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轮回 堆满了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的密室内,老司命苦恼地一拳砸上玉石台,惊醒了旁边正打着瞌睡、连焰火也显得无精打采的长明灯。 “我、我佛慈悲!”长明灯一个哆嗦,幻为人形,双手合十,变成个粉雕玉琢的红衣女娃娃。 她瞧了眼司命手边的沙盘,坐在台前捧着腮懒洋洋道:“难不成又预测到什么天灾人祸了?” “老夫倒但愿它只是天灾人祸。”司命捋着胡子疲惫道。 长明灯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有没有觉得,时辰不对?”老司命忽然凑近她,神秘道。 “时……什么时辰?反正你也知道,我每天除了吃和睡,也就是听听大佛们讲经,啥都不懂。”长明灯说着说着,丝毫不感兴趣地抓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老司命无奈地望着她,叹息道:“眼下除了你,已无人能帮到我。若是事成,功劳分你一半!” “功劳!老东西,你发现什么了?”一听到有利可图,长明灯立刻来了精神。 司命起身,十指结印,将两人笼罩在结界内,方满脸严肃道:“我测算出,每隔廿四年会出现一次轮回,之后我们便会失去这廿四年的记忆,重新再来一遍,如此循环往复、永无尽头……”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生活始终在这最后的二十四年里画圆?”长明灯惊得将糕点撒了一地,她拍了拍手上的粉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她歪着脑袋,仔细回想,先前也曾感觉到哪里不对但毫无头绪,此番听闻司命之言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在兜圈子。远古的记忆渐渐淡去,而近年来所有事态的发展却像在梦中经历了许多遍般似曾相识。 “‘廿四年’前,天运阁有长老算出那位将要在凡界转生,他们提出若转世成功,极可能引发灾祸打乱天数,让三界的未来变得不可掌控。”老司命坐回台前,回忆道,“得到这个结论后没过几日,长老们布下了极为强力的法阵结界,封锁了天运阁和祭星台,借闭关之由商讨应对措施。” “他们想出法子了么?”长明灯蹙了蹙眉,以片刻的时间思索了一下转世那人的身份。 老司命也沉默了片刻,垂眉合眼道:“他们闭关二十四载后,第一个轮回结束了。” 长明灯跳了起来:“这么说来,‘二十四年’就是他们最终所做出的决定?!” “有两种可能,”司命摇头道,“一是如你方才所说,二是当年封闭的天运阁内……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 长明灯打了个激灵。 “老东西,”她忽然小心翼翼道,“或者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当初什么‘转生’、‘灾祸’的预言,就已经是某些人的别有用心了?” 司命瞪着这个外表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天真烂漫,实际活了千万年不比自己小多少的灯神,脊背上也是一阵发寒。 “你不是司命么?你算不算得出当时的真相?”长明灯踮起脚,伸手拍了拍他胸膛。 “天族的运数,只有借助天运阁的圣器才能推算。”老司命表示无能为力,况且推演一次消耗的法力,五百年都补不回来。 “那怎么办?”长明灯来回转悠着,伸出食指不停点着下巴。 司命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盒子,解开封印,从中取出只装了金色液体的透明小瓶子。 长明灯接过,在手中细细观察。 “这是天族的一小部分神识!能凝成液体久而不散,可见此人魂力深厚。莫不是……”她惊道。 “正是。”老司命打断她,“你去下界碰碰运气,若能找到某个通灵的妇女,教她饮下此物,说不定这轮回就破除了。” “通灵?”长明灯不解。 司命道:“带着前几世记忆,年纪恰好是一个轮回,且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有很强的执念。” 长明灯点了点头。 “离下个轮回,还有多久?”她突然问道。 “今日是最后一日,子时一过,我们将再次失忆回归原点。”司命说着,挥手解除结界。 长明灯默默攥紧了小拳头。 两人散步似的来到天梯旁,仙云缭绕,忽而露出来能倒映凡界众生的天镜一角。长明灯整个都趴了下来,叫道:“老家伙你快看!” 司命亦毫无形象地趴在她旁边,指指点点道:“咦?这……” “真的是他?”长明灯直扯他胡子。 不多时,浓云飘来,再次掩盖住了天镜。 司命不死心,伸手拨了拨白雾,却根本拨不开来。他挎着眉眼:“没想到凡界比一潭死水的天界热闹多了。你没看错,那人正是密罗神将。他身上杀戮太重,天帝曾打发他下去修身养性。不过看这架势,怕是越修越魔性了。” 他说罢,使了个眼色,别过长明灯,向自己的住所行去。 长明灯转着手中的小瓶子,趁守兵不注意,拈诀作法,隐身偷下了天梯。 “将这群死囚丢在北狱冰原里,不到子时,全都会冻死。” 凡界,一批绿眼睛白披风的男人推搡着十几名浑身脏兮兮的囚犯,将其串成串儿,又生怕他们还有力气逃跑似的,用铁链锁在了一排参天的巨大石像上。 “走了走了!让他们自生自灭,免得弄脏老子的手。” 男人们嗤笑着离开,北风愈刮愈猛,夹杂着掠起的冰屑,轻易的就划破了囚犯们的脸颊。 当中有个女人,二十四五岁,面容姣好,遍体鳞伤。她仰头望着昏灰的天幕,眯着眼睛,想要竭力看清什么。凌乱散落的长发绞进了背上的铁锁中,扯得她直皱眉,可是她一声不吭,仍望着远处,直到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来。 天幕那端,无人注意到,有金灿灿的东西缓缓降落。 女人因伤势过重渐渐神志不清。可是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一名五六岁的女童身影,仿佛是她那未出世便夭折了的孩子。 倘若能够平安生下来那个孩子,大概也有这么大了吧?女人眼角划下泪痕,又很快凝结成冰珠,颤巍巍挂在脸上。 无论怎么挣扎,每一世,皆会在二十四岁时划上终结。而那个每次都能怀上的孩子,即使她如何小心,也无法顺利产出。她不禁想,倘若生下了她,是不是就能改了这循环不尽的命数,改了她短暂而悲惨的轮回? 当她再次睁眼,面前竟凭空幻化出个小姑娘来,一时间让她陷入了恍惚中。 是幻觉么?可这幻觉为何如此真切?她艰难地扭头望向其他人,他们皆毫无反应,显然只有她才能看得到这女童。 “徐初雪,你想不想逆天改命破开轮回,留住自己的孩子?”女娃娃回身,一身大红袄子,梳着两个圆圆的抓髻,白胖可爱,宛如天上的仙童,说出的话正是她先前所思。 “我想,想我的孩子,想得发疯……”她幽幽叹道,干哑的嗓子发出极其虚弱的音节来。顿了顿,她又回过神来问,“你、你是谁?” 女童没有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托着腮凑近她,仔细打量了半晌方道:“若要换回你的孩子,你下辈子的二十四岁死后,将灰飞烟灭永不复存在。” “我……”果然,她这离奇的命运仍是无法修改。但相较于循环往复的悲剧而言,她宁愿跳脱轮回就此消失。徐初雪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决,沉沉道,“我要我的孩子。” “你将带着世世代代痛苦的记忆重活最后一次,不光如此,你仍会死于非命,之后孩子亦无人照料……”女童有些犹疑道。 “我定会在死前找到能照顾好她的人!”她顾不得太多,眼中写满执念。 “既然已做出决定了,那便张嘴喝下它。”女童掏出个琉璃瓶,其内装了金灿灿的液体,流动着奇异闪光的波纹。 徐初雪凑上前去,不问究竟,任对方倾下小瓶子,一饮而尽。 “这么轻易就肯相信我?”女童突然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来,肉嘟嘟的手指点在自己的小酒窝上,“最后一世可别这般天真了,小孩子不能信,男人更不能信!这算是忠告!” “这么点神识算得上半个圣物,区区凡人也不知能否承受……”雪消失了,女童瞥了眼天际倒挂的一抹极光,像晕开的染料,斜斜铺散开来。 她开始掐指演算,面上神情忽悲忽喜,阴晴不定,最后咬破了指尖点在身前女子的眉心,设了道防护术,叹道:“我是尽力了!命途已改,你也得争气点,安稳生下孩子来。” 望着女童叹息着渐行渐远,却听不懂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徐初雪眉心的血点蒸腾起淡蓝色的莹光,瞬间被冻僵的肌肤吸收殆尽。她一阵头晕目眩,之后便觉五脏俱焚、撕心裂肺,意识也跟着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睁开眼,又是新的一世,前生种种宛如泡影。 她离开之前从出生起一直控制着自己的场所,奋力挣扎,隐瞒身世来到东部遥远富庶的邺国,被巨贾收为义女,顺利嫁进东邺最有权势的大家族丁家长房之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徐初雪总在无人时默默安慰自己。 那稀奇古怪的小女孩没有食言,她这一世的命比前几辈子加起来还要好,续弦给丁侯爷的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女儿来。 徐初雪临产的时候痛得昏过去。她做了个梦,说不清好与坏,甚至梦里的一切都几乎与她无关。 她梦到了瑰丽无比的园子,里头一位陌生女子身着霓裳,立在台前作画,看不清她的容貌,但见画上的花儿鸟儿栩栩如生,全是园内的景物,清晰而灵动。 画的中央留了一大片白,女子提笔半晌,忽而抬起脸对谁笑着说了些什么,最终补上去一名少年。 徐初雪听不清她的声音,只得仔细分辨着那副画,虽寥寥几笔,却将那人的神韵展现得淋漓尽致。她惊出一身冷汗,梦也随之而醒。 她原在西炎国生长一次次轮回,那个人,每一世都是炎国的传奇。此时此刻,或许因为她身上的变数,此人虽非先前那般名震天下,却也已成为位高权重的大臣了。 “怎么可能会梦到他?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到底是谁?难道,是我的女儿……”她六神无主,良久才恢复平静。 婢女推开门,东平侯走来,抱起床上刚打理干净的小婴儿。 “侯爷,给二姑娘取‘羽’这个字吧。”徐初雪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看上去奄奄一息。 “为何?”她的丈夫东平侯奇道。 徐初雪眼前似蒙了层水雾,喃喃道:“方才生她的时候,我梦见了穿着霓裳羽衣的仙子。” “这……”东平侯原想反驳,瞧她病恹恹的模样,难得地依了她。 仍在月子里,侯爷又娶了房贵妾,渐渐同她疏远起来。主母梁夫人一贯不爱瞧她这副羸弱谨慎模样,对她们母女甚是苛刻,只有在其手下抚养的嫡长女丁若依颇得老夫人欢心。 但两年后,先夫人所生的大小姐出了事…… 第二章 神秘的少年 邺都皇城的北风夹杂着丝丝寒意,忽然将天地吹得银装素裹。雪花一片片飘个不停,顺着衣领直钻进去凉飕飕的。 丁若羽在院内等了很久很久,终于受不住地缩了缩脖子,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躲进屋内。 母亲坐在摇椅里,一晃一晃地织着冬衣。壁炉中炭火正旺,烧得火星四溅。 丁若羽揉了揉冻僵的脸颊,蹲在壁炉旁脆生生问:“娘亲,爹爹总是爽约,您为何不肯同他和离?” 摇椅停止了晃动,美妇人放下手中针线,幽幽叹了口气。 丁若羽站起身来,神色严肃道:“娘亲,您说话!” 美妇人也起身,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哽咽着道:“巧儿,你还小,不懂的。咱娘儿俩也能过,你爹爹他太忙了,顾不上咱们也情有可原的。” “嗤,鬼才信。”丁若羽缩在她怀内,冷笑了一声,眼神凌厉得半点不似个孩子。 丁家嫡女世代皆能嫁入东邺皇族,深受皇恩,贵不可言。丁若羽的姑姑亦是大邺的皇后,其父则是世袭的东平侯,有一妻一妾。 正妻徐氏是丁若羽的生母,南城巨贾之女,七年前续弦给了侯爷,除她之外,还抚养着侯爷先夫人所出的嫡长女。四年前大小姐若依在元宵灯会上走丢了,至今都未寻着,梁夫人大发雷霆,差点没让东平侯休了徐氏。 恰巧当时贵妾陈姨娘临产,老夫人才作罢,之后将她娘儿俩赶去了侯爷封地的庄子上,没什么要紧事便不许她们再踏进丁家大门一步。 丁若羽对父亲的感情很淡很淡,她只知道,每年秋末冬初,侯爷都会以休沐出游的名义,来庄里住上半个月,恩赐似的见见她们母女。 每到这个时候,母亲脸上才会有喜悦的表情。 可这次,冬天都快过去一半了。丁若羽盼星星盼月亮,却天天都只等来失望。 不知不觉,又过了晚膳的时辰。 徐初雪心知侯爷是不会来了,早早熄了灯,哄女儿入眠。 子夜,寒风拂过窗棂,破裂的窗纸啪啦啦作响。 夜雨来袭,凄寒阴冷。雨势颇大,夹着冰雹,乒乒乓乓掩盖了细微的一声龙吟。 丁若羽被吵醒的时候,她原本温婉美丽的母亲早已与人缠斗在一块。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母亲,披头散发、浑身染血,提着断剑招架着十数名来势汹汹的蒙面刺客。 小若羽往床脚缩了缩,伸手摸到床沿下一名死去的刺客身边,将那把被血渍浸透的匕首颤巍巍高举起来,拼尽全力递入另一名背对着她的刺客后腰里。 刺客闷哼一声,也不回头,手中剑便向后点去。他以为是那遍体鳞伤的女巫医突然来了帮手,剑锋险险从丁若羽头顶划过。待他侧过身来发现竟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不由怒上心头,一把抓住她衣领就向另一端的墙上狠狠扔去。 丁若羽身形细弱,这一扔又加了内劲,若是撞上,十有八九活不成了。 徐氏心急如焚,欲冲上前去救自己的女儿,却被刺客们团团围住,瞬息之间身上又多添了几处深深的血痕。 她其实早明白会有这一日,甚至都物色好了照顾女儿的人选,却不知事发突然,甚至老天连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女儿也要一并夺去…… 在她几乎崩溃的瞬间,“砰”的一声,门板骤然碎裂成齑粉。 门外闲庭信步般走来个十六七岁的素衣少年,他动作看上去极慢,却能恰到时机巧妙地探出手臂接住半空中的小女孩,轻轻笑着随口哄了她两句,又轻轻笑着望向徐氏道:“怎落得此般境地?” 忽逢此变,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动作,最惊愕的却是徐氏。 “是你!”她急喘了两大口气方能平静下来,紧紧盯着少年,突然跪地磕头哀求道,“大人,求、求您了,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女儿……” 少年伸手,温柔怜爱地虚拂过丁若羽的脑袋,白玉似的手腕上缠了条细小的蛇,猩红的蛇信子擦着女童的发髻,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他心不在焉道:“作为巫教的叛徒,你的脸皮可真厚。” “求求您放过她,孩子是无辜的!”徐氏语调愈发坚定,额头早已经磕破。 寒风呜咽,吹熄了床头唯一亮着的那盏昏灯,外头竟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 少年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夜明珠,照了照女童沾染血污的面庞。 清明如水的大眼睛、单薄紧抿的唇,苍白秀气的面上不知是否因惊吓过度而显得倔强冰冷,正仰着头努力地也想看清他的模样。 “从近处看,是个可人儿……”少年看清她的容貌后,反而抽了口凉气,许久才露出一丝不大自然的微笑。 “虽然你是叛徒,但你的女儿还算有用。”他收起夜明珠意味不明道,将丁若羽一把提了起来,转身踏入屋外的漫天风雪中。 徐初雪看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笑容凄凉,却不再那般绝望。她身后,数柄刀剑已然挥落,不知谁点了把火,顿时整间屋子都燃烧起来…… 丁若羽匆忙抓住少年的衣领,只见一片火光蔓延。她想嚎啕大哭、呼喊她的娘亲,张了张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近郊的一家小客栈。那少年订了间客房,叫来热水给她擦拭冻僵的脸颊和双手,她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娘亲,我娘亲……”她哆嗦着询问眼前人。 “怎么称呼你?”少年蹲在她面前,替她擦干通红的小手,斯斯文文道。 “丁……巧儿。”她很快冷静下来,还瞬间给自己想了个化名。 “忘掉这个姓氏,从今往后你改姓李,是我的远房族亲。”少年站起来,弯下腰俯视她,面上仍带着那抹冰雪消融般的浅笑,“天亮后,从前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烛光摇曳,映衬出他逆光的朦胧面影,神圣又妖异,小女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你又是谁?”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咽了口唾沫问出声来。 “李韫,姜国李府三房长子。”少年递给她一盏热茶,随后拖了只破木凳坐在她旁边。 丁若羽没有饮茶,只是握着温热的茶盏,陷入沉思之中。李韫这个名字她并没听过,她只知道,姜国同东邺隔江而望,虽是小国,可李丞相府的存在,亦等同于他们丁家在大邺的地位。 眼前这位,便是李家的子弟? 丁若羽就着幽暗烛光,细细打量起他来。 暖黄的微光,反倒将他衬托成了神仙似的人物。可是看仔细之后,她的眼里只剩下惧怕。他犹自温和地笑着,笑容纯净如同最美好的晨露,她却只从他无可挑剔的容颜里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慌。 这种没来由的恐惧感,竟像能追溯到前世。 她浑身不禁瑟缩起来,仿佛从骨头深处都渗出了痛意,仿佛每寸肌肤都在溢出血来。 见她露出畏惧的神情,少年笑容更盛,眸底像有桃花一朵朵绽开,明丽不可方物。 他忽而一低眸,匿了笑意,淡淡道:“明儿带你去西炎国。在那个地方,你会慢慢了解你娘亲至死也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身世。” 听到“西炎国”三字,丁若羽吓得浑身一颤。 年幼如她也知道那是个武力至上的地方,弱肉强食、血腥暴力,充斥在这个西域国家的每一寸角落。 “不能变强,我救你出来又有什么用?”李韫漠然扫了她一眼。 第三章 死士营 天光破晓,李韫叫醒沉睡中的女童,牵着她急匆匆上路。 他自马厩偷偷牵走了一匹其他客人的瘦马,一路向西北方飞驰而去。 风烟弥漫,沙石刮得丁若羽睁不开眼来。她紧抓着李韫的衣襟,整个人缩在了他雪白的披风内。 “兄、兄长……”她不习惯地喊道,“为何这么急?” “因为他们在通缉我。”李韫对自己当前处境毫不避讳,嘴边仍有从容的笑意,半点不似逃亡的模样。 “为何要通缉你?”丁若羽又问。 李韫冷笑道:“因为煜国太子也被我丢进了天罗地网。” 丁若羽狠狠哆嗦了一下。 竟是被一个疯子救了…… 死士营普遍存在于混战中的六大国里,其中最出名也最残酷的,当属西炎国死士训练机构: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的死士负责刺杀各国达官显贵,各司其职,目的明确、不容许失手,受雇于西炎各大势力,每次接到的任务又都不互通。对他们来说,失败就相当于死亡,因而他们极度疯狂。还有一小部分有特殊用途的死士,会被选拔进西炎国护国神教巫教内,直接效力于西炎皇帝燕龙行。 这疯子,把煜国太子送进死士营去了? 她忽然回想起一个传闻,说是各大国的贵族会将不得宠的子弟暗中送进天罗地网进行历练,日后再寻机会回国报效。只是这当中能活着返回的,直到现在一个也没听说过。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处山麓,山下搭了几间茅舍,紧邻着马厩,挂了北煜沐府家徽的旗子,标识出其归属。舍内马夫见李韫下马走来,急忙赶上前躬身行礼。 “李五爷您怎么来了?” 李韫没有回答,只是指了马厩道:“挑匹最快的马。” “是,五爷。”马夫老沐恭声应道,牵出匹枣红色的马,架好马墩,李韫抬足上马,一伸手将丁若羽拉到身前。他随后挥鞭,骏马如箭,风驰电掣。 紧贴着的李韫的身躯愈来愈冰冷,丁若羽不觉浑身发怵,感觉好像在与一具尸体挨着。 “是不是我凉到你了?”身后少年气息拂过耳畔声音温和,然而就连他呼出的气也是冷的。 “这……兄长……”丁若羽听他这么问,不由缩得更小了。 “很快就到炎国境内了。”李韫话音又变得冷冷清清,幽深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 丁若羽在马上颠簸,不时有他衣上淡淡的熏香味儿缠绕周围。即使身上越来越冰寒,也渐渐陷入昏沉梦境中。 天黑时分,在夜色掩映下他们踏进西炎国境内。一路顺利,眼见去市肆的路还很远,便打算在前方红柳林中露宿一宿。 西炎国是西域大国,与中原煜国接壤,风物人情相近,制度却并不相同。国内笃信巫神,二皇并立,巫师拥有极高地位。国中巫教教徒众多,甚至更凌驾于朝堂之上。丁若羽曾从母亲描述的故事里听过,巫教教主流焰被称作巫皇,是个魔神般的人物,他的术法甚至能够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 自踏入西炎国境内,李韫便愈发地沉默寡言。偶尔闭目养神,对丁若羽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丁若羽心想他一定是连日奔波累了,并未多在意,靠着树干看着跳跃的篝火昏昏入睡。 睡到半夜,她突然被一阵嘈杂脚步声吵醒,刚睁开眼,喊了声“兄长”,就被挡在身前的少年一掌劈晕了。 前方百十名身着火红斗篷的精壮男子缓缓围成半月形逐渐靠拢,领头一人忽然掀开斗篷帽子,木着一张线条冷峻的脸,直视少年道:“大人请速回烈火城!” “好。”少年似是不假思索,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冷笑,漠然开口道:“解药呢,沐火?” “大人,”火红斗篷的沐火对少年颇为忌惮,目光虽冷厉语气却软了下来,“巫皇大人和绮朱公主都在四处找您,您可别忘了婚期将近。” 在听到“绮朱公主”时,少年阴沉的双眸似乎泛起了淡淡涟漪,然而片刻间又再度恢复漠然。他抬手理了理广袖上的褶皱漫不经心道:“我不想说第二遍。” “可是……”火红斗篷正要再说什么,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打断了他。 “是因为拖着那只小耗子?”一名身着红裙二八年华的少女自众人中傲然走出,一把扯下头上的斗篷,精致美艳的脸庞此刻紧绷着,冷冷打量不耐烦的李韫。 少年惊讶地回头看向身后晕倒的丁若羽,笑了笑道:“她是李府的远房亲戚,天赋尚可,送去天罗地网试炼正合适。” 那公主眉峰轻挑,显然不信:“那你方才为何打晕她?” “巫教闹出如此大阵仗,若被这口无遮拦的丫头传出去,我在姜国的身份岂不是要暴露?”李韫反问,他深知这位公主的性情,微微一笑,大步上前,伸手轻轻环住她纤细优美的腰肢。 被他温柔气息围绕的少女立时觉得眼前天花乱坠,于是她点下高贵美丽的头颅,冲火红斗篷道:“回烈火城,将这小拖油瓶送去修罗场!至于解药,”她笑得娇俏又调皮,“回府我再给你。” 李韫目送几个红斗篷将昏迷的小姑娘粗鲁地从地上拖走,清澈的双眼波澜不兴无懈可击。 “公主请。”他耳语,瞬间就全然转移了怀中少女的注意力。 绮朱半倚在他怀内,目中情意绵绵,但仍是冷哼了一声。她吩咐人捧上一件宽大的红斗篷,亲自替他披上,打扮成与众人一般的模样,低笑耳语道:“你连斗篷都忘了带,还好本宫记着,不然进了皇城后可又要被那些不知高低的贱妇围观了。” 李韫面带微笑,眼底却隐着丝轻蔑不屑,在人群簇拥中上马越行越远。 丁若羽疲惫地睁开眼睛,浑身剧痛。她低头,发现自己身着灰布粗衣,不觉惊叫道:“兄长!兄长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无人回答,空旷无助的幼小嗓音幽幽回荡,只有旁边几道寒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算作回应。 丁若羽被那些野兽般凶恶的目光盯得瑟瑟发抖,立即捂住嘴,四下打量起来。 这是间并不太大的屋子,四周壁柱插着昏黄的火把。屋内挤着二十来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男有女,气味很难闻。他们的身上穿着同样的灰色粗衣,有的人衣服已经被洗得发白,有的油油腻腻打满了补丁。 这时候,角落处一位八九岁的女孩悄无声息走来,在她身前蹲下。白净脸蛋、尖下巴,手脚细长精练,一对冷冰冰的细长眸子,却使丁若羽有种异样的亲切感。 “新来的,名字叫什么?”女孩勾起嘴角冷笑着问她。 “巧、巧儿。”丁若羽尽量使嗓音显得自然一点。 高瘦女孩点了点头,又道:“多大了?” “六岁……”丁若羽怯生生回道。 女孩还想问些什么,一个尖尖的声音不耐烦道:“无眠阿姐,难道不像平常那些新来的一样先狠狠教训她一顿,让她知道咱们修罗场的规矩?” 被称作无眠的细瘦姑娘满面狠戾地回瞪道:“是谁打断了我的问话?” 她说着便站起身,屋中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纷纷指向另一名少女。她走近那声音的主人,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双手用力一扔将一个鼻青脸肿却连呼痛都不敢的女孩子丢到屋子正中空地上,表情冷酷:“再有下次让你去见阎王。” 无眠打完,喘了口气,笑容灿烂地转向丁若羽道:“你别怕,在咱们这儿啥都是听拳头的,习惯了就好。” 丁若羽缩在墙角,浑身战栗,听了她的话在绝望惊恐之后反倒渐渐冷静下来。理智一恢复,深知逃不开,她也不再那么害怕,甚至还多出丝坚决来。到此地前最后的天真烂漫也彻底消失殆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于怎样的情形了。 西炎国,死士营,天罗地网,修罗场……是炼狱中的炼狱。在这个地方不存在任何怜悯和同情,只有变得最强,才能凌驾于众人之上。 丁若羽不知自己先前昏睡了多久,透过黄土房上小小的天窗,她能看出此刻已是黄昏时分。 果然,不多时,有两名二十来岁的黑衣男子挑着铁桶开门放饭,每人一个馒头一碗稀粥一碟菜。 孩子们原本安安分分排队领好食物,待黑衣死士走远,又开始了一场激烈争抢。 或许因为有小土房内霸道狠辣的无眠阿姐另眼相待,他们此时并不敢打丁若羽主意。其他几个相对较弱小的孩子却被抢了饭食,哭也不敢大声哭,只能躲在角落里蜷缩着呜咽。 次日卯时初,所有孩子都被叫醒,撵到外间空阔的场地上,千余人密密麻麻地在成年的黑衣死士指导下锻炼筋骨、修练拳脚内息和轻功入门,一个时辰后才让他们去用早膳。之后一整天都是不间断的体能训练,中午是不放饭的,到了酉时,他们再次被赶回小土房中,由于年纪尚小,男男女女洗漱都在一处,晚饭依旧同昨日一样。 丁若羽累得死去活来。每天都吃不饱,还要坚持高强度的训练,很快她就变得面黄肌瘦,之前漂漂亮亮的小女娃模样早已不复存在。 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丁若羽的体质并不是特别好的,其间小土屋内时不时就会有一些孩子或病死或被其他人打死,不乏一些身强体壮的,她却竭力支撑着活到了现在。 刚开始震慑着他们一整屋二十人的无眠,没多久就被选进更高于修罗场一级的地网宫内。地网宫两年一度选拔在即,小土屋的孩子们皆少言寡语,暗中铆足了劲地练习。他们都知道,若在五年间不能晋级,就会被送给西炎贵族做奴隶,带上脚镣在面上刺字,过生不如死人人作践的日子。 第四章 斗兽 翌日天尚未明,一阵急促的鼓声就叫醒了所有人。丁若羽飞快跑出屋子,在一群黑衣的青年死士监视下来到房舍外乌铁栅栏围起的宽广空地上。 正是地网宫选拔的日子。 待所有人集合好后,黑衣死士高高挥了挥手,有人放进来一头凶猛剽悍的猎豹。 丁若羽正不明所以,他们前方的黑衣死士便阴恻恻道:“一会儿猎豹扑过来,你们先在后边学,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杀了这畜生的!” 几名胆小的少女尖声叫了起来。丁若羽回头看了看,见她们衣服颜色都是最初级的灰白色,显然也是首次参与这地网宫选拔的。 这时黑衣人一声暴吼,栅栏中的猎豹被激怒般猛然腾起,气势汹汹地向人群中扑了过来。 但见他毫无慌乱,足尖微微点地,整个人掠起数丈高,半空中一个翻身,头下脚上,一拳狠狠砸入豹子左眼眶。随即整个人骑在了猎豹头上,揪住头顶皮毛一阵猛踢。 豹子吃痛,不停用力甩头,企图能将头顶的年轻人摔下来。过了好一会,待豹子力竭,黑衣死士突然伸长手臂抱住豹子的头,五指直插进它的喉咙,拉扯开一大片血肉。 豹子喑哑地呜咽了几声,最后倒在地上。 栅栏中的孩子们惊呼连连,丁若羽瞪着那黑衣死士,听他仔细地教导道:“不管怎样,眼睛和咽喉都是要害部位……” 望着从容跳落于地面后步出乌铁栅栏的黑衣死士,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有人拉来一个木架,上面插了五把半臂长的大砍刀,当做留给他们的兵刃。 眼见着铁栅门又被打开,证实了她的猜测。黑衣死士宣布此次选拔规则:只有杀死猛兽的孩子,才能被领出这个铁笼,否则要么被猛兽吃掉,要么被送回去继续训练等待下次考核。 在一声令下后,笼里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抢夺那五把刀。丁若羽眼看着抢不到,默默退避到角落,大部分孩子都和她一样赤手空拳又没有黑衣人那般可怕的力量,要怎样才能杀掉那些猛兽? 丁若羽四处巡视,见没有可用的物品,只得取出怀里用破布包裹的银钗。死士营最仁慈之处,便是准许他们进入时各留一样随身物品作为念想。她留下了这支长长的发钗,徐氏最后那日落在血泊中的饰物。 握紧发钗,她的心情顿时平复许多。虽然力量不足,但在修罗场三年来的练习却没有白费。她对自己逃生的本事,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此刻危乎性命,只能全力以赴。 几声阴冷的低咽,五头黑狼被放了进来。丁若羽咬住下唇,心道虽然不是力量型的猛兽,但这种群居性速度又很快的动物也并不好对付。 每个笼子都有五头狼、五十个孩子,这是十选一……她一定要想办法杀死一头,抓住这次晋级的机会。 常年驯养的狼群在听到黑衣人发出的攻击指令后,看似杂乱地散入几处人群不是很多的地方。当一头饿狼得手后,余下几只皆会丢弃追逐的对象纷纷聚上来将最先得到的猎物啃得尸骨无存。 丁若羽边闪躲边暗自思考对策。忽然一头饿狼朝自己扑来,刚暗道不妙,一个踉跄的身影便跌倒在自己身前。不容跌倒者惨叫,那头狼已被激怒,狠狠咬住跌倒者的喉管,飞出的血液喷溅了她满脸。 耳边有人冷哼了声,随后眼前正欲啃食的饿狼发出一声哀鸣。丁若羽见恰是同一间土屋一道活下来的少年,手中握着不知从哪儿捡到的沾满狼血的锋利铁片,面目狰狞可怖。 她盯着他,僵硬地问道:“是你故意推他的?” 少年看怪物般瞅着丁若羽,鄙夷道:“若换做是我,你以为他不会这么做?” 丁若羽脸上一白。她又上了一课,非生即死、优胜劣汰,这么做,的确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只是她能做到么?难道这样的冷酷残忍不择手段、没有信任没有朋友,就是她在这冷冰冰的死士营中所要真正面对的? 默默握紧发钗,眼见着又一头狼扑了过来,她毫不犹豫将面前同伴的尸体用力推向黑狼,在黑狼低头啃食之际双臂扣紧狼头,右手银钗不停在狼的喉咙处狠刺,直至浑身被热血染透。 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胃中不住翻涌,眼前渐渐变得模糊。余下的两头黑狼嗅到味道赶来,她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手上动作丝毫不停,像是在摧毁一直以来的信仰般,直至昏迷瞬间手臂才软软垂了下来。 两声惨嚎,黑狼中箭倒地呜咽。 铁栅栏外可供炎国贵族们观看的高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名身形窈窕的黑衣少女,她望着下方,放下弓箭,缓步走到歪坐在台阶旁的一名兜帽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红斗篷少年身畔。 “国师大人,她倒是个用功的小孩子,与恶狼对峙时灵活的步法显然经过了比别人努力几倍的训练。若非遇到危乎性命的事,她是不是还要一直表现成之前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少女道。 少年顺势攀着她的手臂起身,将帽沿掀至眼睛上方笑道:“小孩子打架就是无趣,弱水你说对不对?” 弱水望着他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临走前对管理少年死士的黑衣人低声叮嘱了几句。 丁若羽疲倦地睁开双眼,眼前是无眠放大了的关切脸庞。 “……”她差点被吓了一跳,顿时清醒过来。 见她没事,无眠拍拍额头笑道:“想不到,你还挺能干的嘛!” “你还记得我?”听见无眠发自内心的称赞,看着她身后十来个少年男女凶神恶煞的眼光,丁若羽不由呆住了。 “这里是……”她坐起身,狐疑打量着这比先前宽敞亮堂了不少的屋子。 “欢迎来到地网宫!”无眠豪迈地大笑着,没轻没重在她肩上拍了拍。 丁若羽麻利地跳下来整理床铺,见屋内只有十来人,一个比一个陌生,轻轻蹙起了眉头。 无眠看出她的疑问,慢慢解释道:“你晕倒后就被师兄们送过来了,今日的选拔只通过一百来人,再往后,训练将更加残酷,可千万不要松懈。” 她指了指对面床铺:“那就是我睡的地方,很巧,我们又分到了同一屋。” “地网宫下一场选拔是什么时候?”不同于这无眠的外冷内热,丁若羽里里外外都冷静又直接。 “天罗殿,六年后。”无眠坐到了她自己的铺盖上。 半夜,风声正劲,突然响起一连串梆子声。 睡梦沉沉的丁若羽被身畔无眠用力摇醒。刚睁开疲惫双眼,就听到无眠短促而有力的催促:“夜间集训,快起身!” 丁若羽见她冷酷的神情不由打了个寒噤,连外衣也来不及穿好就被拉了出去。 睡眼朦胧间,她恍然惊悟,自己已经是一名内门地网宫的初级死士了。 咬紧牙关,衣衫单薄的少年少女强忍夜半寒风开始集训。 夜间集训通常都是学习招式两两对练,到了白天,则由天罗殿退职杀手作为教员来亲自培训。 而新加入的成员,这第一晚的对练会有专门的教员监督测评,以决定他们今后在死士营中的分组与用途。 听无眠飞快地解释一通后,丁若羽才弄明白。死士营内的训练何其艰苦,不然,又怎会造就那些令世人闻风丧胆的绝顶刺客? 可是自六岁起,她不就时刻盼望能有机会,像李韫说的那样成为强者、至少能够保证自身安全不受威胁? 新人被教员领着聚在一起,随机两两配对。望着面前清秀腼腆、瘦削如一张薄纸的苍白少女,她不禁打心底产生三分怜悯,暗嘱自己对练时一定要注意,不能下狠手。 一声哨响,对战开始。 仿佛突然变了个人般,苍白少女羸弱的身躯猛地弹起,猎鹰般锐利扑向毫无准备的丁若羽。 丁若羽压根没想到这也是个无眠那样有功夫底子的姑娘,不由怔住了。好在修罗场内三年来每天不眠不休的勤学苦练没有白费,虽然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还是迅速反应过来,疾疾侧身避开了那又快又狠的一击。 未待心神定下,苍白少女第二击又来了,一个斜踢,正中丁若羽肋骨。 她被踢得倒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捂住肋部,刚欲起身脊背又挨了一击。 她咬牙忍痛站起,蔓延全身的砭骨寒意,使她明显意识到对方动了杀机! 自选拔时与野兽搏斗起,她就明白这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今夜能站在这片道场的少年们,手上都沾满了血。在这里,少一个对手,活下去的希望便会大一分,故从不缺乏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人。 她不想死,她只有活下去这个卑微的愿望。单薄而有些发白的唇被咬出血来,冰冷的手突然伸入怀中,再拿出时已紧握住一支尖利的发钗。 她曾用这钗,疯狂刺死了一头凶悍的饿狼。 面对苍白少女狠辣的攻击,激起了她骨血中深埋已久的恨意与癫狂。 三年前母亲被围攻致死的惨剧,无能的自己,仍历历在目。她不能逃避,她要战下去,她要变强…… 站稳、蓄力,小小的女孩子平地而掠,巧妙闪身避开苍白少女的凌厉攻势。她突然忆起黑衣死士打猎豹的一幕,恍惚中忘了掌心还握着一支锋锐的发钗。 浑身的爆发力在这一瞬间惊人地展现出来,落下时握拳的手怒砸向还未反应过来的苍白少女。 感受到狠厉的拳风,苍白少女下意识朝反方向躲闪,细细的脖子却撞上了丁若羽另一只手里攥住的发钗! 一道带血的长痕横贯少女半个脖子,由于划破了动脉,血水飞溅,洒了一地。 丁若羽望着血流不止双眼含恨而终的苍白少女,也立在原地呆住了。 她原本没想过要杀了对方,可是事实却告诉她,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哨响,终止了场内所有的搏斗,也打断了丁若羽内心剧烈的恐惧。 四下望了圈,广阔的场地上,新入地网宫的百余名少年男女中,仍保持站立状态的已不足八成。 而站着的孩子中,有四分之三都挂了彩。 丁若羽抬眼望向天角那痕干干净净的弦月,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开。她不想杀人,也害怕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但她更要生存下去。她明白,今夜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第五章 地网宫 丁若羽深深地呼吸,强忍着不使情绪过于激动。 立着几十名不到十五岁的孩子的冰冷道场上,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出现了十来位黑衣教员。 教员下令所有人都站着不动,随后一个个拖走地上的尸体。 广场正前方高台上,黑锦衣的总管教头高喝了一声,教员们便开始清点人数,随后各自根据实战情况挑选符合要求的少年少女加入自己的训练组。 新人们按照实力和能力被分进四个组内,丁若羽在第二组,水平中等不好不赖。她四周张了张,瞧见无眠果然正站在第一组内冲她摆手微笑。她握紧拳头,暗道要努力练习,迟早进得第一组,不能落后她太多。 轻轻一声咳嗽落入耳中,那教员已经来到丁若羽身边登记名字年龄及出身,将信息记录在一本羊皮册子上,又到下一个孩子面前,询问同样的问题。 丁若羽望向自己的教员,大约三十来岁,白面微须,长相十分儒雅。若不是穿了这身黑衣劲装,根本不会令人联想到他是名凶悍的刺客。 分好组后,各教员命少年们排列整齐,继续进行基础的体能练习。 从二更天到五更天,终于能够回去休息。丁若羽年纪在众人中偏小,高强度训练尤其吃力,回房后立时直直倒在狭小的木板床上,累得一根手指也不能动了。 “巧儿,趴下来!”身畔无眠的声音低低响起。 丁若羽微微疑惑,还是听话地翻身趴了下来,忽然一双手落在腰上肩头,温和地按压着。 “无眠阿姐……”她心底泛起许久不曾有过的异样温情,不禁小声问道,“无眠阿姐为何要对我这么好?从一开始便……” “为何?”无眠也低低道,突然调皮地眨眨眼道,“自然因为看你顺眼!” 这就算是回答?丁若羽只得叹息。 不过说实话,无眠的按摩手法堪称一流,原本酸痛无力的肌肉顿时松软下来,舒服得她都要睡着了。 她并没有过问无眠从哪里学来这手绝妙的按摩技术,心里却暗忖,无眠之前必然有过一段不同寻常的经历。 接下来,第二组新人在教员方彬的带领下,开始进行针对耐力方面的训练。 他们需要每天上午从训练营跑到城郊一座大山下设置好的休息棚,过午再返回死士营。超过戌时还未归营的,便会在荒郊野外待上一夜,次日随返回的训练者们回来。这些人会被记录下来,并受到教员严厉的惩罚。 而次日也未归的,则被当做在外遇险死亡,死士名册上也不会再出现他们的名字。 西炎国地处西域多荒漠,资源匮乏环境恶劣,没有什么流浪者,多的只是脸上被刺字的奴隶。 这些十来岁的孩子,皆来自异国他乡。一旦失去天罗地网的庇佑,又没有身份文牒,要么被废掉功夫沦为西域民众猪狗不如的奴隶,要么就只能独自躲在与南越接壤的偏僻山林自生自灭。山林荒地野兽虫蛇众多,奇毒无比,能活下来也算是奇迹。 于是,天亮后,在大营开门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少年们争先恐后地向通往郊外的小径跑去。山路颠簸、满布碎石,很多训练者尤其少女们,还未跑一小半就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丁若羽微微皱眉。这么长的路途,刚开始就抢着跑根本不可行,坚持不到一会儿就要耗光力气,越向后,甚至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她先是同为数不多的训练者们一起慢悠悠跑着,再缓缓加速。仿佛是掐准了时间一样,终于在规定时间内抵达了山脚设置的简陋休息棚。 靠着一处几乎垂直于地面的山壁,丁若羽轻轻吸着气从腰间解下一只水袋。这时候,她发现一束渴望的目光正射向自己,不由抬头望去。那是个满脸汗水的少女,模样活泼可爱,年纪与自己相仿,正喘着粗气盯着她手中的水袋。 丁若羽望着她,晃了晃水袋,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少女惊讶地瞪大双眼。路途甚远,大家都轻装上阵,所带的水也只够自己一个人喝,并没有富余的量能分享给别人。 她尴尬地望着丁若羽,见后者毫不在意道:“你没备水?” 抹了把额上汗珠,那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接过水袋,还未来得及说声谢,便被身畔一个精瘦精瘦的少年劈手夺去了。 “你!”少女又惊又怒,她早已不是一开始修罗宫那些弱小的女娃娃了,没想到竟还会碰上这种事。刚捋起衣袖想冲上前抢回水袋,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回过头,原来是递水的丁若羽,她摇摇头,一脸的平静,低声劝阻道:“别惹他们,现在动手白白消耗体力,一会儿可就回不去了。” 那精瘦少年瞄了她们一眼,不屑地哼了声,从衣领内掏出一条细细的银链子,扭开壶盖,拎着银链一头探入水袋中不一会儿又提出来看了看,“啧”了声,递还给少女,冷笑说:“这水倒是能喝。”顿了顿,又用老前辈的口吻道,“记住,以后不要随便乱吃别人给的东西!” “你……”那少女怔了怔,望着身旁满脸无语的丁若羽,无奈道,“放、放心,他只是用银链子试水中有没有毒……”还没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立刻住嘴,赌气地跺了跺脚,转身冲那少年背影大声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精瘦少年闻声驻足,头也不回道:“越国南宫忆,记好了!” “邺国陈岚,谢谢你的水!”少女交还了水袋,前一句是对南宫忆说的,后一句已经转向丁若羽。 丁若羽叹了口气,憋出个笑道:“不客气,我叫李巧儿,姜国人。” “巧儿?好听好听!适合你,你长得就很乖巧很温柔!”陈岚蹦了起来,拍手笑说,拉着丁若羽来到一处人少的角落,纷纷拿出早上就包好的干粮,边吃边聊起来。 东邺……亦是丁若羽真正的故乡。 休息了约摸半个时辰,绕山返回的哨声再次吹响。 结识了新朋友,回去的路上顿时轻松多了。两个少女说说笑笑,竟比旁人更早地回到营地。 第一天的练习就这么告一段落。说起来,白天训练的量并不比夜间小,但这次经过无眠按摩之后,居然一点儿也不觉得酸痛,这说明,她的身体已经逐渐能够接受这种高强度的训练模式了。 每天这样练习,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两三载。 白日,他们从轻装往返绕山到现在的背三五十斤重物往返,风雨无阻。夜间残酷的对练,也使得人数锐减,不断有人死亡或淘汰。当人数减少到一定的程度后,便不再减少,这个时候大家的水平都已不相上下,谁也无法轻易在规定时间内奈何得了谁。 所有人的能力,都在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提升。 随着时间推移,人员也在不断变动更替。随时有人被选走,经过一段时间考察逐渐也会有人被陆续送入别的组中。一直以来方教员的第二组,都作为第一组顶级刺客的替补而存在着。 战力强悍的第一组死士,到最后所剩人数寥寥无几,皆能在极短时间内刺杀一流高手。经过天罗殿的选拔后,他们将成为著名的万中选一的黑曜殿刺客,一旦任务失败身死人手,就会从第二组内再挑出拔尖的死士继续培养。 第三组成员则汇成了一道强力的情报网,他们敏锐机变,联合巫教教众,暗中潜入各个要塞,一切消息尽在囊中。 第四组,乃是整个天罗地网中最具智慧的体现。第四组的编制,拥有极高标准。并不是战力恐怖动动拳脚、善于计谋使使策略便可进门。 想进第四组,首先得看脸。 他们便是这样一种具有特殊性质的团体组织。一入营中,放眼望去俱是百里挑一的俊男靓女,他们不仅仅拥有艳丽的皮囊,更精通各种魅惑技巧。他们长于辞令,不经意间搜集任何想要的东西,既可让人短时间内被他们吸引得死去活来、欲罢不能,亦能在对方最销魂蚀骨之时巧妙地夺命瞬息。 前三组基本需要较高的战斗实力,第四组却是专门挑选而出。他们的用途也异常重要,通常都会经过特殊的安排,成为领导者的枕边人,在各处辗转以待。 三个月来,在弄明白地网宫各组分工安排后,丁若羽反倒庆幸自己被分入了这个处境相对而言并不太危险的第二组。 不用时刻担心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教员也没有那么严苛,更不会被逼迫如第四组那样去学习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 可是她一直都不大明白,以她眼下的悟性和能力,已经完全可进入第一组了,方教员却一次都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事情。 只是偶尔会单独吩咐让她注意收敛,不要锋芒太盛,以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是故虽然日子平静无波,丁若羽仍旧感到无比憋屈。她不得不压制自着己的真正实力,发挥和大家差不多的水准,更别提再上一层楼了。 第六章 边城鬼林 自第一场的训练后,丁若羽就再也未见到过南宫忆。陈岚说他早就因为实力强劲而被调入第一组,之后有关他的消息这些年也再没有听说过。她曾经亦询问过无眠,但是无眠只苦笑了笑,组员更迭太快,哪里还记得那么多人。 三年了,各人的体能达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内功和招式也练得差不多了,训练的方式终于改变。 他们开始学习如何使用兵刃战斗。 听教员说,等他们兵刃使用纯熟后,就考虑是否提前让大家接触巫术了。 修习巫术的死士,会服下一种药,受制于巫教,一生都无法脱离,否则不光会遭遇无止尽的追杀,单是那药性发作起来就会让他们痛不欲生。丁若羽更知道,并不是所有巫教弟子都有机会学习巫术,也不是每个看了巫术秘籍的人都能练得出来。 但会了巫术,只要精神力足够,会比武技强大许多,甚至能触及到另一个世界。这样算来,若有此能力,成为强者的愿望也不会太难实现。 丁若羽暗自思索,无论学不学巫术,她都需要加倍努力。 这个世上有没有神魔? 她不知道,因为从未亲眼见过。但是,许多古籍传说中都有类似的记载,而就在西炎国,这个残酷的容身之所,他们的巫皇,似乎就是这么一位传奇人物。 正想着,教员方彬拍了拍手,几个黑衣的成年死士抱着两只半人高的大木箱摆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那箱子很重,每个至少要两名身强力壮的死士才能搬动。 “这里边是一会儿大家要自己挑选的兵刃,每人一件,仔细挑。” 教员发话,少年们立刻排成两队,一个一个挑选起来。 术业有专攻。 丁若羽明白,教员的意思是一旦选择了一件兵刃,以后就只能精修这一样,所以才会叫他们认真挑选。 她凑到大箱子前,细细找了一番,寒光交错间挑出一只小巧锋利的银色匕首。 匕首很轻、很薄,反握掌心宛若无物,锋刃上泛起幽冷的寒芒,刺得人眼膜微微发痛,却又能使她热血沸腾。 不一会儿,陈岚也选好了,她拿着一把短剑,忍不住兴奋地询问丁若羽好不好看。 剑柄别致古朴,剑身玲珑狭窄,轻巧而灵动,非常适合娇小的女子练习,丁若羽不禁点头赞她眼光不错。 待所有人都挑好趁手的武器后,方彬忽然令其各自在场地上休息,据说上头巫教有地位很高的大人物要去接待。 临走前还给了少年们一个严肃的眼神警告,以至于他离开许久,都没有人敢放肆胡闹。 得到了心爱的兵刃,大家都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纷纷耍弄起来。 丁若羽静静靠在场地一角种植的大树下,树荫蔽住了并不太烈的阳光。她看着远处群魔乱舞的众人,轻轻笑了起来。对着被叶子遮挡的天空轻轻转动掌心三寸寒芒,迷离的银光也闪烁出醉人的色彩。 匕首在指间翻飞,她摸到冰凉的柄部粗糙硌手,仔细一看,上面有个古体字——离。 多奇怪的名字。 起身胡乱摆了几个招式,锋刃破空,竟刮出丝丝火舌来。 “离……莫非是八卦离火的意思?”她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 从今往后,她将要与它生死相伴了…… 冷风吹过空阔的场地,转眼间严冬又至。拥有了各自的兵器后,便不再是方教员集体教习,而是又请来三四名黑衣的死士,分发下兵器谱,每人单独教数名少年。 时如飞马,接下来的一年里,众人已经渐渐学会了使兵器,也到了外出执行一些简单任务的时候了。 丁若羽翻了翻抽到的纸签,神情顿时变得沉重。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去炎国南部边城的鬼林子采集一种入药的灵芝,规定期限为十日。 这个任务,若是在其他的季节倒没什么问题,十日的期限也不算太短,去教员处领取的卷轴上画出了鬼林子详尽的地图,以及那种灵芝的样子,然而…… 在西炎国死士营呆了这么久的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个怎样的地方。 鬼林子与越国接壤,是炎国最潮湿的地方。其内并非真正有鬼怪作祟,而是每到秋冬之际,便漫布瘴疠,浓雾蔽空,不见天日。即使有地图,也压根帮不上什么忙。 而且,这林子的名字由来,不仅仅是因为它被雾气缭绕。秋冬之际若误入林中,几乎就出不来了。所有这段时间进去的人都会在里面遇上诸如鬼打墙之类的怪事而被困住,永远都在绕圈子,时间一长耐心耗光后就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最后或中毒或饿死在林中。 什么破手气,竟抽了这个生还几率极低的任务。 夜渐凉,丁若羽平躺在地铺上,枕边放着无眠帮忙准备的包裹。小屋内不时有少年们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翻来覆去,想到要去鬼林子,半点也睡不着。 翌日,丁若羽捂着因为一夜辗转而发痛的前额爬起身来。她苦笑,就这样的状态,还怎么能好好完成任务? 包裹内装着充足的食水、生活器具以及绳索装备。她揣好自己的匕首,强打精神在教员处报到后就昏沉沉走出总营大门。 遥遥望着少女小小的身影毅然决然步出大铁门,一抹灰影也缓缓朝她离开的方向而去。 林深静谧,远望乌压压一片,根本看不进深处。 烟雾缭绕,仿佛张牙舞爪的鬼影,又像是腐败凌乱的死气。 丁若羽深吸一口气,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向林内探去。 鬼林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不做好标记,很容易迷路。 林中很静,连一丝风也没有。她咬着牙硬着头皮向更深处走去,一路上在低垂的枝杈上系下白色的细布条来确认是否走了回头路。 枝叶浓密,几乎挡住了整片天空。即使是正午,也灰蒙蒙一片,能见度极低。 她不知走了多久,照着地图上弯弯曲曲的线路,渐渐觉得口干舌燥。 林间幽暗不见天日,想到才是入林第一天,她并不特别着急,虽明知这里多待一会便多一分凶险但双腿确实走酸了。她找了棵浓荫的大树,蹭蹭蹬上枝头拿出水袋饮了两口水,长舒一口气向下望去。 树下,目光所见仅仅数丈方圆。草木深深,甚至没有丝毫晃动,也没有鸟虫的鸣声。 这不正常的静,更容易令人心底发寒。 恐惧感一丝丝袭入脑中,丁若羽抱着包裹,背后紧靠树干,大气也不敢出。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密林中静得如同一片死海。 丁若羽迫使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不要自己吓自己。 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女,独自来到野外,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害怕。 等恐惧感稍微平息,也休息差不多了,她蹑手蹑脚爬下树,树影如鬼怪一般漆黑地微微摇动,丁若羽向着地图上的方向往林子更深处探去,林子低矮处的细密小灌木不知不觉间扯破了她的裤脚。 行了许久,大约半天的时间,算算该是晚上了。丁若羽打上火折子,火光穿透处,隐隐白雾涌动。 密林中的白雾会不会是瘴气?她眼见那白雾缓缓飘近,忙用打湿了的布巾蒙住口鼻。 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否则这么贸然撞入瘴气中一定要中毒。她眼见那白气贴地而来,急忙爬到树顶上。 白雾盘桓,连绵不散,丁若羽抱着树枝一动也不敢动。手中火折子微光摇曳,暗黄的光线也渐渐暗下来。可是如果没了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暂时动不了,她吹熄火折子,打算等一会儿白雾飘远了下去时再用。 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她等了一会儿,点起火,打算看看白雾散了没有,却诧异的发现,眼前依旧漆黑无光。难道黑暗中火没点燃?她伸手摸向火折子,一阵剧烈的灼烫刺得她赶紧缩回手去。既然火燃着……是自己突然失明了! 丁若羽呆呆地挂在树枝上,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她居然失明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想不明白,顺势挥灭了火。既然什么也看不见,要火折子也没用了。 她并不是个适应能力很弱的人。进入死士营后,更是学会了面对一些突发情况。想不明白的从不乱想,那样只会浪费时间和机会。 微微晃动的枝叶轻轻打在她脸上,黑暗中听觉愈发灵敏起来,她听到四周响起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好像有什么正在缓缓靠近。 虽然很轻很轻,她还是听见了。 直觉让她立刻警惕起来,右手入怀,再拿出时紧紧握着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 沙沙声越来越近。寒光闪动,树上的少女也立即动了。冰冷的刃尖扎入一处硬物,便瞬时有一股劲风袭来! 她慌忙闪身掠过,身后的枝叶哗啦啦地被扫断了一大片。尖锐的断枝划破了她的胳膊,足下摇摇晃晃地踩在一处伸出的粗枝上,撑不了多久就要掉下去。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双耳来分辨此刻情形。黑暗中有嘶嘶的声音,好像野兽在攻击猎物前的低吼。来了!纤细的身影骤然弹起,向后疾退,她一仰头,一抹浓烈的腥臭擦着鼻尖飞速拂过。 好险!忍着渐渐强烈的头痛,丁若羽明白,刚才擦过的那个东西有着剧毒。但是她不能在此刻放松,之前没有击中它,那东西随时会反扑过来。 丁若羽双足勾着就要断裂的树枝倒挂在半空,万籁俱寂中隐藏着致命杀机。林中,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静得捕捉不到一丝风声。 是时候了。 在树枝断裂的一瞬间,倒挂的身躯突然蜷起,又倏地崩开,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向暗夜的深处! “噗”的一声,尖锐匕首划开了什么,一包冰冷腥臭的液体喷向她,她慌忙侧头避开。 “太乱来了……”一声低呼自不远处传来,嗅到毒液腥气的丁若羽这时再也无法保持清醒,沉沉昏了过去。 另一名灰衣人从密密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三下五除二地提剑刺死另几条蹿上前的花斑毒蛇,踏着奇异步法,将昏迷的丁若羽拖入一处清理干净的草丛边。 第七章 紫玉灵芝 感觉到面颊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丁若羽慌忙睁开眼睛。 视线由迷迷糊糊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一个灰色短装带着木头面具的少年正在捏自己的脸,她不满地皱了皱眉。 “清醒了?”那少年见她醒来,也不自我介绍,倒直接问了她一句。 丁若羽头昏脑涨,含含糊糊道:“不知撞上了什么,差点没命。” 灰衣人哼了一声,指着前方不远处灌木丛外的一条蛇尸道:“那花斑毒蛇到了夜晚会吐气,撞见就要失明。它的血也是奇毒无比,沾上一滴肌肤便会溃烂,不及时处理能一直烂到骨头上。” 丁若羽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你救了我?”她奇道,用力抓住灰衣人双臂爬起身来。 “还能有谁?”灰衣人瞟了她一眼。 丁若羽拍拍身上灰尘,起身时瞧见灰衣人不小心撕裂的衣袖处露出手臂上一道鲜红的烙印,不由疑问道:“这是什么?” 灰衣人冷冷盯着她,拉拉衣袖遮掩,却并不回答。 丁若羽讪然,回望四周,夜间起的毒雾早已全数散尽。她站在灰衣人身旁,犹豫道,“谢谢你救了我,不过还有一事请教……” 灰衣人转过脸来,点了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紫玉灵芝长在什么地方?我……我迷路了。”她一副尴尬的模样。 “紫玉灵芝?”灰衣人坐正了身子,询问地望向她,“做什么?” “嗯,呃……当然是救人。”丁若羽想了想方道。她不便暴露死士的身份,一来死士会让西炎本土民众心生畏惧与厌恶,二来她瞧这少年衣着也似死士营出身,虽救过她,却难保在知晓她身份后会为减少一个竞争对手而对她不利。 “执行巫医的任务?”灰衣人对她的胡言乱语丝毫不受干扰。 丁若羽打着哈哈,左顾右盼道:“你知道哪里有?” 灰衣人一跃而起,冷冷道:“跟上来。” 赶忙拾起行囊,快步跟在灰衣人身后。蜿蜒前行约莫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一处光秃秃的峭壁前。 灰衣人向峰顶望去。 丁若羽抬头一看,目瞪口呆。 峭壁突兀地耸立于林间,岩壁与地面几乎垂直,灰溜溜的竟是寸草不生。 她眼力甚佳,瞧见峰顶裸露的岩石上斜长出一丛鲜艳的紫色,想来定是那紫玉灵芝了。 回头望望灰衣人,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放下行囊,从里面抽出来一捆栓了铁钩的长绳,末端绑在腰间,随后将行囊包好交到他手中,请求道:“能否帮忙照看一下?一小会儿就好。” 她当然不能指望这个疑似少年死士的灰衣人替她采摘灵芝。她担心的是他会留在这里做出一些难以预测的事来。以“看包裹”为借口留他在山下,虽不是什么好招,但至少能提醒他。 只要他不那么迟钝,此刻都应该明白她早已心存戒备。 灰衣人面无表情,心底却暗暗好笑。他若真想要对她不利,她根本不会有反抗的机会。此时他不动声色,站在空地上抱着双臂,默默看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 丁若羽身形瘦小,步法灵活,爬起来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干枯的岩壁在踩踏时会不同程度地断裂脱落,加大了攀登的危险。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判断下一个落脚点是否可靠,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的过去了。 灰衣人抱着她的包裹,寻了一处空地坐下等候。过去了半个多时辰,眼见着丁若羽也快到峰顶了,他放下包裹起身,神情瞬间变得凝重。 就要到了!丁若羽抽出一只手抹掉额上滚下的汗珠,也变得振奋起来。掷出的铁钩深深嵌进山壁缝隙中,她像一只猴儿般轻巧地蹿了上去。 还差一点点,只要再上一步,就可以采到灵芝。握着长长的绳索,铁钩再次挥出。就在这时,倏地一声,光秃秃的岩壁上,数条藤蔓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鞭子似的狠狠抽向只有一手紧扣在石缝中的丁若羽。 灰衣人脸色一变,赶忙冲到山脚,摆出随时接应的架势。 丁若羽没有掉下来。她生生挨了带刺的藤蔓一击,反而向上挪动了一小段距离。她的背上被抽出斑斑血痕,右手却已经碰到了灵芝的根部。 灰衣人皱眉,他没有想到她竟毫不躲避。在那藤蔓莫名出现并且发动攻击的情况下,正常人都会选择闪避。更何况,藤蔓上的尖刺很可能带着剧毒。 太过莽撞冒失!灰衣人在心底暗中给她做出评价,准备回去后向上级汇报。 丁若羽哪知道这些,她只有一个目标,她要采到紫玉灵芝,为此决不能因为任何突发情况而停滞不前。藤蔓的攻击并没有仅仅那一下就停止,不多会就抽得她遍体鳞伤。不过幸好,没有如灰衣人设想的那般含有毒素。 忍着剧痛,终于将山巅那棵灵芝采下。紧紧别好在腰间,她一抬头,就见那些绿色藤蔓瞬间枯萎了,想必是守护灵芝的灵草。 不再计较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下山对她而言是小菜一碟。几个纵跃,便落在了半山腰上。 费尽辛苦采到灵芝的丁若羽一身泥尘和血迹站在灰衣人面前,脸上却挂着笑道:“多谢小兄弟,若不是有你帮忙,我一定会死在这林子内,更不可能采到灵芝。” 灰衣人冷冰冰地望着她,摇摇头,递回包裹,一言不发当先领路。 “你也是死士营的人?”丁若羽忽然小心翼翼问。 灰衣人皱着眉,哼了声算作回应。 丁若羽走到他身边仰头看他:“我从未见过你,你是第一组的?” “不是!”灰衣人冷声反驳道,尾音还带着一丁点雌音,比她也大不了两岁。 “算了,我不问了。”丁若羽无奈道。 灰衣人瞪了她一眼,平日里强装的冷漠似乎在那一瞬就要破碎掉。 可丁若羽生性并不安分,有些时候记性也不大好。不多时,她盯着灰衣人面上的木质面具又问了起来:“我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灰衣人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丁若羽点了点头,不再逼他,当先而去,心里却存了怀疑。 灰衣人暗暗咬了咬嘴唇。他不想说,是不愿意她因一时好奇而卷入理不清的麻烦之中。虽然过去曾有一面之缘,但如今自己的身份,还尚未到该让她知晓的时候。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场所中,往往明白得越多,越容易惹上危险。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林子出口的那条挂着布条的小路,灰衣人抱着双臂停在路口,声音硬邦邦道:“接下来的路你自己应该会走,在此告个别吧。” “你不出去?这林子到了晚间是会起瘴气的。”丁若羽有些担忧地道。 “我还有我的任务。”灰衣人嗓音冰冷而有几分讥诮,“至于瘴气,你难道忘了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丁若羽垂了脑袋,不好意思再看他:“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转身朝着布条标记的出路跑去,灰衣人默默目送她消失在重重树影后,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一闪身,复掠入密林深处,那里还有另一个人在等他。 回到驿站牵出巫教备好的马,一路飞驰,将灵芝上交相应部门后,丁若羽回到居住的小屋中。其内大多是第一组的少年们,此刻亦在执行各种外出任务。丁若羽提前交了差,屋里只余她一人,显得空空荡荡。 又等了几日,待少年们陆陆续续完成任务回来后,在广场上集合,由总教头来讲话。 少年死士各自分组站好,每组教员立在排头。这次讲话,大致内容是西炎国与煜国边境动乱不堪,需要前三组各派人手协助守边军队,必要时越境执行刺杀对方守城大将的行动。 各组教员当即按组员能力强弱开始选拔。有低层的巫教弟子递上完成任务的名单,丁若羽十日内完成,首当其冲。方彬望向她,开口高声道:“李巧儿!” 丁若羽领命,跨步上前,旁侧的陈岚露出惊异的表情。 前三组,最终第一组七人、第二组选了三人,第三组选出两人,共同配合进入军中待命。 讲话结束,众少年散开,丁若羽回到陈岚身畔,见她满面羡慕的神色,不由苦笑道:“随军出征,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可是能被选上,就已经很厉害了!”陈岚兴奋地为她鼓劲,坚持道。 丁若羽笑,拉住她的手摇了摇:“这段时间你也不能松懈,等我回来咱们再来比试比试。” 陈岚一个恍惚,身边人已经轻快地提足走远。 目送她远去,另一边古树旁笔直立着的无眠神态冰冷。不多时,她亦离开,径直回了小土屋,从自己的柜子里抽了把匕首贴身藏好,向门外快步走去。 她的去向,赫然是训练营后神秘的禁地——镇魔塔。 塔下,候着一名精瘦精瘦的灰衣少年。 “哟,南宫。”无眠主动打起了招呼,问道,“你那缺心眼的主子呢?” 灰衣少年仍戴着面具,只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当先引路。 长长阶梯蜿蜒而下,昏黄灯笼摇摇晃晃,阴冷塔底鬼气森森。 终于,又一个转角处,南宫忆推开了隐在墙上的一道暗门。 装饰得宛如地下宫殿的密室,还未踏入便传来几声凄厉无比的惨号。 无眠不满地皱眉,询问南宫忆:“这……他又在拿药人做试验?” 南宫忆毫不理会,将她带到就退出去守在入口处。 无眠强忍着刺耳的叫声,硬着头皮走进室内,便见满地喷溅的绿血。她仔细地走着,尽量不碰到那些惨绿的液体,侧头望向屏风旁桌案畔正在奋笔疾书的白衣男子。 男子看上去刚及弱冠,眉目如画,乌黑的发在头顶草草绾了个女式发髻,用一根洁白的象牙簪固定。见无眠来,他手上笔未停,笑了笑道:“大小姐,不看看这批成熟的药人么?” “你个妖魔,真他娘的不是人!”无眠粗鲁地骂道,径自掀开左侧的帘幕,向其后数十个铁笼内瞧去。 每个笼子内囚着一至两只绿皮长獠牙尖指甲的人形怪物,嘶吼着撞击笼子,暗红的眼珠透露出其残忍嗜血的性子。 “如何?”男子悄无声息站在了她的身后,感慨道,“这批药人的战力相当强劲,可惜还不完善。它们寿命太短,只有两个月。” 无眠不屑冷哼,手一挥,一枚象牙簪电光般疾射入笼子内,瞬间钉死了一只凶猛的药人。 男子的长发此时才完全散落至双肩。他的神情没有丝毫狼狈与不悦,浑不在意地微微笑道:“可别小看它们,你徒手试试?” “国师大人,免了!”无眠的拒绝当机立断,她着实太嫌恶心。 “再过两日,去煜国见见成桦。”白衣的国师缓缓道,垂目启唇间似有繁花盛开,微笑的模样温柔仁慈得宛如圣人,“他豢养的那群药人该喂药了,你帮着捎些给他。” 无眠胃中一阵阵翻江倒海,接过所谓的“药”,就不再多言一句,飞快逃离了这片地狱。 这些怪物,都是由活生生的人改造而成,制造方式歹毒无比…… 说实话,她根本不愿与那外表美好内心却肮脏邪恶的男人相处,片刻都不想。 大国师是个天才,无论在用药发明上,还是在权谋争斗上。只是,他为了解决问题所做的那些事,往往冷血残酷到人神共愤。 作为为数不多见识过其行事手段的人,她不由深深同情起门口候着的南宫忆来。 如此沉默寡言,许是同国师相处久了的缘故。 离开镇魔塔,无眠不由望向东方,她曾经的故乡。 忍,唯有忍耐下去。 她还要重返故乡。而大国师,将是她的最大助力。 为了回去,她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不惜放弃贵族的尊严……这么点恶心事,时间久了自然会淡忘的。 为了未来,也为了她从小就不能相认的亲人。 无眠咬牙,快步来到训练场上。 第八章 神医 少年死士们随着一队官兵浩浩荡荡地向西炎国东部边境育阳城进发。 风沙漫天,不时有一两株红柳落入眼中。人烟稀少,荒凉的焦土望不到边。 大漠荒烟,城墙耸立。少年们同军官来到住处,放下行囊,又赶去营帐参加军士为他们准备的接风宴。 丁若羽本就年幼,又生得小巧,混在人群中便寻不到了。训练营内常年供应的都是粗茶淡饭,现下听闻有酒有肉,这些少年们立即一涌而出。 只有一人例外。 丁若羽心生好奇,放慢脚步,直到两人并肩。 她早就注意到这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同自己年龄相仿,生得眉清目秀,在十余人中叫她一眼瞧见,相比起第四组接受特殊训练的美少年们亦不遑多让。 她便心生好感,瞅了他片刻,却见少年忽然冷笑起来,鄙夷地睨了她一眼,仍旧不紧不慢走着。 此人相貌堂堂,想不到如此乖戾。丁若羽暗想,皱起眉来。 “看什么看?”少年不耐烦起来,满脸厌恶,加快了脚步想要将她甩脱。 丁若羽亦疾步跟上,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她可不想自讨没趣。 结果进了大帐,除了白花花的馒头,各人还分得了一碗红烧肉。少年们好容易出一次训练营,皆打闹着要抢酒喝。丁若羽慌忙避开,躲去帐子外边。 无独有偶,之前那清秀少年亦端着碗安安静静蹲在帐外。 只是这次,见丁若羽在另一旁坐下,他却未再露出嫌弃的表情。 丁若羽斜了他一眼,见他怔怔地望着碗底,半晌也不动一下。 她便自顾自吃起来,忽然帐子里钻出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探着脑袋瞅了瞅他碗底道:“大半天不见你人,结果一口都没有动!要是不喜欢吃肉,可以倒给我,都凉了。” 清秀少年立即怒目而视,叫道:“这是我的!”随后拾起木箸狼吞虎咽。 丁若羽抬眉,轻手轻脚起身转入帐中。 与在死士营时一样,他们被分在了同一间土木堆砌的简易房舍。十二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死士,男男女女皆挤在一起,早习以为常、无所顾忌。 睡到半夜,丁若羽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睁开眼,条件反射地伸手入怀,捏紧了匕首。 翻身而起,昏黄微光下,她见到五六个少年正在按着一个人猛揍。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绕到一旁,终于看清了被打人的脸。 是那个孤僻的少年。 丁若羽没有立刻上前阻挠,她知道这么多人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在其余人皆作壁上观的时候,能力弱的自己若强出头,只会被拉过去和那少年一起挨揍。 她缓缓向角落的窗口移去,尽量不惹人注意,弯腰抓起一颗石子,悄悄打在檐上。 “别打了,外头有人!”响声清脆,丁若羽紧跟着叫道。 “什么人?别跑!”几个动手的少年闻言,都争着掠了出去。 丁若羽松了口气,转头望去,那少年却懒得看她一眼,拖着沉重双腿挪到角落处,蜷着身子就要睡了。 见其余少年皆是一副事不关己麻木不仁的模样,她也不好有什么别的举动,只得默默和衣躺下。 死士营的少年们身份各异经历不同,难免会有一些性格极端的,丁若羽早已见怪不怪。更漏响,夜风乱,那几个奔出去的少年无功而返,懊恼了一会儿后,也纷纷入梦。 次日,洗漱、练习,午后来到总营听将士们出谋划策。夜间,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 若说前一夜丁若羽急中生智,那么这次,她是真的没辙了。她只得同旁人那样置之不理,毕竟这么多人中,除了第三组的那两个,她几乎谁也打不过。死士中向来强者为尊,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真理。 好在那些动手的少年也知分寸,只是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不会伤筋动骨,她便宽下心来。幸好没有多管闲事,不然可能会节外生枝。 随着带队教员每日点名,她注意到那少年叫做飞琼。每次例会散开后,都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好像谁都会对他不利似的。 终于这天的对练,随机安排的名单上丁若羽对上了他。正想要行礼,那飞琼便提步而上,甩开招式毫不留情地向她进攻。 饶是丁若羽反应够快,堪堪避开,却不料对方像预知了她的动作般,也按照那轨迹偏了过去。她大惊,每天半夜都被几个高大少年压制得死死的飞琼,此刻似变了个人,一招一式都能限制住她的举动,让她根本放不开手脚! 难道……第一组的战力,竟如此之强? 连这样的弱者,都高过自己不止一个档次,其余人呢?与她同房堪称这批少年死士中第一人的无眠呢? 一直以来,都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 这微微的一走神,飞琼攻击进度加快,转瞬已捏住她手腕,欺身而前,将她硬生生压跪在地上。 “真弱……”冷冰冰的两个字飘入耳中,丁若羽无力地瘫在地上,望着那少年转身扬长而去。 面前有人伸出手,拉她起身。 丁若羽惊讶地望着那人,正是每夜揍那少年的男孩子之一。 “很强吧?”他尴尬地笑着道,“我们第一组这七个人当中,数他最强,打不过也不必觉得丢脸。” “什么?”丁若羽惊讶地叫了起来,“那你们还……” 少年脸上尴尬之意越来越重了:“这正是他的修习方式。” “挨打?”丁若羽道,瞪圆了眼睛。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匪夷所思的“挨打式修习”。 “他让我们每次都要用尽全力去动手……”少年脸红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原来,飞琼的预判能力以及反应速度,都是靠这种乱战练习出来的。其余的少年死士无动于衷,便因为早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早知道了,那天你睡得太沉……”少年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丁若羽泄气。看来夜里全是自己没事找事,那始作俑者一定会觉得她傻透了。 两军对峙没多久,战斗的号角终于吹响。 金铁交接声声入耳,不时有伤员被送往营内接受紧急治疗。外边喊杀声连天,惨烈得仿佛黄沙都被将士们的鲜血染得通红通红。 军情严峻,后勤兵忙乱不堪。死士们夹杂在人堆中,讷讷的一时间都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几个小鬼,别杵在那儿,过来帮把手!”一名正在给伤员上药的老大夫叫道。 丁若羽穿过人群,第一个钻了过去。 老大夫递上一卷纱布,匆匆忙忙道:“小丫头,快替这小鬼包扎伤口,药都上过了。” 丁若羽点头,接过纱布,扯下一段,紧紧缠在那一大块几乎见骨的创口上。伤员痛得龇牙咧嘴,质问她什么烂水平,是不是想要他死。 老大夫本在为另一个伤员敷药,这时候回过头来,不高兴道:“痛?不痛伤怎么能好?” 伤员顿时安静下来,丁若羽暗笑,就见老大夫指指点点叫开了:“你、还有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全部都给我过来帮忙!” 他又看了丁若羽一眼,摇摇头不满道:“小丫头做事没个轻重!算了算了,过来捣药。” 原本幸灾乐祸的丁若羽立时乐不出来了。 于是,一整日,他们十二个少年死士中的佼佼者,被老大夫井井有条地指挥安排着,堪比专业看护人员。 战况未明,一日未见大将归来,少年们也都没有回房。同老大夫围坐在营内,听着外面无止息的风声角声,以及室内伤员时不时的哼哼声。 时间久了,自然会有人感到不耐烦。那虎头虎脑的少年突然大叫道:“上面怎么还不下达刺杀命令?这再等下去,人可都死光了!” “急什么?”老大夫脸一板道,“他们不叫你动手,当然是能应付得过来。” “万一应付不过来了呢?”少年不服气道。 “臭小子乌鸦嘴!”老大夫怒了,颤巍巍起身提起拐杖就向他脑袋上敲去。 少年想要避开,却不料身边坐着的几个同伴反应更快地将其按住,让他结结实实吃了这一杖。 “喂,你们在干什么呢?真他娘的不讲义气!”那少年还在嚷嚷,揪起一个同伴,随后连着身边人都打作一团。 “年轻人呐……”老大夫坐了回去,抚须感叹。 那一团混乱中,突然窜出一人,气喘吁吁道:“别闹了田贝!老大人是不同你计较,否则你早被扒了一层皮!” 听到这个声音,丁若羽抬头,正是告知她飞琼那特殊修习方式的寸心。 在这冷冰冰充满算计的死士营中,也难得有他这样的热心人。 田贝挪了挪,来到老大夫身边,巴结地问:“老大人您是炎国本地人?” 老大夫摇头道:“老夫乃是姜国人。” 田贝闻言,愈发好奇:“见老大人如此尽心尽力,还以为是本地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大夫严肃道,“何况老夫的职责便是救死扶伤,凡是伤者,无论他是哪国的,在老夫眼里都一样!” 听他这么说,对面的寸心也凑近前来,满面崇拜问:“老大人可是巫教第一神医孙青山?” “小娃娃眼光不赖,怎么看出来的?”孙神医立即笑眯眯问。 “老大人的手杖……”寸心挠了挠头,指着杖头上雕刻的一处高山流水图案。 “不错不错。”孙青山笑道,“你们这几个小鬼可比前两次那些废物细心多了。不过老夫可不敢当这巫教第一神医的名号。” 寸心不明所以地张了张嘴,角落处响起一个生硬的少年声音:“因为离泓。” “离泓是谁?”丁若羽忍不住开口问。顺着那声音望向角落,见飞琼低着头在摆弄什么,仿佛刚才那四个字不是他说的一般。 寸心惊讶不已:“大国师你都没听说过?他不但医术超凡,能生死人肉白骨,而且……而且还是全西炎国长得最好看的人,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最好看?”丁若羽面露诧异之色,脱口而出,“西炎神医大国师,是美娇娘?” “嗯,咳咳……”寸心都尴尬得想要钻地缝了。虽是他不小心误导的,可也没料到这姑娘会作此猜想。 “哈哈哈!美娇娘,笑死老子了!”田贝哪里像他顾忌那么多,觉得好笑,便笑得满地打滚,还直拍旁人的大腿。 寸心头痛不已,只好再接着解释:“我、我是说,大国师的好看,不光在男人当中俊美无双,就连女人也、也及不上他……” 丁若羽脸上发烫,连忙借故起身,躲进角落里继续缄默不语。 少年们话题越扯越远,最后大家都东倒西歪席地而眠。 夜深了,借着昏幽的灯光,孙青山长叹。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地上和衣而睡的少年们,目光愈发复杂。 “南越小藩王,姜国亲王,东邺世子,北煜太子……”地上此刻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的这些年轻人,竟都拥有极其显赫的身份地位。 他们来自不同国家,各有一段黑暗神秘的过往,以种种手段送到西炎国来,更名改姓,接受最残酷的训练。而此刻,他们又被专门挑选出来,同西炎将士攻打各自的国家。这番考验,是否能坚持到最后? “大人,您这次是不是玩得有些过火了?”他忧心道。 “测试他们。” 那日,国师邀他至府上,随手递来一份拟好的名单。 “这些是……”孙青山望着一列十一个人名,皱眉不解。 “田贝,原名越海田,越国两年前封的藩王,这些人当中出生地位最低的。”国师悠悠一笑,逐个清点了起来,“寸心,姜问心,姜国亲王,小皇帝的叔叔;飞琼,北煜太子,也是郁思远当时最宠爱的一个儿子……” “这些人……”孙青山早已瞠目结舌。 国师笑容清浅,不减温柔:“这些人都是我一手设计插入天罗地网的。他们虽贵为皇亲国戚,却皆心存仇恨。那些累积的恨意和日后的野心会将他们打磨成最好的武器,最终为我所用。” “眼下,正是试练这些武器的时候了。”他遥望远空,低声叮嘱,“让教员们点选名单时做得干净点,这些人的身份,甚至连巫皇都还不清楚。” 孙青山心底泛起阵阵寒意,瞧见名单最后还有个李巧儿,怔了一怔。 “这位又是?”他不由发问。 国师笑道:“总要混入一两个不相干的人进去吧?” “等等。”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再加一人。” 他在名单上缓缓写下了“陈岚”。 “她是替补,我会想办法送她过来,记得保护好她,”国师指尖拂过名单上那些贵族少年的名字,“谁都能死,唯独她不可以。” 孙青山行礼道:“属下一定护这位陈姑娘周全!” 这个陈岚的身份,他隐隐猜到点什么。只怕也是什么要紧人物,或许以后还要接巫教高层人员的班。 时至今日,他终于见到了这批少年死士。 第九章 刺杀行动 随着搬入伤员的逐渐增多,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不对。果然,次日众人醒来后没过多久,有人从上级处得到消息,刺杀行动正式开始。 兵分几路,首先是混入敌军营中。丁若羽埋头飞奔,钻入人堆,不一会儿就溜进了敌营。躲开看守巡视的哨兵,她按照探子们的描述,慢慢向煜国大将的营帐靠近。 看了看地形,她发现了前方一处不错的掩体,趁着无人飞快闪过去,却直撞入另一人怀中。 “唔……”那人被撞痛得哼了一声,丁若羽抬头,惊道:“是你?” “小点声!”那人满脸的不悦,向后缩了缩。丁若羽觉得哪里不对,低下头,发现自己正踩在别人脚上。 她脸上一红,赶紧撤了脚,也缩在一边,开口低声询问起来:“探子让我去偷他们的军旗,没指派什么帮手……飞琼,你怎会在此?” 飞琼望着她,犹豫了片刻,才冷冷道:“这是我的任务。” “那我做什么?”丁若羽不解道。 “你那么弱,自然是被派来帮我的。”飞琼面无表情道,忽然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大帐子,“这里太挤,去那边。” 丁若羽点头,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挪了过去。场地上吹来的风凉飕飕,两人不时地四处躲避,转了半天,愣是连军旗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你说,偷军旗有什么用?”丁若羽转得头都晕了,终于在一个落脚点,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扰乱军心,吸引他们的注意,方便其余人行事。”飞琼面上神情微微沉重。他四面张望着,突然拉住丁若羽就向来时方向跑去。 两人躲在一株大树后,待巡逻的哨兵经过后,打翻了最后两人,匆忙换上他们的衣物。 他们二人在这一批死士中算是最年幼的,此刻穿上大人的盔甲,显得空荡荡的特别古怪。但是时间紧迫,也顾不得那么多,紧跟着前面哨兵的步伐就在偌大的营地内绕起了圈子。 突然,外围响起了阵阵骚乱。两人对视一眼,听到哨兵头领发出指令,一队人散开,扩大范围搜索起来。 混乱不断,二人趁乱摸到首席大将的帐外,就见一杆军旗斜在外间,显然已被人拔了。 “看来他们已派人帮我们清理了这儿。你带旗子走,我进去杀人!”飞琼语速很快,说话间,身形一闪,已冲入帐内,其间立时传来打斗声。 丁若羽抱起旗子拔腿便跑,回去路上,煜国军营早已乱成一锅粥,到处是被搅得人仰马翻的哨兵。他们见丁若羽穿着自家军服,虽抱着旗,却也没多问,放任她一路奔向了城门楼子,直冲着西炎国那方去时,才幡然醒悟地狂拍后脑,这小兔崽子原来是对方阵营混进来的奸细! 这个时候,追是断然追不上了。外围驻守的一个首领模样的大胡子做出指挥,几百张弓弩架起,飞箭齐刷刷向着前面拼命奔跑的少女射去。 “不能让这小贼把军旗带跑了!”大胡子唾沫横飞恶狠狠道。 弩箭齐刷刷射来,任丁若羽再灵活机变也无法完全避开。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箭影中突然鬼魅般出现一人,那人一身灰白袍子,提着手杖,凌空画了个复杂诡异的图阵,随即那些箭像是受到了无形而巨大的阻力,纷纷弹落在地。 “巫、巫术!那个人是巫师!快,放火箭!烧死他!”大胡子瞪着眼前一幕,自己给自己壮胆地大声喝道。 看看两方此刻的距离,灰衣人已拽着丁若羽退回己方阵前,箭也早已射不到了。大胡子声嘶力竭地高吼,全成了自我安慰。 巫师的出现,是一个他们从未想到的变数。 因为即使巫蛊幻术盛行的西炎国,能精通巫术的其实少之又少,大多为走街串巷到其余国家混口饭吃的江湖术士。而巫教的红衣弟子们,也只有高级成员才能接触巫术的精髓。真正会巫术的高手,一般不会这样轻易出现在战场上,他们御驾亲征时才会现身,守护在西炎皇帝左右。 没想到,区区一个边境骚乱,对方竟有巫师前来相助。看这架势,并不像是单纯地要守住育阳城。 煜国军队密密麻麻地在营地外守着,大胡子赶忙向总帐跑去汇报。一时间西炎国完成各自任务的少年死士纷纷往回赶,没得到上级指令的煜国士兵只有傻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招摇地跑到了对面城楼。那时候,他们是完全可以朝着这些年轻死士放上个几百箭的。但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有巫师助阵,而巫师即代表了一切的未知,就方才那人露的一手而言,他们并不敢冒这个险。 丁若羽方才吓得一头冷汗,待回到城楼中才知是虚惊一场。 她被那灰衣人夹在臂弯,此时他一松手,就毫无防备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随后,她听到孙青山的声音:“南宫护法怎么亲自来了?” “是主上。”平平的语调,单薄嗓音惜字如金,那灰衣人毫无感情道。 听见这个声音,丁若羽一骨碌爬起来,好奇地盯着那灰衣人,却发现他依旧用木头面具严严实实挡着脸。 是鬼林子内救了自己一命的那个人!她心道,表面上却没有急着相认。那次的事,他并没有刻意嘱咐自己不要走漏风声。但现下相遇,他对自己完全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丁若羽也知不能贸然相询。 “计划变了?”孙青山神色亦变,被她不经意间捕捉到。 灰衣人点头,冷冰冰道:“取煜国边境三城。”他望了望城楼下列队整齐的士兵,又转头瞟了丁若羽一眼,漠然道,“这十二个新人要保护好。主子说,如有闪失你们都别想好过。”他顿了顿,又抬手指着自己鼻子,“我也别想好过。” 孙青山满是褶皱的老脸微微发白,连连点头,拉着灰衣人向后面将军的房间走去。 丁若羽呆呆地站在城楼上,就见田贝和另几人骂骂咧咧走来,浑身衣衫破烂不堪。 “什么狗屁玩意儿!”田贝不满道,“叫咱们几个扮成娘们儿去勾引那些大老爷们!那些畜牲跟狼似的就扑上来了,老子生得有那么像娘们儿?他们怎么不找你们几个?不讲义气,一个两个看到老子被围住就全跑了!” “怎么没有?”另一个少年哭丧着脸道,“小爷裤子都被他们给扒了!” “你他娘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他们会那么快就知道老子在男扮女妆?好险总算给逃回来了,不晓得寸心他们几个怎么样了。”田贝嚷道,说起寸心,神色却不由沉重了。 “寸心做什么去了?”丁若羽大致听了个明白。这些少年死士扮成女子模样去一个重要的地方引诱煜国士兵来拖延时间,而寸心等人则是利用这个机会去执行一件危险的任务。 “烧粮草!”少年们七嘴八舌。 田贝一眼瞧见了她手上的军旗,又激动得大声嚷嚷起来:“你这丫头该不会去抢军旗了吧?” 丁若羽道:“差点成刺猬。” “妈的,老子宁愿被射成刺猬!”田贝破口大骂,旁边几个人随声附和,“就是!你说这都谁安排的,好好一个娘们不派,叫咱们扮女的。抢军旗,多威风的事!谁设计的,可真是缺心眼儿!” 他们冲着丁若羽大骂,溅她一脸唾沫。丁若羽默默抱着军旗避开,撞上了正匆匆赶来的飞琼。 众少年见他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啧啧称赞,同时继续抱怨自己运气太背,都接到了什么鬼任务。 “这是……”丁若羽不解问。 “煜国大将。”飞琼提着断头,掀开了那人的乱发,露出张死不瞑目白惨惨的脸孔来,“这是我真正的任务。” “成功了!”丁若羽半点畏惧也没有,她欣喜地望着他。她知道,所有任务中最危险最艰难的,便是猎杀敌首。 飞琼只是淡淡应了声,就转入里间汇报去了。 “看,烧起来了!快看!”少年们兴奋的叫喊声又令丁若羽的目光转向城门之外。 敌营后方,一大片黑烟张牙舞爪腾起,不断向外蔓延,火势越烧越大。 “真他娘痛快!”田贝大吼,“老子就知道寸心那家伙定能不辱使命!烧,狠狠地烧!烧光那群狗娘养的!” 丁若羽摇了摇头。她猜这次若能活着回去,田贝一定永远记得这“煜国军营之辱”,并从此以后恨屋及乌,厌恶上一整个煜国的人。 没过多久,寸心等人果然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他们比起田贝等人更加狼狈,不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连头发眉毛都烧焦了。但少年们哪管这些,任务完成后的他们完全暴露了孩子心性,互相追逐嬉闹起来。 稍迟些,飞琼走了出来,告诉诸位少年,灰衣人南宫从现在起就是他们的主管了。 “南宫?哪个南宫?”有人好奇问。 “还能是谁?”寸心神情复杂道,“就是从咱们组被选到大国师身边的南宫,南宫忆。” “南宫忆”三字一出,所有人都立即缄口不言。 第十章 难以启齿的往事 少年们此刻心情皆五味陈杂。嫉妒、不甘、无奈,或兼而有之? 没来得及作什么感慨,灰衣人自里间大步走出。他的目光冷然扫过所有人,带着一丝傲慢地开口:“从今日起,到回烈火城为止,我是你们的主管。” 那种冷酷傲慢的感觉,如同许多年前雪夜中遇见的白衣少年,让丁若羽似曾相识。 灰衣人似乎也瞥了她一眼,停顿片刻,自我介绍道:“我叫南宫忆,至于为何戴面具……”他突然冷笑了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伸手拿下了脸上的木质面具。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许久才缓过神来,而南宫忆,此时早已重新戴好了面具。 “若想得到什么,则必须要先失去一些。”他冷冰冰道。 丁若羽怔怔望着他,心都是一颤。他从死士营中,被破格直接提拔到大国师身侧,却失去了原本正常人的容貌,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怪般满布伤疤的丑恶模样……这样的代价,当真是他自愿付出? “所以,你们有什么资格认为我运气太好?” 少年们面面相觑,从各自脸上都解读出了震撼与惊痛。 散会后,众人三三两两离去。丁若羽听到有人仍后怕地窃窃私语:“太、太恐怖了!这大国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南宫忆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身后,一个阴冷生硬的少年嗓音幽幽响起,仿佛含着化不开的仇恨:“是恶魔,是十恶不赦的怪物……” 丁若羽回望,飞琼从她身畔轻轻擦过。 大漠寒夜,月明星稀。庆功宴后,众人饮了酒皆入酣梦,只有丁若羽在席上辗转难眠。她一会儿想着夺军旗的事,一会儿又开始想南宫忆。终于,怎么也睡不着,她起身,决定在营外的场地上走一圈再回来。 凄冷月色斜斜打在脸上,城头的风吹起细砂飘舞进夜幕中。城楼背光的角落,蜷缩着一名单薄瘦削的少年。 丁若羽讶异道:“飞琼?你怎么会在这里?” 阴影处少年抬起清瘦的面庞,双眸凄凉,笑容苦涩。 一股异样的情感涌入心扉,她赶忙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清冷月光融化尽一切伪装。面前少年眼中满是无处遁形的悲伤与深埋的积怨。 “我恨这里的一切,更恨我自己……”一股酒气袭来,他突然失控般扑入丁若羽怀中,双肩颤抖宛如无助的幼童。 恨……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丁若羽呆呆望着他,那种久违的无力感一点一点侵入她的心房。她性子原本冷淡矜持,但此刻却并不介意他突如其来的鲁莽举动,反而伸手轻拍他的脊背,无声无息作出安抚。 恨是什么?她几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多年以前,母亲遍体鳞伤倒在血泊中,雪夜庄子上熊熊燃起仿佛吞噬了天地的孽火……这一切,她该不该去恨? 飞琼选择用孤僻冷漠的外壳封闭伪装心底恨意,而她呢?她难道真的就只能选择去淡忘那些事? 一股哀伤的情绪蔓延而上,她想哭出来,眼眶却干干的,自六岁时起,就仿佛永远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她终于知道,飞琼姓郁,煜国储君,若非多年前那场意外,煜王郁思远薨世后,将会由他继承帝位。 那天,西炎国使者来了,备上无数贡礼来见煜王。郁飞琼跟在皇帝身后,初次见到那个姿容明艳到令万物失色的西域少年。 人人天性皆爱美,谁不喜欢出类拔萃的物事?帝王家尤为如此。 他便私自跑进驿馆,去寻那俊美绝伦的炎国使者。后来他才听说,那人是炎国大国师、巫皇的亲弟弟,名叫离泓。 可是在一处闲置的废园后,竟见到自己所憧憬的风彩绝世的少年正与被父皇囚禁宫内、看上去病怏怏的姜国质子密谋着什么。 他大惊失色,他一直都不喜欢那个叫姜成桦的人,因其总是过于阴沉懦弱。然而刚要转身飞跑回宫向父皇汇报,却见一袭白衣的美少年已然直立在他身前,阻住了唯一的去路。 “这小皇子冒冒失失的,你可舍得由我带去炎国磨炼一番?”白衣少年笑眯眯道。他笑起来的模样愈发温柔俊俏,只是眼角眉梢那份久居高位的傲慢与漠然,亦令人心生畏惧。 “你若当真无所事事,我没有意见。”姜成桦缓步走了来,居高临下冷冷望着他。 郁飞琼狠狠回瞪姜成桦。 “他似乎很不喜欢你?”白衣少年右手修长的食指靠在唇边,轻笑着讥讽道,“你的人缘还是一如既往地差。” “废话真不少,跟个女人似的!”姜成桦立马不高兴起来,翻脸比翻书还快,哪里有半点平日里人前唯唯诺诺的怯弱模样? 白衣少年突然正色,探出的那根食指轻点在郁飞琼眉心,他便感觉一阵不可抗拒的晕眩感袭来,最后听到白衣少年对姜成桦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人暂时先带走,日后会还给郁思远的,你放心。” 之后的路途漫长痛苦,是他噩梦的开始。而此刻叙述出来,他亦是心惊胆颤。 郁飞琼醒来的时候,已被打断了四肢扔在装运货物的车厢内。车子一路颠簸,早出了煜国皇都。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车队停了。浑身筋骨寸断的剧痛与腹中久未进食的饥饿使得他无力发出一个音节。 车门被拉开,他看到了那个外表美好实际上却残忍可怖的恶魔。 恶魔噙着蛊惑人心的笑容,给他灌下一大碗不知用什么熬成的汤药。 断骨处飞快愈合,可他半分感激也没有。因为那疗伤的汤药中,又含着每隔六个时辰便会发作一次的奇毒。 毒液在浑身骨髓里蔓延,他成了恶魔试药的对象。对方似乎不急于弄死他,每到奄奄一息之刻,便会变着法子地将他弄活。 他想尽无数方法对抗,他绝食,对方就用诡异的巫术封禁他的行动,直接灌入几大碗辣椒水;他想要撞坚硬的车壁自残,对方积极主动地再次折了他的手足;他大吵大闹,拿自己煜国储君的身份作威胁,对方轻描淡写道出煜王身边已安上了另一个人,一个完全易容成他的模样并尤其擅长模仿的人…… “就算现在放你回去,你老子也不会承认你了。”白衣如雪的恶魔笑吟吟道,宛转美目水波清澈,圣洁得如同仙人。 “混蛋!你究竟要做什么?要杀就赶快动手!”他终于彻底崩溃。 “不急。”恶魔欣赏着他绝望的姿态,笑容优雅矜贵,“这么秀气的男孩子,他一定会迷上你的。” 数日后,他才明晰对方的真正意图。 当他从种种药性中恢复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总是戴着金面具的男子的玩物…… 更加绝望的日子从那时开始,持续了一整年。 直到离泓又物色到另一名更漂亮的少年,他方被解除禁锢,分配进死士营中。 “终有一日,我要报仇!我要捉了他们所有人,让他们受百倍千倍的折磨……”月光下,郁飞琼咬牙道,手上劲力加大,将丁若羽紧紧箍在胸口,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丁若羽强忍着没有推开他。她知道,他受了太深太深的伤害。被伤成这样,如果还不能坦白心底恨意,那与入魔又有何异? “为何要告诉我?”良久,她才打破这沉默的月色。 “那夜你假装屋外有人引走其余人,免我继续被打,我就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意我的生死。”身上的受力减轻,他幽幽开口。 “我会帮你。”丁若羽小声道,“只要你不再伤心痛苦。” 郁飞琼松开手望着她,犹豫了片刻,忽然借着上涌的酒意,颤抖着吻了吻她的眼睛。 “日后事成,我带你回煜国,立你为后可好?”他虽是问句,却语气坚决,犹如誓言。 丁若羽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她明白,此刻胸中微微缠绕的这抹情感,还为时过早。 可是……她脑中却有微光一闪,突然回想到另一个人,刹那间脸色惨白。 郁飞琼有些微的失望,却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固执地牵着她的手回到静谧的屋中,悄悄靠在一起,直到入眠也不肯松手。 丁若羽想到了李韫,心里一团乱麻。六岁那日的点点滴滴,她怕是一辈子也忘不掉。 李韫当日曾轻描淡写地说过他在被追杀,因其掳走了煜国的太子。 大国师……难道竟是李韫? 她因极度的惊愕与恐惧,浑身僵硬冰冷、无法动弹,直至后半夜才昏沉入梦。 晓雾散去,号角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年。 自折损了守边大将,煜国军队一溃千里,接连丧失两座城池,士气一蹶不振。 西炎军队则反之,有了巫师后,宛如神助,伺机一鼓作气,杀得敌方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捷报连连,讯息飞传西炎国皇城。 赤云殿内,送走西炎皇帝,戴着金面具的巫皇流焰靠坐在金椅上,看上去颇为疲惫。 国师屏退了所有下人,缓缓走到他身旁,替他揉起肩来。 他似笑非笑望着流焰,眼眸中透出些许惋惜。 “怎么,又想换宠物了?” 巫皇发出一声叹息,突然卸下了金面具。 露出半张俊美如天神,另一半却因为溃烂流脓而可怖如厉鬼的面容。 国师目光飘忽,像个心虚的孩子,有一搭没一搭道:“灵药还在研制,假面……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给你换上。” “我要你的脸!”巫皇蓦地冷森森开口。 白衣男子笑容温和一成不变:“你还在执着什么?我的样貌早已被天帝的人给惦记上了,你若要用,迟早会成为我的替死鬼。” “你说过会给我一张完美的脸!而现在……你自己看!”巫皇暴怒,压根不买他账。 “飞琼那孩子原本挺适合的,可惜兄长大人当初不中意……”国师故意挤兑道。 “现在我不管!我要你用最快的方式将我的脸换好,不论使用什么手段!”巫皇恶鬼般的面庞上目光凌厉慑人。 国师笑得清浅如水,双眼却是暗藏杀机:“放心,不会让您烦恼太久的,眼下也就只差那几味药了。” 第十一章 龙鳞 城楼旁营帐内,少年们将丁若羽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讨论着什么。 “你、你们俩,怎么突然就成了相好的?” 田贝第一个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 作为此次随军死士中唯一的女子,丁若羽被这突然一问也问蒙了。 “什么相好的,我们只是朋友而已,你别胡说!”她艰难解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四处望了望,郁飞琼依旧缩在角落里。他抬头看向她,眼中毫无愧意。 夜里明明只是挨在一处,没想到醒来竟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了……丁若羽直顿足,怨自己总是睡得太死。 “好朋友就能抱一起睡?那我今晚也要!我不也是你的好朋友么?”田贝各种不满,大摇大摆张开双臂就要来搂她。 “都闭嘴!”角落处少年终于开口,冷冷起身,将丁若羽拉到身边道,“她是我的。” 少年们见他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也纷纷消停下来不敢再扯皮。 瞭望塔上,南宫忆望着下方军队穿梭带动的蹄尘万千,眼底流淌着悠远的波光。 最后一城了,打下便能回去,换取解药。没有多少时间可供消遣,他必须速战速决。 军队中因他的存在,连克两城,他们只道有巫师亲临战场是件大好事,却不知他临走前服了限定日期的药丸。如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服用解药,则毒发立死。 跟随国师后的这些年,他的性情被磨砺得尤为冷酷坚毅。 这几年,死在他手中的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离泓最信任的两个手下,他与无眠,一明一暗,此刻都已被派了出去。 想到这里,南宫忆冷酷的心底居然为他那捉摸不定、残忍无情的主子忧虑起来。 现在离泓身边确实连一个暗中护卫的手下也没有带。 他独自来到皇城市集,大摇大摆的,看起来肆无忌惮。 脸上覆了特制的人皮面具,遮盖住原本的面貌。他穿着西域少年出游踏青时最常见的那种窄袖布衣,乍见之与常人无异。 只是,他的身材过于修长挺拔,眼神亦过于锋利。这两个如何也掩盖不了的特征使他鹤立鸡群,无论行走在哪儿都无法不惹人注目。 他径入了一家阴暗且生意不大好的药铺。 “哟,这位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药铺内,三四十岁的掌柜上前寒暄道,将他请入屋内。 “打搅了。”离泓笑道,转入铺中,与掌柜擦肩时低声耳语道,“有人追杀,借此掩护。” 掌柜心领神会,依旧打趣道:“爷,我这儿可是药铺,不是茶铺子。” 说着,却真的招呼伙计给他上了茶。 大国师靠墙静坐,等候对方出击。 小小的药铺外,围了数名黑衣男子。 他们也在静候,双方似乎都在比拼耐心,等出手的那一霎。 他们都无比清楚。离泓看上去温文尔雅似书生,实则深不可测,此刻被巫教控制正身中奇毒,没有丝毫战力可言。 黑衣人们努力搜寻着脑海中有关这个男人的印象。 自本任巫皇即位起,大国师出现在西炎国也有十几年了,此人看上去温柔如水、和善可亲,然其待人接物多有强烈的目的性,对待奴隶俘虏极端残忍甚至泯灭人性,几乎无法预知其行动。 可再狠辣又如何,眼下他失了战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失去了护卫的离泓顿时陷入困境之中。他其实早就清楚,在西炎国卧底藏身各国政要府中的同时,这个西部的神秘大国,也在被逐渐渗透、险象环生。 但他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有恃无恐,仿佛永远在暗处留有无数后手。 今日,他却明显未做任何防备,就这么孤身一人出现在人潮拥挤的闹市区。 几人互相打了个眼色,国师要等,他们便陪他耗下去。他们都是专业训练的杀手,不相信自己斗不过这个文弱男子。 屋内,药铺掌柜和店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已在布衣男子的示意下自狭小的后门撤了出去。黑衣人要的并不是他们的命,任其逃离。 狭小的空间内,气氛一下子变得逼仄。 桌上茶水一滴未动,布衣男子突然起身,破门而出。这一瞬,所有人都动了! 他们从窗口涌入,打算在室内就堵住布衣男子,却未料到他竟是冲着正门堂而皇之地奔了出去。 桌上渐渐冰冷的茶水上诡异地蒸腾出绿色水汽,黑衣人上前“啪”地一声打翻茶杯,茶叶溅落地上,冒起有腐蚀性的泡沫。 “快出去!那家伙使了毒,这里呆不得!”一人以袖捂鼻大叫道,翻身从窗口出了药铺。 布衣男子飞奔时身形灵快得好似轻功仍在,他向着城郊而去,数名黑衣男子紧追不舍。 黑衣人渐渐被带到偏远的城郊,可是他们不在乎对方耍手段。对他们而言,越是偏僻,越好下手杀人。 林中雾色缭绕,晃动的树影处处透着诡秘。 离泓停了下来,他倚着一棵枯木的树干喘息,看着黑衣人迅速将他围在正中。 布衣少年突然笑了,普通平凡的假面偏偏笑得让人感觉花枝乱颤。 “他笑什么?娘们儿唧唧的……”黑衣人纷纷在心底纳罕,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包围圈的缩小。 离泓忽然开口,发出一段简短诡异的音节,没有人能听懂。 随后,林间幽暗处,也似呼应一般,传来“咝咝”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而好像是四面八方都被这种声音充斥着,让人心底发毛。 “你们的头儿也许还不知道我刚学会了驯蛇术。”他轻轻道,四面八方的古怪声音愈发密集起来。 黑衣人中一个头目模样的听他这么说,立即打手势让诸人停下。 有手下正不置可否,那头目沉声道:“撤!” 黑衣人“呼”的一下全散了。 国师静静靠在枯树干上,面上覆着面具看不出什么表情,却飞快从怀中取出一只小药瓶,倒出里面的液体,在自己身上抹了好几下。 身后,一条细细的花斑毒蛇顺着树枝倒吊而下,只差数寸便要缠上他的脖子。 绕开枯树,他选择了一条偏僻的林间小道,向林深处走去。 阴森森的蛇林,不时有被生人气味引来的毒蛇,却每次都在即将缠上的时候退缩,好像很害怕对方。 黑衣人再未跟进蛇林,他们没有那种防蛇的药水,不想白白送命。但是他们也没有轻易放弃,一面放讯号联系同伴,一面顺着地势扩散开,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林中,条条细小的蛇拥堵在一起,将狭窄的路面挤得水泄不通。离泓折了根长长的树枝,抹上那药水,驱赶着蛇群缓缓前进。 山势渐高,蛇的数量也少了许多。密集树冠变得稀疏,再向前,则成了低矮的灌木丛。 点点猩红的小花缀在灰绿色的荆棘间,仿佛沾染了血花,狰狞又刺目。离泓贴着荆棘丛绕行,不多时来到一处可以翻越的空隙,他撑着细细的树枝竟掠进丛中包围的空地,继续向山上赶去。 山壁也变得陡峭了起来,焦黄的山石间垂下条条灰绿的藤蔓。布衣男子牵起藤蔓试了试坚固程度,便飞快地向上攀登。天色渐沉,他也终于来到山顶。他没有停下来休息,继续前进。 崖顶另有一番景象。 光秃秃的山壁之巅,植被茂密。穿入一圈环绕的巨大常绿树木,可见这座山的中间居然像被掏空了一般,整个山体突然缺失了一大块,形成巨大倒置漏斗般的奇状。 巨大空洞的边缘,垂着数条编织好的长藤,可供人潜入。离泓顺着长藤滑下洞内,空阔的山中幽谷传来清脆滴水声。 空洞底部潮湿的山石表面铺着厚厚的青苔。谷底石台参差,古老的蕨类植物零星生长,铺开的巨大草本花卉错落而瑰丽。 中央正对着山体开口处,是一大块天然凹陷,蓄满了汇集自天上的雨露甘霖。石潭偏西,倾出一条侧流,流水渐宽,奔西而去,长长的不知延伸向何方。 虫鸣细细,也如外界的毒蛇一般发出“咝咝”的声响。 离泓目不斜视,径向北去,直到眼前空间渐转狭小,最后为山体垂下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帘幕阻隔。 翠绿帘幕上,密密爬满了一种同色的蜘蛛。蜘蛛约摸一个指甲盖那么大,通体碧绿,但每只头部都有两块蓝莹莹闪着微光的斑点,像是长了对诡秘的眼睛,又像忽明忽灭的磷火。因而这种蜘蛛又叫“鬼火蜘蛛”。 天然帘幕后自然别有洞天,而鬼火蜘蛛亦是噬血毒物。离泓突然后退数步,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掀开衣袖,在手臂上划了个十字。他扯下两条衣摆,一条蘸满臂上的血液,另一条紧紧包妥血口子。又取出一瓶药水,在伤口的绷带上抹了少许,顿时掩盖住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味。 他弯腰拾起一块碎石,裹进沾满血的布条中,用力一掷,石块斜飞,“啪”的一声打进了蜘蛛屏障中。 山谷奇险,久无生客来访,血液是鬼火蜘蛛最爱的美食。 此刻突然出现的新鲜血液,绿藤上蜘蛛们立即如潮水般涌向石块和布条。偌大屏障硬是被清出一角干净的区域,离泓等的便是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疾奔而前,拨开那片没有蜘蛛的区域,飞快地钻了进去。 怪藤厚约三尺,其内夹裹着无数枯骨,有的被碾成骨屑,穿越时簌簌地洒落,皆尽被染成了同样的绿色。 穿过蜘蛛屏障,前方是一片低矮的钟乳石林。脚下坑坑洼洼,一步一水坑。之后,他来到了山谷北向的最终点,一块高大的石台前。 石台依山而立,正中摆着块石碑,刻着繁复的纹路。 在那纹路间摸索了许久,终于响起轰隆隆的声音。他赶忙跃下石台,顺着开启了一点点的台下缝隙就向内跳去。 地下响起剧烈的金属碰撞声。 第十二章 姜国质子 岩石石壁上垂下的铁链,不时流动过邪异的魔怪符文。铁链终端,牢牢锁着一个人。 那人面貌神伟,道骨仙风,刚倔的眼中透出本性的不屈与张扬。 即使被囚于险恶之境,也绝不低下他高贵的头颅。 离泓松开按在臂上伤口的手,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现出温和友善的笑容。 被囚之人见他突然出现于此,发出一声冷哼,便不屑地扭过头去。 “你生的事,你自己来善后。”大国师毫不气恼,从从容容靠近前去,修长手指挑衅地托起对方的下巴。 “妖物,你在玩火自焚!”男子沉声怒吼。 离泓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匕首,锋锐的刃尖缓缓划开他残破不堪的前襟,皮笑肉不笑道:“若非当初天君听信你和天运阁那帮老不死的闲言碎语,造出一个神不神鬼不鬼的流焰,我至于刮你龙鳞?” “你到底想怎样?”那男子咆哮道,颤抖的身躯晃得铁链哗啦作响。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离泓眸中的笑意骤然熄灭,漆黑眼底空无一物,只有死水般的漠然与冷寂。 煜国祥云城细雨绵绵,一身黑衣的无眠犹如鬼魅般出现在这夜色里,雨幕中飞奔,不顾浑身湿透。 煜国皇都安静如无人空城。 她接连穿过数条巷弄,路线复杂得像在走迷宫。绕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听到身后的人终于沉不住气,脚步开始乱了,不似之前那么节奏平稳。她故作未觉。 还不行。这一丝慌乱,也可能是后面那些人故布迷障。 她屏息凝神走街串巷,却在某个街角处隐秘了身形。 无眠钻在一辆靠墙的大板车后。这个位置很方便偷袭,即使不得手,亦能立即翻墙脱身。 雨滴滴答打落在子夜微寒的青石板上。 暗巷中,争斗一触即发。 无眠握紧掌心剑柄,电茫撕裂雨幕,挥洒出浓烈的血气。 雨水黏在伤口上,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裹着身躯。甩开额发上的水珠,漆黑中那双坚毅的眸子闪动着野兽般的光芒。 对手一个个倒下,足下的青石板也蔓延开深深浅浅的红。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无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她跌跌撞撞冲进暗夜笼罩下一家灯火通明的花楼内,站在大堂高喊了一声“锦娘”。 “哎唷,我道是谁!”二楼急匆匆赶来个妖妖娆娆甩着帕子的中年妇女,一边搀住无眠,一边将她往楼上带,口中念念有词地唤她作“小祖宗”。 她被带到一间不大引人注意的僻静厢房,刚跨入门槛,就萎靡不振地倒了下去。 厢房内有另一名黑衣人,打发走锦娘,便扶她靠在了床榻上。 “王爷!”无眠死死抓着黑衣人手臂,另一只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来,虚弱无力道,“这是离泓派我送来的药……” “好,你别说话了。”黑衣人挪开她的手,将纸包随手丢在桌子上,又去柜子里找了金创药。 “每次都奄奄一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他板着脸责备道,毫无顾忌地撕开无眠身上单薄的衣料,将药粉直接倒在她的伤处。 无眠痛得龇牙咧嘴,抓住了他没有拿药的手臂,尖尖的指甲在上面印下几道血痕。 “活该!”黑衣人仍是训她。 “对方足足有二十个!你试试?”无眠缓过了劲来,反手在他大腿上狠狠一拧。 “还不是你能力不够。”黑衣人语气终于缓和了许多。 他又取出个小瓷瓶,倒了粒丹药给她:“吃了,防止留疤的。” “嘿嘿!”无眠劈手夺过,放在嘴里嚼了起来,顿时苦得她睁不开眼。 “你给老娘吃这个,到底几个意思?老娘又不是红莲殿的那些婊子,还要外表好看!”她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别忘了我们两个是有婚约的。”黑衣人扔了小瓷瓶,将她双臂折向身后,再次扯去她的衣衫,又松开她,轻轻抚摸她心口的剑伤。 无眠微微眯起眼睛看他,笑得得意洋洋:“野心勃勃的姜成桦,还不是也沉迷于老娘的美色。” 黑衣人姜成桦将她按倒,自己亦覆上了她身,呼吸烫得像火:“你要是真留了疤,就再别指望老子娶你。” 楼外风雨大作,楼内处处风光旖旎。 五更天时分,姜成桦才回到王府内。刚将自己收拾好,门外便响起宦官独特而尖细的声音:“姜国质子姜成桦听旨——” 姜成桦单薄的身躯晃了晃,回身跪下,双眸郁郁无神,脸色亦是一贯的苍白虚弱。 刘公公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根本不将他放在心上,趾高气扬地念起了圣旨。 这个徒有其表的病王爷,早在数年前他被送来的第一天起,皇上便命御医在其每日膳食中下了慢性毒药,算起来,也该命不久矣。现如今,整个宫中的人都不曾再将他放在眼里。与西炎国的战事吃紧,皇上这一纸诏书,命其随吴雄将军镇守边关,想来是等不及要动手除掉他这颗眼中钉了。 无眠苏醒已是次日午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之前那房间的榻上,衣衫早已被整理好,身上的被子却有一大半拖在了地上。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一抬头,看见了一抹妖娆的背影。 “我的小祖宗!”那妖娆身影转向她,含笑的眉眼间透着浓浓的媚色,分明已步入中年,却偏偏瞧得人浑身发软。 无眠望着她嘴角直抽搐:“他回府了?” 那眉眼含春的锦娘娇笑着凑到她耳边问:“怎么样?妈妈教你的媚术,是不是让他神魂颠倒?” “管好你的嘴!”无眠暴跳起来,一把推开她。忽然听到楼外喧闹不已,也走到窗畔去看。 “今日王爷远征。”锦娘收起她那副媚劲,轻声开口道,也缓步踱至窗旁。 窗下祥云皇城的街道两旁早已聚满了来看姜成桦出行的百姓。 多年前就有传,被送来煜国做质子的姜国皇子气质不凡,不想今日能一睹为快,如何不令他们激动? 马蹄起伏,尘埃翻腾,唯有那抹醒目的身影不惹纤尘。马上男子肌肤皓如冰雪,衬得精致的眉目愈发浓黑,双唇浅红晶莹似乎一触即碎。他身着盔甲,按辔徐行,沉静得仿佛一尊玉刻的雕塑。 大街上一片静默,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仿佛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碎了这绝美的人物。 无眠轻声吸气道:“当然漂亮了,他可是老娘的男人……” 这段时间,王府地底的百十名药人,得由她每日亲自前去照应。她默默望着姜成桦逐渐消失的背影,念到有锦娘等亲信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夜雾迷蒙,离泓步出林子的时候,追杀他的人已然无影无踪。 这是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候,也是外面人最少的时候。 他没有戴回人皮面具,在漆黑一片的大街里,素衣宛如幽灵般缓缓朝巫皇近郊的行宫走去。 流焰见他门也不敲,无所顾忌就进来了,连忙不耐烦地打发走骑在他身上衣不蔽体的三四名美艳妖姬。 “兄长大人好兴致!”大国师笑吟吟道,待女子们消失后,从怀里取出一枚掌心大小泛出蓝莹莹微光的鳞片。 他吹了声口哨,身畔便多出个十五岁光景一身黑衣的妩媚女子。 “苏织,将我们上次选好的那个小伙子带过来。”离泓又吩咐道。 黑衣女子苏织领命退下。 见流焰犹望着苏织消失的身影沉思,他不禁笑出声来:“我的人兄长还是暂且放过吧。要美女,一会儿叫红莲殿的死士过来,您亲自挑选。” “我最近喜欢嫩的。”巫皇眼神阴阴沉沉,游移不定。 离泓眸中水波流转:“地网宫的小姑娘?” “我有回倒留意上了一个。”巫皇呷了口茶,半靠在榻上,微微眯起眼来,“豆蔻年华、冰清玉洁,看着极似天族不小心遗落的种。” 离泓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很特别的一个小姑娘,”巫皇丝毫没有发现,仍在描述,“就那么温温柔柔地笑着玩她的破兵刃,神态跟个仙女似的不容亵渎……可我偏想狠狠地蹂躏她,让她在我身下哭着求饶!” “兄长说的可是……”离泓脸上连最后一丝笑也没有了。 “叫什么……陈岚。”巫皇大笑着起身拍拍他肩膀,“你听听,多美的名字!” “陈岚?”离泓若有所思,嘴角也渐渐弧了起来,“那个丫头生得极为普通,您的品味真是越来越奇特了。” “你从未经人事,又怎会懂。”流焰意味深长地笑道。 离泓无奈摇头,也不去争辩,优雅地将一缕散乱鬓发拨到耳后。门口苏织回来了,手上还扣着一名蓬头垢面昏迷不醒的少年人。 “他是越国南宫家族的人,”离泓随即介绍起来,“他娘亲来自北疆雪国,因跨越种族而生,所以容貌颇为难得。苏织你给他净面。” 苏织将少年放在椅子上,打了水把他的脸擦洗干净,露出一副混血少年的模样。 高鼻深目,极是英挺。 巫皇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离泓吩咐苏织动手,将少年的面皮完整地剥下来。 他自己则走到流焰身后,先是给他按摩,之后喂他服下一粒药丸,使其也陷入沉眠中。 第十三章 和亲 这些天,煜国和炎国边境依旧混乱不堪。 自西炎国大胜后,两军在边境交界处的黄砂岭又僵持了数日,终于在不敢硬碰硬的情况下,北煜一方提出“以和为贵”,欲以和亲之名将他们的一位公主献给西炎国皇帝,双方就此休战。 这“送公主来和亲”,用的是缓兵之计。从煜王都祥云城到边境与黄砂岭毗邻的秣州城,尚需十几日。谁知道这十几日,煜国那边会出什么幺蛾子? 而下达给西炎国随军新手死士的任务,便是潜入煜国使者必经之路上,提前控制住公主和使者,将局面掌握在己方手中,必要时杀死对方。 丁若羽紧跟在郁飞琼身后,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两人来到僻静处,她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送来的靖山公主,究竟是……” “是我姐姐,一母同胞的姐姐……”郁飞琼瘫坐在地,突然抓紧丁若羽的双手,浑身发抖,“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丁若羽冲他微笑以作安抚,低低道:“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郁飞琼的无助和恨意,她感同身受。她也曾痛失至亲,但这次,她要想办法阻止事件的发生。 少年们聚在一起,商议着如何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丁若羽素来沉默寡言,听着他们扯得越来越远,乌黑的眸子里却忽然闪起了幽光。 她有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提前找到靖山公主,表明缘由,同她互换身份。 丁若羽静静回到自己的铺位,和衣躺下,心如电转。她遥遥望着屋子另一角的郁飞琼,清雅面容含着一丝哀婉。 可当他有所觉察望过来时,她又露出浅浅笑容,无声地让他放下心来。 不多时,南宫忆进了营帐。 “明儿一早,靖山公主出发来秣州,我们也会先安排一个人前去探查,混入随行侍从当中。算算行程,差不多能在青潭相遇,谁愿意接手这个差事?”他冷厉的目光扫过帐内东歪西倒躺了一地的少年死士们。 “我。”郁飞琼忙跳了起来。 “你?”南宫忆冷笑连连。他跟随离泓已久,这次带领众少年死士出战,自是对郁飞琼知根知底。此刻当然不可能答应了他。 两人争执不休,少年们纷纷急了,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架。 “南宫主管,我去。”见他们相持不下,丁若羽起身走到他们身旁,淡淡开口道。 少年们都怔住了。 这并不是个好差事,万一被发现,极可能被靖山公主的护卫队乱刀砍死。 南宫忆却似早料到她会如此,目光阴冷如常地点了点头,不顾郁飞琼错愕的神态,交代起其余人的任务和注意事宜。 丁若羽面无表情地走出帐外,月光照得她初初长成的温婉容颜愈发失去了烟火气儿。 散会后,郁飞琼亦慌忙冲了出来,在城门畔寻到她,满面自责。 丁若羽只是望着他笑,他第一次发现,她原是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五官精巧,虽穿着连男女都看不出来的训练服,气质却依旧雅致得如同高贵的公主。 “不必自责。我说过,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她声音永远那么轻那么柔,让他年轻冲动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 “巧儿……”郁飞琼走向她,想伸手拥抱她,却又怕亵渎了她。 “巧儿,我告诉了你我的故事,你的事,我还从不知道。”他也不由放轻了嗓音。 丁若羽仰头望向遥远的月亮,脸上柔和的神态忽然褪去,变得如玉像般漠然:“我姓李,姜国人,活着的亲戚只有一个远房堂兄。” 她机械地道,像是在背书,毫无情感可言。 “姜国李氏?”郁飞琼怔了怔。但转念一想,在姜国李是大姓,未必会和那一家有什么关系。 丁若羽早已恢复先前温和的神态,望向他浅笑问:“你被南宫派去做什么了?” “还不是你闹的!南宫忆说另作安排。”郁飞琼见她笑了,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故作一副生气模样。 遥遥的,烟尘翻滚,响起渐近的马蹄声。 当先是两名巫教的高级成员,浑身都裹在大红斗篷内,一人容貌普通,另一人则戴了副青铜面具。二人之后,八名护卫围着一辆马车,也渐渐驶来。 马蹄飞快,不一会儿就停在了大帐外。 帐篷内,田贝拽着毫不情愿的寸心兴冲冲赶来,朝他二人大声嚷嚷道:“别花前月下你侬我侬了!刚打听到的好消息,巫教总坛派了高手前来坐镇,这次任务绝对万无一失!” 他嗓门太大,引得其他少年也探出头来问:“高手?什么高手?能不能别卖关子!” “四大护法都知道不?”田贝神秘兮兮道,“来的人可是火护法!” 少年们听闻“火护法”三字,不禁欢呼雀跃。炎国竟肯舍得让四大护法中巫术第一的沐火来防线坐镇,是铁了心要取煜国边城。以沐火的能力,可轻易让敌方军队溃不成军。 两匹枣红色骏马停在帐外,来人均掀下了红斗篷的帽子。 少年们还在悄声议论谁是沐火,南宫忆已对那容貌普通的高瘦男人道:“护法里边请。” 另一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一条手臂仍搭在马背上,目光却轻轻掠过所有的少年,像是将他们细细观察了一番。 目光交汇的刹那,丁若羽心底涌起无法言说的恐惧。这种恐惧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就如同小时候第一次看清李韫容貌的瞬间。 她打了个激灵。 青铜面具一语未发,驻足片刻亦转身步入帐中。 夜越来越深,丁若羽的心彻底乱了,怎么也无法安睡。 像是受到某种召唤,她悄无声息出了营地,避开巡逻的兵士,来到最大的营帐外。 帐子内突然走出来一个人,紧拉着她,带她上了瞭望塔。 灯火阑珊,男人一身素衣,伸手摘下了青铜面具。 丁若羽抓住一畔的木栏杆,指甲都嵌了进去。 “果然是你……”过了许久,她才能稳住心神。 多年过去了,李韫的容貌竟然没什么变化,依旧完美得令人叹息。 “靖山那边已安排了其他人,这些天你跟我学点巫术,以备不时之需。”李韫淡淡道,偏让人不容违逆。 “公主的事我能办到。”丁若羽强迫自己反驳,没有激烈的言辞,眼神却坚定,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二人,神态气质像了个十足十。 李韫笑了,暖黄灯光下,笑容竟多出三分旖旎和暧昧来。 “为了你的……小情人?” 丁若羽心里一慌,她瞪着他那双似能穿透人心的桃花眼,大脑中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你就是离泓!” 她语气极为肯定。 “看来那不乖的孩子同你说了我的事。”李韫揉了揉她的头发,浑不在意地道,“你还小,感情上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甜。” “若是我一定要去青潭呢?”她眼中的坚定转为了倔强。 “实话告诉你,去了也没有用。”李韫神态依旧平静得似一潭水,缓缓道,“煜国送来的根本不是靖山,只是个替身而已。这次扰乱和亲,也不过给他们一个警告。” 丁若羽将信将疑。 “我安排的人,是你的好姐妹陈岚。”他又道。 丁若羽诧异地揪住了他的衣领,眼底有藏不住的愤怒。 “有关你的事,我都一清二楚。”李韫笑容温柔仁慈,却叫她心惊胆战。 之后,李韫揽着她瘦小的肩,不疾不徐向帐中走去。 郁飞琼早已发觉丁若羽出门了。 他没有跟着,只是立在帐边,远远望着她被另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中,进了最大的那个营帐。 他只看到男人的侧脸。 那人空余的手中拿着一副青铜面具,束起的发髻由一根白玉兰簪子固定,侧颜高洁神圣得如同仙君临凡。 郁飞琼牙关紧咬、目眦尽裂,恨不能当场死去。 待他下定决心闯进大帐时,丁若羽却并不在里头,青铜面具也消失了,只有木头似的面无表情的沐火和一名他并不认识的少女。 那少女倒是活泼可爱,见他气势汹汹闯了来,竟还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作自我介绍:“我叫陈岚,你呢?你长得可真好看!” 郁飞琼懒得理她,绷着脸阴沉沉走了回去。 五日后,天上刚刚透出一丝鱼肚白,林子中、小路旁,就早已埋伏好执行此次任务的少年死士。时而风起,吹得林中枝桠摇摆不定,映得少年们脸上也是忽明忽暗。 趁着尚未散尽的晨雾,陈岚沿着煜国送亲队必经的道路策马疾行,四处查探,终于在未时上下,寻到了煜国公主藏身的那家宽敞干净却毫不起眼的偏僻客栈。 她换了一身粗麻布的深色衣衫,头发一把扎起,小脸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未长大的调皮捣蛋的农家少年。 “去去去,哪来的小叫花子,到别家讨饭去!”掌柜的正在扔杂物,一回头看见她在门口徘徊,忙大声呵斥道。 陈岚见他满脸凶恶,便垂了头,转身躲了起来。她钻到一处街角,心想就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办法。她身上也没有足够买件体面衣裳的银两,只好愁眉苦脸地找了个角落静静坐下,等候天黑再行动。 没过多久,人来人往的集市中忽然走出一名戴着慕离的青衣男子,竟是向着陈岚的藏身之处大步而来。 陈岚半蹲在角落,微微仰头就能看见男子雪白的慕离下竟还戴着副青铜面具。 她皱了皱眉,想起前些天去沐火帐中曾与他说了一两句话,还见到了丁若羽,却始终不知他是什么人。此刻,他来到陈岚面前,将背上的包裹送入她怀中,俯身低声道:“寻个无人的地方换上,这是随行宫女的衣物。” “好,多谢!”陈岚赶忙接过,也不问他怎么弄到的,起身就从后墙溜进了街尾一处空宅的后院。 挂满了蛛网的破屋中,她匆匆换上宫女的衣物便推门而出。一开门,就见那青衣男子等在院内,慕离已然除去,看到她的时候笑了声。 “你笑什么?我穿得不对么?”陈岚不解道。 青衣男子笑道:“穿得没错,只是你忘记梳头了。” 陈岚大窘,捂着脸道:“我怎么知道他们那些宫女的发髻该如何去梳。” 青衣男子淡笑道:“陈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你来!”他话还没说完,陈岚已转过身去,伸手摘了束发的灰布带子。 青衣男子拨了拨她乱蓬蓬的长发,摇头道:“太脏了,先去洗洗。” 陈岚瞪了他一眼,提着裙摆一声不吭地又钻进了屋里。 半个多时辰后,她终于出来了,等得青衣男子不耐烦道:“你身上是有多脏?洗了这么久。” “死士营天天忙着练功,哪里有时间做这些事!”陈岚翻着白眼道。 青衣男子拧了拧她发上的水珠,陈岚感觉他手上的温度火烫,没多久湿漉漉的长发就在他手中完全干了。 “你是巫教的巫师?”她疑道。 “我是巫教的,不是巫师。”青衣男子道,灵活的十指在她发上翻飞着,很快便绾好了一个精致的发髻。 陈岚伸手摸了摸头顶,笑道:“你是沐火的朋友?” 青衣男子缓缓道:“算是。” 陈岚盯着他,奇道:“是沐火让你来的?” “还轮得到他让我来?”青衣男子面具下漆黑的双瞳此刻幽暗得反射不出一丝光泽。 陈岚见他这样吓了一大跳,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错了。她垂头,玩弄着衣袖,委屈道:“我又不认识你……” 第十四章 选择与蛊惑 煜国和亲队伍下榻的客栈里,丁若羽抱着个算盘坐在前台,问他们要吃饭还是打尖,神态生涩无比。 “这小娘子生得不错嘛!”几个护卫模样的大汉隔着柜台对她调笑起来。 丁若羽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心不在焉拨动算盘珠子,目光游移到门口伺候着的一名小侍女身上。 她几乎给离泓磕头了,才求得他带自己来这青潭镇。 可是她不能出手,只能作为一名旁观者,盯着陈岚执行原本该由她执行的任务。 给客人们备好酒菜后,她去了后院的一间厢房。离泓正坐在案前,案上有一堆瓶瓶罐罐,不知他在摆弄什么。 丁若羽呆呆地立在门口不敢进去。 离泓抬眼看她,原本漠无情感的眼里忽然就有了清清浅浅的笑意。 丁若羽终于蜗牛似的挪进门内。 她此刻身着煜国平民女子的粗布白衣,头发也绾成了小妇人的样式。看着颇有几分水乡女子的温婉风韵。 望着同样打扮成平民书生的离泓,温雅的面容不过二十来岁。她鬼使神差道:“兄长年方几何?” “你过来。”离泓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指了指身边的蒲团让她坐在旁边。 丁若羽低垂着脑袋跪坐下来,什么也不敢问了。 离泓怜爱地在她发髻上抚了抚,随后起身向后方帘幕后的床榻走去,嗓音中有几分疲惫虚弱:“我需要休息一个时辰,你就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他刚掀开帐幔,鞋都没来得及脱就像突然死掉般直挺挺栽倒在榻上。 丁若羽吓了一大跳,脸色煞白,半晌才移到他身边,抖着手放在他鼻端,竟然一丝气息也没有。 她不信邪地又将手按在了他颈侧和胸口,他肌肤凉得像具尸体,就连心跳也摸不到。 “李韫……”丁若羽呆若木鸡地跪在床榻旁,紧抓着他毫无生气的手掌,茫然不知所措。 外头天还亮着,死士们通常都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至少这个时辰,来客们不会出什么乱子。 丁若羽怎么也弄不醒离泓,便只得强迫自己信了他的话,生生等上一个时辰。 “不要死,不要死……”她嘴里念念有词,恨时间过得太慢。 终于,离泓睁开眼来,像他倒下去时一样,猛然坐起了身,丁若羽慌忙松开抓住他的手。 “让你在案边等着,不是床边。”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眼里就只剩下冷漠和傲慢。 “我……”丁若羽原本怕极了,此时却什么也不敢解释。 离泓拉她在床沿坐下,面上又渐渐浮出一缕笑意来:“我每次睡过去,就跟死了一样,是最虚弱的时候……这个时候,谁都能轻而易举致我于死地。” 丁若羽惊愕地望着他,张了张嘴一言未发。 “替我保密。”离泓浅笑着用眼角余光瞟了她一眼,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好似方才是在说笑。 他忽而起身,从靠墙的木架上取下来一本封面破旧的古书,递给她道:“拿去看。” 丁若羽接过,翻开几页,怔了怔道:“巫术?” “上次说教你,你可并没有拒绝。”少年书生的笑容里多出几分蛊惑,“不想成为一等一的高手?” 丁若羽沉默了。她确实想变强,却也知道,一旦开始修习巫术,就一辈子都脱离不了巫教了。 离泓静静地望着她,并不催促,只是在她察觉他的视线后忽然抬起手臂,伸出一根修长手指,隔空点向架旁青铜装饰上挂着的小金笼子。 一丛细微的火舌流萤般划过,笼内的小白鼠瞬间化为一堆灰烬。 “想试试么?” 丁若羽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 男子桃目弯弯,温柔而多情。食指在她眉心一划,声音也轻轻柔柔:“好好练,不要被别人发现,一个月后我会亲自检查。” 他温和微笑的模样使得丁若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也对自身的反应莫名其妙,垂下眼帘不敢再看他。 巫术的修习不同于武技,不需要太多身体上的锻炼,却考验着一个人的意志力。将外界的能量引入体内扩增数倍再行释放,自体内重新开拓一个空间。 万事开头难,巫术也不例外。首先要进入一个与普通武者截然不同的精神状态以增强念力。待念力强到一定程度,会开拓神识,也就进入了巫术修习的第一个阶段,塑神。 塑神的阶段便是巩固精神力,融入世间万物并熟悉他们的转化,接触物体最基本的结构,渐渐能够控制它们。塑神后期为第二阶段炼神,造物化形,点石成金,无中生有,运行万物。最终化神,即可沟通天地,成为古籍流传中描述的天人。而天人化神一说,亦只存于传说之中,是否有人达此境界更是无从得知。 翻了一个时辰的书后,天色不早了,丁若羽又回到柜台边。 她百无聊赖拈起了账本,不多时,外头又进来三五名当地庄稼人打扮的少年。 是死士营的人。 她依旧是对付煜国官兵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问他们打尖还是住店。 “都要都要!”这大嗓门一听就是田贝。 丁若羽却看都没看他,她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名清秀少年面上。 相对无言,却有千言万语。 郁飞琼的目光由刚开始见到她的喜悦激动,渐转为冷漠疏远。丁若羽眉心微蹙,想要同他好好解释,却发现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们还有任务要完成。 郁飞琼冷哼了声,同其他少年拾掇出一张空桌转身落座。 丁若羽端着盘子过去给他们上菜,将一张字条偷偷塞进他掌心。 她蹲在庖房外洗盘子的时候,郁飞琼出现在了她面前。 “告诉我实话。”他冷冰冰开口,只吐出了五个字。 丁若羽擦了擦手,抬头看他:“你想知道什么?” “你离开的那天夜里,我没有睡着。”郁飞琼神色愈发阴冷,突然上前,将她从地上拉站了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她竟没有丝毫不悦,从容得让他火冒三丈。 “是我在问你!”他低吼道。 “我去见了我远房堂兄,之前跟你提到过,他也是巫教的,后来就将我安排在了这里。”丁若羽轻声叹息道。 郁飞琼却全然僵住了。 “你堂兄?”他难以置信,像是听到全天下最可笑的笑话,紧握着她的双手止不住颤抖,几乎要折断她的手腕。 “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他正是离泓。”丁若羽痛得吸了一口气,面上却仍带着温和笑意,“我说的都是真的。” 郁飞琼直视她的双眸深暗无光。 “真可笑。”他松开手,又拾起抹布将手指细细地擦了很久,仿佛她身上很脏。 “因为他是我堂兄,你就变得讨厌我了?”丁若羽脸色发白,纤细的身躯微微颤抖,看得人心疼。 “你必须在我们之间选一个……我迟早是要找他报仇的!”郁飞琼却不为所动。他眼里已流露出痛苦和煎熬,面上却死死控制着,显得又激动又隐忍。 丁若羽跨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拉住他的衣袖。 “这便是我的选择。”她又放开,微微笑着对上他阴沉压抑的目光。 郁飞琼再也控制不住,心头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他伸出手,激动地捧住她的脸,像捧着稀世珍宝,缓缓低下头来。 丁若羽莫名心一慌,抬起手将食指轻轻贴在他唇上。 便见他也慌得涨红了脸,小声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方才的唐突。 “活下去,一起离开西炎国!”她的眸子温柔沉静。 夜半时分,忽起了几声鸟雀啁啾。 口技是陈岚的拿手好戏。鸟鸣声起,便说明她已得手,控制住了煜国送来的那位靖山公主。 她此刻押着靖山,跪在一间厢房内。离泓盘膝坐在屏风后,丁若羽侍立在屏风旁,等着他下达指令。 “巧儿,你将公主带到我面前。”他慢悠悠地开口。 靖山公主嘴里塞了布条,被捆得似个粽子。丁若羽在地网宫训练多时,劲力早已超过常人,轻轻松松就将她提起,绕到了屏风后、软榻前。 离泓卸了面具,又轻轻拆了发上的簪子。黑发如水如锻,铺散而下,他身上立时多出几分阴柔与妖异,看得丁若羽都是面上一红。 那靖山公主更是痴傻了一般,怔怔盯着他,原本挣扎得起劲,却瞬间瘫成了软泥。 “你可愿按我说的去做?”离泓嘴角勾起了他那漫不经心的淡笑。 越是不经意,越是祸害人心。 靖山公主拼命点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抓着她的丁若羽撞开一丈远,伏在地上膝行着挪到了离泓足边。 离泓笑得像蛊惑人心的妖孽,他俯下身,挑起靖山公主下颌,贴着她耳朵不知交代了句什么。 之后,他又让丁若羽给她松绑,令陈岚送她回房。 长夜漫漫,灯火如豆。 厢房内只剩下两个人时,丁若羽终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北煜这回派了姜成桦来。”离泓撕下一条衣角,草草绑住头发,半倚着软榻懒洋洋道。 丁若羽上前,跪坐在他旁边静听。 “秣州城我们先不要,等燕龙行的人接到靖山便返回烈火城。” “为何?”丁若羽依稀记得,那个姜成桦似乎同面前的西炎国师暗中有来往,还交情匪浅。 离泓笑了起来。他伸长手臂拿了茶盏,吹半天才呷了一口,又坐起身子道:“我让靖山行刺燕龙行。” 丁若羽惊得僵在了地上。 “到时候事发,不费一兵一卒……秣州,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割给炎国。”他解释道。 第十五章 肮脏手段 更漏声起,外面亦响起了死士们杂乱的脚步声。 丁若羽脸色变了,她瞪着离泓,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你不是说不用下手了?” 离泓微微怔住:“还从没有人敢对我动手动脚。” 丁若羽松开他,颓然跪在榻前。 “少年们并不知那位是假公主。”离泓拍了拍衣领上的褶皱,嘴角儒雅的淡笑此刻看上去竟恶劣至极。 丁若羽冷冷望着他。她什么都明白了,他分明是在针对某个人。 她豁然起身,向门口跑去。 离泓出手如电,瞬间就扯下了她的衣带。 这衣裙,是离泓故意给她挑的。看着式样保守,实则衣带一断,衣裙便应声而落,只剩下薄薄的小衣。 她脑中一片空白,手腕被离泓拉住,随后他将她拽到榻上,掩在一层毯子里。 丁若羽浑身发僵,任其摆布。她突然就想起来,虽然一直唤他“兄长”,可他和她,实际上什么关系也没有。 “哪儿也不许去。”离泓笑容如常,又似不放心她,伸手将她连同那层毯子一起拥在怀内。 “你就那么讨厌他?”丁若羽心知自己脱逃不了,也不白费力气,只是冷笑着望向那张近在咫尺、美好却又令人憎恶的脸。 离泓有些诧异,却很快又恢复了淡然。他好笑道:“讨厌他做什么?” 丁若羽微微蹙眉,模样冰冷倔强,同他初次见她时一个表情。 “我要是有心害他,十个他也死透了。”离泓嘴角笑容消失了,眼里只剩下冷漠和傲慢。 他盯着丁若羽细细打量,不知从哪儿摸出粒丹药,硬塞进她口中。 “这是什么?”丁若羽含着丹药不肯下咽,她一直都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 “幻颜丹。”离泓的手掌覆上她面颊,轻轻柔柔的,那眼神像是在看美丽的情人,又像在凝视她眼中倒映出的另一个自己。 “若任由你这么长下去,他迟早会将你弄到手。你想不想留住自己的清白,继续待在死士营,默默无闻、安稳地活下去?”离泓问。 前一句,丁若羽听不懂,可后一句话,让她面上神情更为严肃了。 “我想活。”她低声道。 “这药会让你的容貌渐渐变得普通。至于解药,到合适的时候我自会给你。”离泓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轻轻道。 他身上那股冰凉的气息拂过,吹得丁若羽大惊失色,挥打的手胡乱抓下他的发带,惊得一下子吞下了丹药。 离泓哼了一声,顺势掀开毯子,双手停在她僵硬的腰间。 床榻前的屏风不知何时被人一刀劈成了两半。 离泓飞快扯下外衣盖住丁若羽,起身定定望向闯进来的少年。 是郁飞琼。 他先前遇到了陈岚,得知煜国送来的并不是真正的靖山公主,但样子总要做做,就配合田贝他们去寻那些北煜官兵的晦气。 悄无声息地进入一间又一间客房查探,却在这后头无人问津的地方,瞧见了此番场景。 郁飞琼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他看向地上扯落的衣裙,又看向床榻上神色慵懒、玉体横陈的少女,随后疯了般提刀向离泓砍去。 那是他的巧儿,本该如月上仙子的巧儿,冰清玉洁、不容侵犯,他甚至都不敢碰她一碰。可眼前…… 丁若羽颤抖着裹紧了那件布衣,拔下发上珠花掷向郁飞琼手腕,他腕上立时多出一道血痕,痛得松开了手中的刀。 离泓就微笑着站在那儿,见他气势汹汹冲过来,纹丝不动。 单薄的少年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动力,转而折向丁若羽,双腿一软跪在她身前,喃喃道:“为什么……” “他是我兄长。”丁若羽强自镇定道。 “兄长?”郁飞琼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路狂笑着夺门而出,头也不回。 丁若羽抬眸望向离泓,面色惨白:“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那么恨你……我也恨你!” “就这样放弃了,他对你的感情也不过如此。”离泓笑道,那笑容看起来颇有几分讽刺。 “还是说,这也是你设的局?”丁若羽见他又靠在了身边,先前的畏惧烟消云散。她忽然发现,夜间的一切都太过巧合。 “你这冰清玉洁的身子,日后有大用处,不能随随便便毁在他们这些垃圾手中。”离泓柔声在她耳畔道。 “用处?”丁若羽用力推他。 离泓笑道:“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给的,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 丁若羽不寒而栗。她眼中杀意翻腾,伸手摸向头上的发簪,却终归什么也没做。 天未亮,她便点了灯,拼命地开始修习书上的巫术。 离泓在一旁指导,神色如常,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般。面上,亦挂着那抹温和文雅又高不可攀的淡笑。 似乎夜间那令人胆寒的魔鬼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可丁若羽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想一心练好巫术,立足于巫教顶端,不再任人宰割。除此之外,一言一行都遵从离泓指示。天亮前,她就下了决心,不要成为第二个郁飞琼。 “我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再为难他。”她几乎从未这么央求过一个人。 “他有什么资格值得我去浪费时间?”离泓不屑道。 天亮后,一切照他的安排有条不紊地继续着。 炎国迎亲的队伍来了,搬来几具被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死囚尸体,指认成夜间刺客。两方虚与委蛇了半晌,又浩浩荡荡上路了。 丁若羽先被送往国师府,换回地网宫死士的统一服饰,又返回了住处的小土屋。 天色尚早,屋内仅有她一个人。其余人或是出任务或是在训练场上,她掏出书册,匆匆翻了几张,又翻回第一页。 光趁着无人的时候偷看是不成的,迟早会被发现。她逐行默诵,还有什么比刻在脑子里更好? 她年纪不大,记忆力极佳,到了晚间众少年回房的时候,薄薄一册书已记得七七八八了。 对铺一直空着,她猜无眠有任务在身。 天罗地网的日子同之前一样继续着,没有丝毫改变。她甚至都再未见过同去煜国边境的其余人。 不到十日,那本巫术已倒背如流。房中不便修习,她就在夜间出去练。 天色已晚,途经一林,忽然听到隐隐的打斗声。本来在死士营中,别说争斗,就算杀人也是常有的事,她原想当做没听见,就这样绕过去,然而林内传出的一声少女呼救,吸引了她的注意。 呼救声尖细急促、惊惶失措,却分明极是耳熟。 是她同室的姑娘,从第四组直接入选红莲殿的秋梦。 丁若羽探手入怀,握紧冰冷的匕首,尽量不出声地摸入林中,匿在林深处一棵大树后。 不远处的地上,横着一个衣衫凌乱、浑身血迹的少女尸体。而她旁边的大树下,另一个纤细的姑娘正被几个少年抓住了手脚,身上还坐了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正欲上下其手。 丁若羽心底一寒。 这五个高大少年,她自忖即使单打独斗也未必能打得过。他们裸露的背肌充满了力量感,极可能是第一组甚至黑曜殿的高手。可是……就由着他们这样伤害秋梦? 林子甚为幽僻,若非抄近路回去她也不会走这条路,喊人帮忙固然不行。她看向四周,借着地势,暗忖只得冒险了。 经过长久训练,她早已不是刚来时的那个弱小的孩子。灵活的身影不知不觉间掠到几人身后的一株大树下,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同时翻身而上,在这里,她能遥遥地看见他们,而由于浓荫遮蔽,他们却看不到她。 丁若羽小心翼翼地抱紧一根粗枝,抬起手奋力将石子向后方打去,随后整个人都隐入了树冠中。 听到身后响动,几人大惊,立时有一人向响声处赶去查看,另外四人也紧张地暂停了手上的动作。 一少年绕过一棵棵巨树来到石子打落处张望。丁若羽尾随其后,起落时轻如飞鸟。 少年见并无人影,正纳闷地往回走,恰经过她所在的那棵树下。 丁若羽握紧了掌心匕首,她双足钩住一枝粗大的树杈,在那少年经过的时候蓦地倒翻下来,向前一荡,左手顺势捞住了他的头发。 那少年原以为头发被树枝挂住了,回过身准备扯下头发。 可是,他刚一回头不及反应,喉间一痛,就被利器割断了喉管,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一道血箭从喉头飚出,他浑身一软,什么也不知道了。 丁若羽深吸一口气,本没想到这么快就料理了一个对手。她在少年倒下前纵身跃下树梢,用力抵住他,不让他倒下的声音惊动其余几人。轻手轻脚飞快移走尸体,算算距离够远,又再次悄悄折返。 望向大树下,还有四人。她想了想,决定不让自己陷入困局。 几个轻跃,借着夜色与浓荫,来到几人近旁一株老树上。 静观其变。 莫名失踪了一个同伴,他们还会安稳地在这里办事么? 果然,没多久,面面相觑的四个人中有两人耐不住,寻找同伴了。 留给丁若羽的时间并不多,她必须立刻在两人还未回来时想尽一切办法救走秋梦,同时还要面对两个战力可能还在自己之上的少年死士。 握紧拳头,双足在梢上一蹬,手握匕首,如电般疾射向一个背对着她的少年。 匕尖划过那少年颈间大脉,血涌如柱,立时又倒下一个。然而,她的行迹也暴露在最后一人的眼中。 那人身形异常高大,狠狠瞪着吹皱一池春水的丁若羽,紧抿的嘴角却有几分谨慎,显然并没有因她生得娇小而起了一丝轻视之意。 不能这么耗下去,等那两人回来,她们就一定不会完整回去了! 丁若羽心念一动,立刻开始蓄力,看都不看地上已经吓傻了的秋梦一眼,向大块头扑去。 这大块头果然是力量型的,若论敏捷,根本和丁若羽不是一个档次。 但其也意识到这方面的不足,精明地专攻她下盘,拳劲狠厉,一时迫得她也脱不开身顾及秋梦。 眼见秋梦还能动弹,丁若羽眼中一亮,沉喝道:“快走!这家伙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 秋梦嗫嚅着,颤巍巍起身,反倒还上前了一小步,目光中满是担忧。 丁若羽见她还不走,皱眉道:“再不走他们就都回来了!你快回去找教员,或许我们都能平安无事!” 秋梦这才一瘸一拐离开。 大块头瞧秋梦走了,下手更重,想要摆脱丁若羽抓她回来。但是这小女子着实难缠,如何也挣脱不开。 盘算着差不多另两人也要返回了,丁若羽不再恋战,一个虚招顺势踩在大块头肩上,借力掠入了林子深处。 气喘吁吁回到住处外,抬头天色已然黑透。思量着秋梦也差不多回房了,摇摇头,轻轻推开门,倒在铺上鞋也不脱就沉沉入睡了。 一抹灰影尾随她至屋外,透过窗缝见少女躺下后,又如一阵无形的风般消失在夜色中。 长长阶梯后的地下宫殿外,六尺素衣如堆雪,独立半掩朱门前。 那是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桃花眼悠远凝定,高傲深邃。他似乎在等待着谁,又仿佛在思索着什么,漆黑眸底无情无波。 长长的甬道终于迎来了脚步声。 灰衣人身轻似燕,一掠两掠就来到男子面前,上身微微前倾,将一路见闻汇报给对方。 白衣男子回望向漆黑一片的殿堂,神情漠然不假思索道:“将今夜林中她所见之人全杀了。” 灰衣人一怔,诧异道:“那个秋梦……” “杀掉。”白衣男子淡淡瞥向他,目光不容置疑。 灰衣人低垂下头不敢看他,快速行了个跪礼,消失在殿前。 漆黑殿堂内,一片死寂中突然响起诡异的时断时续的狂笑声。 森黑中,一道冰冷讽刺的嗓音嘶哑道:“你真是个无血无情的妖物!” 男子原本没有表情的面部缓缓漾开一丝冷笑。他迫视漆黑殿内不知名的一处,不疾不徐道:“想让她变强,变成此刻的我,就必须舍弃多余的仁慈。留着那个姑娘,难道要在将来拖她的后腿?” 他说罢,便不顾殿内铿锵的铁链撞击声,脚步轻捷地拂袖远去。 第十六章 青铜钝匕 哨声起,丁若羽一骨碌爬起身,一清醒就去寻同屋的秋梦。 秋梦还没起身,面朝墙壁侧身睡着。在她准备上前的时候,另一个大姑娘伸手推搡了她几下,却叫了起来。 “秋梦!秋梦!”其余人也一窝蜂涌上来,想弄个究竟。 秋梦早已死了,七窍流血,中毒身亡。 丁若羽呆立在原地,僵硬地看着他们请来黑衣的黑曜殿死士,将尸体抬了出去。 “别怕,死人而已。”那个前去唤秋梦醒来的大姑娘满脸了然,在她背上拍了拍。 丁若羽勉强朝她笑了笑。 大姑娘名叫幽兰,今年十八,比无眠还长上一岁,是他们这一屋年纪最大的。 幽兰十六岁才进天罗地网,出身于江湖门派,来之前就拥有一身高超武技。兵荒马乱间,灭族的事多了,她无处可去,主动投身西炎死士营。 她亦是第一组成员,只待两年后天罗殿选拔,一旦入选便会成为黑曜殿的顶级杀手。 据丁若羽所知,早她几年来天罗地网的无眠,已然提前被选入黑曜殿了。 天罗殿选拔通过后,前三组进黑曜殿,第四组进红莲殿。其余人会被留下来,选择当教员或直接加入巫教。 当然,巫教弟子,除了从他们死士营进入的,更多的是烈火城的权贵。死士于巫教,不过是最低等的存在。 生死有命。丁若羽收拾好情绪便去了训练场。午休的时候她见到陈岚,这丫头之前出远门到煜国的兴奋劲儿还没消,拉着她寻了处僻静角落喋喋不休起来。 “什么,你有喜欢的人?”一上来就是令丁若羽瞠目结舌的消息。 “你还记得那位巫教的大人么?”陈岚神秘兮兮道,“我在回烈火城的时候偷偷瞧见他的脸了……” “他的样子我见过。”丁若羽打断她。 “你怎么会见到?”陈岚反倒不信了。 丁若羽无奈道:“你可还记得?青潭小客栈的时候他就是用那张脸诱惑了假靖山。” 单凭离泓的容貌,确实很容易让不了解他的人为之疯狂。 “你喜欢他?”她挑了挑眉。 “不不不!”陈岚赶紧双手乱挥否认道,“他好看得太过分了,攀不起!攀不起!” 丁若羽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庆幸她还没有跟那个危险的人扯上关系。 陈岚又凑过来,忸怩道:“虽然那位大人比飞琼好看多了,可我还是喜欢飞琼。” 丁若羽一呆。 “飞琼……”她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他性情孤僻,倒是很适合同你在一处。” 陈岚察言观色,见她有些失落,不由小心翼翼道:“我听田贝说,你跟飞琼似乎很亲密?可我上次直接去问了飞琼,他说……他说根本不喜欢你……” 她声音越来越小,末了还补上一句:“我可半点没挖你墙角的意思。” “我也说不上喜欢他,只是那个时候对他好奇罢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丁若羽伸手抚了抚她发髻,轻声笑说。 陈岚眨了眨眼睛。她有一双月牙似的弯眼睛,笑起来尤为温柔甜蜜,连带着周围的人也能很快拥有好心情。 靖山公主刺杀西炎皇帝燕龙行终于事发,北煜派使臣前来交涉,最终仍是将边境城池割给了炎国。 丁若羽询问凑过热闹回来的陈岚,得知那位“公主”被人砍成十七八块,横死当场。 “的确是他的一贯风格,没用了就抹杀掉……”丁若羽冷笑着,陈岚在一旁看着她愤慨的模样,心底有些发毛。 “你是说那位大人?”她却还是靠上前问了,“你可知他在巫教是什么身份?能做到这种地步,不会是普通角色!” 丁若羽只得笑了笑道:“日后你自会知晓。” 陈岚最不喜欢她这一点,神神秘秘的,嘴还紧得不得了。凡是她不想说的,即便拿死来威胁,她也不可能透露出一丁点口风来。 没过几日,巫皇亲自办了个酒宴。受邀请的除了当朝权贵,还有前去煜国执行任务的十多名少年死士。 死士们自然无法与巫皇同席,只是来到宫内的一座偏殿,上足了酒肉荤腥。 丁若羽和陈岚也在受邀之列,红衣的巫教弟子前来给他们引路的时候,俩人仍在沙地里训练,脸上身上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席上,她终于见到了郁飞琼。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全程神情矜傲、不发一言。丁若羽早知道会是这般场景,此刻心里却止不住的酸楚。 她给自己斟了酒,一杯又一杯,狠狠地灌入喉中。 “你够了!”陈岚见她这样,不由地慌了,赶忙抢了酒壶阻止她继续喝下去。 丁若羽竟还在笑,笑得温和又平静:“够什么?我开心。” 陈岚见她又来夺酒壶,忙趁其不备,在她颈上劈了一手刀,将她弄晕。 丁若羽倒下的时候,目光停在了郁飞琼面上。 他仍强作冷漠,眼底的波澜却在汹涌咆哮,似心惊,似沉痛。 她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醒来后,望着周边熟悉简陋的场景,丁若羽明白已回了死士营的居所。 幽兰他们几个围在床铺旁,见她醒了,神色复杂道:“恭喜你了,直接被选进黑曜殿!” “这是怎么回事?”丁若羽掀开被子,见自己身上的灰布衣被换成了入选天罗殿后的黑衣,不禁问道。 “不知道,你问她,她在现场。”幽兰将另一个黑衣的小姑娘往前推了推。 “陈岚?”丁若羽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着她的手不放。她只记得之前被陈岚一掌劈晕了,后面似乎又清醒过一次,但具体情形却全然不知。 陈岚望着她那副懵懂的样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你啊,唉!”她直摇头,恨铁不成钢,“你真凶残!顶级巫术信手拈来,一把火把离泓大人的袍子给烧了……” 丁若羽头上冷汗直冒。 她似乎也回想起什么来。 众人酒至半酣时,丁若羽再次醒了过来,陈岚那掌本来也没用多大的劲力。她神志不清地伏在桌子上,没多久,巫教弟子便来通报,说巫皇和国师亲自过来了。 两位大人本来也只是走个形式,席上少年醉倒一大半,巫皇便笑吟吟地让清醒的少年们展示一下各自的本事。 田贝站了起来,与寸心等人表演般施展起十八般武艺。这时不知是谁一个不小心将木箸打到了丁若羽脸上,她一下子跳出来,见了国师就冲上去抱着他不放,掌心“蓬”地燃起一团火光。 大国师避无可避,中个正着。若不是反应够快迅速扔了外袍,一条命怕得交代在了这简陋偏殿内。 丁若羽听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但还是勉强开口问:“我有没有说什么不合规矩的话?” “没有。”陈岚挠了挠头,“你当时沉默得可怕,嘴还闭得很紧,牙关紧咬,醒酒汤都是我们给硬灌进去的。” 丁若羽松了口气,她生怕自己醉酒后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复又望向陈岚,问她是否也进了黑曜殿。 “进得莫名其妙,”陈岚自己也大惑不解,“巫皇见你做了那等事,竟龙颜大悦,随手指了我们两个,还有飞琼和寸心,说不用再等两年后选拔,直接进黑曜殿。” 见幽兰他们几个听得津津有味,她忙凑到丁若羽耳边小声嘀咕:“你说巫皇是不是跟大国师有仇?” 这种问题丁若羽自然不会回答,当然她也知道陈岚不是真的要问。她此时方反应过来什么,不由惊道:“你们昨夜见到大国师了!” “巧儿,”陈岚凑近她,促狭地笑道,“瞧你这副紧张的样子,是不是对那位大人……” 丁若羽赶忙捂住了她的嘴。 “今日巫皇开恩,准我们刚进了黑曜殿的几人休假,明儿早上再去报到。”陈岚挣开,又叽叽喳喳说起后续事宜来。 进入黑曜殿,从此便成为一名真正的杀手了。 午后,送走陈岚,她一个人留在屋内继续练习巫术,却根本达不到陈岚所描述的昨夜的那种威力。 早在修习巫术不过半个月的时候,丁若羽便发现自己已至塑神标准。她想起那日离泓在她眉心一划后,脑中便多出一丝清凉的气息。自己能迅速进境,与这抹气息必有关联。 从边境回来后,丁若羽每日白天照旧跟着教员锻炼身体,夜间抽空按着背下的口诀冥想修习巫术。已近一个月了,接连数日,再无进境,她知道自己已进入瓶颈。 丁若羽无奈地出去走了圈透透气,再回房时,被卧榻上斜倚着的身影吓了一大跳。 那人见她开门而入,很自然地起身,同时拍了拍身畔的空处示意她过来坐下。 这可不是什么善类,准来兴师问罪了。 丁若羽想到自己昨夜干的那些好事,心里就是一阵忐忑,忙顺了口气,迅速闩上门,拉好所有窗帘,才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 手腕被一双毫无温度的手握住,身体微微一个旋转,落在乱糟糟的被褥中。丁若羽正要惊呼,双唇便被那只刚松开她的手捂住。撞入眼底的是一袭无瑕白衣,以及微敞开的领口下泛着淡淡光泽的细润肌肤。 “别乱叫。”白衣男子声音低沉柔和,带着方睡醒的一丝懒意,手指从她唇间移开,轻轻捧起她的面颊。 丁若羽迷迷糊糊想到了什么,低垂双眼不敢看他,脸庞微微泛红,纤细的身躯甚至有些颤抖。 “念力仍是太弱……”白衣男子摇了摇头,低低道,“你试着点亮那边的烛台?” 丁若羽怔住,一对上他清冷的目光又不由垂下头去,缓缓转过身,凝定气息,于指尖迸出一丝微弱的火光,刚好点亮了那盏烛灯。 “力道拿捏得很是精准,为何方才会面红耳赤、呼吸紊乱?”白衣男子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喃,盯着垂眸不语的丁若羽,突然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望向自己。 “我……”丁若羽满面羞窘,“我怎知你会在此……” 离泓目光渐渐变冷,竟带着些微怒意,使得她浑身一颤,“修习巫术最忌胡思乱想,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小心思。” 丁若羽红着脸点了点头道:“自打进入塑神期后,却怎么也无法再扩大神识……” “你昨晚倒是能耐。”离泓讽刺道,没给她任何提示。他从怀中取出一柄泛着磷光的古旧青铜匕首,递给她道,“日间练习时用。” 丁若羽接过,捧在手心看了看,小声道:“这匕首也太钝了……” 离泓起身,了然一笑道:“之前那把精钢匕首,便别再用了。” 他转身推门而去。丁若羽也赶紧跳下床铺喊道:“别走,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练!” 离泓回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趁她怔住的间隙,提足大步而去。 第十七章 搭档 天罗殿的训练场所在死士营下面,完全将地底掏空建成了三座巨大的地下宫殿。 丁若羽被带到第一座殿门前。 殿门漆黑,半敞着,看起来极符合门楣上黑曜殿三个字。 “不必拘束,就同在地网宫时一样。”领她来的教员方彬对她笑道。 丁若羽点了点头,与身畔的陈岚一起踏入门内。 漆黑的地面,金黄的壁灯,穹顶高耸,呈半球状,大殿内装潢极具异域风情。她们是最后两个到的,其余人早已排成两行。 两人赶忙站在排尾,丁若羽匆匆一扫,整个黑曜殿,不足二十人。 后方的香案边,坐着个二十四五岁的黑衣女子,容貌美艳,眼角眉梢无不透着风情万种。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最后来的两个小姑娘,你们先比试一场?”女子嗓音低哑却妩媚,尾音缱绻,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陈岚一惊,张大了嘴,见丁若羽已从容出列,来到前方空了一大片的场地上,也赶忙站在她对面。 二人互相行了个礼,那女子又开口徐徐道:“拿出你们的兵刃,使出毕生所学……这场比试,可是得不死不休的。” 场地正中,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同时变了面色。 丁若羽伸手拂过发髻,拔下上面那支看上去根本算不得兵器的木簪。 陈岚怔了怔,卸下腰上绑着的尺来长的衣带。衣带脏兮兮的,像很多年没洗过,还破破烂烂,似乎一扯就断。 香案后的女子不由朗声大笑起来:“我手底下走出来的黑曜殿死士少说也有五十个,没有一人像你们这样战斗的!过家家么?” 丁若羽轻轻笑了一下,以发暗器的手法将发簪扔向陈岚咽喉,在她闪避时身形一晃,左手拂过她肩头,掌上不知何时多出枚青铜匕首,带出大片血花。 另一边,陈岚吃痛,手上衣带顺势一抖,堪堪缠住丁若羽,那攥着衣带的手心,赫然还裹着把短剑! 香案后的女子瞪大了眼睛,随后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短短几回合,兔起鹘落,两人皆负了不轻的伤。 “她们是不是疯了!”寸心碰了碰郁飞琼,在他耳边小声道。 郁飞琼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他盯着缠斗在一起的两个纤细身影,拳头悄悄捏紧了,眸子一瞬不瞬。 两人本应不相上下,丁若羽却因匕首过钝,身上伤口越来越多,渐渐败下阵来。 终于,陈岚的剑锋贴上了她的喉咙。 在她犹豫着不想继续刺下去的时候,丁若羽迅速握住了锋利的剑刃,掌心的血一滴滴滚落,而没来得及滴下的血迹,突然凝成了红色的冰。 寒冰腾起一层雪白雾气,顺着剑身蔓延而上,停在陈岚虎口处。 “你们两个小姑娘,都是心肠软的。”香案后的女子长叹了一声,“我说了要分出个生死来,你们看看,错过了多少次机会。” 丁若羽偏过脸望她,女子有一张雪白的脸孔,眉目疏朗,不像个刁钻刻薄的。于是她正色道:“我们两个心意相通,组合起来对敌远强过单打独斗。” 女子闻言,兴味盎然:“好,那就让我看看你们俩有多默契!” 丁若羽回眸看向陈岚,陈岚冲她咧嘴一笑,然后俩人一左一右,将这女子控制在了案台上。 陈岚短剑扣在她颈上,身形不觉间留下一丝细微的破绽来。黑衣女子看在眼里露出冷笑,原本盘膝而坐,却瞬间腾出腿来,往后飞踢向陈岚下颔。 可是她又很快放下腿,在地上猛跺了好几下。 众死士离得远,都一头雾水,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另一个少女手上一点,在她足底放了团火。 女子翻了好几个筋斗脱离战局,拍了拍掌。 “一个善于制造机会,一个善于把握机会。攻守兼备,我同意你俩以后组合行动。”她又抱起手臂,斜着媚眼将二人细细打量了番。 之后便由得死士们自行练习。 众死士散开队列,也开始喧闹起来。丁若羽收好匕首,寻了处角落静坐冥想。大厅内,陈岚蹦蹦跳跳去拉郁飞琼,要跟他对练。 黑衣女子来回走动巡视,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 “你是离泓师兄教出来的吧。”她声音低得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丁若羽刷地睁开了眼睛。 女子很满意她惊诧的模样,发出娇媚的笑声,低低道:“别担心,我也是他的人。” 她话说得不清不楚,语调亦混杂着千般情感。丁若羽轻轻点头,模样乖巧温顺。 没多久,流焰便分别给他们派下了任务。受到巫皇召见的陈岚苦着张脸,望向身侧即将要同行的丁若羽。原来西炎皇帝准备让长子燕礼造访之前刚交过手的煜国,并带了大批贡品,为求永世结盟,好在日后共同抵御他国进犯。 这个任务,并不是去保护大皇子,而是想办法暗中下手,除掉燕礼。西炎国朝中尽知,陛下最宠爱的是骄纵任性却毫无济世之才的六皇子燕祺,满腹韬略、为人平实沉稳的大皇子却倍受冷落。朝中大臣多暗中为大皇子鸣不平,但由于西炎皇帝与巫皇皆扶持燕祺,都不敢出言直谏。 这次燕龙行派大皇子前去中原,想必是要借机除掉这颗眼中钉,好让六皇子顺理成章当上太子。而北煜迫于西炎皇子死于本国境内,亦会同意西炎国提出的要求,结盟抗敌。 只有巫皇的弟弟离泓会处处替燕礼出头。也只有大国师,是燕礼此行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没有想到,巫皇布置给她们的第一件事,就这么刁钻。陈岚瞥向另两位同行死士,竟无一人是与她同批训练的。果然,流焰对她们这两名新手并不放心。 皇座上,一袭火红长袍脸覆金面具的男子这般耀眼、炫目。 忽然,她瞥见一抹美艳的身影。那女子虽裹着毫无美感的死士黑衣,但依旧掩不住她婀娜的身姿。流焰对那女子摆了摆手,她袅袅婷婷走到皇座旁,双手柔若无骨地轻轻捶捏着流焰的肩膀。 这身段姣好的女死士,一定是流焰的心腹。陈岚好奇地微微抬起眼角,想要看清楚女子的模样,流焰却下令让他们参与这次行动的死士立刻退下。陈岚料想迟早也会再见到这女子,便头也不抬与其余人离开了巫皇的赤云殿。 敞开的殿门内,忽而飘来旖旎春风。陈岚尴尬皱眉,后方传出交错的低喘声,直叫人面红耳赤。 走出颇远,丁若羽才对她笑道:“那女子正是弱水。” 弱水是巫教四大护法中的水护法,亦是当日令她二人在黑曜殿拼个你死我活的黑衣女死士。 到底杀不杀大皇子,还得看离泓的意思。训练结束后丁若羽回了屋内,从枕头下摸出根价值不菲的白玉簪。 簪子一头利如针尖,另一头雕成了朵白玉兰。这是弱水偷偷塞给她的,说是面见国师的信物。 训练场后,镇魔塔外,生了三五棵歪歪斜斜的红柳。 离泓便在树边袖手而立,像早就预测到她要前来询问。 天光微弱月色迷蒙,偌大场地上吹刮起一阵寒风,树叶沙沙作响。 丁若羽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缓缓迈步向他走去。 檐下灯笼晃动,那男子雪白的衣袍亦被风掀起,泛着森然鬼气,随距离的拉近已经能看出领角袖角似燃着火焰般,绣了三指宽的一圈红色花纹。他束了发冠,打扮得极是齐整精神,见她走来,弯弯的唇温和弧起,柔软而静谧。 “兄长来得可真早。”四下无人,丁若羽笑着开口,那语调不冷不热,毫不畏惧对方眼底陡然划过的一抹寒冷杀意。 “敢孤身一人来此,你胆子也不小。”离泓微微失笑,清冷眼眸在望向她时,渐渐变得温润如玉,仿佛他是个多么温柔仁慈的大好人般。 丁若羽直接无视掉他颇具风情诱惑的假惺惺的笑容,将赤云殿中流焰的话一字不落复述了一遍。 离泓修长的食指缓缓描划着树干上的纹路,待丁若羽说完,轻声笑道:“那你就按巫皇的意思去做。下不下手杀大皇子随便你,总有人会杀的。” “可你不是一直都拥护大皇子登上太子之位么?”丁若羽对他的反应全然无法理解。 “你错了。”白衣男子手指停住,定定地望着丁若羽,一字一顿,“他现在只是一颗弃子。” 他双眸漆黑无光,恍如无底的地狱深渊,看得丁若羽心底发冷。 “宽仁贤德满腹经纶又有何用?不会用计铲除异己仍不过是个废物。我本以为燕礼会在我的提点下有所作为,早点除了燕祺,没想到他这么不争气。”离泓语调极其平淡,仿佛说着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单薄扬起的浅红嘴唇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之意,“好在早已做足了两方面准备,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协助大皇子,实际上倘若燕祺登基了,他第一个谢的必不是流焰,而是我。” 听他这样平静又略带嫌恶地评论着瞎子都能看出他曾竭力相助过的燕礼时,丁若羽叹了口气。果然,于他而言,一旦失去用处,就将沦为会招致杀身之祸的弃子。 “属下谨遵大人指示!”丁若羽突然单膝跪地行了个礼。她在知道离泓就是李韫后私下里还从不曾对他行过礼,这举动不由使离泓微微一愣。 就在他愣住的刹那,丁若羽一跃而起,拢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抽出,掌心匕尖飞快划向他白皙无瑕的颈项! 第十八章 出使北煜 眼看少女气势汹汹逼近,本欲闪身避开的离泓忽然打消了念头。他漆黑的眼底泛出一缕谑笑,任由匕首尖端刺入颈间,一滴红得妖异的血液顺着他修长的脖子划过锁骨,直没入鲜红的衣领内。 丁若羽见伤到了他,赶紧抽回右手,侧过脸不再望他,模样冷冰冰的:“凭你的功力,我不信你躲不开。” “是能躲开,”离泓优雅地笑着,却伸手胡乱在伤口上一抹,“可我也不信你会真的要杀我。” 丁若羽心中一颤,再向他看去,想要确认他眼底的信任,但却看到这么副场景。 脖子上原本没多大的伤口被他方才一抹反而撕裂了,血越流越多。丁若羽不由怒道:“你乱动什么?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今后也别指望我替你做任何事!” 口头虽这么说着,人却主动上前,扯下日常备着的干净纱布,细细包扎起来。 不过稍微使了一下苦肉计,就让她又急又气,她的心里似乎很在乎他。离泓嘴角的笑意渐浓,眼底却藏匿着一丝悲哀。或许要不了多久,眼前之人便会帮他了了那个夙愿……只是日后,怕再也见不着她了。 丁若羽常年握兵刃起了粗茧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离泓冰冷的肌肤,突然记起幼时他们曾共乘一马的情景。他的身体总是冷冰冰的,到底怎么回事?她不觉将掌心贴在他颈间脉搏上,希望能传点热度给他。 “咳……”感觉到她的异样,离泓低咳提醒,丁若羽却毫无反应。他轻叹,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好笑道,“你在做什么?” 丁若羽仰起脸,双眸清明如水,冷静得没有一丝情愫:“我在想,你体温低得不大正常。” 她的目光清澈而理智,甚至稍微还有些淡漠,离泓心底忽然涌起一点点酸涩。 “对了,你提前去北煜祥云城,最好明日一早动身。”他抓着她手腕,又盯住了她眼睛,“寻到姜国质子,告诉他我的计划……之后的一切行动,有他来安排。” “那其他的人……”丁若羽费了好大力气才挣脱。 “我会派人跟他们解释。”离泓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向塔内走去,转眼消失无踪。 丁若羽垂着头往回走,次日天刚亮就来到死士营大铁门外。铁栏杆上拴着匹瘦马,马背上还驮着个包裹,显然国师已替她打点好了一切。 事已至此,她只得跨上马背,扬鞭启程。一回想起镇魔塔下离泓冷酷无情的话语,丁若羽就感到很不舒服。如果哪天自己对他没有用处了,他是不是也会这样不痛不痒地将她的存在随意抹杀掉? 她不愿深究这个问题,也不想知道结果。目前,要在西炎国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只有留在他身边,努力让他觉得自己对他是有利的。 直到她能够了无牵挂、坦然离开他,以东平侯嫡女的身份重回这世上。 前缘旧事,就再与她无关。 两日后大皇子便要出使煜国,陈岚也开始准备起来。这天,巫皇的出发命令终于下达了,她与另外两名男杀手骑上巫教精心准备的千里良驹,日夜兼程直奔煜国皇都祥云城。 陈岚忽然就忆起多年前初次被送至煜国的场景。 那个时候她才五六岁,还不知天罗地网是怎样的所在。物是人非、经年归还,烟雨朦胧的祥云城繁华犹似往昔,却不复故人容颜。她想到仙人般清俊飘逸面蕴病容的姜国王爷,想到外表艳若桃李虽然从不积口德却处处帮助大家的锦娘,想到醉烟楼和沐火府上往来言笑的老老少少……他们可都安好? 一路上,因为与那两个男杀手并不熟识,陈岚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她猜测他们很可能是流焰的心腹杀手,这次带上她,目的之一便是看她有无二心。 此刻,他们来到一处并不算大的酒肆打尖。随便点了几个菜后,陈岚想到本应同行的丁若羽,疑问道:“巧儿为何没有与我们同行?” “听说她被上面的人安排了别的任务。”一位名叫荒云的杀手回答她。 “啊,哦……”陈岚微微讶异。但再一细想,那位上面的人只怕是某个神出鬼没的大人。 饭毕,他们凭借绝佳的身手在皇宫内找到一个荒废的冷宫暂时安顿下来,寻伺下手暗杀燕礼的机会。 天色渐暗,五人很快便摸透了皇宫的地形,并查出大皇子被安排在碧海宫,原本姜国质子在皇宫内的住处,且此次负责接待燕皇子的,也是姜成桦。 “煜国皇帝郁思远真是只老狐狸!”荒云低声咒骂,大皇子即使再不受宠,也不能让个质子王爷来接待吧?一旦出事,皇帝就能将一切责任都推到姜成桦头上,除之而后快。 他都有点可怜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倒霉王爷了。 此夜宫内大宴,灯火通明。陈岚望着晦暗的天色,遥遥映着皇城灿烂的灯火人烟,竟透出几分如血的猩红。 她捏紧了腰际的剑柄。 碧海宫中,燕礼满面沉重,与姜成桦促膝对坐,相视苦笑。 “这么说,大皇子是想让本王助你一臂之力?”姜成桦苍白的脸上双目亮如寒星。 “若小王安然归国,日后必当重谢。”燕礼颔首,他双目深陷、脸色无光,显然为潜在的危机伤尽头脑。 姜成桦微微思忖,手抚茶杯杯盖,缓缓问:“巫皇派了哪些杀手?” “疾风护法座下两大弟子,还有一个黑曜殿的杀手。”燕礼自己也派暗卫查过,知道此次对手的可怕之处。 “水火土风的风护法?”姜成桦神色一凛,他们四人可是近些年流焰无往不利的神兵,现在他身边能用上的高手,只有一人,加上燕礼的贴身侍卫青蓬,也只能勉强在人数上打个平手。 但他明白,己方的两名杀手,再加上燕礼自己,根本无法与荒云、寒鸦相提并论。 “那黑曜殿杀手,实力如何?”姜成桦现在最担心的是这个问题。 燕礼双眼一沉,右拳握紧:“我的人打听到,她是最新一批少年死士中的人物,实力尚且不知。” “离泓没有派人保护你?”姜成桦心里盘算着双方实力,忽然开口问。 “派了,说是黑曜殿唯一会巫术的死士,可她也是个新手。”燕礼拍了拍手,低唤,“巧儿!” 从他的表情看,显然即使派给他十个最厉害的侍卫,也毫无希望。 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姜成桦暗暗皱眉。 一身黑衣脸覆黑面纱的丁若羽兀然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顿时一股诡异的气息蔓延在整个碧海宫中。 丁若羽出现的一刹那,姜成桦黑玉般的眸子中闪出一道冷冽华光,似是有什么在瞬间被证实了。 “一切就看造化了。”他淡淡说,合上双眸,苍白脸容高深莫测。 布置完人手,燕礼熄了灯烛,手握长剑,等待最危险的时刻到来。 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仍是什么人也没来。窗外月色全然暗淡,已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刻。