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送五百年国祚 地龙泛出的热气让他睡了这些天来第一个安稳觉,但还是从一阵昏蒙的乱梦里醒来。 不知道是几点钟,就像最初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微弱晨光从覆着白纱的窗棂透入,映出帐外一角古拙的红木雕花床架,怔怔盯了好一会儿,再次确定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开始这些天的第无数次自我催眠。 现在的他叫朱塬。‘朱’是朱元璋的朱,‘塬’是何塬的塬。 这是距离他那个年代六百多年以前的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朱元璋即将在下个月登基开创大明王朝的吴元年腊月二十一日。 如果再计算后来的西元纪年,考虑公历通常比农历早一到两个月,现在应该已经进入公元1368年。 同时,也是他穿越的第十九天。 重新梳理过暗自设定的全新个人信息,朱塬推开身上锦被,在昏暗光线下安静穿衣。 动作间,偶尔瞥见两只陌生的干瘦小手,想想当初能够单手抓篮球的自己,不禁再次苦笑。 曾经也读一些穿越小说,但很少幻想过要穿越。 因为一直觉得,一个人如果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都活不好,冒然穿越到一个陌生的时代,只会更加一地鸡毛。 没想到,还是轮上了。 开局相当惨淡,惨淡到他不愿再去回想那个被乱兵劫掠屠戮的可怜小村庄。 寒意透骨的数九时节,裹着从尸体上搜罗而来的几层破衣烂衫跟随逃难人流,在好似蛮荒的冬日林野里走了一天,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如很多同行者那样悄然成为一堆路边冻骨的时候,意外地遇到了一队红甲巡兵。 为了活下去,赌了一把。 饥饿冻病交加的枯瘦少年,又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赌一把,大概率活不过之后的夜晚。 搞砸了,不过还是一死。 没什么遗憾。 前世三十多岁就实现了财富自由,随时可以退休尽情享受生活的那种,没想到,一梦六百年,竟然回到了动荡的元末明初。 因此,对他而言,穿越本身才是一个遗憾,遗憾到想骂人,再死了反而解脱。 说不定能回去呢。 第一阶段,暂时已经赌赢。 胡思乱想着,套上一件贴身的蓝色绸制夹袄,穿好靴子,没有去拿那件厚重不便的黑色熊皮裘衣,朱塬拨开卧室棉帘来到外间,拉开门。 一阵寒意袭来。 眼前是一座十步见方的徽派小院,明显建造不久,崭新的灰色地砖,崭新的白墙黑瓦,东西两侧带有厢房,正南是一座相连的花厅。 站在门前,朱塬仰起头,第一感觉是院外围墙很高,视野所及,层叠而起的崭新马头墙足有两丈多,又是个大雾天,飞起的檐角好似飘在云端。 高墙耸立,庭院深深,让人感觉大宅主人似乎带着明显的不安全感。 这不是错觉。 这里是扬州。 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那个扬州。 不过,此时的扬州却远没有各种绝美诗词里描述的繁华,反而更倾向于一座要塞军城。 朱塬知道这段历史。 元末乱世,青军元帅张明鉴率众攻占扬州城,纵兵屠掠长达数月,待到朱元璋派兵攻克扬州,百姓或死或逃,城中只余十八户。 因为旧城损毁严重,失去防护功能,朱元璋军队在长江和运河交汇口西侧重建了扬州新城。 随后这里又承载了朱元璋和张士诚长达十年的拉锯。 朱塬昨夜落脚这座属于一位傅姓盐商的私宅,应该是新城落成后近些年才得以建造。 察觉到朱塬的开门动静,东侧厢房和前方花厅都有人迎了过来 厢房内出来的是两位军士,外貌有几分相似,而且都是这个年代少见接近一米八的雄壮身材,两人身穿红色战袄,挎着腰刀,边走便套上黑色皮盔。 这是兄弟两人,分别叫徐五和徐六。 征虏大将军徐达亲自挑选护送朱塬前往金陵的两位亲兵。 朱塬这些日子一直保持清高冷淡寡言少语的状态,并没有和两人有过太多交流,却大致能猜测,兄弟两个应该是徐氏半养子半家丁类的人物,姓氏和名称大概率是徐达所赐。 这在当下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就像朱元璋,争天下过程中先后收了二十多位义子,其中就有后人最熟悉的沐英。这还是少的。后来被朱元璋诛杀的蓝玉,史载有义子上千。 花厅方向来人是两男两女的四位丫鬟小厮,这也是徐达安排在朱塬身边一路负责衣食起居的仆役。 六人来到近前,一起躬身见礼。 前世住过类似的古典小院,不觉什么,此时看到眼前诸人,朱塬才再次浮出一种时光倒流之感。 朱塬暗自唏嘘,面前六人对他也是颇多感慨。 这些时日,从山东到金陵,西吴朝野上下已然沸沸扬扬。 大军北伐山东,有奇人出,扬言欲送西吴朱氏五百年国祚,征虏大将军徐达亲会之,长谈深夜,亲书长信附奇人所绘秘图快马传送吴王,天下瞩目。 庭院内。 朱塬回过神,淡淡应了一声,诸人起身,站在最前的徐五注意到他只穿了贴身的薄袄,顿时急道:“小官人,恁快些穿好衣裳再出门来,这样受了风寒,俺们要吃罪的。” 徐五说着已经向身后示意。 两个分别穿蓝绿袄裙的丫鬟小步上前,就要把朱塬搀回屋内。 朱塬拒绝了搀扶,主动退后一步到屋内的暖意中,对顺势上前一些的徐五道:“我要洗漱,还有……”说着指了指外间一角的马桶:“我不习惯在屋内……” 说话时不得不仰起头。 这具未成年的身体个头才刚过一米四,院子里其他人都比他高。 至于年龄,朱塬不知,或许十二三岁,或许十六七岁,因为醒来时没有任何前身记忆,自己设定为十五岁。 后世十五岁的少年人可能已经一米六以上,但这个年代,成年了身高还不到一米五的也比比皆是,徐五徐六这种一米八的壮汉反而少见,因此很是合理。 报十五岁年龄,也是朱塬斟酌后的结果。 这年代十四岁就算成年,可以结婚那种,因此,说自己十三岁和十五岁,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倒是没敢说十八。 脸太嫩。 朱塬只希望这具身体真实年龄确实是十二三岁,这样今后还能再长高不少。如果已经十六七岁接近生理成年,个头停在一米四,那就悲伤了。 朱塬开口,徐五一看就明白,识趣地不点出尴尬,只是再次微微躬身:“小官人,先穿上裘衣再出门罢。” 这边说着,蓝袄丫鬟已经到内间取了那件截短之后还是要拖到朱塬脚踝的黑色熊皮裘衣。 朱塬无奈只能穿上,很快裹得如同一只刚刚结束冬眠耗掉了所有脂肪还三天没找到食物的瘦小幼熊。 等丫鬟又给自己挽了头发,朱塬方便洗漱一番,返回屋内,开始吃早饭。 然后吃药。 这些时日一直泡在药罐里。 持续大半个月的各种针灸和用药,朱塬终于摆脱了最初随时可能重回六百年后的摇摇欲坠,这让他很感激那位随行一路的戴三春戴太医。 或许是雾天缘故,喝过药,已经是辰正时分,换做后来早上八点多钟,没有人来提醒启程,朱塬便留在屋内看书写字,主要是为了熟悉繁体字。 正用勉强能看的生涩小楷抄写一本《诗经》,感慨两辈子都没有书法天赋,不知道放下好些年的绘画技巧还剩多少,徐五推门提醒:“小官人,毛指挥到了,还有客人。” 朱塬答应着,放下笔,起身相迎。 徐五说的毛指挥,名叫毛骧。 大概无人不知明朝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而毛骧,是明朝锦衣卫的第一位指挥使。 现在的毛骧才二十出头,已经是从四品的指挥佥事,乍一看,算得上少年得志。 不过,根据朱塬最近和这位年轻武将的接触,他发现毛骧骄傲和上进的性格之下,还带着明显的自怜。 原因未知。 现在不是深入打听这些的时候。 转着念头,朱塬已经来到屋外。 院内站着一群人,朱塬最先注意的还是毛骧,相比其他几个,这位身姿高挺盔甲整齐英气中还透着几分儒雅的年轻武将很是显眼。 毛骧身边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气势就要弱上很多。 虽然披着一件华贵的红色大氅,但不仅比毛骧矮一截,黝黑皮肤衬托下的不扬外貌也像个老农。 而且吧,这位看自己的眼神也挺猥琐,好像八戒见了人参果那种,让人毛毛的。 两人之外,还有四位亲随士卒靠后而站。 再远些的花厅门边,是这座宅子的主人,颇为富态的傅姓盐商,脸上带着笑,领着两位小厮躬身而立。 这位盐商被占了宅子,但从昨晚到现在连在朱塬面前自我介绍的机会都没有,也挺可怜。 这算朱塬的物伤其类。 前世也是商人,因此明白,不论任何时代,商人能攀附上官方的大人物,那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打量间,双方已经走近。 毛骧上前一些,与两边都透着淡淡疏离地帮忙介绍道:“小官人,这是荣禄大夫、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华高,华大人。大人,这位就是朱塬,朱小官人。” 与徐达会面之后,因为计划中的某件事,朱塬一直尽量避免与其他历史人物接触。不过,既然对方找上门,他也没有失礼,长揖道:“朱塬见过大人。” 华高本来已经咧出笑脸,听到毛骧说出朱塬的名字,嘴角抽了下。 朱塬? 朱元璋? 只听读音,就差一字。 顶这么大一个名字,这小少年,是要上天啊! 第002章:借祖宗 朱塬也注意到华高听到自己名字后的表情变化,只能苦笑。当初没来得及想太多,只是换姓留名,后来才发现读音上与‘朱元璋’出现了重叠。 更改已是不及,只好如此。 见朱塬拜下,华高很快收起因某个名字而来的诧异,重新咧出一个和蔼的爷爷笑,就差当场掏出一叠武功秘籍。 前行一步把好像随风就要倒下的小少年扶起,华高握着朱塬一只小手,低头打量,一张病态的苍白小脸,十二三岁模样。裹着厚厚的皮裘,却反而更显瘦弱,如同以前那种士绅家养在深闺里的娇弱小娘。 回忆画面一闪而过,华高收住心思,让自己面容更和善些,说道:“这位……秀才公不必多礼,莫听毛指挥说那些名头,俺就是个管水军的,特地来道谢。这次从主公那讨了个押送辎重的差事,前儿晚上粮船堵了水道,那群不中用的腌臜蠢货,俺都要下令砍人了,谁想秀才公一句话就帮俺解了麻烦,果然是主公都看中的世外高人。” 朱塬听华高带着这时代特有口音地一连串说辞,已经想起了这位的一些资料。 比毛骧要有趣很多的一个家伙。 察觉对方还拉着自己小手,还轻轻揉捏,朱塬恶寒地抽了一下,没能抽回,只能客气道:“大人过誉了,只愿小人的胡言不会误了大事。” 说着也回忆起前天晚上的事情。 大军北伐,作为南北交通要道的大运河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来来往往的船只,元廷衰朽导致运河年久失修,淤塞变窄,经常出现拥堵,这也是他们一行八百里路程却走了十一天的主要原因。 前天傍晚再次遇到了堵船,朱塬出舱看热闹,随口和身边徐五提一句,没想到就被传递执行了下去。 确实一句话:靠右行。 后世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交通常识。 当时发现事情解决,朱塬就有些后悔。 按照计划,为了减少蝴蝶效应,让接下来的历史尽可能保持原貌,朱塬需要三年之内尽可能避免对这个时代的干扰。没想到,还是意外放出了一只‘蝴蝶’,事后他只能期望这只‘蝴蝶’别产生太大的后续‘效应’。 华高依旧握着朱塬一只小手不放,摇头道:“那里是胡言,俺还特意把事情写在折子里给主公送去,为你请功哩。就是呵,俺帮秀才公小改了一下,主公十月里发了谕令,要以左为尊,俺就改成了靠左行。” 这…… 朱塬无言以对。 左就左吧,大家高兴就好。 耐心应对着,华高已经熟练地转了话题:“秀才公,你出山也正当时,徐大将军北伐势如破竹,天下眼看就要大定。还有,主公前日里刚受了群臣劝进,不日就要登基大宝,凭你这见识,博个好出身,将来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朱塬附和听着,内心已经开始吐槽。 眼看这位拉着自己小手不放的大叔不停说啊说,还这么一直‘含情脉脉’盯着自己,朱塬终于明白,这不是来道谢的,这是来看稀罕的。 华高当然是来看稀罕的。 当下一直拉着朱塬的小手不放,都是为了多沾点奇人的仙气,若是这仙气能解了他长久以来的心病,他都愿意给眼前小少年跪下磕几个响头。 这可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世外高人出山,那是话本唱曲里才能有的惊奇。 因为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迅速传开,朱塬这一路走来,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已经不知被多少朱元璋麾下文臣武将找机会悄悄打量过。 没有更多接触,一方面是朱塬自己主动拒人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嫌。 朱元璋连臣下私自招揽儒士都要严厉禁止,这样一个世外高人,你凑上来,意欲何为,难道也对那五百年国祚有念想? 当下小院内。 华高就像个不谙道理的例外,依旧亲切地拉着朱塬小手扯闲篇。 事实并非如此。 华高是来瞧稀罕的,但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也知道这有些忌讳,不过,他老华已经打算主公登基后就解甲归田,不再求上进,也就不会惹什么猜疑。 眼前的高人……虽然吧,好像比唱曲里羽扇纶巾的卧龙先生差了一些,但他老华可不是个以貌取人的,毕竟自己也不是个周正人。 而且,华高对这位小少年的奇异也一点都不怀疑。 因为前天那句简单至极却帮他解了大麻烦的‘靠右行’。 还因为,最紧要的,自家主公是那种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严苛性子,私下里连宋濂老儿都瞧不上,认为是个腐儒,若不是眼前这少年真有大能耐,敢喊出‘送五百年国祚’这样的大话,早被拉去一刀砍了,哪里还会钦点极亲信的毛骧领一千兵士沿途护送。 金陵城里还传出消息,主公这些时日先后发出了三道谕令给徐达和毛骧,都是为了这位高人,反复叮嘱要好生看护,不得怠慢。 华高也好奇徐大将军的长信和眼前少年绘制的所谓秘图内容为何,却明白,打听这个就真要犯了大忌。 知道这里不能多待,又扯几句,华高终于话锋一转,和蔼目光里再多了几分殷切,看得朱塬更加发毛:“秀才公,俺还有一事,且不知,你可懂医术?” 朱塬一愣。 这哪跟哪? 突然又明白,除了看稀罕,这应该才是华高跑来见自己的主要目的。 难怪呢! 自己手里又没有棒棒糖,这厮却一副要卖《如来神掌》的模样。 这是有求于己啊。 不过,扫了眼面前的中年人,虽然像个干多了苦力有些早衰的老农,但瘦削中依旧透着武将的精悍,一点不像有病的样子。更何况,朱塬自己的命都是那位戴太医救回来的,哪里懂什么医术,只能摇头:“大人,我不懂医术。” 华高表情失望,却还不放弃,小眼睛里满是希求:“真不懂?” 朱塬注意到周围毛骧等人表情里都溢出古怪,似乎见过这种场面,他一头雾水,无奈再次摇头:“真不懂。” 华高叹气一声,眼睛里瞬间没了光,终于放开朱塬小手,不过又很快强浮起笑脸,再聊几句,抱拳告辞。 朱塬一直将几人送出花厅,眼看华高与毛骧转向一侧月亮门,正待回身,忽又听不远处华高对毛骧道:“毛指挥,俺听说重生和秀才公一同回来,他人何在,俺最近又得了个方子,让他帮俺瞧瞧?” 朱塬脚步一顿。 重生? 还有谁重生了? 看向身边徐五,朱塬迟疑了下,问道:“华将军刚刚说……重生?” 徐五不明所以地微微点头,见朱塬疑惑,主动解释:“戴太医,表字重生。” 朱塬这才明白。 再想想,这一路随行帮他治病的戴太医,名三春,按照古人取字通常与名含义相通的规则,字重生,虽然不算百分之百贴切,似乎,也挺合理。 只不过吧,一个重生者突然听身边人喊‘重生’、‘重生’的,这太吓人了。 朱塬缓过来,想想刚刚的华高,到底没忍住,又问徐五一句:“刚刚那位大人,为何要找我求医?” 徐五躬身凑过来一些,低声道:“华将军至今无子嗣。” 朱塬恍然。 这年代无后为大,再想想刚刚华高已经过五十的年龄,现在都还没有一儿半女,肯定着急啊。 都病急乱投医了。 朱塬突然有些理解记忆中相关史料所载的华高一些作为。 说着走回屋内,又想起刚刚的‘重生’,朱塬思绪有些无厘头散发,或者,我也能给自己取个字,叫‘穿越’? 朱塬,字穿越。 这含义就彻底对不上了,想要配这么‘精妙’的一个字,名也要改,或许,可以叫……朱洄。 可惜当初保留了原本的名字,因为按照前世某个真正朱氏后人好友的说法,朱塬的名字恰好也契合朱家的五行轮回,比对方低三代那种。 只是想想。 围绕‘朱塬’这个名字的很多设定都已经规划好,改是不可能改的。 不过,将来自己儿子……不对,土生金,金生水,应该是孙子,如果一切顺利,将来能有孙子的话,或许可以叫朱洄,字穿越。 纪念我逝去的穿越时光。 又记起大学时那位要好到可以随意换穿衣服的死党,心绪感慨。 如果不是大学那几年经常被对方念道自家的祖上荣光,那厮甚至过分到写了一副《皇明祖训》字帖挂在宿舍墙头,朱塬不会知道那么多明朝历史,这次也很难产生某个冒名计划。 兄弟,当年那么多次调侃我比你低三辈,现在,为了能在堪称文臣武将修罗场的洪武朝安稳活下去,借你祖宗用一下,不过分吧? 第003章:老朱是个急性子 回到屋内继续抄书学字,又过了半个时辰,毛骧再次出现,请朱塬启程。 出了门,雾气已经散了很多,却是个阴沉天气,要下雪的样子。 朱塬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出傅氏盐商大宅,门前除了车马,还停了一台软轿。 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其他人要么骑马,要么坐车。 不是朱塬矫情,刚离开益都大营那天,乘坐马车,不到一个时辰,依旧虚弱的朱塬就被颠晕了过去。 因为这年代既没有平坦的柏油路,马车也没有减震功能。处处原始的路况下,可以想见,远行哪怕有车,也是受罪。这大概也是为何古书记载里时人一旦行远路动辄就要大病一场,朱塬算是亲身感受。 当时手忙脚乱地把朱塬救回,一千多人的队伍不得不放慢行程,还强行改道转向水路。 小厮拉开轿帘,怀里拢着个青铜手炉的朱塬钻进去坐好,轿子很快被人抬起,开始平稳前行。 享受一路的这些,朱塬一点也不心虚。 五百年国祚的‘大生意’,将来没有个王爵,朱塬都觉得亏。毕竟回到明朝,按照穿越惯例,怎么着也得是个王爷啊。 如此行了一刻多钟,轿子停下,轿帘被小厮拉开,前方就是大江畔繁忙的扬州码头。 朱塬走出软轿,目光立刻被不远处停泊的一艘大船吸引。 或者,用‘巨舟’来称呼更贴切一些。 不同于朱塬这一路乘坐那艘长度仅五丈的平底舫船,眼前乍一看足有三层楼高少说三四十丈长度的大船已经堪比后世战舰体量,庞大的船身浸没在还未散去的雾气中,如同一头伺机翻江倒海的上古巨兽。 仔细打量,大船上只是高高低低的桅杆就有九根,周边帆桅如林的大小船只在其衬托下,都如大象身边的牛羊马鹿一般弱小。 毛骧不知何时来到朱塬身边,注意到这位小官人少有的情绪流露,一起看向大船,语带骄傲:“这是我西吴东平张士诚缴来的五千料大海船,长四十五丈,九桅十二帆。主上言之大而无当,此次北征进不了运河,只合用以运粮。” 朱塬听毛骧这么说,才注意到,有民夫正在从大船边的跳板上扛下一袋袋粮食。 不同于毛骧的骄傲,朱塬却是遗憾。 大明王朝拥有构建一支早于西方数百年的超级海军舰队的实力,结果……没有结果。 见朱塬没有回应,知晓这位的冷淡性子,毛骧也不多言,转而抱拳道:“小官人,主上又来谕令,让我等今日戌时前务必抵达金陵,好赶在夜禁之前进城。咱们要换艘船,还要甩开他人。” 朱塬微微点头。 又催了啊。 前世读史就发现,朱元璋是个典型的急性子,不止一次被臣下谏言‘求治太速’。这次能忍着让朱塬慢慢腾腾走了小半个月,也算耐心。 或者,还是条件不允许。 以朱塬的健康状况,太急赶路,是真会被颠没的。 想到朱元璋的急性子,再想想自己的三年计划,朱塬多少有些担忧。 毛骧早就对朱塬每次听到自家主上时的冷淡反应有所不满,但这位不是他能处置的,朱塬的孤傲之态也让他无意提出劝诫,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朱塬没再打量那艘大船,跟随一起走向就近堤岸边的一艘小船。 小只是相对。 这是一艘十丈左右能够进行海上航行的福船,尖底形制,利于破浪。 当下无风,朱塬看到当面的船舷一侧已经探出一排大橹。 这边朱塬在众人簇拥护卫下登上福船,周围很多人同样如此,这是近些日子的同行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毛骧率领的一千军卒和负责操舟的船夫水手,另一类是被兵丁押解的山东各郡元廷投降文武官员及家属,这批人普遍衣饰鲜亮,但神色彷徨。 护送加押解,算是搂草打兔子。 不过,如果不是朱塬,只是押解任务,这份做好了没太大功劳搞砸了却要吃挂落的差事大概不会落到毛骧身上,更不需要动用一千精兵。 大军北伐攻掠如火,正是赚军功的好时候,突然被调离前线,毛骧这些日子对朱塬同样的冷淡也可见内心郁闷。 进入福船后段一间提前准备过的温暖舱室,安顿好朱塬,毛骧便离开去安排启程。 朱塬没理会其他事情,靠在铺了好几层褥子的软塌上,示意丫鬟小厮把舱内的炭炉拨旺一些,窗户也打开缝隙,然后找出这些日子一直在细读的《论语集注》开始翻阅。 读了两页书,船舱外再次出现人声,小厮上前打开舱门,一大一小两位男子招呼着进来。 前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男子,身穿青衣,戴黑色纱帽,留着短须的脸庞有些瘦削,给人一种刻板教书先生的感觉,正是把朱塬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戴三春戴太医。 另外一个和朱塬同样矮个子的圆脸小童是戴三春的徒弟,名叫三七。 见是这两人,朱塬主动坐起身,刚要说话,不想船身猛地一动,朱塬顿时向后倒去,脑袋咚——得一下磕在舱壁上。 周围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拥过来,一阵忙乱。 想想小官人最近的名头,马上就到金陵,如果临门一脚出了事情,严重些,他们都能把命赔进去。 朱塬从满眼金星里恢复过来,见众人挤在身前的小心模样,摆手道:“没必要紧张,我又不是瓷器。” 其他人放松地退开一些,扶着朱塬身体让戴三春亲自在他头上按揉的绿袄丫鬟脆声接话道:“小官人不是瓷器,小官人是那贵重玉器哩,天生富贵人。” 朱塬怔住。 感觉丫鬟话里有什么不妥,又没抓到关键,此时头还疼着,只能暂时抛开。 绿袄丫鬟见朱塬没回应,表情里闪过黯然,这么多天下来,这位跟随一路的小官人连她们名字都没问过,当下众人已行至江上,越发担心到了金陵城,自己要如何着落。 片刻后,感觉大船已经平稳地开始前行,朱塬让戴三春不必继续揉按,他自己也下了软塌,要到窗边坐下。 两个丫鬟见状,又抢着在靠背木椅上铺了褥子,才扶着朱塬落座。 立在旁边的戴三春等朱塬落座,自己也来到旁边,在小厮搬来的圆凳上坐好,伸出手,朱塬默契地送上手腕。 安静切了一会儿脉搏,又观察朱塬气色,再让朱塬解衣转身,戴三春贴过来隔着里衣倾听片刻,最后坐好,问道:“小官人昨晚睡得可好?” 朱塬点头,因为戴三春刚刚的听诊动作,一路上都有些话想说,此时还是忍着没有开口。这算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有缘,将来再接触不迟。 此时道:“昨晚没再咳嗽,胸口也不再憋闷,还要感谢戴先生救命之恩。” 说着抬臂拱手而谢。 不知不觉开始融入古人的礼多人不怪。 戴三春端坐受了朱塬一礼,微笑道:“这是我等医者本分。看来小官人已趋痊愈,本官稍后再为小官人配几副药,然则,小官人体弱,今后还是要谨慎将养,切勿再受风寒。” 嘴上说着,戴三春内心却想,这位近期越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官人一路上都姿态冷淡,今天好像有些变化。 朱塬再次点头答应。 风寒啊。 导致太子朱标早逝的就是一场风寒,不仅彻底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历史走向,后续甚至差点让朱元璋三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因此,朱塬是真庆幸这次能活下来。 更加庆幸这次的病症不传染。 再说了几句话,戴三春正要告辞离开,朱塬没忍住,主动问道:“戴先生,我清晨偶然听到毛指挥与人说起,您……表字重生,是……嗯,重阳的‘重’,生辰的‘生’吗?” 戴三春停住起身动作,不知朱塬为何有此一问,颔首道:“正是,当年家父望我学医有成,济世救民,因此取字重生。每时想起家父昔年教诲,三春都要自省,医道无疆,每有太多困惑,求师寻典皆不得解。就说小官人这风寒,为何有人受风遇寒就会如此,吾穷纠医理,只得一个‘邪’字,如这寒邪,又如风邪,又如湿邪,然则,‘邪’究竟为何,至今不明。唉,也怪我学艺不精,惭愧,惭愧。” 说着说着,这位三十多岁一直给朱塬古板感觉的中年男人不知想起什么,越发感怀,眼睛里竟然有了泪光。 朱塬见此情状,稍微迟疑,试探道:“戴先生所言,是在疑惑很多病症的根本因由,对吗?” “正是,就说这‘邪’之一字……”戴三春还沉浸在莫名的情绪里,下意识答着,又突然反应过来,看向朱塬,目光希冀:“小官人,能有此问,难道,你,你……” 戴三春觉得,虽然朱塬外貌只是一个还未及束发之年的少年童子,但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他可一点不敢把对方当普通少年对待。 既是奇人异士,或许真能解了他长久的心中疑惑。 “我不懂医术,但您所好奇的,我知道一些,”朱塬点头说着,见戴三春嘴唇颤抖地盯着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样子,又连忙道:“三年,戴先生,三年之后,如果您还想知道,可以来找我。” 第004章:徐达手书 再三承诺之后,打发走几乎要立刻下拜求师的戴三春,朱塬让小厮又把窗户打开一些,看向舱外。 起了风,天空阴郁未改,江面上雾气已然消散。 朱塬举目眺望,大江北岸远没有后世的鳞次繁华,岸边人家稀松寥落,冬日阴郁笼罩的平原显得原始而旷然,如同一幅墨色浓郁的冷峻山水画卷。 收回视野,近处打量,这才发现,江面上来往船只都已经开始靠左而行,显得泾渭分明。江心还有一些插着令旗的快桨小船来来往往,似乎在指挥交通。 这让朱塬有些惊讶。 记得前世看过万历名臣张居正的一句话,具体忘了出处,大概是‘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简单说就是,道理大家都懂,但做不到啊。 所以有部电影里有个姑娘还说:“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是如此。 而当下,只看这短短两天时间就能把一条规矩推行下去,朱元璋得天下就不算偶然。 随即,朱塬又发现,自己乘坐的这艘福船速度是真快,只是他短暂打量间,就已经超越了好几艘大小不一的同向船只。 “小官人,这风愈大了,还是关窗罢?” 耳边传来声音,打破了朱塬的思绪。 是徐五。 朱塬收回目光,见屋内诸人皆紧张模样,只得点头,又提醒:“别关严实,有炭气。” 徐五知道朱塬这一路上的小习惯,还是一边拉紧了这边的窗户,一边带着笑说道:“小官人,我开前面窗户可好?” 你都差把窗户焊上了,我还能说什么? 内心无奈念叨一句,知道他们为自己身体着想,朱塬还是答应一声,没再说其他,低头就着窗纸透入的光线开始翻书。 后续一路无话。 扬州到金陵约有一百五十里水路,风向不对,还是逆水而行,紧行慢赶,抵达秦淮河口,天色也已经全黑,时间来到戌时初刻,换算是晚上七点钟左右。 福船在金陵城南渡口停稳,朱塬被几位随从簇拥着走出船舱,立刻就被眼前情形镇住。 显然是北伐缘故,夜禁时刻也未到,码头四周依旧散布着灯火之下的繁忙身影。不过,最吸引朱塬的,却是近处各类光亮照耀下的一干等待人群和一路延伸到城门的火把长龙。 这…… 阵仗有点大啊。 朱塬仔细分辩靠过来的人群,发现为首者是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中年人,放下心来。 不是朱元璋本人。 想来也不可能。 前世看过的朱元璋传记,记载他曾亲自出城一直到长江边迎接投附的秦从龙,归入朱氏麾下的第一位元朝进士,但那是创业之初。 现在,朱元璋登基在即,哪怕朱塬喊出的豪言有足够吸引力,哪怕朱塬对自己给出的东西有足够信心,却也不太可能再让老朱亲自出面迎接。 短暂惊讶,朱塬很快恢复平静,再次来到他身边的毛骧却是震惊不已。 这当然不是朱元璋本人,但,这是吴王麾下礼部尚书崔亮。 西吴文臣之中仅仅数人之下的朝廷大员。 毛骧这一路行来一直觉得自家主上对某个少年过于看重,十几岁的孩子,再奇异又能如何?