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镇抚司,纪九郎也 景朝,大统六十四年。 深夜时分,天京城内灯火俱黯。 一阵滚滚的轰鸣震响,雷声由远及近,碾过苍穹。 炽白的电光陡然撕开夜幕,照亮了南门胡同里的一座破落宅院。 与此同时,正房的冷硬床榻上,纪渊睁开了双眼。 像是着魇一样,猛地坐起。 空洞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 过了片刻,纪渊好似大梦初醒,在心里默默想道: “景朝……天京……辽东流民……纪九郎……黑龙台!?”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口,没有弹孔。 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想不到好几年的卧底生涯,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纪渊心头五味杂陈,前尘如烟忽闪而过,从警校毕业,卧底,境外,马仔,交易,收网,遇害…… “也好,刀尖上跳舞的日子太累了……” 他低头笑了笑。 接受得很快。 反正自个儿是孤家寡人,家中已无父母供养。 唯一惋惜的,大概是没有活着接受奖章。 “嘶!” 心绪浮动之际,纪渊忽然捂住脑袋,倒抽了一口凉气。 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钎贯穿天灵盖。 滚烫! 炽热! 疼痛! 无数零散的画面被塞了进来。 纷乱如麻! “原来‘我’也叫纪渊?同名同姓,看来这也是穿越的传统。” 纪渊嘴角扯了一下,似乎觉着好笑。 他身子摇晃,强忍住太阳穴发胀,突突直跳的刺痛感,沉浸于浮光掠影的记忆碎片。 这位纪九郎,原辽东人,生于九边军镇。 父亲是景朝黑龙台北镇抚司的一名小旗官。 后被上官派往辽东,进到德隆商行当暗桩,调查西山府盐铁走私案。 潜伏数年,收集诸多铁证,却不料报信时败露行迹。 一家老小几乎都被灭口,只剩下纪渊侥幸获救,存活下来。 被南镇抚司的二叔纪成宗带到天京,抚养长大。 如今正当束发之年,刚领了缇骑的差事…… 一段段凌乱的片段交织成过往,像是开了八倍速,飞快在纪渊眼前闪动。 辽东,八年大旱,又八年大雪。 年年天灾,百姓生活艰苦,已经到卖儿卖女的无奈地步。 尤其是军镇城寨周遭的村庄,更为凶险。 内有军头杀民冒功,外有蛮人打草谷。 更别提地主豪强,士绅宗族。 那一张张关系大网,让人无处可逃。 老实本分,不愿做贼寇的良家民户,连条活路都难找。 要么卖身为仆,要么啸聚山林。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景朝定鼎天下一甲子,正当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些记忆太过真实,犹如自个儿所见所闻,亲身经历一样,纪渊神色变得沉重,眼中带有几分悲愤与疑惑。 还未等他继续想下去,胸口传来一阵剧烈抽痛。 如同火烧,却又生出几分阴冷之意。 两相交缠之下,让人欲仙欲死。 “这……‘我’何时受了伤?” 纪渊解开里衣,低头一看,胸膛赫然浮现一个乌黑掌印。 其色深沉,像是中毒了一样。 “这才刚穿过来,就要命不久矣了?” 纪渊心下一动,从无边的识海翻找线索。 许久之后,他终于想起前因后果,眸光透出冷意。 一切源自于为国尽忠的老父亲,所空缺下来的官职。 按照景朝律法,朝廷官员有三种恩典。 一为世赏,文官七品以上,可以让其子享受朝廷俸禄。 若是立下功劳,还能直接进入国子监,做个监生, 二为世袭,父死子继,九边军镇的武将世家,多由此而来。 三为荫子,如果父辈是正一品大员,无须苦等,可以直接上书,为子嗣求个正五品的官职。 以此类推,即便是从七品的小官。 也可以弄一个不入流的典史、驿丞。 纪渊的父亲是北镇抚司小旗官,正好从七品。 后来协助破获西山府盐铁走私大案,虽然身死没了性命,却仍旧得到黑龙台加封。 拔擢为正六品的百户,特赐飞鱼服和绣春刀,以示嘉奖。 若无意外,按照正常的程序。 纪渊应该直接补他父亲的空缺,成为北镇抚司最年轻的百户大人。 但今非昔比,这已不是景朝立国之初。 律法是一回事,落实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黑龙台职权重大,监察百官,巡视天下。 一名百户月俸银三十四两,着飞鱼服,挎绣春刀,拿无常簿。 执掌缇骑一百二十人,所过之处,谁人不礼让三分? 这等肥缺,大把人想要花银子填上来。 哪里轮得到纪渊这样无钱无势的泥腿子。 “北镇抚司的林百户此前推脱,说我年纪太幼,武功太低,难以服众,故而只给补了一个缇骑……” 纪渊眯起眼睛,眉毛往上一扬。 北镇抚司的官职等级由高到低分别为,指挥使,千户,副千户,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 所谓的“缇骑”,无品无级,只能算是卫兵,属于小吏,没有官位。 “那位林百户,分明是欺‘我’无父无母,也无强硬靠山,只能由他拿捏!” 纪渊心中一片平静,暂且按下胸头的那把火。 前世,他见过不少这样的恶心事。 本该是自己的东西,却被人平白拿走。 不仅如此,有时还得踩上一脚,分毫体面也不留。 纪渊心知,倘若忍了一时。 那就变成了人人可欺的软柿子,日后还有苦头要吃。 道理二字,并非天下通用。 从原身所见,那个肥猪般的林百户,是个无利不早起的真小人。 不管什么差事、案子,只要过了他的手,至少要刮下一层油水。 “‘我’与林百户争执未果,最后不仅下放做缇骑,每日巡街,难有立功的机会,还被同僚排斥…… 两天前,‘我’去清查码头货物,引来了漕帮,闹了冲突,结果被人打伤……” 纪渊念头浮动间,把这桩事从头到尾捋了清楚。 其中有不少蹊跷之处。 纪渊每日工作清闲,就是去衙门点卯,然后巡街。 主要范围在北门三坊。 永定河码头,位于西门平安坊,根本不归他管。 怎么就会去清查货物,惹来漕帮? “那头肥猪想设计‘我’?为的是什么?让我交出父亲留下的百户空缺?好让他做买卖?” 纪渊心如明镜,一下子就推测出个八九不离十。 他前世混迹边境,三教九流什么货色没见过。 不比原身年轻,只知世道险恶,却不懂人心鬼蜮。 “那漕帮,还有出手伤‘我’的帮中头目,说不好都是一伙人……谋害朝廷命官,按照景律,满门抄斩!可收拾一个不入品级的缇骑,却要轻松得多。” 了解清楚,纪渊深吸了一口气。 眼里并无多少担忧,反而升起一抹玩味笑容。 他就是这么个桀骜性情,不怕事,不惹事,也不避事。 否则上辈子也不会游刃有余,混迹于那帮穷凶极恶的走私贩子中间。 卧底数年,直到最后收网开始才暴露身份。 踏踏踏!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 有人顶着瓢泼大雨,踩着水花往正房这边过来。 纪渊合上里衣,闭上双眼。 照旧躺倒下去,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周老先生真是对不住,大半夜还要劳烦您……” 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穿过门扉。 “不妨事,救人要紧。” 这似乎是一个老者。 嘎吱! 木门老旧,发出刺耳之音。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正房,点亮油灯。 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背着药箱。 跟在后面的中年男子,便是纪渊的二叔,纪成宗。 只见他身着斗牛服,佩着一口腰刀,脸上布满焦急: “周老先生,我这侄儿被人打伤,昏迷两日都不见醒……千金堂坐诊的大夫请了好几个,只说是内腑受损,寻常药石难医,这才想着请您上门。” 老者放下药箱,快步走到床榻之前。 先是瞧了一眼“昏迷”的纪渊,再伸出两指揭开里衣。 看到那道乌黑的掌印,眉头一皱,冷声问道: “是漕帮的人?‘铁砂掌’罗烈?” 纪成宗点头,言语中透出一股恨意: “正是这个恶贼!他仗着与五城兵马司有点关系,行事无法无天,连北镇抚司都敢捋虎须!” 那位周老先生轻按了一下纪渊的胸口,再把住手腕脉搏,眼神忽然一变,惊讶道: “咦!纪总旗,九郎有救了!他本来中了罗烈的铁砂掌,那武功阴毒,掌力之中有寒、热二气,最是消磨精气,摧残血肉。 按理说,九郎熬了两天,应该是油尽灯枯。 不过刚才把脉,老夫发现九郎伤势虽未好转,脉象虽然虚浮,但体内有股生机复苏。 好好好,最难的一关他已经挺过来了! 稍后,老夫再开些强血补气的药物,养上几个月应该就无大碍,只是说不准会落下病根,每到秋冬时节,容易染上风寒之症!” 周老先生仔细打量躺在床榻上的少年郎,心里觉得古怪。 这样的伤势,即便换做服气大成的一境武者,也是很难治好。 偏生这纪九郎强自吊住了一口气,保住体内的生机。 “能救命就好!” 纪成宗叹气道。 至于那病根。 以后再想办法就是。 “你家九郎,吉人自有天相。” 周老先生感慨了一句,转头就去写方子。 纪成宗连忙道谢,稍后随着一起出门。 眼下还未到宵禁的时候,要赶紧把药材抓齐。 屋门关紧,屋子里头安静下来。 “还好死不了。” 纪渊睁开双眼,轻轻呼出一口气。 心神正要松懈下来, 忽地, 一阵剧烈眩晕冲上脑门, 来得又急又快! 极为突兀! 识海之内翻腾滚荡,“刷”的一下,浮现出大段、大段的信息流。 那些似乎蕴藏异力的玄妙纹路,不断地交织、演化。 最终,形成一副煌煌如大日的古朴画卷! 第二章 命数星辰,道蕴薪材 纪渊被卷入无边黑暗,而后“看”到了一幅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苍茫画卷。 好似把整个识海天地都囊括进去,透露着一股太初鸿蒙的古老气息。 “皇天……道图?” 纪渊心头升起一丝明悟,下意识说出此物之名。 话音甫落,四个如龙似蛇的庞然大字凭空浮现。 仿佛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再也不可抹灭。 【命主】:【纪渊】 【命盘】:【未成(缺失主运)】 【命格】:【未成(缺失吉神、煞神)】 【命数】:【一青两白两灰,丁下之资。】 “唯有命数成了,其他……是一片混沌。” 随着纪渊念头一动,那幅不知来历的皇天道图光华敛没。 忽地抖动,铺展开来,遮蔽心灵。 画卷上似有数团精芒载沉载浮,仿佛一颗颗高挂天穹的璀璨大星,极为耀眼。 其中两道呈现白色,一道为青色。 毫光万道,烈烈当空! 随即又有两道灰色焰光喷发出来,其色黯淡,摇摇欲坠。 “这是!我的命数!?” 纪渊微微一愣,诸多信息浮现心头。 只见五团色彩不一的耀眼精光,如同斗大星辰,散发熠熠光彩。 纪渊被皇天道图包裹着心神,吸收消化着无穷信息,将其演变成简单易懂的古拙字迹。 【鹰视(青)】:【目光锐利慑人,使人不敢与之对视,多为权臣之命,常有刀兵之灾相随】 【气勇(白)】:【胸藏杀机,心有猛虎,怒而面青,谋而后动,大丈夫也】 【武骨平平(白)】:【身强体壮,筋肉饱满,然天资平平,难有进境】 【横死(灰)】:【命犯小人易招灾,无常索命难提防】 【奄奄一息(灰)】:【气血衰败,内腑受损,半只脚踏进鬼门关】 “原来如此,命数分为运、势、身、识四类,【气勇】和【横死】为运,【鹰视】是势,【武骨平平】属于识,【奄奄一息】是身。” 纪渊恍然道。 概括来说,运便是性情与际遇; 势可以理解为未来的轨迹,日后的成就; 识是根骨禀赋,资质好坏; 身则是当即肉身的变化。 四种类别,五道命数。 统合为一,便代表着人之一生! “皇天道图,可以映照出大千世界的一切命数?当真有这么厉害?” 纪渊望向那幅横无际涯的古老画卷,心中生出奇怪的感觉。 他本不相信鬼神之说,命运之论。 可经历了穿越重生,前世许多观念理所当然会发生改变。 也许,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早已绝迹的仙佛神魔,并非虚无缥缈的古老传说? “难道,这就是我穿越的机缘?” 纪渊默默思忖。 目光深深地望着皇天道图。 那五颗星辰浮浮沉沉,强弱不一。 散发青色精芒的【鹰视】最为显眼,如同一轮皎月明亮无比。 白如天光【气勇】和【武骨平平】,相对而言就要黯淡一些,并不瞩目。 至于灰色的【横死】和【奄奄一息】,却是模糊不清。 “灰色命数,意味着可以改变……而白色、青色,目前来说极难撼动。” 纪渊感受着皇天道图所传递的庞大信息,明白了此物的用处。 世间万物,皆有行迹。 无论鸟兽虫鱼,或者草木山石,都没有例外。 越是强大的存在,残留下的“行迹”越为长久,难以被抹灭。 就像,佛陀有经文弘法,庙宇驻世,塑像汲取香火; 道君亦有教派传承,徒子徒孙,主脉支脉无数; 儒门也是如此,诸子圣人的各种学说至今盛行,为天下读书人心中的至理。 而皇天道图正是以那些与世长存的“道蕴”作为薪材。 燃烧命火,锻造气数! “道蕴?从何而来?” 纪渊疑惑道。 画卷抖动,震起一圈圈光华涟漪,显化一行行古拙字迹。 【万物皆有道蕴存留】 纪渊面无表情,并不满意这个等同废话的回答,于是又问道: “那我如今有多少?” 【五十点灰色道蕴】 “似乎……够了。我可以给自己……改命!” 纪渊有些激动。 道蕴亦有高低之分,如同命数一般。 五十点灰色道蕴,正好可以抹掉【奄奄一息】这条命数。 他穿越到这方似是而非的陌生世界,一无出身凭借,二无靠山撑腰。 区区一名北镇抚司的云鹰缇骑,想要对抗顶头上司。 难度不小。 即便再世为人,有阅历、有手段的情况下,也未必能做到十拿九稳。 无论前世今生,纪渊从不惮于杀人,也不缺怒而拔刀的勇气。 但好不容易穿越重生,跟一头肥猪玩极限一换一,怎么看都有点亏本。 所以,他此前都在考虑。 该如何解决难题,摆平危局。 如今有了这尊皇天道图,等于有了依仗之物。 底气又足了几分。 “命数四类,运、势、识、身,所能修改的困难程度都不一样,运、势几乎天注定,不可动摇! 其次是识,根骨天赋,有先天、后天之分,变化无常,并无定数。 最容易的是身,可以随时改动。” 纪渊的目光停留在【奄奄一息】上,这是一道归类为身的灰色命数。 念头一起,画卷倏然抖动,卷动识海波澜。 五十点灰色流光被凭空摄拿,如同大把薪材投入炉子。 “嘭”的一下,化为熊熊烈火燃烧起来。 其色泽不断变化,隐约透出一抹浅白焰光。 这就是道蕴的用处。 如火煅烧,凝聚寻常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地命数! 其中还有几点讲究。 命数有贵贱之分。 由上至下可以覆盖替换。 由下至上可以进阶升级。 两者意义并不相同。 比方说,【气勇】为白色命数,往上可进阶为青色命数【骨勇】,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之胆气。 最终,甚至可化为极为罕见地紫色命数【神勇】,有生死当前,面不改色之魄力。 这就是由下至上的进阶升级。 而由上至下的覆盖替换,就是燃烧道蕴,凝聚出全新的命数。 成色如何,全凭投入。 “灰、白、青、紫、赤,不知道还有没有更高的品阶。” 纪渊耗费五十点灰色道蕴,掏空所有,方才凝聚出一抹浅白之色。 他之所以选择覆盖替换,而非进阶升级。 乃是因为自身所具备的道蕴稀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横死】为运,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好修改,暂且不谈。 【奄奄一息】为身,关系着性命,最为紧要。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肺腑内伤。 按照那位周老先生所说,哪怕养好身体,也很有可能会落下病根。 “这样的负面状态,与其浪费道蕴进阶,不如替换抹掉,省时省力。” 纪渊思忖之际,道蕴燃烧的火光渐渐黯淡,三道命数凝聚成形—— 【龙精虎猛(白)】:【精力如龙,气力似虎,数日不眠不休都无大碍,非常人所能及】 【金枪不倒(白)】:【肾水充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其物坚如磐石,硬似精钢,转动车轮,不过等闲】 【心血来潮(白)】:【灵觉过人,十有二三能察觉危险,警示其心】 “三道命数皆为白色,可惜只能选择一个。” 纪渊挑了挑眉,考虑道: “早日恢复身体,才好腾出手来对付林百户!” 一个躺在床上的病秧子,就算苟活不死。 也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人宰割。 再者说了,这方天地水很深。 不止有拳镇山河,横行州府的武道强人; 还有传于市井坊间,邪异非常的妖魔诡怪。 保住性命,强大自身,是第一要务。 因而,并不需要思考太久。 纪渊的目光略过【金枪不倒】和【心血来潮】,停在【龙精虎猛】之上。 “我又没有难言之隐,要转动车轮的天赋异禀作甚,至于过人的灵觉……只能偶尔示警,关键时候未必派得上用场。” 心思定下,念头升起,纪渊用心神勾动白色命数【龙精虎猛】。 其余两道白色焰光,立即熄灭黯淡。 浮动在皇天道图内的灰色命数【奄奄一息】,好似星辰陨落,破碎开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白色命数【龙精虎猛】! 只在瞬间。 纪渊就感觉到,自身发生了翻天覆地一样的猛烈变化。 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都在拉伸、收紧,好像被捶打、煅烧的铁胚。 近乎无穷无尽的旺盛精力,陡然填满躯壳,气血变得充盈。 呼吸之间,强劲有力,完全不似重伤未愈的垂死之人。 连胸口留下的那道乌黑掌印,都在一点点变淡。 直至无形无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种寒热交替的刺激痛楚,彻底没了。 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原本严重的伤势直接不治而愈! 呼! 吸! 一口浊气吐出,纪渊眸子闪动,心想道: “若那百户不识趣,我也不介意做一回风雪山神庙的林教头!” 人要求活,但不能硬生生屈了自己的心。 今日退让一步,明日忍让一时,那跟乌龟王八有什么区别? 正想着,纪渊听到屋外脚步急切,直奔正房。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 冒着暴雨抓药回来的纪成宗睁大双眼,望向坐在床榻上脸色红润,气息悠长的侄子,不禁震惊道: “九郎……你还没吃药,怎么就好了?!” 第三章 手中有刀,心头有火 清晨时分,天光大亮。 破落的宅院里,纪成宗用冷水抹了抹脸。 望着不仅能下地走路,而且还生龙活虎的侄子,他仍旧有些不放心,劝说道: “当真不用请周老先生再过来瞧瞧?人家是太医局退下来的,以前还随军出征过,对武者的各种外伤、内伤再了解不过。” 本来半只脚都踏进鬼门关的纪渊,如今毫发未损,全然看不出受过伤。 他穿戴好那身代表缇骑的云鹰袍服,摇头道: “二叔,人情越用越少,还是算了。我伤势既然已经痊愈,行动无碍,何必再去叨扰周老先生。” 替换掉灰色命数【奄奄一息】,就等于驱除掉身体的负面状态。 在白色命数【龙精虎猛】的加持下,纪渊简直是精神焕发。 比之以前,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有种四肢百骸气力近乎无穷无尽的错觉。 “九郎,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拿什么脸面下去见大哥? 纪家到了咱这一代,人丁本来就单薄,就指望着你能传宗接代了。” 纪成宗面色愁苦,像个小老头似的唠叨道。 他早早地成家立业,可惜至今无儿无女,将侄儿视若己出。 “我心里有数,二叔不必担忧。” 纪渊没想到自个儿年方十五,就要开始面临被催婚了。 或许放在古代,再正常不过。 不过对于仍然保留着一部分现代人观念的纪渊来说,这属于勾搭未成年少女,心理层面接受不了。 “你从小便是这个执拗性子,听不进劝,也罢。” 纪成宗叹气一声,知道自家侄儿向来有主见,转而问道: “说起来,九郎你是否与北镇抚司的百户林禄不太……对付?起过冲突?” 纪渊眉毛一挑,也不隐瞒。 干脆果断把那些个人猜测和蹊跷之处,悉数告知二叔。 末了,轻描淡写补充了一句: “……那姓林的,分明是想要把我赶出北镇抚司,或者逼我交出本该补缺的百户位子!其心可诛,当真该死!” 纪成宗听完额角青筋跳动,攥紧手掌,按住腰刀。 犹如一头择人而噬的下山猛虎,怒骂道: “好个杀才!贪得无厌的狗东西! 三个月前,九郎你过了讲武堂的考核,又到了束发的年纪, 我便给那林百户递了一百两银子,托他疏通关系,想赶紧让你补了大哥生前的空缺。 结果,只弄下来一个无品无级的缇骑,我没有找他兴师问罪也就罢了,这狗杀才还敢谋害你!” 纪成宗霍然起身,言语之中杀机毕露。 他也是辽东人,军镇行伍出身。 十几岁就能上马杀山贼,下马割人头的狠角色。 “九郎,你怎的不早点跟我说?险些让那狗贼害了你的性命!” 纪成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没有气血上头,直接找林百户拼命。 他只是南镇抚司的一名总旗,官位低了对方一级不说。 而且,南北镇抚司两座衙门本来就互不统属。 甚至于两位指挥使大人平时见面了,都没什么好脸色给对方。 “这桩事,我想自己解决。二叔你在南镇抚司衙门当差,若是插手北镇抚司,反而会惹麻烦,不如由我自个儿来。” 纪渊表面上斩钉截铁,仿佛想要独当一面。 心里头却很无奈,原身性子孤僻。 有什么事都闷在肚子里,几乎不与外人交谈。 加上经验不足,这才遭了暗算。 “有道是,不怕县官就怕现管,九郎你在姓林的手底下办差,处处受制,怎么跟他斗?” 纪成宗连连摇头,干脆说道: “索性我使点银子,把你调到南镇抚司来,先跳出姓林的手掌心,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他!” 纪渊抿紧嘴唇,抽出那口雪亮的腰刀,用沾水的汗巾轻轻擦拭。 冷厉的眸子映照在刀锋上,有股子凛冽之气。 想到辽东军镇的诸多惨状,原身家人的满门身死,他沉声道: “那岂不是趁了姓林的意思,我一走,他正好把那个百户位子转手交给他人。 辽东纪氏一家上下全都没了,我父、我母、还有五岁大的弟弟,尚在襁褓里的幺妹……那么多人的性命才换来这么一个百户。 二叔,你说……我能走么?” 纪渊抬头,纪成宗对上那双锐烈如鹰的冰冷眸子,心头一突,沉默下去。 回想起当年在辽东老家,他和大哥纪成祖一同从军,艰难求存。 几年后走了大运,侥幸抄了一伙儿占山为王的响马窝点。 缴获而来的两箱珠宝银子,三十匹良马,五具玄甲,十七颗人头。 全部交给上官,这才换来两个进黑龙台的名额。 一个是执行法纪,纠察百官的南镇抚司; 一个是督办大案,侦缉刑事的北镇抚司。 前者多在天京城内活动来往,少有厮杀; 后者活跃于景朝各州府郡县,凶险异常。 本该是兄弟抽签,决定去向。 可大哥纪成祖二话不说选了北镇抚司,半年后就领了潜伏德隆商行做暗桩的差事儿。 纪成宗则孤身去了天京,安稳地成家立业。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诀,从此生死陌路。 “九郎,二叔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你出事! 听我一句,你退这一步,忍住这口气。 二叔我保证,半月之内那姓林的人头落地! 若他没死,我宁愿舍了这身斗牛服,也要诛杀此獠!” 纪成宗担心侄子年轻气盛,平白赔掉自己性命。 林碌那厮再怎么废物,也是通脉有成的二境武者。 九郎堪堪过了外炼一关,内炼未成,连第一境服气都没有踏入。 两人若是刀兵相见,实力差距巨大。 “二叔,我还没有鲁莽到单枪匹马杀进府衙,把刀架在姓林的脖子上…… 你放心,好不容易趟过辽东那样的人间地狱,修罗杀场,我惜命的很,不会一时冲动做些蠢事。” 纪渊擦完手中腰刀,眸光平静,轻笑道: “南镇抚司是一条后路,但我不想现在就走,姓林的这座山,总得试着翻一翻,不然显得咱们辽东人没种。” 他拒绝二叔的原因很简单。 在黑龙台内,北大于南。 从北镇抚司调到南镇抚司,等于遭贬。 即便有纪成宗护着自己,以后也再难出头。 纪渊是见过血火的狠人,来到这样一方武道盛行的无边世界。 对于什么安稳日子,并没有多少憧憬之心。 他心里明白得很,越是法纪松弛、权大于理的险恶世道。 越要手中有刀,心头有火。 否则,拿什么保全亲人故友,保住生而为人的那份尊严? 站得高,看得远。 才能过得好,走得长! “古人云,人活于世,当饮最好酒,骑最烈的马,拥最美的女人……我上辈子酒喝过不少,不同地方的胭脂烈马也骑过,这一世自然不能输!” 纪渊的想法就是如此质朴纯粹。 “你心意已决,二叔也不再说多什么,咱们辽东大好男儿,生来就没怕过谁! 但是,九郎你务必记住一点,练武是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官场上却不是如此,要思危、思退、思变! 有时候进一步山穷水尽,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 纪成宗神色严肃,认真叮嘱。 天京雄城是景朝之都,首善之地。 从来不缺地头蛇,过江龙。 想要混得风生水起,眼力见识和心气胆量都缺一不可。 “二叔的教诲,我时刻牢记在心。” 纪渊站在院子里,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 “七天!七天后,我若守不住这身缇骑云鹰袍,便心甘情愿去南镇抚司当差。” 第四章 进身之阶,人间烟火 等到纪成宗走后,纪渊细想片刻,打消了去衙门点卯探路的想法。 林碌是百户,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硬碰硬无疑是最下之策。 “设局谋害我的性命,这种套路只能用一次,下回就不灵了。 那姓林的心里也明白,事情败露的情况下再动杀心,逼急了,二叔一纸诉状告到三法司,黑龙台就要被人看笑话,到时候他吃不了兜着走。” 纪渊深知小人如鬼的道理。 面对阴险之徒,越是露怯,越受欺负。 若表现强横,他们反而会有所忌惮。 所谓欺软怕硬,便是如此。 “通脉境界……北镇抚司八位百户,就属他武功最低,能力最差。” 纪渊眸光微冷,流露讥嘲之意。 林碌那个百户是靠父辈恩荫补缺上去,并无什么真本事。 而且为人品性极差,平日里除了吃拿卡要,便是溜须拍马。 放在前世职场,属于公司里最被厌恶的走狗。 “居然连一丝‘道蕴’也没有……” 纪渊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引动识海内的皇天道图,结果毫无半点收获。 “古玩、字画、神兵利器、上乘武功……看来还是要从这些历经岁月、出自名家的稀罕玩意入手,提取道蕴的几率比较高。” 道蕴之力,归根结底是一种强大存在的“痕迹”。 人过留影,雁过留声。 那些惊艳同辈,横压一世的天骄人物。 即便千百年过去,所残存的“精神”仍会跨越时空。 让后人心生感悟,接续传承。 譬如,位列景朝六大真统之一的悬空寺。 据说其祖师在后山洞窟闭关二十余年之久,最终功成,突破无上境界,并且于石壁上留下一道栩栩如生的赫然身影。 每年都会有天资横溢的出众弟子,进入其中感悟武道真意,受益匪浅。 这就是一种另类的道蕴! “悬空寺肯定是没法去,六大真统,惹不起……说起来,‘我’居然还有些余钱,不容易啊。” 纪渊收敛杂念,掂量着枕头下面翻出来的钱袋子。 里面有散碎银锞子十五两,床脚底下的首饰盒子里,还装着八吊钱。 这些都是刚才收拾屋子的意外之喜。 “可惜了,对于练武之人而言,勉强够自个儿吃喝罢了。” 纪渊摇了摇头,收起笑意。 他正处于一境服气外炼阶段,每天吃喝花费不少。 俗话说,穷文富武。 每天打熬身体,饭量自然大增。 若吃不上肉,就养不出气力。 古人有言,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 这里面蕴含着武道修行的不变至理。 “吃什么,决定个体能有多强大……嗯,这很符合大吃货帝国的风格。 武道第一重,服气境界,分为外炼、内炼,我这才到外炼阶段,时日打磨筋骨皮膜,饭量甚大。 听说内炼更加消耗银钱,要吃补气强血的药膳、食膳,才能进步神速,效果显著。” 纪渊想了想,顿觉得武道这条路,完全就是个氪金职业。 “这么说,我的前途很是黯淡啊!北镇抚司的缇骑,月俸银二两,外加一石米,妥妥的低薪阶层,别说练武了,难年攒下来的余钱,去勾栏听曲打茶围,可能连一壶酒都喝不起。” 缇骑每天巡街三坊缉查盗匪。 某种程度上跟衙门捕快有些类似。 都属于辅警。 没有正式编制事情又多。 上头出了什么问题还得客串临时工背黑锅。 就这样的活计,许多人抢破头也要挤进来。 只因为当了缇骑,便有再进一步混个官身的可能。 哪怕很难,终究是个机会。 北镇抚司最低的小旗,也是从七品。 走在外面,有资格被叫上一声“大人”。 “看来公务员放在任何时代都是铁饭碗啊。” 纪渊眸光一闪,更加坚定了原本的想法。 前世寒门子弟的唯一出路,是考试,是做题。 放到这方似是而非的陌生天地,就换成了练武练功。 景朝最快的进身之阶,便是武道! “北镇抚司上下尊卑分明,一个缇骑想要扳倒百户,还是自己的上官,并不容易。” 纪渊低头望着自己那身云鹰袍服,默默想道: “小旗、总旗是青、蓝两色的斗牛服,百户是赤色飞鱼服,千户御赐金翅大鹏袍,指挥使有资格穿麒麟补子……传言中功参造化的督主大人,则是一身紫金蟒袍,位比王公。 连穿什么都如此讲究,不可逾越,可见阶级森严。” 照这样看,非世家出身,没有靠山关系的泥腿子。 要么拼命拼本事,要么给人当看门狗。 “我武骨平平,难有大成就,这是命数注定。” 纪渊嘴角勾了勾,像是终于寻到了一条合适的出路。 “可架不住……我有外挂啊!” 皇天道图的厉害,他已经切身体会过了。 白色命数【龙精虎猛】,改变的是身。 不仅除了抹掉重伤状态,顺便填补了体能上的亏空。 充盈在四肢百骸的充沛气力,比之以前更有胜出。 “【武骨平平】只是一道白色命数,若能将之进阶为青色……讲武堂的考核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纪渊有些振奋,景朝的科举制度是文武并行。 除了每三年一次的文试,还有每一年两次的武举。 “收集道蕴,改易命数……这是第一桩要做的事。 然后参加讲武堂的考核,给自己挣个出身,震慑姓林的狗贼。 至于事后该怎么收拾此人,另说。” 确定了计划,纪渊便开始执行。 挎上腰刀,锁好屋门。 他出了南门胡同,喧嚣热闹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炊饼!卖炊饼!又香又好吃的炊饼……” “豆腐脑,滑滑嫩嫩的豆腐脑!可咸可甜的豆腐脑……” “包子,皮薄馅多的大包子……” 包子馒头油饼,清汤素面馄饨,这些热腾腾的吃食散发诱人香味。 一众平民小贩或是支着摊子,或是沿街叫卖。 嘈杂而亲切的声音,让出神沉思的纪渊,忽然有种回到人间的真实之感。 穿越重生,皇天道图,命数道蕴…… 诸如此类超出常理的所见所闻,逐渐被埋进心底。 “活着的感觉,真好。” 纪渊暗自感慨了一句,排出十文钱买了两个油饼和两碗豆腐脑。 一碗咸的,一碗甜的。 那身乌黑如墨绣有云鹰的劲装衣袍,吓得摊主差点没敢收下铜板。 毕竟,这年头吃拿东西还会付账的缇骑或者捕快,确实少见。 “民怕官,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纪渊吃完抹了抹嘴巴,径直往长顺坊的琉璃厂行去。 神兵利器不好得,上乘功法更是稀罕物。 唯有古玩玉器、名家字画,说不准有几分捡漏的可能。 第五章 琉璃厂,地头蛇 长顺坊的琉璃厂,是天京城内出了名的淘货地方。 古玩字画,玉器陶瓷,碑文拓印,几乎无所不有。 就连收藏行当里冷僻到极点的,被朝廷明令禁止互通买卖的随葬冥器,也能在这里找到。 当然,得有熟客引路才行。 生脸孔的买家,出手再怎么大方。 藏着冥器的家传铺子,一般也不会透底。 “盛世古董,乱世黄金,古人诚不欺我。 景朝承平一甲子,辽东九边是烂摊子,年年发大灾,可这大名府天京城,却是繁华无比,热闹非常。” 纪渊一身云鹰袍服,走在琉璃厂前门大街上。 就像是扫黄大队长出现在会所里,显得格外的扎眼。 正经做生意的摊主还好,看到便问候一句。 那些靠着作假手艺,专门做局宰肥羊的骗子心中有鬼。 直接吓得赶紧卷了铺盖,仓皇逃了。 闲逛半个时辰,纪渊一无所获,无奈道: “果然,古玩捡漏也不容易……赝品、仿作、假物太多,难怪都说逛琉璃厂是沙里淘金。” 他走进沿街的茶铺子,花两文钱要了一碗凉茶。 有着皇天道图,自行对道蕴产生感应。 孰为真品,孰为赝品,一眼就能看出来。 “仔细想来也合理,这琉璃厂前门、灯市口、西边城隍庙,三条通达大街。 每天商客络绎不绝,各个摊子、店铺都被淘了一波又一波。 就算砂砾里头真有金子,恐怕早就被人捡光了。” 凉茶入腹,有股子畅快感,纪渊吐出一口浊气。 想着要不要去名声大的云停斋、得意居、槐荫阁去瞅瞅。 只是这些几十年、上百年的老字号,摆出来的古玩物件绝不便宜。 非豪客巨贾,权贵王公拿不下来。 “小郎君,你要想找到有年份的,值得收藏的好货,得去灯市口和城隍庙,前者是古玩字画玉石印章的一条街,后者是……” 茶铺子老板闲着无事,主动搭话。 不过说到后面,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说到了什么禁忌话题。 “老板接着讲啊?我听着呢。” 纪渊端着粗瓷茶碗,轻笑道。 “小郎君,你在镇抚司办差,应当知道饭可以乱吃,有些话却不能乱说。 小老儿刚才多嘴了,小郎君只当没听见。” 茶铺子老板讪讪道。 “怎的,怕我抓你?景朝律例,平民百姓不因言获罪,这个都不知道? 听我一句劝,家里与其供奉佛像,不如买一册圣人编撰写定的《大诰》。” 纪渊轻笑道。 “买了,买了!都说圣人所写的《大诰》,摆在家里驱邪,比道士和尚的桃木剑、符水管用多了。” 茶铺子老板心里一寒,干笑了两声。 他左顾右盼,看到周围没人。 这才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 “琉璃厂这片地界有三位地头蛇,云停斋的容二少,眼力第一等,古玩字画是真是假,绝逃不过一双法眼; 得意居的徐老,玉器、瓷器、陶器、铁器……没有他不了解的; 最后就是城隍庙的佛爷,天京城里十家当铺,一半都是他的。 那些盗墓挖坟,响马盗匪,出掉手里的红货、黄货,最乐意走佛爷的路子。” 纪渊放下茶碗,笑问道: “这些行当内情,你这么干脆说出来,不怕犯忌讳?” 茶铺子老板似乎也很实诚,干脆回答道: “有啥忌讳的,琉璃厂里假货多,真品也不少。 朝廷那些大官,谁不爱收藏字画、玉器? 去年,凉国公七十大寿,那座用一整块五色石雕成的万里山河景,就是出自云停斋的容家之手。 韩国公家里摆着一株两人高的珊瑚宝树,得意居徐老亲自送过去的。 至于佛爷,嘿嘿,小郎君,昨日南镇抚司的宋指挥使,还往城隍庙去了呢。” 看来是一处得到官方默许的灰色地带。 纪渊心里明白,所谓的琉璃厂地头蛇,背后应该都有各自的靠山。 就算真有愣头青跑去举报,估计也不会有动静。 他摸出五十文钱排在桌上,轻声道: “相信老板也看得出来,我就是北镇抚司一缇骑,兜里没多少银两,喜好个老物件,平时搁手里把玩解闷。 既不图名家手笔,也不求来历惊人,敢问有什么可靠路子可以推荐?” 茶铺子老板脸上堆笑,心想是个上道的,介绍道: “小郎君,你问对人了,老物件吧,通常就两种来路。 一是刚出土的墓葬品,价格说不好,有贵到离谱的,也有贱价便宜的,只看成色与来历,你过了前门,往西边城隍庙走就是了,别进红铺子,得找黑铺子; 二是深山老林挖出的原石,那玩意儿切开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都有。只不过赌性太重了,一晚上下来无论倾家荡产,还是身家暴富都常见。一般是朝中老爷,达官贵人的去处,小郎君,你可遭不住。” 纪渊思忖片刻,道了一声谢,便起身离去。 似茶铺子老板这等人,他前世见过不少。 靠的是眼力劲,赚的是茶水费。 “也就我今天穿了一身云鹰袍,换做便服,情况应该就不一样了。” 纪渊笑了笑,这种茶铺子打听消息和上辈子的出租车司机拉人,给外地乘客介绍会所没什么区别。 他若是一头肥羊,恐怕就被领着进了什么黑心铺子,一顿宰杀。 “江湖门道,古往今来都有相通之处。” 纪渊摸了下揣在怀里的十五两银子,决定去西边城隍庙碰碰运气。 茶铺子老板有一句话没错,赌石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游戏。 穿过十几家字画摊、古玩店,纪渊还未到城隍庙,半道上就被一场热闹吸引住了。 只见大名鼎鼎的云停斋门口挤满了人,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卓然而立,面前是一张紫檀书案。 那人摊开一卷古画,朗声道: “诸位,这位客人说这幅‘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乃是一百五十年前鬼仙沈海石的真迹,希望让云停斋做个鉴定。 我今日正好有空,便当着老少爷们的面儿,说上一说。 你们看啊,这笔法张扬荒诞,不拘一格,将白骨菩萨的妖魔气韵勾勒而出,令人见之悚然,其下众多鬼怪无一雷同,各个逼真,确实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仿作!” 围观众人本来听得津津有味,结果没想到云停斋的容二少居然说是赝品? 一片哗然! 其中最为苦闷,捶胸顿足之人,莫过于那位花费三百七十两银子买下这幅画的商客。 他操着一口岭南口音怒骂道: “杀千刀的狗贼,敢用假画行骗,别让老子再见到你!不然一定要扒皮拆骨,以泄心头之恨!” 琉璃厂谁人不知,容二少鉴宝的本事。 既然他都给出仿作评价,那就等于是下了论断,无需再抱有幻想。 这时,看热闹的路人里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容二少怎么判断这是仿作?” 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自信说道: “世所皆知,沈海石精于妖魔精怪,公认最好的三幅传世名作,为‘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美人画皮图’、‘倩女幽魂图’。 无不是阴气森森,魔氛浓重,一般只做收藏之用,不可用于镇宅,怕吓到人,惹来不干净的东西。 也因此,沈海石的画作价值很难定论。 这一幅仿作画卷笔法精湛,几乎能以假乱真,是个行家。可他却忽略了一点,沈海石其人不仅精于画技,还是一位篆刻大师! 每一幅画作都会留下独有的名款印章,形如云纹,深得道家符箓精髓,外人绝难模仿。” 长篇大论完毕,被称作“容二少”的中年男子抬手指向画作下方留印之处。 果然,跟此前所说的特征一点也不相符。 众人恍然,皆叹服容二少的眼力高明。 “那依云停斋的看法,这幅伪作价值几何?” 那道清朗声音再次传来。 “真品、赝品一字之差,相隔甚远。 若是真迹,大概能卖到五六百两银子,仿作的话……十两亦是高价。” 容二少眉头微皱,目光往下扫动,发现是个穿着云鹰袍的年轻缇骑。 原来不是捧哏的托么? 这场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 受骗上当看走了眼,放在琉璃厂算不上新鲜。 古玩便是这么个行当,没有足够的本事,只能给人当肥羊宰。 那个自认倒霉的岭南商客揣着赝品,刚走出前门大街,就被纪渊叫住: “这位兄弟还请留步,我想买下这幅画。” 第六章 外炼内炼,白骨菩萨 “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这幅画能提供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妥妥的好东西!” 纪渊出门一趟,身家直接减半,却没有半分心疼。 皇天道图映照大千,认为世间万物皆有道蕴。 可其中也分强弱。 那些普通至极的古玩字画、山石草木。 连一分一毫的道蕴之力都凑不够。 哪里汲取得了。 “十两银子,不亏。” 纪渊微微一笑。 那岭南商客开始还不乐意,觉得自己是想捡漏,直接开价到二百两。 结果看到纪渊掉头就走,毫不留恋,这才舍得出手。 蚊子再小也是肉,十两银子吃一顿酒,总比留着这么个晦气假货来得强。 “城隍庙今天就不去了,留到下次吧,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不知道是否够【武骨平平】命数进阶?” 目的已经达到,纪渊失去了继续闲逛的兴致。 右手夹着画囊,转身就出了琉璃厂。 一路走过,繁华异常。 车马如龙,游人如织。 好一幅盛世景象! “比起辽东军镇,当真是云泥之别。” 纪渊摇头道。 天京乃首善之地,有内外两座城,东西南北三十六座坊。 足以容纳数百万人口,是玄洲一等一的雄城! 不过,这方天地在某些地方与前世没什么差别。 比如说,越接近中枢的地方,房价越叫人难以承受。 像内城便属于达官贵人,王侯公卿的居住之处。 尤其是正阳、崇文、宣武前三门附近的宅邸。 若无千两银子打底,牙行的“中介”甚至懒得多瞧你一眼。 通常只有四品以上的朝廷大员,家世显赫的门阀勋贵才能住得起。 故而,天京城有句玩笑话。 进了内城,往前三门走。 扔十块板砖出去,绝对能砸到三四位侍郎一两位将军。 运气好,兴许还会碰见六部尚书当朝国公。 也正是这个原因,三教九流基本都在外城盘踞。 免得哪天倒霉撞上铁板,遭了横祸。 “重活一世,想过得好些,竟然还逃不开买房的困扰。京城居大不易啊。” 纪渊无端感慨了一句。 以他做缇骑的那点俸禄,即使踏踏实实干一辈子,估摸着也难以搬进内城。 “除了保住小命,保住这身云鹰袍,斗败姓林的……我还得想个财路。” 纪渊徒步走回所在的太安坊,手里拎着的东西越变越多。 五斤油皮纸包裹的卤牛肉,两小坛药房买来的壮骨药酒,一本书局刊发的正版《大诰》,以及半只切好的烧鹅。 总共用去三百四十二文钱。 钱袋子再次缩水。 若是任由纪渊这么大手大脚,没几天怕是就要见底了。 但他本人丝毫不慌,默默想道: “喝酒吃肉,壮骨养力,顺便做到熟读景朝律例,从中寻找致富之路……这钱花的值当。” 纪渊坚定认为发育阶段,应该把一切资源迅速地转化为生存保障,这样才能活得长久。 仓鼠党什么的,等以后发达了再说。 “真香!” 回到南门胡同的破落宅院,纪渊把白面馒头撕成一条条,就着酱香浓郁的卤牛肉开吃。 闲时,再抿上两口辛辣的壮骨药酒。 整个人就像升华了一样。 “舒坦!” 纪渊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 这具身子昏迷了两天,肚子里没什么油水。 空空如也,急需进补。 “呼!吃饱喝足,也该练功了!” 到底是打熬筋骨的外炼武者,三斤卤牛肉十几个馒头吃下肚子,差不多有了五分饱。 纪渊把剩下的半碗壮骨药酒喝完,浑身充满着一股暖洋洋的感觉。 他也不用消化,两脚开步与肩同宽,身子重心下沉,犹如大树扎根地底。 这是武道之中最为粗浅的基础功夫,站桩。 天京外城八十多家武馆,没有入门的学徒杂役都会。 但真正能练好的,其实不多。 “武道一重天,名为‘服气’。字面意思就是通过导引之术,服食内气,壮大己身。 其中又被细分成‘外炼’和‘内炼’。外炼筋骨皮膜,内炼五脏六腑。 内外练得坚硬无比,铁板一块,如此才能承受得了那口‘内气’在四肢百骸反复运行。” 靠着家传武功《铁布衫》,纪渊已经外炼大成。 手脚胸腹各处,筋骨皮膜像是经过千百次锻打过的粗重铁胚,异常的坚韧结实。 