辰摇摇头,冷静分析道:“但我认为,此时却并不是北伐的良机。” 盛长柏不解道:“贤弟何出此言?” “十年前,朝廷推行新政失败,朝廷的财政、军备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愈加恶化,这是其一。” 卫辰条理清晰道:“当今天子年老多病,承嗣无着,朝野上下只想请天子尽快立储,恐怕分不出心思来考虑北伐之事,这是其二。 至于其三,朝廷前年才平息南蛮之乱,兵疲马乏,西北还有党项人虎视眈眈……,现在已经不是国初之时了,朝廷不敢在外有强敌、内患未平的情况下妄开国战的。” 虽然深感沮丧,但盛长柏也不得不承认,卫辰说得有道理,他颓然饮下一口甘甜的琥珀酒,却只觉满口苦涩。 “难道此生都无望了么?” “当然不是!” 卫辰摇头,目光坚定道:“当政无能,国家抱憾,正是我辈知耻后勇、奋发图强之时。 总有一日,我定要让大周提兵百万,收复燕云,荡平河套,踏破贺兰山缺!” “说得好!” 盛长柏正是少年意气之时,卫辰这话正对了他的脾性,他看向卫辰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欣赏。 当下站起身双手举起酒盏,敬向卫辰:“贤弟志向高远,豪气干云,不愧是我大周男儿!我能得贤弟为友,此生无憾也!” 卫辰哈哈一笑,豪爽地与他对饮而尽,放下酒盏,二人相视一笑。 果酒虽淡,亦能醉人,一股豪气自盛长柏胸中喷薄而出,只觉得今夜结识的少年,真是当世英豪。 饮酒直到酒尽方散,当夜,盛长柏并没有回盛家老宅,而是留宿在了卫辰家,与卫辰抵足而眠。 二人一番畅谈,不知楼外斗转星移,直到雄鸡三唱,东方既白。 第37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 二月十五。 晴。 宜赴考。 卫如意知道卫辰县试,临考前几天,专程请教了住在巷子里的老秀才,按照老秀才的经验,提前给卫辰备了一考篮的东西。 譬如装卷子的卷袋、盛文房四宝的竹盒、还有臂搁、镇纸、铜字格等小物件,以及一个可以对折的小板凳,方便在考场外时坐着候场。 应考前一天晚上,除了卫辰自己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张家一家三口都是一宿没睡。 卫如意半夜就起来蒸了发糕、蒸饼,配上切成小块的蒸腊肠和千里脯装进食盒里。 张旭也不赖床了,听见梆子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上楼把卫辰摇醒,催着他赶紧起床洗漱。 张明花重金雇了辆牛车,亲自赶车送卫辰去县学,确保卫辰能在五更之前入场。 卫辰洗漱完毕,用了早饭,就提着考篮登上了张明的牛车。 车子一路颠簸,转过巷口,朝着县学而去。 卫辰挑开车帘,只见大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每辆车前都挑着一盏灯笼,星星点点,橘红色的灯火在街道上汇成一线,蜿蜒如一条长龙。 到县学时,门口的广场上已经围了许多人。 卫辰从牛车上跳下,放眼望去,考棚前一片熙熙攘攘,都是来赴考的考生,最多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有如卫辰这般稚气未脱的孩童。 卫辰甚至看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冷风里候场,心中不由地生出一阵酸楚。 县学大门口,四个皂吏如同门神分列两侧,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淡漠。 对他们来说,县试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每年都会举行一场县试,每次都会上榜近百名学子,实在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宥阳县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别看眼下这近千学子个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又有几个能连过县府院三试,取得秀才功名? 至于举人、进士? 那就更不用提了。 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皂吏扫视着乌泱泱的人群,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并不打算提前放他们进入考场。 卫辰在广场上摸索一阵子,终于找到了早早来此候场的盛长柏和陈俊。 见二人都是神情严峻,卫辰也颇有些感慨,当下同二人见过礼,淡淡笑道:“盛兄,陈兄,你们来得可真够早的。” 陈俊苦笑道:“准备这么久,就看这一场了,早些候场,心里也能多些底气。” 他是三人中学问最差的,如果不能考过县试,接下来便是万事皆休。 卫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陈兄,你也不要太紧张,你底子扎实,应付县试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盛长柏点点头道:“还是贤弟心宽,科举乃是人生大事,贤弟却能如此举重若轻,临考时何愁写不出好文章?” 其实盛长柏心里也并不轻松,他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朋都对他寄予厚望,若是连县试都过不了,传出去实在是有辱门庭。 而今县试在即,他心中的紧张感并不比陈俊少,只是不像陈俊一样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罢了。 因此,看到卫辰面对县试时能够这般云淡风轻,他才会发自肺腑地钦佩。 卫辰看向不远处黑压压的考棚,目光悠远,洒然一笑道:“兄长谬赞了,我只是不愿自乱阵脚罢了。” 一众考生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守门的皂吏才打开县学大门。 四名皂吏一脸凶相,呼喝着检查考生们携带的考篮,陈俊甚至还被勒令脱掉外袍供皂吏检查。 陈俊遵照命令将外衫脱下,任由皂吏的狗爪在他身上随意乱摸,气得浑身发抖。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皂吏只当没听见陈俊的喃喃自语,一脸的木然冷漠,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继续上下其手。 轮到检查卫辰和盛长柏时,那几个皂吏却只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竹篮,随后便闪身放行。 卫辰这几位受县尊大人看好的学子容貌,皂吏们早就记在了心里,哪会上去自讨没趣。 卫辰顺利进入县学,环视一周,见院子里的临时考棚是用砖石搭建,还用厚茅草封了顶,顿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遮风挡雨是没什么问题了。 卫辰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出生在富甲天下的江南,要是那些边远州县,那可就太惨了。 听说那里连最起码的桌椅都没有,考生们还得扛条板凳翻山越岭去县城考试,有时找块门板或者摞两块砖就当考桌了,其中的辛酸实在是难以言喻。 待考生们全部过了搜检,此次县试主考冯知县就隆重出场了。 只见冯知县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系银革带,带上挂着琉璃玉佩,下罩齿罗蔽膝,脚踏黑面白底官靴,颇为威严地站在石阶上。 一时间全场肃静,所有人翘首以待,欢迎县尊大人发表考前重要讲话。 额……,讲话内容嘛,当然基本都是废话,无非就是先宣讲一下圣人之道,再赞颂一下远在京城的皇帝,然后宣布考场纪律等等。 卫辰听得昏昏欲睡,只把最有用的考试时间和场次记在了心里。 待县尊大人啰嗦完,五房书吏开始唱名,叫到谁就上前验明正身,而后发下一张试卷纸,卷子钤印上写着考舍位置以及座次。 作为县尊大人青睐之人,卫辰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七八个考生进去后,就轮到他了。 负责分发卷子的书吏朝卫辰友善地笑了笑,便给了他一张试卷纸:“进去考试吧。” 卫辰分到的是“玄二癸酉”,癸酉在以天干地支排成的六十进制里排第十,二癸酉就是六十加十,也就是玄字第七十号考房。 卫辰带着考篮找到自己的考房,发现这里靠近县学侧堂,开有一处角门,时而会有清风拂过。 “这地方倒是不错,若是破题遇阻,还有清风拂来以助心境。” 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走进考房,环顾一周,发现除了一张可以拆卸的几案和一方小凳之外,别无他物。 卫辰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笔墨纸砚都摆在几案上,而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距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用这段时间小憩一番,有助于凝神静气。 这是林延教导卫辰的考试技巧,只不过只有早早进入考房的考生才能用得上。 那些来得晚的考生,有的甚至连屁股都没有坐热,考题就发下来了,自然免不了手忙脚乱一顿忙活,心态不好直接晕厥过去的也不是没有先例。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考生终于全部进场完毕,县学大门关闭,堂上击云板声大作,试场一片肃静。 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第一步,县试,正式开始了。 第38章 县试难乎? “你就是卫辰?” 闭目养神已久的卫辰闻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小吏正站在面前盯着自己。 “学生便是卫辰。” “嗯,这是考题,写完放到号舍右面的小几上,等我来取。” 小吏将手中攥着的考题放下,便继续去发题了。 卫辰缓缓展开考题,只见第一道时文的题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时候,试题已经分发到大部分考生手里,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倒抽冷气声。 “一上来就是截搭题!” 许多考生面色煞白,如丧考妣,拿卷子的手抖得好像在筛糠一般。 所谓截搭题,就是将经书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各提取一半,组成了一个全新的题目,这种题目就叫做截搭题,也叫小题。 即便没做过八股文的人也能看出来,小题由于割裂经文,牛头不对马嘴,往往题意难明,破题格外艰难,写出的文章一不小心就离题万里。 因而朝廷颁布法令:“正考必出大题,预考可出小题。” 也就是说,乡试及以上的考试必须出形式与文意完整的大题,乡试以下的考试则可以出截搭的小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题库的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全国各地的各级考试都要从中出题,这么多年下来,哪一句没有用过? 因此底下县试、府试这些初级考试的考官们只能变着法子搞创新,弄出一堆变态的截搭题来,把考生们折磨得欲仙欲死。 眼下冯知县出的这道题,便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变态的“书”、“经”混搭,前半句出自《大学》,后半句出自《诗经》。 如此变态的题目,难怪考生们一看到就哀鸿遍野,甚至有人生出立马弃考回家的念头。 但也有几个例外的。 比如坐在天字第七号考房的王尧臣,他只是微微沉吟片刻便面露微笑,开始提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显然是已经成功破题了。 坐在地字第十六号考房的盛长柏,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也开始面色凝重地提笔书写。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考生也陆续解题完毕,开始构思文章。 不过,论起轻松自如的程度,谁都比不上坐在玄字第七十号的卫辰,即便是王尧臣也要比他差一线。 他早已熟背文府,熟悉各种截搭题的套路,考前做模拟题时,更是将经书中的句子截上、截下、承上、冒下、隔章搭、无情搭………,自行折腾出许多小题来。 冯知县这题在旁人看来天马行空,在卫辰看来却是平平无奇,卫辰自己给自己出的模拟题可比这变态多了! 卫辰一看到题目,立马就在心中定位了上句和下句各自的出处,然后只是略一思索,就提起笔来。 “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之,耻之,莫若师文王。” 霎时间,两句原本毫无关联的句子,就被卫辰连缀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这种截搭题看起来很不讲道理,其实最考验考生临机应变的能力,这也是大多数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许多读书人在学完四书五经和相关著作之后,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汉武,脑袋如同榆木般僵硬,让他们去随机应变,简直不啻于痴人说梦。 