天地间静得没有一丝风声,好像时间就此凝固。 房梁上,隐隐埋伏的三人中,被当做头目的寒鸦此刻拍了拍身侧的陈岚,沉声低喊:“杀!” 陈岚握紧匕首,眼看两人很快就与大皇子和姜成桦的人动起了手,她暗道,他们与这些人动手,分明是把取了燕礼的命这件要事放在自己的身上。 她不再深思,脚踩墙壁形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绕过一团大乱的众人,剑锋如电直夺惊慌失措的大皇子咽喉。 就在即将得手的一刹那,打得热火朝天的碧海宫中突然被一股寒意所笼罩。那股气息将每个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陈岚尤其吃力。 因为气息的来源,现下正紧捏着陈岚握住短剑尚保持刺杀姿势的手腕,几乎就要捏断了她细弱的手臂。 陈岚强忍臂上疼痛一声不吭抬头看向对手。 黑衣黑裙,黑色面纱遮去了一整张脸,只露出两只眼睛。然而,这熟悉的目光…… 黑衣女子在看清摇曳月华下少女强忍痛楚的脸容时,眸中亦闪过几许认同。 她冲陈岚一点头,瞬间闪身消失在黑暗中。 “你怎么……”燕礼此刻不可置信地惊叫起来。 他原以为危险已经过去,却见离泓安排的人临场倒戈,自觉大势已去,不待陈岚出手,便嚼舌自尽。 “连稍作挣扎也不愿了么?”陈岚为他深感悲哀。但仍是上前,为防其未死透,又在他咽喉处补了一刀,确认喉管已被割断。 原本距离陈岚最近的荒云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不由嘴角直抽搐,低声怒骂道:“最毒妇人心,死了还不放过!” 与寒鸦斗在一处的青蓬眼见主人殒命,死得不能再死,亦拔剑自刎。 陈岚瞥向荒云,甜甜笑道:“任务完成,我们撤!” 她回眸最后望了眼屋角的黑暗处,欲语又止,足尖踏过窗棂,同寒鸦等离开了碧海宫。 许久,背光的阴暗处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男子点了只烛灯,望着满屋狼藉,昏黄灯火映得他苍白脸孔愈发清俊,正是姜成桦。他用脚踢了踢燕礼惨死的尸体,淡淡看向女子道:“心狠手辣、笑里藏刀,方才那小姑娘你可得多留点心。” “王爷为何要告诉巧儿这些?”丁若羽扯下面纱微微笑了。 姜成桦目光意味深长:“你是离泓的好妹妹,我怕得罪了他。” 这回答显然不是丁若羽想要的。 第十九章 温柔乡 待到丁若羽也回到黑曜殿的时候,上边传来北煜答应结盟的消息,还有一个消息,在燕礼遇刺当夜,姜国质子姜成桦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同丁若羽一道回来的还有无眠。她原本面色略有些苍白,此时那苍白中泛出了几分艳丽来。而丁若羽自己,则越长越失了味道。 她依旧是个素雅的小姑娘,却变得极容易让人忽略,平凡得混进人堆中便找不见了。值得欣慰的是,郁飞琼终于不再对她不理不睬。也只有在他眼里,她才是与众不同的。 没过几月,巫教派来个叫血燕的琴娘,命他们原地坐下听琴。琴娘差不多有三四十岁,保养得极好,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她并没有讲究什么规矩,将琴放在香案上便拨动了第一根弦。 开始时平平淡淡的调子,听得人昏昏欲睡。 丁若羽正襟危坐,明眸盯着那琴娘的手指,见她越弹越慢。耳边,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她侧脸望去,殿里太闷,已有人热得解开了外衣。 琴声在这一刻变了。咿呀呢喃,变得好似恋人间的细语。身边的少年们也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面上透出红晕来。丁若羽望着他们的怪样,起身重找了处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孤零零坐下来。 琴娘跟着琴音吟唱,乐律愈发秾艳。她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懂琴娘都唱了些什么词来。 “这歌好生奇怪,唱得跟喘气似的。”她纳罕道。 可再抬眼望去,其余人全乱了。 丁若羽站了起来。 伴着那奇异的曲调,有人将自己脱得不着寸缕,有人虽然没到那种程度,身上布料也所剩无几。更令她惊怖的是,大殿正中,竟有一对少年男女,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琴音……”黑曜殿二十名死士中的佼佼者,除了被派出去不在场的无眠,竟只她一人完全清醒着。 丁若羽望向了郁飞琼,见他面色涨红,虽也褪了外衣却仍勉力支撑着。她向他走去,发现他为了控制自己,将腿刺伤了,血染红了一大块衣角。她心里一阵疼,刚蹲在他面前,便被他拼命地拉进了怀内,死死搂着不肯松开。 郁飞琼一直在撑,接触到她后,突然间失控了。 “你醒醒!”丁若羽在他耳边叫道。 郁飞琼像是被她唤回了一点点理智,抓住她肩,呆呆望着她眼睛。 可是那清醒也只有一瞬间,随着乐律一转,他疯狂地吻向她的唇。 丁若羽吓得匆忙躲开,失手扇了他一耳光。痛意再次叫醒他的神智,丁若羽见缝插针,将双手抵在他心口,掌心凝出一大片寒气。心底的燥热渐渐消失,丁若羽起身,见他眼底恢复了一片清明,便放下心来,转身快步向陈岚走去。 陈岚的情况也很不好。不过,她在发现自己快要不受控制的时候,便想方设法地将自己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 她此刻倒在地上,衣衫齐整,却目光涣散,口涎流了一地,似个痴傻的姑娘。丁若羽如法炮制,也让她很快把魂收了回来。 她还待唤醒更多的人时,琴音停了下来。琴娘一拍手,有手下提来几大桶凉水,浇醒了犹在发疯的其余人。 “他料得不错。你们这批里头,果然还有个雏儿。”琴娘走近前,袖中飞出条长绳,迅疾地拴住了丁若羽脖子,手一提就将她拽到了面前来。 丁若羽双手握住绳子,硬生生被她在地上拖了一大截,脸涨得通红。 琴娘捏住了她的下颌,仔细瞧了瞧她眉眼:“单眼皮,高颧骨,薄嘴唇,脸儿蜡黄……一副没人要的刻薄短命相!” 她撒了手,绳子绕成三匝,抡足了劲儿在少女身上抽了十来下,抽得丁若羽伏在地上直吸气。琴娘不耐烦,皱着眉头又在她腰际补了一脚。 “你们俩,带这只雏儿去见巫皇。”琴娘语调冷傲中带着丝嫉恨,抱了琴便往殿外走去。 她的手下绑了丁若羽,推搡着也出了训练营。 巫教的人刚走,死士们亦纷纷将自己收拾好,该干吗就干吗去了。郁飞琼望着黑压压的殿门,面色阴沉。 陈岚推了推他,犹犹豫豫道:“你说他们带巧儿走了,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郁飞琼瞟了她一眼,冷笑起来:“看不出来,你也不是什么处子身……” 陈岚半掩着嘴笑了笑:“彼此彼此。” “我的事巧儿早就知道了。”他瞪着她沉声道。 陈岚勾着嘴角,把玩自己的长发。她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两弯新月:“我跟你的遭遇其实差不多,都是被人强迫的。只不过,你是巫皇一个人的玩物,而我却进了青楼。” 郁飞琼瞪圆了眼睛,猛然出手,掐住了她纤细的脖子,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 陈岚脖子上立时多出淤紫的印痕,可她却依旧在笑,笑得意味深长。 他的身份经历,只告诉了巧儿一人,但巧儿并不是个多嘴的。 陈岚拍了拍他的手:“你不如先放开,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郁飞琼狐疑地松开手。 “你可知道巧儿的真实身份?”她揉了揉脖子,又扭了扭头,发出喀啦啦的声响。 郁飞琼示意她说下去。 “她是大国师的妹妹。”陈岚一字一顿。 “我知道。”郁飞琼目光森冷。 陈岚咯咯笑了几声,又道:“可他们兄妹间的关系却不大正常。” “你究竟想说什么?”郁飞琼再次迫近了她,眼里仿佛都藏着刀刃。 “我猜,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是兄妹,暗地里……”她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怕会让郁飞琼崩溃。 “你别以为她会跟你一样肮脏!”他冷冰冰丢下一句话来,转身冲出地下训练场。 大铁门外,丁若羽被人绑了手足、蒙了眼睛,推上一辆马车。 郁飞琼遥遥望见,趁人不备钻到了车底下。 他还记得,多年以前,离泓带他进了西炎国后,也是命人绑了他并蒙住他眼睛,然后被一辆马车送进了巫皇的秘密宫殿。 他不想让丁若羽重蹈覆辙,他要阻止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车轮轱辘辘作响,郁飞琼双手双足攀在车底边缘的木条上,地上飞沙走石,不多时就在他衣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痕。 幸而一直无人发现,马车颠簸着向前。一个时辰后,来到了城郊林内一座巨大而隐蔽的建筑前。 一名红衣的巫教女子上前将丁若羽拖下来,在她脖子上系了个红圈,圈子上拴着长链。她解了丁若羽足上的绳索,牵着链子,领她向那灯火通明的行宫内走去。 郁飞琼偷偷摸摸也溜了进去,杀了一名年纪不大的巫教弟子,套上他的红斗篷,不远不近跟着那女使。 丁若羽被带进了一间房内,房门半掩着,传出男女交错的粗喘声。 女使割断了她眼前的黑布条。 丁若羽跪在地上,似条无助的小狗,被女使拽着链子,一步一步膝行至床榻前。她看见了榻上荒淫的场面,竟毫不为所动。巫皇拍了拍怀中那位妖姬的脸,让她停下来,随后将丁若羽瞧了瞧,原本蕴着淡淡笑意的脸上突然间冷若冰霜。 “血燕倒是个瞎了眼的!”他不悦道,手上动了动,他腿间的那名妖姬发出一声惨叫,左眼眶内鲜血淋漓。 巫皇手一甩,一颗眼珠一弹一弹落在丁若羽膝前。她望着那粒眼珠,又抬头去看巫皇,面上依旧什么情绪也没有。 “你这小姑娘好生奇怪。”巫皇披衣起身,赤足走到她身前,又用足尖触了触她胸口,嗤笑起来,“这样小,也好意思做女人?” 丁若羽一动不动的似个死人。 巫皇便踢在她心口,将她踢得倒下,还喷出一大口血来。 一处横梁上,郁飞琼捏紧了拳头。 “这般冷冷清清的容貌,要沾了血才够意思。”巫皇满意地笑道,又指了教徒,“叫离泓过来,让他也瞧瞧这只同他当年像极了的小雏儿。” 他坐在了旁边的金椅子上,命人带走那痛昏过去的妖姬,并收拾好床上的血迹。 不久门外起了脚步声,来人穿过长廊,目不斜视,步履如风,径自向巫皇走去。 “兄长大人。”他低低开口,唤了声。 丁若羽来到此间,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眼底才终于出现了光芒。 她倒在地上,目光不自觉随着那男子身形移动,他依旧白袂翩翩,衣角处荡漾开三指宽的火红花纹,衣冠整齐,却像染着些许尚未及掸去的风尘,仿佛刚出远门回来。 离泓凑到椅子旁对巫皇耳语了几句,巫皇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之后他竟离开了。 白衣男子打发走所有下人,才望了丁若羽一眼。 “他怎会选了你?不该呀……”他随手牵起她脖子上的链子,将她从地上生生拖拽至腿边。 “大国师……”丁若羽手上的绳索被割开,她慌忙抱住他的腿,开口时牙齿都在颤抖。 她显然怕极了,却一直在强撑。 离泓将她捞起来,抱到榻上。 “我那兄长下手从不知轻重,让你吃了不小的苦头。”他擦了擦她脸上血渍,语调轻柔,掌心也是温温的。 丁若羽一怔,也没想太多,将午后黑曜殿内发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那曲子叫温柔乡。行过男女之事的人自会懂得其中韵味,而似你这般,只会觉得乐律不通、单调无趣。”离泓笑道,拿出小瓷瓶,喂她服下粒平息内伤的药。 “你方才同巫皇说了什么?”丁若羽伏在他怀里,声音仍是有气无力的。 “我说我第一次也想找个处子。”离泓在她背上拍了拍,随意道,“他自然乐见其成,将你给了我。可见他对你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丁若羽却呆了:“你这人居然……” 离泓将她拉开,盯着她眼睛:“我怎么?” “你居然也是个雏儿?”丁若羽脱口而出。 第二十章 顶替者 离泓手僵在了半空。 之后他掌心毫无征兆地打出一道火光,将梁上的郁飞琼给轰落下来。 丁若羽向他瞧去,他发尾焦煳,神情狼狈,差点连身形都没有站稳。 “你一路追着她来的?”离泓问道。 郁飞琼冷着张脸,默不作声。 “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你一点儿也配不上她。”离泓轻声道,神色柔和,吐字缓慢而清晰。 “难道你配得上?”郁飞琼冷笑着起身,向他走去。 离泓将食指竖在唇边,笑容可掬道:“总比你强多了。” “你做的那些龌龊事,你都不觉得可耻?”郁飞琼浑身颤抖。 这两个人,竟如小孩子般打起了嘴仗,神态也没半点稳重的。 丁若羽捂住心口,靠在床沿缓了口气。 离泓忙拉她靠在自己肩上,对郁飞琼道:“你若真有一星半点的能耐,便将她毫发无伤送回去。” 郁飞琼望着丁若羽虚弱的模样,攥紧了掌心:“不用你啰嗦我也会这么做!” “乖孩子。”离泓笑得温文和善,眼里却满满的算计,“去外边拿件红斗篷给她。” 郁飞琼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出门。 丁若羽被平放在榻上,望着离泓扯开了她外衣,惊道:“你做什么?” “放心,我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这是天族的术法,能助你更快恢复。”离泓无奈道,屈指结印。 随后他掌心泛起点点金芒,贴在她受伤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又替她整理好外衣。 丁若羽怔怔望着他施法,面色平静,眸光复杂。 “你帮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不松开。 离泓柔和道:“因为你还有用。” 丁若羽赌气地甩开他的手,却见他桃目流转、水波潋滟,黑潭似的瞳仁里头藏着淡淡的嘲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猛然坐起身,疼得浑身一缩。 面前白衣男子眼底立时多出些怜惜来。虽然这怜惜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可丁若羽已经不想和他多计较了。 “你当真是姜国人?”她恍惚道,不知不觉间又倚在了他肩上。 真正的炎国人,长相大异于中土人,赤发蓝睛,各式各样,瞧上去犹如鬼怪一般。细细看来,离泓却也不全然似中土人,反而像二者的混合:取了深邃英朗的五官,又有温雅绝俗的气质,不过分刚硬,亦不过分阴柔,倒是正正好。 “李氏三房本无后,从巫教接了我去做养子。”他没有避讳,只叹了一声。 门口,郁飞琼提了件红斗篷,大步走来。 离泓替她披上斗篷,系好带子,让郁飞琼背她回去。 没过多久,他自己也向着训练营后的镇魔塔而去。 离泓手提宫灯,拾级而下,步履不疾不徐。 塔底另有一番天地。 幽长黑暗的甬道,阴冷的滴水声,节奏缓慢的脚步声。 甬道尽头,是一座阴湿却华美的地下宫殿。 殿门候着一名灰衣蒙面的男子。 仔细打量,他也是风尘仆仆的。 “怎么样南宫?他服了血莲,有没有感觉好一些?”离泓淡淡问他。 灰衣少年南宫忆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照向殿内,摇头道:“主子,他……他还是安静不下来……” “你去歇着,换身干净衣裳。”离泓嗓音依旧淡漠,说话间步入了宫殿内,向一片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 “主子小心!”南宫忆不由提醒。 离泓不再回应他,而是于黑暗中轻轻哂笑道:“多日不见了,禄石太子。” “咕,咕咕……”黑暗中,响起一串不知名的诡异笑声,笑声中夹杂着沙沙的响动,好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地上蠕动、啃咬。 幽幽一声叹息,良久,待笑声停了,白衣男子才徐徐开口:“血莲已喂你服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顿时,黑暗中响起咆哮怒吼,不知名处一个嘶哑的声音疯狂道:“妖物!本尊若得解脱,第一个便要杀了你!” “真是恩将仇报。”离泓讥诮道,“没有我暗中相助,你早就落在了父君手下的那帮老东西手中。什么下场你想不到?” 不待嗓音嘶哑的男人开口,他又接着道:“天运阁与我等的恩怨暂且不提,你私摘天宫圣草救了叶冰岚,只这项罪名,就足够他们让你灰飞烟灭!” “哈哈哈哈……”男人凄厉地狂笑着,由于身躯的剧烈摇晃,响起一连串激烈的铁链撞击声。许久许久,他黯然开口,声如泣血,“你懂个屁!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由至邪之法转生的杀戮之物,连最基本的感情都没有,怎会理解什么是爱?” 一片漆黑中,衣冠似雪的男子,挺拔的脊背瞬间僵冷如铁。 他忽然轻笑着向殿门而去,嗓音极是柔和平静:“若我真不念旧情,你还会安然留在这个隐秘所在,一直活到今日?” “你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黑暗中的男人嘶声大吼,白衣少年却已然消失在殿外。 离泓面无表情走出地下甬道,漆黑的眸中闪过几分冰冷的光芒。 没错,只是为了自己。 倘若他流露出了哪怕丝毫俗世的情感……对他知根知底的禄石太子还会放心由他来暗中照料那个少女? 她可是他宁愿覆灭整个魔族,也要竭力保全的人。当日与天族的那次大战,三界交汇处血流成河的惨相…… 他自嘲地笑了笑。 无论凡人还是魔族,抑或天族的神仙,似乎都跳脱不了这诸多爱恨情仇。 酉时末,丁若羽被直接送回了土屋内,一日惊惧交加,已昏睡过去。郁飞琼留在屋里照料她,直至亥时巡查的教员来强行赶他回去。 房门口,幽兰半倚着门框,伸腿拦了他询问情况。 “说话声小点,让她好好休息。”郁飞琼瞟了她一眼,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丁若羽。 “这小子,难得的情种!”幽兰狠狠咬了口不知从哪儿抢到的凉透发硬的菜包,大咧咧坐在丁若羽旁边,擦了擦她额头上的冷汗,对凑过来的另两名少女道,“从巫皇行宫送出来的焉是完璧之身?方才那小子头上已然绿油油了,竟还心甘情愿留下照顾巧儿,真是……” 少女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教员突然走过来板了脸呵斥道:“你们几个没事别乱嚼舌根!” 未过几日,黑曜殿的死士沙涛死于任务失败,地网宫内再次提拔了一名年轻杀手来接替他的位置,执行那个未完成的任务。 丁若羽已经能参与日常训练,与陈岚练习着配合,将一粒小青果打进了她发髻中。 陈岚时不时望一眼大殿左首,心不在焉的。丁若羽上前,替她取下那颗嵌在髻上的小青果,顺着她目光也望了过去:“你在看那个新来的?” 新来的是个少年,名叫薛瞳,十五六岁模样,星目剑眉、唇红齿白,笑起来极是灿烂无邪。 “又移情别恋了?”她不由捅了捅陈岚。 陈岚便笑闹着拧她胳膊:“你不觉得薛哥哥比你的飞琼还要好看么?” “薛哥哥?”丁若羽嘴角抽了抽。 “你跟你的飞琼对练去,我可要找薛哥哥了!”陈岚见色忘友,将她推给了一侧正走来查看她情况的郁飞琼。 丁若羽抽了把架子上的木剑,刷的一声向郁飞琼咽喉刺去。 后者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剑身,顺势一拉,反倒将她拉至身前咫尺处。 “你一直在看那个新来的,他很好看?”郁飞琼不知哪来的无名怒火,说起话来阴阳怪气的。 丁若羽拍了拍他衣领上的灰尘,抬眼看他,微微笑道:“是很好看,但我不喜欢。” 她放开木剑,又抽了另一把,挽了个花里胡哨的剑花,指着他道:“看剑!” 声音似沁凉的泉,叫人精神一振。郁飞琼脸上的阴霾终于消散开,也一提剑,同她对练起来。 木剑交击,发出脆响,震得两个人手掌心生疼,却没有谁肯先停下来。 郁飞琼想到同屋的田贝。那家伙有次偷了教员私藏的酒,喝多了,直拍着他大腿,语重心长对他道:“你这人就是疑心病太重!你家巧儿长得也就那样,没谁肯去惦记,放一万个心好了……” 第二天清晨田贝鼻青脸肿地醒过来,到处扯着人问夜里被谁给揍了,直至今日也没问出个答案。 他盯着丁若羽看,确实,算不上好看,但也不吓人。只不过,远不如在边境时记忆里她那副清雅出尘的模样……可真的会有人在短短数月间变化这么大? 她不该是如此平庸的姑娘…… 郁飞琼走了会儿神,剑术就落了下风。丁若羽的剑尖抵着他心口,轻声道:“你又死了。” 木剑应声而落,郁飞琼揉了揉眼睛,再望向她:“歇会儿,手都麻了。” 丁若羽诧异地陪他坐在了一旁,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喊累。 是他的巧儿没错。那样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神,那样任意迁就他人的神态……他叹了口气,她这般好,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以貌取人? “那薛瞳是你们第一组的?”丁若羽忽然问他。 郁飞琼摇了摇头。 “也不是我们第二组的。看他模样,倒像是第四组的人……他是怎么进来的?”丁若羽撑着腮,小声道。 “我从未见过他。”郁飞琼也疑惑起来。 第二十一章 狩猎 先前被派出去的沙涛没有完成的任务是潜入姜国,刺杀护国将军房宝樟。 午休时,丁若羽便见那薛瞳寻了寸心,两人坐在一处不知道交谈着什么。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般好了?”陈岚忽然挤到了她和郁飞琼中间。 “你看不出,寸心同旁人不一样?”郁飞琼鄙夷地斜了她一眼。 “男的中只有他是姜国的?”陈岚笑得一脸傻兮兮。 郁飞琼冷冷道:“他身上有股贵气。” “贵气?什么贵气?”陈岚追问,“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丁若羽无奈地叹了口气,被聒噪得不行,面无表情道:“薛瞳定是在问他有关房大将军的事了。” 那个任务毕竟落到了他身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他又是如何发觉寸心身世不一般的? “这薛瞳,不简单。”郁飞琼沉吟。 “你们俩也不简单,咱们谁都不简单。”丁若羽难得有闲情揶揄了一句,却说得两人齐齐变了脸色。 她看在眼里,心中默默记下了。一时失言,竟让她发现了有意思的事情。 不多时,他们三人亦分别被派下了任务。郁飞琼是暗杀一位对现太子燕祺存有异心的文臣,她与陈岚则是在两日后的皇家狩猎中保护小公主燕禧。 “这个燕禧,同她姐姐一样,对大国师都痴迷到了病态的地步……”刚一接到任务,正往宿处行去,陈岚便停不下来地说起了这位小公主的明显特征。 “绮朱公主多年前就病逝了。”丁若羽知道一些情况。 当年绮朱同离泓的订婚宴声势浩大、轰动全国,但未过多久,这貌美如花的高贵公主就得了怪疾,一直下不了床。坊间众说纷纭,最终街头巷尾广为流传的竟是因离泓天人之姿,绮朱自觉配不上,忧虑成疾、郁郁而终……此等说法亦被死士营的少年们当做无稽之谈四下议论,内幕却鲜有人知晓。 “真实情况你也不知道吧?”陈岚环顾四周,才凑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绮朱就是被这个燕禧下毒害死的!” “可大国师医术出神入化……”丁若羽说了半句话,突然反应过来,讶异道,“难不成是大国师授意她这么做的?” “就算未授意,也放任她不管了。”陈岚道。 丁若羽心事重重地回了宿处。陈岚的话,无疑再次提醒了她,对订了婚的心上人都能如此冷血无情袖手旁观,离泓待她的那些好也不过是假象罢了。 她踏入土屋内,一抬眼看到了无眠。 无眠身形颇为高挑,立在门边,声音爽朗,正与幽兰说着话:“我之前办事,经过东邺太京,东平侯拿下姜国一城,叶明德龙颜大悦,封他女儿丁若伶当了太子妃……” 丁若羽呆立在门槛上。 她不记得有多久未再听到有关丁家的事了,久得她都快要忘了自己身上还流淌着丁家的血液。 见无眠诧异地看着她,她才如梦初醒,掩饰道:“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无眠拍了拍她后项:“不过是护送个人而已。话又说回来,这丁家的女儿当真贵不可言,北煜马家却已式微。他们家小字辈唯一的嫡女,竟只嫁了个五服开外的外戚小侯爷。” “马家自然不能同丁家比。”幽兰也凑趣道,“我听说,丁家祠堂供着只九头神兽,是以数百年来长盛不衰……” 丁若羽听着,默默在自己铺上躺下来。 叶明德是东邺的皇帝,她从未见到过。只是曾听母亲说,她刚出生没多久,娘儿俩便被邀至东宫,面见了她的亲姑姑元后。元后还说过,要丁若羽长大了就嫁进宫来,给她当儿媳妇…… 谁知,几年后反倒是她的庶妹入主东宫。 她抬起一只手臂遮挡住眼睛。丁若伶进了宫,她生母陈姨娘想必也扶正了。 日后若死里逃生再回到丁家,留给她的又会是什么位置呢?她想得头也痛起来。 次日,陈岚找到她,又带来个消息,说是端容郡主也回烈火城了。 丁若羽一听这四个字就心知不妙。这位郡主娘娘,同燕禧如死敌一般,出了名的相看两厌,可谓世人皆知。 “麻烦透了!”陈岚直嚷嚷,在她身畔抱怨了一整天。 艳阳高照,天光明媚。马道上蹄尘阵阵、飞沙走石,死士们一路跟随,皆匿在偏僻处,成了名副其实的暗影。 烈火城西郊圈出来一大片林子,作为皇室贵族们骑马狩猎的场所。 炎国女子不同于其他国家,她们几乎自出生起便长在了马背上,因而极擅长骑射。狩猎开始没多久,燕禧就卯足了劲儿冲到第一位,将其余人都甩得远远的,头也不回地冲入了林深处。 丁若羽踩在细细的枝桠上,似一片单薄的叶。骏马虽快,一时间也还在她能控制的范围内。 不一会儿,燕禧就猎到了头梅花鹿。她纤手一挥,尾随而至的侍卫们上前,将猎物抢下,在簿子上记了一笔。 没多久,她又瞧见只野兔。 燕禧年方十五,仍是小孩子心性。见到那野兔通体雪白,居然扔了弓箭,跳下马去,蹑手蹑脚跟到丛林里去抓它。 丁若羽靠在一根粗枝上看着小公主那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有那么一瞬竟不敢相信,她十岁就能下毒害死自己的姐姐。 燕禧屏息凝神,渐渐靠近,野兔似乎毫无所觉。 她张开了双手。 连远处随行的侍卫都不禁替她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生怕错过了什么。 千钧一发! 白兔迅雷不及掩耳地跳了开,猎物脱手。 而斜后侧,丁若羽也动了,疾疾掠上另一棵树,揪住了她的猎物。 那是个少年,手上尤握着劲弩,手臂却软绵绵垂在身侧,血流如注。 丁若羽拿匕首抵着他脖子,跳下树来,将其交给了侍卫。而没逮到兔子的燕禧则又捡起弓箭,怒气冲冲地朝着兔子逃走的方向一通乱射。 遥遥的,陈岚提了一长串火药赶来,脸脏得像只花猫,高声叫着:“太鬼了这小子,还埋了炸药,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幸好被我给挖着了……” 少年闻言,满面灰败,正要自尽,被护卫眼疾手快地捏住下颌,自他口中拔出一颗藏了毒药的牙齿。 狩猎活动仍在继续,燕禧却大发雷霆,提早回去了。丁若羽和陈岚坐在皇宫大殿外的台阶上等候消息。 一名侍卫向她们走来,两人忙站起身询问。刺客是原本配给绮朱公主的贴身侍卫,一口咬定燕禧害了他主子,无论如何也要替主子报仇。巫教的大人审问时,他刚开始还自称是端容郡主的手下,妄图再拖一人下水。可最终耐不过酷刑,还是招了。 “那他现在……”陈岚好奇问。 “死了。护法大人剥了他的皮,又令人抬来大鼎,将他放进去小火慢慢地煮……”侍卫一步一步讲解起来。 陈岚生生打了个寒颤,见大殿内走出个披着红斗篷的冷峻男子,脸上毫无表情,那般麻木不仁,正是沐火。 一个月后,远赴姜国的薛瞳回来了,着一袭女装,看得黑曜殿众死士目瞪口呆。 “房宝樟不光好男风,还喜欢让自己的男宠穿女装……”寸心硬着头皮替他解释起来。 “进了黑曜殿,却仍是第四组的行事风格。”郁飞琼冷不丁开口。 这种以身体来迷惑行刺对象的方式,也主要体现在红莲殿的成员身上。黑曜殿对外表不做要求,即使他们想走这条捷径,也没有那个本钱。 丁若羽笑了:“你就这么不待见他?” “各凭手段,没有不待见。”郁飞琼道。 “薛家……有哪国的名门望族姓薛?”丁若羽又嘀咕上了。 郁飞琼摇头。 她瞧见陈岚也凑了过去,一靠近薛瞳就猛地掀开他裙子看。 她忍不住一笑。 郁飞琼怔怔望着她。她笑容温婉、眼波灵动,透出异样的姣好来。 即便是笑着,她给他的感觉仍旧有三分疏离,他从来猜不透她眼底那面看似透明澄净的镜子后,究竟埋藏了什么。 半掩巨门外,施施然走来个美艳慵懒的女人。 弱水唤了陈岚一声,笑嘻嘻对她道:“沐火师哥很是欣赏你,指派你贴身护卫燕禧公主,直至端容郡主离开皇城。” 她又转向郁飞琼,说太子燕祺要亲自给他下任务,让他即刻动身。 丁若羽仍是一个人闲着,只得继续苦修巫术。巫术分四系,水火土风。寻常巫师只能习得一系术法,她却一开始就能拥有水火两系的念力,这一点是她想了很久也没有弄明白的。 她这时搓了个火球,正在想方设法地要在火焰外笼一层水雾,那原本是众人焦点的薛瞳就悄无声息地坐了过来。 又一次失败,反而被沸水烫到,丁若羽终于掐灭小火球,淡淡扫了他一眼。 “我想请教一下,你生得如此普通,怎么就能让飞琼追着你对你死心塌地?”他笑得阳光灿烂,嘴里吐出的话却颇为低俗,“这媚术,还望能指点一二。” 丁若羽闻言不羞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大大方方道:“首先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再则,我并不会你说的那样本事。” “你为何要同他做朋友?”薛瞳挑了挑眉。 “他长得好。”丁若羽心道这就是个胡搅蛮缠的,回答也敷衍起来。 “我长得不好?”他凑近了,将一条膀子吊在她脖子上。 丁若羽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跳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方道:“欣赏不了。” 她退,对方反进,意味深长地笑着小声道:“那么离泓大人呢?他可是全天下公认的美男子。” “你难道是……”丁若羽一怔,平淡无奇的双眼中迸出了锐芒。 “不是,我既不是流焰的人,也不是离泓的人。”薛瞳挂着天真灿烂的笑容,双眼清澈无邪。 丁若羽不觉又是呆住。 他的眼睛,远看像最常见的褐色,近处细看却是深绿色的。 “你主子是谁?”她迎着那两汪玉泉,向前踏出一小步。 “主子主子,你就认定了我不能自己当主子?”薛瞳像被人戳了痛脚,说话急躁起来。 丁若羽回他个冷笑:“让我知道这些,不怕我告诉别人你是细作?” “你不会。”薛瞳很快恢复冷静,扫了一圈场地上练功的死士们,“你就算要说,也无非是告诉离泓。而我,正是他本人给安插进来的。” “这么说他不就是你主子。”丁若羽随口接道。 “没那回事!”女装的少年急得扯下一大块裙摆来,“我只听师兄的,师兄却要我跟着离泓混进天罗地网……” “进来后要怎么?”丁若羽道,她反而成了审问的了。 “进来后……”薛瞳反应过来,立刻打住,狠瞪了她一眼,故意摆出凶恶的姿态来,“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没必要跟你说那么多。” “什么目的?”这会是丁若羽不放过他。 薛瞳再三考量,还是开口了:“验证个事……不过现在我敢肯定,你绝不是师兄要找的人。” 丁若羽看他一脸坚决的样子,知道问不出那个人是谁,也懒得多言,继续走回角落里控制念力。 绿眸,师兄…… 能获取的消息太少,她根本理不清头绪。难道真要去找离泓?她脊背一寒,这么点事,犯得着去找那个可怕的人? 真的只是他们认错了人这么简单? 第二十二章 雪国祭司 她晚上回去后,又是辗转难寐。 同屋的柳晴半夜时被教员拖了出去,吵得其余人也纷纷醒转。 幽兰平素最喜欢打探家长里短,转眼就弄清了来龙去脉。这柳晴跟别的组的死士有了关系,一时不慎,竟怀上了。 “你们暗地里如何我不管,”那教员绷着脸阴沉沉道,“有了身子绝不允许!” “这柳晴才两三个月,教员怎么看出来的?”幽兰等人还在那儿窃窃私语。 丁若羽仰躺在铺上,朝着门口方向一偏头,见无眠对她使了个眼色。 后半夜,她们两个踱到了训练场后的林子内。 “巧儿,你知道么?我有个妹妹,小名也叫巧儿……”无眠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在寂静林中却格外清晰。 丁若羽亦步亦趋,闻言抬眸笑了笑:“巧儿这个名字,确实太过普遍。” 无眠沉默良久,又幽幽道:“可我更喜欢叫她‘小羽’。” 丁若羽睁圆了眼睛。 “认识这么久,还没有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无眠回头,透着朦胧月色,将她的惊异看得一清二楚,“我的身世不便公开,我是东邺人,丁家嫡长女。” “丁家……”丁若羽喃喃道。 “正是你想到的那个丁家。”无眠漫不经心地笑起来,随手折了根柳条把玩着,“我真名叫丁若依,有个从小一起玩的妹妹,叫丁若羽……不过她肯定不记得我。” “我被带走的时候她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我会悄悄看着她开心或难过,偷偷帮她完成一些小小的心愿。” 丁若羽抿紧了唇。 她几乎就要抱紧面前高挑美丽的少女,扑进她怀里告诉她自己就是她的亲妹妹。 可她终于还是克制住了,以黑色长袖掩住被指甲掐出血印的手掌。 “令妹……可还安好?”最终,她说出口的,是这么个问句。 无眠叹息道:“我当初不知,父亲续弦的后娘,那个一手带我的嫡母竟是自巫教逃离的医女。” “巫皇派人调查,查清了她的下落,令人去刺杀,最终她同小羽都葬身火海……” 她身子忽然有些发虚,丁若羽扶住她,小声劝她节哀。 “巫教想对付的人,便是丁家也护不住。那个时候我已经进了天罗地网,得知此消息后,暗自下了个决心。”她拂下丁若羽的手,改为握住,眼眸坚定深沉,“要当最强的死士,要爬上巫教最顶端的位置,然后让这个恶心的炼狱彻底消失!” “阿姐告诉我这些……”丁若羽蹙了蹙眉。 无眠凑近了她,在她颈项处嗅了嗅,悄声道:“幻颜丹……他给你服了幻颜丹?” 丁若羽脊背僵直。 “你与离泓的关系我一清二楚,也信得过你。”无眠指尖在她肩头掸了掸,含着笑,眸光锐利,“幻颜丹的味儿能识得的,世间不超过五人,我是其中之一。” “不过提醒你一句,你的好姐妹陈岚,我在她身上也闻到了这味儿。”无眠按住她双肩,敛了笑容,“她要么也被离泓收买了,要么……便是叶家的人。” “东邺皇室?”丁若羽低声念叨。 “若真的是,那她也很不容易。屈尊降贵来到这个修罗场,不知她家里那老几位安的什么心?” 见丁若羽默然苦思,面无表情一副严肃的样子,无眠拉住她的手摇了摇。 “有关巫教的事,阿姐需要我帮上点什么?”丁若羽现出丝微微的笑来。 “什么忙都不用帮,只是知会你一声,日后你只需袖手旁观。”无眠眼底闪出些挣扎之意,最后仍道,“成也好败也罢,我都不会把你给牵扯进去。” 丁若羽看着自己的足尖,似看到了遥远的东邺皇都,刀剑浮影、雪夜火光……置身事外,并不是她能狠下心做出来的。 密林内,正跟着无眠往回走,她突然瞧见一道熟悉的黑影。 无眠显然也发现了,两人立即蹲下身,在粗枝后掩藏身形。 是薛瞳。 他半夜鬼鬼祟祟来到林子内,还没走多久,便有一把清润的嗓音将他连同躲起来的那两位也给叫了出来:“呆鹅,早被人给发现了!” 丁若羽还待一探究竟,被无眠抓住手腕,使出轻身功夫一通没命似的狂奔,直接赶回训练场。 “雪国大祭司!”无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丁若羽几乎要窒息了。 “什么?”她嗓子一阵阵疼,开口说话只觉得火辣辣的。 “那个男人,雪国祭司岁寒……”无眠歇了好一会才能再次说出话来,“据说此人战力比巫皇还要恐怖,幸好他懒得同我们计较,否则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丁若羽后怕道。 “不知,但愿没听到什么要紧的。”无眠也沉了张脸。 “雪国之人来炎国做什么?”丁若羽自言自语。这两个国家,应了他们的名字,从来都是死对头。 无眠也无从作答。两人回了屋,战战兢兢熬了一夜,次日强作镇定地继续去黑曜殿训练。 丁若羽看到提着木剑舞得山响的薛瞳,他倒是神色如常,似乎昨晚只是她和无眠发了一个相同的怪梦。 绿眸……雪国人中多的不就是绿眸么? 她想到个传说。几百年前,发生了一场神仙对妖魔的战争,领头的那个神官逆了天君旨意,被罚入下界。于是在北疆雪域圈出一块领地,带着跟随他的那些忠实部下在凡界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传说天族的人便拥有着碧玉般的眸子,这些天人的后代渐渐成立了雪国,同各方势力雄据凡界,互不侵犯。 可是多年前,炎国的将领打进了冰封雪域,烧杀掳掠、作恶无数,扯破了雪国人神秘的面纱,也打乱了这个极北之地数百年的平静。两国遂交恶,至今仍针锋相对,互不退让。 黑曜殿,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丁若羽在一团冰上点了把火,嗤的一声,掌心只剩下一缕孱弱青烟。 陈岚暂时搬去了宫里,没几日,端容郡主设宴,燕禧也在受邀行列。 她知道,自己的麻烦事终于来了。 宴会如期举行,炎国各府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此刻都聚在皇都临时设下的郡主府中,莺歌燕舞,美人云集,看得陈岚眼花缭乱。 这西域国度,民众生得千奇百怪,却偏偏爱好中原那套行事,礼仪诗书习得同中土人一般无二。 她也不敢造次,低着头随燕禧在侍女们的带领下进入花园内。花园一侧,端容郡主与几个要好的贵族小姐围坐一团谈笑风生,见燕禧走来忙起身迎接:“公主姐姐你来了?咦,怎么不见离泓大人?” “哼。”燕禧哼了一声,并未理会这个无聊的问题,也没给什么好脸色,在端容身畔冷冷落座。 陈岚在公主身后站定,眼眸低垂,神情温顺。她本无心公主和郡主的口舌之争,却不想火一下子就烧到她头上来了。 端容郡主吩咐侍女拿糕点上来,一边刻意瞟了眼陈岚,好奇道:“素闻公主姐姐喜爱美丽事物,却为何找了个其丑无比的贴身侍女?” 丑……陈岚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虽然自己看起来普通至极,但还不至于惨不忍睹吧? 四周顿时响起贵族千金们此起彼伏的哄笑声,燕禧立刻变了脸色:“我的女护卫是不好看,可她却是黑曜殿派来保护我的,你们有这能耐请到黑曜殿的人做自己的贴身侍女?” 这公主总算还有良心,肯为自己说句话。陈岚暗想,不枉自己悉心照顾了她好几天。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接一件的事情,陈岚才明白,燕禧这次拖自己来,完全是为了在众女面前炫耀她的父皇多么疼爱她,给了她这么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侍女。 先是做活箭靶,再背着几乎所有花园内的小姐们飞檐走壁,这会儿又被蒙着眼睛射小姐们抛上半空的铜币…… 陈岚被折腾得半死后,抓着几十斤重的乌金宝弓,射出最后一箭。 四周的欢呼声渐渐消失,换成阵阵恐怖的惊叫。陈岚暗道不妙,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黑布条向前看去。 她看到三个耀眼的身影,那三个人在一起时给她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她几乎抬不起头来。 而三人正中间,最高大的红斗篷男人正冷冷盯着她,木着张脸,掌中握着一支锋锐的羽箭。 “护法大人……”陈岚双膝跪地,知道自己这会儿闯大祸了。那三人正是水火风三位护法,看沐火面色不善,她猜今日在劫难逃。 “谁家不长眼的丫鬟,敢对沐火师兄下杀手,不打紧的话本护法便替师兄杀了她以儆效尤。”一道微哑的女音渐渐靠近,显然是护法中唯一的女子弱水。 陈岚闻声微微松了口气,仿佛迎来一线希望。 眼见弱水拔剑刺来,她反倒毫不闪避。就在此刻沐火伸手拦住了她,阻止道:“她是公主的人,由公主处置好了。”他望向陈岚的眼神清冷淡漠,仿佛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般。 直看得陈岚心底寒冷如霜。 “陈岚,你太放肆了。”燕禧看差点伤了巫教的厉害人物,也半点不顾情分,抽出随身的鞭子,劈头盖脸挥打在陈岚身上。 她下手很重,甚至打烂了陈岚的衣裳。 少女瘦弱的身躯匍匐在地,没有丝毫反抗与挣扎,一声不响地忍着身上雨点般落下的剧痛,手指深深嵌入花园草地上松软的泥土中。 她用眼角余光瞥向直立亭中的沐火,见他连看一眼自己都不愿意。她苦笑,直捱过最后一鞭,虚软无力地站起身来,仍是恭顺伺候在燕禧公主身侧。 既然他觉得公主的颜面是最重要的,她满足他。 差不多戌时,终于回到了公主府。陈岚褪去凌乱的衣衫,望着满身鲜红狰狞的鞭痕,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颤抖的肩被一双温暖宽厚的手轻轻扶住,她吓得跳开一大步,胡乱抓起脱下的衣衫遮挡住身体。 “我警告你,”望着那张她恨透了的冷峻面庞出现在眼前,陈岚终于爆发了,“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我房间!” 沐火闻言,冷酷漠然的双眼更是肆无忌惮地掠过她的敏感部位,嗤笑道:“你以为我愿意看你。” “混蛋,滚出去!”陈岚怒吼,若不是一身伤还痛着,她早就亲自动手轰他走了。 红斗篷的男子微微摇头,不顾她的激烈反抗,硬生生封住她的行动,顺手扯去她用以蔽体的几块碎布片。 “啊,你要做什么?来人啊,救命啊!有采花贼啊!”陈岚感到全身一凉,头脑瞬间错乱,高声瞎嚷嚷起来。 “你闭嘴。”沐火苦恼地皱眉,从袖中取出一盒膏药道,“少痴心妄想,本护法大发慈悲给你上药,别不识好歹。” 居然说她痴心妄想?陈岚低头,张口咬住他斗篷下的衣襟。 拥住扑倒在怀中的少女,沐火强行将她挪到床榻上,挑出膏药一点一点敷在她背部的伤处。他温热的手指轻柔按压着,带血的鞭痕渐渐开始收缩,陈岚感到背上一阵清凉,剧痛顿时消失了。 陈岚趴在沐火腿上,差点就要睡了过去。她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次逃亡,在沐府后山的山洞里,自己亦是就这么在只有十来岁的他怀中睡着了。 她不由坏笑起来:“若被公主撞见这一幕,定会将我碎尸万段的。” “嗯,你太瘦了。”沐火轻声回应,却牛头不对马嘴。 他总是这样!陈岚不高兴了,将脸埋在他腿上愤愤不语。 背上微凉的触感忽然消失了,沐火拉下斗篷裹住少女的身躯,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陈岚刚能动弹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用那件厚厚的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她双眼圆瞪,怒视着沐火:“药都敷完了,你还不走?” “不急。”火护法倒了杯茶等在一边,看着杯中茶叶发起呆来。 陈岚懒得同他计较,兀自蒙头睡去。 冷峻男子不满摇头,替她重新盖好被子,低低道:“你身上的伤得连敷药三天,明日晚间我再来,你好好休息。” 陈岚小脸顿时羞红了,再次用被子蒙住头。待他离开很久才一把掀开被子,用力吸了口气。 自己都被他看光了,今后要怎么嫁人?她羞涩地双手捂脸,完了!自己的大好青春,想不到竟葬送在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手里…… 第二十三章 追逃 受了一身皮肉苦,次日还得早起服侍燕禧,陈岚一张脸早就皱巴巴的了。 她并不知,夜间沐火离开后,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直接去见了巫皇。 “如何?”巫皇坐在金椅上,身后是离泓,正在为他揉肩按摩。 沐火见到离泓也是一怔,他竟是罕见地着了身黑袍,腰间缚着红绫,头发同西域男子般编成了条微微松散的长辫垂在一侧肩头,往日温文儒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溢的妖艳与邪气。 可他的目光未敢停留过久,微怔之后立即开口道:“那个小姑娘,臂上还留着守宫砂。” “这么说咱们都被骗了呢。离泓你看,这小丫头聪不聪明?”巫皇拉下离泓一条手臂,在他手掌上用力握了握。 离泓半俯下身,浅笑附和道:“兄长大人看中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之人。” 沐火立在下首,依旧木着张脸,丝毫看不出情绪。 待他退下后,巫皇仍握着离泓的手不放。 他突然捋起他湿漉漉的衣袖,绷着脸问:“你竟也会被天族伤到此等地步?这缚魔索……” 离泓上臂缠绕着紫色的藤蔓,形状宛如交错的经络,其下皮肤血肉模糊,一片猩红,没有一丁点要愈合的样子。 “毕竟我现在没有全部的法力,”他理好衣袖,满不在意道,“对方又恰好是那个人……” 他说着又向巫皇伸了手:“这个月的解药你还没给我。” 巫皇盯着他沉默许久,从怀里取出只小木盒放在他掌心。 忙碌了一整天,陈岚一回到屋里就开始忐忑不安地等待起来。可直至夜深,沐火也没有到。她等得不耐烦,和衣卧下,刚入眠,就被人摇醒了。 陈岚睁开眼来,满面羞涩。 沐火却冷着张脸,突然低声问她:“你肯不肯跟我走?” “走去哪?”陈岚不解道。 “离开炎国,跟我去煜国!”沐火狠狠抓紧了她手臂。 “你疯了……”陈岚痛得咧了咧嘴。 “我没疯!”沐火压低了吼声,一双眼直直盯着她,沉沉道,“你被流焰看上了!若是不想沦为他的玩物,就跟我走,我给你安排后路!” 陈岚望着他,很快平息了眼底的恐惧。她亦满脸肃然,开口坚决道:“我不能走。” 她惨笑起来:“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又放弃了多少?” 沐火冷冰冰望着她,也不再逼迫,只叹了一声:“好。” 他伸手,指尖运力,“呼”的一声运劲打熄了所有灯烛。 陈岚被他死死按在床上,随后她感觉下身一凉,衣衫竟被他给扯了去。 她惊得不敢说一个字。 “沐、沐火……”她尖呼,声音如受了伤的幼兽,虚弱却刺得他心底剧痛。 “你还不如给了我!”沐火还是停了下来,没有进入她,在她耳边咬牙道,“你怎么就不懂呢,叶冰岚?” “可我也不想害死你!”听到那个久违多年的称谓,陈岚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沐火拥紧了她,僵如铁石,一动不动。 没有人知道,微微透出一丝缝隙的窗外,飘过一缕难以察觉的黑影。 离泓挂着抹顽劣的淡笑,黑袍同暗夜融为一体,鬼魅似的出现在镇魔塔内,步入一座阴暗无光的大殿。 不多时,殿内传出了激烈的怒吼声。 “叶冰岚……”离泓玩味地笑道,“禄石你告诉我,她当真是霓裳皇妹的转世?” “邪物!你还不快给我滚!”禄石怒骂着赶他走。 离泓欣赏完他的滔天怒火后果然心满意足地走了,来到地底更深一层的密室。 室内被开垦出一片池子,池内鲜红的软体动物不停蠕动着吐出气泡,互相撕咬吞噬。 他望着它们出神,突然撕下衣袖,控制出一只血红的怪物,将其直接按在了臂上伤处。 糜烂的伤口滋滋作响,紫藤缠绕生长,不断吸收怪物身上的红色血液,待那怪物化为一滩脓水后,又收缩回原本的大小。 他的伤口却根本没有好转。 南宫忆在密室外等他。 “主子,飞琼刺杀四皇子失败被抓,巧儿姑娘偷偷出了死士营……”他瞥到离泓裸露在外的手臂,匆忙低下头汇报,不敢多看一眼。 离泓不言不语毫无反应,像是根本没听到,提着宫灯独自走上台阶。 更深露重,丁若羽缩在四皇子燕祀府上的假山后,紧盯着来往巡逻的一队队官兵。 四皇子掌控兵权,常年带兵驻守北防线,抵御雪国突如其来的进攻。近日却抱恙回了皇都烈火城,燕祺怕他有心夺位,暗中指派郁飞琼潜入他的府邸进行刺杀。 谁料燕祀早有防备,府中高手如云,直叫人进得出不得,连丁若羽都开始怀疑,自己能进来,是四皇子府上高人特意卖的破绽,好来个瓮中捉鳖。 子夜前动的身,这会儿她无故脱逃的消息怕是已汇报到了巫教内,丁若羽明白回去后不会有好日子过,可是她全然顾不到那么多了。她当时心急如焚,只想着要尽快救出郁飞琼。 但没多久,她自经过的下人口中听闻,飞琼被离泓给带走了。 那又是个不好惹的,何况两个人原就有仇。丁若羽立时便想离开,却发现府内戒备森严,愈发不好行动。 就在她等得腿开始发酸时,胳膊上被人碰了碰。 她惊慌失措,忍着没叫出声。淡淡月光洒下,她看到离泓就站在她身边咫尺处,低了头轻轻道:“我带你出去。” 之后他将臂上挽着的红斗篷披在她身上,牵着她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四皇子府。 离泓也披着红斗篷,步子走得飞快。丁若羽赶忙挽紧了他,小跑着堪堪跟得上。 出府很是顺利,可出去之后,他们后面却跟了一大队追兵。 “兄长!”丁若羽难以置信地叫道。 “过会儿再问。”离泓带着她走街串巷,从别人家的马厩里偷了匹马,载了两人自空旷长街疾驰而过。 那些追兵不知从哪儿也弄到了马,紧追不舍。 离泓奋力挥着马鞭,忽然“嘶”了一声。 丁若羽回头看他,却见他仍面无表情,未见痛苦之意,似乎刚才是自己走神听错了。 身后人开始放箭,箭头抹了磷火,看上去诡异之极。离泓带着丁若羽竭力闪避,腿上中了一箭。他恍若未觉,犹在尽力挥鞭。 终于他将其余人带上了一座绵延山脉。 离泓一把拔了腿上的箭,箭头倒钩,撕扯下一大块血肉,染得他雪白的膝裤红糊糊一片,看得人心惊胆寒。 丁若羽挽住了他手臂,扶着他不让他倒下。 对面,领头之人骑着匹白马,又向前迈了两小步,方停下来笑吟吟道:“大国师,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月色清冷,映出那人俊雅脸庞,他的声音清润如泉极是悦耳,丁若羽听过一次便记得了。 果然,离泓也笑起来道:“祭司大人别来无恙。” 大祭司一袭白衣,此刻挥了挥手,有属下下马,递给他一根绿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法杖。 他接过法杖握在手中,骑着白马,月光下似仙人般神圣夺目,让人睁不开眼来。 丁若羽呆呆望着他,不敢相信世上竟能有这般绝代风华的人物。 “这是趁我病要我命啊……”离泓紧揽住她腰间,向地上不知扔了件什么东西,抱着她飞掠上了山。 “轰隆”一声巨响,先前他们站着的地方漫开一大片紫雾。 离泓面色惨白,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峻。两人毫不停歇,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又穿过一大片密林,来到一处低矮的灰绿色荆棘丛外。 “自己能否跳过去?”离泓指了指一处生得稍微有些稀疏的荆棘问道。 丁若羽应着,也不多言,飞身而过,落入其间环绕的一大片空处。 离泓点了点头,退后好几步,也冲了过来。 然而他腿上伤势不轻,又没有及时处理,这一跃并不能完全到达中间的空地。 丁若羽捏了把汗,赶忙在地上掠起,飞起身来拉了他一下。 离泓半伏在她肩上,叹了口气。 丁若羽便按住了他,强行替他上药。 “没必要。”离泓阻止道,自己撕下衣衫上破碎的布条,草草捆绑住,暂时止了血。 他仰头望向前方险峻的荒山,试了试山壁上垂下的粗壮藤条道:“有没有力气带着我攀上去?” 丁若羽点头,咬住了嘴角。 山壁近乎垂直,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力量。好在离泓也不是完全不能走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总算登上了山顶,但他腿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了,变得鲜血淋漓。 丁若羽扶着他,歇息了好一会儿。 “他为什么要杀你?”她忽然问,刚问出口,又后悔了。一个雪国一个炎国,都身居高位,一见面就动手,还会有什么原因好问的? 离泓没有笑她,只是轻轻道:“可能他觉得当初是我杀了他未婚妻,害他被贬入雪域。他想怎样,也都随他了。” 他眼中并没有委屈,像是看淡了这一切,什么也不在乎。 丁若羽看得有些心酸,竟不再如初时般畏惧他了。 离泓沉默良久,才起了身道:“走吧。” 荒山山顶,郁郁葱葱。不多时来到一处巨大空洞旁。丁若羽顾不上惊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跟着离泓沿着空洞内壁的藤条滑下了洞底。 洞底地势同样奇特,此时他们身前挡了一块天然的绿藤屏障,藤蔓上爬满了闪着蓝光的小绿蜘蛛。 丁若羽瞧得浑身发麻,却见离泓换下了腿上血淋淋的布条,又重新撕下衣料仔细地将伤口裹好。 他拿血布条吸引蜘蛛,将它们全都引到一边,才扒开绿藤,让丁若羽先行进入。他随后也跳进屏障内,衣衫上却沾了几只蜘蛛。 丁若羽心猜此物剧毒,慌忙替他掸掉,却见最后一只蜘蛛钻进了他衣袖内。她硬要拉开他袖子,离泓见来不及阻止,也只好任她胡来。 衣袖内他的手臂亦是惨不忍睹,那只蜘蛛便在溃烂的血肉上大快朵颐。 她也顾不得蜘蛛的毒性,竟拿手指去挑,硬生生将其拽了出来,扔在地上,狠狠用鞋底连着那一小块腐肉给碾成了渣。 “你也是个乱来的。”离泓居然还能说笑。 第二十四章 天坑下的禁地 北行至洞底石林尽头,矗立在他们眼前的是座石碑。他们动了机关进入地下,落在一名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面前。 男子面貌神伟,却被玄铁链死死锁在了高耸的岩壁上。 他瞪着离泓,似有刻骨仇恨。但见他身负重伤,又扬声大笑起来。 离泓便领了丁若羽到他面前,笑得云淡风轻:“你仔细瞧瞧这位姑娘?” 丁若羽扶着离泓,神情严肃,双眸清冷倔强。 “天族……不,她不是!”中年男子犹疑了一瞬,又斩钉截铁否认道,“普通凡界女娃娃罢了!” “当真不是?”离泓也蹙了眉。 “我没必要连这点小事也骗你。”中年男子不屑道。 离泓眼底浮起淡淡的失落。 “也罢,司命说过,当初那些魂魄七零八落,早已拼凑不齐……是我在妄想。”他拉着丁若羽,向岩壁另一处的石门行去。 岩壁上锁着的中年男子兀自高声警告着丁若羽:“女娃娃,你莫要被这人面兽心的魔头给骗了!离他远点,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丁若羽忙伸手捂住耳朵。 离泓看在眼里,打开机关,两人都进到石室之内。 “这儿总算还屯了些干粮果酒。我这次麻烦不小,需要沉眠,你自行解决。”离泓指了指石室墙角的干草垛,示意她其下藏了食物,随后他自己来到靠里的一处石床,躺了下去,合上了眼睛。 “你要睡多久?”丁若羽赶忙扑过去问。 “谁知道呢……十天半个月?”离泓不以为意道。 “你不要死!”她慌乱地抓住了他手指。 离泓闭着眼,嘴角微微弧了起来:“外头那个人,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就是个得了失心疯的……”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直至消失,连同呼吸一起全然无踪。 丁若羽呆坐在石床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饿得肚子咕咕叫了才爬起来寻找食物。 自己填饱了肚子,她还拿了块干粮,打开石门机关来到中年男子面前递向他。 “女娃娃你……”中年男人狐疑地望着她。 “我猜你也该进食了。”丁若羽并不想听他胡言乱语。 “我不用进食。”中年男子道,“我乃天族龙神。” 丁若羽笑了。他说得没错,果然是个疯子。她俯身,将油纸包好的干粮和酒水放在地上,转身回了石室。 离泓好像死去了一般,冰冷,了无生机。 她从地下暗河里取了些清水替他清洗伤口,却见腿上的伤并无大碍。他的自愈能力强过一般人,丁若羽眼睁睁看着那块巨大的箭伤迅速结了黑痂。 只是他的手臂…… 那团纠缠错杂的紫藤,肆无忌惮地附着生长着,连火都烧不断。 有了这怪东西,他的伤便永远无法愈合。 “女娃娃,我真不是疯子。”天龙见她又来了,忍不住开口解释道。他不知离泓给这姑娘灌输了什么,一见到他就满脸的同情和怜悯。 “我叫天龙,是个巫师。”他想了想硬是憋出了这么句话。 “您是前辈,晚辈有一事想不明白,还望不吝赐教。”此人并无恶意,丁若羽心里清楚。 她对离泓最后那句话也不尽信,又见天龙年长气度不凡,想必阅历广博,便问出了自己的疑虑。 “姑娘请讲。”天龙本来亦是个心软之人。 “我曾见过一物,似是藤蔓,通体紫色,能在人血肉之上生长,且无论如何也除不去……不知此为何物?”她描述道。 天龙紧盯着她,突然目中精茫大盛,迫得她几乎睁不开眼来。 他又大笑起来,笑得整个地窟都在振动。 “可是离泓?”他大笑问,“可是他中了这缚魔索?” 丁若羽毫不畏惧,站在那里,冷冷静静不慌不乱道:“不,我在经书上看到的。” “那你总该知道,缚魔索对凡人不起作用,它只会缠在魔族身上,致使其精血枯竭、不死不休!”天龙低吼道。 “是我看书不细,没记清楚。”丁若羽垂了眼睑,微露愧意,看得天龙都不好对她发脾气了。 “但我却未在书上看到解索之法。”她又轻轻柔柔道,极像个好学的弟子在请教学识渊博的先生。 天龙迟疑着,见她也不过豆蔻年华,样貌颇为单纯文静,还是开口了。 他叹了声道:“这缚魔索是天族法器,你看到的那本书只怕也是天族之人带下来的。他们当然不会告诉你,只有天族的血才能解了这索……” “天龙先生想必便是天族人了?”丁若羽肃然起敬道。 天龙直觉有异,半晌方道:“我是。” “多谢先生!”丁若羽朝他行礼,跪伏在地,虔诚至极。 天龙犹在发怔,却见她突然冲回石室,取了空酒壶放在他身畔,袖内抽出把匕首就狠狠割开他手臂。 鲜红的热血滚落在桶内,其上竟漂了一层冰蓝色的光雾,看得丁若羽目瞪口呆。 天龙望着她,原想厉声斥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目光深沉而复杂。 “对不住,我一定要救他。大恩大德,日后舍命相报!”丁若羽歉疚地瞥了他一眼,接了小半壶血,才给他上药包扎。 天龙叹息道:“除了血,还需施咒控制……我教你。” 丁若羽心中一暖。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遇过这般善良的人了。 即便是待她极好的无眠,也是杀人如麻,眼中更藏了无数秘密。 “姑娘,我是真觉着你本性不坏,才帮你这个忙的。”天龙道,“那个怪物,我根本不想救他,甚至巴不得他早点消失!” “拜托了,天龙先生。”丁若羽俯身跪拜。 天龙让她折了根树枝,报出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叫她书写在泥地上。 “这段符咒需要运用到气刃。姑娘有没有习过巫术?”天龙问她。 丁若羽捏了个她最擅长的小火球。 “火系……”天龙皱起了眉,便见她又放出枚冰刃。 “水火双系的?”天龙惊道,“小姑娘你上前,伸出手来!” 丁若羽依言走来,探出手臂,任天龙在她手背上画了个符。 天龙惊讶的神情渐渐收归平静,缓缓道:“四系术法本就是天族之人方能拥有的才能,天赋绝佳的炎国巫师也只能习得其中一种,你不过是个凡人。这种情况……是不是离泓对你做过什么?” “那个时候他在我眉心点了一下……”丁若羽回想道。 