见此阵仗,他才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主上对朱塬的看重程度。 崔亮一行走近,朱塬也在侍从看护下沿着跳板来到岸边,双方开始见礼,依旧呆立船上的毛骧再一次五味杂陈。 甚至生出些阴暗心思。 这小少年被主上如此礼遇,想来多因那一句‘送五百年国祚’,然而,主上又是一个绝对容不下沽名钓誉之徒的人,如果接下来,对方奏对之时无法让主上满意,下场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毛骧不由开始期待岸边那少年人被高高捧起后又重重跌下的惨状。 期待中,又难免自怜。 想想那已经成了宣国公的李善长,当年父亲与之并列,若能活到此时,他也该是一位公侯世子,哪里还需要亲往战阵博取功名? 毛骧正望着岸边场景发呆,忽有一位戎装小校目光找寻着绕过人群,踩着跳板快步来到船上,朝他抱拳道:“毛指挥,主上有令,着你先行快马入宫,有话要问。” 毛骧顿时回神,抱拳还着礼,跟随那小校一起下了福船。 来到岸上,翻身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快马,不到半盏茶功夫,毛骧便来到距离城南聚宝门二里许的吴王宫。 这里最早曾是旧南唐皇宫,朱元璋夺取应天之前的元朝江南行御史台府邸,后来朱元璋被韩宋朝廷封为吴王,这座府邸又顺势成为吴王宫。 毛骧下了马,早有等待之人引着他一路来到王府前院西侧的白虎殿,这里是朱元璋日常办公之所。 此时大殿内灯光通亮。 毛骧进殿,早没了之前的杂乱心思,向坐在书案后的朱元璋大礼参拜,得到回应,这才起身,余光谨慎打量,发现主上正在低头翻阅一份奏折,而大殿西侧,与往日相比,突兀地多了一排宽大屏风,好像在遮挡什么。 耳边传来朱元璋温和中透着威严的声音:“再与我说说?” 毛骧顿时肃立,微低头颅道:“主上,如臣之前信中所报,那位小官人一路依旧读书习字,不喜与人亲近,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一路,抵达扬州之前,并无其他人与小官人接触,除了今早,华高华大人借着道谢的名义前来拜访……” “华高?” 毛骧感受到那声音的疑惑与不悦,下意识又低了些身子,不敢隐瞒,更不敢添油加醋,如实道:“华大人借了感谢小官人‘靠右行’计策之名,实则……实则是听了小官人名头,想要求医,被小官人婉拒了。” 书案后,朱元璋沉默片刻,似乎压着笑,低骂道:“这夯货……” 显然也明白华高求的什么医。 毛骧稍等片刻,又继续道:“巳时登了船,戴太医给小官人瞧病时,不知为何,小官人对戴太医表字生出兴趣,多聊了几句。” 朱元璋也来了兴致,想了下,说道:“是那戴三春罢,他甚么表字?” 毛骧道:“戴太医表字‘重生’,乃其父所取,或有‘妙手回春’之意。” 朱元璋稍作斟酌,显然没能明白这‘重生’二字有什么深奥,于是再道:“你接着说?” 毛骧继续道:“再就一件了,戴太医给小官人瞧过病,两人谈起医理,小官人说自己不懂医术,却又提起,对戴医生所惑诸多疾病之根由,他略知一二,却又定了一个三年之期,说要戴太医三年之后再问他。” 朱元璋这次语气更加好奇:“为何是三年?” 毛骧摇头:“臣不知。” 朱元璋沉默片刻,转而道:“小秀才身边人?” 毛骧会意,说道:“大将军给了两个亲兵,臣安排了两个拱卫司军卒扮做小厮,还有两个丫鬟,是破沂州后抄没王家得来,臣一一查过,都是清白身世。” 朱元璋嗯了一声,交代道:“那两个亲兵,让他们回大将军身边复命罢,其他留给小秀才。” 毛骧应声记下。 朱元璋想想没了其他事情,便说道:“你这一路奔波也是劳苦,俺记你一功,回家去罢,这千里征战的,也看看你老娘妻儿。” “谢主上,”毛骧躬身施礼,却又道:“主上,前方大军攻势正急,臣想明日就启程重返山东。” “嗯,男儿上进是好事,你父亲若能知道也会欣慰。然则做事要张弛有度,在家歇一日,后日再启程罢。” “尊主上令。” 等毛骧离开,大殿内恢复安静。 书案后的朱元璋看向殿外,想要唤人问一问那人到了那里,想想还是没开口,重新低头,看向手中这封两旬来满朝上下都在好奇的徐达手书。 这些时日,朱元璋自己也不知把这封信读了多少遍。 “……” “问及兵事,其人言韩宋北伐,谓之如流贼之蹿也,章法全无。虽西破潼关、北克开平、东趋辽阳,锐不可当,然终无所成也。” “今我西吴欲取天下,宜用蚕食之策,步步为营,徐徐而进也。此论与主公不谋而合也。” “其人又有‘战术’与‘战略’之说,使臣豁然开朗也。战术者,一城一地之攻防也。战略者,一省一国之得失也。其人曰:古之取天下者,如汉之高祖,不计一城一地之得失,其必有揽全局而俯天下之战略眼光也。” “……” “谈及儒家,其人曰:儒家如无影之刀兵,护我华夏千年,此不世之功也。若无儒家‘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则我华夏此时或以胡服蛮语为规,骑射游牧为距,德行崩坏,礼仪不存,臣甚以为然也。” “……” “说及黄河,其人言治患之法,有八字足矣,曰‘双层堤坝,束水攻沙’。” “其人又言,下游治水,乃治标之策也。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关中屡为霸业之基,周、秦、汉、唐皆定都于此。然沃野千里亦难承千年之垦耗也。垦耗过甚,良田化为荒漠,以至滚滚黄沙顺河而下,淤患中原。” “……” “长谈至深夜,有卫士来报,臣方觉已是三更,回忆其人所言种种,感获良多。再记其人之豪言,问曰:“小先生有种种精妙之论,使达耳目一新,果大才也。然则,何敢放言‘送五百年国祚’也?” “其人不答,索纸笔,须臾完成一图,曰: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参破此图,则可免国祚如汉唐宋元之反复轮回,虽不敢言千秋万世,使一朝添五百年国祚,绰绰有余也。” “臣观此图,略有感悟,及细问,其人笑言:此乃帝王之学也,汝果真要听乎?” “臣不敢再问,详记此夜之所谈,附其人所绘之图,送与主公亲处之。” “达,顿首再拜。” 第005章:《天书》 吴王府,白虎殿。 再一次大略翻过徐达的亲笔手书,即使已不知读过多少遍,信中一些段落还是让朱元璋生出拍案之感。 因为其中很多论调都是朱元璋这些年孜孜不倦勤学好问之下,依旧闻所未闻的学问。其中一些道理,更是解开了他长久以来的某些疑惑。 朱元璋都有些遗憾。 徐达这份手书虽然洋洋洒洒三千余言,但还是远没能记下二人当时对答的全部内容,毕竟两人可是谈了数个时辰,而信中不少让朱元璋感兴趣的话题都只是简略概括。 当时若有个典簿在旁全程记录,该是多好! 放下徐达手书,朱元璋又抬头看了眼殿外,人依旧没到,干脆起身离开书案,走向毛骧之前好奇的殿侧屏风。 转过屏风,大殿西侧墙壁上,此时挂着一副高约三尺宽有丈余的图卷,这是朱元璋近日根据徐达送交那份朱塬手绘图稿亲自临摹而来,图上正中,是一行同样照本描下迥异这个年代字体的简体字。 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 因为这份图卷,朱元璋近日特意吩咐在白虎殿外设下关防,严令除他本人之外,其他任何人,无令都不得擅自入内。 当下站在墙边再看此图,朱元璋依旧思绪纷涌。 图上横竖两条轴线,上下为人口,左右为时间,一条好似穿越数千年时光的漫长曲线游弋其间,又整体呈现蜿蜒而上之态。 图上又有诸多文字标注,皆是简体。 不过,相比图卷本身,这些稍微斟酌就能明白的简体字反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点。 丈余图卷上,从不可考证的史前数百万人口估算到宋、辽、西夏等共存的华夏之地一亿五千万人口巅峰,一次次的起伏,一次次的跌宕,让朱元璋仿佛看到了一次次的金戈铁马,一次次的王朝兴衰,。 千古兴亡事,尽在此图中。 反复品味感受,朱元璋丝毫不怀疑徐达信中那少年所说的这句话。 朱元璋也有一种预感,参破此图,或许真能为自己九死一生打下的江山增加五百年国祚。 但他没有参破。 这些时日,他是真的感受到,历代王朝反复更迭的原因,或许确实藏在此图当中。然而,那一次次折然下跌的曲线,是君王无道,是奸臣乱国,是严刑峻法,是苛捐杂税?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么,大概就像徐达手书中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学问,如‘黄河水患之根本在于关中’之说。或许,这也该是他闻所未闻的一种学问,一种超越了他能接触到的儒、法、道、墨等等学说之外的全新学问。 这些年,随着地位愈高,当下即将登临九五,面对越来越广袤的辖土,朱元璋治理过程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他一向是个好学之人,但即将面临的事情,已经远远不是当年还叫李士元的李善长那一句‘知人善任、不嗜杀人’能够解决。 朱元璋开始考虑的,已经是今后百年千年之事,是自己打下的江山,该如何尽可能长久守住的问题。 为了这件事,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朱元璋就先后两次大规模广求贤才,一次在十月初,派遣近臣持币帛前往各地走访,寻求遗贤。另一次在上个月底,向正在征战四方的诸位武将下令,每到一地都要寻访贤才送来金陵。 然而,虽然这些时日陆陆续续有很多人被推荐而来,但真正能让他满意的,十无一二。其中一些或者迂腐不堪,或者败絮其中,甚至让他生气到想要砍人。 却又不能砍人。 毕竟真砍了人,更会阻碍贤才前来投靠。 因此哪怕看不上,朱元璋也不得不好言相待,赏了币帛让其原路返回。 这次,终于有了一个。 朱元璋可以确定,这不仅是个有满腹文章的,而且还有他更加看中的一点,是个能实干的人。这件事,从他也已经知晓那句简简单单却非常实用的‘靠右行’,就可见一斑。 预感到这些,朱元璋早早打定主意,要给予那位世外高人最大的礼遇。 送五百年国祚,呵,五百年啊,他可嫌少。但是,朱元璋也明白,纵观史册,商周之后,又有哪个王朝国祚能绵延超过五百年? 因此,真要能实实在在给他朱氏添五百年国祚,他也能满足。 正对着墙上挂图感慨万千,忽然听到有人在殿外朗声而报,朱元璋顿时收回心思,快步转出屏风,回到书案之后。 殿外。 礼部尚书崔亮立在阶前,恭声见礼道:“回禀主上,臣已将朱秀才迎来王府。” 书案后下意识向外探望的朱元璋微微抬了抬手,又觉得自己该端着些,不能显得迫切,这是驭人之道,于是只稍稍提高声音:“让他进来罢。” 很快,来时路上被崔亮亲自提醒换了一身青色外袍的朱塬跨步进门,行至大殿正中,大礼而拜道:“小人朱塬,拜见吴王殿下。” 亲耳听到某个名字,朱元璋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悦,还觉得这可能是某种缘分,此时也没有在意刚刚少年悄悄打量自己的目光,语气温和道:“起来吧,小秀才,你上前一些。” 朱塬站起身,上前两步,再次微抬目光打量过去。 这是一个穿龙纹赤袍戴折角乌纱的中年人,而且,嗯……解密了,不丑,不是‘张麻子’,更偏于曾经流传的朱元璋龙袍画像。 其实也可以想见。 真要丑得不忍直视,怎么可能让郭子兴没见多久就又收作亲卫又嫁干女儿的。 不过,看朱元璋样貌,朱塬又突然记起前世一些关于面相的说法,朱元璋这种眉目形态,性格中往往逃不过一个‘刚’字。 或者‘刚烈’,或者‘刚愎’,或者‘刚直’。 想想对人对事一点都不委婉的朱元璋,想想两百多年后说死就死的崇祯帝,甚至,再想想六百年后……朱塬就觉得吧,性格也是会遗传的。 老朱家的遗传基因,那是相当强大。 朱塬悄悄往上打量朱元璋时,朱元璋也同样在打量朱塬。 面色苍白的病态少年,弱不禁风的瘦小个头,倒是真像那书词唱曲里的书生胚子。即使明白肯定不会搞错人,但,想想徐达手书,想想屏风后的画卷,朱元璋还是难免觉得,这样一个少年人,懂那么多学识,实在有违常理。 大小二人短暂对视,朱元璋率先开口,端着腔调说道:“小秀才,你从何而来,父母可在,你那学问,又是师从何人也?” 直入主题。 朱塬也早就反复斟酌过所有应对,此时拱手道:“小人不愿欺瞒殿下,之前与徐大将军说小人十五岁,其实是假,殿下,可否容小人今日问对之后,以书信陈述我之来历?” 朱元璋刚刚看到朱塬就觉得这小少年不像十五岁,大概率更小。此时听他坦白,倒也不计较这些小事,反而好奇:“为何要以书信陈述也?” 朱塬道:“因为小人此时说了,殿下不会相信。” 不仅不会相信,还可能被当成妖人,直接拉出去一刀砍了。 朱元璋疑惑:“你写成书信,我就能信也?” “还是不能,”朱塬诚实道:“因此,小人希望与殿下约定一个三年之期。” 又是三年之期? 朱元璋顿时想起毛骧之前汇报朱塬与那戴太医也约了一个三年之期的事情。 感觉这次问对从一开始就超出了自己的预料,朱元璋稍微停顿,还是顺着朱塬话头:“那为何又要等三年之后,我才相信也?” 朱塬略微整理思绪,开始放大招:“书信之外,小人还有《天书》一卷,将会同时献给殿下,然则,书信与《天书》,皆需殿下三年之后打开,方可应验。” 朱元璋再次一顿。 他觉得吧,今天这事儿,开始有些诡异了。 《天书》? 难道是那…… 朱元璋越想越偏,思绪跑到了秦始皇海外求仙、唐太宗嗑药而死这种事情上面,表情逐渐显得不悦,别说他现在正是年富力强,哪怕曾经到了晚年,也没搞过这些东西。 因为看多了史书,那一个个求长生又没有任何结果的帝王在前,让他对此根本不信。 不过,想想这小少年的种种神奇之处,朱元璋狐疑中又难免带着些不自觉的期待,加重语气盯着朱塬道:“小秀才,你莫非要贡献那长生之术给俺?” 朱塬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这哪跟哪? 连忙再次拱手:“殿下,小人不懂长生之术,这《天书》……小人此时也无法告知殿下内容为何,然绝与求仙问道无关,内容只为印证小人之身世,还有小人之学问来源,其他更多,小人不能再说。” 朱元璋放缓了神色。 稍微斟酌,只是这小少年的来历身世,还有一本不知内容为何的天书,等三年也就等三年了,只要这小少年的学问实实在在,其他都无关大碍,于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发现刚刚破了功,朱元璋也就不再强行文绉绉地用那不习惯的‘我’字。 见朱元璋答应得干脆,朱塬才发现,忘了说出前置条件,于是又道:“殿下,小人还没说完。” 朱元璋示意:“你说?” 朱塬道:“写下《天书》,小人希望能隐居三年,三年之内,小人希望殿下能忘记我之存在,三年之后,殿下看完《天书》,若能满意,小人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朱元璋又意外了:“这又是为何?” 朱塬摇头:“小人无法解释。然则,依小人之所见,殿下大军所向披靡,三年之后,当有望光复长城之内我华夏旧土,重建盛世之基。小人之学问,恰适于下马治天下。若到那时,殿下能认可小人,小人愿送殿下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 这当然只是托词。 真实原因,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为了最大程度减少自身对历史的干涉。 千年未有之盛世?! 朱元璋却是敏锐注意到了朱塬话语里的这一句关键,再次心绪波动。随即,发现两人谈话节奏不知不觉一直被这小少年带着走,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道:“若是俺不答应,又如何?” 朱塬表情不见起伏,接道:“若殿下不答应,小人自今日起就可为殿下效力,然则,小人之学问,恐只能施展十之一二。更有,从今之后,小人希望殿下永远不再询问小人之出身来处,因为小人无法回答。” 朱元璋越发好奇。 为何现在开始效力就只能发挥十之一二的才能,为何以后不能再问这小少年的出身来历。不过,此时若是提了,缘由大概又会回到《天书》之上。 这是一个圈儿。 沉吟片刻,想想自己从渡江攻克应天到现在,忍耐十余年才登基称帝,若是……真能换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再等三年,又有何妨? 更何况,这小少年的话也是有理。 未来几年,他的主要心思还是要放在对北方用兵上,而眼前这小少年随风就倒的模样,显然也不可能提枪跨马带军征战。 打定了主意,朱元璋点头道:“既如此,俺答应你。” 朱塬再次躬身:“谢殿下。” 这话说完,大殿内突然陷入短暂沉默。 主要是,朱元璋本来都准备好了种种说辞,没想到,这小少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的节奏全部打乱,当下一时间都忘了该说什么。 朱塬可没忘。 见朱元璋不说话,朱塬稍稍等待,很快主动道:“殿下可曾看过小人所绘那幅图画?” 这一路上受到的礼遇让朱塬感受到朱元璋对他的看重。 不过,终究隔了一层。 此时虽然得到承诺,但朱塬还是要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好让自己在朱元璋这里更多一些分量。 那副‘华夏历朝人口走势图’,正是朱塬为自己准备的一个重要筹码。 朱塬开口,朱元璋也回过神来,微微点头,起身道:“随俺来。” 说着离开了书案,转向大殿西侧屏风之后。 朱塬连忙跟上。 第006章:朱塬的经济之学 跟随朱元璋转过屏风,朱塬立刻看到那幅相比自己手稿放大了几十倍的‘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连简体的各种标注都一丝不差。 朱元璋负手而立,安静望着眼前图卷。 这些时日积累了太多疑惑,但经历刚刚被朱塬主导的问对,朱元璋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干脆等那小秀才自己说话。 朱塬稍作等待,再次主动开口:“殿下观看此图,是否有种单腿之人跳跃前行的起伏之感?” 朱元璋之前并没有类似联想,但经过朱塬提醒,脑海中也便产生了相应的画面,问道:“何解?” 朱塬道:“以小人之见,自夏商以降,我华夏之所以王朝更替,数千年轮回不休,其症结就在于,若以人喻我华夏,此人只有一条腿。既是单腿之人,又如何能平稳前行,自会颠簸起伏。” 单腿前行之人的比喻过于贴切,朱元璋再看眼前图卷,虽然还不能立刻明白其中关节,却预料到,朱塬接下来要说的,应该就是补全‘另一条腿’的问题。 如此想着,扭头看了眼站在自己侧后的朱塬,朱元璋故作不悦地催促道:“小秀才莫要磨磨唧唧,给俺爽利些则个。” 这是完全不装文雅了啊。 朱塬抑住难免泛起的一丝笑意,表面拱手做忐忑状,说道:“殿下应该有所猜测,然则,请容小人娓娓道来,先从这已有的一条腿开始。” 朱元璋也发觉自己刚刚有些失态,重新收起表情,微微点头。 朱塬转向壁上图卷,说道:“这已有的一条腿,可用一个字概括,曰‘礼’,所谓‘礼’者,乃我华夏绵延数千年所形成之无形规矩。规矩起于三皇五帝,经春秋战国之百家争鸣,至汉时,虽独尊儒术,实则又融百家所长,逐渐完善。直到如今,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行为举止皆有所依,国家由是得以运转,生生不息。” 朱元璋认真听着,微微颔首,又产生了一种身边该有个人全程记录的念头。 并没有付之行动。 因为想起之前徐达手书中的那句话:此乃帝王之学也。 这些年,朱元璋读过不少诸如《商君书》、《韩非子》之类的所谓帝王之学,却对其中很多论点都不甚认可。但此时,朱塬所言学问,他一时还不想让其他人知晓。 朱塬等待朱元璋稍作消化,接着道:“然则,‘礼’之一字,只是定我华夏百姓心之所向,却不可保亿万生民身之所存。而身之所存之道,正是小人刚刚所说,华夏数千年前行,缺少的一条腿。” 朱元璋若有所悟,又扭头看了眼朱塬,却没有开口。 朱塬突然转了话题:“殿下可曾读过《资治通鉴》?” 朱元璋正听得兴起,见朱塬话语转向,耐着急躁稳声道:“闲暇读过一些。” 朱塬道:“司马君实撰《资治通鉴》,期宋皇‘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以求治世。然则,以小人之见,司马君实此书,最该鉴考者,仅五字而已。” 朱元璋内心不想被这小秀才带着走,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哪五字?” 朱塬微微提高声音,肃然道:“大饥,人相食!” 朱元璋一时沉默。 朱塬稍微整理脑海中的信息,接着道:“《资治通鉴》起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终于五代后周世宗显德六年,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历史,总计三百余万言。在此之间,‘大饥’二字,有四十一处,‘人相食’三字,有三十三处。可见我华夏数千年,只史书所载,每三四十年,都有人间至惨之事发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仪’,若天下已至‘人相食’之境地,礼仪又如何能存?礼仪不存,天下自动荡矣!” 朱塬说着说着,语气里不知不觉已透出几分怆然,朱元璋更是感同身受,一时间忽略了这小秀才如何能知道《资治通鉴》洋洋数百万言里有几处‘大饥’,几处‘人相食’。 不知不觉放下了背负双手,朱元璋转向朱塬,语带伤感道:“小秀才,俺当年就是饿得活不下去,才当了和尚,又转投义军,以致今日。你所言之事,俺如何能不明白。若你真能确保这天下万民‘身之所存’,想要甚么荣华富贵,俺都予你。” 朱塬长揖而拜,起身后,再次转向壁上图卷,说道:“此图所蕴者,正是小人要献给殿下,解决困扰我华夏万民数千年身之所存的另一条腿,曰‘经济之学’。” 朱元璋轻声重复:“经济之学?” 朱塬点头:“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听到‘经世济民’之语,朱元璋第一反应是朱塬有些夸口。不过,想起自己之前观看壁上图卷的种种感悟,又忽地了然,这应该正是自己期待了好些时日的那种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学问。 朱塬已经继续:“经济之学只是一个概括。正如我华夏数千年才形成之‘礼’,经济之学,亦自古有之,只是并未有人将其制成体系。以小人之见,大到国家赋税收用,小至街头商贩叫卖,处处都有经济之学相关道理。因此,哪怕如《资治通鉴》写三百万言,也说之不尽。” 朱元璋这次没听懂,疑惑道:“小秀才,照你说辞,这学问反而大到没了说法?” 朱塬道:“小人近日读《论语集注》,有子有言,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儒家礼仪之根本,曰‘孝’,曰‘悌’,儒家认为,孝悌之人,难有大恶。同样道理,小人的经济之学,亦有根本,且同是两事,曰‘生产’,曰‘分配’,除此之外,将来其他所有经济学问之分支,无出于此二事者。” 关于社会经济根本的问题,朱塬上辈子就已经有所思考。 曾经一步步往上爬的过程中,朱塬浏览过大量的经济学书籍,而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财富日渐积累,朱塬对当时的很多主流经济学理论也越来越充满怀疑。 直至嗤之以鼻。 因为,看破之后就会发现,前世的很多经济学理论,根本上只是一种工具,一种PUA工具,强国对弱国的灌输,强者对弱者的灌输,最终让人相信那些所谓的经济理论就如数学定理一样,是自然规律。 然后通过这些理论,达到某种目的。 实际真是如此吗? 比如…… 算了,不举例子。 不讨喜。 随着个人见识不断积累,朱塬也逐渐摆脱了各种传统经济理论的束缚,开始思考一些根本性的问题。 关于‘生产’和‘分配’的论点,正是朱塬结合前世思考与之前一路总结最终得来。 简单而言,人类社会数千年历史,无论任何朝代,无论任何体制,社会运转的根本,在朱塬看来,都不过是‘生产’和‘分配’两件事。 任何一个国家,只有生产力不断提高,才能生产更多的物质,养活更多的人民。否则,当生产能力无法支撑民众消耗,社会必然迎来崩溃。 任何一个国家,不断提高生产力的同时,只有妥善处理分配的问题,才能避免社会资源越来越向极少数人集中,以至于再高的生产力都无法让所有人安稳生活下去。民众活不下去,结果必然还是社会的崩溃。 第007章:说生产 对于这些涉及社会经济根本性的思考,前世的朱塬从未公开与人提及。 还是那句话,不讨喜。 这一次,两世为人,心态不知不觉改变,再加上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为了能在洪武朝更好活下去,相关的结论也就不需要再埋藏心底。 大殿内。 朱塬话落,等待朱元璋稍稍品味,便又示意壁上图卷:“殿下看此图,小人欲以此参照,先说‘生产’二字。” 皱眉思索的朱元璋暂时放开心中疑惑,跟着转向。 朱塬道:“人乃万物灵长,我等与飞禽走兽最大区别,在于生产。禽兽只能取天地已有之物果腹,而人却能自主种植粮食蔬果,饲养鸡豚牛羊,此所谓生产也。” 这么说着,朱塬抬手沿着图上曲线虚空而划:“殿下请看,此曲线虽然上下起伏千年,但总体向上,为何?” 朱元璋略微斟酌,想不明白,原话送还:“为何?” 朱塬道:“此处,小人要先引入几个新词,分别为‘生产者’、‘生产力’和‘生产资料’。” 其实还有一个‘生产关系’的概念。 不过,朱塬觉得还是暂时不说为好,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种事,这个年代,不好解释,也不能解释。 说完不等朱元璋提问,朱塬开始主动讲解:“所谓‘生产者’,最易理解,乃亿万百姓。‘生产力’,则可解为百姓一定时间所能生产劳动成果多少之能力,如一人一年耕十亩田,得米二十石。” 朱元璋听着朱塬阐述,再看壁上图卷,逐渐明悟。 朱塬跟着继续:“‘生产力’之依托,除‘生产者’之外,就是‘生产资料’。‘生产资料’,可解为‘生产者’从事生产活动所需之‘资源’与‘工具’,此二者并无明显区分,因此统称为‘资料’,‘生产资料’具体包含土地、水源、种子、农具等等,回到此图,根据‘生产资料’之不同,华夏数千年历史,可分为三个时代。” 朱元璋下意识又想要有个人全程记录了,顺着朱塬话语问道:“哪三个时代?” 朱塬再次抬手虚划:“夏商之前,先民主要以石制工具劳作捕猎,此为‘石器时代’,石器时代生产资料粗劣原始,生产力低下,一人一年十亩田,刀耕火种,得米或不足两石,因而华夏当时人口只数百万而已。” 听到这里,朱元璋打断道:“小秀才,你如何知道数千年前之事?” 朱塬微笑道:“证据有二。第一,来自一门考古之学,殿下若遣人寻访天下,可在诸多上古遗迹寻到先民所用石制工具,证明小人之言。第二,我华夏传承数千年,才有今日,而华夏之外,无数荒蛮化外野民,无我华夏智慧积累,依旧以石为刀,以骨为棒,刀耕火种,停于石器时代。诸如当下南洋之上诸多岛屿部落,正是如此状态,殿下若想了解更多,只需找寻一二曾经远游海外之人,一问便知。” 朱元璋微微点头,示意道:“你接着讲。” 朱塬再次向壁上图卷虚划,说道:“夏商周至秦末汉初,金属冶炼技术出现,但以铜为主,先民日渐开始使用青铜器具,生产力快速提升,同是一人一年十亩田,得米或有五石以上,人口因而增至春秋战国时期最高三千万,此为‘青铜时代’。” 朱塬说到这里,朱元璋对汉朝之后,已经有所预料。 朱塬也很快揭开谜底:“自汉时起,铁器开始兴盛,相较青铜器具,铁器更加坚锐,生产力再次大幅提升,进入‘铁器时代’,直至如今。” 朱元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懂得举一反三,跟随朱塬思路一直浏览到图卷末端那段下跌曲线,忽有所感。 既然有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那么,这三个时代之后,是否还会出现一个生产力再一次大幅提升的新时代呢? 然而,朱元璋的思维到底被时代所局限,钢铁已经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坚硬金属,他不觉得还能有其他东西能够代替铁器。 既然如此,似乎,又没有了然后。 虽然想不明白,甚至暗暗给了自己一个答案,朱元璋还是打算发问,刚要开口,朱塬已经道:“殿下或许在想,这三个时代之后,是否还有新的时代产生?” 朱元璋点头:“正是。” 朱塬又一次拱手道:“殿下,请恕小人现在不能说,还是要等三年之后。” 三年,又是三年! 朱元璋心底忽然窜出一些小火苗,不过,想到自己之前的承诺,想到朱塬所说那‘千年未有之盛世’,还是按下,只是内心念叨:小子,三年后你最好能给俺一个满意答案,不然,有你好看! 