而卫辰之所以应对轻松,就是因为他的脑袋没有僵化,不会拘泥。 一方面他阅读了藏书阁中浩如烟海的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从历代大家的智慧和心得中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另一方面,他还有前世的记忆和阅历,有着举一反三的丰富联想能力,头脑灵活、心思通明,比那些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就是卫辰与大周其他读书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顺利破题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最后成篇大束,不到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文章就落到了稿纸之上。 写完之后,卫辰又从头默读了一遍,确定全文音调和谐、朗朗上口,且没有任何犯讳之处,这才一笔一划地往答题卷上誊写。 字是读书人的门面,许多读书人文章写得很好,但就是因为字迹潦草被考官直接黜落。 卫辰初入义学时就注意到了自己书法上的缺陷,一直勤练不缀,如今一手馆阁体写得可谓是端庄秀丽,一丝不苟。 待到整篇文章誊写完毕,卫辰这才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这时,堂上击鼓三声,这是中场休息的提示,考生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吃东西喝水,或者呼唤公差,领他们去茅厕解决生理问题。 卫辰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从考篮中拿出食盒,挑了几块糕点和肉脯,就着水吃了起来。 旁边考舍的考生闻见香味,不由地都是心里大骂:这么早就开吃,真把考场当作饭馆了是吧! 有人强压馋虫,捂着鼻子继续考试,有人则是受不了刺激,干脆也拿出吃食,一起吃了起来。 卫辰隔壁有个考生,因为怕考试时尿急,吃饭时不敢喝水,又吃得太急,顿时就噎着了。 几个皂吏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捶胸揉背,总算把卡在考生喉咙里的异物弄了出来,否则恐怕当场就要出人命。 卫辰在考舍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知道外头的热闹,吃干抹净后,就开始作最后一道题,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这试帖诗在考试成绩中占的比重并不大,考官主要还是看第一道时文题,甚至只看破题第一句,要是破题破得狗屁不通,后面也不用看了,直接把卷子扔掉了事。 所以第一道时文题最重要,后面的试帖诗就有些次要了。 不过次要归次要,卫辰好歹也有个十岁能诗的神童之名,这试帖诗要是作得太差,传出去可就是打王学政的脸了。 好在卫辰本就才思敏捷,又研习过藏书阁中《韵诗》、《对类》等书,如今应付寻常的文人唱和已不成问题,临场作一首应制的试帖诗还是不难的。 低头一看,题目是“阴阴夏木啭黄鹂”,卫辰立马就知道这一句是出自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诗》。 卫辰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诗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的意境,转瞬间胸中便已成诗。 这次,他干脆连草稿也不打了,直接在答题卷上唰唰写下十六句诗句。 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 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 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 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 卫辰一气呵成地写完,搁下笔又检查了一遍,再一看时间,才刚刚酉时一刻,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 即便提前交卷,也不能立刻离开,必须等到考试时间结束统一退场。 反正也出不去,卫辰索性也就不提前交卷惹人恨了,闲来无事,卫辰就闭上眼在考房里继续小憩起来。 不一会儿,玄字七十号考房内就传出均匀的鼾声。 隔壁考房里的考生正在满头大汗地奋笔疾书,听到这声音,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吃了就睡,这到底是考场还是你家啊? 第39章 案首如探囊取物? 卫辰睡了不知多久,终于被一阵云板声惊醒。 考试时间正式结束。 书吏挨个考房收好卷子,交了卷的考生们则走出考房,在龙门前排成五十人一排,人满了即可放行。 卫辰提着考篮挨到龙门前,与一众考生一起等了一会儿,待到龙门一开,众人都是急不可耐地出了考场。 “终于考完一场。” 卫辰随着滚滚人流走出考场,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考得好的就直接录取,获得参加四月府试的资格。 第一场没取中的,则还要参加后面的第二第三场,甚至是第四第五场。 要是考了这么多场还是没取中,那对不起,就只能等明年再战了。 卫辰对自己能否被取中毫不担心,唯一的悬念,就是后天放榜时,自己到底会排在第几位了。 卫辰走了几步,恰好瞥见了那位状元高徒王尧臣。 他正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高声念诵着自己的文章。 他念一句,旁边众人就夸赞一句。 “王兄出身名门,又得状元公倾囊相授,真可谓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王兄这学问,在这宥阳城中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王兄如此大才,得县试案首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听着众人的吹捧,王尧臣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卫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不多时,盛长柏和陈俊赶了上来。 盛长柏问起卫辰试帖诗作得如何,卫辰便将自己所作的诗念了一遍。 “妙极妙极!” 盛长柏听完,连连拊掌称赞。 而后突然轻叹一口气道:“闻得贤弟的大作,方知何为天外有人,人外有人,贤弟天纵之才,我不如也。贤弟,依我看来,此次县试案首,已是你囊中之物了!” 听到盛长柏的话,陈俊好奇道:“那王尧臣呢,听说他可是状元高徒,冲着小三元来的,卫兄能胜过他吗?” “王尧臣?” 盛长柏笑着摇了摇头:“我在扬州时,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此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深得状元公真传,但他少年得志,向来自命不凡,写的文章也是锋芒毕露,视天下英杰如无物。 这等恃才傲物之人,若是落在旁人手里也就罢了,可本县县尊乃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座师更是鼎鼎大名的山农先生,又岂会惯着他?此次县试案首,怕是与他无缘了。” “那可说不准。” 陈俊有些不服气。 即便盛长柏说得十分笃定,但陈俊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认为王尧臣是卫辰案首之位的最大争夺者。 陈俊是个认死理的人,觉得王尧臣偌大的名声,肯定不会是个水货,卫辰面对他应该多加小心才是。 盛长柏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待到放榜之时,自有分晓。” “可是……” 陈俊还想再争辩几句,这时,卫辰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好了,陈兄,考都考完了,有什么好争的?咱们还是赶紧找家馆子,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饿了。” 陈俊止住话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考了一天的试,期间也只吃了些小点心,勉强果腹而已,此时他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反正案首归谁也不会归他,与其争论来争论去,还不如找个地方去大吃一顿呢! 卫辰和盛长柏见状,都是相视一笑。 于是三人托同窗给家里带了个信,说不回家吃饭了,而后就近找了家还不错的饭馆海撮了一顿,好好抚慰了一下自己被考试折磨了一整天的小心灵。 …… 距离县试结束已经过去两天。 前一天卫辰去盛家访友,被盛长柏热情留宿,说是要礼尚往来,卫辰只好在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回家。 走到巷子口,卫辰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往日这里可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这人声鼎沸的样子着实吓了卫辰一跳。 穿过人群,快步走进院子内,卫辰看到一个身着衙役皂服的公差坐在上首,张明站在他身旁。 “辰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张明一看到卫辰,喜悦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兴奋地上前道:“这位公爷带来了喜报,辰哥儿你被县尊大老爷点为本次县试的案首了!”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卫辰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仍不免一阵悸动。 县试案首! 这除了是一项值得夸耀的荣誉之外,还有着实实在在的好处。 按照惯例,县试案首一般都能够稳中秀才,这对卫辰来说,绝对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衙门前来报喜的公差冲卫辰拱了拱手,脸上陪着笑说道:“这位便是卫辰卫小官人吧,恭喜了!” 卫辰见状,连忙从身上掏出些散碎银子递给那公差,嘴上道了句辛苦。 公差等的就是这个,见卫辰如此上道,当即乐开了花,接过银子放到钱袋里,笑道:“卫案首好好准备准备,午后是要去县学里答谢县尊大老爷的。” 卫辰拱拱手道:“多谢了!” “卫案首不必多礼。” 送信报喜的公差满意地离开了卫家,挤开围观的街坊邻居翻身上马,朝县衙方向复命去了。 待公差走后,躲在帘子后的卫如意和张旭都走了出来。 卫如意一把攥住了卫辰的手,激动道:“辰哥儿得了案首,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张旭看见卫辰脸上略微有些扭曲的表情,摇着卫如意的手臂道:“娘,你都把辰哥哥捏疼了!” “欸,瞧我这脑子,一时高兴过头了,没事吧辰哥儿。” 卫如意连忙松开手,尴尬地笑了笑。她虽是女子,但常年操持家务,手劲可比卫辰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大多了。 卫辰揉了揉手掌,笑吟吟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卫如意看着卫辰,眼中满是欣慰,忽然,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记自己脑袋。 “辰哥儿,一会儿你去答谢县尊时,可不能穿这件衣裳,我上个月给你订做了几套绸缎衣裳,就是等你得了功名用的,现在你被县尊大人点了案首,这功名是没跑了,不如今日就换上吧!” 卫辰瞅瞅身上的布衣,不在意道:“不用了吧,我穿这身穿惯了,挺舒服的。” “那怎么行!” 卫如意眉毛一竖,拔高声调道:“你是县试案首,学问是最好的,衣着自然也要体面,不然不只你面上无光,县尊大人也要丢脸,你这案首可是他钦点的!” 卫辰仔细想了想,觉得卫如意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当下也没再扭捏,点点头道:“那便依姑母所言。” “这才对嘛!饭做好了,赶紧吃饭吧!” 张明和卫如意都是心情大好。 这些年,为了把卫辰拉扯大,还要供他读书,他们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头,但在这一刻,他们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今辰哥儿得了案首,想必明昭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吧…… 第40章 工具人卫辰 用过午饭,换上崭新的湖蓝色直缀,卫辰便出了家门,往县学而去。 县学,就是先前卫辰县试时的考场。所谓读书进学,这个进学指的就是县学,只有取得秀才功名,成为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读书。 