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魂归故土 初春二月,冻土初解,嫩芽将发,春寒犹甚。 “哗——” 一盆冷水浇泼下来。 彻骨冷意犹如一只无形大手,猛然拉回了那一缕即将要坠入永寂之境的朦胧神思。 “像是真没气了……” “真是晦气!往常下药也都是这般分量,怎到了她这儿就要了命了!六十两银子的定金都收了,今晚往哪儿再找一个送去!” “啪!” 脸颊传来刺痛,被丢在墙角处,浑身湿透双眼紧闭的少女微皱了下眉。 “好啊这小贱人果然是装死!” 散乱的发髻被人一把扯住,少女本能地睁开眼睛,便被一张布满晒斑的中年男人的狰狞脸庞填满视线。 “没死就给老子起来!” 头发被薅扯的疼痛与眼前显然不利的局面让少女来不及去想其它,身体本能更快过思绪,让她下意识地借着起身时的力道猛地抬手抓过男人的小臂,用力反折去之际,右腿重重踢向男人身下。 动作敏捷。 力气却远远不够。 只胜在男人毫无防备,全然不曾料到她会反击,且动作如此之快—— 趁着这摆脱了男人钳制的短短间隙,察觉到了身体不对劲的少女视线快速扫过四下,后退一步,左脚脚尖轻踢,一旁麻袋堆上的匕首飞起,被她稳稳接在了手中,横握于身前。 “……狗娘养的玩意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男人惊怒不已。 这小姑娘分明胆小怯懦,一路只知哭求他饶了她放她回家,若他拿出匕首来,她便更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就是这么一个小废物,此时竟敢反过来拿匕首对着他了! 男人身后的妇人也被吓了一跳,十分恼火于少女的“不乖顺”,嘴里骂了一句,走到男人身边这才看清那少女的真正长相。 人是男人带回来的,从麻袋里拎出来就是昏死之态,虽看得出的确生了张好皮子,但到底无神采。 而此时可见那衣衫尽湿的少女青丝半散,连日的颠簸折腾惊吓之下,面上无半点血色却反倒美得愈发不似凡人。 尤其那双眉眼,澄澈冷然,瞳孔漆黑幽深,如冬日湖面之下不知藏有何等诡秘之物,竟让人不敢直视细观。 此一刻,妇人浑然只一个感受——这张脸……一百两银子都要少了! 旋即又觉万分庆幸,还好没死!不然这一百两真就打水漂了! 见少女握着匕首的手都在抖,不以为惧的妇人讥讽地笑了笑:“凡是到了这儿的,不识趣的可都没什么好下场,小娘子,我劝你还是不要自讨苦吃的好!” 妇人声音尖锐带着威胁,落在少女耳中分外聒噪。 下一刻,少女脚边一只木凳飞出,直直地打向朝她走来的妇人膝盖。 妇人痛叫一声,膝下一软,跌趴在地。 “这小贱人!”男人恼极,顾不得许多,抡起手边木棍。 然而那少女却已更快一步袭向他,如一只小狼般飞扑而至,拼尽一股猛力将他扑翻在地,单腿死死跪压住他的脖颈。 男人力气再大,被压制住了要害,一时也无法起身,下意识地刚要伸手将少女扒开,那只手掌便被少女手中的匕首蓦地扎穿,钉在了地上。 那妇人反应了过来,爬坐起刚要上前,只见少女极快地拔出带血匕首,那匕首飞掷如箭,像是生了眼睛一般,恰就扎在了她眼窝处。 “啊!” 妇人尖叫痛嚎着捂着流血的眼眶倒在地上。 被压制脖颈过久的男人窒息之下,双眼翻白昏死了过去。 已近耗光了力气的少女这才松开男人,身形一偏,坐在一旁的地上,随手捡起男人身侧掉落的布包,同时抬眼看向门外。 不算大的堂屋门外,此时站着一名目瞪口呆的男孩。 “这你阿爹?”少女开口,声音虚弱清糯,声调却平直无波动。 十一二岁的男孩看了一眼她身边昏死过去的男人,忙不迭摇头,眼中的惊惑与恐惧快溢了出来。 “你这废物,还不快把她绑了!赶紧去给我们请郎中来!快请郎中!”一旁眼睛流血的妇人尖声道。 男孩神色摇摆慌乱。 少女看着他:“要和我打吗?” 少女的话让男孩有了决定,神色不再摇摆,只头摇得更快了。 “还有人吗?”少女越过他,看向不大但摆满了棺木的院子。 虽是白日,但院门从里面紧闩着。 男孩又摇了头。 “我把你绑了,或者你把他们绑了。”少女简单明了,给出他两个选择。 见她站了身来,男孩没敢耽搁,连忙上前拿了麻绳,先绑了那昏死过去的男人。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妇人怒骂着,一手忍痛颤颤巍巍捂着眼睛,一手抓起旁边的木棍。 男孩的神态出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让她闭嘴。”女孩将手中的布包丢了过去。 男孩很显然也很清楚那里面是何物,壮着胆子上前立刻抛洒向了妇人。 妇人眼前一片血色,慌张之下根本没有防备,吸了几口迷药之后便无力倒地。 男孩把妇人也绑起来后,又很贴心地奋力将两个人拖到了墙角不碍事的地方。 做完了这一切后,他悄悄抬眼,视线在茶几前寻到了少女的背影。 她是在…… 吃烧鸡? 男孩有些愕然地看着很快被她解决掉的半只烧鸡剩下的骨头。 少女随手拿起一旁的棉巾擦了擦手。 她并感觉不到饿。 但此时太虚弱了,身体里的本能让她选择进食,以便恢复体力。 她转过身,目光在房中打量了一圈之后,抬脚走出了堂屋。 院中有着几具刚做好的棺木,她挑了个顺眼的,踩着一旁的长凳进了棺中,躺了下去。 嗯,与她身量十分合宜。 少女还算满意地闭上眼睛。 只是不成想,人死一遭,死后竟还有这重重麻烦。 到头来,棺材还得自己进,连个像样的鬼差都没有,一切全靠自觉,也亏得她一贯有着较强的自我管理能力——但地府这般做事章程,多少有些敷衍鬼了。 目睹了她进棺躺下这一离奇过程的男孩子:“……” 巨大的疲惫感很快将棺木里的少女淹没,让她沉沉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入目漫天晚霞,已是昏暮。 棺中的少女慢慢坐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陷入了沉思。 睡了一场后,体力恢复之下,身上各处的觉知变得清晰,脑子也逐渐清醒起来。 这并不是死后的幻觉。 可她分明已经死了,不能再透的那种。 她下意识地抬手,探向自己脖间,那里并无伤口在。 “怎会如此……” 声音不是自己的。 她在暮光下伸出双手打量着。 这双手虽有伤痕却过于纤细柔弱,也不是她的。 少女缓缓站起身来,迎着暮色站在棺内,望向周遭真实的一切。 墙角一株老树,开了几朵零星桃花。 是春日。 而她死在了腊月一场大雪里。 她死时望着的是故土的方向。 而现在—— 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少女收回视线,再次看向陌生的双手。 所以……她这是借尸还魂了? 不待少女再多想其它,身后传来的脚步轻响让她戒备地回过了头去。 先前只将眼前一切当作不切实际的死后假象,仅凭本能应对而不曾深究,但现在不同了—— 还是那个男孩。 他此时胆怯地站在石阶下,正拿一种近乎看待不属于这世间之物的异样眼神看着她——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认得我吗?”少女问。 男孩想也不想就摇头。 没有得到答案,少女便离棺,踩着长凳跳了下来。 见她转身朝院门处走去,男孩面色挣扎反复了片刻,快步追了上去,伸手拦在了她身前,眼神满含制止地摇头。 “不……不能走!”他急声说。 “原来你不是哑巴。” “不,不是……”男孩神色复杂而焦急:“你不能走!” 少女无甚表情:“我不喜欢打小孩。” “……不是的!”男孩指向紧闭着的木门,压低了声音,大大眼睛里俱是不安:“外面……全部都是!” “全部都是——”少女看着他:“什么?” 002 初来乍到 男孩的神态让她一度觉得自己借尸还魂在了一个鬼怪世道,只要推开这扇门,等着她的便是铺天盖地的鬼怪妖物。 但男孩说道:“全都是……拍花子的,整个周家村,全都是。” “他们都是一伙的,彼此包庇掩护……逃出去,一定会被抓回来。”男孩眼底有着时长日久的恐惧:“这些年来没人能离开这里,逃不掉的。” 少女闻言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看来并非是鬼怪世道。 但却比鬼怪世道还要荒诞可怕。 一阵冷风吹来,少女的神思又清明几分,对眼前的状况也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看向男孩:“你也是被拐来的——” 暮色渐深中,男孩点点头,圆溜溜的眼睛像极了一只被困在笼中的小狗,可怜而无害。 “那你还敢跟着我绑了他们。” 男孩小声道:“我……我打不过你。” 少女看着面前只比自己矮小半头,且平日里显然干惯了粗活的半大男孩—— 她如今这身板过于虚弱,方才制住那二人也多是取巧拼一股狠劲而已。 这小孩儿打不过的不是她,是不敢尝试反抗的恐惧。 这是病,得治。 少女转身,回了堂中。 男孩连忙跟上她。 那被绑了手脚的夫妻二人都已经醒了过来,满脸是血的妇人大约是药力未消,只能倒在那里发出微弱的呻吟,男人则正试图挣开绳子,但无济于事。 这绳子的绑法,是他教给男孩,平日里给他“打下手”的,而今却用在了他的身上。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不给老子解开!”一见到男孩进来,男人即怒不可遏目露凶光:“白白养了你这么多年,里外不分的废物!这回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男孩眼底现出畏惧之色,想到拳脚棍棒落在身上时的疼痛与绝望,脸色也当即白了。 下一刻,只见那往日常用在他身上的长棍出现在了他面前。 男孩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把他的腿打断。”少女的口吻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不然断的就是你的腿。”少女一手持棍递与他,另一只手中握着的是刚捡起的带血匕首。 她长发如瀑半散着,肤色极白而瞳仁漆黑,像一尊没有表情没有感情更没有恐惧的白玉塑像。 那威胁的话由她口中说出,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来。 男孩嘴唇微颤,将那长棍接过。 “你敢!”男人怒极,长久以来的威严遭到践踏挑战,奋力挣扎到脸色脖颈涨红,一双凶目死死盯着男孩。 “打。”少女声音无波,却如催命符咒。 男孩上前两步,咬牙闭着眼睛朝男人挥棍。 这一棍打在了男人肩头,疼得他大骂出声。 “歪了。”少女在旁提醒道。 男孩壮着胆子微微睁开一点眼睛,对准了男人的腿再次打下去。 “再打。” 一棍接着一棍,男人的骂声渐渐弱了下来,只剩下了痛叫。 “别打了,别打了……”旁边的妇人有气无力地扯着哭腔说道:“这可是你爹啊,养恩更比生恩重,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你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我们发善心把你带回来,当亲儿子一般养大,还指望着你来养老送终,谁知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啊!” 男孩嘴唇嗫喏了一下,像是不知怎么说。 少女大致听懂了。 这是作孽太多自己生不出儿子,便将拐来的孩子留下“养”在了身边。 “放心,这不正要给你们送终吗。”少女在二人身边半蹲身下来。 “你……你要干什么!”看着那贴到自己脸上来的匕首,妇人颤声问。 “我问,你答。”少女看着她:“自何处将我拐来的此地?” 妇人不解她为何要问此等摆在明面上的奇怪问题,但匕首就在另一只完好的眼角旁,故还是立即答道:“京……京城……” “受何人指使?” 指使? 这种事有什么好指使的! 刀尖冰凉抵在眼角,妇人舌头都在打颤:“……没人指使,上元节……专盯了身边无人的小娘子下手!” “不……是我救了你!”断了一条腿的男人也没了方才的气势,此刻慌忙道:“上元节那晚,你落水掉进了河里,旁边没个人在,眼看就要溺死了,可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为表谢意,少女手中的匕首转向了他:“可知我是如何落的水?” 虽说这具身体本不是她的,但既占了,为绝日后之患,许多事情还是弄明白了好。 初来乍到,还需知己知彼,摸清形势。 “这我如何得知,我不过是凑巧捡了个……凑巧救下了你!”男人心中有一丝狐疑——怎么落的水,她自己竟不清楚? 再想到对方突然大变的举止与胆量,同路上那个只会哭求发抖的废物美人判若两人,男人不禁觉得面前本可让他大赚一笔的这张脸透出了难言的诡异来。 男人后背莫名冒起寒气。 那道让他心中发寒的声音问:“那便问些你知道的——除了我和他之外,这些年来你们还拐害了多少人?” 男人与妇人闻言互看了一眼,皆是一时磕绊语结:“这种事……谁还能一个个地数着记着……” 少女那双眼睛更凉了些,对男孩道:“取纸笔来。” 此处虽非读书人家,但表面做的显然是白丧生意,堂中又可见装着小玩意儿的货担箱子——男人想来平日便是扮作走货郎,于各地行走,暗行拐害之举。 故而不缺纸笔,男孩很快便取来了。 少女看着二人:“何地,何时,拐害何人,是生是死,卖与了何处,能想起多少便说多少。” 妇人盯着她:“你……你要告官?” 少女不答,只道:“还有,村中同行此勾当者,也一并说了。”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不屑,正要说话时,被男人从背后轻捅了一下。 二人双手均被绑在身后,此时挤在一处,自认这细微的动作无人察觉。 妇人会意,于那匕首的威逼之下,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照她所言,少女写罢整整两页,才扔了笔。 扔笔之际,她抬起匕首,在男人手臂上划了一刀,刀刃入肉极深,伤了筋脉,顿时鲜血淋漓。 男人惨叫起来:“……该说的都说了,你怎么还伤人!” “按着他们的手,在纸上以血画押。”少女起身。 男孩无不应从,上前照办。 少女站在二人面前,垂眸最后问道:“今晚打算将我送去何处?” 妇人生怕她手中的匕首落到自己身上,又因心中有依仗算计,不想再受皮肉之苦,便照实说道:“……城中柳珂巷,一位员外家中!” “这员外姓甚名谁?” “这可真不知晓!见都没见过真容!”妇人苦声道:“只知是个出手阔绰的员外,这些年来我们村中但凡得了貌美的小娘子,多是送了画像由他先挑……他瞧上了,便先给了定金银子。他瞧不上的,我们再另卖去别处……但这些皆是他家中仆人从中接洽,那处只是个别院,我们也从来未敢探听其身份名姓的!” 少女俯身捡起妇人脚边的一张据条,打开来看,问:“这便是那定金凭据?” 妇人忙答“是是”。 那据条十分简单,并未留有双方名姓,一来这等勾当本也不必如何规范,二来足见对方显然并不担心这些人贩子会收了定金跑路——再有出手便是一百两,可见这位“员外”的身份必定不会寻常。 少女思量着,将据条收起。 而后看向妇人:“六十两定金呢?” 妇人愣了愣——怎么既要命又要钱! “拿来。”少女眼里没多少耐心。 妇人唯有忍着心痛道:“在里间床底下的箱子里……!” 等他们脱了身,她定饶不了这见鬼的小贱人! 且不说走不走得出周家村,这小贱人还真以为顺利报了官就能平安离开吗! “行了,弄晕吧。”少女转身朝里间走去,边交待道:“有多重的药下多重的药,药死了也没关系。” 她这具身体的主人,大约便是死在了过重的蒙汗药之下。 那对夫妇叫嚷反抗的声音,很快弱了下去。 少女将那只箱子从床下拉出来,只见其内除了些银票碎银首饰之外,还有出入各城走货之用的路引、迷药棉帕等物。 她挑挑拣拣间,男孩走了进来,小声问:“接下来……怎么办?” “找一身我穿得上的男子衣袍来,另外将你的东西带上。” 男孩不多问,应下就跑出去了。 折返之际,手中多了一套衣袍,一把菜刀。 少女接过衣袍,看着他手里的菜刀:“你就带这个?” 男孩点头:“我只会做饭,只用得上这个。” 看着那被准备拿来做饭的菜刀,少女默了一下。 这个显然没怎么出过门,完全不懂得规划出行的孩子,是如此地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如此地充满了人间烟火。 如此,她不禁问:“银钱都带上了吗?” “我有。”男孩自怀中摸出一物,问:“够用吗?” 看着那一枚铜板,少女道:“……如果完全不用的话,应该是够用的。” 男孩“啊”了一声:“那,那我再去找些来!” 他又跑了出去,再回来时,少女已从里间走出来,换上了那身男子衣袍,一头乌发束起,又不知拿什么描平了眉,肤色也暗了许多。 男孩呆了呆,不解她短短时间内是如何做到的,且走起路来也像极了一位少年郎君。 男孩回过神跟上去:“那……现在是要去官府衙门吗?” “不。”少女拎起两只麻袋:“把他们装进去。” …… 003 跑掉了吗 春夜,月色冷寂。 周家村内,驴车行驶的响动惊起一阵狗吠。 此处的村民有别于他处,纵是夜半时辰,听得动静也有人赶忙点灯出来查看,是异样的警惕。 藏在驴车内一堆丧葬纸扎里的少女看着那相继亮起的四五处灯火,压低声音道:“只管赶车,勿要乱看。” “那是老栓家的车吧,他大半夜的出去作甚?” “你还不知道吧,老栓这回可是发了笔大的……说是难得一见的好货哩。” “啧,老栓这几年运道真不错……” “就是缺个儿子。” “人家里不是养了一个嘛!待再过两年给找个婆娘回来,生了孙子就是自个儿的了!” 几个男人缩着脖子抄着袖子在这边说笑了几句,冲着前方驴车的方向喊:“老栓!怎得半夜出去交货?” “是啊,当心半路撞鬼!老栓,要不要俺们一起去?” 夜色中,赶车的人身形一僵,声音如蚊颤:“怎……怎么办……” 身后车上那道声音道:“走,快。” “嗯…!” 头戴一顶中年男人的老旧羔皮帽,裹着厚重棉衣于夜色中掩饰身形的男孩一颗心就快要蹦出来,只敢紧紧盯着前方,将驴车赶得更快。 “老栓这是怎么了?” “怎么不搭腔?” 几人互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快,去他家里瞧瞧!” “老六,你跟我去追!” 很快,村里便响起了旁处走水时才能听到的锣声。 他们并非训练有素的军侍之流,但一损俱损四字刻在了骨子里,警惕程度远超常人——人在利益当前,尤其是来路不正不劳而获的利益面前,自发性往往极强,是不必学也不必教的。 “快!追上他们!” 除了最开始跑着去追的那二人,很快有人骑着骡子追了过来。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想到被抓回去之后的可怕后果,男孩额头上手心里全是汗,脑子里只一道声音——果然,不可能逃得掉的! 下一刻,他忽觉身后有风袭来。 藏身丧葬之物中间的少女忽然起身,提身一跃,坐在了男孩身侧的木板之上,一手夺过男孩手中的套驴绳,另一只手扬鞭之际,道:“坐稳了,若栽了下去我不会回头救你。” 驴车猛地加快,往前冲去。 男孩紧紧抓着车板,视线中一时只看得到少女扎束半绕起的马尾飞扬,及其肩上沾着的黄白纸钱被吹落。 眼看着那前头的驴车越来越快,骑骡追来的人逐渐暴躁。 “这他娘的……是驴车?!” 跑这么快,别说他了,就是驴自己敢信吗! 速度悬殊之下,前头赶车之人又专挑了混淆视线的岔路走,如此追了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彻底把人追丢了。 周家村内声音杂乱,大多数村民都已惊醒起身,先后朝着里正家中奔去。 “老栓家里都是血!” “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娘子……怎么可能!” “老三怎么还没回来,总不能真让她跑掉了?!” “我就不信邪了,从来还没人能从这儿活着跑出去!” “里正,您说怎么办好?” “急什么,出得了周家村,还出得了合州?”披衣坐在椅子里的男人神色不耐:“虽说出不了大事,但这么一闹,也是够麻烦的!待天一亮我便进城打点,各家先出十两银,回头都让老栓补上。” 众人中虽有不情愿者,埋怨了几句却也只能跟从。 一旁给众人低头倒水的跛脚妇人听着这些话,抿紧了干裂的唇。 …… 真的逃出来了吗? 男孩坐在驴车之上,冷汗未消,神色怔怔地回头看向早已看不到的周家村的方向。 “我们……真的逃掉了?”男孩看着少女不甚真实的侧颜,小心翼翼地问。 这样的梦,他很久都不敢做了。 幼时梦到过,醒来后,浑身是伤的他总会在黑夜中抹上很久的眼泪。 却听目视前方的少女说道:“还不算。” 男孩愣住。 少女看了一眼前方的官道,判断罢方向,往东而去。 天色将亮之际,驴车在城门前缓缓停下。 少女抬头,看着那城墙上方的合州二字—— 起初她听那夫妻二人开口,便是合州口音。 大盛舆图,她自幼即熟背于心,而合州她也曾来过,故而凭着记忆即判断出了入城的官道。 所以,这世道果然还是原本那个世道,一切都是原本模样,只是她在另一具身体里“死而复生”了。 五更一过,城门缓缓打开。 城门守卫打着呵欠,开始了一天的查守。 城门外已排了不少人,这般时辰入城的多是一些赶早市的小商贩,穿着寻常、驴车上拉着丧葬之物的一大一小两名少年,在人群中也并不起眼。 守卫摆着手放行,并没有盘查车上之物。 听着那两名守卫说笑聊起了闲天,少女垂下了眼帘。 虽说非战时或紧要之际,于州内治下百姓出入城之事不必过于严苛,但这些守卫如此散漫之态,可见合州治下过于松怠,毫无法纪可言。 如此,难怪。 入城后,天色已明。 “去买十只包子。”少女摸出一粒碎银,递给男孩:“我只吃肉包。” 男孩看向她指着的包子摊,动作谨慎地上前去,将碎银双手递上,无比认真地道:“十只……肉包。” “给!”他将包子捧回到少女面前时,眼睛里有着莫名的神采,像是完成了一件极遥不可及、极了不起的大事。 少女取过驴车上备的水壶,倒水净手,拿起一只包子咬了起来。 包子热腾腾的,吃下去便能叫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 活着的人才能吃饭。 活着,真是好。 一口气吃了五只包子的少女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男孩,想了想,拿起一只包子,告诉他:“这是包子,能吃的东西。” 男孩愣了愣。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那是包子…… “我……我也能一起吃吗?”他不确定地问。 对上那双始终小心翼翼的眼睛,少女点头,将包子递给他。 少女指尖纤细白皙,比手中暄软的包子还要细腻,于晨光下泛着柔光。 男孩看着她,怔了许久,才伸手接过。 吃包子的间隙,少女同路人打听到了柳珂巷所在。 …… “该如何说,都记住了吗?” 男孩强压下忐忑,点点头:“记住了。” 柳珂巷内,统共只三户人家。 而大门外匾额之上唯一没有宅姓,只“静风别院”四字的,唯一处而已。 男孩牵着驴车,来到了那处别院的后门处,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上前敲响了那扇门。 004 赠品潦草 而正是此时,那扇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 男孩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哪里来的?做什么的?”为首一名管事打扮模样的中年男人瞧见了男孩,边打量边皱眉问。 “是我阿爹让我过来的。”男孩胆怯地道。 “你阿爹是哪个?” “周……周二栓。” 管事眼睛一眯,果觉男孩有一两分眼熟:“周家村的?” 男孩忙点头,上前将那定金据条递上。 “你们这回是怎么做的事!”管事接过据条看罢,沉着脸呵斥道:“说好的昨晚将东西送到,我家员外可是等了一整夜!” 半夜好不容易又临时找了个过来,但根本不好使,主子满脑子都是周家村早前送来的那幅画像! 这会子还在摔东西发脾气呢! 他这就是被骂了出来,正要带人去周家村处理此事。 管事说着,看向男孩身后的驴车。 “您……您息怒。”男孩诚惶诚恐地道:“我阿爹昨日伤了腿,动弹不得,这才耽搁了……昨晚我代阿爹前来,却走错了路,待到时城门已闭……” “行了!”管事没耐心听他废话:“只管说货带来了没有?” “就,就在车上。” 管事便朝身后几名仆从招手示意。 一只大黑布袋藏在丧葬之物最下面,几名仆从合力搬下来,里头的“东西”隐隐挣扎动弹着。 管事瞧出了不对:“……怎这般沉?” 男孩低头小声说着:“阿爹说了,除了那画像上头的,另还得了个好的,特让我一同送来……只因这回阿爹没能亲自过来,差事办得不够漂亮,全当是给员外赔不是了。” 管事闻言不疑有它,面色稍霁。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这般会做事,且往后与周家村的买卖也少不了,他也没道理再过于刻薄,便掏出一只钱袋朝男孩扔了过去:“下回再来迟,我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是,多谢,多谢。”男孩忙作揖。 “等等。”那几名仆从经过面前时,管事欲将布袋打开验看一二。 男孩的心猛地提起。 然而那拿来拴着黑布袋的绳结打得十分牢固,管事正费力解时,只听巷中传来少年的喊声:“都快过来,那只猫儿往这来了!” 少年们晨早追猫撵狗,最是吵嚷—— 管事听到此声,不欲被人瞧见多生事端,遂催促仆从们:“先抬进去。” 到底不是头一遭买卖了,周家村那些人心中也向来有数,从不敢将小聪明使到他家员外头上,否则自有他们受的。 见那群人回了院中关上了门,男孩半刻都不敢耽搁,连忙驱车离去。 驴车经过巷中时停下,刚才出声引开了那些人注意的少女点头道:“做的不错。” “给!”不知是因得了称赞,还是因太过紧张刺激心情激荡而眼睛亮亮的男孩将钱袋递给她。 少女一手接过钱袋,另一只摸了摸青驴的头,目含赞许。 另一边,那别院管事领着仆从刚将那只布袋抬进内院,迎面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锦衣男子走了出来。 那眼底发青的男子生得肥头大耳,怒气腾腾地一脚踹向那管事:“不是让你去周家村,还在这耽搁什么!又是哪里寻来的下等货色充数,趁早给我丢出去!” 管事捂着肚子“唉哟”一声顾不得喊疼,连忙扯着笑脸躬身道:“郎君息怒!这正是周家村刚送来的……画像上的那个!” 他家郎君少时便有些不同常人的癖好在,且不甚喜花楼里的姑娘,唯独好良家清白女子这一口,数日前得了周家村人送来的那幅画像,更是眼睛都移不开了,魂儿被勾走了一般,日日念着—— 那男人闻言果然怒气顿消,满眼浑浊喜色,催促仆从将人送到他房中。 管事跟在他身侧,殷勤道:“外头来的小娘子怕是不干净,不若待小人吩咐了女使带下去收拾收拾……” “容我先瞧瞧是不是真如画像上那般天仙模样!” 男人迫不及待,见仆从要将布袋放在地上,赶忙道:“放到榻上去,仔细别伤了我的美人儿!” 又亲自上前将那布袋解开,那绳结越是难解,越是心痒——若美好太过易得,那也就失去了意义。 极不容易解开了来,只见其内原是两只布袋。 男人先打开了其中一只,下一瞬,面上笑意一凝,惊叫一声后退:“这是什么鬼东西!” 见那被堵住嘴、且被扎瞎了一只眼的粗丑妇人面庞,管事也吓了一跳,尽量平复着语气:“郎君息怒,这不过就是个添头而已……您不喜欢,小人这就让人抬出去丢了!” 这姓周的,会不会做生意? 就算是买一送一,可这赠品也太潦草了吧! “赶紧,赶紧丢出去!” 男人气得不轻,管事出于弥补,一边让人把那瞎眼妇人扔出去,一边殷勤上前打开了另一只麻袋,赔笑道:“郎君想要的画中天仙在这儿呢,郎君且看……” 话未说完,笑意已然僵住。 四下是令人窒息的静谧。 那被他唤作郎君的男人脸色铁青,嘴唇抖了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看着在那麻袋里艰难抬着眼皮的老男人,管事颤声道:“这……这一定是哪里出了差池!” 一只布袋里,绝不会平白无故开出这种鬼东西来! 且一开就是两个! …… 巷中,少女已解下青驴脖上的绳套,拍了拍它:“走吧。” 见她放了驴子离开,男孩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把他们送到这儿来?” “有银子为何不赚。”少女握着钱袋反问。 人不贩我我不贩人,正是如此了。 男孩十分不安:“可……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的。” “我们不来,他们也会找上门。与其如此,不如主动来探一探路,以辨真假。”少女眼中有着思量——关于这位“员外”的存在,那对夫妻果然没撒谎,而与其说是不敢撒谎,眼下看来更像是自认有所依仗。 这样一座别院,出手这般阔绰,不会是寻常人。 男孩似懂非懂,快步跟着少女:“那咱们现在能去官府了吗?” “更加不能了。” “啊……”男孩困惑不安:“那去哪里?” “来了。”少女脚下更快了:“跑——” 男孩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本能地跟着她跑了起来。 很快,身后果然隐约传来了那管事恼羞成怒的声音:“快!一定要把那臭小子抓回来!” 跑出长巷不远,便是热闹的街市。 那些人追得很紧,少女带着男孩穿梭在人群之中跑了一阵,借着前方纸鸢摊子的掩饰,闪身钻进了一辆停放在街边的马车中。 她看准了那车中无人,可用来暂避片刻。 透过微挑起的车帘缝隙,只见那名管事带着人继续往前追了去,一群人很快消失在了人群中。 少女这才无声放下车帘。 正欲离开时,余光所见,忽然让她动作一顿,视线旋即便落在了车内摆放着的那张茶几之上。 她定睛看着几上之物,颇觉意外。 005 病得不轻 这马车外表看来寻常,内里却暗藏“玄机”。 茶几之上白玉玲珑茶瓯,光滑如镜,晶莹剔透,一看便非寻常凡品。 但单凭此,并不足以吸引她的注意—— 少女轻拿起一只茶瓯,果见底部留有熟悉浅蓝花押。 这套茶具,是她早先为一位好友准备的大婚贺礼之一。 她那位好友十五岁嫁入京师郑国公府魏家,这些贺礼当年便也都是送去的郑国公府。 所以……竟有魏家人来了合州? 会是谁? 是谁本不重要,但若知晓了是魏家何人来此,便可大致判断出此行目的何在—— 少女的视线一寸寸打量着车内陈设,不见女郎之物。 能随意取用她当年所赠之物,必是魏氏嫡系中人。 而魏氏嫡系不过两房而已,前郑国公早故,长房世子魏钦早早承袭了国公之位,她那位好友便是郑国公夫人。 魏家二郎魏毓,为郑国公同母嫡出胞弟,任大理寺少卿之职。 郑国公魏钦喜好繁花锦簇之美,而车内清雅简明…… 这马车外在寻常,并无魏氏家徽,显然无意暴露身份——所以,会是魏家二郎微服至此吗? 倘若果真如此,此行必不寻常。 少女思量一瞬,即有了决定。 她很快取出了衣襟内那几张折叠整齐的粗纸,压在了方才留下的那一粒碎银之下,而后带着男孩跳下了马车。 二楼临窗处,一名随从微皱眉道:“郎君,他们离开了。” 方才便见那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偷溜进了郎君车内,他正要将人抓住驱赶,郎君却道“不必”,且事不关己一般就此凭窗抱臂旁观起来。 须知车内之物不单贵重,更有朝廷机密文书在,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如何是好? 可偏偏正如夫人所言——郎君行事,向来病得不轻。 那“病得不轻”的青年郎君散漫地“嗯”了一声,道了声“走吧”,适才不急不慢地转身,带着随从下了楼。 初春时节,那青年郎君玉冠束乌发,着雀梅色锦袍,身形颀长挺拔,肤色白皙而眉眼深浓。 此若玉山孤松之风仪,仿佛与周遭市井喧嚣自有隔绝之气,引得路过之人侧目而视。 少女躲在暗处,见得这样一张好脸,又见他果然上了那辆马车,不禁目露思索之色。 她虽未曾见过魏家二郎魏毓,但也曾听闻此人貌若潘安,生得十分标致倜傥,且正是这般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岁。 但怎莫名地,觉得有那么一两分眼熟呢? 许是她见过郑国公,而嫡亲兄弟之间免不得有些相似之处? 如此,便更可断定此人正是魏家二郎没错了。 少女颇觉省心,遂带着男孩离去。 “郎君,可少了什么东西没有?”随从隔着车帘,压低声音询问——虽说纵然少了也是郎君自找,但若此时去追,至少还追得上。 此等只因郎君“病得不轻”而留下的奇奇怪怪的烂摊子,他这些年来已不知收拾了多少个。 却听得车内传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非但没少,反是多了。” 那青年郎君手指修长,捏起了那颗碎银。 旋即,将那碎银下压着的纸张徐徐展开,垂眸静看罢,感慨道:“不过暂避片刻,竟予如此厚礼,实在是过分讲究了。” 片刻后,那只宽大手掌打起车帘,朝方才那两名“少年”离开的方向望去。 …… 正午时分,那两名“少年”在城中寻了间客栈落脚,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送了热水进来,少女于山水图屏风后沐浴罢,出了浴桶,赤足而立,取过干净棉巾擦干身上水珠之际,顺带打量了一遍这具身体。 看起来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虽算得上高挑,然而四肢腰身皆过于纤弱无力,双手十指亦白皙柔软,一看便知是养在闺阁里的娇弱女郎。 客观一言概之,中看不中用。 但既是白捡来的,自是轮不着她来嫌弃。 且力气这种东西,只要肯吃苦坚持,便总会有的。 少女取过那搭在屏风上、来时从成衣铺买来的干净少年衣袍,待左手臂刚穿过那雪白中衣时,穿衣动作忽然一顿。 少女通体肌肤白皙细腻,心口处那颗朱痣便尤为醒目。 她垂眸看着那颗朱痣,眼前闪过一幕旧时画面——乞儿般模样的小小女娃刚勉强学会走路,扑通一下摔在泥水里,脏兮兮的小脸上满都是眼泪。 那个被她唤作阿鲤的小女孩,心口处也有这么一粒红痣。 但阿鲤今年不过四岁而已。 收起思绪,少女继续穿衣,目不斜视系带穿袍结扣,动作熟练如行云流水。 她边拿棉巾擦着湿发边自屏风后走出,此时房门被叩响:“客官,您要的饭菜来了。” “进。”少女压平了声音。 伙计进来时,便见那“少年”正背对着他擦发,衣袍崭新,身形单薄却笔挺玉立,英姿飒飒。 伙计未再细观,只于心中暗道“这少年果然是哪家的富贵郎君”,将饭菜摆好后,便出去了。 少女放下擦发的棉巾,边走向饭桌,边道:“进来。” 守在房外的男孩闻言这才推门进去,他也洗了脸换了干净衣袍,但显然过程很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 “你一直等在外面作何?”少女坐下之际问道。 “我等郎君,不能让郎君等我……”他暂称少女为郎君,是来客栈的路上商定的。 少女拿起双箸:“先用饭吧。” “我……我也一同吃这些吗?” 少女抬眼:“不然再给你另点一桌?” “不,不是!”男孩连忙摇头:“我……我从未与人同坐用饭。” “你救了我,将我带出周家村……给我包子吃,给我新衣穿!”男孩指向隔壁客房,表情感激到极致,便莫名心虚起来:“还让我睡那般软的床榻……我,我要做些什么?不然,不然……” 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做什么,但根本想不出“对等”的回报足以令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便一直“不然,不然”个不停。 “不然我打断你一条腿?”少女面无表情地问:“如此总能安心了?” 男孩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道:“……如果,如果郎君当真需要……” 少女:“……” 她倒也不是那么需要。 而最终男孩也未能接受与她同桌用饭,拿了只碗,扒了些饭菜,蹲在一旁的墙角处吃了起来…… 饭后,待伙计来收拾碗碟时,也没能闲住,帮着伙计一通收拾。 做完这一切后,又垂手目含希冀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女,似在等待她发放些什么差事——难度越大越好的那种。 “……”对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少女沉默着移开视线。 而男孩“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只见一旁竹篮里放着两只洗干净的水萝卜。 上房之物备得齐全,冬春时节少瓜果,水萝卜当作瓜果来生吃是常见之事。 下一刻,少女即见他上前来,自怀中掏出了一只布包,布包揭开,是他那把菜刀—— 再下一刻,萝卜皮翻飞。 很快,一只被削得干干净净水水亮亮的萝卜递到了她面前:“郎君,给!” 少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手中握着的菜刀。 如此刀工—— 这些年来竟没拿来砍人,真是可惜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 大约是幼时无力反抗时试过反抗,受尽了反抗失败的结果后,待到有力反抗时便不敢反抗了。 人不去反抗,多是出于心中恐惧。 曾经,在那个安排之下,她也没有反抗—— 不是因为恐惧,是为了还债。 血亲之恩,她以血肉性命还清了。 从今后,再无任何人可以任何名目要挟她,她只做自己想做之事,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比如—— 这个萝卜,她就不是太想吃。 “太辣,不喜欢。” “啊……” “你自己吃吧。”少女起身,往床榻方向走去:“我要歇息,你若不困,便多留意着些外面的消息。” 男孩终于等到她开口交待事情,忙不迭点头应下来,出去替她将门关好。 少女在床上躺下,扯过被子。 她选在此处落脚,并要了上房,除了睡得舒服之外,亦有别的考量。 外面找他们的人不会少,不管是柳珂巷的,还是周家村的,或是周家村背后的。 但她此番再折腾,在那背后之人眼中也不过是小小麻烦一个,不值得大张旗鼓不惜代价乃至节外生枝,因此至多只能暗中追查她二人下落。 那些人也不会想到本该东躲西藏的人会堂而皇之地住进客栈上房,而因她出手大方,言辞引导之下,此处客栈的伙计很愿意将她当作“与家中负气出走,想在外头躲一躲清净的富家郎君”,若有人来此探寻,定会替她挡回去。 此法自然也只能躲一时而不能长久。 但那些人,大约也没什么机会让她躲太久了。 她本打算今日便趁乱混出城去,去隔壁涪州,将手中证据线索暗中设法送到一位故人手中。 她那位故人为官刚正,若知晓合州此乱象,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只是没成想今日误打误撞,遇到了那微服来此的魏家郎君,如此倒是又省事许多——周家村之事,自是越快解决越好。 而眼下,她只需在这座客栈中等消息,以及好好地睡上一觉。 双眼合上,即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这黑暗中透出一缕极冷的白光,那光渐盛,白的炽目,是一片无边际的雪地。 雪中,女子青丝散落如瀑,寒刀划过脖颈。 血色蔓延,洇红了雪原。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赤红之际,少女猛然张开了眼睛。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她于黑暗中抬手,下意识地触探微凉的脖颈,又试着转头活动了一下。 嗯,脖子还在。 少女遂重新闭上眼睛。 …… 同一刻,有人也转了转脖子。 处理罢公务的青年自书案后起身,闭目抬起一只大手揉了揉太阳穴。 “郎君,有京师来的密信。”近随叩门而入,将两封信笺呈上。 青年随手打开其中一封,其内信纸折叠整齐,展开来看,其上却并无字迹,而是一幅少女画像。 006 勿要碎嘴 那青年郎君轻“咦”了一声。 “长吉,你来看,这画上的小女郎是否有些眼熟?” 近随长吉闻言去看,却是摇头:“属下并无印象。” 不由地道:“……夫人这是又替郎君物色了哪家女郎?” 郎君为家中独子,年过二十却迟迟不肯议亲,夫人为此很是抓心挠肺,素日里凡是听说哪家府上娶了新妇,轻则心绪不宁走坐不安,重则急火攻心大病三日。 “未必是阿娘。”青年将另一封信拆开,眉心微动:“喻增——” 长吉极为意外:“此人怎会传信于郎君?” 喻增为朝中宦官之首,总管司宫台,极得圣人信用,寻常官员见了要称一句“喻公”。 但其人傲慢自恃,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独来独往,平日里从不予人好脸色,好似人人皆掘了他的祖坟,另又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银。 “喻公竟也有托我寻人的一日。”青年的视线又回到那幅画像上,若有所思地道:“原是常将军府上的姑娘走丢了……” “常将军?”长吉听得迷糊了:“常将军府上的姑娘丢了,喻常侍着得什么急?