天龙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微笑道:“原来是他帮你开的神识!看来你本身是水系了。” “为何?”丁若羽不解,她用得最好的明明是火系。 “离泓是魔族,生来自通火系术法,并不会你这种。”天龙笑道,“不过,我要将风系也传授给你。” 丁若羽惊得差点忘了道谢。 “你这女娃精神力异乎寻常,完全能驾驭三系术法。”天龙道,忽然又忆起了什么来,“想当年,小阿舟也是三系……” 后面这句话太小声,丁若羽没有听清楚。 天龙开始手把手教她。火极生风,利用她原本的基础再更进一步,跨越到另一个领域中。 天光明灭了十数回后,她终于能发出微弱的气刃。丁若羽并不满意,天龙却合不拢嘴,直夸她天赋异禀。 地上的符文也修习到一定程度,她照着天龙的步骤将酒壶内事先冰封住的血化开,再操控气刃将其摊平,均匀铺于已爬满了离泓手臂的缚魔索上。 血水浸润了紫藤,在风力控制下,并不滚落,只将其紧紧包被住。 她先前休息了一整日。天龙告诉她,这个术法要维持五个时辰方能起效。于是她盘膝,十指结印,全神贯注、纹丝不动地控制着风刃,口中也念起咒语来。 石室外,天龙漠然倚着岩壁,俯首沉思,心叹此番作为对是不对。 他帮那个小姑娘所救的,是天族一直以来的威胁之一。他能时常发发慈悲,但离泓呢?那可是生来半分人性也没有的魔物。 时间一点一滴流淌过,丁若羽全身早就已经变得酸麻僵硬。她一声不吭,直到缚魔索“啪嗒”响了下,掉在石床上,又滚落至她脚边。 丁若羽立时瘫倒在地,昏睡过去。 待她再次醒来,依旧浑身无力,半天才能爬起身。她赶忙向石床上望去,离泓仍在沉睡,她便捡起缚魔索,一瘸一拐地去找天龙。 “这是你们天族的。”她竟是直接将其塞进了天龙的衣襟。 “你不怕我们再拿这个来对付离泓?”天龙微微诧异道。 “先生既然帮了忙,还会再对他动手么?”丁若羽反问,“何况他留着也没有用。” 天龙细细地盯着她道:“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天性正直良善,为何要同他在一处?” 丁若羽坐在他旁边,想了很久。 “他也并没有多坏,”她低语道,“还救过我好几次。我想他只是跟你们站在了不同立场而已。” 天龙双眼瞬时沉了下去。 “我猜,他一定知道破解缚魔索的法子,可他宁愿自己沉睡,也没来取先生的血用。”丁若羽又缓缓道,“他或许并不想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 “魔族人生性邪恶,天生残忍嗜杀……” 一直以来,天界中,类似的观念便根深蒂固地存在每个天族心里。他们没来由地仇视着魔族,以摧毁魔域、清除掉所有魔种为最终目的,从而引发了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的战争…… 但魔族人的本性,又哪里轮得到他们天族来置喙? 天龙仰头长叹,天族千百年来顽固的执念,却被一个凡界小姑娘给轻易道破。 不过只是立场不同。 第二十五章 约定 夜半时分,离泓终于醒转。丁若羽犹在梦中,半趴在石床边沿,愁眉深锁。他便尽量不惊动她地起了身,悄无声息走出石室。 “是你指点她解开缚魔索的?”他盯着天龙,原本幽黑的瞳仁刹那间变成了血红的颜色,嘴角亦伸出长长的獠牙来。 天龙望着他的魔族异态,神情复杂,只道:“那小姑娘心肠太好,你定不能负她。” 离泓头颅诡异地一歪,发出“喀嚓”一声怪响,瞬时恢复了原状。 丁若羽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当着天龙的面,离泓突然将她拉到身边问:“若我能答应你三个条件,你会怎么选?” “我想……”她思索着。 “放了天龙先生,这是第一个。”她猜对方多半心血来潮开个玩笑,也不再顾忌,“第二个,别再为难飞琼。” “好,我都答应。”离泓竟较起真来,又问她,“第三个呢?” “没想好……”丁若羽为难道,“可否留到日后?” “好。”离泓轻轻笑起来,容颜俊雅,神情温柔得让人心慌。 丁若羽望着他,愣了半天。 他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离泓手指拨了拨天龙身上的铁锁,靠近他低低道:“我眼下没有多少法力,不足以破除封印,还需再委屈你一段时日。” 天龙惊异道:“你真打算放了我?” “我答应了她。”离泓转身,牵起丁若羽往石室走去,不再多理会他。 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牵着了,可这回,方碰到他的手,丁若羽就觉得心似漏跳了一拍。 她被拉到石床边,刚一坐下便听他问:“你信了那人的胡言乱语?” 丁若羽木讷地点着头。 “都听到些什么?”离泓握着她手不放。 “他说你是……魔族的怪物。”丁若羽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 “怪物!”离泓捏住她下颌,直盯着她眼睛笑道,“你怕不怕?” “离泓……”她忽然唤道。 离泓心底似乎禁锢着什么东西,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那些桎梏瞬间碎裂开来。 他俯身,将脸埋在她肩窝,双臂紧紧拥住她小小的身子。 “你已经失去价值了。”他含含糊糊说出一句话来,又放开她,望着她道,“我不会再利用你做任何事……” 丁若羽不明所以。打从他醒来后,就一直都很奇怪,仿佛变了个人。 换做之前,她会认为,对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从来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此刻…… 她感觉得出,他已将她当做了与自己平等的存在。 她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从这儿出去后,就送你回丁家。”他淡淡道,似又变回了那个冷酷高贵、波澜不兴的大国师。 丁若羽抓住他松开的手掌,摇了摇头。 “你不想回家?”离泓有些讶异。 “我跟着你,我想变强。”她下定决心道,声音轻柔,表情坚决。 本来丁家也找不到她的容身之处了,不能变得强大,回去也是枉然。丁家从不需要累赘。 离泓柔和地笑了笑。他的衣衫已然破破烂烂,气度却依旧有着身居高位的从容。 丁若羽目光便黏在他身上,此前她倒从未发觉他有如此魅力。 “别看了,我脸上怎么也开不出花来。”离泓竟被她瞧得不自在了,伸手去挡她眼睛。 外头适时地传来声重重的干咳。 丁若羽听得面上一红,脱口而出:“兄长年方几何?” “年方……十八。”离泓十根手指都用上了,盘算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 “不要脸!”天龙嗓门大,声音清晰毫不受阻地传了进来。 这种时候,他的耳朵倒灵。离泓不由叹了口气。 “之前的第三件事,我想好了。”丁若羽却似全然信了,望着他,双眼一眨不眨、清可见底。 “在我十八岁之前,要一直跟着你。”她掐着手指煞有介事道,“没几年!” “你跟着好了。”离泓垂眸道,睫毛幽长,像只蝶儿倏忽扑在了她心尖。 次日一早,两人都休息够了,精神饱满地同天龙道别,离开了这处巨大天坑。 上去的时候,有碎石脱落,丁若羽闪避后扭伤了脚,只得靠离泓背出去。 风水轮流转。 她心下感慨,没背多久就坚持着要自己走,却发现脚踝肿了,一沾地痛得不行。 离泓留她在荒地上,自己返回天坑顶端,采了些草药和野果回来。 他看了看天色道:“你的脚不便行动,今晚得在此露宿了。” 捣药上药、劈柴生火,他像个常年在野外奔波的猎人般熟练。丁若羽坐在火堆边烤了烤手,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忙挪过去用袖子擦他脸上的灰。 咫尺之间、触手可及,他第一次给她如此近似于凡人的感觉。 天全黑了,弦月嵌在远山的一角,星子显得格外明亮。 “我们不回去了好不好?”当她问出口时,自己都是一惊。不知为何,每次同他独处,总会不自觉就吐露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丁若羽原本靠在他心口,二人仰在火堆旁看着满天繁星,但当这句话说出来后她整个人都要跳起身了。 离泓目光一转,笑着按在她肩头,另一只手扶住她纤细的脖子,在她眉心轻轻一啄。 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没有一丝欲望,却反而透着绝望的气息。 丁若羽慌忙将脑袋埋在他怀里装鸵鸟,便听他带着两分嘲讽道:“这么快就忘了你的那个小情人?” 她原就不善言辞,经此一问,更是支支吾吾无从辩驳。 “不一样。”她半天才道。 离泓手指穿过她散下的发,温柔缓慢。 “回去后,该怎样还是得怎样。”他道,“忘了这些天发生的事,忘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他在说给她听,也像在告诫自己。 “那今晚呢?”丁若羽在他怀里问,声音闷闷的。 他们便看了一整夜星星,不言不语,将心暂时系在了一块儿。 天亮之后,他们就要回归到各自的位置,再不可能有这般平静的星空…… 岔路口,离泓从残破衣襟内摸出根短笛,吹了首阴森诡异的曲子。 半个时辰后,一小队红斗篷的巫教弟子在领头的灰衣蒙面少年带领下,飞快赶到这座荒无人烟的山上,顺着小径,跟着一条花斑巨蟒,转瞬便停在二人面前。 所有人皆跪地行礼,领头那灰衣人沉声道:“属下来迟,望大人责罚!” “罢了南宫。”离泓摆了摆手道,“你将这孩子直接送回死士营。” 南宫忆点头应是,接过他怀中的少女,背起她,一阵旋风似的就奔着来路下山了。 丁若羽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距岔路口颇远了,回头再也看不到离泓的身影。 林风阵阵,抵达营地时天色将晚。这些日丁若羽在精神上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甫放松下来只觉浑身酸痛乏力,竟趴在南宫忆的背上睡着了。 听到耳边轻微的呼吸声,灰衣少年回首,精亮锐利的双眼也渐渐变得柔和。他跑得又快又稳,这一路上,尽量让她睡得不那么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不知不觉又是一日。 夜风凄寒,在土屋外空旷场地上肆意地呜呜作响。尘沙轻扬,妄图漫上天际,遮蔽住本就岌岌可危的暗弱星辉。 镇魔塔下,长长的甬道内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提着灯笼的男子白衣黑发,眼底的温柔早已消散殆尽,此时充斥其中的是无边的漠然。那种漠然并非空无一物,反倒似看穿世间万物般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使同行之人心生畏惧、不寒而栗。 南宫忆垂头跟在他身后,素来精明冷酷的他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转过几条岔路,处理了几处机关,来到一座漆黑宫殿外。国师命他提着灯笼在外候着,自己推开殿门,只身向那一片未知的黑暗深处而去。 黑暗中突然响起了铁链晃动声。有个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暗殿内回荡:“妖物,你又来了!” “再这般不清醒,便随她自生自灭好了。”回答的嗓音温和又清晰,殿中人立时安静下来。 但是这平静也只维持了片刻,随后那声音愈发狂躁道:“我要见她!你让我见她!”伴着狂吼声的,是猛烈的铁链撞击声。 “你遍体鳞伤地去见她,是想吓死她?”那温和低沉的声音又不疾不徐道。 黑暗深处,霍然相对着亮起四点嗜血的猩红,仿佛两只凶残可怕的野兽正在寒夜里对峙。 铁链碰撞的余声中,响起一个疲倦嘶哑的声音:“阿舟,瞧瞧你这副模样,也快要油尽灯枯了!再不找回真正的天族躯壳,你将自身难保,还如何来替我等对抗天运阁?” “别再叫我阿舟!”白衣男子眼底暗红的血光逐渐褪去,神情也变得柔和而平静,他调整好情绪,缓缓道:“算算日子,确实也快到他们对我动手的时候了。” 嗓音嘶哑的男子默然凝住他,良久才道:“离泓仍在沉眠,族里真正能做主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怕了?”国师轻轻笑了,漠然道,“对付父君派下来的那群莽夫,还用得着我们亲自动手?” “你终究……”暗中之人嘶声而呼。 “我研制出了完美的药人。” 第二十六章 灵石 营地中的日子如常,艰苦的训练淬炼着每个人的筋骨。大约一个月后,黑曜殿中,丁若羽见到了久违的面孔,郁飞琼被离泓的人送回来了。 他愈发沉默,眼底的黑暗也愈发深沉。她发现他长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却染上几分凌厉的傲气。如果他身上有了重大转变,丁若羽心想也未必是坏的事情。 果然,郁飞琼远远张望着,一瞧见丁若羽便迫不及待赶了过去。 他不说自己,反倒匆忙问她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让她担心。 丁若羽见他这么在意自己,轻轻一叹:“哪有你这样的,明明自己被人带走,回来后却问起了别人。” “你是别人么?你知不知道,我是要……是要……”郁飞琼脸上微微一红,声音也小了,赧然道,“我是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 听到这番话,丁若羽顿时怔住了。她望着他那副腼腆模样,忽然发觉这些并不像是他一时冲动而说出口的。 “不要胡思乱想,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我对那些事情并没有……”她还没说完,便被他强硬地拉入怀中,紧拥着不放,几乎要让她窒息。 不远处土墙后,看着举止亲密无间的二人,一道纤细的身影不禁双拳紧握,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立时泛起憎恶的光芒。 丁若羽缩在郁飞琼怀中的身子突然一颤,少年不言语,一双健美有力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 “这个月你到底去了哪儿?”她小声问,虽然离泓给了她承诺,可她还是不放心。 “巧儿,别担心。”一月间变得粗糙了许多的手掌温柔抚摸怀中少女的黑发,少年嗓音轻轻道,“他们只是请了侍卫教我习剑。除此之外,并没有对我不利。” 闻言,丁若羽一颗悬着的心才完全落回肚里。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曾偷偷跑出死士营寻他,更没有说出遇见离泓的事情。且不管他会否心生不快,单就离泓这二字本身,与他而言便是逆鳞,万万触碰不得。 就在这时,一名红衣教徒走来,两人赶忙分开,满脸尴尬。那巫教弟子倒是毫不在意,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道:“飞琼,国师大人正在白沙殿等着你呢。” 话音刚落,二人脸色纷纷一变,却是心思各异。郁飞琼浑身僵了僵,突然握住丁若羽的手,用力点了点头,方随那巫教弟子而去。 他手指发凉,丁若羽的心也是一抖。分明答应了不再为难,可这才过去多久,离泓到底想怎样? “兄长……”她默念着,不愿以恶意来揣度他。 郁飞琼已然跟随巫教弟子进入烈火城中心,绕过数条街道,来到一处恢弘的大殿前。店门口端坐着两只硕大的玉石狮子,形态狰狞。门侧铺开二十四名披了金铠甲的侍卫,手持长枪,神情肃穆。 他咬了咬牙,又一个月了,他要再次见到那个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的男人,没想到内心深处原本烙印着的恐惧居然已经完全消失。郁飞琼走路的姿势仍透着些僵硬别扭,但他不会再胆怯。他十分清楚,离泓是不可能杀他的。 大堂中,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来回走动着,待他进入门内才停了下来。 身形修长的白衣男子打了个手势,堂内的侍从和教徒们纷纷退下,只留南宫忆与另一名黑衣蒙面中等身材的女子,他二人随即迅速封闭住所有门窗。 “这一个月,你的功力大有长进,身体也被锻炼得异常强横。”白衣男子道,转过脸来看他,俊美无双的容颜依旧宛如初见,只是更添三分苍白。 他缓缓走向郁飞琼,突然拍了拍他的脸颊,轻柔微笑道:“既然如此,接下来若要从你身体里取走一样东西,想必也一定能承受得住了。” “你说什么?”郁飞琼惊骇地瞪圆了眼睛。 不再多做解释,甚至根本无视掉对方眼中燃烧的怒意,白衣少年退后两步,双手拍了三下,南宫忆与黑衣女子便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牢牢锁住郁飞琼,任他拼命反抗也无法挣脱。 “张嘴。”离泓平静地望着郁飞琼暴怒的模样,指尖捏着一粒黄澄澄的丹丸。 郁飞琼脖子上青筋都鼓出来了,双颊涨红,连眼睛都布满了血丝,却死死闭着嘴巴。 “服了这粒药,接下来你才不会感觉到痛苦。”离泓耐心地解说着手中药丸的功用。 “呸!”郁飞琼狠狠啐了他一口。 白衣男子灵巧地斜身避过,眼中依旧毫不见怒意,只是惋惜地摇头道:“你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好歹不分,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不愿用药,我也不勉强你。动手吧南宫。” 说着,他转身向屏风旁的几案走去。案台上摆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南宫忆刚一松手,那黑衣女子就施咒限制了手中猎物的所有行动能力。灰衣少年转到郁飞琼面前,手中突然冒出一把尖刀,随着一声冷哼,扯开待宰羔羊的上衣,刀尖“噗嗤”一声扎进去,微微一提,瞬间就划开了他的腹部。 另一边,离泓端坐在案旁,专心致志地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对一旁的少年惨嚎声充耳不闻。 直到郁飞琼痛得昏死过去,南宫忆从其腹内掏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莹白珠子时,他才抬头看了一眼,起身上前接过,又瞥向满地血迹,对黑衣女子淡淡道:“缝得细致些,别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这时南宫忆和那女子的工作对调了,由他控制住郁飞琼,而黑衣女子手中则出现了针线,十指如穿花蝴蝶般灵巧翻飞着,不一会儿就将昏迷不醒的郁飞琼的身体弄回了原样。 “苏织。”离泓盯着掌心那颗从人身上取出却不沾一丝血污的珠子,叹了一声道,“这孩子在你那里疗养几日,拆了线后放走。” 黑衣女子苏织点头回应,背起郁飞琼自殿后偏门离开。 离泓望向南宫忆,指着一片狼藉的地面道:“叫他们进来收拾干净。”随后握紧白色珠子快步走出大堂。 幽僻漆黑的地下长廊千回百转,其间穿行的白衣男子犹能夜视。他行得飞快,黑暗中一双眼眸闪出血红的光。 他没有再去寻禄石的晦气,而是径直而下,来到最深一层的地底。 “咕噜、咕噜”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青铜大门开启后更加强烈。进入门内,是一片被挖空了的正方形人造池。池中盛满红红的液体,不时有拳头大小的气泡冒出。那些古怪的声音便是由此发出。 渐渐地,血池中钻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软骨生物,浑身发着红光。离泓将莹白珠子祭起,那些怪物身上的光芒化成红线随珠子转动,随着速度加快变为道道红弧,一缕一缕被珠子吸收殆尽。 吸收了足够的红光,白珠子也开始发生变化。 莹白如玉的外表渐渐出现蛛网般的裂痕,痕迹渐深,骤然一声脆响,圆珠的外壳碎裂开来,露出内里碧幽幽的一块晶石。 晶石发出诡异绿光,映照在池中。池内雾气沸腾,翻滚着,喷涌着,其内无数只怪物竞相撕咬,惨嚎声不绝于耳。 离泓漆黑的双瞳也缓缓变得血红。他仰头望向耀眼的绿宝石,前襟渐渐打开,胸口散出圣洁的白光。绿宝石仿佛受到某种牵引,旋转着,缓缓落下,最终没入他左心,在肌肤上形成一抹血红诡异的图腾。 白衣男子苍白的肤色瞬间恢复正常,连淡漠的眉眼间也多出了奇异的神采。他仔细整理好衣襟,转身而去,池中原本疯狂撕咬的怪物逐渐恢复了平静。 短暂的相见后,丁若羽又陷入了长长的等待。 半个月过去了,她耐不住,想起离泓的约定,偷偷揣好玉簪,趁着夜深独自向那阴森恐怖的镇魔塔而去。 塔外守着两名白衣遮面的女使,见她走来,齐齐伸手阻拦。 丁若羽出示玉簪道:“我要见国师大人!” 女使侧身相让,门内出现另一名蒙面少女,一语不发地当先领路。 地下走廊千回百转,也不知走了多久,丁若羽被带到一座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大厅内到处挂着吊灯,明亮如昼,将墙壁上铺满的壁画照得清晰无比。她环顾四周,骇然发现壁画上都是一些形态狰狞的古老传说中的怪兽,以各种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撕咬着……随即,她在靠后处不显眼的位置发现一道屏风。四下无人,出于好奇她小心翼翼向屏风走去。 屏风后是另一间厅堂的玄关。丁若羽深吸一口气,抬足走入堂中。不同于外间的金碧辉煌极致华丽,里间干净朴素,空旷而简单。论布置,倒更像一间仓库。 正对面摆了数罐药材的案台后盘膝坐着位青衣男子,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写着什么。他看也没看越走越近的丁若羽一眼,忽然拨开因发髻松动而垂落眼前的一缕黑发,招呼手下般指着眼前的药罐道:“将它放到那边架子第六层最后一格。” “哦哦。”丁若羽赶忙点头,双手捧起罐子向左侧的高大木架走去。可是一到近前,她就呆住了。这架子太高,第六层她就是跳起来也够不着,眼下也没有可以垫脚的东西。 身后突然有人叹了声,拿过她手中的药罐放到了指定位置。丁若羽一惊,慌忙回身,正对上他俯下的面庞。 近在咫尺,她不由紧张地连眼睛都不敢眨。 他的眼底闪烁着星火,忽而光芒散尽,变得冷漠又傲慢。 盯得她忙向一侧挪开,空出两人之间的距离。 丁若羽懊恼地皱了眉。方才见到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也是会轻功的。这么点高度算什么,就偏要他来帮忙了? “你有事找我?”还没等她回过神,那男子却忽然笑了笑,眼底的那股不近人情瞬间冰消。 “离泓!”丁若羽正心虚,听到声音忍不住惊呼起来,双眼更是死死地凝注他。 青衣男子笑意如初:“是不是想我了?” “胡、胡说!”丁若羽支支吾吾,没想到这时候双颊竟会发起烫来。她忙垂下头,说明自己的来意,“你……我是来问一个朋友的下落……” 离泓若有所思,缓缓道:“飞琼?” 听他直接道破,丁若羽反而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 “他出任务受了点小伤,正在安全的地方修养。”离泓见到她紧张的神色轻声笑了笑,又好似漫不经心的道,“你就这么关心他?” “我……”丁若羽心里一惊。他话里有话,可自己却根本无从解释。 “无妨。答应了的事,再后悔也没用。”他又回到案前,继续摆弄起笔墨纸砚。 丁若羽垂着头跟过去,活似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你来了正好,”他递来只箩筐,从里面挑出枝灰白的草药,“将这种草拣出来,只要根。” 丁若羽忙点头应是,细细地挑拣着。 大堂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案台上红烛火光摇曳。 她不知挑拣了多久,直到眼睛都睁不开了,慢慢歪在案台上睡过去。 离泓轻轻将她抱到里间软榻上,盖好被子,又转身返回堂内继续忙碌。 第二十七章 冤家路窄 梁上挂着的风铃清脆响起,丁若羽也惊得一骨碌爬起身来。 她和衣睡在一间简洁典雅的卧房,拨开门口的垂珠,那道青衣的身影仍伏在案前,似是一夜未眠。 她刚挪了两步,离泓便起身,模样看上去没有半点疲惫。他走上前,抬手拨了拨她鬓角长发。 “我……”丁若羽这才发现自己披头散发就出来了。 “已快午时了。”离泓道,“你们卯时开始训练。” 丁若羽呆呆望着他,胡乱地将头发盘在顶上,乱糟糟一团就要冲出去。 离泓拉住她手腕,笑了起来:“我替你请了假,说你在我这儿过的夜。” 丁若羽闻言刚松了口气,又立时变了脸色。 “什么意思?”她快要石化了。 “事实。”离泓道,“对外我们是兄妹,眼下只怕整个巫教都知道我有了你这个拖油瓶。” 丁若羽便又问:“对内呢?” 这孩子说起话来时常笨口拙舌,又时常叫人措手不及,离泓只是叹息,拆了她的发髻,轻声责备道:“你看你如此邋遢,哪还像个姑娘家?” 听到他这么说,她反而觉得心里头氤开暖意。 离泓给她绾了个妇人头,换上平民女子的装束,自己也着了身普通的长衫,牵着她自偏僻后门出了死士营,坐上马车来到烈火城最繁华的市肆。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逛市肆。”丁若羽平时性情冷冷淡淡,此刻眼睛都发了光。 她到处走到处看,活似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野丫头,走到小摊子前看着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却摸都不敢摸一下。 “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我有银子。”离泓无奈道。 丁若羽回眸看他,摇了摇头。 一畔的摊主便不高兴了:“不是我说你们,明明是夫妻俩,还如此计较!”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丁若羽都会跟傻子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离泓也乐得不去解释,随意拣了只装着香草的小琉璃瓶塞进丁若羽手中,给了那摊主一锭碎银。 这些做工精巧的小东西,她可是流连了很久。 两人来到一家东瀛人开的小茶馆,点了红豆丸子和花茶。 见丁若羽不一会儿就吃了一整盘丸子,离泓看着自己手上的才咬了一口,直接叫老板再上了一盘。 “你爱吃甜的?”他笑道。 丁若羽塞了一嘴的,半晌才灌下一杯茶,顺了顺气道:“没特别喜欢,只是饿了。” “若要回丁家,除了变强,还得再学学礼仪。”离泓说得严肃,神情却极是散漫。 丁若羽瞟了他一眼:“我都会,但觉得在你面前没必要那样。” “你这是拿我当自己人了?”离泓双眸弯起,笑得比红豆丸子还甜。 “一直都是。”丁若羽心一慌不敢看他,垂下头轻声道,小小地咬了口丸子。她的举止一下子斯文起来,仿佛转瞬间换了个人。 “迎春楼新来了个戏班子,要不要去听听?”离泓问她。 丁若羽直点头,也顾不上吃了。 路上,却撞见了不速之客。 乱七八糟的路边摊上,一大群系着雪白披风的高大汉子呼啦啦冲上来将两人围在正中,又开了个口子,让一名锦衣男子不疾不徐走了进来。 离泓牵着丁若羽,让她躲在自己身后,望着笑眯眯走来的那人直接翻了个白眼。 “这儿可是炎国。”他面上也冷了下来。 “都散开,干什么呢你们?”来人训斥手下,侧过身多瞧了丁若羽一眼奇道,“她是你侍妾?” “是。”离泓冷冷淡淡。 丁若羽惊得差点把他的手心给掐出血来。 来人见她姿色平庸,也没有起太大兴趣,回头看了看,仍是在笑着:“你们这是要去看戏?” “这么明目张胆地在炎国大街上走动,燕祀给你的权利不小。”离泓忽然也笑了。 “一起?”来人正是雪国祭司岁寒,他指了指不远处华灯初上的迎春楼,碧绿的眸子明亮清澈,如同微微起了涟漪的星湖。 “无妨。”离泓便同他并肩而行,两人大步走在前,皆是身材挺拔俊雅绝伦的人物,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回望。 丁若羽跟在后面尴尬至极,垂着头一路小跑才能赶上他们的步伐,似个毫无存在感的小丫鬟。 大戏开唱,说的是个替父从军的女将。丁若羽抓了把瓜子,在旁边嗑得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旁边离泓和岁寒的注意力也不在戏台上,两人轻声交谈着什么,看上去倒像关系颇好的朋友。 丁若羽全程竖着耳朵听两人对话,无非是两地的风土人情。说着说着,岁寒拿折扇指着戏台讶异道:“这武旦怎么突然换人了?” 离泓也看了过去,就在这瞬间,台上武旦甩出一大把梨花针,直刺向他和岁寒。 “呼”的一声,岁寒手中折扇打开,他起身轻轻一晃,便将那片毒针尽数拂落。大堂外冲上来几名手下,出手迅疾,将那戏子拿下,押到他们面前。 迎春楼众看客惊叫连连、四处逃窜,撞翻了桌子,茶水洒了一地。 “这儿可是炎国!”岁寒语调夸张地复述了一遍之前离泓的话,嘲笑他道,“你们国里,也有胆子大到想刺杀你的?” “他的目标是我们两个。”离泓端起了茶盏,先前那把毒针扔得惊心动魄他竟毫无所动,似是算准了岁寒要出手般。 “你一路招摇,引来刺客,还想推到我头上?”他斜了对方一眼。 “小伙子,是谁给你吃的熊心豹子胆?”岁寒暗中一盘算,没有回他,转而将谈话目标移到了那武旦身上。 “要杀要剐,给爷来个痛快!”这武旦深知无法囫囵回去,也发起狠来。 岁寒望向离泓,便见他摸出个小瓶子,倒出粒药来,如同吩咐自己属下般吩咐那几名雪国侍卫道:“给他服下。” 那武旦服了药丸,不一会儿就痛苦地满地打滚,原先的刚烈血性一扫而光,不住求起饶来。 岁寒赞叹地朝他竖了根大拇指。 刺客原是雪国太子手下的死士,专程尾随岁寒,打算让其死在炎国。他们原本出动了五人,此次见岁寒竟同炎国国师在一处,他觉得这是个抹杀掉两人的大好机会,不及通知同伴就自作主张进行了刺杀行动。 “其他人呢?”芒刺在背的感觉始终不好受,侍卫便接着逼问出了其余刺客的下落。 “想不到你在雪国混成了这个样子。”审讯完毕,离泓忍不住冷嘲热讽。 岁寒苦笑道:“伴君如伴虎,三皇子夺储一事……”他靠近离泓,声音小得仅他们两人能听见。 丁若羽便眼睁睁望着他们两个,由初次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变成了这么副相谈甚欢的模样,不知此刻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最后,两个人悄悄话讲完了,还互相笑嘻嘻地道了句“合作愉快”…… 二者目光俱是高深莫测,丁若羽看着生生抖了抖。 之后他们一行人去楼上雅阁定了一桌酒席,岁寒派人把薛瞳也给叫了来。 看到丁若羽怯生生羞答答地坐在离泓旁边,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师弟,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小娘子是大国师最宠爱的小妾……”岁寒笑得温文尔雅,似是毫不知情。 丁若羽脸红得不像话,此刻只想找个洞把自己给藏起来。 “哎哟!”果然,薛瞳说话的腔调都变了,“这位小夫人,幸会幸会呀!” 离泓惨不忍睹地伸手蒙住眼睛。 确实是他当时懒得解释,才造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不过好在丁若羽斯文话不多,规规矩矩谁也不看,只顾着低头吃,也没让这话题在她身上停留多久。 离泓还时不时给她夹菜,每夹一次,就让她的脑袋垂低一寸,脸都快贴盘子上了。 “这么说,阁下便是雪国三皇子了?”她听到离泓在问薛瞳。 “什么三皇子,谁是三皇子?”薛瞳装傻充愣。 “好了殿下,大国师已经知道我们的计划了。”岁寒毫不留情地一筷子敲在他脑门上。 “嘿嘿,哈哈,呵呵……”薛瞳只得傻笑。 酒至半酣,岁寒便对他们道:“你们两个先回死士营,我同大国师还有点事要说。” 丁若羽仍提着筷子,被薛瞳直接拉了出去。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普通手下,没想到啊没想到……”坐上了马车,薛瞳犹在感叹,“这么朝三暮四,你的那个飞琼回来了会怎么想?” “你师兄理解错了,我同大国师不是那种关系。”丁若羽终于又面无表情了。 “他们都喜欢你什么?”薛瞳不禁凑近了,瞪着双大大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道。 “没有喜欢。”她不光绷着脸,眼神也冷了下来。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薛瞳冷哼一声,靠着车壁打起瞌睡来。 戌时末,他们皆回了自己的宿处。望着打扮成少妇模样的丁若羽,无眠双眉间都折成了山峦。 “巫教里头都在传,”幽兰依旧在姑娘们中间坐着,讲述她每天不知从何打探而来的八卦,“大国师真的六亲不认,把自家妹子送死士营了,听说昨儿给接回去了……” 她一转头,看到丁若羽的“奇装异服”,忙哇哇大叫着扑了过去:“巧儿你昨晚一夜未归,你说你……难不成是你?” 第二十八章 一瞬间的破绽 丁若羽以自己很累为借口,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一个月很快过去,端容郡主在烈火城拖了又拖总算回去了,陈岚也被放归死士营。 弱水给她们带来一个新的任务,要两人前往南越,阻止西江刀客对南宫家主的刺杀。 地网宫内,第三组的死士带来有关西江刀客的情报。一行四人,是异姓兄弟,老大张贲,使一柄鬼头刀,有个宠妾名叫桃花,平日里做生意他都喜欢带在身边,这次却没有带着。 老二狄贵,有痨病,一口雁翎刀却是迅疾刚猛、势不可挡,四兄弟中数他功夫最好。 老三唐春景,南越本地人,长得白白净净,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伶牙俐齿,相较其余三人功夫略差。 老四褚悠,师从东瀛武师,性情孤傲冲动,不爱与人打交道,也鲜少动武,但几乎刀刀毙命。 若正面对抗,她二人联手,也只得勉强杀掉最弱的唐春景。 “这四人亲如兄弟,要如何阻止他们的行动?”陈岚咬着手指,瞧向身畔沉默不言的丁若羽。 丁若羽同她的想法一致,都是离间四人。 “他们为何要刺杀南宫家家主?”两人便又将重点放在了起因上。 给她们传递情报的是名十三四岁少女,唤做秋萍。 秋萍告诉她们,四刀客家中都有亲人被南宫家抓去练蛊,与南宫一族可谓血海深仇。 南宫家族精通蛊术与驯蛇之术,离泓驯蛇的法子便是从前任南宫家主处习得。丁若羽望着陈岚手上那薄薄几页纸,想到那些伤人的毒物,心里便有种作呕的感觉。 在南越,南宫一族算不上贵族,却有着首屈一指的江湖地位。多年来,招致的仇杀并不少。 “南宫家主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岚又拉着秋萍询问起来。 “是个八岁的小孩。”秋萍托着腮想了想道,“近些时日要离开本家庄子去别庄祭拜先祖。” “南宫家守备森严,四刀客想必会在家主通往别庄途中动手。”陈岚对丁若羽道。 丁若羽看了她一眼,再次将目光投向秋萍:“你先前提到的桃花,有没有她的资料?” 秋萍闻言笑了起来:“桃花是南越名角儿,当年张老大能替她赎身,可找他二弟狄贵借了不少银子。也就在那时候,他们结交了老四褚悠。说到桃花,她曾经还有个姐姐……” “有办法了。”丁若羽听完,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 两人次日一早便收拾行李上路。途径市肆,丁若羽买了把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廉价团扇。 她与陈岚打扮成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坐上南下的渡船。 寻常的白布料子,上面绣了一枝粗糙的粉色樱花。大片的留白,像是在邀请人多画上几笔。 渡船不大,却挤满了人。夜半更深,船舱内鼾声四起,小油灯摇晃不停。丁若羽提着笔杆犹犹豫豫,生怕给画坏了。 陈岚见她悬在那儿半个时辰都没下笔,便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画蝶。”丁若羽终于放下笔,转了转酸麻的手腕,“我没画过画。” 陈岚忙将她赶到一边去。 她提笔,在各色丹青上虚晃了一圈,之后落笔,扇面上多出只栩栩如生的燕尾蝶。 “有了这把扇子,你说张老大会不会上当?”陈岚手持团扇半掩面,冲身后少女飞了个媚眼。 “不会,可他的心会乱。”丁若羽回了她一丝淡笑。 陈岚飞快收拾好小桌,推着她爬到床铺上。 次日一早,她们便到了南越境内。顺利过了边检,她二人掩上面纱,住进南宫家梨花山庄对面的客栈。 “阿岚。” 上楼的时候,丁若羽突然拽住了陈岚,悄然指向大堂一角。 不大的方桌,旁边围了四名风尘仆仆的刀客,高矮胖瘦各异,浑身戾气,一看就极不好惹。 “这么巧的?”陈岚一惊。 见那四人抬眼望来,丁若羽忙转身挡住陈岚的神情,匆匆进了客房。 “大哥,那两个小娘子怎么回事?”方桌旁,唐春景瞟了眼消失在房门后的背影,摸了摸鹰钩鼻,眼里闪动着感兴趣的光芒。 “咱们这次是来办正事的,别捣鼓你那一肚子的歪门邪道!”张贲背向客房方向而坐,自然什么也没看到,以为唐春景又是在想女人了。 “咳咳咳,像是……咳咳,练家子……咳咳咳……”狄贵握了握摆在长椅上的刀,他一开口说话就咳个不停。 褚悠望着闭上的那扇门,神色阴沉如常,只继续饮酒吃菜。 “没想到他们四个警惕心这么强!”陈岚透过窗缝,看到四人低声商量的场面,不由抱怨道。 “你饿不饿?”丁若羽问。她换了身薄衫,雪白的底子,点缀着片片桃红的花。原本普通甚至有些俗气的图案,衬着她寡淡的神态,竟显出几分清丽来。 陈岚望着她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开口,便见她戴好面纱,拿起扇子推门而出。 大堂内,正对客房方向的唐春景伸腿碰了碰张贲。 四人齐齐朝丁若羽看去。中等个子,身材纤细,白纱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双细长上挑的眉眼。 那少妇缓缓地下了楼,去柜台叫了饭菜,便转身回返,瞧也没瞧他们几个一眼。 她忽然轻轻摇动手中团扇,张贲猛地就站了起来。 “大哥!”唐春景低声喊他,褚悠也伸手拽他。 可是张贲已经快步走了出去,直冲到丁若羽跟前,一把扯掉她的面纱。 那是张又惊又怒的脸,却不是他臆想中的样子。 “你为何穿这身?还有这扇子!”他暴喝道,狠狠揪住丁若羽衣领,将她的身子都提了起来。 小妇人吓得一哆嗦,带着哭腔道:“我就是喜欢樱花,喜欢蝴蝶!” 张贲呆立在原地,木然松开手。客房门再次打开,陈岚扶着丁若羽回屋,回头狠瞪了张贲一眼。 “红樱……”张贲犹在发呆,口中喃喃念着,直到其余三人上前拍醒了他。 “换间客房,搬到她们隔壁!”张贲冷冷道。 客栈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旁边房间内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四条汉子挤在同一张床上,竖着耳朵听隔壁嬉笑着聊了一整天女儿家的秘事,听得心里头烦躁不堪。 “老三,你认得的女人多,叫几个上来玩玩!”一贯不爱说话的褚悠都忍不住开口提议了。 “大哥?”唐春景用眼神询问张贲,他们四个向来是老大说了算。 “不叫!”张贲起身靠墙站着,竖起大拇指戳了戳身后那堵墙,“她们两个够玩了。” 见老大发话,唐春景忙兴奋地张罗起来:“快快快,按老规矩!大哥先来,咱们猜拳!” 张贲冷哼一声出了门,留下他们三个嘻嘻哈哈地安排顺序。 桌案旁,两个女子刚沐浴过,木盆内的水还泛着热气,二人头发也未挽起,微微湿润披在肩上,洇得薄纱的料子愈发透明。 张贲悄无声息地自后窗翻入,见她们靠在一块儿,半坐在案前画画,也轻轻靠过去看。 “红樱姐,你笨手笨脚的,这一笔又重了!”蓝衫子的女子在白衫子女子腰上拧了一下,逗得对方娇笑起来,提笔就要画在她脸上。 蓝衫女子一把夺了笔,一本正经道:“看我的!” 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只灵动的蝶儿。 身后,传来拍掌声。 “画得好!”张贲开口道,吓了二女一跳。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陈岚惊呼,见他上前,急忙退让,被桌子腿绊得就要向地上摔倒。 张贲一跃而前,快速托住她纤细腰肢,往怀里搂去。 “五官虽比不上桃花,却也不算太差。”他道。 “你放开我妹妹!”丁若羽叫道,抓起桌上的笔,似要拿它做武器。 张贲眯起眼睛来,随手推开陈岚,一步步向她逼去。 “听说你叫红樱?”他饶有兴味道。 丁若羽慌慌张张后退,一不小心掉进了浴盆内。 水一下子打湿衣衫,她锁骨上樱花般的一朵胎记清晰可见。 张贲不管不顾扑上去,扒开她外衣,轻轻抚摸着那块红印,无奈叹息道:“你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做什么都慢半拍,所以才没逃过……” 他一怔。 眼前这个红樱,并不是他的红樱。 这是个局!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岚已然飞身上前,握着短剑冲他背上命门刺去! 迟了!丁若羽心下一急,陈岚出手迟了半拍,被张贲飞起一脚踢中了腹部。她赶忙伸手紧紧抓住张贲头发,将他的脑袋按入水中,自己也跳出盆外。 张贲双手乱扑,她坚持不了一会儿就会被挣开。此刻陈岚忍着剧痛赶来,帮她一起将张贲往水里拖。 “按紧了!”丁若羽低声道,双眼紧闭,手背上渐渐浮起寒意来。 浴盆内的热水寸寸冰冻,渐渐将张贲的脑袋凝成一块大冰坨。 丁若羽额上直冒虚汗,却没有停下来,直至整盆水全部结冰。 张贲早就已经动弹不得,没发出一声呼救便闷死在了盆内。 “快走!”丁若羽抓起柜子内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扶着陈岚从大开的窗口逃离,却是进了梨花山庄的废柴房。 二人倒在地上,虚脱地喘着粗气,月色下皆面色惨白。 休息了片刻,丁若羽喂陈叶服药,抬头望向窗外雪白的月:“时辰差不多了,我回去看一眼。” 她拾起那把樱花团扇,转眼消失在山庄高耸的围墙后。 第二十九章 召唤术 客栈内,弟兄三人等了许久也没等回张贲。 “大哥怎么了?难不成死在了那两个女人的肚皮上?”唐春景凑近另两人道。 “走!咳咳咳……看看!咳咳……”狄贵想拍他,但咳得快喘不过气来,反被唐春景给拍了拍。 褚悠一语不发朝隔壁走去。 深更半夜,客栈内陡然传出一声悲鸣,响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兄弟三人,瞪着浴盆内那一大坨冰,惊得浑身动弹不得。 “这、这是什么邪术?”半晌,唐春景才结结巴巴开口。 “巫术!咳咳……是西域巫术!”狄贵扑上前,欲敲开冰块将张贲拉出来,却一个不仔细,把他半个尸身敲得粉碎。 “连肉都完全冻住了……”唐春景牙齿打着颤。 “什么来头?”褚悠问道,随后在屋内细细搜查起来。 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给他们留下任何线索。 就在他们前脚刚离开时,丁若羽便自后窗翻入屋内,将扇子藏进狄贵的包裹里,又把褚悠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 在其间,她找到一只绒布包裹的小匣子,里头摆了截香木,还串着红绳和铃铛。 她瞧了一眼,猜测是女子定情之物,亦塞进了狄贵的包裹。 之后,她便飞快撤身走人,回破柴房照看陈岚。 早前,她们自秋萍处打探到,张贲原本钟情于一名叫做红樱的歌伎。那红樱其貌不扬,气质却高雅不凡,再俗的衣裳穿在身上也能跟官家小姐似的。 他们在南越相识,一见如故,没多久红樱便有了身孕,不再方便抛头露面。张贲原想替她赎身,奈何当时一贫如洗。老坊主视财如命,逼着红樱登台卖唱,没料到就在那日,张贲的仇家寻了来,将整个乐坊屠戮殆尽,待他赶回时,红樱连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了。 后来,张贲虽也报了仇,却始终对红樱心存愧意。他辗转南越,寻到红樱当初跟他提起的妹妹桃花,不顾一切地娶走了她,方才同结拜兄弟回西江做他的生意。 这么些年来,张贲将对红樱的思念全都化作对桃花的好,似乎只有这样,心里头才稍微好受些。 但桃花毕竟不是红樱。 她生得千娇百媚,擅长丹青,尤爱画蝶。她说红樱少时最喜欢她画的蝴蝶。 “只要张贲露出一瞬间的破绽就好。”于是丁若羽和陈岚分别将自己假扮成红樱与桃花模样,仅有三分像,却足够牵起张贲的回忆。 她们技不如人,只得以此来迷惑张贲,诱使他放下心防。 红樱锁骨上有朵樱花似的胎记。 丁若羽便也让陈岚替她在同一处以特制的染料绘了朵樱花。 见到花儿的一刹那,张贲不由心底大乱。 “你方才做什么去了?”陈岚已渐渐恢复过来,靠着木柴坐在角落,望着丁若羽换下白底红花的衣裳,穿回自己原本方便战斗的短装。 “稍微动了些手脚。”丁若羽将细节告知与她。 “凭他们兄弟间多年的情义,这么做怕是挑拨不起来。”陈岚闻言直皱眉。 丁若羽坐在她旁边,也垂下了头道:“我只是想给他们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陈岚盯着她,许久才移开目光。 在走出西炎国前,她以为丁若羽只是个厚道老实人,除了听从上头指令外没有任何主见,从不知原来她心思这么细,还这么能演。 “人心隔肚皮。”她暗忖。 “西江刀客武艺超群,却都不是什么地道人……死了也算为民除害。”丁若羽在一边低语,像在麻痹自己尽管下手不必心存愧疚,这帮人死不足惜。 陈岚呆住了,心里不禁暗笑:“又不是从未杀过人,装什么菩萨。” 不曾想丁若羽也自嘲起来:“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江湖仇杀,官府向来想管也没法管,况且死的还是本已身负命案之人。天未亮,三刀客就硬生生从棺材铺拖走了一副上好棺材,将尸体丢在客栈内,逼着客栈老板看管几日。 忙活一夜,三人方回到先前住下的客房。褚悠见自己行李一片狼藉,忙疯了似的找起那块香木。 其余两人见他如此,也都翻了翻各自的东西。 狄贵和唐春景抖开包袱,将物品倾倒在地板上。 褚悠一眼瞧见狄贵包裹里的樱花扇和绒布匣子。 他大步上前,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往狄贵脸上砸去,被唐春景拦腰抱住。 “闹什么老四?这一看就是那两个贱人干的!”唐春景大喝道,“她们一定溜回来过,正是要挑拨离间我们兄弟的关系!” 褚悠闻言,也冷静下来,一把抄起匣子,绷着脸不说话,阴沉可怕。 “二哥,老四,现在不是兄弟阋墙的时候!”唐春景做着和事佬,“首先得弄清楚,那两个贱人究竟和咱们有什么过节?” “西炎出巫师,西炎国……”狄贵边咳边道,“咱们说什么也招惹不到西炎巫教的头上啊!” “会不会是有人雇了她们?”唐春景道。 他们此次前往南越,并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因为即便是南宫家的人,也不甚清楚与他们四个的过节,更何况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现任家主甚至都未必听说过当年练蛊的旧事。 三刀客聚在一起,把近些年的仇家一个一个掰着手指数了个遍。 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他们得罪过的人并不少。可要说和西炎国扯上关系,却绝不可能。 炎国与雪国,是一切神魔传说的发源地。炎国人嗜血好斗,雪国人强大神秘,早些时候,这两处疆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们中原人是绝不会跨进去一步的。 这几十年来,随着炎国的野心越来越大,与各地区的互动渐渐多了起来,各国对其亦加大了防备。 但高傲的炎国巫师,素不屑与中原武夫为伍。一般银钱财物,也根本打动不了如同有着神之力的巫师。 唐春景思来想去,方犹疑地开口问道:“这南宫家的,可会与炎国权贵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狄贵和褚悠闻言,脸色一齐变了。 炎国天罗地网的探子有多厉害?打个比方,他们能从你娘子去市肆买块料子,推测出她背着你跟绸缎庄细皮嫩肉的年轻掌柜有染,最后还给你来一个人赃并获。 天罗地网若要查,他们西江四刀的祖宗十八代都能被刨出来。 老二和老四盯着唐春景,三张脸都皱巴巴苦不堪言,难看到了极点。 一般来说,唐春景的猜测都很准。 他外表风流,心思却尤为缜密,总能想到一些旁人不大注意的事。这次,他们也决定信他。 可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好报仇了。 “南宫家的仇,咱们准备了足足五年,怎能说不报就不报?”唐春景一提出来这个念头,就遭到了集体反对。 “何况大哥死得惨……”褚悠阴沉沉道,眼里写满了恨意。 唐春景重重一叹:“那两个娘们是巫师!巫师的能耐,我等寻常武夫岂可与之抗衡?” “未必不能!”褚悠一拳砸在石墙上,将手背砸得血淋淋的,“你们也太高看巫师了!” “老四?”狄贵一惊,捧住他受伤的手,阻止他再做傻事。 褚悠冷笑,抽开手,取出那块小香木,摊开给二人看。 “那两个贱人,定认为这东西是我小情人的,不值得稀罕,所以没拿走。” 唐春景听他如此说,也露出好奇的神色来。褚悠极宝贝这截木头,从未提过它的来历,他也只当是定情信物。 “这是密罗将军赠予我的保命符,”褚悠攥紧了香木,“此物能通过献祭,将他从千里之外召唤来,替我杀一次人!” 狄贵和唐春景皆呆立原地。半晌,唐春景方缓过神来道:“你是说,能将姜国护国大将军密罗唤来?” 褚悠面无表情点着头。 狄贵颤巍巍道:“天下间有四个魔神般的巅峰高手,呼风唤雨能教天地变色,分别是姜国密罗、雪国岁寒、炎国流焰、邺国陈清漪……你竟能请来这头号厉害的神将密罗?” “便是巫皇碰到密罗都够呛,两个小喽啰,密罗大人的虚影已足够应对!”褚悠挫着后牙槽道。 唐春景松了口气。都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若真把密罗本尊给召唤来了,只怕到时候他们三个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偿还的。 天黑以后,他们便去了一处僻静的林子,行召唤之术。 三人分别割破手臂,让血流进一只小瓷碗内,将那截小香木浮于血上,再用火折子点燃。 没多久,香木上泛起点点磷光,却很快就熄灭了。 “不行!”褚悠道,“献祭得不够,不足以召唤密罗大人!” 狄贵和唐春景面面相觑,便见褚悠咬了咬牙,伸手飞快地抠下一颗眼珠! “老四你疯了!”二人大叫,却被褚悠拦着,他将眼珠也放进碗里,忍着剧痛再次将香木点燃。 血水骤然沸腾,未几蒸发殆尽,那粒眼珠亦渐渐被沸水熔了,尽数为香木吸收。随后,香木也一点一点燃烧起来。 木屑散尽,磷火盘旋,不多时,虚无中走出来一个人影。 来人身形高大,穿着几乎与夤夜融为一色的墨绿长袍,如雪白发披散飘入风里,戴着银白的额环,缓步走来,一双冷玉似的绿眼睛看着三人,身上神祇般强大可怕的气势迫得他们瞬间匍匐在地。 “密、密罗大人!”褚悠见过此人,第一个叫了起来,慌慌忙忙磕了几十个响头,整张脸血污不堪。 第三十章 起内讧 烈火城东,四皇子燕祀的行馆内,薛瞳正趴在案上一边念书一边打瞌睡,却见岁寒突然长身而起,碰翻了一壶茶。 他高声喊人进来收拾,没多久,有探子来,附在岁寒耳边说了些什么。 “师兄……”薛瞳眼巴巴地望过去。 岁寒浅浅地笑了笑,忽略掉他眼中快要溢出的好奇,问探子道:“他身在何处?” “煜国。”探子垂头道。 “殿下,”岁寒转身对薛瞳道,“可愿随我去见一个人?” “愿!”薛瞳兴奋地四处乱蹦。 两人夜出,并没有带上随从,骑了岁寒那匹雪白的骏马,风驰电掣般朝着东北方向赶去。 长夜未尽,两人却已抵达城郊。他们先前千里跋涉,寥寥几日间来到炎国,便是靠着这匹脚力惊人的神驹。 次日午时,他们踏入煜国境内,早有暗探打点好了一切。此行消息被封锁,他们也不急于一时,进了客栈休整一番,方向着边陲小镇山明水秀处打马而去。 “沐府!”薛瞳望着头顶牌匾叫道。 岁寒打发白马自行去吃草,缓步至大铜门前,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他收敛了笑意,当先步入门内。 沐府与往年并无区别,下人依旧少得可怜。从没有人仔细打理,院子里荒草漫漫,有的都长到了小树那么高。 曲折回廊,兜兜转转,二人进了会客的大堂。堂内立着名高个男子,白袍袍角绣着条首尾连接黑黄相间的毒蛇,鳞片细密、栩栩如生,乍见之令人寒毛直竖。 白衣人露出丝讥笑来:“你以为能在这种破地方见到魔统领?” 岁寒亦笑道:“见到你也不错。” “大国师您挺闲的,在哪儿都能碰见。”薛瞳这时翻着白眼小声嘀咕了起来。 他这句话像是根导火索,整个大堂的气氛瞬间变了。 岁寒挥袖,将他直直送出门外,自己也是飞快撤身退让,躲开空中骤然闪动而出的大片火光。 “你竟也学会偷袭了!”他怒笑。 那边离泓却是面不改色:“什么偷袭?这叫先发制人。” “这里施展不开,咱们出去。”岁寒当前而出,步法似一阵旋风,顷刻间立在了院内一棵柳树细枝上。 离泓缓缓走了出来,抬头望向他:“我引你过来,不是为了打架。” 岁寒自梢头掠下,冷冷盯着他。 “你们的密罗将军,不知道被哪个不要命的用禁术给使唤了。身为天族,你都不去制止?”离泓道。 岁寒闻言一惊,他先前心神不宁,难道便是因为感应到有人使了禁术? 这献祭之术,原是魔族邪法,怎会被凡人用在召唤天族神将身上? “他在南越梨花山庄附近的林子现过身,虽只是个虚影,却足以毁灭一方势力。”离泓又言道。 未及他说完,岁寒便一个忽哨唤回白马,嘱其安置好薛瞳,便飞似的冲南而去。 “师兄!”薛瞳慌忙朝他背影大喊,被离泓一只手拎住后衣领,整个人离了地面,直撞进后方大堂地板上突然升起的巨大铁笼中。 “喂!老子可是雪国未来的王!”他气急败坏,疯狂拍打铁栅栏。 “再嚷嚷一句就让你当断子绝孙的王。”离泓高傲地扫了他一眼,转身去了书房。 薛瞳立即闭嘴。来炎国之前,岁寒就警告过他,离泓是那种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疯子。这些年,听说他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其中不乏权贵子弟,能不招惹就尽量别去招惹。 南越郊野有流浪方士临时搭造的简易草棚,三刀客在脸上抹了泥巴草叶,乔装打扮一番,躲在里面等待南宫家的马车从道上经过,将他们连同那两个炎国女巫一网打尽。 薄薄的一层稻草上,躺着名黑衣男子,连同头发面目都裹在了黑布巾中。他一动不动,如同死物,若是靠近,又会将人弹开。其身遭丈余处,像布了道无形的结界。 “密罗大人的虚影,还可维持两日。”褚悠换去抹在眼眶上的药,在狄贵的帮忙下重新裹好纱布。 唐春景犹陷在恍惚中,反应都慢了半拍,隔了许久道:“方才打听过了,南宫家的人明日动身。” “我定要让那两个贱人生不如死!”褚悠咬牙,凶神恶煞。 午间,兄弟三人都靠着稻草垛休息,忽然间狄贵起了身,蹑手蹑脚钻出草棚。 唐春景睡得死死的,褚悠却被他极轻的动作惊醒。 他不动声色,待狄贵走出一大截路后才睁开独眼出了草屋,远远地跟在后头。 前方的身影也是走得小心翼翼,不多时进了市肆。人群拥挤,褚悠也不再遮遮掩掩,直追着狄贵,眼见他进了一家包子铺。 铺子后是日常起居的住房,房门前遮着一大块黑漆漆油腻腻的布帘。狄贵同摊前叫卖的小姑娘低声说了两句话后,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褚悠躲在斜前方的酒旗后,转而绕行,自那包子铺后墙攀了进去。 他蹿进后屋,吊在屋檐下,怀中短刀斜插在木椽上,整个人像是倒吸在了窗框上。随后,他双脚紧勾着只露出刀柄的短刀,双手结印,刹那间,他的身躯已全然隐匿,消失无踪。 这是当年他在东瀛习得的忍术。 褚悠知道自己实力不如狄贵,经验也没他丰富,正式的单打独斗绝不是他对手。是以一开始,他就用了这从未在兄弟们面前展示过的绝技。 他生性多疑,但这次,他宁愿只是自己想多了。 那两名女巫为何偏偏将团扇留在了狄贵的包裹中?这些天来狄贵又为何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刻,他终于耐不住,单独出来了,又是为了去见什么人? 不多时,狄贵忍着咳嗽,一步一步近了。屋门被拉开,开门的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小妇人,神态间畏畏缩缩,一副胆小懦弱的模样。 “狄、狄二爷!”小妇人道,“红樱姑娘说,那药要给褚四爷连敷七日方可见效……”说着,便作势要将狄贵拉进屋内。 褚悠闻言,面色大变。 他还记得,那两名少妇其一,便是叫红樱。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张贲的意义,但是于他而言,这个女人,必须血债血偿。 自从召唤出密罗的虚影后,他眼睛上的药便是由狄贵买的。此刻他竟与红樱有所牵连,难不成是想要在药中下毒,置自己于死地? 褚悠暗暗咬紧了牙,见狄贵被拽了进去,随后房门紧闭,屋内一阵乒乒乓乓后传出难以描述的声音。 忍无可忍! 褚悠破窗而入,就见那两人光天白日纠缠不清,他的怒火一下子冲上脑门,拔刀乱挥,屋内顿时血花四溅遍地狼藉。 小妇人横尸当场,狄贵被他砍个措手不及,一条大腿血流如注。 褚悠犹自发狂,迸开的血水染透了包裹独眼的纱布。狄贵见此情景,忍痛大喊道:“老四!你他娘的疯了!” “是!我是疯了!没想到你竟是那两个小贱人的同谋!”褚悠抹开流到嘴边的血水,又呸了一声,“今日我便要替大哥报仇,送你到地下去给他老人家磕头赔罪!” 狄贵方才反应过来,怕是一开始,褚悠便跟着他了,还听到了小妇人对他说的话。 “不,不是那样的!”他一急,呛咳起来,却还是强忍着继续大声分辩道,“给我药的红樱,不是杀大哥的红樱!” “老子信了你的邪!”褚悠正在气头上,又怎会听他解释?继续挥刀乱砍,砍得狄贵匆忙间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抄起旁边半人高的一只大瓷瓶,重重砸在对方背上。 褚悠被砸得一懵,等他反应过来时,狄贵已然冲上了大街,瘸着腿没命似的乱突乱撞。 他抄刀便追,一路上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一侧小酒馆二楼上飘下两名扮成男装的少女,形迹鬼魅,遥遥跟着,衣袂招摇,却能完美避开所有的行人。 她们跟进了山林中。 褚悠心思皆放在狄贵身上,全然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盯梢。两人一追一跑,直接奔向暂住的草棚。唐春景被叫喊声吵醒,慌忙赶了出来,见二人衣衫褴褛、浑身是血,便冲上去拦住还在喊打喊杀的老四。 “你们都疯了不成?”他大喝道,“咱们是兄弟!有什么事解释清楚不就行了?” “你问他!”褚悠拿刀指向狄贵,刀头仍泛着血光。 狄贵倒在地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拉住唐春景作挡箭牌,开始叙述起经过来。 那天夜里,褚悠献祭,召唤出了密罗的虚影。当夜三人都睡不着觉。其余二人静静躺着,狄贵见四弟满面血污,身边也没有合用的草药,便不声不响去了市集。 南越国气候湿热,夜市却繁华。沿街挂满了红灯笼,门口站着衣衫单薄身段窈窕的各色女子,也不戴面纱,挥着手绢到处冲人招揽生意,那声音个个都能酥了人的骨头。 