朱塬看不到朱元璋的脸色,却能够感受到老朱的情绪变化,为了避免火山爆发,连忙开口转移注意力:“殿下,以工具材料作为时代划分,只是一种符号性概念,实际要复杂很多,就像工具只是‘生产资料’概念中的一个类型。接下来,请容小人以具体朝代为例,做更详细分析。” 话说的有点快,朱塬不知不觉也开始更多白话。 其中一些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有的新词,也顾不了那么多,朱塬甚至觉得,老朱听不懂,反而更好。 更能避免蝴蝶效应啊。 见朱元璋点头,朱塬再次朝壁上图卷示意:“秦朝,我华夏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秦之所以能统一六国,称霸天下,秦兵之精锐是一原因,然则,以小人之见,秦之生产力大幅提升,才是关键。殿下可知郑国渠典故?” 朱元璋道:“韩之水工郑国受命入秦游说,献泾水入洛之计欲以疲秦,秦王允之,其后十年,秦无力东进。郑国渠成,于是关中为沃野,秦以富强,卒并诸侯。” 朱塬听朱元璋几乎是背诵般流利地说出这段典故,有些意外,转而又是恍然。 朱元璋是一个非常喜欢读史以为鉴的人。 秦修郑国渠的典故,恰好在某种程度上契合了朱元璋夺取天下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三策。说到底,都是厚积薄发。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么想着,朱塬忍住拍马一句的冲动,知道老朱不会喜欢身边人这么做,于是道:“郑国渠因疲秦之计弄巧成拙被记于史册,然则,郑国渠只是其一,秦国当时还陆续修建都江堰和灵渠,使关中、川蜀皆成膏腴之地,供奉百万秦兵,始皇因此得以统一天下。而这一切之根本,正是这三大水利工程作为一种重要‘生产资料’对秦‘生产力’之大幅度提升,使当时秦之国力远胜其他各国。若无此前提,百万秦兵不出潼关,或已腹中空空,饥饿而还。” 朱元璋敏锐捕捉到朱塬话语里开始冒出各种一如‘生产’或‘分配’之类的新词,诸如刚刚的‘关键’二字,诸如两个词汇连起来似乎颇有气势的‘水利工程’,好在这些只从字面大概也能够理解,并没有打断。 朱塬也顾自继续:“水利工程,依旧只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生产资料中的重要一种。待到汉时,冶铁技术日渐成熟,春秋战国时期少量出现的铁器开始大规模运用,锄、耙、犁、耧等利用铁制部件的农具大幅提升耕作效率,这种生产资料的根本性变革,推动了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使得华夏之地能够产出更多,人口因此在汉之巅峰涨至六千万。再到后来,两晋至隋唐,各个朝代持续开凿更多水利工程,劳作工具更加多样,朝廷鼓励生产的手段也更加完善,另外还有更加优质多样的农作物从西域或南洋陆续传入,生产力持续提升,以至宋时,中原之地,各国总人口达到一亿五千万之巨。” “再之后,蒙古入主中原,巅峰人口只有九千万,这一是蒙古国祚太短。另一重要原因,在于蒙古排斥我华夏文化,其中包括种种先进生产手段,因而导致中原之地生产力大幅降低。否则,以蒙古领土之广袤,若采用我华夏先进生产之道,养活超越宋时之两亿人口,国祚绵延二三百年,绰绰有余,绝不至于当下之境。” “综上所述,任何一朝,生产力都决定其承载人口上限,诸如壁上图卷。因此,朝廷也需采用所有可用之手段,不断完善生产资料,持续提高生产力。否则,若有一日,生产力无法支撑百姓生息,则天下必乱,改朝换代亦是必然。” “以上,乃小人欲述之陛下所谓‘生产’也。” 等朱塬这漫长的一番话说完,朱元璋一边又开始遗憾没能全程落笔记下,一边频频点头,过往十余日观看眼前图卷所带来的疑惑,经过朱塬这一番讲解,已经消解大半,表情里甚至透出一些看到朱氏王朝未来之路的喜悦。 内心里,朱元璋已悄悄确立了朱塬的定位。 宰辅之才。 而且,以这小秀才的年龄,不说自己,哪怕将来……少说也能辅佐他朱氏王朝五十载。五十年时间,或许真能开创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让朱氏江山绵延不绝。 朱元璋甚至生出一些宿命之感。 他叫朱元璋,这小秀才叫朱塬,可不就是天意么! 第008章:故意跑题 消化片刻,朱元璋终于压下波澜起伏的心境,再次开口,指向图卷之上秦末下跌之处:“俺这些时日观看此图,最惑之处就在于秦。如你所言,秦如此之强,又为何在嬴政之后,忽然二世而亡?” 朱塬没料到朱元璋会有此问,不由一顿。 朱元璋已经再次扭头过来,见朱塬犹豫模样,预判这小秀才似乎打算说什么,他不想再听到那些话,于是故意敛起表情,假装不悦:“莫要再与俺说甚么三年之后!” 朱塬还真打算这么推辞一下,不是没有头绪,而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类似问题,因为这已经涉及到他之前提及的另一个经济之学根本——分配。 朱塬之前的打算,说完‘生产’,就托词后续还没有考虑好,暂时不谈‘分配’问题。 这还是为了避免蝴蝶效应。 鼓励生产是历朝开国都必然会做的一件事,此时讨论,影响不会太大。但,涉及‘分配’问题,大概率影响到国策制定,这就可能造成更多的变数。 然而,眼看此时朱元璋虎视眈眈的模样,朱塬觉得吧,再推辞,以这位的急性子,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情。 众所周知,老朱有雄才大略的一面,但也是个小心眼。 刘伯温当年辞让多次才勉强出山,就被朱元璋一直记在心里,还偶尔公开念叨。洪武三年大封功臣,也只给了刘伯温一个诚意伯。 关键不是这个‘伯’,而是‘诚意’二字。 古代爵位封赐都是有一定惯例的,爵位前缀通常要么是地名,比如李善长的韩国公,常遇春的开平王。要么反应一个人的性格或功绩,比如与刘基同时封爵的汪广洋的忠勤伯,以及汉之霍去病最经典的冠军侯。 刘伯温却得了古怪的‘诚意’二字,好像是老朱在调侃:你当年要是多点诚意,早早归附于我,何至于只拿到一个伯爵? 内心苦笑,朱塬斟酌片刻,已经有了主意,拱手道:“殿下,一国之兴衰,千头万绪,难以三言两语概括。既然殿下问起,小人只能冒昧再结合经济之学对此略作剖析。” 朱元璋满意点头:“俺知道这些事三言两语说不完,回头把你今日所说,编一本书出来给俺,记得更仔细着些。” 朱塬下意识想要顺势再来一个‘三年之后’,想想作罢,重新转向壁上图卷,略作思考,说道:“秦之速亡,首先涉及小人还未提及的‘分配’之道。不过,关于‘分配’学说,小人还没有完全理清思路,只能姑妄言之。秦自商鞅变法之后,启用耕战制度,黔首以军功可得爵位,因此开辟平民之上升通道。” 上升通道,又一个古怪的新词。 不过,细心旁听的朱元璋很快了悟,这应该就如同那科举一样,让天下寒士得以登临庙堂,封侯拜相。 如此想着,耳边朱塬已经继续:“军功得爵,如后世之科举取士,以小人经济之学而论,实则是一种对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凭借这种分配制度对士卒的激励,秦兵因此而奋勇,横扫六国。” 朱元璋这次没能理解某个新词,又觉得很重要,再次打断:“何为‘社会资源’?” 朱塬想了下,说道:“社会与社稷类同,资源,类似小人刚刚所说生产资料,但又包含百姓之生产成果,如土地、粮食、牛马、宅邸等等,都可称为资源。社会资源,大概为一国所有生产资料和生产成果之总和。” 这些解释或许不够全面,但朱塬也只能以自己的理解进行诠注,毕竟手边又没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 朱元璋明白过来,张了张嘴,想要让朱塬少用这些新词,但想想又觉得,既然是一门全新学问,大概那些传统典籍里的‘之乎者也’很难诠释,于是没有开口。 见朱元璋不再询问,朱塬接着道:“分配,乃秦国横扫天下之重要动力。然则,当天下一统,战事不再,百姓不仅失去军功得爵的上升通道,秦皇亦未放宽持续百年的严苛赋役,使百姓休养生息,再以经济学作解,这就形成一种逆向分配状态,朝廷持续压榨百姓,百姓不仅上升无门,反而更加劳苦,民怨因此积累。于是,当陈胜在大泽乡举事,天下纷纷响应。这是秦朝速亡的一个原因。” 朱塬说完这一段,见朱元璋微微抬手,暂时停下。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朱元璋才从沉思中回过神,说道:“你继续,另,莫要再自称‘小人’,既然你要等三年,俺就先给你个,唔……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罢,莫要嫌低,你还年少,将来尽心为我做事,自有前程。” 朱塬退后一步,长揖道:“臣谢过殿下。” 朱元璋见朱塬模样,突然笑了下,透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调侃:“是个傲气的,看来嫌低了。” 朱塬怔了下,才明白朱元璋为何会有此说。 直接给了一个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哪怕朱塬对明初官制还不了解,也绝对不嫌低,毕竟记忆中明代的两榜进士仕途起点也就六七品。 问题是,如果朱塬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骤得官位,肯定是立刻对朱元璋大礼而拜,五体投地。 朱塬倒不是傲气,前世从商,求过人,低过头,经历过各种捶打,后来也各种捶打他人,棱角早已磨没,他只是缺少一些这时代人说跪就跪的本能。 没想到老朱会误会。 朱塬也不担心。 朱元璋反复提及‘嫌低’这种字眼,说明在他心里,对自己的定位已经明显高过正五品,这就是一道护身符。 要知道,曾经被渲染后的朱元璋各种凶神恶煞,但他其实是一个非常惜才的人。 就像解缙,作为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因为才高,深得朱元璋偏爱,甚至说出了‘恩犹父子’的话。 解缙是个没情商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怼,最终也只是被朱元璋打发回老家,并告诉解缙父亲‘是子大才,其以归教训,十年而用之’。 当然,老朱的惜才也是有前提的,你不能危害到皇权。 朱塬既有能够得到朱元璋认可的才华,又没有任何危害他那张椅子的念头。甚至,接下来的事情如果顺利,还能更进一步。到时候,面对洪武朝的各种大小风暴,朱塬至少保住性命的问题不会太大。 飞快闪过这些念头,朱塬重新上前一些,看向面前图卷,接着刚刚的话题道:“原因之二,《阿房宫赋》有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殿下可曾想过,为何焚阿房宫者,楚人项羽也?” 朱元璋略微思考,说道:“六国余孽?” 朱塬点头:“秦之天下虽终为刘邦所得,然大乱之始,起事者多为六国遗族。殿下再想,若不谈祖荫血脉,只以经济之学而论,为何是六国遗族?” 朱元璋顺着朱塬思路:“六国遗族有你之前所说……社会资源,可用以招兵买马。” 朱塬拱手:“殿下英明。” 朱元璋斜过来一眼:“莫要拍马,快些着说。” 朱塬:“……” 刚刚讨论郑国渠典故,朱元璋出口成章,朱塬忍住了,这次是真心而发,没想到…… 果然。 主动忽略这个不和谐的小插曲,朱塬道:“殿下读史,应该有种感觉,百年之王朝,千年之世家。为何王朝轮替,而世家动辄传续千年?” 说到这里,朱塬正要再卖个关子,见老朱斜斜瞄过来,立刻主动继续:“以经济学解释,原因在于,相比王朝,世家直接掌握了大量土地、矿产、山川、河流等‘生产资料’,甚至于还有成千上万直接依附世家生存的‘生产者’。这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可供大族存续的生产体系。直接控制的完整生产体系,不仅让世家得以千载存续,若遇乱世,还有望乘势而起,逐鹿天下。秦末项氏,唐之李氏,都是其中典范,只是二者一败一成,际遇不同。” 朱元璋听到这里,略有疑惑:“照你所说,秦速亡原因之二,乃世族?” 老朱的回答有些偏离今晚的经济学主题,但恰中朱塬下怀。 因为刚刚悄然定下的思路,接下来就是要跑题,尽可能不再多说自己的经济之学,而是转向历史,转向政治,转向其他乱七八糟。 不过,朱塬也不能太明显乱跑题,毕竟身边这位可不是个笨人,因此道:“对,也不对。殿下,秦速亡原因之二,在于失去对国家生产体系之控制,而这些又往往被世族直接掌握,结果此消彼长。臣记得有句俗话,叫做‘当兵吃粮’,谁人能拿出粮食,谁人自然就能募集兵士。乱世之际,朝政往往废弛,无力收缴税赋,养兵亦无从谈起。而地方世族直接掌握完整生产体系,自然因粮足而有精兵。” 朱元璋听到这里,莫名想到了郭子兴,想到了今年刚刚被他灭掉的张士诚,当初,两人都是地方大族出身,因此得以起兵。 不过,朱元璋依旧疑惑:“秦不比元廷,当时国势依旧巅峰,却为何会失去,嗯……对国家生产体系之控制?” 朱塬不需思考,脱口道:“原因在郡县制!” 朱元璋再次看过来:“郡县制?” 朱塬再次示意壁上画卷:“殿下再看此图,社会之发展,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能一蹴而就。秦皇灭六国,废除分封,设立郡县,从此天下一统,此对我华夏乃大功也。然则,任何制度改变,都需要一个自上而下的缓慢调整接受过程,国家越大,越是如此,否则必然生乱。秦皇设郡县,看似将天下所有权力收于咸阳,但是,这一改变缺少一个需要数十上百年才可形成的成熟官僚体系进行配合,秦皇做的太急,结果,看似收权,实为失控。” 朱元璋再次恍然。 朱塬稍微迟疑,主动继续:“作为对比,时间来到汉朝,高祖刘邦重回分封制度,但又改为只限同姓封王,避免天下分裂,且郡县与分封共存,形成缓冲,因此让西汉国祚绵延两百年。再至东汉,光武帝得天下,郡县制度已然成熟,为防西汉七王之乱,继续执行汉武之推恩令,彻底压制宗室,东汉国祚于是又得以绵延两百年。” 关于这一段,朱塬是不想提的。 因为朱塬并不赞成曾经历史上朱元璋对诸子的分封。 不过,现在的问题,还是要过了今晚再说。而且,就算朱塬不提,有些事情,他也不一定能改变。 朱塬这番话,果然让朱元璋再次陷入了较长时间的思索。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朱塬才听到老朱重新开口道:“接着说罢。” 第009章:马氏 随后进入了朱塬刻意营造的‘讲古’时间。 从秦汉到两晋,从隋唐到宋元,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到唐玄宗放权节度使,依靠前世的知识积累,继续保持与‘经济之学’挂钩的同时,为了减少历史偏离,朱塬主要还是顺着曾经朱元璋本身的施政理念进行解说。 看得出,‘投其所好’的缘故,老朱简直听得心花怒放。 大概也产生了很多一如曾经的想法,比如,诸王册封,朱塬不知不觉就将朱元璋再次引向了‘封王而不裂土’的方向上。 至于将来如何,将来再说。 朱塬只想该如何脱身。他这只‘蝴蝶’太敏感,实在是不能再说更多了。 好在,当朱塬考虑是否要假装体力不支时,大病初愈的这具身体真得开始体力不支,随着夜色渐深,朱塬也越发觉得头晕目眩,逐渐摇摇欲坠。 兴致盎然且精力充沛的朱元璋本想来一个通宵畅谈,发现朱塬的异状,只能放弃,吩咐下人将朱塬安排在王府前院的客房内。 回到王府内宅,时间已经是子时初刻。 朱元璋的妻子马氏同样没有歇息,带着两位侍女上前帮朱元璋换下特意为了见朱塬准备的吴王朝服,注意到丈夫意犹未尽的表情,马氏含笑道:“看来,妾要恭喜相公又得贤良了。” 这些时日,马氏也知晓了那句让朝野瞩目的‘送五百年国祚’豪言,不仅如此,她还是朱元璋之外唯一看过徐达手书和朱塬秘图的人,因此明白丈夫对那位世外高人有多大的期待。 见朱元璋此时模样,再想想平日里丈夫随着地位日隆而愈高的眼界,马氏明白,那位世外高人比她之前认为的还要出彩。 “大才,大才啊!”朱元璋在相濡以沫的妻子面前没什么架子,笑着称赞一句,注意到身边侍女,又收起表情,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等侍女离开,朱元璋不再掩饰,带着点不吐不快的炫耀说道:“今儿俺听了一堂‘经济之学’,豁然开朗,经济之学,知道是啥不?” 马氏把朱元璋脱下的吴王朝服搭在一边衣架上,又取了一件青衫过来,笑着摇头:“相公不说,妾怎知道?” 朱元璋一边伸手穿上青衫,一边不知不觉学着朱塬当时模样,朗声道:“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马氏顺着丈夫语气捧道:“听着就是大学问哩。” “天大学问,”朱元璋兴致盎然地又拔高一截,说道:“照那小秀才说法,这经济之学,足以和儒家并列,将来要共同撑起咱华夏前行的两条腿,你听听,大不大?” “果然够大,”马氏说着,内心又多了几分意外和好奇,转而问道:“相公自个儿觉得如何呢?” “虽只听了一鳞半爪,但俺也觉当得起与儒家并列,”朱元璋说到这里,忽又转为不满:“就是那小秀才不够爽利,一开口就要与俺约期三年,说有一本《天书》要献给俺,却又要俺等待三年才能观看。” 原本姿态温和的马氏听到‘天书’字眼,动作稍缓,眼眸微微眯起,确认道:“《天书》?” 朱元璋点头:“要俺等三年才能看的《天书》。” 或许是夫妻同心,马氏内心所想,却是和朱元璋最初反应一致:“莫非是那求仙问道之法?相公,历朝历代都有奇异之说,然多是虚妄之言,若真是如此……”说到这里,马氏目光忽然转为凌厉:“妾望相公立刻处死那人,莫要受此蛊惑,贻害家国。” 朱元璋感受到妻子的情绪变化,安抚地拍了拍马氏下意识紧抓他胳膊的手背:“娘子放心,不是甚么求仙问道的术法,俺也不信那个。” 马氏却不放弃,追问道:“那到底内容为何?” “俺也不知,那小秀才不愿提前透露,”朱元璋摇头,见妻子还望着自己,想了想,说道:“俺猜测应该是一些从未现世的治世学问。那小秀才当时就说,若是俺让他现在就辅佐于俺,也是可以,但只能发挥其才能十之一二。若等三年,看过《天书》,他能给俺一个千年未有之盛世,千年未有之盛世呵,俺就答应他了,三年而已,俺等得起。” 马氏微微点头,但还是不太放心。 马氏也是一个好学之人,读史过程中,每每看到一些帝王沉溺求仙问道荒废朝政就难免慨叹,她可绝不愿意自己丈夫将来也步入那些荒唐帝王后尘。 如此想着,马氏悄悄打定主意。 若那所谓世外高人真要献上什么修仙诡术,哪怕冒着让丈夫震怒甚至更严重一些的风险,她也要提前解了这份祸患。 短暂走神,马氏飞快恢复如常,一边帮丈夫系上衣带,一边又找了个话题:“相公,那人……安置去礼贤馆了?” 礼贤馆是五年前朱元璋下令在王府西侧建造的一处府邸,专门用来安排各地搜罗而来的贤才儒士,也方便他随时召见,刘基、宋濂等人都曾在馆中住过。 听到这个问题,朱元璋摇了摇头,说道:“那小秀才啥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不然俺也不会恁快回来,刚刚说到最后,一副要倒下的模样,俺就留他在前院客房里歇下了。” 马氏帮丈夫抻了抻已经穿好的青衫,闻言心思微动,说道:“相公,既如此,妾亲自去吩咐一下罢,免得下人照顾不周?” 朱元璋想了下,点头说道:“俺让何绶去安置了,他是个细心的。不过,你去看看也好。呵,论模样,那就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子,个头比咱家二小子还差一截。若不是当下已不同往昔,俺都想再认一位义子了,”这么说着,朱元璋换好衣服,转身便走向卧室另一侧的小书房,一边又说道:“娘子,你先去罢,俺今晚多有感触,要快快写下来,免得忘记。” 马氏听丈夫说出要认义子的话,再次感受到他是多么看中那位小秀才,跟着上前,帮忙铺纸研墨,等丈夫开始书写,这才离开。 带着一群内侍女使出了内宅,一路穿廊过栋地来到前院,很快抵达朱塬下榻之处。 限于礼制,吴王府内已经很少留宿外客,朱塬算是一个特例,这也让府内侍从更加不敢怠慢,九月份刚刚设立的内使监头目何绶亲自带着几位宦官细心安排好朱塬,正要离开,见马氏出现,慌忙上前跪下见礼。 马氏摆手让诸人起来,一边看向这处小院正房,问何绶道:“可是睡了?” 长着一张端正圆脸的内使监令何绶躬身上前一些,低声道:“回娘娘,小舍人一粘床就睡过去了,奴还以为怎么着,悄悄帮着切了脉,确认无事,大略只是一路劳顿之故。” 马氏微微点头。 倒是明白,还有被自己丈夫强拉着一直聊到子时的原因,但身边这位显然不敢这么说。 如此想着,马氏朝房门走去:“我看看他。” 何绶知晓上位夫妇都不是拘礼之人,没有阻拦,而是主动帮着引路,一边又说到:“奴还安排了两个小的在旁照看。” 说着已经进屋。 外间的两位小宦官见是王妃,又要下跪见礼,被马氏摆手阻止,转身走向何绶亲自撩开帘子的一边卧房。 另有宦官捧着蜡烛一起进来,光亮下,马氏阻止了何绶试图喊醒朱塬的举动,看到床上紧裹的被子里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的少年人,果如丈夫所说,十二三岁模样,而且一看就是大病初愈。 马氏有些无法想象,徐达手书里的那些奇谈妙论,‘华夏历朝人口走势曲线图’里的暗藏深邃,还有丈夫刚刚提起的经世济民之学,竟然都出自这样一个小人儿。 打量片刻,或许是那张苍白小脸过于人畜无害,再加上这小少年的才华毋庸置疑,马氏之前生出的警惕虽没有完全消失,却也不知不觉淡了许多,还忍不住想,若非……倒真可以再收一位义子。 朱塬呵。 连姓氏都不用更改。 过了一会儿,见那小少年睡梦中微微皱眉,马氏也醒悟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出。 来到屋外,马氏才又交代何绶道:“屋里地龙要一直烧着,他身子弱,别冻着,却也不能太热。明早让太医过来再给这孩子瞧瞧,奔波一路,又熬了夜,千万别留下病根。再着,这孩子三餐你都要亲自过问,他才病愈,注意忌口,也别乱滋补,虚不受补的,清淡着些。” 何绶认真听着,一一答应。 跟在马氏身边的众人则是羡慕、惊诧、意外皆有。 哪怕近期听到一些传闻的,也难免好奇,刚刚那少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两位主子都如此重视,以至于又是破例留宿又是亲自探望的? 第010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朱塬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殷勤小宦官的叙说下知晓了昨夜吴王妃来探望自己的事情,意外之余,又难免感慨。 大名鼎鼎的马皇后啊! 曾经听过一个说法,马皇后就是朱元璋的一层封印,不断缓和着老朱的暴戾之气。洪武十五年,马皇后病逝,朱元璋就开始各种大开杀戒,一直到死,还不忘把满后宫的嫔妃一起带走。 可以想见,若是马皇后没有早逝,时时劝诫,洪武朝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朱塬想到这些,若有所悟。 如果自己想要在洪武朝活得更安稳一些,或许,很重要的一个努力方向,就是改变两个人的命运。 其中一个是马皇后,另外一个,自然是太子朱标。 早饭之后戴三春奉命赶来为朱塬检查身体,看到这位太医,朱塬也更清晰了某个思路。 当然,一切还要等接下来几关过去再说。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距离朱元璋下月初四登基的时间又近了一些。 跟着引路宦官出了小院,依旧是个阴沉天气,在阔大的王府内一番弯弯绕绕,终于来到一处殿前,朱塬这才从匾额认出,自己昨夜来过的这地方叫白虎殿。 改个字就成白虎堂了,还好自己不姓林。 站在殿外短暂等待,很快被允许进入。 朱塬来到大堂,第一发现是昨夜的屏风已被撤去,十余个穿各色袍服的官员正簇在西侧墙边一身青衣的朱元璋周围议事。 墙上也不再是昨夜的画卷,换成了一副地理舆图。 图很大,也很挤。 密密麻麻的城池标注让人眼晕,与后世一目了然的专业地图简直天差地别。 正吐槽着,朱元璋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若无差池,傅友德今日或已抵达莱州。取下登莱,大军即可西进。当下所急还是粮草,大军西进,战线拉长,需要更多粮草。山东初定,百姓也需赈济。然运河淤塞,大船不可行,小船运力有限,尔等都说说,要如何解决?” 朱元璋话落,另外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很快接道:“主公,臣提议可开海路,前朝以海路运粮,至多一年三百万石,沿效此法,足解北伐所需。” 这话说完,立刻就有声音质疑道:“海路运粮,舟师从何而来?需知海路艰险,我朝虽有水师,然多行河上,不擅海行。若用张、方之降臣,又如何能保他们不生二心,直接带了船只粮草投奔北朝?” 第三个声音随即响起:“臣以为,海路可开,张、方之降臣亦可用,只需选一上将从中压阵即可。” 这么争论着,面向舆图边听边斟酌的朱元璋再次开口,果断道:“既如此,就开海路,传我谕令,着华高率三千人去明州,收编张士诚、方国珍旧部善操海舟者,沿海路北上运粮。华高职缺由康茂才兼领。” 随后是几声应诺。 接着又讨论几句细节,海运策略敲定,躲在人群后方默默倾听的朱塬又听到一个不急不缓的温和男声:“上位,臣以为,还可尝试引黄济运之法,选黄河适宜河段,或开口,或筑坝,引水入运河,抬高河面,以通大船。然具体操作之法,还需上位遣水工亲往山东探查,以免措施不当引发水患。” 话音刚落,反对之声便起:“刘太史,你既知黄河动辄水患,还敢献此计策,若引发堤坝溃决,荼毒生民,大人能担此责否?” 另外一个声音随即跟进,却不是那温和男声:“刘中丞之建言自有上位明鉴,北朝治河无道,以至黄河连年溃决,难不成都要算在刘大人身上?” 眼看就要吵起来,朱元璋声音及时出现:“莫要争了,朱塬,你过来,也听够多,说说你有何想法?” 朱塬本来还想看热闹,没想到热闹转眼就落到他身上。 感受到周围十多双眼睛瞬间转向自己,他只能上前,先和朱元璋长揖见礼,然后姿态谦卑地躬身垂首道:“殿下与诸位大人所议乃军国大事,臣不知详情,不敢妄言。” “滑头,”朱元璋笑骂着点破一句,他从投奔郭子兴开始一路倾轧而来,对于下面人的争斗其实一清二楚,见朱塬不想掺和,也不勉强,而是道:“抬起头,认识一下诸位大人罢。” 等朱塬抬头,朱元璋一一指点过去:“这是李善长,现任左相,随我最久,劳苦功高。这是刘基,御史中丞,呵,你刚刚或也听到,还兼着太史令。这是两位参知政事,杨宪,傅瓛,都是干才。这是翰林学士陶安,博学多闻,乃你这翰林直学士上官。唔……还有其他诸人,将来你们同殿为臣,自会相识。” 朱元璋重点介绍了现场的五位大员,朱塬一一见礼过去,最后不忘向所有人一个长揖,出于礼貌,除了多瞄一眼传说中的刘伯温,其他都不好细看长相。 思绪还有些开小差。 淮西勋贵VS浙东官僚,这是齐活了啊,接下来就是开干。 不对。 刚刚就已经开干了。 朱塬恰好还知道结果,浙东一系,完败。 对于这盘棋,朱塬是一点都不想掺和,毕竟最终结局是双方全灭。 玩不起! 这也是为何朱塬在获得朱元璋青睐后还坚持要更进一步。 看看大殿内这一群人,想想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庙堂更不由几,如果不更进一步,将来通关几率比零大不了多少。 因为这盘棋的胜利者只有一个——朱元璋。 这也是朱塬很早就总结出的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与朱元璋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高。若是亲人,几率更高。 当然,依旧只是几率。 否则被朱元璋一顿鞭子抽死的亲侄儿朱文正和被老父亲吓到烧死自己的第八子潭王朱梓肯定不服。 朱塬与众人见礼,大家也在纷纷打量这位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世外高人’。 第一反应基本一致,只是个还未长成的病弱少年啊。 就这,何敢言‘送五百年国祚’? 擅长相术的刘基好奇打量几眼,还微微皱眉,觉得这少年面相……好像哪里不对,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翰林学士陶安更是有些别样滋味上心头。 今年初步设置的翰林院,最高正三品,正是他所担任的翰林学士,暂时没有从品,因此,朱塬的正五品翰林直学士,只比他低了两级。 想想自己孜孜求学一生,又在朱元璋麾下兢兢业业十余年,当下年过知命才到了现在位置,而眼前这看似只有十二三岁的病弱少年,学识不知,寸功未立,因一句豪言,直接就得了一个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这怎能不让他五味杂陈? 