且其耳目众多,不缺寻人的手段,又为何会托到郎君身上?” “正因是耳目众多。”青年看着那信上所写,道:“喻增知晓我奉圣人密令来了合州,又已查出了那常家女郎多半就在合州一带……我如今既在此办差,他若寻人动作太大,未免有妨碍圣人旨意之嫌。” 至于为何常将军府上的姑娘丢了,一贯独来独往的喻常侍暗中也跟着着急——或是与旧事有关吧。 许久之前,常将军与喻常侍都曾效忠于同一人。 思及此,青年眼中有着短暂的恍惚。 “那郎君要帮这个忙吗?” “为何不帮。”青年回过神,叹道:“此等能让喻公欠下人情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 “可郎君也没什么事能求到他头上去——” “此言大误。”青年重新坐回了椅中:“路上白捡的东西用不用得着另说,总得先捡了起来。你不捡,便有旁人来捡。我这个人,一贯最是见不得旁人捡便宜的,若见别人白捡了便宜,我觉都睡不安稳。” 长吉:“……” 郎君半真半假的有病言论,总是层出不穷。 “常家女郎走丢一事,既在合州,或与眼下正探查之事有关。”青年两指按着书案上的那幅画像推了推,交待道:“那周家村内之事既已查实,便可即刻查办,你亲自跟过去,凭此画像查探留意是否有年岁样貌相符之人。” “是。” 长吉应下,收起画像将要退去之际,只听书案后的人又将他唤住:“等等。” “郎君还有何交待?” “女郎走丢之事不宜宣扬,寻人便寻人,勿要碎嘴。” 长吉面颊一颤。 他长吉可是郑国公府百里挑一的绝顶护卫,专业素养极强,面冷心冷手中的刀更冷,岂会是那碎嘴之人? 郎君此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近随自觉委屈地离去,随着书房的门被合上,青年的视线落在了被镇纸压着的那几张画着血押的粗纸之上。 旋即,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微一抬眉,若有所思。 …… 周家村内,此刻并不平静。 里正刚骂骂咧咧地回到家中,半边脸上还有着未消的红肿。 他今日带着银子入城去见贵人府上的管事,刚说了没几句,便有一肥头大耳的锦衣男子走了进来,管事言说那是府上公子,他刚要行礼,便被那公子一脚踹在心窝处,又掴了他一耳光,冲他破口大骂起来。 他不明所以却也连连赔罪,不知是何时开罪了这位郎君。 莫名其妙挨了打,心里少不得犯嘀咕,待回来的路上仔细回想那位郎君骂他的那些话,心中不禁就生出了一个猜测。 柳珂巷里的那位“员外”从未露过真容,莫不是…… 而老栓弄丢的那个“好货”,听说原本正是要送去柳珂巷的…… 而今老栓夫妻不见了,那“货”也逃了—— 他去贵人府上欲言明此事,话还没说完呢,却遭贵人府上郎君一顿打骂。 想着这些,里正坐在凳上,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来。 此时跛脚妇人端着一盆水进来,捧到他面前,低声说:“净手吧,饭菜备好了。” “滚!这个时候过来碍的什么眼!” 正心烦不已的男人抬手将盆掀翻,热水全洒在了妇人身上。 妇人脸色麻木地蹲身下去,拿抹布擦地上的水。 “让你滚没听见是吧!”男人一脚踢过去,似要将今日在城中遭受的待遇全发泄到面前骨瘦如柴的妇人身上。 妇人咬紧牙关忍受着他的拳打脚踢。 “别打阿娘,别打阿娘了!” 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哭着扑过来抱住妇人。 “你也给老子找不痛快是吧!”男人怒气更甚,一把拽起小女孩就朝堂屋外走去:“看来上回的记性还不够!老子今日非打死你这赔钱货不可!” 小女孩哭叫挣扎着。 女人见哀求无望,心中恐惧浓极,抓起手边的木凳,爬坐起身,追上去朝着男人身上砸了过去。 男人的脸色登时阴沉到了极点,丢开了小女孩,抓起了门边的铁锹。 身上滴着水的妇人回过神来,惨白着一张脸后退了几步,初春的夜,冷得人发抖。 “爹,出事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外面跑回来,并不看妇人和女孩,气喘吁吁地道:“外头来了好些像是官差打扮的人!” “官差?”攥着铁锹的男人皱皱眉,却并不慌乱:“我去看看!” “娘,你怎么又惹爹生气!”少年埋怨了妇人一句,也跟着跑了出去。 通身发颤的妇人上前抱过女儿,小声安抚着:“妞妞别怕……” 然而泪水却止不住地砸下来。 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已无所谓了,可她的女儿……且不说能不能熬得到平安长大那一日,纵是长大之后,等着妞妞的又会是什么呢? 亲生的女儿也能拿来换银子,在这个魔窟般的村子里并不是没有先例。 外面的声音混乱嘈杂起来,有火光映亮了夜色。 妇人紧紧抱着女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院外,火光也映入了她那双枯寂的眸中。 007 难逃一疯 一只只燃烧着的火把,将整座周家村变得亮如白昼。 “里正,这些官差是哪里来的!”有村民急声问。 看着那些把整座村子都已围起的官兵,里正的脸色也慌了:“这瞧着不像是咱们合州的官差……!” 那些官兵们的装束他未曾见过,只觉个个周身冷肃不容侵犯。 “一家家的搜,一户都不能落下!” 很快,四下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犬吠,哭喊,求饶,指认,怒骂,诸声交杂。 抱着女儿躲在院门后偷看的妇人,睁大眼睛望着那些火光,似同窥见了曙光。 …… 天色将明之际,合州城中刺史府众家眷,自睡梦中被惊醒。 “一大早的叫嚷什么,哭丧呢!” 肥头大耳的男人起身坐在榻边骂道。 “郎君,大事不好了……!” 男人瞪向说话的小厮:“能出什么大事!” 这里是合州! 他父亲是合州刺史! 小厮颤声道:“京中……是京中来人了!” 男人皱眉,起身披衣:“京中来人又如何,父亲在京中又不是没人!” …… 合州刺史赵赋,正快步往前院走去。 他竟不知朝廷有钦差来了合州! 且悄无声息地通过周家村的买卖查到了他的身上,天还没亮就带人围了他的府宅! 若是旁的还好,他至少不会全无察觉,但对方从周家村着手,可谓没有留给他半点反应的余地! “家主无需慌张,咬死了不认便是……”一旁的幕僚边走边低声说着。 “本官心中有数,只是还需尽快传信去京师!”赵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本官与之往来多年,已是同在一条船上……他绝不会见死不救的!” 说着,忽然问:“对了,可知那钦差是何人?” “这个尚不清楚,瞒得一丝风声都不曾传出……” 说话间,已来到了前院。 府门外,左右两队腰间佩刀的神策军快步而入,两队军士之间,有一道颀长身影走来。 那青年郎君外罩一件广袖氅衣,负手信步而来,一双深刻的眉眼似沾了些清晨春寒之气,开口时语气却随意悠哉:“久违了,赵刺史。”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赵赋脚下一顿,面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了几下:“魏……” 来的竟是此人! …… 刺史府出事,很快即轰动四下。 晨早时分,客栈初开不久,堂中便围聚了许多人,七嘴八舌,面色惊异。 早起洗漱罢,已在房中试着练了半个时辰早功的少女,闻声推开门走了出来。 “郎君……您起来了!”一旁站在围栏前,探头望向楼下堂中的男孩听得开门的动静,回转过身,语带惊意:“他们在说周家村,还有刺史府!” 少女来到围栏边,也垂眸看向大堂。 “那周家村内竟全是拍花子的!听说单是昨夜救出来的,便有十来个!” “还挖出了许多无名尸骨……” “好在朝廷派了钦差大人至此,否则还不知要有多少……” “等等,等等,我怎没听懂呢,你们说的这周家村之事,同刺史府被查抄问罪又有何干系?难不成是——” “你道为何!——那周家村人恶贯满盈,却从未被揭发过分毫,便是得了刺史府暗中包庇!” “这赵刺史……身为一方父母官,怎能行如此丧尽天良之举!”有人气愤难当地拍了桌子。 “这赵刺史不单从中谋利,其子赵定洵更是不知残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且手段残忍,其在城中有一处别院,就在隔街那柳珂巷内……诸多罪证都在其中!” “这赵家父子,真真是禽兽不如!” “真乃合州之大耻也!” 少女靠在围栏处听着,心中落定之余,听着堂中百姓对那位钦差大人的称赞,便也点了点头。 她本以为至少要等三五日。 没想到她这一觉醒来,不过短短一夜之间,魏家二郎便将一切都解决干净了。 这魏家二郎,可用。 她这厢心中赞许,堂中众人对这位雷厉风行的钦差大人也愈发好奇,围着一名算有些见识的书生追问起来。 那书生语气里满是向往仰慕:“说来这位魏大人实非寻常人可比,出身京师望族郑国公府,然而其入朝为官靠得却非族中蒙阴,十七岁便已是得圣人御笔钦点的状元郎了,乃是自有科举取士起,最年轻的一位状元郎!” 嗯? 本欲回客房的少女背影一顿,有些困惑地微一皱眉。 她怎不知此事? 莫说魏毓了,大盛何时有过十七岁的状元郎? 她第一反应是这书生在夸大其词哗众取宠。 堂中的感叹声还在继续—— “而今不过二十岁出头,已入门下省,官拜东台侍郎……如此天资造化,吾辈实难望其项背啊!” 少女的眉拢得更深了。 怎官职也对不上了? 有人听到此处才恍然:“我早先也是听说过的,原来此番来得便是这位传闻中的郑国公独子——魏叔易魏侍郎啊!” “正是了!” 少女闻言猛地转回身。 “那钦差——”她紧紧盯着上楼送饭的伙计:“魏什么?” “为什么……”伙计反应了一瞬,恍然一笑:“为民除害呗!” “……”少女试探问:“……那京师来的钦差大人是唤作魏毓,还是?” 这对她来说真的很重要—— “魏毓……您说魏家二爷啊。”魏家这般门第,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有分量的人物,且京师距合州不过千里,伙计身在客栈迎来送往也算知之甚广,此刻笑了道:“您没听楼下的客官们说么,此番来的非是魏家二爷,而是其亲侄、郑国公世子,东台侍郎魏叔易!” “……” 伙计说罢自顾忙去了,留少女在原处宛若石化。 好一会儿,她复才僵硬地抬起手,认真比了比面前围栏的高度。 ——魏叔易? ——那个仗着有几分天资,自三两岁起便开始无差别怼人的小屁孩? 如今…… 她的手越抬越高,直到高过自己头顶,眼前仿佛就站着那日从茶楼里出来的青年。 如今——竟突然变得这般大了?! 巨大冲击之下,少女面上愈发没有表情。 她慢慢转身,往房中走去。 她需要静一静。 她需要捋一捋。 若不然,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神智一个把持不住,她恐怕难逃一疯。 …… 见少女返回房中关上了房门,男孩神情困惑,却也没敢上前打搅。 房内,少女坐于镜前,正定定地看着镜中脸庞。 若魏叔易已长大成人,年过双十,那么…… 她抬手,轻按在心口那颗朱痣所在之处—— 那么,阿鲤正该是镜中这般年岁。 镜中少女眉眼拢起。 那个曾被她救下来的孩子,竟在这样的大好年岁里,遭人拐害了。 心绪如飓风掀起涛浪般翻涌着,她闭了闭眼睛,脑海中闪过诸多繁杂画面。 她只知自己侥幸死而复生,这世道还是那个世道,却未曾想过今朝早已非昨日,昨日一切已成往昔旧事。 此时,一行身着深青劲装之人,进了客栈,已快步上了二楼。 008 常家岁宁 一行人在一间客房前停下,为首者开口:“敢问常家娘子可在此处?” “不认得!”守在客房外的男孩立时答道。 为首的长吉瞥他一眼,认出了他正是那日溜进自家郎君马车内的少年之一,此时便示出了手中令牌。 男孩看向他手中之物,目露不解——何物?何意? “……”长吉看得心口一梗,只得解释道:“我家郎君乃门下魏侍郎,我等奉郎君之命前来相请常家娘子。” 见男孩还是无意让开,长吉皱眉之际,面前的客房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来。 一名“少年”出现在了视线中。 长吉认出了这是另一名昨日溜进马车里的少年,正色问:“敢问常家娘子何在?” 少女:“……” 有没有可能,就在他眼前? 见“少年”不语,长吉尽量耐着性子:“还请如实告知,必有重谢。” 少女看着他:“或许我就是。” 长吉赫然瞪大了眼睛。 这声音…… 竟是位娘子? 他竟没能瞧得出来! 郎君只说找到那日溜进马车内的人,便能找得到常家娘子了,却不曾告诉他常家娘子便是那少年之一! 一个京中闺阁娘子,怎扮男子扮得这般像? 此时只听那常家小娘子问:“不知魏侍郎为何事相寻?” 长吉平复心情,拱手行礼:“我家郎君想请常娘子移步别院暂护居,以保常娘子安然无恙。待合州事毕,数日后即可动身离开,届时我等必将常娘子平安送归家中。” 少女点头,即抬脚在前,往楼下走去,这般说走就走的干脆倒让长吉反应了一下,才赶忙带人跟上。 “郎君,实在对不住……”一直在楼下留意着动静的伙计走上前来,满面歉然赔不是。 换作旁人他敢拦上一拦,但这些人竟是京师魏侍郎手下,他恐楼上那小郎君同眼下城中的案子有什么牵扯,这才如实告知了所在。 好在看这架势,双方是友非敌。 少女淡声道了句“无碍”,走出了客栈。 人声喧杂,街边几株柳树嫩枝初发,日光灿然如金。 少女抬首,看向蔚蓝晴空。 当年,除了阿鲤这个乳名,她还给那个女娃娃取名“岁宁”。 只是究竟要随谁的姓,总是争论不休。 现下看来,是随了傻大常的姓了。 常岁宁。 岁岁安好常安宁,倒也好寓意。 只是她未有亲眼看到小岁宁是怎样长大的,而天未遂人愿,小岁宁消失在了这年春日。 而阴差阳错,从此后,她便是常岁宁了。 “常娘子——”长吉跟出来,抬手示意一旁备好的马车。 常岁宁点头,弯身上了马车。 男孩怀中抱着匆匆收好的包袱,跟着赶车之人,坐在了辕座之上。 车轮滚滚,常岁宁于车内揭起一角车帘,看向街上情形。 刺史府突然被钦差查抄,城中百姓却惊而不乱,街上也并未有乱象发生,可见这魏叔易办事不单神速,更是稳妥周谨,面面俱到。 且竟这么快便找到了她—— 这一点,倒不像他阿父魏钦,也不像他阿娘少宜。 想到昔年好友,望着这方故土,常岁宁的目光不觉有些悠远。 要回京师吗? 自然是毫无疑问的。 那里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故人,也有她一直难以释怀的旧事。 另外,她要知道阿鲤被人拐害之前,于京师上元节之夜落水,究竟有何内情在——她不能让阿鲤走得不明不白。 …… 马车在城中一处别院前停下。 魏叔易此番是微服来此,故而暂居此处别院。 “常娘子且在此安心住下,若有何需要,只管吩咐仆妇。” “另外我家大人说了,常娘子出现在合州之事,不会走漏丝毫风声,此一点请常娘子放心。” 长吉一一说明。 “多谢。”常岁宁于那座拿来安置自己的小院前停下脚步,向长吉问道:“只是不知魏大人为何知晓我在此地,又为何相助?” 长吉闻言面上莫名有两分戒备,忙解释道:“我家大人是受了司宫台喻常侍相托,于合州城中留意常娘子踪迹。” 想到京师那些为接近自家郎君而花样百出的小娘子们,又立时道:“我家大人忙于城中公事,此时不在此处。且既是受人所托,道谢之事便不必了。” 却见那少女微微一怔,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他家郎君身上:“司宫台喻常侍——喻增?” 长吉眉头一跳。 这小娘子怎敢与人直呼那喻常侍名姓? 但见她等着自己回答,遂点头:“正是。” 常岁宁略觉意外。 阿增如今出息了,竟做了常侍,总管司宫台了。 她有心想问一句如今大盛龙椅上坐着的是何人,但不大想被面前这看起来不太聪明的魏家近随当作傻子看待,遂未急着打听。 见她未有多问其它,长吉暗暗放松些许,拱手后离去。 别院中奉命照料常岁宁的仆妇十分周到:“……午后会有裁缝来替娘子量体制衣,不知娘子素日里喜欢什么颜色花样?” “不必麻烦。”常岁宁道:“出门在外,男子衣袍更为方便。” 仆妇有些意外,却也不多作干涉,只应下来,另又询问:“那娘子日常饮用起居之上,可有需格外留意之处?” 这便问到正题了。 常岁宁认真道:“每餐多些肉食,不要过于肥腻即可。” 多吃肉才有力气——是她多年来刻在骨子里的饮食习惯认知。 仆妇笑着点头,退了下去安排。 “周家村之事已经解决,我需回京城去。”常岁宁取出一只钱袋,放在桌上,同站在一旁的男孩说道:“这些银子你拿着吧。” 男孩反应了一会儿,听懂了她的意思,却是“扑通”一声朝她跪了下去,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无父母,无处可去,我虽只会做菜,但今后郎君让我学什么我便学什么,我什么活儿都肯做,只求郎君不要赶我走!” 看着那似同将她看作了救命稻草般的小少年,常岁宁问:“你是想长久跟着我?” “是!是郎君救了我,我——” 常岁宁打断他激动的话语声,直白道:“可我暂时没有足够的银子,可每月予你月钱。” 虽说弄明白了如今的身份,但到底初来乍到,许多东西不好允诺。 却听男孩诧异道:“……郎君已好心给了我差事做,为何还要给我银子?!” 常岁宁:“……” 这怕不是在考验她的道德底线…… 迎着男孩过于清澈的眼睛,她无言片刻,才道:“这话,莫要出去说。” 不然少不得要被当驴抓起来,拉一辈子的磨。 男孩半知半解地点头。 “行了,起来吧,待会儿吃罢午食,随我出去一趟。”常岁宁道。 男孩喜不自胜,连忙应下。 …… 午后,常岁宁离开别院,在街边一处热闹的茶馆中坐了下来。 “速让!” 随着一道高喝,马蹄声传入耳中,一队人马穿街飞驰而过,百姓纷纷避让。 临窗坐着的常岁宁看着那行很快远去的兵马及那面军旗,有些怔然,下意识地道:“那是……玄策军?” “郎君也知道玄策军?”正替她续茶的伙计搭话问。 常岁宁轻点头:“知道。” 岂止是知道。 009 崔大都督 “要说这由先太子殿下创立的玄策军,真乃咱们大盛第一神兵也!” 提及此,伙计热情颇高,却又不禁感叹惋惜:“先太子殿下尚是皇子时不过十一二岁,即入沙场随军磨砺,不畏生死,不惜己身,才锻造成那般用兵如神的少年奇才,只可惜……” 茶汤入碗,发出悦耳声响,热汽氤氲。 常岁宁看着那朦胧茶雾,接话道:“十余年前,与北狄一战,似也是玄策军……不知战果如何?” “十余年前……”伙计回忆了一下,他还很年轻,那时并不记事,但见闻在此,便也对答如流:“郎君是说,十二年前由常阔常将军为主帅的那次紧要之战?自是大胜啊!那一战可是将原本气焰嚣张的北狄打得跪地求饶,内里四分五裂,就此安分了好些年呢。” 常岁宁微微弯了下嘴角。 大胜—— 那便很好,很值得了。 “说起那至关重要的一战来,之所以能大获全胜,除了玄策军英勇之外,还多亏了咱们大盛朝那位英勇大义的长公主殿下……”伙计感慨道:“战事当前,那位远去北狄和亲的崇月长公主殿下,于战前——” “小二,添水添水!”有客人高声催促。 “来了来了!” 伙计抱着茶盘快步离去,常岁宁坐在那里,抬手端起了茶碗。 伙计没来得及说完的那些话,她大概比谁都清楚。 只是原来弹指之间,竟已有十二年之久了。 她再次看向窗外长街。 方才那队玄策军显是开路报信的探兵,而军旗上系了红缎,乃是大捷的象征。 这是打了胜仗,要班师回朝。 途经合州,过山南西道,大抵是南边的战事了。 南境一直都不算安稳,大小战事不断。 但打了胜仗,总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常岁宁仰首饮茶,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长街,眼底渐生出好奇来。 怎能不好奇呢,十二年的光景,足够发生太多她意想不到的新鲜事了。 比如,眼下她最好奇的便是—— “不知如今统领玄策军的上将军是何人?” 她又要了两碟点心,待伙计送来之际,她便顺势问了一句。 “自然是崔璟崔大都督啊!” 对上伙计那“你怎会连这个都不晓得”的眼神,常岁宁便了然了——看来这个什么崔璟,名气威望颇甚。 但,崔璟…… 常岁宁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似在何处听过,却并无印象在。 但既是姓崔,怎会轻易从武呢? 不由便问:“这崔大都督,如今多大年岁?” 伙计答:“不过二十有二而已,可是年轻着呢。且崔大都督出身清河崔氏,显赫无双,他又是长房嫡脉长孙——” 常岁宁甚至觉得稀奇了。 二十二岁……那她死时,这什么崔璟不过十岁而已。 她又极少呆在京中,没听过此人,也是正常。 只是清河崔氏为天下士族之首,最是矜傲,族中虽多有为官担任要职者,但必为清要文职,而朝中曾予以崔氏家主宰相之位那崔寂都不屑理会,如今怎会让家中嫡孙从武为朝廷卖命呢? 总不能短短十二年间,崔氏便没落到这般地步了? 但这些士族,纵是一时没落,想来也要自持风骨的—— 这崔璟统领玄策军一事,真是怎么想都觉得古怪。 “此番与南蛮之战,便是崔大都督与常大将军率兵打了足足近两年之久,如今终是得胜回朝了。”伙计说着,有些兴奋神往:“那凯旋之师或要经过咱们合州,过几日说不定还能一睹崔大都督神采呢!” 大常也在此次回朝大军之中? 常岁宁的神情便也有些期待。 她很久没见过大常了。 不止是这弹指即过的十二年,在这十二年之前,她也有很长的时间没见过大常他们了。 即将与故人相见的期待之情,让她得以问出了那个她最想知晓、却又有些下意识想要回避的问题—— “如今大盛执政者……是哪一位陛下?” 话音落,即见那方才满脸笑意的伙计面露困惑惊愕之色。 被当作傻子看待,常岁宁毫不意外。 无妨。 反正明天她就不来这儿了。 “自然是圣册……” 伙计说了个常岁宁没听说过的年号。 既是没听过,那便多半不会是十二年前的李秉了。 是谁呢? 常岁宁问:“天后明氏?” “当然……”伙计压低了些声音:“但圣人如今只是垂帘代政而已……待太子殿下能够理政之后,自是要……” 然而此等事万万不是他能妄议的,因此说到一半便寻借口去干活儿了。 常岁宁敛眸,眼底明暗不定。 圣册皇帝。 果然。 明氏,她果然如愿成为大盛江山的主人了。 待得一盏茶吃罢,她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茶馆里的消息总是灵通且繁杂的,她静静听着,直到天色渐暮,才放下茶钱离去。 “郎君,天色晚了,您饿了没有?”男孩跟在她身后说着:“方才在茶馆里听他们说,前头有家烧鸡铺子——” “不去。”常岁宁道:“有不要银子的。” 男孩很快了然——对哦,那别院里的饭菜肉多还不收女郎的银子! 所以……这便是女郎答应来此暂居的原因吗? 此一刻,看着前方那道背影,男孩恍然大悟。 “有名字吗?”常岁宁随口问。 男孩想了想,低着头摇头。 算是有,但他很不想提。 “请郎君给我取一个吧。”他有些希冀地小声说道。 常岁宁微转头看向他,暮色下,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圆圆的眼睛清澈无垢,眼睫浓密扑闪,忽地让她想起了曾经这世间同她最亲近、与她生来即紧密相连的那个少年。 心口微微一坠,牵出闷闷的钝痛,常岁宁转回头看向前方。 片刻后,她道:“便叫阿澈吧。” …… “哦?出门去了——” “是,属下没道理拦着,便使人暗中跟随照看。”长吉正同刚从外面回来的魏叔易细禀着:“用罢午食出的门,待到了用晚食的时辰又回来了,时辰拿捏得很是妥当。” 魏叔易“咦”了声:“怎听来好似拿我这别院当饭堂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长吉合理怀疑道:“那仆妇说,这常家娘子尤爱吃肉,食量不输男子。” 寻常百姓人家一月吃一顿肉才是常见,贫苦些的更需等到逢年过节才有肉有吃,这常家小娘子被拐在外,必然馋了多时,八成就是看准了郎君此处人傻肉多。 想通了这一点,长吉的心情有些复杂:“觊觎郎君的小娘子比比皆是,觊觎郎君的肉……头一回见。” 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其它。 魏叔易将一折公文合上,含笑道:“如此甚好,回京前将人养得圆润些,待与喻公及常将军交差时,也能更多讨些人情。说来……常将军与那崔璟或也该行军至此了,嗯,得再加紧多喂些,留给我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长吉嘴角一抽。 这么说,事态还挺紧急了? 想到今日赵赋那肥头大耳的儿子一番哭嚎招认,且还与他诉起苦来,竟说被人哄骗捉弄了,那对周家村夫妇半死不活的惨态并非是他下的手,魏叔易便问道:“那常家娘子可提过要见我没有?” 提到这个,长吉挺直了腰板:“属下没给她机会提及此事,与她说明了郎君忙于公事不在别院,且无需与郎君道谢——郎君放心,属下已将一切麻烦悉数扼杀于摇篮之内。” “……”魏叔易笑微微地看着他:“你是懂多管闲事的。” 010 过时不候 长吉听来只觉冤枉:“不是郎君常觉被女郎纠缠十分麻烦吗?” 魏叔易反问:“你可知这常家娘子,乃京师第一美人?” 长吉倒过来反问:“可京师第一美人不是夫人吗?” 魏叔易微笑:“你也信?” 长吉:“……” 分明国公每每说起时神色皆坚如磐石,令人无法生疑。 所以—— 郎君实则也是个看脸的? 旁的小娘子纠缠不可忍受,换了什么京师第一美人,就要另当别论? “反观你家郎君我已岁数渐增,不复年少,人老珠黄,岂能入得了人家小娘子的眼。”魏叔易自书案后起身,语重心长:“所以说啊,还是莫要过于往你家郎君脸上贴金了,平白遭人笑话,自作多情不可取,今后言行举止当正常一些,给我留些颜面为上。” 看着自家郎君毫无瑕疵的那张脸,长吉短暂地怀疑了一下人生。 人老珠黄魏叔易? 那他岂不得是……血肉模糊魏长吉! “既常娘子不来见我,于情于理,那便由我去见一见常娘子。” 长吉忍不住问:“郎君要这个时辰去见?” 魏叔易看向窗外已然漆黑的天色:“那便明日一早吧。” 翌日清晨,魏叔易即去了安置常岁宁的小院。 “又出去了?”长吉瞪大了眼睛。 “是,常娘子昨晚歇得早,今日天不亮便起身了,朝食用得也早。”仆妇答道:“因此早早便出门去了。” 魏叔易听来莫名想笑,点头道:“能吃能睡能逛,甚好。” 说着负手转身:“走吧,去衙署了。” 长吉应了声“是”,跟上自家郎君,不禁犯起嘀咕:“旁的小娘子遭遇此等祸事,必要哭哭啼啼吓个半死,怕是连房门都不敢出了……这常家娘子倒好,除了吃睡之外,竟是半点都不着家的。” 魏叔易点头:“喻公这份人情,我虽知是白捡来的便宜,但白捡到到这般地步,竟连腰都无需弯一下,倒的确是我不曾想到的。” 说话行走间,他微眯起那双澄润乌亮的眸子,看向朝阳升起之处。 早寒被驱散,草木发新芽。 临近合州衙署的一座茶楼内,晨早时便已十分热闹。 茶客们三三两两一桌,口中议论着的多还是刺史府与周家村之事。 常岁宁坐在二楼临窗处,看似并未留意那些声音,一手撑腮,一手把玩着茶盏,百无聊赖地看向楼下长街。 街对面前方不远处,即是合州衙署,今日一早她已瞧见不少人从衙署里相继走出来,其中多是些妇人或身有残缺者—— 钦差魏叔易带来的人已临时占下了合州衙署,与当地官员协同处理此案,前夜周家村人悉数被押来此处,经过一日一夜的审讯,确定了哪些是受害之人,之后或由衙门送归原籍,或于合州另行安置。 “郎君你看,那是里正家的……”阿澈小声说道。 那刚从衙署里出来的跛脚妇人手中牵着一个小小女童。 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年追了上来,二话不说就要去抢妇人的包袱:“给我拿来!” “你要干什么!”妇人避开少年的手,拉着女儿后退两步。 “既是衙门分下来的安置银子,自该给我!”少年怒目道:“爹都要被你害死了,你这没心没肺的人还有什么脸活着!” 他的亲生娘亲,竟然在衙署里指认他的亲生父亲!官老爷问的,她说,官老爷没问的,她竟也要说! 少年还要伸手再抢,后脑勺忽然被什么细小的东西砸了一下。 “谁!” 他气冲冲地转过头去,眼眶又挨了一下。 少年痛叫一声捂住眼睛,那两只眼睛去看,只见掉落在地的是一粒花生:“到底是哪个孬种砸我!” 二楼处,姿态闲适靠在窗台边的常岁宁,将剥开的干枣肉放入口中。 “哎呦!” 枣核尖利,打中了少年额头,破皮冒血。 也幸而动手之人如今手上只有准头,力气不够,否则便不止是破皮那般简单了。 “……里正家的儿子怎么也被放出来了,有人要跑,他也抓过人打过人的,我亲眼看到过!”阿澈说道。 常岁宁轻拍了拍手上碎屑,看向那跛脚妇人。 还能为何,不外乎是做娘亲的人心软,包庇了儿子,帮着含糊蒙混了过去—— 可自幼在那等魔窟中长大,耳濡目染,有样学样,又能是什么好东西呢。 但路总还是自己选的。 那少年接连挨了几下,又找不清是谁打的,一时不敢再冲着空气叫嚷,转而沉着脸抓过妇人:“走!” “你放开娘!” 女童哭着追上来,被少年一脚狠狠踹倒在地。 妇人彻底变了脸色,红着眼睛用力甩推开少年:“你疯了吗,妞妞可是你亲妹妹!” 周围响起了议论指点声,生活突遭巨变的少年,咬着牙竟要朝妇人扬拳。 “住手!” 一行佩刀卫军快步而来,少年面色一变,瑟缩着收回了拳头。 长吉带头走过来,皱眉问:“为何事在此喧闹?” 郎君交待过,办差归办差,维持城中百姓秩序安稳同样重要。 “大人,大人……!”跛脚妇人认出了他正是前夜带人围下周家村的人,此时含泪指向那少年:“民妇可以指认,周家村拐害良民一案中,他也是共犯!” 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她本以为离开周家村,从那个魔窟里剥离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可现下看来,他同他那恶鬼般的父亲根本没有两样! 即便是为了妞妞,她也不能再心软了! 长吉闻言,便使人将那少年制住。 “你……你怎能如此恶毒狠心!”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妇人,挣扎起来:“放开我!” 长吉:“带走。” “不,我没有,她冤枉我……”少年的语气渐渐慌张起来,最终变成了“示弱求饶”:“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快跟他们解释清楚啊!” 妇人闭了闭泪眼,不再看他。 看着那少年被拖走,常岁宁舒心地呼了口气——总归还不算太糊涂。 此时,长吉身后不远处的马车内,车帘被一只白皙修长的大手打起。 车帘后,青年郎君面若青山春晓,眉目清绝。 那青年抬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托腮拄在窗台边的常岁宁微扬眉,波澜不惊。 魏叔易眉心微动,微微而笑,向她点头示意。 常岁宁遂也微点下颌,算作回应。 她作少年郎君打扮,这般神态从容,好似什么都不足以叫其波动分毫的模样,叫魏叔易无声失笑,放下了车帘。 那马车很快离去,驶向了衙署。 不多时,长吉快步上了二楼,带了句话:“我家郎君想请常娘子在此稍坐,待他处理罢公务,便来此寻常娘子。” 常岁宁不置可否:“我会呆到午时。” 毕竟午时一至,她是要回别院吃饭的。 “……”长吉莫名领会到了她这“过时不候”背后的意思,无言拱手离去。 午时前一刻,魏叔易到了。 011 没有兴趣 魏叔易带着近随迈上楼梯时,脑海中犹存那对夫妻的“控诉”之音。 半个时辰前,衙署内—— “大人,您昨日交待单独看管着的那对周家夫妇醒了,已可开口说话。” 魏叔易遂亲自去见了那二人。 人是昨日从那柳珂巷内的别院中抬出来的。 魏叔易已查实常岁宁正是被这对夫妻拐至合州——倒也不必特意去查,此前那几张留于他马车内的血押述罪书,已说明了一切。 例行审问罢,那妇人接下来格外凄惨的话,让长吉一度丧失表情管理。 “……就是她,就是她扎瞎了民妇的眼睛,打伤了我们!” “她将我们家中的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顺走了!” “并将我们卖去了柳珂巷!” “不止如此,她竟把我们养了整整八年的干儿子也给拐骗走了!” “还有……”奄奄一息的男人补充道:“还有一头驴……” 若非罪行在此,二人看起来倒像是“求大人为草民做主”的受害者。 长吉:“…………” 那常家娘子……竟是这般勇猛?! 这哪里是什么美人,分明更像个壮士! 魏叔易也难得露出一丝真情实感的惊叹之色。 “大人,还治吗?”见这位钦差大人走了出来,候在审讯室外的郎中谨慎地问道。 “话既问罢了,便无需浪费药材了。”魏叔易负手离去。 这些人罪大恶极,再多的刑罚折磨加诸于身,都不足以消其罪孽,不过是治了一半又扔到一边而已,与他们的作恶手段相比,已是再仁慈不过了。 再者,小姑娘出门在外不容易,将人打成这般模样想必也是颇费力气,他怎好叫人白累一场呢。 只是…… “你说,这常小娘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魏叔易满眼好奇地问。 长吉:“……属下也想知道!” 是以,待在茶楼内再见到常岁宁时,长吉的眼神便是挟带着惊异之色的。 已近正午,只能喝茶吃点心的茶楼内,反倒没了什么客人在,偌大的二楼,只常岁宁还坐在原处。 魏叔易一眼便瞧见了那道坐在窗边的身影。 那身影转过头来看他,目色依旧平静,从容起身:“魏侍郎。” 常岁宁是刻意提醒着自己起的身,以往她没有与这些官员主动说话打招呼的习惯,更不必提是她印象中的区区小辈魏叔易。 但她如今是常岁宁了,便要试着习惯。 二人虽已先后算是打了两次照面,但魏叔易还是头一回近距离见到这位常家娘子。 此一见,只觉颇不寻常。 就譬如她此时虽起了身来,却并未给他任何相迎之感—— 她年岁比他小,身量自也比不得他这个成年男子,而论起身份,他是朝廷命官,她为闺阁女郎,但不知为何,她却仿佛并不处于字面上的弱势一方。 这些微妙气场,是装不出,也是遮不住的。 只因他一贯是挑剔之人,而挑剔往往源于对事物的感知较之常人更为敏锐—— 魏叔易心中越发觉得稀奇,面上未动声色,含笑抬手:“叫常娘子久等了,还望见谅。” “我说好的午时之前,不算晚。”常岁宁看着他:“魏侍郎忙于公事,亦可理解。” 对上那双眼睛,魏叔易愈觉新奇。 说句并不算自大的话,他年少扬名,家世样貌才学天赋摆在此处——他从来不是优秀而不自知的那一类人,而自有记忆起即有称赞声铺天盖地,吵嚷聒噪,也由不得他不自知。 因而光环在此,他与人当面交谈时,还从未在哪个女郎脸上见过这样平静的眼睛——没有仰慕,没有恭维,没有好奇,甚至是没有兴趣。 魏叔易不觉失落,反觉省心。 眼底笑意则愈深几许:“既已至午时,不如移步对街酒楼一叙,不知常娘子意下如何?” 常岁宁思索一瞬,即点了头。 二人遂出了茶楼,往对街而去。 此处酒楼生意颇好,大堂已经坐满了食客,伙计直接引着魏叔易一行人上了二楼雅间。 这是提早便安排过的——常岁宁心中了然。 只是,这魏叔易怎就料到她一定会答应来此? 嗯,虽说可用有备无患来解释,但她……也的确一定会答应。 毕竟等谈完再回别院,大约便无饭可用了。 而方才坐在茶楼中,便已嗅到这家酒楼的饭菜香气了。 点罢了菜,长吉与阿澈去了外面守着。 看一眼那年纪不大的小少年,想着那常家娘子的事迹,长吉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低声问道—— “小兄弟,你是……被胁迫的吗?” 阿澈不解:“什么胁迫?” “跟着常家娘子——”长吉示意他声音低些:“是被胁迫的吗?” “?”阿澈拿看待‘这位大哥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看着他,又肉眼可见地忐忑起来,生怕这话传到自家女郎面前:“这位大哥您慎言,女郎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长吉点了下头,遂默默闭上了嘴。 雅室内,等待上菜的间隙,魏叔易将一枚玉佩递予了常岁宁。 常岁宁一眼即认出了此物。 “这是从那周二栓身上搜出来的,据称是常娘子之物。” 常岁宁轻点头。 是她的。 是她当年离开京师之前,留给阿鲤的。 阿鲤这些年一直带在身上吗。 她接过,握于手中,仿佛还能看到阿鲤天真无邪的脸庞。 “合州此行,魏某当真要多谢常娘子。” 魏叔易和煦悦耳的声音打断了常岁宁的思绪:“魏侍郎谢我什么?” “需道谢之处,有二。”魏叔易含笑道:“其一,常娘子予我那几张供罪书,实是帮了大忙,若非如此,魏某此来合州的差事必不可能这般顺利。” 常岁宁微微一怔:“那日你看到我了——” 那人笑而不语,却是默认。 常岁宁:“……” 她就说,对方怎么说找到“常家娘子”便找到“常家娘子”了,原来早在她躲进他马车中时,就已经给他留下印象了。 只是……明知有人溜进了他车内,他就这么干看着? 这人什么毛病。 她不由想到昔日好友于信中的诸多哭诉与无奈叹息—— 少时她极少回京,故而也不知这魏叔易幼时具体是何模样,对他的印象,皆是在好友那一封封信中得来的。 那些印象,也是好友心态转变的过程写照——“我家儿子生得比女娃娃还要漂亮呢”——“我家儿子十分聪慧,真乃神童也”——“不过他好像有些嘴欠”——“这臭小子已气走了三位老师啊啊”——“我怎会生出这样的逆子呜呜”……连带着字迹都肉眼可见变得暴躁不再慈爱。 “不过……常娘子怎会认出那是魏某的马车?”魏叔易试探地问道。 这便是在套话了。 常岁宁面不改色:“不曾认出,恰巧躲了进去,见那车内布置很是富贵,想必颇有来头,若刚好又有些良知,便必不会袖手旁观的——不成想误打误撞,刚巧送到了魏侍郎手中。” 魏叔易神色恍然:“我便说么,若常娘子认出了魏某马车,又怎会不来寻魏某相助。” 常岁宁不置可否。 她的确认出了那是魏家马车,但她那时将魏叔易错当作了他家二叔魏毓,且……她那时还不知自己是谁。 “这第二件要与常娘子道谢之事,便是喻公所托了。”魏叔易并未在上一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此时道:“常娘子凭一己之力自险境脱身,我并未能帮上分毫,然常娘子依旧肯赏面与魏某同行归京,让魏某就此白得了喻公一个人情。” 常岁宁看向他:“何不两者相抵,你不与他讨这份人情了便是。” 魏叔易不赞成地摇头:“岂能如此混淆相抵。我欠常娘子一份人情,喻公欠我一份人情,当如此算,才算清晰明了。” 常岁宁看着面前认真算计之人,只觉此子脸皮颇厚。 但胜在出手大方,不缺她肉吃。 也罢,他既承认欠她一个人情,那阿增便也不算吃亏。 毕竟在讨还人情此一事上,她历来不会手软。 “冒昧问一句,常娘子可是习过武的?”魏叔易状似随口问道。 常岁宁眼神微动。 这魏叔易既然拿到了玉佩,见过了周二栓,必也知晓了她所为。 阿鲤的身体自不像习过武的,但常岁宁需要解释自己的“异样”之处,故模棱两可地答:“些许耳濡目染而已。” “不愧是将门出身。”魏叔易笑了笑,不知被她糊弄过去没有,又问了些其它,看似出自关心,实则处处不乏好奇试探。 常岁宁应付得有些累了,已在心底翻起白眼,好在饭菜很快端了过来——总算堵住了他的嘴。 012 归京 共用罢一顿饭,待自酒楼出来时,魏叔易单方面看起来同常岁宁已是十分熟悉了。 因常岁宁亦作少年打扮,故而二人边走边谈的情形,乍看倒也并不违和。 这竟还是个百里挑一的自来熟——听着耳边青年清朗之音,常岁宁于心底默默下着结论。 此时那自来熟正说道:“说来,我与常娘子此番于合州一见,倒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常岁宁:“……算吧。” 的确过命了,只不过都是过的别人的命——这一遭端了周家村与刺史府,可不是“过命”了吗,且是很多条命。 长吉面颊一抽。 过别人的命,算自己的交情——可真有郎君的。 “说来有些奇怪,我与常娘子实有一见如故之感,倒像是许久前便认识了一般。”魏叔易笑着说道。 他语气松弛又有些认真,并无半点轻浮,好似无关男女,单单只是在面对一位值得欣赏的投缘之人。 常岁宁微微笑道:“或许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许久前便认识了。 “今日多谢魏侍郎宴请,魏侍郎此时是否还要回衙署处理公务?”常岁宁未再给他开口的机会:“既如此,便不打搅魏大人办公了。” 言毕,便带着阿澈告辞而去。 魏叔易:“那常娘子慢走。” 常岁宁已然转身,脚下未停,背对着他抬了下右手,当是回应了。 看着那道透着飒然利落的“少年”背影,魏叔易笑了一声。 混进了人群中的常岁宁松了口气。 她当然并不讨厌魏叔易,也没道理讨厌他—— 但……此人的话就和他的心眼子一样,当真是太多了! 她一边觉得不得清净,想左耳进右耳出,但又怕一个不留神被他套出了什么话来,实是累极。 “郎君,您为何对这常家娘子如此不同,您一向不最是眼高于顶的吗?”长吉忍不住问。 魏叔易:“常家娘子如此不同寻常,竟还不算顶么。” 长吉:“……” 顶不顶不知道,但的确挺不同寻常的。 “常娘子这般能耐,又这般有趣,横竖叫人捉摸不透——”魏叔易朝着衙署的方向走去,眼底始终有舒朗笑意:“实我见所未见。” 长吉跟着他,小声嘀咕道:“郎君说的有趣……该不是常家娘子不乐意搭理您吧,属下方才特意数了,您说十句,常家娘子只回一句。” 魏叔易认真纠正:“你懂什么,这叫沉着聪慧。” “这一遭属下算是看明白了……”长吉真心实意地发表了评价:“原来郎君竟是喜欢这种不爱搭理自己的女郎。” 