狄贵嗅到扑面而来的劣质脂粉香气,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时来了名红衣女子,二十五岁上下,打扮得妖妖娆娆,一看就是个暗门子。她挽了狄贵,在他耳边吹着香风道:“这位爷看来病得不轻呀,来我相公的医馆坐坐如何?” 狄贵本来也是去买药的,被她身上那阵香味一熏,脚下一个趔趄,便被搀着去了。 红衣女子原是一家楼子的老板娘,跟隔壁医馆的大夫搅合在一块。二人虽相公、娘子地叫着,却并没有真的成过亲。 医馆大夫年逾四十,生得一派风流。医馆内除了他和两个抓药的小僮,还有另一名衣着素净的小妇人。 大夫从柜台前走过来,习惯性地在小妇人腰间掐了一把,惹得小妇人羞答答拿袖子掩了半张脸。 红衣女子咯咯直笑,见狄贵盯着那小妇人,便对他道:“盈盈从前也是我家楼里的姑娘,没想到被包子铺的老金给赎走了。您别瞧她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骨子里最是放浪,同我相公也不清不楚的……” 狄贵并不想多管这些男女混乱的私生活,只是那小妇人生得比较合他眼缘,才多盯了一会儿。 “这不,盈盈她家那个死鬼老金欠了赌债被砍成重伤,她隔三差五来抓药,想赶都赶不走!”红衣女子还在发牢骚。 “红樱姐姐!”盈盈忙跳过来要堵她的嘴。 “红樱?”狄贵一愣。 “大爷,瞧您这样儿,是听过贱妾的花名了?”红樱挽了他胳膊道。 狄贵眯着眼将她细瞧,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女杀手,只得对自己说,这名字普普通通,一切都是巧合。 待取了药,盈盈也起身告辞。走了许久,两人仍在同一条道上,狄贵便停了下来。 “大爷,奴家的小屋就在巷子口。”盈盈怯生生道。 狄贵最受不了女人这样。地处偏僻,道上无人,他拽着盈盈,躲进一个死胡同,就着月色将她给占了。 露水夫妻亦是夫妻,盈盈便道二人正好顺路,医馆又离得太远,想主动帮他带药过来。 狄贵一听,乐得如此。他本来身子骨就不是很好,也不愿走这么多路。且外头风寒露重影响兴致,他还没过足瘾呢。 抓的药仅够两天的,他不但没觉得麻烦,反而心满意足。只是没想到,这小娘子还没玩腻,就被褚悠追得屁滚尿流…… 草丛后,陈岚碰了碰丁若羽,见她满脸冷漠,悻悻开口道:“你啊你,又谋害了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 “她自愿的关我什么事?”丁若羽不解地扫了她一眼。 陈岚吐舌头。她错了,她从前为什么会认为,身旁趴着的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丁若羽道,“老金怎么伤的,还不是因为他娘子到处瞎勾搭?对外公开事实又太没面子,只好说自己赌输了。” “还有红乔,只要有了钱,什么好姐妹什么多年的情谊,统统都丢到了一边。” 第三十一章 献祭禁术 等狄贵把一切交代清楚,草丛里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丁若羽推着副轮椅,立在收拾得空空如也的医馆前,对红乔和大夫道:“带着老金直接出城,下个月再回来,否则我也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两人唯唯诺诺,红乔刚抬头,就见陈岚手里玩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忙缩回去一个哆嗦。 “是,巫师大人,小的们这就走!”她拽了拽大夫的袖子,接过他手上的包裹。大夫扶着老金轮椅的把手,向二人鞠了个躬,便慌慌张张朝城门方向赶去。 “接下来去哪儿?”送走了人,陈岚收起剑,凑到搭档身边。 “用膳。”丁若羽终于笑了一笑不再绷着脸。 “什么?”陈岚面上一僵。 “你不饿?”丁若羽拉着她直奔饭馆而去。 “跟你一起行动真好。”饭馆内吃了个半饱,二人又走街串巷买起了小食,此时双手都抓得满满的。 丁若羽冲她一眨眼。 “和你在一起,干什么事都不用动脑子的。”陈岚咬下一大颗冰糖葫芦,含含糊糊道,“你不知道,我一个人的时候会有多纠结!” “要不是上头给了这么多银子,我也纠结。”丁若羽晃了晃从袖里拿出来的钱袋儿。 “这是……”陈岚一把夺了过来,白绸的荷包,绣着几片绿叶。 丁若羽将手缩回袖中,由她把玩,笑着道:“是弱水交给我的。” 陈岚皱了皱鼻子,轻声自语:“我还以为是那位大人给的。” 丁若羽警觉地瞥了她一眼,复又状若未闻。对方也只顾低头打量着荷包,压根没发觉她异乎寻常的目光。 斜阳渐没,两人回到客栈睡了两个时辰,天未亮便起身,赶到西江刀客们的草棚对面,寻一处足以隐匿身形的草丛躲了起来静静等候。 不过寅时,草棚内一直死尸似的躺着不动的黑衣人突然攥紧了身下的茅草。 他身遭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消失,随即睁眼,坐起了身。 褚悠眠浅,听到动静就睁开独眼来。星辉暗淡,只见黑黢黢一团矗在那里,不由吓得大跳起来。他身畔另两人亦朦朦胧胧发了问。 唐春景点燃火折子,才发现是黑衣人醒了过来。 “密罗大人!”几人慌忙跪拜,黑衣人毫无反应,似乎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响动。 他的注意力被屋外某处所吸引,却又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天将明未明,城门方开,驻守的小兵正睡眼朦胧。忽然迎面扑来一骑,白衣白马,似一阵冷风,转眼就从他头顶掠过。小兵赶忙回望,又揉了揉眼睛,哪还有半点影子?惊得他以为自己大早上撞见了幽灵。 草棚内的黑衣人静静坐着,头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转着,朝向北边一动不动。 卯时正,梨花山庄的大铁门敞开,一行十来人簇拥着一顶看似寻常的马车,往避暑山庄缓缓移去。除了车壁上一小处南宫家家徽外,其余同城中别的大户人家无异。 南宫遥靠在乳娘怀中睡着了,马车摇摇晃晃。南宫宁剥了只橘子,偷偷凑过去,将橘皮上的汁水挤到他鼻子里。南宫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懵懵懂懂爬起来,嚷了句“好酸”。 乳娘轻轻拍了南宫宁两下,叫她别胡闹。 两个孩子穿着梨花山庄弟子蓝白相间的练功服,皆扎着满头小辫子,高矮胖瘦仿佛,眉目也是一模一样。若非相处已久,根本分辨不出这对孪生兄妹来。 南宫宁挨了打仍是笑嘻嘻的,根本不怕痛,还将剥好的橘子塞到哥哥嘴里。 正在这时,马车一颠,南宫遥没有接好,那橘子就掉了下去,滚到车门边,沾染上一圈灰尘。 “出什么事了?”马车不再前行,停在了路中间,乳娘忙掀开帘子问。 “有人拦路!”车夫叫道。 乳娘眼里划过寒光。 “那两个怪丫头当真不是来消遣我的……”她暗想,吩咐兄妹二人坐着不要出来,自己在袖内藏了两支竹筒暗器,缓缓下了马车。 荒山小径,车前横着三人,一个瞎子,一个病鬼,一个小白脸,乳娘轻轻笑了:“几位爷,这大白天的拦住我等,不知有何贵干?” “南宫家没人了么?”三人中,那小白脸上前一步,捋着鬓发调笑道,“竟派出个半老徐娘?快说,你们家主在哪儿?叫他出来见见本大爷!” 乳娘瞪着他,忽然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小白脸有些纳闷。 乳娘不言不语,暗暗在袖内扯开竹筒上一根细铜线。 唐春景还待挑衅,便有一条白绸带扑面打来,他闪身,拔刀砍去,绸带没断,却听一声惨呼,狄贵失了半截左臂。 “怎么回事!”他大叫,眼眶一下子红了。 断臂上淌着发黑的毒血,散出阵阵腥臭味,在地上跳了两下,上面密密麻麻插着细小的金针。 乳娘扔开一只竹筒,撤回白绸,神情严肃看着三人。她方才的偷袭并未完全成功,此刻愈发谨慎起来。 “金丝缠花针!”唐春景叫出那竹筒内暗器的名字,指着乳娘,声音颤抖,“你、你是南宫芸!” 乳娘南宫芸颔首,撮唇发出一声尖啸。 三刀客亦小心防备着,听到这声音立刻握紧了刀。草丛内窜出两道娇小的身影,没有冲他们而去,反而破开马车,自车上抱出两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孩子,朝后方撤去。 “南宫家主!” 原来是声东击西,三人大喊着正准备冲开南宫芸的阻拦,“咻”的一声,一道阴沉沉的黑影挡在了少女们面前。 狭窄的山道突然间更加拥挤,两个孩子早已被这压倒性的气势吓得昏死过去。 冷汗沿着面颊一颗颗滚落,扑通,陈岚禁不住单膝跪下,双肩瑟缩着,艰难地仰头望向面前之人。丁若羽仍保持直立,却也不比她好多少。她面色惨白,甚至有点泛青,脖子上筋都鼓了起来。 她退了数步,解下长长的腰带将南宫遥绑成一个粽子,远远丢进旁边厚密的草丛中,又拔出袖内藏着的离火匕首,等待对方出击。 黑影默默朝北方望了一眼,毫无预兆地挥手,仅仅是袖摆抖出的气劲,就将陈岚打得倒飞出去,落地后滚了好几圈。 之后,他转向了丁若羽。 望着陈岚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液,丁若羽凝神而立,先在身遭设了道风障。对方的气势宛若无底深渊,她早就决定全力一搏。面对这种怪物,如还想保存实力,那就是自寻死路。 黑影的速度快如闪电,刚撞飞陈岚就似算好般等在丁若羽前方。丁若羽以攻为守,打出冰火双刃,却仍被其猛烈冲势震了开。幸而有风障稍加阻拦,否则这一击非得让她碎上几根肋骨不可。 太棘手了。丁若羽借着势头退了数丈,拉开距离,双眼死盯着对方。 另一边,见二人受挫,南宫芸也沉下脸来。看她如此,唐春景脸上露出狞笑。天下头一号的密罗,果然名不虚传。仅仅一个虚影,就能将她们压制得死死的,若是本尊来了,不知又会厉害到何等程度? 他这一走神,肩头又中了暗器。慌忙提起刀,连暗器带皮肉一并削去后,才发现这一发是无毒的。 南宫芸一刻也不敢放松。面前三人虽一残一瞎一伤,却都不好对付。西江四刀,原就是半辈子砍出来的名声,若非刚开始的时候轻敌了,只怕眼下受伤的是她自己。 眼前失去阻碍,黑影立刻转向草丛的方向,朝着昏迷不醒的南宫遥走去。丁若羽一慌,念力打出一条水龙,自天而降,然而只堪堪淋湿了黑影。她没有就此罢休,掌心闪着火光,不急着打出去,而是控制着将先前的水龙连同黑影身上的水花一起加温,想将他烫伤。 黑影径自行走,无动于衷,浑若未觉。 丁若羽将掌中火球扔在他身上,火光消逝,却是直接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日头升起,她才发现,面前这个人轮廓朦胧透光,竟不是实的。 她大惊失色,打不到本体,对一个虚影做什么都没有用。 南宫芸中了两刀,终于将狄贵送上西天,自己体力也已渐渐不支。剩下的两人功力虽不及狄贵,却一个赛一个的狡猾难缠。此时褚悠踩着忍刀一跳,匿了身形,留下唐春景同她对砍,又在她无暇顾及之处暗暗捅出一刀,刁钻狠辣。 草丛间,黑影抬手蓄力,一掌劈下,丁若羽疾掠而至,将三种元素的念力一齐汇聚,硬是同他对了一掌。 咯喇喇一阵响,她的左臂断了数处。 黑影飞起一脚,将她踢晕,伴着一畔山势夹着碎石杂草一道滚落下去。随后,他向着南宫遥举起第二掌。 晨曦中,一道并不起眼的绿光飞闪而过,抵抗住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雾色缭绕的山间似凭空出现般,多出一人一马。马色纯白,人也衣冠胜雪,从容且优雅,宛如天上的神官。 他下了马,一手执杖,一手捞起丛中的南宫遥,递入南宫芸怀中,又手杖一指,轻而易举破了褚悠的障眼法,将他击毙于杖下。 “宁、宁儿……”南宫芸抱着孩子,颤抖着问来人。 “双生子的妹妹已经救不活了。”白衣人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惋惜地看了她一眼。 他走向倒地不起的陈岚,在她额上轻轻一拂,抱起她横放在马背上,再转向黑影,口中念念有词,像在启动什么复杂的仪式。 虚空中燃起一缕黑烟,烟雾渐浓,最后遮蔽了黑影,待散去后草丛中什么也不剩下了。 “南宫娘子节哀顺变。”白衣人欠身行了一礼,才瞟向一直被晾在那儿浑身抖如筛糠的唐春景。 “你,给我详细说说献祭禁术的事。”他踱到一株大树旁,冲唐春景招了招手。 第三十二章 遗漏 沐府深深庭院内,清风拂过,带起一地树叶。书房中离泓扔了手中的笔,望着纸上歪斜潦草的字迹皱了下眉。 他起身,从院墙边拾起笤帚扫起落叶来。厅堂中乖乖嚼着点心的薛瞳见他亲力亲为下人杂事,惊得喷了一桌子残渣。 离泓扫了地,又去下厨。那熟练的模样再次将跟在后面的薛瞳噎成了个傻子。 他本来怕离泓在饭食中偷偷下毒,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一举一动,没想到他竟只是烧饭做菜。菜还未盛到盘子里,就已经馋得人直流口水了。 就算有毒,他也认了。薛瞳抱着碗狼吞虎咽,论厨艺,他是真真正正服了的。 刚用完午膳,外头便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岁寒大步踏进厅堂内,臂弯还夹着个人,一进门就四处环顾道:“离泓人呢?” “在洗碗。”薛瞳已经麻木了,撑着腮帮打了个饱嗝道。 岁寒闻言,来到琴案旁,将案上的香炉瓷瓶全都拂到地上,又将夹着的瘦小姑娘平放在案上。 “哗啦”一声,瓷瓶稀碎。 “那个好贵的……”薛瞳喃喃道。 “救人要紧。”岁寒没去看他,四处翻找着伤药。 “砰!”“咣当!”“哗啦啦……”不知又弄坏了多少珍贵文玩。 薛瞳这才明白,自家心胸狭隘的师兄是故意的。 离泓走了进来,踢了踢满地碎片,看起来似乎毫不心疼,却在见到香案上的姑娘时怔了怔道:“只带回她一个?” 岁寒见他刚进来就又出去了,奇道:“你去哪呢?” “天马借我一用。”离泓头也不回。 “药呢?”岁寒大喊。 没有回答。他摇了摇头,只得继续翻箱倒柜地乱找。 薛瞳见他是少有的慌乱焦急,也帮忙找了起来,小心翼翼瞧了眼陈岚道:“师兄,难不成你要找的那个人是她?” “我不知道,”岁寒垂目,手上停了片刻,又继续翻找,“我只想救她。” 药箱和药柜都在偏房中,岁寒也是个精通歧黄之术的,一边检查着陈岚伤势,一边吩咐薛瞳去找下人煎药。 他给陈岚身上几处皮外伤上了药后,又碰了碰她滚烫的额头,叹了口气。只是,收回手时,他一惊,喃喃自语道:“幻颜丹的气味……” 陈岚受了很重的内伤,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不但发着烧,体内还有离开巫教时巫皇命她服下的毒,眼看着这两日便会发作。 巫教素来喜欢以毒来控制他们这些死士,使其不得轻易脱离。这些毒配方千奇百怪,非制药之人,耗上三年五载也解不开。时限一到,没有及时返回领取解药的,则当场毙命。 岁寒很清楚这些手段。他们雪国虽不至于给自家培养的密探杀手下毒,却要在他们身上设下禁制之法,如有背叛之举,便会遭到术法反噬,功力尽失形同废人。 丁若羽醒来时,半个身子都陷在了草丛间积水的污泥中,浑身疼痛不止。她艰难地挪了出来,翻身坐起,却见腿也折了。 她在泥地里摸了根看起来略直的小木棍,扯下衣带,半天才将腿固定好。之后,靠着那只未断的手,半撑着身体缓缓爬上了草坡。 山路偏僻,不知几时才会有车马经过,一直等在此处也不是什么办法。丁若羽望着那条看不到头的路,再次缩回到草丛里。 路上有滚落的尖锐山石,反而不如湿软的草地方便行动。扒拉着草地,寻了些可食用的野果,她想先恢复体力再继续行动。 山路上传来马蹄声,丁若羽抬头,看衣饰,来的是梨花山庄的弟子。她往外挪了挪,领头的正是南宫芸。 “快扶她上马!”南宫芸吩咐道。 有身形壮硕的弟子下马来,走进草丛间向她伸出手。 忽然起了阵冷风,男弟子的手掌被人轻轻拂开。山道上多出匹白马,丁若羽已被另一名白衣人抱了起来。 南宫芸张了张嘴,她原以为是前一日的白衣男子去而复返,仔细一看却换了张脸。 “李姑娘!”她叫道,怕来人对他们不利。 “没事,他……”丁若羽见到来人,心一定,眼前反而一黑晕了过去。 “巧儿姑娘帮了南宫家大忙,烦请阁下照顾好她!”南宫芸见她这样,也只好转向白衣人行了一礼。 “这种事,无需你多言。”白衣人冷如冰霜,带着丁若羽上马回返,一阵风似的消失无踪。 “难道竟是离泓……”南宫芸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眯了眯眼睛,令弟子们打道回府。 当丁若羽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干净而舒适的床上,外头很是喧闹,像有什么人正在大发雷霆。 有个模糊而似曾相识的女音在大吵大嚷,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胡乱砸东西的声音。 待到一切平息后不久,房门开启一个小缝,钻进一名披着红斗篷的男子,他掩上门,走向床榻,掀开了斗篷的帽子。 “你醒了?”他冷冰冰问,面如死水,毫无情感。 丁若羽蹙了下眉,撑着爬起身要行礼:“参见火护法。” 沐火从斗篷内摸出个小瓷瓶扔在她身上道:“这是巫皇大人赐你的解药。” 丁若羽勉力支撑,眼前只觉一阵阵发黑发晕,知道毒性要发作了,忙谢过赏赐便将瓷瓶中的药粉尽数倒入口中。 “巫皇开恩,命你好生休养,暂时不布置任务。”沐火漠然开口,拾起空了的小瓷瓶,掩在袖下,转身推门而出。 丁若羽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房间大小和布置都不像在死士营中,自己也从未来过这里。她伸手入怀,寻出一只贴身的小布包,里头包着一簪一钗,还有一只空空的琉璃瓶,俱是完好无损。 她松了口气,再看身上,断骨处已被接好,裹着厚厚的纱布。 “伤筋动骨一百天,巫皇会给我休息这么长的时间么?”她刚躺下来,便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个同她自己差不多大的婢女。 “李姑娘,这是大人亲手做的药膳,你用点吧。”小婢女扶她靠在床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哪个大人?”丁若羽警觉道。 小婢女被她问得一愣,结巴道:“大、大国师。” 丁若羽转开脸去,声音听不出情绪:“我没胃口。” 婢女悻悻地端着托盘出了门。 丁若羽拿出藏在被子下的手,掌心是之前放置簪钗的布包,此时裹着一片灰白色药粉,被唾液洇湿的部分渐渐变成蓝绿色。 那是先前沐火给的药,她含在舌下蒙混过关,又在他走后吐了出来。 这不是解药,而是另一种毒。来的那个人,也不是沐火。她同火护法虽只有几面之缘,那人脸上的人皮面具也做得非常逼真,可是对方如何也想不到,她能够听出来,此人有刻意压低声线模仿沐火的声音。 她将小布包团成一团塞在衣襟内后,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离泓。 他亲自端着之前那碗粥走了进来,坐在她身边。 “你已经三日滴水未进了。”离泓拨了拨她有些乱的额发,瞥见她重重包裹的断臂,又笑了起来,“还是你端不了碗,需要人喂?” “方才火护法来过。”丁若羽终于放下防备,从他脸上移开审视的目光。 离泓放下碗,为她把了脉道:“只是轻微的毒,用点茶水便能化解。发生什么了?” 丁若羽将醒来后的事说了一遍,并取出布包给他看。 “沐火人在祥云城,不可能这么快回来。这个毒是迷乱心智的,如若服用,你今后都要受下药之人摆布,再没有半点自主。”离泓只看了一眼,就接过布包,扔进了床底。 “是谁要对我下这种药?”丁若羽疑惑道,眼神转动时,发现二人不觉间双手已握在了一起。 离泓拍了拍她手背,望着雪白的床帏,微微勾起了嘴角:“来者显然对你的巫术有所忌惮,不敢硬拼,所以才假扮成你的上级,让你不得不领命用药。” “据我所知,巫教近些年收了不少走投无路的江湖异人,其中就有制造人皮面具的好手。他现今归于厚土护法门下,名叫苍耳。”他起身,从一畔的包裹内翻出一张人皮面具,送到丁若羽手中,“我们平时做任务发的这些,最多不过用来掩饰身份容貌,不让外边的人看出以生事端,并不能做到以假乱真,而苍耳手底下出来的却可以。” “那个人确实骗过了我的眼睛。”丁若羽摩挲着冰凉的面具,说是人皮面具,实际上却并非人皮所制,更像一种触手光滑的材料,凑近了闻甚至有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 “这么说,他和苍耳有关?”她问道。 外间响起了敲门声,进来个十五六岁的黑衣少女,单膝跪地道:“主子,无眠姑娘已经送走了。” “辛苦你了。”离泓让她退下,又查看了丁若羽的伤势,缓缓道,“你那个姐姐倒是很担心你会折在我这里……” “你……”丁若羽瞪着他。 “她是自愿跟随我来巫教的。”离泓笑道,“若不是她报信,那夜我也不会途经你家庄子,捡了你这条漏网之鱼。” 丁若羽抓着他的手道:“阿姐她知不知道我身份?” “她不说,你便也不说。”离泓端起碗喂她喝粥,“她有野心,又有计谋……那些小动作,你还是不参与为妙。” 第三十三章 鬼侍卫 小婢女紫砚贴身伺候了几日,丁若羽才从她口中得知自己身在巫教总部的白沙殿中。 她不知离泓用了什么法子,能让二人短短两日内从南越回到烈火城来。这些天也再没见过他,似乎有许多事要忙。 没多久,紫砚告诉她,死士营那边暂时不会有任务下达,弱水允了她在此休养。丁若羽躺了几日,觉得身上都要捂出霉来,紫砚替她换药时就不停地央求她带自己出门看看。 “大人说姑娘不可以随意出门,若是乏闷了,书架上有好几本经书,可以抄写抄写练练字……”紫砚便复述给她听。 “他自己写字奇丑无比,还好意思叫我练字?”丁若羽难得大笑,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般。 紫砚委屈巴巴望着她。 丁若羽朝一旁看去,墙壁上挂着把琴,她问道:“那玩意儿可以玩么?” “大人说屋子里的物件姑娘皆可随意取用。”紫砚又一板一眼的了。 丁若羽单手抚琴,曲调如催命魔音,她却找到了乐子,每日钻研起来。 四皇子燕祀的府邸内,辟出一处名为驻雪斋的院子。薛瞳被打发去黑曜殿继续勤修苦练,只余下岁寒同他的手下在此小住。 陈岚被一并带回,不日方苏醒,身子骨还弱得很。她经受了密罗虚影的当心一击,肋骨虽未断,却是五脏受损严重,成日里只能躺着静静养伤,连床都下不得。 死士营那边,弱水派人送来人参鹿茸等大量补品,助她尽快恢复元气。可惜陈岚这近十年来吃穿用度如同贫民一般,一时经不起大补,喝了碗参汤后,就开始鼻血长流。 送东西来的是秋萍,她半倚着床栏,担心地询问营内近况以及丁若羽的下落。 “巧儿姑娘折了腿,在巫教总坛休养。”秋萍回得简短,具体情况她也不是很清楚。 陈岚点头,心里也有了底。她自小便在深宫的尔虞我诈中生存,待人从不交心,言语真假难辨。此番遇上强到离谱的敌人,反而让她对身边的朋友真正在乎起来。 李巧儿不能这么快死,至少……不能死在她成事前。 “若到时候她还能活着,或许可以带她一起回宫,封她做个近身女护卫,过过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她突然有了这么个令自己都大吃一惊的想法。 秋萍走后没多久,便有白衣男子进来给她送药。她只瞥了眼那双颜色有些渗人的绿眸,就匆匆服了药躺回去,连他的姓名都不敢问。 很小很小的时候,有族中长辈告诉过她,雪域之国白衣绿眸的那些人被称作天族,长到一定年龄便不会老去,犹如修炼得道的仙人。相对的,炎国里头发眼睛五颜六色的民众则形同妖魔鬼怪,其间隐藏着另一种同样寿数无穷尽的魔族。 她潜不进壁垒森严的北雪域,便想方设法来到同样神秘的炎国,就是为了探寻他们与天人以及魔族的关系,找到某些与长生有关的神物或秘法。 拥有奇异术法号称能呼风唤雨的巫皇,是目前为止她所熟悉的人中最接近他们的。 或者,在南越遇到的黑影也是其中之一。 从见到他们的一瞬间起,她就会被那种恐怖的气息所支配,无法反抗,甚至无法动弹。 可是方才那个雪国人却不一样。他的身上什么危险的讯号也没有,就如同普通人一般。他若并非常人,只怕是比巫皇他们还要高上一个层次的怪物。 这样的人……陈岚一怔,她忽然想起炎国另一位比较特殊的存在。他们的大国师,不也是这样一个人么? “大国师正被巫皇以禁术和奇毒抑制着绝大部分法力,要不然怎会只有四大巅峰高手?”她暗道,忽然感觉眉心有一股冰凉的念气穿过。 她一惊,根据从小在禁阁看的各类经书上的内容,她明白这股气息意味着什么。 “元神为气,以气化形……”陈岚默念着早已背下的口诀,手指也跟着动起来,掌心似有若无飘出一抹清气。 震惊之余,她微微弯起了嘴角。遍寻念力入门法无果,没想到受了重伤后阴差阳错成了。 屋脊上立着的岁寒欣慰地笑了笑,闪身转回自己的房间。 烈火城中,在巫皇的亲自指挥监督下,不足十日就建起了一座高塔。塔前摆放着炎国贵族敬献的牛羊贡品,不时有经过的民众跪拜祈祷、捐献财帛以期早日建成。 不远处茶楼的雅阁内,弱水抱着手臂,在窗口望着络绎不绝前来祭拜的百姓,冷冷道:“民众愚昧,这种劳民伤财的举措有什么好拜的。” “此塔名为聚雷塔,”她身后,方桌旁,沐火烫了两盏茶,起身将其中一盏递给她道,“巫皇法力特殊,是风系异变的雷电系,待此塔建成,他的力量将不可同日而语。” “离泓也不管管,任由他提升?”弱水重重放下茶盏,大半茶水溅在了桌上。 沐火苦笑道:“他怎么管?我知道你还在怨他……五年前他没能力从巫皇手中救下你,而今,他也没那个能力去反抗。” 弱水脸上的愤怒渐渐平息,她盘膝坐在蒲团上,擦了擦桌上水渍,回想起当年被巫皇带走的经过,眼底满是凄凉。 “他说过,那种事不会再有下一次,我相信他。苏织、紫砚,还有巧儿……这些年,他护下了多少女孩儿,我都记得的。” “所以我甘愿留在巫皇身边打探消息,甘愿将这条命都给他。”弱水抬眸,笑容释然。 沐火伸手,重重搭在她肩头。 “师弟师妹,这么早就到了?”雅阁木头小门被拉开,门框上倚着名脏兮兮的穿着月白长衫的男子。 “疾风师兄。”两人站起身迎他入内。 “厚土师哥叫我们一同过来说有要事商议,结果他自己最后一个。”疾风拍了拍肩上的泥土,大喇喇坐在方桌旁倒了盏茶喝。 弱水嫌恶地捂住鼻子扇了扇被他掀起的大片灰尘,瞪着他道:“你是刚从工地上下来的么?” “嘿嘿,机密。”疾风毫不在意,笑嘻嘻又接了盏茶道,“这茶真不错,可惜我喝不出来。” “你这假风流的土鳖自然喝不出来!”弱水言辞犀利,怼起这个师兄来一点也不给面子。 门口响起清嗓子的声音,厚土终于来了,三人也收敛住开玩笑的神态,恭恭敬敬行礼让座。 “姜成桦,那个失踪的质子,正在我府上。”厚土开口便是惊人之事,雅阁中其余三人通通怔住了。 不多时,弱水呼了口气笑道:“一个质子王爷而已,杀了便罢。咱们师兄妹几个,除了风师哥,谁不是出身名门?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 “我抓到他后,严刑拷问,没想到他手底下还有一群肤色怪异的鬼侍卫。”厚土冷冷斜睨了她一眼,弱水立刻噤声,不敢再随意插话。 “那些鬼怪一击不中便四散而逃,当日府中缺兵少将,没能抓住,让它们藏了起来。”厚土道,取出一只长匣子,里面装着他吩咐画师按照描述画的鬼怪图样,“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带着手下四处留意,一旦发现它们,立刻动手,最好捉活的。” 其余三人看了图后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疾风道:“厚土师哥,这事有没有上报巫皇?” “先抓到证据再说。”厚土起身,走至门口才回头,“此事暂时保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水火风三位护法一合计,打算兵分三路,派最信任的下属暗中搜查全城。 但是刚一分开,疾风就去了赤云殿,弱水也赶往镇魔塔,分别将此事秘密汇报给了巫皇和国师。 “大小姐,你要自己去救你夫君了。”离泓抄着经书典籍,待弱水走后,斜瞟了墙壁上的暗门一眼。 无眠推门而出,劈手夺了他的笔,咬牙威胁道:“南宫随我一同前去。” “好好好,南宫你听到了没有?”离泓接住她扔过来的笔,望着纸上一串花了的墨渍,无奈地叹了口气。 无眠坐在他对面,突然凑近低声道:“那些药人是不是你捣的鬼?” “不是。不过,四大护法太闲了,给他们找点事做做也好。”离泓说着,提笔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无眠若有所思,拉着南宫忆退了出去。南宫忆望着她额上的墨痕,抑制着疯狂上扬的嘴角,喉咙发出古怪的“咕咕”声,要不是戴着面具早就已经穿帮了。 四大护法虽兵力四散各处搜寻药人踪迹,但对姜成桦的看守也必不会松懈。两人乔装打扮潜进土护法府中,搜寻了大半日亦是无果。 小摊旁,南宫忆看着无眠扒拉完两大碗饭,方开口沉沉道:“姜国质子只怕不在厚土府中。” 无眠又喝了一大碗汤,放下碗问他:“什么意思?” “土护法府地处闹市,按照水护法的话来说,那些药人光天化日地在他们拷问质子时赶来相救,后又四散逃离,这其间,竟没有被过路之人看到?”南宫忆望着她,说罢叫老板包了两个馒头。 “有道理,那你说在哪?”无眠见眼前有个爱动脑子的,便主动放弃了思考。 第三十四章 赌一把 搜寻了一天一夜,无眠和南宫忆几乎将厚土可能居住的偏僻场所都翻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两人回到镇魔塔,离泓早已不知所踪。想着第三组负责情报调查的人员中也没有特别值得信任的,不由都泄了气。 这时苏织挑着灯进了门,见两人一点精神也没有,笑了笑道:“我若是你们,就暗中盯着土护法,打探他这些天都去了哪些地方。” 无眠和南宫忆对望一眼,知她原是第三组出身,便同时起身,拉着苏织一个端茶倒水一个给她按摩,讨好道:“苏妹妹,你看我们俩也忙活一天了,半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要不你来帮我们找找?这个月的赏银分你一部分……” “赏银就不必了,我想要宫里那位中原来的娘娘珍藏的一幅刺绣。”苏织笑眯眯对二人道。 “这……被发现了会杀头吧?”南宫忆道。 无眠偷偷踢了他一脚,笑着应承道:“不难不难,凭我们的身手简直是小菜一碟!” 苏织打开她的手,自己拉伸了一会儿筋骨,让二人好好休息,揣着兵刃出门了。 不到午时,苏织叫醒二人,面色不善道:“姜国质子可能在巫皇的行宫内。” 她的身手不算出众,不敢潜伏太久,只是搜寻了个大概,就匆匆回返知会二人。 对于这个结果只有一种办法,等到巫皇不在行宫附近时方能前去救人。无眠拉住苏织问道:“巫皇和土护法可在其中?” “巫皇尚在监督筑塔,只有土护法在,不过里面派去了许多巫教弟子,还设下了各种阵法。”要不是警觉性强,苏织也差点掉进了那些一环套一环的陷阱中。 “怎么办?”无眠望着南宫忆,盼他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南宫忆摆了摆手,一筹莫展。 “该死,这种时候你们大国师偏偏不在!”无眠突然间找到了撒气的理由。 “大人啊……他把自己关进了炼药房,说在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苏织也没有办法。 无眠经历了许多争斗厮杀,知道有些时候仅凭着一腔热血是不足以成事的。但是,也有的时候,因为一念之差或许结果就会截然不同。 “南宫,你陪不陪我去?”她攥紧了拳头,直起身,站在两人旁边。 南宫忆除下了脸上的木头面具,露出一张虽不算俊朗却很精神的少年面容,取了面巾蒙在脸上,随手系好腰上的刀。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无眠捶了他一下,两人并行而出。 两人身后,苏织也赶了上来,笑着反问:“我不是你的好姐妹了?” 苏织探过巫皇行宫一次,对其内阵型有所了解,她能参与进来自然是多了一大助力。无眠没有想到,向来对一切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苏织也会有这么一面。 白日里应对阵法和陷阱会相对降低些难度,却也更容易被教徒们发现。他们打算趁着天明先摸清各个阵法、找到姜成桦的位置,画一张草图,夜间再潜入救人。 他们分散开来,四处探查,记下对方的部署,回到接头处互相交换信息。待到傍晚,天色暗淡无光,忽然下起了雨。 “糟了。”苏织捏着刚画好的草图,变了脸色。 “雨下这么大,行馆的布防会不会有所变动?”南宫忆问她。 “当然会,我们等下要随机应变了。”苏织将图纸叠好收在怀里对两人道。 趁着夜色和雨声的遮掩,他们也不在乎脚步声是否会引起别人注意,绕过一些显眼的陷阱,将先前标记下的房间一处处翻找排查起来。 找了十来处,虽没有结果,但也毫无障碍。南宫忆渐渐停了下来,拉着两人躲进角落,悄声道:“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们有没有瞧见别的人?” 苏织一转念,惊道:“快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陷阱!” 三人慌忙向侧门赶去,“轰隆”一声巨响,他们方才藏身的角落瞬间被火海吞没,爆炸引起的热浪将三人掀得顺势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如果慢上几拍,就粉身碎骨了。 三人没命似的跑了出去,门外如期候着几十名手持利刃的巫教弟子。 “还愣着干什么?杀啊!”无眠大喊道,收割庄稼般提刀便砍,其余两人也跟上她的节奏开始应敌。 红衣教众不比练习多年的杀手死士,没费多大力气便倒下了一批,但是很快又从别处源源不断赶来新的人加入战局,望着眼前乌泱泱一大片,三人渐渐陷入疲劳之中。 “怎么办?”他们把目光转向战斗经验最为丰富的无眠。 “赌一把!”面前三个方向都被堵死了,唯一的退路是返回行馆。回头的路上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等着他们,可是此刻,面对众多的巫教弟子,他们别无选择。 无眠放开手脚作势要突出重围,不及对方反应便拉着南宫忆和苏织冲向满是烟雾焦土的大院,踩着栏杆翻入檐下,往他们方才未曾踏足的另一边而去。 “嗖!”“嗖!” 不知是谁不小心触发了机关,无数箭矢朝他们刺来。三人纷纷躲避,误闯进一间屋子,里头亮着一盏昏灯,身着长袍的厚土护法振衣而起,像是已然等候多时。 无眠心底咯噔一声,难道赌错了……不,还没到最后关头,说不定会有转机。他们在来之前做了简单的乔装打扮,只要没被抓住,是不用担心身份暴露的。她紧盯着厚土,双方对峙,都在等对方下一步怎么走。 底层未铺地板光秃秃的地面上,忽然漾起一阵黄烟。无眠身后的苏织大惊失色,赶紧招呼同伴快速后撤,同时将从屋外抓住的箭矢用力掷向厚土。 果然,这一发根本没能伤得了厚土,甚至慌乱中都没有扔准。另一边,无眠踢上房门,索性掠至房顶,看着渐渐涌入的红衣教众,也顾不得露出行踪,三人一同赶往另一边。 后方不远处一阵砖瓦碎落,南宫忆百忙中回头,瞧见厚土竟以掌法破开房顶,直冲他们而来。 “快跑!”苏织拽了他一把,另一只手在空中画阵,周边砖瓦亦浮了起来,至半人高时齐齐打向十步之隔的厚土。 这一招下来,双方的距离又拉开了好几步,可是并不够。 那股黄烟自房顶的窟窿处飘来,绕过厚土的身躯直追三人而来。无眠眼见着就要被缠上,碰了碰苏织道:“你也是土系,快想想办法!” “此烟一旦被缠上,身体就会变得沉重起来,最后乖乖被他们抓住。”苏织解释说,“本来有缩地成寸的法子能化解,可是我能力不足,又是三个人,不知道能送出去多远……” “别管了,先用再说。”无眠没时间陪她思前想后。她和南宫忆一左一右架起苏织,拖着她跑,由她念念有词地拈诀画咒。 黄烟渐至三人脚踝处,急忙跳着躲避,却见下方已无处落脚。这时,苏织冗长的施法终于结束,带着他们迎着漫天雨点朝前一跃。 眼前飞驰过行馆的花草灯火,三人从天而降,落在围墙外零星的几名戴着斗篷帽子悠闲徘徊的教徒中间。 那几员弟子,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三人撂倒。 “别放松,继续跑!”苏织已精疲力竭,方才那一招几乎耗光了她的精神力,此刻单是走路就已经吃不消了,只得继续被二人架着向无人处赶去。 雨湿路滑,又没有光照,他们沿途中不知摔了多少跤才狼狈地悄悄回到镇魔塔。 苏织被南宫忆搀扶着回了自己的房间,见人都走了,无眠也推开暗门,准备换下沾满泥土的衣衫。 机关启动,暗门后的小隔间里,坐着个刚包扎完浑身伤口的男人。 “成桦……” 她一身泥泞,虚脱地跪倒在地,望着这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心底突然间充满了委屈。 眼眶不受控制地一酸,她倔强仰头,希望能让泪水倒流回去,可是它们不听话,她越是不愿,脸上的泪痕就越多。 姜成桦抱起她,不顾她身上的泥土和雨水,也不顾自己身上迸裂的伤口,将她放在腿上,哄小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过了好一会儿,无眠才止住抽泣,拉着他的衣襟擦了擦脸,询问被救经过。 “你是说,我们刚走后不久,你就被离泓那个混账带了过来?”无眠听完后,不由起了阵无名怒火。 “我们今夜,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为什么?凭什么这样戏弄我们!”要不是被紧紧搂着,她就要砸了这密室内的所有摆设。 姜成桦安抚地顺着她的背,又轻轻拍了拍道:“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无眠不解地眨着大眼睛瞅他。 “他是在让你们知道,若想成了那件大事,还得先看清楚自己与对方实力上的差距。今夜你们有惊无险,少不得他暗中协助,你应该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姜成桦又揽紧了她。 “那个人,心眼那么多,鬼才知道他想要怎样。”无眠羞愧地红了脸颊,却还是嘴硬。见姜成桦偷偷笑她,又懊恼地捶了他两下。 第三十五章 界限 建造中的聚雷塔突然因故停工,也许是因为连日的大雨,造成路面坍塌,工匠们只得开始修复,停止对塔身的扩建。 路面坑坑洼洼,泥地混杂着积水,使得塔身微微歪斜,远远看去似乎推一下就要倒了。 如此雨势,在干旱燥热的炎国秋季,实数罕见。 阴雨不断,湿气入体,丁若羽只觉断骨处更加酸痛。午后,来了两名打扮成巫教弟子的雪国侍卫,带着药箱,装作被请来开药的巫医,进入房中为她施法疗伤。 他们掌心发出金色的光,也不拆开绷带和固定架,置于丁若羽伤处两寸外,将那些刺烫的金芒传入她的关节内。 “这几日痛感会加剧,但是三四天后就会大好。”他们施法完,随手写了几份食疗的方子,便起身作别。 “会否影响日后练功?”丁若羽赶忙问。 侍卫们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人道:“这要看你自身的体质了。” 一直以来丁若羽都只是受些跌打伤和皮外伤,重到手脚骨折动不了的伤还是第一次。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伤好全了试过后才知。她不再多虑,靠着床头合上眼睛,看似假寐,实则进入了冥想。 心底,始终有一团黑暗的深渊,看不穿,猜不透。外界的雨声如鬼魂的悲泣,缭绕不散,让那片混沌的黑暗愈发深沉难测,仿佛在其中游走着无数狰狞的厉鬼。 丁若羽睁开眼睛,薄薄的窗纸现出昏暗的天光,让她分不清此刻是白天还是傍晚。 侍女紫砚走了过来,帮她擦去额上的冷汗,嘀咕道:“下了这么多天雨,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半点也没有降温。” “今年为何会下雨呢?”丁若羽道,问出的问题听起来毫无意义。 紫砚却回道:“可能天上的神仙不忍人间动荡、连年征战,故而落泪成雨?” 丁若羽望着她浅浅一笑,神仙哪里会管他们的事?天下本就分分合合,只不过,这一次分裂,太久了些。 比起占着地利平稳至今的西炎国,中原四国可谓混乱至极,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因征兵而荒废了田地,沦为难民。各地流寇四起,强徒占山为王,到处是荒凉景象。 此前去南越办事,她们刻意避开了冲突的场地,却还是见到许多衣不蔽体、无以度日的穷苦百姓。 只有等到真正天下一统的那天,这些凄凉的景象才会有所好转。 紫砚点上了灯,望着墙上挂着的琴,问她要不要弹。 “不弹了,”丁若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拿起床头的琴谱,递向她道,“你教了我许久,怎么也学不会,看来我不是这块料。” 紫砚掩嘴偷笑,收好琴谱,坐在床沿道:“你是出于好奇,接触之后又提不起兴趣,才一点都没学会。” “可能我只适合打打杀杀。”丁若羽颓然道。 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这些天全部都试过了,结果没有一个能让她学会。也许这辈子她都要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才能发挥出自己的价值。 她原本希望以后回到侯府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可惜上天是公平的,偏要让她去走另一条并不平坦的道路。 炎国皇宫大殿内,探子的密报如雪片般飞来,全是有关近些时日姜国和东邺的战况。东邺是大国,富庶繁华,素来不主张与邻国开战,先后被诸国占去数座城池,都是靠朝廷赔款才阻止继续割让土地的。近些年,见邻国带来的条约愈发得寸进尺,才开始训练将士,抵御入侵。姜国则恰恰相反,国家面积不大人口也不算多,但崇尚全民参军入伍,多的是上阵杀敌的勇士。这样一来,东邺并不占优。 燕龙行翻阅着密报,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 “他们两国半斤八两,如鹬蚌相争,陛下不妨静静等候结果。”一旁伺候的廖贵妃看了一眼,奉上刚沏好的茶。 “朕在想,姜国前线派去的大将军周厉,他的新欢华夫人原是红莲殿的人。”燕龙行放下密信,接过茶来,“巫皇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 廖贵妃见他沉了脸,不由地慌了起来道:“巫、巫皇?” “你慌什么?难道你也是巫皇安插在朕身边的暗探?”燕龙行手一松,茶杯摔得粉碎。 贵妃赶忙下跪磕头:“妾不敢,陛下要相信妾!” 燕龙行命她退下,并下令禁足。 这一段看似无关紧要的琐事,很快也传至赤云殿中。 “陛下如此宽仁,实乃国之典范。”离泓立在金座旁,笑着对流焰道。 “炎国虽历来是二皇并立,但毕竟一山不容二虎。”流焰长叹了一口气,“他也受不了这般局面,想要摆脱巫教的牵制了。” “你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离泓垂目,瞥到他腕上的串珠,停住了目光。 流焰似是从背后察觉到他的视线,拨了拨珠子道:“从我坐上这个位置起,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二十年前流焰登上巫皇之位,便是燕龙行为他加冕的。 “想杀了他?”离泓又笑了起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除掉一个他,后面还有他的儿子、孙子,杀不完的。”流焰难得接住了他的玩笑话。 离泓望着他,知道他也过腻了与旁人一同站在顶端的生活。是选择朝堂还是选择信仰,今后的太平日子只会越来越少。 凄风苦雨,下得街市上空无一人。离泓撑着伞,在外面转了一大圈,才回到白沙殿中。 僻静处的一间小屋内,紫砚收拾好了桌子,正在上菜,就见他浑身湿淋淋地出现在门口,赶忙上前伺候。 “回去歇着吧。”离泓避开她,瞧了眼门外道。 紫砚顺从地退下,他进了屋,取下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才看向丁若羽。 “你这样不行,要试着走动走动。”添了碗饭,他坐在丁若羽旁边,想要喂她。 丁若羽一窘,小声道:“不用,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离泓呆呆望着她,任由她抢了碗,飞快地将饭菜都吞下肚去。 不一会儿,丁若羽就把空碗放回了他手上,他这才回过神来。 真是被雨淋傻了。 “你不吃?”丁若羽冷不丁问。 “吃过了。” 离泓收拾好桌子,刚转回来,又听她开口:“紫砚告诉我,大国师无所不能,不知是否有幸能听你弹奏一曲?” 她指了指墙上的琴。 “紫砚在瞎说。”离泓微微有些不自然,却很快神色如常,淡淡道,“琴棋书画,只会写字。” 字还那么丑…… 丁若羽本想最后挣扎一下,或许只有对的人,才能教会她这些呢?没想到这下好了,破灭得彻彻底底。 “那为什么要挂把琴?”她不甘心道。 “他们说这琴千金难求,留在那里正好做装饰。”离泓也没想到她会打琴的主意。 财大气粗,附庸风雅。丁若羽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离泓没再多想,结了个印,掌心泛着金色,在她受伤的手臂上捏了捏。 丁若羽不敢打扰,待他查看完才问:“这种术法,和雪国护卫用的一样?” “雪国人有一部分天族血统,这种治疗术,他们当中有些人生来就会。”离泓又去试她腿上的断骨,“只是岁寒的人我不放心,怕他们暗中做手脚。” 丁若羽忽觉腿上一阵刺痛,紧接着有什么在血管里游过,浑身都像是轻松了许多,痛楚也全部消失了。 “没动手脚,只是消极怠工。”离泓道,“明日即可下地走动。” 丁若羽小幅度地动了动,果然不像之前那么费力。她沉默片刻,才问道:“天族术法,魔族也能用么?” “不能。”离泓盯着她,面带微笑。 “所以你不是天龙先生所说的魔族?”丁若羽也抬起了头回望他。 “告诉过你,别太在意他说的话。”离泓扶她靠在床头,慢悠悠道,“我也只是个凡人,不过多了些修习的天分罢了。” 看着少女静静睡去,离泓也起身回房。 外间雨停了,檐上的积水仍在低落,发出深浅不一的响动。 天空沉黑如墨,浓如无底的深渊,倒映在他眼底,反射不出一丝光线。 他想到许多许多年前,还在天上的时候,就曾问过密罗,有没有打破天族魔族界限、修改现有规则的法子。 后来,他和密罗便被派去已成为一片废墟的魔域,追捕潜逃的魔族少年离泓。 幽冥殿内,他率先绑住了离泓,却没有按照天君旨意将其当场诛杀。 他取了自己的心,换那个少年沉睡五百年,让幽冥殿化为死灵地狱,也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变成了灰烬。 他要拼尽全力试一次,不光为了改变一切,更为了他要护住的那些人。 天幕昏沉,似锁了他几百年的地狱深渊。积水的地面,亦如地狱中流淌的血液。 “浮舟,快出来!”那日,密罗声嘶力竭的呼喊犹在耳畔,可是他不能回头。 他要做的,就是成为死灵,借用离泓的身份,偷天换日、瞒天过海。 第三十六章 试药 天渐渐放晴,气候也同往常一样干燥。连日的积水没多久就被高高的日头蒸发殆尽,工匠们也继续开始聚雷塔的修复工作。 在施工现场监督的厚土收到讯息,工匠中混进了探子,先前的塌陷事故就是这些人暗中所为,意在阻止高塔建成,让巫皇日后的法力更上一层楼。 建塔的砖瓦用料中,掺入了极珍贵罕见的一种晶石粉末,且该粉末易溶于水。若是建成后倒塌,砖瓦碎落,就会彻底失去作用。 “我说这场雨怎么下得这么邪门。”疾风护法揣着手道。 厚土正仰头望着塔上来回搬砖的工人,闻言默默看了他一眼。疾风说起雨,反而勾起他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烈火城内连年缺水少雨,几乎不打雷,不知巫皇建这塔,究竟意欲何为? “查清楚探子背后的人是谁。”他对手下下令道。 疾风不顾满地灰尘,盘腿坐在台阶上,也仰头,看向刚被雨水洗净的碧蓝天空。 皇宫中,一名十来岁的小内官急匆匆低头走着,好几次险些撞到人。 他来到燕龙行的寝宫,被内侍总管带了进去。见到帘子后只露出隐约身影的皇帝,慌忙下跪,浑身发抖道:“陛下,派出去的探子们被土护法发现了!” 内侍总管低头垂手,看着自己鞋尖,等候燕龙行的密旨。 “将计就计,移祸江东。”燕龙行招他近前,说了八个字。 总管吩咐下去,布置好细节,又趁着无人偷偷放了只信鸽。 鸽子飞到城郊一处小屋前,落在一人肩头。那人取下字条,上面只写了一个“然”字。 “成桦,宫里怎么说?”小屋内,无眠听到响声,也走了出来。 姜成桦放走鸽子,意味深长地笑道:“离泓还真是料事如神,这次又被他猜到了。” 无眠并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只是挽着他的手臂拉他进门。 “我不管,他再聪明也不是个好东西。”她一脸不满。 大雨之时,烈火城内失踪了数人。此刻积水退去、河岸也露出堤坝,才有过路行人发现这些人的尸体。 无一例外,都被泡得面目全非,足上还绑着重石,只因穿着失踪当日的服饰才被认了出来。 大部分尸体被家属领走安葬,有几具无人认领,巫教便派来巫医,将其送去总部查看死因。 这些尸体死状相同,脖子上都有血洞,像被吸走过多血液而亡。他们死前目眦尽裂,显然受到了极度的惊吓。 巫医再提刀,划开他们的肚子,除了被河水泡胀的肠子,其余的内脏像是被扯掉了,空空如也。 除了脖子上的洞外,他们体表并无其他死前的明显伤口。巫医们争论良久,也理不清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这时,有一人用竹签拨了拨肋骨上残余的碎肉,惊道:“这些内脏,是自己从体内开始腐烂的!” 其余巫医亦围了上去,挑出肉渣,摆弄着,细细嗅闻,并取了各类药剂涂在上面试验,却再无新的发现。 他们将尸体放置于冷库中,夜深了,有看守经过,才各自回住处歇息。 次日清晨,这些接触过尸体内脏的巫医,皆被发现死于屋内。 巫教高层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死的人,正是教内最出色的几名巫医。消息很快就被封锁,只靠接触就会快速致死,不知是否为一种新的疫病? 几名巫医住处相邻,为防止事态蔓延,高层教内成员命人在房外泼上火油,连着那些向上通报死况的婢女们一同放火烧了。 火星四溅,火光喷涌,夹杂着十数名少女的惨叫声。 回到教内,他们只说是巫医住处大面积走水,无人幸免。 “这都是些什么事!”弱水离开会议席,冲身畔的疾风抱怨。 疾风笑嘻嘻地摇摇头,瞧着她要走的方向道:“还瘟疫呢,你自己都觉得荒谬,真会找借口。好了,你是要去向大国师汇报吧?我也得去见巫皇了。” “大庭广众的注意点!”弱水急得用手肘狠戳了他一下。 “注意点别人就猜不到了?”疾风挑眉,“不过呢,眼下我们还是一派的,不用给自己留那么多顾虑。” 弱水用鼻子哼了声,不再搭理他,汇报后从黑曜殿中领走了寸心,带他又回到巫教藏尸的冷库内。 “姜问心。”弱水见他沉默不语面露悲戚,直接叫了他本名。 寸心像是憋气很久终于得到解脱般,大大喘了几口气,又开始抽噎。 “看来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弱水见他抽泣不止,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毫不为之所动。 “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见过一模一样的尸体。”他胡乱抬袖擦了擦模糊的眼睛。 “继续说。”弱水似审犯人般道。 “是……是我父皇……”寸心说完这句,终于跪倒在地。 弱水看着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少年,本是姜国的太子。从小便聪慧好学,又生就一颗仁心,只可惜当年他的长兄篡权夺位,拿到兵权后迫得老皇帝一病不起。没过几日,皇帝薨世,他想继续迫害自己的弟弟,东宫之中闭门不出的寸心却突然消失了。在位两年后,终因心事过重英年早逝,只留下一个七八岁的独子继承皇位。 如他这般锦衣玉食出身的,能在天罗地网活到现在,弱水清楚,全凭着仇恨支撑。于他们而言,恨亦是希望。 “查出这些人的死因,也就能推测出你父皇是怎么离世的了。”她缓缓走上前,小心地覆好裹尸布,有用手绢细细擦了手道,“这尸体摸不得,听说上面有瘟疫。” 来的途中,寸心就听她说了巫教内讨论的经过,知道瘟疫一说只是托词。当下他满心的悲愤,听了这句玩笑后,逐渐平复下来。 确实摸不得,他还记得当年侍卫死死拦着他不准他去见父皇最后一面,他只能远远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了那张狰狞惨烈似遭到过最恐怖折磨的脸,和脖子上殷红的血洞。 当日伺候他父皇的宫女和内侍,以及伏在床榻边哭泣的妃子们,所有与他父皇有接触的人,全部被拉去了皇陵陪葬。 看着这些惨状,当时他便想,以后一定要废除陪葬的传统。可是父皇走后第二天,他的长兄就带着侍卫亲兵闯进了东宫,欲杀他而后快…… 弱水拉他坐下,用下巴指了指尸体道:“你一定很想弄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寸心缓缓点头。 “别哭了。”弱水笑声里微带嘲讽。 “这些人实际上是用来试药的。”她开始讲述。 脖子上开的血洞连通咽喉,是为了用细管将药水注入体内。这些人吸收了药水后,不会立即死去,而是如被妖怪附身般做出一些异常的举动,如同傀儡一般。而药水逐渐流入五脏,会侵蚀掉心肝脾胃。他们之所以死前露出那样的神情,全因药力作用皮肤紧缩,看上去就像见到了极其可怕的场景。 但是,这些人死后,药效并没有散去。 凡接触过他们的人,尤其是直接触及体内的血肉,则会很快被药力感染,甚至比前一批人更快地死亡。 “这个药第一次被使用的人,就是你父皇。”弱水道。 寸心听完,刚止住的热泪又滚了下来。他不知那几日,他的父皇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绝望与痛楚…… “并且,发明此药之人,正是你们的护国大将军密罗。”弱水又告诉了他另一个可怕的事实。 护国大将军,曾是他父皇最信任的将领。 帝位难登,登上后,身边也无人可信。 寸心咬牙,捏了拳头狠狠砸在地面,一下又一下,砸到皮破血流。 弱水阻止了他继续伤害自己,草草包扎后,问他有无自己的打算。 “我好恨,却没有办法。”寸心很快清醒过来,想想现在的自己,茫然摇了摇头。 “从今往后跟着我,我帮你变强。”弱水笑容和煦,一副温柔亲切的大姐姐模样。 寸心望着她,乌黑的眼底突然有了光。 白沙殿内,丁若羽披着红斗篷,在院子里练功,见到许多巫教弟子进进出出,便去询问紫砚出了何事。 “听说几名巫医大人住的地方失火,全都被烧死了。”紫砚复述经过的时候,无论多骇人听闻的事,都能满面严肃地开口直到说完。 “巫教有事,国师大人一定也会很忙吧。”丁若羽极其自然地问。 紫砚悄悄吐了吐舌。 “你笑什么?”丁若羽觉得她的小动作太刺眼。 “下个月就是祭火节了。”紫砚赶忙转移话题,庭院间开了几簇火红的花,像是一团团小小的火种,肆意绽放。 丁若羽也打起精神来:“往年祭火节盛会我们都被关起来训练,不知今年能不能参加?” “我去过。”紫砚笑道,“和中原的元宵灯会差不多。只不过赏的不是灯,而是火。” “火?火要怎么赏?”丁若羽听呆了。 第三十七章 摄魂师 黄昏时分,集市上熙熙攘攘。寸心牵着缰绳,拉着马上摇摇晃晃的弱水避开拥挤人潮,返回训练营。 “寻常人没办法给指定的人开启念力之门,只有特定族群方可。”冷库内,弱水话音刚落,火护法就出现在门口,拾级而下,施术在他眉心留下一道火红的印记。 待印记消失,他感觉到体内多出了一股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能量。 接下来,弱水念出口诀,教他记下,被两人紧盯着直至背完才肯领他出来。 “到了明儿,这些口诀你要是忘了一句,就去冷库里抄上一百遍。”弱水在马上晃悠得都要打盹了,突然马背一颠,她睁开半眯的眼懒洋洋道。 寸心赶紧念念有词地一边看路一边回忆口诀的内容。 “只是一项火系,要背的不多。”弱水悠然道,“你同期的李巧儿,可是只用了七天,就背下了四系术法及念力起源。” 这句话一出,将他刺激得更狠了。 黑曜殿中也是会定期考察战力的,并且专门有人为他们排名登记。其中垫底的是陈岚,她一贯不怎么爱努力,练功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日夜勤修苦练的寸心却每次都在最末三四人中。刚进黑曜殿时,还有个巧儿排在他后边,可是随着她的巫术愈发精进,名次也上升了,此刻已至中游,与飞琼不相上下。 他发现自己在战斗上没什么大的天赋,打算在黑曜殿内得过且过。弱水这么说,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寸心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忽然回头,对高坐马上的弱水轻轻道了声谢。 弱水依旧吊儿郎当抱着双臂,勾起嘴角瞥了他一眼。 前方起了声吆喝,两人停下一看,是疾风带着大弟子荒云,正立在左侧酒旗旁挥手。 “师妹收弟子了?”他笑嘻嘻将手揣在袖筒内,缓缓走了两步,“破天荒的,居然还是个少年。” 荒云亦跟来,不屑地斜眼看着寸心。 弱水嗤笑:“只许你收弟子,不许我收?什么道理!” 这两人一见面,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在口头上较个输赢。 “水师叔,我师父还有公事要办,能否烦请让个道?”荒云见他俩半天不谈正事全在瞎掰扯,不耐烦地开口。看他面上的表情,似对这个师叔根本毫无敬意。 “就你事多!”弱水调转马头让行,冲疾风恶狠狠道。她又弯下腰,朝寸心笑起来,“乖徒儿,跟着师傅好好练,有朝一日揍他们师徒俩一个满地找牙!” 那故作温柔的微笑看得寸心脊背一寒。 弱水与荒云互不待见也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们同期加入巫教,一个当上了护法,另一个只是护法的弟子,成了后辈的荒云故而对她极为反感。 疾风先去见了厚土,告诉他雨天的失踪死亡案件有所进展,命属下押送来一个被砍去双手的男人。 “他是隐居在姜国的南越摄魂师。” 属下又呈上一只涂了厚漆的木盒,里头盛着摄魂师的双手和一堆用透明玻璃瓶封装的铅灰色药粉。 他调整了一下瓶子的摆放道:“这是操控他人用的毒粉,接触便会死亡,他便是以此物兑水后射入人体的。” 厚土冷冷地皱着眉眯着眼,摸了摸下巴上蓄的一簇胡须道:“是谁派来的?” 男人张了张嘴,没有声音,舌头竟也被人割了。 厚土看向那双断手,原来并不是疾风的人砍的。有人料到他们会有所行动,提前出了手,却还故意让这名摄魂师活着。摄魂师失去操纵法术的双手,即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对这一行而言,实在生不如死。 无法说话、无法写字,疾风派人查了这人的履历过往,发现他十分孤僻古怪,举目无亲、孑然一身,早已无挂念之人,很难通过威逼利诱以期套出想要的答案。 厚土叫人带他下去严加看管,房中只剩下他与疾风二人。 “这些天接连失利,先是姜国质子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再到这个摄魂师……师弟,你有什么想法?”他坐下身,转头问疾风。 “我在想,这些事的始作俑者,是不是同一伙人。”疾风盘腿坐在了一块蒲团上。 厚土点头,示意他继续推测。 最明显的一点,他们皆与姜国有关联。 姜国与东邺正在交战,双方互不讨好,各自在寻求邻国帮助。疾风回想起前些日廖贵妃派人传讯,皇上动了铲除巫皇之心,不觉开口道:“难道皇帝老儿与姜国之人暗中往来,意图摧毁巫教?” “不无可能,想必巫皇也这么认为。”厚土道。某些消息,先传入巫皇耳中后,才会根据情况来让他们知悉。还有时,会通过这些消息来对他们进行秘密试验,看他们对巫教有无二心。 疾风沉默着,安静异常,不知是在思考幕后黑手的身份还是在思考怎么给自己留条后路。 黑曜殿中,除了请假未归的丁若羽外,几乎所有人都到齐了。