冯知县之所以要在县学接见此次县试中榜的学子,大概也是想激励他们继续努力,在府试、院试中再创佳绩,为宥阳县争一口气。 其实冯知县心里也有数,这些学子中最终能拿到秀才功名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卫辰一路进到县学,才发现正堂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几十名学子,应该都是县试中榜之人。 卫辰四下搜寻,只看见了陈俊,却并没有看到盛长柏。 卫辰心中十分疑惑,以盛长柏的学识,怎么都不该过不了县试吧? 难道是来晚了? 正在卫辰为盛长柏担心时,只见盛长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嘴里还大口喘着粗气。 盛长柏耷拉着脑袋,幽幽说道:“贤弟,你倒是来得比我快了一步,愚兄要是睡将过去,误了答谢县尊之时,回去可真要被家父罚跪祠堂了!” 卫辰闻言哑然失笑,昨晚明明就是盛长柏拉着他不让他走,非要和他秉烛夜谈。 二人从诸子百家聊到诗词歌赋,又从天文地理聊到兵法农学,聊到兴起时还要来几杯琥珀酒助兴,就这样一直聊到了天亮,卫辰才打着呵欠告辞离开。 盛长柏大概是在卫辰走后睡了一个回笼觉,这才差点误了答谢县尊的时辰。 看着盛长柏气喘吁吁的模样,卫辰心底不禁一阵好笑。 柏兰这狼狈的样子,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恐怕日后都很难再见了。 只恨此世没有照相机,不然卫辰非得留影纪念不可。 刚想出言调戏盛长柏两句,却听县学中的一名教授朗声道:“都到齐了吗?” 一名衙役恭敬地朝那教授一礼道:“回禀大人,上榜学子皆已在此。” 教授点点头:“去请县尊吧!” 衙役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身着便服的宥阳知县冯敬便迈着四方步来到了院内。 他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尔等皆是本次县试上榜学子,当谨记圣人教诲,尊师重道,刻苦求学,竭力准备接下来的府试……” 冯知县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串官话,劝学的效果有没有还不好说,但催眠的效果却是十分显著。 卫辰本来就一宿没睡,只是一直强打着精神,被冯知县这一通催眠,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 “卫辰、王尧臣,你们随本县来。” 恍惚间,卫辰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直到盛长柏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卫辰才反应过来,这是冯知县在叫自己! “学生……,学生遵命!” 卫辰猛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顾不得去看盛长柏那“你也有今天”的小眼神,挪着碎步就随冯知县走进了县学正堂。 进了正堂,冯知县轻咳了一声,看向卫辰道:“你的文章本县看过了,破题巧妙,立意高深,文章更是老辣得体,一针见血,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难容!” 卫辰不知道冯知县这般夸耀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是谦逊地束手而立,聆听冯知县的教诲。 冯知县见状赞许地点点头,目光移向一旁站着的王尧臣,问道:“此番我取了你作第二名,你心里可有不服?” 王尧臣连道不敢,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分明就是貌恭而心不服。 冯知县摇摇头,将卫辰和王尧臣的两份卷子并排摆在桌上,一起翻开。 “其实单就文采而言,你们二人并没有多大差距,但从这两篇文章之中,我分明看到一个不谙世事、恃才傲物的青年天才,以及另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却严以律己、不骄不躁的栋梁之材! 前者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而后者,即便我不给他这个案首,他将来也必然会金榜题名,一飞冲天,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伯庸,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取不得案首了吗?” 王尧臣听完冯知县这一番话,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涔涔,当即跪下拜谢道:“县尊苦心,学生全明白了,谢县尊栽培之恩!” “孺子可教也。” 冯知县将王尧臣扶起,而后抚着颔下三缕长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状元公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这个王尧臣要是能磨去身上的桀骜之气,日后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一旁的卫辰看到这一幕,同样是目瞪口呆,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个案首来得是何等侥幸。 若非冯知县有意磨砺王尧臣的心性,这案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落到自己头上。 半柱香后,卫辰和王尧臣随着冯知县缓步走出正堂,院中的学子们纷纷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第一第二的待遇就是好,还能得到县尊的单独教诲。 卫辰心中却是不由地苦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 可他也没办法指责什么,毕竟人家都把案首之位让给自己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哎,罢了罢了,怎么说这也是我参加科举后得到的第一个案首,尽管这个案首来得和我想象的有很大的不同,但纪念意义还是很重大的。 卫辰也只能在心中暗自警醒自己,定要戒骄戒躁,潜心冶学,莫要得了一个县试案首就把尾巴翘上了天。 别的不说,就说那王尧臣,经此一遭,日后定是卫辰府试院试的劲敌。 还有盛长柏,他也是这次县试的第三名,虽然他一直自谦说不如卫辰,但卫辰心里明白,他的学问并不在自己之下。 冯知县是宥阳的大忙人,身上公务繁多,他并未对一众学子多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冯知县一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卫辰身上。 “恭祝卫案首,我宥阳必定又出一进士耳!” “什么进士,我看卫兄分明就有状元之才!” “那是那是,说不定卫案首就来个连中三元呢?” “这话说得在理……” 众人对卫辰赞誉不绝,其中有不少都是当日在考场外夸耀王尧臣的,如今王尧臣名列卫辰之下,屈居第二,他们又纷纷倒向了卫辰。 院子里,案首卫辰被众星捧月,而第二的王尧臣却倍受冷落,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不过王尧臣此时心境大变,见到这一幕也只是叹了口气,感慨自己先前的不成熟,而后便甩甩袖子,径自走出了县学。 卫辰也不想在这听这群人聒噪,礼节性地拱拱手,而后找到盛长柏陈俊二人,和他们一起赶紧逃离了这里。 第41章 世家子的优势 走出县学,盛长柏笑呵呵地上来道贺:“贤弟,荣膺鹗荐,可喜可贺啊!” 卫辰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盛长柏微微一笑:“我也只是听闻罗公与颜公相交甚笃,又见那王尧臣趾高气昂,不似罗公弟子,所以心里隐隐有所猜测,觉得罗公会借此机会压一压自家学生。” 卫辰点点头:“这种事,身为老师不太好做,反倒是冯知县这个外人做来更有效果,罗公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一旁的陈俊见卫辰和盛长柏在那打哑迷,顿时一脑袋的问号,忙上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卫辰朝盛长柏扬了扬下巴,让他自己解释给陈俊听。 盛长柏哈哈一笑,这才道:“陈兄,你可知道,王尧臣的老师是三十年前的状元公,守溪先生罗秉坤? 陈俊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县尊老师是号称诗画双绝的山农先生颜希仁,你知不知道?” “似乎也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颜希仁与罗秉坤并称阎罗,乃是时文界的泰山北斗,并且二人惺惺相惜,相交甚笃?” “这个……,没听说过,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盛长柏呵呵笑道:“不怪陈兄,毕竟这二人声名最盛之时,乃是三十年前,那时你还没有降世,自然不会知道。” “原来如此。” 陈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问道:“三十年前,盛兄不也还没出生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盛长柏被问得微微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旁的卫辰叹了口气,帮他回答道:“盛家家学渊源,三代中便有两位进士,兄长交游广阔,见识广博,自然不是你我这等寒家子弟能比的。” 卫辰说这话时心里也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常常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挂在嘴边,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寒门子弟在起点上就被世家子弟拉开了一大截。 这种差距不是靠财富的增加能弥补的,而是几世积累下来的底蕴。 明明大周进士的录取率如此之低,像海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科举世家,却能够一代代进士扎堆,甚至还能达成“一门五翰林”这样逆天的成就,这就是底蕴的力量。 所谓家学渊源,真的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比如盛长柏,他爹盛纮是扬州通判,消息面自然远比卫辰和陈俊广阔,只需稍加打探,就可以知道许多人眼中的秘辛。 谈到这个话题,出身各不相同的三人之间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陈俊低着头不说话,盛长柏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辰展颜一笑,拍了拍陈俊的肩膀道:“所谓清流世家、书香门第,也不过是祖上出了几个进士罢了,咱们若是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那时自己便是世家,何须仰仗祖宗余荫?说不定,日后我见了陈兄你,还要恭称一声陈家老祖呢!” “卫兄说笑了。” 陈俊闻言赧然,他性格外柔内刚,本也不是个自怨自艾之人,经卫辰这么一开导,心情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中更坚定了奋发向上的信念。 卫辰又看向盛长柏,朝他挑了挑眉毛道:“兄长,马上就是府试了,里头有什么道道,你这个世家子弟可得与我们说个清楚,不准藏私啊!” 听到卫辰的话,盛长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不由地露出欣喜的笑容,拱了拱手道:“蒙贤弟不弃,愚兄自当竭尽所能!” “太好了!”卫辰笑着拍手道:“有兄长在,咱们也相当于半个世家子了,以后在这科考路上再也不会当哑巴聋子了。” …… 卫辰被冯知县点为案首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一时间,卫辰成了宥阳城百姓最热衷谈论的名字。 不过,宥阳百姓对于卫辰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消散殆尽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三月十五的殿试结束后,不知有多少士子会名登金榜,鱼跃龙门,相比起进士的尊荣,区区县试案首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卫辰的心态倒是很好,眼下离府试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他还巴不得赶紧从大众的视线里消失,没有人打扰,自己也好专心准备府试。 两日后,盛长柏传来消息,说是最近江宁一带水贼猖獗,去江宁的水路怕是不好走了,要是临近府试考期再前往,恐怕会耽误考试。 于是几人一商量,决定提前启程,走陆路前往江宁城。 江宁城。 达官显贵云集的华盖坊中。 一处深宅大院,正门口高悬“盛府”二字,其上还有一块探花府第的牌匾。 