哪怕初识而已,此“喜欢”并非彼“喜欢”,但郎君显然不排斥常娘子就是了。 “长吉啊。”魏叔易负手缓步而行,叹道:“这些年来有你在我身边,不怪我总能传出品性仁德大度之美名——” 长吉:“?” “但凡你家郎君我稍微不那么仁德一些,单凭你这张碎嘴,已不知要被人从郑国公府丢出去多少回了。” 长吉闻言一个激灵,立时噤声。 他可不想从郑国公府被丢出去…… 不然那崔元祥还不知要如何奚落他! …… 常岁宁和昨日一样,于城中茶馆内坐至日暮,方才回了别院。 待她准时用罢晚食,仆妇来通传,长吉带着人过来了。 看着那些大包小包被拎进来,就快要将堂中摆满的东西,常岁宁略觉意外。 “除却日用之物,还有些笔墨诗集话本,以备常娘子闲时打发时间之用。”长吉又让人递上一只匣子:“这里还有些现银,郎君说了,常娘子喜欢外出走动,身上不宜少了银子。” 常岁宁听得讶然——魏叔易这人情做得,还真是周到。 看着那只捧到跟前的匣子,她道:“东西我收下了,银子便不必了。” 长吉:“可郎君说,他受喻公所托,不可亏待了常娘子。” “我身上有银子用,何谈亏待。”常岁宁道:“魏大人慷慨,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遑论是不必之财,还请替我多谢魏大人好意,心领了。” 长吉张了张嘴。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顺走周家村拐子家中钱财的那种“道”吗? 死命憋下这句话,长吉拱手离去,同自家郎君回了话。 看着被送回来的“不必之财”,听罢长吉回话,魏叔易点着头道:“寻常君子是不取不义之财,常娘子之道是不取不必之财……如此豁达,发人深省。” 长吉:“……” 就硬夸是吧! …… 接下来数日,常岁宁每日按时外出,城中热闹的茶馆,几乎就要被她呆了个遍。 偶尔也会在外头搭起来的简陋茶棚里坐一坐,魏叔易坐于马车内经过长街时恰巧瞧见过一回,只见那束着马尾的“少年”坐姿格外随意,手中端着粗茶碗,身形虽瘦弱单薄,然那般气势就好似喝罢这碗即要上山打虎的武二郎一般。 长吉见此一幕,亦觉常家娘子壮士之名,于他心中就此彻底坐实。 而常岁宁则觉得,魏叔易此人,寻常说起话来虽看似散漫,轻易没个朝廷命官的模样,但办起公务的确牢靠。 其每日早出晚归之下,前后不过五日,便将一切料理妥当了——果然,这般年纪便能坐稳东台侍郎之位的人,凭借的不仅仅只是才学。 而待一切完备后,钦差一行,便押着需回京受审的赵赋,动身离开了合州城。 …… 马车出城而去,一路往北,常岁宁打起车帘,只往前看。 她曾也无数次妄想过有朝一日可归故土,若能回到京师,更是再好不过—— 而今这一日当真到来了,只是竟改了身份。 但只要她记着,她便永远是她。 她是阿鲤,亦是她自己。 阿鲤之事,她会查清楚。 而她临死之际所不解之惑,亦要求个明白。 时过境迁,这世间与她有关的一切,哪怕早已无人在意问寻,但她既回来了,便绝不能不明不白,被人掩埋。 常岁宁抬脸,望向天边云层涌动。 一阵风吹来,将原本似晴不晴的天色吹刮得彻底阴沉起来。 临近午时,雨便落了下来。 起初雨势颇大,一时阻途,如此一个时辰过后,待雨水渐休,长吉才下令继续赶路。 赶至昏暮,雨路难行,人马难免疲累,遂原地休整。 “……他们说,虽是比原定的时辰迟了一个多时辰,但再有十里,便能至驿馆了。”跟在马车内照料常岁宁的那魏家仆妇笑着询问道:“人得喘口气儿,马也要吃料喝水,且得歇上一两刻呢,常娘子可要下车走动走动?” 常岁宁并不习惯乘车赶路,一路颇觉憋闷,遂点了头,下车舒展筋骨。 选在此处歇整,是有考量的,不远处即有一条清澈浅溪,方便马匹饮水。 看着十来匹马儿低头于溪边喝水的情形,脑海中有旧时回忆被勾起,常岁宁便走了过去。 她上前,试着摸了摸其中一匹马儿的头,久违的记忆被开启,如流星飒沓划过心海。 牵马的卫军笑着闲谈道:“看来小郎君也是爱马之人……要说这马儿,待在一起久了,也是通人性的。” 常岁宁轻点头:“是,它们什么都懂,只是不会开口说话。” 她也有一匹马,名唤榴火。 “平日喜欢骑射?”魏叔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着问。 于人前他并不称常娘子,大家也只当多了位与钦差大人要好的小郎君。 常岁宁将要转过头时,眼神忽地一变,浑身每一处都立时戒备起来。 “当心!” 她抬手,猛地拉过魏叔易,迫使他避向一旁。 “咻——” 一支暗箭自河溪对岸破风袭来。 013 救命的来了 那支箭挟着风声,锋利的箭头险险擦过魏叔易肩头,扎入了其身后的大树树干之上。 “保护大人!” 早在常岁宁出声之际,长吉便已然拔刀。 魏叔易回过神,反握住常岁宁的手臂,让她处于卫军的保护范围之中,一边拉着她后退。 常岁宁看向方才那冷箭袭来之处——河溪对岸,已有数道黑影自林中跃起,他们手中持刀飞身过溪,水珠飞溅,于初春暮时折射出迫人寒意。 那些黑影身形迅捷,杀意腾腾,然到底只是数人,看似并不足为惧。 “不可大意——”常岁宁看向那深深密林:“来人远不止这些。” 人马既选在此处歇整,必是提前探查过附近,而为了方便隐藏不被查探出踪迹,对方就近潜伏的人手必不可能太多,数名擅弓弩的好手先行探路伺机一搏,真正的主力尚未现身。 她话音落,只听林中忽有尖锐的哨声响起,惊起鸟雀,林中积雨簌簌抖落如针。 常岁宁摸出匕首,握在手中。 魏叔易有些意外:“?” 朝着常岁宁跑了过来的阿澈,则从怀里掏出了一把菜刀。 魏叔易:“??” 此时,那数名黑衣人与卫军缠斗间,一名黑衣人的左臂被削去,残肢血肉横飞。 魏叔易拉过常岁宁,让她站在自己身后,挡去了那血腥一幕,边吩咐长吉:“带人护她上马车先行离开。” “不可。”常岁宁快声否决道:“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我,我亦有自保之力,不必为我平白分散人力削弱胜算,此乃下策,不可用——或可使一人快马入城传信求援,方是切实之举。” 魏叔易微侧首看她一眼,却是点头:“好,那待解决之后,再一起走。” 此声刚落,便有黑影齐齐奔至,且是从不同的方向现身,或迎面而来,或阻断退路,以包围之势逼近,少说有近百人之众。 这场部署精密的刺杀,目的已再明显不过—— 杀钦差,截囚车。 双方人数相当,厮杀声震耳,马匹受惊嘶鸣,浅溪已被染红。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那用来押送赵赋的囚车在两名黑衣人的刀下四分五裂。 “拦下他们!” 有卫军高喊道。 下一瞬,一名黑衣人再次举刀——那身穿囚衣的人并未被救走,而是当场身首分离。 这场行动,原本便不是要截人,而是灭口! 那些黑衣人已然得手,却无撤退打算,为首者抬手,冷声道:“取魏叔易人头!不留活口!” 那已被“取人头预定”的魏叔易摇头叹了口气:“我就说么,这钦差听来体面,却分明就是刀尖舔血的差事啊。” 常岁宁转过头,便见得一张无奈抱怨的脸庞。 这是在被人刺杀没错吧? 常岁宁抱着“不确定,再看看”的心情,望向刀剑厮杀的四下——这魏叔易是傻了,还是另有依仗? 囚车上的人已死,那些黑衣人便皆围向了魏叔易。 他们出手狠辣,不论章法路数,只为取人性命,有人举刀逼近,亦有箭手于暗处拉开了弓弩,一时攻势齐出,利箭“咻咻”而至。 长吉挥刀在前奋力挡箭,一行卫军护着魏叔易退进林中。 常岁宁不知魏叔易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干脆夺过了因过于紧张而瑟瑟发抖的阿澈手中菜刀,想着不行就干脆先伺机溜了了事——她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可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此人就这么交待了! 她不惧死,可这死法太过窝囊且稀里糊涂,不适合她,她不喜欢。 常岁宁正要带着阿澈退去林中深处,待先远离了魏叔易这活耙子再说,然而此一刻,却忽觉有冰冷杀意自头顶上方袭来。 她如今虽没了力气,但那刻入了骨髓中的对危险的觉知力尚在——那不是天分,是经历了无数次生死险关之后,而积攒下的求生本能。 一瞬之间,她蓦地抬眼,视线几乎是精准无误地锁在了那藏身大树枝叶间的黑衣人。 那手中挽弓的黑衣人自认藏身十分隐蔽,猝不及防之下忽然对上一双乌亮冷冽的眸子,一瞬的意外之后,动作更快地搭箭上弦。 四下犹是厮杀声,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尚未引来第三个人的注意—— 常岁宁丢了手中菜刀,大力地扑向了魏叔易,二人一齐重重倒地,滚下了林中斜坡。 几乎是同一刻,那支箭深深没入了魏叔易方才所站之处的泥土里。 “郎君!” “林中亦有埋伏,当心!” “护好大人!” 魏叔易虽为门下省文臣,却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自幼也曾习武健体,虽称不上身手不凡,但青年人的力气在此,在滚落的过程中便相对占据了主动,以手臂护住了常岁宁的头,后背重重地撞上了大树。 他轻“嘶”一声之际,常岁宁已然爬坐起身,动作快得像只兔子。 魏叔易忍着痛坐起来,双手撑在身侧,抬头看着她。 “好像又有人过来了——”少女凝神听了听,辨出了马蹄声,有些不耐烦了,向他问道:“魏叔易,你究竟有退路没有?” 再折腾下去,她真不管他了! 看在他阿娘的面子上也不好使! 她才死一回,可不想死了又死——叫自己死得这般密,看起来实在很窝囊,白费了阎王爷顶着丢差事的风险也要给她赏饭吃的良苦用心。 “有。”见她神态不耐,魏叔易竟还笑了一下,点头道:“有退路。” 他说着,看向林外的方向:“看,救命的来了。” 常岁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正是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长吉上前扶过魏叔易。 林中埋伏着的几人已被解决干净,魏叔易拂了拂广袖上的草屑:“走吧,去见一见旧友。” 常岁宁看向昏暮中若隐若现的人马,心口快跳了几下,似得到了某种指引,缓步往前走去。 来人是友非敌,很快扭转了局面。 “快撤!”那些黑衣人见势不妙,便要退去。 下一瞬,那为首的黑衣人身形忽地一顿,僵滞在了原处。他艰难地低下头,只见心口处赫然破了个血洞,鲜血潺潺而出。 他甚至未曾看到是什么东西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常岁宁却看得分明——方才那支利箭,来势快如闪电,破人血肉躯体,就如穿过一张窗纸那般轻易毫无阻挡。 她的视线寻向那出箭之人。 天色阴晴交织之下的晚霞总是格外绯丽,可惜尚未来得及赏看,此际便仅残剩了最后一缕,即将要消匿于天际边—— 在那最后一缕晚霞消失之前,有人驱马缓至,那马匹通身黑亮,端坐于马上之人亦披玄甲,一手握缰绳,一手持弓,周身气势杀伐冽厉。 常岁宁的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那张长弓之上。 若她没看错的话,这弓应是…… “崔大都督,许久未见了。”魏叔易开口,打断了常岁宁的思绪。 崔大都督? 这便是——如今统领玄策军的那个崔璟? 常岁宁视线上移,下意识地看向那人脸庞。 014 常阔 近日于合州城中各处茶馆内,因玄策军刚打了场胜仗,常岁宁没少听闻这位崔大都督的大名,那些传闻中亦有关于其样貌的,只是传闻二字向来讲究极端—— 在不同的人口中,这位崔大都督一会儿俊如天人,一会儿丑到离谱。 而此时,那身形格外挺拔之人一张脸半浸在昏沉暮色中,叫人看不清晰皮相,只隐约可见轮廓分明,鼻梁高挺,面上有胡茬在,身上则是久经沙场磨砺,生人勿近的肃杀气息。 看着那张脸上的胡茬……常岁宁莫名满意。 提起清河崔氏子弟,她脑中即是广袖长袍清贵无双墨香簪花的文士模样,又听着崔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郎君而已,想着由这样一个人统领玄策军,她只觉不甚靠谱。 好在这个看起来倒是叫人放心的。 只是崔氏子弟那祖传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是叫他保留拿捏了的,他无下马之意,微侧首扫一眼那狼藉的囚车,道:“魏侍郎失职了。” 那声音漠然,听不出喜怒。 “假的而已。”魏叔易笑了笑,道:“想着这一路不会平静,恰得知崔大都督会经过此地,魏某心中倍感安定,干脆便在此休整,略予可乘之机,好借崔大都督之力,图个一劳永逸——” 常岁宁默默看向说话之人。 将心中算计说得这般直白且从容,他倒也实诚。 马上的那个则更实诚—— “早知如此,便换一条路走了。”崔璟冷淡道。 常岁宁:“?” 这就是魏叔易口中的旧友? 魏叔易**以为常,全不在意,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崔大都督。” 那边,几名玄策军押着几个活口走了过来,在崔璟的示意下,丢给了魏叔易的人。 这个“丢”字,十分写实——主要体现在双方为首者,相互看不顺眼的脸色上。 魏叔易这方,乃是长吉。 玄策军那边,是一名看起来与长吉年纪相当的青年。 那青年将活口丢给长吉时,神色很是倨傲。 长吉瞪着眼,胸膛挺得格外地高,好似下一刻就要撞上对方的胸脯。 若人的胸脯会说话,那二人至少已经骂上一百个回合。 “都督,都处理干净了。”那青年小将来到崔璟马侧,正色禀道。 崔璟“嗯”了一声,握起缰绳便要离去。 魏叔易抬手施礼:“待抵京,魏某设宴道谢。” “没空。”崔璟兀自调转马头。 那青年小将跟着上马,临走前还朝长吉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下颌。 眼睁睁看着对方驱马离去,长吉气得咬牙:“……郎君,您看那崔元祥浑然一副狗仗人势之态!打了场胜仗便了不得了!” 魏叔易纠正道:“打了胜仗,自当了不得。” “可是他……” 看向朝官道上玄策军方向走去的常岁宁,魏叔易缓步跟了过去,随口敷衍着:“待晚些入城进了驿馆,免不得再碰面,你私下寻他打一架,生死勿论,我只当不知便是。” 大军回程赶路,崔璟为主将在前先行,方才助魏叔易清理了那些刺客的,正是跟在崔璟左右的前锋军。 听闻此番大常为副帅,也当在前锋之列,怎未看到人? 常岁宁的视线在前锋军中找了许久,确定没有常阔,便往左右中军之列寻去。 军队浩荡,方才前军突然停下,中军之列此时便有人问:“方才前方何事阻途?” 问话的人躺在马车里睡着了,此时打着哈欠打起车帘。 跟在马车旁的一名士兵道:“有钦差途中遇刺,大都督出手相助,已经解决干净,常将军只管安心歇息养伤。” “哦,这倒霉钦差是哪个?”常阔随口问:“死伤如何?” 无怪他废话多,实在是这一路太过无聊,崔家那小子不准他骑马,只让他在车内养伤,快将他给活活憋死了! 士兵正答时,另有一名士兵走了过来,行礼后通传道:“常将军,门下省魏侍郎请见,称有要事寻将军。” “魏侍郎……郑国公世子?”常阔不解:“他寻我何事?” 说着,便也没有耽搁地下了马车。 玄策军轻易不可靠近冒犯,常岁宁于十步开外处站定,看着那道从马车里走下来的身影,一时只觉怔然。 她知道,她与大常,已有十五年未见了。 但此时真正瞧见,还是不由恍惚——大常怎老了这许多? 也对,大常本就比原本的“她”大上许多,长“她”一辈,一晃眼又是十多年过去,算一算,今年已有五十多岁了。 看着那道朝自己走来的身影,竟连头发都白了不少,常岁宁握紧了十指,鼻尖酸涩难忍。 曾经在她眼中,大常力大无穷,勇猛强悍,无人可比,平日里从未见过他生过病,莫说风寒之流了,便是天花不慎误入了他身体里,恐怕都要狠狠挨上三记耳光,被扇得头晕目眩哭爹喊娘跪地求饶落荒而逃,从此留下职业阴影—— 可如今…… 岁月不饶人,大常变成老常了。 魏叔易有些意外地看着身侧红了眼眶的少女。 这且是他头一回见到常娘子如此不勇猛的一面—— 到底是家人啊。 只有见到了家人,才会委屈,才敢委屈。 只是常娘子的家人么—— “魏世子。”常阔走来,向魏叔易拱手。 “常将军——”魏叔易抬手回礼间,看向常岁宁。 常阔循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没有什么表情。 魏叔易:“?” 常岁宁:“?” 常阔:“?” 怎么个意思? 他既敏锐又不敏锐地察觉到了魏叔易寻他的重点所在,遂又瞧了瞧常岁宁,拿‘有印象,但不多’的眼神问道:“这位小郎君是?” “……”常岁宁麻了。 魏叔易:“……这不正是贵府常小娘子?” 常阔赫然瞪大了眼睛,又上前两步,认真辨认了一下,大惊道:“小……小岁宁?!” 常岁宁麻木点头。 “两年没见……又长高了!成大……大姑娘了!”常阔十分惊异,却还知压低了声音:“可……小岁宁你怎会在此处?作这般打扮?” 又怎么会同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魏世子一道? 见他尚不知常岁宁此前走失之事,魏叔易道:“此事说来话长,既常将军也要入城,不如路上细说如何?” 常阔自是应下。 常岁宁与魏叔易此前各自坐着的马车在方才的那番打斗中已被损坏,此时几人便上了常阔的马车。 看着坐在面前的少女,常阔的疑问可太多了! 015 老常血赚 其实也不怪他一开始未能将人认出,方才视线昏暗,他实在未能看得十分清楚——但此刻常阔借着车内烛火细观,却觉这个原因并算不得首要。 主要还是这孩子变化实在太大了些。 南边的战事打了近两年之久,他便有两年未曾回家,对女孩子的印象便尚且停留在她十四岁那年。 若说五官,的确又长开了许多,颇有变化,但却又不仅于此,好像其它的什么也变得大不一样了。 是因为扮作少年模样? 常阔一时说不大上来,而无可避免的,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是放在了眼前这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局面上。 “敢问魏世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知晓自家小姑娘自幼不善言辞柔弱内向,常阔下意识地先问了魏叔易。 魏叔易看了常岁宁一眼,先将其被拐至合州之事言明了。 “什么?!”常阔大惊:“竟有此等事!” 他既惊且怒:“如此大事,岁安那臭小子怎也不曾传信告知于我!这混账东西,究竟是怎么做人阿兄的!” 说话间,右手重重地拍在车内放置的小几之上,只听“嘭”地一声响,那弱小无助的小几在其掌下就此裂开。 “……”马车随之的摇晃了一下,魏叔易下意识地扶着车壁。 常岁宁看着那裂开的小几,却尤为顺眼。 裂得很好。 虽说是变成老常了,但好歹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常。 见少女望着小几裂痕不说话,常阔的心都要碎了,双手抬起想要去扶女孩子的肩,却又不敢用力触碰,似挨到似没挨到,竭力克制着声音,只恐会吓到她:“这……怎会遇到拐子呢?!” “他们可有伤到你?” 见少女不哭也不言语,常阔手足无措:“可是吓坏了?!岁宁……你可别吓阿爹啊!” 常岁宁心口一梗:“阿——爹?” 阿鲤竟还真喊上阿爹了? 那她以后……? 听得这声无比艰涩的“阿爹”,常阔的眼睛都红了,点着头轻拍了拍少女的肩,看向魏叔易:“魏世子,我家岁宁这孩子自幼身子弱,胆子小,这来龙去脉,还是劳烦魏世子来说吧……” 魏叔易眉心微动。 身子弱,胆子小…… 常将军虽为武将,倒是分外谦虚。 他看了看常岁宁,未有细说她那些勇猛事迹,只大致道:“……魏某也是受喻公密信所托,才知常娘子流落合州附近,只是倒也未曾帮得上什么忙,说到底还是常娘子吉人自有天相,才能化险为夷。” 一句“吉人自有天相”,便将一切勇猛之举悉数囊括。 至于说与不说,那是常家娘子之事。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魏叔易眼底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如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必是殿……必是有神灵庇佑!” 常阔庆幸万分,又觉对不住面前的女孩子:“岁宁可是怪阿爹两年未曾归家,疏忽了家中?的确是阿爹不好,让岁宁受苦了……” 说着,愈发惭愧自责,继而保证道:“但你放心,待回到家中,我定好好教训教训岁安那臭小子一顿,非得打断他一条腿不可!” 常岁宁:“……” 老常表达惭愧的方式,竟是打断儿子的腿吗。 “还有那杀千刀的拐子!老子必要亲手将他们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剁成肉泥!” 常阔的状态在暴怒与慈爱之间来回游走切换。 只是实在又有些不知该如何恰当地表达这份慈爱,他粗人一个,从前这些年与这娇娇弱弱的女娃娃相处时,也都是手忙脚乱的—— 此刻见女孩子较之两年前虽长高了不少,却愈发瘦弱了,既自责又心疼,从一旁摸出了一张干饼,打开油纸,便递了过去:“来,吃个饼压压惊!” 看着那张被突然拿出来的大饼,魏叔易有一心得——常娘子一家,皆非寻常人等。 常岁宁看着那张干巴巴的大饼,以及那双干裂粗厚的大手。 片刻后,她伸手接了过来,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军中干粮,只为果腹而已,自然谈不上美味。 但这一口饼入口,却叫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回家了。 见到大常,吃下这口饼,她才算真正回家了。 有种被人扶灵归乡,入土为安,葬回故土的瞑目之感…… 女孩子低头认真吃饼,垂下的眼睛微微泛红。 “慢些吃,别噎着!”常阔又倒了碗水递过去。 常岁宁接过,“咕咚咚”地将一碗水喝罢,待抬起眼时,便对上了常阔那双犹自写满了紧张与担忧的眼睛。 女孩子弯起嘴角,朝他笑了笑。 常阔一怔之后,饱经风沙战火摧残的脸上也连忙扯出个憨态可掬的笑容回应她。 这逗孩子般的笑容看起来实在太憨了些,常岁宁被逗到,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这便是她日后的“阿爹”了,世事造化真是莫测。 实则,她从未唤过人阿爹。 她原本的阿爹,唤不得阿爹。 但常阔本就大她许多,按原本的年纪来说,也的确是做得了她阿爹的。 且同生共死多年,她一直将他当作值得信任的家人看待,便是真喊一句阿爹,她也不算吃亏。 当然,老常更是血赚。 常岁宁忍回泪意,继续吃饼。 魏叔易看在眼中,好笑道:“常小娘子这般,倒不知是魏某如何苛待了。” 常阔闻言爽朗地笑了笑,这才顾得上同魏叔易再三道谢。 “禀大都督,魏世子与一位少年郎同上了常大将军的马车,常大将军说是有私事要与魏侍郎详谈,特让人来知会都督一声。”元祥正将此事转达。 “知道了。”马上的崔璟并未多言。 “也不知跟着魏世子的那少年郎是何身份?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元祥有些好奇地道:“常大将军好像十分紧张那少年郎。” 崔璟未接话。 元祥习以为常,都督一贯如此,对什么事都不太好奇,更不会在意。 哦,除了玄策军与战事,以及……京师大云寺里的“那件事”。 他并不是很清楚大云寺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但他知道,那里有着都督极其在意之事。 016 脑子坏了 后方玄策大军陆续在城外安营歇息,崔璟与魏叔易等人则被城中刺史迎去了驿馆。 城中官员殷勤备至,本烦恼于崔大都督与魏侍郎同时入城要分别如何接迎,此时见得二人一道入城,省心之余,又不免致力于端水之道。 论官职权势,自是如今玄策军的上将军、遥领并州大都督之职,又为崔公嫡长孙的崔璟更叫人不敢忽视,且同行的又有一品骠骑大将军常阔—— 可魏侍郎出身郑国公府,年轻有为,此番又是圣人密派的钦差,那也是万万不能轻怠的…… 好在前者虽冷面寡言,一身从战场上带回还未来得及卸下的煞气,但并不与人为难,待席罢,便叫下属将他们打发了。而后者言行随和,半点也看不出刚在城外遭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一行官员出了驿馆,皆松了口气。 边走边低声说着:“之前隐约听闻这崔大都督与东台侍郎不算对付,眼下看来倒不像是有什么过节的模样……” “我还听闻崔大都督与魏侍郎乃是幼时玩伴呢,瞧着也不真……传言不可信罢了。” “余下之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刺史大人放心。” …… 常阔借口养伤,并未去前厅参加那些官员设下的接风宴,而是在房中陪着常岁宁用晚食。 自家孩子刚遭遇了此等事,他守着孩子还来不及,何来心思去应付旁人。 饭前,常岁宁问起了他的伤势:“……是伤在了腿上?” 起初她还未太留意,直到方才在驿馆前下车时,才注意到常阔的右腿行走时有异。 常阔笑着道:“在左肩上,不过箭伤而已,已经无碍!偏崔大都督非要将我拘在马车里!” 不在腿上? 那他的腿…… 常岁宁有些怔怔地看向他衣袍遮盖下的右腿。 看来是旧伤了。 如何伤的? 一直如此了吗? 她有心想明问,却只能试探着:“那……阿爹的腿如今还会疼吗?” 常阔笑着拍了拍大腿:“都十多年了,早没什么了!” 十多年…… 当年她离开京师时分明还好好的,那便只能是……十二年前与北狄那一战了? 那一战,正是他领兵。 常岁宁沉默了一会儿。 战场上死伤乃是常态,可昔日英雄落下伤残,总是会让人难过的。 所以,玄策军才交到了旁人手中吗? 她有太多想问的话了。 而常阔此时放轻了声音,关切问:“岁宁这是怎么了?” 他虽为武将,却是粗中有细,并非鲁莽愚笨之人,察觉到了少女的情绪波动。 常岁宁抬起眼来,看着他。 方才且是初见,老常还顾不太上细思,而待到日后,她必有诸多“异样”,需要一一解释应付。 “有件事,我需告诉阿爹。” 对上那双与记忆中不同的眼睛,常阔莫名紧张起来:“……何事?” “从前之事,我有许多都记不得了。” 常阔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何意?为何会突然如此?这症状是从何时有的?!” 常岁宁面不改色:“从那些拐子家中醒来后,便如此了。先前他们在我身上使了许多蒙汗药,或是此故。” “那……头可有受伤没有?可还有其它什么不适之处?”常阔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我先叫人找个郎中来!” “不必。”常岁宁连忙阻止了:“在合州时,魏侍郎已请郎中为我看过了,其它并无妨碍,一切都好。” 这是实话,魏叔易的确为她请过郎中。 常阔忙问:“那郎中可有说你这……这不记事的症状是否能够医治?” “我并未同魏侍郎与那郎中说明此症。”对上常阔略不解的神情,常岁宁道:“适才死里逃生,阿爹不在身边,我不敢与外人轻易说起这些。” 阿鲤幼时刚被她带回来时,一群老爷们围着这么个女娃娃转,既新奇又激动。 阿鲤咧嘴笑了笑,老常高兴——“我化了!” 阿鲤瘪嘴哭了哭,老常心疼——“我化了!” 他好似成了个雪墩子,随时随地说化就化。 显而易见的是,他此时又化了,且化得眼角都红了,点头道:“好孩子……独身一人在外谨慎些,这是好的。” “你既不想叫外人知晓,那待回京后,阿爹再请府中的郎中替你细看看。还有此番合州之事,阿爹也已同魏侍郎打了招呼,定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如此一番安慰罢,才又轻声问:“那你同阿爹说说,你都还记得些什么?” 常岁宁答:“记得阿爹,记得自己是谁。” 这非假话—— 除了自己,便只记得阿爹了! 常阔又狠狠感动了一把,眼眶顿时更红了:“好……这便够了。” 说着,蹭了蹭眼角的泪花,总结道:“也就是说,脑子坏了……但没完全坏?” 常岁宁:“……算是吧。” 常阔平复着心情,坐了回去,继而安慰道:“无妨,不过是忘了些无关紧要之事而已,只要能吃能睡,其它的便都不是问题!” “回头找郎中瞧瞧……再跟着阿爹练一练,这身子骨强健了,说不准哪日便能想起来了!” 常岁宁默然。 在老常没有,没什么事是“练一练”解决不了。 但此时她无比赞成地点了头:“好,听阿爹的。” 她是得“练一练”,才不会让一些事太过难以解释。 见她竟答应了,常阔十分欣慰。 此时有人送了饭菜进来,摆好了碗筷,常阔便未再多问,只一个劲儿地往常岁宁碗中夹菜。 常岁宁于心底松了口气。 眼前局势不明,她还没有做好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准备,只能先以此蒙混过去。 而与其日后谎话一个接着一个,不如一次撒个大的,就此省去诸多麻烦。 至于脑子坏了……就坏了吧。 脑子坏了也挺好的——在某种意义上,这代表着她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毕竟她脑子坏了。 嗯,如此思来,天高地阔,百无禁忌,未来大有可期。 …… 饭罢,常阔带着常岁宁走了出来。 饭虽在一处用,但在常阔的坚持下,常岁宁还是要回魏叔易一行人安置之处歇息,常阔这边皆是军中兵将,多有不便,而钦差那边有仆妇照料起居。 “你便是阿澈?”常阔问守在廊下的小少年。 阿澈忙走了过来,紧张局促地行礼:“将,将军……” “方才我已听岁宁说过了,此番你能随她离开合州,也算是机缘。”常阔拍了拍男孩子瘦弱的肩,又缓步绕着男孩走了一圈,打量了一遍:“嗯……太单薄,弱了些,待回到府里,多吃些饭,练一练就好了!” 常阔眼里容不下体弱之人,府里任何一个人不跟着练起来,他都会难受的。 阿澈受宠若惊,眼神激动又坚定。 而此时,隔壁院中忽有杂乱的声音传来——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过去。 细听了片刻,那杂乱中,似乎还有女子的哭啼声。 017 有过节吗 院中不远处有士兵低声道:“好像是崔大都督院中的声音……” “可崔大都督院中怎会有女子?” “莫要多嘴好事!”常阔皱眉呵斥了一句:“尔等如此嘴碎,成何体统?” “是……” 几名士兵刚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余光却见自家大将军快步出了长廊,负手走到那堵墙根下,耳朵贴了上去凝神细听。 众士兵:“?” 不准他们好事的大将军此时在干什么? 常岁宁却不觉有异——嘴碎不行,偷听可以,二者并不冲突。 常阔凝神听了片刻后,神情失望,纳闷自语:“怎么还走了呢……” 崔璟那小子平日从不近女色,他还以为此番能听到点什么稀奇的呢。 待回过神来,转头之际见自家小姑娘还站在那儿,常阔遂摆出严正之态,对下属们道:“我已查辨过,并非是什么女刺客,都散了吧。” 安安分分站得远远的众士兵面面相觑。 需要“散”的……好像只有大将军自己吧? 常阔面不改色地走了回来。 “若有什么事,便叫阿澈来传话……”时辰不早了,常阔低声叮嘱了常岁宁几句之后,便催着人回去了。 而常岁宁刚离开此处不远,隐隐又有那女子的低泣声入耳。 “你一个劲儿地哭什么呢。”有年轻人不满地道:“又无人打骂于你……如你这般动机不纯藏身于都督卧房中的人,便是当作刺客一剑刺死了也是寻常,你当庆幸我们都督从不轻贱他人性命,否则你此刻哪还有命哭。” 衣着清凉的女子闻言哭声一止,委屈道:“我哭是因为……此番无功而返,未能伺候得了大都督,我家大人定会责骂于我的。” 那青年听得更是不满:“可总也不能为了完成你的任务,便要赔上我们都督的清白吧?” 女子脚下一滞,讶然看向他:“男子要得什么清白,总不能,崔大都督他还是——” 这也太是那个了! 话未说完,便被那青年拿眼神制止了。 女子乖乖闭嘴,眼底的稀奇之色却久久不散。 “离开此处莫要乱说!”元祥神情尽量肃冷地威胁道。 心中却是懊悔自恨——都怪他的话太多了! 而这都怪那喋喋不休的魏长吉,昔年他为了不给自家都督丢脸,长此以往和魏长吉对战下来,便也练就了一副好口舌,而负面作用就是话太多,一开口就刹不住! 单凭此,他与那魏长吉便有不共戴天之仇! “……”莫名听了这么一段的常岁宁心有所思。 凯旋之师回城,各城官员为献殷勤送些美人,是常事。 如崔璟这般直接拒绝的,自然也有,但另使了心腹将人送回去的,她头一回听说。 非但不轻贱人性命,亦不曾轻贱身不由己的风花女子,是懂得拿人当人看的——这在那些高高在上、“天下除吾族外皆为下等庶民”的士族子弟中,倒是稀有。 由小见大,此人至少不是生性好战,待众生无怜悯者。 有些将士,一场场血战中拼杀出来,心志倘若不坚,便会迷失自我,逐渐被吞噬为冷漠嗜杀之人,最终沦为一把只知杀戮的刀——玄策军若是不慎落到这样的人手中,无疑是苍生之祸。 幸而这崔璟不似这般,至少眼下不似。 起初在城外那一眼,她只觉出对方一身杀伐气,眼下才稍稍安心些许。 “常小郎君。” 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常岁宁抬眼看去。 前方小径上,着月白色广袖长袍的俊逸青年朝她走来。 他身上除却清淡的甘松香,此时还有一缕极淡的酒气。 而像是知道她嗅到了酒气一般,魏叔易笑道:“崔大都督待己严苛,但凡领军在外便滴酒不沾,我瞧着那些官员颇为局促不安,便只好吃了几盏。” 常岁宁往前走着,随口道:“玄策军中,的确有此一条军规在。” “说来,应都是许久之前先太子定下的规矩了吧。”魏叔易接了一句,与她一同走着,继而笑着道:“还没谢过常小娘子今日救命之恩。” “谢我便不必了,魏侍郎本就运筹帷幄。即便要谢,也当谢那位崔大都督。” “他啊。”魏叔易笑着摇头:“他可不稀罕我谢他,他这个人,不喜也不屑与旁人有什么恩情牵扯。” 常岁宁:“……所以才不用白不用?” 魏叔易负手而行,笑了两声:“常娘子当真聪慧,竟一语道破天机。” “可你今日两次险些丧命。”常岁宁无意与他玩笑,边走边问道:“当真就笃信自己不会出事吗?” “身在朝堂,纵无此明刀,亦会有暗箭……好在我运气一直不错,总能化险为夷。”魏叔易面上笑意未淡,转头看向她:“此次也是一样。” 运气不错? 常岁宁未信他的话,也无意反驳,只道:“那是魏侍郎的运气,不是我的。” 魏叔易略略一怔,笑问道:“常小娘子是在怪我事先未曾知会?” “朝堂之事,本与我无关,或在魏侍郎眼中,亦无必要告知于我一个闺中女郎。” 少女面上没有怨怪,也并非是在使小性子,她好像天生就不会使什么小性子,只就事论事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可既将我牵扯其中,那便不同了。我不喜欢一无所知之下,将性命安危交到旁人手中。这不公平,也不应该。” 魏叔易这次是真的怔住了。 他一贯善言辞,引经据典张口便来,再不济随口瞎扯些什么总也能从容应对一切,但此刻,他竟觉语塞。 因为一个小小女郎的话而语塞。 魏叔易看着她。 少女微有些钝感的脸上尚有一两分稚嫩气,此时并未看他,然而那双沉静的眸子,却好像穿透了一切光华锦绣,一眼便清楚地看见了他骨子里的自大自我。 可,自大又如何呢? 他天资出众,生来即非凡夫俗子,诸多光环加身,便是有几分傲气自大也在常理之中。 但少女之言,尖锐而又平实,直白而又合理。 魏叔易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怎样一种感受,羞恼远不至于,几分意外,几分赧然,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陌生的新奇之感,像是于山中突然有人推开了一扇门—— 好一会儿,他才道:“常娘子所言极是,是魏某思虑不周,下次定然不会了。” 常岁宁:“定然不会有下次了。” 魏叔易一愣后,笑着附和:“是,是当如此。” 常岁宁往前走着,既已说透便就此揭过,未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道:“明日是否动身?” “卫军中负伤者颇多,需歇整一两日。”见她未“揪着”此事,魏叔易于心底莫名松了口气,好像犯了错逃过一劫——可他便是幼时于父母面前犯错,却也不曾有过此等感受? 真是怪极,而又好笑。 魏叔易压下那莫名笑意,继续着眼前的话题:“……玄策军亦要在城外休整,届时或还可一同出发回京,路上也可有个照应。” 想了想,又笑着补道:“崔璟必然不乐意我跟着,但常大将军的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你们之间有过节吗?”常岁宁随口问。 “倒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过节。”魏叔易与她闲谈道:“幼时也曾在一处玩过一段时日,只是他家教严苛,崔公又极看重这个长孙,是将他当作了崔氏未来家主栽培教养……我们这些区区寒门子弟,自是没机会与之深交的。” “记得有一回,我们一群孩子与崔璟一同外出,五六岁的孩子哪里有不淘气的,已不记得是犯了什么错……只记得他父亲当着我们一群人的面,罚他在雪中跪了大半日。”魏叔易感慨道:“崔氏做事,讲求规矩体面,并不曾呵斥责怪我们,但此事后,便无人再敢去寻崔璟一同玩了。” 五六岁的孩童跪在雪中瑟瑟发抖,他的父亲面孔冷然地立在廊下,仆从守在一旁,雪中的孩子但凡腰弯了些都不行,须得始终跪得笔直。 崔府的墙极高,高得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再覆上厚厚积雪,更是隔绝了一切,当日那种叫人觉得窒息的沉闷压抑与冰冷,他至今都还记得。 而他只是旁观,且只见了那么一次而已,便记到今日—— “既家中规矩如此严苛,那他又为何会做了武将?”常岁宁问出了这个自听闻崔璟名号以来,便十分困惑的问题。 “这个啊……”魏叔易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 018 猫与巨鲲 片刻后,魏叔易道:“大抵是因为他这个人,天生反骨。” 说罢又觉不足够,摇头道:“不,这分明是反骨上硬生生地长了个人出来才对。” 常岁宁:“……” 能配得上如此形容,这到底得是多“反”? 魏叔易叹道:“放着显赫尊贵的崔氏家主不做,宁肯背离崔氏,受家中指骂,也要去沙场上搏命。旁人投军沙场拼杀,或生存所迫身不由己,或为战功名利,再大义些便是报效朝堂,可他根本不需要这些……这不是反骨还能是什么?” 未必吧? 常岁宁微抬头,看向夜幕那轮皓月。 她不知崔璟是个怎样的人,投身沙场武将之列是何缘故,但在有些人眼中,脚下踩着的这一方土地,无论其上生长着什么,都值得以性命相守。 唯踩在国土之上,仰头去望故乡的月,所见才是明月。 见她不语,魏叔易微转头看过去。 依旧束着少年马尾的少女微仰着脸,莹白面孔覆上淡淡月色,有种朦胧的光华。 她面上没什么表情,那是一种由内至外的安静,安静到让人察觉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想法与情绪波动,安静到令人觉得只剩下了神秘,却又无处探究。 魏叔易微微眯了眯眸子,而后也看向那轮明月。 在这样一份无法言说的静谧中,他好像走了一条从前从未走过的路—— 待目送着常岁宁回到了院中后,魏叔易便目含思索地将这句话自语般说了出来:“……好似从未走过这样一段路。” “可郎君本就是头一次来此,自是从未走过这段路。”长吉实事求是。 “……”魏叔易只当没听到。 “郎君,您打算如何报答常娘子的救命恩情?”长吉跟上来,好奇地问。 今日在溪边,常娘子两次救下郎君,他是亲眼看到的——虽说回想起来仍觉不可思议,常娘子分明没有什么身手力气可言,但好像比旁人多了只眼,总能早一步看到暗处的危险。 “常娘子不愿认领这救命之恩。”魏叔易负手而行,语气散漫:“反教了我做人的道理。” “这天下,还有人能教得了郎君您呢……”想到昔年被郎君气走的先生大儒们,长吉嘀咕了一句。 魏叔易笑了一声,语焉不详地叹道:“是啊。” 片刻后,方敛去神思,问:“东西可给赵赋送去了?” “已奉郎君之命送了过去,今夜那赵赋必是不敢合眼了。” 在魏叔易的安排下,赵赋已早一日被暗中押送到了此地。 而送去赵赋面前的,则是那囚车上的替身被斩落的头颅。 至于替身哪里来的,倒也算是赵赋的老熟人了,正是周家村那位与他年近相近的里正。 对着老熟人的头颅的赵赋此一夜是否敢闭眼未可知,见着了常阔的常岁宁,倒的的确确是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早,用罢早食,她便去了常阔处。 “郎君稍等等,崔大都督正与大将军于书房议事。”说话的是常阔身边的副将楚行。 常岁宁认得他,只是在她记忆中,尚是楚行三十岁出头的模样。 十多年的时间将人打磨得愈发锋芒内敛,像一把藏于鞘中的老刀,沉肃厚重。 楚行常年跟在常阔身边,是下属亦是心腹,自是认得常岁宁的,只是此时在外,才将她唤作郎君,语气则是称得上相对温和的:“郎君可先去堂中坐着喝茶。” 独自喝茶无趣,常岁宁是个轻易坐不住的:“无妨,我就在院中等着即可。” “那郎君随意走走。”楚行说话间下意识地看向院中——虽然……也没什么可走走的。 