陈岚重伤初愈,脸色蜡黄,却还是坚持赶来训练,也刷新了其余人对她的看法。 同她差不多情况的还有刚回来没几天的郁飞琼,于是两人练在了一起,你来我往没几个回合,就一同乏力了。 “你出招的速度突然快了许多,怎么回事?”郁飞琼饮了口水问她,说话的时候看都不看她一眼,像是对她厌恶到了极点。 陈岚紧挨着他坐下,手臂蹭着手臂,悄声笑道:“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 郁飞琼背转了身子,也不再多问。 另一处,薛瞳默默看着他二人互动,眸光一转,又瞧向大堂内和他交流最多的寸心。 “嘿!”他愣了愣,咧开嘴来。 寸心被水护法带走了两日,今儿回来,身上的气息与目中的神采,都同先前判若两人。 他蹦了过去,拉扯住寸心,小声问他这两天被弱水喂了什么。 “没喂什么?”寸心被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敢情他自己都不知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 薛瞳假装不经意地将手指放在他脉门上,才突然明白过来,他也开始拥有念力了。 什么炎国的妖魔鬼怪,到处乱帮他们开阔神识!他在心底里不忿,面上还要装得波澜不惊。 他忽然嘴角一抽,扫了陈岚一眼。话说那丫头不也是自家师兄开的神识么?他这一说,岂不是把岁寒也算进去了。 陈岚见他没来由地瞪自己,气乐了:“我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一个两个的这么不待见我!” 郁飞琼起身拿了剑,指着她冷冰冰道:“休息够了就继续练。” 陈岚极不情愿地放下水壶和擦汗的布巾,慢吞吞摸出自己的兵刃。 还是和巧儿对练比较好。郁飞琼见她磨蹭半天,不由想起自己一直盼着早点见到的人。 丁若羽依旧在白沙殿的僻静小院中,挥舞匕首,刺着半空中纷纷扬扬飘落的秋叶。 院门旁,离泓一袭素白,笑着看她,眼底流出一丝顾影自怜,仿佛他看着的人是另一个自己。 “你终于来了。”丁若羽收招,翩然落下,足尖点地,双膝微微弯曲缓住堕势,才抬眸望向他。 “有进步。”离泓也轻巧地走来,牵着她来到一处大厅。厅内桌上摆着笔墨丹青,另有一名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老者。 丁若羽疑惑地跟着离泓来到老者身旁,只听他对老人道:“画张相,我和她的。” “大人和姑娘就这么站着不要动。”老者安排起来。 “画我的时候按照本来的面目,至于她,画好脸型后,我再告诉你怎么下笔。”离泓又继续吩咐。 “画相做什么?”丁若羽拉了拉他袖子。 老者压着嗓子咳了一声:“这位姑娘不要乱动。” 老画师的声音,她仿佛在哪里听到过。只是她此刻并不关心这些,只想等离泓回答。 “做摆设。”离泓信口胡说。 又是不想告诉她的。 一个时辰后,老画师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丁若羽的五官面目,空空的一片雪白。 离泓从角落处寻到一只匣子,展开其内一张古画。画上是名披着残破盔甲的妙龄女子,长发飞扬、明眸如电。温婉与凌厉,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巧妙又和谐地并存于她的眉眼间,又为她多添了几分神秘感。 “五官按照这个女子来画。” 老画师抖着手碰了碰画中人的脸,又触电般缩了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道:“她的画像为何会在你手中?” “你只负责画,其余的不需要知道。”离泓冷下脸来,紧盯着他道,“别忘了是谁放你出来的。” “好,”老画师痛苦地合上眼,点了点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当年,她是否死于你手?” “不是我杀的。”离泓一字一顿,看着画像上空白的五官道,“画。” 丁若羽听着他们之间古怪的交流,忽然反应过来在哪听过老画师的声音了。 天坑下的天龙,同他的声线几乎一模一样。 她没有立即询问,只是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补上一张似是而非的脸。 打发走画师后,她才问出来,为何要画另一个人的脸。 离泓望着画中人,目中柔光如水雾般漫开。 第三十八章 四大宗派 秋风吹入厅内,吹干了画上的水墨。 离泓侧过脸来瞧她,顺了顺她被风吹乱的刘海。 “若是没给你服用幻颜丹,你往后的样貌,与她一般无二。” 丁若羽惊异地张了张嘴,指着画像道:“你怎么知道我以后的样子?” 离泓收好画,看向天际上高悬的云道:“你小时候,就长得和她一模一样。” 不一会儿,南宫忆来了,离泓将画交给他,让他亲手交给大邺东平侯。 “交给我父亲?”待南宫忆走远,丁若羽忙问了起来。 离泓抽了张画纸,就着彩墨开始练字,写了七八行歪斜潦草的烂字后,扔了笔道:“让你父亲知道你还活着,以后回去了,也能有个准备。” 他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字,又将笔送到丁若羽手里道:“你来写两个。” 丁若羽将他写的那几行诗抄了一遍,字体带着稚嫩的感觉,却也是难看至极。 “我……”她讷讷地垂下头,不好意思再看第二眼。 “所以让你好好练字,”离泓叹道,“我年纪大了,很多习惯深入骨髓,改不了了,你却还有机会。” “不不不,我以后会想方设法让人代笔的……”丁若羽小声道,竭力逃避着她最厌恶的书法。 南宫忆走后没几日,朝堂上开始出现一些结束“二皇并立”局面的声音。燕龙行特地去了趟赤云殿寻巫皇倾诉衷肠,说要斩了那些个口出狂言肆意妄为的官员。 “陛下杀了他们,难保不会引起朝臣恐慌,且由着他们去。”巫皇慢条斯理道,见了皇帝也是连金面具都不除下,高坐首位命弟子给皇帝上茶。 燕龙行心底不悦,面上艰难地挤着笑道:“放任不管,只怕他们会变本加厉。这对巫皇你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巫皇拨动着腕上的珠串,面具下不知挂着怎样的表情:“这样更好,待他们全部暴露出来,便能一网打尽。” 随着气候转凉,煜国祥云城街头巷尾也渐渐多出些江湖人士。 马车外飘着细细雪花,一片寒意忽而袭来。 书童打扮的丁若羽不觉出了神,黑幽幽的眸子泛出了明媚的光泽,清瘦的脸庞上也依稀现出三分笑意。 她看了许久,才合上小窗。北方比一片艳阳天的烈火城实在冷太多,她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 一畔,离泓抱着把琴,正是白沙殿内那把名琴,此时已沉睡过去。 丁若羽怕他受凉,放下琴来,又从马车里翻出一张薄毯替他盖上。 依旧是冰冷的肌肤……丁若羽拢了拢毯子,却见他后领内有道微弱的红光一闪而逝。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挪动,翻开两三层衣袍,一个图案复杂的黑色刺青刻在他后项下方的脊椎上。她轻轻碰了碰,赶忙整理好衣领,扶他重新靠回在车壁上。 离泓说,江湖上四大宗派在祥云城中联合举办了一场盛事,广邀天下高手,他也接到了请柬。 以他的身份地位,本不屑于参加。今年因丁若羽在身边,便想让她见见世面,才第一次来。 同时来听听天下第一琴师楼雪的曲子。 曲清河,宁台街东,彩华名楼,祥云城最负盛名的青楼乐坊。楼雪在此当了两载乐师,名闻天下。 她的曲子一支便可值千金,不单是她指下流淌的乐律婉转动人,还因为她的曲子能隔空杀人。 江湖上更是将她传得神乎其神。 丁若羽想到这笑了。她静静看着离泓温和平静的睡颜,这才是她心里最接近神的存在。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离泓也睁开眼来。早已在彩华楼提前预定了房间,车夫提着行李包裹,随他二人上楼。 刚进房,就有楼内的丫鬟来伺候,离泓取出琴来,让她转送给楼姑娘。 “这么贵的琴,就这样送了……”丁若羽看得肉痛。 离泓便取出一颗红珍珠,大如鸡卵,放在她手心:“给你了,那把琴还没这个值钱。” “我不要!”丁若羽吓得慌忙将珍珠塞回他袖袋里。 一盏茶后,小丫鬟又来了,带他二人去见楼姑娘。 楼雪穿着身白衫子,上头星星点点缀着黄花绿叶的腊梅,看上去干净又斯文,只是她旁边还有别的人在。 一名穿着石榴红裙的高挑女子袅袅婷婷向他们而来,勾住丁若羽肩头,又围着她转了个圈儿,笑嘻嘻地将她半搂进怀内,对离泓道:“这小姑娘女扮男装的本事可太差了。” 丁若羽飞快地推开她,三两步转到离泓的身后去。 “翩翩,好久不见你男扮女装倒是越来越熟练了。”离泓反唇相讥。 对面那看上去柔若无骨娇艳至极的美人,居然是个男儿身?丁若羽目瞪口呆。 “该走了,大堂内人都来差不多了!”翩翩盈盈一笑,上前挤开丁若羽,挽住离泓的手臂。 琴案前,楼雪熄了香,对离泓行礼道:“多谢大国师赠琴。” 说罢,当前领路,带着三人向大堂而去。 丁若羽跟着楼雪去了一处靠后的席位,位置既不显眼又能清楚看到大堂内的所有人。 翩翩拉着离泓不知道在后面说什么,落后了许多。可是当他二人方一出现,就吸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翩翩亦是个名气特别大的人。 他不光是美艳绝伦的舞伎,还有另一个身份:四大宗派中朱雀教的首席弟子。 “翩翩姑娘自视甚高,素独来独往,她旁边那个又是何人?” 与绝色美人站在一处毫不逊色,甚至还有种温润内敛的神采,如冰封的湖泊、宁静的星空。 “不知……” 离泓鲜少以真面目涉足江湖之事,众人议论纷纷,却猜不出个结果来。 大厅最阴暗偏僻的一角,反倒有个裹着黑貂的男人,突然哗啦一声将掌心茶盏捏个稀碎。 浅黄茶汁沿着他手指流下,滴在名贵貂裘上,他拾起一块碎瓷,在指尖割出了血来,又将破皮的手指送到嘴里吸吮。 看他面容,也不过刚刚二十岁。毡帽下散着满头棕褐色鬈发,高鼻深目,一双琉璃色的眸子在微弱灯光映衬下,成了浅浅的金黄色。 大堂东南向的紫檀木桌旁,围坐着五名白衣男子。那五人衣衫胜雪,却是护在另一名同样素衣的少年身前。但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这少年衣上比他们多出些水波似的青纹来,显然地位也与众不同。 此时这少年正和身边同伴谈笑风生,他声音不大,音色却清亮悦耳,惹得客人们纷纷回眸看他。少年便招手回礼,眸子极是狡黠灵动,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高贵。 西席上,有一男一女默然对酌。 那二人年龄相仿,二十四五岁模样,皆着样式奇异的黑袍,用金线绣了栩栩如生的花纹。只是花纹不尽相同,男人衣上是头猛虎,女人衣上则是只腾云而去的鹤。 无人相识,也无人前去搭话。他们反而乐得清静。两人相望含情,仿佛眼中只剩下彼此,你一杯我一杯,不醉不休。 楼雪拉着丁若羽,气质娴雅,漆黑的眸子轻轻一瞥,已将众人举动尽收眼底。她对丁若羽笑道:“小妹妹你瞧,四大宗派的首席都已齐聚一堂了。” 丁若羽的目光一个一个扫了过去,却谁都认不出来。她平日里习的都是暗杀术,只求觅最好时机一击致人于死地,对名门正派讲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作风全然无法理解。 她这种敏感的猎手,自然第一个将目光停在了角落里着黑貂的怪异男子身上。 楼雪亦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男子,低声道:“那个人叫无生剑,西域人,玄武宗的,十六岁便成了首席,也是四大弟子当中最为神秘的,连真名都没几个人知道……他那副吊诡的模样,的确能吓到许多人。” 无生?意在此人剑下不出生天?丁若羽暗自猜测,角落处的男人仍旧在拿瓷片划开手指,然后面无表情玩着自己的血液。 丁若羽看得心里头很不舒服,赶忙转向了东南边那些素衣的少年们。 “当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叫宗夙澜,是青龙阁少宗主。别看他像个文弱书生,心眼儿可多着呢。这宗小公子无人见他用过兵器,但即便空手,也没什么人能让他负伤,”楼雪笑眯眯道,“而且你要注意,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笑面虎,经常一面跟你称兄道弟一面就对你痛下杀手……可以的话,最不要接触的就是他。” 丁若羽正颔首,那白衣少年就察觉了她们的视线,笑吟吟偏过脸来看,还朝二人招手示意。 楼雪却根本不去瞧他,唇角噙着抹冷笑。她伸手拉了拉丁若羽胳膊,让其目光随着自己转向了西面自顾自对酌的青年男女。 “我猜他二人必是白虎门的了。”丁若羽道。 “可不嘛,他们俩都是首席弟子。”楼雪拿起酒壶斟了口酒喝。 丁若羽便奇道:“首席首席,说的就是第一,他们白虎门倒是与众不同。” “他们啊,是夫妻。”楼雪在她脸上拍了拍,也给她倒了杯酒,“男的叫长风,女的是门主的独生女儿凌霞。” 丁若羽向她道谢,接过酒杯,一口饮下,突然眼前一黑倒在了桌上。 第三十九章 四大宗派(二) 台阶上,翩翩仍扯着离泓,言笑晏晏,想方设法地遮挡着他看向丁若羽的视线。 桌畔楼雪让丁若羽靠在自己肩头,扶着她,靠着来往人群遮遮掩掩地去了一间厢房,将她放在软榻上就锁了门。 厢房内,丁若羽刷地睁开眼,将屋内摆设大致扫了一遍后,翻窗而出,悬挂在三四层楼高的窗下。下方是华灯初上的街市,她掌心用力一撑,整个人蹲在伸出去半臂长的窗台上,估算了每间厢房窗口的距离,横着跳过去,停在一间晒着床单忘了收回去的窗台前。 她扯下床单,撕成长条,飞快地溜了下去,再向前绕了几步,来到彩华楼正门口,离泓正立在朱漆柱子旁等她。 “我说过这些小伎俩对你没有用,楼姑娘不信,偏要来试。”他笑了笑,眼里有一丝得意。楼雪和翩翩也走了出来,再次邀他们入席。 这一回,两人是真心实意地邀请,也不会耍什么鬼点子了。 “丁姑娘,其实我和你们大国师也算得上同门了。”入座后,楼雪依旧拉着丁若羽的手,浅笑着说起往事。 丁若羽微微一笑,心底却一惊。这人知道自己姓丁,难道离泓告诉过她什么? “只是十年前我入门的时候,他已经出师了,孤身一人去了西炎国。”楼雪夹了块米糕给丁若羽,又放下木箸摸了摸她的脑袋。 丁若羽抓起米糕咬了一口,含混不清道:“不知楼姐姐师出何门?” “聆仙谷。”楼雪笑着瞟了离泓一眼。 从不参与江湖纷争的丁若羽自然不知道这个名字,而一些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对此亦是知之甚少。 “没听过也无妨,我们派最大的特点本来也是低调。”楼雪端起酒杯与她碰了碰,浅酌一小口问道,“丁姑娘,你识破杯中有迷药后,是怎样化解的?” 丁若羽望向离泓,得到对方点头后,才举起自己的酒杯,将酒液倾倒入掌心,瞬间凝成冰块,又将冰块放到桌上。 “小小年纪,就会术法了?”楼雪喃喃道,翩翩却伸长了手,拿过丁若羽的酒杯,放入那块冰,只一晃,又变回一壶酒来。 他格格笑着把酒杯递还给丁若羽,嘲讽楼雪大惊小怪。说笑间,便见离泓也取了丁若羽面前的酒杯,却没变出什么花样来,只是将酒液尽数洒在了地上,又新倒入酒水冲了冲,轻飘飘道:“丢桌子上的东西也不嫌脏。” 丁若羽默默垂下头,心里一阵嘀咕,自己明明什么丢人的事也没做,为何要慌。 这时,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射来,她一惊,警觉地朝着那道视线的方向看去,角落里的男子裹了裹身上的貂,将目光转向了翩翩。 她也看向满脸无奈的翩翩,身旁楼雪“嗤”地一声笑了,在桌下偷偷拧了一把翩翩的大腿。 “谁叫他有女装癖,嗓子还发育得那么尖,纯属咎由自取。”离泓一手托腮,细细打量着翩翩。他本就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屏息凝神、目蕴水光,极像在欣赏心爱的女子。 丁若羽正嚼着点心,三个二十几岁的大人在讲话,她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是插不上嘴的。可是见离泓如此神态,她突然想起他曾说过对女人不感兴趣之类的话,再看向翩翩时,眼神就充满了猎奇。 难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翩翩,所以才这般不近女色? “李韫,你、你别这样看我,”翩翩果然臊红了脸,忸怩不安地搓着桌布上的流苏道,“你这个样子好危险,我会犯错误的……” 离泓无视他羞涩中透着微微激动的话语,转向丁若羽,取出手绢擦了擦她嘴角的点心屑:“你想多了,我对男人也不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丁若羽不觉间把嘴吃得一塌糊涂,活像只小花猫。 离泓只是笑了笑,斜了翩翩一眼:“那个无生剑似乎在吃我的醋,以为我要抢他看中的‘女人’。我们这次来,可不想惹是生非。” “可笑就可笑在,他都追求翩翩好几年了,却一直以为他是女儿身。”楼雪优雅地以袖掩口笑道。 翩翩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翩翩姑娘,请。”离泓火上浇油地朝他敬酒,气得他在桌下直跺脚。 那边,披着黑貂的男子也气得扔了肩上的貂。 “他要过来了。”丁若羽赶紧提醒离泓别太过分。 结果无生剑没有过来。他刚作势起身,隔壁桌的青龙阁子弟便端着酒杯来敬酒。 宗小公子敬了楼雪和翩翩,到离泓时停了下来,询问他的名讳。 “他是我师兄,李家的五公子。”楼雪笑着介绍,又指了指丁若羽,“这是李公子的小表妹。” 得,又从堂妹变成表妹了,这师兄妹俩唬人的本事都不小。 离泓举了杯淡淡道:“李韫。” 宗小公子见他冷漠孤傲,又出身世家大族,知其不喜结交江湖人士,只与熟人谈笑,也没再开口多问。他低头看向丁若羽道:“这位小妹妹也会饮酒么?” 丁若羽见离泓摇头,便也淡淡地道:“不会。” 这副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模样惹得宗小公子笑了起来,瞧了瞧离泓,对楼雪道:“果然是亲戚,神情动作都一模一样呢。” 又寒暄几句后,主菜上桌,青龙阁的人也回位了。 离泓却对楼雪使了个眼色,二人借故离席,一时间,大大的酒桌旁就只剩丁若羽和翩翩两人,显得空荡荡的。 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走廊,离泓停下了脚步。 “楼姑娘,我送你那把琴,是有原因的。” 楼雪一怔,随即挂着落寞的笑容道:“你说便是,何必客套。” “我希望你能收那孩子当亲传弟子。”离泓转过身面向她,月辉映在他身上,轻柔而冷漠,衬得此刻的他与在席间的时候判若两人。 楼雪后退了两步,靠在廊柱上,侧着仰头去看雪后的月。 “离泓,你知道的,我本名不叫楼雪。”她没有立刻做出选择,像是闲话家常般缓缓诉说起来。 “忘了。”离泓垂目,长长的睫毛反射着月光,在眼下投出一片清冷。 “差不多快十年了……那个时候,我在东邺皇城太京游历,初入江湖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她自嘲道,“结果吃了教训,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离泓静静听她讲述,一语不发。 “我伤得太重,便乔装成叫花子,混在贫民窟里躲避仇家。没想到身上的盘缠和伤药竟一起被人给偷了,只能躺在草席上等死。”她神色黯淡,顿了顿,才继续道,“就在我快要连眼睛都睁不动的时候,身前出现了一位妇人。” “‘好重的伤,看起来不好治’,当时她是这么说的,那种慈悲的语调,此后我再也没有从别人嘴里听到过第二次。” 妇人衣饰朴素,微施粉黛,看上去很亲切很舒服。她叫仆妇将楼雪抬回自家的庄子,安顿在一个小房间里,备了药来亲自照顾,直至她痊愈。 伤好后,楼雪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打算先告辞,日后真正闯出名头了再回来报恩,那妇人却极力挽留。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去询问,妇人究竟要留她到何时。 妇人道,知自己命不久矣,只有一个女儿,恐日后无人照料,望能拜她为师,习些自保的功夫,也好平安过活。 “她是个既温柔善良又不好意思寻别人帮忙的女子,就这么点事儿,还要犹豫这么久才肯说出口。”楼雪笑容带着淡淡的暖意,“该觉得不好意思的人是我才对,白吃白住了她那么久。” 她说着,忽然伸出双手捂住了脸,身子也渐渐沿着廊柱蹲坐下来。 后来没多久,同门的长老传信,有要紧事需她即刻返回。她与妇人依依不舍地分开后,过了两年才再次来到邺国。 楼雪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全程一团:“她家那偌大的庄子,被一把火给烧了。” 她到处寻找以前认识的仆从,却发现那些人早已被家主发卖。她只得寻到两年前妇人为救她时常去的那家药局,得知了妇人的死讯。一把大火,烧得雪也成了灰烬。沉睡中的人们都成了火焰下的孤魂野鬼,只有极少数被打发守夜的仆从才险些逃出生天。 “那妇人,闺名徐初雪。”她埋着脸,双肩微微抽动了几下,才重新看向离泓,“从那天后,我改名叫楼雪并且不再收任何弟子,就是为了纪念她,以及我没有完成的诺言……” “所以劝你还是收了的好。”离泓见她还想说下去,立即开口打断。 楼雪望着他,蹙了蹙眉。 离泓不紧不慢道:“那孩子,正是徐初雪的女儿。” “真的?”楼雪惊得半天才站起身来,不可思议道,“当初所有人都说她们母女二人一齐死了!” 离泓平静地对她说了一串天干地支。 正是丁若羽的生辰八字。 那个时候,女儿家的生辰八字,通常只有父母至亲才知道。徐初雪曾告诉过她,她伸手入怀,找到一张发黄的小纸片。 上面所写内容与离泓报的一字不差。 第四十章 舆论 当离泓和楼雪二人一前一后回来时,大堂内已有人动了手,打翻了两张桌子,酒水菜汁到处飞溅。 一碟菜突然兜头而来,他忙推了楼雪一把,手指在碟子边缘一拨,又在底部一托,将那盘菜完完整整地放在了就近的桌子上。 旁边席位上的人不由惊叹连连,想问他名讳,他却看都不看这些人,径直向丁若羽蹲着的角落而去。 她直接端走了装着清蒸鲈鱼的盘子,一个人坐在地上慢慢挑刺,大堂内打得再怎么不可开交,都不关她的事。 离泓见她如此,又想笑又笑不出来。若换了他自己在场,多半也会有类似的举动。 楼雪避让着绕过来,问他们怎么短短一会儿就闹成了这个样子。幸而这些人闹得虽凶,却没有动兵刃,也无人流血伤亡,最多身上添了些五颜六色、混出来的味儿难闻些。 “你们刚走,那个无生剑就灌了自己一壶酒,酒壮色胆来拉着翩翩。”丁若羽放下盘子和木箸,面上是极其复杂的表情,欲言又止。 “他做什么了?”楼雪居然笑了一声。 “两个人……这样了。”丁若羽半天说不出口,伸出两根食指,将指尖点在一起,还转了转。 “翩翩大发雷霆,一把掀了桌子,”丁若羽又端起盘子夹肉吃,“还好我手快,抢救下来一盘。” 吵吵嚷嚷的大堂中,仍能清晰辨认出翩翩的尖嗓子,泼妇骂街似的高声嚎着:“你们全都给老娘去死!” “他气得实在不轻,口不择言,都自称起‘老娘’了。”楼雪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露出满口银牙,一时间也忘了顾及形象。 “看样子还有得闹,我们去别处用晚膳吧。”离泓扔下丁若羽手上的半条鱼,带她和楼雪沿着干净的地面出了彩华楼。 积了薄雪的室外比燃着火盆的室内冷太多,丁若羽打了个激灵,将手揣进袖子里。不过外头虽冷,气味却比大堂里清新,将她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睡意全都驱散了。 他们在雪中慢慢地走着,来到斜对面街巷一家叫“饕餮林”的酒馆前。 “这名字起得真吓人!”丁若羽叫道。 “看上去像是专为饭量大的食客开的。”虽近在咫尺,楼雪却并未在他家吃过饭。 离泓艳羡地看了眼牌匾上那大气漂移的书法字,对两人道:“那就进去吧,饕餮们。” 饕餮林单单名头唬人,内里则和寻常的大饭馆差不多。此刻正是饭点,包厢早已被订满,三人只好在堂内寻一空桌落座祭了五脏庙。 待出来时,外头寒风呼啸,积水的路面也结了薄冰。 门口停着顶杏黄小轿,旁边还守了一队官兵,就那么纹丝不动站着,任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也不去背风处躲避。 楼雪搓手哈气道:“这家饭馆菜贵也不是没道理的。” 看到这杏黄色,丁若羽就猜测是皇室了。经楼雪这么一说,她便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 “你看。”离泓拉着她袖角,示意她看向二楼一间包厢的门口。 门外立着个高瘦少年,身边伺候着两名随从。那少年一低头,目光同丁若羽对上,使得后者刷地变了脸色。 丁若羽反过来紧握住离泓的手腕。 她差点就将二楼的少年误认成郁飞琼了。 “他那张脸是我做的,看来吓到你了。”离泓对楼上的少年微笑点头。 “做?脸还能做?”丁若羽艰难地移开盯在少年脸上的视线。 “刮了他的下颌骨,再垫高鼻子,调整了眉眼间距,眼睛和嘴也多多少少修改了一下。”离泓平静地叙述道,“好在他的身材和参考对象几乎差不多,只需动脸即可。” 丁若羽听完,根本平静不了。 绝不能因他对自己对朋友另眼相待,就忽略了他是个可怕的上位者这个事实。 “你听听,这是人干的事么?”一侧,楼雪大大方方道出了她的心声。 “那郁思远对我毫不信任,我便偷换了他的儿子。”离泓拉着二人来到街上,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别人欠了他才下如此毒手般。 当年他直接避开通缉的官兵带着郁飞琼进了西炎国,当场将另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年改头换面,三个月的时间,那少年脸上消了肿,除掉绷带后活脱脱是郁飞琼的孪生兄弟。 自然,郁飞琼身上其他一些明显的痣和胎记,也尽数安在了那少年身上。 随后放出消息,专门千回百转地将这少年的行踪透漏给煜国皇帝,让他以失忆为由进了皇宫,直至完全取代郁飞琼。 “小太子又怎么惹你了,让你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楼雪听完后忽然有些忿忿不平。 “若说他是前世惹我的,你信么?”离泓道。 “鬼话连篇!”楼雪牵着丁若羽,嫌弃地加快了步伐,不愿再与他并肩同行。 丁若羽沉默地被牵着走,不知不觉已回到了彩华楼大堂。 闹剧已然结束,丫鬟小厮们来来回回收拾着桌椅地面,好声好气地劝说各位客人暂且回房休息。 “我们也回房。”离泓在后方道。 听见他说话,丁若羽松开了楼雪的手,笑着同她作别,随后一语不发进了客房。 “你只订了一间房?”不一会儿,她反应过来什么,大叫了一声。 “订的时候只剩这一间。”离泓道。 客房分里外两间,以屏风相隔,外间可用来见客,里间是休息的。他绕过屏风步入里间,就见丁若羽指着唯一一张床铺埋怨起来:“这要怎么睡?” “你睡你的,我在外间打坐。”离泓猜她还在想他对郁飞琼做的那些事,或许正生着气,也不在她面前多晃悠,转身去了外间,让她眼不见为净。 丁若羽懵了。 这个人冷漠起来,真如坚冰一块,敲不碎也化不开。 她一边偷偷担心着他在外间会不会冷,一边翻来覆去地入了梦。 睡至半夜,她又实在不安,醒了过来,蹑手蹑脚地取了包裹里带来的斗篷,去外间搭在离泓肩上。 不曾想,离泓掀起眼皮瞟了她一眼道:“还没睡?” “睡着又醒了。”丁若羽坐在他旁边,发了个小火球暖手。 “这次带你出来,也是为了避开炎国内部的一场争斗。”离泓拿下斗篷,给她披好了道,“巫皇和朝堂之上的皇帝,到底谁的命会更长?” 丁若羽掐灭小火球,将手也藏进斗篷里,微微仰着脸看他。庙堂里的事,他几乎从不与她多言,不知今夜怎会突然提起巫教朝廷之争? “无论活下来的是哪一方,最后都会成为我的对手。”离泓说着,面上云淡风轻,看起来似乎只是口头上的对手而已。 丁若羽伸出一只手,放在他冰凉的手背上,犹豫道:“你身上这么冷,要不换我来打坐吧。” “不换。”离泓抽走了手。 丁若羽差点没辙,突然眼珠一转道:“那我陪你。” 离泓冲她温柔地笑了笑,抬手将她劈晕,扛回床上。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像你这么傻乎乎的。”他端详着昏睡的少女,叹了口气。 遥远的烈火城内,终于有大臣以巫皇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为一己之私为由,上书给皇帝燕龙行。 朝堂之中反对巫皇的呼声愈发多了起来。他们敢如此直言不讳,全因巫教的头号“军师”离泓因故缺席,无人能帮着巫皇反驳他们的指控。 皇帝那边并不知,离泓人虽不在场,却早已经帮流焰铺好了路,一切只要按部就班,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朝臣对巫教的质疑声很快也传遍了炎国百姓家。巫教数百年的影响力尚在,加上教徒们定期地上门帮助民众解决一些生活上的难事和麻烦事,素来也是有口皆碑的。 这两天,不知是谁放出风声,炎国皇帝燕龙行勾结姜国摄魂师,制造毒尸引来巫教,害死了几位救人无数的巫医。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大街小巷中无不议论纷纷。 “为了绝对皇权,连巫医都杀,老皇帝未免也太过残忍!” 事情传开后,引起了民众的公愤。 他们想起前段时间河滩内打捞出的尸首。当时凡是碰过尸体的人,无论家属还是仵作,没过两天都集体暴毙,传得沸沸扬扬。 有理有据,人们自然明白这一切并不是巫教为了博取民众同情而编造的谎言。 有些说书的老大爷,当街放出狂言,希望由巫皇来兼任他们的新皇帝,让燕龙行等迂腐之辈趁早下台。 另有一些常年接受巫教恩惠的激进派,拉帮结伙趁着夜黑无人,去那些直言上谏的大臣府邸打杂抢烧,甚至有个老爷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胡子都被人剃了。 打听了许多类似的事后,薛瞳也趁着夜黑无人,去四皇子府找了岁寒。 “什么?”他大惊小怪地冲着自家师兄叫起来,“你说幕后策划的都是离泓?” “他一直盼着燕龙行和巫皇两败俱伤,然后让手握兵权的燕祀登基。巫皇伤了元气,巫教自然也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岁寒也是个老狐狸,似乎一早便知道离泓的所有计划。 第四十一章 用意 夜深了,薛瞳想要回死士营,以免被看守的教员抓他个夜不归宿的现行。 “殿下怕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岁寒提示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戏也该唱罢散场了。” “可是离泓人又不在!我的那件事要怎么办?”薛瞳只想在炎国多拖延一天是一天,不敢面对回到雪国后的命运。 岁寒放下了手中的书道:“他这人虽然十句话里有九句都是假的,办起事却实实在在,多少有点信誉。” 薛瞳暗道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师兄,只是觉得师兄拉拢的人太不靠谱。 次日天明,丁若羽被外界的说话声吵醒,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裹好外衣跑出来,冲离泓撒气道:“你又打我!” 外间,不止离泓一人,还有个黑衣披发戴着毡帽的青年。 她大窘,从头红到脚,赶紧缩回里间躲起来。 “所以你也看见了,我是有妻室的人。内子年纪虽小,管我却严,是以同楼雪姑娘一样,对你追求翩翩够不成威胁。”她便听到离泓在外头继续信口雌黄。 这浑话可不止说了一次,在岁寒面前也用过这套说辞,自己都快要成他的御用挡箭牌了。 “我要娶她,我一定要娶她!”对面,无生剑像是没听见一般自说自话。 “好,你随意。”离泓敷衍起来,啜了口茶又道,“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翩翩是个男的。” “我爱的是他这个人,与他是男是女又有何干系?”无生剑一拍桌子激动地站了起来。 离泓被他几丈高的气势震得差点没拿稳茶杯。 “说得好。”他过了半晌才接住话。 “可是翩翩不一定会这么想,他虽在江湖中一直以女装示人,那方面却正常得很,私底下也养过不少花花绿绿的女人……”离泓讽刺地笑笑,继续低头吹开杯口漂着的茶叶。 “李先生,”无生剑冷静下来,盘膝坐下,凝视着他道,“看你与翩翩交情匪浅,能否帮晚辈这个忙?” 聆仙谷传人稀少,离泓与楼雪平辈论交,他们俩虽同四大宗派这一轮的首席差不了几岁,却是师叔辈的。 “这种事总要你情我愿,旁人掺和不了的。”离泓看着这一脸恳求的青年,摇头拒绝。 下一瞬,他端着的茶盏被对面打来的内功气劲戳碎了,眼看着茶水就要溅满身。 “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出门在外要尊重长辈?”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设了道风障,兜着下落的茶水与碎瓷,从微微开启的窗口斜飞出去,落在走廊地面上。 无生剑狂热地盯着他,眼里没有畏惧,反而兴奋地喊道:“风系术法!” 差点忘了,这家伙不光是情痴,更是个出了名的武痴。 不过,凭他这大起大落毫不稳定的精神力,修炼法术十有八九会走火入魔。无生剑自己也明白这点,只是见离泓这么老半天才被迫露了手,他心底终于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习武与修道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越练越强,立于巅峰。而他,恰恰是信奉强者为尊那一套的。之所以爱惨了翩翩,亦因其曾三度惜败于他手。 “方才情绪失控,一时失手,李先生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高傲如他,竟立刻开始道歉。 离泓微微笑着,不置可否,性子急一点的人都能被他这种态度气出血来。 青年懊恼地垂下头,这次不光没能让他帮忙说话,还惹得他都不肯原谅自己的鲁莽了。难道要灰溜溜地再去找楼雪?那脸慈心黑的女人不当着翩翩的面编出他一堆坏话来,都不姓楼了。 “其实你底子本不差。”离泓忽然开口,前言不搭后语。 无生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你这个长相,粗犷中不失英俊,就是看起来太乱了。”离泓索性点评起来,“头发最好绑起来,这么散着,活像只狮子。还有那毡帽和衣裳,颜色图样死气沉沉,是不是在偷学你年逾五十的老师父?” “我……”无生剑面上有些挂不住,思及面前之人的术法,还是乖乖闭了嘴。 “不改变一下外形,翩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你的。”离泓说完起身,开了门,示意他出去。 “多谢先生指点!”无生剑恍然大悟,感激地一拜到底。 屏风边缘,丁若羽探出脑袋,听了个全程。 “你从一开始就想帮他,偏要拐弯抹角。”她钻出来,看了看走廊下大堂内坐着的那些江湖人。 无生剑叫了两个随从,三人一同走出彩华楼,八成是要去成衣铺买衣衫。 “若是轻易答应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将这个恩情忘得一干二净。”离泓靠在门边,耐心地对她解释。 “这么精于算计,你累不累?”丁若羽仰起脸,清澈的眼眸反衬着他眼中的复杂。 离泓依旧摆着一副笑脸,在她没几两肉的清瘦面颊上轻轻捏了捏道:“累,活着哪有不累的。” 尤其是,他还有那么多想要的。 天放晴了,出了门却比下雪时更冷。楼雪在院子里抚琴,天寒地冻的,似乎对她毫无影响。 “今后你得叫她师父。”待走近了,离泓便拍了拍丁若羽道。 “是,师伯。”丁若羽张口就来。 楼雪正弹着刚谱的新曲,听到这对话,一走神,跑偏掉好几个音。 “小姑娘,你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他越发相像了。”她将双手平按在弦上,消去了琴弦的颤动。 丁若羽假装听不懂的样子,脸上挂着抹憨厚的笑。 “小徒儿,我虽在江湖上号称‘琴剑双绝’,却只能教你一样技艺。这琴和剑,一柔一刚,皆为杀人凶器。”楼雪从琴侧面的机关内,取出一把擦得银白耀眼的长剑,等她做出选择。 “学剑。”丁若羽毫不犹豫道。 楼雪一怔,笑了。原以为对方会选自己赖以成名的魔琴幻影术,没料到竟挑了稀松平常的聆仙谷剑法。 她不知道,丁若羽对琴棋书画什么的,不光没有天赋,还不感兴趣。 院内的积雪被晨起的丫鬟小厮们铲走了,堆在角落处,楼雪拉着丁若羽来到空地上,让她展示自己平日里的练习,看她达到了什么程度。 丁若羽伸手入怀,指尖碰到匕首的柄后,顿了一下,还是没有将其拿出。她双手自然下垂,盯着楼雪看了片刻,身形微晃,突然暴起,探出的手呈爪状直取对方咽喉。 楼雪没想到看上去乖巧的她动起手来是这种风格,差点没来得及闪开,刚偏过头去,那一爪就到肩上了。 丁若羽趁她慌乱闪避之际一条腿弯起,膝盖抵在她腹部,没有出多少力,又在她弯腰后撤时放下腿,勾住她的脚踝。 “这……全部都是最无耻的阴狠杀招,随着对手的动作而变化,毫无章法可言!”楼雪被她放开后,仍惊魂未定。 “她习的便是杀人术。”离泓替她顺了顺气,问道,“你觉得如何,可是她的对手?” “哼,这种难等大雅之堂的东西,堂而皇之搬出来,是会被江湖豪侠耻笑的。”楼雪道,见丁若羽伶仃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她,口气又软了下来,“也对,天罗地网这样的恶魔组织,能出什么名剑士?长此以往,只怕连心性都会被改变。” 她提了剑,叹道:“我来练一段给你看看,什么才是剑法的精髓!” 身随意动、飘飘若仙,剑锋过处带起碎雪如落花,剑尖微颤,纷纷落花又成了雨点,晶莹地铺在地上。 同天罗地网的教员教的一样,都是要快准狠。可是楼雪的剑法,灵动飘逸,每一个动作都美得像排练无数次后浑然天成的舞蹈。即使是阴招狠招,藏在这优美的舞姿下,也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点厌恶。 丁若羽折了一根木棍做剑,很快就跟着她学起来。楼雪告诉她,招式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心。这套剑法注重的是随心而动,因而心性如何,也决定了使出来的剑是什么模样。 他们这一趟来北煜,最多留十日,根本来不及学会整套剑法。楼雪便希望她能学个神似,更深层次的内容只等来日方长了。 离泓见二人练得正起劲,转身回了房。忽然响起敲门声,原来是南宫忆,在外面已等候了一段时间。 “东平侯收下了匣子,还给大人写了一封信。”他将密封的信件递了上来。 离泓拆开一看,信上无非是让他照顾好自己的女儿之类的话,除此之外,还有一大段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养父是李氏三房的老爷,负责管理商行田庄,现在这些有一大半都落到了他手上,再加上这些年一直与炎国有着生意上的往来,李韫这个名字,在姜国也如陶朱再世一般。 但他终究是个庶子,也没有考取功名,除了满手铜臭再无别的长处,久而久之可能连家产都分不到。 因而东平侯认为,若是日后二人生米煮成熟饭了,希望他能入赘侯府,孩子也最好姓丁。 “滑天下之大稽!”离泓被这莫名其妙的侯爷给气笑了。 他在送去的信上只说了收留丁二姑娘并送去聆仙谷拜师学艺,只字未提两人感情方面的事。没想到这老不修,不顾自己女儿的名声,还给他安了个准女婿的身份,实在荒唐。 第四十二章 死灵地狱 得到离泓的指示后,南宫忆再次动身,赶至渡云山脚下看上去毫无人气的沐府。 他手中提着把上了锈的青铜钥匙,钥匙有两只手摊开来那么大,上面系着脏兮兮的红布和两个铜铃。 下人通报后,出来接他的是妇人打扮的无眠。 “离泓人都到了煜国,怎么这么慢,还要派你来?”她边领路边抱怨着。 “主子脱不开身。”即使合作过多次,南宫忆对这女人也还是选择敬而远之。 沐府后院一间柴房内,打开破旧积灰的灶台,底下盘绕着长长的旋转楼梯。两人点了火折子走下去,木质阶梯吱吱作响,有的受潮霉烂,有的被蛇鼠虫蚁啃咬,南宫忆走在前头,好几次差点踩空掉下去。 有他当先探路,无眠完美地避开了所有“陷阱”。 不过这楼梯太长,又要一直打着圈走,下到地面后,他们都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急忙停住缓了片刻。 照了照四周,下方的空间是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石室,除了旋转楼梯是从顶部凿穿外,石室的顶离地两丈高,地面上开凿出一左一右两条半尺宽三尺深的长沟,火折子照射下反着微光,残留着薄薄一层深色的液体。两条水沟向前延伸,靠近楼梯这头各开了个地漏,使得液体过多时从此处流出而不溢上地面。 他们沿着一条水沟向里走,走到水沟尽头,前方没路了。 两人面前如断崖一般,地势急转而下,不知深至几许,底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无眠摸了摸身上,还好多带了几个火折子,便扔了一支下去。 从下方传出的回声来看,约有十余丈深,火光早已熄灭,映出石壁上连接的几根铁锁,显然是给他们攀爬用的。 无眠和南宫忆各自顺着一条铁锁爬了下去,铁链缠绕着下方的一个巨大笼子,两人抓住笼子上的铁栏杆,发现笼子对面也连着铁链,通往另一边的石台。而笼子下方,也垂有几根可供往下爬的铁链。 “去对面还是去下面?”无眠问。 “有什么区别?”南宫忆吊在笼子下,用火折子挥了挥,下方似乎是一大块已经干涸的池子。池底同先前的水沟一样,铺着暗色反光的积水。正对着笼子的中央有个像窨井盖子一样的小门,门上挂着把小铜锁。 南宫忆看着自己腰上挂的巨大钥匙,怎么也不是开这锁的,就对无眠道:“去对面看看。” 他刚抬头,笼子就在铁链牵扯下剧烈晃动起来,无眠竟未等他说完就沿铁链跳了下去。 “喀嚓……” 下方一声脆响,井盖似的小门被无眠踩裂一角,直接免去了开锁的步骤。四周忽然传来沙沙的响声,响动由远而近,在这空旷的地下显得极为诡异。 无眠心里一慌,足下发力,再次攀上铁链,往上窜了两步静观其变。 “快上来!”南宫忆突然大叫,声音四处回荡,无眠咬着火折子,再一低头,池底开始龟裂,出现无数纵横交错的小沟,小沟里也飞快涌出暗红的液体来。 她赶紧抓着铁链往回爬,来到铁笼处,两人向对面的石台手脚并用地赶去。 池水里咕噜咕噜冒着大小不一的气泡,一股浓烈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淹没了下垂的铁链,又渐渐蔓延到笼子底部。 “快一点!”南宫忆已爬上了石台,见无眠还差好一截,不由着急起来。 闻着气味就知道这池水剧毒无比,他硬憋着一口气爬了上来,此时冲下方大叫了一声,立时觉得喉咙像呛到了般难受。 无眠停在台下两三丈的地方,似乎脱力了。她仰着头,张大嘴巴呼吸,面上一片煞白。 南宫忆顾不得喉咙难受,又叫道:“快,爬上来!再不动就来不及了!” 他见无眠只是紧抓着铁链,一动不动晕倒了一般,咬了咬牙,向她打出一发无毒的暗器。 那是一枚小钉子,钉在无眠上臂处,几乎全部没入了肉里。 突如其来的刺痛将她唤醒,一看池水快要舔到鞋子了,她也反应过来,在南宫忆的帮忙下险之又险地爬了上来。池水涨至石台下方几寸,沸腾般冒了一会儿泡,涌入两侧长长的水沟里,又渐渐向下退去直至消失。 暗红池水里,偶尔翻腾着几只软骨的怪物,混在弥漫的血气里,让两个人皆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 高台另一边,竖着一座大门。 这一次,对上了南宫忆带来的钥匙。他知此番凶险,怕门上抹了毒,撕下一幅衣摆包着手,再用钥匙开锁。 厚重铜门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巨响,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只推开一条刚好能容两人进去的缝隙。 无眠草草包扎了一下手臂,第一个走进去,禁不住连声感叹起来。南宫忆紧随其后,面前亦是突然一花,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 他们面前有无数的流萤飞舞,甚是壮观,明灭辉映,恍如仙界。 可是这里并不是仙界。 更多的流萤,都留在了笼子里,一只只装着十几名人形怪物的笼子。 这些飞虫停落在人形怪物的身上,使得这些东西都发出了刺眼的绿光来。 有一只小虫,冲着南宫忆眼睛飞来,他用手一抓,将其捏死,忽然嗅到一股怪味。四周的布置渐渐变了,中心流萤最多的地方,显现出根残破的柱子,柱上绑了一个人。 那个人浑身都被金色的小刺扎在了柱子上,手脚肩膀也被金链子凿穿,牢牢地捆着。 他身上不停地有巨大而致命的伤口出现,像在被许多凶兽撕咬着,又极快地恢复原状,直至下一波撕咬来袭,循环往复。 南宫忆看着这个人,一会儿被掏空了五脏,一会儿头颅碎裂,一会儿又失去了手脚……直到又一次撕扯后,他抬起了乌黑发丝遮掩下血淋淋的半张脸。 那半张脸和脸上漠然冷寂的眼睛,吓得南宫忆一屁股坐倒在地,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 是离泓。 他身边,撕咬吞噬着他的东西,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是无数形态狰狞的恶鬼。 恶鬼们似乎嗅到了异样的气息,有几只朝着南宫忆的方向飘来,张开獠牙就朝他的头颅咬去。 南宫忆惊恐地连喊叫声都发不出来了。 就在等候死亡的一瞬间,大腿上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又变回了原来流萤飞舞的样子。 无眠目中隐着一丝担忧,手中握着把带血的剑。他低头一看,腿上被扎出血来,原来方才眼前出现的死灵地狱都是幻觉。 “这些飞虫不是普通的萤火虫,而是被称作流蜃。”无眠道,“沾上了就会产生可怕的幻觉,最好避开它们走。” 南宫忆按着自己飞快跳动的心脏,喘了一大口气。 他看着笼子内的药人,无眠告诉他这些人本是穷凶极恶的死囚,被抓了过来,身上抹了流蜃最喜欢的花粉。他们关在笼内,日复一日被幻觉侵袭,时间久了都变成了内心只有血腥和杀戮的痴呆。 这个阶段,再喂下短期内最大幅度提升战力的药,就会成为毫无感情的杀人利器。那些幻觉里倒映着的,都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于是,他们就通过这种途径,将恐惧加诸于杀戮对象的身上,待杀戮结束夙愿了结,有的药人会立即自尽。 这样的话,培养一个药人成本就很高。于是,离泓又造出来另一种能控制他们死亡的药。 定期喂下此药,药人就会变得温顺起来,等到派去战斗时,再以流蜃激发出他们的凶残本性。 此刻他们眼前这一批药人,显然还在以流蜃扰乱心智为主的第一阶段。有的药人痛苦地满地打滚,有的则呆呆傻傻缓慢移动着,都是目光呆滞、肤色泛青,外皮上也被流蜃叮咬得坑坑洼洼。 南宫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这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只吐了两口酸水。流蜃的厉害他方才算是尝到了,那些药人的幻觉,只怕比他看到的还要恐怖上百倍。这么密集的流蜃,眼前不停上演各类噩梦,不疯也绝对傻了。 “主子说,要将这批药人从密道转移回炎国,交到姜……你家那位手里。”南宫忆想,姜成桦已经逃离煜国,也不能再称其为姜国质子了,便直接改口成了这样。 他从包裹内取出好几份油纸包着的药,分了一半到无眠手上。 无眠看着眼前到处飞舞的流蜃,让他先等会儿,自己来到石室角落,扯掉一件外衣点燃,温暖的火光跳跃起来,她又在四周寻了些可燃物,都堆积在火焰旁。 果然,这些黑暗中的飞虫趋光,一窝蜂地飞了过去。 他们取了手上的药,仔细一看,油纸包分了两种颜色。颜色较浅的用来撒在药人身上,颜色较深的则喂他们服下。 两人想,用来撒的药很可能是掩盖花粉气味防止喂药人在途中中了幻觉的,于是二话不说,跳到笼子上,天女散花般将几包药粉倾倒在了药人身上。 结果刚撒完,药人就纷纷昏迷倒下了。 两人面面相觑,紧接着趁着他们不能动,又将喂的药一个一个塞了进去。 不消片刻,药人们纷纷醒了过来,不再如之前般躁动不安,变得异常温顺。 第四十三章 剑与夜 四大宗派的盛会,于次日举行。午后,丁若羽陪着离泓在屋内练字,见他写着写着突然倒下了,猜他又要进入沉眠。 她力气较从前大上许多,很容易地扶起他向里间床铺走去。搭在她肩上的手忽然动了动,丁若羽扶他躺倒,看到他正半眯着眼,嘴张了张,看上去很虚弱。 她凑过去,就听到他在咒骂:“浮舟,你这挨千刀的……” “浮舟是谁?”丁若羽疑问道。 离泓缓慢伸手,想要触碰她的眉眼。 “算了,同你解释不清。”他的手摔了下去,人也再度陷入沉睡中。 丁若羽记下这名字,只待日后再探究竟。她将指尖悬在离泓眼睛上方,轻轻道:“你方才的目光和语气,像是另一个人。” 一个她不认识,对方却认识她的人。 渡云山下沐府地底,无眠和南宫忆驱赶着药人沿原路返回。喂了药的药人虽然仍是一副痴傻的样子,但已经能听得懂一些简短的指示。 来到石台下方的池子时,药人纷纷跳了下去,在暗红液体里浸了片刻后,池水降下来,他们也攀着铁链来到入口的石台上,指引药人们按次序沿着铁链爬过来。 浸过池水后,药人的皮肤变成了深绿色,发皱收缩附着在骨骼上,还生出一块块铜钱大小的褐色斑点。 出了沐府,大门外候着四名手持白幡带着一口棺材的单薄汉子。 驱赶这么一大批药人出境,太过引人注意。这四名赶尸人会使点障眼法,略施法术,将他们变成了送葬的队伍。 无眠隐隐听得地底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随后脚下震动起来,忙拉上南宫忆,同赶尸人们将药人驱赶上路。行出数丈远,再一回头,沐府一角屋舍坍塌,烟尘四起,遍地狼藉。偶有一两只流蜃飘出,亦很快被尘土掩埋,抹除掉所有的生命。 “可怜了沐火的祖宅……”无眠看得一阵心痛。 南宫忆陪她一起站在不远默哀了片刻,随后指着山上对赶尸人道:“从这里走,有条捷径,还可避开官兵盘查。” 山路陡峭并不好走,他们爬了一会儿,来到一处隐秘的山洞前。南宫忆扒开洞口遮挡的野草,当先进入洞中,点了火折子照明。余人跟着前行,发现此洞为人工开凿,竟将整座山打了个对穿,出去后直接进入了炎国地界,远比绕山前行要快得多。 一行人哭哭啼啼敲着锣唱着挽歌, ——贼无耻的分割线—— (以下为用自己另一个文的内容凑字数。今天太忙了,新内容无法跟上,天亮前争取给补齐。。除夕快乐,做好防护,尽量少出门哦!有个小小的隐藏彩蛋是男主在本章里稍微冒了下头。。。) 夜色昏沉,萧莜跑了一天,此时昏沉入睡。只是,这一觉她也睡得极不踏实。 阿欢在书房内,默默望着匣子里的丹药,混乱得几乎无法思考。 萧莜那异乎寻常的嗅觉,熟练无比的炼丹手法,精准的控制力……这千百年,他只知道,唯有那个人,能做到这等地步。 而角落里的篆文木简,萧莜莫名其妙的夜游症,也无不指向他所猜测的那个答案。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子都麻了,久远的记忆却如洪水般冲垮他刻意布下的坚固堤坝。 那个决绝的身影,高傲翘起的嘴角,还有她指尖灼烫殷红的血…… 萧莜一觉就睡到次日午时。 她进书房时,似是特意打扮了一番,打扮得极为古怪。 她穿得像个道姑。若要细究,她打扮成的是先秦时期阴阳家的模样。 “我真是铸鹿。”她一进门便道,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又平静,又冷漠,一如千年之前。 阿欢居然笑了一声,慢悠悠道:“想来是了。” 萧莜终于气急败坏起来,冲到他面前,大叫道:“我是铸鹿啊!” 她突然就抓住了他的手,浑身发抖:“我做了个梦,然后什么都记起来了!” “原来他们……他们拉拢我,并不因为我是萧莜,而是因为铸鹿!” “我竟是铸鹿……” 她面色苍白,趴在他腿上,反反复复都是那么几句话。 阿欢面上看不出情绪,心里却已然大乱。 即便过去了一千四百年,他也还死死记着这个名字。 她是当时并没有什么名气、却被诸国首领竞相拉拢的女炼丹师,亦是……永生丹的创造者。 就在成婚的前日,他第一次见到了铸鹿。 二十岁上下年纪,黑白相间的衣衫,身形修长,眉眼细细嘴唇殷红,满脸漠然、高不可攀,那股子傲慢气质,一眼就能从人堆中分辨出来。 婚宴上,她亦出现在了大殿的角落里。身影一闪而过,望向他的眼里含着几分怜悯与嘲弄。 直至下人来寻他,告知他一位韩国王姬有要事见他。 那是魏王宫接待贵宾的大殿,此刻空空荡荡,只坐着个女人。她垂着眸子,在他进门后屏退了所有下人。 “我能带你离开。”她开门见山,神情复杂,笑容奇异。 他同大多数人的反应一样,问她道:“你是何人?” “铸鹿。”她坐直了身躯,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姬公子或许未曾听过我的名字,但永生丹想必听过。” 他几步就冲到了她面前。 “永生丹已然炼成,”铸鹿仰起脸看他,虽笑着,那笑却没有一点点温度,“我自五岁起就跟着师傅炼丹,我活着的意义,便在于炼成永生丹。” 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道:“公子将会成为永生丹的第一个试验品,而我……只有我能带公子离开这里。” “我走了,阿妍怎么办?”他冷笑着问。 阿妍是魏国王姬,亦是他的新婚妻子。 “死了,请公子来之前,我已杀了她。”铸鹿望向他的双眼平淡无波,甚至澄澈如水。 他不知如何克制自己才没有当场掐死她。 “比起跟着公子活遭罪,她还不如死了的好。”又是无波无澜的一句话,铸鹿却说到了他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地方。 确实,他太自私,才自以为阿妍是心甘情愿陪他一同下地狱的。 再看向铸鹿,他神色间的茫然与震怒也渐渐消散。 “我不跟你走。”他笃定地给了答复。 铸鹿叹了口气。他原以为她还会继续劝说,不想她只是起身,冷漠的态度冰消瓦解,蔻丹似的双唇又一点一点弯了起来:“你是不知历经漫长岁月无法老去的空虚与可怕。千载万载后,所有人都化为泥土,只余你一人孤零零地悲哀存在着,你便一定会后悔。” 他倒退了一步。 可铸鹿笑着瞅着他,立在原地,只是慢悠悠道:“你后悔了,便来寻我。也许五百年,也许一千年,你都找不到我。不过,这既是你的决定,谁又能管得了那么多呢?” 她突然咬破了手指,走上前来,在他双眼和眉心画了些什么。 那血液滚烫,瞬间被吸入他的皮肤内,什么也没再留下。 铸鹿面上浮现出些许倦意,将手缩回广袖内。雪白的脸孔,殷红的唇,衬得她那副慵懒又棱角分明的容貌异样的光彩夺目。 他便站在那儿,将她的模样死死印刻在心底。 铸鹿转身干干脆脆离开,黑白相间的古怪服饰渐渐被外界的绚烂灯火所淹没。 一切照旧进行着,只是阿妍,换成了魏长歆。 就在他跟魏长歆服下丹药不省人事的时候,铸鹿也被秘密下令处死了。 他复活后调查许久,得知当时魏王以为他二人已经身亡,无法再度苏醒,便将铸鹿绑起来,一把火活生生地给烧了。另一颗丹药,也便宜给了前来讨要的赵王。 他原本对铸鹿这个始作俑者所抱有的敌意,似乎亦随着那把火,渐渐烧没了。 可是,萧莜…… 他的手依然很稳,轻轻落在她发上,又划了下来,托起她的脸颊。 “见到那副画前,我都快不记得铸鹿长什么样子了。”他轻声笑说。 总之,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美人。 萧莜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的,僵着身子道:“都是我,让你们变成了怪物。” 阿欢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他一贯擅长控制情绪,却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在抱起她的时候,他双臂忽然收紧,将她死命地箍在怀中。 痛意袭来,虽是打了好几个折扣,但仍旧痛得她皱起了眉。萧莜胸口发闷,眼前甚至泛起了黑晕,她叫道:“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好!” 阿欢抱紧的双手微有松动,却并不放开她,他在她耳边,声音也带着颤抖:“有了她的记忆,就以为能和她一样了?你还是你,你永远也成不了她!” 萧莜第一次见他这般激动。 她挤出一丝笑来,显得那么无力。 “你终究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女人。”阿欢一只手挪了上来,轻轻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肩头。 “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么。”他接着问道,“在我沉睡之后。” 萧莜忽然神情黯淡。 她眼珠转了转,支支吾吾道:“后来我打算一个人逃走的,可还是被他们找到了。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过我?” 她说的也算合情合理,只是,她没有告诉他,那个时候她完全能逃脱追捕。 铸鹿是故意留下踪迹,被魏王的人抓起来的。 她在劝说阿欢离开时,她视若生父的师傅,已然被魏王的人暗中杀害。 师傅没了,她亦不想独活。 永生丹注入了师傅一辈子的心血,她看到阿欢,便会想起师傅。于是,她想帮这个少年,帮他避开即将到来的灾厄。 他却拒绝了。 第四十四章 更迭 砖瓦破碎,抖落的残渣在电光下闪着银光。药人们吞噬了大量的晶石粉末,身体变得坚硬无比,穿墙裂石,拆开塔身钻进了塔内。 在赶尸人的操纵指引下,他们一层一层循着气味翻找起来。这些药人寻找东西全靠本能,如有遮挡,便直接毁掉眼前的物体,粗暴无比。终于,他们翻开重重掩盖,在塔的中间楼层找到了一件魔族器物。 是一只小小的炉鼎,其间燃着紫色的粉末,冒出无味的白烟。药人们打翻了炉鼎,被药粉一烫,疯了般撕咬争抢起来,瞬间将那魔族器物掰成了破铜片,自身也渐渐溶化成一摊又一摊绿色的血液,顺着地面肆意流淌。 “魔物已毁。”赶尸人对姜成桦道。 此物大凶,连毒血淬炼的药人碰触后都会化为脓血,换普通人来后果更不必去想。 失去魔族器物加持,半空中的巫皇只觉一阵气血翻涌,恰此时,岁寒取了手杖,一道绿光穿透满天飞沙,直刺进他的心脏。 “不愧是统领十万兵将的天族神官岁寒,输在你手上,我认了。”流焰缓缓降落,踩在塔檐上,火红的长袍被血水浸染后红得更加鲜艳。他望着同样落在对面的岁寒,忽然冷笑起来,“只是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与离泓合作?你可别忘了,你的未婚妻,天族的霓裳公主,便死于他手!” 岁寒同情地看着他,良久方道:“你同他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发现,他并不是你的亲弟弟离泓?” “纵使容貌相同,你也早该察觉,他完全变了。” “你说什么?”流焰不可置信道,“告诉我,他是谁?” 他与离泓虽是兄弟,却从小分开,多年后重逢,自然对对方的真实性情了解甚少。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离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我肯信他,便因他亦是天族。”