这里是当年盛老太公分家留给二房的宅邸,因为盛长柏的祖父完成了从商贾到读书人的转变,在迎娶侯府小姐前,老太公就把二儿子的宅子置在了江宁城内。 盛家常年住在京城,后来盛纮外放为官后更是四海为家,因而江宁城这宅子空置多年,只留下十几个忠心老仆看守。 这次盛长柏回江宁府试,正好把这闲置许久的宅子用上了。 三人一路乘马车到了盛宅,宅门口早候着十几个老仆,一个人老头样的管事上前下跪行礼。 “小的们恭迎二少爷回府!” 然后后面一排仆妇杂役都齐齐下跪磕头,呼喊声也很整齐。 卫辰和陈俊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仗,二人四目相视,都面露惊奇之色。 盛长柏却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挥挥手让众人都站起来,然后点了那个领头的管事,让他引着三人入府。 那管事看见盛长柏十分激动,一直磕磕巴巴地说个不停:“许多年没见着二少爷了,老奴心里真是高兴呀!” 卫辰听了一箩筐的恭维话,只觉得耳朵都被吵得嗡嗡响,好在到了正堂之后,盛长柏就遣退了一干人等,这才得以消停。 安顿好住处后,盛长柏带卫辰和陈俊来到书房,从柜子上拿出十张卷子,递到二人面前。 “这些都是我让人搜集来的本府沈府台的程墨。” 盛长柏沉声道:“沈府台是景平二年的进士,未中举人前,承业于安阳九子中的赵子虞,其文颇得骈文之精髓,文辞偏向骈俪多变。 府试之时,若是咱们能师法六朝,在铺陈辞藻上有所侧重,写一手漂亮的四六骈文出来,名次定不会低。” 卫辰和陈俊闻言心中一凛,明白这是盛长柏在与他们分享珍贵的考情信息,当下脸上都露出极为认真的神色,忙接过卷子仔细观看。 第42章 通风报信 清晨。 天未明。 屋檐外,雨水倾泻而下,水滴打在石阶上,四溅横飞,偶尔还有几声春雷隆隆响动。 书房里静谧无声,三个少年各自坐在案几上,悬腕提笔,奋笔疾书,正是在盛府中备战府试的卫辰三人。 三人互相较着劲,相同的时间里,比赛谁写的文章更多。 一个上午过去,胜负分晓。 卫辰轻松写完了四篇文章,盛长柏将将写了三篇,陈俊紧赶慢赶也只写了两篇。 卫辰得意地看向盛长柏和陈俊,二人相视一笑,都是无奈摇头。 说到底,这只是他们为枯燥的学习找的一点小乐趣罢了,并没有谁当真。 不多时,一名盛府的仆人进来送饭,三人也就停下了笔,准备用午饭。 盛府上的伙食,并没有卫辰想象中簪缨世家那种三汤五割,只是平平常常的家常小菜而已,盛长柏身为盛府少爷,吃得也是与自己一样。 卫辰猜想,这可能是盛长柏为了照顾自己和陈俊,同时营造一种平和自如的氛围。 由此也可以看出,盛长柏与卫辰相交的真诚,没有世家子弟那种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卫辰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浓稠的蛋花汤,而后又倒了半碗进饭里,搅拌了一下,就着菜吃。 吃完一大碗米饭,卫辰满足地砸吧砸吧嘴,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卫兄,有辱斯文啊!” 陈俊鄙夷地看了卫辰一眼。 卫辰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肚子,摇头晃脑道:“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事实证明,看人吃饭真的能促进食欲。 见卫辰吃得如此香甜,盛长柏和陈俊也都心痒难耐,忍不住有样学样,把蛋花汤倒进碗里,拌着菜吃了起来。 一碗米饭下肚,二人都是不自觉地打了个饱嗝。 “嗝————” 嗝声嘹亮,后知后觉的盛长柏和陈俊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散着尴尬的气息。 卫辰哈哈大笑。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传来管事的声音:“二少爷,江宁府衙邱师爷求见。” 盛长柏听了立即将筷子放下,叫来女使以水拭面,而后披衣出门,迎到院门口。 “久仰邱先生大名,长柏招待不周,让先生久等了,还望先生莫怪。” 盛长柏与那邱师爷寒暄了一阵,便将他请进了正堂。 入座之后,邱师爷看左右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友,东翁让我来知会你一声,今年府试怕是与往年有所不同。” 闻言,盛长柏心头微微一跳,屏风后站着的卫辰和陈俊也都是屏息静气。 盛长柏起身,一面给邱先生沏茶,一面问道:“可是有什么风声?” 邱师爷点点头道:“小友你也知道,大三关中,乡试最难,小三关中,府试最难。沈府台身为一府之尊,方方面面都得顾虑周全。 这江宁府又不同别处,府中藏龙卧虎,名门世家众多,各家都去找沈府台请托,沈府台答应也不是,回绝也不是,毕竟府试取中的就那五十个名额,僧多粥少啊!” 盛长柏闻言点了点头,他身为官宦子弟,自然知道这小三关里的猫腻,连乡试会试那么严格的考试照样有人作弊,何况是不糊名的府试呢? 只要身在官场,互相之间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生、同年、同乡、好友、故交,一层罩着一层,谁也逃不脱。 主考官也是人,自然难以免俗。 比如眼前这个邱师爷,就是江宁府通判邵光的幕僚,而邵光又是盛纮的同年…… 盛长柏心知肚明,自家父亲恐怕早就给冯知县和沈知府打过招呼,让他们在录取时对自己稍加照拂。 这几乎就是官场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只不过这江宁府情况特殊,豪门望族扎堆,一个个都盯着那五十个名额,身为主考官的沈知府也很难办,照顾了这个,照顾不了那个,怎么都要落下埋怨。 盛长柏问道:“邱先生,沈府台可有什么对策?” 邱师爷叹口气道:“府台大人决定在府试之后,要出题名录。” “题名录?” 盛长柏讶然道:“那不是乡试和会试才有的吗?” 邱师爷呷了口茶水,沉声道:“题名录上,中试童生们的文章一览无遗,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即便过了府试,只要文章一经刊出,必然遭人非议,连带着家门清誉也要蒙羞。” 邱师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长柏自然不会不明白。 “府台大人是用这种方法来变相拒绝那些请托的名门望族!” 邱师爷点点头:“府台大人就是这个意思,总之到时候是否取中,还是要看文章成色。” 盛长柏诚恳地拱拱手:“多谢先生告知。” 邱师爷摆摆手:“我也是受东翁所托,谈什么谢字!” 盛长柏将邱师爷礼送出门后,回到堂内,将卫辰和陈俊唤出,细细和他们说了邱师爷的话。 卫辰听完,若有所思道:“我看那邱师爷来此,未必只是善意地传递消息而已,说不定还有沈府台的授意,借着这些人情关系向各大世家发出警告。” 盛长柏赞同地点点头:“沈府台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要么等题名录出来了大家一起丢脸,要么就谁的面子也不卖,所有人公平考试。” “世家最看重的就是家门清誉,沈府台这是捏着他们三寸了!”陈俊赞叹道:“这位沈府台还真是手段过人呐,这么轻易就解决了一桩难题!” 盛长柏摇摇头道:“沈府台这也是无奈之举,江宁世家盘根错节,他扛不住世家的压力,只能用这种同归于尽的办法来逼世家就范。” “总而言之,这次府试时大概是要务求公平了。” 卫辰看向盛长柏,促狭笑道:“这对我和陈兄来说是件好事,对兄长你可就大大不利了,你可也是世家子中的一份子啊!”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没好气道:“我盛家也就在宥阳有几分名望,放到江宁府哪还算得上什么世家?那些豪门望族吃肉,恐怕我盛家连汤也喝不到一口。如今凭真才实学去府试,那才真正的于我有利!” “兄长这般自信?” “那是自然!” 第43章 深藏不露的小胖子 三月二十八。 府试报名之日。 卫辰和盛长柏还有陈俊一并来到府衙前报名。 衙门还未开衙,眼前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府前街上的茶馆、食铺里都坐满了从各县云集而来的考生,他们都在谈笑聊天,议论着县试时的趣闻。 不少食铺为了招揽生意,将棚子搭在了街上,使得本就不宽的府前街越发拥挤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人?” 陈俊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吃惊道:“这怕不是快要有三千人了吧?” “怕是有了。” 盛长柏点点头道:“江宁十县,各县县试时录取一百到二百人不等,还有历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的士子,林林总总,全荟聚于此了。” 见到这一幕,卫辰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府试是小三关中最难的一关了。 县试考生人数虽然也不少,但没有门槛限制,能写个名字就能参加考试,拿宥阳县来说,近千考生中,真正能言辞通顺的考生,估计也就五六百而已。 可府试就不一样了,考生基数大,又是都是过了县试这一关的,水平总不会太差。 偏偏府试一共只有五十个名额,还要本届考生与往届考生一起厮杀,这不杀个头破血流才怪呢! 这时,只听衙门里一阵梆子响,府衙大门洞开。 霎时间,外面等候的几千读书人一起起身,朝着府衙拥了过来。 一名又黑又瘦、头发花白的考生挤到了门前,却被守门的皂吏推开。 皂吏呼喝道:“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县来,先是江宁县,再是上元县!” “是。” 这年老考生匆忙行了一礼,颤巍巍地走到一旁。 不远处,排在宥阳县考生队列中的卫辰看见那年老考生萧索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些考生一辈子皓首穷经,图的究竟是什么,四五十岁还来考,即便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罢了。” “卫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童生的好处可多着呢!” 陈俊居住的村中就有这么一位老童生,五十四岁才考过府试,因此他对此最有发言权。 陈俊指着那年老考生道:“别看这人这么老,但只要考上童生,将来化为一抔黄土时,也可在碑上刻下【待赠登仕郎】五字,但若是连童生都不是,便只能写下【处士】二字。有了童生之名,也算是对自己读的一辈子书有个交代,子孙也有些颜面,好歹算是读书人家了。” 卫辰和盛长柏闻言都是恍然:“原来是为了身后之名。” “还不止呢!” 陈俊继续道:“取中童生,便可以去社学坐馆,也可以去殷实人家,做个蒙师,一年十两酬金不成问题。若会吟诗写字什么的,去大户人家当个清客,日子过得也是清闲。” 卫辰拊掌笑道:“陈兄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即便将来我取不中,也能凭借腹中些许诗才,去大户家里当个清客,倒也清闲。” 卫辰说完,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盛长柏和陈俊当然知道卫辰是在开玩笑,卫辰乃是堂堂县试案首,府试是稳过的,只是名次不定而已,哪有不取之忧? 三人顺着队伍进了府衙,之后的流程与县试报名时相差无几,先在吏房中写一遍履历,再开具考引,最后贴上记录着考生外貌特征的浮票。 只不过这次卫辰的浮票上写的终于不再是身短了,而是身材适中,想来是卫辰这几个月长高了些许的缘故。 取完考引之后,书吏得知卫辰是县试案首、盛长柏是县试第三,又在他们的考牌上加盖了一个“堂”字,意为提坐堂号。 所谓提坐堂号,就是考场设于大堂,坐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试,让考生作弊的难度直线上升。 不过也有好处。 提坐堂号的考生更容易得到主考官的关注,还可以得到主考官当堂面试,被取中的几率更大。 提坐堂号是县试前十才有的待遇,陈俊县试时只排在五十多名,却是无缘享受了。 不过陈俊也并不气馁,他这段时间和卫辰盛长柏这两个学霸在一起复习,从中收获良多,自信府试定能取得佳绩,能不能提坐堂号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走完流程,三人出了府衙,正欲回家继续苦读,却听陈俊忽然道:“卫兄,快看,那不是陶大志么!” 卫辰抬头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横向发展的小胖墩,不是陶大志又是谁? 卫辰当即笑着行礼道:“陶兄,别来无恙啊!” “哈哈,卫兄、陈兄,又见面了,我就知道,以你们的才学,区区县试肯定难不倒你们!” 陶大志咧着嘴迎了上来,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丝精明的感觉,不过那丝精明在他笑起来之后,就变成了一脸憨厚。 几人各自见礼,寒暄一番,卫辰也将盛长柏介绍给了陶大志认识。 盛长柏倒也没有因为陶大志出身商贾之家而轻视于他,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 陶大志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公子哥也是颇有好感,笑着拱拱手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在江宁的经历。 卫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胖子居然取了江宁县试第三名。 