驿馆里的院子自然不大,四下除了把守的士兵之外,便只有晨早大将军他们练武时所用的兵器架了。 这显然不会是胆小娇弱的小姑娘会喜欢的东西……吧? 楚行一句话刚在心里说完,见常岁宁正是朝那兵器架走了过去,舌头便临时打了个弯。 见常岁宁抬手去碰那兵器架上的弓弩弯刀等兵器,楚行刚要出声提醒,让她小心些,便见少女已经收回了手,走向了一旁竖插在地的大刀。 那是常阔的刀。 显是晨早练罢,被他随手插在了被踩得极硬实的碎石铺就的练武场地上。 这随手插放,却不简单。 此刀宽大锋利,刀背沉厚,除去刀环,亦有一百三十六斤重——此乃当年创立玄策军的上将军命能匠特意为常阔打造,刀名斩岫。 常岁宁的思绪一时变得悠远,她抬手去触刀柄,缓缓握住。 “少年”神情平静,握刀的姿态从容—— 楚行看得一怔,只觉生出了幻觉来,好似下一刻那“少年”即要将那大刀拔起。 ——等等,她真的拔了! 见她动作,楚行呼吸一窒。 ——大刀纹丝未动。 楚行吊着的那口气泄下,瞬间回到现实。 他方才究竟在莫名幻想些什么呢? “斩岫”是大将军的刀,莫说娇弱的小女郎了,军中能单手拿起来的人也屈指可数。 却见那“少年”未有放弃,将另只手也一并用上了,两只手合力去拔刀,咬着牙,白皙的面孔因用力而泛红。 楚行逐渐看乐了。 从书房走出来的崔璟若有所查地转过头去,便看到了这一幕。 那身形瘦弱的“少年”在拼力拔刀,刀却不动如山。 比起她拔刀,刀将她拔起来倒是更有可能一些。 那情形落在崔璟眼中,只觉像是刚满月的小猫对上一只巨鲲—— 那只“猫”累得即将炸毛之际,像是终于认清了自己几斤几两,甩了甩磨得通红的双手,叉在腰间,无奈看着那把让自己无计可施的大刀。 “郎君,这刀这么重,咱们合力也拿不动的。”阿澈善解人意地取出自己的菜刀:“郎君,用这个吧!” 看着那递到自己面前的菜刀,常岁宁沉默了一下。 “不必。”她重新看向竖在那里的‘斩岫’,道:“我会拿起来的,迟早。”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透着笃定。 忽有爽朗笑声响起:“好,好,有志气!” 常阔走了出来,“啪啪”一阵抚掌,浑然一副逗孩子开心的模样。 听得这哄孩子的语气,叉腰站在兵器架下的常岁宁无奈朝他看过来。 此转头之际,忽然对上了一双深邃清寒的眉眼。 019 哪里听来的 正是那崔璟。 今日未行军,他便未着甲衣,换了深青色圆领箭袖暗纹长袍,腰系蹀躞带,勾勒出笔挺流畅的腰背线条。 昨日见时,未能看清其面容样貌,此时其立于晨光下,便如薄雾散去,终见青山真容。 其人如名,如玉含光。 此人眉弓生得极好,鼻梁高挺,便愈显眉眼深邃,如幽峭山谷,敛藏华光万丈。 再往下看,那层淡青胡茬仍在—— 而此一刻,看清了这张脸之后,常岁宁便大约明白了此人为何要留胡子了。 昔有兰陵王,因长相过于俊美而不足以威赫敌人,遂每上战场时便以面具遮面。 当然,面前此人实在样貌过盛,倒也不曾因那层胡茬而掩盖太多,但总归是聊胜于无,且的确添了几分威凛之气。 “快来见过崔大都督!”常阔笑着朝常岁宁招手。 常岁宁只好走过去。 在常阔含笑的目光示意下,她强压下心中不适应,垂眸朝崔璟抬手:“见过崔大都督。” 常阔未提她身份,她未报名姓,崔璟亦未多问,或许是知晓了,或许是无意探究,只微颔首“嗯”了一声。 “都督所拟之奏表,待我细看罢,再使人送回去。”常阔说道。 战毕归朝之际,军中皆要拟奏表呈于圣人,除了战事详细,更有各将士的功勋伤亡明细——有功者是否能论功行赏,伤亡者的家属是否能得到抚恤,皆在此上了。 此奏表由崔璟亲拟,再使常阔过目核对是否有错漏之处,力求细致缜密。 崔璟再次颔首,抬手朝常阔一礼,常阔抬手还礼罢,便让楚行:“送崔大都督。” 楚行将人送出院门,在崔璟的示意下留了步。 而此时,恰遇魏叔易朝此处而来。 “崔都督也在,实是巧了。”魏叔易施礼。 崔璟神情疏淡:“你来作何?” “自是来拜见常大将军。”魏叔易含笑道:“同朝为官,既为下僚,又是晚辈,于公于私,都当前来拜会。” 说着,含笑看向崔璟:“本打算拜会罢常大将军,再去崔都督处的,一为道谢,二来于合州时得了些好茶,恰宜于崔都督同饮叙旧。” 崔璟看了一眼他身侧近随长吉手中所提之物,道:“东西收下了,人不必去了。” “……?”魏叔易笑意微滞。 元祥已朝长吉伸出了手。 长吉的表情扭曲挣扎了一下,动作僵硬地将东西递出去。 元祥微一把夺过来,微抬着的下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拿来吧你。 “走了。”崔璟面无表情,抬脚离去。 见人走远了,长吉才瞪眼道:“郎君……现在怎么办?” 那茶是郎君拿给常大将军的! 至于郎君为何要说出是给崔大都督的,除了“郎君行事多有病”之外,依照往日经验来看,这是笃定了崔大都督不可能搭理郎君这张嘴的—— 可谁知崔大都督不按常理出牌! “这崔令安……是存心想让我空手进去啊。”魏叔易“哎”了一声,视线对上院内已朝自己看过来的常岁宁与常阔——再使人折返回去备礼是来不及了。 跟着自家郎君空手往院中走去的长吉觉得面上实在无光。 倒不单单是因为空手拜见常大将军,而是又在那崔元祥面前丢了脸! 可谁叫自家郎君嘴欠呢? 常岁宁将方才那番“嘴欠自有天收”的翻车经过大致看在了眼中。 而常阔自不是计较之人,见得魏叔易来,很是热情地招待了,并商定了明日一同动身之事。 …… 次日清晨,大军按时动身。 此后一连四五日,便皆是在途中。 再路过城池村镇,崔璟一概不入,有地方官员设宴相请,也被他悉数拒绝。白日行军赶路,晚间则与将士们一同扎营歇息。 如此赶路,自是大大节省了时间。 “……跟着崔璟,倒不必担心再遇截杀,安心归安心,只这五脏庙却是受苦受难了。”帐中,衣着洁净的魏叔易盘坐于小案后,对着眼前的菜粥干饼,无从下口。 “魏侍郎倒比那崔大都督更像崔氏子。”常岁宁将一碗粥喝罢,放下了碗。 行军途中,有热饭吃已经不错了,有时急着赶路,根本来不及去支锅生火,这也就是回程的路了,才不至于太着急。 “此话不假。”魏叔易笑叹口气,倒也实诚:“崔璟十二岁即离家从军,起初连身份都是冒用的,早吃尽了苦头,过惯了这军营生活,的确是我所不能比的。” “不过……顿顿都需吃肉的常小娘子既都能吃得了这军伙食,魏某若再一味挑三拣四,也实在不像话。”魏叔易一幅惭愧之色,端起了粥碗。 喝了两口,又默默停下。 常岁宁也无意看他强咽,道了句“魏侍郎慢用”,便起身出了帐子。 她本要与常阔一同用饭,但因崔璟在常阔帐中议事,她便主动避了出来。 常阔另命人单独给她搭了个帐子,仆妇此时还在收拾。 “郎君!” 常岁宁刚来到常阔帐前不远,便见阿澈跑了过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朝常岁宁伸出双手:“郎君,您看!” 只见男孩子两只手中各抓着一尾草鱼,其中一条还在甩着尾巴。 常岁宁有些惊讶:“你去抓鱼了?” “嗯!”阿澈重重点头:“郎君整整两日没吃肉了,我便想着去后面那条河里碰碰运气……郎君想怎么吃?我去跟他们借只锅来熬汤吧?” 春夜尚寒,常岁宁看一眼他湿透的裤管和衣袖,道:“借锅麻烦,直接火葬吧。” “啊?”阿澈愣了一下,才咧嘴点头。 营帐旁即生有火堆,阿澈取出菜刀,很麻利地便将两条鱼处理干净,清洗罢拿盐巴腌过,便架在了火上。 待快将鱼烤好,阿澈湿了的衣袍也烤干了。 常岁宁坐在一旁,望着火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郎君,就快烤好了!”阿澈将鱼转了转,问:“可要给常大将军送一条去?” 常岁宁的神思尚未完全抽回,看着那火堆,下意识地道:“不必,自早年不慎被鱼刺卡喉险些丢了半条命之后,他便再不吃鱼了。” “咦?” 身后传来脚步声,并常阔困惑的声音:“岁宁……此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常岁宁一个激灵,立时回过神来。 她这般一回头,便正好对上了负手微弯腰看着她的常阔那张蓄着络腮胡的大脸,与一双因好奇而瞪圆了的牛眼睛。 020 她回家了 对视半个呼吸之后,常岁宁也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不是阿爹自己说的吗?” “我说过吗?”常阔想了想,自顾摇头:“不能吧……” 凡是他身边人皆知他不吃鱼,这点固然不假,但是他一直只借故称不喜鱼腥,至于当年险些被鱼刺卡死之事,碍于此等事传出去有损他威名,他可是从不与人提起的! 常岁宁一见他神情便大致明白了,便又补充道:“是有一回阿爹吃醉酒时同我说起的,阿爹竟忘了吗?” 这个“竟”字,可谓十分精髓—— 而她的神情足够疑惑,疑惑到死死压制住了他的疑惑。 果不其然,常阔不由地便露出了自我怀疑之色。 又因思及自己醉酒后的确会有口吐真言的毛病,因此他已很久不敢在外人面前醉酒这一茬…… 常阔信了。 “这样啊……”常阔“哈哈”笑了两声,大马金刀地捋了捋炸哄哄的胡子,道:“那大抵是阿爹吃醉了,说胡话呢!并无此事!阿爹不吃鱼,是因呛不住那泥腥气罢了!” “……”常岁宁也笑了笑。 她真的要信了——如果不是当年她亲眼所见、甚至听他含泪留了遗言的话。 “不过这鱼烤得倒是香得很……阿澈这小子手艺不错嘛!”常阔笑着称赞,转移了话题。 已起身行礼的阿澈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后脑勺,视线中瞧见又有人走了过来,忙朝来人行礼:“崔大都督!” 常岁宁闻言看过去。 正是从常阔帐中走出来的崔璟。 “咿,哪儿来的鱼啊?”元祥动了动鼻子,目光落在那两只烤鱼上。 “是近随从河中抓来的。”常岁宁出于客气问了一句:“崔大都督吃鱼吗?” 想到那日驿馆中魏叔易同此人“客气”的后果,常岁宁觉得自己这句话也有赌的成分。 好在崔璟待她无喜无恶,此时的反应便是再正常不过的漠然:“不必了。” 常岁宁便不多说,低头认真吃鱼。 鱼皮烤得微焦,焦香气遮盖住了腥味。 坐在火堆旁的“少年”咬了一口,眉眼微舒展,十分满足。 这回真是猫吃上鱼了—— 崔璟收回视线,与常阔慢步去了一旁说话,二人言谈间提及到了如今各边境的局势。 常岁宁一边吃鱼挑刺,一边支着耳朵听着。 她听得入神间,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忽有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一个没瞧见,怎还在此开起小灶来了?” 常岁宁抬起头,见是魏叔易,便也问了句:“魏侍郎吃鱼吗?” 而这回客气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魏叔易从善如流,席地而坐之前,让长吉给他搬了小几与蒲团来,并又鱼盘长筷,甚至还有吃鱼专用的银镊,被长吉整齐地摆在火堆旁。 “……”阿澈看得呆了去,只觉自己抓来的这乡野草鱼,这辈子大约都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被如此正式地对待。 “草鱼刺多,须得当心。”魏叔易广袖略挽,夹去鱼刺的动作赏心悦目,而后将一块无刺鱼肉放入碟中,递与常岁宁。 不待她拒绝,便含笑道:“投桃报李,否则魏某这鱼吃得不能安心。” 不远处,元祥瞧见了这一幕,稀罕道:“……你家魏侍郎一向不最是清高自傲,如今怎做起了与人布菜挑鱼刺的差事来?” 长吉听得怒火“噌噌”而起,虽也觉自家郎君举止有病,但还是强硬道:“我家郎君这叫风度过人,你家郎君行吗?” 元祥的好胜心立即被点燃:“我家都督此番率兵逐退南蛮,你家郎君行吗?” “我家郎君前不久为江南水患献策,得圣人采用夸赞,你家郎君行吗!” “我家郎君为袭敌,于雨中静伏两日两夜,只吃霉饼充饥,你家郎君行吗!” “我家郎君于门下省料理急务,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你家郎君行吗!” 随着言语交锋,二人不服输的胸膛也在逐渐靠近,眼看便要怼撞到一起。 元祥不肯服输,开始兵行险着:“……我家郎君于驿馆下榻时,有官员献上美人,你家郎君有吗!” “我家……”长吉眼睛一瞪,嘴一瓢,刚要说出什么来压倒对方时,只见一只粗瓷茶碗直直地飞向了崔元祥—— 元祥警觉,伸手一接抱在怀中,看向自家大都督。 茶碗里虽说还有半碗水,但必不可能是都督觉得他说得口渴了让他润嗓子用的吧? 与常阔坐在另一个火堆旁喝茶的崔璟,头也没转一下:“顶着,站两刻钟。” 元祥委屈巴巴地应了声“是”,将茶碗顶在头上,扎起了马步。 长吉刚露出一丝落井下石之色,便见自家郎君朝自己招了招手。 长吉走了过去。 魏叔易单手递给他一只鱼盘,笑微微地道:“知你不肯落于人后,去吧,也站两刻钟。” “……” 长吉面色忿忿地走到元祥身边,顶着鱼盘也扎起马步。 “须知一个人站,是两刻钟。”看着那二人斗鸡般的模样,常岁宁感慨道:“两个人站,却是不好说了。” 这两个人凑在一处,若一同去被派去拉磨,磨都得被他们拉翻。 魏叔易深以为然地点头。 答案,则体现在了次日二人努力想显得正常些的步态之上。 这一路,听着二人花样百出的斗嘴,倒也成了途中的一大乐趣。 如此又过三日,京师已在眼前了。 常岁宁掀起车帘时,便见得常阔坐于大马之上,与她笑着说道:“就要到家了!” 常岁宁便往前方看去。 那巍峨矗立的城门,已隐隐可见。 平直的京道之上,青牛白马香车往来,亦有早出踏春的少年人们三五成群,女郎着春衫,郎君牵白马,新柳拂动,如入画中。 见得玄策军旗,往来人马纷纷避让仰望。 “瞧,是玄策军回来了!” 人声欢呼雀跃,鲜活模样再不似梦中记忆那般遥不可及。 常岁宁一时目光缭乱。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常岁宁倚窗而望,心绪万涌。 今昔是归年,今日即为归期—— 她回家了。 …… 凯旋之师入城,万人空巷,香花漫天。 春日花粉扑鼻,百姓热情过盛,骑马跟在崔璟身边的元祥,侧过头打了个喷嚏。 一枝粉白海棠,擦过崔璟身前,恰砸到了常岁宁车窗上。 常岁宁拿起,崔璟微侧首看来,却见那“少年”并未看他,只看着那些欢呼相迎的百姓。 那般沉浸专注的神态,及那双宠辱不惊的眼睛,竟叫崔璟觉得这些百姓此时迎接之人,好似正是那“少年”,而非是他们玄策军—— 这想法莫名荒谬,崔璟自脑海中挥去,目视前方,缓慢驱马而行。 …… 离了朱雀大街,常阔即与崔璟分道而行,至于魏叔易,昨日午后已提早押送赵赋入京,未再随大军一道。 常阔领一队心腹人马,带着常岁宁,入兴宁坊,在大将军府外下马。 此一刻,威严的大将军府门外,除了那两只大石狮之外,还跪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健壮少年。 021 或有蹊跷 常岁宁刚下马车,一眼就瞧见了那既扎眼又扎人的少年。 扎眼之处在于,那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浓眉大眼,英气明朗,裸露着的上身一看便是常年习武才有的轮廓,而蜜色肌肤愈显那线条过分优秀。 这本是有些侵略性的身形样貌,偏那少年一双大眼生得纯粹无害,正直到了极点,便透出了几分天然清澈的鲁钝。 而扎人之处则在于……跪立的少年此际身负荆条。 兴宁坊虽大,但坊内不过住着五户人家,而此刻,相邻的府门后、斜对的长巷口,随处可见衣着鲜亮的小娘子们半藏着身子,悄悄投来视线。 常阔自然不会认为那些小女郎们是为了一睹他这个老头子的风采! “阿爹,您回来了!”那少年含泪,先朝常阔重重磕了个头。 下一刻,便被常阔从地上提溜了起来:“……混账东西,跪这儿给老子接丧呢!” “阿爹……” “将军可算回来了!”两排行礼的仆从间,走出了一位管事,神情忐忑复杂,欲言又止。 “进去再说!”常阔抬起左腿踹了常岁安一脚,同时招手示意常岁宁跟进来。 “你如此招摇地跪在外头,还给老子整什么负荆请罪,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妹妹的事吗!”跨过府门,常阔就开始压着声音骂起了儿子。 一群仆从女使呼啦啦地跟进去,眼看常府的大门很快被合上,暗处“赏春”的小娘子们皆惋惜地叹气:“怎就这么进去了呀……走吧,散了散了。” “阿爹您……您都知道了?”常岁安赶忙道:“但阿爹放心,喻公数日前已使人传信来,说是已经寻到了妹妹,宁宁如今平安无事,很快便能回来了!” 饶是如此,少年人语气里的愧责也半分未曾减轻:“我本想去接妹妹回来,但喻公说,此事不宜张扬,让我安心等在家中……” “都怪我未曾看护好妹妹!” “阿爹,您打死我好了!”少年人语气哽咽,说罢却又一顿:“……但求阿爹宽限几日,我还想亲眼看到妹妹平安回来——” 他说着,忽觉背后的荆条被人碰了碰。 常岁宁好奇地伸手摸了摸他那荆条上的刺,只见根根刺坚而密,实是不可多得的抽人之精品。 且还未挨抽,肩背上已被刮出了不少伤痕来。 这“小牛犊子”挑荆条,也是花了心思的。 而此刻,她记忆中的那“小牛犊子”回过了头来,不解地看着她:“……你是谁?” ——又是阿爹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吗? 常岁宁:“……” 要么怎说是亲生的父子呢。 还是说她这少年扮相,的确与阿鲤昔日模样出入过大。 “臭小子!”常阔又一脚踹过去:“睁大你那驴眼看清楚!” “妹……”常岁安也只是刚开始恍惚了一下,很快便将人认了出来,满眼的震惊与激动:“妹妹?!” 此刻已近前厅,常阔遂将不争气的儿子拽进厅内,屏退了不相干的下人。 “宁宁,你能平安回来,当真是太好了!”常岁安激动不减:“阿兄当真要担心死了!” 喊老常作阿爹,尚可过得了心中那关,喊记忆中的小牛犊子作阿兄,常岁宁一时有些不大能适应,只能略显僵硬地点了下头。 这反应落在常岁安眼中,叫他愧疚又紧张:“宁宁可是吓着了!” “是被你吓着了!”常阔瞪他一眼,指着他光裸着的上半身:“瞧瞧你成什么样子,穿件衣服吧!” 常岁安猛地回神,双手环抱胸前——对哦,妹妹一贯胆小娴静,他怎能在妹妹面前如此失仪呢! 是以紧紧抱着前胸,避到自家阿爹身后,赶紧让管事取了衣袍来穿上。 “你莫要一惊一乍,说些有的没的!”常阔警告道:“你妹妹如今伤了脑子,许多事都记不得了,你若再给她吓出个好歹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伤……伤了脑子?!”常岁安大惊。 常阔便简单粗暴地将常岁宁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 常岁安既惊怒难当,又越发愧责,红着眼睛跪了下去:“都怪我!我不配为人兄长!爹,您便替妹妹打死我吧!” 毕竟妹妹自己动手的话,累死也是打不死他的。 常阔也不含糊,立即沉声道:“老白,上家法!” 白管家应了声“是”,往后退了两步,又突然停下,抬起头茫然道:“将军,可是咱们府上……也没家法啊?” 常阔一噎,想了想,的确如此。 他是草莽出身,妻子走得早,家中便没什么精细章程可言,白管事管家,所用也多是军中手段,的确无明确家法可言。 常阔正思量着现场制定一个,只听常岁安转头朝厅外大声道:“剑童,把东西都搬过来!” “是!郎君!” 有小厮响亮地应了一声,很快,常岁宁便眼看着那唤作剑童的小厮,左手拿刺勾鞭,右手持军棍,快步走了进来。 而后,又有一名小厮手脚麻利地搬了条长凳,送到常岁安身前。 常岁安果断地趴了下去,小厮递去一方棉帕,他咬在嘴里,神情刚毅。 整个流程,一气呵成。 想必这便是军法治家的迷人之处吧——常岁宁于心中给予了肯定。 再看向趴在条凳上的常岁安——这的确是个诚心想挨揍的。 常阔也是真心想揍儿子的。 他已然抡起军棍,却没忘记交待白管家:“老白,你先将岁宁送回去!” 白管事刚应下,常阔便高高扬起了军棍。 “阿爹且慢。”常岁宁自这“军法治家”的流程中回过神来,出声阻止了常阔:“我此番出事,兴许怪不到岁……岁安阿兄身上。” 而不及常阔反应,她便又及时说道:“我隐约记得,上元节那晚,我先是落入了水中——” 这与常岁安“未曾看护好妹妹”实则并不冲突,但如此情况下,突然趁人不备抛出这么一句话来,往往便足以吸引所有的注意力。 果然,常阔立时竖棍身侧,意外难当:“落水?怎会在外面落水?岁宁,此事路上阿爹怎未听你提起过!”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常岁宁面不改色地胡诌了一句后,正色道:“阿爹,我隐隐觉得此中或有蹊跷。” 常岁安也扯掉口中棉帕,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宁宁,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落的水?” 022 秀才周顶(加更) 常岁宁直接摇头:“完全不记得了。” 毕竟她脑子坏了,这很合理。 “那日陪岁宁外出的女使是哪个?”常阔皱眉问。 常岁安:“是喜儿!” 常岁宁:“还活着吗?” 常岁安被她问得愣了一下,才赶忙点头:“是活的!自上元节那晚后,便将人拘在了房中问话……白叔,把人带过来!” 很快,便有一名同常岁宁年纪相近的女使被带了过来,只见她双目红肿似烂桃,衣裙也不算干净,看起来至少三五日未曾梳洗过,很是狼狈萧索—— 她刚进得厅内,一双红肿得已睁不太开的眼睛一下子就寻到了常岁宁,朝常岁宁扑跪而去,哭道:“女郎……您无事!当真是太好了!” 该说不说,常岁宁小小地感动了一下。 迄今为止,这还是头一个一眼便将她认出来的人。 “……喜儿留着这口气,只为等女郎回来!”喜儿抬头看着常岁宁,露出了一个“死而无憾再无挂念”的笑意:“既见女郎,喜儿便安心了!” 说着,一咬唇,便猛地转身,抵着头朝一旁的桌角处撞去。 常岁宁:“?” 不愧是军法治家,常家从上至下竟都个个这般勇于承担踊跃赴死的吗? 实在过分优秀了。 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喜儿的手臂:“莫着急,我还有些问题要问你。” 喜儿抽泣了一下,困惑地点点头,将自尽的计划暂时延后了些:“女郎且问。” “你先将上元节那晚我出事前后的经过说一遍。” 常岁宁说话间,常岁安搬了张宽椅到她身后,小声道:“宁宁,坐着问。” 常阔还算满意地看了儿子一眼,也坐下了。 当然,常岁安是站着的。 喜儿一口气道:“……上元节那晚婢子随女郎外出赏灯,婢子提议让女郎去猜灯谜,女郎却说不想去人多之处,便带着婢子过了月桥,去了灯会对岸,还让婢子等在桥头下,说想一人去河边走走,眼看女郎越走越远,便要瞧不见了,婢子实在放心不下,便追了上去,可谁知还是晚了,待婢子追过那丛芦苇,便寻不见姑娘了!” 无怪她说得过于熟练,毕竟这些时日已同白管事和常岁安说过无数遍了。 常岁宁听了微皱眉:“……我平日里,曾流露出欲轻生的念头吗?” 昔儿愣了愣,摇头:“女郎虽多愁善感了些,但近日并无值得一提的烦心事……且女郎一向怕疼得紧……” 不过,女郎自己不比她更清楚吗? 但还是接着说道:“婢子在河边寻了许久也未寻到女郎,便赶紧让车夫回府将此事告知了郎君,郎君借称掉了贵重之物到河中,雇了附近的船夫于河中打捞彻夜,却一无所获。” 常岁宁思索着——那个时候,阿鲤多半随着水流已被冲远,撞到了那拐子手中。 果真是简单的失足落水吗? 常岁宁不想就此轻易下定论:“出门前,我可曾说过什么话?带了什么东西?或是……是否与人有约,要去见什么人?” 对上喜儿越发困惑的神情,常岁宁道:“许多事我暂时记不清了,郎中说须得休养半月才能慢慢恢复,你现在只管答便是。” 这喜儿前面那些话皆是真的——若说此前阿鲤出了事,对方尚能拿自己编造的说辞来哄骗常岁安和白管事的话,那此时“阿鲤”回来了,对方便是决计不敢与她当面对质的。 换而言之,这个女使至少到现下,说的都是实话。 而她的“休养半月才能慢慢恢复”之言,自也是唬人用的。 喜儿闻言先是惊了惊,眼底又流露出愧疚自恨之色:“女郎受苦了……都怪喜儿未曾守好女郎,才害得女郎遭此……” “听命行事,不为过错。”常岁宁打断她的自责之言:“先答话要紧,你仔细回想一二。” “是……”喜儿凝神细思了片刻,道:“女郎倒未曾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女郎平日里不喜与人往来,也无要好的小娘子……” 常岁宁:“那要好的小郎君吗?” 常阔:“?” 常岁安:“?” 喜儿张了张嘴:“小郎君,也……也没……” 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但有个不算小的郎君……” 常岁安忽然皱眉:“你该不会是说那周顶吧?” 喜儿忙点头。 见常岁安一脸嫌弃,常岁宁不由问:“周顶是何人?” 常阔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字。 “那就是个伪……”常岁安刚要骂,但想到昔日妹妹对此人的欣赏钦佩,便又死死忍住了,委婉道:“就是个仗着喝了几壶墨水,拿几首酸诗便想哄骗妹妹的穷秀才罢了!” 常岁宁没急着接他的话,只问喜儿:“既我甚少与人往来,他算得上有些来往的一个,那上元节当晚,我会不会正是去见此人?” 喜儿摇头:“可女郎当日并未同婢子提起,应当不曾与此人有约……” “或是……心知阿兄不赞成我与他往来,便未告知任何人,借口一人去河边走走,实则正是为了去见他?”常岁宁猜测道:“灯会本就是人多凑个热闹,我既去了,却又说不喜人多之处,偏独身往偏僻处走,若非另有缘故,岂非自相矛盾吗?” 喜儿欲言又止。 常岁安挠了下头,小声道:“宁宁……倒也不矛盾,毕竟你向来如此的。” 前脚说想一个人呆着,后脚便落泪说一人于天地间万分孤独……都是常有之事。 或是自幼便没了亲生父母的缘故,妹妹的性情向来脆弱多变。 又或正因心绪需要抒发,平日里醉心于诗词歌赋,偏他这个做兄长的天生不是那块料儿,妹妹虽不明说,但他自觉言行粗鲁莽撞,渐渐地便不敢往妹妹面前凑了,生怕惊吓了她,惹了她厌烦。 总而言之,妹妹喜欢有才华之人——那周顶正好有那么几分。 常岁宁默了一下,又问道:“我与此人是如何结识的?” 虽说阿鲤落水之事未必就与此人有关,但既此人在阿鲤相对封闭的生活中排得上名号,便值得多加留意。 “是半年前,在一场诗会上……”喜儿将前后经过大致言明。 自在诗会上相识后,女郎便与此人常有书信往来,且女郎多次暗中接济此人—— “……我竟还给他银子花?”常岁宁只觉不可思议。 喜儿:“那周郎君常在女郎面前叹息自己家中贫寒,虽有秀才功名,一身才学,然科举之路道阻且长,举步维艰……” “于是,我便生出了供他读书科举之心?”常岁宁皱起了眉:“……他则允诺待高中之时,便风风光光来与我提亲?” “不不不!”喜儿赶忙摆手否认。 023 另有玄机 “并非如此的!那周郎君…或对女郎有此意,但女郎待他,只当投缘的诗友而已,只是不忍见其明珠蒙尘,抱负难展……才接济于他的!”喜儿说着,声音低了点:“况且,周郎君生得平平无奇……女郎照镜子照惯了,哪里会对那样一张普通的脸动其他心思呢……” 咱就是说,家世和脸,总要有一个相当的吧? 那周郎君兴许倒是想那般允诺呢,可她家女郎并不想要啊。 女郎只想寻一知己谈诗论赋,布施善意来的。 常阔听了半天,此时才松了口气,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嘛!我们常家的女郎,哪里稀罕他来风光聘娶?他便是祖坟冒青烟中了个状元,咱们也不稀得看嘛!这饼画与旁人,还能有些盼头,可对咱们岁宁来说,倒还嫌硌牙呢!” 常岁宁也微微松了口气,虽不知阿鲤这是叫做清醒还是传闻中的没开窍,但未曾轻易交付自身真心,总归是值得让人庆幸的。 也或许,正因是不缺吃穿不短银钱,才不会轻易对那些有关未来虚无缥缈的承诺动心。 他们阿鲤,是被捧在手心里,好好富养长大的小女郎,虽敏感却纯善,会因欣赏旁人才气而伸出慷慨接济之手—— 正因此,若此人当真与阿鲤出事有关,那便是绝不可饶恕的。 喜儿说到此处,看了眼常岁安:“……郎君知晓此事后,疑心女郎为人所骗,便试着出言劝阻过……但女郎认为周郎君德行厚重,便未有真正听进去。” “善意接济是好事,咱们府中左右不缺这点子银钱。”常阔看着常岁宁,温声提醒道:“但若一片善心被人利用哄骗,那却是不妥的……岁宁觉得呢?” 既说到此人了,那他做阿爹的,少不得也要提醒些。 常岁宁点头:“是当如此,是以还须劳烦阿爹让人仔细查一查此人的底细。” 常阔讶然又欣慰地连声答应下来。 “此人平日里大致隔多久会送信来?”常岁宁继续问喜儿:“我不在府中这段时日,是否有信至?” “往常多是十日半月便有一封……至于这段时日,婢子便不知了。”喜儿说着,看向常岁安和白管事。 自女郎出事后,她便未再离开过自己房中半步——女郎是在她眼皮子下出的事,这般处置在规矩之中。 “有一封……”常岁安虽不太想提起此人,但也如实道:“大约八九日前,此人又悄悄从后门塞了封信过来。” “信还在吗?”常岁宁道:“我想看看。” “你妹妹问你话呢!”见儿子神情犹豫,常阔就要抓起手边的茶壶砸过去。 常岁安这才道:“剑童……去取信来。” 常岁宁又问喜儿:“还有从前此人的来信,可都还在?” 阿鲤既是真心赏识对方才学,想必会留下来—— 喜儿闻言一时未答,只为难地看向常岁安。 常岁安已是脸色涨红:“都……都在我那儿,剑童,你一并都取过来。” 剑童应下去了。 “先前女郎出事后,我与郎君也曾疑心是否与这周顶有关……故而便私自查看了此人最后写给女郎的那封信,想查实是否此人于私下约了女郎出门。”白管事在旁解释道。 常岁安也羞愧道:“宁宁,此事是阿兄心急了,这才偷看了你的东西……” 常岁宁不置可否,只问:“所以,上元节前那最后一封来信之上,并未提及相邀之言?” 白管事点了头。 也因此,他们才打消了这份怀疑。 女郎虽与此人有往来,但并无越矩之举,平日里相见只有靠书信相邀,再无其它传话途径。 加之对方八九日前,又曾来信相邀,倒的确不像是知晓女郎已经出事的样子。 白管事将这些想法与推断,都说了出来。 常阔若却是有所思:“倒也未必就全无嫌疑……岁宁当晚落水后,落入了歹人手中,岁安雇船夫打捞未果,在外人眼中是为寻物,但若落水果真是人为,那于凶手而言那便是‘死未见尸’,多少是会不安心的……” 常岁宁点头:“所以,若此事与周顶有关,那八九日前的来信,或一为掩饰,二为试探。” ——试探阿鲤是否还活着。 白管事思忖着点头。 倒的确有这个可能。 只是他们急着寻女郎下落,由信中查证罢便未再深究,加之喻公那边很快有了女郎的消息,他们便也未再揪着周顶这条看似并无异样的线了。 眼下看来,女郎落水之事,与落入拐子手中——或为两件事,恰巧撞到了一起。 如今后者经过已明,女郎又清楚地记着自己曾经落水,便该真正彻查前者了。 信很快取了过来,足足塞满了一整只檀木匣子。 常岁宁一封封看罢,道:“这些诗赋,果然不一般。” 常岁安莫名丧气——妹妹纵然脑子坏了,欣赏周顶之心却仍不死吗? “正如阿兄所言,这是个骗子。” 常岁安几人皆是愣住。 “岁宁,此话怎讲?”常阔忙问。 “从前单看不觉得如何——”常岁宁胡诌了前半句,才道:“如今放在一起对比着看,才发现这些诗词之风迥异,不似出自一人之手。” 常阔讶异:“都是白纸黑字,还能区别出这个来?” “当然。”常岁宁道:“正如阿爹擅刀,亦精通骑射,纵然十八般武艺皆有涉猎,但钻研侧重程度总归不同,而各人武功路数也可窥见各自心性——同样,诗词造诣之风亦与作诗之人的阅历性情有关,而这信中所作,破绽便在此。” 要么此人性情分裂严重是个疯子,要么便是绝顶奇才。 但如此奇才必早显,正如魏叔易,遮都遮不住——而这般人才,必也不会缺“接济”之人了。 “所以……妹妹,你是说,这周顶写给你的诗词,竟是他人捉刀?!”常岁安既惊且怒:“枉我还以为他当真有几分才学!” “才学应当还是有的,至少字写得不错。”常岁宁道:“可能是讨好之心过盛,知晓自己的卖点在才学之上,便不想失了这光环,偏又不能总写出满意佳作,这才挪用或让他人捉刀,一次未被瞧出来,便有了第二次。” 阿鲤再如何喜好诗词,却到底年少,且又闭门造车—— 但她不同,她自开蒙起,身边的先生便皆是真正的厚学之士,集天下之最。 故而这些东西在她眼中,便是一眼假了。 “我就说……心安理得诓用女郎的银子,算什么君子?这伪君子必不是什么好东西!”常岁安既气愤难当,又有几分“果然被我料中”之色,一时间腰杆都挺直了。 常阔拧眉:“那此人便摆明了是哄骗岁宁了……而才德有损之人,品性又能好到哪里去!” “没错。”常岁宁拿起阿鲤出事前收到的那封信,正是上元节前一日—— 她缓声道:“且,正是此人邀了我前去上元灯会相见。” 这信上,另有玄机在。 …… 024 引蛇出洞 “信中玄机,在此诗之上。”常岁宁道:“诗中虽未提及上元节三字,实为上元赋,而后三句之首,又分别藏有‘月’、‘桥’、‘会’三字——” 二人诗词书信往来多次,旁人或看不出,但阿鲤必看得出此中相邀之意。 白管事与常岁安能想到从阿鲤相熟往来之人身上追查,又查看了周顶来信,已算得上细致,但毕竟不算精通诗赋,未看出此中端倪亦是正常——而写信之人,用意恐怕便在此。 他要的便是阿鲤看得懂,而旁人看不懂。 常岁安自妹妹手中接过那封信来,看了又看,惊怒难当:“果然!果然如此!” 说着,又交到常阔手中:“阿爹,您看!” 常阔接过,却未细看,面色已经沉下:“于信上提早做下如此手脚,防得便是事后追查怀疑到他身上……照此看来,这周顶倒像是早有预谋了!” 说是早有预谋,倒也应当不算很早—— 常岁宁眼底浮现一抹思索之色。 那篇上元赋,与先前来信中的词赋相比,实在“粗糙”许多,藏字也不算太高明,倒像是临时决定要邀阿鲤出去…… 临时起意吗? 常岁宁思索间,常阔已然起身来,沉声吩咐道:“老白,速将此人押来!” “阿爹且慢。”常岁宁道:“先勿要打草惊蛇——” “他算什么蛇,顶多是条找死的臭虫而已!”常阔犹在惊怒后怕之中:“阿爹要亲手剁了这混账孬货,给你出这口恶气!” 常岁安跃跃欲试欲言又止——很明显,他也想剁,但又不敢自阿爹处虎口夺食。 “是只臭虫不假,但此时真相未明,尚有一处疑点在。”常岁宁问道:“阿爹且想一想,此人既先后从我手中哄得钱财,便是将我视作了难得一遇的摇钱树来看待,而由这些信中可见,我与之并未起冲突矛盾,那他为何会突然起了伐树之心?” 常阔神情一凝,变了眼神:“除非……是有人一次许了他更多的银钱,给了他更大的好处?!” 常岁宁点头:“极有可能。” 阿鲤虽纯善,但也不会是傻子,且又只是个闺中女郎,性情柔顺,手中可以挪用的银钱必也不会太多,尤其她心知兄长不赞成她与周顶来往,便更加不好一次从府中拿太多银子给对方—— 周顶必也知晓常家不喜家中女郎与他往来,这财路怕是早晚要断——若此时有人许以重利,他必然心动。 “所以……妹妹是说,此人或是受人指使?!”常岁安大惊:“会是何人……竟要对妹妹下此毒手!” 常岁宁:“我往日是否有交恶之人?” “自然没有!”常岁安想都不想便道:“妹妹性情淑静,心底纯善,莫说与人交恶了,便是有来往之人都屈指可数……” 说着,声音忽地一顿。 见他神情变化,常岁宁问:“可是想到了什么?” “妹妹固然生得绝顶好看……自去年出城踏春上香之后,便传出了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难免招来旁人艳羡妒忌,可……”常岁安挠了下头:“可怎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才对啊!” 常岁宁:“……” 她真的谢谢了。 她唯有问:“那阿爹呢?阿爹是否在朝堂内外得罪过什么人——” 常阔凝神细思间,常岁安已然道:“就算是阿爹的仇敌,那也该冲着我来才对!对一个小娘子下手算什么本事!” 常岁宁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阿鲤孤女的身份并不是个秘密,其为常阔养女,而非亲生,也是稍加打听便可得知之事。 纵为常家仇敌,也不该放着亲生儿子不去算计,反对一个柔弱养女下手。 总不能…… 想到一种可能,常岁宁眼神微变。 按说不应该…… “现下猜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常阔拿快刀斩乱麻的语气道:“待揪出了那背后之人,一切自然也就清楚了!” 但既如此,便正如岁宁方才所言,暂且不可鲁莽行事打草惊蛇——这回,是真的有蛇了。 恐怕还是条不小的蛇。 常岁宁点了头,道:“眼下敌暗我明,既要引蛇出洞,便还需借周顶之手。” 少女神情从始至终从容不变,常阔有着一瞬的恍惚,才下意识地问道:“那岁宁是何打算?” 这本是问不到小姑娘身上来的,但小姑娘显然不像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此事从一开始抽丝剥茧,一步步明朗线索……皆是这个小姑娘在前开路,引着他们往前往深了想。 “这封八九日前的信上既有问候相邀之言——”常岁宁拿起那封最新的来信,道:“那便让喜儿前去回信,便道我前些时日身体抱恙,近日方得好转,明日可与其于信上约定之处相见。” 常岁安惊诧难安:“宁宁……你还要去见他?” “是,如此既能吓一吓他,也能试一试他。” “可此人虚伪阴险,若他……” 常岁宁:“放心,既要去见,自会做好万全准备。” 常岁安犹觉不放心时,常阔却是点了头,缓声道:“此事,就听岁宁的。” “……”常岁安攥紧了拳,唯有道:“那我带人再抓紧去查一查此人的底细!” 起初得知周顶与妹妹往来时,他便让剑童查探过,但只查了其身份经历家中背景而已,不算如何详尽。 而今此人嫌疑如此之大,便不可同日而言了——须得将其祖宗八代,一日三餐,行踪轨迹,穿什么颜色亵裤都查他个底朝天! 见他说走便走,片刻都未多呆,常阔摇头:“这臭小子,还是这么火急火燎!老白,你去盯着他,莫要让他莽撞之下坏了事!” 看着那少年带人离去的背影,常岁宁在心底复杂地叹了口气。 昔日那个看人时总爱瞪着一双大眼睛,显得憨里憨气的小牛犊子,眨眼间,竟成了要给她撑腰做主的阿兄了。 随着常岁安和白管事先后离去,喜儿不免有些茫然了,犹豫着看向那桌角:“女郎,那婢子……” 这桌角她还撞吗? 若不撞,总感觉不太礼貌。 若撞吧,气氛已经不在了。 025 十八层地狱(加更) 对上那双等候发落的眼睛,常岁宁道:“下去梳洗吧,此事过错并不在你。” 喜儿闻言怔然片刻,忽而泪如雨下。 女郎虽不记事了,但心中还是有她! 遂哭着叩头:“婢子多谢女郎宽恕呜呜呜!” 待得起身退下之际,仍是含着泪眼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常岁宁。 常岁宁反倒被她望得有些良心不安了:“……还需她给周顶回信,陡然换人,恐他会生疑。” 而喜儿究竟是否干净,待经过此事,便也就明了了。 她不会冤枉忠心之人,而背主者亦不可轻恕。 “岁宁如今……头脑很是清明警醒。”常阔眼中有欣慰亦有心疼:“如此甚好。” …… 同一刻,安邑坊,崔氏门前,站着不少年轻的崔氏族中子弟。 崔氏一族既入京师起,各支族人便占下整座安邑坊,显赫光耀,京中无二。 而此时众人所在,则是如今人称崔公的崔氏家主崔据,其祖孙三代所居之处。 在众人的等待中,有马蹄声渐自坊门外传来。 很快,那行人马便入了众人视线,为首者正是崔璟。 “长兄回来了。”一位年轻的子弟抬手施礼:“我等特在此迎候。” 崔璟颔首,翻身下了马。 他今日率大军入城,穿得便是甲衣,腰间佩剑,下马间甲胄佩剑与战马鞍镫发出相击轻响,同一众着长衫的文士子弟格格不入。 崔璟视线扫过人群,未多停留,跨上石阶。 上前行礼的管事抬手相拦,出声提醒:“大郎君——” 崔璟利落地解下佩剑,丢给一旁的亲随,吩咐道:“元祥随我入府,其余人在此等候。” “是!” 那队精锐立时分列两侧,动作整肃,气势煞人。 一群崔氏子弟神色各异地交换着眼神,很快跟在崔璟身后一同往府中走去。 崔氏的根基虽不在京师,但此处所居,处处亦显底蕴深厚。 高墙之内,洞门重重,移步换景,前见碧瓦飞甍,侧有高阁耸立。 崔璟穿过一道道重门,来到了正厅前。 厅中,有着靛蓝长衫的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厅而立。 崔璟上前,向那道背影行礼:“父亲。” 那背影久久未动,崔璟便久久未得直起身来,亦未再语。 无声的僵持下,一行崔氏子弟面面相觑,皆觉气氛紧绷。 又待片刻,那道负手而立的背影终于转过了身来,现出了一张肃严的面孔,而其上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在视线触及到青年身上的甲衣之际,彻底变得阴沉。 开口之际,声音里是压制不住的怒意与讽刺:“你还知唤我父亲,还知自己姓崔——” “这两年间,族中多次去信催你回京,你视而不见之际,可还记得自己身上流着的是崔氏的血!” “谁准你盔甲不除,形容不整,即入崔氏此门!” “一身污秽杀气,玷我崔氏门风!” “你为崔氏嫡长孙,如此妄悖不堪,何以为族中子弟之表率!” 崔璟垂眸静听,黑而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阴影,面上不曾因这些话而有一丝变动。 这是他的亲生父亲,亦是如今崔氏的宗子,崔洐。 见他始终不语,而族中子弟神色复杂,崔洐自觉面上无光,怒气更盛,蓦地甩袖:“……简直丢人现眼!” “来人——”他声音冷厉如冰:“带这逆子去祠堂反省,同列祖列宗请罪。” “……郎主这是在作何?”