第011章:约法三章 朱元璋没有给诸人过多打量的机会,等朱塬见过礼,便又转向众人说道:“照伯温之建言,令单安仁尽快选一批水工赴山东探查引黄济运之可行性,今日就如此,你们自去忙碌罢。” 众人纷纷告退。 动作之间,李善长悄悄向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那官员见状,表情略有为难。刚刚主上唤那少年语气,与子侄无异,可见亲近,更何况对方近日显出偌大名气,双方又无嫌隙,何必招惹? 不过,稍微迟疑,他到底还是停步,朝朱元璋长揖朗声道:“主上,臣有话说。” 大家顿时都停下脚步,一起看过去。 这是胡惟庸,现任太常寺卿,与陶安一样的正三品,只是刚刚并没有被朱元璋点到,也可见两个正三品之间的远近亲疏。 实际上,若是他时,负责协调各种祭祀礼仪的太常寺卿就是个给大臣养老的闲职。只是近日朱元璋即将登基,祭礼众多,才显出这个位置的重要性。 朱元璋也看向这位今年才在李善长推荐下从地方调入中枢的太常寺卿,问道:“还有何事?” 胡惟庸道:“臣近日听闻有扬言要送主上五百年国祚者,想来正是这位……”说着朝朱塬示意,接着道:“主上,国祚乃天地承运所在,祖宗恩荫所庇,主上功业所得,如何能言一个‘送’字?臣请这位与殿内同僚当庭分辩,若不能给出一个所以然,臣请主上治其妄言之罪!” 胡惟庸话音落下,朱塬已经一脸疑惑地看过去。 这是谁啊? 随即想起,听声音,刚刚首先挑刺刘基的那个。 大殿内一时安静。 朱元璋似乎没有目标地扫了一眼众人,又转向躬身垂首的胡惟庸,摆手道:“朱塬之才我已亲自考校过,不需你劳心。我稍后要往新宫祭拜天地说登基事,你还是先去那边,仔细安排着,莫要疏漏。” 胡惟庸本就是被李善长强扯出来的马前卒,不想多事,闻言立刻答应下来。 小小的风波,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倒也让朱塬初次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庙堂险恶。 果然,人在庙堂,更不由己啊。 哪怕你一点不想招惹别人,也会被针对。 众人离开,朱元璋转向书案坐下,一边换了和煦表情,问朱塬道:“昨夜休息可好?” “谢殿下关心,”朱塬说着来到大殿中央,看了眼还侍立在旁的一些近臣,按照之前设想,撩衣跪下,郑重道:“请殿下屏退左右。” 朱元璋刚拿起一份奏章,抬头看了眼主动下跪的朱塬,有些意外,摆手道:“你们都下去罢。” 等大殿内只剩两人,朱塬迎向朱元璋目光,说道:“殿下,臣想今日就开写《天书》。” 原来是这件事。 朱元璋还以为朱塬要说其他什么重要事情,点头道:“可以。” 朱塬正是预感到朱元璋此时反应,才有此跪,以显郑重:“殿下,臣不得不再次敬告,《天书》事关重大,一旦落笔,即于殿下国运密切相连,此言绝无任何虚夸,殿下需慎重、慎重、再慎重。” 这话说完,朱塬俯身稽首而拜。 眼看朱塬如此,朱元璋终于收起了心底原本的一些无谓心思,之前猜测,他觉得既然不是求仙问道之法,哪怕再神秘,要等待三年才能观看,大概也不过某些从未现世的治国之策。 而此时,听朱塬话语,一旦落笔就要与他朱氏国运紧密相缠,这严重性,可不是什么治国之策能够做到。 沉默片刻,朱元璋终于开口:“起来说话罢,你昨日说,若俺不要这《天书》,你只能发挥十之一二才能,具体为何?” 朱塬站起身,说道:“因为若无《天书》,臣将来诸多所知所为,殿下不会相信。若无信任,臣之才能自无法充分施展。” 朱元璋没再像昨日那般略过,而是继续寻根究底:“俺为何不信?” 朱塬道:“如臣昨日引用有子所言,君子务本。《天书》所载,正是臣之根本,殿下了解臣之根本,才可接受臣其他学问,臣才能尽力施展。殿下,臣昨日所献经济之学,不过臣所学百中之一。臣还有其他诸多学问,若殿下不知根本,乍然看来,比之神仙志怪相差不远。” 朱元璋再次沉默。 经济之学那样的妙论,竟然只是百中之一?! 其他,还会有什么? 片刻后,朱元璋才又道:“你……大略说一个,唔……志怪学问,看俺信不信?” 朱塬稍稍犹豫,想想也只能如此,略微斟酌,说道:“臣说一个基因之学。以人为例,人体由诸多器官构成,如五官,如心肺,如胃肠。器官则由亿万肉眼不可见之细胞构成。细胞大小不足一尺之万分之一,然每一细胞,又如一个单独生物个体,根据隶属器官不同,行使相应功能。细胞之中心,谓之细胞核,人体细胞核内有二十三对染色体,染色体上铭刻亿万基因,如亿万书册,基因有编码,如吾等所见之文字,正如朝廷律条决定国家运转,基因如人体之律条,决定人之外貌、本能、寿命等等。人之寿命之所以限于百年,根本在于基因。古之求长生者,多以所谓仙丹灵药摧残五脏六腑,无法触及基因层次。若人比房屋,其所为犹如以水火对房屋浸没烘烤,无法改变房屋本质构成,只会让房屋更快倒塌。此乃求长生者多死于非命之缘由。” 朱塬的话语非常浅白,不只是最后关于寿命的讲解,哪怕之前,如果不提各种闻所未闻的新词,朱元璋也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然而,一旦加上那些新词,朱塬的说法立刻又成了真正的‘天书’。 万分之一尺度的‘基因’上又能铭刻亿万‘编码’,而这些‘编码’决定人体一切,怎么可能? 朱元璋不得不承认,哪怕朱塬相当浅显地向他展示了一门全新学问,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他还真得很难相信。 朱元璋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再次稍作沉吟,他已然做出抉择,没有追问因为基因之学而起的诸多疑惑,而是直接道:“关于《天书》,你还有何要求?” 朱塬躬身道:“臣需与殿下约法三章。” “你说。” 朱塬道:“第一,臣一旦开始落笔,请殿下派军士守卫,任何人都不得窥探,其中包括殿下自己。” “可以。”朱元璋说着,又补充道:“俺会吩咐下去,擅闯者,杀之!” 朱塬接着道:“第二,臣昨日已经提过,与殿下约期三年,《天书》完成,殿下需等待三年,才可观看。” 朱元璋再次点头:“俺答应你。” “第三,”朱塬最后道:“《天书》完成,臣求一隐居之地,为期三年。三年之内,请殿下忘记臣之所在,殿下若召见,臣亦可拒绝。” 朱元璋这次稍微犹豫,还是点头:“可以。俺记得后湖上有岛,可供你隐居之用。” 朱塬顿了下,才反应过来,‘后湖’就是‘玄武湖’,明朝后来的黄册库所在,玄武湖的湖心岛,确实是最好的隐居所在。 事情说定,依旧为显郑重,朱塬再次大礼拜下:“臣谢殿下成全。” 第012章:信 转眼三天过去,时间来到腊月二十四。 深居吴王府的小院内,临近春节,朱塬却什么节日气氛都没感受到,主要是这个年代没有鞭炮,昨天还下了雪,纷纷扬扬,直到今天上午才停下,天气愈发阴寒,影响心情。 若不是中午这边送来了一顿丰盛餐食,朱塬连小年都要忘记。 这年代,小年是腊月二十四。 上午的时候,消耗了不知多少脑细胞,朱塬终于完成了那本记载未来六百年各种大事件的《天书》。 这也是一开始的计划。 所谓《天书》,内容正是朱塬对‘未来’六百多年历史的记载,虽然想要证明自己来处,只写到洪武三年即可,但想到将来老朱肯定会问,干脆一写到底。 当然,洪武朝的前三年无疑是关键。 因为前世某位朱氏后裔死党缘故,朱塬对明朝历史非常了解,但也不可能太精准地记得具体什么时间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哪怕对于关键的最初三年历史,还是只能取其重点。 另外,朱塬还引入了公元纪年,不过在文中特意改成了‘西元’,算是某种区分,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给老朱一个更加清晰的时间轴。 而且也只标注一些关键年份。 比如西元一三六八年、西元一六四四年、西元一九一二年,西元一九四九年。 主要还是记不了那么多。 再说前三年具体内容。 首先是洪武元年,除了当年的正月初四,朱元璋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之外,最关键的一件,就是北伐大军攻破大都,元顺帝北逃。 然而,其中更多细节,特别是准确时间,朱塬还是不太清楚,至于同时还在进行的南征,更是没有太多记忆。 因此都只能大概叙述。 另外,这一年还有另一件事,朱塬记忆比较清晰,正是刘李之争。 北伐大军击败盘踞河南的王保保,收复汴梁,朱元璋亲往巡视,交代李善长、刘基两位重臣辅佐皇太子留守金陵,在此期间,一个名叫李彬的李善长亲信因为犯罪被刘基抓住把柄,两人爆发冲突。 这也是淮西勋贵与浙东官僚的一次对决。 事情的结果,无视李善长的转圜,刘基坚持通报远在汴梁的朱元璋,处死了李彬。 再之后,朱元璋从汴梁返回,淮西一系开始大肆攻讦刘基。 直到这年八月,恰逢妻子病逝,面对政敌围攻,心灰意冷的刘基选择了辞官还乡。 八月,准确的一个时间点。 朱塬写下这件事时,作为某种程度上的旁观者,其实比较好奇的还是朱元璋本人的态度。从最后刘基辞官可以看出,这段时期的朱元璋,还是非常偏袒淮西勋贵的。 再到洪武二年。 这一年的大事件,自然是常遇春之死。 不过,朱塬的叙述重点,放在了明军与北元拉锯长达三月的‘庆阳之战’上。 其实还是常遇春之死,让朱塬读史过程中意外了解了这次牵动明军北伐局势的一次大战。 洪武二年,北伐大军再次出征,这次的主要方向是西北的陕西和甘肃。然而,因为进军途中元顺帝派兵突袭北平,朱元璋临时调遣远在陕西的常遇春驰援北方。 常遇春打得太猛,不仅轻松解决了北平的围患,还继续向北攻克了元上都开平,让元顺帝不得不再次狼狈而逃,遁入大漠。 另外一边,西路军的攻防焦点落在了庆阳。 庆阳位于陕西西北,不仅是陕甘门户,还北通草原,属于战略要地,原本由元将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占据。 明军来袭,张良弼向北投奔王保保,被王保保连带诸多张氏家人一起扣作人质,使得庆阳城内的张良臣无法投降,不得不据城死守。 围绕庆阳的攻守持续了三个月。 在此期间,王保保不断调兵,不仅压迫明军漫长的北方防线,尝试寻找突破,还让明军在庆阳周边陷入围点打援的消耗战。 庆阳久攻不下,朱元璋再次急调常遇春西进,正是在这次回援过程中,常遇春暴病死于柳河川。 常遇春死后,副将李文忠接掌军权,临时改变策略,没有选择千里驰援庆阳,而是就近向北直驱大同,击退进犯元兵,粉碎了王保保对大明北方防线的觊觎。 另外一边,拉锯三月,明军终于艰难地攻克庆阳,彻底拿下陕西。 可以说,明军从北伐山东开始,一路势如破竹,直到庆阳之战,虽然最终胜利,但也算遭遇了一次较大挫折。 这场战争,李文忠开始独挡一面,军事才能得到展现同时,更耀眼的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诸多明朝名将挑动了整个大明北方的王保保。也正是这次之后,老朱与扩廓之间开始了一段‘保保虐我千百遍,我待保保如初恋’的求而不得之旅。 朱元璋曾经感慨自己一统天下,却还有三大遗憾,其中一个,就是未能生擒王保保。 再到洪武三年,可以说的事情就很多。 元顺帝死,大封功臣,九子封王,诛杀杨宪,等等。 其中包括诸多细节,比如各位功臣的爵位前缀,一干王爵的头衔,甚至还有一些功臣接受封赐时的评价,比如汤和因‘嗜酒妄杀’,本可封公,然只得侯爵,比如廖永忠‘擅窥上意’,也只得侯爵,另外,还有诸如之前一面之缘的华高的‘独一份’,等等。 总之,这些都是非常强力的穿越证明。 这也是朱塬为何坚持要等三年。 再然后,漫长的六百年历史,时间有限,朱塬就要简略很多。当然,稍稍掺杂一些个人倾向,也不可避免,但基本都是史实。 至于截止时间,朱塬本来想要停在一九一二年,或者,一九四九年。 这些都是华夏最为虚弱的年代。 因为弱,才可能激起观看之人的更多情绪。 不过,朱塬最终还是决定停在自己重生的那个年代。 主要是,担心将来不好圆下去。毕竟某个最大谎言已经需要耗费足够心思。再多,万一哪天绷不住,以老朱的阎王性子,结果可以想见。 书房之中。 手边是装订好的《天书》,旁边火盆里还燃着最近几天积累的各种废稿,现在,就剩下一封坦明身份的书信。 朱塬把这件事留到最后,就是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写。 这几天不止一次把自己代入曾经那位死党的思维,不过,自己到底不是那位,性格不同,万一书信的情绪表达太夸张,让老朱觉得做作,也不太好。 正握着毛笔思索,忽然有声音传来。 明显的孩童声音,还不止一人,吵吵嚷嚷的感觉。 最近几天,这座院子一直保持着安静,哪怕送餐之人也只是把餐盒放在小院门口让朱塬自取,负责守卫的军士显然得到朱元璋严令,更是如同木头,丝毫不敢僭越一步。 没想到会有人来。 侧耳倾听,隐隐可以分辩一些说话内容。 “……这是俺家,你凭啥挡俺……” “……俺们就看一眼……” “……放俺进去,这块银饼子赏你……” “……狗东西,俺以后也是王爷了……俺去告诉俺爹,让俺爹砍了你……” “……啐……” 到了最后吐口水的声音,朱塬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大概也明白了院外声音的主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儿子们,就是不知道具体来了几个,也不知道有没有自己‘设定’的那位祖宗。 另外,倒是和自己读史时的感觉一样。 朱元璋的一群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不得不说,朱元璋是一个严父,但严父却不等于一个会教育儿子的成功父亲。 想着想着,朱塬开始有些期待见到朱标。 这位大明王朝第一位太子爷,难道真如史载那样,是一个性格懦弱的人? 朱塬是不信的。 不提前世读史过程中感受到的众多蛛丝马迹,只看朱标两头的洪武和建文,其实就能想象。 洪武帝不需多说。 作为朱标儿子的建文帝,一上位就对自己各位叔叔狠下辣手,丝毫看不出什么醇厚良善。 这样的老爹和这样的儿子,你告诉我,中间夹了一个老实人? 鬼才信! 院外很快恢复安静,朱塬收回思绪,再看面前铺开的信笺,终于确定了思路。 这还是刚刚外面几个小家伙提醒。 又是‘俺’又是‘啐’的,各种‘朴实无华’,再想想记忆中的老朱个性,面对这位,不需要什么弯绕,也不需要什么文雅。 毕竟以朱塬的古文功底……嗯,自己好像没什么功底,因此,想要来一篇类似《出师表》那样的千古雄文,也是妄想。 既如此,大白话就好。 最后短暂斟酌,朱塬提笔蘸墨,开始书写。 “不肖二十三世孙朱塬拜见祖宗。” “祖宗三年前反复问我为何无法解释自己来处,为何我说了,您会不信。当时我若说,我来自六百年后,祖宗如何能信?” “因此托《天书》之名,求三年之期。” “《天书》所载,乃之后六百年历史,与祖宗约期三年,只为以过往三年种种,作为印证。” “《天书》之外,祖宗或有感受,诸如孙儿所知‘经济之学’等学问,亦非此少年之身能够习得,实乃之后六百年诸多博学之士学问总结。” “再说我之来历,塬乃祖宗第二子秦王朱樉之后,祖宗钦定诸子字辈,秦王一系为‘尚志公诚秉,惟怀敬谊存,辅嗣资廉直,匡时永信敦’,并附名称以五行轮转。” “我朝末年,李自成祸乱秦晋,屠戮宗室,吾十二世祖一支逃入蜀中,后改朝换代,清廷再次追索宗室,为避祸患,隐居蜀南山村,直至清亡,方敢公开祭祀先祖。” “至新朝,我之一代,祖宗定下字辈已尽,只留五行循环,因此得名‘朱塬’。 写到这里,朱塬稍微停顿,他所提及都是曾经那位死党的背景,可惜并不知道对方出身山村的具体名字,只能确定大概位置,而那个位置,这个年代叫什么名字,他也不清楚。 现编? 还是算了,将来老朱真要细问,那就‘朱家村’呗,多简单。 笑了笑,朱塬继续。 “塬生于西元一九八六年,少年求学……” 写到这里,朱塬再次卡住。 原本,朱塬是打算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底层社畜的,卖惨才能博取祖宗同情嘛。而且,最初工作那几年,也确实和社畜差不多。但……写到这里,思绪闪烁,他突然记起前几天赶来金陵那艘船上,那位绿袄丫鬟的无心之言:“小官人是天生富贵人。” 当时就有所感触,却没能抓到,再次想起,这才反应过来。 连一个丫鬟都看得出,朱塬是一个很能适应被人伺候位置的‘富贵人’,而曾经,他也确实算一个上位者。 某些作为上位者的日常习惯,乃至见识学问,对比底层,简直到处都是破绽。 真要装社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看破。 这么短暂思索,朱塬很快做出决定。 实话实说。 反正,商人在这个年代,也不算什么高贵人。 看了看面前信笺,朱塬没有更换,等下肯定还要修修改改,再誊抄一遍。 于是继续:“……至二十二岁,开始谋生。初为学徒,后开始从商,几经沉浮,略有小成。至于年三十六,不知为何,一梦醒来,重回六百年前,魂灵寄于当下少年身体之中。” “之后之事,祖宗都已知晓。” “上天既将孙儿送至祖宗跟前,其中深意,孙儿不敢妄自揣测。若祖宗坚持不信,孙儿亦无可奈何,但凭祖宗处置。毕竟此身之诡异经历,孙儿自己亦如在梦中,难以置信。” “独处深院,落笔此书,忆后世之种种,感千古之兴亡,一时思绪纷纷,不知所言。” “朱塬百拜。” “吴元年,腊月二十四日。” 第013章:吃错药 捧着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在两个侍卫陪同下,朱塬终于离开了铺满积雪的小院。 雪虽已停,刮着北风,天气更显寒冷。 朱塬抬头仰望天空,从隐约透出云层的光线判断,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 路上积雪已被清扫,墙头瓦上依旧白皑皑一片,眺望之下,偌大的王府更显得层层叠叠,若是无人陪同,朱塬相信自己肯定迷路。 又一阵风来,朱塬加快脚步。 内心只愿老朱今天的心情别像这天气一样,好让他干脆交接,顺利隐居。 再次转过一道月亮门,凭记忆,朱塬刚判断距离白虎殿已经不远,迎面有人过来。一共四人,其中两人抬着肩舆,一人裹着毛皮褥子躺卧其上,另一人跟在旁边。 朱塬恰好认识。 躺着的那个是前些日子有过一面之缘的华高,跟在旁边的,是戴三春戴太医。 转眼走近。 不等相熟的朱塬和戴三春开口,肩舆上已经响起一个虚弱声音:“秀才公,是秀才公啊,停,给俺停下。” 轿夫放下肩舆。 脸色青白眼窝深陷的华高颤巍巍起身,一边伸手过来:“秀才公,真是你,真是你啊。” 朱塬只得先朝戴三春点头示意,走上前,稍微犹豫,还是一手搂着木匣,一手伸过去,感觉小手转眼被华高握住:“华大人,你这是?” 这才几天,再急的病也不至于这样吧? 难道是受了伤? 朱塬正打量华高露出的上身有无伤处,华高已经自己道:“唉,惭愧,惭愧,俺老华……吃错了药啊,以至于此,让秀才公见笑了。听闻秀才公被主公封了翰林,翰林好啊,清贵,俺老华将来有了儿子,也要让他读书,当翰林,不要再像俺一样刀口舔血,唉……” 听着华高连连叹气,朱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吃错药? 倒是突然想起,扬州的那天早上,隐隐听到华高和毛骧说自己得了个方子,要让戴三春帮忙看看。 难道这就是结果? 华高看似奄奄一息模样,却还是很能聊,不等朱塬说什么,依旧握着他小手,顾自继续:“这不,伤了身子,差点没过去,还误了主公差事,这是被抬过来挨训的,还好主公大度,没有打俺板子,俺老华该打啊。” 朱塬再次无语。 刚刚还想着希望朱元璋今天有个好心情,现在,心情能好才怪。 自己这算乌鸦嘴吗? 华高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朱塬小手:“秀才公,看你也有要事,俺就不叨扰了,将来有闲,可以来俺老华家里喝茶,这家……呵,秀才公着下人打听下就知晓,俺老华一定扫榻相迎。” 朱塬收回了手,发现带着木匣没法施礼,只能微微躬身:“那……朱塬告辞,华大人好生将养。” 华高也朝朱塬抱拳:“秀才公,告辞,告辞。” 朱塬也没忘记和戴三春寒暄道别。 戴三春与朱塬说着话,表情里透着几分欲言又止,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朱塬也看出来,但见戴三春不说,这里也不能多留,只能先行离开。 等朱塬走远,这边一行也很快出了吴王府门。 刚到门前街上,戴三春就听到有人喊自己,转头过去,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 这人快步来到近前,长揖道:“戴太医,俺是胡惟庸胡大人府上管家,大人家小公子身体有恙,烦请戴太医上门给看看?” 戴三春顿时表情为难。 最近几天,他突然就热门了起来,各种人都跑来邀请。 戴三春不是傻子,当然明白,那些人只是借着看病的名义,想要向他打听前些日子陪同一路的那位小官人内情。 但,他哪敢乱说? 且不说他清楚那位小官人的敏感性,再者,每当想起与那位小官人的约定,想起可以明了困扰自己多年的疾病根源,他都恨不得接下来的日子快快过去,转眼就到三年之后。也是因此,即使没有其他因素,他也不愿冒然透露那位小官人的隐私。 这边戴三春正想着该如何婉拒,刚刚被随从搀上马车的华高已经开口喊道:“重生,哎呦,我这头,又开始疼了,你上来帮我扎两针。诶,那厮,没看重生正帮俺瞧病么,那有如此抢人的,找其他大夫去,滚滚滚!” 华高说着使了个眼色,两位彪悍家丁气势汹汹走过去,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模样。 那管家见状,不敢多言,告罪一声退开,眼看着戴三春上了华高马车。 进了车厢,戴三春一边帮华高用针灸,一边道:“谢华大人解围。” 华高靠在铺满厚厚褥子的车厢内,摆了下手,精神明显比刚刚在王府内好了很多,但虚弱也是真的,闻言道:“举手之劳,也只能帮你一时。” 戴三春想起那一个比一个不能招惹的大人物,顿时又面带忧色。 他一个太医院下属小小的八品御医,或许有些名声,但在那一个个大人物面前,一不小心,这性命丢了也就丢了,又能奈何? 华高见他模样,语带建议道:“这已是年关,你听口音就不是金陵人,不需回乡么?” 戴三春面色更苦:“我前日就尝试告假,孙院使不准。下官还提出要返回山东,继续随军,院使大人说近日太医院缺人,也不准,让我就留在金陵。” “孙守真那老儿也不上道,医术不精,倒是做官愈有心得了,啐,”华高想到什么不愉快,骂了句,又看向戴三春:“俺老华帮不了你太多,重生,这事儿啊,嗯……从那里来的,还要归那里去,你若找对了人,或就解了。” 戴三春略一琢磨,顿时明了。 找对人,要找谁? 当然是刚刚那位小官人。 最近几日他之所以忽然成了香饽饽,还不是因为那人。那位小官人属于忌讳,大家不敢触碰,才要从他这里旁敲侧击,若是自己靠过去,大概也就能利用那一层‘忌讳’当屏障。 华高见他露出了然表情,笑了下,拉了旁边狼皮褥子盖在身上,微微抬头,放空眼神低声自语道:“俺老华这一遭,也算因祸得福,可以急流勇退了。就是……唉,重生,那药方,俺觉得挺有道理,怎会如此?” 内心有了解困思路,戴三春刚放松下来,听华高这么念道,顿时又绷起脸,恢复一位医者本色,严肃道:“华大人,以后千万莫再听信那些民间偏方,雄黄乃大毒,下官从未在哪本医书上见过此药能治大人病症。还好这次大人家眷径直找到下官,若是其他同僚,他们不知大人那偏方,可能就拖延了救治。” “唉,俺知晓了,唉……” 华高忽然又长吁短叹起来,瞬间没了刚刚的精明透彻,他的心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并不掩饰,魔怔一般念念叨叨,回荡在颠簸的车厢内:“俺老华就想要个娃儿,就想要个娃儿,哪怕先给个女娃也好啊,家里恁多妇人,咋就一个都生不出来,唉……俺就想要个娃儿啊!” 第014章:洪武 吴王府,白虎殿。 朱塬到来时,朱元璋确实在生气。 定好的海运输粮策略,竟然因为某个夯货吃错了药,临时出现变故。 当下大军南征北战,徐达、常遇春、冯胜、傅友德、汤和、廖永忠、邓愈、李文忠、胡廷瑞、杨璟等等全都征战在外,少数其他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朱元璋口袋里能随意调动的大将,一个是最近几年身体不好因而留守中枢的康茂才,还有一个就是平定张士诚后不愿再到处奔波这次只讨了个督粮差事的华高。 华高彻底撂了挑子,康茂才要兼下对方职责,就更不能动。 问题是,想要启动海运,为了镇住张士诚、方国珍那帮刚刚归顺不久动辄生乱的旧部降臣,还偏要一员大将不可,最好还要是熟悉水军的大将。否则,正如前日大殿内下属所言,一个不好,那些人得了粮船,要么出海自立,要么,可能就直接投了北朝。 因此,海运策略只能暂缓。 朱元璋越想越牙痒痒,若不是刚刚华高一副脸色青白奄奄一息的模样,他都想亲自给对方几十板子。 夯货! 怎么不直接死了干净! 当朱塬出现,看到那只紫檀木匣,本该高兴的一件事,朱元璋一时间还是调整不过来,只是让自己勉强不要迁怒。 再次屏退左右,摩挲着朱塬送上的匣子,朱元璋看向殿中少年:“既如此,可还有甚么要交代?” 朱塬拱手道:“殿下应该发现,臣所学文字乃简体制式,匣中……臣已尽量使用繁体书写,但难免疏漏,想来,并不会影响将来殿下阅读。” 朱元璋嗯了声,表示无碍。 其实简体字很早就已经出现,比如草书,其实就是一种简体。就像后来大陆人阅读繁体不会有障碍一样,习惯了繁体的人,反过来阅读简体,其实也问题不大。 朱塬想了想,又说道:“还有,殿下,《天书》内容,不止外人,哪怕殿下至亲,将来除非得到殿下许可,否则,也不宜观看。更要紧的,绝不能先于殿下观看。” 这是之前几个小王爷想要闯院子让朱塬产生的想法。 可以想见,万一某个叫朱棣的,先偷偷看了匣中《天书》,那结果……因此也让朱塬不得不冒然提醒。 确实冒然。 朱元璋对家人是很看重的,若有人突然对他说,你要防着点你的家人,没有足够理由的话,结果难料。因此,朱塬虽然开了口,说辞也是斟酌之后,很委婉的表达。 朱元璋闻言,打量朱塬一眼,表情不见喜怒,片刻后还是道:“俺知晓厉害。” 朱塬又梳理一番,确认没有遗漏,再次长揖道:“如此,臣请告退。” 朱元璋微微点头,说道:“后湖那边,俺已吩咐给你安排好了,王妃还给你备了一干日用,足够你生活三年,你可还有其他需求?” 朱元璋提起这个,朱塬倒是又想起。 还真有。 不好意思地再次拱手,朱塬道:“臣谢过殿下和王妃关爱。另,殿下,臣之所学与当世学问迥异,若是可以,臣想再讨一些书籍,以供之后三年钻研,与臣之学问融会贯通。这种小事本不应该劳烦殿下,但,臣想要书籍,或许市面无法购置,只能冒昧。” 臣下想要读书,这种事朱元璋是绝对支持的,表情都不由缓和一些,问道:“甚么书?” 朱塬顿了下,说道:“或有些多,有些一时也记不起,需要臣花费几日列一书单出来。” 朱元璋答应道:“可以,到时把单子送来,俺让人给你置备。” 这么说完,再没有其他事情。 朱元璋重新唤来侍从,吩咐护送朱塬去往金陵城北的后湖。 等朱塬离开,大殿内一时安静。 朱元璋静静坐在书案后,反复摩挲着面前的紫檀木匣,内心一股又一股的强烈好奇涌起。 天书呵! 经济之学、五百年国祚、千年未有之盛世、华夏历朝人口变化走势图……这些时日所见所闻一切之关键,都在眼前木匣当中。 三年! 竟然要等三年?! 为何要等三年?! 当大手不知不觉摸到那把黄铜小锁,朱元璋才又发现一个问题。 钥匙呢? 随即明白,那小秀才大概是担心自己提前开了锁,连钥匙都没留,或许,三年之后,他只能强行破开。 呵,一把铜锁而已,难道俺现在就破不开么? 内心不知不觉的逆反正酝酿着,忽听有人通报,将朱元璋拉回现实。 来者是礼部尚书崔亮。 这几日,礼部先后确定了即位当日对皇后和太子的册封仪式,朱元璋认为太过繁琐,担心百官到时忙不过来,就要求简化。崔亮这是重新过来汇报,然后又说起另外的一项开读诏赦仪式。 朱元璋认真听着这些,内心依旧觉得太过繁杂。 各种多此一举。 当下数十万大军征战在外,每日事务不知凡几,有这时间,不如多批阅几份章。 不过,老朱到底没有否决。 朱元璋也明白,国家的根本,就是一个‘礼’字,如果他这个即将当皇帝的都不守礼仪,还怎么约束百官万民? 想到这里,朱元璋又记起最近刚刚得到的另外一个国之根本——经济之学。 回忆朱塬当初所述种种,想想那‘生产’与‘分配’,朱元璋就莫名干劲十足,因为觉得这才是实事,比各种繁琐礼仪强太多。 唉。 可惜还要等三年。 不知不觉,朱元璋又开始摩挲面前的紫檀木匣。 崔亮讲解完明天日程,见上位摩挲着面前的古怪匣子陷入沉思,若是个铮臣,这时候就该抗议一下。 可惜他不是。 等待片刻,朱元璋终于回神,见崔亮还站在殿中,点头道:“我知道了,明日照你安排就是,下去罢。” 崔亮没有离开,而是提起另外一事:“主上,有关国号与年号,主上可有定夺,距离主上登基之日愈近,稍后一些文告,或已需用到?” 这件事,崔亮之前提过,最初建议由礼部草拟一些,让朱元璋挑选。 朱元璋那么喜欢给人起名字的一个人,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假他人之手,当时就拒绝了崔亮的建议。 