江宁县和上元县附于江宁城郭内,是江宁府最为繁华的两县,也是江南文华荟萃之地,历年来各种神童层出不穷,堪称县试竞争最为激烈的地方。 而陶大志却能从中脱颖而出,取得县试第三,这等才学,放到寻常小县去,恐怕案首也是手到擒来。 说起来,当初义学月课时,陶大志也常常都是月课第二,连正规书院出身的陆轻舟和贺今朝都比不过他。 一念及此,卫辰看向陶大志的眼神越发玩味了。 这小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听说卫辰三人来江宁之后一直闭门苦读,还没出去逛过,陶大志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当即就要拉着三人去城里闲逛,好好领略一下江南首城江宁的风貌。 “陶兄,你不会是要请我们去你家的澡堂子泡澡吧!” 陈俊苦笑着摇头道:“还有十几日就是府试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外出游玩,你可不要害我啊!” “陈兄误会了。” 陶大志摆摆手道:“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秦楼楚馆、园林楼阁,而是与这次府试大大有关!” “与府试有关?” 听到陶大志的话,卫辰和盛长柏脸上都是闪过一丝讶然。 陈俊迫不及待道:“到底是什么地方,陶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陶大志嘿嘿笑着,并不回答,只是神秘兮兮道:“等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放心,肯定不会让你们失望就是了!” 第44章 禅房说梦 每年临近府试、乡试,江宁城就有三大产业热闹非凡。 一是客栈。 二是青楼。 三是寺庙。 而陶大志带卫辰三人去的,正是城东的一座大寺,栖霞寺。 据陶大志所说,这是前朝状元叶疏桐赴乡试前借住的地方。 据说叶疏桐在寺中过夜时,曾经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一头狗跳到案上,朝他狂吠不停,案下还有一束竹子。 叶疏桐睡醒后,找到寺中方丈,请教这梦到底是有何征兆。 方丈听完梦的内容,立马笑着给叶疏桐行礼,恭喜叶疏桐要中状元。 叶疏桐又惊又喜,忙问方丈:“我连乡试还没过,又谈何状元呢? 方丈哈哈笑道:“状元公,你仔细想想,狗就是犬,伏在几案上,案作两脚,合起来可不就是个状字吗?” 叶疏桐听了大喜,又问方丈:“那案下一束竹子是什么意思?” 方丈道:“那是你取得状元的捷径,要你自己去猜。” 叶疏桐还要追问,方丈却摆摆手,笑而不语。 叶疏桐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明白过来,竹一束,那便是一个“策”字,这是老天爷在提醒他要专研策问呐! 后来,叶疏桐果真如方丈所言,顺利通过了乡试,来年更是在殿试时一举夺魁,中了状元。 叶疏桐的这则故事传开后,不少来江宁赴府试、乡试的读书人,都会在考前来到这栖霞寺住上一宿,期待会有神人托梦,指点自己中状元的方法。 如今府试将临,各县读书人涌入江宁,其中不少都慕名来到栖霞寺,导致栖霞寺僧房爆满,一房难求。 虽然寺中客房紧张,但陶大志是江宁的地头蛇,这种事情自然难不倒他,他早早就买通寺内僧人,为自己预留下了禅房。 不过之前没想到会遇见卫辰等人,禅房只有一间,四人也只能挤一挤了。 卫辰很无奈,陶大志所说的故事听起来有鼻子有眼,可在卫辰看来,不过就是寺内僧人为了揽客杜撰的故事罢了,哪有什么可信度? 可是看着陶大志和陈俊都是深信不疑的样子,连盛长柏都劝卫辰住下,卫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答应和三人在这寺庙的禅房里睡上一晚。 次日,天光大亮。 四人相继醒来,津津有味地交流着咋晚各自做过的梦。 陈俊先道:“我昨夜梦见我在墙上种白菜,不知有何深意。” 陶大志当即面露忧色道:“墙上种菜,如何能活,陈兄这岂不是白费劲?此梦凶险啊!” “非也非也。” 盛长柏摇头道:“墙上种菜,我看陈兄这是要高中了!” 陶大志一拍脑袋:“对啊,墙在高处,可不就是高中嘛!” 卫辰抱拳道:“恭喜陈兄,做得如此吉梦,府试已然不在话下了!” 卫辰说完,盛长柏和陶大志也一并恭喜陈俊。 陈俊挠了挠头,嘿嘿直乐。 接着,三人又问陶大志做了什么梦。 陶大志愣了半晌,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在三人的逼问下,他这才慢吞吞地说出了自己所做的梦。 “我梦见……,我梦见我和我表妹躺在一张床上。” 陶大志说完,其余三人都是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得陶大志心头发毛,三人才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陶兄,你这不是神人托梦,是春梦了无痕啊!”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看呐,这位表妹八成就是陶兄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吧?” 陶大志涨红了脸:“我与婉妹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而且我们俩虽然躺在一张床上,却是背对着背的,并未逾礼!” “背对着背?” 盛长柏闻言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道:“我明白了,这梦是预示陶兄该翻身了!” 陶大志微微一怔:“我陶家世代从商,我若要翻身,岂不是翻身成了士族?” “这么说来,陶兄做的也是个吉梦啊!” 卫辰和陈俊连声道贺,不过都是挤眉弄眼,面带笑意,陶大志臊得不行,赶紧转移话题道:“盛兄做的又是什么梦?” 盛长柏回忆道:“我梦见我穿着青衫长袍,圆领直袖,腰间别着一柄学子剑,骑着一头青花色的大骡子……” 卫辰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只好打断道:“兄长,请直接说重点!” “急什么急,我这不是正要说么?”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道,继续说道:“当时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长着许多大树,一直行了许久,我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当下回头一看!” “回头看见什么?” 陈俊和陶大志都好奇地凑近了过来,想听盛长柏的下文。 卫辰却是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兄长,你说到现在全是废话啊,赶紧为我们揭晓谜底吧!” 盛长柏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声,这才缓缓道:“当时我回头一看,便见卫贤弟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站在我身后,好不骇人,你们说这梦怪不怪?” 陈俊和陶大志面面相觑,点点头道:“盛兄这梦确实古怪!” 陶大志好奇地问卫辰:“卫兄,你平日里是不是对待盛兄太过粗暴了,怎的在梦里也这么凶残?” 卫辰挠了挠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我平时对柏兰挺好的呀,为什么在他心里,居然会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杀人狂魔? 我有那么可怕……,吗? 卫辰忙问盛长柏:“兄长,你之前替陈兄和陶兄都解了梦,那你自己这个梦,你应该也能解吧?” 盛长柏摆了摆手,正色道:“渡人不渡己,医者不自医。” 卫辰无奈,只好看向陶大志和陈俊:“二位,你们怎么看?” 陶大志砸吧了下嘴,问道:“盛兄,那人头可看得清面容?” 盛长柏摇了摇头道:“血污满面,看不真切。” 陈俊略一沉吟,又问:“敢问盛兄,在你的梦中,卫兄作何装束?” 盛长柏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卫辰无语道:“兄长,你前面不相干的那些事物记得清清楚楚,后面最重要的东西怎么就都记不得了呢?” 盛长柏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三人也都是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事暂时搁下。 陶大志和陈俊转而问起卫辰:“卫兄,昨夜你也在禅房睡了一夜,可做了什么梦?” 卫辰看了二人一眼,叹气道:“二位,你们昨夜都睡死了过去,打了一夜的鼾,陈兄上半夜,陶兄下半夜,此起彼伏,我哪有那闲心去做梦啊!” 陶大志一脸不好意思道:“卫兄,是我的过错,我好意拉着你来,没料到遇到这事,令你一夜未眠。” 陈俊也道:“卫兄,你应该弄醒我们的。” 卫辰心里暗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起床气,万一把你们弄醒了,迷迷糊糊一脚把我给踹飞了,那我该找谁说理去! 嘴上却是说道:“非是不能,而是不忍啊!” 陶大志和陈俊听了都是一阵感动,异口同声道:“卫兄真是厚道人啊!” 第45章 府尊沈度 四月十二日。 凌晨。 江宁府学宫方向已是人声鼎沸。 如果目能夜视,就会看秦淮河北岸密密匝匝地挤满了轿子、马车,甚至是驴车、牛车,就连河道中也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江宁府下属十个县,除了城内的江宁和上元外,还有当涂、句容、六合、江浦、高淳、宥阳、繁昌、铜陵八个县。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人数是宥阳县试的三倍还要多,为了同一个目的荟聚于此,那便是—— 府试! 黎明前的黑暗中,三千余考生熙熙攘攘地挤在考场前,以县为单位,等待着府试的点名入场,广场上各种呼喊声此起彼伏。 “江浦县的考生有没有,来我这里!” “平山书院的来这边,到考场西面来!” “宥阳县的考生,到牛头灯笼这里来!” …… 宥阳县的牛头灯笼用长竹竿挑着,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卫辰和盛长柏还有陈俊找了一会儿,就看见半空中的牛头,当下提着考篮挤了过去。 宥阳县的教谕是宥阳县考生的领队,此时正在考生队伍里维持秩序,见卫辰三人来了,当即道:“卫辰、盛长柏,你们二人提坐堂号,可去考场西北角单独等候。” “啊,还要再挤?” 卫辰和盛长柏踮起脚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无奈地对视一眼,叹口气继续往西北角挤了过去。 挤了一大段路,卫辰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脚一阵凉飕飕,低头一看,鞋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卫辰不由一阵无语,这也太倒霉了吧! 好不容易穿过人海挤到了地方,早有一群人提着灯笼站在了这里,这些都是各县县试的前十,卫辰在里面看到了好几张熟脸,陶大志,王尧臣,还有宥阳县的几个同年。 卫辰一见到陶大志,第一句话就是:“还有没有多余的鞋?” 待听明白卫辰的意思,陶大志理解地笑了笑:“卫兄也被踩掉鞋了?” 旁边的考生们闻言都是深有同感,凑上来七嘴八舌道: “我方才也是。” “我的帽子都被挤掉了!” “我的笔也被踩断了!” 令卫辰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眼里向来颇为高冷的王尧臣竟然也附和了一句:“我的砚台也摔碎了。” 卫辰诧异地看了王尧臣一眼,没有多想,问众人道:“那你们是怎么办的?” 王尧臣撇撇嘴:“现买的。” 卫辰吃了一惊:“这里还有货郎?” 陶大志笑道:“卫兄有所不知,每年府试都有这么多人,被挤掉的鞋子帽子、摔坏的笔墨纸砚不知道多少,偏偏考场又规定衣冠不整不得入内,差役看到有利可图,便提前购进一批货物,高价贩卖给考生。” “原来如此。” 卫辰恍然大悟,这还真是处处都有商机啊!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号服、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陶大志招了招手将他叫住。 卫辰借着灯笼一看,果然担子里食品文具、鞋子帽子应有尽有,再一问,一双布鞋竟然要一两银子! 这价格比外面卖的足足翻了几十倍不止啊! 不过就算对方卖得再贵,卫辰也不得不买,否则就进不了考场了。 于是卫辰只好乖乖挨宰,掏出银子买了一双布鞋,套在了脚上。 这时,梆子声大作,龙门缓缓打开,考生排成五十人一队等待搜查入场。 卫辰经历过县试时的搜检,觉得也没有那么严格,但到了府试,才见识了这搜检的厉害。 考生们一个个站在龙门前,解衣脱鞋,连发髻也要打散掉,然后把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接受搜查。 前面有一名考生,待差役搜到自己时,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差役发觉不对,一看这考生双腿夹得很紧,当下踹了一脚骂道:“腿张开!” 那考生颤抖着张开腿,差役伸手往他裤裆里一掏,竟掏出一叠纸来。 差役将纸甩在地上,骂道:“你这老夯货,夹带都夹带到谷道里去了!来人,扒了他的裤子,拉他去见府尊!” 