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乃至于非遗这个题材,其实在我这三年来创作的网文里,可以说是三句不离。我想要专门为非遗著书立说,已经不是一时,却一直苦恼于个人文笔的限制,苦恼于没有流量,起不到传播的价值,苦于一人之力,叫人看去倒像是附庸风雅。 开始深入的关注非遗将近四年,实地探访也一年有余,上半年我也在和编辑大大提起要完全以非遗为中心来创作一事,但因上述苦恼,一直拖到现在。 本书参与了“阅见非遗”征文,征文开始当天,我自己是没看到的,因为我白天还在拿我几个连大纲都没写好的思路和编辑大大聊,讲如果我要写非遗方面的,目前要写的几篇文章如果拿去参加现实征文,拿哪一本合适。所以朋友一看到就赶紧发给我,说:你看你前一阵子还在说这个,正好撞你枪口上了。 我看到这个征文当时就是很直白的两个感情:一个是感动于我写这个非遗可能终于不是单纯为爱发电了,毕竟这两年来回路费、买来做参照等等也花了家长很多钱,还一个就是我一直苦恼于我自己一人之力所做不到的事,有了一个我甚至不敢想象的发展。 毕竟这种文的受众是真的相对较小,我写几十篇,就算是平台扶持。可能也依旧和石沉大海一样,是没有回响的。又或许真的吸引来许多大大看,但是我即便学业也不做了,只码字、探访非遗,一年又能书写几个非遗呢?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如今好了,为爱还是为征文,只要开始,我想大家都会爱上这些非遗的。 阅文做的征文真的一直很正,从历年现实题材,到战疫、石榴杯、甲骨文、大国体育……再到如今的非遗。有人总说阅文看重盈利,诚然,任何一个企业都是以盈利为目的的,但敢投资金做不能保证回报的事,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凭一己之力难为之事,若是万千星辰同辉,必当耀我中华! 在说杭罗、说这本书之前,我想先来和读到这本书的诸位谈一谈非遗,谈一谈非遗保护,谈一谈我与非遗。 ‘非物质文化遗产’,实际上是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义的其词汇,以及其涵盖方向的,或者说,这个词在古代本是没有的。 遗产之所以成为遗产,正是因为其所跨越的一段‘历史时间’,五千载的中华文明史,中国人的智慧,自然也为这片土地留下了数量庞大的文化遗产。 以至于即便如今已经依据世界级、国家级、省级、市级、区级层层划分,依旧不能将九州大地上所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详尽囊括。 几年前,大概是2018年,在我不到十五岁的时候,因为一次机会,和朋友一道做了一个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状及弘扬’相关的课题,也是那个时候开始特别注意起来‘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开始去更细致的了解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那个时候国家非遗的官网上面只零星的更新一些活动动态,我们能够找到的相关研究,基本上也是在十年以前。再结合身边同学对这些的了解,一下子就觉得‘轰’的一下:完了,国家都在扶持了,还是这么一个状态,这可怎么办…… 去看东城非遗博物馆,发现基本上没人光顾,去发调查问卷,得到各种诸如‘没时间’、‘不了解’、‘花钱多’的调查结果,最后再写出个一万多字,自以为还算是完善的研究报告…… 放到现在再想想,无论是民俗的传承,还是技艺的复原,都不是一朝一夕,短暂的停滞才是正常的现象,当年的行为和研究结果确实是莽撞、片面、幼稚的。 但我也确实通过这种方式意识到了人们对于非遗的片面了解,很多人可能以为非遗只包括‘技艺’这一部分,而不知民俗、体育杂技等等类目同样属于非遗……对于非遗的保护、传承、弘扬,依旧是一条要走很久,只能望见远处光辉,却看不到尽头的大道。 在开始进行网文创作之时(2019年),我就在尝试将中华文化融入到网文创作中,如果有一直追过我书的大大们应该是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的。 直到2020年,阅文和人民日报社、中国中福出版社的儿童文学征文,我选择了作为非遗的‘二十四节气’,从读者大大们的反映来看,网文确实算得上是一种比较好走入年轻人和青少年内心的活化中华文化、非遗的方式。 也正是因此,我愈发坚定了用文学创作来传播中华文化,传播非遗的道路。 这两年,因为我个人的一些特殊原因,我也属于一个比较闲散的状态,能够有时间去实地领略非遗之美。很可惜,因为疫情的原因,我到目前为止,可能也只浅显的了解到二三十个技艺、民间美术类目下的非遗,更多的依旧在我后续的探访计划中,等待一个遇见的契机。 说回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再谈谈杭罗、和我为什么要从杭罗开始写。 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区别于物质文化遗产,更多几分“以人为本”。追溯中国历史,对‘人’价值的认识,宋朝应该算得上是一个转折点。 提起宋朝的文化传承价值,便不得不提起近些年来所提出的‘宋韵文化’,而作为在南宋首都临安城百姓重要经济来源的杭罗,正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杭罗是‘绫罗绸缎’的罗,丝绸之路的一部分。是民间手工业发展、丝织文化、劳动人民求真务实,乃至于一张中华文化的世界名片,这是其对于历史文化的价值,也是其对于民生发展的价值。 杭罗是与‘衣食住行’直接相关的。曾经的杭罗可能一度是只有达官贵人才有资格穿,才穿得起的东西,而放到如今,已经是小康家庭能够买得起,穿得起的东西,社会在发展,非遗也在一步步的‘飞入寻常百姓家’。 当然无论是杭罗的历史价值、人文价值,亦或是经济价值,史学家们应当比我了解的更为完备,我真正要做的,是以故事的形式,让大家了解到杭罗之美。 虽说说了很多杭罗的价值,亦或是借‘宋韵文化’之风的因素,我真正选择杭罗作为纯非遗故事的第一本,其实另有原因。 前面也提到,我真正到实地去了解的非遗,也不过几十个,单单和国家级非遗的浩繁三千星辰相比,尚且不过百一。 本身我是想要将这三千星辰一一取下一抹光华,放到文章中去,写个几百万字的长文的,但工程之浩大,只能徐徐图之。而二三十万字的短篇,又或者是五十万字左右的中长篇网文,我还是应付的来的。 前面我也提到,其实我的选题很广,如何取舍,为何从杭罗开始,就要提到杭罗给我视觉、听觉带来的双重震撼。 起初了解到福兴丝绸厂是如今唯一一家还掌握杭罗织造技艺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是‘罗’啊,‘绫罗绸缎’这个词尽人皆知,可如今‘罗’的织造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么? 进到厂子里,我第一感受就是‘吵’。织机的轰隆声和课本里面‘札札弄机杼’,显然是迥异的。但织机那种声音,直接砸进了我的心里。 等到从震撼中回过神儿来,我的第二感受便是‘热’,大夏天的杭州,还是艳阳天,没有空调也就罢了,厂内闷热的紧,甚至体感比厂外还要高上几度! 几番交谈,了解到杭罗很多故事,甚至了解到若不是靠着那几分玄学的‘幸运’才能叫今日的我得以‘望’见、‘阅’读、‘悦’得这份瑰宝。 以至于我忙不迭的‘请’回家几十米横罗和元宝纹花大绸,到此时我犹只是感叹于杭罗之美,文韵之长,对于一些故事,犹抱着‘听故事’的心态。 看到那里摆着的成衣,听洪奶奶说自己最喜欢的一件杭罗衣服,甚至听闻最新一代传承人张叔叔改变对于杭罗的看法,仅仅因为一件杭罗做的衣裳,那种感受远远比不得真的将杭罗穿在身上那一刹那,我对于杭罗之美的理解。 那一句句‘不能叫手艺断在我们手上’,那看似不现实的故事,那一针一线的时光,都成了穿在身上,朴素却又饱涵光亮的千载文化。 话说的够多了,倒不如要诸位在这本书里,在女主穿越千载的梦境,在一梭一线中,去感受被我那拙劣文墨所限,不能尽绽宝光的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杭罗。 慈莲笙 壬寅年己酉月乙亥日(2022年9月19日) 于京 第001章 正是临安荷韵重 暑热送人寻郎中 “哐,哐,哐,札呀……” “哐,哐……” “咣当!”织工王阿姨把织机停了下来,准备起身去拿水,顺带去看看张阿姨今天做了什么午饭。 刚才把顺着两颊已经聚拢到下巴的汗抹去,王阿姨就眼睁睁的看着安霁从椅子上一歪,晕了过去。 “安霁!安霁你这是怎么了?” 王阿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安霁身旁,见后者已经有些意识不清,方才抹下去的汗,又爬满了面庞。 “快,叫120!”厂房里的织机工作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若不是被王阿姨凑巧看见,一时半会儿可能都没人发现的了昏过去的安霁。 王阿姨这么一吼,厂房里的众人这才发现了不对,赶紧把手底下的活计整理好,跑到安霁身旁来。 迷迷糊糊的安霁还在想着没有缠好的蚕丝线:“这个我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这孩子,都说胡话了。” “赶紧抬去厂子外边,估计是中暑了,救护车还得等一会。”张阿姨也匆匆忙忙的从一旁的厨房里赶了过来,指挥着厂子里的几位织工伯伯、阿姨,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把安霁抬到了厂房外面。 “哎呦,这外面凉快多了。”在厂房里,就和湿桑拿似的,那汗‘哗啦哗啦’往下流,一出厂房,倒觉得温度降下来不少。 救护车来之前这么会儿,张阿姨一进一出,也取出把竹骨的绢布扇子来,朝着安霁卯足了劲儿的扇着风,完全顾不得同那绢布扇面儿上墨梅旁的‘雅韵清风’四个字有多么不搭调。 “安霁,怎么样了?好点儿没?” 安霁虚弱的很,只是抬了抬手,给了几位阿姨、伯伯们一个回应。 “滴呜滴呜……” 到底是在HZ市里,救护车来的很快,医生看了一眼安霁的状态,便大致有了判断,将安霁抬上了救护车。 十几个人围在身边,不由得给随车医生添加了几分压力:“不算太严重,您们不用担心,谁打的120,跟我们去医院就行。” 虽说医生这么说了,可伯伯阿姨们还是不放心,如何也要跟着,问过救护车要往哪家医院送,骑着车就奔医院赶…… “这天气是真够热的。” “谁说不是呢?” “杭州这都多少天没下雨了?在阴凉地里待着都要叫人流汗……” “喔,说得和梅雨季节就多凉快似的!” 青空朗日,直叫那西湖里涵水的烟荷都散着几分焦味。在这数伏的日子里,只盼着将最后一丝水汽都带回天际。 过路的行人旅者也好,疾奔的外卖小哥也罢,甚至是那雅趣的墨客僧道,也少不了为这剥去江南纱衣的酷暑喟叹一二。 “这天气中暑,你们是室外工作者?”救护车里的空调虽不算多凉,比起户外还是要好了很多的,安霁的状态好了很多,随车医生便也能分出神来询问情况。 “不应该啊……我看您们那还是个丝织的厂子,在屋里头还能中暑?” 面对一群五六十岁,阿姨、伯伯辈的人,医生也不用那些不好理解的术语沟通,全当是聊家常一般,想要让众人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你们厂子里头总不能没安空调吧?” 话说出来,医生自己都觉得离谱。刚刚听说这位张阿姨便是厂子的主人,自己都在里面工作,难道还舍不得这点儿电费? 第002章 叔伯阿姨情谊深 父母双亲心意沉 看着面前人的反应,随车医生万万没想到,自己方才的一句不可能的玩笑,竟然与事实不谋而合。 救护车已经到了医院,推开门,张阿姨、王阿姨就跟着安霁进了急诊,随车医生也又接到了任务,双方再没有交流,这份疑惑便也在后者心里扎了根。 路不远,骑车追着的几位阿姨伯伯们也已经追了上来,围着张阿姨站成了一堆儿,齐刷刷的看着医生,想得到一个结果。 护士在一旁给安霁挂上了点滴,又拿湿毛巾擦拭着安霁的腋下、掌心,医生坐在旁边开单子。 “医生,安霁她怎么样了?”张阿姨心里急得很,可还是等到医生安排妥当才问出了口,生怕耽误安霁的治疗。 面前人的岁数都不小了,医生也不合适用夸大的方式提醒病人和家属注意,将手里的鼠标一放,回应了张阿姨的问题:“病人中暑不是很严重,应该很快就能清醒,家属们不用太担心。” 几位伯伯阿姨岁数都不年轻了,常年在厂房里工作,早习惯了厂房里的温度,穿着短袖待在医院的空调里,反倒觉得冷,都有些打寒颤,却没有一个人提出离开,都在等着安霁康复。 “平时多准备些防中暑的药,这次是不太严重,要是得了热射病,死亡率极高!”医生说着,把打好的单子递给了张阿姨,“出门左转,走到头收银台缴费,看指示牌去拿药。” 伯伯阿姨们也知道医生的话没有吓唬人的意思。光是今年,新闻里头热射病去世的就已经不是个案,看看一旁刚刚醒过来的安霁,大家都有些后怕。 “我没事的,就是有点小中暑,平时也会有的。” 张阿姨和王阿姨去药房取药了,躺在病床上的安霁被众人围在正中间。感受到伯伯阿姨们的担忧,安霁一个劲儿的笑着安慰。 李伯伯可不吃这一套,皱着眉头,有些生气:“都晕过去了,怎么没事儿?” “你啊,我们知道你刻苦,可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啊!”周阿姨也紧跟着开口,“这东西不急于一时的,没个三五年,入不了门。” 安霁正是因为知道这道理,才打心底里着急的——自己学的越慢,这份传承的断代就越久,伯伯阿姨们不再年轻,就算是身体还撑得下去,也该到了享受退休生活,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张阿姨和王阿姨这么半天还没有回来,估计是因为着急,反倒走错了路,安霁的想法是心照不宣的事,遂是和一众伯伯阿姨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谁能开口打破这个僵局。 “你们没和我爸妈说吧?”话问出口,安霁其实已经猜到了答案,但依旧是不死心的添了一句,“要是还没联系他们,就别告诉他们了。” “他们有时候担心过头,要是告诉他们,恐怕我就……” “不告诉我们?”安霁的话还没说完,母亲的声音便从三米外传了过来。 “你是打算住了院再告诉我们?” “中暑自己都不知道,人都昏过去了,你还打算瞒着我们不成?” 一连几句反问随着安霁母亲的步伐被甩了过来,直接就把安霁钉在了原地,叫后者不知道如何回应。 去药房取药的张阿姨和王阿姨也在此时出现在了拐角儿,两拨人马就在尴尬中相遇…… 第003章 父母忧心令止停 三番乱雨未休宁 即便是出了梅雨的杭州城,雨水的来去由是不消同人做预告的,积了一堆云,换来几个小时的闷热,雨便接踵而至。 倒是苦极了西湖里头的荷花,白日里方才被酷暑炙烤,好不容易能看看这落日的烟霞,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雨袭击上开的正盛的花,苦苦护住的莲子又要遭了殃。 “下雨了。”三两滴细雨和渐起的风,倾倒向璀璨与未来的荷叶,无一不在昭示着一场雨的到来。 从医院到家的路并不远,安霁和父母三个人却走了许久,甚至拐了个弯,绕到了西湖畔。 可一路上终是谁也没有主动开口,直到安霁感受到了这似有似无的浅雨。 张了张口,安霁母亲只是紧跟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什么也没有说,跟在安霁身后,漫无目的往前走着。 至于安家宁这个做父亲的,只如同背景板一样跟在后面,一根烟接着一根的抽着,在这一路上每个垃圾桶里都留下了自己经过的痕迹。 不是安家宁不想掺合母女之间的沟通,可在场三人里,只有他最没有资格阻止安霁的想法,可却又因为自己撞过的南墙不由得想要去拦下安霁…… “走快些,走快些,未带雨伞出门来,到时候要淋雨了!” “那边报刊亭买把伞吧,雨天里的西湖才好看的紧。” 为雨奔走的路人很少有心情分神来看看这三位依旧‘闲庭信步’的怪人,偶有好奇不解的,也只不过被勾住了眼睛,等到走到三米开外回过神来,便只剩下赶路。 路面眼见着一点一滴的湿润了起来,被晕开的雨滴染上了几分比干洁路面深上些许的色彩——雨显然是比方才大了不少,已经能顺着夏日里浓密的树叶缝隙落下来了。 安霁微微张口,刚想要说什么,便被跨越了一片片树叶,方才来到脸上的雨滴直接堵了回去,三人就这么和越下越大的雨一起融入了西湖堤岸的长卷里。 “唰……” 这三人的磨叽终于捅破了云最后一丝防线,叫雨水倾泻而下,开始在三人的衣裳上作画。 “啪嗒,啪嗒……” “啪叽!” 一阵踏水的声音过后,是已经不约而同跑到公交车站亭等车的三人。 雨其实早就给路人留够了离开的时间,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三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于是现在的车站亭里就只剩下了安霁一家三口。 两条椅子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被母女二人分别占了去。借着抽烟的借口叫母女二人白了一眼的安家宁,如愿以偿的站到了站亭下最靠外的地方,嘴里的烟已经又是一根新的。 