岁寒见他活不了多久,也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缓缓道出了真相,“他正是当年传言中和你弟弟同归于尽的浮舟,霓裳是他的皇妹,他又怎会对她下毒手?” “浮舟……怎会是浮舟……”流焰嘴角淌下血液,仰面从塔上跌落。几声巨响,聚雷塔开始塌陷,砂砾乱飞,很快地将他彻底掩埋。 岁寒起身避让,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停在姜成桦身旁,撤了风盾。 姜成桦见他风尘仆仆、散发披肩,并非毫发无损,知道方才一战颇为凶险。 “巫皇还活着。”岁寒望着那片废墟道,“我杀不了他,只能暂时废了他。待大国师归来,再由他亲自处理。” 另一边三位护法的争斗也已结束。沐火押着重伤的厚土,同样伤势不轻的弱水守在疾风尸体旁。 远远的,国师派来来接应的人马到了,一群红斗篷扶了伤者和死者上担架,另一批来到姜成桦面前。 领头的是无眠,看她的服装,俨然已成为巫教的高层人员。她踌躇满志,在马上对他伸手,笑容灿若星辰:“上来!” 姜成桦飞身上马,落在无眠身后,握住了缰绳。他又瞧向岁寒,见其一声呼哨,面前便多出匹大白马,与他们一同前行。 皇宫内,巫皇派来行刺的巫师们被四皇子燕祀的大军冲得七零八落,早已溃不成军。两方仍在交战,燕祀大步走入正殿,向燕龙行请罪。 唯一能倚靠的儿子来了,燕龙行叫那些禁卫军先退下,询问燕祀外间战况如何。 燕祀将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见燕龙行四肢无力,知其药效还未退去。 看到他的眼神,燕龙行道:“老四,你为何来得如此及时?” “父皇,您不会是连儿臣都开始怀疑了吧?”燕祀心底一寒。 “谁给你的胆子?朕在问你话!”燕龙行突然发起怒来,若不是肢体乏力,都想给这个儿子一脚。 燕祀本来不想做得太绝,此情此景,却再由不得他。 外间的喊杀声消停时,父子间的争斗也停止了。 皇帝驾崩。 坊间传闻,巫教与朝廷争权,派细作廖贵妃下毒害死了老皇帝,巫皇流焰也被皇帝派去截杀的高手斗得元气大伤,寻无所踪。英勇救驾的太子燕祀登基为帝,同时命大国师接任巫皇。 离泓收到消息时,四大宗派一年一度的会武盛事已举行到一半,刷下了一大批不入流的弟子。 “不知巫皇陛下何日返回烈火城?”前来汇报的侍卫跪在地上道。 “哈……”离泓笑道,“我什么时候答应过燕祀,要去继任巫皇了?” “巫皇陛下,您这不是在为难小的么?”侍卫连连磕头。 “五日后抵达烈火城,至于接任巫皇一事,我自会同他细说。”离泓给出准确答复后,将其赶了出去。 他再一回头,原本去楼雪处学剑的丁若羽回来了,正直挺挺跪在他身后。 离泓倒退了两大步道:“你又是在玩哪一出?” “巫皇大人!”她恭恭敬敬磕头行礼,伏在地上道,“从前多有得罪,还望陛下开恩!” 离泓将她拉起来,轻轻地拥在怀里,又突然收紧手臂,将她抱离地面飞快地转了两圈。 丁若羽惊魂未定,心都跳到了嗓子眼,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离泓忽然开口问道:“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丁若羽一惊,赶忙撒手,看向别处道:“你又不让我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喜欢。” “是啊,”离泓放开了她,“我都差点忘了。” 丁若羽有些尴尬地推门而出,接下来一整天都与楼雪呆在一处,晚间回房了也早早躲进里间睡下,不再同他多说一句废话。 睡到半夜,她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劲,翻了个身,竟钻到另一个人怀里。 这冷到刺骨的肌肤,吸走了被窝里所有的暖气,冻得她差点一脚将其踹出去。 “你怎么爬上来了?”她睡眼惺忪地问。 “打坐累了。”离泓转头看向她。 外间的烛灯透进来,昏黄而柔和。 丁若羽看着他慵懒中透着丝蛊惑的眸子,突然蹙了蹙眉。这个眼神,同那日他陷入沉眠时一模一样,就仿佛是个陌生的人。 “不用担心,”他道,“你在死士营时也是男女同席,没必要如此紧张。” “为什么?”丁若羽冷得缩起了身子,不解道,“又不许我对你心存好感,又主动过来……” “那是之前,现在不一样了。”离泓的目光又变回往常模样,轻叹一声道,“还是不行,我身上太凉,怕是会将你冻病了。” 说着,又出去打坐了。 丁若羽伸出的手停在外面,不多时也冻得冰冷。 他这一前一后态度转变得未免也太快了,究竟是在隐瞒什么? 夜半三更,镇魔塔下,最底一层裂开了一道百丈深谷。谷口裂隙处闪烁着微弱的天族符文,越往下,则是另一种神秘莫测的魔族符文阵法。 深谷尽头,坐落着荒芜的魔域遗址。从建筑和山体上遗留的痕迹来看,这里曾经历过极其惨烈的战争。 穿过另一道复杂的阵法,一座破败的宫殿呈现在眼前。门楣上以魔族文字书写着幽冥殿三个字,封印的殿门内,隐约传来声声凄厉的鬼哭。 大殿中央,冰冷残破的寒玉柱上,以金锁链捆绑着一名看起来十八九岁的少年,他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不时被殿内飘动的百余只死灵撕咬吞食。可是只一瞬间,柱子上的符咒又会泛起金芒,将其身上的伤口极速恢复如初,使他遭受百鬼噬体之苦却永远不会死去。 沉寂中的少年被咬得支离破碎,再瞬间恢复原样。他突然张开了眼睛,是魔族特有的猩红的瞳仁。“咔”的一声,挣断了一根金链子,当恶鬼再度扑来时,他抄起金锁链抽去,将那几只死灵打得魂飞魄散。 可是,这一击也达到了他此刻的极限。他再次沉睡过去,扯断的金锁链也像有生命一般自动回到原位,再次将他牢牢固定在柱子上。 殿内死灵一拥而上,竞相争夺,仿佛在为那几只消失的恶鬼报仇,将柱子上的少年吞食得仅剩下一副森森白骨。 会武赛事的结果毫无悬念,四大宗派果然独占鳌头,其余小门小派亲传弟子甚至连他们的外门弟子都比不上。接下来,便是四名首席弟子的较量。白虎门原是两名首席,掌门的女儿不想参加,便只有杜长丰一人上了台。 这些天,丁若羽观看他们一招一式的演练,对楼雪教的剑招也颇有领悟。这些天有空就去楼雪院子里练剑,偶尔能看到翩翩和无生剑在一处交谈切磋。看起来两个人的关系缓和了,虽然不一定做得成情侣,但成为兄弟是绝对没问题的。 “回去后,不要暴露出你在这里学的招式。”上了返程的马车,离泓叮嘱她道。 原本丁若羽还不甚在意,经他这么一提,忽然反应过来。这阵子,他安排的一些事情,竟都是在为她日后重返丁家做准备。 天龙作的画,拜楼雪为师,还有这名门正派的剑招……无不是在交代这些年她的处境如何。 “为何这么早就做准备?离我十八岁,还有四年……”她想起以前的约定,心底突然涌起一阵不安。 第四十五章 祭火节 马车驶入烈火城境内,出现了百余名等候着的巫教弟子。离泓随他们入宫,将丁若羽送返死士营。 营地内,正在练功的少年们见她回来了,互相议论了几句又继续练习。这些天,丁若羽心里想的全都是楼雪教的剑招,便一个人去冥想,练习巫术。 午时,陈岚打来了饭,拉她去休息处,问她恢复得如何。 丁若羽身上依旧干瘦,皮肤却白嫩了不少,显然这个月调养得不错。两人对面,飞琼和寸心来了,告诉她无眠已被选入巫教,当了巫教的圣女。 “什么是圣女?”丁若羽奇道。 陈岚想了想道:“相当于历任巫皇的女儿或者妹妹,以后说不定还能接手巫教。” “原来如此。”丁若羽点头。 “还有,”陈岚偷偷斜了眼郁飞琼,靠近她紧盯着她的反应道,“那位大人同意当巫皇了。” 丁若羽微微一笑:“无论上面怎么变天,我们还是得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陈岚从她神态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娇气地将碗里的蒜挑出来,一个一个丢进郁飞琼的碗里。 郁飞琼本想发作,见丁若羽毫无反应,那副对他视若无睹的模样让他心里像被刀割了一般难受,便一言不发。 午后的练习,倒是寸心主动找来。 “我有些巫术上的问题,想要问你。”他将丁若羽拉至一边,带着些不好意思道。 “巫术?”丁若羽一愣。 “火系的。”寸心挠了挠头,面上微微泛红。 两个人发出念气,你来我往地对攻,火光迸溅,引得一些好事的黑曜殿死士纷纷投来目光。 “别发呆,你的对手是我!”郁飞琼一剑指向陈岚咽喉,差点将她纤细的脖子擦出血来,惊得她大退好几步。 “好大的脾气!”陈岚捂着喉咙,胸口起伏,嗔怪道。 “嘭!”巨大的爆炸声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来寸心有没控制好念力,小火球爆裂,将半个身子都熏黑了。 “先凝气,再发出来,控制好别让气那么快散开。”丁若羽无奈道。 “是这样么?”寸心又试了一遭,噼里啪啦,周围靠得较近的也都被烟火燎成了黑炭。 丁若羽见他一出手,就知又要出幺蛾子,提早游墙而上,半蹲在壁灯边沿,眼睁睁看着他将周遭炸了个遍。 “还是散了。”她跳了下来,掌心托着一团火焰示范道,“你不要胆怯,不要怕被火伤到,将它当成自己手臂的一部分……” 郁飞琼望着他们,同陈岚去了大殿另一角。 “又吃醋了?”陈岚清甜的笑声在他听来是那么的刺耳。 “你又何必吊死在她那一棵树上?明知她对你无意,又是大国师……不,眼下可是巫皇的人了,你就不能看看身边其他人?”她十指尖尖,把玩着锋利的匕首,任寒芒在指间交错。 “其他人?”郁飞琼冷笑道,“你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陈岚眯着眼笑问,嘴角两个小巧的梨涡,笑容甜如蜜糖。 “我感受不到你的真心,只觉得恶心。”郁飞琼身上多出一股狠劲,迫得她又退了一小步。 陈岚笑着摇摇头,壮着胆子上前,轻轻将手放在他跳得有些快的心窝,柔声道:“我承认,我喜欢你,完全是因为你对巧儿有意。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但……凡是喜欢她的人,我都想要得到。” “你疯了?”郁飞琼一把推开她。 “包括你,包括那位大国师……我要让你们,最终都喜欢上我。”陈岚身形踉跄了两步,笑得却愈发甜美。 “你真的疯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喜欢上你!”郁飞琼斩钉截铁道。 “那也无妨,我会让她主动离开你,让你们谁也得不到她!”陈岚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无法藏匿的阴邪。 她微微偏过脸,一双眼睛在丁若羽和寸心身上来来回回溜了几圈。 几日后,祭火节盛典如期举办。正赶上新皇即位大赦天下,也放了黑曜殿与红莲殿的死士门穿上巫教底层弟子的斗篷,前去祭天楼观礼。 高台上摆着一圈火盆,巫师们围着火焰踩着鼓点起舞,道路两旁、周边酒楼上围满了观礼的群众,更有盛装打扮的贵族女子组成一支长长的队伍游街,引得人们纷纷向她们身上投掷着最娇艳的鲜花花瓣。 钟声响起,典礼正式开始。 随着乐声,祭天楼上似神仙降世般飘落下五名戴着火神面具的巫师,他们白衣如雪,黑发披散,踩着下方火盆内摇曳的火焰,跳起奔放的胡人舞蹈。 丁若羽立在栏杆旁,看得真切。这些人皆是风系的巫师,降落时足下便踩了风盾,现在更是加了风障护体,寻常的火根本近不了身。 不明就里的炎国民众纷纷欢呼,顺着乐师吹奏的曲调唱起祭火祝词,将城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高台两边,又一队皇宫里的舞姬脚步轻盈地走上台来,露出的纤细手臂上戴了十几只叮当作响的银镯,下半身穿着灯笼裤,肩披各色彩带,跳起华丽热情的胡旋舞。 祭天楼顶层,一扇朱红大门开启,并肩走出两名年轻男子。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丁若羽竖着耳朵听,原来皇帝和巫皇一同出来了。 她抬头看向那片耀眼的云端,不消片刻,祭天楼上便站满了护驾的侍卫和巫师。那二人皆着华贵的黑袍,只是燕祀的领口衣带由金丝织就,离泓身上那件却是火焰般的红,宽大的袖口随风飘摇,衬出二人卓尔不群的气质。 燕祀满面威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下方,偶尔偏过脸对离泓说两句什么。离泓在楼上没站多久,便转身进了门内,之后再也未出现过。 集市上愈发热闹起来。陈岚拉着丁若羽到处闲逛走走看看,终于停在一处卖冰水的铺子前。 郁飞琼便坐在那里,见她们携手而来,指了指桌上道:“渴了吧?替你们买好了。” 清凉的水里浮着几块小小的冰,上头漂着香草叶子,还在碗里加了小元宵,两个小姑娘赶快坐下来尝了尝,入口清甜,飘出一股梨香,不由连声赞叹。 这种半冷不热的天,尝点冰的,竟别有一番滋味。 休息了片刻后,三人一起去燃香祭拜,又试着自己制了会香。 身后传来一片敲锣打鼓声,他们赶过去观看表演,却被来往的人流冲散了。丁若羽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突然被人拉住了手,向另一处跑去。 一身白衣,戴着火神面具,是先前台上起舞的巫师。丁若羽挣不脱,默默跟他逆着人流向前跑,转眼就听不到锣鼓声了。 那人带着她来到一株柳树边,伸手掀开了面具。 “你怎会……”丁若羽看着离泓这身打扮,靠在树干上缓了缓呼吸。 “上面太无聊,偷偷溜了出来。”离泓取了根发簪,匆匆将披散的发盘成个简易的髻。 “他们万一找你怎么办?”丁若羽见他盘的发髻不是以往随手拈来的女髻,而是正常的男子发髻,心底又是一阵疑惑。 “有皇帝顶着。”离泓毫不负责任地笑了起来。 他牵着丁若羽,来到一条河岸旁,看着岸边的情人放起了河灯。 那只手,似乎并不如往常一般寒凉刺骨。丁若羽抬头看他,那双黑幽幽的眸子清冷中透着桀骜,却又并不同于他一贯的变幻莫测,不禁又陷入了沉思中。 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拥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似乎能看穿所有人的心。这么些年来,随着她对各个细节有意无意的练习,在探测人心上,更是越来越准确。 心底的疑惑正在告诉她,身边之人一定有很重要的秘密隐瞒着她。离泓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看向她道:“又发现什么了?” 又是那种似曾相识、而她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丁若羽呆呆地问:“什么?”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就喜欢这么盯着我,想要将我完全看透。”离泓又重新看向三三两两的人群,目光悠远,如同在看着另一个已经不属于他们的世界,“我又有什么秘密呢?我的一切,你不是都比我记得还要清楚么?” 丁若羽抓紧了他的手。她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心底里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痛意,痛得她快要将身体蜷缩起来。 离泓俯身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叹了一声。 忽然,放河灯的人群中乱了起来,丁若羽仍沉浸在莫名的情绪中,离泓便将她打横抱起,向一旁的树荫处赶去。 几声白羽破空,钉在周围的树干上,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做任何准备就孤身一人跑出来,还将她陷入危险之中。 林子内,另一道漆黑的身影正静静等他靠近。 丁若羽回过神,挣扎着要下地,却被他死死箍在了怀里。 她转头,看向前方漆黑的人影,那人笼罩在长长的斗篷内,披散的头发下,一半脸庞俊美如天神,而另一半,溃烂如鬼怪…… 嗖的一声,毫无预兆,一根利箭擦着她的鼻尖,没入离泓的心脏。 第四十六章 烟花雨 一阵血腥味蔓开。 离泓奔走的脚步渐渐停下,摇摇晃晃,终于双膝落地。 他的手垂了下来,丁若羽赶忙爬起来,护在他身前,浑身发抖地盯着身前之人。 “浮舟,”她听到那个人深沉冷酷的嗓音,暗藏着无边的恨意,“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亲手杀了你?” 离泓在后方轻轻笑着,费力地拔出箭道:“我不是浮舟。” “谁人不知你最善狡辩!”黑袍人手上出现一道电光闪烁的长鞭,将丁若羽一下抽晕,滚落到一边。 沾血的箭尖扎入地里,离泓支撑着站起身,手背上现出漆黑的鳞片,指甲也变长变尖,身上溢出一种同黑袍人差不多的恐怖诡异的气息。 他一晃一晃地走近,望着黑袍人道:“我是离泓,我们是同一个人造出来的,你忘了?” 黑袍人见他展露出魔族的本体,手中长鞭仍指向他道:“即便是离泓本人,也该死!” “假若杀了我真的能让你满足,请动手吧,兄长。”离泓静立在他面前,神态安详,已然不在乎生死。 半截树墩旁,伏在地上的丁若羽忽然睁开眼来。 黑袍人流焰抖动着手中长鞭,朝离泓身上狠狠抽打。离泓不躲不闪,任鞭影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灼伤的血痕,直到再也撑不住倒下。 丁若羽倏地起身冲了过去,反握怀中匕首,匕尖划破空气带出丝丝火花,穿入重重裹着雷电的鞭影,直插进流焰的心口。 她身遭崩出一层金辉,口中念诀,十指结印,将法阵贯注于匕身,最终“蓬”的一声,她浑身被一阵血雨笼罩,流焰的躯壳亦消失无踪,只剩下那件黑袍飘落地面。 丁若羽掸了掸身上血迹,转过身扶起离泓,向树林深处缓缓走去。 “五百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你父亲当年在凡界的时候,没告诉过你人心难测?”她冷冷瞥了离泓一眼。 “他只教我怎么救人于危难,其余那些……除了你,没人会同我讲起。”离泓笑着笑着嘴角就不住地淌出血来。 丁若羽放下他,取出纱布来止血,一边面无表情道:“这次是我杀了流焰,你会不会记仇?” “你应该说是你救了我,日后要记得回报你这个恩情。”离泓面容苍白,映着嘴边鲜红的血液,显出一种令人揪心的凄艳。 “确实,我不该钻了法则的空子,提前放你出来。”丁若羽包扎好伤口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拥住。 离泓将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望着林中纷飞落叶道:“你能出现在我面前,就已经足够。时间不多了,我也该回那个地方了。” 他身上的鳞片一点点消失,人也渐渐失去了意识。丁若羽紧拥着他,靠在一棵树下,亦陷入昏迷之中。 子夜时分,林子外响起放烟火的声音,一道道五彩的光芒刺破树荫,照射在二人身边。 丁若羽自惊惧中睁开眼,看到上空的景象,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梦到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四周有无数追赶撕咬的死灵。她一路奔命,却始终在混沌中打转,永远寻不到出口。 她爬起来,才发现正浑身血迹地躺在离泓腿上,而对方也仰着头,看着天上绚烂的烟火。 “浮舟是谁?”丁若羽一开口,问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惊到了。 离泓如同撞上鬼怪般盯着她,突然捂住心口,喊了一声痛。 这么烂的演技实在不敢恭维,丁若羽揉了揉眉心,扶起他道:“我们去外边看,这里树太多,烟花都被挡住了。” “换身衣裳。”离泓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只包裹,里面有一件新的红斗篷。 丁若羽嗅了嗅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乖乖将斗篷换了。 两人漫布在林子后的小土坡上,没看一会儿,烟花就停了,落下一层层轻盈的灰。 丁若羽踩着离泓的影子,问起林中的战况及他的伤势。 离泓一一作答,黑袍人已死,伤亦无碍,让她别瞎操心。 斜坡下,巫教的人正在等候,并牵来一匹马。 “好个燕祀,都找到这来了。”离泓不高兴道,抱着丁若羽上了马,一骑当先冲着巫教总部而去。 在马上,他贴着丁若羽道:“帮我个忙。” 丁若羽疑问地转过脸看他,差点撞在他下巴上。 “燕祀给我找了几个女人,你得帮我挡一挡。”离泓白了她一眼,说出的话如命令一般。 “怎么挡?”丁若羽捂住自己的脸,假如她是个美人还好说,这么副普通到甚至有些磕碜的容貌,别人挡她还来不及。 离泓来到赤云殿,抱着她进了朱红的大门,随后门扉紧闭,两人一个躲在了最里间的壁橱一个在外头打坐。次日天明,那些皇帝派来服侍的侍妾中纷纷在传,新任巫皇口味极其特殊,只偏爱长得丑的。 于是一大早,她们就赶回去向皇帝汇报情况。燕祀无可奈何,只得把这些女子全打发回自己后宫。 偏门外,一只小轿将丁若羽送了回去。她没怎么睡好,哈欠连天,练功时也无精打采。 午后冥想,她合上眼,脑海中竟闪出前一日她昏迷后的情形。虽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她仍看见了,是她亲手杀了黑袍人,并将其化为漫天血雨。 一滴冷汗滚落在手背上,丁若羽暗自心惊,那股强大的力量,是否真的属于自己? 她看着掌心流动的透明念气,不知它何时会转为耀目的金芒。 以前背过的巫术书籍上写过,只有天族的念气才会化出有如实质的色彩,其中金色念气最为精纯,练到一定程度更能幻化成坚固的铠甲。 他们这种肉体凡胎,即使有了修炼法门,念气仍是无色透明的,遇上天族根本无从抵抗。 可是昨晚的一切,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丁若羽拼命回想着,脑中嗡嗡作响,却只记得最后挨了那带有雷电的一鞭。 电光刺入皮肤后,并没有感觉到痛苦,晕过去后,似乎有什么介入了她的思想,支配着她,激发出身上所有的潜能。 雷电的伤口在那金辉下瞬间治愈,足下的风,掌心的火,全部融为一体,扑向黑袍人的心脏…… 她攥紧的手心微微泛出淡淡的金黄,像在其上撒了一片金粉,晃动着柔和的光来。 丁若羽平定气息,寸心正盘膝坐在身前,看着她的手心,询问她要不要紧。 “无妨。”掌中金光淡去消失,丁若羽也觉得一阵乏力。她不知自己摸索出的法门是对是错,不敢再试下去,只得继续按照书上的诀窍巩固复习已经学会的术法。 是夜,离泓又偷偷派了人来,接她去赤云殿。 趁此机会,她将自己的疑问尽数说出。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离泓道,他没有料到,她竟能还原出林间与流焰一战的绝大多数细节。 丁若羽盘坐在地,念气流转,在掌心形成微小的金色漩涡。 第二次试验,较先前似乎又提升了一部分。 离泓取了墙上挂着的剑,凌空画了一道符,将她身上的念力压制住。 丁若羽不解地看着他。 “我当年杀了几万个魔族士兵,才将念气提升至铠化的地步,你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那道符咒似妖邪术法,放出的禁制困在她身上,冒着滋滋黑烟,处处闪动着诡异的银色符文。 “试着在天亮前挣脱它。”离泓收好剑,便扬长而去。 丁若羽伸手,碰向一道精妙绝伦她却完全看不懂的符文,指尖突然如被针刺般疼痛。她缩回手,知其不能硬来,便细细观察着符文流动显现的规律。 共有三种符文,除了最显眼的银色符文外,还有每隔三个银色符文后出现的紫色符文,以及藏匿在禁制中几乎看不到的黑色符文。 她抽出匕首,发现这些东西犹如空气,割不断也划不开。她将念气灌注匕身,火光忽起,却只让紫色的符文暂时隐匿了一会儿,之后又继续发出暗淡的光来,其余两种符文根本不受影响。 丁若羽放下匕首,默念法诀,想要再找回金色念气施放时的感觉,试了大半个时辰,掌中仍仅有透明的气流,似乎再也找不到之前的状态。 不能就这么放弃,她暗下决心。然而直到寅时末,禁制仍未松动,相比于刚布下时,反而被她折腾得更结实了。 离泓哭笑不得地走来,破除阵法,递给她一粒连夜炼制出的丹药。 药丸绿油油的,看上去像是毒药,丁若羽一言不发地吞了下去。 一道念力从掌心涌出,淡淡的金色,终于又让她燃起了希望。服下丹药后没多久,彻夜未眠的疲意也已全然消退,精力充沛得如同酣睡刚醒。 她不由感激地看向离泓,此人经常不眠不休,不知是否因为常年服用这种神奇的药? “以后每夜来此练习,直至你能破解那道禁制。”离泓拍了拍她的脑袋,指向偏门。 小轿子于卯时之前及时赶到死士营,丁若羽绕过守卫的教员们,偷偷摸摸翻墙而入,下楼进了黑曜殿,其内仅她一人。 “都当了巫教的最高领导人,怎么行事还这么鬼鬼祟祟的……”她坐在地上,想起一晚上的经历,不禁掩面叹息。 第四十七章 百足之虫 营地内,见丁若羽又同寸心在一处钻研巫术,郁飞琼拉住陈岚就去了另一边。他沉默得可怕,剑招也越来越凌厉,逼得陈岚节节败退。 “她不理你,你就将气往我身上撒?好没道理!”陈岚扔了短剑,无赖地瘫坐在地,不再接招。 郁飞琼望向另一角,拄着剑道:“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陈岚同情地看着他道:“有一说一,你俩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变成陌路人。” “你……”郁飞琼审视地望向她,她怎会如此好心?这种话,不像是站在她这个立场说的。 “觉得奇怪么?”陈岚狡黠地笑了起来,“失去了竞争力,这游戏玩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你最好别耍花招!”郁飞琼冷冰冰道。 接连练了一天一夜的术法,丁若羽感觉脑袋里快要炸开,再也练不下去了,转而取出青铜匕首,刺向寸心打来的火焰。 火星在钝匕上爆开,被飞速划来的弧光带到了旁边,逐渐消失,一点也没有沾到她。 在彩华楼的时候,楼雪对她说过,兵刃拳脚练到了极致后,威力并不输于术法。 寸心惊异地看着她的动作,亦抽出自己的兵刃,两人设计了一堆以兵器结合术法的奇招和险招。 夜间,丁若羽避开对她行踪极为好奇的幽兰,钻进了候在营地大铁门外的小轿。 数丈之外,光秃秃的老树后,躲着一身黑衣蒙住了脸的郁飞琼。 他跟着那顶轿子,来到巫教总部外,忽然心底一寒。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答案。 此刻孤身一人进去打探,很难全身而退。他咬牙折返,待到明日见面后,再亲自问她。 途径一处荒无人烟的旧巷时,他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匆忙回身,巷内只有他一人,刚打算迈步,那声音突然又变得近在咫尺。 “是谁在装神弄鬼!”他吼道,握住了腰上的剑柄。 一只腐烂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头。 郁飞琼肩上一阵灼痛,立即用力甩开他,退开好几步。 “救我……”那人身形高大,笼罩在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斗篷中。银白的月光下,他伸出的手与散发半遮的脸都溃烂得看不出原貌,连嗓子都像是被火烧过,发出极难入耳的声响。 “你、你是谁?”郁飞琼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惊魂未定,话音里带着些微的颤抖。 “不用管我是谁,”那人缓缓靠近,“只要你救了我,我便让你当神。” 虽是重伤濒死之人,他身上仍有着能碾压一切的气势。郁飞琼还待后退拉开距离,却发现自己已贴在了墙上,避无可避。 “我要怎么救你?”他吞了口唾沫,小声地问。 黑斗篷伸手指向巷外,月光下的眼睛反射着饿狼般的光芒。 “我要你去抓十个活人,打晕了送到对面的林子里。别想着逃跑,我的血含剧毒,没有解药你必死无疑。” 郁飞琼扯开肩头布料,果然,方才被他碰触到的地方也渐渐开始肿胀发黑,不加控制只怕会溃烂流脓,变得如他一样。 “好,你等着。”他握了拳,转身出了小巷。 夜色沉沉,要去哪里找十个人? 郁飞琼不知道那黑衣人要十个大活人做什么,但也猜到不会是什么好事。肩上随着他的奔走运功愈发刺痛起来,他管不了那么多,见不远处就是关押犯人的府衙,便潜入其内,打晕了看守,又弄晕了十名人犯,一个一个拖进树林内。 黑衣人命他站在外头望风,自己抓起一名囚犯,将手戳进他的胸膛,只听几声脆响,犯人肋骨尽断,痛得醒了过来。 不及他喊叫,黑衣人又是一掏,活生生取了他的心,血淋淋地大嚼大咽起来。 郁飞琼何曾见过如此残暴血腥的场景,扶着干枯的树干呕吐不止。 那人吃了十个人的心后,指着地上尸体,叫郁飞琼就地掩埋。 遍地的血气冲得他睁不开眼,勉强找了几根粗枝将铺满落叶的土地扒拉开几块大坑,推入尸体又重新把土翻好盖上叶子。 黑衣人就地打坐,头顶冒着黑烟,手背皮肤上也滴出乌黑油腻的粘液。 此人尚未给解药,郁飞琼也不敢趁机逃走。他看着黑衣人练了一个时辰收功后,才询问起解药的事。 “解药?”黑衣人发出夜枭般桀桀的怪笑,“先喝了我的血。” 他取下腰间葫芦,长指甲划开手腕,将浓黑的血液滴进葫芦口中。接了有小半葫芦,他在伤口上一抹,瞬间止了血。 郁飞琼硬着头皮接了葫芦,这血的气味比普通人血液更腥,闻起来很是刺鼻。他此时无计可施,捏着鼻子将黑血灌入口中。 腥咸中带着微小的刺痛,滚烫的血液穿过喉咙,直入脏腑,呛得他不住咳嗽起来。 “你救了我,作为报酬,我让你成为第二个我。”黑衣人大笑,看着毒血在他体内发作,一时间痛得他满地打滚。 “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如此害我?”好不容易适应了五脏内万蚁噬咬般的剧痛,郁飞琼气喘吁吁地望着那人,虚弱地问了出来。 他肩上的溃烂不再扩大,却并没有治愈。而看不见的五脏六腑,不知又被新的毒血腐蚀成了什么样子。 那人只是哈哈大笑,对他道:“相信我,我会将所有功法传授与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新的魔神!” 峡谷之中,深渊尽头,荒凉腐败的幽冥殿内,鬼哭声戛然而止。 浑身缠着金锁链的少年沿着破碎的寒玉柱缓缓滑下,半睁着血红的眼,疲惫地看着亡灵散尽后空旷的大殿。 忽然,他周身光晕闪动,金色的锁链化成几百道法阵封印,将其层层围困。 “浮舟,你要是能感觉到,就别掉以轻心。他……没那么容易死。” 他筋疲力竭道,眼中光泽散尽,再度失去了意识。 寅时,赤云殿内离泓解除了丁若羽身上的禁制,看她的模样,虽仍无进展,却较前一日轻松一点。 “总是来来回回跑,还不如让我像无眠阿姐一样,直接进巫教留在你这里。”服了提神的丹药,丁若羽终于将这个牢骚发了出来。 离泓捧着一只冒烟的小鼎,笑道:“我从前也是招摇的性子,最后被大多数人厌恶,走了很多弯路。所以希望你能学会谨小慎微,有些东西过早暴露在阳光下,反而会引起他人的陷害。” 丁若羽想了想,愈发觉得他像个管东管西的老父亲,却又无从反驳。 他看上去经历过无数风浪,却鲜少提及。丁若羽不敢多问,看了看窗外天色,比昨日早了半个时辰。 “接下来三晚不用过来,我不在炎国。”离泓放下小鼎,抽了张纸写信。 丁若羽站在一旁,毫不避讳,见他寄信的对象是玄武宗的无生剑。 再看接下来的内容,她才知道,此人还有个身份,薛瞳同父异母的二哥,雪国二皇子薛睦。 难怪只在江湖中留下个诨号,是怕皇子身份暴露,引来种种不必要的麻烦。 “他娘是我们炎国的,可惜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离泓知她在看信,顺带着解说起来。 其实他放慢了速度写,字也还是稍微能看的。 “兄长。”丁若羽忽然叫道。离泓放下笔看她,她伸出食指,点在其中一字上道,“有错别字……” 离泓笑容僵在脸上,狠狠剜了她一眼,顺手蘸了墨涂掉那个字。 无生剑薛睦心在江湖,只愿探索武学巅峰,再觅一心爱之人携手天涯,本无意皇位之争。离泓此行,便是同岁寒一起,协助薛瞳在其病危的父皇离世之前,压制住呼声最高的大皇子,夺取储君之位。 而得知皇帝重病,薛睦也打算回去看望。早年分隔两地,皇帝心里最挂念的就是他,是故他的一些话语,往往能起到决定性作用。 先是炎国,又到雪国。西北方向的两处异域强国先后政权交替,也使得中原诸国蠢蠢欲动,打算趁虚而入。 薛瞳此刻已被岁寒带回了雪国,离泓信上希望与薛睦同行,同时帮薛瞳争取到他的支持。 丁若羽接了信,坐上小轿,先去了驿馆递信,再回到死士营中,时间刚刚好。 漆黑大门内亮着灯光,有人比她来得还要早。 她跨入高高的门槛内,见郁飞琼正在里面盯着她,像是专程等她进来,漆黑的死士服上似乎沾了血,泛出淡淡的腥味。 丁若羽从从容容地走过去,浅浅一笑道:“有事找我?” 她身上那股天生的傲慢,似乎要掩饰不住了,冲破往常温柔的表象,裂出一丝端倪来。 尤其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从容模样,让郁飞琼眼前一晃,似乎看到了另一个离泓。 他眉头紧锁,沉沉走了两步,伸手握住她双肩。 丁若羽原想使个身法避开,见他神色不对,便停在了原地,没有去刺激他。 “说吧。”她放缓了语调,凝视着他深黑的眼睛。 郁飞琼眼中忽然燃起了星火,捧住她小巧的脸庞,低下头缓缓靠近。 (有没有kiss呢,我们明天见。) 第四十八章 千面人 空旷大堂内,壁灯照得地面一片暖黄。 捧在脸颊上的掌心火烫,丁若羽踮起脚尖,伸手碰了碰郁飞琼额头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郁飞琼愣住了,不知不觉间双手掐住她脖子,却没有用力。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在逃避?”他瞪着她的双眼,想要看清她脑中真正的想法。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丁若羽拉开他的手,清亮的双眼坦坦荡荡,“对你好,是因为把你当成重要的同伴,和陈岚、寸心他们一样,并没有非分之想。” “既然你问了,那就彻底说清楚。”她松开手,不顾他痛苦的神情。她明白,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必须一次说完,拖得越久,执念越深。 “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情感,也希望说开了之后还能做朋友,毕竟在这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太僵也不好。” 郁飞琼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她几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从不知,素来沉默寡言只爱倾听的她,真正表达起来会这么直接、毫不留情。 “还有,你我身份不同。我只是平庸之人,又野惯了,日后可不愿意被你锁在高墙之内。”她仍在淡淡地笑着细数,“最重要的一点,你我连能否活着离开这里都是未知的,还谈什么以后……” 句句如利刃、如巨石,压在他心口,切割着他的心脏。 “够了!”他打断她,抓住她手臂道,“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喜欢过我?” “喜欢,”丁若羽道,“对朋友的喜欢。你若实在接受不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各走各的路了。” 她面上挂着同以往一般温和的笑,此刻映在他眼里,却显得那么讽刺。 “人心是会变的。”郁飞琼不再强求,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道,“我不信你会一直固执下去。” “两天没练剑了,要不要打一局?”丁若羽去架子旁抽了两把木剑,将其中之一递给他。 这么风淡云轻地转移话题,再次让他想到了离泓。 他接了剑,出手就直击要害,丁若羽没有避让,而是举剑格挡。她的出招风格变了,虽然刻意控制着不去使用楼雪教的剑招,却比以往专挑破绽的方式光明正大了些。 “前段时间你一直在养伤?”郁飞琼眼中寒光一闪。 丁若羽知道自身的变化瞒不过,一边攻击一边回道:“先是养伤,又拜了个师父习剑。” 大堂内,少年死士们陆陆续续地到了,或单练或找对象对练,没有人知道他们俩之前发生了什么。 陈岚又是踩点到的,打算如往常一般去寻郁飞琼,却发现他已和巧儿凑了对。 “来晚了……”她正感慨,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抬眼望去,原来不止她一人在看郁飞琼。 死士中,另一个身形纤瘦却有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姑娘,亦盯着举剑互刺的二人。 她先是看了一会儿郁飞琼,又再望向丁若羽,眼底含着嫉恨,连握着兵刃的手都不知不觉捏紧了。 陈岚收回视线,托着下巴沉思,嘴角勾起个玩味的笑来。 休息时,她拉过丁若羽,故作自然地开口道:“无眠老大去当圣女,薛瞳失踪,黑曜殿又进了两幅新面孔呢。” 其一是刚出任务回来的幽兰,另一个丁若羽见过几面,却并没有说过话。 “那丫头,宛莲,第一组里挑出来的。”陈岚看向那大眼睛姑娘道,“好像换房之前还和飞琼同屋过。” 随着他们这些少年死士年纪的增大,过了十三岁的可以主动向教员申请换房,因此大部分土屋内都是同性。 “你又对女孩子感兴趣了?”丁若羽诧异道,淡淡扫了眼宛莲,确实是个美人坯子。 “净瞎说!”陈岚在她腰间挠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我发现她看你的眼神不对,你自己注意点。” 丁若羽笑着点头叫她放心。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陈岚反而放不了心。 那宛莲的鬼心思都要写在脸上了,还能这般平静说笑,让她觉得自己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记得,你好像对飞琼……”丁若羽又将话题岔到她头上。 陈岚尴尬地笑了笑。 “早些时候我已和他说清了,你若还有那个意思,大可放手去追。”丁若羽拍了拍她肩膀,双眼亮如星辰。 “不、不了,我还小……”陈岚支支吾吾胡乱摆手拒绝道,“我只是怕你被他人误伤。” 郁飞琼那般一等一的容貌,在死士营必然有很多追求者,连陈岚自己都被其他姑娘们私下里排挤过好几次了,她猜丁若羽的日子更不好过。 可是即使是这样,她也从未见过,哪个女孩子的眼神如宛莲一般恶毒。 “总之你要防着点宛莲,她不一样!”陈岚又煞有介事地叮嘱了一遍。 丁若羽敛了笑,伸手将她拉入怀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安慰道:“阿岚乖,有姐姐在,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陈岚没好气地缩在她怀里,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午后,第三组的秋萍找来,说火护法交给她二人一个任务,活捉前厚土护法暗中出逃的手下,千面人苍耳。 她们以往的任务都是刺杀,头一回遇上活捉之事,显然巫教上层对苍耳的能力很是欣赏,想要为己所用。 第三组的情报人员曾在通往巫教总部的一处林子内发现过苍耳易容的材料。 丁若羽和陈岚来到那片幽静的林子,只见林间被挖开一大片土地,地里横七竖八摆放着十具尸体,皆剜心而死,看尸体的状态,似乎没死几个时辰。 “这又是怎么回事?”此情此景,秋萍亦是始料未及。 一名立在不远处的巫教弟子闻言走来道:“秋姑娘,我们闻到这儿有血腥味,便挖了开,都是夜里衙门逃出去的犯人。” 秋萍蹲下身,以布包手,翻开尸体的衣物细细查看,片刻后扔了布道:“不是出逃的犯人,他们头上有淤痕,是被人打晕了送出来的。” 她又走到一棵树旁,拔出靴筒里的小刀,在树皮上残留的一处类似手掌印的白色印记上刮了刮,对跟来的丁若羽和陈岚道:“这是苍耳做人皮面具时爱用的一种特殊的蜡,此蜡受压后会融化,留下白色的残渣。我们在前方巷子的墙面上也发现了残渣的痕迹,故而猜他仍躲在巷子附近。” “此人千变万化,要怎样才能找到?”陈岚看着手中绘有苍耳真容的画相,急了起来。 “护法大人说,苍耳留在城中多日,必有所图。这是个长期的任务,不用急于一时,我们第三组也会配合你二人行动的。”秋萍道,“只要他动手,一定会留下破绽。” 丁若羽看向那些尸体,死状极惨。她忽然问秋萍道:“这些犯人,可是被人直接将手伸进去掏了心?” 秋萍走了回来,又拾起地上的布,包着手扒开尸体断裂的胸骨,点了点头。 “苍耳易容术高超,实则功法低微,根本不可能破开十个人的胸膛……”秋萍喃喃道,“这些人不是他杀的,但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而取掉的十颗心……更像是用来进行某些邪异的禁法。 秋萍起身,对丁若羽道:“事发突然,待我将这些上报火护法后再行定夺。” 巫教留下几人看守林子,陈岚拉着丁若羽来到巷子外的集市上,坐在一家茶摊前等秋萍回来。 茶摊伙计眼珠滴溜溜直转,瞧了她二人半天,丁若羽只得放下几枚铜板,叫他上茶。 “茶来了!”伙计进了内室,再出来,递上两大碗清茶,外加一碟糕点。 “大哥。”听到那声吆喝,丁若羽神色一变,唤了伙计一声。 “二位姑娘还要点什么?”茶摊伙计凑过来道。 “阿岚!”丁若羽喊道,飞快地擒了伙计双手,又将其腿勾住。陈岚不知从哪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塞进伙计嘴里,再解下腰带将其五花大绑。 茶摊上其余客人见此阵仗纷纷慌不择路地逃开,有人不小心打翻了伙计刚给她们上的茶,茶水横流,冒着毒烟,果然别有用心。 “巧儿,你是怎么发现的?”陈岚手指在伙计脸上抠了半天,抠出一层白蜡般的碎屑,同秋萍在树干上刮出的东西一模一样。 “他说话的声音和原本的伙计不一样。”丁若羽掀开桌子,将俘虏擒在地上,双足也从背后翻过去,同双手束在一处,绑了个四马攒蹄。 陈岚一听,乐了:“我会口技,你善听音,不愧是天生的搭档!” “也没有多会,”丁若羽道,“我对音律就一窍不通。” 进到内屋,放了被倒吊在房梁上的茶摊老板,二人提了绑得跟粽子似的猎物回到林子内。 不一会儿,秋萍回来了。她没急着说沐火的安排,先拔了剃刀,小心细致地刮去假伙计面上的易容物。 待他露出真容后,陈岚一对比画像,顿时泄了气。 “居然不是苍耳!”她跺着脚,抽了假伙计嘴里的布,逼问道,“你说!苍耳在哪?” 秋萍对丁若羽摇了摇头:“所谓狡兔三窟,这次我们中了招,苍耳那边一定会加强防备。” 第四十九章 信任与否 林子里,巫教两名弟子擒着假伙计去了护法府上,秋萍对二人道:“你们在周边暂住,多加留意。今日此举,也说明苍耳对你们颇为忌惮,想急着动手。” 别过秋萍,在小巷对面寻了家简易的小客栈,两人看看钱袋里所剩无几的铜板,不知能支撑几日。自从入了黑曜殿换上这身黑衣后,每个月都能得到一份薪水,虽不多,但也足够日常开销。她们不知道烈火城的客栈住一晚都这么贵,若是上面再不支些银钱下来,两人很快就要移去下面的树叉上过夜了。 没钱的日子很难熬,两人只得一切从简,晚上各吃了一碗廉价又饱腹的阳春面,躲在客房里,熄了灯,轮流在窗口盯着小巷到树林的必经之路。 林子中,犯人的尸体已被按原样埋了回去,黑夜里看起来同前一夜并无区别。丁若羽很佩服第三组谨慎细致的办事风格,即便已被对方发现了行踪,仍要处理好每处细节,一丝不苟。 月辉下,不远处百姓居所内亮着的灯火越来越少,直至一片黑暗。万籁俱寂,长街空旷,时间仿佛流逝得特别慢。 盯完前半夜,换陈岚来盯后半夜。卯时丁若羽醒来,发现她正趴在窗台上闭着眼咂着嘴,不知在做什么梦,口涎流了一地。 她将陈岚一把抱起,放回床上,自己来到窗边,看着下方街口出现的三两摊贩。昨晚就算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也已经被她们给错过了。 “换我来守下半夜。”待陈岚醒后,丁若羽重新做了安排。陈岚讪笑着不好意思看她,两人去楼下买了几只炊饼,遇到一名红斗篷,将一个小钱袋递给他们。 是沐火派他来送银钱了。二人打开一看,傻了眼,竟是一小包金豆子。 “还吃什么炊饼?上酒楼去!”陈岚乐得直蹦哒。 “给的越多,让我们在此监视的时间越长,最好别太挥霍。”丁若羽抢过她就要扔在地上的饼,掀开油纸包咬了一口。 果然,那巫教弟子又道:“火护法让二位在此盯上一个月,一个月后没有动静再回训练营。” “我想吃糖人,还有肉包子!”于是陈岚重新挑了几个小目标。 一路上,二人亦防着身边经过的行人,回到了客栈。陈岚换到前半夜后,没有再打瞌睡,但也一无所获。下半夜,丁若羽坐在窗旁,双眼一眨不眨,连飞过去几只苍蝇都能记得清,还是没看到任何异动。 陈岚揉着眼睛坐到没什么精神的丁若羽对面,敲了敲桌子道:“这盯梢不应该是他们第三组的事么?原以为简单至极,没想到这么累!” “第三组……”丁若羽喃喃自语,霍的起身,向外赶去。 陈岚吓了一跳,却听她说去去就回,不必跟来。 丁若羽先去了第三组的训练场,其中并无异样,又去了地下训练场,进入黑曜殿中找到寸心,问他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只是飞琼被巫教的人带走了,说火护法要问几句话。”寸心照实述说。 “多谢。”丁若羽转身冲了出去,没有去火护法府上,而是直接来到紧闭的赤云殿外。 大殿外除了提着长枪的侍卫,看不见一个人。 站了快一个时辰,长廊里走来一名身着黑衣手中拿着绣花绷的少女。她一边刺绣,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主子还未回来,李小姐若有空,随我一同去见见圣女吧。” 这姑娘名叫苏织,在离泓还是大国师的时候丁若羽就见过她几面,只是一直没怎么说过话。 两人一前一后,循着曲折回廊,去了另一处宫殿。假山池塘雕梁画栋,画屏旁坐着盛装打扮的美丽女子,正拿着本兵书冲身畔女侍卫发脾气。 “巫皇大人说了,在他回来之前,您必须看完这本书,这是死规定,属下不敢违抗。”侍卫们苦口婆心地劝着。 无眠冷笑连连,抓起书便撕,被女侍卫拼命拦住,只破了一个角。 “无眠阿姐。”丁若羽遥遥地唤道,走上前来,从侍卫手中将无眠放了出来,理了理她皱成一团的裙子。 “你们都退下!”见有客来,无眠终于找回了一点点尊严。看到那几名侍卫不放心的眼神,她又无奈地低声下气补了一句,“书我不撕,真不撕,下去吧。” 苏织放下花绷子,翻了翻那书,讥笑道:“兵书谋略……主子他终于开始对你这只骄傲的孔雀下手了。” “闭嘴,绣你的花!”无眠恶狠狠道,转向丁若羽后,又变回温柔模样。 自丁若羽去南越应对西江四刀后,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无眠。此刻再见,不禁紧紧拉住了她温暖的双手。 无眠看起来过得极好,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像是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滑,略略偏瘦的身形也变得丰腴起来,配上身上的华服,显得富丽堂皇,能将燕禧等一干公主都给比下去。 看她这样,丁若羽也宽下心来。却听无眠道:“巧儿你是不是最近没睡好?瞧这眼睛,黑了一大圈。” “我这两天在做任务。”丁若羽没有细说,大致地告诉她自己正在盯梢。 一畔,坐在草地上绣花的苏织停了下来,瞥向她道:“李小姐来赤云殿,是想找谁?” 丁若羽被她问得措手不及,顿了顿才道:“我有个朋友,被火护法的人带走了。” “那你应该去沐火府上找人,来这里有什么用。”苏织翻了个白眼,继续拿起针线。 “你说得对,我不该来这里。”丁若羽垂下头道。 盯梢原本是第三组分内之事,如今派她与陈岚前来,怕是有什么事不想让她们知道。于是她先后去了第三组的训练营和黑曜殿,发现郁飞琼被人带走。 说起来,之前听到的离泓做的那些事,她至今仍耿耿于怀。 即便有过约定,对方也一直保持不屑的态度,她心里还是放不下,还是有个声音始终在叫嚣着,他不会轻易放过郁飞琼。 “你要相信他,他这个人虽然不怎么样,对合作伙伴却从未食言过。”无眠不知她在想什么,但是猜测到与离泓有关,拉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劝你还是早点回去,做好分内之事。”苏织声音温柔动听,语速却如连珠炮一般,“火护法也并非不讲道理之人,指不定是你朋友犯了什么事,过几天便知分晓。” 丁若羽只得唯唯诺诺,见此情景,无眠笑道:“你别听她的,你爱去哪就去哪。她只是看到她家主子最疼的是你,嫉妒了。” “谁嫉妒了?”苏织刷的一下站了起来,举着绣花针作势要扎无眠,“她一个黄毛小丫头,有什么好嫉妒的?你别在这口无遮拦。” “我、我该回去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无眠和苏织已扭打在一块,为免被波及,丁若羽赶忙告退。 回到客栈内,除了陈岚,房中还有两人。秋萍坐在床沿上,足下踩着一名三四十岁发福的妇女,妇女口中不时发出呜呜声,已被五花大绑封住了嘴,看样貌,正是小客栈的老板娘。 “第二个易容的杀手。”陈岚对她道,“你跑出去之后,秋萍姐找过来说有挖到重要线索,这妇人恰好上来送水,被秋萍姐发现不对,捆了起来。” “脸与脖子肤色差异太大,这苍耳白有一身本领,做事这般不仔细。”秋萍道。 陈岚不由对丁若羽小声嘀咕起来:“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脖子吧?况且她衣领还竖得那么高……” 丁若羽问起巫教那边挖到的线索,秋萍踢了妇人一脚,起身道:“此次林中杀人掏心之事,涉及到你们黑曜殿里的人,已由火护法亲自受理,不用你俩操心,照旧盯在此处……也许不久后苍耳就要亲自上阵了,你们可得当心,别着了他的道。” 想都不用想,那个人定是郁飞琼。她只是没料到,秋萍会直接将这些告诉她们。 沐火府中,郁飞琼被锁在一只铁笼内,前方坐着的不光有火护法,还有重伤未愈仍吊着一只胳膊的水护法。两人身后站着戴了木头面具的南宫忆,手里正攥着一根长鞭。 “说吧,你身上怎么会有魔族的味道?”弱水病恹恹倚在案上,支楞起上半身,即便有气无力,那声音神态里仍带着千丝万缕的妩媚。 “我不知道。”郁飞琼紧咬着牙道。 被带进来时,他们派人强行给他灌下了一碗汤药,此时浑身犹如爬满了虫蚁般奇痒难耐,双手双足又被固定在笼子上,动弹不得。 巫教里头从来不缺折磨人的法子,他知道,其中大多数以毒治人的药方,都出自离泓这位“神医”之手。 “你不知道?”弱水冷冷一笑,挥了挥完好的那只手,有弟子上前,伸出一支铁钩,勾开了郁飞琼的上衣,露出他肩头一块漆黑腐烂的肉。 那片肉上,已然生出了好几块油黑发亮的鳞甲。 “这又作何解释?”弱水抽过南宫忆手里的长鞭,指着他鼻尖道。 第五十章 前世幻影 巫教弟子的铁钩一抖,从他肩头硬生生拔下一枚带血的鳞片,放在木匣内呈了上来。 沐火看了,命弟子将其全数拔光,并用刀削去那块腐肉,淋上特制的药水。 “肉体凡胎可经不起这魔血侵蚀。”他神态麻木,看郁飞琼快要神志不清了还在咬牙硬挺,死活不说出真相,便同弱水等人出了府,将其暂时关押。 小巷外茶摊旁,丁若羽和陈岚装扮成普通妇人,暗中查看过往行人。眼前匆匆走过十几名汉人商客,二人多瞧了几眼,见他们打扮与常人一般,只是各个都戴了手套。 丁若羽转回目光,却不经意扫到一人露出的一小节青绿色的手腕皮肤。 她以为是看花了,正待起身再仔细看一眼,被陈岚一肘击开。 数枚细小的毒针擦身而过,掠起一阵淡淡的腥味。 二人相视,兵分两路,陈岚追着暗器打来的方向而去,丁若羽借着那一击飞身而起,紧跟在戴着手套的一群人身后。 众人疾行了半个多时辰,穿过数条街巷,停在了近郊无人的山谷中。 谷内有湖泊,那群人在岸边默立等候,忽然哗啦啦一阵水声,湖里走出个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商人中出来一人,赶忙拾起一旁大石头上搭着的衣服,伺候那人穿衣。 丁若羽缩在半人高的杂草里,面无表情看着那人洗澡换衣,竖着耳朵去听商人和他的对话,只可惜距离太远,只能依稀分辨出他们声音偏大时说的一些简单的词汇。 “药人试验?”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挪了下腿,脚尖碰到了什么。 丁若羽就地一个翻滚,沿反方向避开,再回过头一看,方才碰到的地方露出只断手。 她爬过去,摸了根厚实的草茎,挑出那只手看了看,断口处很不平整,像是从身上被咬下来的,血肉里爬满了蛆虫。 取出纱布蒙住口鼻,她又在草丛中继续翻找,很快找齐了另一只手与其余的身体。 尸体已经腐烂了,从大张的嘴里能瞧见,此人舌头被剪,双手尽断,其他部分却是完好。她将此人重新掩在草中,看了看小湖泊那边的情况。 先前替高大男人穿衣的商人正在往别的商人脸上抹一种药水,除了他与那高大的男子,这些人都一动不动,形同木偶。 过了一会儿,这些人脸上的药水开始起泡,之后慢慢被吸收消失不见,纷纷露出了肤色诡异形态狰狞的真面目。 领头的那商人也摘下帽子,撕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丁若羽眉心微蹙,此人竟是他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苍耳。 她的目光飘到高大男子身上,想必这一位十有八九也经过了苍耳的易容。 这时高大男子手上动了动,不知在结什么印,十几名绿脸的商人齐整地动了起来,摆出一个个奇异的阵法。 苍耳同高大男子说了几句话后躲到巨石后方,入谷的小道遥遥响起马蹄声,一行四骑衣冠如雪,一前三后,蹄尘飞扬地出现在了谷里。 绿脸商人们的阵法立刻动了起来,在那四骑靠近时手中皆喷出绿水,将后方三骑连人带马全浇成了绿油油的颜色,随后只一瞬,无论人或马都瘫倒在地,浑身发黑溃烂成了白骨。 阴毒的程度看得草丛里的丁若羽心都沉了下去。她紧抓着身前杂草,不出一声,以她现在的程度被发现就等于是送死。 仅剩的那名白衣人弃了马,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闪开毒水的攻击,身上金芒与火焰齐出,飞花散玉般落入阵中,没进绿脸商人的体内。 白衣人在其中一人脑袋上踩了一脚,飞掠至湖泊旁,朝高大男子当胸一掌,将其轰入湖心。 后方的绿脸商人集体委顿在地,化成了一滩又一滩碧绿的脓水。 巨石后,苍耳见此情景蹑手蹑脚地想要溜之大吉,却被突然冲出的丁若羽截了道。 苍耳一慌,正要摆手求饶,胸前便多出半截明晃晃的剑身。 丁若羽瞪大了眼睛,伸手想要去扶他,面前的剑消失了,落回白衣人的剑鞘里,苍耳也倒在了地上。 “说好了要活捉,为什么……”也许是先前看到的场面太过惨烈,刺激了她,此刻亲眼见苍耳横死,竟完全不能平静。 “他没用了。”白衣人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上前牵住她,向山道走去。 丁若羽跟着他,失了魂似的来到半山腰的隐秘山洞内。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离泓杀人。 无论动作还是气势,都如同呼吸的本能一般,行云流水毫不迟疑,她一看就知道,在他手里曾死过无数的人。 她心底那股被压下很久的畏惧感,又悄悄萌了芽。 冰冷狭小的山洞内没有烧柴,离泓直接用掌心的幻火给她烤了只信鸽,只喂了她两口就吐了。 丁若羽伏在铺了茅草的洞内,头晕目眩,半点精神也没有。天色渐暗,离泓也从洞口退了进来,抱着她看向下方山谷。 “待会儿谷中有一场恶战,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有些事等平安回去了再告诉你。”他轻轻地道。 手臂被拉住,丁若羽爬起身挡在洞前。 “我不参与。”看她的表情,像是怕他再出去与人交手。离泓将其拽回,锁在怀里道,“只观战。” 他是在躲着什么人?丁若羽暗想。浑身乏力,被他锁着,连动一下都不行。 外头全黑了,遥远天际在西边云幕遮掩下现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阶梯,自天而降,落入谷中。 “来了。”离泓悄声道,提醒她不要再出声。 天梯上一蹦一跳地走出个红衣女娃娃,东边的云层间有五彩銮驾驰过,而北边则现出一名乘鹤而来的老者。 只听老者对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道:“灯姐姐,你说老司命算出了魔族妖物今夜在此出现,约我等前来擒拿,怎的竟毫无动静?”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叫另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为姐姐,山洞中,丁若羽听得目瞪口呆。 “鹤老头你太急了。”彩车内的人道,突然车驾凭空消失,一名中年男子在半空中缓步而来,服饰华丽,极为耀眼。 三人降落到地面,各持法器,测了测地上残留的念气余波,一同飞至湖泊上空。 原本平静的湖面起了微小的涟漪。渐渐的,波纹越来越大,湖心也咕嘟咕嘟冒出了气泡。 居高临下看,湖底像隐藏了什么怪物,一圈一圈地游动,将原本清澈的湖水尽数染成了墨绿色。 蓦地一阵风起,湖中的水奔涌而上,向半空中的三位天人席卷而来。 “疾!”华服的中年人迅速画了个阵,向喷出来的湖水指去,一道硕大泛着金光的圆形法阵将所有水珠都压回了湖里。 “我已无法复原,尔等为何仍要苦苦相逼?”湖底,回荡出一个阴沉森冷的声音。 “流焰!”乘鹤老人高声喝道,“你本是天运阁所造,专为监视始君父子而入下界,如今你非但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还在凡界为所欲为……我等今日定要将你带回天宫!” 湖底,流焰大笑起来,几道墨黑的水柱穿出巨大法阵符文的空隙,抽打在老者的白鹤身上。 白鹤发出嘹亮的清鸣,华服男子怒吼了一句孽畜。 “你住口!”湖底之人道,“千年来,你们的要求哪一件我没有照做,最后却落得什么下场?天运阁,就该死绝了!” “孽障,休要狡辩!”华服男子说不过他,继续追加了一个法阵。 他忽然转头,半空中不见了红衣女娃娃的身影。 山洞中,离泓抱着丁若羽,同洞口伸进小脑袋探望的红衣女童大眼瞪小眼。 女童看了他们半晌,自怀中掏出一串系着红绳的铃铛,对离泓笑嘻嘻道:“束魂铃,给。” “你知道我是谁?”离泓冷笑了一声,接过那铃铛。 “不光知道你,还知道她哦。”女童笑嘻嘻指了指丁若羽,胖胖的小脸上露出两只可爱的小酒窝。 “替我……向老司命问好。”离泓垂眸,掩去了所有情绪。 红衣女娃娃笑着点头,眨眼间又回到了湖面上。 丁若羽见离泓神色黯然,握住了他抓着束魂铃的手。 猛地一阵晕眩,她合上眼,看见他们两个人被关在了一座黑暗的大厅里,她抱着浑身是伤又断了一只手的他,绝望地笑着,突然间筋骨寸断分崩离析,化为血水洒落了他一身。 离泓甩开她的手,丁若羽一惊,从那无边的痛意中清醒过来,望着他无声地抽噎起来,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别怕,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离泓轻轻在她耳边道。 可是,连他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山谷中,流焰终于破水而出,周身闪耀着刺眼的电光,与乘鹤翁、华服男子斗起法来。 天空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 红衣女娃娃于半空中盘膝而坐,升至中天,手中多出一朵红莲。 莲花间溢出金色光芒,照亮了天幕,驱散了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