加之白色命数【龙精虎猛】的加持,让纪渊体力更为悠长,不会有疲累之感。 真个打斗起来,等闲七八条大汉近不了身。 “这《铁布衫》是横练功夫,正好打熬筋骨,锻炼皮膜。 可接下来的内炼,却需要吐纳导引的呼吸之法,才能带动气血,深入脏腑,也是个难题。” 纪渊心神放空,认真站了一个时辰的混元桩。 拳经有云,未习武,先立三年桩。 还好原身颇为勤奋,根基扎实,无需在这方面费心。 待到筋肉活动开来,纪渊像模像样打了一套北镇抚司传授的劈空掌。 只要领了缇骑的差事,可以学到两门下品武功。 一为劈空掌,一为百步拳。 前者是变刀为掌,后者是脱枪为拳。 皆为搏斗厮杀,取人性命的军中武学。 纪渊摆开架势,发劲如雷,双掌并出。 七尺之内风声呼啸,颇为唬人。 半个时辰,招式打完。 纪渊浑身气血被带动运转,散发出滚滚热力。 他竟然从中体会到强烈的畅快之意,就像激烈运动过后的满足。 呼! 纪渊吐出一口白气,无奈道: “又饿了,怎么跟个无底洞似的。” 他收住气血,稍作休息,把剩下的两斤卤牛肉凑合吃了。 练武就是如此,吃得多,饿得快。 据说,悬空寺有位大首座。 禅武合一,道行高深,日啖三牛,一度传为奇事。 做完每日功课,冲洗满身汗水,天色渐深,家家闭户。 外城的治安,自然比不上内城。 每到晚上,连五城兵马司的衙役都不愿意出来巡夜。 多是应付差事,躲在某处吃酒。 因而,即便没有宵禁。 外城各坊的良家子,也会早早地归家,生怕惹上不干净的邪祟之物。 “沈海石的仿作……大家手笔。” 纪渊点上正房的生锈油灯,扯去画囊,摊开那卷《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 有些昏暗的光线,照在那尊似欢喜、似惊怖,半边曼妙身姿、半边惨然骷髅的白骨菩萨相上。 一股阴森森的魔氛气息,宛如无数只滑腻黏湿的细长触手,充斥于简陋的屋子里。 纪渊眉头微皱,猛地转身。 他听到墙角、床下、以及身后。 细碎的声音来回窜动。 好像许多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弄得我心神不宁……这幅画有古怪!” 一种被窥视、被恶意笼罩的警惕感,盘旋在纪渊的心头。 灯火摇曳,他的脸色阴晴不定。 那双冷厉眸子,情不自禁注视着那尊白骨菩萨相。 红粉骷髅,白骨为佛! 渐渐地,不知为何,纪渊产生了皈依座下的强烈冲动。 只是这个念头甫一升起,识海之内的皇天道图倏然抖动,震荡出一圈华光。 嗤啦! 犹如裂帛! 纪渊眸光猛然清醒,再望向那幅《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 画卷依旧一动不动摊开在桌上,却已经失去原先可怖的骇人之感。 昏暗的屋子瞬间变得安静,再也没有细碎的呢喃,诡异的低语。 “这幅画真是仿作?” 纪渊坐在长凳上,怀疑那位人称画中鬼仙的沈海石恐怕并非寻常之辈。 “一百七十年过去,仍能留下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显然不一般!” 第七章 钢筋铁骨,拳既是权 “沈海石,到底是何方神圣。” 纪渊默默地把这个名字放进心底,日后有机会可以打听一下。 原身并非什么书香门第,权贵世家,对琴棋诗画这类玩意儿一概不通。 他在辽东所需要学习的内容,是如何生存下去。 啃树皮、吃草根、靠着捡箭矢割耳朵换粮食…… 这些对军镇民户而言,可比诗词歌赋的风雅之物要现实多了。 纪渊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惨痛的回忆,感慨道: “幸好没到文盲的程度,来天京后,二叔让我上过私塾学堂,多少认识些字,看得懂简易文书。” 似他这等出了辽东的泥腿子,放在天京就是最底层的外地人。 刚到北镇抚司时,纪渊因为不太会说景朝“官话”被同僚大肆取笑。 说话口音、衣着袍服、官职大小、住宅位置…… 只要入了大名府,进了天京城。 一个人的高低贵贱,便如同商铺里的货品一样,有了诸多优劣标准。 “所以说,平静日子哪有这么好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争,莫非吃的喝的,功名利禄都会从天上掉下来?” 收起发散的心绪,纪渊将目光重新放到那幅《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上。 仅凭一支丹青妙笔,就能把一尊白骨菩萨画得如此传神,栩栩如生。 那股妖异魔氛,几乎要透纸而出。 沈海石此人,确实无愧于“鬼仙”之名。 “这方世界的水有多深,暂时还未了解清楚,既然有摧城拔寨的武道中人,那邪魔诡怪是否存在,也不好说。” 纪渊合上那幅失去“神韵”的古画。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一团白色火焰浮浮沉沉。 这正是一百五十点道蕴之力! 今日最大的收获! 纪渊心神沉入识海。 皇天道图之上五颗色泽不同的星辰高挂。 【鹰视】, 【气勇】, 【武骨平平】, 【横死】, 【龙精虎猛】。 一青三白一灰。 命数评价,仍然是丁下之资。 “【横死】是运,目前很难撼动。” 心念触碰唯一那道灰色命数,尽管摇摇欲坠,可始终无法让其粉碎。 这代表着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仍然不够改易自身的运道。 “可惜了,相较于提升【武骨平平】,我更想抹消这个招惹小人,引来麻烦的灰色命数。” 纪渊无奈叹息一声,【横死】有若一把悬于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这种紧绷的感觉,让他像是回到了前世卧底的那段日子。 有些熟悉,也有些讨厌。 纪渊心念微动,扫过其余的命数星辰。 “只能从天资禀赋下手了。” 他凝定心神,勾动白色命数【武骨平平】。 那颗星辰当即有了反应,不停地震荡。 【投入五十点白色道蕴】 随着念头闪过,彷如天光的微亮色泽,渐渐深了一些,其上变幻出一行古拙字迹—— 【力大如牛(白)】:【天赋不凡,气血强盛,体内有股蛮勇之力,可以一敌五十】 “只是力气大,血气强,怎么比得过那些将种勋贵!” 纪渊眉头微皱,似乎并不满足。 他很清楚,圣人开设讲武堂的初衷。 一是为了强兵,补充九边军镇的连年消耗,防止蛮人卷土重来; 二是让天下武者有个进身之阶,毕竟景朝的铁骑踏破江湖,让那些黑白两道,绿林豪强没了生计和出路。 “圣人之手段,在于压制地方,填充中央。 可他却不会想到,随着自己闭关修养近二十年不上朝,讲武堂已经成了将种、勋贵的青云路,绝了寒门、贫户的上升空间。” 纪渊心知肚明,原身之前未必没有想到,通过讲武堂给自己搏个出路。 但大名府三州六郡,拢共只会有一百零八个武举名额。 其中,天京城占了三分之一。 纪渊算了一下,抛开那几位封王的皇子。 下边有六位从龙之功的当朝国公,二十八位开疆辟土的武侯。 这点儿肉,恐怕还不够分。 要知道,那帮将种勋贵自小习武,好吃好喝,药膳进补。 加之有枪棒教习悉心指点,起步就胜出常人太多。 毫无靠山的泥腿子挤进去,就像羊入虎群,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投入一百点白色道蕴】 经过认真考虑,纪渊一鼓作气把剩余的道蕴全部投入。 轰! 明亮的光华如火升腾,猛地窜起。 那灿然无比的炽白之色,点亮了命数星辰。 【钢筋铁骨(白)】:【筋肉如钢,骨骼似铁,生命力极其强大,寻常刀枪难以中伤】 “已经是极限了。除非再有更多的道蕴之力,才能将这道命数煅烧出一抹青色。” 纪渊颇为遗憾,没想到耗费如此之多,却没能成功进阶。 “看来升级比替换更难……后者没有定数,很难保证收获,前者更加稳定,有具体的方向。” 他不由想到【金枪不倒】那道命数,对于正常男子而言,用处其实也不大。 这就是覆盖的坏处,无法保证凝聚最合适自己的命数。 而从【武骨平平】变为【力大如牛】,再到【钢筋铁骨】。 每一次进阶,都带来不小的提升。 这让纪渊很是期待,若能将其锻造为青色命数,又该有多强大? 确定以后,道蕴如薪材投入进去,喷薄出一道道炽白火光。 眨眼间,那道【武骨平平的】命数,就像粗糙的泥胚被烧制成精美陶瓷。 字迹渐渐模糊,仿佛被人抹去重写,变为了【钢筋铁骨】! 纪渊坐在长凳上,略微有些单薄的身形剧烈抖动。 他全身筋肉像是拉弓一样,绷得紧紧地。 好似钢丝绞缠,撕裂拉伸,压榨出猛烈的气力。 纪渊脸色由白变红,气血上涌。 他的身体像是活了过来,有一团团小老鼠在肌体之下窜动不已。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音,接连响起,连绵成片。 二百零八块骨头,宛如一把把钝刀被用力打磨,渐渐生出了锋芒。 呼哧!呼哧! 半晌后,纪渊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缓。 自个儿的身子不仅拔高了几寸,也变重了很多。 筋骨皮膜,像是浇铸了钢铁。 那张坐着的长凳“啪”的一声断为两截,还好他反应快,没有摔倒下去。 “这就是钢筋铁骨?!服气两重关,外炼筋骨皮膜,彻底大圆满!” 纪渊立在屋子里,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虎狼,充满着危险气息。 五指合拢,筋肉发力,发出炒豆子似的爆响。 他有种感觉,这一拳打出去,除非内外合一的服气武者,不然怕是接不住。 “足有二十年的功夫!” 命数改易,给纪渊带来的提升绝非一星半点。 这一身筋肉皮膜的结实坚韧,全身骨骼的坚硬如铁,至少要苦练几十年才能见到成效。 推开屋子的房门,纪渊走到院里。 夜色深沉,无星也无月。 他拿起平常练力的石锁、石球,以前两只手才能拎得动的玩意儿,如今随意抛耍毫不费力。 连那只几百斤重的石碾子,也能抡得呼啸生风。 【龙精虎猛】 【钢筋铁骨】 这两道命数合一,犹如脱胎换骨的无上神丹,直接让纪渊的根基扎实雄厚无比。 比之那些生来便有灵药服用,固本培元的将种勋贵,都差不分毫! “倘若我能把五道命数,全部改易为青色……就有安身立命的本钱了。” 纪渊对于道蕴之力的渴望更为强烈,当今世道若无出身,注定难有一飞冲天的机会。 “唯有握拳,才能握权,才能活得像个人!” 第八章 小人如鬼,难缠得很 三日后,北镇抚司衙门。 一身赤色飞鱼服的林碌,拖着臃肿的身躯,早早地过来点卯。 他坐在高堂上,斜着眼看向底下一众总旗、小旗。 笃笃笃,萝卜粗细的手指敲打桌面,一言不发。 故意晾了这帮人半柱香左右,显摆够了百户的威严,这才开始点卯。 “许献!” “赵如松!” “周平……” 相比起南镇抚司每日整理案牍,监视朝中官员的大小动向。 北镇抚司的差事儿,就要复杂且危险得多。 巡视州府,清剿邪魔,围捕余孽,调查诡怪…… 大多都是被外放出去,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 只有少部分人才能留驻天京,策应配合黑龙台。 孰好孰坏,自然不用多说。 等到诸多同僚各自散去,穿着深蓝斗牛服的许献许总旗凑到林碌面前。 堆出讨好的笑容,谄媚道: “百户大人,今日左右无事,不如去怀仁坊的三味楼吃酒?小的特地备了一桌酒席,还请大人赏脸!” 北镇抚司向来是轮流抽签派遣差事儿。 得空的总旗、小旗,不需要待在衙门。 要么带着手下缇骑巡视三十六座坊,要么找个地方消磨时日。 若无大事发生,其实清闲得很。 这位心宽体胖的林百户好像没睡醒,挂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问道: “纪家那个不识好歹的泥腿子,结果了没?” 许献迟疑了一下,不确定道: “应该死透了。我请了漕帮的罗烈出手,那小子堪堪外炼的层次,挨了一记十成功力的铁砂掌,没道理还能活命。” 林碌微微颔首,满意道: “那就好。纪成祖的百户位子,蓝大管家那边催了几次,本来是你好我好的一件美事。 没想到纪渊那小子硬是不肯放手,三番两次驳了我的面子,逼我下这狠手! 稳妥起见,你等下再去他家瞧一眼,看有没有办丧事,若真死了,我也好跟上面禀告,领份抚恤。” 许献文心头一寒,暗骂林扒皮真是雁过拔毛,连这笔缇骑因公殉职的抚恤都要贪。 发死人财,也不怕那纪九郎死后化作厉鬼过来索命。 “明白,小的等下就去太安坊打听消息。对了,百户大人,我听闻今年外放的名册正在拟定…… 您也知道,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几岁小儿,实在不想离京。” 许献弯着腰,小心翼翼说道。 “关于外放之事,几位千户大人和陆指挥使还在商议当中。再说了,只要你愿意使银子,就不怕会被调离。” 林碌搓了搓手指,意思显而易见。 想办事,得加钱! “小的……之前已经给百户大人孝敬了三百两银子。” 许献面露难色。 他区区一个总旗,能攒下多少身家? 即便这些年捞足了油水,如今也快被贪得无厌的林碌榨干了。 “狗一样的东西,仗着有孟千户罩着,吃拿卡要肆无忌惮!” 许献眼底闪过一丝怒色,转而变为担忧。 自从圣人不上朝后,大名府外,妖孽横行,诡怪丛生。 加上杀之不绝的江湖余孽,外道旁门,屡屡结党对抗朝廷。 北镇抚司折损人手日益增多。 尤其是总旗、小旗和缇骑,完全属于消耗品。 每到年底,上头拟定外放名册。 大伙儿都忐忑不安,四处走动关系。 生怕运气不好,被写上去。 “三百两银子能干什么?正好够请千户大人喝一夜花酒而已!” 林碌那张胖脸瞬间冷下来,气冲冲说道: “怎么?许献,你是觉着我收钱不办事?那好,外调的事儿我不管了,你找别人打点!” 许献忍住“日你妈退钱”这句脏话,讪笑道: “百户大人息怒,小的情急之下一时失言。即便纪渊没死,我也有九种方法弄死他,九种! 等我办好这桩事,再奉上二百两银子孝敬大人,当是赔罪了。” 林碌哼哼两声,不耐烦道: “去吧,蓝大管家愿意花两千五百两补一个北镇抚司的百户,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记住了,要办得干净漂亮,别留下任何把柄。纪渊那小子有个二叔在南镇抚司办差,咱们不能落人口实,让他闹大。” 许献连连点头,至于“好处”二字,只当没听到。 他这位上司出了名的贪财和抠门,石头里都能榨出二两油来。 “真他娘的晦气,跟着这么个狗东西!” 许献弯着腰退出衙门,然后挺直腰杆,点了七八名亲信缇骑,直奔太安坊而去。 “纪九郎啊,你也别怪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自古皆然! 百户之位,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你个无依无靠的泥腿子守不住!” …… …… 太安坊,南门胡同。 纪渊足不出户,在家中待了三天。 每天吃喝都由胡同外面的一家馆子送上门,餐餐有肉,顿顿饱食。 看似小日子过得滋润,实则钱袋子不断缩水,几近见底。 期间二叔来过两次。 一是看自己有无身体大碍, 二是捎带千金堂买来的补药。 “一包巴掌大小的虎骨、鹿茸磨成的粉末,熬煮成一份膏药,竟然卖到三两银子……若这世道安稳一些,我还练什么武,直接学医去了。” 纪渊揭下最后一张膏药贴,用清水擦去痕迹。 他精赤着上半身,坐在水井旁边。 匀称饱满的筋肉线条,蕴含着恐怖气力。 “耗费三天时日,终于完全掌握了【钢筋铁骨】所带来的强悍躯体。” 纪渊稍微用力,筋骨皮膜灵活滚动,释放出旺盛的气血,蒸干了肌体表面的水气。 命数累加于身、识,从而带来的巨大提升。 虽然是一蹴而就,瞬间改易,可也需要逐渐熟悉变化。 否则,就如同稚子挥动铁锤,有可能伤到自己。 “这么说来,我仍旧是靠自身的努力和勤奋突破到了外炼大圆满。” 纪渊披上一件月白中衣,把披散的长发用木簪束好。 “五天过去了,姓林的也没有找上门,看来是笃定我活不了。 也好,先去衙门点卯,处理几个小人,然后再进讲武堂,搏一条出路!” 纪渊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辈,他明白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林碌那头肥猪,一时半会拿不下。 为虎作伥,帮他谋害自己的那些人,绝不能随便放过。 除恶要务尽,打蛇要打死。 这个道理,纪渊上辈子就懂了。 咚咚!咚咚咚! “九郎可在家?” 急促猛烈的拍门声夹杂着呼喊,震得胡同外面都能听见。 第九章 换个活法,掌刀拳枪 “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纪渊眯起眼睛,收敛如鹰似隼的锐烈眸光。 他抓起旁边的腰刀,大步走过去拨开门闩。 只见七八条人影挤在外面,带头的正是北镇抚司总旗许献。 蓝补子斗牛服,倒三角眼,三十五六的年纪,虎口有层厚茧子。 粗略而快速的扫了一眼,纪渊捕捉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是个用刀的练家子! 他心想。 “许总旗?你怎么来了?” 纪渊木着脸堵在门口,维持着原身的孤僻性格,平静问道: “是北镇抚司有什么急事吗?要唤我回去?” 看到纪渊当真安然无恙,立在门口的许献脸色一变,挤出笑容道: “听说九郎你在永定河码头和漕帮的人起了争执,给罗烈打伤了,那贼子着实可恶! 我本该早两日就过来看望,但北镇抚司衙门的事务繁忙,耽搁到了现在,真是对不住。” 说得是情真意切,字字动人。 若非纪渊有过一世的磨炼,知道人心险恶,兴许会信上个几分。 他微微低头,不让人看见脸上表情,语气死板的说道: “许总旗言重了。我技不如人,被那漕帮罗烈羞辱,堕了北镇抚司的名声,这些与你有何干系。” 听到这句话,许献暗自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盛。 看来这纪九郎还不清楚是自己和漕帮串通,设计做局谋害于他。 既然没有败露,那一切都好办了。 “话虽是这么说,可永定河码头在平安坊,本不属于你的巡视地界,若非我让你帮忙…… 唉,总而言之,九郎,是我对不住你,今天特地拿了千金堂的虎骨、鹿茸,给你补身体。” 许献让开身子,叫几名随行缇骑把大包小包的补药拿了过来,然后笑道: “九郎,外面风大,咱们进去说。 漕帮的罗烈是个狠角色,通脉二境武者,你挨了他一记铁砂掌,怎么好的这般快……” 许献反客为主,领着七八条壮汉往院子里面走。 那帮身强力壮的带刀缇骑跟着进来,笑呵呵、闹哄哄的,就把纪渊架住了。 “一共九个人,差不多都是外炼,许总旗稍微强一点,摸到内炼的门槛了。” 纪渊默不作声,任由被推搡着坐回屋里。 嘎吱! 房门合上。 本就不太宽敞的正房,一群人涌进来立刻显得狭窄逼仄了。 “许总旗这不像是来看望我,倒有点捉拿犯人的意思。” 纪渊故意露出一丝激愤,身后站着两条大汉按住他的肩膀,让其乖乖地坐在长凳上。 那口腰刀也被解了,丢在一旁。 其余人围成一圈,神色各异,或是冷笑,或是怜悯。 在他们看来,纪渊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 任凭宰割,挣扎不了! “九郎,咱们无冤无仇,说实话,我也不想这样做。” 手底下的狗腿抽出一条长凳,反复用袖子擦了几遍,许献大马金刀坐了下去,盯着对面的辽东少年郎,叹气道: “我知道辽东人硬气,是头顶天、脚踩地,脊梁骨宁折不弯的好汉子。 你父亲在德隆商行当暗桩,一家老小死个干净,才挣来了百户的位子,很不容易!换做是我,也不会随便放手,交给别人!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能有啥子办法?咱们这些没出身的泥腿子,从来都是这样的活法。” 这位总旗大人没有立即动手,反而好声好气苦劝,颇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 平心而论,许献并不想莫名其妙背上一条人命。 虽然姓林的死胖子拍着胸脯保证,事成之后,会给他摆平。 若到时候南镇抚司的纪成宗,真要铁了心把这桩案子闹大,北镇抚司该怎么收场? 最后还不是把自个儿拿出来背黑锅。 “许总旗就从未想过,换个活法?” 纪渊低垂着头颅,轻声问道。 “哪有这么简单。九郎,我也不跟你绕弯子,林百户要你爹留下来的空缺,你若识相答应下来,就当是买的,签字画押,分你……一百五十两银子。 这样好了,我再额外添八十两,你有了这笔钱,离开北镇抚司做点小生意,比卖命给朝廷好。” 许献神色也有几分不耐,身子前倾,眼中透出森冷杀机。 “纪九郎,是生是死,给一句痛快话吧!” 话音落地,“啪”的一下,腰刀就被拍在桌上。 其余的缇骑纷纷附和,眼神不怀好意。 一股沉重的压力,油然而生! “总旗大人说得对,何必争这一时意气!” “没错,你一个缇骑,难道要跟百户掰手腕子么?” “纪九郎,别不识好歹!自绝生路!” “……” 嘈杂聒噪的烦人音浪席卷过来,几乎要把纪渊吞没。 面对刀兵加身命悬一线的危机险局,这位年纪轻轻的辽东少年郎缓缓抬头,脸上并无惊惧之色。 那双如鹰似隼的冷厉眸子,对上许献的目光。 后者心头一突,下意识就想避开。 “纪九郎,听人劝吃饱饭!今日你死在屋里,我等也可以说是暴毙而亡……缇骑无品无级,没人会为你伸冤!” 许献抄起腰刀,扯着嗓子喊道。 “我说,这世道怎么如此乱呢。” 纪渊像是极为遗憾,嘴角噙着一分冷意,轻叹道: “你们这些人,自己弯腰做了狗,就不许别个挺起胸膛当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活法?从来如此便对么?!” 锵!锵!锵—— 那些外炼有成的缇骑闻言大怒,推刀出鞘,一片雪亮的光芒充斥房间。 按住纪渊的那两条大汉神色微冷,呵斥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 当即就要用分筋错骨的重手法,将其擒下! 可未曾想,他们使尽力气都拿不住纪渊! 好似蜻蜓撼柱一般,四只手臂狠狠下压,坐在长凳上的辽东少年郎身形都没有晃动半分。 “就这……样的功夫,难怪只能做狗腿子!” 纪渊双手略微发力,臂膀上一条条青黑大筋绞缠绷紧,虬龙也似,迸发出强悍的气血! 崩!崩崩!崩崩崩—— 屋子里头瞬间响起开弓拉弦的震荡动静。 那两个缇骑直接被掀翻在地,浑身酸麻不已,一时提不起力气。 “好可怕的横练筋骨!硬得像铁一样!” 他们摔得头昏脑涨,仓皇后退。 不约而同用震骇眼神,望向霍然起身的纪渊。 同为外炼,这纪九郎怎的那么强悍? “好胆!” 许献见状,大喝一声,猛地站起,跨步带风。 只见他右手屈起,一记刚猛的顶心肘迎面就撞了过去。 外炼大成,筋骨皮膜浑然一体。 肉身硬如钢铁,展现出可怕的气势。 中间那张桌子被蛮横气力挤压,陡然破碎,木屑横飞。 北镇抚司的武功!百步拳! “百步拳是脱枪为拳,劈空掌是变刀为掌……看谁压得过谁!” 纪渊眸光收缩,也是脚步向前一踏,单臂如刀,横斩落下。 速度之快! 力道之猛! 似乎不比突然发难的许总旗差上多少! 嘭! 宛如鞭炮炸响! 两条身影一触既分,纪渊一步没退,稳稳站立。 他这副体魄钢筋铁骨,怎么可能会怕跟人硬碰硬。 “嘶!好深厚的外炼功夫!他吃了罗烈一记铁砂掌,不死已是怪事,居然还有所进境!” 许献脚下踉跄,差点跌倒。 拳掌碰撞,如刀枪交击,他已然吃了大亏。 那一记顶心肘,带动肩膀的铁山靠,不仅没伤到纪渊。 自个儿反倒被震得筋肉酸痛,淤青红肿,一时没了战力。 “点子扎手!你们愣着干嘛!并肩子上做了他!” 许献忽地心里发怵,厉声叫道。 屋里头空间狭窄,刀法施展不开,一众缇骑摩拳擦掌扑了上去。 各个都是外炼筋骨皮的层次,气血强壮,力大如牛,降伏一个受过伤的纪九郎又有何难! 第十章 七分胆气,三分凶恶 北镇抚司的缇骑,也不低的门槛。 首先要良家子,祖上三代不得有刺配罪犯。 其次,军户、民户优先。 没有户籍的流民,仆从,贱役,不得入选。 然后,再考核武功底子。 外炼有成,力能断木桩,劲能发出响,这才算合格。 所以,能进北镇抚司做缇骑的。 要么有家传武功打根基,要么就在外城武馆拜了师。 “纪九郎,何必非得逼兄弟们动手!你又没有三头六臂,能打多少人?” 为首的彪形大汉说话之间,已经扑杀过来。 魁梧身形撑得云鹰袍几欲崩开,拳头在劲力灌注之下,隐约浮现一抹赤红色。 看他招数路子,并非百步拳和劈空掌,而是凌厉无比的擒拿手! “我想打十个!” 纪渊嘴角一扯,摆开架势。 原身所会的武功不多,除了家传的《铁布衫》,就是北镇抚司的两门下品武功。 但,纪渊不一样。 他上辈子警校毕业,抛开必修的军体拳,还学过一门黑龙十八手! 正好也是擒拿之术!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纪渊抢攻而上,后发先至。 左掌翻动,顶开彪形大汉粗壮的手臂。 钢筋铁骨的强横气力,根本无惧任何外炼武者。 当即震得对方身形晃动,下盘不稳。 纪渊瞅准机会,右手五指如钩,灌注劲力。 “刷”的一下,撕开空气当头罩去! 这一下如青龙探爪,猝不及防,凶狠异常! 彪形大汉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连皮带肉都被扯下一块! 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要知道,诸般拳术,擒拿最凶。 动辄废人手脚,伤人要害。 黑龙十八手,便是军队经过多年经验和实战总结而出的一套擒拿拳术。 彪形大汉所学的不入流武功,相形之下,简直粗陋不堪,破绽百出。 所以一招都没有走过,就被撂倒。 “雷三哥!” 有人怒吼,双眼通红冲上前来。 直接被纪渊一掌打飞,整个人砸在梁柱上,落下簌簌灰尘。 钢筋铁骨,当真是无人能挡! “还有谁?” 纪渊一动手就废掉两名缇骑,心头那股火气发泄少许,一双冷厉眸子扫视四周,如同凶悍的鹰隼。 “并肩子上!他不敢杀缇骑!” 靠在门上的许献后背冒出一股寒意,咬牙喊道: “双拳难敌四手,斗不过咱们!受伤的兄弟,我给他付汤药费!” 他没想到,年仅十五岁的纪渊竟然有以一敌众的胆气,更有出手就见血的凶恶。 许献话音落地,立刻有两条身形一左一右飞扑而上。 “不敢杀人?” 纪渊嗤笑,步子一踏。 挺拔的身体打横撞上左边的缇骑,拳如大枪,将对方胸骨震裂。 然后脚下一错,弹回右边。 两只手指微微弯曲,按在那人的脸上。 动作又狠又快,往里一戳,向外一扣。 “啊啊啊啊!” 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响彻屋内。 “这招叫二龙夺珠,你们有谁想试试?” 不顾其他人的骇然目光,纪渊云淡风轻,擦掉手上粘稠的血水。 那对破裂得不成样子的招子,让他随意丢在地上,一脚踩灭。 被戳瞎双眼的缇骑,痛到在地上打滚,哀嚎不休。 一时之间,无人应答。 “许总旗,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汤药费可以出?” 纪渊立在屋子中央,那张冷峻的年轻面庞上满是轻松,像个久经沙场,杀人割草的悍卒老兵。 剩余的几名缇骑纷纷后退,不敢再往前走上一步。 “总旗……他太凶了,咱们退吧!” 有人怯声说道。 黑龙台威名之盛,江湖中人皆知。 可那是指来去如风,巡视天下的鹰狼之辈。 而非待在天京城盘剥街坊的无能走狗。 面前这个砍瓜切菜,辣手干翻好几个缇骑的纪九郎。 在众人眼里,散发着一股子格外强烈的凶恶之气。 之前,他们以为纪渊是孤羊,自个儿是群狼。 没成想,竟然调转过来。 “十五岁的娃儿,咋就那么狠!” 其余缇骑心里都有类似的疑问。 “九郎,咱们坐下来好好说话,如何?大家都是北镇抚司的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伤了和气。” 许献语气放软,不再喊打喊杀。 他是内炼层次,如若放开手脚跟纪渊交手厮杀,未必没有机会。 可这位总旗大人太过惜命,目睹几个兄弟血肉横飞的可怕惨状。 早就失了胆气,连刀都不想拔了,哪里还提得起斗志。 “许总旗,你看这屋子里还有一把好的桌椅板凳么?” 纪渊眸光锐烈,语气冷淡。 “今日家中一切损失,许某人照价……不,数倍补偿给九郎你!” 许献不愧为北镇抚司能屈能伸的头号人物。 堂堂总旗,对着手底下的缇骑摆低姿态,也不怕被人耻笑。 “我老家辽东那边有个规矩,借人银两,欠十两就要还十二三两。” 纪渊眸光平静如水,竖起两根手指道: “你前后两次要谋害我,永定河码头,你跟漕帮串通,让罗烈用铁砂掌打伤我,这是一次。 今天,许总旗你带着一帮缇骑兄弟,闯到我家里,胁迫不成,动了杀心,这是二次。 等于说,你欠我两条命。 这该怎么还,总旗大人心里有数吗?” 许献额头青筋爆绽,被一个小小缇骑骑在头上,已经是羞辱至极。 倘若再任由其摆布,岂非颜面彻底扫地? 他按住腰刀,狠声道: “纪九郎你别欺人太甚!我是北镇抚司的总旗,朝廷官身,你难道还敢取我性命? 景朝律例,杀官等同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认定纪渊还没有那个胆子,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杀一个总旗。 “许总旗说得没错,可我要是只打断你的手脚,再让在南镇抚司当差的二叔过来逮捕,如何? 他也是总旗,手持无常簿,有纠察百官,上报黑龙台之权。 私闯民宅,勾结帮派,谋财害命……对了,还有一条纠集缇骑公器私用! 数罪并罚,下进诏狱应该没问题。” 纪渊咧嘴一笑,却令人胆寒不已。 “总旗大人你知道的,南北两座镇抚司衙门,平素谁也看不惯谁,你落到南镇抚司手里,肯定不会有啥好下场,保准什么都招了。” 听到“诏狱”两个字,许献脸色一白,嘴唇颤动。 他今日最大的失算,就是没料到纪渊根基这么扎实,一身筋骨强横过人,能够以一敌众。 杀人不成反被拿住。 弄成骑虎难下的尴尬局面! 按理来说,吃了罗烈十成功力的铁砂掌。 区区外炼武者,绝无生还的道理。 可纪渊不仅安然无恙,更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没了从前的优柔寡断。 若非如此,他们上门擒人,快刀斩乱麻。 只要成功拿下,将纪渊装进麻袋沉尸永定河,或者抛到城外荒郊,便万无一失了。 即便事后纪成宗告到三法司,没有尸身,就难以立案定罪,更别提调查凶手。 “一步错,步步错……” 许献深恨,迎上纪渊冷厉的眸光,他叹息一声,低头道: “九郎,你何必为难我呢,把我踩下去,林百户就会罢手么?咱们都是苦命人,求活而已。” 开始打感情牌了? 真当我是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那么容易心软? 纪渊扯了扯嘴角,勾起微小的弧度,淡淡道: “这几位兄弟听差办事,身不由己,我也不要你们的命,各自留一笔买命钱下来,就可以离开。” 刀子似的目光接连罩住那几个被吓破胆的缇骑。 他们连忙掏出身上的钱袋子,双手捧着,放在地上。 “把人也带走。” 纪渊弹动了一下指甲。 他脚底下还躺着两个受伤昏死的倒霉鬼。 片刻后。 屋子里就剩下他和许献,以及一片狼藉的血污痕迹。 “我也可以给买命钱!九郎,你高抬贵手饶我一次,以后林百户那边再有什么动静,我保管给你通风报信!” 许献只差跪下恳求了。 当那几名缇骑仓皇离去。 七分胆气三分凶恶并存的纪渊,所带来的压力更为巨大。 “许总旗,我今日可以当无事发生,但要你一样东西。” 纪渊眯起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留驻天京这么多年,从未外放立过功劳,自然没有进武库的资格。 可你已经是内炼层次,想必家传渊源,我不多要,只求那门吐纳导引的呼吸法。” 许献瞪大双眼,一股怒火就自心头涌起,直冲胸膛。 内炼呼吸法! 那可是几千两银子都难买的真本事! “嗯?舍不得?” 纪渊扬起眉毛。 许献脖子一缩,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恨情绪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 熄灭了。 “好!我给!” 第十一章 虎啸金钟罩,万物皆可改易 “好!我给!” 许献两眼通红,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他心在滴血! 一门内炼呼吸法,放在外城可稀罕得很! 那些开馆收徒的武师,多半都是外炼层次水平。 为何? 因为武道一重天服气境界,讲究铜皮钢骨铁脏腑。 外炼容易,水磨功夫熬个几十年。 再愚笨的天资,也能大成。 可内炼却不一样,讲究吐纳导引,调理脏腑,滋养内气。 这些细节若无人指点,或者天赋太差理解出错,反而会把自己弄得五劳七伤。 故而,一门完整的呼吸法必须要图文详细,行气路线不能有半点错漏。 更要有名师指点,亲身教学。 对于那些生来不凡的将种勋贵,家中收录的武学秘笈众多,自然不算什么问题。 但是,在景朝马踏江湖,镇压地方二十年之久的大背景下。 没有靠山、师承的泥腿子,想得到一门内炼呼吸法难如登天。 “纪九郎,你就算得了这门《金钟罩》,又能怎么样? 内炼大成,进入服气境界,不照样还是个小小缇骑! 那姓林的位列百户,官职大了好几级,他想拿捏你,易如反掌!” 许献满脸不甘心,无能狂怒。 即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羊皮卷,嘴上还不忘打击。 他的内炼呼吸法并非来自黑龙武库。 那里的武功,无论上品、下品,都得用功勋兑换。 每年都留驻天京的贪生怕死之辈,怎么会有立功的机会。 要知道,抓捕盗匪,侦破命案,这些差事儿可不会被计算在内。 再者,北镇抚司谁人不知。 许总旗面对邪异诡怪,剿杀江湖余孽的胆子没有。 但借着北镇抚司名头捞油水的胆子不仅有,而且还很大。 “你居然时刻带在身上,也不怕丢了?” 纪渊没有伸手接过,反而挑眉问道。 没见过哪个会把家传武功,随身携带? “你懂什么,这门内炼呼吸法,乃是悬空寺流传出来。 据说为一位首座亲笔写就,佛光普照,禅意静心,每每观之,杂念顿消,到我手里已经传了三代。” 许献强忍住怒气,冷哼道。 “近二十年来,圣人不上朝,天京城内城外,邪祟闹得厉害,若没点驱魔除妖的东西,晚上夜路都不敢走!” 敢情你是把这玩意儿当护身符了? 纪渊嘴角扯动了一下,脚尖挑起落在地上的腰刀,把那张羊皮卷拿过。 这般小心谨慎的举动,落入许献眼中。 让他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 “看来我和姓林的都小瞧你了,纪九郎。不愧是九边闯荡过的辽东男儿,胆大心细,非比常人! 东西给你了,我可以走了吧?” 纪渊似笑非笑,喝住后退的许献,轻声道: “许总旗,你打坏我这屋子里的桌椅,还没赔呢。” 许献愣住,直呼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撞上这么一位煞星。 他双手颤颤巍巍摸出一摞玩意儿,递过去道: “身上没带那么多银两,唯有一些宝钞,还请九郎暂且收下,若不够,我后面再补给你就是。” 纪渊扫了一眼,瞥见印着繁复花纹的纸张上,有“大景通行宝钞”的字样。 每张面额一贯钱,也就是白银一两。 约莫二三十张,别说赔桌椅板凳,租个新院子都绰绰有余。 “总旗大人阔气,我就却之不恭了。” 纪渊笑吟吟收下,将之揣进胸口。 一改此前的冷淡,面色柔和,伸手过去拍许总旗的肩膀。 啪! 纪渊眸光寒彻,忽地五指发力,震得衣袍炸响! 右掌如箭射出,陡然打在对方胸口。 刚猛的劲力如连珠炮,直接把人凌空打飞,撞碎背后嘎吱作响的两道木门。 噗! 许献重重跌落在地,喷出一口血沫。 他瞪大双眼,怒吼道: “纪九郎!你要杀官造反么?” 这位总旗大人心里又惊又怕。 他没想到纪渊真个敢下狠手! “我这人恩怨分明,恩仇必报,这是你勾结罗烈的那笔账。 他打了我一掌,迟早都要还回去,先从你这里收点利息。” 纪渊咧嘴一笑,施施然走出屋子,俯视着许总旗说道: “今日再告诉你一个辽东人的规矩,你要杀人,人便杀你,这他娘的才是天理公道! 国法大于人情,所以我只废你一条腿,两笔账一次勾销!” 黑色长靴抬起,狠狠踩下! 咔嚓! 清晰的骨裂之声! “你……纪九郎,你谋害上官,北镇抚司必定要擒拿你下诏狱!” 许献面色狰狞,几乎痛得昏死过去。 只见他右腿弯折,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血肉,极为骇人。 外炼功夫再深,也挡不住纪渊用力一踏。 “放心,总旗大人,死不了的。找个好点的郎中,在家休养个一年半载,差不多就能下地走路。” 纪渊语气轻松,注视着凄惨无比的许总旗,淡淡道: “我这是帮你的忙,救你的命,你应该感激我才对。 今天你没杀成我,改日肯定要再来,办不好这件差事,姓林的怎能罢休? 如今你断了一条腿,可以告伤在家,北镇抚司是朝廷衙门,不会为难一个残废,外放名册上多半没你的名字。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不是么?” 许献疼到牙齿打颤,汗水如雨浸透斗牛服。 他死死地盯着面带笑容的纪渊,脸上青筋爆绽,愤恨道: “好个心狠手辣的纪九郎,你断我一条腿,就是断了我的总旗! 行,我看你一个缇骑怎么斗百户! 只要你还在北镇抚司一日,就翻不了天!” 纪渊歪了歪头,充耳不闻,右手拎着落水狗似的许献,将其丢出院子。 “等着吧,我既然能打断一位总旗的腿,那就有底气砍得下百户的头。” 说罢,关上正门,再不理会。 望着只剩下一张床是完好的破败屋子,纪渊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钱袋子。 这莫非就是【横死】命数所说的,命犯小人,无常索命? 他都没去主动招惹,麻烦就自个儿上门。 “幸好有些收获,没有白打架。” 纪渊粗略清点,若算上宝钞,共计八十五两银子,又能好吃好喝过一阵子。 当然,最为惊喜的,还是那门内炼呼吸法,《金钟罩》! “瞌睡来了送枕头,许总旗真是善财童子。” 纪渊摸出那块羊皮卷,手指摩挲,感觉细腻光洁,并非普通材质。 “不像是寻常之物……”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微微震荡,抖出光华。 毫无疑问,这上面有道蕴残留。 【金钟罩(白)】 【白色道蕴三百点】 【可进阶命数:虎啸金钟罩(白),十二关金钟罩(青),不灭金身(未知)】 忽地,几行古拙字迹显化出来。 纪渊不由地怔住。 “连武功也可以变化进阶?” 他目光微凝,皇天道图映照大千,万事万物皆难逃脱。 要真是这样的话,发挥的余地很大。 道蕴充足,一切都能改易。 “既然武功能被映照,那丹?药?甚至于他人的命数?” 纪渊眼神炙热,猛地握住了那块羊皮卷。 第十二章 万中无一,练武奇才 屋里一片狼藉,纪渊也懒得打扫。 他背靠墙壁,坐在那张冷硬的木板床上,摊开那块蒲扇大小的羊皮卷。 正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背面则是一幅吐纳呼吸的行气路线图。 “《金钟罩》看似是横练功夫,其实是一门由内而外的内炼呼吸法。 搬运气血滋养五脏、锻炼六腑,只看内容确实有几分佛门禅武的意思。 也难怪许献那么心疼,跟割他肉一样。 若真是从悬空寺流传出来,那可值不少银子!” 纪渊先是粗略看了一遍正面文字,然后闭上眼睛开始默念,争取将其烙印在心中。 至于背面的那幅行气路线图,他干脆脱掉那件月白中衣,赤着上身。 对照上面的人体图形,逐一辨认穴位和经络。 两个时辰,一晃而过。 直到肚子里传来一阵饥饿感觉,纪渊这才脱离那种沉浸的状态。 “大概记住七八分了,自从外炼大圆满后,龙精虎猛,钢筋铁骨,感觉连五感、记性都比以前强上不少。” 按照武道的说法,身强则心定。 体魄坚固,气血强盛,就能够滋养精神。 若是体虚病弱,往往头脑昏沉,遮蔽灵觉。 如同镜面蒙尘,失去光彩。 “有了内炼呼吸法,我入讲武堂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纪渊收起羊皮卷,眸光闪动。 他今天断了许总旗的一条腿,打伤了几个缇骑,是以下犯上的重罪。 为何有恃无恐? 不怕姓林的百户借题发挥? 一是纪渊笃定林碌不敢闹大,卖爵鬻官这种事没瞒住,一旦被摆上明面,北镇抚司衙门立刻沦为笑柄; 二是只要进了讲武堂,他便有武举考生的名头做护身符,就跟举人秀才可见官不拜一样,姓林的很难再用官职压住自己。 “幸好二叔有南镇抚司总旗这层身份,一次谋害不成后,足以让姓林的投鼠忌器。” 纪渊感慨道。 原身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没能很好利用上纪成宗的关系。 否则,也不至于被人合谋害死。 “这险恶的世道,倘若权势、武力一样都没有,只能任由被人压榨。” 纪渊心中无惧,安心坐在家中,继续揣摩内炼呼吸法。 《金钟罩》的等级不高。 大致跟自己家传的《铁布衫》差不多。 都是下品。 景朝武学有高低之分,讲武堂曾专门定下几个等级。 不入流,也就是所谓的庄稼把式,瞎几把打。 然后下、中、上三品,是练力、练劲,外壮内炼的根基功夫。 再是神功、绝学、宝典,传说有通天彻地之能,鬼神辟易之力。 “悬空寺流传出来的《金钟罩》,内容并不高深,但胜在中正平和,简单入门,很难出岔子。” 纪渊摸了摸胸口,这门内炼呼吸法最珍贵的地方。 其实是那张泛黄羊皮卷,里面蕴含着一丝微弱的阳刚精神。 “莫非真是悬空寺首座的亲笔字迹?随手所书就能留下道蕴,这跟鬼仙沈海石倒有些相似,可那幅《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怎么会被认成仿作?大名鼎鼎的容二少也会看走眼?” 余光瞥向压在枕头底下的那卷古画,纪渊心头浮现一抹疑惑。 不过他很快将之抛到脑后,想不明白的问题,就留待日后再说。 “存清去浊,由动而静,采足元气,养炼内息……” 纪渊按照行气图,摆出五心朝天的姿势,默念口诀。 这些晦涩字句,主要作用是为了抚平心头杂念,从而更快、更好进入“呼吸”的节奏。 简单来说,就是营造仪式感。 渐渐地,纪渊心神下沉,如坠虚空。 屋里一片安静,只有充满韵律的悠长吐息声。 呼! 吸! 来回往复。 如大蛇盘踞巨石,吞纳日月精华。 纪渊感觉到筋肉被拉伸,自身气血随之浮动。 好似沸腾的滚水,流淌全身。 炙热的气流窜动着,火烧火燎,刺痛难耐。 半刻钟之后,纪渊察觉到自己到了极限,后继无力。 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结束这场练功。 “原来这就是内炼……通过呼吸引动气血,撑开大筋,拔升骨节,嗡鸣震荡,遍及五脏六腑。 要是外炼功夫不到家,筋骨皮膜不够坚韧,贸然练习,反而会伤到自己。” 纪渊睁开双眼,若有所悟。 搬运气血的吐纳呼吸一停,体内那股热流上涌、全身滚烫的痛苦感受,顷刻消失无踪。 “《金钟罩》上有言,常人内炼,几十次、上百次才能生出气感,可我……好像一次就成功了?” 纪渊低头思忖,犹豫着得出一个结论。 “难道我是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外炼靠吃喝补足,内炼靠天赋决定,所以我才会外炼平平无奇,内炼突飞猛进?” 心念起伏之间,识海内的皇天道图荡漾光华,映照自身命数,显化出熠熠生辉的古拙文字—— 【命主】:【纪渊】 【命盘】:【未成(缺失主运)】 【命格】:【未成(缺失吉神、煞神)】 【命数】:【一青三白一灰,丁下之资】 “丁下之资,哪有半点天才的样子。” 纪渊清醒下来,猜测应该是从【武骨平平】进阶到【钢筋铁骨】,所带来的显著变化。 “身,识,是目前比较容易撼动的两类命数。运,势,道蕴积累暂时还不够深厚。 说起来,我现在有两个选择。 要么吸收那三百点白色道蕴,进一步提升根骨资质,将【钢筋铁骨】进阶为青色命数; 要么升级武功,把这门平平无奇的内炼呼吸法,推演为《虎啸金钟罩》,使其效果更为显著。” 