两名差役领命上前,扒那考生的裤子,那考生一面努力挣扎着,一面嘶喊道:“不可如此,有辱斯文啊!” 差役骂道:“啰嗦什么,给我扒!” 那名考生被带走时,卫辰才看清他的面容,竟然是先前报名时见到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儒生。 老儒生挣脱开束缚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诸位差大爷,行行好吧,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老朽十七岁过县试,府试却来来回回考了几十次。老朽只求取个童生啊!” 差役冷声道:“取了你,别人怎么办?求我也没用,有什么话,到府尊面前去说吧!” 话音落下,两名差役就一左一右将涕泗纵横的那老儒生架走,一旁围观的考生都是议论纷纷,卫辰见状也是唏嘘不已。 搜检过后,卫辰和盛长柏随着人流进了考场,经过核对身份等一系列程序后,卫辰拿到了写着自己座位号的卷子,上面还加盖了一个“堂”字印戳。 卫辰招呼盛长柏,二人直接往公堂上走去,那里便是他们的考场了。 到了堂上,便见知府沈度坐在高背椅上,目光扫向堂下,卫辰和盛长柏当即低头朝他作了一揖。 沈知府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什么表示,很快又看向了其他考生。 待沈知府的视线移开,卫辰和盛长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按照座位号分别入座。 待到考生入场结束,沈知府照本宣科地训了话,无非就是遵守考场纪律之类的车轱辘话。 不过常规的训话结束后,沈知府又补充了一句:“本官共出了九套题,保证你们每个人拿到的题目和前后左右之人各不相同。所以诸位,请专心答自己的卷子,不要交头接耳,更不要左顾右盼,因为即便你偷看成功了,也没半点用处!” 沈知府话音未落,堂下考生已是一片哗然。 这也做得太绝了,一次考试出九套题,这是把作弊的路子都给堵死了! 嘈杂声刚起,便听守卫考场的兵丁齐声低喝。 “肃静!” 沈知府声音转冷道:“从现在开始,但凡有一点违纪,立刻逐出考场!” 考生们瞬间鸦雀无声。 “现在发考题,考试开始!” 第46章 堂上何人喧哗? “梆——” 一声清脆的梆子响,府衙的书吏开始发题。 卫辰恭敬地从对方手中接过用红绳系绑成筒的考题,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启开试卷,但见上面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还有两道五言八韵诗。 卫辰首先看向最上首的第一道四书题。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所以,第一场的第一道题尤为重要。 府试三千考生,首场三千卷子,九千时文,考官哪里有耐心一篇一篇看完? 很多考官都是只看第一题,对你的文章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要是第一题写不好,直接就把卷子丢了,后面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白搭。 卫辰凝神看向第一道题的题目,只见试题卷上写着: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段话出自《论语•微子篇》,是周公对他的儿子伯禽的训诫之言。 意思是说故旧朋友如果没有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 卫辰见了这道题,顿时瞪大了眼睛,这首题居然是一道堂堂正正的大题,比截搭的小题简单得多。 这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这一题他前不久才刚刚做过! 这一个多月来,卫辰、盛长柏、陈俊几乎闭门不出,一直在用题海战术进行考前突击训练。 三人写完文章,先是自评,再是互评,找出各自的不足之处。 对于卫辰写的那篇文章,盛长柏和陈俊一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篇文章不仅立意高深,而且理气十足,颇有韩潮苏海之势。 卫辰并没有因为二人的夸赞就自矜自傲,而是将自己的文章反复琢磨了几遍,结合沈知府偏好四六骈文的特点,在用词和对仗上更加吹毛求疵,将文章又润色了一遍。 这篇最后的成文,牢牢地刻在了卫辰的脑海里,就算再过几十年,他也不会忘记! 卫辰不由地仰天而叹,自己考试前倒霉到被人踩丢了鞋,考试时又幸运到蒙中了原题,运气这玩意儿,还真是虚无缥缈,让人捉摸不透啊…… 感慨过后,卫辰不再磨蹭,当即磨墨提笔,不假思索地开始动笔。 先是言简意赅地破题: “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再然后,便是一大段的骈俪句,洋洋洒洒,气势磅礴。 几百字的文章,卫辰运笔写下来,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滞塞之处。 半柱香后,就在考场上大部分考生还在思考如何破题时,卫辰已经将这首场最重要的首题给写完了! 写完第一题,卫辰定了定神,平复了下心情。 单靠这首题的文采,自己府试录取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 不过接下来还有四道题,也不能随便,虽然这几题没有首题重要,但如果两个人首题文章的水平在伯仲之间时,后面这几题就成了决定名次先后的关键。 第二道题,不出意外,是一道截搭题。 “皆雅言也叶公” 卫辰初一看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略一思索,才在前四个字后面加了个点,变成“皆雅言也,叶公”。 前者是《论语•述而》第十五篇最后四个字,后者是第十六篇开头两个字。 题目做到这儿,卫辰也不由地暗叹一声:“这沈知府还真是个天才!”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道截搭题,但这六个字从文章顺序上来说,分明又是连着的,不信你就去翻翻书,看看是不是? 这时候又没有标点符号,还真没法说人家一句不是。 寻常截搭题被人诟病,往往是因为题目生拼硬凑,即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答题者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可沈知府出的这道截搭题却不同。 只需弄明白前后两句各自的出处,再结合朱子的注释,就可以用“圣人之德”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 说实在的,这还是第一次,卫辰做截搭题时,心里有种做大题时的踏实感。 卫辰一边开始提笔破题,一边在心底暗自赞叹:能把截搭题出得这般堂堂正正,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这沈知府在经义上的造诣之高,比起那传说中的“阎罗”二人,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破题无误之后,下面的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便如行云流水,写得卫辰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这时,云板声响起,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卫辰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又一声云板响起,几名书吏开始下来收首题的答卷。 这也算是提坐堂号的考生享受的福利之一,只要在午时之前写完首题上交给主考官,就可以让主考官有充足的时间提前阅卷。 否则的话,就只能等统一交卷,到时候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篇文章,看到你的文章时会有仔细?多认真? 考生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这时,卫辰的第二道题写得也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将首题的答题卷交了上去,自己则继续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公堂之上,沈度端坐在高背椅上,拿起书吏收上来的卷子,一篇一篇地看了起来。 沈度看到满意的文章,就在卷子上头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代表通过府试的概率很大了。 如果卷子上画了一个竖,那就代表暂时搁置待定。 要是画了一个叉,那这个考生就惨了,这是直接淘汰的意思,按照科举重首题的原则,这考生后面几题写得再好也是白费劲了。 沈度一连看了几十张卷子,不由地大摇其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尚可,剩下的大多难入他的法眼。 堂下的考生抬头偷眼望去,只见府台大人阅卷如飞,又见几十份卷子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一个个心中都是胆战心惊。 其实府试从三千人中录取五十人,这个概率完全是正常的。 只是考生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黜落,心中产生的绝望实在是难以言表。 谁知道那被黜落的卷子里,有没有自己的? 堂下考生煎熬般的心理,沈度自然不会知晓,或者说,他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沈度喝了口龙井茶,又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沈度看到这点了点头:“破题破得好,小巧精致。” 再看下文,竟是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沈度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将座下的椅子拉近了一点,他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默读文章。 忽然,堂下正埋头写文的考生们听见一阵放声大笑,纷纷诧异地抬起头,心想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试考场喧哗? 这一看众人才知道,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次府试的主考官,江宁知府,沈度。 只见沈度捧着一张卷子拍案而起,朗声笑道:“阅此嘉文,岂能无酒?来人,快上酒来!” 第47章 为何求举业? 不多时,就有小吏端上一觞美酒,沈度将酒一饮而尽,笑着对身旁的汤师爷挥了挥手。 “你也取过秀才,算得精通文字,这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 “是,东翁。” 汤师爷从沈度手中接过文章,仔细阅读起来,读完之后赞道:“真是好文章啊!直抒胸臆,格律严谨,读之如饮甘醴!” 沈度笑着问道:“那你以为这篇文章可取第几?” 汤师爷面露犹疑之色:“这我不敢说。” 见汤师爷不说,沈度倒也没有强求,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敢说,那去请卢教谕过来。” 不久,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这人便是江宁府学的卢教谕,进士出身,饱读诗书。 论博学二字,江宁府一众官员中,还没有能超过这位老教谕的。 沈度从案上的卷子中捡出两篇给卢教谕看,卢教谕将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 他指着第一篇道:“此文奇绝险峻,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可谓诡道也!” 又指着第二篇道:“此文书理纯密,音调纯熟,四平八稳,可谓正道也!” 说罢看向沈度,问道:“老朽以为,这两位考生的才学都足以取为案首,只是二人各有所长,难分轩侄,还是要请府台大人决断。” 沈度笑而不语,又抽出一份卷子。 “请卢老再看这一篇。” 卢教谕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又看了起来。 半晌后,他抬起头,双眼发亮,拍腿叫绝道:“此文格律严整,文辞清丽,读之如读庾信之哀江南,如此好文,不取第一也难!” 沈度站起身来问道:“卢老,你是本府名儒,向来饱读诗书,眼界远超常人,你仔细瞧瞧,可能瞧出这第三篇文章是从哪篇程文上剿袭来的?” 卢教谕笑着道:“府台大人多虑了,本朝和前朝的时文,老夫看过不下数万篇,其中绝无此文。” 听了这句话,沈度心中疑虑尽去。 对于点谁为案首,沈度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只不过他生性谨慎,生怕这文章是剿袭而来,到时候刊在题名录上被人指出,那他沈府台可就贻笑天下了。 因此,他必须找来浸淫经书数十年的老儒卢教谕,合上这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有了卢教谕的保证,沈度也终于放下了心。 