一名姿容秀丽的妇人带着女使走了进来,劝阻道:“大郎凯旋,时隔两年方才归家,如何就要让他去跪祠堂?” 听得这道声音,崔璟未抬眸。 崔洐也未曾理会妇人之言,只盯着崔璟,声音愈冷:“怎么,你这是要忤逆为父吗?” 崔璟抬手,转身出了厅门。 那妇人抬手想要将人唤住:“大郎……” 崔洐面沉如水:“莫要管他!” 又与仆从冷声道:“还不快些给他带路,若无引路之人,他如今恐是连去祠堂的路都不知该怎么走了!” 老仆:“……” 郎主是懂阴阳怪气的。 没点阴暗的智商还真听不懂。 老仆应声“是”,跟了上去。 片刻,崔洐亦甩袖离去。 妇人跟上去,轻蹙蛾眉:“郎主这又是何必?” “难道你不曾看出,这逆子如今愈发张狂了吗!方才见你来此,他甚至连一声母亲都没有……简直……简直……” 见他气得要说不出话来,其妻卢氏叹了口气:“喊不喊母亲,也没什么紧要…只是郎主,莫要再动气了。” 她一路柔声劝说着。 前头,一名十六七岁的锦衣少年刚从外面回来,见得门外的玄策军,轻“嘶”了口气,避远了些,进得府门内,便一眼新奇地问府中仆从:“……是我那长兄回来了?” “回六郎君,是大郎君回府了。” “他人在何处?”少年崔琅连忙问道。 “此时……应是在祠堂了。”仆从的声音略低了些。 崔琅“嚯”了一声:“竟这么快便直奔主题了……我还没来得及去瞧瞧热闹呢!” 说着,拿手中折扇重重敲了下身边小厮的脑袋:“我就说让你将车赶得快些!” 小厮捂着头委屈巴巴不敢反驳。 “阿兄想瞧热闹,去祠堂瞧便是了。”一名少女迎面走来,非但年纪与少年相仿,眉眼轮廓也极相似。 这正是少年崔琅的双胞妹妹,崔棠。 “去祠堂?”崔琅“啧”了一声,畏冷般缩了缩脖子:“我可没这胆量。” 又问崔棠:“阿父呢?眼下可还康健?” “你浑说什么呢!你明知长兄这两日便要回京,还敢出去厮混,今日族中同辈子弟迎候长兄,就你一个不在。”崔棠边数落他,边催促道:“母亲正让我使人去寻你,快些随我过去。” 兄妹二人边走边说,来到了崔洐居院前,走了进去。 “母亲,阿父呢?” 崔琅入得厅中,只见卢氏一人坐在那里吃茶,凑上去小声问。 “在书房,正气头上呢。”卢氏说着,瞪他一眼,嗔道:“我倒要问一问你去了何处,今日你长兄归家,你却连个影子都瞧不着……传了出去,还不知族中要如何揣测议论咱们与你长兄不睦,岂非平白落人口实?” 崔琅耸耸肩:“不睦便不睦,原本也不见得多睦嘛。” “你胡闹惯了,却也要为我思量一二,我本就是与崔氏做继室,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般做,可想过我的处境没有?” “儿子下回当心便是。”崔琅嬉笑着揭过此事,又探着身子问:“母亲,您不妨同儿子讲讲,今日阿父与长兄见面时的情形呗?” 卢氏吹了口茶,瞥他一眼:“听过书上写的十八层地狱没有?” 崔琅点头。 卢氏“啧”了声:“没什么两样。” 026 忽现异象 崔琅摇摇头,打了个寒噤,“那祖父呢?” “家主外出,晚间方归。” “那完了。”崔琅看了眼天色,拿出替人感到绝望的神态:“长兄可有的跪了。” …… 崔氏祠堂内,香烛气沉厚,静谧可闻针落之音。 崔璟跪得笔直,正如幼时那般。 案桌之上,牌位一层层整齐摆放,最上方的崔氏先祖牌位罩有神龛,而崔璟的视线始终定在最下方的一座牌位之上。 那是他早已亡故的生母郑氏。 四下无声,崔璟始终一动未动,如一尊雕像,同这逐渐昏暗的祠堂融为了一体。 直到身后祠堂的门被推开,最后一缕暮光洒了进来。 “起来吧。” 一道威严的老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崔璟遂起身,同来人行礼:“见过祖父。” 老人看着他,缓声道:“又瘦了。” 崔璟周身的气势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这两年来,让祖父担心了。” “你若当真这般认为,便答应祖父一件事。”不同于崔洐的冷厉外露,这位崔氏真正的家主崔据情绪内敛,喜怒不形于色,语气威而不厉,却压迫感更甚—— “明日入宫,交还兵权,自请卸下玄策军上将军之职。” 短暂的死寂之后,崔璟道:“孙儿实难从命。” 崔据苍老的眼中微涌动着:“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孙儿十分清楚。” “父亲何必同这逆子多费口舌——”崔洐闻讯而来,面色依旧铁青着。 崔琅跟在他身后,躲在祠堂门外,偷偷望进去。 而此时,元祥快步而来,看了眼祠堂中的情形,还是走了进去,向崔璟禀道:“都督,圣人急召,传都督入宫。” 崔璟抬手:“祖父,孙儿先行告退。” “不准——”崔洐厉声欲阻止,却被崔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崔璟抬脚出了祠堂。 “长……长兄……”一向嚣张跋扈的崔氏六郎,此刻如耗子见了猫,声如蚊响。 崔璟微侧首,看他一眼,“嗯”了一声,抬脚离去。 见他走远,崔琅才敢抬起头来,舒一口气。 “父亲……”祠堂内,崔洐皱眉道:“您今日不在家中,不知是何情形……他今日归家,各房只有年轻子弟相迎,其余人一概未曾露面……自他投军从武以来,族中不满之声无数,今日这般分明是——” “那你也不该当着族中子弟的面厉言训斥,罚他跪至此时。”崔据看向儿子,定声道:“这不叫立威。” 崔洐眉头紧锁,却也低下头去:“是儿子思虑不周。” …… 出了府门,崔璟跃上马背:“走。” 马蹄踏着暮色,一群人马很快离了安邑坊。 安邑坊北面东市,所在之处距宫城不算远,马行三刻钟未歇即达。 崔璟在宫门前下马,早已候在此处的内侍上前行礼:“可算等到崔大都督……都督请随奴前去面圣。” 崔璟将马交给元祥,随那内侍入宫。 “哎。”看着自家大都督走远,有一名年轻士兵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小声纳闷道:“元祥哥,我就不明白了,咱们都督这般英勇无双,少年将才,智谋双全,这些年不知立下多少奇功……我要是能有这般出息,那得是祖坟冒青烟,我阿爹都得连夜将族谱撕烂重拟,将第一页写上我的名字才好!怎到了都督这儿却就,就好似……” 另一名士兵接话:“就好似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恶贯满盈,磬竹难书哇……” “你们懂什么。”元祥翻了个白眼:“都闭嘴吧。” 谁让那是崔氏呢。 元祥看向早已消失在宫门后的身影,也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都督与家中之事,大家都看在眼中。 其实吧,他也有点替自家都督觉得委屈。 …… 崔璟入得内宫,来至宣政殿。 “臣崔璟参见陛下。”崔璟于御阶下垂首行礼。 生于顶级士族,自幼即被崔氏当作未来家主栽培的青年,纵是于皇权之前,那自生来便刻入骨髓的清贵之气亦不曾被削弱分毫。 御阶之上,为一面白玉雕就的巨幅万里江山图,其上正为大盛疆土。 玉图上方,龙案之前,垂有一道珠帘。 圣册皇帝坐于珠帘之后,天子冕旒之下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掺白。 “崔卿请起。”她的声音并无苍老之感,只有高不可攀的威严:“崔卿率军凯旋,一路劳顿,朕本不该急召——” “抵京之日,身为主帅自当入宫面圣,是崔璟来迟。”披甲的青年身形挺阔,呈上奏书:“此战细陈在此,请陛下过目。” 一名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官上前,接过奏书,含笑同崔璟点头。 崔璟微颔首回应。 女官将奏书呈与圣册帝。 “崔卿与常将军为此战苦熬两年之久,终将南蛮驱逐出我大盛疆土,实乃劳苦功高。”女帝未急着去看那奏书,语气欣慰赞赏:“这些年来,若无崔卿攘外安内,我大盛难有今时安稳。” “此非崔璟之功。”那青年将军声音不重,却答得毫无犹疑:“是先太子殿下留下的精锐之师在为大盛镇守江山。” 圣册皇帝面上笑意微凝,眼底闪过一瞬的黯然。 “是啊。”她声音低低地道:“吾儿心系大盛,心系江山安稳……” 她未流露出太多情绪,透过珠帘,看向崔璟:“实则朕此番急召崔卿入宫,便正是为了大云寺之事——” 听得“大云寺”三字,原本半垂着眼睛的崔璟立时抬眸。 珠帘后响起圣册皇帝的声音:“大云寺中,忽现异象。” 崔璟眼神微变:“异象?” 圣册皇帝颔首,缓声道:“半月前,无绝曾使僧人送信入宫……” 大殿之中,朱雀烛台上的灯火忽明忽暗。 不多时,崔璟自宣政殿而出。 女官带着宫娥跟了出来:“我送崔大都督出宫——” 崔璟拒绝:“不必。” 女官正欲再言是奉陛下之命相送,只见那青年已快步下了汉白玉阶。 他阔步而行,提灯的内侍需小跑着才能跟上。 女官静立片刻,见那道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折回殿中。 “崔大都督心急出宫,未让洛儿相送。”她至御案旁,抬手行礼。 圣册帝未多言,靠在龙椅上阖目养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此静谧了片刻,女官轻声道:“姑母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圣册帝只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女官便未再言,无声退下,吩咐宫娥焚上了安神香丸。 …… 027 名师出高徒 城中宵禁已始,格外醒耳的马蹄声,惊扰了临街百姓。 “何人竟敢纵马犯夜!” 这声音亦惊动了巡逻的骁卫,其中一人刚欲拔刀喝止,便被头领踹了一脚。 “你小子瞎嚷嚷什么呢!跟谁面前耍威风呢?没瞧见那是玄策军吗!”那头领骂道:“存心想害老子丢饭碗是吧!” 新来的年轻人愕然:“玄……玄策军?” 对啊,今日崔大都督才率玄策军回京,他也是听闻了的! 不禁又问:“头儿,他们这是要出城去?玄策军何故深夜出城?” “玄策军办事,也轮得上你来多问!” 于是,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一行骁卫继续巡逻而去,一旁背街而建的民居中,灯火稀疏。而其中一盏灯火下,有年轻的男子对灯看着手中回信,面上惊色久久未消:“怎,怎么可能,竟然没死……” 他强压下震惊之色,喃喃道:“也对,当晚又非是我亲自动手,她未必知晓……” 勉强定下心神后,他眼神反复,开始了新的思索。 …… 随着元祥示出手中令牌,紧闭着的城门徐徐打开。 一行人马,朝大云寺所在疾驰而去。 …… 兴宁坊,大将军府内,常岁宁打了个喷嚏。 “女郎怎么了?女郎可是哪里不适?”跪坐在榻边的喜儿一阵手忙脚乱,又是递帕子,又是倒水,眼泪再次涌了出来:“都怪婢子不好,未曾看护好女郎呜呜呜……” 榻上的常岁宁默默将刚接过来的帕子递了回去。 知道的,清楚她只是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的,看这小女使的架势,还当她是吐了碗血。 “女郎。”此时另一名女使鹊儿走了进来,“郎君过来了。” 常岁宁点头,示意让人进来。 片刻,常岁安便大步走了进来,在经过帘栊时,少年猛地收慢了脚步,尽量叫自己显得稳当些。 然而一开口,还是暴露了急躁与愤怒:“宁宁,你猜我都查到了什么!” 午后沐浴罢,已换回了女子裙衫的常岁宁靠在榻中,看着忙活了大半日的少年,道:“兄长先坐下喝口水,再慢慢说不着急。” 常岁安带回了许多关于周顶的消息,其中值得一提的,有两则。 …… 常岁安离去后不久,常岁宁即让喜儿熄灯:“早些歇下,明日还需早起。” 喜儿点头应“是”。 明日女郎还要去见那周顶,是需早起准备一二的。 只是女郎的早起,和她想象中的早起并不一样,且也不是为了见周顶而准备—— 次日,天色未明,打地铺守夜的喜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家女郎已起了身,并穿上了那身少年衣袍,正拿缎带扎起一头瀑布般的青丝。 喜儿瞪大了眼睛,连忙起身:“女郎这是……” 常岁宁利落地绑紧头发,道:“随我去演武场。” 喜儿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点头。 骠骑大将军府中,自不缺演武场。 平日里,常岁安和府中护卫皆会来此操练,又因常府以武治家,寻常下人也会错开时间来此。 而这一日晨早,待常岁安与楚行等人到时,只见已有两道身影在围着演武场跑着。 常岁安先认出了阿澈,又定睛瞧了瞧前头的那一个,不由大惊:“妹妹?!” 此时他的表情,非是见鬼,却胜见鬼。 少年忙上前去。 常岁宁也看到了他,慢了下来,由跑变成了走。 “宁宁,你这是……” 常岁安一句话还未问完,刚与自家妹妹对视了一眼,便见汗水湿透了额发的少女忽然偏过头去,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常岁安:“?!” 少年心虚慌乱地摸了下自己的脸。 妹妹不过是看了他一眼,不至于吧! “宁宁……” “女郎!”喜儿见状奔过来,一边替常岁宁拍背,一边又哭了:“女郎可是哪里不适?都怪喜儿呜呜呜……” 常岁宁摆摆手,微喘道:“我无碍,只是骤然活动起来,有些不适应。” 这具身体,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弱。 她甚至觉得自己临死前都没这么弱过。 常岁安忙道:“那就不要勉强了!” “不,我很快便能适应了。” 少女声音不重却透着坚定,如同认准了一件事便定会做到,有决心,更有自信。 这种自信让楚行又想到了那日在驿馆中,这个少女也是这般语气,说出了迟早能将‘斩岫’拿起来的狂言。 但兴许是自家女郎,阖府上下又只这么一个,且与他们昔日所效忠之人又有渊源在,便是口出狂言,楚行也只觉得可笑可爱。 他走了过去,问:“女郎当真是想习武了?” “是。”因方才那番干呕而脸色微白的少女看向他,目色清亮:“楚叔可以教我吗?” 一旁的常岁安:“?” 是他站得不够近吗,妹妹为何没有看到他? 楚行有些讶然:“女郎想让我教?” 常岁宁:“是,名师才能出高徒。” 楚行一怔之后,笑了出来。 好一个名师出高徒。 这不单是夸他,更是夸自己吧? 他就说,女郎很有自信。 常岁安则听得膝盖一痛。 原来妹妹是觉得他不是名师,教不出高徒…… “好!”楚行竟当真答应了下来:“若女郎当真有习武之心,那便每隔两日来此处寻我可好?” 常岁宁:“不能每日来吗?” 不打仗时,楚行应当是很清闲的,且他自己每日也要练武。 勤才能补拙,她最不喜欢做的事便是虚度光阴,白白浪费时间——换而言之,她闲不住。 楚行:“?” “也不是不能。”楚行沉吟一瞬,道:“既如此,那女郎每日辰时来此,可好?” 常岁宁想了想:“卯时如何?” 楚行:“??” 提早便罢了,可女郎这种隐隐有些“退而求其次”以及“做人不好太过分”的语气……? 楚行压下这莫名其妙的感受,道:“那女郎先随我来吧。” 常岁宁点头,跟了上去。 “女郎今日先学站桩,站桩讲求的是桩如人,人如桩,立身中正,稳如扎根——”楚行笑着问:“常言说,欲入门,先立三年桩,女郎可熬得住吗?” 常岁宁点头:“熬得住。” 但是,她不需要三年。 因为她会比寻常人勤奋,且她必然是个“万里无一的天才”。 “女郎须学会沉肩坠肘、含胸拔背、气沉丹田——” 不远处,看着自己妹妹学起了站桩,常岁安心情复杂:“喜儿,你觉不觉得……宁宁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些。” 喜儿擦着眼泪点头:“觉得,从前都是婢子跟着女郎一起哭,如今女郎遭逢此等变故,九死一生,竟连一滴泪都没掉……婢子如今只能自个儿哭,孤单得很。” “……”常岁安挠了下头:“这样倒也挺好的。” 喜儿又哭起来:“谁让女郎伤着了脑子呢呜呜呜。” 常岁安被她哭得有些抓狂:“快别哭了,今日你还要随宁宁出门呢。” “对哦!”喜儿赶忙抬头望天,将眼泪憋回去,双手拼命地在眼前扇风。 常岁宁从演武场回去后,沐浴罢,换上了轻软的藕粉春衫,边交待喜儿,回头需找个裁缝上门,量体做几身窄袍,以便练武时穿用。 喜儿一边应下,一边悄悄想——裁缝量体制衣需要时间,若还是往常用的裁缝,料子做工都要最上乘的,那起码要等上半个月。 而昨日女郎说,再有半月,脑子便能好了……到时女郎又变回来了,袍子还用得上吗? 喜儿认真思忖间,鹊儿走了进来:“女郎,乔祭酒及其夫人来了,将军特让人请女郎过去。” “乔祭酒——”常岁宁路上问喜儿:“这是哪个?与我是何关系?阿爹为何让我过去见此人?” 脑子坏了的人,问起这种问题来自然理直气壮,喜儿小声答道:“乔祭酒乃从三品国子监祭酒,是看着女郎长大的,待女郎疼爱有加……” 常岁宁反应了一下:“乔央?” 喜儿惊喜道:“原来女郎记得呀!” 常岁宁的神情变幻了一下。 她当然记得。 她只是没想到这厮如此懒散,如今竟成了国子监祭酒——真的不会误人子弟吗? 狠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常岁宁很快见到了这位乔祭酒。 “岁宁此番受苦了……”年过四十的乔祭酒显然已听常阔说明了大致,此时双眼通红,双手微颤—— 见少女无太多反应,他的眼睛顿时更红了,哽咽问:“岁宁这果真是……不记得三爹了?” 常岁宁:“……?” 三——爹? 怎么喊爹还编上序了? 二又是谁? 该不会还有四? “那你也该记得你三娘啊!”乔祭酒将同样满眼泪花的祭酒夫人王氏推了出来:“你可是最爱吃你三娘做的玉露团啊!” 常岁宁的呼吸都停顿了。 乔祭酒又推了个人出来,这回是个文气温润的少年:“那你阿兄呢?连阿兄也不记得了?” 常岁宁:“……” 需要接受的挑战竟然越来越多了。 “……是二兄!”一旁的常岁安满眼警惕地纠正。 宁宁正经的阿兄只有他一个,乔玉柏只能做二兄! 与他同龄,只小了他两日的乔玉柏微拧眉看向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争这个?” 现在是争名分的时候吗? 常岁安不由瞪眼——想趁机让宁宁觉得他更识大体是吧! 028 寺中塔 “宁宁这是真的不记事了?”祭酒夫人王氏抓住少女的手,满眼心疼:“郎中究竟怎么说的?可请宫中医官来看过了?” “昨日除了府上的,又另请了三位郎中来,都只开了些调养安神的方子。”常阔道:“今日待从外头回来,再使人拿我的牌子去宫中请位医官来瞧瞧。” 乔祭酒朝他看过去:“岁宁如今这般模样,你还要出门忙活什么去?” 常岁宁认为是去见周顶之事,遂开口道:“放心,我如今除了不记事之外,其余一切都好。” 常阔则道:“正是要带岁宁出门,去一趟大云寺——” 常岁宁一愣:“大云寺?” 不是见周顶吗? 常阔给了她一个“时间充足”的眼神。 “也好……”王氏点头思索着道:“去拜一拜,宁宁这病少见,许是这一遭受惊之下,阴邪入体,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去寺中驱一驱邪气,说不定便好了。” 常岁宁:“……” 干脆直接报她名字好了。 “愚昧。”乔祭酒看妻子一眼,哼了声,道:“不过也该去一趟,无绝身为住持不便离寺,叫他见一见岁宁平安无事,他也好安心了。” ——无绝? ——住持?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 他还真当上和尚了? “那不如我陪宁宁一同过去可好?”少年乔玉柏温声问常岁宁。 想到周顶之事,常岁宁下意识地想婉拒,但不必她开口,常岁安已然道:“你今日不必去国子监吗?” 乔玉柏刚想说“无妨”,常阔摆了手道:“哪里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岁宁之事不宜宣扬,出个门而已,休要太过招摇。” 听得这“不宜宣扬”四个字,看着面前的乔家人,再想到同样知情的喻增,加上如今在什么大云寺里做住持的无绝,甚至是魏叔易,以及那多半也识出了她身份的崔璟……常岁宁——不能说不够宣扬,只能说万众瞩目。 但也没办法,谁叫阿鲤的阿爹格外地多。 “也有道理。”乔祭酒点了头,又与常岁宁叮嘱道:“岁宁且安心养上一段时日,待稍好些了,便去寻三爹,到时三爹带你去钓鱼……” 王氏立时嗔道:“钓什么鱼?成日就知道钓鱼,我看你像条鱼!” 虽久违,常岁宁对此却也并不陌生。 在老常这里——没什么是练一练解决不了的。 在乔先生这里——没什么是钓一场解决不了的。 “你这妇人懂什么?垂钓之事,最是能静心养性,心静则头脑清明,这脑中症结自然也就不药而愈了。” “你别想把这套歪理用到宁宁身上来!”王氏听得火冒三丈:“……昨日我还与绵绵说,待你百年之后,不必入祖坟,倒不如干脆将你葬入渭河了事!” 乔祭酒倒不生气,浑不在意地哼道:“如此甚好,我恰想与鱼儿为伴,倒好过与你这妇人地下长眠。” “鱼儿倒未必待见你。”王氏也哼了声:“谁管你如何想呢,不过是见你作孽太多,想让你去河里赔罪,省得祸及子孙!” 乔祭酒听得一瞪眼,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常岁宁忙出声问:“对了,怎不见绵绵……阿姊过来?” 乔家有一子一女,乔玉柏小常岁安两日,乔玉绵则略大阿鲤一些——而阿鲤既平等地唤了每个人作阿爹,那必然也是要将乔玉绵唤作阿姊的。 “绵绵本就不便出门。”被阿爹阿娘吵得头疼的乔玉柏在旁连忙接话,“又因这几日染了风寒,实恐再带了病气过来,便托我替她问候宁宁妹妹。” 毕竟绵绵与宁宁一个赛一个体弱,一个染了风寒,但凡碰一面,可就要变成两个了。 本就不便出门——是何意? 常岁宁留意到了少年的前半句话,思量一瞬,未急着深问。 “好了好了,都各忙各的去吧。”尤其听不得乔家夫妻吵嘴的常阔开始赶了人,“时辰不早了,该出门了。” 临走前,王氏将一只食盒交给喜儿,并叮嘱:“……将这些点心带着,路上记得提醒宁宁吃一些。” 听出她语气里侧重的“提醒”二字,常岁宁不禁觉得脑子坏了也挺好的,不仅可以随心所欲随时随地“言行怪异”,就连衣食住行也有人格外操心。 在去往大云寺的马车上,喜儿果然照办,不时便提醒常岁宁吃点心。 晨早虽用了早食,但约是站桩站得累了,倒也有些饿,常岁宁便拿起一只玉露团尝了尝,的确可口。 边随口问:“这大云寺是何时建的?” 她从前未曾听过京师有这么一座寺庙。 喜儿答:“是圣人登基之际命人所建,倒也有十二年了呢。” 十二年前吗? 常岁宁难免对这个时间点格外留意——她是那一年死去的,而明后原来正是那一年登基称帝。 果然,她从始至终,都是在替明后铺路而已——以尊严及血肉乃至性命,助她登上至尊之位。 她不是第一日知道这一点了。 早在十五年前,她便很清楚了。 常岁宁低头又咬了一口团子。 “女郎,好吃吗?”喜儿在旁问。 “好吃。” 喜儿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 小女使的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煞是可爱美好。 常岁宁便也驱散了心中那一丝沉闷,打起车帘,望向车外春景。 大云寺很快到了。 不愧是新帝登基时特命人所建,此处寺庙修建的极恢弘庄肃,且一眼望去,寺庙不远处停放着的车马软轿非富即贵,大约只对皇室与官贵人家开放。 常阔习惯佩刀出行,在入寺门前,将刀解下交给了随从,才带着兄妹二人入内。 常岁宁跟在常阔身后,先去了大殿上香,常阔让人添了香油钱,出手阔绰。 上罢香,常阔大步踏出大殿,问殿外的僧人:“无绝人呢,他不知我来了?” 无绝乃大云寺住持,纵是宗室子弟见了也要称一句大师,若有人这般直呼其法号,僧人定觉十分无礼,但换了面前之人——就很合理了。 寺中僧人皆知,常大将军与住持大师乃是故交。 主持大师未入佛门前,曾与常大将军同属先太子麾下,常将军为副将,主持大师曾为军师。 “阿弥陀佛。”僧人此时便道:“住持方丈与一位施主谈佛法,自昨夜起始终未出静室,尚不知常施主来此。” “什么佛法如此玄妙,一整夜都谈不完。”常阔奇了一下,道:“行了,我去寻他便是。” 僧人行佛礼目送。 “这是什么地方?”去往住持静室的路上,经过一处高塔,常岁宁似随口般问道。 大寺中建塔,并不少见,她之所以有此问,是因察觉到了异样之处。 029 有佛光,但不多 此塔雄伟壮观,塔前金匾上书“天女塔”三字。 塔前有四名僧人看守,然并非寻常僧人,而是武僧——常岁宁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四名和尚。 不单如此,此塔周围亦有不同寻常之处。 常岁宁看向塔周的青石堆叠,溪水环绕叮咚而响,以及那片刚冒了嫩叶的竹林—— 塔门正前方,立有一人高青铜鼎式香炉,青烟袅袅腾腾。 常岁宁微眯着眼睛,看向塔檐边悬着的金铃,于晨曦下金光毕现。 而再往远看各处佛殿,可见此塔所建的位置也极有讲究——亦或是说,这整座大云寺都建在风水考究之处,而这座塔,却是建于阵法之内。 她对这些奇门阵法并不精通,只是无绝曾为军师时,便极擅长列布军阵,久而久之之下,她亦学到不少。 而面前这“天女塔”周围的阵法,大约便是无绝所设了。 只是终归与军中阵法不同,她并看不出这是个什么阵,作何用处。 “这天女塔,乃是陛下登基前即命人所建。”常阔看了一眼,略压低了些声音,说道:“《大云经》中所载,净光天女曾于灯佛处,听过大涅盘经,由此因缘在,释迦佛在世时投生为净光天女,舍弃天身,以女子之身为王,度化世人,守护正法……当今圣人感念于此,特建天女塔供奉净光天女。” 常岁宁垂眸,掩去眼底一丝极淡的嘲色。 原来这便是大云寺的由来。 明后这是在借佛经所载,暗指自己为释迦佛转世化身,需以女子之身为王,度化世人吗? 虽说百年前,大盛便有过女子为帝先例,但那位女皇乃正统皇室出身的公主,少时即被立为皇太女,是为名正言顺。 但明后不同,她是外姓皇后而已,欲登上至尊之位,除了筹谋算计收拢权势,便还需一个可以归服民心的“名正言顺”——神佛天说,便是一个好用的手段。 以告世人她乃得天命所授的君主——天册圣君,便为圣册。 “但我听闻此处并不允香客入内,唯有无绝大师,或得圣人准允者方可进去。”常岁安说着,好奇地往塔中看了看:“我都没进去看过呢。” 在他们经过时,那四名双手合十于身前的武僧,始终敛眸未动,全然不受外物所扰,如四尊威武的金刚像。 一阵风气,金铃发出禅意轻响。 常岁宁脚下却忽然一顿,变了脸色。 …… “……半月前那场雷雨,险些毁了此阵,且看这阵石,便是那时损毁的。” 此一刻,一名披着住持袈裟的僧人正从塔后走出,边道:“塔上本有避雷之物,那春雷想也不曾击中塔身,塔中各物皆完好无损,唯有那尊玉像,不知缘何竟生裂痕……” 他身侧那身形挺拔的青年沉默良久,才问:“依住持大师之见,此异象是凶是吉?” “难说啊。”僧人微叹息一声,道:“自启此阵,便无十足把握,前无参照之法,后亦难窥测分毫,只凭天意机缘了。” 说着,似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塔身:“但既生异象,便必有所指……所指为何,虽暂时不得而知,但兴许——” 僧人说着,微微含笑看向青年:“崔大都督或有机缘感应。” 青年眼神微怔——他? 僧人道:“当初这塑像之玉,便是崔大都督自西域寻回,冥冥之中或正有一缕机缘在。” 青年未语,只微抬首看向那晃动的金铃,晨光投下,将他漆黑清冽的眉眼镀上一层静谧的金光。 “……宁宁,你怎么了!”少年紧张的声音隐隐传入习武之人敏锐的耳朵里。 “岁宁,可是哪里不适?快,快坐下歇一歇……” 喜儿忙扶着自家女郎在不远处那棵菩提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女郎的脸都白了,可是头痛得厉害?”喜儿在常岁宁身前蹲身下来,顿时又有眼泪砸落:“都怪婢子呜呜……” 常岁宁:“不如你改名呜呜可好?” 喜儿的哭声顿时一停,憋着哭意,眼泪巴巴地看着自家女郎。 常岁宁这才将按着太阳穴的手拿了下来,看向方才她所站之处,只见那石砖之上以金漆彩墨雕画着佛家兽怪图纹。 “宁宁,可是好些了?”早上妹妹看他一眼遂干呕不止的画面犹在眼前,常岁安不敢将脸凑得太近。 “好多了。”常岁宁答话间,视线依旧落在前方那图纹之上。 她方才应是入阵了。 可常岁安他们也同经一处,为何只有她会突觉不适,头痛欲裂? 总不能她内里是条孤魂野鬼,来到这佛门圣地,佛法圣光还真要将她驱逐了不成? 换做往常,她未必会对此神佛之说深信不疑,但自身经历了无法用常理解释之事,便不得不信了。 可她一没偷,二没抢,如今这般也非是她所愿,更无人问过她的意见,莫非阎王爷自作主张,没同旁的神佛打招呼,意见未曾统一? 常岁宁看向那高塔。 然俗语云,请佛容易送佛难——她既活回来了,这条命既给了她,那剩下的,便是她自己说了算了。 凭运气占来的便宜,她不打算还。 “岁宁,快喝口水。”见她似出了神,常阔温声催促。 常岁宁这才看到面前喜儿递来的水壶,遂接了过来。 “崔大都督怎么也在?”常阔意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常岁宁下意识地抬眼。 崔璟她见过不少次了,此时她的视线直接越过崔璟,落在了身侧那位圆滚滚的僧人身上。 无绝早年便不蓄发,她第一次见此人自荐时,还以为他就是个来化缘的出家人,后来才知——人未出家,出家的只有头发。 前因后果,自述如下—— 少时早秃,干脆全剃。 宁可光头,不做秃子。 誓不给秃发二字留有一丝可继续攻占的余地。 很倔强,很不肯让步的一个人。 而此时,他身披住持袈裟,圆头大脑,一双滴溜溜的耳垂煞是饱满,面上笑意和蔼而具禅意,倒果真一身佛光。 此时他瞧见了常阔:“哟,老常!” 常岁宁:“……” 得,佛光尽碎,好似瞬间从佛坛圣地回到了羊汤馆子。 无绝已快步走了过来。 常岁安和喜儿唤罢“无绝大师”,又同崔璟行礼。 见他似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常岁宁以手扶额,蹙眉做出头痛之状——这礼能不行就不行。 “……小岁宁这是怎么了?”无绝撩起袈裟下摆,在常岁宁面前蹲身下来:“来来,快叫二爹瞧瞧——” “……”常岁宁略显费解地看向他。 甚至都出家了,竟也还要来凑这当爹的热闹吗? 他自己听听这合适吗? 殊不知,更不合适的还在后头:“咦,多日未见,小岁宁瞧着怎……愈发好看了?” 无绝盯着她,眼中似有一丝新奇惊叹之声。 常阔没好气地道:“又瞎扯什么呢,岁宁头痛不适,你少说两句。”——旁人不知孩子遭遇了什么,这秃子难道也不知道?竟还有心思耍嘴皮子。 “头痛啊……来来来,随我去禅院烤一烤火,歇一歇。” 见常岁宁点了头,喜儿便将人扶起。 崔璟同常阔说了几句话,未再多停留:“崔某先行告辞了。” 无绝大师含笑:“崔施主慢走。” 崔璟颔首,抬脚离去。 被喜儿扶着的常岁宁经过那雕画图纹之处,心有余悸,脚下往一侧避开了两步。 此一刻,崔璟恰行至她身侧。 少女春衫襦裙,清新俏丽。 青年甲衣玄袍,冰凉整肃。 时有风起,金铃动,轻软绣白兰披帛轻拂过甲衣,一瞬即离。 二人皆有所察,崔璟垂眸,与那微仰脸看向自己的莹澈眸光相接,同样一瞬即收回了目光。 风中有青竹生长的气息,晨光于菩提树间摇曳时,二人无声擦肩而过。 “……都督,那是常大将军府上的女郎吧?属下瞧着,怎好像隐约有些眼熟呢?”待常阔等人走远了,守在不远处的元祥神情略困惑地道:“但又记不起来何时见过……” 崔璟:“……” 他的下属,好像不太聪明。 “哦!属下回忆起来了!”元祥恍然:“两年前常大将军与都督率兵出征时,常家郎君来送常将军,那时常家女郎好像也来了!就是那次见过!” 崔璟:“……回忆得很好,下次不必再回忆了。” 元祥挠了挠头。 “都督……圣人特恩准您与常大将军歇整三日,待于三日后朔望百官朝见之日,再行入宫领赏。”元祥询问道:“都督一夜未曾合眼,昨又忙碌整日,可要回家中歇息吗?” 只是想到崔家那些人,后面的声音便低了下来。 崔璟:“先回玄策府。” 玄策军于京中设有府衙,名为玄策府,统理玄策军大小事宜。 元祥便应“是”。 …… 常岁宁未在大云寺久留。 一来她觉得那阵法略有些邪门,出于本能想要远离,生怕这条还没捂热的命又被收回去。 二来则是与周顶约定见面的时辰快到了。 三来的话,便是无绝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崔璟前脚刚走,他便叫苦不迭:“这年轻人,可真能熬啊……老衲被逼无奈与他讲了一夜的佛法,困得恨不能就地圆寂了!” 常岁宁听在耳中,不免再次觉得,有佛光,但不多。 …… 信上与周顶约见之处,就在距大云寺不远的汉城湖边。 此湖依青山傍渭水,风景秀丽,恰值春日,正是踏春泛舟的好来处。 常岁宁到时,已有一道身影等在湖边长亭内。 “女郎且看,那着青衫的人模狗样之徒,便是周顶了。”喜儿在常岁宁耳边小声提醒道。 030 怕是爱惨了他 那亭中之人显然一直在留意着周围,常岁宁主仆二人刚出现,他很快便看到了。 双方离得尚且不近,遥遥见得那道少女身影,男子蓦地抓紧了衣袖边沿,眼底即浮现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 少女虽戴着幂篱,但他也绝不会认错。 见那对主仆走来,男子赶紧将一切异样神色收起,快步自亭中行出,含笑迎了上去。 大盛民风相对开化,正值春日,少年少女们结伴外出踏春并不少见,戴着幂篱的少女出现在此处,也并不招眼。 “常娘子到了。”周顶抬手施礼,一派儒雅之风:“常娘子,请——” 常岁宁微点头,往亭中行去。 入了亭中,她随手打起遮面的轻纱,搭在帷帽边沿。 少女肤如凝脂,菱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眸透澈明净,一眼望去,只觉亭外湖水山色皆被压得失了颜色。 见得这张俏丽无害的脸庞,周顶心口处快跳了几下,起先那慌张之感不自觉消散大半。 “多日未见常娘子,在下当真十分挂心,昨日得信才知常娘子原是病了……”他关切地问:“不知眼下可好些了?” “已无碍。”常岁宁这才看向他:“周郎君可知我是如何染的病?” 周顶一愣,茫然道:“常娘子……因何而染病?” “上元节那晚,我在月桥河畔,被人推落水中,因此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周顶神情一阵变幻,憋出几分惊怒来:“这……怎会有此等事?何人竟如此胆大妄为?” 常岁宁:“天色太暗,未能看清。” 这人既还敢来赴约,已可见当晚动手的人并非是他——借他人之手,这很简单,也很好理解。 她接着道:“我今日来,便是想问一问周郎君当晚是否也去了月桥河畔,可曾见到过什么可疑之人?” 她话中有未说定之处,周顶的话则很快给了她答案:“在下正要为此事同常娘子赔不是,当晚因家事缠身,未能按时赴约……待在下到时,已不见常娘子,只当常娘子是久等不到在下,先行回府去了——” 常岁宁了然。 所以,的的确确就是他约了阿鲤出门——以诗词邀约此等隐秘的方式。 “可谁知常娘子竟遭遇了此等事!”周顶满脸愧责:“如此倒是在下的不是了……若非在下相邀,常娘子也不会遭此劫难……常娘子,可怪我吗?” 常岁宁点头:“怪。” 周顶:“……?” “……亦是人之常情。”他快速地调整了表情,朝常岁宁深深揖礼:“在下同常娘子赔不是了。” 常岁宁瞥他一眼。 还真就凭一张嘴啊。 也是此时,她看到了此人指腹上的几处薄茧。 这是个赌鬼。 常岁安昨晚带回来的消息里便有这个。 若说起初她还有些疑心一个已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为何要铤而走险去谋害骠骑大将军府上的女郎的话,那么,在得知对方有赌瘾之时,这份疑问便有了答案。 赌徒需要钱,且需要急钱。 而真正沾染了赌瘾的人,往往是不能称之为人的。 没听到想象中的回应,那维持着揖礼动作的人又补了一句:“常娘子要打要骂,周顶绝无二话。” 常岁宁淡声道:“不必了。” 打骂就不必了,偿命即可。 周顶这才于心底微松口气,直起身来:“说来常娘子这般纯善,亦不曾与人结仇,缘何会招来如此祸事?那将常娘子推落水中的究竟是何人?贵府可有查到些眉目?若在下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望常娘子务必示下。” 常岁宁佯装听不出他的试探:“我落水后虽得救,却昏迷了数日才醒来,上元灯会人流杂乱,尚未查到什么。” 至于是否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那可太有了。 周顶皱眉露出复杂之色:“这下手之人如此阴毒,若不能查明真相,实在叫人难安。” 说着,神情忽然有些感动:“常娘子受如此惊吓,贼人尚未落网,按说不该再冒险出门来见在下……” 常岁宁:“……” 是怎么扯到这上面来的? “我今日,除了想同周郎君询问上元节当晚之事外,还为另一事而来。” 周顶:“不知常娘子所指何事?” “听闻周郎君数日前定亲了。”常岁宁淡声问:“如此喜事,怎也不曾告知我一声?” 这便是常岁安昨晚带回来的第二则值得一提的消息。 周顶脸色几变,眼底有些慌乱,却又有几分莫名燃起的希望。 他在想—— 难怪常娘子今日待他颇为冷淡,但又分明未曾怀疑到他身上…… 原来竟是吃醋了! 这分明是在与他使小性子吧? 此前他曾隐晦试探过对方心意,她都未曾回应,只一心与他谈诗论赋,他本已当她待他无意,自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可言,因此他才能狠下心来答应了那人…… 现下看来,她并非待他无意。 她之前只是还未开窍,不懂得什么叫做喜欢一个人……直到如今听闻他定了亲,才迟迟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大病未愈便来质问他定亲之事……她怕是爱惨了他! 想想也是,她性情敏感孤僻,甚少与外男接触,刚至二八年华便遇到了他,想他年纪轻轻即有秀才功名,要前程有才华,要才华有样貌——对他动心,也是人之常情,理所应当。 周顶的内心霎时间火热起来,面上却是痛苦挣扎,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被祝福的深情—— 常岁宁:“……” 坦诚说,这人略有三分姿色,但因此时拼命想叫这三分变作八分的模样,却反倒将原本那三分也丢了个干干净净——倒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不偿失。 非但如此,他还朝常岁宁走近了两步。 常岁宁紧攥着手指,拼命压制着想给此人一个过肩摔,再将其踹入湖中的冲动。 周顶已然开口“解释”道:“与她定亲,实非出自男女之情,只因她父母双亡,家中只其与一幼弟无人照料,两家本是故交,我亦是不忍见她姐弟二人无依无靠,这才答应了下来……” 常岁宁恍然:“吃绝户?” “……?!”周顶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常,常娘子缘何会这般想我?” 031 豪门梦碎 “君子立世坦荡荡,岂可怀此阴暗心思?”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羞辱,趁着表态之际顺便表明了心意:“若常娘子不信我,我今日便回去与之退亲!反正我心中从始至终也只有常娘子一人,与不爱之人度此一生又有何意义——” 说着,声音猛地一顿,神色一阵咯噔闪躲,作出“我克制良久,怎此时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的失言之色。 “呕!” 一道克制不住的干呕声响起,周顶神情凝滞,看向喜儿。 常岁宁平静道:“她有孕了。” 喜儿一手掩口,一手托住下腹,赧然点头:“是呢。” 周顶神情复杂:“……恭喜。” 但……这气氛怎么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好在面前的少女好歹接了他的话,才不至于就此冷场—— 只是她的语气过于直截了当:“你心中不必有我,你我有云泥之别,我家中人也断不会答应。” 喜儿欲言又止,想要补充——不是云泥之别,是仙畜有别才对啊。 “……我,我自知,配不上常娘子。”周顶面色涨红,坚持道:“也因此,一直未曾表露心迹……可有朝一日,我定会出人头地的!” 常岁宁:“……” 人头落地还差不多。 “我知常大将军必不会轻易同意此事……但我决心已定,人生在世,至爱难求,无论如何也不该轻言放弃。”周顶凝望着面前少女,起誓般道:“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常岁宁看着那张激动的脸庞,只觉好似一只想要拖死人的吸血水鬼,却又要以真情作饵—— 她真诚地道:“要死你死,我不想死。” 周顶眼角一抽:“?” “我听我阿爹的。”少女拿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我的家人总不会害我。” 周顶一时竟失语。 就是说……非得这么清醒吗? 她是对话本子戏折子,乃至《诗经》中那些奋不顾身轰烈凄美的爱情故事过敏吗? 熊熊燃烧的大火被泼了一盆又一盆冷水,眼下俨然只剩了几粒火星子还在挣扎—— 而就在他试图再说点什么时,少女已先他开了口:“之所以提到你定亲之事,是想与你讲,你既已定亲,日后你我则不便再有往来。” 原是为与他断绝往来而来? 