纪渊认真思考着,最后没有掠走羊皮卷上的道蕴之力。 理由是,不必急切做出决定。 白色命数【钢筋铁骨】,已经把他的体魄推动到外炼大圆满。 当下而言,足够了。 再往上进阶,短期内收益未必会有多高。 皇天道图是改易命数,而非直接助人突破境界。 “那道【横死】依旧难以撼动,可惜了。 道蕴之力颇为难得,再看看后续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先不急于一时。” 纪渊考虑清楚后,穿上云鹰袍挎着腰刀就准备出门。 今天已经是第四日。 他挫败了许总旗和一众缇骑,保住自家性命,躲开一场横死之灾。 林碌必然不会罢休,再施展其他的手段。 “天京外城十二坊,十二座讲武堂,十二个武举考生的名额……竞争力度着实不小。” 纪渊锁好屋门,转身刚出南门胡同,就察觉几道偷偷摸摸的隐晦视线。 他也没放在心上,外城本就人多眼杂。 适才,闹出的动静不小。 仓皇逃走的缇骑,还有被踩断一条腿的许总旗,足以引起他人的遐想。 “许献人没在,估计被人抬去医馆治疗了,这个时候,姓林的应该也知道消息…… 踩完总旗,再来个百户,生活真是多姿多彩,充满挑战!” 纪渊脸上带笑,不见丝毫担忧之色。 人生在世,会遇到多少麻烦,多少难关? 靠妥协,靠后退,是躲不过去的。 “西风烈……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哼着荒腔走板的古怪调子,纪渊大步径直奔着太安坊的讲武堂去了。 第十三章 讲武堂中,何来寒门 太安坊位于外城东侧,出了南门胡同,再过一条十字街,往右走。 靠着东五城兵马司衙门的那座官邸,便是讲武堂了。 这一路行来,纪渊大快朵颐。 从尚德酒楼的板鸭、糟鹅掌、虎皮肉,再到街边铺子的龙须面、鸭血粉丝汤。 足足吃了几人份的饭食,这才填饱肚子,平息内炼行功之后的强烈饥饿感。 “外炼强身,内炼壮气,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体魄越坚固,呼吸法的效用就越好。” 纪渊啃完最后一口胡麻饼,顺便要了一碗清水漱口。 他抹干净嘴巴,站在小贩支起的吃食摊子旁边。 这里正对着讲武堂的大门,外面车驾络绎不绝,插着不同将门世家的旗子。 半年一次的武举大考,又要开始了。 各个山头的将种勋贵,自然不会忽视。 武举人的功名,是一道足够合适的起点。 以后不管从军九边,或者下放州府。 天然就比别人高上一头。 “许久不见啊,九哥,今儿个怎的有闲心吃喝?” 纪渊靠着遮风挡雨的大棚木梁,心思浮动之际,忽然有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身子没动,只用眼睛余光瞥了一下。 是个二十几岁,长得乖巧机灵的圆脸青年。 上身着粗布短打,下身是长裤草鞋。 “平小六,你不在永定河码头做事,跑到东城兵马司干甚?” 纪渊粗略搜寻了一下,方才想起这人是谁。 外城三教九流众多,南门胡同里的几座宅院住着各色人物。 这个平小六,他爹是私盐贩子,在盐帮手底下讨生活。 小小年纪,早早辍学,跟着一起做买卖。 他人很伶俐,说话讨喜,若无意外应该能接手他爹的家业,做大做强。 “九哥你是不知道,这阵子外城几座坊邪门得很,无端端的,每天都在死人。” 平小六也不隐瞒,坦言相告。 “一个多月,死了三个更夫,两个暗娼。 前日,我爹请盐帮的一位管事吃酒,没成想喝到一半,快二更天的时候,居然找不见人了。 等到天亮才在马厩里发现尸体,半张脸都被啃了,丢了一条腿和两只胳膊,那个惨啊,我一天都没吃下饭。 九哥你也知道,出了人命,这就是大事,这不赶紧陪我爹过来报案。” 纪渊虽是缇骑,官面上的人物。 因他从不勒索商贩,盘剥百姓。 在街坊邻里那儿,很有口碑。 故而,平小六这样的私盐贩子,也没有避讳什么。 “死在马厩,尸身分离,面庞损毁……这是遇到猛兽了?” 纪渊挑了挑眉,觉得古怪。 上辈子的职业习惯,让他下意识就开始分析死因,寻找动机。 “九哥,最离奇的是,你知道那位管事没了的腿和胳膊,最后在哪儿找到的? 腿在安民坊,胳膊跑长寿坊去了,这两座坊隔着七八条街呢!真他娘见鬼了!” 平小六似是心有余悸,脸色有几分难看,摇头说道。 “所以说,天黑了,入夜了,就少出门。 别老是钻外城宵禁不严的空子,小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 纪渊眸光闪了一下,轻声嘱咐道。 看来这方世界,可能真有难以用常理解释的邪异诡怪。 不出意外,这桩案子最后应该会移交给北镇抚司。 “九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都不去勾栏听曲,只等着存够银子,娶老王家的闺女呢。” 平小六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转而问道: “对了,九哥你不是北镇抚司的人么?到五城兵马司干嘛?串门啊?” 纪渊抬了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淡淡道: “看到对面的讲武堂没?我奔着那里去的。” 平小六瞪大眼睛,上下来回打量了纪渊好几遍,然后竖起大拇指道: “不愧是九哥!太安坊大大小小的武馆、帮派,这几年敢往讲武堂里走的,一个也没有! 无论成与不成,你都是这个!头一号的人物!” 纪渊笑了笑,没在意这种夸赞。 武馆的师傅,帮派的供奉,说到底只是讨生活的江湖人。 哪里比得了从小就调养身体,练习枪棒。 甚至每年都办秋冬围猎,亲身搏杀虎豹的将种勋贵? 从古至今,江湖格局都是正魔对抗。 众多道统,无数门派,催生出一代又一代,风姿绝世的顶尖之辈。 直到圣人横空出世,一举掀翻了如日中天的百蛮王朝。 将那群化外之民驱逐至十万大山,并且设立九边军镇,以为坚固屏障。 立国之后,景朝铁蹄马踏江湖。 连带着把什么正道宗门,魔道教派,一股脑儿都铲除干净。 自此,景朝子民想要攀登武道,砥砺自身。 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入讲武堂! 因为天底下最上乘的武功,最上等的大丹,皆在朝廷手里。 “除了及早对朝廷低头的六大真统,哪还有什么人,敢说自己是江湖高手。” 纪渊收敛心思,今时不同往日。 朝廷鹰犬这四个字,乃是代表圣人意志,景朝律例。 属于合理合法的暴力机关。 比什么宗派门庭的内门弟子、真传弟子有前途多了。 “所以说嘛,自古以来,考公才是唯一的出路。” 纪渊这么想着,朝平小六摆了摆手,昂首阔步往讲武堂走去。 大门口左右各摆着足足两人高的狴犴石雕,朱红大门,闪亮铜钉,充满威严。 纪渊跨过门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方黄泥压就,青砖铺成,足有几十丈宽广的练武场。 两旁陈列着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 十几个劲装打扮,气血强盛的年轻人,或捉对比武,或独自练习。 呼喝之声,不绝于耳。 “北镇抚司的?所为何事?” 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典吏冲着纪渊问道。 讲武堂既不是清水衙门,也不是肥缺美差。 它属于六部之下的特殊机构。 由户部拨调银子,吏部核查考生,兵部和刑部挖墙脚。 至于工部? 天工院、开物院的那帮匠人,压根不关心外物。 除了半年一次的武举大比,会热闹一些。 通常是门可罗雀,冷清得很。 “北镇抚司纪渊,欲入讲武堂。” 纪渊拱了拱手,回答道。 “云鹰袍……是个缇骑。 姓纪?你是越国公家的那支偏房?还是阳武侯那边的?” 典吏捧着册子准备给人登记。 他心里有些奇怪,没见过哪个将种勋贵会去北镇抚司当缇骑。 攒资历镀金,也不是这么个弄法。 黑龙台辖下南北两座衙门,直属那位手段通天,深得圣人信赖的应督主。 不管是监国的太子,亦或者几位国公。 向来都避而远之,生怕过于亲近,引起猜忌误会。 “都不是。我乃辽东纪氏,籍籍无名一小辈,并非将种勋贵之家。” 纪渊不卑不亢,微笑以对。 “辽东,原来是军户出身,难怪这么莽撞。 年轻人,听我一句劝,趁早打消靠武举出人头地的心思。 天京三十六坊,哪年出的武举人不是名门子弟? 自圣人不再临朝后,十九年没有出过寒门武状元了,更别提……唉,你走吧。” 那典吏先是双眼圆睁,惊奇不已,而后不住地摇头。 他待在太安坊这座讲武堂,已有十年之久。 见过不少毫无出身的泥腿子满腔热血,参加武举大比。 初时,都是想着扬名立万,冠盖天京。 可最后,没几个有好下场。 要么给将种子弟挑中,看家护院做个亲卫; 要么因为一时不慎得罪勋贵,致使练武场上断手断脚,乃至于丢掉性命。 “即便是那位平蛮有功,号称东南柱石的宗大将军,当年入讲武堂考武举也是受到诸多打压,若非蒙得内阁贵人赏识,未必能有今日之地位。” 典吏诚心地劝告。 “你别看太安坊在外城,将种勋贵照样多,瞧见门外面的马车没?奉国将军的二公子,宣威将军家的偏房,骁骑尉家的侄子王三郎,这里头最次的……父辈也是个禁军教头出身。” 言下之意很明显,讲武堂门槛不高,出头的难度却不小。 没几分家世,别凑这个热闹。 “先生好言相告,我心中甚是感激。” 纪渊腰身挺得笔直,像一杆大枪,轻声道: “可来都来了,我想试上一试!” 第十四章 称骨算命,气力如虎 “罢了,你执意要入讲武堂,我也拦不住。 辽东纪九郎是吧,过来这边登记,说一下所在衙门,祖籍何处,父母名姓……” 典吏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摇头坐回桌案之后。 天京城内,卧虎藏龙。 年轻气盛之辈,何其多也。 若只是凭借一腔热血,没什么真本事,迟早要狠狠碰壁。 放下羊毫笔,典吏摸出一块木牌,正面刻着“武”字,指路道: “拿着令牌,往外院那边走,去找魏教头。 让他给你称量骨相,这一关你过去了,才算入得讲武堂,有考武举的资格。” 纪渊拱手道谢。 上查三代,下录卷宗,这是考公的必要流程。 穿过练武场的时候,他扫了一眼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 个个都是气血旺盛,拳脚有力,外炼大成层次。 放在北镇抚司,当得起一句少年英才。 但在讲武堂,不过堪堪合格的水准。 “这应当就是典吏所说,最次的那批了。 比起资源更多、门路更广的勋贵阶层,只有家传武功的军官子弟自然要差一头。” 纪渊心里思忖,不知道天京城内最拔尖的那帮将种,到底有多厉害? 服气一境大成,甚至打通气脉? 他只想挣个武举人功名,压得住姓林的百户。 至于大比夺魁,拿下三十六坊天京头名? 则属于不切实际的好高骛远。 念头闪动之间,纪渊来到外院。 他看到七八条人影各自站在一块空地上,皆为年纪不足二十的少年郎。 对常人而言,年纪过了三十这个坎。 内炼不成,锁不住气血,武道就很难再有进境。 所以,入讲武堂有年龄要求。 超过二十五,就不能入选。 “北镇抚司的,怎么也来考武举?” “无品无级的缇骑,又不是百户、千户,哪里比得上武举人的功名……” “也是,不过外城十二坊,每年竞争越发激烈,真个难出头。” “……” 纪渊那身云鹰袍扎眼得很,刚进到外院就吸引了许多目光。 他并不在乎旁人的揣测和打量,神色从容,走近过去。 “又来一个,把令牌交上,然后按照次序称量骨相。” 那位魏教头长得威严,鼻直口方,络腮胡子。 身高九尺,膀大腰圆,有种魁梧雄壮之感。 纪渊递上那块木牌,站到队伍里,等待着考核。 他颇有自信,那道白色命数【钢筋铁骨】,道蕴色泽几乎逼出一抹青光。 加上【龙精虎猛】的加持,绝不至于落个下品评价。 “想来你们也清楚,自三千年前,百家尊武,此道高峰一次次被先贤拔高,成为玄洲万族同修之法!” 魏教头其声如雷,中气十足。 扫视一圈,凡是被他目光掠过。 莫名有种被电光打中的感觉,浑身汗毛炸起。 那些出身不凡的将门子弟,立刻收敛轻佻之色,变得安分起来。 “这是下马威。” 纪渊心中了然,继续倾听。 “武道之成就,在乎际遇、心志、勤勉……但,这些条件无法简单判断。 所以讲武堂遵照一千八百年前的大宗师元天纲,所推行的称骨法,择选人才。” 魏教头走到空地中间,只见五根粗细不同的沉重铜柱立成一排。 “何为称骨法?它的全名应该叫‘称骨算命’。 当时,跻身天下绝顶的元天纲认为,人之外,为皮相;人之内,为骨相。 外能观气色,测吉凶,内可断天资,看禀赋。 讲武堂的最低标准,就是武骨中下。 若连这个层次都达不到,即便日夜苦练,若没什么际遇,终其一生难有成就,突破不了二境通脉。” 魏教头指了指那五根铜柱,解释道。 “所谓称骨,就是从气力、气血等方面做出评价,进行累加,从而得出筋骨优劣之分。” 忽然,有人好奇问道: “教头,称骨之法,我等已经知道了,可‘算命法’又作何解?” 魏教头并未呵斥,只是摇头说道: “武骨有高下,命数自然也有轻重。 元天纲说,人之命越轻,运道就越薄。 二两二,是劳碌命,每逢困难事重重,身寒骨冷苦伶仃; 六两二,则是青云命,紫衣金带为卿相,富贵荣华皆可同……据说,命数最重为七两二,天生圣人,命格罕有,十代积善。 当然,这些都是玄门道理,做不得数。 元天纲钻进去研究了一辈子,最后也没弄明白人之命数如何改,人之命格如何造,人之命盘如何成,一场空罢了。” 魏教头的这番话,让纪渊眸光闪烁,若有所思。 他默默在心底记下第二个名字,元天纲。 “好了,不要闲扯,尔等看到这五根铜柱没有? 气力、气血分为五等,龙、象、虎、牛、马。 古话说,五马不能分其尸,天生神力者! 你们谁能挪动两根铜柱,做到气如烈马,力大如牛,就算过关。” 魏教头虎目圆睁,高声问道: “谁先来?” “我!赵通!” 一个身穿锦袍的黑脸少年昂首阔步,越众而出。 他信心十足,直接跳过第一根巴掌宽的铜柱,双手抱住圆盘般粗壮的第二根。 “喝!” 黑脸少年猛地发力,两条胳膊筋肉膨胀一圈,根根大筋崩崩作响,浑厚气血迸发而出。 感到热力扑面,引得众人大惊。 “这赵通是虎贲军中第一高手,校尉赵猛的二儿子!练的是家传《摔碑手》,外炼大成,的确有点本事!” 纪渊五感不俗,听到有人嘀咕。 他用余光瞟了一眼,是个头戴银丝抹额,穿着富贵的俊俏少年。 咚咚!咚咚咚—— 赵通气血上涌,脸色涨得通红,筋肉鼓起像一条条蚯蚓,有些狰狞的样子。 他抱住那根实心浇铸的沉重铜柱,连着在空地上走了五步,踩出深深脚印。 最后气力不济,双手一松,轰得放下,大口喘着粗气。 “力大如牛,气……稍微短了一些,以后多在内炼上用点心。” 魏教头大手一挥,示意赵通表现合格。 “下一个,谁?” “在下张二和!愿意一试!” 五短身材的矮个少年摩拳擦掌走上前去。 结果只是勉强提起第一根铜柱。 魏教头没说什么,沉声道: “继续。” 就这样。 那两根铜柱不断被移位。 有人通过,有人落选。 目前最好的成绩,便是赵通和那个头戴银丝抹额的俊俏少年。 一个挪动第二根铜柱,走动五步; 另一个举起第一根铜柱,将其挥舞如轮。 前者是力大,后者是气长。 “太安坊纪九郎。” 很快就轮到了纪渊。 作为最后一名称骨考生。 所有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 “第一根……有些轻了。” 纪渊提着代表着一马之力的铜柱,神色轻松将其放回原位。 “举重若轻,有些本事。” 魏教头眼神微动,露出赞许之色。 可还没等他做出评价,纪渊转身走到那根一牛之力的铜柱面前。 全身筋肉陡然拧紧,双手合抱,跨出八步,轻轻落地。 至此,两根铜柱重新并列,不差分毫。 “这是谁家的?越国公还是阳武侯?忒生猛了!” “气力远胜烈马、蛮牛!” “北镇抚司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物?” “……” 这下子像炸开锅一样。 其他人纷纷议论。 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低头不见抬头见。 朝堂之下,他们家中的子女、旁支也是如此。 关于天京三十六座讲武堂,各有什么样的劲敌、强敌。 那些奔着功名的将种勋贵,早就事先打探清楚。 谁知道,这外城的太安坊。 突然杀出一个纪九郎,让人始料未及。 “他往第三根铜柱去了!” 那个头戴银丝抹额的俊俏少年眉头紧锁,一脸不敢置信。 什么时候,外城都如此激烈了? 放在内城,往常拔出虎力铜柱者,都是少数。 这个北镇抚司的年轻缇骑,能做到? 纪渊心神放空,体内气血沸腾滚烫。 他入讲武堂,为的就是功名。 可以大出风头,为何要藏拙? 第三根铜柱,他拔定了! “还好许总旗送了一门内炼呼吸法,使我力大气足,能试一试。” 纪渊提起一口气,筋肉如虬龙盘踞,生出无穷无尽的精力。 他双手错开,一上一下,搭在那根足有千斤的铜柱上。 整个人腰马合一,全身发力! “起!” 吐气开声,如平地炸雷。 长条青砖铺就的地面,硬生生陷下去寸许,踩出两个坑洞。 轰! 那根五年内不曾被挪动的虎力铜柱,在一众考生惊骇的目光中拔地而起,扬起大片烟尘! 第十五章 世恶道险,且看攀登 “气力如虎,是为上等骨相!” 魏教头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同样被纪渊倒拔千斤铜柱的骇人场面给震惊到了。 这少年不仅力大,而且气长。 一身筋骨之强壮,犹如钢铁打铸。 绝对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外炼大圆满,筋骨皮膜浑然一体,极为少见的横练体魄!” 魏教头立刻起了爱才之意。 这样上好的苗子,放进九边军镇磨炼几年,定然能崭露头角。 可他转念一想,这纪九郎没个好的出身家世,怎么争得过讲武堂里的将种勋贵? “如此年轻,大有可为!只是入了讲武堂,恐怕遭人嫉恨,坏了前程!” 魏教头眸光闪烁,心绪复杂。 他是行伍出身,几年前退下沙场,被兵部上官安置到讲武堂做个教习。 待得久了,也知道天京内外两座城的一些腌臜之事。 那位东南柱石,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宗大将军。 十九年前的武举大比,靠着一双拳脚硬生生踩下几位国公、武侯做靠山的将种勋贵。 登顶夺魁,名动天京。 外人只道风光无限,哪里清楚其间的凶险。 “可惜了。” 魏教头惋惜道。 呼哧!呼哧! 粗重的吐息,宛若热风席卷,吹拂而过。 纪渊扛着那根千斤铜柱,缓慢地绕着空地走了一圈。 每一步落下,便踩下坑洞似的深重脚印。 全身气血如同江河奔流,使劲冲刷四肢百骸。 这种各处筋肉拧成一团,恍如大蟒绞缠的美妙感受。 比起之前抛石锁,滚石球,推石碾子简直要爽快太多。 退到外圈的一众人等,注视着那袭烈烈震荡的云鹰袍,无不震骇异常。 “这小子从哪里跑出来的?” “纪九郎,我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他娘的,不是说外城的讲武堂功名很好拿么?” “气力如虎,钢筋铁骨,对上内城那几个妖孽也不差了!” “……” 场间议论纷纷,考生神色各异。 “北镇抚司,纪九郎,这就有意思了。” 那个头戴银丝抹额的俊俏少年啧啧称奇,轻声道: “凉国公家的杨休此前放出狂言,要从外城一路杀到内城,夺下武状元的功名……哼,如今看来,能不能在太安坊出头都难说。” 咚! 一声震响! 那根千斤铜柱砸穿青砖,被稳稳当当放回原地。 纪渊呼出一口浊气,周身毛孔张开泄出汗水。 一瞬间,就把云鹰袍给浸透了。 深深呼吸几口气,平复体内沸腾的血液。 纪渊看向面露赞许的魏教头,等待回复。 后者微微颔首,正声道 “你待会儿领了考生牌子,以后有空便可来此练功。” 纪渊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这就算是过关了。 有了讲武堂这层身份,那姓林的一时半会奈何不了自己。 目前而言,最大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谢过教头。” 纪渊拱手道谢。 只要林碌无法用官位拿捏他,那么一切都好办。 压在心头的大石落下,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赵通,郑玉罗,陈旺,纪渊……” 魏教头陆续点了五个名字,用朱笔在木牌上勾动,交还给这些人,叮嘱道: “希望你们能安心备考,太安坊已有十三年没有出过武举人了,别看外城不如内城富贵逼人,满地公卿,每年总能蹦出一两个服气内炼,一鸣惊人的小家伙。” 纪渊点头称是,接过木牌揣进胸口。 他要求不高,成功拿下武举人的功名,再踩死暗中算计自个儿的林百户。 之后,顺着北镇抚司这个台阶。 往上爬到个千户、指挥使,有资格安身立命就满足了。 这个世道,无权无势只会受人欺凌。 要么握权,要么握拳,两个总得占一样。 否则,就要委屈自个儿忍气吞声。 …… …… 北镇抚司衙门,林碌扭了扭臃肿的身子,斜睨着下面躺在担架上的许献,张口骂道: “我说你们七八个人,一起上都拿不住十五岁的小娃儿? 怎么,就他吃饭长力气?真是废物!” 这话说得既难听又刻薄,如同狠狠在脸上抽了一记耳光,有种火辣辣的疼。 “还请百户大人见谅,纪九郎此人心思深沉,极为擅长藏拙。 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武功不过外炼筋骨,实则他早已达到大圆满,还偷学了一门招式凶狠的擒拿之术,寻常七八条大汉,根本近不了身。” 许献挣扎着坐起身,他右腿已经废了,就算痊愈,也会落下跛足。 那纪九郎当真是心狠手辣,半点活路也不给自己! “我看你这次怎么死!” 念及于此,许献心中大恨。 说起来也奇怪,归根究底害他落到这步田地的明明是林碌,可这位总旗却偏要怨怪被迫反击的纪渊。 “以下犯上,姓纪的小子好大胆子! 他武功再高又怎么样?难道敢跟朝廷对着干?” 萝卜粗细的手指敲打桌面,林碌那张肥脸上忽地露出一丝阴险之色,拍掌笑道: “谋害上官,足以下诏狱了!老许你这条腿断得好啊,正好借题发挥!来人,他娘的,人都死哪去了?” 林碌拍着桌子吵嚷,当即就要发签调派人手,拿下犯事儿的纪渊。 快刀斩乱麻,才能省得夜长梦多! “他二叔纪成宗只是南镇抚司的一个总旗,有甚了不起,罪证确凿的情况下,怎么去三法司状告我?纪九郎啊,终究是年少气盛,自个儿将把柄送到我手里来了。” 林碌霍然起身,臃肿滚圆的躯体倒也灵活,狠声道: “衙门里的人呢?赶紧点齐,抄了纪渊的家,免得他外逃!” 旁边的小吏低声提醒: “几位总旗带着缇骑出去巡查内外两城了,衙门里只剩下一两个小旗,等着听吩咐。” 林碌大手一摆,自信道: “无妨,有本大人在,一个外炼大圆满的小子翻不起风浪!” 好不容易抓住这个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 纪渊父亲留下的百户空缺,自己一定要拿下。 那位万年县余家庄的蓝大管事,绝非好糊弄的简单人物。 委托办事的五千两银子,已经有一半进了口袋,怎么可能再往外掏出去。 “百户大人,那我……” 看到林碌气势汹汹就要捉拿纪九郎,许献心中升起大仇得报的无边快意。 区区一个缇骑,怎么跟百户斗? 不识好歹的辽东泥腿子! “老许你的话?” 那身被撑得宽大的赤色飞鱼袍,衣角翻飞,林碌停在担架面前,俯视着笑容讨好的许献。 “既然断了腿,今年外放名单自然不会再有你的名字。不过……把总旗官服脱了,领五两银子汤药费,安心回家养伤。” 林碌从指缝间漏下几枚碎银,好似打赏乞丐的残羹冷炙。 而后看也不看,大步离去。 这空出来的总旗,又能做笔好买卖了! “大人……小的……” 许献如同五雷轰顶,两眼呆滞。 似是想不通,为何会落得这个结果? 他为北镇抚司流过血,也为百户断过腿啊! 衙门里的众多缇骑纠结成队,乌泱泱涌向太安坊。 只剩下坐在担架上的许献,根本无人理睬。 这时候,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出一幕场景。 那纪九郎头颅低垂,声音轻淡—— “许总旗就从未想过,换个活法?” 一股浓重的悔意与凄凉,霎时填满许献的心头。 他这些年,到底活了个什么出来? 第十六章 大丈夫的功名,当从刀中取 日头西斜,昏黄余晖映照讲武堂。 入选的、落选的考生各自散去。 或是寻个地方吃酒庆祝,或是准备明年再来。 武举人的功名,并没有那么好挣。 天京内外两座城人口数百万,习武之辈何其多? 拢共三十六个名额,没点看家本领,哪能代表本坊参加大比。 “许献这小人见利而忘命,眼光看不长远,明知道姓林的是个刻薄寡恩之人,却依然甘心当狗腿。 他断了一条腿,这样的深仇大恨,必然要回去跟林碌复命,下令捉拿于我。” 纪渊心里思忖。 他现在有讲武堂考生的木牌护身,除非犯下通敌叛国,谋逆造反这等大罪。 必须交由三法司,或者黑龙台受审。 否则,可以见四品以下的朝廷命官而不叩拜,更不受枷锁镣铐等刑狱加身。 这便是功名的好处。 圣人之所以定下这样的规矩,无非是想着天下武夫有个出路。 不受贪官污吏迫害,从而被逼无奈,做了啸聚山林的强梁大寇。 “玄洲万载以来,只出过圣人这一位布衣天子,从乞丐、和尚到如今威加四海、镇压中央的人间至尊。 听说圣人当年,就是不屈于百蛮王朝的残酷统治,这才举起反旗,召集义军。” 对于那位由南击北,平定天下的圣人老爷,纪渊莫名有种既视感。 “要是姓朱的话,那就更像了。” 如今的大景,统御三十九道府州。 圣人闭关不临朝,已有二十年之久。 朝政大权,全部握于太子手里,其下还有镇守一地的几位藩王。 “明明是烈火烹油的甲子盛世,铁桶般牢固的大好江山,可九边军镇怎么会糜烂成那个样子?” 纪渊摇头,甩掉多余的杂念。 刚迈出外院大门,就被后面一道粗豪声音叫住: “纪九郎,你家可是住在太安坊?” 纪渊转头一看,正是魁梧雄壮的魏教头。 他点了点头,拱手道: “回禀教头,我在南门胡同租了一座宅院落脚。” 纪渊还未束发之前,是跟二叔一同居住。 不过后来进到北镇抚司,补缺缇骑。 自个儿有了俸禄,索性就搬出来一人独居。 “某家记得那地方有个狗肉馆子不错,顺道一起过去?” 魏教头语气有些生硬,看来不太擅长做这种表现亲近、拉拢关系的事儿。 “那就由我做东好了。这阵子寒气深重,正要吃些暖身子,活气血的好东西!” 纪渊微微一笑,很给面子。 无论前世,或者今生,他行事的风格向来如此。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我看你登记造册上所写,是辽东来的?” 魏教头身着锦袍,浑然像铁塔一般,威势十足。 “我父亲是辽东靖泉县人,从小在无定河边长大。十三岁就应征入伍在军镇扎根下来,后来与二叔一起进到何汝龙守备帐下做一名斥候……” 纪渊早就把这些内容背到滚瓜烂熟,毕竟熟记身份信息是卧底的基本功。 “不容易,真不容易!辽东那地方苦寒,我以前随谭文鹰大都督镇守朔风关,那里日夜交错,温差极大。 白天如蒸笼,一旦入夜,呵气成冰。 我见过有个新兵蛋子,出去撒尿差点把胯下那活儿都给冻住了……” 得知纪渊是军户出身,父亲为北镇抚司尽忠牺牲,魏教头眼神变得柔和,欣赏之意也更浓厚。 “听说辽东的穿云山、擎天海,比之朔风关更惨烈,百蛮王朝残余部落聚集,能活过两年就已经是老卒。 你能从那样的修罗场趟过来,旁人想象不到,我却能猜得几分。” 纪渊并未亲身体验,只能淡淡道: “些许风霜罢了。” 这个回答,立时让魏教头刮目相看。 要知道少年人气盛,吃了一点苦头就恨不得天下皆知。 像纪渊这种能藏住心事的坚忍性子,反而少见。 “当真是浑金璞玉,值得好好栽培!” 魏教头心里赞许,却未明说。 两人并肩而行,走得很快,来到那处狗肉馆子。 随便挑个位子坐定,炭盆砂锅,热气冒起,诱人肉香直往鼻子里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魏教头终于进入正题: “九郎,你可曾想过入伍?气血如虎,钢筋铁骨,放在兵家种子频出的九边,也是上等大材。 不瞒你说,我是谭文鹰大都督麾下,做过游击将军,后来伤了根基,气血衰弱,武道再难有进步,这才听从兵部的安排在讲武堂当一名教头。” 原来是伤兵退伍? 纪渊眉毛一挑。 天京内外两座城真是藏龙卧虎,随便都能遇到厉害的角色。 原身不通琴棋书画,但对于那些名声在外的武道高手却极为上心。 沈海石不知道是谁,但谭文鹰可是赫赫有名。 年仅三十就进到五军都督府的当朝一品大员。 景朝拢共十七八位大宗师里,他大概排在前八。 一手杀生剑术,造诣极为惊人。 曾于北海鳌头矶,斩杀掀起风浪的千年大蛟。 名列钦天监的山河榜第十,人称宗师境界守门人。 “今日你一鸣惊人,用不了多久,太安坊,或者整个外城都会知道纪九郎此人。 仅我这座讲武堂,就有虎贲军校尉之子赵通,那个郑玉罗,太子东宫辅官走的门路,还有凉国公家的义子,生有狼顾之相的杨休……个个都奔着功名而来。 这是一条青云路,你有武举人功名,入伍就是把总,升迁捞战功更为容易。可要没这层身份,即便太子殿下的亲信,也得乖乖从卒子做起。 若能拿下武状元,更不用多说,武侯、国公、藩王,各家的门第任你挑选,从此一飞冲天!” 魏教头喝光三坛剑南烧春,这才有些微醺的意思。 他望着面无表情的纪渊,叹气道: “九郎,你根骨很好,这毋庸置疑。 但武举已经是将种勋贵划出来的一座猎场,他们不需要舞弊,更不需要泄题。 生来服大药,调理气血,培育筋骨,加上等的武功传承,足以把寒门、贫家子甩远。 而且,若有人出头,压了将种勋贵的风头。 他们必定会一致对外,将其淘汰,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也是吸取十九年前宗大将军夺魁的教训。” 纪渊眉头微皱,他知道宗平南是十九年前的武状元。 那位寒门出身的大将军参加大比,打死、打伤了一众将种勋贵,夺魁武举。 听说最后蒙得内阁的贵人看中,这才免于被报复。 “宗大将军被凉国公摁在招摇山,苦熬了二十年终于晋升大宗师,这才封了大将军,手揽大权,镇守一方。 所以,九郎,你若真有大志向,不妨去从军入伍。 某家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谭文鹰大都督位高权重,要是得到他的青眼相加,不会比武举人功名差。” 魏教头目光炯炯,耐心等待纪渊的答复。 他确实是惜才,否则不至于交浅言深,说上这么一番长篇大论。 大名府,天京城。 是权贵拨弄风云的中枢之地,注定难有泥腿子的出头之日。 多少英杰在此折戟沉沙,一蹶不振。 砂锅里汤水乳白,滚滚冒泡。 纪渊注视着翻动的香肉,默不作声。 半晌后,摇头道: “多谢教头的好意,但请恕晚辈骄狂,不能答应。 我父亲杀匪割头十七颗才走出辽东,换来一个北镇抚司的小旗,全家死得就剩我一人,换来一个百户。 正如教头所说,这一路行来……很不容易,所以不能往后退了。 将种也好,勋贵也罢,孰强孰弱总得打过才知道。 大丈夫的功名,当从刀中取!” 第十七章 月黑风高,贼人上门 “大丈夫的功名,当从刀中取!” 纪渊声音不高,却格外坚定有力。 配合上那张冷峻的年轻面庞,一股豪气顿生,让人慨然不已。 “好个辽东儿郎!你这一句话就够我再喝三坛剑南烧春!” 魏教头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盏晃动。 满是肉香酒气飘荡的狗肉馆子,陡然为之一静。 夹杂荤话、俚语、笑骂的嘈杂声音,顷刻如冰消雪融。 等看到那两位军爷相安无事,这才继续吃肉喝酒。 热闹的气氛,旋即恢复过来。 “教头的看重、还有提携之意,九郎心里是明白的。 我入讲武堂,考武举,为的是安身立命,不受上官打压……” 纪渊也不隐瞒,大略说了一下在北镇抚司被林碌谋害的亲身经历。 “我一家老小豁出命才换来的百户空缺,怎能给小人拿去做买卖、换钱财! 是以,哪怕九郎知道武举人的功名不好挣,也要拼尽全力搏个出身。 只希望有朝一日子承父业,穿上那身飞鱼服,让他在冥府之下得以安息。” 这一番话有真有假。 魏教头给出从军入伍的选择时。 纪渊认真考虑要不要答应。 谭文鹰三十岁做到当朝一品大员,执掌五军都督府,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若能抱住这根大腿,得到赏识,必定能飞黄腾达。 纪渊确实有一刹那的心动。 “我记得朝野上,谭文鹰为燕王一党,而如今是太子监国,背后还有个二十年不上朝的圣人……掺和进去怕是讨不到好?” 许是再世为人的缘故,纪渊的视角与他人不同。 魏教头想得是谭文鹰官拜都督,位高权重,广招人才。 自己过去,可得重用,不会埋没。 但作为什么都懂一点的键盘侠,纪渊却看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那便是国本之争! 按理说太子已经册立,并且监国二十年之久。 继承大统,毋庸置疑。 可无奈景朝气运如日中天,乃是“五龙同朝”的罕见局面。 除却闭关的圣人,东宫的太子。 还有燕王、怀王、宁王。 各个都独霸一方,有潜龙之相。 “我虽是一个无名小卒,夺嫡争位这种大事未必落得到头上,可难保风云突变,身不由己被裹挟进去。 跟着其他权贵,一旦站错队伍就是株连下场。 而南北镇抚司衙门归黑龙台执掌,那位有望跻身神通之境的应督主,乃是圣人心腹,只对圣人负责,连太子都无法指使,不存在结党的可能性,反倒最为安全。” 只是片刻的功夫,纪渊便把这里面的利弊危害想个透彻,拒绝了魏教头的一片好意。 他上辈子的职业习惯,每走一步都要推测后面的变化。 否则,很容易一脚踩进坑里。 魏教头哪里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他只觉着后生可畏,实属难得。 放着大好前程不取,也要跟将种勋贵较个高低。 天京城内的寒门贫户,有这份心气的人,绝不会多。 “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九郎尽可以说,魏某人武功平平,官位也不高,却从不怕事!圣人定下的景律尚在,那帮将种勋贵一手遮不了天!” 听到魏教头这么说,纪渊郑重点头,再次谢过。 男人之间的交情,有时候就是如此朴素。 倘若意气相投,一杯酒、一句话便能交托性命。 “与豪爽之人打交道,最重真诚与洒脱,这样才能拉近彼此的关系。” 纪渊眸光平静,见人做人,见鬼扮鬼,这是他长年以来早已习惯的下意识行为。 魏教头喝到酣处就罢手,并没有刻意追求一醉方休。 走出狗肉馆子,外面的冷风一吹,瞬间就清醒了几分。 他望着眼神清醒的纪九郎,心中赞许之意更深,提醒道: “你那个上司的名声,我也素有听闻。武功修行一般,二境通脉的水平,但擅长敛财受贿,盘剥手下。 他敢私下拿百户之位做买卖,背后必定有人撑腰。 俗话说,为虎作伥,小人就如同那伥鬼一样,只是帮着吃人的老虎做事罢了。 你想惩治林碌,必定要知道他的靠山是谁,免得把自个儿搭进去。 尤其是你今天打断了那个总旗的一条腿,林碌肯定会借题发挥,捉拿于你!” 纪渊深以为然,他正打算让二叔纪成宗好好调查。 姓林的行事这么嚣张,其他百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应当是有某个千户撑腰。 “在北镇抚司能坐到千户的位子,至少也是三境换血武者,不好惹啊。” 虽然纪渊是这么想,但他神色很是淡定。 人家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难道还要考虑会不会溅到大人一身血么? 他扫了一眼身材魁梧如铁塔的魏教头,心念一转,忽而想道: “不知道做过游击将军的魏教头,武功到底有多高?”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倏然抖动荡出华光。 随着纪渊眸光凝聚,精神集中,一行行古拙字迹陡然浮现。 【魏扬】 【三白两灰,丁下之资】 【百人斩(白)、忠勇(白)、悍卒(白)、气血衰败(灰)、寒毒入体(灰)】 “皇天道图果真映照大千世界,连他人的命数都可显化。” 纪渊有些惊喜,暗自赞叹。 这样一来,他不仅能了解对手的信息,甚至还可以针对性寻找弱点,达到料敌机先的效果。 “不过,映照命数未必次次成功,随心所欲。要是遇到贵人,只怕会有风险……小心无大错。” 纪渊收回目光,时刻保持警醒。 “我家就在前面,教头可要喝上一碗醒酒汤再走?” 魏教头步伐稳健,一路来到南门胡同口。 他往里面看了一眼,眉头拧紧,高声说道: “几坛剑南烧春能有什么醉意……只是这月黑风高,九郎你要小心有贼上门!” 话音落到最后一个字,化为一声爆喝,炸雷也似。 纪渊事先反应过来,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他看到魏教头虎目圆睁,胸腹瘪下。 滚滚气流被吸纳进去,凝聚成一团团精纯内气喷吐而出! 轰! 胡同两边的墙皮都抖了一抖,好似大风刮过,搅得簇簇作响! 这要是靠得太近,恐怕耳朵都要被震聋! 黝黑的巷子里头,当即摔出几道身影,发出求饶惨叫。 “果真是贼人!” 魏教头脚下一踏,魁梧身形如离弦之箭,闪进那条颇为狭窄的胡同深巷。 似他这样杀人如割草的沙场老兵,动起手来干脆利落。 如同虎入羊群,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撂倒了一大片人。 “九郎,这个死胖子定然是江洋大盗,强梁山匪! 景朝律例禁止良民佩刀带弩,这头肥猪不止如此,还冒充你们北镇抚司的百户,刚穿飞鱼服,真是找死! 你赶紧打断他的手脚,将其捉拿进诏狱,好好严刑拷打!” 不多时,魏教头提着一个身形臃肿,鼻青脸肿的胖子走到纪渊面前,不停地使着眼色。 后者会意,先狠狠地踹了两脚,嘴里骂骂咧咧道: “确实是胆大包天!竟然在我面前冒充北镇抚司……猪狗一样的东西,也配穿这身飞鱼服么?!” 说完还不解气,纪渊抬手又扇了几个耳光,那张肥脸高高肿起,满是淤青,像个猪头一般。 等出够了气,他才凑过去瞧了瞧,然后惊呼道: “林百户?你带着这么多兄弟躲在胡同巷子里作甚?” 第十八章 奴仆走狗,凶悍鹰狼 “纪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殴打上官! 先前踩断许总旗一条腿,如今更是不把本百户放在眼里! 下一步,你莫不是要对千户大人动手了!?” 林碌气急败坏,那颗已经辨认不出五官的猪头说话含糊不清。 他万万没想到,自个儿蹲守了一晚上,受尽冷风吹刮。 好不容易等来纪渊归家,却被一条莽汉半道杀出揍个半死。 “一场误会罢了,百户大人何必说得这么严重。 这月黑风高的大晚上,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带着一帮缇骑兄弟藏在角落,害得卑职以为是贼人,正准备做什么见不得光的腌臜勾当呢。” 纪渊笑容和善,一脸真诚地说道。 他心想,魏教头也是个粗中有细的厉害角色,难怪能在谭文鹰的帐下办事。 察觉巷子里有人埋伏,立刻就先发制人,下手毫不留情。 通脉二境的林碌,几招之间就被捉拿住了。 不仅如此,魏教头还一口咬定姓林的是贼人,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误会?我看是蓄谋已久! 纪九郎,你一个无品无级的缇骑,不止谋害总旗,现在还对我施以暴行……纪成宗来了也救不了你!等着下诏狱吧!” 林碌像个鸡仔似的被人提在手里,平日装腔作势攒下来的颜面,顿时荡然无存。 那个铁塔大汉的擒拿手法精妙,劲力深入脊椎大龙,让人不敢妄动,生怕被捏断骨头。 “还有你!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居然袭击朝廷命官,对抗北镇抚司!一起下诏狱吧!” 林碌色厉内荏,扯着嗓子喊道。 黑龙台最令人畏惧的地方,便是诏狱。 传言那里关押着景朝立国以来,所有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 从江湖高手到宗主掌教,乃至山精野怪妖魔诡异…… 都被镇压于地下十八层诏狱,终年不见天日。 尤其是朝廷大员,听到这两个字就会浑身颤抖、好似筛糠。 “你个猪狗一样的东西,还敢口出狂言!” 魏教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啪啪”两个耳光甩了出去。 “九郎年纪小容易被蒙骗,可你休想瞒过我的一双法眼!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浑身上下有哪点像北镇抚司百户大人? 肥头大耳,歪嘴斜眼,一看就心术不正!” 啪啪啪—— 又是七八记大耳刮子! 直接把林碌打得晕头转向,神志不清,嘴里讨饶道: “我真是百户!北镇抚司的百户!” 纪渊咳嗽两声故作迟疑,仔细看了两眼。 连忙拉住魏教头,叫他停手: “确实是林百户没错,可能这几天有点发福,不太好认。” 魏教头两眼瞪大,似是感到震惊。 这才放下被打得嘴巴淌血的林碌,毫无诚意道: “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不住了林百户,某家刚才下手重了一些,还望多多包涵。” 林碌脚下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稳。 脸颊又红又肿,高高隆起,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过了好半晌,恢复点气力。 用手指着魏教头和纪渊,怒声道: “拿下!快快给本大人拿下这两个混账!” 毫无回应。 林碌转头一看。 那些缇骑纷纷东倒西歪躺在地上。 “林百户未免小肚鸡肠了,都说了误会一场,为何还要斤斤计较,没点气量。” 魏教头眉头一皱,摆手道: “某家乃讲武堂中人,隶属六部管辖。少拿鸡毛当令箭,你想要捉我进诏狱,得去黑龙台请一道刑令!否则,没资格在这里吆五喝六!” 讲武堂? 林碌心头一动,被肥肉挤成一条线的小眼睛扫过纪渊,难不成这个泥腿子要参加武举? “没错,九郎如今是太安坊武举考生,日后说不得就有功名在身。 百户大人是否有他通敌叛国,谋逆造反的确凿证据?若没有的话,无缘无故抓人,可说不过去。” 魏教头铁塔般的魁梧身子往前一压,充满压迫感。 他是三境换血武者,要不是早年受过暗伤,气血衰败厉害。 似林碌这样的跳梁小丑,恐怕连自己一招都挡不下。 “好你个纪九郎,难怪气焰如此张狂,原来是入了讲武堂!本大人看你能走多远!” 林碌知道事不可为,抹了抹嘴巴不停地淌下血迹,狠狠瞪了纪渊两眼。 看也不看倒成一片的众多缇骑,仓皇离开。 这纪九郎当了武举考生,自己不好再借着百户官位继续打压。 看来要另想办法了! “果真是个欺软怕硬的阴险小人。” 魏教头目送那道圆滚如球的背影消失,轻蔑道: “换做九边军镇,这种废物活不过两日就要身首异处。 黑龙台巡视天下,应督主功参造化,可底下南北镇抚司两座衙门,却是有些糜烂了。” 纪渊默不作声,圣人闭关太久,太子监国与藩王共治天下。 仅凭东宫压不住国公、武侯等各方势力,只能讲究制衡,不断妥协。 这样导致朝堂风气日渐败坏,内斗得厉害。 “除非圣人临朝,不然很难扫除弊病,根治沉疴。” 纪渊收敛杂念,庙堂离自己太远,那是朱紫公卿所要操心之事。 “今日谢过教头援手,这份恩情,九郎记下了。” 魏教头爽朗一笑,正色道: “某家还等着你在练武场上威风一把,好让那帮眼高于顶的将种勋贵知道,咱们这些修罗场里厮杀过来的泥腿子,不比他们差!” 纪渊用力点头,天底下从没有只让贵人站着,贱民跪着的道理。 他要入讲武堂挣功名,就是不愿给将种当狗,世家做仆。 北镇抚司的凶悍鹰狼,至少不用对着主子摇尾巴。 …… …… 内城,宣武门的一座大宅子。 练功的密室里,一袭云纹白袍的阴鸷青年睁开双眼。 浑身气血滚荡如火,不由自主散发出澎湃热力。 停止运功后,赤红的肤色渐渐收敛,恢复正常。 “没有换血大丹,瓶颈始终突破不了……这一关,当真就这么难过?” 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眉宇之间有股阴鸷气焰,好像喜怒无常,随时都会杀人一样。 笃笃! 思忖之间,密室内的铜磬发出响动,这是外面管家联系发信的方式。 只敲两声,代表有客上门。 阴鸷青年整理了一下衣袍,推开密室的石门,大步走了出去。 