实际上,腊月十一日的那次劝进之后,朱元璋就已经开始悄悄琢磨,并且有了结果。腊月十九日接受了群臣再次劝进,第二天崔亮问起,朱元璋没说自己已经想好。 总要矜持一下。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不需再遮掩。 朱元璋一边提笔蘸墨,一边道:“我已想好,国号为‘大明’,至于年号,崔卿,你看这个如何?” 崔亮恭敬上前,看向书案上朱元璋落笔,只见苍劲有力的两个大字:洪武! 第015章:赏赐 朱塬辞别了朱元璋,王府已经再次为他准备了一顶软轿,一路离开金陵城区,赶往城北的玄武湖。 现在叫后湖。 不知走了多久,朱塬都有些昏昏欲睡,软轿终于落地。 轿帘拉开,入眼是熟悉的绿袄丫鬟从轿旁探过身,语气里透着几分欢悦:“小官人。” 朱塬回了个微笑 踏出软轿,踩在这边无人清扫的厚雪上,看到之前从山东跟随自己一路来到金陵的四人,依旧穿蓝绿袄裙的两个丫鬟,还有另外两位小厮。 徐五和徐六兄弟两个已经不在,想来应该返回徐达身边。 朱塬打量间,绿袄丫鬟已经从身边蓝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青铜手炉,塞到朱塬手中。看到朱塬身上穿着一件明显更加精致华贵的浅棕色裘袍,才没有拿小厮手里捧着的那件黑色熊皮裘衣,而是道:“小官人,咱们走罢,船在那边。” 顺着绿袄丫鬟指引,朱塬看向眼前的后湖。 曾经逛过一次玄武湖,假期缘故,当时的感觉只有一个,人好多。 当下,站在后湖的东南角,朱塬放眼望去,周遭积雪覆盖的起伏山峦环绕下,茫茫皑皑之间落着一汪幽潭,寒冬傍晚的阴郁中,湖面氤氲起淡淡雾气,一片同样银装素裹的湖心岛隐现其间。 近处,除了岸边一艘精巧舫船,两位毡衣船夫,乍一看再无人迹,倒真是个天然适合隐居的世外桃源。 满意地微微点头,朱塬在蓝袄丫鬟小心搀扶下走向湖边,发现绿袄丫鬟没有跟来,扭头看了眼,发现对方正和一位小厮说着什么,随即那小厮走向护送自己过来的几位军士和轿夫,一边从怀里掏出荷包。 目光重新转向绿袄丫鬟,朱塬就觉得吧,以后的日常肯定不用自己操心。 绿袄丫鬟很快跟上,扶在朱塬另外一边,注意到他表情,略微忐忑,轻声解释道:“小官人,那些军士仆役一路辛苦,又是王府中人,奴擅自做主,给了些茶钱。” 朱塬点头,说道:“以后你来管家。” 绿袄丫鬟露出喜色,却是又道:“小官人,奴只合管内宅,管家还是要另聘的。” 朱塬搜肠刮肚了三天,心力交瘁,现在可没心思和身边丫鬟分辨这些,顾自走向岸边。 绿袄丫鬟还以为朱塬生了脾气,不敢再说话,默默随同。 说着来到湖边。 两个面容相似应是父子的老少船夫上前几步,弯下膝盖就要见礼,朱塬已经摆手。 绿袄丫鬟吩咐一句,两位船夫转去拉住船舷以做固定。 两个小厮也已经跟过来,一个先上了舫船接引,另一个在岸边看护,众人一起把朱塬扶上船,其他人才一一跟上。 三丈长的赏景舫船,虽只是单层,七个人全部登上也不显拥挤。 大家上了船,两个丫鬟直接引着朱塬进入船舱,船舱分前后两段,三人来到烧着火炉的前段温暖舱室,绿袄丫鬟扶着朱塬在软塌上坐下,见朱塬伸手开窗,下意识又劝阻:“小官人,外面冷。” 朱塬坚持开了窗户,说道:“通风。” 这年代如果一氧化碳中毒,大概没什么可救的。而且,哪怕火炉里的炭火很旺,朱塬也确实受不了炭气,久了会头疼。 绿袄丫鬟也知晓朱塬的习惯,见还是劝不住,只能又拿过那件熊皮裘衣,盖在朱塬身上。 朱塬倒是没有拒绝。 船桨拨水声传来,舫船开始前行。 绿袄丫鬟问朱塬是否口渴,得到回应,倒了一杯提前准备好的温热清茶,小心递过来。 朱塬把一直揣在怀里的手炉交给蓝袄丫鬟,端过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喝了几口,随即捧在手里,看向窗外临近傍晚的昏蒙湖面。 大概能判断,视野最近处的两个湖心岛,应该是后来的樱洲和环洲,再北一些,菱洲现出一半身形。其他梁洲和翠洲,都在视野之外。 至于这些湖心岛现在什么名字,朱塬无从知晓。 而且,很容易分辩,现在诸岛形状,与记忆中经过几百年反复修缮之后的模样大相径庭, 收回目光,朱塬看向坐在旁边圆凳上的绿袄丫鬟,开口道:“看样子,你们以后就跟着我了?” 绿袄丫鬟点头:“奴两个,还有外面赵续和左七。” 朱塬又啜了口茶水,幽幽道:“跟着我,可能会死的?” 绿袄丫鬟闻言,目光里没什么惧怕,白皙的瓜子脸上反而莫名透出些凄凉笑意:“奴本来也该死了的,只是当初贪生。若跟着小官人死了,也算有个结果。” 这是有故事啊。 朱塬当下却不想听故事,又看了眼有着一张娇小圆脸的蓝袄丫鬟,蓝袄丫鬟也连忙点头,于是道:“之前以为只是过客,既然如此,你们叫什么名字?” 绿袄丫鬟道:“奴叫写意,”说着示意旁边:“她叫留白。” “泼墨大写意,留白小题诗,”朱塬脱口而出一句,微笑道:“很好的名字。” 绿袄丫鬟写意听朱塬念出那句,眸子亮了亮,微微张嘴,到底没说什么。 朱塬又想起,问道:“年龄呢?” 写意道:“奴十九岁,”说着似乎有些心虚,垂下眸子转向留白,主动替她回道:“她十八岁。” 朱塬见写意模样,只是笑笑,明白她在心虚什么。 这年代,十九岁未嫁已经是老姑娘,哪怕当丫鬟,也可能遭到主家嫌弃。 把茶杯递给话语不多的蓝袄丫鬟留白,朱塬转身在软塌上躺下,说道:“我睡一会儿,到了喊我。” 写意应了声,起身道:“小官人把靴子脱了罢。” 朱塬想说不用,感觉写意已经摸到他脚上,便任其施为。 写意和留白一起帮朱塬脱掉皮靴,又盖好皮裘和被褥,发现小官人转眼已经睡过去,顿时放轻动作,写意还悄悄把朱塬刚刚打开的窗户又拉上。 不知过了多久,朱塬还没能酝出什么梦境,已经再次被写意轻轻拍醒:“小官人,到了,奴让赵续背你进去?” 朱塬摇头,强撑着坐起身,感觉光线有些昏暗,下意识想要看外面,发现窗户已经关上,只能摇头:“不用。” 两个丫鬟也没多说,一起帮朱塬穿上靴子。 出了船舱,户外暮色降临。 四下打量一眼,朱塬很快判断,这边应该是后湖最北的一个岛,曾经的梁洲,舫船靠在一座石砌小码头边,码头相连是位于梁洲东南角的一座临水大宅。 打量过去,大宅高高的围墙一直延伸到积雪覆盖的林树深处,透着一种拒人的冷肃之感。 这应该就是朱元璋给自己的隐居之所。 于是上岸。 进门,大宅内已然清扫过积雪,不虞路滑。 绕过影壁,再过一道门,穿过长长的甬道,进入一处主楼非常气派的正院。没有停留,向西,穿过正院西侧花厅,再过一道小门,豁然开朗。 这里是花园。 即使覆着积雪,依旧可见亭台湖榭俱全,假山花草各异。 而且,真大。 大到已经开始腿酸脚疼的朱塬有些后悔,刚刚没让人背着进来。 望着写意指向还在七八十米外院子西北角的内宅,朱塬突然明白为什么《红楼梦》里公子小姐们‘走几步路’就要气喘吁吁,动辄病上一场。 这根本不是‘走几步路’! 这是很多步! 感觉身体已经泛出虚汗,为了避免真因为‘走几步路’再病上一场,朱塬果断放弃,转向随行两位小厮,之前已经知道名字,稍稍打量,选了身材更壮实一些的赵续。 这么终于来到内宅门口。 从赵续身上下来,朱塬踏入又一道开在高耸围墙间的小门,终于来到属于主人家的内宅,内宅是相连的三套格局紧凑的四合小院。 朱塬在写意搀扶下进入中间小院正屋,暖意顿时袭来,这边已经提前烧起了地龙。 暮色愈深,几乎是摸着黑,直接转向东侧卧房。 留白点起了内外烛台,光芒亮起。 朱塬坐在床边,任由写意再次给自己脱掉靴子,一边扫了眼四周,苦中作乐道:“气氛不错,很适合讲鬼故事。” 数十亩占地的偌大宅院里只有五个人,想想都觉得会招来点什么。 写意帮朱塬脱掉一只靴子,见留白已经在另一边,便起身道:“小官人是觉得宅子太空罢,明日招多些仆役婢女就好了,奴和留白这几日也谈过此事,却只雇了两位船夫,其他还需小官人亲自拿主意。” 另一只靴子也被留白脱掉,朱塬疲惫地直接躺倒,说道:“招了人,拿什么来养?” “吴王给了很多赏赐,”写意说着去了外间,转眼拿了一份单子过来:“小官人可要看看?” 朱塬也好奇,重新坐起身,接过写意手中的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黄金,一百两;白银,一千两;铜钱,三千贯;彩缎,十匹;绢帛,五十匹;棉布,一百匹;裘衣,五件;皮靴,五双;衾被,二十套;文房器具,十套;各色纸张,一百刀;米,一百石;麦,一百石;粟,一百石;白炭,一千斤;柴炭,两万斤。 看到最后的两万斤柴炭,朱塬不由弯起嘴角。 还有些感动。 记起之前老朱说这些都是王妃给自己准备,马氏也是细心,怕自己再冻着。 而且,朱塬也能从中感受到马氏与老朱一样的强烈实用主义风格,或者本就是夫妻俩一起商议得来。看这单子,没什么精巧花哨,都是这个年代的硬通干货。 写意等朱塬看到最后,又补充道:“这些都是零散物事,另还有这栋三十亩的宅子,小官人之前乘坐的舫船,城南的十顷田地。奴昨日打发左七去看过,都是上好水田,分有三十七家佃户耕种。” 话语一直不多的留白此时插言:“还有小官人的翰林告身和官服,这才是最紧要的。” 写意附和着点头:“要奴拿来给小官人看么,还有宅子、田地和奴几个的契约,都在西屋?” 朱塬摇头:“不用。” 内心只是感慨,其他不说,只是当下大宅和千亩良田,普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也难怪历朝历代,那么多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博一个‘货与帝王家’。 第016章:这是个问题 或许前一日到底还是多走了几步路的缘故,第二天一早,朱塬再次开始发热咳嗽。 戴三春第一时间赶来,连吃了两天药,才总算好转。腊月二十六那天又下了雪,为了避免身体再出问题,朱塬小心翼翼,连续几天门都不怎么出。 写意、留白、赵续和左七几个倒是连轴转。 偌大的宅院,置办日用、招买仆役、清扫修缮等等,一天到晚都停不下来。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 今年没有三十,明日就是除夕。 写意一大早就询问朱塬要如何准备明晚祭祖的事情,她已让人精心清理了大宅东侧的一个院子,可以作为祠堂。 朱塬听写意说起此事,神情古怪。 祭,还是不祭,这是个问题。 毕竟按照全新人设,祖宗们都好好地活在金陵城里。 然而,春节祭祖,这年代也是大礼。别说大户人家,哪怕平民小户,也丝毫不能马虎。 到了朱塬这里,关键是,祭谁? 别说全新的假祖宗,哪怕是真祖宗,后世也很少能追溯到六百年前的这个时代。 到底还是放弃。 面对写意的疑惑,朱塬也没解释原因。 怎么解释? 早饭后倒是又想起,腊月二十八,该是贴春联的日子。 不过,却也记得某个典故。 关于春联,传说是朱元璋亲自推广开来,因为新年这天微服私访,发现街市间缺少节日气氛,朱元璋就下旨要求家家户户张贴春联,以显喜庆。 朱元璋之前,普遍流行的是挂桃符。 总把新桃换旧符。 最终还是让写意他们按照这年代规矩操持,除了祭祖取消,其他该怎样就怎样,朱塬没有提前弄出个春联显示存在感的打算,未来三年,要的就是一个低调。 临近中午,雪后越发寒冽的北风中,样式不一的六艘小船靠在了朱塬大宅外的码头边。 船上除了一群穿粗布衣裳的男女老少,还有各种或笼或捆或鲜活或风干的鸡、鸭、兔、鱼、鹅、鹿、猪、羊,众人搬动间,空气里不时传出‘嘎嘎’或‘咩咩’的叫声。 左七带着两个小厮迎出,与带人过来的赵续一起指挥众人把这些畜禽野货从小门搬进府,暂时存放在外宅的一片空院内。随后左七负责招呼众人,赵续领着其中几位长者来到后院。 留白等在这边,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丫头。 打量几位老者几眼,见穿着虽然陈旧却都算干净,留白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跟我来罢。” 大家一起转向西院方向,留白一边又对几位老人道:“诸位老丈稍后给大人作揖即可,不必行大礼。” 诸人又是恭敬地连连答应。 其实,朱塬的原话是自己本来就身体不好,总被一个个比他年长的人磕头,怕被磕没了。 留白当然不会说出自家小官人的原话。 而且,也不认可。 就说昨日领人过来那牙婆,一个下贱人,她觉得哪怕对方把脑袋磕土里也损不着自家小官人丝毫,凭甚么不跪? 只是她一个当丫头的,当然小官人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来到西院,穿过大半花园,抵达一处位于内宅东侧不远的厅堂。留白吩咐众人先行等待,只和赵续掀帘进门。 同样温暖如春的厅堂内,穿着宽松青袍的朱塬正在西侧茶室与对坐的戴三春一边说话一边偶尔持笔书写。 朱塬又生病了的当天下午,吴王府就突然传来消息。 老朱口谕,让太医院下属八品御医戴三春今后三年都常住朱塬这边,小心看护。还说今后朱塬一切用药所需,都可不经通禀直接从太医院支取。 戴三春便带着自己的徒弟三七一起住进了大宅。 留白知道自家小官人在拟写一份很重要的书单,和赵续稍稍等待。等朱塬写完几笔后抬头,赵续才拱手施礼,说道:“小官人,送年礼的佃户到了,还有几位长者要给小官人拜年,已经等在外面。” 赵续说着,掏出一份红纸写就的礼单递上前。 朱塬昨天就被告知这件事,还多问了几句,知道拜年是惯例,送礼不算。毕竟佃户每年交了租子,剩余吃饱都是幸运,也没什么可送。 这次算是更换主家后的主动结好孝敬,大概希望朱塬不要加租或夺佃。 朱塬搁笔起身道:“让他们进来吧。” 说着朝戴三春示意,邀请他一起陪坐。 片刻后,五个看年龄都六十岁往上的老人进门,一起向朱塬见礼。 简单一番对答,朱塬邀请诸位老人落座。 多聊几句,很快得知,耕种自己名下田地的佃户主要来自穆、樊、卓三大姓,其中穆姓最多,小厅内五位老人中三个都姓穆,占了三十七家佃户中的十九家,其他两姓一个九家,一个六家,另外还有三家外姓。 朱塬看出三家外姓显然是被排挤了,却没在意这些细节,而是问起近年土地收成、作物种类和耕作细节。 然后就迎来了诉苦时间。 有说庄子里耕牛不足可能影响明年春耕的,有说去年雨水过多导致歉收的,还有说邻庄抢水太凶悍打伤了自家人的。 朱塬本想要大略了解一下这年代的农业生产状况,没想到会是这些。很快明白,这是几位老人担心他这个新主家会增加田租,才会如此反应。 眼看问不出什么,朱塬只能放弃。 大概确认了这位新的小主家很好说话,几位老人又适时提起,每亩一石二斗的定租实在太重,试探能否减免一些。越说越唉声叹气,其中一个老人忽然噗通跪下之后,厅堂内瞬间跟着跪了一地。 朱塬还能怎么办? 话说他所得田地本来应该属于官田,就是西吴朝廷从前朝官方或勋贵臣僚那里没收而来的充公田产。哪怕写意之前说过都是上好水田,每亩定租一石二斗,朱塬乍一听也都觉得有点狠。 这年代亩产上限或许有两三石,但那必须是上好田地再配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年景。 古代农业严重靠天吃饭。 稍微遇到点干旱水涝,亩产都要直线下降。 好不容易把人拉起来,大家重新坐下,朱塬正要开口,见留白朝自己使眼色,想想还是把问题推回去,询问几位老人多少合适。 讨论几句,很快重新确定为每亩一石定额。 无视留白的幽怨小表情,大家又聊几句,几位老人满是欢喜地离开。 稍后还会管一顿午饭,朱塬就不再出面。 等赵续领人出去,朱塬又对留白道:“既然带了礼来拜年,每家再给一贯铜钱当回礼吧。” 留白张口欲言。 她觉得吧,自家小官人疯了。 那有这么乱来的? 不过,意识到戴三春在场,留白还是止住话头,轻声答应着离开了小厅。 这边朱塬再次回到西侧茶室坐下,一边拿过那份礼单翻开打量,一边问旁边落座的戴三春道:“戴先生不会也觉得我草率吧?” 戴三春其实也注意到刚刚留白的无奈神色,拿起一页两人之前讨论的书单浏览着,微笑道:“小官人宽厚,身边人替主家着想,下苦人过活也难免要多些心思,都没错。” “戴先生倒是深谙儒家中庸之道。” 朱塬笑了下,没再多说。 其实,以他两辈子磨练出来的心性,若是真的要紧事,耳根子绝对不会那么软。但一方面,朱塬是真不在意那十顷田地的出租收益。另一方面,处在这个时代,处在自己当下位置,朱塬也必须表现出某种姿态。 放下礼单,朱塬也拿起桌面上的一页书单,换了个话题道:“戴先生,真不加些医书,这可是个好机会。下午单子送出去,以后再想可就不行了?” 戴三春摇头道:“不必,我自有收藏。其他医书也可向太医院或诸位同僚借阅。倒是小官人,或可提前给重生讲讲你提过的那些道理?” 戴三春说着,那张一向严肃的脸庞上少有地露出期待表情。 朱塬却是拒绝:“戴先生还是耐心等等吧。” 戴三春意外地被老朱安排过来常住,成为门客一般的存在,朱塬一开始还疑惑,直到对方坦白自己最近的遭遇,他才明了。 只不过,关于两人当初约定的事情,朱塬觉得,还是等三年之后才最稳妥。 哪怕现在说了,戴三春能做的也不多。 戴三春不要添加医书,朱塬也就不再提及,把几页书单整理起来,最后浏览检查。 这些就是朱塬想要让老朱帮忙搜罗的书籍。 书单上全部都是中国古代的科技类著作,诸如《齐民要术》、《梦溪笔谈》、《考工记》、《茶经》、《水经注》、《营造法式》、《九章算术》、《甘石星经》等等,涉及农业、地理、天文、数学等方方面面。 朱塬开始还想要一些传统的经史子集,住进来第二天就被告知花园南侧那栋可以俯瞰湖景的两层书楼里藏了数百册图书,四书五经等大部分主流典籍都不缺。而且,明显是当初被这院子主人当了摆设,各种书籍都是崭新,也就不需要再麻烦老朱。 窝在内宅养病的朱塬让两个丫头取来一些书籍看过,都是很好的刻本,连带好奇起这栋大宅前主人身份。 两个丫头也不知晓,让赵续和左七去和周围湖民打听了下,有说属于一位平章大人的,有说是一位达鲁花赤的避暑别业,到底也没搞明白。 朱塬就不再深究。 倒是又知道,周围住了不少湖民。 当下这座后来的梁洲,与南边曾经的环洲和樱洲,此时都是相连,其中散布了几十户人家,环洲还直接连通后湖西南岸,这一片岛屿整体如同从湖岸边发出的一朵木耳。 朱塬那天来时之所以没走陆路,而是坐船,主要因为这座占据梁洲东南角的大宅只有水道可通,西侧和北侧都没有开门。稍微一想也明白,这是曾经的大宅主人为了显示身份主动进行了隔离。 不仅如此,按照赵续和左七转述的湖民说法,最初大宅所在这座岛也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岛上湖民是朱元璋攻破应天后才陆续迁来。 另外一边。 留白跟过去传达了自家小官人给赏钱的事情,看那些佃户又是一番欢天喜地,自己却因未能阻止小官人乱来而闷闷不乐。 就说昨日买的六个小丫头,都是挑选后比较出挑那种,一个也才三贯钱。 不说减租部分,只是今天这赏钱,一下就要送出去三十七贯,这可是十多个小丫头。 从来都是佃户孝敬主家,没见过这么倒贴的。 怏怏地回到西院,看到写意站在不远处游廊边,留白快步走过去,正要说刚刚的事情,让写意以后多劝劝小官人,发现写意怔怔望着一个方向,顺她目光看去,花园小湖南畔假山旁,几株腊梅在周围积雪映衬下盛开正艳。 留白顿时也怔住,瞬间红了眼眶。 倒是写意察觉有人走近,反应过来,见留白开始掉泪,连忙掏出帕子帮她擦拭,一边把留白身后的两个小丫头赶开,一边小声提醒道:“莫要哭了,被人看到不好。” 留白努力止住眼泪,却已经有些抽噎:“写意,小……小姐……小姐……” 见留白提起,写意到底免不了跟着红眼,搂住留白抱了抱,嘴上依旧劝道:“小姐那么喜欢梅花,埋在梅树下,也算一个归宿。” 留白轻轻点了点脑袋,又突然带着点恨恨,说道:“都怪老爷没主见,才让王家家破人亡。” “不许说这个,”写意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以后忘了这些事,我们只活我们的。” “嗯,嗯,”留白再次点头,抬头看向写意:“你打算何时求小官人,让他接我们家人来金陵?山东还打着仗,这又下了雪,我担心我娘和弟弟。” 写意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小丫头,拉着留白向内宅方向走去,一边道:“莫要担心,吴王麾下都是有规矩的,不会乱来。而且他们都早早逃去了庄上,相互能够照应,以往也有存蓄,今冬无碍。至于求小官人之事,小官人……你也知晓,他虽得了官,但毕竟初到金陵,这又要隐居三年,只怕有心也无力。等最近忙完,我和他说说,想办法帮我们送封信回沂州,总不是问题。” 写意这么一番劝慰,留白终于缓过来。 想想也只能如此,收起心情,转而又说起刚刚的事情。 写意听完,笑着点了下留白脑袋:“难怪小姐以前就说你表面闷嘴葫芦,内里胡乱心思却多。咱们做奴婢的,谁不期待主人家慷慨些,你倒是要苛吝。” 留白却坚持:“可小官人也太慷慨了些,一下送出十二个丫头。我刚还想,既如此,就让那些佃户出人过来伺候,这本也是规矩。” 按照写意估算,这栋大宅至少需要三十位各类仆人才撑得起来。 昨日牙婆带人过来,那位小官人却只买了十二个。还说自己喜欢清静,以后需要其他,可以临时雇用周围的岛民,就像当下负责给这边驾船的蔺氏父子那样。 朱塬如此,她们也只能答应。 说着来到专供主人家的小厨房,留白看到屋内那两个正在一对小丫头协助下给小官人准备午餐的美貌女子,顿时又嘟起嘴,还停下脚步拒绝进门,目光里更是充满警惕。 昨日挑选仆婢,一个小丫头才三贯,另外四个刚长成的小厮单价也只要五贯,而这两个……却足足花了一百七十贯。结果,一笔买卖,六个丫鬟和四个小厮倒像是添头一样。 这让留白现在想到那牙婆都还牙痒痒。 因为嫌弃她和写意做的东西不好吃,小官人最初只想要两个厨娘。结果,那牙婆一番花言巧语,竟然塞过来了两个祸害。 留白现在还记得那牙婆的舌灿莲花。 什么从北方逃来大户人家发卖的二房,正经出身,曾是一位体面老儒的女儿,样貌也出挑,本来都要扶正的,最近遇了大难才不得不割爱,不仅针线厨艺皆精,还能书会画。 什么一位苏州致仕老爷生前亲自调教的姬妾,琴棋书画皆是擅长,素手调羹更是拿手,更难得水一样的柔媚性子,绝对体己。 当时见小官人让她们当场写书作画,意动的模样,留白就差点没忍住扑过去撕烂那牙婆一张嘴。 什么美姬? 一个二十七! 一个二十五! 说不定还瞒报了呢。 就算……现在还耐看些,却也马上都是老婆子了,竟然还敢开那么高的价。 可惜她人微言轻,只敢腹诽,到底无法阻拦。 小官人竟然也没有还价! 还给这两个老婆子起了名字,当时读《山海经》来着,一个叫青丘,一个叫洛水。 留白也读过《山海经》。 青丘,不就是狐狸窝么! 洛水……既然水一样的性子,怎么不干脆化了,和那雪水一样流湖里去! 反正,她是只肯叫她们青娘和洛娘的,再过几年,满了三十岁,那就更不得了,一个青婆子,一个洛婆子。 好在好在,留白最担心的,她和写意昨晚没有被赶出内宅,换上这两个。 却也依旧警惕。 因为前几年悄悄翻到小姐藏匿的一本禁书,意外知晓了有些年少的小郎君,恰是喜欢那种年龄很大的妇人。 万一…… 嗯。 留白想着想着就觉得吧,自己和写意,年龄也不小啊,写意虚岁其实都二十了。 写意看过午饭准备,出了小厨房,见门口留白盯着屋内那两位警惕中又是满满内心戏的模样,不由笑着再次点了下她脑门:“乱想甚么呢,去和小官人说,可以吃饭了,再看看戴先生可要一起。” 留白却不服,边挪步边低声埋怨写意:“若是你早先学些厨艺,也不至于被小官人嫌弃。” 写意横了留白一眼,内心也感那两女威胁,却又奈何,只是轻声赶人道:“我把这原话送你,快去罢。” 第017章:笔 午时过后,送走了饭后又得了每户一贯赏钱千恩万谢的一群佃户,左七刚回到后院,就有小丫鬟找过来,说小官人召他过去。 跟随来到西院。 朱塬依旧在午前接待几位老人那处厅堂的西侧茶室,戴三春一同用过午饭后已经告辞离开,身边侍立着写意和留白,还有提前赶到的赵续。 将那份一共四十六册的书单分门别类地重新誊抄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条附注,恳请老朱若有同类其他书籍,也可一同收集。 毕竟记忆有限。 哪怕结合身边读过书的几人提供信息,其中还包括昨天刚刚进门的青丘和洛水给出的建议,到底也只想到这么多。 搁下笔,朱塬揉了揉一次写太多字有些酸疼的手腕,再次感慨了下毛笔的费力低效,若不是书单要呈给老朱,他肯定会让身边人代写。 等书单墨迹稍干,朱塬吩咐写意装进提前准备的信封里,也没有封口,示意赵续上前,递了过去。 动作之间,朱塬瞄了眼赵续伸来左手拇指和食指上的厚厚老茧,问道:“你是左撇?” 赵续接过信封,怔了下,随即微微点头道:“小官人真敏锐。” 朱塬笑容玩味地看着微垂目光不与自己对视的赵续,说道:“左撇好,左撇的人都聪明。” 这句说完,朱塬没再看赵续的反应,转向左七:“你有两件事。第一,找一种石料,我不知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叫它石墨,是一种类似煤炭的东西,但不可燃烧,质地偏软,易粉碎,且触感滑腻。” 左七脑海里一边绕着小官人刚刚指出赵续左撇的话语,一边听朱塬说完,表情疑惑,但还是准确复述了一遍。 朱塬确认无误,正要说第二件,感觉衣袖被拉了拉,扭头看是留白,问道:“怎么了?” 留白有些不确认地小声道:“小官人所说,应是一种黛料。” 朱塬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留白略微忐忑,小官人说正事,她突然插话已是无礼,若是搞错了…… 留白又想起昨日刚进大宅的那两位,莫名紧张起来,都有些磕巴,抬手在眉梢比划着,说道:“眉黛,画眉所用,但小官人说那种……那种料子,不怎么好,都是下等丫鬟才用的。” 朱塬这才明白她刚刚说的那个‘黛’字为何,问道:“你现在有吗,拿来我看看?” 留白摇头。 这才刚搬来没几日,又是各种忙碌,她和写意都还没来得及置办这些女儿物事。 写意本来因为留白冒然插话对她有些不满,还带着担心,见小官人不生气,又问起这事,稍稍犹豫,说道:“小官人,奴记得青丘姐姐和洛水姐姐来时都带了妆奁,其中或有眉黛。” 朱塬示意:“去问下,有的话拿来我看看。对了,让她们也一起过来吧,稍后还有事情。” 写意答应着离开。 见写意出门,留白顿时后悔自己多嘴。 这宝没献成,倒是替别人邀了功。 朱塬已经重新转向左七:“第二件事,找一个会打造小巧金属器具的匠人,嗯……”朱塬略微沉吟,竖起食指道:“大概可以打造这种手指粗细铜管的,要会一些雕刻,还需能磨制指甲盖大小的铜片。” 这下屋内三个人都一头雾水。 左七问道:“小官人,这具体是要做甚么?” 朱塬指了下手边毛笔:“这个写字太慢也太累,我打算做两种自己善用的笔具。” 左七想想刚刚的石墨,还有这甚么铜管,恰好两种,点点头,又重复了下朱塬刚刚对匠人的要求,确认无误,说道:“小的记下了。” 写意还没有回来,朱塬没让两人立刻离开,想了想,又道:“这匠人最好还能打制薄铁,我想造一套比较精确的量尺。” 左七建议道:“小官人,不若我多找几个,这样他们各有所长,造起来也快些?” 朱塬微笑点头:“可以。” 这边左七又追问了一些细节,外面声音传来。 写意带着青丘和洛水一同进门。 朱塬再看到两女,依旧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相比写意和留白两个后世才高中前后的小妮子,这才是他的正常审美。 而且,一百七十贯,换做后来,也就17万而已。17万就能买断两个高端文秘兼私人厨师,还这么漂亮养眼,后世哪有这种好事,都不够饭局上请个小明星的。 附带着,昨日临时决定买下这两个,也有些试探的意味在其中。 主要不是老朱,而是赵续和左七。 朱塬最开始并没察觉什么,那天戴三春来给自己看病,下午就突然接到老朱谕令,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劲。 朱元璋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生病,这没问题。问题是,老朱让戴三春直接住在了这边大宅里,而他也是稍后两天才知道其中缘由。 随后仔细观察回忆一番,基本确定了某些事情。 前世读史总能看到帝王监视臣子的故事,从汉武到乾隆,从玄宗到宋祖,各种段子绵延不绝,但大部分都是可信度不高的野史。只有明朝,锦衣卫是直接摆上了台面的,正史也记载了老朱的一些用间典故。 总之,赵续和左七,谍子无疑。 两人应该是在与戴三春接触过程中,率先发现这位最近成了群臣竞相结交的‘红人’,而那些人的真实目的,更是老朱头上的……嗯,明摆着。 于是朱元璋也就先于朱塬知道了这件事,并做出安排。 朱塬对此却没什么愤怒、担忧或恐惧之类,不仅如此,他觉得不放心的该是老朱才对,毕竟万一这两个看到了不该看的,诸如什么帝王之学啊,该怎么办? 因此,朱塬没打算戳穿或者其他,只是故意大手大脚一下,购置了两个‘美姬’,本身确实满意且需要之外,也想看看后续反馈,以便确定赵续和左七本人的态度。 前世见惯风雨,朱塬是不相信什么忠诚的,对于手下员工,他也从来不讲这个。 太耍流氓。 朱塬更相信利益捆绑。 总之,如果赵续和左七两人能把这件事马虎过去,他以后能宽松些,也会投桃报李。如果不能,惹了老朱训斥,那朱塬以后就谨慎点,某些事情也尽可能避开这两位。 茶室内。 青丘和洛水一同见礼,然后上前,伴随着一阵写意和留白两个小妮子都缺少的好闻女人香,各自送了一块眉黛到朱塬手中。 朱塬一手拿着一块所谓的眉黛开始打量。 两个乍一看都是黑色的小物件。一个类似缩小版墨锭,和朱塬小指差不多。