周顶愣在当场,只觉豪门梦碎。 “所以,你此前允诺待高中之后必定会百倍还我的银子,现在便还了吧,如此两清,才算妥当。”少女平静地道。 周顶竭力维持着的深情之态彻底碎裂。 断绝往来还不算,竟还要他——还钱?! 他是说过这话,可她不是也说……不图他回报的吗! 但此等话说出来实在有损读书人风度颜面…… 他神情复杂到了极致:“常娘子,你这是……” “既不必等你高中之后再还,百倍之说便就算了,你只需还我本银即可。”少女善解人意地道。 她的女使更加善解人意,递上一物:“我家女郎先后借予周郎君银钱的总账在此,请周郎君过目。” 周顶:“……” 此一刻,他的名字不叫周顶,叫五雷轰顶。 豪门梦碎且罢,而今又陡然背负巨债。 话已至此,他只得接过喜儿递来的账目,待看清上面的数字,表情管理险些再次失控,却只能道:“……可我身上未带这么多现银,一时半刻只怕也凑不足……” 常岁宁很大方地道:“无妨,我给你三日期限。” 见周顶神情依旧为难,她也有些为难了:“周郎君也别怪我,这银子是我阿爹叫我讨回来的,他刚打了胜仗回京,知晓了此事,大发雷霆,桌子都拍断了好几张——” 周顶身形一僵。 这声音动听,话语为难,但却叫他不寒而栗,好似自己也将要成为那被拍断的桌子之一。 少女善意提醒:“这银子讨不回来,我倒不打紧,不过是挨几句骂,要紧的周郎君自身。” “女郎,咱们该走了,郎君像是等急了呢。”喜儿出声道。 常岁宁便抬头看向亭外。 周顶闻言下意识地也看过去,只见路边常岁宁乘坐的那辆马车旁不知何时多了对少年主仆,那少年生得高大英朗,正坐在车辕边拿棉巾擦拭佩剑。 那剑刃白亮如雪,随着少年擦剑的动作,正午的阳光投射其上,恰就刺到了周顶的眼。 周顶忙后退两步。 常岁宁:“告辞了。” 周顶嗫喏着嘴唇,点了点头:“常娘子慢走……” 常岁宁不再看他,带着喜儿出了长亭。 常岁安见状收剑跳下车辕,替妹妹打起了车帘。 常岁宁上了马车,常岁安跃上马背,兄妹二人就此离去。 亭中,周顶面若死灰。 “宁宁,要我说,真该先把他揍一顿!”常岁安骑马跟在车旁,皱着眉道:“像他这种伪君子软骨头,最是没用,两拳砸下去,还怕他不招吗?” “他倒是愿意招。”车内少女打了个呵欠,声音有些散漫地道:“只怕他没什么可招的。” 车内,喜儿倒了盏热茶送到常岁宁面前。 “来时女郎便说了,若那幕后主使是条大蛇,买凶杀人此等事,必不会亲自出面,更不会暴露身份的。”喜儿道:“那周顶拿钱办事,只怕也根本都不知对方是谁。” 如此之下,倘若直接抓了周顶,非但审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还会惊动暗处的人,反倒弄巧成拙了。 “这倒也是……”常岁安的眉毛仍未松开:“只是委屈了宁宁,为此还要与他这般虚与委蛇,事到如今还要与他好声好气,真是便宜他了!” 好声好气? 常岁宁喝了口茶:“那应该也没有吧。” “可还是便宜他了……”常岁安对没能将周顶揍上一顿而耿耿于怀,又想到方才远远瞧见那周顶一幅杀人未成,竟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态,不由道:“方才他离妹妹那般近,纵是妹妹说话时的唾沫星子溅他脸上,那都是叫他捡了天大便宜了!” 常岁宁一口茶水险些呛到:“……” 她真的是谢谢了。 只是她说话也真的不喷唾沫星子。 这种骂法倒也有几分伤敌一千损她八百的意思。 不愿再听少年语出惊人,她截断了“论周顶究竟占了多少便宜”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接下来之事,兄长可都安排妥当了?” 至于为何不抓起来打_,暗处有人在盯着他呢,察觉到了异常,有所防备,就不好,做戏不是为了骗周顶,也是为了谨慎起见。 心中紧迫,才会露出破绽。 032 别院 “放心,我已让剑童暗中跟着他了。”常岁安道:“剑童做事,妹妹只管放心。” 尤其……昨日他只是随口一提“那姓周的亵裤是什么颜色也要查清楚”,剑童就真的做到了! 当剑童告诉他“今日穿的是驼色”的那一刻,他既震惊,又欣慰,还有一丝难言的自责。 常岁宁不知这句“妹妹只管放心”光鲜之言背后的辛酸内情,只点了头,透过半打起的车帘,看向渐渐消失在车马后的汉城湖。 今日她见周顶,一分是做给周顶看,九分是做给暗处之人看。 她要让暗处之人清楚地知晓她还活着,且与周顶往来依旧—— 此事想必很快便会传到对方耳中了。 而不管是找周顶算账,还是其它,总归不会毫无动作的。 …… 天色将暮。 一家开在街尾处的赌坊内,身穿青衫的男子被轰了出来。 “输了银子就想不认账,哪里来的瘪种!想闹事也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嘴角被打得青紫的男子神情不甘反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一直输?分明是你们使假出千!” “真是他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看你倒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可别逼得哥几个儿不给你留脸面了!” “不想死就滚远点!别耽搁我们做生意!” 看着那被挥起来的长棍,周顶面色发白地后退了几步,只得离开了。 “输了,全输了……”他神情浑噩,如一具行尸走肉,低声喃喃着:“拿不出银子,常家……还有他们,都不会放过我的,怎么办……” “果然是你!”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孩子的声音:“起初我还以为看错了,特地等你从赌坊里出来……你竟然在背地里赌钱!” 周顶闻言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正气呼呼地瞪着自己。 “我阿爹从前教书时便常说,赌鬼的话半个字都不可信!”男孩“哼”道:“我要回去告诉阿姊!让阿姊和你退亲!” 说着,转身就走。 “等等!”周顶快步追上去,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臂:“我只是……只是去寻一位好友,你勿要在阿甜面前胡说!” “你骗人!我刚才都听到那赌坊伙计的话了!”男孩气得脸色涨红:“你果然是个满嘴谎话之徒!我和阿姊竟都被你给骗了!” 周顶脸色几变。 “你放开我!”男孩欲挣脱手臂,却被他抓得更紧。 “你不能告诉阿甜!”周顶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浮现出一抹狰狞的冷意。 泡在乌烟瘴气人声嘈杂的赌坊里半日,眼睁睁看着银子一点点输光,冷汗干了又冒,眼睛,耳朵,脑子,片刻都无法平静,而这一切足以摧毁腐蚀一个人的神志。 此一刻,周顶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未婚妻的嫁妆家产已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绝不能丢掉这门亲事! 不知何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扼住了男孩的脖颈。 随着男孩挣扎起来,他的手指越收越紧,神情也愈发狰狞可怖。 暗处的剑童看着这一幕,皱紧了眉,飞快地思量了一瞬,摸出一颗石子,砸向了巷口处卧着的一条黑狗。 黑狗正睡着,忽然被砸了下屁股,狗眼茫然又愤怒,“汪”地一下弹跳起来,然后狂吠着朝视线内仅有的人影——周顶扑了过去。 本就是在行心虚之事,周顶被这黑狗一吓,立即松开了男孩。 偏那黑狗认定了他,一口咬住了他的腿。 “滚开!”周顶慌乱地踢开黑狗,只能拔腿就跑。 男孩捧着喉咙,弯腰咳嗽了一阵,刚缓过一口气来,便赶忙朝着与周顶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暗处的剑童微微松了口气。 跑出了巷子的周顶,好不容易甩开了那狗,刚要折返回去追男孩子,却忽然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他抬头,见得那张脸,后背立时又有冷汗冒了出来。 “随我走一趟。”那人声音粗哑,并不客气。 周顶看向大汉身后的马车,满头冷汗地点了点头。 待马车停下时,天色已暗。 周顶下了车,朝站在河边垂柳下的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我家主人托我问问,周郎君是怎么办的事?说好的事已办成,剩下的银子也拿了,可那已死之人怎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了湖边,竟还能同周郎君踏春赏景呢?”说话的中年男人抄着衣袖,语气里好像并没有太多怪责与怒意。 周顶听得心中骇然。 对方一直在暗中盯着他吗? “我……我也是今日才知,她竟那般命大,当晚被救上来之后,竟侥幸保住了一命!” 那男人叹道:“就说常家怎迟迟未有办丧,还当是未寻到尸身,合着人一直好端端地在府里养着病呢。” 他好似在闲聊,周顶僵硬地赔着笑,道:“好在那晚并非我亲自动手,她也并未怀疑到我身上……那便还有补救的机会。” 男人问:“你打算如何补救?” “三日……给我三日的时间,这次必不会再出任何纰漏,我会亲眼确认她断气为止!”周顶压低声音道:“只不过……我需要些银子,常大将军归京,得知了我与她往来之事,很是不悦……我需要银子打点她身边之人,如此才好将人约出来动手!” “你要多少?” “一百两……”周顶说话间,悄悄打量着男人的脸色,见男人抬眉,便又赶忙改口:“不,五十两,五十两足够了!” 足够他翻本了! 没有人会一直走霉运的! “五十两……倒不多。”男人看向一旁将周顶带来的那名身形高大的壮汉:“给他吧。” 周顶连忙施礼道谢,又再三保证:“……周某此番定将事情办得漂亮!” 见那壮汉走了过来,他忙转身准备接银子。 壮汉上前一步伸出了手,却是落在了他脖子上。 周顶还不及反应,只听得“咔吧”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 他的头颅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从一侧垂了下去,人也紧跟着倒地,唯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 “蠢货,下去收纸钱吧。” 男人转身,上了马车。 “扑通”一声响,重物坠入河中,溅起一圈水波,很快即在这浮动的夜色中恢复平静。 那马车一路抄着小道,最终在一座别院的后门处停下。 男人下车,入别院内回话,脸色几分紧张。 有披着深色披风的妇人坐在厅内,一把挥落手边茶盏。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竟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贱人都除不掉!” 033 阿爹取之不竭 妇人身边的婆子低声劝说:“夫人息怒……常大将军已经回京,多半会追查此事,虽说那办事不力之人已被解决干净,但眼下还是小心为妙……” 那妇人讥笑一声:“区区一个跛了脚的粗鄙武将,也值得我去百般顾忌?” 她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怒火越盛,掺杂着冰冷的妒意:“……只要我活着一日,便绝不可能让郎主与她相见!” “啪!” 又一只白瓷茶盏碎裂开来。 …… 剑童回到常府时,常阔正带着兄妹二人在书房里翻找着什么。 “找到了,就是这个!”常阔从一口大箱子里找出一把木剑,递给常岁宁:“就是这把桃木剑,来,岁宁,拿着!” 桃木的吗? 今日在大云寺中的经历尚在眼前,常岁宁颇有做鬼的自觉,犹豫了一下,才敢试探着拿手指戳了戳。 欸,没驱她? 于是又戳一下。 “妹妹,这是桃木的,不割手!”常岁安拿过来,给她演示般用力剌了剌自己的手背:“你瞧,割不伤的!” 常岁宁点点头:“……谢谢阿兄,不然我还真不知道。” 见她接了过去,常阔露出笑意:“岁宁如今既想习武,那就先拿这个用着!也省得伤着自己!” 这把桃木剑是许多年前他亲手所造,早早就曾送给过女儿,可女娃娃根本不喜舞刀弄棒,对这礼物略有些无法启齿的嫌弃,他虽觉可惜,但也不好勉强。 只是没想到放了这些年,今日竟又用上了。 不过…… 闺女方才那眼神竟还是有些嫌弃? 常阔细细瞧着少女的表情。 却见她已露出了笑意:“多谢阿爹了。” 常阔立时眉开眼笑,只当方才是看花了眼。 此时,剑童得了准允,从外面走了进来行礼:“将军,郎君,女郎——” 握着桃木剑的常岁宁抬眼看向他:“人死了?” 剑童愣了一下,点头:“对……” 可……他脸上应当也不曾流露出哭丧的神情吧?女郎是如何一眼便看出来的? 常阔已然正色道:“先将经过细细说来。” 剑童便将自己今日一路跟着周顶的经过事无巨细地说明。 “死了也好。”想到那个自周顶手下逃脱的男孩,常岁宁说道。 如此,那对姐弟也可彻底逃过这一劫了。 “可如此一来,岂不死无对证了?”常岁安下意识地道。 “他到死都不知自己是死在何人手中,就算活着,又能同谁对什么证?”常岁宁道:“此番顺利将背后之人引出来,他已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种祸害,多活一日都是对无辜之人的威胁,而今物尽其用,当死则死,倒也省心。 常岁安听罢这话,顿时也就没负担了,转而有些耿耿于怀:“如此倒是便宜他了!” 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圆一下自己长久以来想将周顶狠揍一顿的心愿,此事或可列入他此生遗憾之最。 “最终跟到了何处?”常阔皱着眉问剑童。 “在昌新坊。”剑童道:“但像是一处别院,门前并未挂宅匾。” 常阔:“可记下是哪一户了?” 剑童点头:“记下了,恐天黑看不仔细,便又隐晦做了记号。” “好。”常阔点着头,思索道:“由手下人出面办事,临时落脚处又选在别院……见周顶事败,便立即除掉以绝后患,此人行事倒颇为利落狠辣。” 常岁宁眼中也有思索,“眼下只要查出此处别院的主人是谁,凶手的身份自然也就有眉目了。” 常岁安:“没错!” “此事——”常岁宁顿了一下,改了个称呼:“是否要去寻喻公帮忙?” 阿增如今既统领司宫台,暗中必然掌握着许多官员权贵的底细产业,由他来查此事,既省时间又能更加精准——有些权贵官员置办产业,为掩人耳目,未必就会直接记在名下,寻常手段查起来难免麻烦。 常阔看着女儿:“你是说……找你四爹?” 常岁宁微瞪大了眼睛。 还真有四? 且是……阿增? 继住持和尚二爹之后,阿鲤竟还有个宦官之首的四爹? 不知道的惊喜越来越多了。 “我究竟还有几个爹?”面对这好似用之不尽取之不竭的阿爹们,常岁宁忍不住问。 见孩子当真不记得这茬,且好似有些想要急眼了,常阔自我代入了一下,不免也觉得这爹显得的确过于层出不穷了…… 他扯出个笑来,语带安抚:“莫怕,这是最后一个!” 又道:“须知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给咱们岁宁当阿爹的!” 常岁宁沉默不语。 这话说得对也不全对——不管是给她还是给阿鲤当爹,都是个极具冒险精神的差事。 似为了让孩子有些心理准备,常阔又道:“说来你这四爹,虽说脸臭了些,说话难听了些,做事不讲究了些,讨人厌了些……倒也没什么毛病。” 常岁宁:“……” “倒也没”——是这么用的吗? 且,这说的竟是阿增? 单看排序也能知道了,这是她“四个爹”里,最年轻的一个。 若说其他三个本就可以做她长辈,喊一句阿爹不吃亏,那阿增却是唯一一个与原本的她年纪相当的故人了,算是与她一起长大的。 而她记忆中的阿增,聪明漂亮,温顺机灵,细致妥帖,全然不是老常口中这般。 只是此时显然不是深究此事之时,常岁宁将注意力拉回到正题之上:“那此事可方便寻喻公帮忙吗?” 毕竟虽然“倒也没什么毛病”,但毛病真还挺多的。 “自然方便。”常阔笑了道:“旁人的事他兴许不会理睬,但你的事,他必不会袖手旁观的——这声爹,也不是白喊的嘛。” 常岁安忙不迭点头:“此番能顺利将妹妹找回,便是我暗中去求的喻公……喻公听闻此事,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剑童看了一眼自家郎君。 喻公倒也不是二话不说吧,犹记得……是寒着一张脸将郎君骂得痛哭流涕。 哦,连将军也一并骂了的。 常阔对此事自然不知,此刻没有耽搁,立即写了封信,让人秘密送与喻增。 司宫台表面执掌内廷刑罚与内库事宜,但在皇帝的“默许”之下,权力早已延伸至外廷,其暗下的情报网,是天子拿来掌控百官的利器之一。 故而,朝野内外多谈喻公而色变。 而常阔所言不假,待常岁宁之事,喻增无疑是上心的,人虽未露面,但不过次日,便有了回信。 拆开来看,只见那处别院的主人身份,赫然就写在信纸之上。 常阔见之,既惊且怒。 034 昔日密友 “礼部尚书裴岷?!老子与他家中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背地里对我闺女下此等死手是为何!” 常阔虽固执里虽略鲁莽,却非无脑之人,骂着骂着便摇头:“不对……这事还是不对!” 虽不敌崔氏,然裴氏也是世家大族,究竟有何道理要对一个小女郎下手? 但如此却恰好印证了一点……的确算是条大蛇。 “纵然未必就是裴岷——”常岁宁接过那信纸,边往下看,边思索道:“但此处别院既是他的,凶手定也是其身边极亲近之人。” 喻增大约也有此思量,故信上又写出了裴岷身边的亲信,及其家眷子女详细名单。 倒不愧是身负开枝散叶重任的裴氏之主,这裴岷虽已年有六十,庶出幺子却才十岁而已,如此也能看出其子女实在众多。 常阔显然也留意到了此一点,一双浓眉皱得死死地:“这老东西竟也不闲着……” 当着孩子的面,余下的话不好多说。 “还需尽快去查!”常阔说着,唤来了白管事,将那名单递了过去,交待一番:“……务必细致,不可放过任何线索与可疑之处。” 白管事正色应下,退下去安排起了此事。 常阔也未闲着,带着常岁安去了书房,临走前慈声交待常岁宁:“眼下既已有眉目,岁宁且安心养病即可,余下的交给阿爹和你阿兄便是!” 常岁宁表面点了头,内心的思索却未停下。 回到居院,她又问了喜儿一些“自己”从前的旧事,试图从中找寻些线索。 裴家…… 常岁宁立在窗边出神。 难道是裴氏知道了什么? 可就算如此,裴岷因何要对阿鲤下杀手? 且买凶杀人,这种举动……堂堂裴氏家主,怎至于使如此手段? 买凶杀人本就属节外生枝之举,更何况选了周顶这种并不能保证必能成事的书生,虽说一旦事发可以拿来嫁祸背锅,但若说是裴岷所为,便显得这个家主实在不算高明了。 总而言之,这背后之人,有手段,但不多——至少不会是裴岷能使出来的手段。 那会是谁? 想到方才见到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常岁宁只觉如一团乱麻。 此时鹊儿走了进来,手中多了张请帖。 见自家女郎正抱臂对着窗外出神,鹊儿便无声福身行礼,将帖子和往常一样交给了喜儿。 正要退下时,却见原本面向窗外的少女转回了身来,视线落在喜儿手上:“何物?” 是寻常的两字问话,却叫鹊儿莫名紧张,忙答道:“回女郎,是花会请帖。” “花会?”常岁宁眼神微动。 “是啊女郎,正逢春日,各府夫人都开始办赏花宴了呢。”喜儿道:“只是女郎一向不喜凑热闹,这些帖子送来便搁在一旁了,前几日还有两封呢。” 这些夫人们送帖子,讲究雨露均沾,自家女郎在京师贵女中虽非数一数二,但也是排得上号的,各府送帖子时便也没落下过。 只是女郎几乎没去过,这些请帖一贯便也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挑一个办得最像样,最热闹的。”窗边的少女道:“到时我们过去。” 喜儿愕然不已,却不多问,应了声“是”,看了看手中的请帖,道:“若论最热闹的,那许就是这一封了。” 常岁宁伸出手去。 喜儿便将帖子递上。 此花帖做得极精美,水波暗纹纸,熏以名贵香,簪花小楷工整娟秀。 但这些皆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下帖之人—— “郑国公夫人的游园赏花宴是极有名的,已办了好些年了,京中权贵人家但凡得闲,几乎都会前去赴宴。” 喜儿恐自家女郎不记得郑国公夫人,也不记得这赏花宴,故在旁解释道。 “……”常岁宁默默将请帖合上,心中一声复杂的喟叹。 她怎会忘了自己昔日唯一的密友呢? 又要见故人了。 ——用这幅小了她死时年岁整七岁、却小了她昔日同龄者整整一个辈分的小身板。 …… 郑国公夫人的赏花游园宴前一天,是常阔与崔璟入宫面圣之日。 大军凯旋,含元殿上,圣册帝龙颜大悦。 常阔人还未回府,已有内侍将一车又一车丰厚的赏赐送到了兴宁坊将军府,引来诸多围观。 常阔不在府中,自然是由白管事楚行等人带着常家兄妹领赏谢恩。 听内侍高声宣唱着褒奖的圣谕,看着那一抬抬已近要前院填满的赏赐,常岁宁与众人一同俯首谢恩。 内侍离开后,白管事含笑询问常岁宁:“女郎看看是否有喜欢的东西,若是有,便使人送去女郎院中。” 这是府上历来的习惯,若得了赏赐之物或是什么好东西,凡是能入女儿家眼的,必都是要给女郎的,女郎若不喜欢,再收下去。 左右府上也没第二个女眷了。 常岁宁也道:“对,妹妹,你瞧瞧可有合眼的没有。” 常岁宁看了一眼:“不必了,既是御赐之物,便还是收去库房妥善安置吧。” 说着,便离开了前厅。 “宁宁,你去哪儿?”常岁安赶忙跟上。 “演武场。” “啊?又要加练啊……那不如我陪你吧?” 兄妹二人便一同朝着演武场走去。 路上,少女脚下走得极快。 常岁安莫名觉得妹妹有些不太开心,虽不解为何,但也莫名不敢多问,只能随口说些什么:“……实则除了这次与南蛮之战,阿爹已有好些年不曾上过战场了,咱们府上也有好些年头不曾得过圣人这般重赏了。” 常岁宁脚下忽然慢了些:“是因为……腿伤吗?” “算是吧。”提起这段旧事,常岁安的语气难得有些沉重:“阿爹的腿疾,是十二年前与北狄一战留下的……那时妹妹还小,尚是不记事的,我大妹妹两岁,便隐约有些印象,也听楚叔他们暗下说过——” “听说那一战,阿爹不知怎地就杀红了眼,战场上像不要命了一般猛攻,根本听不进劝,又数次亲自率心腹突袭,最后仗打赢了,阿爹也一身重伤……而之后那北狄可汗表降求和,已不该再战,但阿爹未受朝廷之命,竟于玄策十万将士面前亲自砍了那北狄可汗首级!” 035 双胞 常岁安说着,叹息一声:“为此事,此战虽胜,朝中弹劾阿爹之声却也不休,而阿爹在那一战后,不仅是伤了一条腿,又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直是养了数年之久。” 听得这段往事,常岁宁神情微怔然。 常岁安见她表情不太对,心中咯噔一声,生怕自己方才之言给阿爹树了个好战嗜血杀人如麻的可怖形象,而阿爹到时或也不介意化身如此形象来回馈他,便赶忙挽救道:“但阿爹并非嗜杀之人,且一贯军纪严明,阿爹虽不曾说,但我相信当年之事必有内情在。” 常岁宁看向前方的演武场,轻点头道:“我也相信。” 因为她知道常阔为何如此,更知他轻易做不出违抗圣命之举,她都知道。 一同出生入死多年,她怎会不知道,怎会不相信呢。 想到常阔那条微跛的腿,一阵风卷起练武场上的沙尘,吹得常岁宁眼眶微涩:“那不打仗的这些年,阿爹他都在做些什么?” “不打仗时,阿爹便多是与崔大都督一同练兵。”常岁安道:“实则阿爹腿伤之后,有几年很是颓废消沉,是崔大都督——哦,那时还不是大都督呢,他不过才十四五岁,但已在战场上磨砺过了,且立了功被封了游骑将军,当年就是他来了咱们府上,突然要拜阿爹为师,阿爹起初并不肯答应,觉得他脑子有病,崔都督磨了约是有近一年之久……” 常岁宁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旧事,下意识地问:“最终阿爹被其诚意打动了?” “哦,那倒不是。”常岁安很诚实地道:“阿爹纯粹是被他磨得烦了。” 常岁宁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烦了也很好。” 听常岁安说了这些,她便大致能够想象得到老常彼时的模样了——那样的情形下,有个人来烦一烦他,也是很好的事情。 见妹妹笑了,常岁安说得越发来劲了:“那日阿爹气得不轻,烦得头发都挠乱了,冲出去就要将人打一顿!” 常岁宁:“真打了?” “真打了!我和楚叔都亲眼看到了!”常岁安道:“崔都督到底年少,哪里是阿爹的对手,原本我还担心闹出人命来,想着一旦要给崔氏抵命,怕就要拿我去抵……可谁知崔都督竟很抗揍,且挨了这么一顿打之后,阿爹竟松口了。” 常岁安说起此事,挠了下后脑勺:“我都疑心,崔都督是故意找打,而阿爹是中了崔都督的苦肉计。” “或许。”常岁宁道:“但应当不止如此——能叫阿爹松口,或是因看到了那挨揍之人有些天分在。” 老常这个人没别的,尤为爱才,爱将才。 或许那一架打下来,叫他打出了几分希望来。 “这倒的确是……阿爹后来常说,崔大都督是难得一见的将才,生作崔家子,真是可惜了。”常岁安道:“也因是顾及崔大都督的出身,崔家那边不答应,阿爹与崔大都督便也未以师徒相称。” “但阿爹真正是倾囊相授,当然,崔大都督的确不同凡响,之后屡屡立下奇功,十八岁那年,便名正言顺地接管了玄策军。” 常岁宁了然:“原来如此。” 原来崔璟是先得了常阔的认可,再又凭自身能力接下了玄策军。 有此足可见,此人虽寡言,行事却极有章程谋略,少时即懂得步步为营。 如此也好,只要其心正,有常阔在其左右,玄策军更能上下归心。 想到此处,她不禁问:“那在崔大都督接管玄策军之前,统领玄策军者是何人?” 老常彼时遭朝臣弹劾,又重伤未愈,落下腿疾,而玄策军不能无首—— “别提了,是一个什么姓赵的……”常岁安道:“那时圣人刚登基不久,局面不稳,玄策军权落入此人手中后,军中上下很是糟心,楚叔他们这些老人常被为难苛待,各处要职也换上了那些官宦子弟,军心军纪眼看着都松散了。” 常岁宁不自觉皱眉:“赵觉?” “对,就是他!”常岁安点头罢,不由看向她:“妹妹怎知此人?” 常岁宁面不改色:“隐约记得听阿爹提过,据闻此人狭隘自负,公私混淆,不堪大任。” “没错!”常岁安庆幸道:“好在有崔大都督,阿爹说,若非有崔大都督,玄策军怕是真要败在那赵觉手中了。” 常岁宁点了下头:“确然。” 也只能是崔璟—— 一来他彼时已有威望,二则,纵崔家不赞成他从武,但他到底是崔家嫡长孙,而这个身份无疑给了他相争之力。 他能从赵觉手中接过玄策军,并不是时运使然。 自身能力与家世背景,缺一不可。 “幸好如此。”常岁安道:“楚叔他们常说,若玄策军当真败落了,他们便也无颜去见先太子殿下了。” 说着,看向常岁宁:“妹妹可还记得先太子殿下吗?” 常岁宁垂眸道:“不记得,但知道。” “也对,你那时还是个小娃娃呢。”想到妹妹幼时可爱模样,常岁安笑着道:“妹妹当年正是被先太子殿下带回来的,那可是妹妹的恩人,若无先太子殿下,便没有玄策军,我也没机会做妹妹的阿兄了。” 说到最后一句,少年万分感激。 常岁宁走到兵器架下,抬手取下了一张弓,此弓是昨日楚行让人给她备下的,很是轻巧,凭她此时的力气也能试着拉开。 昨日,她刚“学”了开弓站步搭箭。 常岁安一边给她递箭,一边还在继续说着:“说到先太子殿下,就不免提到那位崇月长公主殿下了——” 不怪他话多,实在是从前他很难有跟妹妹这么说话的机会! 从前妹妹太过娴静,他都不敢靠得太近,如今妹妹好不容易脑子坏了……咳,不对——是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便恨不能将以前落下的都补回来才好。 只要妹妹不喊停,他便可以一直说到天荒地老,海枯舌烂—— “妹妹可知道,先太子殿下与崇月长公主,乃是一母双胞姐弟呢。” “哎,只不过先太子殿下早故,崇月长公主生平所历也很坎坷……” “先太子病故那年,正值先皇驾崩不久,朝局动荡,北狄虎视眈眈,为稳大局,崇月长公主下嫁北狄和亲,算是换取了北境三年的安稳。” “三年后,北狄不守盟约,滋扰我朝边境,阿爹奉旨征讨应战,然于两军交战之前,却出了一件轰动各处的大事!” 036 崇月旧事 不远处的剑童觉着,自家郎君活像是个说书的,说到要紧处就卖一下关子,很懂得吊人胃口。 若不是郎君所言之事人尽皆知,唯女郎不知,他都要被郎君这般话术给吸引了。 可女郎却好像不是太有兴致,已开始站定搭箭。 但这并不影响郎君的热情:“开战在即,北狄军中主帅,竟突然被人枭首!取其首级者,正是崇月长公主!” “说来也是奇了,那名北狄主帅,乃是北狄第一猛将,据闻身高十尺,有巨人之称,寻常百人都难近其身,而据闻崇月长公主自生来便体弱多病养在深宫中,真不知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纵是时至今日,常岁安亦觉难以想象。 “听长公主身边陪嫁的女使称,长公主是一手提剑,一头提着那主帅的头颅从那营帐中出来的——” “营帐外众北狄军持刀逼困,而崇月长公主不愿被生擒为质,竟是决然挥剑自刎了。” “北狄军中因此军心大乱,主帅身亡,又因争夺兵权而闹了内乱,而我军却被崇月长公主大义之举激起士气——阿爹说,若非如此,此一战输赢尚不好定论。” 常岁安语气里有些沉重,更多的是感佩与惋惜:“崇月长公主与先太子殿下真不愧是同胞姐弟,皆是这般大义,心系黎明苍生,实在叫人钦佩……只可惜,我幼时虽见过先太子殿下,却已记不甚清了,长公主殿下神容,更是无缘瞻仰过。” 听着耳边之言,常岁宁微眯起眸子,手中的箭已经离弦。 常岁安下意识地看过去。 弓很轻,射程自然也不够远,箭靶就在十步开外而已,但纵然如此,常岁安也未对妹妹这一箭抱太大希望,毕竟妹妹是昨日才开始学的……没错吧?! 少年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 “宁宁,你……你竟然射中靶心了!”常岁安险些跳起来。 常岁宁点头:“对。” “可你才学了一日!”常岁安不理解——怎么做到的?不管是射中靶心还是如此风轻云淡的态度! “一日足够找到感觉了。”常岁宁又不紧不慢搭上一箭。 常岁安的视线随着那只箭直愣愣地飞出去,而后眼神一震后退一步,仿佛那箭中的不是靶心,而是射中了他的眼珠子。 “……宁宁,你该不会是传闻中那万里无一的射艺天才吧?” 少女微抬下颌,认真点了下头:“我正是这么觉得。” 少女眉眼平静,看着那统共不过十步远的箭靶。 若不做天才,她便只能在这三岁孩童的玩物中打转,白白浪费工夫不说,演起来也实在麻烦。 所以,她注定“会”是天才,不止是射艺。 只是她这厢固然平静,常岁安却是半点也无法淡定了。 接下来半日,他都在忙于同一件事——于府中四处宣扬【惊!我那弱不禁风的妹妹竟是个武学奇才】这一石破天惊般的发现。 而除了亲眼目睹的剑童之外,其余人等对此皆持怀疑态度——毕竟,在郎君眼里,女郎随便做点什么都是天下第一。 如此先例,包括但不限于——女郎十岁学刺绣,郎君大感惊艳,拿绣品于府内奔走炫耀——而他们硬着头皮狠夸之下,根本辨不出那所绣为何物。 以及女郎初习字画,郎君又偷摸拿了出来展示——都来看我妹妹画的梅,是否就如诗中所写那般傲雪凌霜,有铮铮硬骨之感?! 他们齐齐点头,表示有被硬到。 但比起他们的头皮,还是差了点。 按下常岁安这边的忙碌暂且不提。 今日宫中的赏赐,除了常府,也早早地送到了安邑坊崔家。 面对持圣谕而来的内侍,崔洐仍然没有半分温和脸色。 “犬子为朝廷效劳,是他之职责所在,我崔家却不敢平白替他受此赏赐。”他负手立在厅外石阶之上,语气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内侍艰难地维持着笑意:“此乃陛下些许心意而已……” 他甚至不敢提“赏赐”二字了。 换作别处,自是可当场治一个藐视天威之罪,可此处乃是崔家——士族本就清高,而为首的崔氏,一贯更是就差直接将“看不上区区皇室”写在明面上了。 偏其树大根深,底蕴深厚,势力盘亘繁杂,历朝君王也是无可奈何。 且往上数一数,皇室多次试图与这些大士族联姻,然崔氏根本不予理会,认为皇室根本不够资格求娶崔氏女,公主之流也不配为崔家妇——历来,以崔为首的崔、卢、郑、王四大家族,各家只与彼此结亲,用以稳固势力。 欲结亲而多番被拒绝时,做皇帝的说过什么吗? 所以,他这做内侍的,此时自也不敢要什么脸皮,只能赔着笑。 “这株珊瑚不错!”一名锦衫少年走来,伸手摸了摸一名小太监手中捧着的珊瑚:“若能放我书房中,我大字都能多写两张!” 崔洐听得脸色一黑:“成何体统!” 崔琅笑着来到他身边,小声道:“父亲,祖父在后堂,说是有急事要您前去相商,儿子特来传话的。” 崔洐皱了皱眉,转身离去。 崔琅在他身后,赶忙朝那内侍使眼神示意。 内侍大松了口气,朝那少年揖礼,抬手吩咐身后:“快都抬进去!” 哎,上赶着给赏赐不算,还得见缝插针,瞅准了机会才能送进去……瞅瞅这事干的! “……还嫌今日为父不够丢人是吗?”去后堂的路上,崔洐骂起了儿子:“你想要什么珊瑚没有?偏在人前做出如此丢人现眼之态!” “那不是不要白不要嘛。”崔琅叹口气,道:“父亲,儿子也真是想不明白了,您说咱们族中也多的是在朝为官者,同样是做官,怎到了长兄这儿却就……” “何为同样是做官?我崔氏族人历来只任清要文职!”崔洐肃容道:“此乃为族中传承而虑,为世代长久而计!可他如今在作何?他身为崔氏子,却甘为明后手中之刀,此事于四家之内,唾弃声不知凡几!” 且有些不宜在明面上直说的——明后得位不正,混淆正统,于利益之上同他们这些士族大家本就天然对立,故而那逆子之举,无异于敌我不分,叛族背亲! “父亲消消气……要儿子说,长兄这固执的病症,倒也不难治!” 崔洐瞪他一眼:“你又有什么荒唐的主意?” 037 去当靶子 “这次儿子是说真的!”崔琅信誓旦旦:“依儿子之见,长兄只要娶了妻,心便能定下来,这不爱着家的病,自也就迎刃而解了!” 崔洐冷笑一声:“那也得他肯娶才行。” 长子的亲事,一直是父亲心头惦记之事,可这逆子软硬不吃,竟还大逆不道放下厥词,说什么——此生绝不娶妻! “父亲这便不懂了,长兄那是未曾瞧见合眼缘之人,若是遇着了,自然也就肯娶了。” 崔洐:“他不是在外打仗,便是呆在他那玄策府内,所见皆是兵卒,再不然便是宫中宦官,如此若能遇到合眼缘者才是叫人怕了!” “对嘛,那您这么一想,是不是觉得长兄还挺省心的?” 崔洐气不打一处来:“你……” “玩笑,玩笑而已,父亲莫气。”崔琅赶忙赔笑道:“长兄无暇去合这眼缘,那儿子先替长兄去把把关便是了。据儿子所知,三家之中,有两家女郎明日皆会去赴郑国公夫人的游园会,儿子便去替长兄悄悄物色一二如何?” 崔洐冷哼道:“为外出玩乐,倒亏你寻得出此等冠冕堂皇的借口来。” 父子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后堂前。 “你祖父呢?”看着空荡荡的厅堂,崔洐皱眉问。 崔琅无声后退几步,边做出疑惑之态东张西望:“奇怪,方才还在这儿呢……父亲莫急,儿子且去找找!” 说着,转身拔腿就跑。 “……你这逆子!” 崔琅一口气跑出老远,见父亲没让人追上来,才喘着气停下。 “调虎离山,真是累煞我也……”崔琅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前面的妹妹,问:“都成了吧?” 崔棠点头:“放心,母亲已让人将那些宫人送走了。” “下回再有此等事,我可不干了。”崔琅发起了牢骚:“母亲也是,回回都将我推出去以身饲虎,我是她亲儿子吗?” 崔棠瞥他一眼:“你当庆幸,在家中至少还能这么个用处。” “崔棠,你怎么跟你兄长说话的?”崔琅瞪她一眼:“还好我跑得快,要是真被父亲揍了,明日还怎么去郑国公夫人的花会上物色未来长嫂?” “我看你分明是想趁机去看各府女郎吧。”崔棠“嘁”了声:“亏你想得出这般借口来,长兄未来新妇,也是你能替他物色得了的?你莫不是忘了卢二表姐之事了?” 她口中的二表姐,是其母卢氏母家的女郎。 崔氏娶妻,本就要自另外三大家中物色人选,卢氏起了亲上加亲的想法,欲将二侄女嫁过来—— 但崔璟无意相看。 于是,崔棠兄妹二人便悄悄带着二表姐,寻了机会不以相看之名,在崔家园子里制造了场偶遇。 来之前,崔棠曾同二表姐大肆铺垫夸赞过一番,称自家长兄长相俊美,莫说四大家内,纵是放眼京师,也轻易寻不出可与之匹敌者——自三岁起,比脸这块儿,就没输过。 卢家二表姐于园中见罢崔璟,对表妹之言表示了高度认可,的确俊美无匹,只是…… “美则美矣,只可远观……” 离得近了,只觉浑身发寒如坠冰窟。 崔棠仍记得,二表姐说这话时,面上虽仍挂着士族女郎的端庄笑意,但声音是隐隐有些发颤的。 须知,二表姐在同族女子中,已称得上是色胆包天,私底下最爱偷看俊美郎君的画册。 如此为人,竟都说得出这般话来,足可见长兄空有一张好脸,却的确不是块适合娶妻的料。 且这已是三年前的旧事,而今二表姐已嫁入王家,半月前孩子都生了。 而兄长又在战场上磨砺了三年,一场场仗打下来,眼瞧着是越发地生人勿近了。 时下女郎皆爱温润倜傥君子之风,就如郑国公府魏侍郎那般,可兄长偏是背道而驰,叛逆如斯。 想着这些,崔棠叹了口气:“咱们未来长嫂,不说旁的,至少得见到长兄不打颤吧?” 说话间,眼神打量着同胞兄长。 想到自己见到长兄时双腿发软的感受,崔琅强扯出一抹挽尊笑意:“这可说不定,万一真有呢,咱们明日不瞧别的,就专看哪个女郎胆子最大便是了。” 崔棠凉凉地道:“那你且看吧。” …… 常阔自宫中归家后,就听嗓子都哑了不少的儿子像是只秋蝉仍在挣扎着聒噪:“阿爹,您一定想不到,宁宁竟是个射艺天才!她一连射了数箭,箭箭皆中了靶心!” 常阔没当真。 儿子的德性他清楚,就算他妹妹射出去的箭只是险险挨着了靶子,到他嘴里那都得是射中靶心了——没中不要紧,当哥哥的捡起来给插上去不就成了? “行了行了。”常阔不耐烦地让儿子闭了嘴,此刻他更关心的是:“岁宁当真想好了,明日果真要去那花会上当靶子?” “去当靶子”这个说法,是常岁宁自个儿起的头。 “我若闭门不出,对方也无计可施,单靠查,还不知要查到何时。”她善解人意地道:“好歹再给人一次出手的机会吧,郑国公夫人的花会如此热闹,万一有收获呢。” “……可这机会给出去,万一对方真抓住了该怎么办?”常岁安满眼矛盾——既想妹妹没收获,又怕妹妹有收获。 “我虽是去做靶子,但也是个活靶子,自不会乖乖站着不动任人宰割。”常岁宁安慰道:“况且我以往轻易不会出现在此等场合,对方也无从预料,纵是乍然见了我,毫无准备之下,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仓促动手,此行只当探路罢了,兄长只管放心。” 常岁安仍不能放心:“那我也一同去,虽不便时时跟在你左右,但同在郑国公府内,总能有个照应!” “废话,你当然要去,不单要去,更要保证你妹妹安然无恙!不然老子——” 常岁安截过话来:“不用您说,我自个儿扒了自个儿的皮!这回您就当我是戴罪立功去了!” 常阔勉强给了他一个“还算会说句人话”的眼神,继而看向闺女,语态温和下来,询问道:“岁宁可还记得,需要留意的都是哪些人?” 这两日,他并非一无所获。 已从喻增所给出的那与裴岷有关联的名单里,圈定了部分可疑之人。 只因实在缺少可拿来佐证分辨的动机线索,而尚未得出真正有说服力的结论。 “阿爹放心,我都记得。”常岁宁道:“若明日在花会上遇到,我皆会仔细留意提防的。” “那就好。”常阔点了点头,转而又细致地安排了一番。 从交待兄妹二人,到明日随行之人的挑选,事无巨细。 书房外,天色渐暗。 …… 次日晨早,演武场上常岁宁满头汗水,接过喜儿递来的雪白帕巾,微眯起被汗水浸湿的眉眼看向东方,正见一轮朝阳已然升起。 常岁宁很满意。 嗯,是个好天气,正适合她出门当靶子。 大家好,今晚做笔交易吧 038 美得不讲道理(一更) 去往郑国公府的马车上,喜儿总忍不住频频看向身旁的新女使。 这名叫阿稚的女使是将军临时安排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但据说是有些身手的,跟在女郎身边既不会引人起疑,又能保护女郎。 喜儿对此很是惴惴,心底颇多挣扎。 常岁宁则在趁此时间,翻看着手中的花会名单,这是常阔暗中搜集而来,其上皆是收到了此次花会请柬的人家。 有些是她认得的,有些则是新贵,遇到值得了解的人家,她便会随口问上一句。 喜儿每每都会踊跃抢答,到最后待瞧见自家女郎在哪行名字上随手点上一点,她便立刻道:“……这个婢子也知道!” 倒是叫常岁宁体会了一把哪里不会点哪里的快乐。 在这样的问答中,郑国公府很快到了。 赏花宴就设在郑国公府的园子里。 郑国公魏钦喜繁花似锦之美,便尤爱花草,京中有传言,道是郑国公府占地二十三亩整,屋室四之一,余下都是花草,旁人是府里有个园子,他是在园子里建了个府。 而这偌大的园中各色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虽才是早春而已,却已姹紫嫣红漫目。 “怎这盆红石也搬出来了,若是磕着碰着,国公可是要闹的!”魏家园中,有仆从看着那盆全京师只此一株的稀罕物,吓得不轻。 “是夫人让搬的……夫人说,开都开了,不端出来给人瞧,真就白开了,没人瞧的花儿还有什么脸开着。” “那国公知道这事吗?” “国公一早就出门去了,临出门前还将院门给锁上了,这些都是夫人特命我们翻墙进去偷搬出来的……” “知道了……”一干仆从们望着那些个千金难求的花花草草,越发胆战心惊,见那些大小娘子们上前赏看,生怕哪个没分寸的揪一朵下来——这要是被揪了,国公回来就该揪他们的脑袋了! 今日凡来园中当差的,夫人都给多加了工钱——正因此,愈发可见的确是份刀尖上舔血的差事。 就在魏家仆从个个兢兢业业之际,只见众女客的视线一时皆朝着同一处看了过去。 同时,交谈声嘈杂起来。 有仆从跟着看过去,只见众人视线聚集之处是一位刚出现在园中,正朝着此处走来的少女。 春光烂漫,那少女亦正是烂漫的年纪,面容却比这满园春光更为夺目,正如那朵初开的红石牡丹,干净又娇艳。 偏那双眉眼神态几分冷然,又添几分好像本不属于那张脸的、道不清的英气之美,杂糅一处,颇有些乱美一通之感,叫她美的鲜明甚至霸道,叫人不敢直视,却又无法忽视。 小姑娘聚集之处,免不得要去比较衣裙首饰,然此一刻,众人却似瞧不清也顾不上对方的衣着装扮了。 “那是谁,怎从未见过……” “是刚迁来京师的官员家卷吧?” “魏姐姐应当知晓是何人吧?”一名紫衣少女身边围着的小姑娘们悄声问。 那紫衣少女正是郑国公嫡女魏妙青。 这从头到脚都写着精致二字的少女勉强从那张脸上抽回视线,心底危机感顿生,低声交待身边婆子“……芳管事,半刻钟内,我要知晓此人全部的底细!” 婆子正色应下,不消半刻钟便折返,低声回禀:“女郎,都打听清楚了,那是兴宁坊常大将军府上的小娘子,名唤常岁宁,去年刚及笄,喜好诗词,胆子小身子弱,不擅与人交际,家中只一位兄长,平日里多爱穿浅色……” “常岁宁?!”魏妙青勐地打断了婆子的话,大惊道:“她就是常岁宁?!” 只因去年出门上了个香,便传出了第一美人名号的常岁宁? 想她自幼便听父亲常在耳边说,她的娘亲郑国公夫人段氏乃是京师第一美人,而她全随了母亲的样貌,想来只待她长成大姑娘,势必就是要从母亲手中将这名号接过来的—— 如此满心期盼地长到十五岁结发之年,只待及笄礼一过便要名动京师,谁知就在此紧要之际,忽然横空出世了一个常岁宁! 如此她怎能甘心? 好在母亲与她说——都是外人瞎传而已,根本是没有凭据之事。 没错,危言耸听罢了,也就哄哄那些不曾见过的人。 然而此时…… 魏妙青的眼睛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说是嫉妒,更像是感到离奇与不解—— “芳管事,你看到了吧?怎会有人……怎会有人……”魏妙青往一旁走了几步,又细看了看那少女的侧颜,险些气得仰倒:“……怎会有人长得这般不讲道理啊!” 同样是人,这不离谱吗! 真是岂有此理! 就想问问,女娲娘娘,您良心过得去吗? 管事婆子看了眼身边的小娘子们,忙低声提醒:“女郎三思后言啊……” 魏妙青手中的帕子都要撕烂了:“已经三思四思百思过了!” 正是此时,那被她死死盯着的少女微转过头来,看向了她,甚至朝她走近了几步。 魏妙青立时调整神态,尽量拿出主人家的得体姿态来。 看着那努力显得端庄的小姑娘,常岁宁微微笑了笑。 这小姑娘她头一回见,但这张脸和段真宜少时一模一样,身份自然也就不难猜了。 见常岁宁朝自己笑,魏妙青愣了一下后,旋即微点头,扯出一个体面的笑意作为回应:“常家娘子头一回来,还请随意走走,不要拘束。” 看着那在人群中宛若一只俏丽傲然的孔雀般的小女郎,常岁宁觉得倒也天真可爱,下意识地微微偏头笑道:“多谢了。” 魏妙青只觉眼前一晃:“……!” 她借着身边好友与自己说话的机会,转过了身去不再看那张不讲道理的脸,心里则犯起了滴咕——这看着也不像是胆小不擅交际的样子啊……可恶,合着传言不可信之处竟在于此! “瞧,崔家的来了。”有女郎小声说道。 身份使然,崔家人出现在何处都是引人瞩目的存在。 崔棠与几位堂姐妹及崔氏二房的夫人一同走了过来。 崔琅自也是来了的,只是虽说是花会,本就是游玩而已,但多少也要留意些男女礼节。 园中一眼便可见,男子在右,女子多在左,其间以曲水小桥或竹石之景相隔,入园不必人提醒该往何处去,皆是看在眼中的默契。 又因中间之景并不怎么遮挡视线,故而此花会历来亦是各府夫人携家中小辈悄悄相看的好场合。 多年前前后后办下来,倒也成就了不少好姻缘。 提到这个,郑国公夫人段氏不免就要磨牙切齿——旁人的固然是成了不少,偏她自家那个专唱反调! 但近日段氏却自自家儿子身上难得地嗅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 而这主要得归功于那位自合州一同返回的仆妇,其次便是长吉—— 039 姚家姐妹(二更) 魏叔易此前奉密旨暗中前往合州,乃是公务在身,去时身边除了卫军,便只长吉一个近随。 魏家产业多,于合州置有一处别院,由四五个家仆料理着。 跟着回京的那名仆妇,便是合州别院里的人。 段氏一见,就觉得不大对劲——那臭小子虽是挑剔讲究,但也知轻重公私,办差归来的途中,怎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带个仆妇单独照顾起居吧? 需要仆妇照料的,那通常是什么人? 段氏没耐心猜,直接见了那仆妇亲自盘问。 仆妇支支吾吾,很是为难:“……的确是有一位娘子同行,但郎君多番叮嘱过奴婢不可泄露那位娘子的身份,事关女儿家名声,奴婢也是不好失信的……” 说着,跪了下去请夫人责罚。 段氏一整个心潮澎湃! 她也不为难人,反而称赞了仆妇忠心重诺,又使人重赏了一番。 仆妇推辞不掉,只能谢了又谢。 而待她捧着一匣子赏赐从段氏院中离开时,恰遇得长吉迎面走来。 长吉看到了她抱着的赏赐,一张脸顿时黢黑——出卖郎君换来的?! 仆妇有口难言,对他狠使了一番眼色。 然而不巧的是,长吉是出了名的看不懂眼色。 他压着一肚子疑心去见了段氏:“不知夫人唤属下来此所为何事?” 段氏拿心照不宣的神情看了眼方才那仆妇离去的方向,含笑道:“合州来的都与我说明白了。” 长吉心中直打鼓,强迫自己先闭嘴静观其变——要沉住气! “千里同行,这般心意……”段氏笑得合不拢嘴:“我这几日便准备寻个媒官上门提亲,尽早将亲事定下来,你在子顾身边侍奉多年,许多事便也该由你去准备一二了,切莫误了佳期。” 长吉赫然瞪大眼睛——怎么就要提亲了! 他急忙道:“夫人莫要轻信那仆妇之言,郎君与常家娘子清清白白,此番郎君不过是受人之托相助一二,并非……” “常家娘子?”段氏“曾”地站起身来,紧紧盯着长吉,眼神热烈:“哪个常家?兴宁坊的那个?” 长吉:“……?!” 有些人活着,却似死了。 长吉,卒。 …… 数日打听之下,段氏愈发心痒。 送去常大将军府的请帖,是她特意交待的,但因听闻往年常家女郎从未来过,故也并未报什么希望。 只琢磨着哪日寻个旁的机会能见上一见。 此时,她作为主家,正与一群夫人们谈笑着,朝园中缓步走来。 直到一名仆妇快步而至,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段氏的眼睛立时亮了几分,笑着催促身边的夫人们:“……咱们可得快些过去了,莫叫孩子们等急了才好。” 妇人们笑着应和。 听得郑国公夫人到了,园中一干小辈皆上前施礼。 常岁宁混在人群中,站在最后头。 她觉着,兴许这也是另一种近乡情怯吧…… 她垂首跟着众人福身,力求将存在感降低。 却是不知,段氏一眼就瞧见了她。 “……还和往年一样,都不要拘谨,只当在自家便是了!”段氏笑着看向一群青春鲜亮的小姑娘们,目光却总似不经意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众人施礼道谢后,各自三三两两地说笑着散去。 有人专爱赏花,有人结伴往桥边走去,隔着蜿蜒曲水即可见对面的锦衣少年郎们。 亦有女郎在亭中落座抚琴,献艺助兴。 一时间,女孩子们的笑闹声与琴瑟声合在一处,融洽烂漫。 “怎不见魏家大郎君……”有几个小姑娘围在一处,咬着耳朵小声说。 “魏侍郎可是朝廷命官,自不可能日日得闲待在府中的……” “那真是可惜了,我还以为今日能见着魏侍郎呢。” “见不着魏侍郎,见着郑国公夫人也是一样的……你阿娘不是也在,正巧能上前说说话去,万一就入了郑国公夫人的眼呢?” “姚二,你胡说什么呀……仔细我打你了!” 女孩子羞红了脸,抬手去打好友,二人嬉闹追逐间,险些撞到常岁宁。 常岁宁先一步避开了,那两个女孩子仍不好意思地赔了不是。 常岁宁笑笑:“无妨。” 年轻的女孩子心思简单,见到好看之人也并非只会妒忌而已,更多的反倒是欣赏与向往,如此开了话头,二人便热情地同常岁宁聊了起来。 “从前都不曾见过常娘子呢。” “常娘子素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那被唤作姚二的女孩子趁机朝常岁宁靠近了些,甜甜笑着问道:“常姐姐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呀?可真好闻。” 她身后有少女险些没忍住翻白眼——姚二真就是个色胚!若生作个男子,一日少说得被拉去衙门三回!摆明了是块儿牢底坐穿的好料! 方才她们眼瞧着,姚二分明就是想故意撞上人常家娘子的,好在常家娘子避得及时,不然还不得被姚二抱个满怀? 对上那双甜甜的弯月眼,常岁宁随手摘下了腰间荷包:“不过是些醒脑提神的寻常香料罢了,妹妹若果真喜欢,拿去便是。” 姚二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喜欢喜欢,多谢常姐姐!” 常岁宁真有些被她逗笑了,弯起嘴角,问道:“我平日不常出门,方才听妹妹姓姚,不知可是姚廷尉府上的?” “那是我家中大伯。”姚二笑得愈发甜了:“瞧我湖涂的,我只知常姐姐,常姐姐却还不知我是谁呢!说了半天,倒忘了自报名姓,常姐姐,我唤作姚夏!” 常岁宁了然点头。 原是大理寺卿姚廷尉姚翼的侄女—— 娶了裴岷长女的姚翼,无疑也是值得她留意的人。 她方才正是因听到这小姑娘姓姚,故才顺势留在此处说了这些话。 “……常姐姐,我在家中行二,上头是大伯父家的堂姐。”姚二得了香囊,越发热情起来,说着,眼睛忽然一亮:“常姐姐瞧,那便是我堂姐了!” 那攥着香囊的手便挥了起来:“堂姐,我在这儿呢!” 常岁宁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与她年岁相近的绿衣少女走了过来。 想必这位便是姚翼的独女了—— 姚翼娶了裴岷长女为妻,二人多年只得此一女,至今无子,且连庶子女都没有。 那绿衣少女走了过来,她不似姚夏那般活泼跳脱,举止神态相对沉稳,只眉眼间似略有些澹澹脂粉遮盖不住的疲色。 “堂姐,我好几日不曾见着你了,近日忙些什么呢。”姚夏挽过姚冉,亲昵地问。 “没什么,近日……祖母身体不适,我在房中抄些佛经。”姚冉答话间,目光有些心不在焉的闪躲。 这细微之处并不起眼,但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是格外值得注意了。 040 虎落平阳(三更) “你给祖母抄佛经啦?”姚夏咧了下嘴,压低声音道:“怎不喊我一起呢,到时祖母该生我气了……” 姚冉微微扯了扯嘴角:“祖母哪里舍得生你的气,她一向最喜欢你了。” “岂会,祖母常说我跟个皮猴儿一般,半点比不上堂姐知书达理沉稳端庄,每每都让我多跟堂姐学一学呢。” 提及此,姚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兴高采烈地介绍道:“对了堂姐,这位是常将军府上的姐姐,今日我与常姐姐可是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呢!” 一旁的小姑娘又想翻白眼了。 上次听姚二这么说还是上次。 姚二跟哪个漂亮娘子都是一见如故相逢恨晚、天下第一好。 哪个要是当真信了她的鬼话,那可就输了。 比如这郑国公府的魏家娘子…… 不远处,魏妙青眼瞧着前几日还只黏着她的姚夏,此刻却恨不能整个人都挂在常岁宁身上那不值钱的模样,气得头顶简直都要冒烟了。 而常岁宁的注意力,此时却都不着痕迹地放在了面前的姚冉身上。 这位姚廷尉的独女,自方才听到姚夏说明了她身份、知道了她姓常的那一刻起,好像便有些不对劲了。 但只一瞬,便掩去了异样。 “原来这便是常将军府上的娘子……”姚冉笑了一下:“早有耳闻了,今日一见,才知传闻非虚。” 常岁宁也微微回以笑意:“我亦听闻过姚娘子美名,令尊姚廷尉乃进士出身,姚娘子外家又是河东裴氏,如此传家,姚娘子亦是一身书香气,实是叫人艳羡。” 姚冉微微握紧了手中绸帕。 艳羡吗? 常岁宁在羡慕她吗? 姚冉压下心中的异样感受:“常娘子谬赞了。” 此时姚夏道:“郑国公夫人和大伯母她们过来了!” 大伯母—— 那便是裴岷长女了。 常岁宁朝那一行个个衣着仪态皆不凡的贵妇人看过去。 姚冉也看了一眼,而后连忙对姚夏道:“对了,听说西边栽着满园的牡丹,煞是好看,二妹不如带常娘子过去瞧瞧?” “好呀。”姚夏笑嘻嘻地点头:“常姐姐可是头一回来呢,今日便由我为常姐姐引路好了。” 说着,看向姚冉:“堂姐不一同过去吗?” “我……”姚冉刚要说话,便听得一声妇人的唤声传来。 “冉儿,过来。” 郑国公夫人身侧的一名妇人朝她轻轻招手。 “母亲唤我……我先过去了,待会儿再去牡丹园寻你们。”姚冉低声匆匆说了一句,便上了前去。 屡屡提及要姚夏带她去牡丹园——这是……想要支开她吗? 常岁宁看着姚冉的背影,眼底有一抹思索之色。 “女郎,您要不要去同大夫人说句话?”姚夏身边的女使小声问道。 若是女郎不去行礼说话,大夫人定又会觉得女郎目无尊长。 “且算了吧,大伯母只唤了堂姐,我若擅自上前,她恐要觉得我存了想在郑国公夫人面前抢阿姐风头的心思呢。”姚夏背过脸偷偷吐了吐舌头,声音也小小的:“横竖大伯母也看不上我,我还是不去讨嫌了。” 她这位大伯母出身裴氏,是正经的裴氏嫡长女,自骨子里便是瞧不上她与她阿娘这等出身的。 常岁宁隐约听得些许,遂看向那位夫人裴氏。 姚夏刚要说去牡丹园那边,忽听一道声音传来:“姚二,你过来。” 姚夏看去,只见是魏妙青站在不远处,神情隐有几分忍无可忍之感。 姚夏一个激灵,只得先松开挽着常岁宁的手:“常姐姐,我先过去一下,待会儿咱们再去赏牡丹。” 看着她努力端水的模样,常岁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怎么,你今日是没瞧见我在么?”魏妙青语气不满,盯着姚夏手中的香囊。 姚夏赶忙将香囊收起,端起一张圆乎乎的脸颊赔笑:“我是见魏姐姐忙着呢,没敢急着上前打搅……数日未见,魏姐姐怎愈发好看了!” “我信你才怪……” 那边,姚冉在母亲裴氏的示意下,正与郑国公夫人行礼。 段氏含笑称赞道:“裴夫人真是教养出了一位好女郎,只瞧着便是有别于寻常女儿家,实在端庄大方。” 裴氏澹澹地笑了笑:“论起教养子女,郑国公夫人才是楷模,正如魏侍郎,年纪轻轻便已是朝廷栋梁。” 段氏叹气:“我是没本领教养他的,倒是他成日与我说教个不停,叫我头疼得紧。” 旁边几名夫人闻言都笑起来。 裴氏听得这不大着调的话,心底却泛起一丝澹澹嫌弃。 没规矩就是没规矩。 若不是看那魏侍郎的确年轻有为,大有前程,若能配她冉儿,的确是门好亲事,她当真看也不愿多看这段氏一眼。 一群人边说话边往前慢步走着。 姚冉跟在母亲身侧,见得常岁宁还站在原处,极快地皱了下眉。 偏是此时,段氏好似刚巧看到了常岁宁一般,略抬高了声音,笑着道:“呀,那便是常家娘子了吧?” 常岁宁听得这一声,略调整了一下表情,才转过身去。 她自是故意没走,就盼着被人瞧见的,但这显然并不包括段真宜。 然迟早也有这么一刀,伸头缩头都一样。 常岁宁唯有上前,福身行礼。 见她低着头,段氏笑道:“快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常岁宁:“……” 段真宜多少有些大胆了…… 虽不大恰当,但这滋味颇有些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常岁宁只能乖乖含笑抬头。 也是此时,她才真正近距离看到段氏如今的模样。 她还是头一回瞧见年近四十的段真宜——当然,这是一句废话。 段氏本大她三岁而已,如今却生生超了她这么多,突然比她多活了这么些年。 她死时只二十三岁,统共只活了二十三年,还来不及体会年华逝去之感,此时陡然见故人已不复年少模样,心绪实在复杂。 一时间,竟说不好被偷走了这十余年岁月的人,究竟是她,还是她眼中的故人。 “可真真是个如花儿一般的小女郎!”段氏惊叹称赞道。 随着这句夸赞,常岁宁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并不算友善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 那道视线隐藏在众多视线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041 牛嚼牡丹(四更) 在一片附和着郑国公夫人的夸赞声中,常岁宁状似不查地看向众人。 那裴氏生得清瘦,衣着首饰也偏素净,乍看却有几分士族女子独有的风骨。 那双眼睛也很清冷,有几分傲气,看人时原本便不算和气——纵是如此,常岁宁还是从中捕捉到了一丝冷傲之外的敌意。 这种敌意并未显露于明面之上,只刚巧捕捉之人向来比寻常人多几分敏锐的洞察力。 常岁宁收回视线时,目光在姚冉攥着衣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 “常家娘子是头一回来,我却也未曾备下什么见面礼——”段氏说着,看向四下。 周围的几名仆从立时万分戒备。 不出所料,就在一刻,最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夫人将那朵开得最好的红石牡丹折了下来。 “啪嗒——” 花枝被折断的一瞬,几名仆从面上维持着的体面笑意肉眼可见变得僵硬。 真好,人分明还活着,却清晰地体会到了头身分离的感觉。 夫人折的哪里是牡丹,分明是国公的命根子! 段氏笑着招手,让常岁宁到自己跟前,亲手将鲜花簪到少女发间:“满园子里,我瞧着只这朵牡丹最衬常家娘子。” 四下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 任谁都瞧得出,那是满园子最名贵的一朵! 早春时节,京中时兴簪花,明里暗里不乏攀比之举,如此名贵稀少的牡丹,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了……可郑国公夫人却将其摘下赠予了常家娘子。 看着那朵被少女别在发间的牡丹,众人艳羡眼红之余,又不禁深想一层——这常家娘子得是多么合郑国公夫人的眼缘? 如此下意识地看向少女面庞,却又齐齐沉默下来——行吧,咱就是凭良心说,这张脸谁见了能不合眼缘? 常岁宁未能意识到这朵牡丹的过分金贵之处,一则她对花草不算热衷,又少活这些年来,对这些近年刚出现的新鲜品种了解不多,二来便是大差不差的见得也的确多了。 故而这朵花簪于她发间,多少是有些牛嚼牡丹了。 看着那同自己道谢的少女,段氏怎么瞧怎么顺眼,笑着道:“说来也奇怪,虽是头一遭见常家娘子,但总觉得亲切的很,倒像是许久前便认识了一般。” 常岁宁:“……我见夫人亦是。” 毕竟这可太正常了。 又被段氏拉着说了会儿话,常岁宁寻了个“有事要去找兄长”的借口,好不容易才从那热情的魔爪下脱了身。 “女郎可是发现什么了?”待行至人少之处,见自家女郎似在寻找什么,喜儿悄声问。 常岁宁不置可否:“去竹林那边。” 她仔细观察了,那边人最少,且竹林环绕着的是一处池塘,很适合实现一些阴暗的想法。 常岁宁带着两名女使走了过去,在荷塘边的凉亭内就此坐下。 “女郎……这样能行吗?”喜儿有些不安地道:“这池子瞧着还挺深的。” “只怕它不够深,不能予人足够的信心。”常岁宁托腮看着池塘,随口道:“阿稚,去要些茶水来。” 阿稚犹豫了一下,应了声“是”。 “喜儿,你去寻阿兄。” 喜儿更加不安了:“女郎……” 女郎这是要把她们都支开了? 虽然……但是……这虎穴未免也入得太深了些吧! 喜儿正想劝,却见阿稚朝自己使了眼色。 这就不能忍了——若不走,倒显得自己不如阿稚顾全大局了! “不可走太远,须得在暗处守着女郎……”喜儿出了凉亭,低声与阿稚说道。 “我来守即可,你不懂藏身,恐被人察觉,弄巧成拙。” 喜儿忿忿又心酸,却也只能答应。 清风送来花香,竹林隔绝了人群嘈杂,常岁宁托腮看着荷塘里的几尾锦鲤,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她也只能这么贴心了。 剩下的,便要看鱼儿的胆量,和她的运气了。 不多时,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常岁宁未有回头。 直到那人在她身后两三步远处停下—— “常娘子不去赏花,怎在此躲起清净来了?” 随着人语声,池中那几尾锦鲤顷刻游散开。 常岁宁转回头去,看向那无形中搅乱自己计划之人:“魏侍郎不在门下省处理公务,怎有空闲回府中游园?” 身上官服未去的魏叔易笑了笑,正如她未答,他也未答她,而是看向她发间鲜花:“这朵牡丹不错,品色极佳,乍看像极了我阿父的心头血。” 常岁宁听出这话外之音,思及郑国公魏钦痴迷花草已近入魔的陈年病症,于心底暗自打个寒颤,抬手将那花取下,递向魏叔易:“可不是我摘的,还请还与国公便是。” 好歹也还有个全尸,拿回去插在瓶中便还能吊唁追思数日。 “送出去岂有要回的道理,传扬出去,我郑国公府颜面何以安放?”魏叔易也在石凳上坐下,边整理官服,边笑着道。 “没想到常娘子今日也会来。方才在府外见得贵府马车,甚是意外。”他含笑问:“倒不知我府中有何吸引常娘子之处,是否有魏某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 看着面前这个似一眼便猜到了她此行有所图的青年,常岁宁点头:“确有一事相询,只是不知魏侍郎是否方便告知。” 魏叔易抬眉:“无不方便之处,但请常娘子直言。” 常岁宁便直言:“回京途中那场截杀,犹记得崔大都督手下之人曾抓了活口交予了魏侍郎,不知魏侍郎如今可已审问出那些人是受谁指使?” 魏叔易微眯了眸子:“常娘子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常岁宁不答反问:“魏侍郎不方便透露吗?” 魏叔易微笑道:“事关机密,圣人如今尚未示下……” 常岁宁只问:“魏侍郎可还记得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险些为你所牵累丧命之事?” 魏叔易笑意微滞:“自然记得。” 毕竟就此事,还教他做人了来着。 常岁宁再问:“彼时我似于危急之时曾救过魏侍郎,不知我记错了没有?” 魏叔易维持着笑意:“常娘子如此好记性,岂会记错。” 常岁宁便点点头,静静看着他。 四目相视片刻,有女使手捧朱盘入得亭内,送来了茶水点心。 待女使离去,魏叔易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整理袍袖,抬手蘸取了些许清茶,以手指在石桌下写下了一个姓氏—— 042 擦擦口水吧(五更求月票) 茶水浸在打磨光滑的石面上,风一吹,痕迹便逐渐澹去。 常岁宁眼神微动。 “常娘子这般神态……”魏叔易看着她,好奇问:“莫非是已经猜到了?” “魏侍郎抬举了。”少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官场之事,我一窍不通。” 魏叔易点头:“按说是如此。” 微一停顿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问:“只是,魏某还是好奇,常娘子为何要打探这一窍不通不感兴趣之事?” 常岁宁看着这历来话多之人,坦诚却又不完全坦诚地道:“为私事。” 她有此问,一则是想到了魏叔易在办的这件差事或与阿鲤的遭遇有所关连的可能—— 二则,她在这里好好地等鱼儿上钩,他突然出现惊了窝,若不讨些补偿,不符合她的行事习惯。 听她说“私事”二字,魏叔易便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如此……魏某好像便不宜多做打听了啊。” 常岁宁:“是啊。” 魏叔易忍不住笑叹了一声。 很奇怪,他这么擅长挖坑的一个人,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却屡屡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魏侍郎放心,我会保密的。”常岁宁保证道。 魏叔易笑着点头:“好,魏某的官声与前程,便系在常娘子手中了。” 少女微一点头:“好说。” 魏叔易便又笑了两声。 微风习习,池鱼甩尾追逐,震起一圈涟漪。 “常娘子尝尝我魏家的点心是否合胃口。” “多谢魏侍郎。”常岁宁看一眼那做的极精致的糕点:“我如今不喜甜食。” 魏叔易恍然:“那不如我让长吉吩咐厨房,备些卤牛肉,烧鸭子过来?” 常岁宁:“……这倒也不必。” “那试试茶水吧。”魏叔易含笑将干净的那盏推向她,又随口说起了常阔此番凯旋之事。 常岁宁慢慢喝了半盏茶,却见面前之人还在说个不停,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而原本称得上僻静的此处,或因魏叔易来时招了人视线,此时常岁宁便听得一阵窸窣响动,只见有几个小娘子躲在竹林后正朝此处悄悄望来。 “瞧,果真是魏侍郎!” “看到了看到了……” 正年少的女孩子们声音低低却满含兴奋。 常岁宁见状,遂寻了借口起身,在更多的人赶来观赏魏侍郎姿容之前,带着守在不远处的女使离开了此地。 此时花会已过半,气氛愈发随意,有不少少年男女,走过隔桥,在花前吟诗说话。 一道女孩子的惊叫声,刺破了原本融洽的气氛:“啊!哪里来的虫子!” 这道声音像是个什么妖术,凡是听到的女孩子,都紧跟着发出尖叫声。 “有虫子!” “啊!” 一群女孩子们跳着脚退开,皆是花容失色。 “大惊小怪……春日园子里有条小虫子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魏妙青闻声上前查看,下一刻却跳得更高,险些灵魂出窍,直接原地去世:“啊啊啊啊是大虫子!” 她惊恐地退开,紧紧闭着眼睛一把抱住身边的女使:“好多大虫子!你看!” “嗯,看到了。”经过此处被她抱了个正着的常岁宁道。 魏妙青勐地张开眼睛,连忙松开了她。 “别怕。”常岁宁平静抬脚,踩向一条蠕动着的大青虫,脚下一碾,离得近的魏妙青只听得“彭”地一声轻响,像是虫身炸开爆浆的声音。 恶寒与震惊,在魏妙青脸上交织着。 常岁宁又往前,又踩死一条硬壳的。 见她一脚一个毫不留情,周围的女郎恐惧惊诧之余,眼神中不禁升起一丝钦佩感动之情。 视线中,那人比花俏的少女面色从容地对她们道:“不用怕,全死了。” 此一刻,众女郎只觉得常家娘子竟是说不出的伟岸高大,可给人以十足的安全感——须知方才就在她们吓得乱窜间,有几家郎君也忙地避开了,只是他们将此称之为,不怕,但恶心。 竟是常家娘子最好! 不用怕,全死了—— 多么动听的话! 太爱了! 姚夏则是——更爱了! “快……让人收拾干净。”魏妙青回过神来,看着那一地的虫子尸体,连忙吩咐女使。 常岁宁的视线落在了人群中的一对主仆身上。 她方才就留意到了这暗中瞧热闹一般的主仆二人—— 而此时则见,那小厮袖筒处鼓囊囊的一团,隐隐露出了其中藏着的物什一角,像是个竹编的小提笼,平日拿来装蛐蛐的那种。 小厮身边是位少年,生得倒也唇红面白,着藕粉广绫竹纹袍,白玉梅花簪束发,也很有几分少年风流之感。 而这少年,此时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瞧。 常岁宁迎上那道视线:“粉色衣袍的郎君,你如今几岁了?” 竟还痴迷于拿虫子吓唬女孩子这种无聊把戏。 那少年却是“嘿”地一笑,连忙施礼答:“在下崔琅,已有十七了!” “……”常岁宁转身离去。 一干小娘子们心有余季,也不敢在此久留,纷纷散开了去。 此时崔棠走了过来,皱眉问崔琅:“那些虫子可是你带来的?” 方才此处站着的多是郑、王两家的娘子,正是他所谓要替长兄相看的范围所在……可他这都是什么讨人嫌的馊主意? 崔琅却好似没听到妹妹的话,仍发痴地望着前方。 崔棠越发嫌弃了:“阿兄快擦一擦口水吧。” 崔琅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嘴,这才回神——也没流出来啊。 “……”崔棠已经没眼看了。 “阿棠,你看到了么……方才那位娘子,真真不同凡响!”崔琅神色莫名激荡。 崔棠白他一眼:“阿兄收一收心思吧,那位娘子可不是三大家的女郎。” 崔琅大胆设想:“做妾也是使得的嘛……” “做妾啊,好主意。”崔棠道:“那你去同兴宁坊的常大将军商议吧,看看他答应是不答应。” 崔琅听得后颈一凉:“你是说,这是常大将军府上的?!” “是啊,现在阿兄的心思能收一收了吗?” 崔琅干笑一声:“我方才开玩笑呢,当不得真……” 须知……常大将军可是全京师唯一一个揍过他长兄的狠人! 前头,姚夏又跟上了常岁宁,一口一个常姐姐。 “怎不见姚冉娘子,不是说要去牡丹园——”常岁宁似随口问道。 “堂姐啊,她方才随大伯母走了。”姚夏解释道。 常岁宁眸光动了一下:“走得这般早么……” …… 此一刻,姚冉已陪着母亲裴氏,上了马车。 看着母亲的脸色,姚冉犹豫再三,才敢开了口:“母亲……” 043 正确的,客观的 见裴氏没有回应,姚冉又轻声问:“母亲可是哪里不适?” 裴氏似在竭力压制着什么情绪,始终不语,只闭上了眼睛。 这压抑的气氛让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顿时困缩成了无比狭窄逼仄的存在,姚冉只觉得透不过气来,握着帕子的手心里已冒起了冷汗。 她实在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缓解这窒息的气氛,只能有些无措地道:“母亲若是实在不喜此等场合, 日后不来了便是……” 听得此言,裴氏蓦地张开了眼睛,一字一顿道:“若非是为了你的事,你当我愿意来,你当我愿意对着那些出身薄祚寒门的浅陋之人吗?” 姚冉闻言抓紧了帕子,小声道:“女儿知道母亲的苦心, 可据闻那魏侍郎眼高于顶, 今日见那郑国公夫人似也无意……依女儿之见,还是不必在此事上白费……” “谁准你如此妄自菲薄!”裴氏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你骨子里流着的有我裴氏的血!你外祖父乃裴氏家主, 我为裴氏嫡长女,谁敢看轻你!” “他们魏家纵然当下看似一时显耀,却不过是初起新贵而已,若论起底蕴,岂能同我们堂堂裴氏相提并论?” “我的女儿若肯嫁去他们家中,那是他们高攀,是给他们魏氏添光!”裴氏字字句句不容置喙:“正如我当初下嫁姚家一样……若非得是我裴氏族中助力,你父亲何来今日!” 听得这最后一句, 姚冉微咬唇,道:“可父亲分明也是进士出身,自身亦有才干,这些年来也并未如何仰仗外祖家中……反是裴家阿舅此前涉钱粮案, 闹到了御前,母亲数次让父亲从中周旋,险些叫父亲丢了官职……” “放肆!”裴氏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了姚冉的脸上。 少女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脸去,神情怔怔。 裴氏勃然大怒:“你果然是同你父亲一样,皆是那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 “当年若不是我阴差阳错与金家退亲,又岂会下嫁到你们姚家,岂会生下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又因生产后落下病根,从此再难生育子嗣……落得今时今日这般被人耻笑的地步!” “无人耻笑母亲……”姚冉红了眼眶,“父亲也不曾因此……” “他自然不该也不能因此看轻我!”裴氏因激动而绷紧了脖颈,其上青筋凸起:“……这是他欠我们裴家,欠我的!难道他还敢因此将我休弃不成!” “可父亲并未曾做错什么,母亲为何非要如对待仇人一般对待父亲?”姚冉流着泪鼓起了勇气说出了心中所想:“只因母亲无法生育,父亲便至今连个庶子都不曾有……这些年来父亲做的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裴氏厉声道:“他至今无庶子,说得好听……你真当是他不想有吗!” 姚冉闻言眼睫一颤,如坠冰窟。 所以,她暗下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了? 府里只有过两位姨娘,一个入府多年却从未传出过有孕的消息,另一个则早年因难产而一尸两命…… “况且他的心从来不在你我母女身上!”随着那记耳光,裴氏似彻底再难压制心中怨气:“他心中一直另有她人!” 对上那双阴沉到叫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姚冉呼吸都窒住了。 她早知母亲人前人后不同,可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母亲露出这般可怖的面目。 是因为那日她不小心偷听到的那件事, 是因为得知了常家娘子的存在,那些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彻底一发不可收拾了吗? 姚冉十指冰凉, 颤颤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那双眼。 “夫人……”一旁的仆妇语含提醒之意。 裴氏自觉在女儿面前失言,咬着牙闭上了眼睛平息心绪。 “长辈之事,女郎便不要多做过问了。”仆妇声音听似温和:“女郎只需知晓一点,夫人膝下只女郎一人,所做的一切自然皆是为了女郎的日后思虑,女郎当体谅夫人的苦心才是……快些同夫人赔个不是吧。” 姚冉轻吸了吸鼻子,垂下眼睛:“都是女儿多嘴忤逆,才惹了母亲动怒……请母亲责罚。” 如此不知沉默了多久,裴氏才缓缓张开眼睛,看向面前的少女。 她眼中没了方才外露的激动,此时看着这唯一的女儿时,既像是怨恨后的无可奈何,又如同漂浮于无边苦海之人想要拼力拖拽住最后一块浮木—— “莫要再让我失望了。” “是……女儿谨记。” 如此一路未语,只有车轮滚动发出的闷响。 回到姚家后,裴氏回了居院,刚在里间坐下,即有女使捧上了温热的茶水。 裴氏抬袖挥落,面色阴沉如水:“滚出去!” 女使惊吓难当,跪下叩首认错后,在裴氏身侧仆妇的示意下,连忙收拾了茶碗碎片,垂首退了出去。 “看到了吗?那小贱人……果真是和他藏在书房中的那幅画上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 “此前你还道是我多疑,不该介意我与他成亲之前的些许旧事……殊不知他们非但早已苟合,那女人竟还暗中为他生下了孽种!” “他找了这么多年,如今终是叫他找到了!” “接下来是要将人接回来……父女就此相认团聚是吗?” “那我和冉儿成了什么?我们裴氏又成了什么……全京师的笑柄吗!” 仆妇连忙劝慰道:“夫人且冷静冷静,依奴婢之见,郎主未必就有认亲的打算,郎主终究还是要顾忌官声和咱们裴家的……” “纵一时不去认,他迟早也会认的!这么多年,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吗?看似仁厚随和,实则骨子里最是自诩清高!他如今在官场上站稳了脚跟,翅膀硬了,怕是巴不得寻个机会来落我和裴家的脸面,以显他已能独当一面,无需再仰仗我们裴氏一族了!”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下嫁于他,过了这么多年不人不鬼的日子,如今还要遭受此等羞辱?” “难道我要眼睁睁等着他带那个孽种来上门羞辱我吗?” 那个从一开始就下定的决心让裴氏咬紧了牙:“不过是一个小孽种罢了,即便他当真知晓了,又能奈我何?” “夫妻离心……”她自问自答一般,悲凉讽刺地笑了两声:“他的心又何曾给过我——” “他既从不为我思虑分毫,我便只能自己为自己思虑了!” …… 另一边,待姚家母女走后不久,郑国公府花会上来了一行宫人。 为首者是位年轻的女官,微含笑与郑国公夫人道:“前不久圣人差人自洛阳寻得了一株品相上佳的紫牡丹,于宫内养护了半月,今日特命我等送来,恰与贵府的花会添些趣意。” 瞧着那株被宫人捧来的紫牡丹,竟是京师从未见过的,四下惊叹声此起彼伏。 紫牡丹固然是罕见的,而更贵重的却是圣人的心意。 众妇人看向正行礼谢恩的郑国公夫人段氏,无不艳羡感慨。 “说起来,这段氏可真是好命……”有离得远些的几名妇人低声叹道:“段家本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论起出身且比不得你我呢,可当初宫中为崇月公主选伴读时,那公主殿下却偏偏挑中了大了三岁的段氏……” “是啊,有幸做了公主伴读,那位公主的胞弟之后又被立为了储君……如此,待到议亲时,才能高嫁到这郑国公府。” “得了门好亲事,又生了个好儿子,年纪轻轻便官居要职,得圣人这般器重……这般好命,叫人往哪儿说理去?” “说来,当初崇月公主选伴读时,梁夫人您不是也同去了,论家世,论机灵劲儿……您到底输在段氏哪里了?” 被问到的那名妇人时隔多年提到此事,仍是轻咬了咬牙:“……那位公主殿下说,想要个赏心悦目的陪着,瞧着心情好。” 问话的两名妇人听得这个回答,心情复杂地看向被众人拥簇着的段氏,又悄悄看了看身边这位…… 行吧……的确也是有些说服力的。 其中一人不禁道:“合着……咱们那位心怀大义的崇月长公主,原竟是个只看脸的?” 不远处,耳朵尖了些的常岁宁听得这一番对话,认同地点了点头——嗯,正确的,客观的,中肯的,一针见血的。 “女郎?”喜儿略有些疑惑地看着兀自点头的常岁宁。 常岁宁仗着“脑子坏了无所畏惧”的底气,不打算对任何异样举止做出解释,从容问道:“那位女官是何身份?” 她远远瞧着此人,隐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受。 “那位是固安县主。”喜儿低声与自家女郎道:“但如今大多称其为明女史——” 常岁宁看过去:“她是明家人?” “是,明女史是当今圣人的亲侄女。”喜儿对一些京中传闻向来信手拈来,小声说道:“据说这位明女史在家中是庶女出身,原本是不算得宠的,在明家后宅里无人问津,只因其十岁那年,见了圣人一面,就此命运便截然不同了呢……” 常岁宁下意识地问:“此话怎讲?” 谢谢大家昨天的支持!! 感谢名单白天整理~ 今天要上一个需要考核的推荐位,劳烦大家多多留言打卡投票,万分感谢! 另外就是,昨天发的彩蛋章,猫狗打架的视频,有宝子问会受伤吗,放心,完全不会……一些健身行为罢了! (这章三千字,第二更在白天老时间,晚安(づ ̄3 ̄)づ╭) (本章完) 044 卧龙凤雏 喜儿道:“真正的内情倒是不知,只知圣人极喜欢这个侄女,不过只见了一面,便封了固安县主,且又将人接进了宫中,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故而这位县主是从十岁起被圣人看着长大的,真正是被圣人视如己出呢。” 视如己出吗? 常岁宁不赞成。 看着那未有多留, 带着宫人已要离开此处的女官身影,少女的声音很淡:“若果真如此,那这当是,虽非己出,却胜己出了。” 喜儿也看过去:“兴许这位县主是极合圣人眼缘吧,或的确有什么过人之处,反正是极得圣人喜欢的, 自及笄之年起, 便做了殿前女史,先是住持诗文风雅之事,待到如今更有了掌制诏,参政事之权呢。” 常岁宁就事论事:“如此倒也算是女子楷模了。” “非但是女子楷模……”小丫头说着说着,就开始八卦起来:“明女史为词臣之首,更是叫无数士人学子倾慕拜服呢!这些年来求娶者无数,亦不乏世族权贵,但明女史好似全然不曾看在眼中,如今虽已年过双十, 却仍无议亲打算呢。” “或志不在此了。”见那道身影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消失,常岁宁收回了视线。 随着圣人赐牡丹助兴,花会的气氛愈发被推高。 待到花会散去时,大多女眷皆得了段氏鲜花相赠, 多取自牡丹园中, 虽说比不得此前赠予常岁宁的那一朵来得费郑国公,但初春时节有牡丹可簪,也算得上是京师头一份儿了。 来客皆尽兴而归。 而宾客前脚刚走,特挑准了时辰归府的郑国公魏钦后脚便回来了。 今日出门, 乃是郑国公的惯例, 这惯例源自于——夫人又要败家,而他管不住,眼不见心不烦,还是出门找个友人哭诉一番好了。 每年今日,郑国公的好友为此都承受了太多。 此时郑国公回到居院前,取出了贴身藏放的钥匙,先是抽出了清早出门时夹在门缝里的一根头发,露出安心之色,才亲自将门打开。 然而一进得院中,登时色变:“哪个贼人来过我院中了!” “谁动了我的花儿!” 他快步来到廊下,待见得那株红石牡丹上原本开得最好的那朵已然死不见尸,眼前一黑,只觉天都塌了! 他不可置信地弯身,双手颤抖着捧向那被折断的花茎处:“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且喝了半碗山泉水的,怎出了趟门,竟是天人永隔了……” “国公!”