来到花厅,见到鼻青脸肿狼狈异常的林碌,他眉毛一挑,问道: “谁打伤的你?对北镇抚司的百户动手,莫非活腻味了?” 林碌一改往日的倨傲,弯腰低头,委屈道: “回禀千户大人,是纪渊那小子。” 阴鸷青年眉头微拧,想了半晌才说道: “蓝老二让你给他侄子某个百户空缺的事儿,你还没办成?” 意识到千户大人恼怒,林碌臃肿身子猛地颤动,张口就要辩解。 忽然! 烈风扑面! 阴鸷青年翻掌按出,炙热内气吞吐而出,如同一座几百斤的石碾子悍然砸下! “嘭”的一声,将林碌打飞出去,连着翻滚几圈。 “一个辽东来的泥腿子你都搞不定,我要你何用?” 阴鸷青年面带煞气,大袖一卷,望向像条死狗似的林碌,淡淡道: “本大人正在突破境界的紧要关头,手里正紧缺银子,无论你用什么法子,尽快把这桩事弄好,五千两银子一分都不许少!” 第十九章 换血大丹,贱民如草 “遵命,千户大人,小的一定竭尽全力,让那纪九郎交出他父亲的百户空缺。” 林碌好歹也是凝聚七条气脉的二境武者,生命力顽强。 挨了一掌口吐鲜血,依旧挣扎着爬起,不敢有半分怨言。 南北两座镇抚司衙门,平日都由百户轮流点卯主事。 至于那几位千户要么坐镇在黑龙台,随时听候督主的调遣; 要么领了差事,外出活动,巡视天下府州,监察百蛮、招摇山的动向。 “你可知道,太医局的一颗换血大丹就要卖万两白银,若没有朝廷官身作保,登记造册,有钱甚至还买不到。” 阴鸷青年眼神冷漠,若非这头肥猪生财有道,办事还算得力,刚才就下杀手了。 “我不管那纪九郎有什么天大的能耐,也不在乎他是生是死——我只要银子,懂了吗?” 气血武道,最重资粮。 太医局的换血大丹,一年只会放出六十颗。 刨除掉那些王公贵族,将种勋贵,落到外边的没多少。 若不抓紧一些,恐怕会耽误自个儿的武道修行。 “小的明白,万年县的蓝大管家已经付了一半定金,那两千五百两银子,小的分几次存进通宝钱庄,兑换成宝钞,明日就给大人送过来。” 林碌用近乎匍匐的姿势,跪伏在地上。 他的一切都是阴鸷青年给予,倘若没有这位千户大人撑腰。 什么百户、飞鱼服、宅子妻妾,一样也保不住。 “这银子什么时候也不嫌多,什么时候都不够花。” 阴鸷青年靠在那张黄花梨木椅子上,看似松松垮垮,却有种饿虎扑食的凶悍气息。 “蓝老二答应用五千两换一个百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看来余家庄的身家颇丰。 林胖子你最会来事儿,等蓝老二那个侄子补了百户,多跟他亲近亲近,挖点东西出来,即便没有,也要做个局,拿些把柄。” 林碌立刻明白,千户大人这是盯上万年县余家庄了,他赶忙顺着话头道: “余家手里头的田地、染坊、布行,一年流水十几万。余家老少死的死,病的病,靠山倒台,关系用尽,如今全靠姓蓝的撑场面,只要拿捏住了他,钱财要多少有多少,绝对能供奉大人武道修行所需。” 阴鸷青年轻轻敲打扶手,感慨道: “你知道我的心思就好,官场上的路跟武道一样,出身不好,很快就到头了。 我凭着几分际遇,坐上千户位子已经是顶点,敖景那个老匹夫一时半会退不下去,加上周行风、徐应求几个人都盯着那身指挥使的麒麟补子? 想要压住他们,得到督主的赏识,只有靠突破境界,更进一步!” 林碌不敢出声,南北镇抚司各有一位指挥使,正三品的官位。 可以说是督主之下,权力最大的两人。 “九变龙王”敖景,便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 其人武功深不可测,常年待在黑龙台中安心修行,不理外事。 至于周行风,徐应求,都是出挑的千户。 要么年纪轻武骨好有潜力,要么资历深根基厚有人脉。 与他们相比,阴鸷青年的底子略显薄弱。 北镇抚司,周、徐、宋、王四位千户。 各个都巴望着敖指挥使何时退位,让他们补上去呢。 “起来吧,你刚说是被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小缇骑打伤的?他什么境界?” 阴鸷青年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 “回禀千户大人,纪渊这人心机深沉,平时表现出外炼层次,实则早已把筋骨皮膜练到大圆满。 一身体魄强悍,许献领了七八个总旗一拥而上,都没奈何得了。” 林碌艰难地站起身,恨恨说道。 “……我本想借着这个由头,将其一举擒拿下进诏狱,只要做实谋害上官,谁也挑不出毛病。 可是千算万算,没料到纪九郎那厮入了讲武堂,拉拢到一个三境换血的厉害教头,让我阴沟里翻了船。” 阴鸷青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露出几分不争气的怒意,冷声道: “我说过多少次,做事最忌讳瞻前顾后,你支使许献去害那缇骑,就应该确保万无一失,结果前后两次都无功而返,一个外炼大圆满的蝼蚁,你若早些出手,一脚就踩死了。 至于他那个南镇抚司的二叔,无非给点银子,威逼利诱,若是不从,照样弄死……值得费这么多功夫?” 在阴鸷青年看来,跟几个没出身、没靠山的泥腿子,哪用得着设计什么。 偌大的天京,权贵是人,贱民如草。 杀人才要偿命,割几株杂草根本无人在意? “千户大人说得对,是小的弄巧成拙了。” 林碌低头弯腰,不敢多做辩解。 “入了讲武堂,确实就不好办了,你拿捏不了。” 阴鸷青年眸光变化,嘴角忽然勾起,轻笑道: “但是,一个辽东泥腿子跟那帮子将种勋贵争功名……无须咱们动手,自会有人收拾。 旁的不说,就凉国公那个义子,生有狼顾之相,被钦天监说是大材的杨休,就在太安坊那座讲武堂。” 林碌心头一突,想到几年前把天京闹得鸡飞狗跳的煞星: “杨休?那个桀骜不驯的武疯子?我记得凉国公不是把他赶到西山府去剿匪了?” 阴鸷青年感慨道: “他是个没脑子的,怎么会剿匪?因为杀人太多,差点引起民乱,又被凉国公调回来,准备挣个武举人的功名。 剿匪屠了一个庄子,老弱妇孺都没放过。换做没靠山的,这般凶残早就被军法处置了,可惜杨疯子有个好干爹……国公义子,令人羡慕。” 林碌点头道: “撞到杨休手里,纪渊无疑是找死!” 阴鸷青年抚掌道: “你手底下那个许献,他腿不是断了么?干脆将其贬为小旗,把蓝老二的侄子提拔上来,带进北镇抚司做总旗。 姓纪的小子,暂时不动他,杨休那疯子会是一把好刀。” 林碌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万一纪九郎争到了功名,给北镇抚司长脸,惊动上头,那百户……可就真的归他了。” 阴鸷青年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趣事一样,失笑道: “杨休三年前就是内炼层次,如今只怕服气大成,杀过人,见过血,更把凉国公传下的那门《龙虎大擒拿》练到精深之处,别看天京城中那么多家将种勋贵,能比得过他的,没几个。 一个小小缇骑,仗着筋骨强壮,跟国公义子打擂台?他若能赢,那我倒是要道一声佩服了。” 听到阴鸷青年这么肯定,林碌鼻青脸肿的猪头浮现笑容,附和道: “千户大人说得没错,气血武道消耗资粮,纪九郎无权无钱,哪里追得上家世显赫的将种勋贵。” …… …… 第二十章 衙门点卯,少年骄狂 天还未亮,纪渊就早早起身。 洗漱干净,穿戴好云鹰袍。 挎着腰刀,出门就往北镇抚司衙门奔去。 昨日借着魏教头,狠狠杀了林碌的威风,让他知晓自己入了讲武堂。 按照景朝律例,凡是文试武举考生,暂不受刑狱之罪。 等待考完之后,再行惩处。 所以,有了讲武堂这层护身符,纪渊就轻松许多。 他此前最怕的,便是林碌不顾后果。 铁了心当场擒拿自己,然后丢进诏狱屈打成招。 这种招数看似粗暴,实则管用。 一旦被关进诏狱,就有性命之危。 即便二叔纪成宗一纸诉状告到三法司,也没什么用处了。 无非是踢球扯皮,消磨精力。 “准时点卯,免得给姓林的借题发挥。 有空再去讲武堂练功,有什么问题还能找魏教头。” 纪渊拿着两个喷香油饼边走边吃,目光不断地扫动。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绽出千万光华。 凡是他精神所至之处,便有命数被映照。 【苟三儿】 【劳碌(灰)、贫苦(灰)、丧子(灰)、耐寒(灰)、积病(灰)】 “好家伙,灰色命数如乌云盖顶……” 纪渊看向路边摆摊的一个小贩,年纪不过三十许,脸上沟壑纵横,尽显岁月风霜。 他心中有些不忍,于是额外买了两份吃食照顾生意。 外城这样的升斗小民,如同遍地野草。 太多太多,根本救不过来。 【王虎】 【蛮力(白)、穷困(灰)、嗜酒(灰)、绿头巾(灰)、牢狱之灾(灰)】 纪渊眸光一转,落到一个同样住在南门胡同的力夫身上。 通过这五道灰白命数,他大概能够脑补出来王虎兄弟的不幸一生。 “娶妻要慎重啊。” 随意感慨一句,纪渊视线掠过那个给人代写家书、信件,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穷酸书生。 【曹必】 【书法(白)、落第(灰)、好色(灰)、纵欲过度(灰)血光之灾(灰)】 “这两人……竟有如此的缘分?” 纪渊愣了一下,莫名觉得他们俩的命数,似乎紧密相连,可以构成一段完整的故事? “不行,映照命数太耗神了。” 大略扫过二十几人,他就有些眉心发胀的疲乏感觉。 其间,并非每个人的命数都会被显化。 那些不知名姓的陌生之人,往往无法得到具体信息。 只有一片混沌气流,什么都看不清楚。 苟三儿、王虎、曹必,他们都住在南门胡同这块儿,所以才能映照显化。 “不知道姓名、身份的路人,无法被皇天道图识别……这是一种。 目前还未遇到过命数尊贵,有青紫之色的人物,所以无法判断,这种是否可以窥探。” 纪渊思忖着,时间转瞬即逝。 片刻后,他一抬头就看到了充满肃杀之气的北镇抚司衙门。 大门敞开,左右两旁是一对足有几人高的麒麟石雕,比起讲武堂更有气势。 “这就是北镇抚司。” 纪渊脚步顿了一下,拾级而上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纪九郎……” “他怎么来了?” “听说就在昨天,这人踩断总旗的一条腿,还打了百户……” “北镇抚司设立几十年,没见过这么骄狂的缇骑……” “那得躲远点,小心被牵连……” “……” 衙门里议论纷纷。 或惊讶、或躲闪、或冷淡的各色目光,不约而同打在纪渊的身上。 昨晚上闹得那么大,怎么可能瞒住别人。 刚到早上点卯的时候,消息就传遍了。 各个都在说纪九郎胆大包天,以下犯上,恐怕要遭殃。 “看来入讲武堂的这桩事儿,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是,说出来也没什么光彩,只会助长我的气焰。” 纪渊对此熟视无睹,十分坦然地站在厅堂外面的庭院里。 其他人像见到瘟神一样,刻意离得远远的。 点卯的百户未至,众人都在等待。 “纪九郎,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忽然,一道怒喝陡然炸开。 烈烈劲风紧随而至,轰向后背。 来偷袭? 我这十五岁的辽东少年? 纪渊眸光一闪,身形拧动,反手拍出一掌。 他本就是用桩功站立,时刻活动气血。 感受到劲风袭来,全身筋肉一触即发,直接做出反击。 五指并拢,手臂如刀划过,劈出蕴含内气的无形掌风。 噔噔蹬! 那人打出的百步崩拳,全然比不过纪渊所发的劈空掌,脚步踉跄着后退。 “内炼层次!藏得好深啊,纪九郎!” 偷袭未成的那人脸色难看。 服气境界分为外炼、内炼。 区别在于前者打熬筋骨皮膜,比拼的是谁力气大、能抗揍、武功招式更厉害。 后者则是锻炼脏腑,滋养内气。 一境武者的生死搏杀,就在这一口“气”的长短、强弱。 因而,许多武经里都把外炼、内炼的精髓,归为“力气”二字。 外练力,内练气。 任何武功招式,无论高深、平常。 只有用内气催发,才能发挥最大的威能。 刚才甫一交手,纪渊的劈空掌力道雄厚,内气充足,让对方吃了个暗亏。 “原来是李总旗。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惹得总旗对我痛下杀手?” 纪渊嘴角一勾,右手按住腰刀,大拇指往前推动。 那双冷厉的眸子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对方。 好似有两道冷电射出,叫人心悸不已。 因为钢筋铁骨的横练体魄,他内炼不过两日,积蓄却是不少,并不输给李总旗。 “你可不要乱来,纪九郎! 打伤许总旗,冒犯林百户,那么多条大罪加身,还敢如此嚣张? 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 那个身材精瘦、尖嘴猴腮的李总旗莫名有些心虚。 毕竟是“鹰视之相”,青色命数。 少有人能受得住纪渊的目光,而不闪躲。 “李总旗这口气,听上去倒像个百户。 可你既没有领到捉拿我的差事派签,也没有让我问罪下诏狱的权力,莫非是饿极了,忙着摇尾巴跟主子讨骨头啃?” 纪渊平静问道。 这句话伤害不大,侮辱极强。 简直就差指名道姓,骂人是狗了。 “你、你个小小缇骑,竟然……反了!” 李总旗当众出丑,气得语无伦次。 若非刚才交手之下,发现纪渊已经是内炼层次,他怕是要当场拔刀杀人了。 “我虽是无品无级的缇骑,可却归许总旗调派,与你有什么相干?李总旗你要不服气,咱们划出道来,用拳脚刀剑讲一讲道理,如何?” 纪渊一字一句清晰有力,透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嚣狂意味。 “或者,请林百户过来给你主持公道?” 衙门内,庭院中,陷入一刹那的寂静。 不少认识纪渊的缇骑都感到震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那个沉默寡言、木讷顺从的纪九郎,竟然以缇骑之身公然对抗总旗。 莫非真的不怕被惩处吗? 万一被下进诏狱,这辈子都完了! “好个牙尖嘴利的纪九郎!难怪有胆气、有本事入讲武堂!” 众人对峙气氛紧张的时候,又是一道人影走进院子。 赤色飞鱼服衣角翻飞,其人身材高大,昂藏如山,声音浑厚,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参见百户大人!” 那位李总旗连忙躬身行礼。 “免了、免了,区区一介六品官,弄这么多繁文缛节作甚。林百户在家养病,今日我来轮值。” 昂藏男子摆了摆手,直接略过谄媚堆笑的李总旗,走到纪渊的面前,洒然笑道: “你若能挣到武举人的功名,也算是给北镇抚司长脸,以后不用按时过来点卯了,专心备考便是。 十九年了,要么是越国公家的少爷,要么是神武候的家将……看得也腻味。 听说你是辽东人?从修罗杀场般的地方趟出来,确实了不起。 纪九郎,少年骄狂,也要有本事才行。 北镇抚司的同僚,都会看着你,看你到底能走多远!” 纪渊眸子亮如大星,没有半点气短,反而向着周围众人抱了一拳,沉声道: “那就请诸位拭目以待了!” 第二十一章 一桩奇案,一份人情 张狂! 这是北镇抚司的总旗、小旗,对于纪渊的首要印象。 他们何曾见过,压根不把上官放在眼里的缇骑? 自个儿面对百户大人,尚且都要卑躬屈膝,小心应对。 你算是什么东西? 竟敢挺直腰杆说话! 也不知道哪来的胆气! 而那些围在最外边,与纪渊一样无品无级的缇骑们,却是有些敬佩和羡慕。 少年意气最是动人! 谁又不想如此呢! “大人,倘若无事,卑职就告退了。” 纪渊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仍旧保持从容自若,他还不至于被这点场面吓到。 “没想到连每日点卯都可以免了,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那个昂藏男子气度不凡,步入厅堂,坐在那张宽大的椅子上,笑道: “纪九郎你先别急,练功备考不在一时,待会儿有事与你说。” 说话的语气,透露出几分亲近,让一众总旗、小旗大惊失色。 纪渊这个闷葫芦,何时攀上了百户大人的关系? 转而又释然了。 若无靠山,小小的缇骑怎么敢招惹上官。 昂藏男子没有在意底下人的复杂心思,翻开名册,开始派签交待差事儿。 今天不同于往日,除去天京三十六坊的巡视任务,还多了一桩案子。 “外城盐帮有个管事叫钱五,前几日死在平绣坊春花楼的马厩里,面容损毁,疑似被野兽啃食。 最令人惊奇的是,此人尸体不全,断掉的两只胳膊一条腿,分别出现在长寿坊和安民坊。 本来都没人知道,没成想钱五乃是盐帮龙头庞大海的结拜兄弟,为了安抚在天之灵,大肆发动人手,搜索断肢,这才找到。” 昂藏男子眯着眼睛,沉声道: “无独有偶,这个月内太安坊死了三个更夫,寻花街死了一个暗娼,皆是尸身分离,不过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缺少的部分。 天京外城的府衙已经把案子移交给了北镇抚司,将其记录成卷宗,存放进南镇抚司的案牍库。 你们当中有谁愿意领了这桩差事儿? 查到线索三十道功勋,包括更夫、暗娼的断肢。 有确凿证据和可信推测,弄清楚前因后果,可得八十道功勋。 亲手捉拿‘犯人’归案,一百五十道功勋。” 霎时间,堂下无比安静,始终没人出声。 稍微动脑子想想,这种不符合常理的奇案。 必定跟邪祟诡异有关,是一块烫手山芋。 极有可能没落到好处,反而平白丢了性命。 “一百五十道功勋,可以兑换一门中品武功,或者两枚壮骨丹,省去数月的外炼功夫,以及十枚行军丸,满足每日所需,更胜大补药膳。 对了,还能积攒一笔资历,日后晋升也能用得上。” 昂藏男子不急不慢说完奖励。 这下子那些总旗、小旗就按捺不住了。 俗话说,财帛动人心。 一百五十道功勋,是个很模糊的数字。 可若换成武功、丹丸,立刻变得清晰起来了。 沉默了片刻,很快就有人站了出来。 纪渊默默旁观,他心里其实也有些意动。 一是出于上辈子的职业习惯,见到案子心痒痒; 二是满足好奇心,想见识一下传闻之中的邪祟诡怪。 当然,这样的念头甫一升起就被掐灭。 目前要做的事情太多,练功、搜寻道蕴之力、改易命数、考取武举人的功名…… 哪里腾得出手来查案子。 约莫半刻钟,昂藏男子派签完毕,屏退左右,笑问道: “你与魏扬那厮认得?” 纪渊愣了一下,旋即回道: “跟魏教头吃过一次饭。” 昂藏男子笑得更加开心,打趣道: “魏黑子是个闷葫芦,能坐到一张桌上吃肉喝酒,那就算是不错的交情了,难怪鲜少求人的他,愿意为你上门说情。” 纪渊心头一震,似是有些错愕。 没想到,昨晚分开之后,魏教头还记挂着这桩事。 甚至担心林碌报复自己,专门找人帮忙。 这份人情,确实不小! 昂藏男子起身走到堂下,自报家门道: “某家姓程,与那魏大闷葫芦是同袍,都曾在谭文鹰大都督帐下办差。 他这人敢于拼命,很快就做到了游击将军,我嘛,没什么大志向,不喜欢边军的苦日子,当了三年把总,便主动调来了北镇抚司。” 原来是老战友。 纪渊拱手道: “见过程百户。” 他心想,难怪天京城内,将种勋贵横行无忌。 自己不过一介缇骑,在讲武堂遇见的教头,北镇抚司认识的百户,竟然都出于谭文鹰麾下。 而那位呼风唤雨的谭大都督,又属于燕王一党。 管中窥豹,由此可见朝堂的山头林立,盘根错节。 “所以没有靠山、家世的寒门贫户根本出不了头?” 纪渊心下了然,为什么讲武堂的典吏会苦口婆心劝阻自己。 这武举人的功名,不好挣啊! “林碌那肥猪与你的恩怨,我也打听过了,那厮最擅长赚昧良心的钱财,人厌狗嫌。 不过他背后站着一位千户大人,还是有望争一争指挥使的厉害人物。 加上那肥猪本身欺软怕硬,从不招惹有靠山的狠角色,所以一直以来没人动得了。” 因为有魏教头这份交情,程百户敞开天窗说亮话,很直白透露底细: “你如今是讲武堂考生,林碌暂时奈何不了,但要小心他借刀杀人。 景朝定鼎一甲子,那帮子将种勋贵日渐猖狂,偏生太子殿下不像圣人杀伐果断,是个温和性子,任由这些从龙功臣骄横做大,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朝堂下权贵目无法度! 你若只拿一个武举人的功名,兴许还好。 切莫有夺魁的心思,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纪渊眸光闪烁,轻声道: “百户大人说笑了,服气大成,乃至于通脉二境,才有争夺状元,独占鳌头的底气。 我才刚到内炼层次,哪里斗得过天京第一等的将种勋贵,纵然有心怕也无力。” 程百户点了点头,似是认同这个说法,安慰道: “你倒不用妄自菲薄,这般年纪就有一身钢筋铁骨,如虎气力,迟早能闯出一片天地。 当年宗大将军二十二岁入讲武堂,被人说是武骨平平,照样杀出重围,权倾一方。” 纪渊笑了笑,并未说话。 他心如刀锋,自有锋芒,但不会时时刻刻都显露出来。 “北镇抚司这边,只要林碌不搬出那位千户大人,某家都可以替你摆平。 但你父亲那个百户位子,他是因公殉职,名册、卷宗都在那头肥猪手里,补缺这桩事,我也不好插手。” 程百户摇头说道。 “多谢大人提点,我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当然是做儿子的亲手拿回来。” 纪渊做出感激的样子。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抖动了一下,玄妙光华映照而出。 【程千里】 【五白,丁中之资】 【强血(白)、内壮(白)、勇武(白)、射艺(白)、短寿(白)】 揣在怀里的羊皮卷微微颤动,三百点白色道蕴之力,恍如薪材投入火炉,被吸纳进去。 而后浮现出一行古拙字迹: 【可拓印】 第二十二章 拓印,指点 【可拓印】 三个明晃晃的大字浮现识海,彷如刀砍斧凿,深入心中。 皇天道图抖动不已,绽出华光,好似要囊括大千世界。 揣在怀中的《金钟罩》羊皮卷微微颤动,变得滚烫起来。 其上的三百点道蕴之力,直接被吸纳进去,化为一团模糊的焰光。 程百户被映照的五道命数,像是镜中倒影浮现于其中。 “这就是……拓印?攫取他人的命数?不对,程百户的命数并未消失。” 纪渊心下大惊,同时又有疑惑。 昨晚,皇天道图映照了魏教头的命数,怎么就没有出现【可拓印】的提醒? “怎么了?看你神思不属?莫非被讲武堂这条路吓到了?” 程百户浑然没有察觉,看到纪渊有些发怔,打趣问道。 “魏大闷葫芦把你说成了胆气过人,天赋卓绝的少年英才,更以东南柱石宗平南大将军做比较,觉得假以时日,你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纪九郎,我认识魏扬那厮许久,从未见他这么夸过一个人!” 纪渊眸光流转,收回视线。 宛如被惊醒一般,沉声道: “承蒙魏教头看重,只希望不辜负他的护持之情。” 程百户满意地点头,轻声道: “去吧,再过几日就是初试,你若能过得了,武举人功名便有三四成把握,若过不了…… 我可以尝试居中调停,把你弄到我的麾下,省得再受林碌打压报复。” 纪渊沉默不言,拱手告退。 就目前来说,似乎并无几个人看好自己。 无权无势的泥腿子,真就出不了头? …… …… 晌午时分,日头亮堂堂,却抵挡不住入秋后的深重寒意。 纪渊慢悠悠来到讲武堂,刚迈进大门就看到上次的典吏。 “没成想你真过了称量武骨的那一关,气力如虎,上等品相。 天京三十六坊的众多考生,你也算最出色的一撮人了。” 典吏摸着两撇小胡子,笑呵呵道: “辽东纪九郎,如今可出名了! 连内城都知道,太安坊出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能倒拔千斤铜柱的厉害人物。” 纪渊眯起眼睛,并无喜色。 消息传得这么快? 该不会是姓林的故意推动,让自个儿吸引火力吧? “怎么不见魏教头?” 纪渊沉稳问道。 脸上既无大出风头的得意,也无木秀于林的懊恼,只有平静。 他为的就是功名,藏拙没有任何意义。 若非出众表现,能得到魏教头的欣赏吗? 既然选了讲武堂这条道,那就披荆斩棘一路趟过去就是了。 “应当在外院练功。” 对于纪渊的这份镇静,典吏不由深感佩服,笑道: “一旬之后就是初试,可得加把劲啊。” 纪渊颔首,没有多说,直奔外院而去。 呼呼!呼呼呼! 甫一踏入院门,一股强烈的气流就扫荡过来。 宛如飓风吹刮,烈烈作响! 纪渊定晴一看,眼中闪过震惊之色。 只见魏教头双手拿住那根千斤铜柱,脚下步伐连连踏动,将其挥舞起来。 速度快到,人影闪烁,难以看清。 那根千斤铜柱几乎成了一团硕大圆球,水泼不进。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举重若轻!手里拿着千斤之物,脚下的青砖却没有丝毫塌陷,完完全全的收放自如,运使随心。” 纪渊眼力不差,立刻看出魏教头的厉害之处。 只有对全身筋肉掌控到细致入微,方能这样的轻松写意。 “九郎你来了啊。” 注意到有人窥视,魏扬猛地收住身形,勃然喷发的气血瞬间收拢。 那根足有千斤重的铜柱,“咚”的一声立在青砖地面,溅起一圈灰尘。 纪渊步入外院,轻声道: “感谢教头伸出援手,专门请动程百户为我壮胆助威。” 魏扬豪爽一笑,摇头道: “同辈当中,你的胆气已经少有,哪里还要别人帮忙。 十九年没有再出过一个寒门贫户的武举人,九郎你既然有这份心,某家尽点力也不算什么。 你我之间,缘分一场,无需挂怀。” 纪渊心头微暖。 原来,这世道也有好人。 不问出身,不看利益。 只因性情相投,就会倾囊相助。 他藏起内心情绪,并不表露出来,问道: “讲武堂怎的如此冷清?” 魏扬抹了一把汗水,回答道: “拿到考生名额之后,很少会有人再来。 将种勋贵嘛,吃喝都是精挑细选,有大补膳食,昂贵灵药。 家中要么聘请了枪棒教习,要么有长辈指点,怎么都比讲武堂强。 换做是我,也不会来此浪费时间。” 纪渊无言以对,只得说道: “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他把《金钟罩》上的内炼之法,有些不太明白的晦涩地方逐一道出。 武功秘笈,并非一看就懂。 且不说各种暗喻、代指,行气之间也有许多窍门。 那种掉落悬崖,偶得神功,然后练成之后天下无敌。 只会在话本小说里出现。 虽然,纪渊已经内炼成功。 气感初生,热流窜动。 可是越往后,越感觉迟钝,不够流畅。 因此,特地来找魏教头指点。 很显然,对方早已过了服气境界。 区区下品的武功,不可能打动得了魏教头,让其心生他念。 故而,纪渊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开口请教疑难。 “这门呼吸法确实有几分独到之处,它是由内而外,借着熬炼筋骨皮膜,滋养五脏六腑,等于把两个步骤合在一起,能省去不少功夫。 你感到内气积蓄变慢,其实就是供给不足,需要大补,并没什么大不了。” 魏扬乃是三境换血武者,若非受伤落下病根,怎么可能到讲武堂做个教习。 “说起来,九郎你外炼根基打得深厚,打熬的方式应该是横练硬功一流,像《铁布衫》、《铁裆功》、《金身功》这类,没错吧?” 纪渊点头。 心想, 这就是高手么? 一眼就看穿了自个儿的底细。 “但九郎你有些奇怪,这等硬功之所以下乘,是因为靠着不断击打来强壮筋肉,通常都会留下暗伤。 到了三四十岁体力下滑,气血衰弱尤其之快,这也是外炼不如内炼的原因。” 魏扬像是私塾里授课的先生,一板一眼说得颇为认真。 “也许是天赋异禀,你筋肉饱满、浑然如钢铁,那些将种勋贵每天用膏药涂抹,推拿全身,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纪渊若有所思,命数改易果真强大,竟能抹除原先一切。 “若我没有看错,你应当才内炼不久,不过由于体魄坚固,根基扎实,筋骨皮膜反哺五脏六腑,内气积蓄充足,所以能倒拔那根千斤铜柱,身具一虎之力。” 魏扬耐心解释,终于进入正题: “内炼是水磨功夫,你可以把人体看成一方池子,初时不大,通过吐纳呼吸滋养五脏六腑,把内气养得更深厚,渐渐扩宽,成为湖泊。 等什么时候填满了,打破隔膜,使得内外如铁板一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可催动内气,就算是服气大成!” 魏扬一掌拍在纪渊肩膀上,见他身形未有半分摇晃,满意道: “内炼,某家帮不了你,这需要时日。 或者你能吃得起丹、药,也能加快进度。 但服气、通脉这等境界,两人搏斗厮杀,未必全看各自层次,武功招式、临场反应、胆气性情,也很重要。 这个,我可以教你。” 第二十三章 武与功,丹与药 几天后。 讲武堂的外院。 啪! 纪渊脚下如抱月开弓,弹射而起,箭步出拳,直冲中宫! 几十丈见方的青砖空地掠过一道身影,云鹰袍猎猎作响,人如离弦之箭,刮出“噼啪”劲风。 跨步而出,右拳发劲,拉出一声炸响! 这一下如同大枪突刺,狠狠扎向魏扬胸膛。 由于内气催发,皮肤表面隐约浮现赤红之色。 其强悍力道,足以打穿一层铁甲! “来得好!” 魏扬眼中精光爆绽,反应极快。 身子刹那间横移闪过,恰好躲开这一记来势猛烈的百步拳。 同时,借着后退的力道。 左腿顺势踢出,好似弹簧压紧蓄力,“刷”的一下直逼面门。 这一招又凶又狠,挨中了只怕脑袋都要碎裂开来。 纪渊猝不及防之下,临机应变。 连忙催发内气,带动脊椎大龙弯曲,整个人往后仰倒。 “又忘记守住下盘了。” 魏教头眉头一皱,收腿下戳。 可纪渊却是早有准备,两手忽然撑地,直如怪蟒翻身,凌空而起,眨眼间退出半丈远。 “这次我可长记性了,教头。” 纪渊笑了一声,脚踏连环,猛地扑杀过来。 那只手臂高高抡起,好像抓住一把大斧用力劈下。 积蓄的内气喷薄,再配合身形冲势。 彷如各处大筋凝聚成团,迸发出刚猛力道,似有崩山裂石之威! “把劈空掌练到这个地步,你也是厉害!” 魏扬凝神以对,五指捏合握住成拳。 衣袍一阵起伏,似是气流震荡。 恍然间,浑身骨节轻微颤动。 犹如闷雷滚过,余音不绝。 咚! 等到纪渊那记劈空掌落下,魏扬同时出拳。 以硬碰硬,以强击强! 好似刀枪碰撞,传出金铁交击之音。 噔噔蹬! 受到剧烈的反震力道,纪渊连连后退。 那身钢筋铁骨不停抖动,好似要散架一样。 反观魏扬身形不动,只摇晃了一下就稳定下来。 “跟着教头练了几日的招式,没想到还是这般水平……” 纪渊有些失望。 “行了,少搁这装模作样,老子三境换血,拿不住你一个内炼层次,说出去岂非笑掉大牙!” 魏扬面皮一抽,这些天相处久了,他说话变得随性许多: “你小子确实是有些根骨,以前当真没学过招式?没打过架?没杀过人?” 纪渊摇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算不到这一世来。 “唉,那就是天生的大材,不入行伍可惜了。 这几天老子亲眼看着你突飞猛进,从一开始压制外炼,不动用内气,与你交手, 到后来提升到内炼层次,只用三成力,如今没个七成力,已经有些难以招架了。” 念及于此,魏扬既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 人与人,果真就有这么大的差距? 要知道他武道修行二十年,内气何其深厚。 纵然只用七成,也绝非一般内炼层次可以抵挡。 但无奈纪渊一身钢筋铁骨,加上练过《铁布衫》、《金钟罩》等武功。 内外兼修,极其抗揍。 有时候宁愿硬吃一拳,也要还上一脚,逼得魏扬必须郑重对待。 否则一不留神,身上就要多个鞋印子。 所谓武功,要拆开来说。 拳脚指掌刀枪棍棒是武,外炼内炼气力气血是功。 前者是招式演变之道,后者是修行积累之法。 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对练,纪渊的武艺突飞猛进,功力却成了短板。 毕竟,他真正意义上踏入武道的时间,并没多久。 “九郎,你内炼到什么地步了?” 两人走到一旁,桌上摆着两只大碗,里面盛着浅红的浑浊液体。 这是药酒! “内气滋养五脏,手脚、胸腹前后、脊椎大龙,气力节节贯通,但……像是六腑以及其他细微之处就照顾不到了。” 纪渊端起大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每次对练之后,体力消耗过大。 寻常吃食,很难弥补得了。 必须用更好的东西填饱肚子,充实内里。 那些将种勋贵会选择服灵药——经过名医用数十种药材调配而成。 可强血养气,壮骨生力。 “丹是禁物,不可随意买卖,一旦被发现就是抄家下狱流放三千里。 至于药,虽能流通,可却太贵了,一碗灵药最低也要百两银子,寻常人家哪里享用得起。 某家以前在军中,跟一个西山同袍学了泡药酒的法子,便宜你小子了。” 魏扬喋喋不休,一改曾经的闷葫芦形象。 “教头的恩情,我时刻记在心里。” 纪渊坦诚说道。 他自觉地来到这方世界,走得最大好运,便是认识了魏教头。 “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肉麻话。依你刚才所说,内炼差不多有五六成了,速度已经很快了。 按照讲武堂划分的资质,愚夫、凡骨、英才、天才、盖世奇才…… 最下层的愚夫,外炼十年、内炼十年,勤练不休才能服气。 你加在一起不过三年,都能划分进英才行列了。” 魏扬语气酸溜溜的,嫉妒谈不上,只是有种“人比人气死人”的沮丧感觉。 他当年入行从军,拔擢速度何其之快,才得了一个“凡骨”评价。 “不算外炼耗费的时日,我内炼仅用七日就有五六成……也许,我是天才?” 纪渊眸光一闪,如此想道。 “你之所以觉得力有未逮,无法把内气贯通全身,是因为武功太次。 那门《金钟罩》虽有佛门禅武的神韵,但内容不够详细,一看便是最粗陋的入门篇。 某家所修炼的武功乃是军中传授,不可轻易外泄,没办法教你。 北镇抚司想学更上乘的内炼,也要耗费功勋从黑龙台兑换…… 这也是一大遗憾吧,你外炼大圆满,内炼却差了一丝,只能养五脏,无法通六腑。” 魏扬眉头紧锁,觉得大为可惜。 “什么品级的呼吸法,能让我内炼大圆满?” 纪渊开口问道。 “上品吧。下品炼五脏,中品炼六腑,上品包括人身三百六十节、九窍等等。” 魏扬解释道。 “军中都只有中品内炼,上品……少之又少,得有六大真统、王侯公卿那个级别才能接触。” 纪渊眸光变幻,似在思忖。 他手里还捏着三百点白色道蕴之力。 此前一直未用。 就是看有什么需要的地方。 “当真要改易武功,不知道《虎啸金钟罩》的品级如何?” 纪渊手握皇天道图,并不担心武功层次。 眼下最大的问题,反倒是缺钱。 被太医局牢牢掌握的大丹,是禁止流通的非法物品,根本不需要动心思。 唯有朝廷官身登记在册,才可以堂而皇之买入。 而且,因为其产量稀少。 像是换血大丹、易筋大丹、龙虎大丹……这些一经面世,就被王侯公卿争抢干净。 四品以下,没有实权的朝廷大员,压根轮不到。 “灵药……百两银子一副,我全部身家加在一起也不够啊。” 纪渊心念转过,想着找个什么法子赚点银两。 “你也不用气馁,等到了换血境界,冲刷四肢百骸,洗涤气脉筋骨,这些缺憾自会弥补。” 魏扬安慰道。 气血武道很重资粮。 所以那些将种勋贵、世家名门才能占了先机。 不过等到第三境换血,这种巨大差距就会迅速被抹平。 两人谈话之间,那位小胡子典吏忽然走进外院,堆笑道: “纪九郎,有你的帖子。” 说罢,递上一张烫金名帖。 “郑玉罗,武会。” 纪渊接过看了一下,眸光微冷。 那帮子将种勋贵想要发难了? 第二十四章 弓马骑射,朔风寒关 “郑玉罗给你的名帖?” 魏扬眉头微皱,太安坊这座讲武堂里最拔尖的几个将种勋贵。 一是力大气短的赵通,其父乃是虎贲军校尉之子。 二是还未露过面的凉国公义子,传闻有狼顾之相的杨休。 三就是那个头戴银丝抹额,长得俊俏白脸的郑玉罗了。 “他走得东宫辅官的门路,来头不小。其人气力悠长,应当也是个内炼有成的,其他底细不清楚。” 等到典吏离开,魏扬摇头道: “还有三日就是初试,这个时候办武会,恐怕没安什么好心。” 纪渊随手把笔意华美的烫金名帖收进腰带,淡淡道: “我入讲武堂为的是功名,而非人情往来,稍后回个信儿,拒绝就好了。” 无论郑玉罗是虚情拉拢,亦或者好心关照。 纪渊都无所谓。 他的时间很紧张。 哪有空赴什么武会。 就像文人士子办堂会,吟诗作对,比拼才华。 所谓的武会,就是将种勋贵聚在一起。 较量射艺、马术,切磋武功招式。 更上流一点的,还会呼朋引伴、带着仆从,出城来上一场秋狩围猎。 总而言之,这是一种斗富、斗力的奢侈游戏。 纪渊这等泥腿子参加进去,只会成为被取笑、或者戏耍的工具人。 然后引发一系列话本小说的俗套剧情。 有这份闲心,干点什么不好,哪怕去勾栏听歌曲儿呢! “如今,我只找到两件道蕴残留之物。 沈海石的画,悬空寺首座的抄录武功。 等把武举初试过了,再去琉璃厂试试深浅。” 纪渊有些头疼,兜兜转转,他发现最大的问题,还是缺钱。 “我都把景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什么好法子。 最暴利的生意要么是边关走私,盐铁漕运……这些都插不上手。 至于在天京城劫富济贫?除非活腻味了。 那些国公、武侯,各个都能移山倒海,拳镇山河。” 将武会之事抛在脑后,纪渊休息片刻,又与魏扬对练招式。 他已经深刻感受到了武道的迷人之处。 虽然外炼艰苦、内炼繁杂。 但那种点点滴滴,真实不虚的强大感。 确实叫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难怪那位圣人不临朝二十年之久。踏足武道之后,谁不想一窥神通之上的天人境界。 长生不死,驻世千年,不朽不灭……比肩仙佛。 那可比九五之尊,人间帝王站得更高,也更值得追求。” 日头西斜,天色昏暗,纪渊走出讲武堂。 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冷清下来。 他这身钢筋铁骨经过锤炼,越发显得坚固。 相较于刀枪不入,可能还有些距离。 但寻常拳脚打在身上,造成不了多少伤害。 “最终还是走成莽夫路线了。” 纪渊握了握拳头,遗憾地想道。 他本来憧憬的形象,要么是白衣如雪,孑然孤傲的剑侠; 要么是独来独往,人狠话不多的刀客。 如今练了《铁布衫》和《金钟罩》。 只能叠最厚的甲,挨最狠得打的,做个横练莽夫了。 回到南门胡同的家中,桌上放着尚有热气的吃食,巴掌大的獐子肉和几包药材。 这阵子,二叔纪成宗来过好几趟。 得知纪渊入了讲武堂,要考武举以后,他就忧心忡忡。 自个儿攒下来的那点银两,几乎全给千金堂了。 吃的喝的,用的补的……很舍得为自家侄儿花钱。 “二叔,魏教头……姓林的,还有他背后的那位千户……” 纪渊一边干饭,一边在心里数着人名。 他这人,向来恩仇必报。 谁对自己好,谁对自己坏,都有一笔清楚账。 吃完那块巴掌大的樟子肉,打了两趟拳。 纪渊终于空闲下来,坐在那张冷硬的木板床上。 心神沉入识海,触碰着皇天道图。 “这拓印下来的命数,究竟有什么用?” 【强血】、【内壮】、【勇武】、【射艺】、【短寿】 五道亮如天光的白色光焰,呈现在纪渊的眼前。 当然,他自动忽略最后一个。 【横死】加【短寿】,怕不是当场合成一个【暴毙】? “莫非能把别人的命数,强加到我的身上?” 纪渊心念如电闪,忽地攫取住了【强血】,一行古拙字迹倏然显化: 【助长气血,使其强盛,滋补肝肾,填髓壮骨】 【是否炼化?】 【耗费两百点白色道蕴】 “这个跟【龙精虎猛】有些类似,对我没有太过明显的提升。” 纪渊摇头否定,再看向【内壮】—— 【乃气血充盈之相,不生虚劳疾病,不惧饥寒酷热,生命力较之常人更为强大】 【是否炼化?】 【耗费两百点白色道蕴】 纪渊仍然没有选择,往后逐一看了下去。 “【勇武】是提升胆气,加深心力,【射艺】有百步穿杨、贯虱之能。” 他仔细琢磨,感觉“炼化”二字别有意味。 “莫非,并非百分百成功?有失败的可能?” 纪渊眸光扫动,心念起伏。 思忖片刻,最后还是定下【射艺】。 原因很简单,武举正好有弓马骑射的考试项目。 同等消耗,同等层次的情况下。 【射艺】这道命数对自己的提升最大。 “炼化!” 纪渊攫取住那团白色光焰,心神彷如被吸扯进去。 恍惚之间,换了天地! 寒风、冻土、大雪山…… 旌旗、雄关、小卒子…… “这是?” 纪渊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 “哈哈哈,程老二,你吓傻了?这里是朔风关!” 一道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粗豪嗓音,倏然在耳边炸开。 纪渊猛地回头,看到一张鼻直口方的国字脸。 魏教头! 即便没有络腮胡,也没有那股威严气质,纪渊还是认出来了。 对方头戴泛着铁光的兜鍪(mou),绘有符箓图案的青色甲胄,外面罩着的宽大黑袍上,绣着一头背生双翅的熊罴(pi)。 赫然是大景朝驻守九边的卫军之一。 飞熊卫! 纪渊低头看了下自个儿,一口长刀悬在腰侧,背后是满满当当的箭囊。 “‘我’成了镇守朔风关的一个兵卒?” 他心中升起许多疑惑。 这就是炼化命数的过程么? 魏教头刚才叫我程老二? 程百户! 我变成了程千里! 呼呼! 一阵凛冽寒风吹过,像是钢刀刮骨,煎熬难耐。 纪渊当即打了个哆嗦,只感觉全身气血都要被冻僵了。 “朔风关就是这么个鬼地方,时时刻刻都得催动内气,带动气血暖和身子,要不然半个时辰就能结成大冰坨子。” 年轻很多的魏教头絮叨着,他俩所处的地方是城墙草垛口,下边似有万丈之深,一眼看不到底。 忽地! 数十道狼烟冲起,苍凉的号角声响彻。 磅礴的气血好似连成一片,化为无边无际的浩瀚汪洋,占据半边天穹。 “大将军有令!今日燕王寿辰,诸位同袍向关外再推进五十里,筑京观八座,为殿下贺!” 滚滚音浪扫过大气,传遍朔风关。 咚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适才无比平静的大雪山。 顷刻间喷发出数百道恢弘光柱,众多模糊的身影显现出来,怒吼道: “谭文鹰!你欺人太甚!不怕神明降下怒火么?” 其声如惊雷,砸落在朔风关坚实的精铁城墙上,震得摇摇欲坠。 “区区化外邪神,何足挂齿。圣人说过,不服王化者,尽戮之!” 温润平和的嗓音如海上明月,洒落各处。 而后,一杆好似要戳破苍穹的大景龙旗升起,无穷无数的喊杀声汇成一片,直欲撼动天地。 这等庞大的景象,让纪渊短暂失去思考能力。 他抬起头,一轮又一轮的箭雨铺天盖地、宛如乌云落下。 随着城门大开,青黑相间的巨大洪流席卷而出。 神弩、铁骑、古老战车…… 纪渊愣住了。 这就是真正的九边关外? 我要在这里炼化命数,习得射艺? 第二十五章 道图之中,武会之上 心神恍惚之间,纪渊几乎忘记外界的一切。 朔风关外旌旗如林,喊杀震天。 这些天,目前还是镇北大将军的谭文鹰时不时就会下令,往连绵无尽的大雪山推进。 每前移一寸,都是血肉铺就,极其艰难! 漫山遍野,青黑相间的铁骑洪流踏空而行。 气血连成一片,如山如岳。 与那些自称为神明信徒的化外之民轰然碰撞! 哗! 落在纪渊的眼中,就像是肥沃的土地,被犁出一道鲜红无比的深深沟壑。 惨烈异常! 眺望战场最中央,磅礴如海的气血精芒耀眼无比。 每次喷薄,都有数十座山头被夷平削断。 那里的人如蚁虫,死伤无数。 “无怪乎圣人能威压天下,建立人道皇朝。 像飞熊卫这般强横的精骑悍卒,还有整整十六支!那些江湖门派,怎么会是对手!” 纪渊感慨道。 他是守城的弓手,每天所做的就是催发内气,抵御寒意。 以及射箭、不断地射箭! 一口铁胎大弓,十袋玄金箭矢。 即便是天生神力,也会累到精疲力尽。 可那些化外之民,就像怎么也杀不完、杀不尽一样,不断地冲击城墙。 悍不畏死,疯狂可怕。 “他们还是‘人’么?” 打退一场攻城后,纪渊深吸一口冷气,肺腑像是刀割,刺痛得厉害。 双手颤颤发抖,再也拉不动铁弓,只得靠在墙垛后面休息回气。 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孱弱者根本活不下去。 无需敌人,天地自然就会夺走你的性命。 “化外之地便是如此,那些邪神自虚空降临,侵染气机,扭曲生命,将一切众生纳为信众、资粮! 圣人设立九边,引为坚固屏障,为的就是荡平乾坤,肃清魔氛,换世间一个太平!” 年轻无比的魏教头也累得不行,不过他满腔热血,脸色涨得通红。 看表情,恨不得与那些飞熊精骑一起冲进战场,浴血厮杀。 纪渊稍微歇了片刻,听到号角吹响,重新站起。 躲在墙垛后面,挽弓射杀侧翼涌过来的化外之民。 他和魏教头都是守城兵卒,还不够格出城参战。 一名真正的飞熊精骑,要披几百斤的重甲,驾驭赤血龙马,结成战阵发起冲锋。 唯有三境换血层次,才能堪堪做到。 三日! 五日! 十日! 