一个外形如同一块迷你肥皂,三厘米大小,触感也相像,黑中还透着暗紫,上有三字铭文,螺子黛。 送到鼻间闻了闻,两者都有淡淡香味。 朱塬又拿过一张纸,磨划了下,缩小版墨锭留下一道黑色印痕,但触感很钝。迷你肥皂倒是润滑,痕迹却浅。 耳边传来一个柔婉声音:“小官人,这要沾了水才能用。” 说话的是洛水。 表情里似还要详细讲解的模样。 朱塬没有回应,只是对另一边也在认真打量的左七道:“不是这些,掺了太多杂物,我只要最初级的石墨材料。不过,你可以按照这种思路,询问制作眉黛的商家。” 左七再次答应。 事情吩咐完,想想没有其他遗漏,朱塬就对两人道:“就这样,你们去吧。” 第018章:堵门 等赵续和左七出门,朱塬对青丘和洛水道:“来,教你们几种符号,以后帮我校书。” 两女听话地一左一右来到朱塬身边。 朱塬要说的是标点符号。 这些日子,朱塬读书最烦恼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标点。 其实标点和简体一样,也是自古有之。朱元璋亲自为徐达撰写的神道碑上就有标点。不过,大概为了节约纸张等缘故,古时书籍大部分还是没有标点。 当下读书从繁体转简体已经够费脑子,既然有条件,朱塬可不想再在断句上浪费时间。 这也是朱塬买下青丘和洛水的原因。 高端文秘。 定位很清晰。 不只是可以校书断句,两女画艺也都精湛,朱塬接下来同样用得着。 说话间,感觉另一边的留白猫儿一样无声地默默凑过来,朱塬笑了下,说道:“你们也一起听吧。” 留白昨天就好似无意地在他耳边念叨过,她和写意也都能书会画。 这个朱塬相信。 毕竟两女的名字都和书画有关。 就是不会做饭。 朱塬开口,本想拉着留白一起离开的写意才跟着凑过来。 然而,这边只是刚刚开讲,大概还没出西院门的赵续就重新返回,身边还跟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满脸通红,大喘了几口气,才终于能够说话,抬手指向院门方向,惶急道:“主家,有差人,差人……堵了院门,说,说要主家出去回话。” 朱塬听到前半句,内心一惊。等小丫头说完,才又反应过来。 如果是老朱那边出了状况,哪里会让他出去说话,恐怕直接就杀到了近前。 朱塬看向赵续。 赵续道:“小的还不知何事,左七已迎出去了。” 朱塬想了下,说道:“既然你恰好要去王府,不管外面人找我什么事,带着一起过去吧。我一个闭门读书的病秧子,见不了客,也管不了什么。这些天门都没出,也不可能惹什么事。” 赵续躬身答应。 出了门,他才陡然反应过来,只觉得脊背发凉。 赵续确实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被挑选进入拱卫司做密谍。因此,之前朱塬点破他左撇的事情,就让他意识到,小官人或许已经看出了什么。 赵续左手指间当初苦练箭法时磨出的老茧,位置特别,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不过,若只是如此,想要分辩,也能找出搪塞理由。 或许还是露了其他破绽。 再说当下,小官人让他直接带外面那些差人去王府,言语间看似示弱,但以主上对小官人的看重,还有小官人本身自带的忌讳,那些人能有好果子才是怪事。 够狠啊! 这让赵续不得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 小官人现在就已经是正五品的翰林直学士,再想想过往这些日子主上的态度,将来说不得就要封侯拜相。若真如此,哪怕他是主上安排过来的谍子,又能有什么好结果,难不成,主上还会为了一个小卒为难大臣? 思绪深入。 刚刚小官人只是暗示,却不点破,态度也很明显。 小官人并不介意这件事。 不过,既然又给了暗示,显然也是要他……还有左七,两人的一个表态。 当下他们有三个选择。 比较直接的一个,主动向主上坦诚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 这么做,大概率会被调离。 不仅如此,更严重的一个结果,还会让主上和小官人之间生出隔阂。 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以后再想有什么好前程,也是不可能了,甚至还可能被主上迁怒,遭到处罚。 其次,继续对主上毫无保留。 比如小官人昨日刚刚添了那两个美姬的事情。 两人昨晚还私下讨论,由此联想,觉得小官人搬进来第二天就突然又病了,很可能就是前一晚与写意和留白那两个标志丫头太过放纵导致。 然而,这话要说了,小官人少不得要因这年少耽色被主上训斥一顿。而他们两个,今后肯定会被提防。 至于将来,下场更是难说。 最后一个办法,就是折中。 比如添置丫鬟仆婢这种内宅之事,其实也可算无关紧要。他们不说,哪怕将来主上又另外知晓了,也不能说他们故意瞒报。毕竟主上让他们探听的是要紧事,不是什么鸡零狗碎都要记载。 思考了一路,邻近大宅门口,赵续已经做出了决断,还打算稍后进城途中与左七商量好,达成一致。两人是一同经历过生死的兄弟,彼此又知根知底,他相信左七的想法只会和自己一致。 这么想着,赵续已经从小门来到大宅外。 放眼闹哄哄一片。 不只是门前堵了五六个皂衣差役,周围湖面上还散布着一些载有差役的船只,其中几艘正在追逐湖民小船。赵续刚走出大宅一侧的小门,就见一艘官船上几个差役用长杆捅翻了一艘小渔船,然后将落汤鸡似的两个湖民捞到船上,利索捆起。 正打量着,左七和戴三春陪着一位青袍官员走了过来。 相互见礼之后,自我介绍名叫崔计的这位户部主事就不再理会赵续,转向穿着体面的戴三春:“戴先生,本官奉命稽查逃役隐户,有人说这府上藏匿了湖上逃民,烦请交出,另外还要请主人家出来,和下官说个明白。” 戴三春一脸为难地刚要拱手分辩,赵续已经接话道:“这位大人,我家小官人身体有恙,见不了客。恰巧小的要去王府办事,小官人刚刚说了,让你和小的一起去王府,有什么事情,让王爷决断。” 赵续说完,戴三春便微笑着不再开口。 崔计转向赵续,有些不信,还有些‘你们怎么不按常理出牌’的错愕,他显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莽撞人,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赵续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作假,才终于讷讷道:“这……这……只是些许小事,如何……如何能劳烦王爷大驾?” 对方有了退意,赵续也不愿多事,拱手道:“若是崔大人要一起,咱们这就启程。若不然,就请回吧。还有,小的寄养了两匹走骡在西边湖民家里,不知是否被崔大人缴了。若是,还请归还,在下总不能走路去王府,会误了事情。” 崔计显然不清楚这些细节,只是下意识跟着拱手道:“定是没有的,没有的。” 说着看向身后几位下属。 几人也听到了刚刚的对话,现在都只想着脱身。王府啊,那是他们能踏足的地方么?其中几个内心已是后悔,早知道有这一遭,今天就不会来凑这热闹。 王爷? 那马上就是皇帝陛下了。 谁敢招惹! 当下见上官看来,他们都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那里还敢为难? 这么又说几句,崔计亲自送了赵续和左七登上自家舫船,见船上没有船夫,还打发两个皂隶帮忙划桨。 来到大宅所在这座岛的西侧,这边也是热闹,不少湖民都如蚂蚱一样被捆成一串,凄凄惨惨地由一些皂隶看守着蹲在地上,赵续也一眼就看到自家最近采购后寄养在为大宅划船蔺家的两匹大青骡子。 开始想买马来着。 太贵。 当下稍微好些的马匹都被征做了军用,少量存留民间,也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消受得起。 这边跟来的皂隶吩咐几句,不止两只骡子被归还,同样被捆在人群里的蔺氏一家也被释放。 赵续不清楚今天具体怎么回事,不敢画蛇添足,只是让蔺氏一家六口先躲到自家舫船上,然后和左七一起骑上走骡直奔金陵城而去。 第019章:都给俺砍了 吴王府。 午时刚过,南线传来军情,朱元璋临时召集诸位重臣到白虎殿紧急议事。 征南将军汤和亲笔,吴军二十六日已经抵达福州外围。 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在福州城布下两万重兵,城外筑环垒,五十步设一高台,层层布防,并亲率一军移驻延平,与福州呈掎角之势,意图死守。 汤和担忧此战艰难,希望朱元璋督促西线的胡廷瑞所部加快南下,至少牵制福州西北延平城内的陈友定,避免诸军攻城时遭遇外围突袭。 东南各势力,相比张士诚的偏安一隅、方国珍的首鼠两端,陈友定是唯一坚定效忠元室的一个,不仅屡次拒绝朱元璋的通使交好,当吴军开始进军福建,朱元璋最后一次派人招降,陈友定还召集部将,杀使者取血和酒为祭,完全不留退路。 因此,大家一番商议,都认为福州这一次攻城战将是硬仗,恐旷日持久。 讨论了小半个时辰,朱元璋按照汤和请求,亲自写了一封手书给胡廷瑞,严令他立刻率兵南下进军延平,不得拖延。 等使者带信离开,朱元璋还不放心,又详细询问安排了一番南线补给事宜,这才让众人散去。 白虎殿内安静下来,朱元璋刚拿起一份中书省草拟即将发往山东的安民诏书,有侍卫来报,翰林直学士朱塬遣了家中下人过来,已经等待许久。 朱元璋听到某个名字,终于从刚刚的担忧中回过些精神,让侍卫把人带来。 赵续和左七一起来到金陵城中的吴王府,本以为送了书单,回几句话,就能很快离开,再去帮小官人寻找那甚么石墨和匠人。 没想到失算了。 等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看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黑,才终于见到吴王。 朱元璋今日一身黑色缂丝云纹外袍,没有戴冠。赵续两人见礼,得到回应后起身,见主上还在审阅一份文书,安静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扰。 片刻后,朱元璋看完草拟,对身边一直等待的中书都事李彬道:“再加两项,让那山东有司百姓当下也莫要懈怠,闲暇兴修水利,整饬农具,以待年后春耕。再者,俺记得前些时日山东各地都有报元之败军散卒剽掠地方,再督促他们投效官军或卸甲回乡,另也提醒各驻军加强巡视,凡有聚众为祸者,尽剿之,莫要让他们伤了百姓。” 李彬答应一番,匆匆离开。 朱元璋又挥退了左右,看向殿中赵续和左七两个,好奇道:“怎一起来了?” 以往两人都是单独过来。 赵续道:“小的来送书单,左七也被遣了进城办事,就先一起来见主上。” 朱元璋听到是那份他也记在心里的书单,顿时不再关心这些细节,示意道:“拿来我看。” 赵续从怀里掏出信封,恭敬地捧到朱元璋案前。 朱元璋从信封里掏出几页笺纸,开始浏览。 第一页是各种农业类书籍,不觉什么,看到之后内容,微微皱眉,下意识问道:“为何都是些杂书?” 刚刚信封没有密封,赵续两个却也不敢偷看,闻言有些不解,但赵续还是反应过来,回道:“小的不知,但,小官人宅子里有座书楼,藏了前主留下的数百册典籍。” 赵续也没说清,朱元璋却是大概明白。 再看手中这份书单,刚刚只是第一感觉地脱口而出,此时稍稍斟酌,结合小秀才那经济之学,朱元璋顿时有所了悟。 如此反反复复地浏览了好几遍,足过了半刻钟,朱元璋才再次抬头,依旧残留着些思索表情地对赵续道:“回去告诉朱塬,俺会让人给他备好。” 赵续拱手答应。 说到朱塬,朱元璋暂时收起一些思绪,又问道:“他身体可好些?” 赵续道:“戴先生说已经无碍,只是最近还不敢出门,一直待在暖房里。” “他那身子,不出门也好,”朱元璋念叨一句,想起戴三春,表情又严肃了些,问道:“最近可还有人打那边主意?” 赵续顿了下,还是诚实道:“小的进城之前,恰好有个叫崔计的户部主事,带了人在后湖上稽查逃役隐户,还到了小官人宅门前,说我们藏了人,要交出来,还要小官人出来和他说话。” 朱元璋听赵续说着,眉头逐渐皱起,目光里还闪过厉色:“之后呢?” “宅子里没有藏匿什么隐户,只有小的们平日出入才雇佣一些湖民撑船。”赵续先解释一句,又道:“恰好小的要来送书单,小官人就说,他病着见不了客,这些日子连门都不出,也不可能犯什么事,让那堵门的想要说法,就随小的一起来王府,让主上决断。” 朱元璋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来,又很快绷起脸,没什么怒意地哼道:“还是这滑头性子。” 说着扫了眼两人。 赵续连忙更弯了一些腰身,不等朱元璋再次询问就说道:“那位崔主事没敢来。” 朱元璋又哼一声,问道:“再说说,这几日可还有其他甚么事?” 赵续略微一顿,按照计划跳过了昨日购买仆婢的事情,转而道:“午间小官人庄田里的佃户过来拜年,送了些鸡鸭鹅当年礼,小官人在几位老人家央求下,给佃户降了租子,从定额每亩一石二降到了一石,饭后每户还给了一贯钱,说是回礼。” 朱元璋哪怕记得当年辛苦,却也早没了最初佃户儿子的心态,不过,稍微沉吟,他也不置可否。 那小滑头,说不定也是做给自己看的。 至于每亩一石二的定租,朱元璋是知道的,那块地就是他亲自划拨出来赏给朱塬,属于金陵城南最上等的水田。 当初听有司定每亩一石二的租子,作为曾经的江北农民,他也吃惊了下,记忆中家里佃租的土地年产能过一石都是好年景,这边如何能收一石二的租子。 为此还不止一次亲自去看过那些田地。 然后就没觉得不妥。 那等水系环绕无旱涝之忧还能一年两熟的上等肥田,亩产两石都是平常,年景好了能收三石以上。 跳过这个话题,朱元璋示意两人继续。 这次是左七开口道:“再有就一件了,小官人说毛笔写字太慢也费力,要按自己想法做两支笔,还打算造一套量尺,让小的进城来寻找材料和匠人。” 朱元璋好奇:“甚么笔?” 左七把朱塬的吩咐大致说了一遍。 朱元璋稍稍琢磨,没有头绪,不过,既然是做学问用,他当然也支持,说道:“稍后让人领你们去将作司,挑几个好工匠。所需材料也可从公上支取。唔……那些匠人,和戴三春一样,也让他们带了家人就住到后湖那边,听任朱塬差遣罢。再者,这甚么笔做好了,还有那量尺,都送来一套给我。” 左七躬身答应:“小的记下了。” 见两人没了其他要说,朱元璋便提起另外一件事:“还有,等他身子好些,当日和我说那学问,让他早日编成书送来,莫要忘了。” 二人再次领命。 事情说完,朱元璋正要打发他们离开,忽又想起一件:“明日除夕,那边可准备了祭祖之事?” 朱元璋当然不是关心朱塬是否守礼,而是好奇。 那没来处的小秀才,祭祀祖宗的时候,总会有个名姓罢,知道了这个,他也就能让人按图索骥,私下查一查。 左七见赵续没有接话的意思,只能继续开口道:“这个,小的们昨日特意清理了一个院子出来当祠堂,今早问起,小官人说不祭祖,其他都按年节规矩来。” 朱元璋听到这个答案,顿时不高兴了,这次真带着些怒意道:“怎地能连祖宗都不祭?” 甚至有些想歪。 不会是那小秀才这也防着自己罢? 不过,朱元璋内心很快又主动替朱塬开脱,想想那小秀才之种种神秘,或许,他之来处规矩不同。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毕竟,就算要防着自己,也不至于彻底取消祭祀,完全可以虚了牌位,只摆了礼在心中祈祝。 想不明白,朱元璋也不再多想,喊了人过来,让带赵续和左七去将作司挑选工匠。 等两人离开,朱元璋立刻又沉下面孔。 前几日知道了戴三春被下面人围绕打探的事情,他就已经很生气,没想到,自己息事宁人,只是让戴三春主动避开,那些不长眼的却得寸进尺。 最近几日,朱元璋脑海里总缠绕着被他亲自锁在卧房柜子里的《天书》,以及朱塬在落笔《天书》前后的那些话。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那神秘到开始有些诡异的《天书》,到底会是个怎样的缠绕国运之法? 朱元璋绞尽脑汁,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因为此事,朱塬在他心里也越发敏感忌讳,朱元璋不能允许其他人如此肆意接触窥探。 片刻后,朱元璋让侍从唤了一位金吾千户进来,冷声吩咐道:“户部主事崔计今日带人去了后湖,你把这事查清楚了,崔计在内,凡是去了后湖的官差,一个不能少,都给俺砍了!” 第020章:早朝风波 朱元璋是个工作狂,这一点众所周知,而更众所周知的是,老朱也要求麾下百官和他一样当工作狂,毕竟已经‘百僚未起朕先起’,他以身作则,从没觉得什么不对。 腊月二十九,除夕日。 早朝依旧。 除了十一月份被朱元璋特批因年老可免朝谒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今日的吴王府正殿内外,百官依旧云集。 然而,今日早朝的气氛,可谓诡谲。 只是一夜之间,金陵城内外就已经传遍,昨日下午,户部主事崔计及以下六十二位大小官吏,忽然被金吾卫派兵抓捕,枭首于市。 明面上,没有人给出任何原因。 不过,今日能够进入吴王府参加早朝的所有人却都一清二楚,崔计等人死因只有一个,借着清查逃役隐户的名头去了一趟后湖,那个吴王殿下前些日子刚刚招揽的‘世外高人’居处所在的后湖。 直到现在,哪怕朱塬几乎没怎么公开露面,但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依旧是西吴朝野上下的热门谈资,甚至还流传到了民间,并且越传越离奇,越传越显得神秘莫测。 倒霉的崔计等六十余人,也是因此,成了被人推出来试探内情的马前卒。 没想到,竟然就丢了脑袋。 这也终于让文武百官意识到,即将登基称帝的吴王殿下,是多么的在意那位‘世外高人’,而且是远远超出他们想像的在意。 既如此,今天谁还敢再触碰这霉头? 早朝在某种古怪的气氛中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诸臣按部就班地或汇报或议事,其中不乏猜测平日里很显强项的谁谁谁会不会跳出来,让大家长长见识。 然而,当早朝临近尾声,终究无人提起。 这并不奇怪。 以朱元璋昨日的霹雳手段,在场都明白,今日这朝会上,如果你没有足够分量,冒然提起昨日之事,哪怕没有当场丢了性命,这官也别想做了。 而足够有分量的那几个,似乎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当左相李善长与朱元璋讨论过年后向山东委派官员之事,眼看礼官询问诸臣是否还有事禀奏,御史中丞刘基内心轻叹一声,到底还是上前:“上位,臣有话说。” 昨日之事,与刘基没有关系。 刘基甚至能确定幕后是谁。 不过,既然被委派了这御史中丞一职,左、右御史大夫汤和、邓愈都只是虚衔的情况下,作为御史台实质上的一把手,刘基到底不愿今日因御史台无人发声让百官看笑话,甚至被史书记上一笔。 朱元璋看过来,似乎预感到他要说何事,收起表情,也不再亲切称呼刘基表字,而是道:“刘卿,还有何事?” 刘基朗声道:“上位,臣听闻昨日户部主事崔计以下六十二人被金吾卫执杀,臣斗胆问上位,崔计等人所犯何罪?” 这话出口,不只是殿内诸臣,就连殿外听到这些话语的一些低阶官员都忍不住探望进来。李善长更是差一点要扭头看过来,成功忍住,迅速敛起了惊讶神色。 殿内一时安静。 片刻之后,表情阴沉的朱元璋终于给出了八个字:“窥视机要,图谋不轨。” 刘基若是圆滑之人,这时就该顺着台阶而下,可惜他不是,继续躬身道:“上位,此言恐难服众。” 朱元璋却不再接这个话题,转而道:“俺还要问你,看那户外天色,这连日阴云落雪,那有甚么转晴迹象,你当日与俺说正月初四会是晴天,若到时下了雨雪,又待如何?” 刘基见老朱转移话题,也来了脾气:“若正月初四非晴天,臣但凭上位处置。当下臣请上位就崔计等人之死给个说法。上位功业乃百战所得,此刻数十万将士浴血四方,上位不思谨慎,却因一小儿豪言而宠幸之,不惜枉法滥杀,岂不让天下人寒心?” 刘基说完,周围群臣都震惊了。 这么诛心的么?! 朱元璋脸色更是迅速黑下,目光近乎凶狠地盯着不远处的御史中丞,他只觉心脏狂跳,胸口都有些不适,耳边更是响起了嗡嗡的簸箕筛动之声。 朱元璋从来自诩是个能听进人言的。 若是刘基刚刚委婉一些,好好来说,他今天或许就多少解释一下自己为何看重那小秀才。 但,此时…… 终于有些机械地从刘基身上收回目光,朱元璋依旧狠狠地扫过殿内外所有人,沉声道:“既如此,俺就明白了告诉你们,再有人擅自窥探后湖,俺就不是杀几只鸡给尔等这群猴子看了,都给俺小心着些!” 撂下这句狠话,朱元璋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礼官仿佛没有听到老朱的狠话,等主上离开,尽职地唱告早朝结束。 诸臣纷纷散去。 刘基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终于走出王府正殿,来到院前广场,抬头望了望依旧阴郁的天空,又有些发怔。 耳边传来一个带着叹息的声音:“伯温,你又何必?” 刘基回过神,扭头见是宋濂,对方目光同样望着那阴郁天空,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轻声道:“只求无愧于心。” 刘基刚刚和朱元璋一番对台,所有人都明白某个结果。 若是正月初四朱元璋登基那天没有放晴,负责挑选登基日期的刘基,恐怕最轻也是个罢官的下场。毕竟有当年陈友谅风雨之中登基称帝最终兵败身死的前车之鉴,朱元璋可绝对不想自己的大礼之日重蹈某种覆辙。 宋濂收回望天目光,恰好注意到不远处李善长、胡惟庸等人望向这边,又一次轻轻叹了下,没再说什么,朝刘基稍稍拱手,先行离开。 除夕早朝这场风波,很快又传扬开来。 当然,满朝文武成了猴子这件事,没人多说,毕竟大家都不想当猴子。不过,数十万大军不如一个小儿的说法,倒是悄然流传,结果是让居住在后湖岛上的某个‘世外高人’,名气更大,延伸出来的传闻也越发神怪奇诡。 朱塬当天就得到了消息。 不是这日早朝相关,而是崔计等人被杀的事情。 因为除夕这天后湖上就多了一个小旗的官兵,来自金吾卫。 那位领头的小旗官主动过来拜见,却是连门都不敢进,只是在门外对接待的左七表示他们今后将负责后湖周围的日常巡查,还将在湖心岛接岸入口建立一个哨所,这边若有事,可随时差遣。 紧接着,被释放的湖心岛民推举了为这边撑船的蔺家父子两个上门道谢,把朱塬夸成了戏文里惩奸除恶救民水火的青天老爷。 还附送了几筐鲜鱼莲子。 再然后,朱塬就知道了前因后果,自己做一次‘青天老爷’的代价,是六十二颗人头。 朱塬当时沉默良久。 思考的结果是,他必须再低调一些,更低调一些。 未来三年别说什么大宅大门,西院花园都不需要走出。反正,以他当下的病弱体力,不想出汗着凉的话,也走不出那么大的花园。 而且,老朱来这么一遭,大概也不会再有人敢打他主意。 两边都消停。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止。 因为朱塬一时忘记了,老朱本人,才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第021章:清晨 过了除夕,大年初一这天,不知老天爷是否也想着新年该有个新气象,被阴云雨雪笼罩多日的太阳终于再次探出了云层。 随后几日天气越来越好。 正月初四。 特别的一个日子,一直让自己早睡早起保持良好作息的朱塬今天醒得比以往还早,再也睡不着。 户外天色依旧黢黑。 睡在小院东厢的写意和留白察觉这边灯光亮起,慌忙起床跑来伺候,洗漱一番,朱塬坐到了正房西屋的书桌前,看向昨夜睡前写下的几页书稿。 不过,首先吸引他目光的,还是压在书稿上的一只钢笔。 那天赵续两个直接从将作司带回了六家匠户过来,第二天也找到了朱塬需要的石墨,不是一点,而是整整拉回来一车。 朱塬吩咐一番,匠户们便开始动手。 朱塬本来期待不高,觉得十天半个月琢磨出能用的成品就算不错,没想到,他远远低估了中国古代匠人的手工能力。 按照朱塬的叙述和草画图纸,只用了一天,一群工匠就做出了第一批能用的铅笔。 第二天,完美复刻朱塬记忆中钢笔形态的成品也宣告完成。 朱塬最初觉得笔尖会是个问题,给了工匠们好几种选择,钢或铜都可以,甚至还取了一些黄金,让工匠们尝试。毕竟黄金很软,易于打造。 对于笔尖宽度,朱塬也不强求,不说曾经的0.3毫米级别,能做到一毫米,他就很满意。结果是,工匠们造出了一堆粗到两三毫米细到简直头发丝级别的各类材质笔尖让朱塬挑选。 当下再拿起面前这支钢笔。 除了笔帽上弹性很好的钢制银色笔夹,其他笔身都是铜制,分量却很轻盈,钢笔两端和笔帽与笔身接口处还镀了一圈纯银,让整个笔身更加美观。 其实工匠还在给另外一些钢笔上漆,还会做出花纹或刻上文字,可以想见,将来成品会更加漂亮。 这支是朱塬急着用,但依旧很好看。 拔开笔帽,菱形的银色钢制笔尖上还如同记忆中那些钢笔一样,刻了两个字:精卫。 这是朱塬看到成品后,觉得大伙都这么厉害了,再试试更高难度,在笔尖上刻字,当时还在翻《山海经》,刑天和精卫之间,朱塬挑了‘精卫’二字。 刑天杀气太重。 赵续两个那天回来说老朱也要一套,朱塬考虑是不是给老朱准备的钢笔上刻‘刑天’二字。但只是想想,他可不想老朱舞‘干戚’伤到自己,因此一个字都不打算刻,最多上了漆,描些花纹。 毕竟如果可以,朱塬根本就不想送。 工匠们还是没被难住,哪怕是当下这只钢制的笔尖上,也成功刻了字上来。 朱塬捏住笔身两端,轻轻一拧,看着露出一截的螺纹,又随即旋上。不用看,内里是皮制的墨囊,笔舌是檀木雕刻而成。 如果说还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只剩一个,而且和这支笔本身也没有关系,而是墨的问题。 朱塬最初尝试直接使用日常墨汁,很快被堵住,随即明白,这年代的墨汁可远没有后世那么细腻,而且内里还添加了胶质等各种杂物。 于是又让工匠们去琢磨。 取初始的烟料,反复研磨,不加胶质,兑成墨水后再多次过滤。 堵墨的问题解决了,但全新的墨汁很容易洇开,对纸张要求比较高,而且颜色也不够黑。 当下专门有两户工匠正在按照朱塬的吩咐调制适合钢笔使用的墨汁,想来过不久就能有更好的钢笔专用墨水出来。 朱塬现在只能凑活。 毕竟上好纸张的问题对他也不是问题,年前的那批赏赐中有一百刀各类纸张。 朱塬开始还没感觉,后来去库房看过,足足堆了半间屋子,当时朱塬仿佛看到了老朱手拿皮鞭大喊:“写,给俺使劲儿了写,把你的学问都写出来!” 想到这里,朱塬露出苦笑,又瞄了眼桌面一角笔筒里的铅笔,这就更不需多说。 不过朱塬不喜欢铅笔这个名字,铅可是有毒的,太容易误导。万一真有人听到名字,用铅去做笔,那就不太好了。 因此,钢笔还是钢笔,至于铅笔,朱塬改成了炭笔。 收回目光,朱塬清空心思,翻开面前的书稿。 这是朱塬经济之学的‘生产’一篇。 除夕那天听到崔计等人被杀的事情,朱塬就再不敢敷衍老朱通过赵续传话让他把当初讨论内容整理成书的事情。 朱元璋能因为他一次性砍掉六十二颗人头,这算惜才。但如果让他觉得自己诚心以待,却被朱塬敷衍以对,那砍起他这根‘才’来,也绝不会手软。 因此,朱塬打算尽快把这本书弄出来交差。 当然了,考虑到最初的计划,朱塬依旧只会把内容限制在当天讨论的话题以内,最多把各种例证扩充的更详实一些,但也只会来自历史,不会有新东西。 至于‘分配’,还是尽量不提。 重新把昨晚写的几页浏览一遍,朱塬整理了一下思路,开始落笔。 其间写意送了一壶茶过来,见朱塬专注书写,悄悄倒好茶水,便轻手轻脚地无声离开。 这么边思索边落笔地缓慢写了两三页,不知不觉,天光已然大亮。 只看窗纱透出的光线,朱塬就能判定,今天是个必然会让老朱非常满意的大晴天。 写意再次出现,提醒朱塬早饭已经做好。 朱塬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披上写意拿过来的裘袍,离开正屋,转向小院西侧厢房。 这边本来也是用来住人的两间屋子,被朱塬吩咐,改成了餐厅。 写意去厨房那边端早饭,朱塬在留白捧来的热水里洗了洗手,一边擦干,一边想起一件事,对身边妮子道:“关于往家里寄信的事情,写意和你说了吧?” 昨晚写意和自己说起,如果可能,想要给沂州的家里人寄一封信,报个平安。 朱塬的回答是暂时不合适。 老朱前些日子才因为他杀了几十人,那些人只是替罪羊,幕后主使虽然没有受到牵连,但这梁子算是结下。 这时候,如果朱塬让人替两个丫头往沂州送信,那些人对朱塬无可奈何,难保不会为了泄愤牵连到两个妮子的家人。 留白尽力忍耐,还是难掩失落,却懂事道:“小官人,奴已知晓。” 朱塬把毛巾递还给留白,说道:“再过两三个月,等开春吧,那些人把我们忘记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家人都接过来。” 写意昨夜坦白了她们的身份,朱塬能够想象,哪怕两女的家人当初逃过一劫,但在依旧兵荒马乱的山东,终究不会好过。 留白把毛巾搭在架子上,听到朱塬许诺,转身露出感激表情:“小官人,奴……” 丫头一时卡住。 毕竟自己连人都是小官人的,还能如何感激? 朱塬见留白模样,说道:“想感谢的话,以后就不要再像个护食小猫,我想和青丘她们说话都要挡着。” 留白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朱塬看得一清二楚,顿时脸色都有些白,慌乱摇头道:“小官人,奴,奴再不敢了。” 