远处来了辆公交车,安霁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站起身来。 一身短袖,方才被雨水浇过,又坐在这里吹风,那点儿倔强的火气还都积在心里,坐着尚且能蜷着些,安霁站起身来便不由得有些发抖。 “走了。”安霁母亲何晏清这话是对着安家宁说的,手臂则是已经环到如今比自己还要高上一头多的女儿身上。 后者闻言猛地嘬了两口烟,掐灭了送进垃圾桶里,扭头儿往已经进站的公交车这边跑,由着那烟气从鼻孔里向空中漫散,“来了。来了……” 上车后的母女二人坐在了一起,一者瞅着窗外,一者瞪着自家丈夫,仿佛安家宁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烟气腾出来的幻觉。 第004章 将行戴月见星繁 欲言又止说无眠 安霁醒过来的时候,屋里一片通明。抓起手机来瞥见个‘9’,整个儿人腾的一下就窜了起来。 揉了揉太阳穴,安霁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皮都在疼。 “醒了?”应该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儿,安家宁端着碗小米粥从厨房走了过来,“吃不吃饭?” “不用,来不及了……”鞋都已经提上了一只,眉间的酸胀叫安霁有些睁不开眼,只得扶着一旁的鞋柜缓了缓。 “不硌手?” 木胎的大漆柜子上镶嵌了玉雕,好看的紧。当初安家宁买回家,就是因为那上边的描金手绘雅致的很,现在也没心情欣赏,只顾着担忧女儿的身体了。 方才回家,安家宁就看着女儿的脸色不对,这小米粥还是做母亲的让煮的,中暑又着凉,安霁果然还是感冒了…… “嗯?”感受到父亲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揶揄,安霁只觉得头更涨了,耳朵也烫烫的,应该是发了烧。 等到回过神儿来,看见掌根硌出来的红印儿,安霁觉得有些痒,揉平了些,这才摆了摆手:“哦,没事儿。” “这么晚你去哪儿?”何晏清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只一眼就看出安霁是怎么回事儿了,心里担忧,嘴上还是饶不了人,“感冒了还不知道叫我。” 安霁这会儿迷迷糊糊的,只知道母亲给当爹的使了个眼色,后者就屁颠儿屁颠儿的进了卫生间,端出来个木头箍的泡脚桶来。 “这大晚上的还要出去,生怕你这感冒好的了是吧?” “现在不是……”抬头望见厨房窗外的点点星辰,安霁这才惊觉如今还是晚上,“哦……那我回去睡觉了。” 头昏脑胀的厉害,明天还要起来去厂里,安霁恨不得外衣都不换,直接和床来一场亲密接触。 “泡好了脚再上床。” 满眼的迷离,从耳朵到面颊的潮红,无处不透露着安霁现在的状态。也不怪安霁慢慢悠悠才坐到了泡脚桶前边,还要当爹的伺候着打水了…… “你说说你,不知道你自己身体打小儿就弱么?小时候吹点风都能感冒,吃多了就上火!” “嗯。”安霁也不想敷衍,可这感冒实在是磨人,搞的她现在连眼睛都不想睁一下,更别提动嘴和母亲解释什么了。 “下了雨不知道快点回家?” “嗯……” 何晏清越想越担心,这火气多少是上来了,若不是安霁现在病着,恐怕要更絮叨几分:“我搂你还和我闹别扭,自己靠着窗户吹冷风……” 后者现在是真的半点都不想解释,一冷一热,暑热加上风寒,叫安霁耳朵都有些‘嗡嗡’的:“我……嗯。” “明天你就别去了,等我下班回来好好谈谈。”何晏清知道女儿不舒服的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干脆也不说什么了,转过身去开始找泡脚的草药包。 “不行!” 这句‘别去’好巧不巧就踩到了安霁的开关,也顾不得舒不舒服,蹙着眉头开口:“我不能不去!我要是不去……” “明天再说,明天再说,先把烧降下来的。” 眼看着母女二人又要因为这件事吵起来,安家宁赶紧站出来调停。 每每碰上这事,母女二人就没有消停过。哪怕前一秒还是好好的,俩人都能谁也不搭理谁。 没有发言权的安家宁夹在中间,急不得恼不得…… 第005章 少年心广星海长 锦绣独木隐南墙 阳台的堆着一块厚厚的墨绿色绒布,绒布原本应该很大,被剪开的部分差了一角,刚好叫相框补齐。 二者上面早就落满了灰,像是许久没有打扫过。相框更是泛着古铜色,看上去有些古旧。若不是旁边还躺着五六个烟头做过渡,可以说是同四周如镜的水泥地面格格不入。 又一颗烟头落了地,还带着火星的烟灰飘出一道圆润的弧度来…… 顺着上去,安家宁站在栏杆旁,拿着防风的打火机还是习惯的将手挡在了来风的方向,明知有风却也不知道背过身去。 刚要把烟就过去点上,随着一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安家宁把打火机往旁边一扔,烟还在手里夹着,稍微往来人的方向转了转身子。 安家宁嘴唇动了动,可来人除却方才来时的脚步声,再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孩子愿意去做,你又何必……”沉默的空气总是叫人以为时间过去很久,漫长的无声叫安家宁终是耐不住来人的气势,试探着开了口。 安家宁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表,时间刚刚过去两三分钟——若不是这话已经忍了不知道多少个两三分钟,否则安家宁应该还是不会开口的。 “我何必?” 若说这话没有点阴阳怪气在,何晏清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你觉得我何必?” 孩子都这么大了,老夫老妻的,何晏清话里的意思,安家宁不可能不懂,自己在这件事儿上,确实没有什么发言权。 手里的烟凑到嘴边,安家宁才惊觉刚刚打火机被自己扔到了一旁去,把脸转过来看着自家老婆:“女伢儿醒了?” “没呢。”提到女儿,何晏清是又愁又急,要不是已经有了这么多前车之鉴,她也不会拦着自家姑娘的。 为什么偏偏又是毕业后不肯去找个稳定的工作,为什么偏偏又是杭罗?何晏清想不通。 “嗯。” “你该上班了吧,我去送你。” “这件事你去劝她。”何晏清突然开口,叫想要打岔安家宁只能憋了回去。 “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就行,家里你照顾好再去上班……”安家宁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晏清就已经离开阳台回了屋,显然是没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啪!” 安家宁抓起打火机,刚要把烟再次凑过去,快要走到拐角的何晏清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安家宁手里的烟,何晏清今天显然是没那个心情管,“晚上,晚上你下了班就和她把这件事说清楚。” “这社会上许多事,不是一句喜欢就能成的。好好的名牌大学服装设计的博士生做什么不好?” “嗯。”安家宁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知道自家老婆不得到个结果是不会放心去上班的,半晌抬起头来,“我回来要是看她舒服点我就和她说,你踏踏实实去上班吧。” 又最后扫了一眼安家宁手里快要燃到烟嘴却没来得及抽一口的烟,看着安家宁掐灭了,何晏清这才转身拐过拐角去门厅换鞋。 过了得有两三分钟,关门的声音从大门处传了过来,安家宁又燃了一颗烟,猛地嘬了一口,眸子才从天上落到那满是尘土的相框上…… “嘶!”把烫到手的烟往地上一扔,又跺了两脚。 拿起一旁的扫把把烟头扫了起来,安家宁离开阳台不久,厕所响起了水声。 墙上挂着的表分针转了半圈,安霁还没醒,随着大门被关上的声音也消散在楼道里,屋里就只剩下一片寂静。 第006章 星海梦织何不往 归来由可话家常 ‘你爹肯定要给你煮粥,记得热一下再喝。感冒你应该也吃不下别的,就算吃的下去也不要点外卖买吃的,感冒的时候少吃好得快。’ 昨晚折腾到凌晨,等到安霁睡醒已经是下午。刚起身就看见感冒药下压着的字条——是何晏清离开家之前特地给女儿写下的。 看见便签条上边印着的校名,安霁愣了许久才将便签收进床头柜。床头柜里已经堆了不少便签条,还都是安霁毕业前在学校里买的。 站起身来去热水,胳膊酸痛的有些抬不起来,头依旧昏昏沉沉。 喝下药,等到头脑清醒了些,安霁这才挪到了厨房,看见餐桌上摆着一碗白米粥。旁边摆着的小锅里……依旧是白米粥。 想起自家父亲总说书里讲大米粥才是温性养胃的,还每每因为煮粥和母亲吵起来,安霁眼眸里都噙满了笑。 大门外响起了父亲钥匙链特有的哗啦声,那上边有不少很旧很旧的钥匙,安霁觉得自打自己记事,家里的门都换了两三扇,那些钥匙却从没有从父亲的钥匙链上缺席。 “霁儿,醒了?” “粥还没喝呢?”眼看女儿就要起身,安家宁赶紧去拦,“你别动了,爸帮你热。” “嗯。”发烧过后身上哪里都疼,走起路来和踩棉花似的,若不是父亲上了一天班,不忍心再给父亲添麻烦,安霁确实不想动。 粥热好了,安家宁盛了一碗放在安霁面前,伸手探了探女儿额头,:“不烧了,觉得好点了吧?喝完粥,爸有些事要和你谈谈。” “嗯。” 夏日里的杭州,即便是到了傍晚也依旧热的紧。父女二人坐在小区里的长椅上,不远处便是凑在一起乘凉,闲聊家常的老人们…… “你妈也不是专门和你较劲,她也有她的苦衷。”女儿就坐在身旁,安家宁没有抽烟,只是凝望天上那片染着橙红的云许久,才缓缓开口。 若不是念及女儿刚刚退烧,身子虚弱的紧,安家宁可能到现在也不会开口——很多事在心底埋了许久,没有今天安霁这一出,或许会成为藏在心底里,永远的秘密。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爹我因为自己那份冲动的梦想,放弃了本能拥有的机会。”安家宁习惯性的去兜里摸烟盒,这才想起自己早就把烟留在了楼上。 其实安霁是知道的,小时候去阳台上翻翻找找,看到了那个被绒布掩盖着的相框,还险些打碎。长大了才知道,那应当是父亲年少时的梦想…… 可安霁没有说什么,只由着安家宁继续讲,也不知是谁在述说心声:“如果不是这样,咱们家的生活要比现在好不知道多少。” “所以你妈她也是怕你受不住那份打击,你本身身子就弱,要是出了什么事,叫你妈和我怎么办?” 天街暮色接星云,万里华风吹荷韵。父女二人默默坐在那里,直到鼻尖上那股西湖的湖风被暮色彻底取代,安家宁终是忍不住又开了口。 “姑娘儿,你看天上那星星好不好看?”安家宁手指所向,是暮淡星迎时首先攀上月空的长庚星。 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指着这颗星星给自己讲故事,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安霁依旧能一眼认出这星星。 安霁本以为父亲也在劝自己放弃,可偏偏这长庚星是希望与幸福,这片星辰又是前路与梦想…… 第007章 霁月晴云无人采 韵荷将送故梦来 “安霁呢?”回到家的何晏清只看见安家宁一个人似模似样的坐在桌子旁边吃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 “姑娘儿出去散心了。”安家宁随便应付了一句,当即便感受到来自自己老婆不满的一瞪,忙是找补起来,“小孩子嘛,总得给她点时间想开喽。” 瞅瞅自己家老公那份心虚的模样,何晏清也懒得戳破:“哼,我看还是你没好好同她讲,早该想到你不靠谱。” “你也不想想她今天刚退烧,这就敢叫她出去,到时候一累,又要严重了!” “父女两个,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要不安霁是你女儿呢!” “是是是,老婆大人说的都对!” “除了糊弄我你还会干点什么?” 星辉送月明,华灯点归途,西湖畔的长椅上,一侧是洒满了银丝的西湖暮波,一侧便是来往喧闹的长街。 蓝紫色的夜幕早就替代了最后一片晚霞,云上那层金边也落到了湖上,变成若有若无的一方镜花水月…… 安霁看着那忘不见尽头的路灯和天上繁星串成一串,心里依旧乱乱的——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如果后退,自己真的放得下么? 安霁自问便是没有自己,也总会有人在接触过后爱上这份千载未绝的清风丝韵,可是如果放弃辜负的不只是伯伯阿姨们投在自己身上的感情,也是自己的青春。 湖畔的微风吹不散暑热,更是一个劲儿的把街道边的轻尘和油烟气往人鼻孔里卷。 不远处的荷香也暗地里和这以城市繁华喧闹的暑风搅在了一起,同安霁如今纷乱非常的心境交织,直叫天上太阴的光华都被这份嘈杂掩盖,不能点醒痴醉其中的人儿。 “女伢儿,买些荷叶么,回家煲荷叶粥,最适合这个时候喝的。”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卖荷叶的老人家走到了安霁身旁,“女伢儿有什么想不开的也可以和阿婆说说,女伢儿没多大,哪有什么想不开的?” 感受到老人家的好意,安霁笑笑,低头看向老人家手里攥着的一把莲蓬,“阿婆,这莲蓬怎么卖啊?” “女伢儿要的话,这一捧你给阿婆十块钱就行,阿婆够个来回车费了。”这么晚了,老人家也想着卖完手里最后一点东西早些回家,“时候不早了,女伢儿早些回家吧,阿婆也该回去了。” 扫码付好钱,安霁从阿婆手里接过了莲蓬,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满眼映的,皆是眼前景,天上星…… “女伢儿你等等。”安霁都已经走出去三五米远,又被卖莲蓬的阿婆拦下,“这个给你。” 趁安霁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婆就把手里的莲花塞在了前者手里离开了。 “女伢儿要笑。”等安霁回过神来,阿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若是有什么决定不了的,倒不如交给这莲蓬。” 捧着手里的莲蓬和莲花回了家,安霁靠在床上开始数起了莲蓬子,倒是没想过电视剧里女主掰着花瓣念归人的桥段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留下,放弃,留下,放弃,放弃……” 人在心乱的时候,做什么也不可能专心,安霁就这样数着莲蓬睡着了。 荷花静静的躺在一旁,好像是在陪着这个满心迷茫的孩子,又或许只是静静的,静静的遥望着那西湖畔惊鸿一瞥。 思考着那来自宋代的祖先是如何从北宋繁华的开封府,一路来到了这户盈罗绮的临安城…… 明天更新,今天鼓捣点儿事儿,抱歉 第008章 少年意笃信梦行 故忧愁心神难宁 “这么早就起了?” 自家女儿起的一如既往的早,何晏清也一如既往的先发制人:“你爹和你说的你听进去了么?还要去?” “我……” 安霁被说的一愣,有时候自己尚且没有打算的时候,母亲总是猜测先行,记得高中的时候,总能成功把自己对着干那股劲挑起来。 “我什么我?你就不能听听我们的么?”何晏清欲言又止,显然阻止安霁的原因不只是表面上这般简单,“你就听听妈妈的话不行么?” “我没说不听……” 不得不承认,何晏清这次是真的戳中了安霁的想法,昨天和父亲谈过之后,安霁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目标——趁着年轻,试错的机会尚在,如果不闯一闯,将来便是永久的遗憾。 “那你就乖乖的,到时候跟着云帆那孩子一起去搞搞影视服装设计,再往后也和你那闺蜜学学,搞点儿国际大奖出来。” “这个年纪了,你总得往你以后思考思考,妈和你爹总不能陪你一辈子。” 作为母亲,何晏清想的全面而琐碎,若不是何晏清在背后默默的付出,安家宁当年也不可能没有丝毫后顾之忧的去做那些自己想做的。 “嗯。”正愁找不到借口的安霁倒是被提醒了,自己当年和男朋友宁云帆一起做博士论文的时候邂逅了杭罗,若是让后者打掩护,自己应该来得及瞒过母亲做出一番成绩来。 “那我去道个别总可以吧?” 试探着开口,安霁知道若是现在就说自己去和宁云帆一起工作了,母亲何晏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的。 看着母亲犹豫的模样,安霁赶紧又补了一句:“毕竟伯伯阿姨们对我一直不错。” “去吧,去吧,你也确实不能不明不白的就离开。”何晏清担心女儿一去,就偷偷留在了厂子里,到时候自己去找人出来,叫双方都不好做。 可何晏清也知道,那些比自己还要年长些的织工们是真的把安霁当做孩子来看待,如果安霁不给他们一个交代,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不要过分担忧,亦或是单纯的提醒女儿,何晏清手里一边洗着碗,嘴上又连着说了两声‘去吧’:“去吧,去吧,别叫我和你爸跑到人家厂子去找你就行。” ‘哗哗’的流水声盖过了大门开关的声音。 第009章 风宁雨休引蜻蝶 千载百年文漫灭 坐在摇纡机面前,安霁心里依旧是乱的,眼见着将纡管上已经缠满了刚刚从水中籰子上引过来的丝,却还还呆愣愣的继续摇着。 “安霁,你姆妈和阿伯是不是回家之后又说你了?”张阿姨看出安霁今天不对劲,开口问道,“其实……” 即便安霁一直在双方之间周旋,张阿姨对安霁父母的态度也是略知一二的,再看看安霁今天的状态,心里基本上就能肯定了。 “你要是心情不好,倒不如出去转转,过两天彻底想明白了,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嗯……”安霁这才把手下的摇纡车停了下来,一时间愈发的迷茫,“可我没有地方去。” 