纪渊发箭上千,磨炼眼力、心力, 渐渐地沉浸其中,甚至快要遗忘了炼化命数这回事 一年、两年、三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陡然之间,整个天地“啪”的一下,好似气泡破裂。 重归黑暗! “朔风关、飞熊卫、谭文鹰、化外之民……” 纪渊猛地张开双眼,瞳孔收缩成针尖一般,有种视远若近的古怪感觉。 漂浮的微尘、飞舞的蚊虫、甚至于浮动的气流! 都能一一看清! “这就是炼化命数之后的效果?” 用力甩了甩脑袋,发现不是幻觉,纪渊感到惊讶。 他上辈子看过一个神射手练眼力的故事,就是用发丝系住虱子,每天静看。 直到视小如大,才算成功。 如今,纪渊睁动双目。 莫说比米粒还小的微尘,连四周活动的气流也可以看得清楚。 “可惜,手中无弓亦无箭,不能施展射术。” 纪渊摇头道。 心神沉入, 勾动皇天道图。 关于自身的映照内容,已然发生变化—— 【命主】:【纪渊】 【命盘】:【未成(缺失主运)】 【命格】:【未成(缺失吉神、煞神)】 【命数】:【一青四白一灰,丁中之资】 【鹰视】、【气勇】、【龙精虎猛】、【钢筋铁骨】、【射艺】、【横死】 “累加命数,可以提升命数的资质评价?” 纪渊若有所思,感觉又收获了一个小知识。 他持有的这卷皇天道图,尚有许多等待挖掘、或者了解的地方。 比如命格是什么?命盘又代表什么? 何为吉神?何为煞神? 这些疑惑始终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但纪渊并非追根究底的细致性子,面对当下想不通、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会暂且搁置日后再说。 “魏教头是三白两灰、程百户是五白…… 前者有带来负面效果的命数,后者没有,也许这就是可拓印的原因,似【横死】、【气血衰败】,不能被炼化?” 纪渊猜测道。 “而且我映照那么多人,无论气血强弱、武功高低、身份贵贱,都是五道命数打底。 他们也都是丁下之资,所以影响评价的是命数多寡。 照这个推论,会不会每个人可以承载的命数,其实也有差别?越强大的存在,命数越贵、越多?” 带着诸般思绪,纪渊沉沉睡去。 朔风关的那段经历,消耗了他太多精神。 梦乡之中,仍旧有寒风怒吼,铁骑冲杀的修罗景象。 …… …… 崩!崩!崩! 三声爆响! 弓弦一拉就放,如满月坠落,撕裂空气。 三道箭矢好似流星,几乎在同一时间命中三百步外的箭靶红心。 其力道之充沛,令箭头穿透靶心。 “好一手连珠箭!拉动一百二十斤的强弓,三箭齐发,全部中靶……郑兄弟的内炼功夫深啊!” 一块五百步方圆的演武场上,头戴银丝抹额,身穿纯色白袍的郑玉罗收弓挺立,气定神闲。 没有洋洋得意,反而叹气道: “听闻九边关外的精锐、五百斤的铁胎大弓拉成满月,连续十次才算合格,破甲、破气的玄金箭矢,更是要射出八百步之远……我这点儿本事,比起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郑玉罗旁边围了一圈锦衣华服的少年儿郎,各个劲装打扮,气血强盛。 他们都是将门弟子,前来参加武会。 适才出声那人体态修长,二十来许,已经及冠。 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淡笑道: “九边十七卫,乃是景朝最凶悍的虎狼之师,一般人哪里比得了。 对了,听闻郑兄弟家中长辈跟太子东宫有关系,既然如此,为何要考一个外城太安坊的讲武堂? 平白辱没了身份不说,还撞上了杨休那个武疯子。” 郑玉罗眯了眯上翘的狐狸眼,昂首道: “乌兄,我正是想试一试那狼顾之相的杨休成色如何!” 被唤作“乌兄”的青年,乃是当朝尚书的嫡长子,乌长陵。 他曾拿下去年光道坊的武举人,堪称文武双全之才。 “杨休得罪过郑兄?” 听闻郑玉罗这样说,乌长陵也不觉得奇怪。 杨休乃是天京城内公认的疯狗,行事不计后果,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若非做了凉国公的义子,早就死了千百次。 “为朋友出气罢了。” 郑玉罗含糊其辞,不愿多说。 “杨休可不好对付,他学了凉国公早年闯荡江湖的擒拿武功,加上曾吞服过一颗角蟒内丹,力大无穷,皮糙肉厚,服气大成的武者都不是对手。” 乌长陵也没追问,笑了笑道: “说起来外城也是藏龙卧虎,太安坊除了郑兄、杨休,还有一个北镇抚司的缇骑?叫什么去了?” 郑玉罗换了一口分量更重的白牛弓,再次开弓,又是两箭穿靶,而后道: “纪渊纪九郎,是个有根骨的。气力如虎,上等品相,放在内城也少见。 我昨儿投了名帖过去,邀他来武会被拒绝了。 这人性子忒冷,要知道初试为弓马骑射,他一个平民军户出身的,射箭也许懂,但能有几分本事? 一口强弓几十两银子,花销也不小,我本想借着武会的由头帮上一帮,给他提供大弓、箭矢以做训练。” 乌长陵拿了一口铁胎弓,勾动弓弦,轻易拉成满月,轻声道: “可惜郑兄一番好意,但这骑射之术,说实话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处,哪个神射手不是几千支箭、几万支箭喂出来的? 朔风关的弓马手,每逢大战要射出十袋玄金箭,杀敌五十,完成不了,就要被贬去当伙夫。 那纪九郎气力强壮,倒拔千斤铜柱,确实厉害。 可射术并非力气大就行,看来这场初试,他怕是要被筛选出去了。” 郑玉罗眉宇间有几分郁闷,惋惜道: “还想让他杀一杀杨休的威风呢。” 第二十六章 武举初试,杨休其人 三日光景,一晃眼就过去了。 那场炼化命数、如梦似幻的奇特经历,让纪渊收获良多。 原身生于辽东,长于军镇。 看过响马劫掠,也见识过边军割草。 但对于关外的景象,始终没个清晰的认知。 只知道那些百蛮王朝的残余部族抛弃一切信奉邪神,受到异力侵染,已经退化到茹毛饮血的境地。 生性极为凶残,甚至会同类相残,血亲相食。 历朝历代,都将其这类化外之民视为心腹大患,必须根除。 “景朝九边十七卫,换血三境才够资格入选精锐铁骑,那些国公、武侯该是什么境界?这方天地很是辽阔啊。” 纪渊感觉眼界一下子开拓起来。 那是一种真切见过更高天地的豁然开朗。 他想到几百万的换血武者结成军阵,身披三层符箓甲胄,胯下是赤血龙马。 后边是雷火炮、神臂弩、铁胎弓、玄金箭…… 什么六大真统,江湖门派。 各个都要战战兢兢,俯首称臣。 “可话又说回来,景朝一年要养数百万的虎狼之师,军饷、粮草、丹药、甲胄、马匹、军功晋升……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 那位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殿下,能把这些都捋得清清楚楚,没有弄出什么篓子,也是个手段厉害的角色,难怪连出生有异象的燕王争不过他。” 思绪发散了一会儿,纪渊复又开始呼吸吐纳。 气血被带动着流动全身,筋骨皮膜发出颤动声音。 随着内炼的进行,他心中好像浮现出一张复杂而又详尽的人体图案。 丝丝缕缕的积蓄内气已经覆盖住了五脏,呈现出淡淡的红色。 手脚、胸腹前后、脊椎大龙,也都有涉及。 倘若那股红色,能够把身体全部覆盖。 便是内炼大圆满! 很明显。 纪渊还差得有些远,大概只完成了六成左右。 如果单纯追求突破境界,内炼层次低一些也无妨。 反正三境换血之后,可以易经伐髓,会弥补回来。 但他要考武举,挣功名,所遇到的对手多半是将种勋贵。 内炼无法大圆满,比拼的时候就会差一线。 “还剩下一百点白色道蕴,已经不够提升《金钟罩》了,今日初试过后,必须要去一趟琉璃厂。”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吐纳声渐渐变弱,纪渊睁开双眼。 魏教头说过,下品武功练五脏,中品练六腑,上等才能通达人身三百六十节。 “景朝通过对武功、大丹的严格管控,牢牢压制住了民间武力的泛滥,很大程度上杜绝了侠以武犯禁,从而做到天下高手十之八九尽出于朝廷!” 纪渊不由感慨圣人的手段,当真是收天下之兵充实中央武库。 这也是为何一门内炼法,放在外城如此难求的真正原因。 武功秘笈,几乎全部归于朝廷,没点门路很难接触到 所以,这样带来了一个严重弊端。 那就是将种勋贵,名门世家对底层的垄断和剥削。 讲武堂就是最显著的例子。 “多想无益,我只是一个小小缇骑,能管得了什么,圣人未必看不到这层,只是……解决不了。” 纪渊收拾心绪,穿上那身云鹰袍准备出门。 二叔纪成宗得知今日是太安坊讲武堂初试,特地让婶婶浆洗过了才送过来。 锁上院门,刚走出南门胡同。 纪渊就看到一大群人候在外边,脸上带笑,其中还有上次见过的平小六。 “九郎!可得给咱们太安坊争一口气啊!” “是啊,小九哥,你若中了,以后老张家摊子上的煎饼敞开吃,不要钱!” “什么狗屁话,九郎堂堂北镇抚司的官爷,能白吃我家的煎饼!” “九郎你可有心上人?我家闺女正好及笄之年,长得花容月貌……” 诸般殷切的话语涌了过来,杀了纪渊一个措手不及。 他心想,有前世高考送行的那味儿了。 “咱们胡同里的平头百姓,咋就比什么少爷、公子差了?小九哥必定能中!必定能中!” 平小六躲在人群里大声叫嚷,掀起一片附和。 “多谢各位,此去挣的是功名,为的是扬名!” 纪渊洒然一笑,抱拳说道: “定当尽力而为,不辜负大伙儿的期望!” 说罢,衣角翻卷,踏步而行。 那身袍服上的云鹰抖擞,好似展翅欲飞。 …… …… 讲武堂的初试是弓马骑射。 设在内院靶场。 考生并不多。 拢共加在一起约莫就三四十个人。 零零散散分布于场外。 各自交头接耳讨论着什么。 厅堂里,一个峨冠博带、黑衣白发的老者施施然走出。 昂首而立,开口说道: “这场初试分为五十步、两百步、五百步三种靶。 弓也是如此,乌木弓、白牛弓、铁胎弓。 每个考生三袋箭囊,每袋十支,中靶多者为胜。” 这位老者说话中气十足,轰传内院,且有种刚强坚定的意味。 一看就知道功力精深,非同凡俗。 他正是太安坊讲武堂的掌事,柴青松。 主要负责录取考生、考核成绩、上报六部。 这个职位品轶不高,却多由翰林院、国子监的德高望重之辈担任,不可小觑。 “我等谨记掌事所言。” 众多考生心头凛然,各个不敢造次,纷纷点头称是。 世人皆知,三千年前,百家尊武。 尤以儒、释、道三家博采所长,成就最高。 当今世上的诸般绝学神功,大多出于其中。 哪怕中兴鼎盛的兵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这个事实。 因而,千万别小看皓首穷经的儒生。 人家很有可能张口就是一道锦绣诗篇,化出苍茫剑气,以一敌百。 “魏教头,你之前盛赞的那个辽东少年郎在哪里?” 老者笑呵呵问道。 “回禀柴掌事,人还未到。” 魏扬也不焦急,初试时辰很充裕。 除非自个儿弃考,直接不来,否则不至于迟到错过。 “我看名册上写,他是气力如虎的上等品相?初试弓马骑射可能夺得头名?” 老者又问道。 “头名应当不行,纪渊虽然是辽东军户子弟,骑马射箭都会,但未必有多厉害。 柴掌事你也知道,射艺需要时日磨炼,没有成千上万支次的开弓射靶,难成大器。” 魏扬叹息一声。 他并非小瞧纪渊的本事。 只是射箭这一项上,寒门贫户确实很吃亏。 一口普通的乌木弓大约要四十两银子,箭矢消耗更不用说,没点家底挥霍不起。 加上不能只射固定靶,每逢春、秋两季都要上山围猎,射杀野鸡、山兔、花鹿…… 这一笔笔账算下来,就连天京城中的一般富户都支撑不起。 “柴掌事,凉国公的那位义子也还没到么?” 魏扬皱眉问道。 “杨休啊……此子凶名在外,不像是循规蹈矩的性子,哪里会早到。” 老者连连摇头,若非凉国公的管家上门请托,不好拒绝。 他是不愿意破例,跳过登记在册的流程,直接招收对方。 “杨休十七岁就被凉国公逐出天京,调到西山府剿匪,那时候他就是内炼层次,如今应当大成了。” 魏扬眼睛微眯,不由为纪渊担心。 传言那位凉国公的义子,幼时被父母遗弃,给一头母狼养大。 七八岁的时候下山偷拿食物,被二十几个村民当场围住,差点乱棍打死。 押送见官的途中,偶遇凉国公一家。 不知为何走了天大的鸿运,成了义子。 十二岁外炼大圆满,十七岁进入内炼层次。 而后上了钦天监拟定的武榜,评语为“狼顾之相,杀伐锐烈”。 “难得咱们这座讲武堂,也能出几个人才。” 老者抬头看看天色。 时辰差不多了。 第二十七章 枯瘦如鬼,靶场斗箭 讲武堂外边的大门前,一架黑布笼罩的宽大马车缓缓停下。 “休少爷,到了。” 坐在车辕边上的马夫手腕一抖,长鞭发出炸响。 那两匹产自龙河牧场的烈性蛟马打了个响鼻,乖乖地止步。 稍后,一只枯瘦的手臂掀开帘布,露出平庸至极的泛黄面皮。 二十许的年纪,头戴乌金冠,蓝色锦袍罩住那身精悍的骨架,显得有些空荡荡。 马车里坐着的这人,仅从外表看上去就像一个年纪轻轻的病痨鬼,被风一吹就倒的疲弱样子。 很难想象,他就是杨休,那位凶名在外的凉国公义子。 “这就是讲武堂么?行,鹿伯,你回去吧,不必等我。” 杨休嘶哑的声音里,很明显透出了几分兴奋。 回到天京的这些日子,他被关在府里禁足,早就闷坏了。 “休少爷,国公爷吩咐了,让你千万不要生事,安分考个武举人的功名,然后去九边磨炼个几年,不要辜负了他的期望。” 那个车夫两鬓斑白,骨节粗壮,气息悠长,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我知道了。” 杨休眉毛一拧,低头说道。 那双浑浊的眼晴里,莫名闪过绿油油的光彩,饿狼也似。 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有股子凶悍、残忍、漠视性命的危险意味。 车夫悚然一惊,脖颈冒出凉气,好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连忙道: “三小姐出门之前也交待了,让休少爷少惹麻烦,否则回来就不理你了。” 听到“三小姐”这三个字,杨休眸光一变,立刻收了脾气,闷声道: “我会听话的。” 他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往讲武堂里头走去。 过了外院,进到内院。 杨休看到靶场上已经有数人开始初试,挽弓勾弦发箭的崩崩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将门子弟多少有点本事,成绩都不差。 五十步的箭靶可以做到箭箭命中,未有脱出。 但等到了两百步远、开白牛弓这一关,便有人力不从心。 至于五百步的铁胎弓,暂时无人尝试。 “初试以最终环数算入成绩。若只开得了乌木弓和白牛弓,必须达到十次射箭中者七八的成绩。 而能挽动铁胎弓,射玄金箭,五百步而不脱靶,基本就是稳稳过关了。” 魏教头立在一旁,对着柴掌事说道。 “说到底,还是在考校气力、筋骨,只不过多了一分掌控细微的能力。” 柴青山捻着三绺长须,淡淡道: “开何种弓是看筋骨强弱,能射多远、射几次,是看气力长短,这些都是外炼本事。 如何命中靶心,就很考验内炼的功夫了。 单纯力大,或者气长还不成,要做到收发自如,才能箭箭中靶心。” 魏教头点了点头,自古以来开弓是练力第一法。 哪怕在上古年间的争鸣大世,儒家先贤也将射箭列入君子六艺,用于强身壮骨。 “杨休来了。此子果真是个天生的兵家种子,命中有杀伐气,难怪会被凉国公看中,收为义子了。” 忽地,柴青山眸光一缩,定定看向踏进内院的枯瘦青年。 后者本来眺望靶场,似是感应到什么,脖颈一转,彷如凶狼回首。 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精光爆绽! “好枭烈张扬的气势!” 魏扬同样感慨道。 他是三境换血武者,身经百战的悍卒老兵,自然不会惧怕那狼顾之相。 但换做常人,没受过血火熏陶。 只怕会心里发虚,直接被压住一头。 “看他如何表现了。” 柴青山面色平静。 靶场内,郑玉罗刚刚完成初试。 他手持乌木弓、白牛弓皆是贯穿靶心。 唯有那口铁胎弓,因其筋骨稍弱、气力不济,难以挽成满月,射出五百步之远,十发玄金箭只能中三四次。 “郑兄,那人便是杨休?” 有人用手指了指问道。 “没错,正是他,神憎鬼厌的一条疯狗。” 郑玉罗转头看去,脸色有些难看。 他虽然说是要为朋友出气,入太安坊的讲武堂狠狠打压杨休,最好能抢了对方的功名。 可当真碰上了,心里仍然有些忐忑。 杨休这人,武功并非同辈中最拔尖的。 可他生性凶悍,睚眦必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小时候被其他国公家的将种勋贵围殴,也不回去告状。 只等晚上挑落单的,抓住砖头棍棒就往死里打。 最惨的一个,便属越国公家的小公子。 差点被咬断脖子,命丧当场。 至今留下深重阴影,见到杨休便躲着走。 “之前听郑兄说此子嚣狂,还以为是什么人物,没成想像个病痨鬼,看不出半点筋骨强壮的迹象。” 那人昂首挺胸,似是想要表现一番,当即走上靶场,手持一口乌木弓。 对着站在外边的杨休拉弦空放,以做挑衅。 “这蠢货……坏事了!” 郑玉罗阻拦不及,不由捂住俊俏白脸,他已经猜到这位骁骑尉家的王二郎会落个什么下场。 “想打压杨休,也要有真本事啊!若是上次那个北镇抚司的纪九郎,说不定能行,你王二郎是哪根葱哪根蒜……” 果不其然,本想着考完走人的杨休咧嘴一笑,无声道: “娉儿,这可是他们招我的。” 只见他来到靶场上,也选了一口乌木弓,安静等待。 王二郎见状,以为要比较谁中靶更多。 潇洒一笑,当即张弓搭箭,拉成满月。 “嗖”的一声,那支白羽箭矢飞出。 然后! 裂为两段! 未中靶! “杨休你这是做什么?!” 王二郎惊怒问道。 适才他甫一松开弓弦,那个骨瘦如柴,像个病鬼似的杨休同样射出一箭,后发先至,截断自个儿的那支白羽箭矢。 按照初试的规则,中靶次数、环数之总和,为最终成绩。 若无一箭中靶,那自然就是零分,妥妥落选。 “我想跟你耍耍。” 杨休眼眸低垂。 “打算两败俱伤,一起出局?忒瞧不起人了!” 王二郎胸膛起伏怒气横生,冷笑道: “小爷不信你次次都能做到!” 命中固定靶心与射断他人所发箭矢,这两者之间的难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王二郎也不多说,施展父亲教过的撒放速射之法。 一息之间,双箭齐出! 啪啪! 两支白羽箭矢宛如折断翅膀的飞鸟,颓然无力坠落地面。 “杨休你莫要欺人太甚,我爹是骁骑尉王中成!” 王二郎面沉如水,心知他小觑了这个凉国公义子。 “我又不跟你爹耍,提你爹的名字做什么?” 杨休仍旧是面无表情,安静地等候着。 好像王二郎不发箭,他就不挽弓。 嗖嗖嗖嗖! 箭如雨下! 大庭广众之下被如此羞辱,那王二郎气得发狂,用完乌木弓就换白牛弓。 可即便耗光所有箭矢,也没能中靶一次。 “掌事,这该如何算?” 魏扬皱眉问道。 尽管王二郎挑衅在先,自作自受。 但看杨休的神情,似乎并不想就此罢休。 后续几个考生上场,都被其用各种手法击断箭矢,不曾中靶。 “由他去,我等只负责监考,不插手纠纷。” 柴青山脸色铁青,却也没有选择出手。 历代初试当中,不乏这样的斗箭。 掌事、教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考生比拼。 魏扬嘴唇合动,最终保持沉默。 一时之间,靶场之内断箭如雨纷纷落下。 众多考生怒视杨休,却拿这人没什么办法,只得在心里暗骂“狼崽子”! “还有谁要跟我耍么?” 一连挫败七八人,杨休毫无风范蹲在地上,捏着几颗碎石问道。 他力气大,内气足,加之眼光精准,场间考生没一个是对手。 甚至不用挽弓,几颗碎石就足矣了。 沉默良久后,一道平静嗓音倏然响起: “北镇抚司纪渊,愿意一试!” 第二十八章 鹰视狼顾,天生犯冲 “北镇抚司纪渊,愿意一试!” 一袭云鹰袍衣角翻飞,出现在讲武堂内院大门处。 其声平淡,却如惊雷。 “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有点晚了,不好意思。” 遥遥望向魏教头,纪渊颔首笑道。 他没料到自己还能赶上这样一出好戏。 只不过跟往常一样,做完吐纳导引的内炼功夫,然后出门时被胡同里的左右街坊绊住了片刻。 竟然就与这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的杨休撞上了。 这算什么? 鹰视斗狼顾? 纪渊冷厉的眸光扫过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刻意在脖颈停留了许久。 当真能做到两肩不动往后回首? 他有些好奇。 后者仍旧蹲在地上,那双绿油油的眸子闪过精芒。 不知道为何,明明是头一次见面,杨休却很想生生撕了那个云鹰袍缇骑。 本就暴戾的内心,忽地横生一股煞气。 “娉儿说了,让我少惹事……不惹事、不惹事。” 他默默念着,竭力克制这股冲动。 好似刚才用石子击断其他考生箭矢的行为,并不算“惹事”。 “他就是你连连夸赞的那个人?纪渊纪九郎?” 柴青山眉头微皱,儒门武学侧重养气之道,对于武者的气机尤为敏感。 因而,他第一眼看到杨休就说此子是天生的兵家种子,有股浓烈的杀伐之气。 如今再瞧见后来的纪渊,更是如此。 两人的气息,简直如出一辙,甚至有些隐隐相冲的对头意味。 “没错,九郎乃是辽东军镇长大,如今在北镇抚司做了个缇骑。 他一身筋骨强横,气力如虎,只比体魄绝不输于吞服过角蟒内丹的杨休。” 魏扬正声道。 “老夫知道你的意思,怕这样的大材给将种勋贵毁了,让我必要时候保他一保。” 柴青山轻捻长须,呵呵笑道: “他入了太安坊的讲武堂,老夫自然会尽全力护其周全。 只不过,魏教头这么欣赏这个辽东少年郎,是觉得他与你有几分相像?你当年跟……” 魏扬面无表情,出声打断道: “掌事且看九郎与这凉国公义子的这场较量吧,一个目锐如鹰,一个狼顾之相,都是大材。 内城二十四坊的初试都未必有这样精彩!” 柴青山微微点头,望向靶场: “总体而言,老夫更看好杨休一些。 他如今大约是内炼大圆满,正式步入服气一境,即便那口铁胎弓也能挽动十分。 纪九郎就要差一些了,射艺并非他所长,这场比斗怕要吃亏。” 魏扬默不作声。 他明白道理是如此。 武功层次、射箭技艺、出身差距……纪渊样样不如。 可魏扬心里头就不服气。 他想起很早之前,自己的上官谭文鹰大都督说过一句话—— 这世上有些人偏生就很不讲道理,圣人如是,燕王亦如是。 “九郎……会不会也是呢?” 魏扬眼中浮现一抹冀望。 与此同时,场外的郑玉罗掌心捏紧,不住嘀咕道: “这家伙不愿意赴我武会,怎么顶得住杨休!” 太安坊这座讲武堂里,他唯一看好的就是纪渊。 除此之外,什么赵通、王二郎都要差上少许。 一道道目光所蕴含的情绪各不相同,莫名营造出了紧张的气氛。 好似有巨大的压力,砸在那身云鹰袍上。 纪渊神色从容,迈步走到靶场之上。 眸光一扫,右手拿住侍从托盘送上的乌木弓。 左掌灌注内气,快若闪电将十支白羽箭笔直插进黄土压实的坚硬地面。 尔后,转头看了杨休一眼,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北镇抚司纪渊,请指教。” 将种勋贵如何? 国公义子又如何? 孰强孰弱比过才知道! “你也想耍耍?” 杨休咧嘴。 眼中绿油油的光彩更盛。 蹲在地上像个瘦猴儿也似的干枯身子,缓缓站起。 只这一下,根根大筋绷紧发力,宛如弓弦绞紧,咔咔作响,声势骇人。 滚滚内气游动于四肢百骸,从周身毛孔散发,化为无形无质的烈烈火光。 地面陡然往下沉了一沉! 盖因气血凝练之后,包裹皮肉的那副骨架更重更硬。 目睹这一幕的柴青山啧啧称奇,感慨道: “那颗角蟒内丹吞服炼化,能让人脱胎换骨……重点尤在后面二字。 杨休这身骨架,恐怕要有个四五百斤重,彷如精铁铸造,坚硬异常。” 魏扬闻言,不由自主往前踏出一步。 担心杨休待会儿万一发狂,伤到纪渊。 其余考生屏息凝神,都在期待那倒拔千斤铜柱的纪九郎,该如何过杨休这一关。 呼! 吸! 纪渊丝毫不受影响,双眼轻轻闭住,似乎进入到安定的状态。 那双如鹰似隼的冷厉眸子,内里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五十步远的箭靶显得斗大如磨盘。 三次呼吸,抓住乌木弓的右手换了过来,以马步立桩,用擒拿捏箭。 电光火石之间,“嗖嗖嗖嗖嗖”五声爆响连成一道,弓弦剧烈弹抖开来。 杨休眼中爆出两团绿光,同样张弓搭箭。 五支白羽箭彷如流星,前后衔接,激射而去,不出一息就会相撞! “无非气力更大、手法更快一些……” 他这个念头才闪过,便看到纪渊舌绽春雷,五指分开捏住插在地上的白羽箭矢,全部搭在乌木弓上。 勾弦如满月,直似全身筋肉拧成一体,双臂巨大的拉力直接把弓身扯得咔嚓作响。 动作之快,一气呵成! 众人听到“崩”的一声,纪渊手中弓折弦断! 另外五支白羽箭恰如飞鸟投林,其速更快、其力更猛。 于猝不及防之间,将杨休所发箭矢射落! 十箭贯穿靶心,直直钉进两百步外的箭靶。 “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郑玉罗率先回过神来,大赞道。 前五箭为虚,后五箭为实。 不仅要命中靶心,还需关注杨休的箭道轨迹。 这份敏锐眼力、时机把握,绝对要成千上万次挽弓发箭才能做到! “耍耍?” 扔下折毁的乌木弓,纪渊扭头问道。 “你敢……娉儿说过,不惹事、不惹事、不惹事……” 杨休眯起眸子挤出一线绿光,心头杀机炽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滚滚气血在枯瘦体内疯狂窜动,犹如掀开盖子的熊熊炉火。 咚! 杨休往前踏出一步,踩得尘土飞扬。 手中乌木弓挽开十成,白羽箭矢对准纪渊。 “杨休!” 柴青山爆喝一声,猛烈呼吸之下。 整个内院的气流翻涌,彷如惊涛骇浪拍击而至。 “你惹我!是你惹我!再来耍耍……” 杨休无动于衷,全身骨节似金铁交击,强行稳住身形。 勾弦的手指微微一松,蓄满力道就要松开。 纪渊已经背过身去,浑然未觉一般。 无端端感受到强烈杀机,他抄起托盘上另一口铁胎弓。 猛地拧腰,翻身发箭! “耍你大爷!” 崩! 蟒筋鞣制的弓弦弹抖切开空气,带出一抹金色流光! 玄金箭头剖开白羽箭矢,“噼啪”一声射断乌木弓身。 嗡嗡嗡! 赤红箭尾疯狂抖动往前推进,只差一寸就能穿透血肉,撕裂身躯。 杨休双目通红,藏不住的杀意席卷。 那只枯瘦的手臂死死地拿捏,青黑大筋似虬龙盘踞,高高隆起。 若他没有抓住,便就死了! “纪渊!” 柴青山足下发力,“嘭”的一声,整个内院都在抖动,荡起一圈圈烟尘。 老者身法极快,闪到两人中间,沉声道: “年轻人怎么如此气盛!都给老夫住手!” 第二十九章 家里有矿,通宝钱庄 “斗箭可以,决生死就没必要了。 年轻人肝火这么旺,不如回家喝几碗凉茶去去燥气。” 柴青山满脸无奈,一个闪身出现在靶场。 充足内气覆盖全身,宛如披戴铁甲,震得衣袍烈烈卷动。 数十年修持的雄厚血气凝练一体,浑然似山岳,猛地镇压而下。 轰的一声,大气被挤压排开,宛如惊涛骇浪层层推动。 滚滚烟尘腾地升起,笼罩数百步方圆的宽敞靶场。 那些考生纷纷以袖掩面,不住后退。 同时感慨于柴掌事功力深厚,当之无愧的儒武高手。 “这就是三境换血武者……强得有些过分啊。” 纪渊身子微微一沉,两肩好似扛着万斤大鼎。 叫人举步维艰,难以喘过气来。 面对柴青山这般境界的武道中人,自个儿竟然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朔风关的飞熊卫毕竟没交过手,感受不够真切。 纪渊心下叹气,境界还是太低了。 他再看杨休那边,也没讨到什么好。 对方一身精铁浇铸的坚硬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音。 两腿弯曲颤颤发抖,差点当场跪下。 “嗬嗬……他真敢杀我!” 杨休额角青筋爆绽,两眼冒出妖鬼一般的磷火绿光。 浑身皮肉向内收缩贴紧骨架,不断地往上挺去。 纵然他已经踏入服气境界,可又如何是柴青山的对手。 强行顽抗之下,气血逆行反而伤及肺腑,张口喷出一团血雾。 “你要杀人,人不能杀你?哪有这样的道理。” 柴青山摇头道。 刚强不屈是好事。 可也要懂得顺势而为。 相较于杨休的顽固不灵。 此前籍籍无名的辽东纪九郎就要聪明得多。 表面身形不动,筋肉放松,实则藏住内气蓄势待发。 这样既保证有还手之力,也不会以卵击石反受挫败。 “老夫与凉国公有过几面之缘,不与你这小辈一般见识。 今日这场风波就此罢手,再闹下去,别怪我下手没个轻重。” 柴青山面色不快,冷哼一声,大袖扫动,直接将杨休甩飞出去。 只见人在空中翻滚几圈,狠狠地跌落场外,一时半刻都站不起来。 狼狈至极! “稷下学宫的儒门武学!流云铁袖!” 郑玉罗眼皮一跳。 柴掌事来历不一般啊。 因为出身师承的缘故,他见识要比其他将种勋贵更为丰富一些。 一眼就认出柴青山所施展的武功,乃是需要极深内气修持,深谙刚柔变化的流云铁袖。 “原来柴掌事是稷下学宫中人。 三千年前百家尊武,各有传承。 儒门以上阴、稷下两座学宫为真统,加上佛门的悬空寺、皇觉寺,道门的真武山、老君教。 等于是儒释道三家共分天下,共尊大景。 其他的教派、宗门,皆是未经朝廷认可的‘邪门外道’!” 纪渊刹那间思绪起伏,尔后垂手问道: “敢问柴掌事,学生可以继续参考了么?” 柴青山颔首道: “不骄不躁,是个大材。 你既能拉开铁胎弓,那就直接试五百步的远靶。 十箭中三四,便算过关。” 纪渊微微点头,略微镇定心念。 他早已在朔风关磨炼出了极强的眼力和心力。 几次呼吸过后,抬手挽起铁胎弓,竟然用连珠箭射法。 瞬间捏住三支玄金箭,手指如凤眼,勾弦似满月! 崩崩崩! 炸响之间! 流光飞星切裂大气,连着箭靶都被贯穿。 回到场外的柴青山眼中浮现惊讶。 这份惊人射艺,放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身上实属罕见! 一众考生更是不敢置信,五百斤重的铁胎弓拉到十成,射出五百步外贯穿靶心。 有这本事还来考武举? 九边关外的神射手也不过如此了! “纪九郎这人藏得忒深了,难怪不愿意赴我武会,原来手里有真本领!” 郑玉罗眯起眼睛,心中极为畅快。 杨休筋骨强横能挽动铁胎弓,但他绝对做不到射出五百步还能命中靶心! 没个几千支、上万支的苦练,再厉害的妖孽过来都不成! 不过让郑玉罗最震骇的,还是纪渊丝毫不顾及后果的那份果决。 倘若杨休没拿住那支玄金箭,可就真的死了。 射杀国公义子,谁做之前不得掂量一下? 那纪九郎却没有半分犹豫,也正是这种锋芒乍现的锐烈杀机,彻底激怒了杨休,让他不愿意罢手! 站在魏扬旁边的柴青山,由衷说道: “你欣赏此子,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这纪九郎骄狂强横之间,不失慨然雄浑之气。 进退有据,粗中有细。 若他出身再好些,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谭文鹰。” 魏扬面露苦笑,听懂了话里藏着的意思。 同为钦天监宗师榜上有名之人。 宗平南第五。 谭文鹰第十。 前者镇守招摇山,官拜大将军。 后者驻留天京城,入主朝廷中枢。 一人仕途到头,一人前途无限。 为何会有这样的差距? 无非就是宗平南出身太贱,加上不愿投效朝堂上的衮衮诸公。 所以行路崎岖多坎坷,步步都落后谭文鹰。 “他能坐到宗大将军那样的位子,已经算是出人头地了。” 望着五百步外箭箭命中的纪渊,魏扬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笑容。 这等百步穿杨的神射本领,比起九边关外的精锐兵卒也不差多少! 只不过九郎他那手法、姿势,怎么有些眼熟? 颇像是程千里那个家伙! “一人如鹰,一人似狼,就看谁走得远了。” 柴青山感慨道。 那个凉国公义子有股子妖魔兽性。 虽然筋骨强横,一腔蛮勇。 但若碰上比他更强、更横的存在,迟早会栽个大跟头。 反观纪渊,如一把张弛有度的弓。 只要得遇明主,定能建功立业。 “燕王殿下应该会欣赏此子。” 柴青山心念流转,却也没说什么。 “不妨再观察一些时日,东宫如日中天,那些有出身的,谁又几个愿意往燕王府投,只谭文鹰一人罢了。” …… …… 一场好大的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杨休再怎么枭烈张狂,打不过柴青山的情况下,照样要服软认栽。 一口铁胎弓拉开十次,四箭中靶。 初试完毕,便匆匆离去。 临走之前如狼回首,深深地看了纪渊一眼。 显然是结下梁子了! “也许真该一箭射死他。” 纪渊弹了弹指甲,眼底闪过一抹冷意。 他最不喜欢有人盯着自己,尤其是一条没法交流的疯狗。 国公义子又怎么样? 反正他把总旗伤了,百户打了,千户也得罪了。 债多不压身,再来一个也无妨。 “也不知道初试过关,讲武堂有没有奖赏?给点银子也成啊。” 等到考生各自散去,纪渊出了内院,小声嘀咕一句。 他那门下品武功《金钟罩》,急需道蕴之力进阶。 “纪兄很缺钱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是那个头戴银丝抹额的俊俏小白脸。 “银子当然是多多益善,没人嫌少。” 想到那张武会烫金名帖,纪渊扯了扯嘴角道: “怎么?郑兄想当善财童子?” 郑玉罗那双上翘的狐狸眼忽闪忽闪,眨动道: “巧了,我家里别的没有,就是银子多。” 哟呵。 好大的口气! 这是有几个矿啊? 纪渊觉得这人有些意思,故意问道: “敢问郑兄家里做什么的?天京城里盐铁漕运布匹丝绸……入得是哪一行?” 郑玉罗昂首挺胸,似乎就等着别人这么问,充满自信道: “都不是。我爹开钱庄的,通宝钱庄纪兄你听过没?那便是我家的生意。” 这下轮到纪渊绷不住了,嘴角抽动了一下。 好家伙,敢情你是家里印钞呢?! 第三十章 皇亲国戚,可以加钱 “你个天京城头等皇亲国戚,跑来挣武举人的功名,这不是吃饱了撑的?” 纪渊很好地用他错愕的表情,传达出了自个儿真实的内心想法。 没成想这个一身富贵气的俊俏小白脸,竟有那么大来头! 通宝钱庄为何了不起? 它是天下商行之首! 更是景朝唯一受朝廷钦定、六部认可的官方字号! 如今逐步发行天下的宝钞,便就出于通宝钱庄大老板之手。 其分号开遍各府州郡县,成百上千,无处不在。 专门承办存取、兑换金银铜钱、签发放款等主业。 非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纪渊上辈子的中字头银行,还是四合一的那种。 故而,天京城常有好事者戏言,说那位通宝钱庄大老板才是真正的户部尚书。 每逢灾年赈灾、饥年放粮,他在其中出力良多。 圣人临朝的时候,就连修缮皇城,大建宫殿这等分属工部之事。 都交由那位大老板去办,可见圣眷之隆重。 当然,能够白手起家创下这样一间钱庄,并且使其成为行业龙头。 并不是那位大老板能力出众,手段超群。 也不是如何长袖善舞,周旋于庙堂和江湖之间。 原因嘛,其实很简单。 人家有个当皇后的好姐姐。 世所共知,圣人起于微末。 那位贤德皇后乃是结发妻子,感情非比寻常。 只要能沾亲带故,飞黄腾达近在眼前,更别提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自家人了。 “纪兄,你为何要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望着我?” 郑玉罗眉头一拧,仰头问道。 他年纪跟纪渊差不多,可个头却矮上一截。 “通宝钱庄要真是你家开的,那几个藩王见到你,都要亲热叫一声‘舅表弟’。” 纪渊斜睨过去,没好气说道: “换做是我,先进国子监,尔后弄个翰林院的闲差混日子,每天提鹰遛狗走街串巷多自在? 要实在有上进心,管你姑母要个什么闲散郡王、爵位的身份。 喜欢读书那就上阴、稷下随便挑一个,好参禅便去皇觉寺,对炼丹有兴趣老君山欢迎你,若想飞升斩妖除魔积累功德,真武山大门随时敞开。 郑兄,你到底是活得多没趣才会跟一帮将种勋贵,以及我这个泥腿子费尽力气争一个武举人功名?” 这番长篇大论说完,他已经出了讲武堂。 日头余晖昏黄,犹如万千金线洒落。 “纪兄你误会了。” 郑玉罗紧紧跟在后头,脸色颇有些尴尬道: “我入讲武堂,为的就是踩一踩杨休那条疯狗,帮我朋友出出气,功名于我如浮云啊。 况且我爹说了,家中子弟不得入仕,只可为商。 人在外面更是提都不许提姑母和……圣人的名讳。 若有违背,轻则打断腿,重则逐出家门。” 纪渊挑了挑眉,那位国舅爷治家这么严? 不过想到贤德皇后受人敬爱的好名声,似乎也不奇怪。 真给她听到半点劣迹,说不得会主动大义灭亲。 “纪兄、纪兄,你为何还不问我,皇后娘娘明明姓洛而不姓郑的问题啊?” 郑玉罗步子迈得不快,走得很是急促。 “这有什么难猜的,你把自家名字倒过来了,洛玉真?听着像个女子。你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纪渊下意识瞥了一眼,转而摇头。 以他的老道经验,再怎么小荷未露尖尖角,也不可能如此平坦。 “是洛与贞!取自‘元亨利与贞’最后二字,我大哥叫洛元亨,二哥叫洛子利。 什么女扮男装,小爷就是男的!如假包换!” 洛与贞恼怒地解释道。 他自小男生女相有些阴柔,经常被上面两个哥哥取笑,说是当成妹子养。 因此最忌讳别人拿这个开玩笑。 “行吧。那洛兄你与杨休不对付,跟着我做什么?” 纪渊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他本来见着天色还早,想去一趟长顺坊琉璃厂的城隍庙。 运气好,寻见蕴含道蕴的古物。 一门中品、或者上品的武功就有着落了。 “纪兄你倒拔千斤铜柱,箭压杨休其人,如此少年英雄,怎能不让我心生敬仰……” “说人话!” 纪渊不耐烦听这吹捧。 “呃,杨休与我相识的一位姐姐有婚约在身。 他若拿下功名,甚至于武举夺魁,我那姐姐就要择日跟他完婚…… 我想请纪兄拔刀相助,救人水火,让杨休大比落选无功而返!好寻个由头解除这份婚约!” 洛与贞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看他遮掩的神色。 其中也许还有更多内情。 退婚流? 这不是主角才有的待遇么? 纪渊眉毛一扬,随即摆了摆手道: “虽说天京三十六坊,每一座都有个名额。 我要挣武举人的功名,必定会挤掉杨休。 可洛兄不要忘了,大比是外城十二坊、内城二十四坊各自打擂台。 因为如此,太安坊已经好几年都没出过一位武举人了。 以杨休的本事,他想拿个功名不算难。 太安坊夺不到,其他坊总有机会。 这个忙,请恕我无能为力。” 倘若是举手之劳,纪渊倒也愿意卖个人情。 毕竟这个嘴巴又碎,脑子不太灵光的洛三郎,看上去人还不错,颇有几分地主家傻儿子的憨憨气质。 可惜的是,按照武举大比的规矩。 想打压杨休,把他踩下去,必须奔着终考夺魁的擂台战去。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叫宗平南,最后被按在招摇山二十年出不了头。 直到突破大宗师境界,才封了大将军。 纪渊孑然一身,靠山都没一座,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趟这摊浑水! 他挣个功名就已足够。 之后踩死林碌。 补缺百户。 生活就上了正轨。 “纪兄,你再考虑考虑! 要不……我给你钱?一万两?” 洛与贞连忙说道。 好家伙! 不愧是家里印钞的! 开口就是五位数! 饶是纪渊心性坚定,也差点心动了。 要知道那姓林的堂堂北镇抚司的百户,为了几千两甘冒风险卖官鬻爵谋财害命。 这可是一万两! “内城靠近前三门的四进四出的大宅子,也就八千两啊!” 纪渊心想,这贫富差距着实大。 “怎么?纪兄嫌少?我就存了这么点……若纪兄觉得少了,咱们可以再商量, 实在不行,我找家里两位哥哥还能再借一些……三万两?如何?” 看到这纪九郎脸色没什么变化,洛与贞一咬牙、一跺脚,继续加钱。 撒币很熟练啊! 纪渊仍是摇头,轻声道: “给再多银子,也要有命花才行。 莫说踩一个杨休的脸面,就算刚才当场射杀于他,我也毫不犹豫。 可这与天京武举夺魁,登台打九州擂是两码事,我若上了那个擂台,可不止是得罪凉国公,等于挑衅所有将种勋贵,这跟惹火烧身有什么两样? 大丈夫不畏刀山火海,只求一念通达,可并不意味我要主动寻死。 洛兄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大步奔着琉璃厂而去。 ps:弱弱吼一句,求推荐票、月票! 第三十一章 城隍庙街,槐荫当铺 “洛兄你别再跟着我了,天京夺魁要打九州擂,帮你这个忙明摆着跳火坑!” “纪兄不要误会,咱们只是顺路而已。对了,你这是要去琉璃厂吧?那地方我熟得很!” “洛兄死了这条心吧,你再加多少钱都不可……冒昧问一句,你还能再加多少?” “纪兄是否有些狮子大开口了,三万两白银,搁在以前能请动多少江湖高手了!” “……” 伴随着这样的对话,纪渊终于到了长顺坊。 恰好此时金乌敛没最后一丝余晖,天色暗了下来。 鳞次栉比的酒楼、勾栏、铺子,高高挂起灯笼,点亮灯火,透出一种繁华的气息。 天京作为首善之地,景朝中枢,自然不会到了晚上就关门闭户。 宵禁开始之前,街面上都热闹得很。 各个坊市迅速涌现出小贩的吆喝叫卖、摊子的吃食油香……交织成无比浓郁的市井烟火气。 “纪兄,你特别喜好古玩么? 我家很蛮大的,收藏了不少字画、玉器,下次有空可以上门看看。” 洛与贞笑容热切,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现在天色太晚,像云停斋、得意居那些老字号怕是都关门了,扫不到什么好货色。 真正的行家都是白天过来,因为入夜灯火昏暗,往往容易看错打眼,很难正经玩意儿。” 这位通宝钱庄的三少爷,不愧是天京头号富二代。 每每谈及吃喝玩乐都充满自信,言之有物。 纪渊挑了挑眉,反问道: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是想买不正经的那种古玩?” 洛与贞眉毛拧了拧,迟疑道: “纪兄你喜欢收藏墓穴陪葬之物?冥器?” 纪渊淡淡一笑,没有回话。 他上次逛琉璃厂,发现了一个特点。 并非越名贵的古玩,越有可能残留道蕴之力。 像沈海石在画道上其实成就不高,属于剑走偏锋,出奇制胜。 专门画山野精怪、诡异邪祟,故而得了“鬼仙”绰号。 听着名气大,但其最为人所知的三幅画,真品也就卖个五六百两银子。 但那卷《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却留有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 反而是当世的名家,前朝的圣手、 他们那些画作无论真伪,道蕴气息都比较微弱。 其中的原因,纪渊认为还是落在沈海石本人身上。 “纪兄,那个……墓穴葬品,尤其是冥器禁止买卖,即便家中私藏也算触犯景律!” 洛与贞善意的提醒道。 “洛兄,看到这身袍服没有? 北镇抚司缇骑孤身深入城隍庙,调查古玩市场是否存在非法物品流通问题,这叫尽忠职守。 再者说,只要不拿出来,谁知道你家私藏了?” 纪渊抖了抖那云鹰袍,洛与贞无言以对。 这莫非就是大哥、二哥常说的,灵活地守法底线? 两人大步穿过收摊的街面,七拐八拐,来到城隍庙。 琉璃厂分三块,各有不同的地头蛇。 西街那头立有一座庙宇,里头供奉着城隍爷。 圣人定鼎天下,曾经破山伐庙,捣毁淫祀。 下旨在各府州郡县大建城隍庙,并且为之封爵,分王、公、侯、伯四等。 每到岁时,必须由当地的朝廷命官亲自主持祭祀。 因而只要是城隍庙,香火向来颇为旺盛。 不过大晚上,肯定没人过来求神拜佛。 洛与贞生怕走丢了,加快脚步,紧张说道: “城隍庙这地儿,我来得不多。 西街都是当铺居多,东西来路不太干净,容易节外生枝,纪兄你可得注意一些。” 琉璃厂越往里走,天色越暗。 四周也不见人影,只有一家家当铺开着。 古怪的是,它们有些门板是黑色,有些门板却是红色。 似乎代表着不同的含义。 “洛兄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纪渊好奇问道。 他记得那个茶摊老板曾叮嘱道,别进红铺子,要进黑铺子。 “我二哥说过,红铺子是收珠宝玉器,多为强梁响马、江洋大盗劫掠所得,急于出手。 