眼看他就要撑不住,仆从赶忙将人扶住。 “国公, 夫人来了!” 听得小厮这声通禀, 郑国公看向走来的段氏, 痛心疾首,恨不能跺足痛哭:“……夫人啊!” “好了好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不就一朵牡丹吗,我赔你一盆可好?”段氏安慰地拍了拍丈夫的背,她身后的仆从上前,怀中抱着那盆御赐的紫牡丹。 郑国公的泪眼掀开一道缝隙,只一眼,立时睁大了,连忙上前去:“这……这是何处得来的?!” 见丈夫不闹了,段氏才引着人往厅中走去,当然,是拿那盆紫牡丹引着的,仆从抱花在前,丈夫痴痴怔怔地跟上,如驴子前头吊了张饼。 进了厅内,仆从将饼子——不,将花盆放下,退了出去。 “国公猜猜,今日我将那朵红石牡丹送与了何人?”段氏神秘兮兮地问。 郑国公心口再次一痛:“夫人还提作甚?” 段氏难掩兴奋:“说不定是未来儿媳……” “咱们还能有儿媳?”郑国公拿“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眼神看向妻子。 “真的!”段氏将自己所知所得与猜测,皆与丈夫言明,末了又补充道:“……子顾今日回府,你猜他作甚去了?他连官服都未换,听闻常家娘子来了,便赶忙巴巴寻人去了!” “竟有此等事……”郑国公啧啧称奇。 正是此时,下人通传,道是郎君来了。 为瞧热闹而来的魏叔易刚进得厅中,未见自家父亲撒泼痛哭,略觉失望。 “来得正好,母亲正有事要问你。”段氏含笑问儿子:“母亲想找个媒官登门向常家提亲,子顾,你觉得三日后如何?母亲已提早让人看过了,是个难得的吉日。” 饶是稳如老狗如魏叔易,也时常被卧龙凤雏如自家母亲的直白话语惊到。 他愕然了片刻,不禁失笑:“是什么叫母亲生出了此等天大的误解来?” 段氏留意着儿子的神情:“怎么,你的意思是,这亲不该提?” “母亲这念头本就生得离奇。”魏叔易无奈叹道:“我大常家娘子足足六岁——” 段氏讶然:“你这都打听清楚了?” 魏叔易:“……倒也不难得知。” “六岁算什么,你父亲且大我五岁呢!少时嚷嚷着不娶妻,只想与花花草草过日子,可如今不也有了你兄妹两个?” 见妻子使来眼色,蹲在那里摆弄新欢的郑国公敷衍点头:“对嘛。” “依儿子之见,人来这世上一遭,若谈使命所在,那无非是要留下些什么,而传宗接代不过只是最常见的一种而已,却绝非唯一。”魏叔易亦是苦口婆心:“儿子志在官场,乐得自在,内在充盈,并无需人陪——如我此等人,生来便不适合与人做郎婿,作何非要害人害己呢?” 郑国公:“对嘛。” 段氏咬牙看过去。 郑国公一个激灵,赔笑改口:“子顾此言,对也不对,这不对之处便在于……” 总能被儿子的奇怪说辞堵死的段氏,死死瞪着丈夫——说啊! “这不对之处嘛……”郑国公想了又想,总算有了:“不对之处便在于,你既无意,那总是招惹人家小姑娘作甚?” 一开口便觉这思路可行:“你母亲方才可是说了,你回京途中一路待人诸多照拂,你先招惹了人家,如今人家寻上门来了,你倒又说什么不适合与人做郎婿?” 魏叔易只觉荒唐好笑:“什么寻上门来?” 段氏信誓旦旦:“我可是打听过了,人家常家娘子平日从不来此等场合凑热闹,今日特意过来,不是为了你,还能是为了谁?” 郑国公:“对嘛!” 看着满口胡诌的父亲母亲,魏叔易打从心底觉得,这二人真乃一对卧龙凤雏,实在般配,也实在叫人头疼。 “母亲莫要太抬举儿子了。且打趣儿子且罢了,可莫要胡乱揣测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女郎。” 他能感觉得到,常家娘子的确是“为谁而来”,但此人绝非是他——而是与他写下的那个字有关。 段氏狐疑地看着他:“你莫不是口是心非欲迎还拒?以往姿态拿得太高,一时不好放下?否则怎么言语间还在提醒我人家尚未出阁?分明是想予我暗示吧?” 魏叔易:“……母亲为何总能做到将心里话一字不改地说出来?” 段氏轻咳一声。 “二位且慢慢畅谈臆想,儿子便先行告退了。”魏叔易抬手行了个礼,无奈而去。 盯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段氏皱眉思索:“难道真是我看走眼了不成?” …… 另一边,坐在马车里的常岁宁打起了车帘,问道:“阿兄,这好像并不是回兴宁坊的路?” 骑马跟在车旁的常岁安转头朝车窗内的妹妹咧嘴一笑:“对,咱们先去一趟玄策府。” 又一手握缰绳,一手比了个大拇指出来,满脸惊喜地夸赞道:“宁宁真厉害,如今竟都会记路了!” 常岁宁:“……” 这种夸赞对三岁的孩子来说略显幼稚,但对脑子坏了的人而言却刚刚好。 只不过—— “阿兄去玄策府作何?” 提到玄策府三字,她心中感受总是不同的。 “来时父亲交待过的,让我去玄策府替他取样东西回来。”常岁安道:“妹妹放心,倒也还算顺路,耽搁不了太久。” 常岁宁点头,此时未有多问。 常阔既然交待常岁安亲自去取,想来应是有些紧要的。 车马滚滚,很快来到了玄策府外。 威严的府门外,着乌甲的玄策军持长枪分两侧而立,沉肃之气迫人,使人不敢靠近。 常岁宁只看一眼,便知的确如常岁安所言那般,如今的玄策军,在崔璟手中,并未曾败落半分。 “宁宁,你在车内等我即可。”常岁安下马,在车前交待道。 这玄策府内,个个都跟冷面阎罗一般,妹妹见了恐会做噩梦的。 然而却见车帘被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打起,少女向他询问道:“阿兄,我能一同进去吗?” 常岁安一愣:“我有阿父令牌,能倒是能的,只是……”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那威严之所,且不说妹妹怕不怕—— 常岁安挠了下头,有些犯难:“妹妹这么进去,会不会太过招人注意?” “自然不便这么进去。”常岁宁放下了车帘:“阿兄稍等。” “宁宁……”常岁安听着车内窸窣声响,虽不明所以,却也只能先等着。 常岁宁也未有让他久等。 很快,车帘再次被打起,便有一名少年自车内跳了下来:“阿兄,走吧。” 常岁安愕然瞪大了眼睛。 感谢春花秋月85、源小钦、真正的神主大人、chin1088、最近挺高兴、听雨xlh、二谦、a4318、祸兮福所依、明月无间、映岍、xx文笔不通,、素手画梦、粉丝不透明、樱桃番茄熟了、书友160301194356062、清风半随、南瓜苗、桃溪春煦、滺萇假憩等书友的打赏!! 谢谢大家的每一张月票~ 这章也是三千字(这次我真的卷起来了!) (本章完) 045 先太子“遗物” 他固然不是头一回见妹妹穿男子衣袍,可……为何妹妹的马车里竟会随时备着男子衣袍? 且只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不单换好了衣袍,发髻也打散重新绑成了清爽的马尾,如此神速……不去变戏法简直可惜了! 车内正弯身收拾着被自家女郎扯下的珠花发钗等物的喜儿,亦是满心凌乱——女郎脑子坏这一遭,虽说忘记了许多事, 竟好像也突然学会了许多事,这脑子坏的竟也有来有往,有失有得……实在也是很讲究病德了。 “喜儿阿稚等在车内。”常岁宁道:“阿澈跟着进去即可。” 几人皆应“是”。 常岁安回过神来,迟迟点了下头。 常岁宁跟在他身后,往玄策府大门处走去。 常岁安示出了常阔的令牌,那守卫虽认得他,却也认真查看。 确定无误, 方才放人进去。 跟着常岁安跨入玄策府门内的一瞬,常岁宁有着短暂的恍惚。 她抬眼, 仿佛看到身披乌甲的少年入得此门,一道道熟悉的身影迎着围向那少年—— ‘殿下回来了!’ ‘殿下,您不在的这几日,阿点又不听话了!’ ‘饭不好好吃,后厅的屋顶也是他踩坏的!’ ‘殿下……我不是故意!’ ‘哈哈哈你就别拿殿下吓唬他了……’ ‘……’ 常岁宁微弯了下嘴角。 “宁宁,父亲还交待了我一件事,我得去见一位将军。”常岁安小声与妹妹商议道:“待会儿你就在前堂等我可好?” 常岁宁点头应下来:“兄长安心办事,我不会胡乱走动的。” 她就只是想进来看一看而已。 这是她身在异乡时, 无数次会梦到的地方。 此处的一切如一团篝火,以她的回忆为柴,无论燃了多久都不会熄灭,让她纵然身处至暗至寒之中, 却也总能依偎在这团火边取暖。 “也不必过于紧张拘束的。”常岁安安抚道:“玄策府里的人只是瞧着冷冰冰,凶了些,但人都是很好的,阿爹常说,这里就是他的第二个家, 故而在此处你不必感到害怕。” 常岁宁点了点头。 玄策府内, 虽无精致点心招待,也无寒暄之辞,断称不上会有什么宾至如归的体验,但常岁宁刚进了前堂,却也有府兵端了茶水过来。 偌大的堂中并无其他人在,稍显空荡冷寂了些,常岁宁并未坐下,而是打量着堂内陈设。 堂中皆是旧物,却被擦拭得干净明亮。 常岁宁眼前闪过那少年上将军,取下佩剑,置于兰锜之上的画面。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那一架兰锜,其上空荡荡,不见佩剑,也不见了弓弩。 弓弩…… 之前她在崔璟手中见过。 那把名为“挽月”的弓弩确有说法——来日何人有能力接任玄策军上将军之职,便由常阔交到何人手中。 故而如今归崔璟所有,无可厚非。 可佩剑呢? 目光找寻了一刻,常岁宁到底是在堂中正前方的香案上,看到了那把名为“曜日”的佩剑。 它被妥善横放在檀木架上,如同被供奉起来那般……倒也不是如同, 是真的供上了—— 常岁宁看着那只祭祀用的香炉,心情几分复杂。 而香炉之后,银白剑鞘如雪,静静流淌着的浅淡光芒中,似蕴藏着无数往昔岁月里的碎影。 常岁宁似被那些碎影牵引着走向了它。 她常常认为,人与战马与佩剑皆是有感应的,故而它们都该拥有自己的名字。 有了名字,便好似有了生命,与这万千世间有了羁绊。 这份无声的羁绊,让香案前的少女慢慢抬起了右手。 “放肆——” 一道不算重,却透着冷意的女子呵斥声忽然响起:“何人竟敢擅动先太子殿下遗物!” 常岁宁闻声转回身看去。 那身后带着一行宫娥内侍,着女史浅绯官服,面容白皙清冷的年轻女子,正是今日刚在郑国公府花会上出现过的那位固安县主,明洛。 对上那双含着无声威压的眼睛,常岁宁平静解释道:“一时失神,并无冒犯之意。” 听得这句回答,看着那张并未经过太多修饰掩盖的脸庞,明洛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你是何人,为何会来玄策府?”她拿居高临下的语气问道。 此时离得近了再看这位固安县主,四目相视之下,常岁宁心中那道不明的怪异感受再次涌了上来。 而不及她回答对方的问话,一道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抬手道:“明女史。” 明洛这才将视线从常岁宁身上移开,向来人缓声说道:“崔大都督可在府内?我奉圣人口谕,有几句话需向崔大都督转达。” 元祥道:“女史稍等,已让人去请了都督前来。” 明洛轻一颔首。 “咦?小郎君,你怎么也在!”元祥瞧见了常岁宁,惊讶之后恍然:“我知道了,是与常家郎君一同来的罢?” 常岁宁点头:“……嗯。” 她算是看出来了,对方一句“小郎君”喊得发自肺腑,显然并不记得数日前刚在大云寺见过她——或者说,对方至今也不曾知晓同回京中路上的那个“他”是女儿家的身份。 仍将“他”与常家娘子,当成两个人来看待。 而固安县主并非元祥的上峰,他便没有太多顾忌,此时一把扯过常岁宁,将人拉到了一旁去说话。 “小郎君……我总算见着你了!”元祥压低了声音,却难以掩饰眼底的急切。 常岁宁不解地看着他。 元祥一口气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数日前偶然见到了常家娘子一面,总觉得十分眼熟,思来想去多时,直到昨晚才真正恍然大悟……原是因常家娘子与小郎君你生得极像!” 常岁宁:“……” 这种恍然大悟……真的很没必要。 元祥所言半点不夸张。 昨夜他翻来覆去又想到半夜,忽然一个弹坐起身,福至心灵,总算解了笼罩在心头多日的困惑! 但紧接着,另一个疑惑又来了。 那小郎君与常家女郎长得这般像,常家上下竟然不曾怀疑过什么吗? “小郎君,说来你可见过那常家女郎没有?”强到离谱的好奇心让元祥显得格外热心:“……郎君出生之时,是否有个双胞妹妹或阿姊?” 这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若不弄明白,他觉都睡不好! 就在常岁宁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并试图给他些“是否需要喝些药调理一下”的建议时,堂外传来的脚步声让她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 来人正是崔璟。 但与先前所见,却有不小变化。 常岁宁看着他的脸——此人终于舍得将那层淡青的胡茬刮干净了。 暗暗立誓,等过两天我重新拥有了存稿,就把更新时间都定在白天!(如果我能有的话……) (本章完) 046 我记得你! 虽只一处变化,给人的感觉却大为不同了。 此一刻,常岁宁愈发能够理解他此前放任不刮之举了。 她下意识地在瞧对方干净的脸,而对方的视线,则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确切来说,是被元祥抓着的那只手臂上—— 元祥求知之心过于急切,方才抓了她到一旁说话, 一时便忘了撒开。 崔璟皱了下眉:“崔元祥——” “都督!”元祥回过神来,连忙收起八卦之色,立正抬手行礼。 常岁宁也跟着抬手。 “崔大都督。”明洛施礼,面上挂着得体的浅浅笑意。 “不知圣人有何示下。”崔璟例行公事地问。 明洛看了眼左右,道:“不如移步崔大都督书房说话?” 崔璟:“不必麻烦。” 常岁宁立时会意:“告辞了。” “让人带这位郎君去偏厅稍坐。”崔璟交待元祥。 元祥应下。 明洛见那少年出了前堂,才看向崔璟,含笑道:“十日后, 陛下亲往大云寺祈福斋戒三日,到时还请崔大都督随驾同往。” 崔璟“嗯”了一声,道:“单为此事,本不必劳烦女史特意来此。” 明洛笑了笑:“今日实是奉圣人之命,去了趟郑国公府,因是顺路,便过来了。” 崔璟不置可否:“有劳了。” 心知他下一刻必然就要使人送客,明洛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听堂外传来一阵嘈杂混乱的动静。 “别拦我!” “我要去找殿下,我想殿下了!” “点将军, 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 “凭什么不让我去找殿下!” “上回您擅闯景山恭陵……险些被治罪!” “我自能闯得进去,我倒要看看谁能拦得住我!” 刚走出前堂不远的常岁宁,正见得几名玄策府兵追赶而来,而被追赶之人生得极高大, 他穿蓝袍, 肩上挎着个包袱,右手握着未出鞘的弯刀,神情很是气恼。 他说着,就朝拦他的人攻去。 他虽生得高大,却身法迅猛异于常人,一招一式都带起劲风,其中一名府兵肩上挨了他一掌,连连后退数步。 “点将军!” “我说了谁也别拦我,否则我真不客气了!”那高大的男子皱着一双浓眉,神态异样固执。 他说话间,仍要往前闯去。 “我等奉大都督和常大将军之名看护将军,绝不能让将军离开玄策府!” “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去告诉殿下!”男子急得红了眼睛,“噌”地一声拔出弯刀。 几名府兵见状色变,哪怕不为拦人只为保命,也只能各自以刀剑应对。 “这……小郎君你先躲远些!”见那几名府兵明显不敌,元祥也连忙上前帮忙。 看着面前的打斗,常岁宁微皱起了眉。 而不及她避开,下一刻,只见其中一名府兵手中利剑被男人一脚踢飞。 男人力量惊人,那剑便极快,挟着春日冷风,直直地便朝她面门飞来! 常岁宁瞳孔一缩, 下意识地仰面将身子往后倾低去—— 她避得极快, 那利剑不过一瞬即来到她眼前,剑锋险险扫过她鼻尖之上半寸,横着飞过她头顶。 而因她避的急,虽躲过了剑,但身子往后倾得太过,这具身子没有力量支撑还远不够灵活自如,常岁宁心知肚明,此番仰面摔个咕咚响是无可避免之事。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息之间—— 下一瞬,她忽觉有一只大手从身后扶住了她的腰背,那只手极有力量,托着将她的身形扶正。 常岁宁得以站稳之际,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得一张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漆黑疏冷的眉眼微皱起,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方才飞出去的那把剑。 他未停留,提剑飞身上前阻拦。 他剑法招式深湛而克制,身法招式看得人目不暇接—— 见崔璟也来拦,那男子的神情愈发委屈愤懑,攻势逐渐野蛮起来。 常岁宁皱起了眉。 阿点心智似同三岁孩童,固执起来便会失了理智,而崔璟等人显然不欲伤到他,但这样下去,总要有人受伤才能停下。 下一刻,她的视线落在了男子于方才打斗中掉落在地的那只包袱上。 包袱此时半散开,散落出了一些点心,碎银,还有个孩童的小玩意儿。 常岁宁快步上前将东西捡起,出声问:“这是谁的竹蜻蜓?” 缠斗中的那道高大身影手上动作忽地一顿,停下了打斗:“我的!” “别碰我的蜻蜓!”他弃了这边的打斗,抽身而出,转而朝常岁宁奔去。 看到“少年”手中拿起的那只竹蜻蜓,崔璟面色一变:“当心!” 几名府兵也暗道坏了,那小玩意儿是点将军的宝贝,吃饭睡觉都要带着,从不许人碰!——此时本就正恼着,那小郎君不是上赶着找削吗! 崔璟快步上前间,只见面对飞奔而至,来势汹汹的男人,那高束着马尾的“少年”不紧不慢地后退了两步。 同时将那竹蜻蜓递出去,笑着道:“还给你。” “少年”笑意真诚无害,全然没有敌意与威胁,无声暂缓了男人的气焰,他一把夺过自己的竹蜻蜓,还不及做出什么举动时,只听对方好奇地问自己:“你要去景山恭陵?” 男人犹自气冲冲地道:“我就是要去!” “是要去找人吗?”常岁宁再问。 “嗯!”男人捂着自己的竹蜻蜓,皱眉点头:“我要找殿下了!殿下就住在那里!” 常岁宁:“可是景山很远,明天会下雨,还会打雷。” 崔璟见状,抬手拦下了要再上前的下属。 他看着那看似在闲聊,实则循循善诱,每个问题都恰好好处地吸引且安抚了男人的少女——她每个动作,每个话,都是有目的性的,让面前之人分不出神去想其它去做其它。 而一听“打雷”二字,男人立刻变了脸色。 他已是中年男子的身形和模样,但一双眼睛仍如孩童般清澈无垢,瞪圆时就像一只忐忑的小狗。 “你……你怎么知道会打雷?” “我猜的。” “你猜的很准吗?” 少年自信地点头:“是啊,我很擅长的。” 几名府兵神情古怪,这话谁信啊,也就骗骗三岁孩子了。 不过……他们的阿点将军,可不就是三岁孩子? “那……”男人看了眼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明显退缩了:“那我就等过两日,下完雨再动身。” 又与面前的少年道:“谢谢你提醒我。” 众府兵:“……” 男人道谢罢,忽然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绕着常岁宁走了两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忽然,他大声道:“我记得你!” 中午好呀大家!吃了没? (本章完) 047 脑袋很圆(感谢 春花秋月85 的打赏) 看着那双恍然又惊喜的眼睛,常岁宁心口处“咯噔”一声。 虽然有点感动,但是最好别—— “你是殿下带回来的女娃娃,小阿鲤!”阿点指着她说道。 “……”常岁宁默默松了口气。 倒是她做贼心虚了。 元祥闻言反应了一下,露出恍然之色。 虽然点将军未提到常家,但依他的聪明才智,不难分析清楚“女娃娃小阿鲤”定就是常家娘子。 他就说吧! 他就说常家娘子和这位小郎君生得极相似嘛——连阿点将军都将人错认成了同一人! 但阿点将军到底是个孩子, 竟都看不出面前之人分明是个少年郎君吗? 元祥不禁摇头笑了笑。 “是你吧!”见常岁宁没回答,阿点又问。 “对。”常岁宁朝他笑了笑,点头:“是我。” 她穿件男子衣袍只为不过于招人注意而已,而她的身份在玄策府里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也压根儿成不了什么秘密——当然,除了那个叫元祥的。 那个叫元祥的此时闻言愣了一下。 旋即又乐了。 这小郎君为了安抚阿点将军,还真是什么话都顺着阿点将军啊。 “……”崔璟略有些嫌弃地看向傻乐呵着的下属。 阿点围着常岁宁问东问西,他身形尤为高大,眼里又全是好奇,就像大狗狗盯着一只小猫咪,想伸出大爪子戳一戳,却又不确定地收回来:“你现在怎么不怕我啦?” “你会伤害我吗?”常岁宁好奇反问。 “当然不会!”阿点挺直了胸膛,信誓旦旦:“殿下和我们说过,要好好保护你的!” 说着,又骄傲地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最听殿下的话了!” 常岁宁莞尔:“我现在知道了。” 结合他前面的那句话,她说:“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怕你了。” 阿点“嘿”地笑了一声, 露出一口白牙,高兴地抬手去扶常岁宁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似想将人拎起来称称几两重:“小阿鲤, 你长高了许多!” 又比较道:“不过还是没我高!” 常岁宁看着他健壮如山的高大身形,自是道:“嗯,甘拜下风。” 阿点笑得更开心了。 “宁宁!” 常岁安快步赶来,恰看到阿点摇着自家妹妹肩膀的情形,吓得头发都要炸立起来。 常岁宁见他神态, 道:“我没事。” 常岁安微松口气, 解释道:“我方才去寻阿点将军,未瞧见人,听说是跑出来了,才一路找到此处来……” 常岁宁这才了然,原来他说的要去见一位将军,竟是阿点。 “阿爹让我问一问,他如今回京了,阿点将军想不想去我们府上住几日?”常岁安看着阿点。 阿点忙不迭点头:“想想想!” 又看一眼身后的崔璟等人,控诉道:“他们都不许我出去!” 几名负责看着他的府兵有苦难言。 哪里是不准他出去,分明是一旦出了玄策府的门,一个看不住,就往景山恭陵跑,偏那里葬着先太子,岂是说进就进的,可这位阿点将军硬闯了好几回,没被砍头就不错了…… “崔大都督——”常岁安目含请示地看向崔璟。 崔璟的视线落在常岁宁身上一刻,点了头。 阿点立刻高兴的跳起来:“我能出去了!” 说着,赶忙就去收拾掉在地上的包袱。 常岁宁走过去, 弯身替他一同去捡那些散落的东西,笑着问:“这都是你要带的?” “嗯!”阿点捡起一块干巴巴的点心,擦了擦,一口塞进嘴里。 常岁宁边捡起那些碎银子和铜板,边道:“你方才好生威风,险些把我的鼻子给削掉。” 阿点咀嚼的动作一顿,连忙道:“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我给你吹吹吧!”他将头凑过去,朝常岁宁吹了吹,却喷出一阵点心碎末。 常岁宁往后仰着避开,拿手挥了挥。 阿点“哈哈”笑起来,却有更多的碎屑喷出来。 “小阿鲤,给你吃这个!这个可好吃了……以前殿下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的!”他挑出最干净的一块芝麻酥饼,递给常岁宁。 常岁宁看了那酥饼片刻,伸手接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洒落庭院,落在她身上,金灿灿,暖洋洋,叫她心中安宁又熨帖。 下一刻,那日光被一道高大的身影遮蔽住,常岁宁抬头,只见是崔璟走了过来。 他背着光,微倾身,伸出了手,递来一颗滚落远处的碎银。 常岁宁接过之际,指尖触到了他微凉而生着薄茧的手指。 她很快将阿点的包袱收拾好,阿点将那只竹蜻蜓也小心地放进去,然后将包袱抱在怀里,站起了身:“小阿鲤,咱们快走吧!” 常岁安向崔璟行礼:“崔大都督,告辞了。” 崔璟点头,让元祥相送,并使人为阿点备下马车。 待常岁宁经过他身侧时,他道:“多谢。” 常岁宁看向他。 她与这位崔大都督见面不少,却还未曾像样地说过什么话,这好像是他头一回开口—— 却是道谢。 为了阿点,与她道谢。 他是将照料阿点这个先太子旧部,当作了自己的责任吗? 常岁宁想到方才看到阿点的指甲胡须都是干干净净的,人也白白壮壮,不由对这个看起来分外冷漠的年轻将军更添了两分肯定与信任。 她客气地笑了一下:“小事而已。” 崔璟顿了一下,又道一句:“待去了贵府,也有劳多费心了。” 常岁宁点头间,只觉对方此时竟像是个在孩子出门前再三叮嘱的长辈—— “都督放心。”她便也保证道:“我会照看好阿点将军的。” “不对!”阿点凑过来纠正道:“是我保护你才对,小阿鲤,你还没我高呢!” 说着,自己咬了口酥饼,也催促常岁宁:“你要想赶上我,就要像我这样多吃饭才行!” 常岁安笑道:“哈哈那她也追不上!” “说不定呢。”常岁宁咬了口饼,转头看向阿点:“对吧?” “嗯……殿下常说,幻想还是要有的!”他丢出一句自己本都没理解透的话,却误打误撞用得很恰当。 常岁安又笑起来。 崔璟看着几人说笑着离去,只觉那少女的背影走在一左一右两个高壮的男子中间,显得尤为玲珑单薄——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留意这位常家娘子。 但见她脊背笔直,一头乌发束作马尾高高顺垂而下,脚步利落轻盈,竟半点未让他觉得有弱小之感。 且有一点…… 崔璟看着那扎着马尾的脑袋,略觉奇异地皱了下眉。 怎会有人的头生得这样圆咚咚? 真的很圆。 是他见过最圆的一颗。 崔璟所留意之处略有些异于常人。 不远处的明洛见得他的视线所留意之处,跟着看过去,微拢起了眉心。 常家娘子…… 她在心中默念,记下了这个身份。 都督:脑袋很圆,想rua(我乱说) 一章小小的加更,明天白天见~晚安大家,尽量早睡一会儿,保存免疫力!! (本章完) 048 双向救赎 出了玄策府,阿点不愿意上崔璟命人替他备下的马车,而是执意要与常岁宁同乘。 常岁安很为难,正要劝时,却听妹妹道:“无妨,上来吧。” 得了马车主人准允,阿点这才抱着包袱欢欢喜喜地钻进去。 他身形高大,乍然进了车内,好似将半个马车都塞满了,原本宽敞的车内突然就拥挤起来。 喜儿和阿稚仰着脸,怔怔地看着他。 感受着马车的下沉,喜儿甚至有些担忧……单靠两匹马,还拉得动这车吗? 好在,将军府的马,永不服输—— 马车依旧平稳前行,只是比来时稍慢了些。 “要吃吗?”车内,常岁宁指着小几上的点心问。 阿点低头看去,眼睛发亮地点头。 “拿吧。” 阿点这才伸手,两手并用,一左一右各拿起一块芙蓉糕填进嘴里。 “真甜!”他露出开心满足且鼓囊囊的笑脸。 见他神情似孩童般天真纯粹,并不似从前听闻过的那般喜怒无常,喜儿和阿稚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阿点边吃东西,边看向车外,兴奋得不得了:“……那里有变戏法的!” “小阿鲤,我看到糖人儿了,我想要个兔子,你喜欢什么?我有银子,可以给你也买一个!” “快看,那是什么?” 常岁宁看着他,轻声问:“你很久没出门了吗?” “嗯,他们都不准我出来。”说到这里,阿点又有些委屈。 “他们是坏人吗?”常岁宁问。 “对!”阿点重重点头。 常岁宁看着他。 “也不是……”他有些丧气地垂下肩膀:“他们也不是坏人。” 常岁宁点头,又问:“那他们是敌人吗?” 阿点摇摇头,声音有些低落:“我们平日里一起比武,一起玩儿……他们是我的朋友,殿下告诉过我,玄策府里的人,都是我的朋友。” 常岁宁:“你的刀很锋利,可以指向朋友吗?” 阿点悄悄看向放在身边的弯刀,心虚都写在了脸上:“我……我没想和他们打的,我和他们商量,也求了他们很久,可他们就是不答应,我偷跑出去,他们还一直拦我……” 他说完,好一会儿也没有听到常岁宁的声音,便偷偷抬眼看向她。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也没有责怪之色。 见状,阿点的眉毛都耷拉下来:“我知道错了。” “殿下说过,让我习武,让我练刀……是用来保护自己,保护朋友的。”他说着,嘴巴瘪了起来,眼睛也冒了水光:“我没听殿下的话,殿下肯定会生气的。” “可我真的想殿下了……”他委屈地看向常岁宁:“小阿鲤,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久没见到殿下了!” 他伸出两只手来,手指大大分开,似想表达十个手指都用完了,实在很久很久了。 “常叔说,殿下如今住在景山恭陵,我去了好多次,可也没找到殿下……”他说着,拿大手抹了把眼泪:“后来我偷听他们说,殿下去世了,小阿鲤,你知道去世是什么意思吗?” 对上他那双写满了天真思念的泪眼,常岁宁轻轻呼了口气,将泪意压回,尽量轻松地道:“去世啊,就是去了一个有点远的地方。” 阿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还能回来吗?” “能啊。”常岁宁点头:“只要心中还有放心不下的人,就一定能回来的,哪怕要走很远很久的路,也会回来的。” 她看着阿点,说道:“只是可能会变了样子,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喜儿莫名红了眼睛——女郎说的应当是人死后转世吧。 “没关系的!”阿点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满含期待:“不管殿下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来的!” 常岁宁盯着他瞧。 “小阿鲤,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我才不信。” “你觉得我在吹牛皮吗?”阿点格外认真:“我说真的,我能闻出来殿下身上的味道!” 常岁宁下意识地偷偷嗅了嗅自己—— “……什么味道?” 战场上带回来的血腥气,练武场的臭汗味? “太阳的味道!”阿点说:“月亮的味道!” 又道:“还有很多花花草草的味道,是全天下最好闻的!” 常岁宁讶然失笑:“那都是些什么味道?” “总之我一定闻得出来的!”阿点洋洋得意:“这是我和殿下之间的秘密暗号。” 常岁宁莞尔:“那等你对上了暗号,见到了人,可以偷偷告诉我吗?” “可以!”阿点很大方:“殿下应当是挂念你的。” 又道:“但殿下肯定更想我。” 到底是孩子心性,得到了“殿下还会回来”的答案,便又开心起来,拿起一块点心,又转头去看热闹的街市。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常岁宁打起另一侧车帘,问车外的常岁安:“兄长若不急着回去,去一趟西市可好?” “不着急!”常岁安立刻笑着吩咐道:“去西市!” 妹妹难得想去热闹处,他纵是有天大的事,也要往后排一排——更何况,的确也没有。 “大叔,西市是什么地方?”辕座上,阿澈小声问车夫。 车夫笑着道:“西市啊,那是咱们整个京城最热闹的去处。在西市,只有你不想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东西!” 阿澈满眼期待之色。 此时,他如何也想不到,此行自家女郎买回来的最大件的东西,竟会是他的一位“老朋友”。 …… 玄策府内,元祥刚让人将明女史一行送了出去,便赶忙去找了自家大都督。 “都督……属下就说吧,那小郎君当真是与常家娘子长得极像,就连阿点将军都错认成同一人了!” 又叹道:“不过那小郎君也当真聪明心细,为了安抚阿点将军,竟也不解释的。” 崔璟立于书架前,正拿干净的棉巾细细擦拭着手里的弓,并未回头,只道:“出了玄策府左转,去康平街——” 元祥立刻正色以待:“都督,然后呢?” 去抓人还是暗查何事? 崔璟:“街尾处有一家医馆,名回春馆,馆内郎中擅治脑疾。” 元祥一愣,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低声问:“都督……您头脑不舒服吗?” “……”崔璟侧首看向无可救药的下属,视线落在他右手之上:“下回若再敢对常家娘子做出失礼之举,军法处置。” 元祥下意识地也看向自己的手,脑中飞速运转,迸溅出智慧的火花——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都督……您……您是说,那小郎君,就是常家娘子?!” 见自家都督沉默不语,只拿“你好好反省一下”的眼神看着自己,元祥“啪”地一下拍在了脑门上:“属下真是眼拙!” “只怪属下近日读的兵书太多……”他深刻反省了自己,神色几分懊悔,几分凝重:“分明是最简单之事,却舍近求远想得百般复杂……都怪属下心思太重了!” 可能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吧。 崔璟定定看了他片刻。 “……回春馆,你还是去一趟吧。” …… “女郎,这里可真热闹!” 西市街上,阿澈被眼前的热闹景象惊呆了去。 此时,一名波斯商人从他身侧经过,更是惊得他瞪大了眼睛。 “别这么大惊小怪。”阿点反倒小声交待起了他:“总这么盯着人家瞧,会让人笑话的!” 阿澈连忙点点头。 然而下一刻,看到前方有商人身侧跟着两名漆黑皮肤身形高大的奴仆,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瞪大了。 “宁宁,你想买些什么?”常岁安指着前方一间铺子:“要不要去看看香料?” 常岁宁却被前方一位商贩的叫卖声吸引了去。 “……可日行千里!真乃驴中赤菟也!” “日行千里?看起来也就寻常青驴而已……” “……我亦是十日前,于机缘巧合之下,才从一行走镖之人手中重金买下了此驴!想我老董,在这西市做了多少年的马匹生意了,岂是夸大其词之人?” 有人看得眼馋,揣着袖子问:“真有这么神,那要是做成驴肉锅子吃,能不能长生?再不然,驴肉火烧呢?” “……” 常岁宁走了过去,看着那头低头吃草料的驴子,不禁问阿澈:“觉不觉得有些眼熟?” 阿澈神情复杂地点点头,可能这就是缘分未尽吧。 常岁宁亦有此感。 “阿兄,将它买下来吧。” 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看去,常岁安:“?” 直到回到府中,常岁安看着被剑童牵着的那头驴子悠哉哉地甩着尾巴,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妹妹真信了那马贩的话,觉得这驴可日行千里? 还是说,妹妹也想吃驴肉锅子,驴肉火烧了? 于是,他化繁为简地问:“宁宁,这驴子是送去马厩,还是厨房?” “自然是马厩。”常岁宁与他走在前头,此时便道:“这头驴,我是认得的。” 她简单地将“相识”的经过与常岁安言明。 常岁安愕然。 当初是这头驴驮着妹妹逃出了那人贩子窝? “那……”他不由道:“那它岂不是妹妹的救命恩驴了?!” 常岁宁:“……” “不对……当初若非妹妹将它带出来,它或也要被官府一并抄没,没准儿此时已成了刀下亡驴了。”常岁安认真分析道:“所以,也是妹妹救了它。” “而妹妹此番又从马贩手中将它赎下……”最后,他恍然大悟般总结道:“如此说来,妹妹与它,算是双向救赎了!” 他自觉总觉精辟,且又考虑到了妹妹钟情文词说法的喜好,便邀功般问:“宁宁,我说的没错吧?” “……”常岁宁笑意勉强。 真好,有生之年,她竟与一头驴双向救赎上了。 …… 049 朴实无华且免费 “常叔!” 阿点跟着进了将军府,刚见到常阔,便扑过去将人一把抱住,就差整个人挂常阔身上了。 他比常阔还稍高些,又因比常阔年轻,正是壮年,此刻便如一头大熊将人包裹住。 “好了好了。”常阔笑着将人扶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阿点,又长高了!” 看着眼前的中年阿点,常岁宁不由感叹——老常这开场白,竟丝毫不以时间的流逝而转换,一句话可以用到天荒地老。 偏阿点很受用,闻言很是开心:“常叔,你们这次怎出去这么久?” “打仗嘛,总要打赢了才能回来。”常阔笑着说:“许久未见了,这回你可要多住几日!” “当然,我要住很久呢!”阿点满口应下。 常阔“哈哈”笑起来,心里却半个字不信。 阿点这孩子,和寻常孩子有个共同之处——去亲戚家之前欢天喜地,扬言要多住几日,然而真去住了,头天晚上就要嘴一撇,哇哇哭着要回家,死扛也只能扛到第二天。 在阿点心里,和殿下一起生活过的玄策府,才是他真正的家。 常阔已做好了第二日将人送回去的准备,这会儿便吩咐白管事先将人领去安置歇息。 “小阿鲤,记得来找我玩!”阿点跟着白管事离开前,不忘道:“马车上,咱们可是拉了勾的!” 常岁宁点头应下。 “岁宁如今与阿点竟如此投缘了?”常阔有些惊讶。 “他人很好,很真诚。”常岁宁一句话敷衍过去——遇事不决,夸句人好,总是没错的。 听得这一句,常阔眼神颇欣慰地感慨了一句:“我们岁宁,如今果真是长大了。” 说着,在圈椅中坐下去:“来,坐下和阿爹说一说,今日出门,可有什么收获没有?” 偏厅的门已被合上,仆从都退去了外面守着。 “今日最大的收获……应当是买了头驴子。”常岁安挠了下后脑勺说道。 常阔皱眉看向儿子:“带你妹妹出门,没事买什么驴?” 他看儿子更像头驴! 家里已不需要第二头了! 常岁安解释道:“阿爹,正是宁宁要买的。” 常阔神色一滞,旋即笑着看向女儿:“……驴子好啊,比马温顺,买就买吧,不过是马厩里多双筷子的事嘛!” 常岁安丝毫不觉得阿爹的两幅面孔有哪里不对,正兴致勃勃地要再说些什么时,被常岁宁警惕地打断了—— “收获还是有的。”她赶忙截断了常岁安的话。 她今天真的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她和驴双向救赎的话题了。 父子二人皆看向了她。 “只是路上不方便与阿兄细说。”常岁宁道:“今日在花会上,我见到了姚家夫人裴氏——” “姚家夫人?”常阔皱眉问:“大理寺少卿姚翼的夫人……那裴岷嫁出去的嫡长女?” 倒非他对京中各官宦人家的姻亲关系如何了如指掌,只因近日一直在查裴家之事,自然熟记于心,一说就知道是哪个。 “是。”面对常阔,常岁宁说起话来相当直白:“虽尚不明缘由,但直觉告诉我,此人有些可疑。” 常岁安听得一个激灵——直觉? 每每他说到这俩字,阿爹都恨不能赏他个大耳刮子,再给出一记诛心锐评——你脑子都没有,能有个屁的直觉! 此时,他便下意识地去瞄自家阿爹的反应。 “好。”常阔正色点了头:“阿爹这便让人单独去查一查这位姚家夫人!” 常岁安来不及体会苦涩心情,下意识地就道:“让剑童去查吧?” 守在一旁的剑童有些迟疑——既是查女眷,那希望这次郎君交待他具体事项时,能够注意程度分寸。 “剑童带人去查,是一方面。”常阔凝思片刻,道:“但还有个更好用的法子……” 见一双儿女皆朝自己望来,常阔道:“写信给喻增。” 常岁宁:“……” 这感觉好比是,有人问,蒸一笼包子需要几步? 正常人答,四步——先和面,再调馅儿,放入蒸笼,烧火。 伸手党答,一步——喊阿娘! 而如果让她选,她当然选第二种。 生而为人,放着捷径不走,她是断然不能理解的。 所以,她很赞成地看向常阔,只是有些迟疑:“先前的名单便是喻公所给,他又因此欠下魏侍郎一个人情,如今三番两次麻烦他,是不是不太合适?” 毕竟就她这些时日的耳闻可知,阿增如今实在不好相处,且至今她都没能见上一面,这捷径走起来,心中难免有些没底。 常阔想了想:“倒没什么不合适的,只是……或的确该表示一下谢意了。” “那送些什么过去吧?”常岁安出谋划策,“可喻公又不缺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稀罕,变着法儿给他塞礼的人定然比比皆是……那不如,宁宁亲手做一笼点心?既不与人重样,也可表心意了!” “这个好。”常岁宁认可地点头:“但我完全忘了怎么做点心了。” 她压根儿就不会。 不然她为何会选择“一步到位,直接喊阿娘”呢。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常岁安继续苦思。 “我记得喻公喜欢奏琴?”常岁宁忽然问道。 “啊……对。”常阔想了想:“但他甚少在人前奏琴,故而知晓他这个喜好的人并不多。” 常岁宁点头:“如此正好,既不为人知,那寻常人送礼必送不到这上头来,不如我们送本少见的琴谱过去?” “嗯……此法甚妙!”常阔眉开眼笑,捋了捋髯须:“很好,那就送这个吧。” 常岁安也觉得很好,只是他难得出于谨慎问了一句:“阿爹,咱们府上有拿得出手的琴谱吗?” 常阔捋胡须的动作一顿,皱眉想了想,没说话。 常岁宁沉默了一下,决定揭过并放弃送礼的念头:“……阿爹先写信吧。” 而经大家一致决定,最后将表达谢意的法子体现在了,于信的末尾添上三字——多谢了。 朴实无华且免费。 …… 好在信虽朴实无华,交情却是过硬,不过两日,喻增那边便给出了回信。 同一日,剑童那边也有了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