如果自己一直这个状态下去,做事情也做不好,安霁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只是当梦想和现实将人紧紧的裹在中间,就同那蚕茧里的蚕一样,被压的没有一丝额外的空间。 “想不明白就多出去转转嘛。”张阿姨凑到安霁身边,接过那些摇好了的纡管,转身放到一旁的水盆里去,这才又同安霁说了起来,“你看之前咱们说机神庙剩下那些碑……” “现在我们能知道具体位置的也不全,也许你可以去看看,你研究生学的不是历史么?说不定能产生什么共鸣,也就想通了呢?” 想当年安霁从历史系转到服装设计,也正是为了史书里那些沉甸甸的国之丝文,族之华服,那一曲曲叫全世界为之‘臣服’的霓裳羽衣。 想当初,安霁也因此和母亲有过一段时间的争执——当初安霁选择选历史就在何晏清的期待之外,至于这服装设计,和安家宁在那个年代选择戏剧与影视一样前途未卜。 “好。”无论过去的成败,现实里总是要往前走的,蚕能破茧重生,终究要自己去探索一个突破桎梏的方向,“我争取今天就能想明白。” 这句争取安霁是说给自己听的,有时候良性的心理暗示必不可少,如果自己都没有信心,那么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 “去吧,你摇好这些纡管也够用的了,放心去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的,我们随时都在。” 只有父亲的支持太过单薄,当一群人支持自己去选择,安霁也更大胆了些许,跨上自行车,当清风扫过碎发,晴阳便只是一抹衬托着青春的光亮,再不能成为畏缩不前的阻滞。 前夜的风雨交加已经被伏天里的杭州隐去了最后一丝痕迹,便是街道最低洼的角落,也恢复了路面本来的颜色。 坐落在杭州碑林的那一块碑安霁在最初就已经去看过。故路重行,安霁指望着能从中唤回自己那份一眼千年的本心,给自己一个不惜欺骗母亲也要坚持下去的理由。 “爱你……” “英雄……” 断断续续的歌声从附近院墙传了出来,也不知是哪所小学的孩子们在上体育课,笑闹跑跳,欢乐的很。 “小学?”靠边停下自行车,安霁打开手机一看地图,“既然碰巧先到这边来了,那就先看看,再去碑林吧。” 旧砖古刻,文保牌子就停在哪里,默默的同来人述说着那份存在裹过的辉煌盛景。缺了角的古刻,短短的三个字,水痕青苔里藏满了历史的掷地有声。 “女伢儿对这感兴趣?” “现在很多人都说这是封建迷信,前两天还有家长接孩子时候说呢,怎么这些东西还能当做文物保护起来!” 这突然出现的老人家给安霁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这才应了声:“嗯。” “难得啊,难得啊……” 第010章 细雨浅痕换新宅 青烟绿泥漫旧台 “女伢儿啊,我看你对这些是真的感兴趣,我们家那块儿就是原来下机神庙附近。”可算是有人愿意听自己多说几句,笑呵呵的说个不停,老人家脸上的皱纹都肉眼可见的攒到了一起。 “我家里倒是有本书,看上边图画应该和机神庙是有关系的,只是那文字我看不懂……” 短暂的遗憾过后,老人家眸子愈发晶亮起来,“女伢儿你要是感兴趣,就和我去取一趟,我在这儿看了多少年门,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细致的,也算是有缘分。” 从这学校到下机神庙,一路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安霁欣然答应。骑上自行车,等老人家去打招呼请好假,便一道往老伯伯家走。 “女伢儿啊,你这是在写什么文章么?还是做什么……论文?”老伯伯在前边带着路,一言一语顺着风飘到安霁耳朵里。 “我那两个孩子倒是和你差不多大,可惜一个出国了,一个学的理科,兴趣都不在这方面上。” “哎,现在年轻人还能对这些老东西感兴趣,真的难得啊……” 路算不上远,老伯伯自顾自的说了几句之后便开始专心汽骑车,不到一刻钟,老伯伯便停下车来招呼起安霁。 后者一只脚撑在地上,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高楼,不知道又在想着些什么。 “到了,车停在外边就好了,这个门只能进人,而且里面车比较多,到时候不好出来。” 安霁大学不是在杭州上的,记忆里一片古旧的青砖灰瓦已经被高楼大厦替代,一时间也不免感叹时间飞逝。 不远处应该还在修缮,坑坑洼洼的地方还保留着些许雨的颜色,挂上几分薄若青烟般的绿苔。 “那边还在装修,女伢儿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些。” “那书我也不能不能帮上你,只是打我记事的时候就在家里放着,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将自行车上好了锁,老伯伯继续走在前头领路。 白粉蝶划过半空,停留在不远处潮湿的上,安霁顺着望过去,便看见一片映着淡黄色光芒的翅膀在地面上吮吸着夏日里难得的甘霖。 “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些小动物有灵气,那里据说就是机神庙的位置……” 老伯伯正从兜里翻出钥匙来开门,还分出神来回头看了一眼那方向,“可惜喽,都没留到现在,那可不是什么迷信的东西,全是属于杭州的历史。” 说到这里,安霁也不由得点头,机神庙里拜的都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神仙,而是那些在杭州,乃至于中国丝绸里将故事织进历史长河的人。 “哎,现在这些东西丢的可太多了!”老伯伯喟叹一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楼道里散开,冲撞在两个人心里。 “咔啦……” “你进来坐坐,外面挺热的,我去给你把书拿过来。” 或许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缘分,老伯伯的话很多,安霁刚抓住间隙要和老伯伯说自己站在门口就好,后者便已经拿着本泛黄的书走了出来。 “喏,这个给你,实在是放了挺长时间,当年应该还受过潮,有的字也未必看的清楚了。” 书还是古法线装的,安霁甚至能够想象的到当年有人曾一针一线固定好这书时的仔细。 尽管受潮也没有发霉,泛黄却没有折损,可见老伯伯尽管看不懂这上面的文字,依旧把书宝贝的紧能。 “再宝贝的东西也要看得懂的人才有用,放在我这里,那就是糟蹋。” 见安霁微微抿了抿唇,一副不大好意思开口的模样,老伯伯直接就把书塞到了人手里。 “女伢儿没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要是不好意思,将来有机会讲给我听就是。” 第011章 蚕月桃花铺满路 天地经纬里程图 清风落月浅云处,一纸燕声催春霞。水榭芳台织曼舞,复见烟柳生新芽。 临安城在无数诗人口中是奢靡之风盛行的金银堆,亦是竞豪奢的户盈罗绮…… “地经,地经,临安地经,十文钱一张!” “十文钱一张,临安城地经……” “官人可要这地经?临安城可是热闹,若是初来临安,没有这地经,恐怕是要迷了眼。” 来人递上铜钱,接过了这宣纸上印出来的临安城地经,复又开口问道:“听闻西湖畔御园在节里有歌舞,不知丈人可有什么合适一家人歇脚的客邸推荐?” 售卖地经的一边展开一卷地经指给来人看,一边回应道:“官人想来是头一次来这临安城,倒是可以往三桥那边寻寻,大些的客邸全在地经上画了。” “若是不缺盘缠,倒是可以去王员外的客邸,同御园离着极近,来往车马方便,若是去游湖,也比旁人早到些。” 卖地经的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心下便知道这人恐怕携妻儿来临安城靠的都是解质借兑才有的盘缠,王员外私家园林里的客邸大致是住不起的。 “若是想寻些适合长住的,还是去三桥那边看看,只怕到时候要不好抉择才是。” 眼见着便是上巳节,本就繁华的临安城里更是热闹非常。最喧嚣的到底要数那被苏轼比做西施的西湖。 琴音贺霓裳,一曲动千舟,倒是不知谁家小娘子、小官人方才取了一支深红映浅红的桃花细枝,簪花折柳,好不快活。 “三娘今日穿的好生贵气,也不知是谁家的罗,倒是羡煞了人!”说话这小娘子还未嫁作人妇,金钗宝珠,玉镯藕臂,腰间挂着的香囊更是繁复的累丝工艺。 举手投足间的暗香袭人,无处不透露着临安城的富贵气。 被赞的那姑娘桃粉铺面,玉容黛眉,方才从那插花轿子走下来便被拦住,闻听此言,却是好一阵娇羞 那掩面的帛巾绣了牡丹戏蝶,非一般的精细。若是晚上半月拿出来,定然要叫那蜂蝶迷了心神。 “眼见着便是上巳,三娘这衣裳叫人眼睛都挪不动,暮春的天也热了,我的好三娘,倒是告诉我,这罗是谁家的才是……” “非是不告诉五姐儿,只是这罗裙也是官人买来送我的,为官家做事,非是上巳节当天,皆陪不了我,哪里有寻常人家的夫妻过的痛快?” “因而官人怕亏待了我去,特地备了这罗裙赔罪。” 浅绿的旋裙没有什么绣花为饰,在这春色里也属实算不上娇艳,反倒是那份朴素里流溢着的光华,好像要把整个儿盛春都织进这每一绞丝线里去。 旋裙连同那褙子一道,抹去了纱料飘逸中那份浮躁,服服帖帖的垂着,活像是那羊脂白玉的禁步,如仙衣,却融进凡尘;似烟柳,却挂上沾满了日光的桃花瓣。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五姐儿,实是官人也为提这衣裳是谁人家织的罗,谁人家裁的衣……若是五姐儿实在喜欢,改日我问了官人,再同五姐儿道来。” 第012章 庭有玉树胜兰芝 休言春暖燕归迟 玉桥柳堤尚不及,画舫芳亭宴春光。清风楫舟歌新词,更胜巢燕往来忙。渡口早早站满了游人,方才十文钱买了地经的人亦是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 无论是富家的小娘子、小官人,亦或是穷苦人家借了贷来游湖的,无一不是穿着自家里最好的衣裳,来配这春光。 “三娘,三娘,快些!”五姐儿浅粉的衣裳,活像是那翩然的春花,若不是众人急着游湖,指不定要吸引了多少目光去。 三娘比五姐儿打了七八岁,不必年轻小娘子家的身体,提着裙摆跟在后面:“五姐儿莫催,三娘怎比你那身子骨?” 描金的潮浪纹,光华映照春色,给西湖也染上一片鲜艳的花颜。风动轻摇,茶香入怀,付好了铜子的游人被船家安排着有序的登上画舫,嬉戏笑闹,好不欢喜。 五姐儿这么会儿已经寻了处合适的位置,唤着自家姐姐:“三娘,三娘,快来这边,这边风景好!” “三娘,你看这茶盏的颜色,同你这衣衫配到一处,当真好看极了。” “就你贫嘴……”人美衣裳美,面上珍珠粉更比春花芳,三娘被自家姊妹的话夸到了心坎里,笑着嗔道,“五姐儿你这嘴,可是方才偷含了糖?” “三娘可莫笑话小妹了!”五姐儿拉着三娘坐下,便开始点茶水。 三娘伸手拦了下来,柔声道:“要些小点便好了,如今尚且是去年的旧茶,倒不如回去喝。” 风捎过杭罗独特的细孔,便携着盈出湖面的春,一并送进访春人的心怀。远有亭桥玉官人,近是娘子俏春衣,也不知人因景美,又或是景因人娇,到底少不得几分清风,串起这副长卷中的风物…… “五姐儿,看什么呢?”三娘同五姐儿说起寒食那日的打算,却不想一连几句也无人应答,顺着自家妹妹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只瞧见那水榭。 水榭里头的人不比画舫里少,三娘看见几家娘子穿着件同自己相似的衣裳,方才要感叹这好东西就是叫人看着舒心,便发现那几家娘子的官人不是当地有名的员外,便是大官人,更觉得自家官人情深。 回过神儿来的三娘见五姐儿还在注视着那水榭,便知道指定是在看哪家的小官人:“五姐儿?” “五姐儿如今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到时候也合该寻个合适的小官人,在这湖舫里相亲才是。” 三娘聪慧的紧,若不是打算同官人要个哥儿、姐儿的来养养了,本是有着做些小生意的打算的,现下也只能往后推上一推。 正因为三娘这份儿聪明,这一句话便抓住了五姐儿的心思,只叫那画舫的漆色都染到了脸上,回过头来好不害羞,“三娘,小妹……” “不过是有看上的小官人罢了,当年我不亦是在上元节遇上的官人,才叫爹妈为我二人主理的相亲?”也正是因为两情相悦,三娘和官人的感情一直很好。 “其实,是位衙内。”五姐儿干脆也不瞒了,大大方方把话说了出来,“便是那方衙内,玉树兰芝,又颇擅文词,活像是那画里走出来的谪仙。” “贵客要的荷花酥、定胜糕来喽……”这厮一副短打,是颜色有几分黯淡的粗麻,可也整齐利落,未见什么补丁上去。 只是这厮一上来,便打断了姊妹二人的谈话,二人着糕点堵了嘴,这话便只能留到日后再言。 第013章 上巳鸣琴修禊事 画舫兰蕊唱芳词 “娘子慢些,若是……”话方才说了一半,官人自己的脸上先红了,“娘子还是注意些身子的好。” “一个个只会贫嘴。”自家姊妹尚且在身旁,三娘更是害臊的紧,嗔道,“官人竟是也这般不正经,改日不与你们游湖了。” 五姐儿相亲的事被订到了上巳之后,这几日来临安城的游人实在是多,莫看五姐儿平日里同三娘嬉戏笑闹起来没有什么忌讳的,若是到了旁人面前,也是个脸皮薄的。 如今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且不说若是方衙内拒绝了,属实尴尬,便是当众受了金簪,湖舫上的游人一起哄,也要叫五姐儿只想着化成那春燕,直接钻回家里去。 “三娘同官人恩爱,还不许小妹羡慕了?三娘真真是不讲道理!”三娘还在闺中时,对五妹最是照顾,五姐儿自然也不怕说什么叫三娘不高兴了去。 “贫嘴,贫嘴,若是你三娘我不讲道理,早就不告诉你那罗裙是谁家的,叫你白白羡煞了去才好呢!” 三娘状似是恼了,叫身旁的官人心里一紧,见姊妹二人笑了,方才放下心来,随着一道乐呵着。 小娘子家喜欢活泼些的色彩,五姐儿如今一件儿青楸绿单丝罗的长褙子、着漆姑绿隐纹花罗做了个两寸来宽的边儿,复又着十样锦做了件内里的长袍,下摆处施了折儿。 清雅中透着几分小娘子家的娇俏可人,青青乍访,斑驳过窗,落在肩头,吹起罗衣潋滟,更胜那湖水一汪春碧,也难怪柳词人往昔一见,便要‘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临安之春,真不是乡中可比。”说话的是那借了盘缠带着妻女游湖的外乡人,如今见了临安上巳的盛景,也算是不虚此行。 不远处的一叶细舟里约莫是坐了位左迁的失意人,幸得老友相随左右,鸣琴和曲,传得湖舫中来,虽是望海潮的词牌,却忧愁幽思,端的是给这喜乐日子罩上几分凄凄。 “浣花西子,三潭老月,许人一曲芳梦。清沐楫舟,鸣琴籁水,幽幽敢颂流风。有似入仙穹。苦尘催寒雨,遍落乌篷,心印亭中,桑蚕桃外柳花檬。” “重重不见高嵩。万般皆欲渡,边戍征戎。弦外盛春,临安好景,怎容霜雪张弓。华发告先翁。南国兴旺事,北地难通。曾是兰宫意气,料想就应同。” 佳节同庆的日子,钻进一曲忧国忧民的哀歌,不可不谓是大煞风景。 如今泉州港对外贸易兴盛,临安复又是自迁都前便靠着手工业起来的城市,任是谁人对于此等杞人忧天都空余嗤之以鼻。 乌篷细舟里的人似是感受不到一般,一个劲儿的往湖舫这边凑,琴音铮铮,到底没有半分临安春景的柔情。 “那是方衙内的爹爹,方官人罢?”小舟离得愈发的近,五姐儿这便看清了船上鸣琴之人,“想来方衙内也是如此重感情之人……” 一旁坐着的三娘和官人见此却是不由得蹙眉:五姐儿单纯,只羡这老友之情,却不想想,人以群分,若有朝一日方官人也被官家贬谪千里之外,到时候便是举家流离。 “五姐儿……”三娘想要开口,却被自家官拍了拍胳膊人拦下,回头见官人摇摇头,亦是缄口不言。 爹妈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娘和官人决定将这事交给爹妈和五姐儿自己来决定,免得日后后悔,却也白白负了这芳华岁月。 第014章 家家户户喜罗绮 经营不善受排挤 天卷山色皆风岚,罗衣绣帕欲寻寒。上巳过后,紧接着便是寒食、清明,朝廷中做官的便将在这假连了下去,也是难得的清闲日子。 “五姐儿,你随着六姐儿些,若是再遇上前番那事,以六姐儿如今的年岁一个人到底应付不来。”当妈的又要打理家中事务,还要天天念着哥儿、姐儿们不出事,难怪华发早生。 “妈,六姐儿如今年岁不小了,自己便能够解决,若是此时不放手,到时候六姐儿嫁了人,还不是要愁?” 从五姐儿能看上方衙内,复又不惧其爹爹可能惹到身上的左迁事,便能知道五姐儿是个顶有想法儿的,想来对小妹的想法和作为是知情的,不过不想横加干涉,由着六姐儿自己去做。 “将来是将来,那些催讨的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六姐儿想要学织罗妈也不拦着。” “只是若被那些手上不长眼的给破了相,小娘子家的,将来可怎么办?” 虽说如今社会风尚不忌讳这些,更是有那两位相爷因为争抢以为和离过的富娘子而双双被贬官之事。 左右如今的官人家也好,寻常百姓家也罢,对小娘子家的容貌同那所谓的守节不甚在乎,若是才貌双全,复又腰缠万贯,那便是顶抢手的…… 看着自家五姐儿这油盐不进的样子,当妈的便知道自己劝也无用:“罢了,罢了,如今我也劝不动你们了。” “莫要伤到自己便好。” 五姐儿已经出了屋去,也不知听没听到这嘱咐,至于六姐儿,现在恐怕是已经到了市西坊。 “这是做什么?”成匹的罗被搬到屋外,六姐儿匆匆忙忙的凑过去,却已经是赶不及,眼看着好好的东西被来人往地上一贯。 六姐儿伸手欲要拦下,却被粗暴的推着后退了两步:“你们做什么?这铺面还没有到时候,你们做什么动师父织的罗?” 六姐儿口中这师父,是位约莫三十有余年纪的妇人,最善创新,就连那顶少见的织金罗也做得一二。 李大娘子经营这铺子本是这城西最有名的几家之一,因着官人远戍,幼儿夭折,本身便性子软的李大娘子恍惚了约莫大半年的功夫,叫众家织罗的技艺赶超上来,抢了生意,这才一蹶不振。 “官人不知去向,没有后生,如今李大娘子这般恐怕连借兑的都不肯借给几个铜子儿罢?” “呵,听说你们那织机还日日断丝,该不会是做了什么,惹得机神之怒了罢!” 来人言语的口气便是闹事来的,六姐儿知道李大娘子如今是欠了人钱的,便是报官也用处不大,若是想解此一难,恐怕还要从织罗本身开始。 “走了,收工!”来人闹了一番事,欢欢喜喜回去领赏。 李大娘子拦不住,只在屋中掩面,泫然欲泣,反倒是助长了来人的气焰。 “六姐儿……”六姐儿做事有条理,又是个刚强的性儿,如今见着六姐儿,李大娘子就如同见到了主心骨。 “师父。”六姐儿应了,却没有劝慰师父的意思,“师父,切莫不可如此下去,改日我同师父往乡下去一趟,寻些好丝来,尚且是来得及的。” 早就怀疑这丝的质量出了问题,倒是李大娘子说什么也不信这买了数年的人家会出了问题,只当是自己心不在焉,这才屡屡断丝。 织罗的人却穿不起罗衣,见师父一身短褐,六姐儿打心里不舒服,“明日,师父,切莫不可再拖下去了……” 第015章 寻蚕丝三娘助力 免牵连衙内送绮 “今日要与你相亲,怎生不见六姐儿?”三娘环视一周,全家人都在,却偏生不见了六姐儿,心下不免奇怪,小娘子里向来数六姐儿最是稳妥,若说五姐儿不在,倒还不稀奇。 五姐儿没搭话,不远处御园里那插花轿子好看的紧,连轿帘的帷幔都是那织金花罗,是极少见的料子,亦是他们这等人家也买不起的。 “那应当是官家的公主罢?”顺着五姐儿的目光,三娘也看见了那轿子,“这织金的罗,雅致里逃不脱的富贵,真真羡煞了人。” “官家的公主面上富贵,倒不如我们这些寻常百姓家的小娘子过得随心。”五姐儿性子开朗,却也看的通透,“如今我等寻常百姓也能罗衣纨扇,早是官家给的自由。” 自家小妹说的有理,三娘颔首应了,默默良久。三娘不问,五姐儿便也不提六姐儿的事儿…… 都是一家人,三娘也是个急性子,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儿,三娘又道:“五姐儿,六姐儿平素便同你走的近,你可知道六姐儿如今去了何处?” “六姐儿该是同她师父去郊外看蚕丝了。”对于小妹去做了什么,五姐儿清楚的很,只是无人问起时,便全当做无事,口风也实在是严。 “她师父?”三娘愣了愣,“城西的李大娘子?” “听说这几日有人去李大娘子那里闹呢……若不是官人远戍,李大娘子如今的生活,应该是和和美美、同我和官人一样举案齐眉。” 同是娘子家,三娘很能同李大娘子共情,可同情归同情,三娘也没有额外的本事去给李大娘子做什么,“官人前些日子往郊外出了趟公事,倒是看见几家蚕丝出不去。” “若是六姐儿寻不见,或许还能支撑一时。”话说出口,三娘也有些不确定,六姐儿那性子她是清楚的,容不得糊弄。 揉了揉禁步上的玉佩,六姐儿对稍后的相亲有着几分紧张,却还是关心着五姐儿:“六姐儿那性儿三娘还不知道?事事要拔个头筹,恐怕没个一旬是回不来临安的了……” 一双姊妹不再言语,只等着湖舫靠到岸边,二人同双亲一道上了湖舫。 珠帘罗幔,檀香漆屏,到底是掩盖不住小娘子家的祈盼与愁思,五姐儿是个爽朗大方的性子,复又通些词文,也算是周遭有名的才女,难得又这般娇羞的作态。 云履踏波等仙都,青色道衣卷千江,头上更是那时下文人隐客极兴的高桶东坡巾。麻衣素布,配上那锦缎的滚边儿,倒也不显得寒酸,平添几分出尘。 说起来,方衙内如今也好歹是个秀才,再加之如今官家放松了对百姓穿衣、出行的限制,方衙内如此衣着,也没有半分逾矩。 “小娘子很好,只是仆已然有了心上人……” 五姐儿等了这许久,只是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只愣到方衙内都将准备好的一匹罗、一匹绮差人递了上来,才应道:“官人不必皆是,奴明白的。” “还愿官人同心上人早成眷属。”五姐儿心里难受,却还是祝福了方衙内,接下了方衙内按相亲规矩送的这两匹布。 “愿小娘子安康。” 方大人尚且在一个劲儿的同五姐儿的父母道不是,方衙内已然离了湖舫,对着西湖吹那裹挟着春柳青涩气的风,垂着眸子,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只等方大人出了湖舫,才一道离了湖畔…… 第016章 子规念归又春晚 夜送旧梦影阑珊 子规声中问子规,离家数载盼人回。月影阑珊游人退,念归念归人不归。最是暮春好景,月色才添凄清。游人归家,便空余下西湖岸畔那一园春色孤芳自赏。 游人有归途,不闻征戍音。当子规啼于月夜,娘子掩烛自泣。非是空山无人烟的忧愁寂寥,却是那邻家小儿温书笑闹之声传入李大娘子耳中…… 将去的地方离着临安城有一段距离,安六姐儿提早便来寻了李大娘子,门口唤了几声师父不见人应,便知道是李大娘子有心事,等在门外良久,未敢打扰。 春风不寒,见月时鸣的几声鸟叫,倒是将愁思落上人心尖,安六姐儿等得有些忧心,轻叩门环,唤道:“师父,是我。” 李大娘子知道依安六姐儿的性子,定然要提早来寻自己,早早便留了门,只是不允而入,断然不是六姐儿做的出的。 “师父?”当年大姐遇人不淑,便是在这般春夜被凄冷的月色险些带走了性命,安六姐儿愈发担忧起师父来。 叩门之声愈发大了几许,这下儿倒是叫邻居从院子里探出头来,见是安六姐儿,长出了口气道:“李大娘子早便等着,门便是为你留的,叫我见了你就唤你进去呢!” 还未及六姐儿回应,邻居便自顾自的感叹起来:“你是李大娘子的徒儿罢?可好好陪她说说话,唉……终究是个可怜人。” “嗯。”六姐儿应声儿,方要说些什么,便被邻家娘子推到了门口。 还没给六姐儿反应的机会,后者便轻推开门,将人送了进去,“快去,你师父想来是心情不好,若是能得小娘子家陪着,谈谈心事,许是能好上些。” 并非所有人皆是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寻常老百姓之间更多的还是能帮则帮。 更何况当年李大娘子家兴旺发达之时,也没少同邻家分享好东西,若是此时随着旁人来踩李大娘子一脚,倒是邻家的不是了。 “师父……”已然被送到了师父院里,也不再有什么合不合适打扰的顾虑,安六姐儿缓步蹭到了师父身旁,轻言唤了一声。 安六姐儿和邻家娘子进门时李大娘子便听见了二人言语之声,现下已然息了泪意,将烛火燃了起来——作为师父,李大娘子不能将自己的憔悴和颓唐全数推到徒弟身上。 六姐儿只唤了方才那一声,便不再言语,做到师父身旁,对着那忽明忽暗的烛火,二人良久无言。 银光洒满了墙头,在地上铺出一面镜子来,将二人的影子描摹。那月光好似穿透身心,叫人在暮春的季节里,仍旧觉得清寒。 李大娘子的心事随着月光浸满整间屋子,而安六姐儿却已然靠在师父身上睡着,讲徒弟靠到一旁的瓷枕上休息,李大娘子空余下几声叹息。 邻家的灯烛熄了,月色也愈发猖狂,只叫李大娘子整个儿床榻都都沾满了自己的影子,方才扭过身去,静悄悄的开始退下…… 那棵桃树的影子终还是被印到了屋中,李大娘子看着那斑驳的影子,在心里头只起罗来——那时候官人尚在,归家便替自己操劳事务,养得一双柔荑,没有半分能挑起丝线的干糙。 再后来,官人离家一月,自己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却因愁绪引得孩儿体弱,早早夭亡…… “师父,你昨夜没睡么?” 第017章 春蚕辛勤织华年 三月缫丝不求闲 面前这长车四周帷幔,顶上盖棚,虽不比那公主乘的插花轿子来的舒适、华贵,到底也是能遮风避雨。 说起来‘长车’还是皇都迁到临安以来才有的东西,对于那买不起马车的寻产百姓家来说,也着实算得上是个方便出行的新奇玩意儿…… 寻常百姓无论是按时辰租来,又或者是以天计数,贵虽贵了些,到底不会是那担付不起的奢侈物件。 “师父快上车罢……”李大娘子一夜未眠,眸下弯了半月牙的黑,看着便没精神的紧,安六姐儿是真担心自家师父的身子。 所幸五姐儿特地将自己存的那几贯铜钱提前塞给了六姐儿,叫现下里师徒二人能有这长车来乘着,也能休歇一二。 知道这长车要不少钱来,李大娘子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心中不忍的紧:“六姐儿,不必的,我们走着便是,何必这般破费?” 安六姐儿知道师父的心思,不由分说将人塞到了马车里:“师父可以问问,我可是今早才租的这长车?” 知道拗不过自家徒儿,李大娘子无奈笑笑,甚是和六姐儿心的阖上眼,闭目养神起来。 微眯的眸子隐约看见六姐儿笑着,李大娘子也笑得舒心,许是真的有几分疲倦,不一会儿竟也真的睡着了。 清风带着远处的花草香穿过帷幔,一个劲儿的往长车上二人身上栖。六姐儿昨晚睡得香甜,现下里正愁那精神头儿没地方释放,将半个身子伸出帷幔去,探头探脑的。 暖日熏人,不远处便是一片桑树,安六姐儿知道是寻到了第一家养蚕缫丝的农户,这个时节正好是春蚕结茧之时,蚕丝的质量如何,一眼便能明了。 复又向前走了一段,一间似有人烟的屋子便映入眼帘,安六姐儿急忙唤师父起身,二人一道下得长车,直奔着那屋子而去。 “六姐儿慢些,平日里也不是这般急躁的性儿,今日这是怎么?” 如今见着这养蚕的人家,安六姐儿便如同看见那救命恩人一般,只想着扑过去,早些解决了困扰师父同自己的难题才是,一时间也有失平日里稳妥形象,直拉着李大娘子疾步快走。 听闻师父那话,六姐儿的步伐当即便慢了下来,面上一羞:“师父莫要打趣徒儿了,如今早些解决了这蚕丝的问题才是。” 蚕丝的质量是一回事,没有官人帮衬,自己如今要操劳家中事务,洗衣做饭,手上起了茧子不说,更是粗糙许多,早就不似当年。 可见徒儿这般喜悦,李大娘子终是不好说什么叫人坏兴致的话,只把想的埋在心里,暗自喟叹一声。 六姐儿如今正兴奋着,自是听不见师父那微若飞蚊的叹息,直等到看见那被放在竹簸萁里的蚕茧方才彻底笑逐颜开。 此情此景,也当真是应了那句:欲问桃花几千里,春风鸟语浇心醉。管他金银数万缠,一朝破茧可翩飞。蚕、蝶有破茧重生之日,安六姐儿见了,便只觉得师父的织罗铺子,腾飞的日子亦是指日可待! “不知二位娘子来此,可是要买这蚕丝?”二人没停留一会儿功夫,便打屋里走出来一位约莫二十有余的娘子,看见二人打扮,心下便知是蚕丝生意送到了门上。 李大娘子颔首应了,只是这蚕丝的质量不光要看蚕种子,也得看抽丝剥茧人的本事如何…… 第018章 缫丝剥茧三千載 锦绣华服丝路开 “二位娘子勿需担忧,这次蚕、软蚕我们是断然不会缫丝充数的。”似是看出了李大娘子的顾虑,这养蚕人家的娘子笑道,“皆是长久的生意,何必因着这点蝇头小利闹得不愉快?” “我们家中做这缫丝的活计也要有几代人了,若不是老人年岁大,不好将东西带到临安城里头去卖,也不至于落得个无处销卖的下场。” 养蚕人家的娘子也是给出了足够的诚意,显然是希望能够做得这单生意的。 “都是极好的蚕种,暖种、收蚁、上簇,无一不是在最合适的时辰里头。”这娘子家回身唤儿女拿出些缫好的蚕丝来,递与李大娘子看。 周遭不少人家早就将蚕丝送到临安城里去卖,便是质量再好,这些蚕丝也只能滞留在手里:“皆是熟能生巧的活计,少有什么结节在上边,娘子大可看上一看……若是和心意,再买来也不迟。” “早些年没有这么多人家做养蚕缫丝的生意,便也好生活些,这些年来已然很少能卖到泉州港那边去,同外邦人做生意,到底不同曾经那般好卖。” 也不消前者说些什么好叫李大娘子和安六姐儿下定决心选择今日这丝的话,好歹这丝拿回去尚且需要处理、精炼一番,只要这丝干干净净,韧性能比之前那动辄断丝的线好上些许,李大娘子便能满意了。 如今手里的铜子儿有限,花起来总也不好大手大脚的,虽说这丝的质量同人的手艺都还算得上是不错,二人却也不得在乎这花出去的钱会不会打了水漂。 桑沃蚕肥,做工的人也细致的紧,缫出来的丝便光滑白净。似是活该安六姐儿和李大娘子好运气,未走出来多久,便遇到这合心意的丝来。 二人没急着定下这丝,只是同那养蚕的娘子攀谈起来…… 珍珠苍碧翻涛隐,清风拂面送知音。一望千山桑蚕林,短褐旧衣果辛勤。李大娘子同这养蚕的王二娘子一谈如故,从这缫丝的几千年,叹道临安罗的鼻祖——越罗。 你一言,我一语,对于官家的英明、临安的兴盛,皆是赞不绝口。提到这丝罗,更是不尽的骄傲意。 “双林的绫、吴越的罗、再加上那千金的锦绣,天青的瓷器,不只是官家喜欢的紧,便是从泉州港送出去,顺着到海外,更是叫他们那些没见过的喜欢得紧……” 无论是周遭的倭国、高丽,又或者是远些,叫王二娘子都叫不出名字的邦国,皆是不如如今的繁盛富足,百姓心里自然带着几分看不起在。 王二娘子又是个善言语的,张口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听说那些贾人,可是得盆满钵满,官家也是借此得了不少税钱去。” 自家师父同王二娘子没个停歇,安六姐儿干脆也不再光听着,仔细打量起那些蚕茧同缫好的丝线来,算计着出多少贯铜钱买下来才算合适。 “我们这些丝罗的衣裳,到了他们那里,恐怕更是穿不起!” “本就该是如此,我大宋的好东西,哪里容得旁人糟蹋?” “岂止如此?”王二娘子谈的激愤,一时间顾不得什么文雅,只叫屋里头的官人都探出头来。 你来我往的言语之间,二人聊得愈发投机,若不是旁边还站着安六姐儿,恐怕只叫做师父的忘了此行的目的。 第019章 山岚又起不见月 欲待云开清霁悦 “我给两位娘子一个价,管叫你们满意。” 许是因为投缘,再加上这往来运输要买丝人自己解决,王二娘子果真给出了个极合适的价格,这笔蚕丝的生意便算是谈得妥当。 蚕丝既然定下来了,师徒二人便需要思考如何带回临安城的铺面里去,做织罗前的煮丝、浸泡的工序,遂是辞别了王二娘子,顺着来时路而行。 不同于之前的紧迫,寻好丝线的回程路显然是轻松不已。做师父的终于成功将本要租长车的徒儿拦了下来,二人从卖丝的王二娘子家借走一驴一马,这便骑着上路…… “师父,铺面眼看着便要到期限,这夏日也眼瞧着就到,那些罗衣的买主儿和成衣铺子恐怕已然订好了人家,我们赶紧些或许还来得及。” 把马让给了师父,安六姐儿斜靠在驴背上,分析的头头是道:“师父,我们还是将这马给人家还回去,早早租了长车回临安……” 话说到一半,六姐儿又想出了些新法子来:“又或者直接到附近能租来车马的地方去,直接将蚕丝拉回去才是!” 比起安六姐儿迫切的模样,做师父的好像反倒不是那么担心——倒也不是因为胸有成竹,实在是李大娘子几经打击,如今现实的紧,对未来没有什么翻身的奢望。 可身为师父,李大娘子也不想耽误了徒儿去。六姐儿是个死心眼的,认准了便鲜少有改变的打算,叫她改认个师父,怕是比登天还难。 就是这叫人矛盾的当儿,李大娘子的心思便是听天由命,若是赶得及便赶,赶不及便也顺其自然,没有应徒弟的话,只假寐起来。 “这不纯纯摆烂么?”靠在窗边摆烂的人儿也不知是在念叨自己还是书中人,可这内容实是吸引人,安霁打了个哈欠,又继续把故事读了下去。 “师父?”别看李大娘子如今算不上年轻,可在徒弟心里头,还和那没长大的孩童没什么两样。 话讲出口,半晌儿没听见师父回应的安六姐儿一眼便看出师父是在装睡,谁人家入眠的人儿,还能死死攥着那马缰绳,一身紧绷,生怕给自己掉下去了? “罢了……”无奈的叹息中带着几分笑意,也不知这师徒二人谁更成熟些。 在王二娘子处留宿一夜,这山间今晨便起了雾,如今叫那太阳一晒,四处漫散着蒙蒙的亮色,更是含着些许青浅的光晕,当是将那满山翠色,俱数揉进了山岚。 走走停停,这云雾也随着师徒二人一道蹭到了临安城。去时尚是紫霞红云送春晓,碧岸青天炊烟早的西湖晴日,倒叫人想不到这欢欢喜喜回来,却是云霭霭藏银月半弯,风萧萧推乱浪三千的风月夜。 “是李大娘子罢?”方才到了巷口,师徒二人便被一身麻衣短打的人拦了下来。 来人一脸横肉,借着这萧条的光线,当真像那趁着月黑风高,方才杀人放火回来的模样。 师徒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李大娘子怀里便多了一张交子,转眼来人就已经到了身后,声音从大路传来:“这钱你收着。” “这东西……” 不同于李大娘子还没回过神来的恍惚,安六姐儿更警惕几分:“你是谁?” “是我们织坊刘官人给的,收着便是,小娘子家问那么多做什么?” 第020章 好事应结善恶缘 素丝在手纵横间 来人转眼隐入不远处夜市中的人流,空留下安六姐儿站在原地,看着师父手中那张会子不知所措。 “师父,这,这会子该不会是什么来路不明的罢?” 李大娘子在市西坊那铺面可谓是占在最绝佳的位置上,不知叫旁人觑视了多久,现今自然会有落井下石的有心人。方才那人一看便不像是什么好人,做徒弟的不免心生怀疑。 “师父?”自家师父依旧沉默着,应当是在思考着这问题,只是良久依旧没个回应。等到回忆起方才师父听见那刘官人之名时的反应,六姐儿紧接着道,“师父莫不是认识那人?” 安六姐儿这一猜倒是猜到了点子上,这二人非但认识,刘官人家那位娘子还同李大娘子师出同门。 “每日操劳,方才有了孩儿便害了病,不久竟一命呜呼。”李大娘子想起旧事,心头也不免酸涩,“当年我这铺子的生意还不错,便将那孩子当做自家孩儿,平日里能帮便帮上一二……” 也难怪李大娘子如今能遇到这么多肯伸手帮上一把的人,却原来皆是那份在富贵时依旧怀在心间的善意使然。所谓‘好人有好报’想来莫过于此了。 “可是方才那人?” 明白徒儿的意思,李大娘子喟叹一声,皆是些抱团取暖的可怜人:“是在刘官人家做工的人,被他女兄从火里救出来,无处可去,便留在铺子里做帮工。” 小巷里昏暗,不似大路那般灯火通明,安六姐儿适才更是紧张不已,没有看清那人如何模样也实属正常。 至于李大娘子,当年相助之时就没想过回报,便也料不到刘官人会在这时候伸出援手…… “师父,这是还有一封信罢?”借着灯火,安六姐儿看见有东西从师父手里掉到地上,眼见着便要被师父踏上去,忙蹲下身子去捡了起来。 接过那信,李大娘子也没避讳,当着徒儿的面便看了起来,只是后者懂礼知事,只静静站在一旁,想着等师父看完那信后,可会有什么要自己去做的。 对于这信上的内容,安六姐儿固然是好奇的,却也明白这是师父同那刘官人之间的私教,自己不该掺和,便这般矗在原地良久,看着师父盯着那薄薄一张纸,半晌儿方才开口。 “收着罢,近来若是有需要便去支取。”将那张面额不小的会子递给自家徒儿,李大娘子领在前头,奔巷子深处走去,“改日生意好些,再将这会子加倍还回去便是。” 不知道那信上写着些什么,但安六姐儿知道,师父这是有了重头再将这织罗铺子做起来的心思,作为徒弟,心下里自是欢喜。 攀窗不识字,照屋常饮墨。李大娘子方才燃起那烛火,明焰就摇曳着倾斜身子,想要凑过去看看那信。只可惜前者没给留机会,转身将信收进了木匣子。 月华顺着木匣子缝隙钻进去偷阅,又将那信上的话念与了清风,只引得那烛火猛地跳了两下,似是被那信笺上的言语感动的抽噎。 没有什么逾矩的言语,亦没有圣贤书里的大道理,信上的内容甚至是些连挚友之间的心照不宣都算不上的话。只是两个遭遇相似,却一直怀抱曦月明朗之人坚持下去的约定。 云流千尺缠丝语,善意一腔搏风雨。只叫那桃香蚕韵,顺着那朗月明烛,化入这经纬一曲。 第021章 千丝万缕凭涛沸 更胜烟柳湖岸垂 无以狂风抵岸涛,白浪釜中卷沸潮。此乃是生丝变为熟丝不可或缺的过程,看起来不起眼,却也和后续每个步骤都密不可分。 横纬竖经,这一匹罗要几十米,幅宽却远比不得长度,因而才要摸出好的丝做经线,差些的便拿来做纬线,属实也是因着对丝韧性、均匀程度的需求上有所差别。 小娘子家聪明的紧,同师父学了不久便能帮上大忙,方才将这丝运回铺子里头,就已经按质量好坏分好了经线、纬线,如今只将待那分好的蚕丝放到沸水当中,叫蚕丝脱了胶去。 “时辰差不多了。”李大娘子收拾着一边剩下来的草木灰,也没忘了计算着时间,“取出来放到清水缸里,把这些纬线放进去煮罢。” 用那极长的竹夹子把蚕丝从沸水中夹出来,放到一旁的清水缸里继续浸泡,安六姐儿抬头望向师父,“师父,如今快要入夏,应当六七个时辰便差不多了罢?” 看得出徒儿有些急于求成,可这蚕丝若不在一开始好生准备,往后粘在一处成为结节,便不只是耽误功夫,更是把那蚕丝白白浪费。 “还未入夏,这蚕丝多浸泡几天也好,三日过后再说罢,莫要在这短短几天里头着急。”既然已经打算重新来过,便要一步一行,没必要图这三两日的省事。 “师父说的是。”将煮好的丝全数淹没在清水缸里,安六姐儿帮师父锤了锤腰,又道,“他们现在那些技术对于师父想来是不难,若想要叫人来买,还应当要细致才是。” 听着徒儿的话,李大娘子点点头——要不说这徒儿叫她满意的紧,之前自家兴旺之时也不是没有收过学徒,却皆是因为她的手艺好得利,从不思考这罗同临安城之间的千丝万缕。 这几日自家师父总爱愣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安六姐儿只将一旁分好的纬线捡了起来:“师父?” 等到自家师父回过头来应了声,六姐儿这才问道:“这纬线现在放进去么?” 清风乱逗卷烟云,腾起三千古氤氲。扶光顺着窗棱攀进屋子里来,带着那故友一道,托着水雾染出一片神秘,似是要将自黄帝为始的这段画卷绣出属于大宋的新篇章。 “小心些手,免得伤了去。且莫急。”为师为父,六姐儿便同自己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做师父的处处小心,句句提醒,生怕自家徒儿伤到。 只可惜做师父的光顾着徒儿,却没注意自己脚下,所幸在险些被绊倒之前,叫徒儿给稳稳扶住,否则恐怕是要跌进沸水里头去。 “师父,小心!”安六姐儿有时候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稳重些的了,师父都已经是有孩儿的年纪,倒比自己还毛躁几分。 对着自家徒儿笑了笑,做师父的属实是不好意思的紧。安六姐儿见此,忙道:“师父无事便好,是徒儿不想着将东西收拾好,便匆匆忙忙急着煮丝,这些东西也合该好好清理一下才是。” “是师父自己不小心,这东西放着师父来收拾便是。你且去把之前那些丝整理一番,将籰子和翻丝车腾出来,眼见着不日便要用。” 这边煮丝尚且需要一刻的功夫,师徒二人趁着这机会开始收拾起来,临街的铺面无人看管,倒是引得来往百姓好一阵议论。 “当年李大娘子这罗可是远近闻名的质优价廉,如今……” “可惜,可惜啊!” 第022章 好地界惹人来妒 乱风雨敢问前途 “我家老爷来收这铺面了,赶紧收拾清楚离开!” “哎呦,这是从谁家听说了不成?” 一双来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羸,皆是铺面主人家雇来的,见李大娘子师徒二人如今正打扫着,更多几分猖狂,“倒也算你们有些自知之明,省的我们动手,闹得都没面子。” 手中尚且捧着那从籰子上取下来的旧蚕丝,听闻此语,六姐儿直接便愣在当场,继而从自家师父处收到一个大可放心的眼神:“你继续收拾就是,这边师父来管。” “依之前定的,这半年的钱也该赔与小女子罢?”出乎做徒弟的想象,李大娘子反应镇定的很。 来人闻声嗤笑,掏出个布兜来往桌案上一甩,面上愈发轻蔑:“不过是几个铜子的事,我家老爷可不缺你这些。” “我家老爷也不是那不容人的,给你们三日,若是三日之后还占着这铺面,到时候和你们对上衙门的可就不是我们老爷这么好说话的人了。” 达成了此行目的,二人顺着来时的小巷回去复命,只留下满街巷看热闹的人和戏台中心的师徒二人。 安六姐儿手里依旧在捧着那些旧丝,单单站在清水缸旁看着师父,甚至什么也没有说——师父何必要同那些见不得人好的妥协?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不是所有徒弟都会同安六姐儿这般,与师父共患难。育人万千,属实少不了遇上三两个自私的。 “刘官人家铺面旁有个便宜些的铺面,若是你我二人皆忙之时,也能有个人代为照看。”当师父的自然猜的到徒弟心里想着什么,笑着解释开。 “快去收拾收拾罢,便是我们不走,有人高价租下来这铺面,到时候更叫我们来不及寻个合适的临街门面。” “还是昨日刘官人在信中提醒,有人看上了这铺面的好位置,否则要打我二人个措手不及才是……” 所幸师徒二人皆不是那说一半藏一半的,也免得平白生误会。将话说开了,李大娘子便带着徒儿继续收拾要挪走的东西。 “还当这所谓的李大娘子有什么傲骨呢,也能叫老爷专门雇了我们来……倒是可怜了她那徒弟喽,跟了这么个师父!” 个子矮几分那人手里正掂着扣下的几枚铜钱,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小巷中回荡:“省事还不好?也省的最后闹到官府去。” “至于她那个徒弟,自己不懂看人,跟了这么个师父又赖得了谁?”叫铜钱儿在手指上转起来,复又挑到天上,这才接回手里,“正反?” 高壮些那人没应,扣下铜钱这事儿多少有些不地道,只是也不在自己该管的范围之内,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参与。 “家里有只河东狮?”小个子也斜着眼,将手里的铜子儿藏到自己的钱袋子里,“她这徒弟是安家的六姐儿,那安家也不是穷苦人家,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家事罢!” 低着头行路,全当做没有听见那夹杂在铜钱反复碰撞声中的言语,高壮些这人走着走着,便走到同小个子相距五六步远的地方去了…… 这小个子还总学着文人墨客去那净慈寺,只是不同于后者,单纯去烧香拜神。倒是不知手里扣下那些铜钱昧不昧良心,那些香烛又多么像是个笑话! 碎银崩溅西湖沸,往来善信多为财。雨水浇得满地泥泞,叫未携伞的师徒二人一时间狼狈不已,倒是西湖畔净慈寺里的人,没有少去半分。 第023章 蝶衣粉面飞花令 却把换取好功名 “青风两不移”酒意微熏,席间雅令也进展到了自作的时候,“蝶蕊芳荫处,青风两不移。” 酒眼见着快要见了底,众人便从饮酒助兴,转到赋词吟诗上来:“仁兄这‘移’字虽有青青同清风缠绵不绝之情,可到底有些萎靡,叫这暮春风华沾染了几分尘俗气,何不用‘齐’替之?” “不好,不好……”方才吟出此诗之人连连摆手,“虽说‘移’字不妥,可仁兄所说‘齐’字亦是将原本意中的同行,化作了相争攀比,有失春日绵绵。” “仁兄说的是,是鄙人考虑欠妥。” “无妨,无妨,诗词无以高下,鄙人也是破了方才吟名家词作的规矩,终归是鄙人浅陋……”红纱挂面,眸无定止,大拟是有些醉意攀入心头,此时微风解意,清醒不少。 杯收递盏,摇晃着作揖,作诗之人赔笑道:“鄙人有些不胜酒力,以茶代酒,此一盏全做坏了诸位雅兴的赔罪。” 本就是风雅意趣,在坐无不是当朝雅士,自然不会同那酒桌之上大快朵颐之人一般,具是应了前者推辞之语,“仁兄莫要过谦。” “也是吾等吹毛求疵些……” “不若‘离’字如何?”说话之人眉眼端方,如松玉面,却原来正是不久前才拒了安五姐儿婚事的方衙内。 “又或者将后两字换做‘若离’,若即若离,正如君子至交,却无缠绵小意,柔而不蔓,依而不附。” 方衙内此言一出,众人皆捧杯而愣,“离?” “两不离……青风两不离?” “蝶蕊芳荫处,青风两若离!”方才作诗那人因着凉茶下肚,彻底叫杜康梦中唤,已然双眼迷离,却还是因为方衙内这一句清醒过来。 “妙,此句妙!” “诸位仁兄,青风两若离,当真是妙哉!” 飞花令接的是‘青’之一字,西湖暮春远山近岸,皆色青青。既不违反规则,复又更给青山、细柳添上几分灵动的生气,确属难得。 有此妙句,众人自然皆是赞叹不已,倒是方衙内好一阵自谦,叫众人皆以为这小衙内将来必然大有所成。 “虽说仁兄心寄风雅,可怎生负了小娘子家一片心意?”有些人想来是醉了,也不知怎么,竟是将寻产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放到了这般时候。 “若是鄙人没记错,仁兄应当没有什么心上人……为何要拿这借口拒了人家安家那位小娘子?” 方衙内良久未语,只叫众人以为是惹了前者不愿,忙在中间劝和。 “小娘子、小官人家的事,我们这些人掺和什么?” “就是,来,酒满上,鄙人没本事,接不上!” “这酒都叫仁兄喝去了,哪里是接不上,怕不是……” 众人一直注意着方衙内的面色,却只见后者一口酒闷了下去,呛咳两声,这才道:“家父友人左迁,恐怕要牵连不少人,如是应了,便要害了人家小娘子。” “若是有朝一日,鄙人能得了功名,再做打算。” “我又不怕!”适才佯醉开口之人眼色使了许久,还是没能拦住一直藏在柳树后的安家五姐儿,“这算得什么借口?” 罗衣春风两若离,素面柔花引春蝶。众人见了安五姐儿,这才知道方衙内口中那句‘两若离’是有来处的,只有满眼是那人,方才能句句不离题。 明天更新,抱歉 第024章 改门换面别故事 万事齐备待丝怡 “小心些,莫要碰坏了。”师徒二人并没有耗到最后期限,翌日便将织机拆分开,往不远的新铺面里运。 “这铺面比之前那处便宜不少,以之前三个月要的钱,便能租上大半年。”趁着擦汗的功夫,李大娘子和徒儿说着,欢喜之意从眸子里迸出来,融进周遭春色。 织机的部件是靠榫卯拼接而成,也是李大娘子家传了两三代的宝贝,不仅拆装熟练,更是珍惜的紧,除却同徒儿言语,全程都没有错眼睛的盯着每一个部件的去向。 “李大娘子今日便搬过来怎不知提前同我说一声,也好叫人帮忙。”铺面里的东西不少,往来搬运也免不了一阵喧嚣,这便叫刘官人闻声从铺面探出头来。 只是刘官人也没想到,从自己听说有人看上那铺面,到对方下手租下来赶人,竟是不过三两日的功夫。之前那处铺子有不少李大娘子和自家官人间的记忆,现如今说起来,也叫人唏嘘不已。 事已至此,刘官人也知劝慰无用,便只招呼着在自家铺子做工的前去帮忙。本以为要两日才能有个大概的活计,愣是在日落之前,就已经办得妥当。 平日里繁杂的事务,容不得二人坐下来寒暄客套,打过招呼便忙起各自的事。 刘官人家的铺子这些年来愈发平稳起来,只是家里尚有体弱的大姐儿要养活,没个十年八载的,断然是得不了清闲。遂是没日没夜的做工,索性把家安到了铺子里住下。 至于这边张罗了整日的李大娘子,亦是得不来休息。这东西虽是搬过来了,却还要人一一恢复成原样,属实免不了好一番折腾。 “三十五片……”到底是手里的银子不够,雇不起什么人,李大娘子将能拆开的全数拆开来,甚至连这竹箸交互而成的籰子都要分成六片叫人搬运,显得不那么庞大,便能省下些许钱来。 虽说这竹箸算不上太难寻的东西,可若是现在去买来,且不说大小是否合适,在李大娘子心里,又是一笔不少的钱,心下里不免着急:“怎生会少了?明明方才送到的时候我数过一遍才是。” “师父,您手里尚且拿着一片在数东西用。”到底是安六姐儿靠谱,早便熟悉了师父的习惯,听见那‘噼噼啪啪’的敲击声,抬眼就看见师父手里那片竹箸。 也难怪李大娘子一身本事能因为家庭变故便带着这织罗铺子一蹶不振,却原来一半要归结于这性子。 李大娘子教徒弟时不知道留一手,自己做事虽说手巧,可心着实不算细。没了官人的帮衬,又遭了失子的打击,也难怪落得如今地步。 柔声应下徒儿的话,只叫六姐儿心中又叹了句师父的软性儿,这才一道忙前忙后。直到晚些时候,随着师父回家,便沉沉的睡下。 夜烛惟映不眠影,画栏应是三更月。不敌桂风秋霜寒,偏及别离再圆缺。望向床上徒儿恬静的面庞,想起那一次次相护,李大娘子也不免迷茫。 “我也不瞒着李大娘子你,是你当初那个大徒弟。” “她……”记忆中,自己倾囊而授,只是大徒弟确实没有这天分,学得慢,也不甚上心思。 “还不是有那来临安的贾人,非是那高句丽便是倭国的,要给她不少钱学这织罗的本事。” 檐上新燕筑,春已另从头。李大娘子还是决定放下曾经,如今的六姐儿就只是六姐儿,大可不必因为自己过去的遭遇,便有所保留。 在读资料,有个小问题需要印证一下,明天再更新,抱歉 第025章 翻丝绕籰定沙盘 花罗织机纳山峦 “哗啦……” “哗啦……” 青丝送桃香,一缕千里霞,茵茵芳草色,札札机杼语。市西坊这边多的便是私营的织造铺子,清早起来就热闹的紧。 师徒二人便也迎着鸡鸣起身,早早开始忙起来,顺清水缸里先将浸泡好的丝线捞了出来。 “小心些,莫要损了丝线。”李大娘子恐怕只有对织罗这么上心思,旁的事哪里有过如此计较? 做徒儿的自是应下,开始小心翼翼的将成捆的丝线延展开来,检查清楚没有粗糙、结节的地方,才往翻丝车上面挂。 忙着的时候可不敢有半分差错,直到挂好一捆丝线停下来,安六姐儿方才同师父赞了一句:“师父,这丝当真是要比之前的好上几分。” 抽出丝线的头儿,寻了那平纹绞绕在籰子上,六姐儿生怕出了一点儿错漏,叫这顶费工夫才寻来的好蚕丝损失了质量去。 做师父的还在调整着适才在刘官人帮助下拼装回去的织机,仍旧不忘回头叫徒儿上心:“慢慢来,如今期限不那么急,唯有开头这些准备做好了,方能叫后面织罗不会被耽误。” “只有织出来好罗,才对得起买罗的人,对得住这份手艺。”徒儿也不是头一年随着自己,李大娘子到底还是放心的,只是昨晚萦绕在心头的烦恼,叫人抛却不去。 师父自打那日收到刘官人的信,便有些异常的情绪在,六姐儿不知道既往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叫师父一再伤心,只想着将手底下的功夫再做的好些,对得起师父,也对得起自己。 应了这一句句念叨,做徒弟的手下更精细几分,把手里的东西当那金丝玉珠,珊瑚玛瑙般宝贝着,生怕损了半点。 直到这边将成捆的丝全数套到了翻丝车上,李大娘子也将织机一处处检查好,没看到半分磕碰,师徒二人丝毫不敢寻闲,继续忙活着下一步的工序。 将那足足百三十八的籰子放到沙盘里头,前前后后摆到位置,好做固定,也方便接下来去往那高高低低的经杆溜眼儿里头穿。 眼见着晌午时分,草草用了饭,师徒二人顾不得累,又分头把这蚕丝往牵丝车上引,虽是口中说着不急,每日里却还是能多做些便多做些。 只可惜,操劳了这一整天,师徒二人还没把这开头的些许步骤搞完全,就已然累的连指头都不想动上一动…… 直到那紫云劝归的酉时,不少尚要经营夜市的铺子先行关了门,市西坊不再那般喧闹,刘官人登上门来寻李大娘子,往自家铺面里帮忙打理一番那花罗织机。 “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这处用的久了,有些磨损的厉害,替换下去便是。”李大娘子果然是精通,一眼就看出问题来。 刘官人谢过了友人,对于前者为何不知如何修理这织机,二人皆是心照不宣——芳娘在时,打理这织机可是仔细,要不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头回出毛病…… “往后有机会,我将这部件拆开来同刘官人讲讲罢,这织机若是伺候不好,哪里能叫罗织好?” 李大娘子说罢站起身来,那双潋滟里又罩了纱般的眸子像极了西湖,却也满是岁月染上的红丝,等目光扫到织机上尚且没有织完的花罗,李大娘子又没少了颔首赞叹。 远山青黛眉上点,不敌烟罗团花间。这烟色牡丹芙蓉纹花罗大方的紧,山河风貌春色锦,全数被这一梭一线织进尺方的罗里。 第026章 打蜡滑丝穿经纬 绞边综片首齐备 安六姐儿现下里就连从清水缸里头将籰子捞出来都要思考思考,生怕叫师父被自己打扰到,影响了那绞边综的准备。 轻轻落步,一双手捧着那浸满了水,缠在籰子上的丝线,六姐儿甚至不肯让那水‘嘀嗒’到地上,惊到需要静心做事的师父。 抬起头来看着自家徒儿,李大娘子只觉得可爱的紧,不免轻笑出声:“六姐儿,不消那么小心翼翼,师父织罗织了多少年,只要不同你言语,自然是数的清楚。” 看得出六姐儿生怕弄出半点声音影响到自己,做师父的手下数好二十六之数,这便趁着自己不用因为数错而重新数的当儿,同徒儿谈上了这两三句。 自己的心思叫师父发现了,六姐儿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默默颔首,忙是转回头去摇起纡来。 等到李大娘子那边的绞边综何时搞得妥当,师徒二人便可以牵上经线,做织罗前最后的准备。 这进度听起来是足够快,只是此时距离搬到这新铺子已经过去了至少三五日,算一算,也属实不短,眼见着就要到四月的夏日里去,难怪二人片刻不敢耽误。 “听说李大娘子那织罗铺子搬来了这边,早些年总要绕过半个市西坊才能买到,如今倒是容易了……”黛眉朱口,满身尽罗绮,若是只看这些,还当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娘子。 只是手里那条平磨螺钿和彩绘并存的漆器木尺,显然暴露了这娘子的身份——这娘子自己经营着市西坊里一家销量不错的成衣铺子,是真真靠着自己手艺赚了大把银子。 “可惜这李大娘子的罗,如今是既不占花样,也不占价廉,你便是去买来,做成的衣裳也未必讨喜。” 同行的娘子喟叹一声,“也便是你,只惦记着质量,还要这罗,否则李大娘子这铺子,怕是已经做不下去!” 听着友人这话,手里拿着木尺率先开口的娘子不过莞尔一笑:“买衣裳还是要穿着舒服,哪里只能图华贵?这罗衣要的便是那份典雅的禅意。” 临安城不少文人墨客常与寺庙众僧道论道参禅,如今花哨的罗早不如前朝那般讨喜,倒是素雅的横罗,才叫人买得更多几分。 成衣铺祝四娘子这话,叫同行那娘子家不由得羞赧起来——自己这褙子滚边上又是彩绘又是印金,虽也是现下颇为时兴的样式,如今想来倒是显得浮夸。 “回来时我去看看罢,只要质量在,便是不做成衣去卖,也好买来自家穿。”祝四娘子能够如此,虽脱不开这么多年的交情,也确实是为这好料子唏嘘。 素丝织纤纤,往来人念念。应是三春后,尤作旧衣衫。想要织出这罗,说来并不算难,可能在萧条时,依旧不改精细,确称得上一份难得的坚守。 皆是凭手艺吃饭的,祝四娘子有余力便伸手搭救一把,也算不枉从僧道口中听来的慈悲,更是寻常百姓间不为金银迷眼的良善之心。 “六姐儿,去东南角那木匣子里将蜡块给拿过来,今日把腊打上,便可以休息一番了。” 可算是忙完了手边的事情,眼见着徒儿那边也已然将摇好的纡管放进装满水的木盆里,李大娘子开始安排起后续的活计来。 “上了腊,便能叫这丝平滑些,免得到时候叫枷身线卡断……” 橙暮铺染在经线上,将师徒二人的模样当做花纹印落,好不温馨。 第027章 暮春絮柳赛雪飞 昧心做事倒逞威 “咳,咳咳!” 看着自家女儿这浑身不适的可怜模样,当母亲的心疼的紧,可任谁能想到安家五姐儿那么个活泼性儿,竟然会叫这区区一个柳絮给害得连门都不敢出? “明知年年这个时候都要不舒服,还忙着出门去做什么?”本身就咳嗽流涕,五姐儿还风风火火的也不知要往何处去,只叫人无奈。 趁医者尚且没有来,当母亲的将女儿上下打量了一番,方要开口,便听后者言道:“娘,儿是要去寻六姐儿……阿嚏!” 连着吸了几下鼻子,五姐儿这才又道:“六姐儿近些日子忙的很,儿想去看看,可有什么能与她帮上忙的。” “你如今这般身子,莫说去与六姐儿帮忙,只怕是不添乱都难。”自家哥儿姐儿的关系亲近,做母亲的自然高兴,只是五姐儿这般也不知顾全自己身子,属实让人心焦。 继而做母亲的将茶递到安五姐儿嘴边,复又喟叹一声:“先好生将身子养好,过了这段时间再去寻六姐儿也不迟!” 春烟卷地扬百尺,飞云渡湖落三千。一呼一言皆风雪,倒是寻香不见寒。在这芳菲暮春,冬日里叫那穷苦人家得以续在衣裳里保暖的柳絮,便成了人见人恶的东西,一个劲儿的往人身上攀附。 莫说五姐儿这种每逢飘絮时节就要不舒服一番的,就是街上的寻常百姓也要被这柳絮堵满口鼻,以至于不敢言语。 “六姐儿,仔细着那柳絮些,将门合上,免得……”李大娘子说着,习惯性的抬头望向徒儿的方向,却难得的没见到人影儿。 “六姐儿?”虽说这临安城的治安好的很,可自家孩回话,要谁也得放下手里的活计,去寻上一寻。 循声来到铺面临街的一侧,李大娘子便看见六姐儿对面站着个人,如今正耀武扬威的对着面前的罗和自家徒儿指指点点。 “呦,这不是师父么?”来人一袭织金的熟罗,就连滚边儿都是那顶好的绣花,好不华贵,早就同之前大变了模样。 只是李大娘子依旧一眼便能认出来人的身份:正是自己之前那大徒弟,为了银钱什么都做的出之人。 “哦,不对。”来人显然是有意奚落李大娘子,站在铺门口,‘咯咯’直笑,“如今应当唤一句李大娘子……” “李大娘子这罗布生意如何啊?也当真是离不开自家官人,否则那至于一蹶不振?” 如今临安城里的娘子家,大可以靠着自己的本事叫人高看,若是说谁只能靠着自家官人过活,属实有几分侮辱的意思在。 更何况是从自己昔日里的徒儿口中说出来,更是叫李大娘子伤透了心——本以为自己能够将这些旧事抛诸脑后,可现下里再见,犹是为了旧岁月感到不值。 “这罗也指望有人要?” “就算是这朴素的横罗叫人愿意买,没有那织金的熟罗、牡丹纹的花罗,到底也不过是白搭……”许是想起来什么,来人笑道,“更别说这根本撑不起经线的蚕丝!” “还有你新寻来这徒弟,你都落魄成这般还随着,该不会是个傻子罢!” 见来人攻击起自己的徒儿,李大娘子终是听不下去开了口:“你为了些许银子便将这织罗的技艺轻易传给了那高句丽和倭国人,我已不是你师父,自然不好说些什么。” “只是你既然已然拿了钱,又何必来我这里闹?还字字句句寻六姐儿的不痛快?” 尽管李大娘子如此说,来人却依旧看起来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第028章 三春过风也从头 月依旧酒过唇喉 “呦,我说难怪李大娘子如此硬气呢,却原来是去旁处买来新蚕丝。”来人也不是吃素的,好歹在李大娘子手下做学徒些许年,一摸便知那料子用的是什么蚕丝。 只这一语,就叫安六姐儿抓住了重点,当即一双眸子便盯上来人,质问声更没有半刻迟疑:“之前那蚕丝质量出了问题,竟是你做的?” 这可是不能认的,来人一错眼睛,不看着六姐儿,上手便捻起了面前摆着的横罗:“这丝线倒是不错,只是恐怕价格不便宜罢!” 从师父和这来人的话里,安六姐儿也已然知道了面前人的身份,心中不由得心寒。联想起师父那几日满面愁容的模样,心里头更是早就写出离奇的话本子来。 虽说六姐儿自己也想不到,那些个抢铺子的腌臜龌龊事,果真能是面前师父这位大徒弟做出来的。却犹因着对来人的厌烦,将那摆与买主儿看的罗收回手里来。 “呵。”看着六姐儿那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高傲劲儿,一股火催到心头,只叫来人冷笑一声,甩出一张会子来,“我手中这钱足够买下这铺子……” “不过这地方偏僻,鲜有人来,也就你们还捡去当块宝!” “也是,毕竟这无用的地方,配上无用的人,复又加上这无用的罗,哈哈哈,方才是配的紧么!” 安六姐儿不惧怕那真个打砸的,左右还有律法在上做保护。可着实是头一次遇见这种口中吐不出半句好话的人,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回去。 可偏偏就是这恼人的当儿,做师父的已然抚着胸口,叫来人气得喘不上气。便是如何不放在心上,被平白气这么一遭,本就连受打击的李大娘子自然是挨不住。 甚至没有给来人留下个带有威胁意味目光的心思,六姐儿忙是将师父扶到一旁暂作休息,这才回过神来要开口将人轰走,再合拢店门,叫师父好生歇息片刻。 “小娘子家莫要太尖酸刻薄,李大娘子到底是你曾经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不求你孝敬,也总不该一副比见了陌生人还不如的模样。” 这大徒弟在李大娘子手底下做学徒的时候,莫说被亏待了,每日皆是好吃好喝的被当亲姐儿养着,谁知道竟然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来? 若是不知情的,或许要怀疑是李大娘子这个做师父的当初亏待了人,才得来这般报应。可刘官人知道这前前后后的因果,心里自然也要替好友不平。 有刘官人的及时救场,叫六姐儿得以放下心来一心的去看顾自家师父,也叫来人不得已悻悻而归——若是被当街挑破旧事,丢脸的便是来人自己。 “我无事,六姐儿你莫要忧心。”此番之前,李大娘子还只当是自己原先那大徒儿为钱做些不择手段的事,如今看看,倒是连心性全只剩彻彻底底的恶,没有半分回头的可能。 白日里师徒二人合了铺门,免得被思绪影响织罗,便只相对无言的坐着,更叫那:三春唤来新柳风,层云又挂旧釵头。相扶一道从新起,酒意漫过月窗棱。 “六姐儿,莫要沾酒!”做师父的借酒销愁,只想借着这新风从头来过,将旧事埋于冬雪,葬给春花,却不叫徒儿陪着,“而今你还小,休得沾这些……” 红烟熏上眉尖,做师父的明显是醉了。若是当真能不再将这恼人事放在心头,倒也着实是不错,安六姐儿如是想着。 第029章 点茶游乐好风雅 真心实意不做假 “这可是扬州那边斫琴师父做的?听闻广陵琴派有名的很!”面前娘子环抱着的膝琴精致非常,不由得叫一同踏青郊游的小娘子家赞叹。 眼见着春色将要被夏风所染,游园的意趣便愈发浓郁,不只是那些小官人、小衙内的弹琴赋诗,小娘子们亦是趁着这桃红柳绿相聚西湖岸畔,点茶鸣琴个,好不畅快。 抱琴的娘子着烟色牡丹纹花罗抹胸及裤,裤头绣了云纹。又一件深烟色的横罗褙子,着印花彩绘云鹤花边做得滚边,好是仙气。 坐到一旁青石上,叫那床仲尼式的膝琴落上膝头,这小娘子一阵摆手道:“哪里请的起那样一床琴来?不过是师父见我如今小有所成,特地斫来与我用的。” 雅音清韵高山情,点茶飞花流水意。柳下偷闲翠微处,至交三五迎夏来。一群娘子家以茶作画,绘的是春景,复又成了这长卷的一部分。 “这不是如今咖啡里头的拉花么?”看着书的安霁不住吐槽,原本回到家中打算看看书中故事就休息的人儿入了迷,时不时便要夹杂一句自己的感慨。 “这茶百戏之流,当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宝贝,说来也不知道当年该是如何一番盛景,才能诞生出这么多巧妙的事儿来。” 若是能亲眼看见这书里头记的,又或是真个同安霁一样,研究过中国历史,恐怕没有人不会为了这几千年间无数到如今还叫人觉得新奇的物什,而赞叹先贤之智慧的。 “哈……”今日起得早,方才感冒初愈的安霁不免困倦,但还是被这书里头和自己一般倔强的人儿们吸引了去,不忍将书放到一旁去冷落。 好一番欢喜之后,一众小娘子皆是为了觅得良人的安家五姐儿而喜上添喜。 这铺天盖地的柳絮能阻止好友间相见,确实是阻碍不了互言心事的书信——五姐儿因这飞花卧床不出,倒是叫那将话说开的方衙内将功补过,差人问候几番。 “六姐儿,你家五姐儿收了那罗绮,到时候可是要再相亲一回,让方衙内再给一次金钗才是?” 安六姐儿可是稀客,即便是来了,还急着要回铺子里去呢!几位便小娘子趁着这机会,同六姐儿好一阵打趣…… 折扇锦帕的遮掩之下,几家的小娘子笑到一处去。便是那谪仙般的抚琴娘子,也逃脱不得这般尘俗,半晌儿对着六姐儿道:“还是你师父那罗织的舒服,只可惜成衣铺子里买不到了!” 如今市面上的罗,多是些挺括不足,却坚硬不柔的料子。虽说花哨的紧,可但凡是那见识过好料子的,便自然觉得不喜。 对于好友这明目张胆的夸奖,六姐儿只是笑笑,并未言语。同是织罗的,哪里分什么高下?唯有一道做出好罗来,方才叫买罗的人同,卖罗的人,皆能从中受益。 “这话当真有理!”看着书的安霁忽然蹦出这么一句,把一旁刚回家就勤勤恳恳扫起地来的父亲吓得一激灵,刚想要问前者发生什么以至于大呼小叫,却见自家女儿又看入了迷。 穿过窗户的风也在和安霁一道读书,莫要管它看不看的懂,左右是带着那份金灿灿的阳光映到泛黄的旧书页上,让人微眯了眼睛,尚且觉得那一字一句深有刻进自己眸子的意思。 第030章 岸南夕照数楼级 横罗穿梭三五七 朝夕往复,柳絮闹得最凶的几日也紧随着过去,五姐儿便也得了同六姐儿一道上李大娘子的铺面走上一遭的机会。 “这罗看着当真比我身上这件清凉许多。”光是横罗一种,本就有不少区别,五姐儿着自己衣裳比了比,便觉出不同来。 五姐儿说话向来实事求是,断然不会因自家姊妹亲近的关系,便张口贬低旁人家的东西,能在背后说出来的,也不惧当面说。 将铺面上摆着的罗展开,迎风好一阵端详,五姐儿叹道:“这般光滑垂坠,果然是上了心思的。” 从自家六姐儿口中,五姐儿也对前者师父的遭遇有所了解,唏嘘之余,更多几分能叫这铺面重新兴旺起来的祈望。 在这个小娘子家也可以去学堂的时候,安家里文采最佳的也不是旁的哥儿,确数五姐儿无疑,更是只将那易安居士当做自己仰慕的人儿。 幸是得了父母双亲的支持,由着五姐儿去,倒也叫后者对这纺织事务知之甚少,如今为免打扰六姐儿,只得坐到一旁看着,除却适才那些赞美,鲜少能有插上话的可能。 “现下里师父这铺子能够自负盈亏都是难事。” 为了叫好一阵子未见的姊妹二人叙话,李大娘子以自己要为织机换一副绞边综为理由,给六姐儿放了假。 “师父织这三梭、五梭的横罗,比旁人那七梭、十三梭的麻烦不知多少。”同自家姊妹走在市西坊的街巷,六姐儿不由得倒起苦水,“便是师父的手艺如何娴熟,也总要多费些时间。” “可到了售卖的时候,师父又卖个同人家差不多的价,哪里能得来钱……” 这事方才五姐儿闲坐之时也想了许久,终是不知能有个什么好法子解决。面对自家姊妹的倾诉,便只剩蹙眉。 知道自己这话也是为难五姐儿,一双姊妹继而无言的环了市西坊一周,复又回到铺子来。 “咔哒,札呀……” “札呀……” “咔哒。” 织罗声是打刘官人铺子里传过来的,做师父的诓了徒弟,便也干脆将话变成事实,这会儿已然鼓弄出半幅绞边综来。 “真当师父诓你呢?”见安家姊妹的身影顺着铺门口映进屋来,李大娘子停了手中活计,抬头望着徒儿笑道,“那枷身线确是磨的差不多了,若是再不换,恐怕要卡断丝才是。” 姊妹二人并未远行,正是以为李大娘子在好意诓骗。如今六姐儿被师父看穿心中所想,几分比朝霞还要红艳的颜色当即便挂上面庞。 徒儿处事是大方得体,可这面皮实在是薄,做师父的便不再打趣:“好了,好了,师父也没有说你的意思,趁着这春天的尾巴,你们姊妹二人也好生聚上一聚。” 别过李大娘子,自知除却捣乱以外做不得什么的姊妹二人奔着西湖畔那雷峰而去。 雷峰上有一塔,早先唤作黄妃塔,乃是为祈福江山、庇佑黎民而建,历经战火重修,如今依这雷峰得了新名字,只唤一声:‘雷峰塔’。 安家五姐儿、六姐儿便打算趁着这难得的好机会去祈福一番,但愿家庭和顺,岁月兴宁……也但愿能叫李大娘子的织罗生意隆盛。 将及二八芳华的一双小娘子同这渐晚的天色一道成了这临安的景,真真是应下一句:夕阳斜照染千山,层云绞织青黛罗。最是玉人桃花面,碧波如洗静如磨。 第031章 郎君将去千万山 何德十里迎凤鸾 挨过四月里这段顶忙的时候,李大娘子的织罗铺子也算是有所起色。六姐儿面上的愁容自是下去不少,只可惜五姐儿将自己埋在屋里几日,连院子都不肯出。 “五姐儿?”站在屋门口,做母亲的颇为无奈。就因为那方衙内的一封书信,竟叫女儿就这般郁郁了两三日……要是早知如此,自己断然是在一开始就要打消五姐儿心思的! 三娘如今已然怀上身子,却犹是因为听闻五姐儿这几日茶饭不思,特地在官人的陪伴下回来安家。 被官人照顾的颇为妥当,三娘如今连面上都多出几两肉来。若不是将近五月,实在不至于受凉害了风寒去,恐怕还被迫在罗衣外披上一件厚实些的。 “五姐儿,你看看谁来看你了?”一边招呼着五姐儿,做母亲的还要回过头来关心一番三娘,对于这孕时的事不停嘱咐,“三姐儿,你直接进去吧,五姐儿只怕现在根本不会注意听我说了些什么。” 连唤几声无果,也实在是叫人没办法。三娘应了母亲的话,轻叩木门,也不等里面人应声,便兀自走到屋里去。 不错眼睛的目送三娘进了屋子,做母亲的方才回过头,便看见匆匆而来的六姐儿失了平日的沉稳劲儿:“六姐儿,你怎生也回来……” 家里五姐儿最是开朗,六姐儿最是稳妥,如今一个两个变了性儿,最头疼的无过于双亲。 六姐儿的烦心事可以分享给五姐儿,五姐儿的烦心事能叫姊妹们皆聚回家来,倒是一双父母,只能独自忧心,到底无人排解。 “母亲,儿先进去寻五姐儿,晚些时候再同母亲叙话。” 见六姐儿都如此说了,做母亲的自然颔首应下,给来人腾出一条进屋的路来,不敢有半分耽搁。 “母亲,儿带五姐儿去一趟师父那里,母亲毋须忧心。” 也不知六姐儿说了些什么,进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一双父母连劝说两日也说不动的人儿拉出屋来。 虽是暗自感叹不懂如今孩儿们的心思,能叫五姐儿从五姐儿出院子,便说明再没什么要紧的,左右是叫做母亲的放下心。也顾不得方才六姐儿还答应自己叙话,只想着叫自家姐儿们都能顺遂便好…… 只恐到端午时节身子不好挪动,趁三娘和官人便趁着此番留在安府同双亲用了些饭食。另一边的六姐儿也已然携五姐儿到了市西坊,同师父言谈起来。 ‘春衫剥去休思念,且把青丝负华冠。儋耳早为流落地,临安此去亿千峦。即便我意似卿意,圆月清风远凤鸾。但愿今朝不复见,当知应是别离欢。’ 却原来方衙内给五姐儿的信上只有这一首七言的律诗,也并非是负了心,而是其父果受牵连,将及左迁,才寄来这书信。 “小娘子、小官人的何苦来哉?”李大娘子经历过别离,却不知这明明你情我愿的事,也能叫人纠结成这般。 五姐儿本就不是那等走不出来的傻娘子,若是方衙内当真另寻新欢也好办,偏偏是这等相互思虑的事,才搞得这般有口难开,有情难圆。 “如今尚且不是那无可奈何的时候,若是有朝一日真同我和官人一般书信不得,倒要叫你们如何后悔!” 想起自己同官人相隔两地,李大娘子便见不得这些。苦口婆心良久,约莫是解了五姐儿的心结,这便又谋划着叫二人见上一面,也好彻底将事情说开。 第032章 一丝一线牵情谊 共赴重五龙舟节 两情相悦的事儿是容不得欺瞒的,且不说李大娘子本就不懂心机,便是真有那手段,也自然不会用到方衙内身上,将人哄骗来。 方衙内之父虽是受到牵连,现下里又不是已经定下要到千里外任职。更何况前者自身要想考取功名,也着实不算难事,只是心里头真真放着五姐儿,这才不忍叫人委屈了半分。 五姐儿是临安城有名的才女,若是位小官人,恐怕状元及第也不是难事。 因而,方衙内也早就对五姐儿有了爱慕之意。那日安家人到方家提起相亲事宜,更叫平日少有喜怒形于色的方衙内展颜而笑。 但凡没有方衙内父亲这遭事,想来也是郎才女貌,互为良人…… “其实,方衙内说的也没错,我已然收了方家赔礼用的罗绮,这门亲事,便只是小儿玩闹,自然不可能作数。” 端午节眼见着便是时候,师徒二人本合该是忙着织罗,来迎接这生意极好的月份,如今却要分神来照顾五姐儿。 