所以敢开红门当铺的主儿,都不怕麻烦,点子很硬。” 洛与贞心里发毛,仔细解释道: “黑铺子收的东西则是来路不明,朝廷不许公开买卖的禁物。 那些盗墓挖坟的四门中人,最常进这里。 纪兄你想买墓葬之物,随棺冥器,就要走这种路子。” 难怪这条街冷清得很。 这一家家当铺的主顾,不是大寇盗匪,就是倒斗摸金,就没个正经人。 纪渊眸光闪了闪,又问道: “你有可靠的门路吗?来都来了,肯定要见识一下。” 洛与贞回头看了眼来路,一团浓雾弥漫阴气森森,无奈道: “我二哥说,城隍庙街上的当铺,不管红的黑的都归佛爷主持。 街口第十九家黑铺子叫槐荫斋,挂在他的名下,是个老字号了,应当没什么问题。 不过……纪兄你穿着北镇抚司的缇骑袍服,真的合适么?” 纪渊按住腰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 “听说南镇抚司的宋指挥使都常来,一个小小缇骑算什么? 人家什么达官贵人没接待过?想必不至于看见我就拒之门外。” 见到纪九郎这么有兴致,洛与贞只得随行。 他那位好姐姐的婚事能不能黄了,就看对方愿不愿意帮这个忙了。 “纪兄,冥器有贵有贱,你带够银子没有?” 洛与贞就差把“管我要钱”四个大字贴在脑门上了。 “我就看看,未必能瞧见合心意的物件儿。” 纪渊不接话茬,踩个杨休没什么大不了。 可武举大比的终考九州擂,确实不好上台。 将种勋贵又不是吃素的,心甘情愿让一个辽东泥腿子抢了风头。 就片刻的功夫,纪渊找到了第十九家铺子。 两边门板用墨水涂抹过一样,黑黝黝的,显得阴森。 头上匾额书有“槐荫斋”三个大字。 里面点着一盏油灯,光线颇暗。 换做一般人,还真不敢进去。 纪渊眯起眼睛,冷厉眸光凝成一线,跨步上了台阶,过了门槛。 半人高的木质柜台后头,戴着瓜皮帽的中年男子埋头对着账簿。 感到风声卷动,把油灯晃了一下,他忙抬头一看,眼光缩了缩,开口问道: “官爷是当东西,还是看东西?或者查案子?” 纪渊四下扫了一圈,脸上挤出一点笑容,淡淡道: “你是铺子的掌柜?我想收点土里出来的、有年份的物件儿。” 瓜皮帽男子点了点头,颇为恭敬道: “小的张东。敢问官爷怎么称呼?” 纪渊抬起手臂靠在柜台上,自报家门道: “北镇抚司纪九郎。放心,盗墓倒斗的案子不归我查,今日就想寻摸几件好玩意儿。” 听到纪渊这样讲,瓜皮帽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笑容多了几分,说道: “原来是纪九爷,那咱们里边请。” 他一把年纪,叫不过十五岁的纪渊一声“爷”。 却也不显得尴尬,无比自然,无怪乎能当上掌柜。 看到瓜皮帽男子绕出柜台,端着那盏油灯,掀起隔断视线的厚实布帘,回头问道: “不知道九爷是喜欢玉器、瓶器、炉器的小物件,还是中意钟鼎、棺椁这些大物件?” ps:追书的读者老爷吱一声,顺便记得投推荐票、月票,让我知道不是在单机啊(ಥ﹏ಥ) 第三十二章 一盏灯,魂魄瓶 “我是个外行人,掌柜不妨都给说说,让我长些见识。” 纪渊并不明白这么大一间当铺,为何只用一盏油灯照明。 营造阴森森的气氛吗? 他也没在意,跟着瓜皮帽男子进了隔间。 冷风呜呜吹过,带得人影摇晃,投在墙壁上,好似张牙舞爪一般。 “掌柜的怎么不多点几盏灯,这里头乌漆嘛黑,怎么鉴成色?” 洛与贞肚里藏不住话,开口问道。 好像一股股凉气往他脖颈钻,若非有几分内炼功夫,胆气不算差,只怕掉头就跑。 “客人有所不知,这是行当规矩。 入夜之后铺子只点一盏灯,若有不干净的东西进门,灯无风自灭,就对外说一声,‘关门歇业,明日赶早’。 灯若重新点亮,则相安无事,要是没有,就奉上三炷香火,几碟贡品,再默念城隍老爷的名号,它们自会离去。” 名叫张东的瓜皮帽男子堆着笑解释道: “点多了灯,一是会招来太多邪祟,二是……无论红铺子、还是黑铺子,都谈不上正经生意,自然要低调一些。” 洛与贞听完之后,连忙往纪渊身边凑了凑。 觉得立着好几排架子,像是货仓似的隔间阴气更重了。 可他偏生心里好奇,又管不住嘴巴,继续问道: “真有邪祟上门么?” 张东弯着腰,从架子里取下五六个盒子,有木质、有铁质,摆在一张小桌上。 脸上皱纹挤在一起,露出怪异的神色,轻声道: “别的行当未必有,但小的开当铺收东西不问来历,流到手上的大半都是红货、黄货、黑货。 说白了,染了血的、附着了冤魂的、沾了死人阴气的,不在少数。 这就像走夜路多了总会撞见鬼,所以格外注意一些。 以前城隍庙这条街,天一黑当铺就关门了,可后来有阵子连续死人,佛爷就发话晚上继续开门做生意,备好油灯、香烛就是,之后便太平下来,没再出过怪事。” 纪渊想起那一次打开《白骨菩萨极乐夜宴图》,莫名有种被窥伺、被恶意笼罩的古怪感觉。 看来这方世界不止有气血武道,还有一些无可名状的诡异邪祟。 “九爷你瞧瞧,这些是冥器里的小物件。” 张东首先打开两个木盒子。 一者为坛状,陶器。 呈深红褐色,上面绘有山水纹路; 一者为瓶状,玉器。 形如宝塔,隐约可见龙虎、祥云等精巧图案。 “纪兄,这两件是‘魂魄瓶’,可以追溯到八千年前的龙汉大世,凡人身死必定以此物陪葬,意思是盛放三魂七魄,护持阴灵,好进入冥府。 这类冥器物件的价值,一是看年代多久,二是看上面的纹路,像王侯将相,他们陪葬的冥器就会格外珍贵。 尤其是魂魄瓶,越精美越能体现身份。” 洛与贞终于有发挥长处的机会了,他双手交叉,弯腰鉴赏道: “这个陶器毫无疑问是平民之物,只用了山水纹,且很粗糙,年代也不算久,六百年前大虞朝中期左右,价值平平。 瓶器稍微好些,墓主人应当是个道士,地位不高,要是紫衣朱绶那个级别,至少得配麒麟纹和丹书印刻…… 总而言之,都是一般货色。” 这番颇为精彩的长篇大论,让当铺掌柜张东有些服气,赞道: “客官是个行家,诸般细节一字不差。” 洛与贞颇为自得,扭头看向纪渊,却发现对方压根没在意,不禁感到气闷。 论及古玩字画、玉石鉴赏之道,他自认为不输给云停斋、得意居的那两位老板。 毕竟,家里摆了太多。 每天闲着没事把玩一下,慢慢就入门了。 “这件瓶器要多少银子?” 纪渊问道。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给出判定,白色道蕴五十点。 “不贵,二十两。” 张东伸手比了个数。 “这件包起来。” 纪渊掂量了一下钱袋子。 之前总旗许献和一众缇骑赞助了不少,如今还剩下三十多两,买得起。 这让一旁等着结账的洛与贞颇为失望,他就盼着纪渊银子不够,找自己伸手要呢。 做成第一笔生意,后面就好谈得多。 张东估摸出了纪渊的财力,拿出的物件既不会太贵、货色也不会太平庸。 不过可惜的是,只有一枚玉器残留道蕴。 但价格太贵,那是一件两千多年前盛王朝王公大臣的陪葬冥器。 “拢共才十点白色道蕴,却要四百两,划不来……” 纪渊摇了摇头,没有拿下。 当然,促使他拒绝的另一个原因,是洛与贞之后说的那番话: “盛朝有厚葬之风,当时的权贵深信,用各种玉器堵塞尸身的各个窍穴,就能阻止魂魄离体,阴灵外泄。 这类的玉器种类繁多,有含在嘴里的蝉玉,盖住眼睛的目玉、胸前垫住的璧玉…… 掌柜手里拿的这块,是窍玉,专门堵五谷轮回之所的地方。” 知道这一层,纪渊碰都不想碰了。 “九爷,小物件你都看得差不多了,那些大物件眼下不好拿出来,要不……你明儿再来?我带你去库房转一圈。” 张东专门做这一行,自然不会嫌弃东西脏污,小心翼翼说道: “况且,现在时辰也有些晚了,最近天京城怪事多,走夜路不安全。” 纪渊点了点头,他其实对大物件没什么兴趣。 钟、鼎、金器、银器、乃至于棺椁,这些冥器价格都不便宜。 没个几千、上万两银子,恐怕很难入手。 “只有彻底属于我的物品,才能被皇天道图吸纳道蕴,改易命数……杜绝了白嫖的可能。” 纪渊遗憾想道。 他这一趟只收了那件魂魄瓶,得到五十点白色道蕴,聊胜于无。 不过也算发掘出一条路子,至少这类冥器残留道蕴的几率,比寻常古玩强得多。 有空的话,可以多来淘淘金。 “那就谢过掌柜了,若再有收到什么好物件,可以随时找我。” 纪渊提着打包好的魂魄瓶,拱手说道。 “九爷客气,请恕小的多嘴一句,赶紧返家吧,切莫在外面游荡。 过了宵禁,到了子时,容易出事儿。” 张东面色犹豫片刻,小声说道。 “若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往城隍庙走,可保平安……这都是行当里的讲究。” 纪渊眸光闪烁,并没有不当回事儿,反而牢记在心。 离开槐荫斋,外边的青石板街道空无一人。 朦朦胧胧的大团雾气笼罩四周,把房屋、灯火都隔得模糊,好像什么都看不真切。 如同坠入了另一方世界。 第三十三章 琉璃牌楼,阴市云吞 城隍庙街,雾气渐渐浓郁。 近处的房屋,远处的灯火愈发模糊。 好像眼前隔了一层厚厚纱布,扭曲成长长的怪状。 青石板路上,两道身影一长一短。 好似游魂一般,安静地行走着。 似乎觉得气氛太过沉默,以至于有些压抑。 洛与贞喉咙滚动了两下,小声说道: “纪兄,你能不能吱个声? 你不觉得奇怪么?这才刚到亥时,怎么就跟宵禁一样?外城家家户户都歇得这般早?” 纪渊并不回答,只是“吱”了一声,便又沉默下去。 呜呜!呜呜呜! 冷风凄厉,如泣如诉。 洛与贞缩了缩脖子,他也是有武功在身的内炼层次,本不应该如此胆怯。 可随着雾气渐深,寒意渐浓,筋骨皮膜锻炼大成的外炼体魄也一点点感到冰冷。 像是身着单衣,行于雪地。 连带着心神都受到影响,不断被惊、恐、惧、忧等思绪摆弄。 “纪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洛与贞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恼火,忽地吼道。 拔高的声音回响在空旷长街上,显得异常突兀,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最好安静一点,洛兄。 动静太大,很有可能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纪渊顿住脚步,眉宇间透出冷峻神色。 右手按住那口腰刀,有种锋芒毕露的杀伐气。 “你在说些什么?莫非真信了槐荫斋掌柜的鬼话,认为天京城入夜之后有邪祟游荡么?” 洛与贞重重哼了一声,整个人陷入莫名的烦躁而不自知。 纪渊并不在意,轻叹道: “难道洛兄你还没发现古怪之处么? 我们已经走了一刻钟,可仍然没有离开这条城隍庙街。 你看左边的永安当铺,从街口进来这是第十二家铺子, 而槐荫斋是第十九家,按理说早就过了,怎么还会出现?” 洛与贞微微一怔,扭头望向“永安当铺”的匾额。 上面的四个大字,鲜红无比,滴血也似。 像是从头到尾被浇了一盆冷水,凉意沁透全身。 令他瞬间清醒,声音微颤道: “这是鬼打墙?撞鬼了! 咱们被困在这条城隍庙街,兜兜转转一直没走出去!” 洛与贞那张俊俏脸庞布满骇然,吓得煞白。 四下张望,死寂的长街,好似有长短不一的鬼影飘荡,射来一道道充满恶意的冷漠目光。 周围阴霾般的浓雾,仿佛化身成了吞吃血肉的食人凶魔! “暂时还没弄清楚缘由,我出了槐荫斋走过百步左右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纪渊面色平静,淡定的有些过分,就像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一直在数着心跳,每到三百六十次,差不多四分钟左右,自己和洛与贞就会莫名地转回来。 “纪兄你竟一点也不害怕?” 看到纪渊一脸从容,镇定自若,洛与贞心里的慌张立刻消了几分。 “老话说鬼怕恶人,你惧这些魑魅魍魉作甚? 胆气一收,血气就弱。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邪祟诡异说不得便蜂拥而至。” 纪渊眸光闪烁,他发觉雾气越来越大。 若真到了子时宵禁,恐怕会撞上百鬼夜行的恐怖景象。 “道理我都懂,可……太冷了,这雾又湿又寒,粘身上跟冰块一样!” 洛与贞呼吸之间冒出团团白气,简直像掉进冰窟窿。 “纪兄咱们顺着原路返回,去槐荫斋躲一躲吧!” 纪渊有【龙精虎猛】和【钢筋铁骨】加持,外炼大圆满的气血强盛,还顶得住。 他摇头道: “我听老一辈说,夜深莫走回头路,容易被邪祟缠身。 那个掌柜的交代过,进城隍庙可以保平安……咱们往城隍庙走!” 两人已经在这条长街兜了好几圈,似乎有种诡异的力量封住去路,拉扯着他们不让离开。 纪渊脚步如风,洛与贞不敢落后。 两人一齐拐进巷子,冲着城隍庙的方向奔去。 陡然间! 雾气狂卷,犹如海浪般涌来。 踏踏踏! 宛如无数道灰白的影子踩在青石板上,惊起一阵急促脚步,追赶着这两人。 那股湿冷粘稠的寒气更是无孔不入,好似一根根滑腻触手飞快伸出。 “好邪门!” 纪渊没有回头,只感觉背后的寒意越来越重,好似随时都会被雾气里藏着的灰白影子抓住。 不自觉地,他在呼吸之间调动内气游走四肢百骸。 阳刚血气滚滚喷发,犹如一把火炬熊熊燃烧。 嗤嗤嗤! 滑腻触手像是按在烧红的铁板上,冒出烧焦、炙烤的虚幻声音。 “呼!纪兄,咱们到城隍庙了!” 片刻后,洛与贞吐出一口浊气,猛地停下脚步。 踏进城隍庙空地的那一刻,大雾散去,寒意消失。 “它们靠近不了……这座琉璃牌楼?” 纪渊站在下面,抬头上看。 立柱上有副对联。 左边是“威灵显赫护国安邦扶社稷”; 右边是“圣道高明降施甘露救生民”。 上书“牧化黎民”四个大字。 如龙凤飞舞,笔力遒劲。 自有一股堂皇大气! “好险好险!差点被冻死在那条街上……气血都僵了!” 洛与贞心有余悸。 “那掌柜的没有乱说,进城隍庙可保平安。” 纪渊眉头微皱沉默不言,皇天道图竟然将这座琉璃牌楼映照出来。 只见华光抖动,显化字迹—— 【器物】:【城隍牌楼】 【状态】:【镇凶】【挡煞】【驱邪】【除魅】 “我们往城隍庙这头走,直接就出了琉璃厂,趁着还没宵禁各回各家吧。” 纪渊没想着躲一晚上,且不说子时深夜之后,还会不会冒出更多邪祟。 光违反宵禁就是大罪,只要被逮到,轻则拘禁下狱,重则就地正法。 虽然说外城要宽松一些,但真搁城隍庙将就睡一宿怕是遭不住。 “这次多亏了纪兄才能幸免于难,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差使!” 洛与贞抱拳感谢,尔后话锋一转: “那武举大比踩一踩杨休的事儿,纪兄你再考虑一下吧,我可以加点钱,三万五千两,真不能再多了,地主家也没余粮……” 纪渊懒得搭理,只当没有听见。 两人畅通无阻出了琉璃厂,一路上再也没有遇上古怪之事。 跟洛与贞分道扬镳后,纪渊独自往太安坊去。 大红灯笼高高挂,行人小贩四处走。 比起刚才的浓雾涌动,寒意彻骨,这才像是阳间。 “客官吃碗云吞吧!可香可好吃嘞!” 忽然有个头发花白,粗布麻袍的老汉殷勤喊道。 纪渊本来在赶路,不知为何顿住脚步,转头扫了一眼。 是个临时支起来的小摊,炭炉、铁锅、几张桌椅。 “有没有素的?” 纪渊眼皮跳了一下,来到摊子的空位上。 刚坐下来,丝丝缕缕的热气、香味,直直地往鼻子里钻。 “客官可会说笑嘞,云吞不都是肉馅么。 俺给您下一碗,保证吃得又饱又舒服!” 老汉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粗糙的面庞透出岁月风霜。 “那就来一碗,下多一点,缺斤少两分量不足,我就掀了你的摊子。” 纪渊眼睑低垂,语气凶恶。 “好嘞、好嘞。” 老汉揭开锅盖,滚水冒泡冲出热气。 只见他熟练地下进十几个云吞,没过多久就捞了上来。 注入鲜亮汤水,撒上切好葱花,连忙端到纪渊的面前。 “客官,您的云吞!” 纪渊拿起筷子,挑破面皮,戳了戳里面的肉馅,声音冷淡: “你这肉……不新鲜啊!” 老汉弯着腰,堆着笑道: “客官莫要消遣人,这都是上好的精肉!剁的细碎!吃起来可好嘞!” 纪渊夹起一个,筷子一松,散发诱人香气的云吞掉在地上。 他抬腿踩在地上,用力碾了碾,又说道: “都没煮熟,让我怎么吃?” 那老汉抬起放低的头颅,煞白的脸色显出一副死相,张开嘴巴道: “客官,你咋的浪费这上好的云吞呢……一个人做不了多少,都是精挑细选的好肉嘞!” 与此同时,嘈杂的街道瞬间为之一静。 那些叫卖的货郎、返家的行人齐刷刷看向纪渊。 后者面无表情瞥了一眼,碗里鲜亮的汤水变作暗红,浓的像血。 被挑破面皮的云吞,里头包的肉馅赫然是一段手指头。 “大晚上净撞鬼了!” 第三十四章 血光煞气,魑魅魍魉 “大晚上净撞鬼了!” 纪渊右手扣住那张方桌,猛地往上一掀。 血红的面汤,手指头般的云吞撒了一地。 尔后,他霍然起身。 那双冷厉的眸子一扫,宛如电光般分外慑人。 登时! 脸色煞白的老汉被惊得一滞。 叫卖的货郎,路过的行人,卖花的小女孩……本来想一拥而上包围过来。 见到纪渊并不好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换做常人看到用血、肉做云吞的老鬼,怕不是要被吓得屁滚尿流。 纪渊却不一样,心中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散发出一股子凶恶之气, 他深知鬼怕恶人,只要自己气血越强盛,气势越充足,邪祟之物根本近不了身。 上古时期的儒家圣贤,胸内一口浩然正气扫荡寰宇。 什么妖魔鬼怪,统统都要化为齑粉。 兵家大能背负百万冤魂,照样无动于衷,撼动不了分毫。 都是这个道理。 “这世道做个好人、良善人、老实人太难,不仅要被活人欺负,连死人也不怕你!” 纪渊按住腰刀,一脚踢翻长凳。 此前入梦朔风关养出的杀伐气,随着心念升腾,竟然凝聚出一层烈烈血光! 只这一下,惨白群鬼就像市井泼皮遇见了官府中人,瞬间作鸟兽散。 只留下那个老汉两腿抖动,作揖求饶道: “客官!大爷!小老儿知错了!” 他被那道血光一照,好似进到油锅被大火煎炸,立刻显出真实形体。 头颅破开大洞,半边脸颊刮擦模糊。 两只手有厚厚茧子,一看便知做惯了重活累活。 那身粗布麻袍血迹斑斑,生前大概率是被人殴打致死。 “我有话问你。” 纪渊面色仍然冷淡,却是收起了战场上厮杀无数方能形成的煞气血光。 “大爷请说,小老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汉不复之前的森森阴气,安分得很。 鬼怪之流,往往只能蛊惑愚夫愚妇,病弱之人。 古语云,居移气,养移体。 就如封疆大吏手握权柄,久而久之威严顿生。 镇守一方的将军杀伐决断,执掌千军万马无有不从。 但凡有邪祟遇见那种杀人如割草的强梁大寇,或者身具官位的当朝大员,还未靠近就要被冲散形体,灰飞烟灭。 “这是什么地方?” 纪渊早就看穿这个老汉的拙劣把戏。 他刚被喊住的时候,识海内的皇天道图就生出反应。 华光抖动,映照出其命数。 【诡物】:【阴魂】 【状态】:【蒙昧】【怨念】【孱弱】 从给出的信息来看,并非什么煞气冲天的鬼王。 老汉弯腰说道: “回大爷的话,这是天京阴市。 入夜之后才会开张,活人一般进不来。” 纪渊眉毛一扬,反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死了?跟你一样成了孤魂野鬼?” 老汉浑身打了个颤,连连摆手道: “小老儿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 虽然规矩是如此,但偶尔也有例外。 大爷你之所以误入阴市,大概是身上带着沾染了阴气、死气的器物。 否则子时还没到,阴阳两隔,难以互通,是绝对进不来的。” 纪渊眸光变幻。 从这番话里咀嚼出了很多意味。 阴市? 这些死后的阴魂还有专门的集市? 他们能买卖什么东西? 还有子时之前阴阳两隔。 那子时之后莫非就能互通来往? “沾染了阴气、死气的物件儿……莫非是说那个魂魄瓶?” 纪渊直接打开包袱,那只玉瓶甫一取出,那老汉的眼中就闪过贪婪、渴求之色。 像个饿死鬼见到了一桌佳肴,恨不得扑上来大快朵颐。 “嗯?” 纪渊横眉冷对。 煞气血光腾地亮起。 那个老汉立刻吓得跪地求饶,既惶恐又悲苦: “大爷饶命!请听小老儿解释! 这冥器对我等孤魂野鬼有莫大的吸引力,既是一处栖身之所,也是聚集阴气的好物件儿。 并非小老儿心生觊觎,实在是……身不由己。” 纪渊眯起眼睛暗自思忖,判断着这个阴魂所言是真是假。 他忽然想起那日讲武堂大门对面,平小六对自己说的奇案。 盐帮管事钱五惨死马厩,尸身分离,根本查不出凶手。 莫非就是误入了阴市? 所以才找不到人? 直到天亮。 遇害的尸身才重新出现! “这阴市谁人主持?一般开在何处?” 纪渊像是审犯人一样,厉声问道。 “啊……这,回禀大爷,阴市通常都没个具体的地点,只要阴气积郁深重久久不散,就容易形成一道门户。” 老汉脸上露出茫然之色,挠头道: “至于谁人主持……小老儿我也不知道。 我往常就出来摆摊卖云吞,赚一点阴钱,或者吸几分阳气。 只是听那些养出灵性的阴魂说,有个阴世里出来的厉害人物,但凡开阴市都要抽两成阴钱。” 纪渊面无表情,这方世界的水未免太深了。 阳间有气血武道拳镇山河,阴世还有邪祟遍布诡异横行。 太危险了! 让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活人误入阴市会落得什么下场?” 纪渊最后问道。 “这……不好说。碰到没什么害人能力的善鬼,损失一点阳气,回去大病一场。 但运气差一点,命可能就没了。” 老汉低头回答道。 “那你是善鬼,还是恶鬼?” 纪渊身子往前一倾,大拇指推刀出鞘,溢出一线雪亮锋芒。 “大爷你请看……小老儿这些血汤面、人肉云吞都是阴气变化,真没有害过人,我就吓吓人,然后吸几口阳气,免得……就这样没了。” 老汉把铁锅里的汤水倾倒,确实是一团团浓黑气流。 纪渊轻叹一声,收刀回鞘。 他也明白,一个生前被人打死的老汉儿,能有多凶恶。 皇天道图映照出来的是【怨念】。 可谁能死而无怨? 生前劳苦! 死后也不得安宁! 莫非心里还要感恩? “既然没有害过性命,那就走吧。” 纪渊摆了摆手,阴市与城隍庙街给他的感觉并不一样。 这些阴魂看起来没什么威胁,一个内炼层次的武者,血气爆发之下,足以将其化为飞灰。 比起那湿冷粘稠的雾气、灰白的影子、滑腻的触手,差得太多。 “大爷,小老儿多嘴一句,虽然您有煞气血光,寻常邪祟近不得身。 可阴市不只有我这样的阴魂,还有阴灵、阴煞这类凶恶之物,还是小心为上,莫要太招摇了。 尤其别贸然带冥器进来,容易惹来大麻烦。” 老汉犹豫了一下,作揖说道。 尔后,飞快地收起摊子,绑好炭炉和铁锅提着担子一溜烟儿就跑了。 第三十五章 功法,特质 “阴市、城隍庙……白昼为阳,入夜为阴。 子时过后,阴阳互通,百鬼夜行。 当真是光怪陆离,叫人称奇!” 纪渊立在长街上,等他再回头的时候。 什么摊子、桌椅、老汉统统消散不见,半点痕迹也未留下。 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恍如灰飞烟灭。 纪渊有心再去探索一下,看看这阴市深浅如何。 反正他已经凝聚血光煞气,天然克制阴魂诡物。 然而,一阵急促的打更声由远及近。 沙哑的话音飘飘荡荡,好似老鸦聒噪: “阳人莫停留!阳人莫要停留!阳人……” 阴冷的气息如雾涌动,渐渐地弥漫在四处。 “阳人?阳间之人。” 纪渊心中了然。 这是催自己快走。 下逐客令了。 “若我只是个市井小民,那些阴魂还会惧我么?还会让我稳妥离开么? 由此可见阴世与阳间没什么区别,都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险恶之地。” 念及于此,他眸光冷淡。 左手揣着包好的魂魄瓶,右手按住腰刀,大步前行。 周遭的暗巷角落,时不时有若隐若现的阴魂游荡,发出窃窃私语的细碎交谈。 “活人!是活人哪!” “好凶恶!惹不起!不能过去!” “还是官府衙门里的,有龙虎气护体,咱们啃不动……” “走吧、走吧!” “舍不得啊,活人的阳气真香啊……” “……” 诸般杂音传进纪渊的耳中,却始终没有哪条阴魂敢靠过来。 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没想到无品无级的北镇抚司缇骑,也能沾染上几分龙虎气。 难怪很少听说,朝廷大员被邪祟害命。 原来都是有官服加身,龙虎气护体。 “圣人册封天下城隍,莫非就是为了镇压阴世?防止这些邪祟诡物肆虐世间?” 纪渊不由猜测道。 他逐渐窥见了这方世界的冰山一角。 “想要安身立命,求个自在,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轻叹一声,那袭云鹰袍衣角翻飞,隐没在湿冷粘稠的阴雾当中。 徒留下一双双贪婪、饥渴、怨毒的眼睛,深深凝视着。 …… …… 天光大亮,红日初升。 扫荡一切魑魅魍魉,阴邪之气。 纪渊洗漱完毕,就在院子里摆开架势,打了一套百步拳。 气血勃发,劲风呼啸。 自从昨晚见识过城隍庙、阴市、阴魂那些诡物。 纪渊对于武道修持更为热切。 他坚定认为一切问题都源于火力不足。 若是能够成就大宗师,气血迸发如天地烘炉,什么妖魔鬼怪近得了身? “做人不能好高骛远,定个小目标,首先内炼大圆满!” 纪渊打完拳,呼出一口白气。 笔直如剑,发出半尺,凝而不散。 这是内脏强大的征兆! “终于把五脏炼通透了!” 纪渊颇为满意,缓缓收拢四肢百骸的滚动气血。 有些发红的皮肤,慢慢恢复正常。 每日不断的呼吸内炼,开始卓见成效。 随着五脏通透,勃然欲发的精力更加饱满。 双眼之中,神采飞扬,透出旺盛的生机。 武者的强壮和弱小,只在乎精气神的区别。 就像纵欲过度之人会觉得身体被掏空,说话有气无力,记性也会减弱一样。 精气神不足,头脑不够清醒,练功效果就差。 因而体魄强壮,方能滋养精神。 “【龙精虎猛】配合【钢筋铁骨】,保证了我的精气神充足圆满,不会疲累,头脑灵活,武功上手的速度也变快了。” 两道白色命数的加持下,纪渊内炼的效率和进度,足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 平庸之辈内炼十次,大概只能成三四次,而他却从未失败过。 每回呼吸导引,杂念摒弃干净,做到身心空明。 全身的筋骨皮膜随着内气颤动,被反复捶打锻炼。 一次内炼,比旁人四五次的效果都要好。 说是事半功倍毫不为过! 别看去除杂念这一步说起来简单,真个尝试才知道其中艰难。 佛门有言,心猿意马。 就是说人之心思流荡散乱,浮躁如猿猴,奔驰如烈马,很难平静安定下来。 所以无论和尚,或者道士。 他们修行的第一步,就是入定打坐,降伏心念。 静不下心,内炼就很难成功。 “即便内气积蓄再深,也只能覆盖五六成,通达五脏,难至六腑。” 纪渊收功沉思,眉头微皱,似是有些烦闷。 由许献热心赞助的《金钟罩》不过下品层次,如今已经跟不上他的修行速度了。 想要再往下走内炼六腑,必须另想办法。 “内炼之法,在乎吐纳导引,在乎五脏六腑。 所谓五脏者,藏精神血气魂魄者。 经过内气熬炼,便能存住全身精气。 哪怕狂奔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不会脱力而死。 因为存住了精气,足以供给肉身消耗。” 纪渊揣摩着之前魏教头提点的道理,更加深入理解: “下一步内炼六腑,强化的是吸收、消化。 不管是丹药,或者吃食,只要入口就会经过六腑,分清泌浊,清者吸收,浊者排出。 以此保证气血之纯粹,全身之干净,不会积累毒素、废气,打好扎实的武道根基。” 纪渊转身走进屋子,取出那只包好的魂魄瓶。 入手冰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冷意。 “这个小物件值五十点白色道蕴,加上羊皮卷剩余的一百点,应当差不多了。” 纪渊此前的考虑是能否通过其他渠道,搜罗到合适的武功,完成内炼。 他身上还挂着一个【横死】,一日不改易抹消,就是心里头的一根刺。 “先提升武功吧,只要我命足够硬,无常小人索命灾劫,还是能抗住的。” 纪渊有些无奈。 道蕴并不好寻找,让他捉襟见肘。 片刻后,沉寂心神。 纪渊勾动皇天道图,吸纳魂魄瓶上的残留道蕴。 一团并不明显的白色光焰,浮现于铺展的长卷。 “《金钟罩》的提升势在必行,只有突破内炼大圆满,武举功名才能十拿九稳。” 尔后,纪渊摸出怀中的羊皮卷,将其映照出来。 【功法】:【金钟罩】 【状态】:【可进阶】 【虎啸金钟罩(白)】 【十二关金钟罩(青)】 【不灭金身(未知)】 “投入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 纪渊心念闪过,道蕴如薪材熊熊燃烧,冒出明亮的火光,煅烧着那块羊皮卷。 其色泽不断变幻,渐渐地凝聚出三道虚影! 【虎啸金钟罩(白)】 【可进阶】 【气壮】 【金身】 【降魔】 第三十六章 五脏藏神,六腑化气 【气壮】 【金身】 【降魔】 皇天道图内倒映出三道虚影,其色皆为白。 这是道蕴燃烧之后,重新锻造的命数。 同时,也代表着《金钟罩》进阶的不同方向。 “【气壮】是提升内气深厚层次,更快完成内炼大圆满,简单来说就是加快练功速度。 【金身】可以强化肌体,让自己变得更抗揍,还有血肉收缩加快伤口愈合的附带作用。 【降魔】则是内气之中蕴含佛力,施展武功能够震慑邪祟,杀伤妖魔。” 纪渊眸光波动,思考着应该选择哪一个。 这三道特质,就是修炼、防御、攻击的意思。 短期而言,【气壮】无疑最适合。 能够尽快帮助自己突破内炼层次,踏入服气境界。 长远来看,【金身】和【降魔】都很有用。 一者是提高生存能力, 一者面对阴魂邪祟更有把握。 “日后少不得要再去城隍庙淘几件冥器回来,夜路走多了难免撞到鬼,【降魔】必不可少。” 纪渊思忖了片刻,果断做出决定。 他在内炼修持这方面,目前并没有什么瓶颈。 完全没必要为了图一时之快,舍弃其他。 “下一次被困在城隍庙街,也许就不用被追着跑了。 到时候念上一句‘大威天龙’,直接降伏邪祟扫荡群鬼!” 纪渊心念一定,倒映出来的羊皮卷陡然发生变化。 浓郁深沉的白色焰光将其吞没,凝聚成诸多龙蛇文字烙印在上面。 “成了!” 等到纪渊睁开双眼,他手上的羊皮卷已经不同,表面泛出一层浅淡金色。 “《虎啸金钟罩》,上品内炼法……居然是贯通人体三百六十节,使之内炼大圆满的上品层次! 如此看来,这一百五十点道蕴没有白花!” 纪渊有些惊喜。 要知道,道蕴煅烧命数,并没有确切不变的固定标准。 抛开运、势、识、身的所需不同。 像武功秘笈这类死物。 本身的层次也占很大比重。 纪渊最初的目标。 只是把《金钟罩》进阶到中品。 学到内炼六腑的行气方法。 没成想有意外收获。 看来悬空寺传出来的武功,即便是下品,也比一般的内炼法要强出许多。 “既然《虎啸金钟罩》有了,是不是该把家传的《铁布衫》进阶一下……算了,哪有这么多道蕴可以浪费。” 纪渊甩掉这个无聊的念头,手掌摊开内容完全不同的羊皮卷。 比起之前的下品武功,进阶之后要更为详细,那股禅武合一的真谛神韵更为明显了。 “动静结合,内外兼修,运气发声犹如虎啸一般,大成之后绝无罩门,即便被银枪刺喉,刀剑斩首,也能扛得住——当然也要看对手功力层次了。” 纪渊赞叹一声,这门武功学会,不仅内炼可以大圆满,更多了几分保命的依仗。 他心中窃喜,依旧如上次那样,把几千余字的文字牢记在心。 等到默念几遍,纯熟无比。 这才开始按照运功的路线,导引内气冲击六腑。 一股股炙热气流好似化为滚烫开水,让人有种难以忍受的刺痛感。 呼! 吸! 纪渊的心神完全沉寂,不为外物所动。 许是有着皇天道图存在,他轻易而举就能做到这一步。 诸般杂念统统都被镇压,完全掀不起波澜。 过了约莫一刻钟,纪渊的呼吸愈发急促。 胸膛像是疯狂拉动的风箱,让人怀疑随时可能爆炸。 蓦地! 他站起身来! 拉开拳架,开始练功。 虽然动作缓慢,但一招一式都充满力量感。 两条臂膀的筋肉弹抖,如同点着的炮仗,震得空气噼啪作响。 内气流动随之变快,带动着血气躁动,如火烧遍全身。 沉浸于内炼当中的纪渊,清晰地感受到筋肉、皮膜、骨骼、脏腑…… 肉壳内外,无所不至,缓缓地被内气包裹、熬炼。 咚! 纪渊脚下一踏,院子都好像晃动了一下。 仿佛整个身子所释放的力道被拧成一股绳,每一拳打出都是十成功! 吐气之间有若雷响! 隆隆之音响彻院子内外! 半个时辰过去,内气消耗剧烈,腹中饥饿似雷鸣。 纪渊这才醒悟,汗水如雨从周身毛孔涌了出来,浸透月白中衣。 他跑到厨房热了一些大补的吃食,边吃边想道: “最顶尖的武道就是一分力发百分功! 这门《虎啸金钟罩》没那么夸张,但也可以做到一分力打出七八成…… 照这样说,之前若非柴掌事阻止,真跟那杨休交手,我恐怕不会是对手,他早就是内炼层次了。 不过再等几日,等我内炼功力深厚一些就未必如此了。” 纪渊信心十足,有股子桀骜意味。 那些兽肉、药材,不拘味道怎么样,进到嘴里就被嚼碎,飞快就被吸收消化。 这就是内炼六腑的好处。 进食等于进补! “五脏藏神,六腑化气。” 片刻后,纪渊抹了抹嘴巴,闭上双眼。 脑海里呈现出来的人体图,内气覆盖深了一些。 待他内外炼成,浑身上下就如铁板一块。 生命力之强,五马不能分其尸! “武举功名的把握,又多了几分。” 纪渊脱掉汗水浸透的衣物,精赤着上半身用冷水冲了几遍。 他屋门没关,“啪嗒”一声就有人推开进来。 正是魏教头! “刚练完功?你小子也够勤奋的,难怪能有今日的成就。” 魏扬瞅了两眼,眼中透出满意神色。 武道一途,天赋很重要,但努力也不可少。 纵然被将种勋贵领先再多,多练一分,就能多追上一点。 “你昨日对上凉国公家的那个义子,气势没落下下风,很不错。” 魏扬手里提着几条风干的肉块,笑道: “讲武堂发的俸金,这个月是雪花银蛇肉,听说有七八十年的道行,很补气血,晚上用大火炖一炖,再放点我泡的药酒,人间绝味!” 纪渊眉头拧了一下,摇头道: “魏教头你身上有伤,何不留着自己用。” 他可没忘记,魏扬身负【气血衰败】、【寒毒入体】两道灰色命数。 “我根基已经坏了,别说妖兽肉,哪怕是换血大丹也救不回来,没必要浪费好东西。” 魏扬爽朗一笑,似乎毫不介怀。 “外炼、内炼,正是最需要吃好喝好的时候,虽然你只炼了五脏,还没到六腑,这银蛇肉无法全部吸收,但多少有点益处。” 纪渊嘴唇抿了抿,体内那股热流内气窜过手掌,五指如握火药,“嘭”的一下张开按向魏教头。 全身拧紧发出劲力,显得又快又猛! 后者愣了一下,身形腾挪,闪开这一记劈空掌。 尔后,脸上流露惊喜之色,络腮胡子不断抖动,发出笑声: “好!内炼六腑!你从哪里得到的中品武功?老子先前还想呢,怎么帮你弄到一门,不然以你外炼大圆满的层次,内炼只有五脏,太可惜了!” 纪渊语气平淡,回答道: “郑玉罗……他本名叫洛与贞,通宝钱庄的三少爷。” 魏扬旋即浮现明白神色,也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只是说道: “原来如此。之前他送来名帖,应该也没有恶意。 天京洛家很不一般,皇亲国戚身份尊贵,而且只经营商业,从不掺和朝堂纷争,他们家的人,最喜欢扶持寒门,你跟洛三公子结交,也不算坏事。” 第三十七章 人与人之间,如何一概而论 纪渊并不做声,《虎啸金钟罩》的来历不好解释。 皇天道图是他安身立命的重要本钱,也是唯一依仗,怎么可能贸然暴露。 所以看上去像地主家傻儿子的洛与贞,最适合拿出来做挡箭牌。 以魏扬的性子,大概也不会主动询问对方有没有这回事儿。 “承蒙魏教头如此看重,纪渊心中感激,实在不晓得怎么报答。” 纪渊拱手正声说道。 这是真心话。 降临于这方天地之后。 目前值得信任的,也就两人而已。 一是纪成宗,他内炼进度突飞猛进,与二叔送来的那些补药吃食有很大关系。 更何况,那种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关切与感情做不得假。 即便并非原身,也能感觉得到。 二是魏教头,对方在修行上给予了许多指点,甚至不惜欠下人情上门恳请北镇抚司的程百户托庇自己。 这份恩情早已铭记在心。 “世恶道险,人心难测,却也不妨碍遇见几个好人,增添几分暖色。” 纪渊暗自感慨道。 抽了一条短凳径直坐下的魏扬闻言,像是黑脸的门神,眉毛倒竖道: “扯这些作甚?你莫非以为我那洛家的贵人一样,喜欢玩施恩求报的把戏? 咱们都是泥泞里摸爬滚打的,为了吃口饭、求个上进,这才开始练武练功,踏上这条磨炼己身己心的路子! 我要你报答什么?当日你踏进讲武堂递上牌子,我心里头就惊了一下,不是越国公家的,也不是阳武侯家的! 辽东纪九郎,一个军户之后,比之寒门还不如的泥腿子出身,竟然敢进讲武堂!到底是莽撞人,还是愣头青?” 魏扬长叹一声,心有感触,又接着说道: “后来看你倒拔千斤铜柱,气力武骨皆是上乘,于是起了惜才的意思,这才出手帮了几次。 九郎,你恐怕不晓得,足足十九年了,天京城三十六座讲武堂的大门,就没一个泥腿子踏进来过。 纵使有胆气的寒门子弟想搏个出身,最后也是躺着出去。 凭什么?我等没出身的就要去做大头兵,给那些将种勋贵当牛做马,让他们捞足功劳? 等他们从边关回到天京,自有人为其扬名,说是什么‘文武双全’、‘韬略过人’、‘有济世之才’…… 我呸!若没了补药、大丹的支持,若没了底下士卒的浴血拼杀,他们算个屁!坐享其成之辈罢了!” 纪渊面皮抽动了一下,没想到魏教头还是个大龄愤青,对于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多有不满。 幸好两人没有喝酒,不然他很担心对方越说越起劲,最后直接题上一首反诗。 那就尴尬了。 借此管中窥豹,也能看出底下寒门贫户与将种勋贵的冲突裂痕,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剧烈程度。 “总得来说,就是圣人压制地方收天下武学充实中央,遏制侠以武犯禁,但也堵住了一部分武者的上升通道…… 再进一步想,朝廷每年支出巨额军费,以九边为屏障向外推进,其实是一种变相消耗人口的行为。” 纪渊眸光波动,思绪渐深。 尔后,他又很快斩灭这些杂念。 这方世界有阳间阴世,气血武道,并不能随便套用上辈子的理解。 别的不说,那位久居深宫不临朝的圣人,二十年前就已经是大宗师绝顶。 只差一线便能突破神通,比肩仙佛之境。 “把握天下权柄,即位人间至尊,人家所看到的玄洲天下未必与我相同。 反正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景朝鼎立一甲子,国运如日中天,哪有这么快就江河日下的道理。” 纪渊心里想着,主动略过这个话题。 魏扬也自觉失言,毕竟九郎在北镇抚司办差。 这要是换成一个百户,手里握着无常簿,恐怕直接就记下了。 “不谈这个了,你昨日在内院箭压杨休很是长脸,那位凉国公家的义子平日嚣狂霸道,很少吃过这样的大亏,难得在你手上栽了跟头。 之后的马场比试、还有擂台比斗,他应该都会冲着你来。” 纪渊面色平静,淡淡道: “我已经内炼六腑,不出十日就有信心大圆满,从而踏入服气一境,到时候真个动手,谁胜谁负还不好说呢。” 以前是武功层次不如人,心里还有几分忌惮,现在已经再无这方面的顾虑了。 魏教头颔首道: “你有这份心气就好。不过杨休他学了凉国公的龙虎大擒拿,那是一门上品武功,而且还是最拔尖的那种,分筋错骨,断人手脚,很是阴狠。 九郎你千万不要轻视他,否则……代价惨重。” 纪渊点头应下。 他听洛与贞提及过一件事。 杨休曾经与一个通脉二境武者起了冲突,实力相差过大的情况下,不惜以命搏命,撕了那人的脖子。 自此之后,疯狗之名不胫而走。 可见其人凶悍! “他是头狼,你是只鹰,就看谁比谁爪牙更利、心性更狠了。” 魏扬放下手里的肉干,两条精铁浇铸的强壮臂膀张开,摆出一个站桩的架势。 “来,让我看看你内炼到了何种程度?放心大胆地发劲!” 纪渊眸光一闪,立刻明白过来。 魏教头这是把自己当成木人桩,给他刷劲练力。 外城开张的那些武馆,师傅只有对待传承衣钵的徒弟才会如此。 武功招式的强弱,往往取决于发劲。 任何武者刚开始练拳脚,都是从打沙袋、打木人桩、抖大枪开始。 但到了后头,必须与人捉对搏斗,感悟如何用劲。 上一世,纪渊看过一则故事。 说是太极高手杨露禅练推手,曾用六块大洋一个月雇佣大汉,为其刷劲。 两个天地根基不同,但一些武学道理亦有相通之处。 外炼、内炼大成,踏入服气境界之后。 人身浑然一体,连皮肤毛孔都能蕴含劲力。 随心而动,发人于丈外。 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算是真正的武道入门。 可以尝试凝聚气脉,突破更高层次。 “那就多谢教头了。” 纪渊也不扭捏,当即就是一记百步拳。 周身气流“崩”的炸开,猛烈的劲力贯通手臂,恍如一杆大枪笔直刺出。 魏扬再怎么气血衰败,仍是换血三境武者,绝非内炼层次能够伤到。 果然,他眸光一缩。 气血勃发之际,胸口筋肉猛地鼓起,像钢丝绞缠变得粗硬。 咚! 纪渊一拳像是砸在铁板上,反震力道带得他身形一抖。 一招不成,果断左手成刀,又往脖颈喉骨斩去。 北镇抚司的两门下品武功,百步拳,劈空掌,全部都是脱胎军阵刀枪技击。 专门奔着取人性命而去! 魏扬深吸一口气,臂膀往上一顶,浑如铁塔一般,撞开凶狠掌刀。 武者换血,是一个漫长的蜕变过程。 由凡夫俗子,踏向超凡脱俗的一道天堑! 因而,九边十七卫的虎狼精锐,皆为换血之境。 眨眼之间,纪渊快攻打出十几招,连同擒拿手法都使了出来。 但是每次碰到魏扬,便觉得周身各处有股子劲力流转,将其弹开、震出。 这般交手持续了半刻钟,纪渊陡然催发内气。 筋骨齐齐颤鸣,发出虎啸雷音! 五指捏合成一团,拳如重锤当头砸下! 刚学会的《虎啸金钟罩》,瞬间就用上了。 这一下,魏扬目光凝重,收起之前轻松的神色。 内气发如连珠箭,迅疾猛烈自掌心吐出,接住纪渊这猛烈一拳。 嘭! 魏扬身子一沉,收住劲力。 腰跨如龙虎,端然不动。 纪渊只是闷哼了一声,也没有什么大碍。 铁布衫+金钟罩+钢筋铁骨。 他体魄之坚固。 至少在内炼层次很难受伤。 尔后,魏扬有些难以置信,惊奇问道: “你内炼六腑才多久,就已经把握住了劲力刚柔之变了?” 纪渊只是一笑,《虎啸金钟罩》乃上品功法。 内炼五脏六腑,把握刚柔变化,又有何难。 可魏扬却不这样想,他脸上闪过复杂之色。 人与人之间,当真不可一概而论么? 第三十八章 风雨欲来,有人撑伞 “略有领悟而已。” 小小地在魏教头面前显圣了一波,纪渊表面云淡风轻,内心确有几分自得。 他更加真切感受到了。 命数改易带来的影响有多大。 绝非是一时的提升! 原身本来武骨平平,自八岁开始练武,十三岁堪堪步入内炼。 把家传的《铁布衫》练到第九层,筋骨皮膜小成,进了北镇抚司当缇骑。 这份修行速度,谈不上很慢,但也与“天才”二字无缘。 直到纪渊连着改易两次命数。 此后无论拳脚功夫,内炼脏腑。 皆是毫无困难,一学既会。 “命数与自身息息相关,【龙精虎猛】为身,【钢筋铁骨】为识,这两者使人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不知道运与势改易后,又会带来怎样的变化?” 纪渊心中升起一丝期盼。 他目前挂着【鹰视】和【横死】。 一个是权臣之命,但有刀兵灾劫相随。 一个是容易触犯小人,惹来无常索命。 认真来说,都谈不上上上之选。 “龙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哪。 你内炼进度这么快,踏入服气境界是迟早的事儿。 武举人的功名,应当没什么问题。” 魏扬似是感到欣慰,转而又警醒道: “但你也不要因此小觑了天京城中的将种勋贵,真正的拔尖之辈都在六大真统攀登武道。 前些年,太子殿下就收了一个世间罕有的盖世奇才, 天生的龙象筋骨,百脉具通,一境、二境眨眼就过,直接踏入换血。 后来被皇觉寺和上阴学宫、还有真武山好一阵争抢,几位大宗师差点打起来。” 纪渊挑了挑眉。 这就是传说中气运所钟的天命之子? 相比之下。 自己还挣扎在外炼、内炼的服气境界。 确实有点不够看了。 “不知道日后可否见识一下,那等盖世奇才的命数必定是青紫交加,甚至显出赤色。 若能拓印下来,岂不是一飞冲天?” 纪渊并不敬畏崇拜,反而想着能不能薅一波羊毛。 他在内院当中箭压杨休,便是多亏了皇天道图的拓印之能。 若无朔风关数年的弓手经历,自己哪能做到挽动铁胎弓,五百步外箭箭中靶。 再怎么天资横溢,妖孽绝世,有些本事也要时日修持。 射艺便是如此。 没有几千支、上万支的箭矢喂养,成不了神射箭手。 “昨天的射艺,九郎你当之无愧为头名,接下来的马场、擂台两场小试,就看你压不压住杨休了。” 又聊了片刻,魏扬抬头看到天色渐渐暗淡,准备起身离开。 