送走卢教谕,沈度重新坐回了案前,他翻过卷子,看着背面考生名字那栏的“卫辰”二字,自言自语道:“若是此子真有才学,我当……” 说到这里,沈度忽然顿了顿,哑然失笑:“罢了,倒是本府太过心急了,且看他后几篇文章写得如何吧。” 堂下的卫辰对此丝毫不知,他此时已经写完了第二道题,吹干墨汁后,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确认遣词造句无误,韵脚流畅后,这才一笔一划地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 这一篇写完,剩下的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也是一气呵成,而此时,大部分考生还在埋头做题。 卫辰想也不想,将卷子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知府沈度端坐在案后,左右还站着大小官员及书吏二十余人。 卫辰前面已有数人交卷,此时,其中一人正在受沈度当堂面试。 此人乃是江浦县案首周煜,他在江浦县一直都是倍受吹捧的少年英杰,这回府试他也是自信之极,觉着自己定能连中两元,甚至夺得本省的小三元。 周煜将卷子奉上,矜持地笑了笑,见府台大人的目光果然在自己的卷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中洋洋自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张大嘴巴问道:“府台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沈度头也没抬,淡淡道:“不取。” “可我是县试案首啊!” 周案首又惊又怒:“按照惯例,县试案首是必过府试的啊!” 沈度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道:“看批语。” 周煜低头一看,只见卷子上用一行绚丽的行书写着:“请秦轩徵来,本官一并录取。” 周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原来他的第一道大题,正是剿袭自本朝至平年间会元秦轩徵! 这位周案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足有上千篇。 县试时,他有一篇文章便是剿袭而来,只是江浦知县和学官都没有看出来,以至于至今无人察觉。 所以周煜才故技重施,想继续利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在府试蒙混过关。 谁料竟被沈度一眼看破。 周煜垂下头,红着脸将试卷塞进怀里,朝府台大人行了个礼,而后匆匆离开了。 看到这一幕,在后面排队的卫辰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当初没有倚仗记忆力惊人一味死背文府,不然估计也是落得和这周案首一样的下场。 轮到卫辰时,卫辰双手捧卷将卷子奉上,一旁的书吏接过卷子,铺在了沈度案上。 “单是你这一手端正清丽的馆阁体,就足以中秀才了!” 沈度扫了一眼卷子,笑着道:“本府只问你一句,为何而求举业?” 卫辰朗声道:“学生所以求举业者,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听卫辰这么说,堂上的一众官员脸上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时下学子大多爱用张子厚的横渠四句作为自己的志向,看似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实则目空一切、大而无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伟大的志向,别说是普通的学子了,就是那些能够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能尽数做到? 而卫辰这志向,听起来没有横渠四句那么气势恢宏,但发自内心,脚踏实地,更容易得到在场一众官员的青睐。 学而优则仕,读书人的目标本来就是为了做官,实在没有什么可讳言的。 沈度心底赞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拿起卫辰的卷子看了起来,看完欣然点头,而后拿起朱笔,在卫辰的几张卷子上都画了几个圈。 “卫辰,你的文章,本府已是取了,名次待发案后再定。” 卫辰双手一举,长揖道:“谢府台大人!” 沈度笑着挥了挥手:“退下吧!” 卫辰面朝沈度后退几步,而后缓缓转身,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要下台阶时,卫辰朝下一望,只见百名考生正垂头伏案,苦苦答题。 卫辰大袖一拂,心中豪气顿生。 与他们相比,我已是童生了! 公堂之上,沈度望着卫辰渐渐远去的背影,忽发感慨:“可惜啊,年纪尚小,文字还欠火候。若有朝一日,他文风大成,独树一帜,必能成就一代文宗,届时,恐怕天下读书人都会争相传抄他的文章!” 在场众人听到沈度的话都是大吃一惊。 一代文宗? 府台大人这评价未免也有些太高了吧! 第48章 发案之日 出了府学,卫辰估摸着盛长柏和陈俊他们还要再答一会儿,也就没有多等,只身回到了盛府。 一进跨院,卫辰就径自上了阁楼,倒头就睡。 科举考试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尤其像卫辰这种对文章吹毛求疵的,一场考试就会对身心造成极大的负担。 不知睡了多久,卫辰疲惫的身心终于舒缓了许多,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忽然,他觉得脚心一阵痒痒,不由地笑出声道:“好痒,好痒!” 这一笑,卫辰便醒了过来,一看,原来是陈俊在用一根鹅毛挠自己的脚心。 陈俊朝一旁的盛长柏笑道:“学会了吧,下回就这样叫他起来。” 盛长柏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比我的法子强,又快又好。” 见二人有说有笑,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卫辰不由地恼火道:“扰人清梦,真可耻也!” 陈俊这家伙,明明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自从来了府城,却变得越来越开朗,现在好了,竟开始捉弄起自己来了。 还有盛长柏,原本多正直的一个君子呀,如今居然也变成了这样。 一定是被陶大志给带坏了! “卫兄,这都日下三竿了!” 陈俊见卫辰还想赖床,哗地一下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顿时洒满了屋内,照得卫辰微微眯起了眼睛。 “原来都已经这么晚啦。” 盛长柏笑呵呵地说道:“今日便要发案,考生们都早早看榜去了,也就贤弟你,能这般泰然高卧了。” 陈俊也道:“是啊,卫兄,我们都听说了,你被府台当堂录取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次要你做东,请我们去酒楼里大吃一顿!” “请请请,一定请!” 卫辰笑着应允,而后穿上鞋,披衣起身,和二人一起到了前院,等待报录人的到来。 只有那些心里没底的考生才会去府学前看榜,卫辰三人蒙中了府试第一道大题,个个都是胸有成竹,因此老神在在地呆在了家里。 过了一阵,盛家的老管事大叫着跑了进来:“报录的来了!报录的来了!” 卫辰三人精神一振,一并迎到了门口去,只听远远吹唢呐的声音滴答滴答响起,而且越凑越近。 老管事笑容满面,问一旁的女使:“打赏的钱都备下了吗,可不能少了,丢了我们盛家的体面!” “备下了。” 那容貌颇为俏丽的女使低头道:“昨日去倾销店,用整锭的银子换了铜钱,备下好几万钱呢!” “几万钱算什么?” 老管事笑吟吟道:“等咱们二少爷中了秀才举人,备个几十万钱都不够!” 说话间,老管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吹唢呐的声音怎么还越来越远了呢? 不会是走错了地方吧? 老管事一个激灵,当下唤来一名家丁,吩咐道:“你出去看看!” 那家丁连忙跑出去探问,一会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我问过了,是巷子另一头的吕家,他家四少爷取了府试第三十六,报录人是往他家去的。” 众人听了都是气沮,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老管事偷眼去看盛长柏,心里忐忑不安。 卫辰出言宽慰道:“无妨,报录人来得越晚,取中的位次越高。” 盛长柏也笑着道:“贤弟说得是,多等一时,便多添一分的喜气。” 老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附和道:“二位少爷说得是,三十六名算什么,咱们这府里三位少爷都是能中案首的料!” 众人哈哈大笑。 又过了一阵,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请问陈俊陈公子,盛长柏盛公子,还有卫辰卫公子是住在这里吗?” 门口迎候的家丁大声道:“是啊,你是来报录的?” “是啊,可让我一通好找,整个府城都绕了半圈,这才到了地头!”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完,当即招呼身后的几人:“弟兄们,别喘气了,吹打起来!” 外面顿时响起了唢呐高亢嘹亮的声音,然后就是一连三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捷报——贵府老爷陈讳俊,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九名!” “捷报——贵府老爷盛讳长柏,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二名!” “捷报——贵府老爷卫讳辰,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一名!” “我的天呐!” 一时间,盛家众人都楞在了原地,而后便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轰动。 街头巷口路过的百姓听见报喜声,已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是羡慕不已,不少人都挤到了盛家门前拱手道贺。 “恭喜啊!” “恭喜恭喜!” 老管事反应过来,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指挥家丁去点鞭炮,一边亲自捧着一簸箕铜钱在门口抛撒。 “同喜同喜,来来来,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啪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巷子里的孩童们都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氛围,老管事将几万铜钱都打赏了出去,几名报录人拿了最大份,兴高采烈地进屋讨酒喝。 接着左右街坊邻居纷纷前来拜访,手里还捎着东西,有的带钱,有的带物。 这坊间住的都是江宁城的达官贵人,所带的贺礼也都十分珍贵,有玉石字画,上等纸砚,还有人参鹿茸等。 宾客不断上门道贺,盛家自然不能怠慢,好在家里帮闲的丫鬟女使不缺,还提前去酒楼请来了两个厨子,总算是没有乱了方寸。 又过了一会儿,老管事喊道:“二少爷,宥阳县衙的白师爷来了!” 卫辰、盛长柏、陈俊闻言迎了出来,三人作揖行礼完,盛长柏道:“白师爷光临寒舍,不甚荣幸,里面请,喝一杯薄酒。” 白师爷回了礼,笑呵呵道:“这回府试,咱们宥阳包揽前三名。老夫此来,就是代传县尊之意,贺你们为我宥阳士子争光!” 说着,白师爷手一伸,一旁的衙役就给卫辰、盛长柏还有陈俊一人奉上一封红布绸包。 “这是县尊赏你们的花红银,以资励学之用。” 银子不多,却代表了一种荣耀,三人谢过之后,都是恭敬收下。 盛长柏将白师爷请进屋子里说话,用了一杯水酒后,卫辰好奇地问道:“白师爷,敢问此次府试第三是县中哪一位年兄?” 白师爷答道:“是王尧臣。” 卫辰心道,果然是他! 说来这位状元高徒也是悲催,下山之时意气风发,剑指小三元,结果县试就被卫辰压了一头。 这次府试更惨,不仅案首之位又一次被卫辰夺走,还被盛长柏后来居上,最后居然只排在了第三位。 虽然也算是三鼎甲之一,可王尧臣心里,只怕是已经快要郁闷死了吧…… 第49章 宴饮之时 两日后。 江宁府衙前,五十名士子汇聚于此,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 他们当然有骄傲的本钱,因为他们都是从三千余名考生中脱颖而出的人杰,这一届府试新科录取的童生。 今日,沈知府将在府衙设宴,款待这些新科童生,众人都是换上了新衣,早早来到府衙前等候。 等得无聊时,其中几人不免就扯起了闲话,以此打发时间。 “这回府试宥阳可是出了大风头,前十里就有四个是宥阳籍,前三更是直接被宥阳学子包揽了!咱们其余八县的县尊教谕恐怕是颜面无光喽!” “听说那卫辰就是去年写出《竹石》一诗的宥阳神童,想不到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参加府试,还夺了案首,我等真是汗颜呐!” “唉……,这案首若是让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这样闻名府内的才子取中,我是没有二话的,怎么偏偏让个黄口孺子抢走了呢!” “这位年兄,话可不能这样说。王尧臣就是宥阳人,但卫辰县试时依然是宥阳案首,如今卫辰更是又取了府试案首,足可证明其才学不凡。