适才把五姐儿劝慰的不再纠结,回过头来方将这罗织了不足半寸,哪料前者又丧气起来…… 所幸李大娘子早有预料,已然叫徒儿将铺子上的罗给方家送去两匹,如今再说出来,倒是堵了五姐儿的坏情绪。 这一双师徒如今做了一番先斩后奏的事,只叫还纠结的人儿好气又好笑,拿自家六姐儿没办法,便更拿李大娘子没办法。 “师父,徒儿带着五姐儿去买些端午要用的艾叶来……”知道有五姐儿这一遭,自己同师父今日恐怕都静不下心来,安六姐儿干脆直接同师父告假。 师徒之间心照不宣,李大娘子笑着应下:“去罢,去罢!记得买些茭叶来,今日便歇歇,连着五姐儿一道做些粽子,你晚些时候带回安家去。” “六姐儿,莫要买多。”师徒二人当真是心领神会,你来我往的目光只叫五姐儿觉得好生有趣,眼见着六姐儿便要走远,忙是站起身拦下。 “莫要买多,只恐做的不好浪费了。”这安家手最不巧的就要数安五姐儿,自己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倒是看得清楚,“到了那日,可以上街买些厨娘做好的,或许能有些新口味。” 五姐儿这话说的不假。如今临安城里这些厨子、厨娘当真手巧还动心思,每每到了这不同的节令里,总会研究出些新花样。 无论是那加了蜜饯的,又或者是浸了艾叶的,还是放到那竹筒里的,左右是能讨了小娘子、小官人家的欢心不说,也叫官家都为之赞叹。 箬叶粽香送端午,未闻蛇虫首见雷。饶是珠圆滚西湖,岸畔龙舟紧筹备。 安六姐儿出得市西坊,便嗅到那不远处炊烟里头藏着的糯米清香。 想来是谁家小儿果然馋这粽子,早早叫父母亲备下。又或者干脆便是谁家厨子、厨娘又在尝试那新馅料——若是叫五姐儿路过,定然是能分辨罢! “仔细些,要碰到树上去了!”同自家师父一般的言语吸引了六姐儿的注意去,却原来是那边正备着端午的龙舟。 第033章 天师符箓平安保 西湖竞渡好欢闹 偌大的西湖足以撑的起几万人的集会,每逢节令,便自然显现出这得天独厚的条件。人来人往的多了,万事万物便也紧跟着热闹起来…… 虽说这龙舟竞渡从二月份便没停过,可若是论个最胜,还要数这端午节。 正逢这重五的日子里,南宋各地的百姓如上巳时一般涌到了临安城的西湖畔,年年等到那竞渡开始,叫好声起,必然甚是喧哗,真真应了那‘人声鼎沸’。 说起来,这端午节并不算是个好日子,需得艾草沐浴,菖蒲挂檐,雄黄入酒,以祈保远离毒物。 与僧道论参悟向来不只是那复试作词的闲云野鹤才独有的机缘。自打临安城做了皇都,在端午节里,寻常百姓更是多出项要去求那天师符箓回家的活计,以求顺遂无殃。 “这五毒月里蛇虫多,贴上符箓有福禄,全都要平平安安。”五姐儿的嘴倒是讨巧,说出话来叫人听着便高兴。 这两日趁着天气晴好,尚且没被那青梅时节杂珠雨落得蓑衣上身,里大娘子的铺子卖出去不少罗,现下里眼见着复兴生意有望,众人皆是欢喜。 一双师徒将铺子里的罗收好,检查一遍没用的籰子和纡管全数泡在水中,虽说不及一盏茶的功夫,却只叫外面等着的五姐儿已然有些着急。 忧心误掉看竞渡的时辰,五姐儿心里头好像长上草一般,只恨不得立刻到西湖畔寻个最佳的位置,就怕晚上一时半刻,便要密密麻麻围满人,根本看不到半分浪击飞花,青龙跃渊的竞渡盛景去! 抿唇垂眸,废了好大的劲才将自己那份催促的神色掩盖下去,饶是五姐儿再怎么着急,六姐儿的师父对于前者,既算是长辈,也更没少了恩情,左右是不合适催促的。 在李大娘子的牵线之下,如今五姐儿同方衙内之间的事虽说没有个了结,方衙内之父也知晓到二人情谊,只等着寻个机会将事情说开。 千龙入水欲腾起,迢迢赴此好性情。空闻爆竹锣鼓声,目见重重皆黑顶。三人紧赶慢赶,来与安家父母会合,却显然已经是迟了。 打小便生活在这里临安城的五姐儿也该知道:除非寅时便早早候在这湖畔,否则便只能看见这‘重峦迭嶂’,怎生还能指望着看个仔细? “明朝可要早来!”这话安家的哥儿、姐儿们也不知听到多少回,每逢这时候,五姐儿总要说上一遭。 等到次年,复又会一如既往的忘记自己的话。等到催三促四的赶到这西湖畔时,便只剩下落于人后…… 鼓声擂动,再遇上这流云惹昏黄的半阴天,只叫人以为是天上雷霆炸响在人世间。 如串散珠落,击地迸溅;似碧玉化屑,碎而不零。水面上好一阵白浪翻花,只叫五姐儿都想起那漫天的柳絮,却更多几分沉厚,正是那船橹毫不留情砸向水面方才扬起满胡的浪花。 “好!”终点处的竹竿上挂着的锦标被取下,观竞渡的看客们无一不是发自肺腑的叫好。 一场方罢,再起一场,众人看得尽兴,这划舟之人亦是从中得了满足,眼见着太阳高升,聪慧的厨娘拿着粽子游走叫卖起来。 “蜜饯粽、角粽、九子粽……” 竹香的青涩、艾草的苦香合着西湖水的氤氲飘到五姐儿鼻子里,五姐儿心下了然,一抬头,果不其然便看见那小娘子手里金灿灿的筒粽。 “家中有你最爱吃那蜜饯粽,回去便取于你吃。”看出自家五姐儿的打算,做母亲的当即便开口。 第034章 朗风清月等闲在 一曲素罗点红霞 “扶稳些,小心路上的坎。若是落下去沾上土,到时候更不好清理。”虽说六姐儿已经足够沉稳,到了做师父的这里,依旧少不嘱咐一番。 端午这几日买罗做新衣的极多,此时开始制衣,等到梅雨过后,天真正热起来,便是刚刚好。 因而李大娘子铺子里染好色的罗全数卖将出去,如今正赶着到河畔去,将这素萝精炼,除去其间的杂质,叫料子柔软的同时,更能多几分光泽。 “师父!”将手中的江州车靠在一旁放稳,六姐儿的动作比言语还要快上几分。 做师父的适才提醒过自家徒儿,却是没有注意自己脚下如何,那手中推着载有一桶桶天然染料的推车都险些倾覆。 若不是六姐儿反应快,下意识的及时扶上一把,叫师父稳住了身形,只恐怕要叫那靛蓝之类的染料溅起,融到一块去。 见自家徒儿一脸紧张的望着自己,李大娘子心中感动:“师父还不若你小心,倒是总同你唠叨……” 有了这一遭,李大娘子同六姐儿皆是更仔细脚下了几分——虽说摔一下人不会有什么大事,可若是这素罗脏了,又或是染料混了颜色,那才是真的要紧事。 倒也不是李大娘子不知注意,有时偏偏就是紧张过了头,才要出问题。还好现下里没有什么大影响,师徒二人便继续推着车上的东西往贴沙河畔而去。 “哦,贴沙河。”这贴沙河安霁从几位伯伯阿姨处听说过,当年都在这地方染,如今国家提倡‘可持续性发展’,厂里也跟着换了染色方式。 南宋的时候,没有那些化学的染料,若是用纯天然的染料染出来,想来对于河流的影响也不会那么大,只是肯定会麻烦不少。 只可惜如今不少颜色的提取方法都已经化作了几千年历史厚壤里的尘埃,就连那些岩画的颜料都要去其他亚洲国家学习回来。 安霁不敢想象,如果当年的染料、花罗、熟罗的技艺都能一一恢复,如果各民族几千年的传承都能汇聚一堂……那将是最能书写文字的笔者都难以形容的傲人!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安霁自己的想象,想要真的实现,尚且需要守护人的无私、传承人的无畏,更要消除对文化价值错误认识的无知。 任重道远,前路漫漫,为之付出的人儿们或许会面对如同《雨巷》中寻芳遇美,却依旧停滞在原地彳亍的迷茫。 或许会遇到如李大娘子这样的挫折无奈,甚至是恶意竞争、市场冲击。但路在脚下,哪怕迷雾三千重,以文化之魂做基,坚守之念为星,依旧可以摸索前行。 回想自己当年写论文的时候也查了不少资料,可却依旧对当年贴沙河畔会是怎样一副盛景还是没有个猜测,当下里安霁便顺着看下去。 未见捣衣见炼染,朝时清江夕落阳。赤霞不映千山色,却点素罗一尺长。这贴沙河畔可不止安家六姐儿和师父在,这临安城里织罗的人家皆会来此,将这最末的两个步骤处理好。 五颜六色的染料方才进入贴沙河时,就好似天上那七彩的云霞被捉进河中,只等到交汇,却把贴沙河搅和的混浊不已,以至于那青山红云都没有映落波间的心思。 最后就连那揉碎的金晕都被素罗捞到自己身上,叫精炼、染色过的罗堆满了光色,难怪着上罗衣,便自带三分月华…… 只可惜这织罗的人儿多是穿不起罗的,如今多是一身粗布的衣裳,叫燃料沾了满手。 第035章 楫舟泛月西湖岸 未着蓑衣不觉寒 莫看如今正是李大娘子师徒二人繁忙的时候,安五姐儿倒是轻闲。有着前者的说和,确叫两家父母都知晓了这前因后果,如今重汇画舫,讨论起子女的婚事。 “湖风凉,我们还是回画舫里罢。”两家的父母皆在湖舫之上,五姐儿却是拉着方衙内到了乌篷船里,眼见着天色渐晚,后者担忧前者的身子,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 显然五姐儿是不可能应的,将目光从铺满月华的远山放回到面前这人儿身上,片刻后摇了摇头:“不急着回去。” 话音方落,五姐儿复又将目光挪回远处映着塔影山色的湖波之上。 清风吹罗衣,曼卷似仙裳。应云流月华,佳人恼玉郎。方衙内不知五姐儿是何心思,遂是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 半晌儿,立于舟头的人儿开口…… “园庭星暧,月隐青云害。怎解金丝罗衣带,杨柳蕉花无赖。” “百岁且似淙淙,志心应许国邦。共赴婵娟不至,只身随大江涳。” 临安城里不少小官人面对安五姐儿作词的水平都要自愧不如。如此想想,倒底和方衙内当真算是对更胜赵明诚同李清照的佳偶。 且不说五姐儿用的什么词牌,这话适才叫方衙内听进耳朵里,后者当即便明白过来其中怨怼之意…… 方衙内自是希望五姐儿好的,却只是将自己的好意强加与他人,也亏是有人从中说和,否则这番错过,怕便是一世无缘。 月色渐浓,梅雨时节里的雨从来不同人打半点招呼,肆意的紧。趁着二人未携蓑衣的当口,将自己抛到西湖当中去逗鱼。 作词的人儿已然闭了口,完全没有半点打算解释的意思。想是知道方衙内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思,只靠在舟头,等人回应。 一身罗裳虽美,可也是透风的很,眼见着这云真个要应了五姐儿的话,害那月色隐去光华,只怕这雨断然是不满足现下里的大小,风入罗孔,却属实算不上冷。 倒也难怪这罗亦可在冬日里续上棉花做棉衣来穿,这料子当真是能做到冬暖夏凉,在临安城这种冬日里也不至于过分寒冷的地方,价值就更胜北方。 “巷旁桥外。影乱枯黄艾。玉屑烟云生岚馤。休惹得明眸眛。” “但晓灭虏胡降。为卿千里携茳。就令花妆锦面,罗裳同泛清江。” 方衙内这词回的极快,是真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五姐儿知道前者也不是等闲人比得了的,否则也不会许了芳心去。 适才词中句句埋怨,阴阳怪气的话也是没少讲,现下里方衙内的许诺与歉意倒也诚恳,五姐儿虽是脾气倔,但绝不是那矫情不明事理的小娘子,便也不再追究前事。 “往后若是再有什么困难,我们一同面对便是,何苦因着你那所谓的为我好,说些个伤人的话?” “但凡这方衙内能和五姐儿一样长了嘴,何苦拖到这个时候才说清心意?”看书的人自然替书中人着急,安霁舒了口气颇是无奈,“也亏得有李大娘子师徒二人……” 安霁知道,对于这书中的李大娘子来说:素罗易织,情爱难牵,也属实是劳心劳力。 不知何时窗外起了雨,安霁聆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再回书中,书内书外的雨已然连成了一片。 一阵‘噼里啪啦’敲在乌篷船顶,算着湖舫上也合该谈出个所以然来,方衙内楫舟往湖舫所在靠拢过去。 第036章 织罗不敢心生乱 临安城内雨绵绵 “听说边疆那边又死了不少人,这些日子官家正发抚恤金呢……也不知这到何时才能收复失地。” 同行之人喟叹一声,北有虏胡,失地难复,怎可能只是朝廷的损失?且不提那份不只属于文人的家国之心,便是这加诸到寻常百姓身上的担子,就叫人恨透了那入侵的虏胡。 忆起同行人家中的三哥儿便是死在那北方的战场上,方才开口之人颇是后悔,在袖中的手微动,有意将话引开,“这天色看着又要下雨,还是早些回去为妙。” 僵硬的掩盖有时倒不如坦然大方的面对,同行那娘子笑笑:“若无人拦住虏胡,怎可能有临安城这等安和日子?” “三哥儿是为国献身,又已然留下子嗣,我自没什么好伤心的。倒是可怜那市西坊的李大娘子……” 李大娘子织出来的罗在临安城也曾是盛极一时的,要不哪里会有那么多小娘子愿意来做学徒? 只可惜这良善人好似未必总能一生顺遂,如今名扬临安城的,反倒成了这丧子夫离的悲惨境遇。 “我倒是期望我家的姐儿将来能有李大娘子这般本事,到时便是未觅得良人,也总能活得快活!” 是了,如今寻常百姓多艳羡这能够独当一面的小娘子家。不然就如五姐儿那般,早不知道要多少人诟病,哪里还能在临安城小官人、小娘子间传这善词作的美名? “师父……”巷子里的哭声钻进耳中,即便并不熟悉,也属实不会以刺耳来描述,六姐儿听去都揪心欲泣的声响,到了自家师父那里会是如何一番共情,前者清楚得很。 被唤的人儿并没有应,机械般重复着穿梭、踏板的动作。做师父的或许根本就没有听见外面传进来的哭声,六姐儿的话好似是有些多余。 直到手底下正在织着的丝线‘嘭’的一下应声而断,李大娘子望着那经线滞了良久,甚至没想起来去打个扣重新连起来,只愣愣的盯着,好半晌儿才抬头转向一旁织机上的徒儿。 “师父,想来没有消息传来才是最好不过的事罢。”六姐儿就知道即便没有巷中那牵着旁人一道痛心的哭声,只怕师父也在念着日子,今日这经线已经不只断了一番。 李大娘子依旧没应,兀自回过头去,将断裂的丝线两头拉到一起。 见师父熟练的用左手大,指按住交叉点,叫右手上的丝线顺着大指绕了个圈,夹到之前那交叉点之上,继而又将左手的丝线从方才那圈中穿进去,六姐儿不由得屏息。 刚开始同师父学织罗的时候,除却那摇纡的活计,每日便是去打这结。看上去容易的事儿,那知晓这却根本不是轻易能做好的。 不过是个结,寻常人学习一番亦是能会的,可若想叫打结处看不出端倪,真真是是叫安六姐儿这般能耐下性子来的,都苦恼许久…… 遥记得那时候五姐儿好奇想要一试,起初只当是有意思,几番达不到需要的程度,险些就要将人急坏,连叹‘这东西不是寻常人做的!’ 安六姐儿想得出神,身旁织罗之声却不知何时叫雨声替代。却原来李大娘子已然停下来许久,望着铺面外那泥绘天地泪,雨洒乾坤悲的朦胧与萧瑟,半分听雅的心思都没有。 风递杂乱雨,丝织愁苦曲。在这临安城的细雨如馤中,空余下几声晚归燕的喃喃低语。 歇一天哈,再读读资料,正好买的词林正韵到了,看看区别,抱歉 第037章 断丝难续连珠雨 妄织千山青黛图 檐上的雨将远山近舍浅纳其中,此时的临安城最是风雅,琴音唱宁,茗香访邻,只叫烟雨不言,却看得一帘山色。 银链坠珠,惹那一方流连团到一处,从乾穹奔赴无人敢在此时踏足的那一片赤诚。 这临安城的雨没有心事,当然是清净自然,湖里池中皆能跳个不停,好不快活。或有人尚且在那山巅塔顶眺望:未见蓑衣钓鱼翁,尚寻雨钩戏锦游。惟那财神救苦殿,青苔不生人人求。 寻常百姓心中放在首位的,往往并不是那泼天的财富,至少同李大娘子这样的人儿,最大的愿望便只是祈盼着能阖家团圆,若是能多有些钱在手里,温饱富足,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当这等乞求都未必能成之时,李大娘子的希望便只剩下在织罗之时,这丝能少断几次…… “咔哒。” “唰……” “咔!咔!” 纡管被放在来回穿梭的木梭当中,送去送回,循环往复的步骤,同李大娘子这没有半分例外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两样。 横罗虽素,叫李大娘子织起来却好似是将自己每一日的思绪送了进去,辛勤为生计,日日盼团圆,纵横经纬,一提一落之间便藏下无数绞到一处的纷乱。 之前那巷中的哭声渐息,倒叫那边钟鼓楼里的钟声震碎了纷纷雨,直冲到市西坊来。这罗便也不止在说着李大娘子的故事,同样在说着这临安城的故事。 李大娘子的现下里的思绪,安霁虽然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能拿来同自己如今的情况做个比较——心乱的时候,织罗也会乱,只有满心都是这罗,方才能不出错。 将书放在腿上,安霁抬眸顺着家中的窗子往远山眺望,却被这曲折的道路挡住了视线,只得静静的听那汇聚成一道小溪的雨来讲。 这罗里织的从来不是蚕丝本身,是一份生计,也是一份可以千年不坏的传奇。 安霁也是清楚的,在研究生学历史的那会儿便知道……不只是罗,是如今出土尚能见得七八分花样的丝织物,是那丝绸之路上每一份可以代表华夏的有形与无形。 能有人听懂自己的故事,雨便滔滔不绝的继续说了下去,言语很柔很柔,不是在为人讲那催眠曲,而是不忍叫这融进了几千年江南柔情的故事草草走到结局。 雨,是这天地间亘古未曾改变的东西,从山间到海洋,不知听闻过多少传说,至少这临安城的宋韵,杭州城的悠雅,寻常百姓在这千年间从未改变的不懈,是雨能讲给人听的,属于这片大地的故事。 安霁也发现了,在这雨天里,自己总能同这片生活着的土地产生前所未有的共鸣,这薄薄的一本书,更好像是知道自己的心事一般,替自己开解着…… 书中的六姐儿已然挪到了一旁的花罗机上,依旧静静的织着罗,李大娘子的织机今日依旧是意外的屡屡断线。 能同杭罗结缘,安霁想:是自己的幸运。 第038章 磨喝乐儿着衣彩 大雨滂沱请秋来 时光流转,人忙起来总会忘记岁月潜行,转眼间的初夏已然被那大雨时行的大暑之末所替代。此时正是临安城炎热逼人的时节,六姐儿和师父却讨不得半分轻闲。 照理说,以李大娘子前些时日魂不守舍的状态,是万不能上机织造的。抛开对这份手艺的尊敬与否,织出来的罗,也定然要受那屡次断线的影响,质量差上几分…… 也索性做师父的守规矩的紧,在那日雨中便停歇下来,只叫六姐儿自己来织。直到将自己的思绪打理好,方才回到了织机上。 只可惜到了如今这罗绮大卖的日子里,织出的罗便要比预计中少上些许,白白给旁人家送出去不少生意。 “师父知道你想师父这铺子早日恢复当年的盛况,可凡事莫要着急才是。”六姐儿是个通透的,当然明白不能做一时的买卖,只是到底少不得些小娘子家的心性,做师父的哪里看不出? “去同你那些姊妹一道好好过个七夕罢,师父这边你不消忧心,这些年我亦是如此一个人过来的……”话说到一半,做师父的又恐这话叫六姐儿听去有了误会,忙是找补。 “现下里有你帮衬,师父已然省心许多,你也合该给自己个休息。” 虽说靠纺织为生的寻常百姓本没有如同那些给官家做事的官人们固定的假日、旬休,可也没有如自家徒儿这般为了这织罗生意恨不得整日不离的,李大娘子不免心疼。 “所以六姐儿你便得了轻闲,同我们一道准备这七夕?”听罢六姐儿所说,五姐儿笑道,“缘何不将李大娘子请到家中来?” 五姐儿活泼,待人接物确也大方,如今这日子里本就是:荷香暑意请秋月,与游闲人携青岑。飞萤腐草不传恨,烟褐罗绮又盈门。 李大娘子操劳这许久,又向来将自家六姐儿当做亲生的姐儿一般对待,这乞巧的节日里还独自一人没个休歇,安五姐儿觉得不甚合适。 将瓜果摆在香案上的手顿了顿,微微抿唇,六姐儿开了口:“师父应当是要准备一番过两日祀祖师的物什。” 做徒弟的怎能不明白师父的心意,这乞巧节里头,除却瞻斗拜祭之外,多的还是些小娘子家们的娱乐事。 李大娘子知道若是叫六姐儿同自己一道准备往通型庙的东西,只恐怕后者要一直忙到事情全数打理清楚,否则是半刻也不肯给自己个休息,干脆就不让人参与。 “喏,这盒子拿去,你二人现下就将蜘蛛捉好,免得夜色昏暗,不知蜘蛛到了何方。”做母亲的忙活了良久,也不知何时备好了两个漆器盒子,递与姊妹二人。 “改日给六姐儿师父送些瓜果便是,你们姊妹二人莫要惦念了……” “娘,我要邻家姊姊有的那个磨喝乐!”做母亲的尚未说完话,便被自家七姐儿打断,扯着衣袖,如何也不肯放手。 做母亲的被磨的没办法,可那东西中看不中用,五姐儿小时不喜欢,六姐儿只拿三娘的玩过一会便撒手了。 “娘,三娘同我说了,她小时候便有,娘为何不肯买与我个?”家中五姐儿是最好说话的女兄,七姐儿见母亲不言,便想叫五姐儿求情。 “有买那磨喝乐的钱,倒不如买件罗衣自己来穿。” 听见自家五姐儿同幼时一般的言语,做母亲的掩面而笑——与其给这磨喝乐穿新衣,果不如自己买一件才是! 明天更新,整理一下资料 第039章 七夕乞巧花灯流 无人趁把姻缘求 “好,穿上了!”五姐儿废了好大劲方才将线穿上,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甩了甩已然发酸的手,“真比不得六姐儿,也不知这么不容易的事,怎生能那般轻巧……” 适才六姐儿将那线往手里一捻,前者还没看清是怎样一回事,就已然将线送到那针孔当中。年年要慢上许多的五姐儿又是好一番啧啧称奇。 这七夕的夜里欢闹非常,除却这寻常人家也不会少了的乞巧活动之外,那些富贵人家更是大摆特摆,高楼广庭,少不得盛筵笑语。 月色清宁留半卷,花灯罗袖惹流连。银针素布乞巧线,且看斗牛鹊桥牵。这般日子里自然少不得集市,整个儿临安城,不是一般的热闹。 “娘,我们去那边看看可好?”那边罗罩的花灯煞是好看,随风轻飏,莫说是七姐儿这般年纪的小娘子家,任是那不惑之年的词人,也要被迷了眼去。 团花隐于纵横之间,烛火映照素罗上的彩绘,在周遭的地面墙上沾染几分斑驳的光影,只如同那骄阳过筛,洒向人间点点好颜色。 那影子好似也有颜色,只引得七姐儿伸手去抓,叫姊妹几个和安氏一道满面笑意。 七姐儿在最前面跑跑跳跳,两手都抓着瓜果,左一口、右一口,却依旧没有半分消停些的意思,一双眼睛在路旁的招牌上来回扫视。 至于另外姊妹二人,只走在安氏身旁,眼见着后者一点也不敢分神的盯着七姐儿的去向,生怕一个不注意便要被人骗了去。 “娘,我想吃这个!” 做母亲的和两位姊姊都生怕这七姐儿忽的就停在哪处不肯动,便定然是又有些什么感兴趣的,要缠着安氏松口才是! 甫听见七姐儿开口,安氏愣了刹那,继而便听见那小贩带着谄媚的言语:“这鹿脯可是新鲜的很,娘子也知道,在临安城也是稀罕物件……” “小娘子好眼光,一眼便看上这鹿脯,识货的紧,将来想必大富大贵,便是不能谋一番自己的事业,也能嫁个好人家!” 这话叫安氏和五姐儿姊妹二人听去,只觉得是油嘴滑舌——这临安城的鹿脯多是些售假的东西,寻常百姓、名人大家,就没有没上过当的。 只可惜此等事件在临安城里非但屡禁不止,不少小贩更是为了这蝇头小利,用那死马肉充当鹿脯、獐豝。诚然这钱是赚了不少,可德行也散了不少。 安氏没有半点犹豫的将自家七姐儿拉到身后,话虽礼貌,眸中却不见半点笑意:“不必了,在家中用过饭方才出来,改日再说。” “娘……”七姐儿尚幼,哪里能懂安氏的意思,从母亲身侧探出头来,方想要说些什么,便叫后者用衣袖遮住了神色。 所幸七姐儿也是个识得眼色的,知道母亲的态度和平时多有不同,只等着离那小贩愈发远了,这才抬头看向安氏,想要求个解释。 “那鹿是个稀罕物不错,可哪里来那么多做成肉脯的?只怕是那卖不出去的旧肉来充!”做母亲的忧心自家姐儿们将来叫人骗去,又是道,“你往后也莫要叫这等花言巧语诓骗,错付一生。” “这造假的事儿还真是自古至今的讨人烦!”安霁对着书唾弃那小贩的作为,“如今认真做手艺的也要因为他们这些坑蒙拐骗的做坏事做多了叫旁人不信任……” 如今越来越多人打着非遗和文化的幌子,挂羊头卖狗肉,为了钱做些叫人不耻的事,安霁越看越有共鸣,却也无奈。毕竟想改变市场环境,可不是一朝一夕。 第040章 喜子织取三秋巧 欢颜心晓五姐好 有了险些叫小贩骗了这一遭,安氏和三个尚未出嫁的姐儿们这七夕节过的属实算不上愉快,等到次日早晨,五姐儿又是得来一桩烦心事…… “果然如此,这本就不是我能做好的事,倒不如同小儿一般裁诗作词方才是我喜欢的。”尽管打开漆器盒子之前安五姐儿便没抱什么希望,真个见那蜘蛛非但没织网,干脆还死在里面,依旧气馁不已。 安氏已然接受了五姐儿不善这些织绣的事实,看着后者这般,也不过是掩面而笑,没有半分埋怨,反倒是做父亲的佯怒笑骂:“左右你也有人家要,大不了早些赶出去才是!” 至于六姐儿那盒中如何,众人不猜也知道,恐怕放眼整个儿临安城,也找不出几个比得了六姐儿手巧的。 因而安家上下自然是一派祥和,安家夫妇二人更是为了自家这些各有所长的哥儿、姐儿们欣慰不已——等到自己二人百年之后,想必一干子女也能凭着自己才情活的幸福。 “六姐儿,怎生连你也学会笑我了?”五姐儿深知一家人皆是玩笑,也愿意见平日里虽然沉稳,性子却属实在安家不算出众的六姐儿多笑笑,言语中自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嬉戏笑闹够了,六姐儿还要去寻师父,一道为半旬之后祭拜祖师做准备,一家人自是不敢耽误,准备上不少给前者带着的瓜果好礼,只唤人说什么也要送与师父收下。 “我与六姐儿拿着罢!”眼见着六姐儿就要走到门口去,做女兄的忙是对着母亲开口,“左右我也无事,倒是这么多东西叫六姐儿拿着,总是不方便的。” 得了安氏允许,一双姊妹便出得门去,齐齐往市西坊李大娘子铺中而去。 方才到时,李大娘子正和一旁刘官人聊着这几日来售罗的收入,又谈起这维护织机的办法,交流着各自的经验,少有什么隐藏。 二人的友谊也好,李大娘子这份不拘于自身盈亏的分享也罢,当真是要叫人叹一句:方过七夕行人早,不改三秋暑未消。远山有雁朋有谊,无关乾坤何人瞧。 抬起头来便看见六姐儿,做师父的眸中染上了羲和的光华,映着街巷中重重叠叠的房檐墨瓦,更应着眼前这形同亲女的好徒儿。 见刘官人同自己拱手回到铺中,做师父的一眼便扫到五姐儿手里提着的东西:“每每回去都要带东西与我,如今你在我这里本就是同我一道吃苦,你叫我如何好收?” “师父,我……”莫看售罗买丝的时候六姐儿不胆怯,到了师父这里,总是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趁着徒儿支吾这当儿,李大娘子笑道:“且拿回去罢,师父这里也不需要什么。倒是你家中,虽是不缺钱,可那么多哥儿姐儿的要养活,你爹娘也不容易。” 便是知道会有这般结果,做女兄的也明白爹娘感谢李大娘子的付出,这才自告奋勇的替自家六姐儿提着东西来,正为了替那不敢开口的人儿说话。 “娘子便收下罢,娘子是六姐儿的师父,这节日里的礼数若是不周全,莫说叫旁人看去讲六姐儿不礼貌,便是回去家中,爹娘也要埋怨于我和六姐儿……” “娘子便当是叫我们姊妹两个好做,行行好,收了这些瓜果才是!” 五姐儿是真真会说话,就这般耍着赖叫李大娘子收下来送来的礼——后者乃是六姐儿师父,历朝历代皆讲求尊师重道,这礼送的只如同孝敬父母。 第041章 绫罗绸缎同先贤 香烛供果备祠前 “师父,东西都齐备了,我们可要早些出发?” 从李大娘子这售罗的铺子到那褚家塘说起来也确实没有太远的路,只是还要带上这一干瓜果贡品,做徒弟的还是觉得早些出发的好。 虽说明日才是那正日子,可今天便开始准备起来的,可不止是这师徒二人,也不只是织罗的同行。 在这临安城里,只要是和丝织打交道的,管你绫罗绸缎,又或是锦绡葛绢,到了这日子里,都要准备好贡品,沐浴更衣将自己打理清楚,再去那褚家塘的通型庙走一遭。 “不必过分着急,便是如今匆匆去得那边,也已然不算早的。”虽说六姐儿已然不是头一年随着师父,可到底还是后者更有经验些,“倒不如仔细查过,免得出了疏漏,便是对祖师的不敬了……” 话说这位褚载却是是位传奇人物,是那褚遂良的九世孙也就罢了,更是将云锦的制造技术带回到临安这边来,叫这方地界儿的织造水平在交融中得了提升。 因而这些丝织行业的受益人们对待这位祖师,只相当于对待自家长辈,去祭拜也自然同去祠堂里头祭拜有几分相像。 并非是将褚载神话,反而是当做一位传授手艺的师父,一位给了众人养家糊口能力的先贤一般对待。 “到如今,定要让不理解的人说上一句封建迷信了!” 看着书,安霁长叹一声,也亏得做母亲的何晏清还没回到家里,不然母女俩指不定又要有着怎样一番引人发笑,却叫安霁无奈的交谈。 也属实怪不得安霁吐槽,现实生活中安霁是真真见过这样的人,见什么都只觉得是封建迷信,若说是职业敏感也就罢了,有的人只觉得这样评论一句,显得自己是‘守卫科学’的先锋。 安家宁凑过来看了一眼,便知道女儿在感叹些什么,跟着附和道:“一件将感恩形式化的事,总要当成旧社会遗留的糟粕,真的算不上明智。” “扬弃、扬弃,现在总有一批人只弃不扬,姑娘儿,你若是想要帮你张阿姨那群人,还是得先从文化自信入手啊!” 听着自家父亲说的这些形同废话的言语,安霁撇撇嘴:这种事儿若是她一个人做的来,便也不需要上至国家政策,下至网络上的博主、国内外的爱好者们共同努力这许多年,收效甚微了! 转过头去,窗外已然露出微光,安霁又进到了书中的世界,缠绵于那千载前的临安。 十里高香怎敢忘,三尺罗绮锦绣皇。末暑不敢轻猖狂,且把羲和催人忙。离着那褚家塘尚且有着好一段路,六姐儿便看见一群拎着贡品的娘子家。 当中也不乏三五位官人,前面不远那位刘官人就是其中之一——为了避免旁人误会和李大娘子的关系,特意早出发了些许时候。 人言可畏,能够避免的事情,友人之间皆不愿对方受伤。 “师父,拜过祖师之后,便是众家竞选巧儿,此番我便不参与了罢?免得与师父丢脸……”六姐儿只想着护着师父,却多少有些不自信,尚且没开始,变打起退堂鼓。 “这有什么的,今年不行尚且有明年,师父也不求你选上巧儿,能同同龄的小娘子家交流交流,又或者从那些做了许多年的娘子身上学来本事,方才是最重要的。” 做师父的不求徒儿出人头地,一心只盼望着六姐儿好,盼望着在交谈中,叫大家织罗的本事都有所裨益…… 第042章 桑蚕织造谋生切 千年百载祖师爷 “哎呦,我说怎么只觉得眼熟……”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六姐儿便知道是师父那位大徒弟又凑上来找茬了。只是今日可是祭拜祖师的大日子,还来挑起事端,就算是有再大的愁怨也不应该,更何况师父根本不欠对方什么。 “三两瓜果,寸长的香烛,也真是寒酸!”当人从心里头腐朽,就算外界如何雕琢也起不到半点作用,一旦叫这等人得了势,自然是猖狂不已。 六姐儿和师父很默契的全当做没听见——七月十三可是祖师褚载的生辰,遇见这霉事已然叫人生厌,不误了祭祀才是要紧的。 素衣薄粉黛,青瓜甜蜜饯,纺织是这临安城百姓主要依靠的收入来源,现下里的褚家塘自是围满了人,被堵得水泄不通。 那挑事儿的人自讨了没趣,当然是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如今当着众人面若是发作起来,丢脸的还是自己。 就算是李大娘子现下里落魄,手艺却依旧是十里八乡称道的…… 真闹起来,除却那些本就嫉妒于前者的人或许会向着那大徒弟,旁人哪个会瞧得上这欺师灭祖的? 你二人给我等着,你李大娘子不是当初的巧儿么,十余年前的事算得了什么!心中腹诽良久,这人如今只惦记着到时候如何给人下绊子,却没注意到已然轮到自己上香。 “听说还去李大娘子铺子上闹呢,也是真真不知廉耻!” “将手艺白白送给那些异族的,你还指望什么礼义廉耻?莫说了,只盼着祖师保佑,来年顺顺利利。” 这临安城能有多大,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大徒弟这点儿腌臜的丑事,早就在做纺织的娘子、官人们口中传遍。 若不是如今这大徒弟赚了钱,众人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生怕引火烧身,这位指不定早被唾骂成什么地步。 “祖师见了李大娘子这大徒弟,都要觉得晦气!”适才先开口的娘子心中愤愤,黛眉轻卷,原先好看的桃花眸都带了几分凤眼的锐气,“祖师给了我们糊口的手艺,不是轻易传给外人的。” “这织罗本该是仔细讲究的事,天地可鉴的一心一意,每日只思量着如何以次充好,叫人不好察觉,能骗得了那买罗的,哪里骗的过你我,骗的过祖师?” 话虽是这么说,只可惜这般手段倒是叫人赚的盆满钵满,光做讨巧的活计,不考虑自己的良心,李大娘子这大徒弟最先骗过的还是自己。 一方乾坤经纬地,曾闻师徒细叮咛。不求富贵谢恩意,青烟三尺寻神明。这褚家塘已然被众人携来这香笼罩的朦胧,这摆着的瓜果也会在评出巧儿之后分与众人,以免糟蹋。 祖师自然不会显化于人间,但众人皆怀着那‘举头三尺有神明’的敬畏,到底能在做事前三思后行,断然不敢昧了良心! 李大娘子和六姐儿沾了一身烟火气,虽然香烛的质量良莠不齐,却依旧叫二人难得的畅快。 知恩、谢恩,心中便少上几分负担,夜梦忽起,或许会有对远方人的思念,对眼前月的赞叹,但绝无半点被官差找上门逮捕的惧怕。 师徒二人对视而笑,便觉得轻松非常,只是时间不长,六姐儿的嘴角便缓缓耷拉下去。 “徒儿,怎么了?”师父的笑容也随着徒弟一道慢慢消失,李大娘子继而便顺六姐儿的目光回过头去,却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 六姐儿愣了下神,将视线移回师父面上;“无事,师父先好生歇歇罢。” 李大娘子可以肯定自家徒儿看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既然后者不愿说,便也没再追究,只一道寻个地方坐下歇息。 第043章 织机札札乱烟雨 江湖漫漫赴前途 墨瓦不传青山意,便惹细雨入织机。众人也没料到这雨竟能来的如此匆匆,屋内的地方准备的不够,遂是七手八脚的搭了个凉棚出来,煮好整桶的姜茶。 自家师父体弱,这入了兰月的雨,多少带着几分凉意,安六姐儿担心师父身子,即便是那雨棚搭起来,犹是开口:“师父不若先回去罢,徒儿自己一个人也能应付的来,不消师父忧心。” 其实六姐儿还真不能打包票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行,若是只是织罗,自然不是大问题,可适才看见那不怀好意的人带着挑衅的笑,六姐儿是真怕闹出什么不好解决的事情来,与师父丢了脸面。 “我无事,如今天还热,尚未出去伏天,还不至于就这样受了风寒,不必担心我,专心你今日要做的便是。” 方才六姐儿见到师父之前那大徒弟时,做师父的虽是没有看得清晰,却也从自家徒儿的表情中看出几分异样,心中自然是不放心的紧。 因而现在就算是会被这雨伤到身子,李大娘子也不舍得放自家徒儿一个人在这里。 六姐儿还想要说什么,屋里却已然准备妥当,就等着选好人来夺这巧儿之名。 “这个巧儿,我好像听你外公提起来过,就是具体说的时候被你妈打断了。”安家宁收拾完家里的东西,就一直凑在自家女儿身旁跟着看那旧书,时不时的掺和几句。 对于父亲刚刚说的这情况,安霁简直不能再相信,母亲希望家里人都好好的,于是就显得控制欲强了几分。 而且,安霁觉得母亲在杭罗这件事上好像一直有着一份别样的抗拒,不同于对其他未知事物和危险事物的警惕,更像是已经有了什么前车之鉴以后的后怕。 “你厂里头那些伯伯阿姨,应该也给你讲过吧?这巧儿好像在你们纺织业上面,就好像是我们那会儿听说的劳动模范一样。” 见自家姑娘儿愣神,安家宁知道前者是因为自己的话联想到了什么,却还是开口打断。 “嗯,张阿姨是提起来过……”父女俩心有灵犀,安霁也明白父亲问这话的目的是想听故事,但现在却没有心思给后者讲,只怕待会儿母亲回来要问这书的来处,“先看书吧,少说两句,我妈就要回来了。” 听闻此言,安家宁显然有些兴致缺缺,做女儿的还得开口哄上一句,倒也不知谁才是那做孩子的。 撇撇嘴,安霁知道搞艺术的多有些较劲的地方:“改日,等将这书看完了,改日我讲给你听。” 方才还在因为何晏清什么都要管而颇有几分无奈的安霁这会儿也不得不暗叹一句:这性子也就我妈能管上一管,不然社会上谁惯着他毛病? 安家宁对待自家人的脾气是真的软,又或者这一方水土下的人儿,多被那绵绵罩万山的细雨浸到了骨子里,以至于其中所潜藏着的那份千载文韵也一并到达…… 对女儿这般颇为明显的不满,也不过是一笑了之,更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从不计较得失的宠溺。 “师父,如今在场的只怕有上百位,可能选上的不过十余,我……” “平日里织罗那般自信果断,现下里又何必扭扭捏捏?” 明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