临了,他格外叮嘱道: “那雪花银蛇肉补气血,记得千万别浪费。” 纪渊应了一声,眸光沉静,心中不起波澜。 倘若他能再积攒一些道蕴之力,或者拓印几道命数。 对上凉国公府的杨休,应该有个六七成把握。 “鹰视、狼顾……不知道我能不能夺了他的命数!” …… …… 日头西斜,魏扬转身出了南门胡同,往长顺坊而去。 尽管讲武堂隶属六部,地位颇为特殊。 可只是做个教头,俸禄自然谈不上有多高。 天京内城寸土寸金,想要落脚大为不易。 靠着朔风关豁出命换来的功劳赏赐,魏扬在外城购置了一处院子。 前几年有人给说媒娶了个婆娘,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算是彻底地成家立业,安顿下来。 想到家里老大正在学识字,老二也会下地走路了。 魏扬粗豪面庞上浮现一抹柔和笑意,不由自主停在小摊前。 掏出几文钱,买了一个拨浪鼓和一双虎头鞋。 等魏扬回到家中,一位相貌普通、荆钗布裙的妇人连忙上前,面带愁容道: “有客人来了。” 魏扬抬眼望去,屋里坐着一个身着金线蓝底绸缎长衫,富家翁打扮的老者。 “阁下是?” 他大步踏进门槛,沉声问道。 自个儿在天京熟人不多,也就像程千里这样的袍泽,以及讲武堂中同僚。 哪里来的客人登门? “见过魏教头,小人姓赵,是凉国公府的二管家。” 这个老者精神矍铄,双目有神。 显然练过功夫,且境界不低。 “原来是赵大管家……登临寒舍有何贵干?” 魏扬眼神扫过那身绸缎长衫,心中有几分诧异。 虽然景朝对平民百姓衣着并无严格规定,但仆从贱籍穿绫罗绸缎,且还不是青黑两色,这已经僭越了。 “其实就一桩小事,想请魏教头帮个忙,结个善缘。” 赵大管家说话态度恭敬,可言语之间隐隐带着一丝倨傲。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这样一想,给国公府做管家,确实是比讲武堂教头要高上一等。 “赵大管家但说无妨,若有用得着的地方……魏某人尽力而为。” 魏扬并非莽撞之人,不会无缘无故得罪凉国公府。 “相信魏教头你也知道,休少爷是国公爷收下的义子,之前因为惹是生非给逐出天京,派他去西山府剿匪。” 赵大管家像个弥勒佛似的,笑眯眯说道: “可我家休少爷性子不好,杀心太重,剿匪引起了民乱。 国公爷无奈之下,只能让他回来挣个武举功名,然后再扔到九边磨炼。 也正是休少爷惹恼了国公爷,所以才轮到外城太安坊的讲武堂。 否则以国公府的身份,怎么可能跟那些卫军子弟争抢。” 魏扬额角跳动,络腮胡子好似钢针扎人。 他按捺住心头火气,好声问道: “杨休早已内炼大成,加之筋骨强横,武举功名手到擒来,魏某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赵大管家摆手道: “我对魏教头有些了解,你跟随过谭文鹰大都督,镇守九边朔风关,屡次立功做到了游击将军。 四次换血的三境武者,放在飞熊卫也是精锐中的精锐,若非得罪了……” 魏扬悍然打断道: “赵大管家有话直说,不必兜圈子。” 老者笑容凝固,旋即淡淡道: “国公爷有两个意思,一是请魏教头行个方便,能否把那个射艺头名的辽东军户挪到外城其他坊。 休少爷既然入了太安坊讲武堂,让别人压过一头,等于损了国公府的颜面, 说出去不好看,传出去也不好听。 二是武举大比最后一关是九州擂,休少爷他内炼堪堪大圆满,踏入服气,但学自国公爷的龙虎大擒拿还不纯熟。 魏教头久经沙场,功力深厚,若能给个面子与休少爷一起对练招式,感悟劲力,那就再好不过。 当然,国公府不会白白让魏教头出力,事后自有一千两银子和一盒强血药散奉上。” 赵大管家自觉地很有诚意。 即便抛开银子和药散不谈,仅是冲着凉国公府的这块招牌。 外城不知道有多少武者愿意主动靠上来,攀附这个关系。 “就这些?” 魏扬绷紧的面庞略微松开,沉声道: “家中有些杂事,今日就不招待赵大管家了。” 送客之意,显露无疑。 “魏教头这是什么意思?” 赵大管家有些错愕,似是不敢相信。 他历来办什么事,只要搬出凉国公府便无往不利。 自家老爷是什么人物? 圣人的结拜兄弟! 景朝的从龙之臣! 当今太子妃的舅父! 这三重显赫身份下, 先天宗师的武道境界反而变得理所应当了。 “国公爷的要求,魏某人做不到。” 魏扬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你家休少爷若真有本事,若真像钦天监说的那么厉害,狼顾之相,兵家种子,那就光明正大与纪九郎斗上一场。 拿不了头名,又挣个什么功名? 靠着凉国公的名声混吃等死,岂非更简单!” 赵大管家瞪大双眼,气血腾地冲上老脸,震得绸缎长衫猎猎作响。 他没想到区区一个讲武堂的教头,敢给自己脸色看? 甚至出言不逊,辱及国公爷! “赵大管家,你养尊处优久了,真个动起手来怕会很难看。” 魏扬铁塔般的身子往前一倾,凝练的气血鼓荡衣袍。 尸山血海趟过来的浓郁杀气,猛地从双眼透发出来。 “好!魏教头有骨气!” 赵大管家心神一沉,好似下一刻就要身首分离,气势微微一弱,只能色厉内荏道: “天京城内还没有见过不给凉国公府面子的!你是头一个! 太安坊讲武堂要护住那个辽东泥腿子?那我就等着看他擂台上怎么死! 真以为十九年过去了,还能再出一个宗平南不成!” 第三十九章 凉国公府,七杀作命 一场秋雨一场寒,那位凉国公府的赵大管家丢下几句狠话,便气冲冲的拂袖而去。 魏扬只当无事发生过,拿起买来的拨浪鼓和虎头鞋。 蹲下身子,逗弄着躲在里屋怕生不敢见人的两个孩子。 “爹爹的胡子……扎脸!疼疼!” “爹爹!我想骑大马!” “……” 叽叽喳喳的活泼声音,让魏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一手抱着一个小娃娃,强壮有力的臂膀上下颠着。 弄得两个孩子咯吱咯吱哇哇大笑,拨浪鼓笃笃笃的响着。 “小心,别摔了。” 荆钗布裙的妇人倚在门口,柔柔说道。 “爹爹!再飞高一些!我以后也要学武,可以飞到天上……” 充满稚气与童趣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小小的院子里,久久不散。 等到夜色渐渐深了,用过晚饭。 妇人把娃娃哄得睡了,端来热水准备给丈夫洗脚。 魏扬连忙接过木盆,开口道: “我是个粗人,受不惯别人服侍,以后这种事让我自己来就好了。” 妇人对着丈夫浅浅一笑,摇头道: “这是奴家应该做的,心里愿意,也很欢喜。 夫君,今日来的那客人,身份不一般吧?” 魏扬双脚踩进滚烫热水,眉毛挑起道: “狗仗人势的东西罢了。” 那位凉国公确实是权势滔天。 即便在朝堂上也颇为跋扈。 时常以太子殿下的长辈自居。 近几年来因为强占田地、蓄养庄奴,被御史台参了好几十本。 却依旧稳坐钓鱼台,权势不减半分。 换做常人能攀附上去,只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 可魏扬生平最痛恨横行无忌,从不把泥腿子当人的权贵公卿。 本来见到那赵大管家面带倨傲,心中已经不喜。 再听到要划掉纪渊的名字、请自己为杨休刷劲。 怒火更是填满胸膛,恨不得把人丢出门去。 “夫君不愿屈身伺候这些当大官的,奴家觉得也好,平平安安才是福气。” 妇人坐在床榻上,温柔小意的说着。 “你不用担心,凉国公也是要脸面的大人物。 再说了,讲武堂择选人才是圣人定下的国策,上至太子内阁,下到六部百官,谁都不许暗中插手,干涉其中。 这是大忌!没人敢公然闹事!” 魏扬拉住妻子的手,放缓语气说道: “真要怪罪下来,柴掌事也不会坐视不理。” 妇人倚靠在丈夫宽厚的胸膛上,低头问道: “夫君当真很欣赏那个辽东考生,我看你把讲武堂发下来的雪花银蛇肉都给他送过去了。 你本来就身子不好,每到子时便气血低弱引动寒症,怎么都不给自己留一些。” 轻轻柔柔的语气之中,有几分嗔怪意味。 听到妻子这么问,魏扬忽然沉默下来。 过得半晌,方才说道: “我老家在东山府,那时候圣人刚定鼎天下,还没那么太平。 三州之地闹了旱灾,家里实在养不活那么多张嘴巴。 于是我十三岁就从军入伍,只为了有口饭吃。 后来跟了谭大都督,辗转去了朔风关,一腔热血想要建功立业,我和老程便是那时候认识的。” 魏扬粗豪面庞上难得显出一丝缅怀之色,搂着妻子,轻声说道: “我在朔风关待了八年,做到游击将军。 过了几年谭大都督调回天京,本来想带着老部下一起。 我没答应,说大丈夫的功名,当自个儿亲手挣,靠贵人拔擢不算真本事。 老程说我性子太烈、太莽撞,不懂得屈从世道规矩,迟早吃大亏。 嘿,没成想真给他说中了,我没过多久因为冲撞了某个厉害人物,灰溜溜被赶出了飞熊卫。 这些年来风霜雪雨都经历了一遍,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普天之下的亿兆生灵,有人生来如龙翻云覆雨,注定要立于潮头,有人却脚踩泥泞,头顶风雨,豁出命来只求一个前程。 我和九郎都一样,啥也没有,只凭一股心气。 当年,我求前程的时候,有谭大都督、有老程提携、搀扶着,如今也该轮到我为九郎撑一撑伞了。” 魏扬想起那个初入讲武堂,便倒拔千斤铜柱的辽东少年郎。 “大丈夫的功名,当从刀中取……哈哈哈,这小子跟我是不是有几分相似?可惜啊,我不是谭大都督那等通天大宗师,这把伞也撑不了多久。” 妇人安静听着,她其实并不太懂沙场、朝堂之类的东西。 但却很爱听,因为丈夫说起这些的时候,有股子顶天立地的豪迈气概。 …… …… 天京内城,凉国公府。 这座五进五出的深宅大院,就靠在正阳门旁边,隔壁是空置下来的宁王府邸。 这一条街上,没有低于二品以下的朝廷大员,被外人戏称为“公侯坊”。 那位身着绸缎长衫的赵大管家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二进院子的正房。 沿途婢女、家丁、护院如云,但凡见到了他都要躬身问好,低头行礼。 众所周知,凉国公治家如治军,极其严格。 上下尊卑,容不得半点逾越。 每年因为些许小事被打死、填井的仆从杂役,至少得有十几二十个。 外面威风八面的赵大管家到了二进院子,立马收起气焰。 弯腰躬身候在外面,等待主子的召见。 婢女通传之后,里头传来不紧不慢的温润嗓音: “赵二回府了?传他进来。” 赵大管家大气也不敢出,低头钻了进去。 宽大的正房,一应摆设只能豪奢二字形容。 临窗是一张价值千金的紫檀雕龙大案,上面摆着云停斋的四方小鼎,里面点着静心凝神的龙岩香。 至于文房四宝、名人字帖更是堆积如山,价值不菲。 再往里走,暖香熏人,扑面而来。 竟是铺设了地龙,即便深秋时分寒意深重,室内依然温暖如春。 “看你脸色,这是事情没办好啊?” 一张垫着软褥子的大榻上坐着个青年男子,相貌平平,眼角眉梢有股子掩盖不住的跋扈气息。 “我父亲不怎么上朝议事后,连讲武堂的教头都敢不给咱国公府面子了?” 赵大管家缩了缩脖子,老实答道: “成少爷,魏扬他不识好歹,老奴有的是办法收拾。 府里真要办妥这桩事,让休少爷扬名天京,其实找柴青山更方便,他说话也更有分量。” 那个被称为“成少爷”的青年男子眉毛往上挑了一下,冷笑道: “小狼崽子争不争得到武举功名其实是小事,只不过连着好几年,都让越国公、阳武侯家抢去风头,我爹表面上不说,心里头很不高兴。 而且,这一次要输给旁人就算了,我听说射艺初试让一个辽东泥腿子拿了头名,凉国公府的脸面往哪搁?” 赵大管家用力点头,连连附和道: “少爷说得在理。” 青年男子手里捏着两枚铁胆,不断旋动着,声音平淡道: “你去太医局购两枚养气大丹,让杨休早些突破,马场、擂台绝不能再输了。 还有,这狼崽子不听话,你叫王武好好看着,别再闹出什么事了。 最近上面有了风声,圣人……可能要出关临朝了。 太子、几位王爷,还有我爹都很关注。 这一次的武举大比九州擂,说不得会很隆重,摆在皇城,个个都想长脸呢。 万一蒙德圣人垂青,那可就不得了。” 赵大管家心头一凛。 圣人临朝? 这可是大事! 太子监国二十年。 始终没出什么纰漏。 外界一直有种说法,圣人若再次临朝就会传位于太子,自个儿当太上皇。 “那辽东泥腿子怎么办?” 赵大管家问道。 “杨休学了我爹的龙虎大擒拿,服了两颗养气大丹,省去一年的内炼功夫,这要还斗不过一个没有家世的军户之后,还能怪得了谁?让他自己滚去九边就是了!” 青年男子眯了眯眼睛,哼了一声道: “纪渊?纪九郎?这些泥腿子个个都想做宗平南,他们哪里知道,人家宗大将军是‘七杀作命’的命格,岂是一般人可比!” 第四十章 尊卑贵贱,再出命案 “七杀作命?” 赵大管家适时地流露出一丝见识短浅的好奇之色。 他深知自家主子的性情。 这个时候若不捧哏。 必定会有苦头吃。 “钦天监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青年男子捏着两颗铁胆。 榻下跪着两个姿容出众的美婢。 一人捶腿,一人捧炉。 “老奴曾听国公爷提及过,说是为朝廷推算天象,观察国运的一处机构。 每逢大战出征,圣人或者太子都要问询过监正大人,才好制定国策。 对了,那钦天监好像还负责每三年一次的天下榜单拟定更替。 休少爷就被收录进去,评点为狼顾之相,兵家大材。” 赵大管家毕竟是给凉国公府办事,消息比常人要灵通许多。 尤其是朝堂的各种传闻、风声,往往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对景朝最为神秘的钦天监,多少有几分耳闻。 “没错。钦天监内有一部金书仙籍,上面记录有世间所有天人合一,步入宗师之境的顶尖人物。 其下又有数卷副册,细分成山河、潜龙、幼凤等等。 几乎把展露头角的英才、奇才统统一网打尽。” 尔后,才吐出一口浊气。 “贱胚子!” 青年男子骂了一句。 他父亲是当朝国公,天底下有名有姓的大宗师。 可自己却没什么武道天赋,纵然补药、大丹吃了许多,仍然卡在通脉二境。 莫说钦天监的潜龙、幼凤两张榜,连只限于大名府这一地的京华榜都没上去。 每每想及此事,心中就感到郁闷。 “除去拟定此类榜单,钦天监还细分了人之资质根骨,统合诸般玄理之论,穷究气运之道。” 稍微发泄了一下,青年男子斜靠在榻上,声音淡淡道: “这一代监正很推崇元天纲的学说,他也认为人有命数,其中分贵贱不同。 然天生不凡者,还能自成命格。 就像宗平南的七杀作命,又叫七煞入命,很是了得。 据传,他每过一重血光之灾,就能吸纳他人凶煞,养己身气数。 七次过后便运道大成,武道修持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否则,宗平南被压在招摇山那么久,凭什么能逆势而起!?” 赵大管家睁大眼睛。 竟然还有这种奇事? “那些能被六大真统争抢着收入门墙的天之骄子,多半都是命数极盛,天意垂青之辈。 所以我说,泥腿子这辈子都是泥腿子,真以为宗平南跟他们一样?人家是命数自成格局,一遇风云便化龙。” 青年男子忽地意兴阑珊。 他这辈子是没法学父亲建功立业,位极人臣了。 只能靠着余荫,好好享受富贵日子。 “成少爷所言极是。” 赵大管家弯腰低头。 “退下吧,还有……再换个人过来。 一点都不懂事,搅了本公子的兴致!” 青年男子反手一巴掌,就把刚才被他掐得痛呼的美婢打飞出去。 “圣贤说,人无高下之分?真是可笑! 连命数都有贵贱,人怎么可能没有高下区别? 要不然,怎么本公子生来是国公的儿子,你生来就是下贱奴才呢?” 另一个美婢瑟瑟发抖,缩在坐榻旁边,生怕也落了这样的下场。 “老奴告退。” 赵大管家早已习惯成少爷莫名其妙的火气发作,沉默着不说话。 抬手拍晕那个惶恐的婢女,像牲畜似的,将其拖出屋外。 深宅大院,豪门府邸。 后院里埋的仆从杂役,枯井里填的小妾婢女,何曾少过? …… …… 近些日子,纪渊住的地方,也就是南门胡同的破落宅院颇为热闹。 天京三十六坊每座讲武堂,每考完一场都会张榜公示。 此前他倒拔千斤铜柱,得到气力如虎的上等品相评价。 加上射艺夺得头名,稳稳位居太安坊讲武堂的榜首。 名不见经传的辽东泥腿子,悍然压住一众将种勋贵。 一时之间,风头大盛。 等到榜单一经公布,消息不胫而走。 纪渊立刻不得安宁,短短两日便有好几拨人上门。 首先是同住胡同里的街坊,送了鸡鸭鱼肉等吃食过来,当做贺喜。 平小六那个机灵小子,特意从家里提了两包精细的私盐。 都不是什么贵重物什,纪渊也就都收下了。 其次就轮到二叔纪成宗,过来的时候醉气熏熏,高兴地跟他自己考上一样,连连说了十几句“争气”。 最后还有北镇抚司的缇骑同僚,他们各自筹钱买了些好酒好肉,三五成群聚成团伙,很是小心的发出邀请。 纪渊也愿意给个面子,没有拒绝。 他日后补缺百户,想在北镇抚司立足,少不得要拉起自己的人马。 上官的威风,其实都是手下人给的。 这个道理,纪渊心里明白。 所以,望着清一色的云鹰袍,他也很敞亮。 有人敬酒就喝,有人吹捧就笑,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提防和摆谱。 这让气氛始终火热,没有冷场下来。 “感谢诸位兄弟的抬爱,特地过来贺我。” 纪渊连着喝了好几轮,满身酒气,眼神却很清醒。 他年纪轻轻,端坐在上首。 其余十几个缇骑好似众星拱卫,将其围在中间。 主次地位,显而易见。 “九哥你的胆气,咱们都听说过,也见识过!” 有一个白脸儿的缇骑,双手举着酒杯就送了过来,脸上带着激动。 “北镇抚司里头,不管小旗、总旗,谁都能差使我等,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也就九哥你有这样的本事、这样的魄力! 总旗欺压,那就断总旗的腿!百户暗算,就打百户的脸!” 从纪九郎到九哥,这样的变化,纪渊坦然受之。 他眸光沉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淡淡道: “世上哪有那么多大人、小人。 咱们是无品无级的缇骑,不如总旗、百户威风。 但我等听令,遵的是王法,守的是景律,而非给上官当狗腿子,弯腰做奴才!” 纪渊声音不高,分量却很重,犹如金铁掷地有声。 那一众缇骑更加振奋,轰然应诺。 他们只觉得喝下去的酒里,有股子更烈的味道,直冲脑门! “说起来,之前忙着讨好林百户,给许献出头的那个李总旗,他也算是遭了报应。” 又有个鹰钩鼻的缇骑沉声道: “他主动领了盐帮管事钱五莫名身亡的那桩奇案,想要争个功劳,连着查了好些天半点线索也没有。 前天晚上不知道为何跑到义庄,隔日也没来衙门点卯,等搜寻到人的时候,尸身已经发硬,只剩下一具气血干瘪的皮囊了。 衙门里都说是被精怪吸走了魂魄……那桩案子如今再没人敢碰了。” 纪渊忽然抬头,眸光闪动。 那个对自己出手的李总旗死了? 莫非跟他一样误入阴市,撞到了更凶煞的诡物? 第四十一章 大圆满,狭路逢 有酒有肉,吃饱喝足。 待到天色深了,一众缇骑方才尽兴散去。 这些人也很有眼色,临走之前还知道把杯盘狼藉的桌面收拾干净。 不经意的细节,充分表现出了纪渊如今的地位变化,俨然有种领头的意味。 等到热闹的院子安静下来,他端坐在长凳上,无声感慨道: “难怪圣贤会说,名气是聚宝盆,名气是黄金台。 人若有了名,气候就成了,钱财和人手都会争相投奔依附于你。” 这个道理他很早就听过,不过此时理解得更加深刻。 只是太安坊的一张榜,讲武堂的一个初试头名就能扭转许多形势。 以前并不来往的街坊邻居送来鸡鸭鱼肉。 曾经排斥自己的缇骑同僚结伴而来齐心祝贺。 “这才考完第一次初试,刚成了武生。 倘若真当了武举人,又是什么样的景象? 林碌还能再拿捏我吗?到时候该他睡不着觉了。” 纪渊呼出一口热气,许是喝得太多,眼中浮现一抹恍惚。 念头转动之间,他不由想到刚才那个缇骑所说的案子。 李总旗死了? 尸身被发现在义庄? 气血干瘪只剩下皮囊? 从他人口中得来的各种线索,飞快地在纪渊心头闪过。 恍如复杂的拼图,一点点被拼凑着。 “那阴市的老汉说,我是官府中人,有龙虎气。 即便没有凝聚煞气血光,寻常的阴魂也害不了自己。 姓李的武功不算差,筋骨皮膜熬炼大成,加上北镇抚司总旗,好歹算是官身,竟然离奇暴毙了?” 下意识地,纪渊屈起手指轻轻叩击木桌。 对于这桩至今还没什么头绪的奇案,他其实颇感兴趣。 “入夜之后为阴世,游荡的诡物能杀人……也许会是个机会。” 渐渐地,纪渊思绪有些偏离,从推敲案情滑向了如何策划出一场完美犯罪上。 他心里头默默记着好几笔账呢。 许献断了一条腿,勉强算是扯平了。 接下来还有漕帮的铁砂掌罗烈,北镇抚司百户林碌,以及……他背后那位千户大人。 至于杨休? 倘若那条疯狗不来招惹自己。 纪渊倒是懒得理会。 对待杨休那种人。 必须一次打死。 绝不能给任何反咬的机会。 “阳间这边,我已经交待过那些缇骑,让他们平日留意一些古旧的玩意儿,以便于积攒更多道蕴。 等我内炼功夫再深一些,可以再探一次阴市。 《虎啸金钟罩》提炼的特质是【降魔】,正好克制阴魂,不遇见极为凶煞的诡物,自保应当没有问题。 最好早点除掉姓林的,一是省得夜长梦多,又被小人搞事,二是能再了结一笔账。” 纪渊思忖着。 他从来都不是宽宏大量的温厚性子。 自己和林碌之间。 已经不再是百户位子的补缺问题。 有些仇结下了。 自然要分个生死。 “不管他背后的千户是谁……” 纪渊定下心思。 他灌了两口凉水醒了醒酒意。 再走到厨房取了一只瓦罐。 里面是魏教头给的雪花银蛇肉。 相比起牛羊肉、以及虎骨药材。 这种有道行的妖兽血肉更加大补。 尤其是完成内炼六腑之后。 每次进食都能迅速吸收。 练功事半功倍! “吃起来跟煮了很久的皮带一样。” 纪渊面无表情咀嚼着过于坚韧的雪花银蛇肉,即便大火炖煮了三个时辰,口感仍然很糟糕。 也不知道魏教头怎么好意思说,这是人间绝味! “但效果确实很明显,六腑之内像是吞进了一团火,化为一股股热流渗透全身……内炼大约有七八成左右了。” 纪渊闭上双眼,浮现出来的人体图案,已经逐渐被深红色覆盖。 等到他全身彻底被气血包裹,每一处细微地方都有遍及。 内炼就大圆满了! 那时候。 纪渊便正式踏入服气一境。 哪怕放在英才云集、天才遍地的天京城,也算是拔尖的翘楚了。 说不定会被选进大名府的京华榜。 …… ……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 “差不多了。” 纪渊吃完最后一份雪花银蛇肉。 缓缓闭上双眼,进到入定的状态。 积蓄深厚的内气不断催发。 四肢百骸,筋骨齐鸣,犹如雷声隆隆,又像是虎啸余音。 整个身子都在进行极其细微的弹抖颤动,罩在外边的衣袍就跟充了气一样,猛地鼓涨起来。 气血勃发! 纪渊只觉得七窍当中,似有滚烫的液体喷发出来。 皮肤表面泛起刺眼的红色,仿佛煮熟的大龙虾。 他咬紧牙关,竭力闭住毛孔,锁住精气。 五脏藏神,不容有失! 倘若这股气一泄,根基就损了四五成,等于冲关失败了。 尔后,体内六腑如磨盘把大补的雪花银蛇肉缓缓绞碎。 这好比火上浇油! 给烧得正旺的炉子里添了一把薪材! 纪渊日夜修持的内气、血气,宛似奔腾而至的大江大河。 七个呼吸的时间,游走遍了周身各处。 他清晰无比的感觉到肉壳内外,好似打破了一层隔膜。 变得浑然一体,硬如铁板。 脊椎大龙节节贯通,往上拔高几寸。 四肢、胸腹、腰跨……根根大筋拉伸着,隐约拧成一团,变得更为饱满坚实。 一次全面的强化! “现在的我,至少能打两个以前的我!” 纪渊把自己当成了计量单位。 作为突破的参考。 内炼大圆满! 常人二十年的勤勉修持,就这样被轻松跨越过去。 内心激动之余,纪渊直欲仰天长啸,抒发胸中的畅快之感。 但他强行忍耐住了,继续运起《虎啸金钟罩》的行气路线。 收拢滚滚热力,澎湃气血。 “这一关过去,再对上杨休就没有任何忌惮了,讲武堂随便我趟!” 纪渊眸子亮如大星,爆发出两团惊人光彩。 旋即,慢慢地敛没。 稍作歇息,休整了半个时辰。 他重新穿戴好云鹰袍,踏步出门。 “内炼一成,心气就如浪升起,趁着这个机会解决掉姓林的,再拿下武举人功名……刹那天地宽。” 纪渊孤身行走在阴暗狭窄的胡同巷子,心头杀机似有若无。 他这人办事,最不喜欢等了。 能够当天做完,那就绝不隔夜。 “纪九郎……咱们寻个时日再来耍耍如何?” 纪渊脚步忽地顿住,右手按住腰刀,冷厉目光扫向堵在前面的两道人影。 一个头戴乌金冠,像是枯瘦病痨鬼的,正是杨休。 那双眼珠子收缩成针尖大小,宛如碧绿磷火闪烁着。 “择日不如撞日,想死的话,今天我正好有空,可以送你去投胎。” 第四十二章 龙虎擒拿,横练显威 “择日不如撞日,想死的话,今天我正好有空,可以送你去投胎。” 纪渊声音微冷,目光越过杨休,锁定他身后的那个中年男子。 此人皮肤黝黑,骨节粗壮,神色冷漠,隐约有股子沙场悍卒的铁血意味。 毫无疑问,是个扎手的点子。 纪渊按住腰刀的手掌倏然一紧,大拇指推刀出鞘寸许。 对方武功境界,绝对要比自己高出许多! 二境通脉? 还是三境换血? 再然后,他不禁想到凉国公曾经执掌三卫。 北上击破百蛮,再平西南叛乱。 兵部当中,军方各处,甘愿以他门下走狗自居的将种勋贵不知凡几。 府邸里家将护卫,多半都是从九边军镇退下来的百战老兵。 “内炼大成?听说你进讲武堂之前才是外炼大圆满。 这才过去多久,武功又有突破,不愧是上等品相的武骨评价! 莫非魏扬是把你当关门弟子培养?难怪他拒绝国公府的招徕!” 中年男子抬头说道。 “阁下是哪位?” 纪渊故意问道。 “某家王武,是凉国公府的家将,休少爷的随从。” 中年男子也不掩饰身份。 他是二境通脉。 早已凝聚三十六条气脉,肉身如披铁甲,真正的刀枪不入,以一敌百的存在。 纪渊区区内炼。 根本不配被他放在眼里。 再怎么天资纵横。 也要成长起来才作数。 “原来是国公府的家将。” 纪渊嘴角勾起,识海内的皇天道图荡漾不休。 汲取精神,映照命数。 【王武】 【百人斩(白)、虎狼(白)、悍卒(白)、血煞(白)、横刀(白)】 “又是一个五白命数……大约与程百户相当,不过气血似乎要弱一些。” 纪渊眸光闪动,淡淡道: “俗话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国公府家的少爷跑来外城堵我的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不等王武回答,杨休踏前一步。 他声音不像个少年人,嘶哑得很: “纪九郎,上次射箭输给你了,我本有些不服气。 后来回去试了挽动铁胎弓,虽然能发箭于五百步外,但准头差了太多。 初试射艺技不如人,我认了。 擂台战之前,咱们再寻个时日耍耍看怎么样?” 纪渊面色平静,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好啊,要签生死状么? 签的话,我倒是愿意陪休少爷练练手。” 杨休闻言,眼中立刻冒出两团凶光。 他冥冥之中感应到纪渊隐而不发的浓郁杀机,咧嘴笑道: “咱俩有什么大仇吗?” 纪渊反问道: “跟你耍过的那些人,多少残了?多少死了? 休少爷,今天特地教你一个道理。 天道之下,人命贱如草。 任谁都只有一条,凉国公府的人也是如此。 你想耍可以,但最好仔细掂量一下,自个儿会不会输,又输不输得起?!” 如同杨休这类人,纪渊在上辈子见过一两个。 充满攻击性,容易受到情绪驱使,没有确切的善恶观念,无法理解通常意义上的感情。 简而言之就是有大病。 他们就像年幼的孩童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开水烫蚂蚁窝一样。 并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于杨休而言,弄死、弄残一个人,就跟故意踩死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他会觉得有趣。 至于被踩的那只蚂蚁死不死、残不残,与自己何干? 所以,天京城的将种勋贵,才会将其视若疯狗。 “纪九郎,你真是我的知己! 我终于明白娉儿说,相见恨晚是啥意思了,擂台上咱们再见!” 宛似碧绿磷火的眸子闪烁,杨休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去。 忽地,他脖颈上那颗头颅如狼回首,直勾勾盯着纪渊。 身子猛地一拧,足下用力一点,震起大片尘土。 那身蓝色锦袍疯狂抖动,大龙脊椎带动腰跨,身形一闪而至,仿佛怒蛟腾空。 只在刹那间! 强悍的气血喷涌而出,青黑的大筋缠成一团,五指成爪,当头落下! 这下要是抓实了,钢筋铁骨的身子也能挖出几个血洞来! “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 纪渊心中早有提防。 腰间挎着的那口百炼刀夺鞘而出,化为一道雪亮的匹炼! 嗤嗤嗤! 这一刀化用劈空掌招式,又狠又快,好似把大气都切割开来。 深厚内气灌注之下,连精铁都能斩断! 杨休鬼火似的眸光陡然爆绽,脚下步伐变化。 如龙腾,似虎跃,恰到好处收住身形、止住冲势。 拳脚功夫的精要,其实都在下盘。 因为力从地起。 凉国公年轻时候打遍三府之地,所依仗的那门龙虎大擒拿,便是如此。 主旨在于练龙形,走虎步。 尔后,杨休脖子一缩,身子一矮。 犹如凭空消失,滑动到侧边。 纪渊百炼刀横斩落空,心知不好。 经历过朔风关的尸山血海,他不止磨炼了射艺,还积累了诸多厮杀经验。 当即站定回身,左腿如铁鞭抽了出去。 气流似炮仗般炸裂,“啪”的一声踹中杨休。 这位凉国公义子。不愧是吞服过角蟒内丹的强横筋骨。 一团团筋肉隆起,硬生生消磨掉了沉重力道。 旋即,双手探出,快若电光,使出擒拿之中的缠字手法。 那干枯的手掌,抓住纪渊的胳膊。 内气催发之下,一提、一放,用力拖拽。 这要换做筋骨差点的内炼武者,当场就要被扯断一条手臂。 可纪渊是钢筋铁骨,外炼大圆满。 加上练过《虎啸金钟罩》,一身坚固的横练体魄,顽强地很! “撒开!” 纪渊低低地喝了一声,根根大筋扭曲如小蛇。 四肢百骸内的深厚内气爆发出来,皮肤表面泛出淡淡金红之色。 浑身筋肉剧烈弹抖之下,猛然挣脱杨休的缠字手法。 之后,纪渊反手握刀,屈肘往前一撞。 咚! 犹如洪钟大吕! 坚硬刀把撞在杨休的胸口,发出金铁轰鸣般的一声闷响。 纪渊眼中杀机深重,趁势再进一步,左右两手交握,雪亮的刀锋只差一线就能抹过杨休脖子。 铛! 有人用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那口百炼刀。 蓄力一弹! 那股雄浑的内气震荡刀身,几乎撕裂虎口。 纪渊闷哼了一声,体内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若非内炼大圆满,加上《虎啸金钟罩》的横练体魄过硬,恐怕要受重伤。 饶是如此,他仍然死死地握住百炼刀不撒手。 拧身,错步,往前跨步! 两条手臂筋肉虬结,整个人好似拔高了、涨大了。 一股股血气狂涌,使劲推动着刀锋。 哧! 那根抵住刀刃的粗黑手指瞬间裂开一线,随即连皮带骨被削断! 通脉高手又如何? 照样一刀斩之! “小杂种!你找死!” 猝不及防之下,断掉一根手指,剧烈的痛苦传递而来,王武狂怒吼道。 强大的脏腑扯动气流,吹得狭窄的胡同墙皮簇簇作响。 只见他五指捏合,紧握成拳,犹如几百斤重的铁锤悍然砸落! 可纪渊反应更快,早在王武动手之前,就用极冷、极快的声音说道: “无故杀害讲武堂考生!处以极刑!无故伤及讲武堂考生,下放诏狱! 更何况我还是北镇抚司的缇骑,你一个奴籍家将,袭击朝廷命官,不仅自己要被车裂、分尸、腰斩,满门都要流放……你可要想好了。” 当“极刑”、“诏狱”的字眼落进耳中,王武就停手下来,那只铁锤般的拳头再也不得寸进。 任凭手掌血流如注,一截断指跌落在地。 可又能如何? “你真是个厉害角色啊,纪九郎。” 杨休摸了摸脖子,微微有一抹鲜红之色。 他又一次,差点死了。 第四十三章 玉面佛,小丹会 “事不过三,杨休。” 纪渊正手握住百炼刀,抬起胳膊用云鹰袍擦去上面血迹。 “再有下一次,你也许就真的死了。” 他那双冷厉的眸光沉静如水,其中连半分波动都无。 好似刚才拔刀斩伤一位通脉高手,且对凉国公义子痛下杀手。 这一切行为,压根与自个儿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这不由地让杨休想到,义父常说的那句话: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之人,可拜上将军! “只是耍一下子,何必那么认真呢。” 杨休咧嘴笑着,一脚踩在王武那截断指上,将其碾成烂肉。 “纪九郎,你的刀很快、很利,以后若有机会必然要好好见识!” 收起拳头的王武面皮一抽,恨不得刚才任由这个狼崽子被纪渊一刀枭首,省得赔上自己的一根手指。 “杨休,如你所愿,擂台上见。” 纪渊拄刀而立,一夫当关也似,淡淡说道: “咱们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杨休眨了眨眼,这一次是真的转身而去。 临走到巷口,他嘿嘿笑了两声,彷如老鸦聒噪: “我准备踏入服气一境了,稍后服用两枚太医局的养气大丹,应当能凝聚出一条气脉来……纪九郎,你可不要懈怠啊。” 纪渊面无表情,心如无风古井不生丝毫涟漪。 凉国公府的义子,磕几枚大丹自然是合情合理。 可想借此激怒于他,甚至达到扰乱心境,耽误练功进度的效果。 那只能说,杨休未免太过天真了。 “你笑我没有大丹,我笑你不懂外挂。” 纪渊嘴角勾起。 通过皇天道图映照命数之能,再加上自己的努力,什么大丹能比得了? 收刀回鞘,踏出巷子。 纪渊回头看了一眼,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等手头宽裕了,我要不要找个好点的宅子?” 他已经在这条胡同里遭受了两次伏击,虽然都没有成功,但总感觉风水不是很好的样子。 “纪兄!纪兄!” 未等纪渊想好哪个坊的地段好价格便宜,略显熟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他转身一看,头戴银丝抹额,一身精美华服的洛与贞招了招手,身后跟着个水灵婢女。 这位家里开钱庄,除了银子一无所有的阔气少爷兴冲冲凑了过来,拍手笑道: “我适才瞧见杨休和他的随从落荒而逃,想必是被纪兄你狠狠教训了一顿!” 斜睨了一眼洛与贞,纪渊平静道: “我差点栽在他们手上才对,凉国公府的家仆竟然是通脉二境武者,只能说豪门之家底蕴深厚。 真打起来,那人一只手就能掀翻我这个内炼层次。” 可洛与贞完全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一门心思吹捧道: “纪兄,我刚才看你站在闹市之间,隐然有种龙盘虎踞、藏而不露的高手气势……想必武功又有突破,是也不是?” 你是怎么能从一个错误的前提,得到正确结果的? 纪渊有些无话可说,只能点头道: “堪堪内炼大圆满,没什么值得炫耀的。” “纪兄你……什么?当真突破了?纪兄果然是天纵之才,不愧为太安坊讲武堂考生头名。” 洛与贞先是睁大眼睛感到意外,随后顺着杆子往上爬: “今日秋高气爽,咱们相遇也是缘分一场,不如一起喝个小酒,由我做东如何?” 纪渊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气,轻叹道: “洛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我还想去琉璃厂再逛一逛。” 他之前吩咐一众缇骑,说自己喜好古物,让留心上了年头的小物件儿。 没几天就有人过来报信,声称收到了好东西。 “这么生分干嘛?你我也是同生死共患难过的好友,叫我三郎就好。 不过琉璃厂……那地方邪门啊,纪兄。 我上次撞了邪祟,好几天都没敢出门。 托家里人请了一块皇觉寺高僧开过光的玉面金佛,这才安心下来。” 洛与贞本来脸上带笑,可一提及琉璃厂,他就想起那天晚上的城隍庙街,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说罢,这位通宝钱庄三公子拎起脖子上的挂坠,一条红线系着精致小玉佛,刻得栩栩如生,有股子禅定气韵。 【四百点白色道蕴】 皇天道图微微抖动。 给出映照评价。 “确实是高僧的手笔,气象非凡。” 纪渊眸光一亮,差点想要出手抢夺。 考虑到洛与贞的身份,果断按下心思选择放弃。 人家是天京城最显赫的皇亲国戚,跟皇后娘娘都能搭上话。 惹不起啊。 “纪兄,琉璃厂最好少去,皇觉寺的高僧说那里阴气重,伤身子。” 洛与贞劝说道。 “没事,我一身正气,百邪不侵。” 纪渊嘴角上翘笑着说道。 “那好吧,既然纪兄有要事在身,我也不勉强。 只是我明日特地办了一场小丹会,请务必过来捧个场。” 洛与贞话锋一转,热情相邀。 “小丹会?洛三公子,景朝律法规定,禁止大丹流通,你可不能知法犯法。” 纪渊提醒道。 由太医局出产的大丹。 放在上一世,那就是枪支弹药这类军火,严禁在市面上出现。 别收走私买卖了,连购入、私藏都是大罪。 尽管洛与贞是皇亲国戚,可一旦被人抓到把柄,却也不好收场。 “纪兄你想岔了,大丹虽是禁物,可灵药、补药却非如此。 我家中也算有些钱财,故而供奉了几位药师,他们各有几张上品药方,像是豹胎生筋丸、熊胆大力酒、虎骨玉髓膏,这些都是大补之物,最适合练武中人。 为了夸大,就将其称之为‘小丹’。” 洛与贞轻轻一笑,浑身散发出几千两雪花银般的耀眼光芒,毫不在意道: “我准备拿它们当个彩头,广邀外城各坊讲武堂的俊杰人物,互相较量分个高低,一是友好切磋,增进见识;二是拉拢人手,排斥杨休那疯狗。” 纪渊嘴角抽动了一下,感慨着有钱真好。 那几样东西,搁在其他药铺。 钱袋里没个三四千两银子,估计都不好意思开口问价。 洛与贞却只当是彩头,甩手就打算送出去。 财大气粗,不过如是。 “有空的话,绝对赴会。” 纪渊点了点头。 他也馋那些大补之物。 但跟有钱阔少打交道,一定不能太看重金银俗物。 否则,难免会被人家看低。 “纪兄可一定要来,没你撑场面,我怕小丹会让人轻视了。 我家中还有许多古玩字画,皆是名家之作……必不会让纪兄你失望而回,” 洛与贞叮嘱道。 城隍庙街之行后,他愈发佩服纪渊的本事与心性。 觉得偌大的天京城,唯有此人才能压住杨休。 “少爷,那人不过北镇抚司的一介缇骑,无品无级,官身都不是,你折节相交已经足够给面子了,他居然还毫不领情,实在有些狷狂桀骜了!” 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婢女愤愤不平。 往常那些内阁的公子,六部尚书的少爷。 哪个见着了洛与贞,不是笑脸以对,热情以待。 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冷遇?! “翠环你懂什么,纪兄这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乃大丈夫本色。” 洛与贞低声呵斥一句。 他遥遥望着纪渊消失在闹市的背影。 心中又想道: “若他真是个为权贵折腰的性子,如何敢去冒着得罪凉国公府的风险,压住那杨休! 好姐姐,我为你这桩事可尽了心力,成不成,就看运气了。” 第四十四章 人皮书,八百点 别过洛与贞,纪渊转头直奔太安坊锣鼓巷的醉花楼。 顾名思义,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天京但凡好点酒色、喜欢寻欢的男子只要打听一二,都能知道那句话。 外城多娼馆窑子,内城多勾栏青楼。 什么意思呢? 这娼、妓并非一体。 娼是卖身卖肉, 妓是卖艺卖色, 两者是不同的意思。 娼馆窑子,只要给钱就是大爷、就能随意尽兴。 不拘任何规矩,也不用在意窑姐儿愿意与否。 而勾栏青楼,门道却就多了不少。 因为妓往往都通音律识风雅。 琴棋书画、吹拉弹唱。 样样皆要学,皆要精。 且姿色不差,甚至不乏有冰肌玉骨、媚骨天生的上等人物。 她们接待的客人都是风流名士,俊彦才子,朝廷大员,诸如此类。 档次就显得不同。 故而,进到勾栏青楼。 想要做入幕之宾,享受鱼水之欢。 首先银子必不可少,其次本事必不可缺,再就是风姿容貌必不可差。 有了这样的条件,才能无往不利,赢得芳心抱得美人。 简而言之。 娼与妓之间。 存在着门槛高低和身份贵贱的明显差异。 前者为贱,后者为贵。 纪渊今天要去的醉花楼,就是太安坊专门做皮肉生意的一座娼馆窑子。 约莫半刻钟左右,等他到了戏子、伶人混杂聚居的锣鼓巷,已经外三层、里三层挤满了好事者。 这年头穷苦百姓没什么乐子,菜市口看杀头都能津津有味。 哪家哪户有热闹可以凑,直接就搬好板凳揣着瓜子坐过去了。 “北镇抚司又来人了。” 众人见着纪渊那身缇骑云鹰袍,各自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忽然间,有人高喊道: “可是讲武堂头名的纪九郎?”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引来纷纷议论。 “纪九郎?莫非是那个倒拔千斤铜柱,箭压凉国公义子的北镇抚司缇骑?” “正是!长得好生出彩啊!” “果真少年英雄,威风八面!” “这位九郎了不起,为咱们太安坊狠狠地争了口气!” “……” 一下子成了瞩目焦点,纪渊依旧从容淡定。 握刀抱拳,左右拱手,被人簇拥、注视进到锣鼓巷里。 自从讲武堂张榜公示,他俨然成了太安坊的风云人物。 每天登门送礼的拜访,结交邀宴的活动层出不穷。 不过这也符合纪渊的原本想法。 靠山都无一座、家世都无一门的泥腿子。 倘若始终秉承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惦念着藏拙隐忍待时而动的做法。 这辈子能有什么机会出人头地? 纪渊深入宽敞的锣鼓巷,一座座错落有致的深宅院子分布其中。 外面多半都挂着大红灯笼,两扇木门半掩着,并未关紧。 据传,此为行内的规矩。 红灯笼是说姑娘还未开张接客。 半掩门则暗指方便男子登堂入室。 等有人上门,灯笼就会取下,门扉也会掩上。 后来者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情况,省得撞上碰面徒增尴尬。 “九哥,你来了啊,咱们进去说。” 一个白脸儿的缇骑靠在醉花楼门外,本来是懒洋洋的,闲着无事瞥着里头的莺莺燕燕。 见到纪渊出现,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腰板挺得笔直。 “怎么回事?醉花楼里能有什么古物,还让我鉴赏成色?确定不是鉴赏姑娘……” 纪渊右手按住刀柄,身材挺拔眉目冷峻,自有慑人的气度。 只是立在门口,那龟公、老鸨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迎客。 “你们瞎了眼不成?连我家九哥都敢怠慢!这醉花楼不想开下去了?!” 白脸儿缇骑甩着刀鞘重重拍门,弄出好大动静。 厉声呵斥完毕,这才转头恭敬说道: “九哥你待会儿就知道了,容小的卖个关子。” 纪渊眯了眯眼,摸不清楚这白脸儿缇骑摆的是什么龙门阵。 受到威吓的龟公、老鸨连忙凑了上来。 一个弯着腰叫大爷,一个挺着胸唤窑姐儿。 顿时满堂热闹,嘈杂无比。 “兄弟叫什么名字?上回一起吃酒人太多,却是忘了细问。” 纪渊粗略扫过那群露肩露肉的莺莺燕燕,感慨着这娼馆窑子档次的确差了不少。 抬眼望去,尽是庸脂俗粉,大概也就上辈子的会所水平,比不了更高一层的勾栏青楼。 “小的姓裴,单名一个前途的途字,家中排行第四。 亲近些的就唤我裴四郎,同僚之间有时开玩笑,也叫我裴狗儿。” 白脸儿缇骑热切说道。 好像能被纪渊知道名字,是什么莫大的幸事。 “为何要叫狗儿?忒不好听。” 纪渊眉头微皱问道。 “因为小的鼻子特别灵,脂粉香气、吃食调味……只要闻一闻就能分辨出来,我娘就取了个好养活的贱名,狗儿。” 名叫“裴途”的白脸儿缇骑浑不在意,笑着回道。 “这倒是个好本事。” 纪渊心头微动。 皇天道图倏然张开。 命数逐一映照! 【裴途】 【一青两白两灰,丁中之资】 【逢凶化吉(青)、鼻窍通灵(白)、桃花劫(白)、庸碌(灰)、霉运盖顶(灰)】 “竟然有一道青色命数,还好【逢凶化吉】压住了【霉运盖顶】,要不然这裴四郎就是个喝水都去塞牙的扫把星。” 裴途浑然不知命数被映照,拱手道: “九哥不妨先吃一桌酒菜,小的再叫上一两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等到尽兴了再谈古物那桩事儿?” 