难道年兄是质疑冯知县和沈府台的眼光吗?” “这个……,咳咳,我也不过是说笑罢了,兄台何必当真?话说,咱们这案首怎么还没到呢?” …… 府衙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内,卫辰正与盛长柏和陈俊在此喝茶。 盛长柏喝了一口热茶,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道:“贤弟,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别让同案们久等了。” 陈俊道:“让他们等一会儿也无妨,你们两个一个是案首,一个是二魁,我虽然不才,也算是前十,我们不到,他们哪里能入府衙?” 卫辰笑着对盛长柏解释道:“兄长,我年纪太小,有些时候,摆谱也是必须的,否则,怕是镇不住场面呐!” 盛长柏看了看卫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啊你啊,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一点不像个读书人!” 三人喝了半晌的茶,眼见时候确实是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地起身,朝着府衙前走去。 此时,一众新科童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府衙里的书吏见了卫辰这位案首到来,这才大开中门,奏响雅乐,十几名身穿红衣的衙役分列两旁,肃然而立。 “府台大人有令,请士子入衙赴宴!” 这一刻,众士子没有一个人举步向前。 先前的等待已经让他们明白,这场宴会,他们并不是主角。 卫辰此时全无在茶馆时的自负狂傲,他面容肃然,恭敬地朝着四面的同案行了一个团揖,朗声道:“诸位,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无论情愿不情愿,都是一并拱手回礼,齐声道:“卫兄,先请!” 然后人群如分浪般退向两旁,给卫辰留出一条道路来。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十一岁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直缀,缓缓登阶,步入府衙中门。 卫辰身后,盛长柏和王尧臣一左一右,相继跟上。 其余士子们按序排作三列,跟着他们徐徐而入。 踏入府衙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是心潮澎湃。 对在场的大部分童生来说,可能这辈子也只能赴一次这样的宴会,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就算终老之前也可以和子孙后代提起。 至于更高规格的琼林宴、鹿鸣宴或是簪花宴,许多人根本就连想都不敢想。 府衙在规制上比县衙高了两个档次,建筑的广大与精美都不是县衙能比的。 众士子进了中门,从正路直入二门,便进到府前大院,也就是府衙办事机构的所在地。 穿过府前大院,便可见到与正门一模一样的仪门。 进了仪门是大堂,过了大堂是二堂,这里才是知府大人设宴的地方。 这时,礼乐停下,一旁的赞礼官站出来高声道:“今科案首卫辰,率新晋士子,拜见府台大人!” 当下,卫辰领着身后的士子们一并行参拜之礼。 礼毕,众人站起身来,高坐在堂上的沈度微笑着与士子们说了一番刻苦勤学、用心举业的话。 士子们屏气凝神,在阶下聆听教诲。 最后,似乎沈度也觉得自己讲得有些太久了,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咱们宴席上再说也不迟,开宴吧!” 说罢,就有礼乐声响起,众人随着沈度一并入内赴宴。 按照古礼,这等大比之后的宴席都是一人一席,一人一案,依照严格的长幼尊卑顺序入座。 卫辰虽然年幼,却是本次府试的案首,因此位次就在知府沈度的边上。 至于其余几十名士子,则遥遥与沈度隔开,最后面的席位离沈度足有数十米,想与府台大人说句话都难。 卫辰之下,还有九个席位离沈度最近,那是本次府试前十的位置。 第二位盛长柏,第三位王尧臣,这些卫辰早已知晓。 只不过他没想到,陶大志居然也在前十之列,而且还是第六,比蒙中了题的陈俊位次还要高。 至于第四第五,分别叫做翁定帆、唐鹤年,这二人都出身名门,才名远播,卫辰也略有耳闻。 事实上,在府试发案之前,这二人与王尧臣才是案首之位最热门的争夺者,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卫辰横空出世,抢走了江宁府案首。 翁唐二人与王尧臣早就相识,又是座次相邻,宴席开始后,自然而然就聊到了一起。 他们知道王尧臣与卫辰都是宥阳人,便向王尧臣打探起了卫辰的情况。 “你们问卫辰的文章如何?” 听到二人的问题,王尧臣沉吟了一会儿,他现在比二月县试时沉稳多了,神态不卑不亢,说话也很有分寸。 他缓缓道:“县试之时,我与卫辰不相伯仲,谁为案首尚在两可之间。我本以为府试时能一雪前耻,可到头来还是输了。” 翁定帆忙问道:“可是那卫辰运气太好?” “不是。”王尧臣摇了摇头,认真道:“是他的文章又有进益,而且进益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这一点我心服口服。” “啊?” 翁唐二人闻言都是讶然。 要知道,王尧臣是什么人? 世家出身,名师高徒,向来都是眼高于顶! 似乎除了他的老师罗秉坤,他还从没有服气过任何人。 如今居然对卫辰心服口服? 简直不可思议! 王尧臣看见两人惊讶的神情,洒然一笑道:“不如就是不如,或许院试之时,我还是比不过卫辰,可即便给他得了个小三元,那又如何? 三年后的乡试,才是真正的大比,届时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翁唐二人闻言愕然,旋即肃然起敬道:“伯庸,真坦荡君子也!” 第50章 鱼与熊掌 卫辰坐在竹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大盘白水煮羊肉,还有被切好的数块羊肺。 至于酒水,则只有一壶玄酒。 什么是玄酒? 玄酒,就是一种很玄妙的酒,饮之可千杯不醉。 简而言之,就是清水。 邬泉酒坊的琥珀酒在江宁卖得很火,也被文人骚客视为文雅之物,可惜却上不了这次席面。 因为这场宴席方方面面都是承袭古礼,仿照春秋时的乡饮酒礼而来。 虽然省略了不少繁琐的礼节,但这古礼中的玄酒却是一点没省,给每名士子一人上了一壶。 不少养尊处优的士子见状脸色都有些难看,心里腹诽:这府台大人也太抠门了! 卫辰倒是无所谓,他出身贫寒,有肉吃就不错了,至于好酒,家里有的是,也没必要在这儿喝。 这等宴会,本来就不是为了喝酒吃饭,而是为了彰显风光与体面。 这一点,卫辰心里还是很拎得清的。 卫辰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白水煮羊肉,忽然听到一道浑厚威严的声音传来。 “诸位,雅宴怎可不赋雅诗,请各自即兴赋诗一首,以增意趣!” 说话的,当然是江宁知府沈度。 卫辰离沈度最近,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领教到沈府台的大嗓门,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看来这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得练就一项狮吼功的技能。 堂下众人听了沈府台的要求,个个都是面面相觑,心里老大不情愿。 府试时才刚刚考了两首试帖诗,现在宴饮又来这一出,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就你先来吧!” 沈度随意点了一人。 此人正是府试第五唐鹤年。 唐鹤年沉吟了一会儿,吟出一首诗来,诗词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是中正平和,应时应制。 卫辰听了心里也是颇为佩服,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作出这样一首诗,不愧是江宁府有名的少年英杰,这江宁府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接下来一个个士子都被沈度点名站起,各自临场作诗,或吟诵风物,或抒发志向,不一而足。 轮到卫辰时,沈度笑着道:“卫辰,你早有诗名在外,又是本府案首,才学远超同侪,我只给你七息时间,速速做出诗来!” 卫辰暗自叫苦。 七息成诗? 这比曹子建七步成诗还要离谱啊! 不过卫辰也讨了个便宜,方才其他士子作诗时,他已经做好了被点到的准备,趁机提前打好了腹稿,此时总算没有手忙脚乱。 卫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开口道: “李杜诗篇万口传。” 沈度点了点头,淡淡道:“不错。” 卫辰又道:“至今已觉不新鲜。” 在场众士子听到这儿,都是变了颜色,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卫辰关系相近的盛长柏等人则是为卫辰捏了一把汗,心想卫辰这胆子也太大了,连诗仙诗圣都不放在眼里,这可怎么圆回来啊! 沈度品味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揶揄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卫辰神态颐然,一手举杯,一手负后,继续吟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话音落下。 满座皆惊。 连沈度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位府台大人将官服下摆一拂,霍然起身,从案上举起杯来,口中崩出三个字: “作得好!” 这一声,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堂内众人都为卫辰这首诗喝起了采,陈俊和陶大志将手掌都拍得通红。 沈度将酒杯遥遥对着卫辰道,眼中欣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真惊世之才,本府敬你一杯!” 沈度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卫辰这诗作得实在是太好了! 别人作诗要么咏物要么言志,卫辰却是在点评众人所作之诗,格局上就高出不止一筹。 而且他这诗相当于是将在场一众士子全夸了一遍,让这些士子认为诗中的“才人”就是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格局”加“情商”。 此时此刻,在沈度眼里,诗作本身的精彩已经是其次了,卫辰展露出来的智慧与气度才是最令沈度欣赏的。 “谢府台大人。” 卫辰一手托杯,一手掩袖,然后将杯中的玄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卫辰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还是如此淡定,不由地都是佩服万分。 之后,众人继续赋诗,可任谁作出再好的诗篇,比起卫辰这一首《论诗》都是黯然失色。 盛长柏笑着道:“贤弟,你这是一诗镇场了呀!今日之后,宴席上的事定会传遍江南文坛,贤弟,你又要出名了!” …… 傍晚,宴席散去,众人尽兴而归。 告辞后的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驻足回望,只见远处灯火下,沈府台拉着卫辰,似乎在叮嘱什么。 三人见到这一幕,无不心生艳羡。 “此人之才,吾不如也!” 王尧臣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翁定帆和唐鹤年都有些不解,先前王尧臣还豪言要在乡试上胜过卫辰,怎么现在又自愧不如了呢? 王尧臣叹口气道:“以往我只知此人少年老成,城府深沉,今日方见其锐气逼人啊!” …… 另一头,被沈度单独留下来说话的卫辰也追上了盛长柏等人。 盛长柏好奇地问道:“贤弟,府台大人留你说了些什么?” 卫辰一五一十道:“府台大人告诉我,若是我日后能不问举业,专心学问,不出十年,又是一个山农先生。” 陈俊有些惊喜:“山农先生乃是世间名儒,府台大人居然拿你和他作比较?” 盛长柏却是皱起了眉头:“不问举业,那岂不是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了?” 卫辰叹口气道:“府台大人说,若我分心科举之事,汲汲于名利,日后恐怕不能安下心来做学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盛长柏和陈俊齐声问道。 卫辰笑道:“我就说,学生以为,做学问并不一定要归隐山野,做官一样是做学问,一样能从中领悟到大道至理。” “说得好!”陈俊拍腿道:“经世致用,义利并举,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应有的风范!” 盛长柏面露忧色,问道:“你这般回答,恐怕未必合沈府台的心意,府台大人没有怪罪于你吧?” “当然没有。”卫辰哈哈笑道:“府台大人非但没有怪罪我,还大力赞赏了我,并且为我引荐了一位可以教我经世致用之道的老师。” “哦,老师?” “那人是谁?” 面对二位好友的追问,卫辰嘴角绽开笑容,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青藤先生,庄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