说着已经软软跪了下来。 朱塬见状,学着偶尔见到写意教训留白的动作,笑着在丫头脑门上敲了下:“起来吧。其实你应该说,自己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留白显然接不住这个梗。 不过,见朱塬脸上笑意,她也意识到小官人并不是真生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 正说着,写意端了餐盘进来。 留白见写意一个人进来,就觉得吧,自己应该学学写意的这种了无痕迹。明明两个人都有挡着另外两个的,为什么只有她被小官人教训呀! 朱塬的早饭很简单,一份银耳莲子粥,一屉小笼包子,还有朱塬亲自吩咐的两颗白水煮蛋。 不过都没吃完, 盅里的粥只盛了一小碗,六个包子吃了三个,鸡蛋今天没碰。 倒是有些想喝牛奶。 不过这年代没条件,羊奶倒是有,朱塬尝过一次,不习惯那种味道。 吃过早饭,朱塬正要返回正屋,正在收拾餐具的写意提起一件事:“小官人,青丘姐姐和洛水姐姐说已经校完了三本书。” 朱塬闻言,重新在这边坐下:“让她们拿来我看看。” 写意和留白一起端着餐具离开,片刻后带着青丘和洛水返回。 青丘送上一本《九章算术》和一本《道德经》,洛水拿出的则是祖冲之的《缀术》。 前些日子的那份书单,老朱已经送来一部分,其余还在收集。 朱塬按照最初计划,让几个姑娘对这些书籍进行点校,好方便阅读。 餐厅内。 旁观的留白见小官人拿起一本书翻看,顿时又有些想要嘟嘴。 就说前日,小官人让赵续在花园里挑了一块太湖石送来,喊了她们四个在南屋,用最新造出的炭笔对着那块太湖石教授一种名叫‘素描’的绘画技法。 四女都有绘画功底,小官人只演示了一遍,她们便有所了悟。 随后每人画了一幅 小官人最后给四幅画打了分数,说满分一百分,洛水得九十分,写意得八十分,留白是七十分,青丘就只有六十分。 虽然最后小官人给自己那幅打了五十分,夸奖她们四个都比自己画的好,但落在四女最后的青丘依旧一副戚戚然的可怜表情,再配上那张暂时还算四个姑娘里最漂亮的面孔,留白觉得吧,当时小官人肯定是被魅惑了。 青丘之山上的九尾狐,可是会吃人的。 哼。 于是‘惩罚’青丘再多校一本《道德经》。 这那里是惩罚? 明明是奖励嘛! 因为帮小官人校书,可是她们四个都在争抢去做的事情。 当下见两女已经送上了三本,她们因为日常事情多,连一本都还没校对完,留白就觉得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朱塬大致翻了几页《缀术》,又换了青丘点校的《九章算术》,看着虽然竖版但多了标点后读起来轻松很多的文字,非常满意地点头。 读过一段暂时不明的文字,朱塬还想起了一个段子,对四女道:“关于数学,你们知道吗,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欺骗我们,只有数学不会。” 其他三个还有些愣,洛水已经很解语地接道:“小官人,为何呢?” 朱塬笑着道:“因为啊,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洛水秒懂,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抬手掩嘴,眉眼弯弯。 另外三女也不知道是真懂假懂,很快或用帕子掩嘴或稍稍低头地发出轻笑。 朱塬也没有认真分辨,笑着拿起三本书离开餐厅,返回正屋书房。 写意和留白很快跟过来,见他又坐到了书桌前,写意道:“小官人,今天真不去南郊么?” 朱塬摇头。 前日王府还专门传话过来,询问朱塬要不要参加老朱的即位大典,作为朝廷的正五品官员,如果他点头,那边好做安排。 而且还点明。 因为朱塬身体缘故,不用和百官一同参加各种繁琐礼仪,只需要观礼。 坦白说,朱塬很想去。 开国皇帝的即位大典啊,普通人几辈子都不一定遇到一次。 不过,想想当初好不容易才从老朱那里要来一个隐居许诺,既然是隐居,当然是不出门最好,哪怕出门,也最多限制在后湖的湖心岛范围内。 这才叫隐居。 朱塬可以想见,如果自己主动打破这种状态,那老朱肯定就更不用遵守了。 因此到底还是拒绝。 那边也没有勉强。 这么想着,朱塬扭头注意到留白期待的小表情,笑着道:“我不去,你们可以,现在就去准备出门吧。” 写意却是摇头:“小官人不去,奴怎么能去?” 朱塬摆了下手:“去准备吧,看看留白,你今天不去,她会记你好些日子的,还有青丘她们,以及赵续两个,嗯,戴先生肯定也会去凑热闹,都去吧,恰好我一个人在家享受一下清静。” 写意道:“既如此,奴在家伺候小官人,让她们都去观礼。” 留白立刻道:“写意不去,奴也不去。” 朱塬假装不悦地揉了揉额角:“看来你们才是这栋宅子的主人,要不我走,你们继续在这里拉扯?” 两个丫头顿时停住,对视一眼,写意朝朱塬福了福:“小官人,总要留两个小丫头伺候着?” 朱塬点头:“可以,留两个在南屋守着,我有事会喊她们。” 这边正屋,因为正在书写手稿缘故,除了写意和留白,哪怕青丘和洛水都不许进来,更不用说那些小丫头。 写意答应一声,没敢再多言,和留白一起离开。 等两个妮子出门,朱塬没有立刻开始写稿,而是拿起那本刚刚没有翻开的《道德经》,片刻浏览后,很快找到一篇。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邪!” 反复阅读品味片刻,朱塬拿起钢笔,在一页白纸上飞快写下两句比他毛笔字要漂亮很多的行楷。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朱塬的经济之学,根本乃‘生产’和‘分配’。 本立而道生。 经济之学有两大根本,而两大根本之‘生产’和‘分配’,同样有所根本。 ‘生产’之根本,将来朱塬打算引用后来的一句名言。 让老朱心心念念却还没听到的‘分配’之道,其根本,则正是当下朱塬写下这两句。由《道德经》而来的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在朱塬的构思中,未来将会衍生出一套一明一暗覆盖整座星球的庞大社会分配体系。 第022章:即位大典 离开了后湖上的大宅,众人先乘船转向岛西侧,考虑女眷有些多,安全起见,赵续临时又雇佣了八个湖民当随从。 两辆骡车,写意、留白、青丘、洛水并四个丫鬟坐入车厢,其他哪怕戴三春师徒也只能坐在车辕上,湖民更是步行跟随。 这么一路离开湖心岛,从后湖东南的太平门入城,穿过今日明显熙攘的城区,出了城南的通济门,东转向正阳门方向,只觉得周围人群越来越多。 待到正阳门与祭天所在圜丘之间区域,大道已经被兵丁封锁,骡车很快堵在了附近小路上,写意走出车厢,在小丫鬟搀扶下站在车辕上看向四周,只觉周围密密麻麻,仿佛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来到南郊,一眼望去,何止十万。 写意不知道有密集恐惧症的说法,但见此情景,却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长这么大,她还真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人。 留白跟着出来,看眼前阵仗,兴奋的小脸都有些通红,完全没了被小官人赶出家门的失落。 这边停住,很快有巡兵凑过来,提醒他们将骡车远远赶离大道,若是稍后走骡受惊冲撞了王驾,将是大罪。 写意等人不敢小视,和很多赶了车的百姓一样,将骡车赶到距离大道足有一里多远的一片树林,留了两个湖民看管,其他人重新返回大道边,凭借自家一群壮丁的护持,成功挤到由兵丁组成的三层人墙之外。 这边虽然距离圜丘还有一段距离,却可以在稍后看到吴王车驾。而且,向远处眺望,圜丘的金顶和青瓦也都隐隐可见。因此远近也无所谓,哪怕距离圜丘近些,也不可能进入观礼。 大部分人都明白这些,依旧聚集而来,原因很简单,这年代百姓的娱乐活动本就匮乏,当下不需劳作的冬日,又是开国皇帝即位这种百年一遇,怎么能错过? 因此,道旁人群,远不止金陵百姓,其中不乏从周边数百里外赶来,只为一观今日大典。 人群中,在赵续等男丁护持下挽着写意手臂的留白正腹诽旁边青丘和洛水竟然一个戴了幂篱一个戴了帷帽又后悔自己两个竟然没有准备时,忽然感受到一阵骚动。 下意识向西边望去。 远远的,各类仪仗浩浩荡荡,让留白目不转睛。 仪仗队伍稍近,留白还能看到一台青玉顶篷大车隐隐现于仪仗中央,不由好奇地抬手指过去:“写意,那是甚么?” 写意压下留白小手:“莫要乱指。” 留白连忙收回手,还缩了缩脖子,不过却没忘记自己刚刚的问题,依旧望着写意。 写意也看过去一眼,猜测道:“或就是吴王车辇了。” 另一边轻纱掩面的青丘突然开口:“那是玉辂,《周礼》有王之五辂,曰玉、金、象、革、木,玉制最高,为祭祀所用,凡六驾,执驾者六十四。” 留白悄悄嘟嘴,假装没听见的继续看向远方仪仗。 写意却是朝青丘微微点头,才转回目光,为此还被留白瞪了一眼。 再次腹诽,不就是多读了几本书的老儒家女儿么,知道那么多,怎么不变了男儿身考状元去? 吴王车架仪仗缓缓走近,这边人群的议论声也逐渐消失,气氛越发安静。 片刻后,有声音传来,留白一时没听清楚,但眼看周围人群如风吹麦浪一般纷纷跪下,也连忙松开写意,和大家一起下跪。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只觉眼前浩浩荡荡终于远去,又有声音传来,人群才再次起身。 留白站起来,看向远去的仪仗,丝毫不敢抱怨出门时刚刚换上的裙装沾了泥土,重新挽住写意手臂,小声道:“好厉害,我刚是连头都不敢抬了。” 写意之前也没敢抬头,听留白这么说,张嘴还想调侃她两句,见周围依旧挺立的兵丁,顿时又闭口。 这不是乱说话的场合。 留白悄悄向写意描述自己感受时,逐渐远去的奢华玉辂上,一身衮冕的朱元璋望向车驾外黑压压跪伏的百姓,又是另一番心境。 还是有些如在梦中。 十六年前,逃离於皇寺投奔郭子兴义军的一个小和尚,被郭子兴看中成为九夫长时,他没想到今天;还乡招募七百乡勇开始独自领军时,他没想到今天;娶了郭子兴义女马氏时,他没想到今天;至正十六年攻克集庆时,他没想到今天;鄱阳湖一场苦战之后,打败了陈友谅,眼看四周皆是割据,元廷气数犹存,他依旧不敢想今天…… 这么多年一路走来,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谋略大智慧,他更像当年父亲那样,一个勤苦老农,夙兴夜寐,从不懈怠,一点一点地开垦着自己的土地,开垦着开垦着,忽有一天,再看那舆图,这天下三分,他已有其二。 记得读史,刘邦称帝后还能向父亲炫耀自己置办的‘家业’,而他,没有父母可以炫耀,只能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旱蝗肆虐瘟疫横行的春日,他一个又一个地亲手埋葬自己的亲人。 纷乱思绪中,辇驾进入圜丘祭坛。 当玉辂缓缓停下,礼官上前唱礼,朱元璋的表情已经重新恢复坚毅。 走下玉辂,朱元璋在礼官引导下穿过观礼的百官耆老,踏上祭坛,表情严肃地开始迎请天地四方诸神,耐心地重复了多次燔奠玉帛、进送三牲、捧献福饮等流程,朱元璋终于回到祭坛中央。 礼官送上祝词。 这是一份由礼部拟定经过朱元璋修改后的祝词,最初的祝词长度有上千字,朱元璋缩减到了二百四十二字。 他不喜欢那些冠冕堂皇的词汇。 祝词中近半的内容,都是他这些年打败的那些对手,他觉得这才是自己能拿来祈告天地的功绩,是真正的天命所归。否则,如果天运不在于他,当年那一个个都要比他强悍的对手,为何都败在了他手下? 再次看了眼祝词,朱元璋不需照读,晴空万里之下,他抬头望着百官万民,朗声而颂。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分争。” “惟臣帝赐英贤为臣之辅,遂戡定采石水寨蛮子海牙、方山陆寨陈野先、袁州欧普祥、江州陈友谅、潭州王忠信、新淦邓克明、龙泉彭时中、荆州姜珏、濠州孙德崖、庐州左君弼、安丰刘福通、赣州熊天瑞、永新周安、萍乡易华、平江王世明、沅州李胜、苏州张士诚、庆元方国珍、沂州王宣、益都老保等,偃兵息民于田里。” “今地幅员二万余里,诸臣下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用以今年正月四日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祗,定有天下之号曰‘大明’,建元‘洪武’,简在帝心,尚享。” 第023章:这是……要变法啊! 正月初四即位,正月初五大宴群臣,正月初六,哪怕很多典仪还在持续,朱元璋已经恢复到以往的日常状态。 正月初六。 早朝依旧在金陵城中吴王府的正殿。 现在已算是皇宫。 其实新宫一切早已准备停当,昨日大宴群臣也是在新宫那边。不过,礼部择选的迁居日期是正月初七,对于这种需要看风水黄历的事情,朱元璋倒也不敢随性而为,因此一直两边跑。 最近几天,即位之外,朱元璋最高兴的一件事,还是汤和攻克了福州。 年前的腊月二十八那天接到汤和亲笔信报,征南将军把南线形势描述的颇为严峻,朱元璋担忧了好几天,以为又要是一次旷日持久的‘平江锁城’,为此年节都没过好。 没想到,大年初二一早,消息传回。 原来,接到汤和亲笔的当天,腊月二十八,在投效内线的协助下,南征军就一鼓作气攻克了福州城。 朱元璋对此既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福州既下,延平城内的陈友定也难支撑太久。平了陈友定,东南剩余的何真之流也就不足为虑,他可以调集军队专心北伐。 生气的是汤和缺少担当,几乎谎报军情。 朱元璋为此特意派遣使者赶赴福建,带了口谕给自己这位同乡臣子,没有克城后的封赏,口头嘉奖都无,全部是或明或暗的敲打。 今日早朝,主要讨论内容还是南北线的战事。 其中一件依旧是北伐粮草问题。 将作司派遣山东的水工已经传回消息,引黄济运的方法可行,目前已经在谨慎挑选掘开河口的位置。不过,那位将作司的领头官员还坦言,当下正是黄河的枯水期,能够引入运河的水量终究有限。而且,这还要上游的王保保不会如法炮制的同样掘开河口,分流水源。 总之,潜台词就是,想要保证北伐大军粮草供应,还是需要其他补充。 怎么补充? 陆路? 讨论几句就被朱元璋否决。 陆路运量因为需要大量民夫,途中消耗太大。而且,哪怕不谈消耗,当下南方即将开春,这时候征召民夫,必然影响春耕。 农耕乃国本。 即使暂缓北伐,朱元璋都不会做这个决定。 于是话题再次来到了海运上。 气氛一时尴尬。 昨日大宴群臣,某个因为吃错药耽误大事的湖广等处行省平章大人都没受到邀请,可见朱元璋还在生气。现在,依旧是那个问题,谁去主持海运? 讨论结果,还是要等南线至少福建平定,才能抽调大将坐镇此事。 朱元璋私下其实都有了人选。 汤和。 按道理,与华高同是巢湖水师出身的廖永忠最合适,不过,运粮这事,说重要也重要,但终究大材小用。 既然你汤和没担当,那就去运粮罢! 说过军事,御座上的朱元璋拿起提前准备好的一本书:“此乃北魏贾思勰之《齐民要术》,我近日细读此书,感悟良多。其如‘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本,国者君之本’等语,不输圣人之言。我华夏数千年,礼法已臻完备,然却总忽略了管仲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若仓廪不实,百姓身无所存,又如何能够守礼。故而……” 朱元璋说着,看向一人:“单安仁。” 将作司卿单安仁拱手道:“臣在。” 朱元璋道:“俺命你尽快调集工匠,《齐民要术》此书,一月内刊印五千本,分发天下百官,”说着又转向殿中众人:“尔等都要认真阅读,感悟农桑之事,若是敷衍,他日俺问起其中内容,答不上来,莫怪俺今日没有提醒。” 老朱话落,众臣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闹哪样? 朱元璋也没等众人反馈,继续道:“再者,《齐民要术》一书,今后选作国子学必修,还有,许纯仁……” 这边正殿不大,正四品的国子学祭酒许纯仁只能站在殿外,闻言连忙来到殿中:“臣在。” 朱元璋道:“今后国子监生,除必修《齐民要术》,每人再分田一亩,日常耕作。尔亲自去乡间,挑选十位擅长农事之耆老负责教授他们,诸耆老皆授从八品助教之职。” 许纯仁一头雾水地拱手道:“陛下,这……自古而今,臣从未听有使国子监生务农之事?” 朱元璋语气不容置疑道:“当下有了,此事莫要以为俺只是说说,耕作之事从今春开始,俺会抽空亲自去看,诸生之劳作成果,将来也会作为考评。今后拔选官员,若是不懂农桑,只和俺谈大道理,俺不要也罢。” 这么说完,朱元璋挥手让许纯仁退下,再次看向众臣道:“《齐民要术》只是其一,我今后还会挑选其他书籍,定为官员学子必修之书。其中道理,我今日也与你们明说,咱华夏数千年,读书人都只是探究这天下万民心之所向,却少有钻研这亿万百姓身之所存之道,这就如人之少了一条腿,以至于我华夏动辄王朝更迭,起伏不定。我今日吩咐之事,就是要补上这缺少之另一条腿。另一条腿为何?务农之道,水利之道,数算之道,如此种种,尔等读书人平日里看不起的杂学,就是另一条腿。” 朱元璋今日所言之事,根本来自朱塬进献的‘经济之学’,启发则是朱塬提供的那份书单。 最开始听过‘经济之学’,老朱只是了解其中道理,但具体如何去做,他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那份书单。 朱元璋当初的第一反应和这个年代的读书人类似,为什么都是些‘杂书’? 让人找来一些单上书本,最近稍有空闲,朱元璋就手不释卷。 提供了各种专业知识的古代科学著作,结合朱塬给出的暂时还不完整的‘经济之学’这一根本,老朱却是灵感连连,举一反三,三生万物。 经济之学的‘生产’一道,最重要的就是提升生产力。 如何提高生产力? 当看到书单上的《齐民要术》、《王祯农书》、《梦溪笔谈》、《水经注》等等,老朱豁然开朗,提高生产力的手段,可不就是这些书籍所载学问么! 老朱从来是一个执行力超强的人。 既然想到,就要去做。 而且,当下已经即位称帝,开创了大明朝,新朝当然也要有一些新气象。 朱塬那小秀才因为《天书》缘故要等待三年,朱元璋可不觉得,既然掌握了道理,自己也得等三年才能推行。 因此,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挑选《齐民要术》,一方面是老朱已经读完了这本书,认为书中道理与技术相结合,用朱塬的话,简直‘两条腿’都齐备,因此果断决定作为百官和诸生的今后必修书籍。 讲完自己的道理,朱元璋一刻不停,又喊出翰林学士陶安,要求对方组织人手结合《缀术》、《九章算术》等数算书籍,编撰一本综合性的数算之书。 将来同样会分发百官并作为国子学必修课程。 朱元璋也给出了原因。 最近翻阅各种数算书籍,朱元璋觉得大部分都过于晦涩,其中一些内容,作者还有故弄玄虚之嫌。因此,朱元璋要求翰林院编撰出的官方数学书籍必须浅显,尽可能用白话把道理讲明白,不许故作高深。 大殿内外。 眼看朱元璋这突然的一件件事情吩咐下来,上下官员终于明白,刚刚即位才两天的自家皇帝陛下,这是……要变法啊! 第024章:祖训 内宅的饭厅内,马氏看着侍者摆好午膳,又叮嘱一番熬药之事,就看到朱元璋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连忙迎上前。 表情担忧:“相公,又出了何事?” 关于称呼,朱元璋即位之后,马氏尝试带着儿女们一起改变,结果是老朱自己听不惯‘父皇’、‘臣妾’之类,觉得让一家人变得生分,还训斥自己只是当了皇帝,又不是成了仙,搞那些虚头巴脑作甚? 于是照旧。 听妻子问起,朱元璋从袖口抽出一份奏章摔在地上:“刘基,还是那刘基,俺都当不记得除夕早朝之事了,他倒好,竟不依不饶,给俺上了辞呈。” 马氏听到刘基的名字,也沉下表情。 年前除夕那天,刘基为了前日户部主事崔计等人被诛之事一番言辞,直接把朱元璋气出了一个心悸的病症,这几天一直都在吃药。 没想到又来。 扶着朱元璋在餐桌旁坐下,马氏接过内侍捡起的奏章,翻看阅读。 刘基并没有提及年前除夕之事,而是表示当年母亲去世未能回乡守孝,这些年一直以为大憾,今陛下功业已成,他也希望能够辞官回乡,补全孝道。 马氏知道,丈夫把刘基这份辞呈带过来,就是想让她出出主意。 他显然还是希望刘基留下的。 若是以往,哪怕朱元璋不想留下刘基,马氏也会规劝,她也知晓刘基大才。不过,想想丈夫被气出了问题的身体,从一个妻子角度,她可绝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 来到丈夫旁边一起坐下,马氏道:“相公,既如此,就让那刘基回乡罢。” 朱元璋刚拿起筷子,闻言又放下,对妻子也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当下正是用人之际,那刘基……你也知晓,本事还是有的。再者,他对俺打下这江山也有大功,俺刚当了皇帝,就免了他的官,让百官万民如何看?” 马氏向老朱示意了下刘基的奏章:“相公,这明白了是刘基想要辞官回乡为母守孝,如何是相公免了他的官?相公只需追封刘基父母,再给刘基加官一级,放他荣归,莫说百官万民,将来史书都挑不出错来。” 朱元璋摇头道:“娘子,这不是紧要的,俺是说,当下正是用人之际。” 马氏拉住老朱胳膊,眼圈开始泛红:“相公,既已离心,又何必强留?相公在妾这里才是最紧要的,相公是一国之主,也是一家之主,相公就当是为妾与孩儿们考虑,妾不想再见相公因那刘基气坏了身子。” 眼看马氏说着说着开始掉泪,朱元璋叹了口气,握住马氏小手,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头道:“既如此,俺稍后让礼部议一议此事,放那刘基荣归。” 马氏见丈夫不再坚持,收回手,抹了抹眼睛,开始帮老朱盛饭,一边主动换了个话题:“《齐民要术》之事,相公今日可颁下去了?” 马氏是历史上出了名的贤后,这毋庸置疑,通过拒绝朱元璋封赐后族带了个好头,使明一朝都无外戚之患,但若说不干涉朝政,那就又不真了。 稍微读史就能感受到,马氏对各种朝廷大事往往都一清二楚,并且为朱元璋提供诸多劝谏。 甚至有时候,老朱都觉得妻子有些过头,马氏还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天下之母’,母亲关心儿女之事,有什么不对? 马氏提起《齐民要术》,老朱心情果然开始转好,接过妻子递来的米饭,重新拿起筷子道:“颁下去了,还有让翰林院编撰数算之书,”说到这里,老朱又恨恨地补了一句:“若是朱塬不说甚么要隐居三年,就是他十个刘基要走,俺也无所谓。” 深谙丈夫脾性,马氏知晓老朱再说下去就要对那小秀才也生出怨气,她可不想丈夫情绪波动影响身体,笑着主动帮朱塬说好话:“那小秀只十二三岁,还是娃娃呢,身子又不好。让他安心读两三年书,养好了身子,按他说法,到时相公也已平定了天下,恰可让他尽心施展。” 朱元璋扒着饭,一边摇头道:“俺这些时日越是琢磨,越觉得他那学问现在就可大用,不用等三年。照他那份书单,俺今后会陆续重订天下读书人必修典籍,但这都是些慢功夫。他肯定有更快法子,当时都说了,经济之学只是百中之一,听听,百中之一呵,就是不肯提前透露与俺。” 马氏也端起了一碗饭,不由跟着一起琢磨,说道:“或是那小秀才有苦衷呢,三年时间不长,转眼就过了,相公还是耐心着些。” 朱元璋嗯了一声,倒是又因此想起,对马氏道:“卧房那柜子莫让人动,明日俺亲自带那紫檀木匣去新宫。” 礼部择定旧内迁新宫的时间是明日初七,但这边一些紧要物事,这两日已经陆续开始搬走。 马氏闻言点头:“妾知道厉害,不会让人乱动。” 说着内心也难免再次好奇。 那《天书》,内容究竟为何? 考虑到其中玄奇,再想想古时很多诸如秦皇汉武那样的英明帝王都难免陷入的教训,马氏早就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跟着看看,确定那小秀才进献的确实不是甚么求仙问道之法。 若真是,她此时能为对方说好话,到时候,也依旧不会有丝毫客气。 夫妻两个这么聊着,老朱很快扒完一碗饭,让马氏再给自己盛一碗,一边又说起另一件事:“今日早朝,善长还提了一事,说要循元旧制,封咱标儿做甚么中书令,俺朝会之后寻人细问,给驳回了。那中书令就是要咱标儿单独开府招募属官,这与分家何异?那元室动辄兄弟阋墙,父子相争,可不就是分家所致?这等破烂规矩,咱那能循甚么旧例。俺想过了,就让那朝臣同时兼了各种太子属官,如此既不分家,也能让标儿遍览朝政,学习治国之道。” 马氏暂停了用餐认真听完,斟酌片刻,微笑点头道:“这是大事,但凭相公做主。” 老朱跟着又念叨起来:“那些腐儒,动辄就要循甚么旧制,连那三皇五帝都能给俺搬出来,好似前朝规矩都是金科玉律。若前朝规矩都是对的,俺那能得了这江山?俺就想了,将来定要做一套咱朱家自己的规矩,立为祖训,把该有条框都定死了,免得那些酸才腐儒拿甚么前朝规矩影响咱后辈子孙。” 第025章:刘基辞官 正月初七的早朝发生了两件事,形成了一个让百官私下津津乐道的有趣对比。 第一件是刘基辞官。 朱元璋让礼官当场宣读了自己亲自拟定的诏书,引用了刘基的辞呈,大概内容就是感念这位功臣之孝心,特准归乡。 同时,刘基辞去御史大夫兼太史令之职,正二品资善大夫进为从一品荣禄大夫,赏白银一千两,彩缎十匹,并赐田十顷。 这些都不稀奇。 被众人议论的还是之后。 诏书同时追赠刘基父亲刘爚为永嘉郡公,追赠刘基之母富氏为永嘉郡夫人。 刘基祖籍青田,旧属永嘉郡。 外行看热闹。 但,能够登上大明朝堂的,可没几个外行。 礼部在前一天就传出了小道消息,初六下午,皇帝陛下让礼部议论刘基辞官的封赏和对其父母追赠之事。 封赏问题不大。 官员告老,若是荣归,一般都是辞去正职,加一级散官,再有就是钱帛土地之类的赏赐,或者还能继续领取俸禄。 关键是对刘基父母的追赠。 刘基父母都已经去世,按照刘基的正二品御史中丞官职,且没有爵位,循照古制旧例,父亲可追赠同级别或加恩再上一级的文散官,譬如刘基今日拿到的从一品荣禄大夫。 母亲则是封为‘夫人’。 宋时旧制,一品二品官员的母亲和妻子可封‘夫人’,三品为‘淑人’,四品为‘恭人’,以此类推。 最近才刚刚即位的皇帝陛下再次不按常理出牌,意外地追赠刘基父亲为‘永嘉郡公’,追赠刘基母亲富氏为‘永嘉郡夫人’。 这…… 还能这么来? 要知道刘基可是什么爵位都没有啊! 按照惯例,通常只有本身拥有爵位的大臣,父母追赠才能获得同级或更高一级的爵位。 再联想近日种种。 刘基在年前除夕早朝把朱元璋气到当场拂袖而去,之后还传出上位因此生了心病。 这之后,大家本想等正月初四看热闹,没想到,正月初四,朱元璋即位这天,天宇廓清,星纬明朗,日光皎然。 大吉! 热闹没看成。 再然后,皇帝陛下明显假装忘记了年前除夕那天的事情,刘基却没忘,虽说没再追着崔计等人被杀之事不放,却执拗地选择了辞官。 以众臣对老朱的了解,这一次不暴跳如雷才怪。 大家再一次猜错。 不过,也大略能够想象,应该是一直在陛下这里最能说上话的皇后出了力。 最后结果,就是这份多少有些不伦不类的追赠。 即使只是没有任何世袭权利的荣衔,但,大家也都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潜台词:你刘基坚持辞官,等于至少放弃了一个侯爵! 这一点,没人怀疑。 毕竟按照刘基这些年的功绩,与李善长一样封公爵都不过分。但这位……大才是绝对大才,就是性格,实在是太过执拗了一些,以至于李善长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宣国公,刘基却连个最低等级的爵位都没捞着。 不得不说,整件事,旁观的所有人,哪怕刘基的政敌,实在都有些看不懂。 到底怎么想的?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世袭罔替啊,就这么弃如敝屣吗?! 另外一件对比之事,则是方国珍的觐见。 凭借一封言辞哀肯的乞降书,实际当然还是老朱为了大局着想,方国珍得以免死。腊月初请降到现在,这位浙东军阀在路上拖拖拉拉了一个月,终于抵达金陵。 君臣一番奏对,朱元璋赏赐方国珍宅邸一座,命居金陵,没有给任何官衔。 与幽禁无异。 不过,相比张士诚,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刘基与方国珍,乍一看,两者似乎没关系,其实渊源很深。 方国珍当年在浙东起兵,元廷命江浙行省发兵讨伐,其中就有个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名叫刘基。 元廷讨伐方国珍受挫后,采取绥靖政策,上上下下都主张招抚,只有刘基认为方国珍反复无常,坚持应该剿灭。方国珍还因此尝试厚赂刘基,希望他改变态度,刘基拒辞不受。 方国珍最终被招降,刘基一气之下,又一次辞官而去。 为什么要说‘又’? 因为从刘基考上进士开始,自高安县丞到江浙儒学副提举再到江浙行省元帅府都事乃至后来又被元廷授予的其他官职,按照刘基自己的说法,‘嫉恶太甚’,‘不耐繁具’,实在不适合官场,于是刘大人这辈子不是在辞官,就是在辞官的路上。 