龟公满脸堆笑,把两人引到大堂中间的红木桌席。 约莫七八个皮肉细嫩的年轻窑姐儿站成一排,各自都有几分妩媚颜色。 “正事要紧,今天就不谈风月了。” 纪渊摇头道: “裴兄弟你也知道,我入了讲武堂挣功名,日夜练功不敢懈怠,酒、色这两样东西……此时不太好碰。” 裴途听得一愣,旋即低头说道: “是小的疏忽了。 找个安静的雅间,再备一桌上好的酒菜,姑娘就不用了,一边候着去。” 看他对着龟公、老鸨发号施令的样子,俨然是这里的常客。 甚至于,更像这里的老板。 “无品无级的缇骑,也能这么嚣张?裴四郎怕是有点来头。” 纪渊眸光闪了一下。 随后。 他与裴途一起来到后院,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好酒好菜很快就被端上桌。 “还请九哥不要怪罪,并非小的故弄玄虚,而是那样物件儿不好公开拿出来。” 裴途率先自罚一杯,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漆面精致的红色木盒。 大概巴掌大小,上面竟然还贴着符箓似的黄纸。 “这是?” 纪渊识海晃动。 皇天道图似乎被勾动。 倏然荡出一圈光华。 “九哥可知道盐帮管事钱五的那桩奇案?” 裴途压低声音问道。 “略有听闻,上次吃酒你们也提及过,不止死了一个钱五,连带着李总旗的性命也赔进去了。” 纪渊眼神平静,看不出什么变化。 “钱五遇害之前,其实还有几人。 仅太安坊的锣鼓巷,这段时间就没了两个暗娼,还有街面上三个更夫也没了声息。 这案子已经被报上黑龙台,暂时不清楚具体情况。” 裴途把那只红色木盒摆在桌上,指了指道: “这玩意儿就是从醉花楼一个窑姐儿身上找到,当时搜查并未发现。 后来才知道被第一个发现尸首的小厮私藏了起来,他以为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儿,想要拿出去卖钱,结果昨日暴毙死在柴房里。 小的奉命过来询问案情,正好发现此物,便就自个儿昧下了。” 纪渊面如平湖,声音淡淡道: “裴兄弟所求为何? 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被黑龙台的几位大人给抓住了,你可没有好下场。” 裴途腼腆地笑了笑,不甚在意道: “九哥前几日发话了,喜欢收藏些不同寻常的古物件儿,小的便记在心里时刻留意。 至于这桩事儿,可大可小。 九哥要是中意拿去就好,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 要是看不上,那小的再报上去扔进库房。” 纪渊挑了挑眉,好奇问道: “不怕北镇抚司查?” 裴途嘴角上翘,那张白脸儿浮现一抹讥色: “留驻天京的,下到小旗、总旗,上至百户、千户,历来都不怎么管事儿。 别看咱们缇骑无品无级,要想办成什么也容易得很。” 纪渊想了想,手掌按住那只红色木盒,撕掉符箓似的黄纸封条。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薄薄册子,像是书。 只不过手感细腻,彷如羊脂白玉。 【八百点白色道蕴】 第四十五章 老僧镇邪,裴家四郎 【八百点白色道蕴】 纪渊心中一惊,眼底掠过精芒。 沈海石的那幅画, 一百五十点白色道蕴。 悬空寺的《金钟罩》, 三百点白色道蕴。 槐荫斋淘来的魂魄瓶, 五十点白色道蕴。 这些加在一起,竟然都比不了红色木盒里的这本薄书! “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纪渊摩挲着羊脂白玉般的细腻封皮。 恍然间。 有种触摸女子肌肤的古怪感觉。 笃! 纪渊眉头拧紧,手掌按住那卷薄书,眸光泛出冷意。 “此物……是人皮所制?” 裴途用力点了点头,艰涩道: “这卷人皮书来得有些诡异,应当不是那个死掉的窑姐儿所有。 我是在柴房发现,暴毙的小厮七窍流血,面色惊骇,好像是被活活吓破了胆子。 他手里紧紧捏着这卷人皮书。” 纪渊挑了挑眉,心想道: “莫非又跟阴市有关?阴魂诡物?” 裴途一口气连饮三四杯酒,吐气说道: “此物到手之后,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脖颈像是被阴风吹刮,而且肩膀变得很沉,抬起来都很费劲。 昨晚上归家的时候,碰巧遇见一位手持破钵的老僧,我好心施了碗热饭给他。 结果这老僧却说我印堂发黑,乌云盖顶,眉心当中透出血光之气,不日有一场大灾。” 纪渊听着面皮抽动了一下。 这就是青色命数【逢凶化吉】的好处? 出门给碗饭就能遇到高人? 忒没道理了! “我一开始并不相信,将其当成了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可他当即掏出一面铜镜,用反面照在我身上……太可怕了! 原来我肩膀上赫然坐着三四个面色乌青的死婴! 他们有的想掐住我脖子,有的想遮住我眼睛,还有的张开嘴巴,露出满嘴尖牙,要啃我的肉,喝我的血!” 裴途声音发颤,心有余悸,至今还觉得后怕。 他若没有施那碗热饭,恐怕也要像那个小厮一样暴毙而亡。 “多亏了老僧咬破指尖,用阳刚精血写了一道黄纸符箓,封住了人皮书的邪性,这才救我一命。 从他一身勃发气血如同巨大烘炉来看,至少都是换血三境武者,这样的高手竟然会穿着破烂,沿街化缘,委实难以想象。” 纪渊登时松开手掌,望着那卷巴掌大小的人皮书,沉声问道: “这物件儿如此可怕,连续害了好几条人命。 裴兄弟,你却将其交到我手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途忙摆手道: “九哥切莫误会,因为那老僧飘然离去之前,特意交待过一句话。 他说这卷人皮书乃大凶之物,虽然以阳刚血气镇压,但至少只能保住三个月平安。 若想永绝后患,必须找一个命数极硬、胆魄坚固之人持有,两者相冲,方能化解。” 纪渊眸光一闪,心中了然。 原来裴四郎是看上了自己……的命够硬。 难怪宁愿冒风险,也要把这卷人皮书藏下来。 还那么积极又是请客做东,又是叫姑娘服侍招待。 “裴兄弟,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就是那个命数极硬、胆魄坚固之人?” 纪渊嘴角勾起,似笑非笑。 这卷人皮书,他肯定会收下。 八百点白色道蕴,足够做很多事了? 改易命数,拓印命数,甚至进阶武功、兵器! 但不能那么轻易,随便答应。 否则,人情显得太廉价。 “九哥如今名动太安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咱们北镇抚司的缇骑兄弟上门之前,早就打听过了。 许献总旗以前欺行霸市,威风无比,结果一条腿折在你的手里。 林百户盘剥手下,四处索贿,也被你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脸都打得不成人样了。 还有那凉国公义子杨休,天京城不少将种勋贵都怕,却硬生生被九哥你一箭压得抬不起头! 以下犯上安然无恙,顶撞百户毫发无伤…… 而且九哥外炼层次的时候,挨了通脉二境的罗烈一掌,不仅没死,反而活蹦乱跳。 这样的命,难道还不够硬?” 裴途越讲越起劲,颇有茶铺酒肆说书人的味道。 直把纪渊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天京头等的厉害人物。 “差不多得了。” 纪渊打断裴途滔滔不绝的吹捧之词,开口问道: “你既然有心甩脱这卷人皮书,为何不寻个地方埋了,或者起火盆烧了,再者丢进大江大河?” 裴途苦笑道: “小的也是这样想的,但那位老僧提醒过,说凶煞邪物全凭气机寻人,焚而不毁,弃而不走。 除非请动一位四境高手用真气磨灭,否则迟早还会找上们来。” 四境真气武者,差不多是南北衙门那两位指挥使的层次了。 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确不好接触,更不可能为了一个缇骑出手。 “九哥,小的绝非有心害人,只是……倒霉撞上了这种事,实在无计可施。” 看到纪渊露出思忖之色,裴途继续说道: “我家中也算略有薄财,若九哥你愿意出手相助,为我化去此物凶煞,我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作为酬谢!” 纪渊眸光浮动。 这位白脸儿的裴四郎倒是大方。 看来又是个富二代。 他沉吟片刻,最后点头答应道: “说到底,裴兄弟你之所以被那卷人皮书缠上,也是替我留心古物所致,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置之不理。 这个忙,我帮了!” 裴途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心头震动,眼中流露出感激神色。 换做一般人,得知这卷人皮书的真正来历。 必定是避之不及,哪怕给再多银子也不会沾染。 因为,这等于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九哥,你日后再有什么差使,尽管吩咐!我裴四郎必定鞍前马后,拼尽全力去做!” 裴途一字一句真心实意,就差当场磕个头认大哥了。 纪渊随意应付了几句,他心里想道: “从平小六告诉我盐帮管事钱五身亡,再到北镇抚司将其录成卷宗,列为奇案…… 最后,裴四郎无意收获这卷人皮书,是醉花楼的窑姐儿毫无缘由死掉,小厮无辜暴毙。 而这些案子,又绕回到钱五那件事上。 一桩桩、一件件,其背后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把它们逐步串连起来。 城隍庙街的魑魅魍魉,入夜之后的阴市阴魂……诡物杀人到底为的是什么?又有什么缘由?” 一时之间,纪渊想得有些出神。 等出了醉花楼,天色已经暗下。 唯有怀中的红色木盒,以及里面的人皮书。 无声提醒着他,这方世界的夜晚并不安全。 第四十六章 物理超度,大威天龙 “命硬?” 纪渊念叨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动了一下。 熬过来没死才算命数硬。 那些挺不住的叫早死早投胎。 “就像裴四郎,他明明【霉运盖顶】,找个古物件儿也能撞上邪祟缠身这等怪事,可偏生又有个【逢凶化吉】,每回都没什么性命之危。 这么想来我的灰色【横死】,若无青色【鹰视】压住,恐怕只会更凶。 由此可见,命数之间其实存在压制、克制之效果。” 提着打包的酒菜回到家中,纪渊点起油灯。 屋里空荡荡,显得很是冷清。 他也不以为意,坐在长凳上取出红色木盒。 上面贴着精血写就的黄纸符箓,撕下来放在手里,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火炭,有种滚烫的炙热意味。 “三境换血武者,一身阳刚气血确实非比寻常…… 魏教头应当就是这个层次,北镇抚司的各位千户,也差不多。” 纪渊将那张黄纸符箓仔细收好。 虽然其上并无道蕴残留, 但它本身对于阴魂诡物有奇效, 说不定能为自己的阴市之行增添一份保障。 尔后,纪渊打开盒子,轻轻握住那卷人皮书。 皇天道图华光映照,显示出完整字迹—— 【人皮书】 【八百点白色道蕴】 【需化解煞气】 犹如天地般宽广的浩荡画卷,此物化为一团烈烈白光。 其色浓郁到了极致,甚至于隐隐要浮现一抹更为深沉的精芒。 “千点白色道蕴,就能化为青色道蕴?” 纪渊猜测道。 “这化解煞气……又作何解?” 他眉心跳了跳。 捏着那卷人皮书。 彷如握住一枚羊脂白玉。 有种细腻的感觉。 摩挲起来, 好似滑过女子滑嫩肌肤。 给人一种既恶心、又沉迷的悚然感觉。 “我倒要看看有什么玄虚!” 纪渊闭上双眼,沉下心神。 人皮书展开,抚摸上去。 恍惚之间,好像有个妙龄女子依偎怀中。 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光滑洁净滑不溜秋。 别有一番销魂的滋味。 叫人越是把玩,越是不舍得松手。 渐渐地,纪渊呼吸沉重,宛如彻底沉迷进去一般。 对于外界的一切,分毫都不在意。 但他要是睁开双眼,就会看见一只只面色乌青,浮肿涨大的死婴爬满全身。 靴子腿脚上攀着两个, 胸口趴着三个, 肩膀处吊着好几个, 脖子后头坐着一个最大只,几乎长出了人形。 鼻子软塌塌,手脚短小小,嘴里发出哇呀哇呀的单调声音。 这一幕,简直骇人无比! 片刻之间,门窗敞开的屋子里充斥着阴冷气息。 把纪渊冻得气血僵硬,身子发直。 像是死了有一段时日的尸身,慢慢失去活人的气息。 “哇呀哇呀……” 这些死婴还未曾学会说话,乱喊乱叫着,好像是饿了。 各个张开嘴巴,浮肿脸上露出纯真笑容,想要把纪渊分而食之。 “玩归玩,闹归闹,小家伙别啃我。 哥哥的皮肉太紧、骨头太硬,怕磕到你们没长好的牙。” 纪渊捏紧那卷人皮书,眼皮忽地抬动一下。 亮若大星的眸子,迸出两道冷厉之色。 突如其来的异动,惊得这群死婴尖声叫嚷。 扯耳朵、扣眼睛、勒脖子…… 诸般小孩子打架的手段统统使了出来。 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颇有童趣。 可真要任由他们去弄,怕是耳朵没了、眼睛瞎了、人也断气了。 虎啸金钟罩! 纪渊大概知道了死婴的层次,以及人皮书的诡异之处。 深厚内气于四肢百骸喷薄出来,犹如火上浇油,带动着气血熊熊燃烧。 刹那间,端坐不动的纪渊肌体呈现淡淡金红之色。 挂在身上的乌黑死婴,猛地扯出一声惨叫。 像是跳进油锅煎炸,冒出“滋滋”响声。 “你们也是可怜的小娃儿,还未出生就被溺死,怨气冲天,但情可恕,理不可恕,与其为阴魂诡物操控,害人性命,不如让我超度了!化解煞气!” 纪渊霍然起身,右拳如枪笔直刺出。 虎啸金钟罩修持出的内气,似乎附带降魔佛力。 蹦蹦乱跳的乌黑死婴,登时爆散成阴冷气流。 见到物理超度行之有效,纪渊左手如刀划拉而下,又将飞扑上来的几个死婴切成两片。 噗噗!噗噗噗! 拳脚挥动之间, 一团团阴气浮动凝聚,化为一张可怖的鬼脸。 低沉的尖哮如卷起气浪,轰得炸开! 纪渊眸光一闪,还未来得及躲闪,便觉得头晕目眩,胸闷欲吐。 然而,识海内有皇天道图镇压心神。 他并没有被鬼脸迷惑、震慑,脚下重重一踏! 内外一体的强悍体魄,如同奇峰横空悍然撞了过去。 肌体表面泛起金红光彩,金为内气,红为血气,混同为一包裹全身,宛似铜钟覆盖,散发出阳刚气息。 嗤嗤嗤! 烈火烹油也似! 剧烈的噼啪声中! 凝聚成形的浓郁阴气被硬生生打散! 那张硕大的鬼脸砰得炸裂,扭曲变幻成一股股乌黑烟气。 于阴魂诡物而言,武者的阳刚气血有一定克制作用。 尤其是纪渊的那门虎啸金钟罩,内气蕴含降魔佛力,更加针对人皮书化出的可怖鬼脸。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 纪渊终于得偿所愿喝出这段话,靠着不断催发内气、血气,将那张鬼脸活活“超度”。 最后几缕阴气飞快遁逃,藏进那卷人皮书里。 “呼,裴四郎说什么要有一个命数极硬、胆魄充足之人,才能化解煞气…… 他还是太年轻了,只要我心中一片正气,坦坦荡荡,邪祟诡物统统都要靠边站!” 纪渊如此想道。 其实这鬼脸乃是阴气凝聚化形,没那么简单。 寻常的一境武者,只要合身一扑就能冻僵气血。 加之能够蛊惑心神,蒙蔽五感,极难对付。 若非纪渊已经外炼、内炼大圆满。 体魄刚强,气血饱满。 学了加强过的虎啸金钟罩,又有皇天道图镇压心灵。 怕是也应付不了。 扫荡死婴,撕破鬼脸。 纪渊掸了掸云鹰袍,坐回到桌前。 此时,他再按住那卷人皮书。 原来羊脂白玉般的光彩渐渐黯淡,恢复成了平平无奇的样子。 皇天道图倏然抖动,就把残留的道韵汲取干净。 这一刻,好似星辰高悬画卷天地的六道命数齐齐摇动。 “八百点白色道蕴,无物不可映照!无命不可改易!” 第四十七章 诛灭九族,大逆反贼 “八百点白色道蕴,无物不可映照!无命不可改易!” 一时激动之下,纪渊竟生出这样的豪气。 皇天道图晃动不已,荡出无穷华光。 数行古拙字迹,逐一浮现出来。 【命主】:【纪渊】 【命盘】:【未成(缺失主运)】 【命格】:【未成(缺失吉神、煞神)】 【命数】:【一青四白一灰,丁中之资】 【鹰视(青)】 【气勇(白)】 【龙精虎猛(白)】 【钢筋铁骨(白)】 【射艺(白)】 【横死(灰)】 纪渊扫过自身命数,一道道色泽不同的“星辰”镶嵌虚空,照耀画卷天地。 其中光芒最盛的那颗,莫过于【鹰视】。 而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跌落的那颗,便是【横死】。 “终于能够去掉它了!” 纪渊首要反应便是动一动【横死】这道命数。 继续留着招惹小人、吸引麻烦,实在太过危险。 不可能总那么命硬,能挺过一道道难关。 自己又没有裴四郎的青色命数【逢凶化吉】。 “是直接抹消?还是选择进阶?” 不过纪渊很快陷入沉思。 经过几次改易命数。 他逐渐摸索出了一些窍门。 同样是燃烧道蕴,抹消命数耗费要少。 但得到的结果随机,充满不确定性。 属于凭运气氪金。 进阶命数花费更多,却也更方便省事,没那么多变化因数。 “冒险一点的话,其实可以遵循上一世抽卡的经验,先选择单抽一发,看看手气如何,不行的话,再尝试保底。” 纪渊眸光闪动,他优先考虑抹消。 因为若是选到合意的命数,就等于省掉进阶的不必要消耗。 仔细思忖片刻,他念头一起,整整四百点白色道蕴被凭空摄拿。 如同大把薪材投进火炉,腾地冒出一簇簇浓郁的光亮。 眨眼之间,形成三道白色命数—— 【诛灭(白)】:【文为朱紫公卿,武为执掌三军,乃将相之才,反贼之命。因其容易被帝王所忌,往往祸及九族】 纪渊眉头一挑,这方世界的武道可通神、 一剑挡百万师也许有些夸张,一人可成军绝非虚言。 那位闭关二十年的圣人,便是横压玄洲的当世绝顶。 敢造反? 命不要啦? 纪渊自觉地还没活腻味。 主动忽略这条看起来还不错的白色命数。 【大逆(白)】:【乱世枭杰,奸雄之相,言行举止王霸之气,极其令人信服,愿意主动跟随。胜则御龙在天,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没完没了是吧?!” 纪渊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这乱世还没到呢? 就算要造反。 也要等圣人归天,太子继位,藩王靖难再说啊! “鬼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圣人出关证就长生了,选了这道命数,岂不是自寻死路。” 纪渊连连摇头,继续往下再看。 【善终(白)】:【佛门有五福,为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此为最难得一种,得之可安享天年,寿终正寝】 “还好、还好,最后这道命数很合心意,没有让我失望。” 纪渊暗自松了一口气。 算是赌赢了! 这四百点道蕴没有浪费。 当即,心神勾动白色命数【善终】,确定选中。 其余两道命数接连熄灭,消散不见。 尔后,皇天道图内的【横死】轰的一声,化为陨星坠落而下。 咚! 无形的巨响回荡于识海,改易完成! 皇天道图的命数评价也倏然一变—— 【一青五白,丁上之资】 “总算挪掉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了。” 纪渊睁开双眼,抹消灰色命数【横死】之后,并没有任何具体的感受。 只是心神轻快了一些,像是卸下重担,思绪更为活泼。 至于冥冥之中的运气会不会出现波动,那就不是他能感应到得了。 随即,皇天道图抖动了一下,显出一行古拙字迹—— 【命主再炼化四条白色命数,评价累积达到丙上,可激活命格第一阶段】 “十条命数,丙上评价,就能形成‘命格’?” 纪渊惊了一下,然后思绪发散。 “看来要多找机会,拓印、炼化、攫取全新命数,及早凑足十条。 不过‘命格’到底是什么意思?又能带来什么样的变化?这些暂时还不清楚。 古往今来青史留名的传奇人物,他们时常都被冠以‘天星入命’、‘仙神转世’的名头,生来就与凡俗不同。 莫非……便是命格特殊?超然于那些命数寥寥,灰白之色的平庸者?” 想了片刻,纪渊收起杂念。 他耗尽所有精神,勾动皇天道图,映照他身上的所有物品。 包括摆在桌上的家传武功《铁布衫》,挎在腰间的百炼刀。 命数显化,字迹浮现—— 【功法】:【铁布衫(灰)】 【状态】:【可进阶】 【铁裆功(灰)】 【龙吟铁布衫(白)】 【龙象般若功(青)】 “再来一门《龙吟铁布衫》,岂不是要把横练推到极致……” 纪渊有些犹豫不决,他内心还是向往白衣飘飘的剑侠,杀人割草的刀客。 刚猛无俦的莽夫,总感觉形象上差了几分。 【物品】:【百炼刀(灰)】 【状态】:【可进阶】 【横刀赤锐(白)】 【弯刀圆月(青)】 【天刀无名(未知)】 “除了一门演化刀法的劈空掌,我至今还没有一门掌握兵器的正经武功。” 纪渊有些遗憾,北镇抚司多是佩刀,除非本身为用剑好手。 他大略扫了几眼,既没有进阶武功,也没有提升兵器,这些并非当前迫切需要的东西。 之后,又试着进阶命数。 【鹰视】自然无法撼动,【气勇】也不够道蕴。 至于【龙精虎猛】与【射艺】这两道命数,虽然可以再次提升,但却无法凝练出青色光泽。 “这样看来,与其进阶不如拓印,距离命格成形还差四条命数。” 纪渊留下四百点白色道蕴,没有继续使用。 因为过度勾动皇天道图,他心神陷入疲惫当中。 草草洗漱一番,收起诸般物什就沉沉睡去。 …… …… 内城,宣武门附近的千户宅子。 圆滚如球的林碌双手垂立,站在花厅外面。 他不敢率先落座,等候着那位大人练功完毕。 约莫过了半柱香,眉宇阴鸷的青年男子踏步而出。 “看你脸色这么难看,又有什么坏消息要禀报?” 他瞥了一眼林碌,淡淡问道。 “千户大人,纪渊那小子不仅入得讲武堂,还……拿到了初试头名! 此前提及过的凉国公义子杨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坊间传闻,纪九郎力可挽动铁弓,气可贯穿五百步外箭靶,生猛得厉害!” 林碌那张胖脸惨白,害怕不已。 他之前那般对待纪渊,若给对方得势上位,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慌个什么劲,初试是射艺,往后还有马场、擂台两场,以及各坊之间的军阵混斗……这才到哪呢。” 青年男子不屑一顾,手指轻敲着桌面,加重语气道: “确实,辽东那泥腿子近日声势很大,名字都传到黑龙台了,再过不久估计连指挥使大人都能记住他。 但林胖子你要明白,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宗大将军最险的一次,几乎丢掉性命,可还记得是哪一场?” 林碌挠头,露出憨相,他何时关注过这个。 青年男子面露不快,冷哼道: “并非是争夺武状元的九州擂,而是武举人功名的四方擂。 宗大将军一人独斗将种勋贵,连着打了十七场,第十八场气力耗尽,差点就被阳武侯家的当场斩杀了。 所以你别着急,慢慢看,总有他泥腿子撑不住的时候。” 听到千户大人这么说,林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对了,今日叫你过来还有另外一桩事。” 青年男子眉毛一扬,轻声道: “我跟蓝老二谈了一次,他愿意支持用余家庄的厚实身家,支撑我去争指挥使之位。 这人很识相,知道啥时候该抱大腿,昨日专门孝敬了六千两银子,求我传一门上品武功。” 林碌心头一突,低声道: “千户大人,黑龙台兑换的武功,不能私下……授于人啊,这是规矩。 除非立下大功,才能将其列为家传。” 青年男子似是有些不耐烦,呵斥道: “你胆子怎的跟老鼠一样?圣人闭关,督主为其护法,黑龙台还不是南北两座衙门的指挥使,和我们这些千户掌事。 敖景是个惫懒性子,整天吃吃喝喝,醉心练功,宋白鱼更加不用说了,向来怕沾麻烦的主儿。 规矩又怎么样?本大人即便破了它,谁能查我?谁又敢查我! 没人会为了这回事,寻咱们的晦气。” 第四十八章 运气之变,请九爷赴会 黑龙台不查你,未必不会查我啊! 林碌心里泛着嘀咕,仍是有些担心。 他知道,那位功参造化的应督主。 日夜守在紫微宫为圣人护法,早已诸事不管。 因此上至黑龙台,下到南北两座镇抚司衙门规矩宽松了许多。 大伙儿平时没少捞好处。 这也是千户大人如此骄狂的原因。 真要互相揭老底,那可就热闹了。 从下到上各自查一遍,指不定诏狱要人满为患。 “千户大人,蓝二毕竟是外人,而且还是没脱奴籍的管家。 黑龙台的上品武功落到他的手里,只怕会节外生枝。” 林碌生性胆小,强行鼓起勇气说道。 这桩事干系太大,万一泄露出去,要受剥皮拆骨之刑。 “林胖子你怕个什么劲?天塌下来本大人也能扛得住! 这些年来你为我捞了不少钱,可谓是生财有道,但我又何曾亏待过你? 当初,你只不过一个屠户之子,勉强混进了缇骑。 小旗、总旗、百户,三个台阶,你怎么一步步爬上来的? 长顺坊三进三出的宅子,好几房娇妻美妾,还有你那个仗势欺人吞了别人好几家肉铺,人称‘镇关西’的老爹…… 仔细想想,你靠谁才有了今日!” 阴鸷气焰掩盖不住的青年男子抿了口茶水,松松垮垮靠在黄花梨木椅子上。 花厅内,一片沉默。 过得片刻,林碌弯腰躬身道: “千户大人要小的做些什么?” 青年男子满意地笑了笑,声音放缓道: “过几日的派签抽事,我会把太安坊那桩奇案交给你……先别急着变脸色,我看过卷宗了,其实没那么玄乎。 那暴毙的更夫,活活被吓死的暗娼窑姐儿,尸身分离的盐帮管事,多半是邪祟所为。 这枚赤火令交与你作护身之用,它内里蕴含阳火之气,威力无俦。 等度化了那些阴魂诡物,你就回来领功。” 尽管千户大人话只说了一半,可林碌作为心腹立刻就明白后续该怎么做。 拿着功勋兑换武功,然后私下传授给余家庄的蓝管家。 如此大费周章, 其妙处在于。 这桩事, 从头到尾都跟千户大人扯不上半点关系。 即便泄露出来被人揭发,也只是林碌自个儿的过错。 “小的一定会办得滴水不漏,绝不辜负大人的期望。” 林碌低着脑袋,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 当他还是屠户儿子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手握权柄的上位者从不缺门下走狗。 无论吃肉,或者啃骨头,都有大把人愿意做。 “我这人向来善罚分明,只要你办妥了这件事,往后三年的府州外放册子上都不会有你的名字。 等我争赢了指挥使的大位,便提拔你做千户。” 青年男子空口许诺道。 “多谢大人!” 林碌撩起飞鱼袍服,跪伏于地,又问道: “那纪渊该如何处置?莫非真的就让他安稳考讲武堂?” 他还是担心纪渊借势而起,一飞冲天。 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绝对是个祸害! 青年男子眯起眼睛,眉头微微拧紧。 他确实有想过,给名动太安坊的纪九郎使些绊子。 可沉下心思忖一会儿,又觉得大可不必。 “纪渊拿了头名,也是为咱们北镇抚司长脸,我若暗中出手打压于他,难免落人口实。 你且安心办好差事,那个桀骜不驯的纪九郎走不了多远。 听说凉国公府前日从太医局求购了两枚养气大丹,想来杨休要凝气脉了,层次拉得这么大,擂台一战已无悬念。” 青年男子摇头说道。 服气与通脉。 可是隔了一个大境界。 “明白了。” 林碌面露诧异之色。 这位千户大人以往都是杀伐决断的冷酷性子。 像纪渊那等桀骜之人, 向来最为他所厌弃。 必须狠狠地敲打。 此次, 居然会选择坐视不理? 着实有些奇怪。 …… …… “大梦谁先觉……” 饱睡过后,纪渊双目神光湛湛,翻身从床上坐起。 识海内的皇天道图映照己身,六道命数恰如星辰熠熠生辉。 【鹰视(青)】 【气勇(白)】 【善终(白)】 【龙精虎猛(白)】 【钢筋铁骨(白)】 【射艺(白)】 “也许是心理作祟,抹掉【横死】那道命数后,我觉得精神轻松,心灵活泼了不少,再也没有那种随时都可能招惹小人,遭遇意外的担忧之感。” 纪渊眸光清亮。 愈发期待凑足十条命数、形成命格。 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洗漱完毕,纪渊不顾秋日寒意,赤着上身打了一趟拳。 等气血活动开来,散发出滚滚热力,犹如一座熊熊火炉。 百步拳、劈空掌、擒拿手,逐一拉开架势。 全身每块筋肉都被拉动,宛如大蟒交缠,虬龙盘结,透出强而有力的刚猛气势。 似是练功到了酣畅之处,纪渊催发虎啸金钟罩。 四肢百骸内气滚滚,筋骨齐鸣! 隆隆隆! 仿佛虎啸雷音,不断回荡于院子当中。 每一拳打出,都会震出剧烈响声,炸开大片气浪! 周身二十步内,直似蛟龙翻江倒海,搅弄出无边风雨! 最后十成力道凝聚成一击,劈在那方几百斤重的石碾子上。 “砰”的一声,将其轰碎成一蓬蓬粉末! “五脏藏身,六腑化气,内外如一,再进一步便是服气养身,可做到七日七夜不食,照样保持体能强悍。” 纪渊正揣摩着《虎啸金钟罩》的禅武精义。 忽然传来一阵叩门声。 有人高声喊道: “九爷可在家中?” 纪渊抓起腰刀走到门前,只见外边站着一个青衣小厮。 他淡淡问道: “找我何事?” 那青衣小厮双手交叉拢在袖里,恭恭敬敬弯腰道: “小的乃是通宝钱庄的下人,三少爷办了小丹会,广邀天京各坊的年轻俊杰,特意请纪家九郎过去。” 这是怕我找借口不参加,所以直接派人上门? 纪渊有些无奈,点头应道: “还请稍等片刻,容我换身衣服再去赴会。” 小丹会那样的场合,自己再穿着缇骑云鹰袍未免过于扎眼了。 反正【横死】都被改易,也不担心会被小人盯上,无缘无故生出什么事端来。 纪渊转身回身到屋里,简单冲洗了一遍。 随便寻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劲装,尔后束好长发,再用木簪定住。 哪怕没有锦绣华服,玉簪玉带作为衬托。 他整个人看上去也是精神抖擞,自有一股卓然气度。 “带路吧。” 纪渊焕然一新,走出门去。 “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停在胡同口子,哪里要劳累九爷步行。” 青衣小厮侧着身子,伸手请道。 不愧是家里印钞的阔少爷。 纪渊嘴角扯动。 以前世类比的话, 洛与贞这番操作,大概就是用豪华跑车来接人。 面子确实给足了。 第四十九章 别开生面,比斗干饭 放在前朝,平民并没有资格乘马车、坐轿子。 必须是朝廷官身,且品级不能太低。 等到圣人鼎立天下,废除了许多繁文缛节。 比如君臣之间的跪拜之礼, 不允许人口买卖,家中蓄养贱奴, 以及允许平民、富户穿戴绫罗绸缎和乘坐马车、轿子。 都是当今圣人的手笔。 这位一介布衣出身的天子, 还曾公然下旨大告玄洲。 声称只要着景朝衣冠,遵圣贤道理,慕正统王化。 即便是化外之民,也可以成为治下百姓,正常参加科举,获取功名。 这份胸襟气度,实在难得一见。 “听闻早三十年前,还有海外夷民跑到天京求学,互相比较武功,探讨道理。 只不过随着九边扩军,情势愈发严峻,这才减少了往来。” 纪渊坐在宽大的马车里,感觉平稳得很,并没有什么颠簸。 不知道究竟是何原理,减震效果如此出色。 估计就算在里面翻云覆雨,外面也不会发现。 片刻后,马车就进了内城。 许是插着通宝钱庄的旗子,并未遇到守城卫兵阻拦检查。 纪渊掀开布帘瞧了两眼,那种繁华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阔达,可容纳八架马车并肩驱驰。 商铺繁多,胭脂水粉、绸缎布行、戏园书局,可谓是应有尽有。 时常有锦袍少年成群结队呼朋唤友,腰间佩刀簇拥而走。 “九爷,拙园到了。” 马车缓缓而行,过了三座坊九条街终于停下。 青衣小厮还想搬来凳子,纪渊摆了摆手。 他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将种勋贵。 也不喜欢这般装模作样,刻意注重身份。 这座拙园大门口立着两尊威武石狮,内里别有洞天。 绕过山水影壁,过堂穿廊。 只见厅榭精美,花木繁茂,显得幽深自然。 “天京秋冬严寒,竟能造出这么一座江南水乡风味的园子,真是有够豪奢。” 纪渊感慨道。 他两世为人,见识阅历并不算浅薄。 区区一座园子,在心中掀不起什么波澜。 只是有些惊讶于那位通宝钱庄大老板,天京头号财神爷,当今圣人的小舅子。 确实懂得享受,也舍得花钱。 “纪兄!纪兄,你总算来了,真是让我等的好苦!” 到了举办小丹会的两宜厅,洛与贞隔着老远就开始喊道。 态度之热切,叫旁人都有些惊讶。 毕竟,今天可不是太子东宫辅官当靠山的郑玉罗办这小丹会。 而是通宝钱庄三少爷,皇亲国戚洛与贞广邀各坊讲武堂的年轻俊彦。 名头不一样,层次自然也就不一样。 要知道,这偌大的景朝, 能够跟洛与贞比一比家世的,唯有几位藩王世子了。 “这人居然让洛公子全然不顾礼仪风度,是有什么惊天的来头吗?” “看他穿着打扮,不像哪家国公、王爷的长房直系……” “只怕是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咱们小心一点对待准没错。” “是极、是极,切莫失了礼数!” “……” 天京三十六坊,三十六座讲武堂,加在一起的考生恐怕有个数百人。 两宜厅内约莫聚集了二十几位,皆为拔得头筹的顶尖之辈。 他们各个衣着华贵,气度文雅。 纪渊大略扫了一眼,身子骨都很硬朗结实,呼吸绵长均匀。 应当都是内炼层次! 想到自己勤奋用功坚持不懈,整整练了半月有余。 才追得上这帮将种勋贵数年的辛苦努力,纪渊不由地轻叹一声: “只能说皇天道图还不够强大,所以拖慢了我的修行进度。” 洛与贞快步走来,左右围着一干世家子弟,犹如众星捧月。 他开口介绍道: “这位就是倒拔千斤铜柱,箭压杨休狗贼的纪渊纪九郎!如今太安坊讲武堂的头名,也是我的至交好友…… 纪兄,让我来为你引见,这是礼部侍郎家的云公子,这位是……” 看到洛与贞如此殷勤,纪渊不好拂人家的面子,于是逐一拱手。 那帮将种勋贵刚开始也是面带笑容,纷纷称呼“纪兄”。 但得知纪渊并没有什么显赫家世,惊人出身后。 那抹凝重神采如潮水退去,复又变得轻松起来。 当然,冲着洛与贞的面子,并不会有谁没眼力劲跳出来羞辱挑衅。 这转瞬之间的微妙变化,纪渊看了出来。 地主家傻儿子似的洛与贞,却还蒙在鼓里。 “纪兄,就等你来才好开席呢。” 这一句话,让其他的将种勋贵更加不满。 他们皆是家世、能力样样出众,自小受到追捧的主儿。 如今好像成了陪衬! 若非洛与贞皇亲国戚的名头太大,当场便有几个公子哥要拂袖而去。 “洛三公子,在下听说你与那凉国公家的杨休不太对付,等上了九州擂,我一定好好教训此人,让他知道自己的过错!” 那位长相不俗,剑眉星目的云公子洒然笑道。 他故意把话题带过去,不愿给纪渊出风头的机会。 “好!我听说云家有家传绝学,善养文华内气,一手碧海惊涛掌端的堂皇浩大,到时候就看你表现了……” 洛与贞连忙顺着说道,尔后话锋一转: “对了,纪兄,我记得你是横炼高手,早已达到内外一体硬如精铁! 云公子的碧海惊涛掌对上你,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 纪渊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只是那位云公子额角跳动,绽出几条青筋。 我会不如一个泥腿子? 笑话! “洛三公子,你怎么只提云思秋的碧浪惊涛掌,难道我张家专破硬功的‘凝阴指’名气不够大么?” 定远伯家张公子看不过去,连忙出声道。 他特意加重“专破硬功”四字的语气,还斜睨了纪渊一眼,好似示威。 “哈哈哈,哪里会忘记!当年定远伯一指击破皇觉寺首座金刚不坏身,其赫赫威名,流传至今!” 洛与贞对天京城中有名高手的武功、战绩如数家珍,微微笑道: “纪兄,定远伯家传的凝阴指劲力暗藏刚柔阴阳之变化,破横炼硬功极为有效。 不过你外炼、内炼皆是大圆满,罩门不显。 除非张公子内气功力远高于你,不然拿你没辙,无需过于担心。” 纪渊仍然是神色从容。 可那定远伯之子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洛与贞寥寥几次对话, 给纪渊拉足了仇恨。 在场的将种勋贵纷纷憋足了气, 想着等会儿定要给这个北镇抚司缇骑一个好看! “洛三公子说了那么多,小丹会究竟是个什么形势?咱们都是习武之人,干脆划个场地,摆开架势,直接用手上功夫说话!” 虎背熊腰的左军都督同知之子高声说道。 引起大片的附和。 洛与贞却眉头一皱,正色道: “诸位误会了,这场小丹会并不比较武功高低,你们再过几日有马场、擂台两场试,万一伤着了哪里,岂不是耽误考取功名。” 其余人闻言,心里冒出一连串疑问。 不比拳脚,那比什么? 吟诗作赋和琴棋书画吗? “武斗伤和气,我特地想了一个好法子,来场文试!” 洛与贞拍了拍手掌,后边涌出一众青衣小厮、素裙婢女,各自捧着瓦罐玉盅。 尔后,又有几位须发皆白,神色倨傲的长袍老者来到两宜厅。 “这是?” 云思秋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浓郁药香。 只是吸了一口气,就有种精神振作的舒畅感。 “豹胎生筋丸,熊胆大力酒,虎骨玉髓膏。” 洛与贞摊手说道。 “皆为外强筋骨,内壮精力的好东西,摆在这里任由诸位自取! 五脏藏身,六腑化气,人身都有上限,就像各位吃饭,肚量大的胃大如桶,肚量小的一碗就撑。 咱们修持武道,尤其是一境服气,比的就是谁‘量大’,能藏住精气,消化血气!” 纪渊安静听到现在,直到此刻才露出笑意。 得,原来是比干饭! 这个我擅长啊! 第五十章 有人在拱火,有人等开席 “洛三公子倒是大手笔,不说这些大药、补药价值几何,仅厅中的几位老先生,朝中那些公卿侯伯恐怕都养不起。” 云思秋眯了眯眼睛,出声赞道。 他身为礼部侍郎之子,眼界自然是有。 那几位神色倨傲的长袍老者,衣袖处皆有四片枯荣草的明显标识。 都为千金堂的老一辈成名药师,身份颇为不凡。 “云公子,你莫非忘了,千金堂固然为天京医行之首。 可它种植药草的山头田地、成千上万的杂役工人、南北来往的运送货船……皆是通宝钱庄出钱出力。 别说药师,哪怕丹师……” 定远伯家的张公子立刻跳出来卖弄见识, 可还未说完就被洛与贞打断道: “张兄可不要瞎说,景朝天下唯有太医局才有丹师。 除此之外,便是几位王爷想要供奉,也得请圣人旨意。” 张公子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自知说错了话。 只得讪讪一笑,神色尴尬。 丹师,向来不会被轻易提及。 算是一种默认的禁忌。 自景朝马踏江湖,破山伐庙后。 圣人收缴天下门派的武功、丹方等各种重要传承。 武功归入内库,填充进中央。 丹方则放进太医局,并召集各府州的神医郎中聚集一处。 或培育珍稀药引,或日夜炼制大丹。 并且授予药师、丹师朝廷官身。 执掌太医局的御品太医,与一品大员地位相同。 其下还有二品院使,三、四品的左右院判,五、六品内医官、主簿,等等。 而且在景律当中,凡掳掠杀害医官及其家属者,一旦捉拿归案皆明正典刑。 不可轻饶,不可大赦! 故而,太医局俨然成了遍地清贵的一处机构。 尤其是一名普通丹师,告老还乡之后也不得为私人开炉炼丹。 每月都有百两俸金发放,以供生活之用。 这么森严的规定下, 别说洛与贞, 即便燕王、怀王、宁王那几位龙子, 谁人未经获准就敢供奉丹师。 那也是头等大罪! 与私藏甲胄、弓弩意图造反等同! 一经发现,轻则被关进宗人府贬为庶人,重则连性命都保不住。 “哈哈哈,张公子一时嘴快了。 要知道,朝堂上的大人都说, 天京城几大最不能招惹的角色,既非御史台、也非黑龙台,另有其人。” 那位左军都督同知之子生得虎背熊腰,说话中气十足,却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物。 看到气氛有些不对,连忙岔开话题。 “那是,御史台刚正,黑龙台杀伐。 可也比不过太医局的丹师清贵,天工院、开物院的匠人傲气。 这都要感谢圣人开恩,大力扶持。 不然的话,大夫工匠凭什么能与当朝一品大员平起平坐。 历朝历代都没有过的事情!” 张公子接话道。 其他人附和一片,纷纷赞颂圣人。 经过这番打圆场,小丹会的火热气氛重新恢复了几分。 洛与贞微皱的眉头旋即松开,正声道: “我知道诸位家中不会短缺了灵药、补药,它们是外炼、内炼的必要资粮。” 听到这里,那帮将种勋贵各自瞥了一眼纪渊。 意思很明显,耗费成百上千两银子的灵药、补药,你个泥腿子也能吃得起? 有些轻蔑与看低,无需通过行为和言语,态度上就能表现出现。 洛与贞似是察觉到了,目光转冷扫视一圈,淡淡说道: “当然,并非人人如此, 世间亦有天纵之才,无需大丹、补药填充根基, 仅凭天赋就能追赶而上,崭露头角。 在我看来,纪兄便是此等大材,值得钦佩。” 这话一出,两宜厅内霎时寂静。 那帮将种勋贵面面相觑,心中不满达到极点。 洛与贞同样也是如此,纪渊是他专门请来的客人, 云思秋、张公子之流轻贱对方, 那跟瞧不起自己有什么区别?! “洛三公子说笑了,云思秋云公子,其父礼部侍郎,曾拜入过上阴学宫,文武双全,诗书传家。 张廷张五郎,即使不提定远伯的赫赫威名, 他大兄已经在九边屡立战功,二哥拜入六大真统,自己也不遑多让,拿下光道坊的讲武堂头名……” 依旧是那个左军都督同知之子,他侃侃而谈把在场有名有姓的公子哥都介绍了一遍。 语句大都雷同,主要讲述其父其兄其人如何了得。 最后再看向安稳如山,面色平静的纪渊,似是要挑衅一番。 可视线甫一接触,他却被后者冷厉的眸光惊了一下。 “好锐烈的眼神,竟然有种刀割般的锋利感。” 左军都督同知之子下意识躲闪开来,旋即感到恼怒,不由加重语气说道: “洛三公子,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我等并不是什么骄奢淫逸、牵鹰斗犬的纨绔子弟, 各个都勤练武功,争取功名,日后好为景朝效力! 你今日如此抬高这位太安坊的纪九郎,未免太不把在座的诸位公子放在眼里。” 洛与贞眉毛一挑,双手负在背后,眉宇间煞气森森,终于显露出几分皇亲国戚的跋扈气势。 他斜睨了一眼那位左军都督同知之子,一字一句道: “朱兄觉得我轻慢了各位?那你可知这座拙园最近一次开放,是为了迎谁? 这间两宜厅最近一次所招待的贵客,又是谁? 并非旁人,正是你父亲朱弘愿意为之肝脑涂地,效之死力的燕王殿下! 既然说到这里,我不妨再讲得难听一点, 若非本人办这场小丹会,朱兄你何时才有资格踏入拙园大门一步? 呵,你父亲想进来,还得给我府上的管家递个名帖! 怎的轮得到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啪! 这般厉声呵斥,好似一记无形的耳光重重甩在脸上。 虎背熊腰,身高八尺的左军都督同知之子顿时气血上涌,当即就要反驳回去。 可嘴巴张了张,念头转了转,面色缓了缓。 那股子填满胸膛的血勇之气,顷刻如潮水退去! 他弯腰躬身,拱手作揖道: “还请洛三公子宽恕我的刚才的无礼之言,狂妄之举。” 默默吃瓜看戏的纪渊感慨道: “好一个能屈能伸! 可惜,这要是丢下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有点意思。” 作为把小丹会弄得几次紧张的源头,纪渊却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很清楚将种勋贵对自己这个泥腿子的排斥,但并没什么被羞辱的感觉。 双方本就不是一路人,自己也没想过融入其中,当然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和眼光。 纪渊安静地等待,只为了办一件事。 那就是……干饭! 可没成想那些云公子、王公子, 一个个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说个没完没了。 结果拖到此刻还没开席! 真是晦气! “洛兄,那药香都快散了。” 纪渊轻叹一声,似是很无奈。 “要吵你们出去吵,先让我吃几口补药垫垫肚子啊。” 当然, 最后一句, 他只在心底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