这不,洪武元年的正月初七,又又又辞了! 后湖。 湖心岛的大宅内,朱塬并不知道最近因他而起的一连串热闹。 因为户部主事崔计等人被杀之事,朱塬最近一直在筹划让自己更低调一些。 正月初四之后,大宅就尽可能地关门闭户。 确认了赵续和左七的身份,诸如钢笔和铅笔这种后世的小物件,朱塬不打算再拿出任何一种。已经教授身边四个女人的素描和标点,也被他明确要求只能限于内宅,点校过的书本不许带出,平日练习素描,也只能在内宅进行。 朱塬平日的生活也简单至极。 准时的三餐睡眠之外,偶尔读书,每日写几页‘生产’之道的书稿。 间或离开内宅到花园散步。 活动范围也很小,一是没那体力,到现在都还没去过花园南侧的那栋二层书楼,二是如果可以,他其实连散步都不想出来,坚持离开内宅,也只是为了让赵续两个看一眼自己,免得太长时间不露面,让他们还以为小官人怎么了,再去通报老朱。 总之,作为一只穿越而来的‘蝴蝶’,为了避免《天书》记载历史被改变,朱塬追求尽可能不再对外界有任何扰动。 如此直到正月初九。 午饭之后,忙碌多日的工匠送来了一批完成度最高的钢笔。 总计十支。 或者镀银,或者黑漆,或雕云纹,或饰翠玉……全部都堪称艺术品。 朱塬当下已经一点不觉惊奇。 想想中国古代的工匠,可以做出鬼斧神工的牙雕套球,可以在一粒米上描出江山如画,这些又算什么? 只是不能大规模量产而已。 相比起来,工匠们做出的炭笔依旧保持最朴实状态,没有上漆,没有刻字。若说区别,就是根据石墨与黏土的配比不同,笔芯硬度不同,书写颜色有深有浅。 不仔细分辩,区别其实也不大。 这也是朱塬的要求。 不再玩花样。 否则,朱塬最初其实还想试试弄出彩色铅笔来着。 十支钢笔,朱塬挑了一黑一红相对朴素的两支,配上十支炭笔,还有一套后来学生常用的量尺四件套,钢制,以尺、寸、分为单位,虽然精巧,但在工匠那边反而是三种文具里最容易制作的一种,简直不值一提。 齐备之后,朱塬喊来赵续,让他送去当下距离后湖算是很近的城东皇城。 第026章:我只是个龙套 赵续从太平门进城,前方一里多就是皇宫,却没有从北安门进入。 那要绕过后宫才能来到前殿,赵续更情愿从外面绕。 骑着自家的走骡绕了皇城小半圈,来到西安门,取了腰牌,查验登记一番,进入皇城,步行一路,在西华门又是一番查验,这才踏入宫城。 被人引领着连过几道门卡,赵续终于抵达奉天门左侧的东阁,这是连着左顺门以南的连续几间庑房。 搬来新宫,朱元璋日常朝会之后,都在东阁办公。 等待期间,回顾刚刚一路,赵续只觉得吧,从西安门开始到东阁这边的二三里路程,若让自家小官人来走……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因此还有些担忧。 赵续明白自己和左七两个的前途都已经被绑在自家小官人身上,若是小官人见一次皇帝陛下都要这么坎坷,那可怎么是好? 或者,以陛下对小官人的看重,将来能有些不必走路的特别恩典? 随意想着,这次只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赵续就被带入阁内,恰好还与正要离开的李善长等人错身而过。 赵续认识李善长,面对左相一行人的打量,只是稍稍停步点头示意,没有随意搭话。 能感受到,宣国公应该知道自己。 朱元璋刚刚与几位中书省臣讨论过设置全国驿站系统的事情。 不日就将正式行文落实。 当年决定了江南局势的那场鄱阳湖之战,朱元璋记忆深刻。 陈友谅四月二十三就围了洪都,他直到六月二十五才接到消息,隔了整整两月,若不是……差点就要失去江西。 甚至,因为当时他坚持北援小明王,大军出征导致应天空虚,若是陈友谅破了洪都,一路顺水而下,他都不敢想像会是甚么结果。 万幸,上天庇佑,祖宗显灵,他成功击败了陈友谅,成为江南霸主,但之后并没有忘记反省。 最错之处在于不听刘基劝谏坚持北援小明王,其次,就是这传递消息之驿站系统的重要性。 开国之前,朱元璋已经为此做了很多,即位之后的第一个月,分别过轻重缓急,他依旧将建设完善的驿站系统作为第一优先。 这边赵续行礼过后,朱元璋才从眼前文书上抬起头,习惯性地再次屏退了左右,见赵续手边木盒,记了起来,说道:“这就是那甚么笔,拿来我看。” 赵续恭敬地把木盒送上。 朱元璋很快摆出了各样文具,钢笔和量尺先略过,炭笔已经削好,他按照握持毛笔的姿势捉住一只,在一页白纸上随意写下了‘水马站’三个字,顿时摇头:“这甚么……不好用,笔锋太细,还是硬的。” 赵续小心抬头看过来,提醒道:“主上,这炭笔,不是这么拿的。” 朱元璋示意:“你来写与俺。” 赵续上前几步,在书案另一端接过朱元璋递过的纸笔,学着小官人平日的握笔姿势,见那‘水马站’三字,稍微犹豫,也跟着写了一遍,又轻声道:“主上,还有钢笔,也是如此写法。” 说着见老朱同样递来钢笔,拔下笔帽,同样写下了‘水马站’三个字,然后将纸笔小心地往老朱方向推了推,自己主动退后。 换了握笔姿势,老朱重新书写,果然顺畅了很多,再换钢笔,感觉更好,几乎瞬间就喜欢上了这款新文具,打算日后常用。 只是片刻,一页白纸就被老朱写满了字。 随后又拿起那套量尺,一支一尺长的直尺,两只三角尺,一支半圆角度尺,换了一张纸,很快用炭笔和钢笔各画出了不少长度很是精准的线条。 这么尝试一番,老朱一边继续把玩,一边询问起各种细节。 问对了一盏茶功夫,朱元璋道:“照你意思,这石墨乃常见矿藏,和了黏土烧制,粘入细木,就能制成这炭笔?” 赵续恭敬道:“正是。” 朱元璋又低头看了眼白纸上的两种痕迹,说道:“这两支笔确实都比毛笔便捷,还能大大节省纸张。但钢笔制法太繁,墨水也是问题。倒是这炭笔,若真如你所说,倒可以推而广之。俺近日正让有司重新拟定全国郡县乡里开设学校事宜,今秋还打算办一次科举。从古至今,寒门子弟想要就学,只这笔墨纸砚就是不小开销,若这炭笔能够推广,倒是可以造福天下学子。” 老朱说着说着,已经不是在咨询赵续,而是飞快拿定了主意。 关于全国范围内开办学校,还有今年秋天举办科举,两件事,某种程度上还是受到了朱塬的影响。 朱元璋当年打下应天,很快就开始鼓励兴办学校,这些年每扩张到一地,也都不忘此事。不过,老朱最初的考虑,只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人才,以及让百姓受到教化,尊礼守法。 当下想法,选才和教化之外,朱元璋还没有忘记朱塬当时所说,秦之速亡,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百姓失去‘上升通道’。 当时讨论的‘上升通道’有两个。 其一是军功,其二,就是科举。 当下大明军队征战四方,想要投军搏一个封妻荫子,机会很多,但仗总有打完的一天。 因此在老朱看来,科举才是长久之道。 因为朱塬的半遮半掩,老朱其实还没有完全明白其中道理,只知道这是‘经济之学’中与‘分配’相关的一些学问。 不过,这却并不耽误老朱去推行。 就像他最近筹划在读书人必修学问之上的一些革新。 朱元璋从来是个想到就去做的人,执行力超强,既然是难得的大道理,当然要尽力实践,就算将来出了些问题,修改或取缔就是。 赵续也感受到朱元璋已经不是在询问自己,更何况他只是勉强识字,也不敢冒然给皇帝陛下提甚么意见。 朱元璋敲定了心思,又问了几句量尺四件套的事情,他本能觉得其中或也有大学问。 可惜,这件事朱塬什么都没交代。 见赵续无话可说的样子,朱元璋大略明白过来,低声笑骂一句,也没有勉强。 到底不甘心。 想了想,朱元璋道:“当下开了新朝,百官都有赏进,见到你,俺才想起,就给朱塬也进一级罢,当个正四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呵,当初他就嫌俺给他官小了,现在补上。唔……还有,明日就要颁定太子属官,俺稍后让人议一议,也让他兼个职位。” 这,献两支笔就加官一级了? 赵续只觉得有些不真实,却是忙不迭地跪下:“小的替大人谢过主上。” 朱元璋摆手:“起来罢,俺倒是想让朱塬亲自来道谢,”这么说着,老朱很快又接着道:“这官不是白给,最近一些事情,你……罢了,你懂甚么,俺让人跟你一起回去,让他帮俺问问。” 朱元璋的想法很简单。 朱塬你不是要隐居么,那就隐着,天子呼来不上岸也是无妨,但俺让人主动上门,问你一些事情,总不能拒绝罢? 老朱最近也确实积累了不少问题。 比如让翰林院编撰的数学之书,老朱觉得朱塬肯定能提些意见,毕竟那份书单都是他列的。再比如,最近要推行的驿站系统,刚刚讨论,那怕已觉颇为完善,或许,朱塬也能再帮自己规划规划,给些好主意。 还有秋后的科举。 这涉及那甚么‘上升通道’,想想秦之速亡,也丝毫不能马虎。 再就是,那份‘生产’之道的书稿,也得催催。 病都好了,就得加紧着写。 这又是钢笔又是炭笔的,写字多快啊,更何况俺当初还特意赏赐了一百刀大纸给你! 总之,都给你升官加兼职了,回馈一些锦囊妙计,不过分罢? 朱元璋说着就要唤侍从,又反应过来,他依旧不想让外官与朱塬接触,毕竟这些个……去过了后湖,除了他,谁知还会向其他甚么人通报? 稍微考虑,老朱让人去了后宫,召来一位内侍过来,正是现任内使监令何绶。 朱元璋记得,当初还让何绶伺候过朱塬。 倒是一份渊源。 等何绶到来,老朱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便打发两人去往后湖。 朱塬送走赵续就开始午睡,等赵续与何绶一起返回,他都还没醒。记得有个道理,想要长个子,睡眠很重要。 朱塬不想重生一场,却要凭借一米四的身高青史留名。 将来人说起。 第一个想到的,哦,那个谁谁,一米四! 那太悲伤了。 迷迷糊糊地被写意喊醒,穿衣起床,见到何绶,表面上一丝不苟地见礼,朱塬其实都还残留着起床气。 何绶是个八面玲珑的健谈人,注意到朱塬模样,并没有急着说正事,而是拉起家常。 首先恭喜了朱塬再次升官,正四品的翰林侍讲学士,已经与那元朝进士出身的朱升朱老翰林同级。 虽说也和他这位同是正四品的内使监令一个级别,但何绶却一点不敢对比。老朱现在还没有重用内宦的倾向,何绶很清楚自己只是个内宫管家,两者差异巨大。 随后还说起最近朝堂上的一些事。 比如,刘基辞官了。 考虑到主子对这位的看重,何绶还暗带讨好地透露了一些刘基辞官的内情。 另外还说起。 朱塬那份单子上的书籍,陛下这些日子一直在抽时间细读,感悟良多,已将其中的一本《齐民要术》列为百官和国子学必修,同时还在让翰林院编撰一本数学之书,今后或也会推广其他相关。 话到这里,何绶才进入正题。 大概传达了老朱的意思,让朱塬给这些事情提提意见。 赵续一直站在旁边,除了说几句主上要把炭笔推而广之的事情,其他也插不上话。 不过,相处时间也长了,赵续只觉得,小官人看似还在娴熟应和,但,表情似乎越来越不对,那张因病长期有些过于白皙的脸蛋,不知为何,也越发的苍白。 到了最后,身子似乎都有些摇摇欲坠。 何绶吃的就是察言观色这碗饭,当然也很快发现朱塬异样。还以为这位小翰林是病弱缘故,不堪太久说话,知趣地不再多聊,交代过老朱的吩咐,又婉转催促了一下朱塬尽快完成那甚么主子也没有明说的书稿,就起身告辞。 朱塬机械地送何绶出门,又机械地坐回客厅椅上。 脑子里一团乱麻。 刘基辞官了! 刘大人你应该今年八月才能辞官的啊! 早了啊! 老朱把《齐民要术》定为官方必修了,一次就印了五千本。 五千本啊,五千只‘蝴蝶‘啊! 我这还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干扰历史呢,历史早起飞了! 今年秋天要举办科举了! 不是该洪武三年才第一次举办科举的吗,我都写在那本破书上了啊! 让我给即将推行的驿站系统提意见? 我能有什么建议? 要不我给您去当驿卒好了,我再改个名字,叫李自成! 不。 我不该有姓名。 我只是个龙套! 大家好,我叫朱龙套! 还是个假冒的。 还要把炭笔推而广之,这是要放出多少个小‘蝴蝶’啊? 祖宗诶! 我替天下读书人谢谢您啊! 但…… 谁来谢我? 不,谁来救救我! 还要书稿? 要什么书稿,祖宗您雄才大略,哪里需要什么书稿,自己就可以开搞! 搞一个风生水起。 起高楼。 只见那楼船夜雪,铁马秋风,将军破楼兰,一梦间,就回了汉唐! 咿咿咿~~~ 啊啊啊~~~ 这样下去,别说三年,最多一年,肯定就面目全非了,面目全非了啊! 朱塬想哭。 哭不出来! 下人们很快发现了朱塬的异样,写意一脸担忧地询问,朱塬只是语气淡淡地表示要睡觉。 写意和留白一起把朱塬送到卧房,刚刚伺候着自家小官人脱衣躺下,朱塬转眼就诈尸一样重新坐起身,于是又小心伺候着把衣服穿好。 赵续喊来了戴三春。 戴三春被朱塬赶了出去。 整个后湖大宅上下一片惶然,留白小心提出自己的看法,自家小官人……是不是突然被什么东西上身,魇着了? 被耳尖的朱塬听到,也赶了出去。 转眼天黑。 朱塬晚饭也没吃,把自己关在正房里。 写意大着胆子进去点了灯,见自家小官人只是呆呆地坐在书案前。 这么直到深夜。 和大家一起守在外面的赵续已经开始后悔,感觉小官人不对的时候,他就应该立刻进城去通报。现在,早过了夜禁,城门都关了,只能等明早。 写意单独留在小院东厢,点着灯,开着门,一直望着正房。 希望小官人能给些动静。 那怕过来打她一顿,骂她几句,都是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写意终于听到了正房传来响动,那是哗啦一片物什坠地之声,还有个透着些崩溃的沙哑嘶喊:“这特么都有主角了,还特么拉我到这里搞个毛线!” 第027章:开 正月初十,今日早朝有些特别,这是朱标成为太子后的第一次听政。 因为要宣布太子属官任命。 皇帝陛下否决了任命太子为中书令的建议,只是让群臣象征性地兼职太子属官,大家也就没了什么期待,只觉得是走一下过场。 没想到,还是有意外。 并不算太长的一份任命名单,李善长为少师,徐达为少傅,常遇春为少保,以此类推,这一批获得兼职者基本都是一二品的功勋重臣。然而,让大部分没得到内幕消息的官员惊讶的是,名单最后,竟然多了一位只有区区正四品的‘少詹事’。 要知道,这位少詹事之前,职位最低也是从二品的御史台治书御史。 再说这位少詹事,预料之中,还是那不知不觉又被皇帝陛下从翰林直学士提升一级到翰林侍讲学士的朱塬。 好吧。 最近怪事多,大伙已经见怪不怪。 也没人提出异议。 前一个找茬的,已经黯然回乡,还丢了一个世袭罔替。 再就是,除了兼职的太子属官任命,今日朝会过程中,皇帝陛下还要求将作司卿单安仁派人寻找一种石墨矿,用以制作新式文具炭笔,并推而广之。 到了现在,群臣也逐渐反应过来。 联系皇帝陛下对朱塬的宠幸,再想想那句‘送五百年国祚’的豪言,不难想见,最近很多不同寻常之事,大概率都与对方有关。 朝会结束,百官散去。 朱元璋并没有立刻打发太子离开,而是带着朱标一起走向日常办公的东阁,一边对长子谆谆教导:“标儿,关于朱塬任命,莫管那群臣想法。你或也听说了朱塬之事,他那句送咱五百年国祚,可不是大话。只是一门‘经济之学’,俺只听了些皮毛,就已然感悟良多。等三年之后,你,还有樉儿他们,都要从他这里学习。他说这经济之学足以和礼学并列,共撑咱华夏两条腿,俺觉得,经济之学比那些个道德礼仪还要重要十倍。” 朱标恭敬地跟在自己父亲身边,目光里透着好奇,认真道:“爹,孩儿明白。” 朱元璋满意道:“朱塬之事还要你耐心些,其他学问也不能拉下,最近还在读《左传》?” 朱标点头,目光没再看向自己父亲,微微垂首道:“孩儿感悟良多。” 朱元璋还没来得及细问长子最近读了那些篇章,有何感悟,就见东阁外有人迎了过来。 其中一个是昨日才见过的赵续。 注意到赵续的惶急表情,朱元璋挥手示意侍卫放他过来,阻止了赵续行礼,问道:“又有何事?” 赵续道:“主上,小官人从……今早开始,忽然发了高热,当下已昏迷不醒。” 朱元璋表情先是关切,随即又转为不悦地瞪向赵续:“不是刚好么,怎又病了。那戴三春,还有尔等,怎么伺候的,这才住进后湖几日就病了两次?” 面对老朱的严厉目光,赵续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不敢再含糊,仔细将昨日何绶拜访之时朱塬的异状以及随后反应都叙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赵续顿了顿,又补充道:“小官人昨日午睡前好好的,还安排了小的过来给主上送东西。小的们猜测……或是,或是,小官人午睡之时,被甚么东西魇着了。戴先生也说有此可能,但他不懂祝由之术,只能遣小的来禀告主上。” 朱元璋下意识想要斥责赵续是为了推卸责任的胡说八道。 不过,回味了下赵续刚刚的讲述,还有戴三春的断语,他也不敢确定。这年代,涉及鬼神之事,没人敢完全不信。比如官定中医十三科中的祝由一科,就是专门处理那些可能涉及神鬼的奇怪病症。 稍微考虑,朱元璋道:“你去找孙守真,把朱塬病症详与他说了,让他挑几个太医,还有他自个儿,都去一趟后湖,午前再回来禀报与我。” 赵续答应一声,起身匆匆离开。 默默旁观这一切的朱标等赵续走远,收回目光,见父亲还站在原地,短暂迟疑,试探道:“爹,不若孩儿亲自去后湖探望一下那朱塬?” 朱元璋从不太好的预感里回过神,听到儿子话语,稍微犹豫,摇头道:“莫要去了,若是……他真撞了甚么东西,你去了也不好。” 朱标目光里闪过失望,倒也没再多说。 太医院使孙守真带着几位太医赶往后湖,中午之前就传回消息,已经让一位擅长祝由的太医施了手段,但没有效果。孙守真与戴三春等人共同商议,讨论出了一份药方,请老朱批准。 老朱答应下来。 朱塬已经陷入昏迷,汤药只能强灌,然而,这些做完,还是没有好转。 第二天,消息接着传来。 诸位太医觉得,可能还是魇着了,因为上午的时候,不止一人听到昏迷中的‘朱塬’冒出各种奇怪话语。 说甚么‘老子不想在这儿待了’。 甚么‘没水没电没车没网,连特么卫生纸都没有’。 还有甚么‘重生个毛线’。 表字‘重生’的戴三春因此颇为惶恐,不明白自己和‘毛线’有何牵连,但还是告罪一番,未免自己对朱塬产生甚么影响,主动避出了内宅。 朱元璋得到汇报,考虑祝由之术不管用,又挑选了几位高僧和道士分别赶去后湖做法。 差不多时间,满朝文武也都得到了消息。 心态大抵相同。 这小小年纪就是高官厚禄,圣恩连绵,还有前些日子那六十二颗人头,若是命格不够,那里能承受得了? 看! 压垮了罢? 如此来到第三天,汤药水米都已灌不下去,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也已经轮番走了一遍后湖,其中几位又得出了一个比较统一的结论,朱塬的病症,是突然的心火亢盛,导致本就非常虚弱的身体多症并发。 根源大略是强烈忧虑所致。 想要挽回,首先就要明白小翰林到底受到了甚么刺激。 还有,小翰林自己……似乎也不怎么想活。 这药医不死病,若病人没有求生意志,他们再能妙手回春,也回天乏力。 大家还推了孙守真进宫,向朱元璋报告某个最不好的消息。 按照目前情形,小翰林可能撑不过明天了。 这几天始终密切关注朱塬病情的朱元璋再也坐不住,不过,去往后湖之前,他先让人把内使监令何绶捆了过来,语气严厉地亲自审问了一番。 朱元璋也反应过来。 若真是那甚么忧虑所致,回顾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只有他派遣何绶去拜访朱塬这一个环节。 朱元璋怀疑是不是何绶背着自己擅自与朱塬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毕竟他不用想也知道,这些时日满朝上下肯定对朱塬充满了嫉妒。哪怕何绶本人无意,也难保不是甚么人指使,让他做出威胁之事。 何绶也是无妄之灾,被捆成了人棍瘫在地上,颤抖着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那天中午所有对话几乎都重复了一遍,还表示当时有赵续在场,可以作证,他真没敢对小翰林有任何不敬啊! 朱元璋又喊来随同孙守真一起进宫的赵续,单独一番问对。 没发现问题。 不过,老朱依旧不信,让人把可怜的何绶先关了起来,自己匆匆离宫,轻车简从地赶到了后湖。 后湖上的大宅内。 朱塬卧房。 朱元璋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两个因为熬夜和哭泣眼睛都如同桃子一样的丫鬟,留白坐在床边撑着自家小官人身体,写意端着一个小碗,还在尝试喂朱塬一些东西。 另外还有两个年长些的女子也是一脸憔悴地守在旁边。 老朱只是随意扫过,人都快没了,他也没心思关心这些细节,重新转向床上的朱塬,恰好看到写意把蜜水送进朱塬嘴里,又被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徒劳两三次,写意颓然放弃,注意到旁边一身常服的朱元璋,她首先猜出身份,想要起身见礼,老朱已经摆手,走近打量双眼紧闭连嘴唇都是煞白的朱塬,又瞄了眼写意手中的小碗,问道:“吃不了东西么?” 写意沉默地摇头。 留白也大概猜出什么,大着胆子道:“小官人前些日子说要喝牛乳,没找到。” 老朱立刻转头,对堂屋侍从道:“快去找来。” 其中一位侍从匆匆离开。 听闻皇帝陛下到来,戴三春也过来见礼,进门就直接跪下,不敢为自己辩驳一句。 朱元璋看他一眼,只是冷哼了一声,又转向太医院使孙守真,沉声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孙守真想起之前在宫里被人拖走的内使监令何绶,不由双膝一软也跪了下来,颤声道:“确还有一些方子,然……小翰林身子太弱,臣……臣只怕他撑不住。” 朱元璋又转向床上朱塬。 沉默打量那张苍白小脸片刻,明白孙守真所说乃是事实。 甚至有些自我怀疑。 这…… 难道是自己最近做了甚么不对的事情,以至于惹上天不喜,刚刚给了一位大才,又要这么快收走? 收回目光,老朱左右踱了几步,叹气一声,见堂屋还跪着两人,摆手道:“都给俺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孙守真、戴三春连忙起身,连带其他人,都默默退出了正房。 刚刚一直没说话的写意明白眼前皇帝陛下是自家小官人的唯一希望,为了让朱元璋多想想办法,她记起一事,放下手中的小碗,语气里带着别样希求地问道:“陛下可要看看小官人手稿么?” 老朱的怒气值本来还在积累,听写意话语,几乎下意识就要训斥。 这都甚么时候了,还看甚么手稿? 不过,随即反应过来,若是……大概也只剩那些手稿了。 于是微微点头:“何在?” 写意起身道:“在西屋。” 说着朝老朱做了个手势。 这边卧室帘子已经摘去,老朱视线越过堂屋,看到被厚厚棉帘遮掩的西屋。 写意已经顾不得什么礼仪细节,先走了过去,把帘子掀起来挂好,又走到墙边的柜子旁,从自己腰间荷包里取出钥匙,打开,拿了一叠手稿出来,没敢直接递给老朱,而是放在了旁边书案上。 朱元璋跟过来,拿起眼前书稿翻开。 这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了一段时间的‘经济之学’根本之一的‘生产’之道书稿,还有当日双方讨论过的其他一些话题,看这厚厚一叠,大概已经接近完成。 只是……肯定也只完成了一半啊。 还有‘分配’之道呢? 还有其他百种学问呢? 再次叹了口气,只是简单地翻了翻,老朱把手稿揣到怀里,打量朱塬书桌片刻,出了西屋。 想要再去东屋卧房看一眼,想想还是作罢。来到院外,又是片刻迟疑,老朱对孙守真道:“你刚刚说那法子,今晚试一下罢,能不能成,看他造化。” 老朱没忘记孙守真在皇宫里说的那些话。若是没有其他办法,朱塬恐怕撑不过明天。 既如此,总要下猛药试一试。 而且,这件事显然也只能他亲自拍板,太医院才敢施为。 孙守真长揖道:“臣一定尽力。” 朱元璋看了眼逐渐暗下的天色,再次轻叹一声,沉默离开。 回到皇宫。 晚饭时,朱元璋胃口比平日少了大半,马氏也知道了朱塬的事情,表情担忧,没敢此时为平日里勤恳得力的何绶求情,而是问起后湖之事。 老朱只回了句看能不能挺过今晚,就再没食欲,起身离开饭厅,去往坤宁宫这边的书房翻阅起那叠手稿。 内容大抵是当初讨论话题。 不过,朱塬确实也添加了一些额外案例,让老朱阅读时一边感慨一边发散又一边叹气。 这么反复阅读了几遍,已经是亥初时分。 朱元璋的注意力,最后落到了一页书稿上,这页书稿与其他内容格格不入,因为只有两句话。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老朱最初只当这是朱塬平日随意写下的无用句子,不过,读过了之前书稿,再看这一页,他逐渐有所了悟。 就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本《道德经》,并很快寻到相应篇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反复品味琢磨,联想书稿中只是寥寥提及诸如‘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开辟平民之上升通道’等话语,再看这两句话,可不就是‘分配’之道之概括么! 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乃天道。 那么,‘天’是谁,可不就应该是他这位皇帝么? 若按‘分配’之道,他要做的,就是那损有余而补不足,损那些豪阀巨贾,补那些困苦百姓。 再说那‘人之道’。 眼前书稿里有所论述,汉唐最后都从府兵制转向募兵制的一个原因,就是那些贪得无厌的豪阀巨贾不断兼并土地,还逃避税赋,导致朝廷财政崩溃,导致百姓身无所存,以至于上无法养兵,下不肯效命。而中间的豪阀们却是凭借直接掌握的‘生产体系’,纷纷自起,结果是一个三足鼎立,一个五代十国。 因此,这‘人之道’,是他将来需要避免的,需要压制的,需要打击的。 如此看来,这短短两句,就是那‘分配’之道之根本。 朱元璋恍然同时,又再次叹气。 今日已不知叹气了多少次。 因为,老朱还知道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 烹小鲜,需要的是从火候到调料都恰到好处的各种精巧手段,而不是‘入锅,烹之’这种毫无意义的实在话。 因此,只是两句根本,没有各种具体而微的措施,显然还远远不够。 就像‘生产’之道,朱元璋自觉已经明白了很多相关道理,但具体该如何去做,他依旧没有多少头绪,只能摸索。 人生苦短,要做的事情太多,那有时间摸索? 烛光下。 老朱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犹豫了多久,终于再次起身,来到皇后卧室。 这里有一个紫檀大柜,柜子里,还有一个紫檀木匣,木匣中,藏着一本《天书》。 今晚不看,或许,明日若坏消息传来,再看,也已经晚了。因此,老朱不觉得自己这是违反了对朱塬许下的诺言。 马氏正在这边与两位宫女一起为丈夫缝制一件外袍,见老朱径直走过来,打开了那柜子,默默取走了那只紫檀木匣,想了想,也没说什么。 马氏对丈夫再了解不过,以他那有时足够耐心有时又颇为急切的矛盾性子,只看这些时日每天都要跑来瞧上那柜子两三次,她就明白,自己男人肯定是等不了三年的。 今晚…… 理由倒也充分。 马氏很想跟过去一探究竟,想想还是作罢。反正,丈夫只要打开了,她早晚也能看到。 另外一边。 回到书房,朱元璋把紫檀木匣端正地放在书案上,又难免想起了朱塬当初的提醒。 与国运紧密相缠! 与国运紧密相缠! 或许,哪怕……还是应该放回去,耐心地等到三年之后。 毕竟这真可能牵扯到他大明国运。 九死一生打下的基业啊! 只不过…… 最后内心交战一番,老朱到底伸手,稍一用力,拧掉了那把没有钥匙的黄铜小锁。 第028章:我们,是同志了! 朱元璋是个夜猫子,经常处理案牍到深夜,马氏已经习惯。 不过,今夜却显得更晚。 过了子正,那件外袍都已经缝好,马氏便主动来到书房,提醒丈夫就寝。 刚进门,马氏就察觉到朱元璋的不对劲,老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目光直直地望着面前一本书稿,旁边是一只打开的紫檀匣子。 那应该就是《天书》。 马氏却没心思理会甚么《天书》,这几日才说那朱塬被魇了,再看丈夫模样,想想他下午也去过后湖,她就有些不好预感,不由快步上前,搭上丈夫肩膀,压着忧虑柔声唤道:“相公,相公?” 喊了两声,马氏正要发力推晃丈夫身体,朱元璋好像突地从梦中醒来,下意识合上那本《天书》,眼神凶狠地扭头看来。 认出是马氏,老朱目光才转为柔和,伸手抓住马氏一只小手,握得紧紧的,微微张了张嘴,又努力张了张嘴,才终于发出几个嘶哑缓慢的音节:“娘子,娘子啊……” 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又转为悲戚:“标儿,标儿他……”倏地又怒意勃发,另一只手猛地抬起砸向书案:“老四……老四那混账,那个混账东西……” 马氏完全不明白老朱在说什么,只是注意到他目光里满是血丝,顿时更加担心。丈夫的心病才好些,可不能这么情绪激动,她弯下身,整个人抱住自己男人,努力安抚道:“相公,怎么了相公,你慢点和我说,重八,是我,我在这儿呢,咱不怕,咱甚么东西都不怕……” 妻子的怀抱,还有轻柔中透着强烈关切的话语,终于让朱元璋逐渐缓过来。 再次张了张嘴,老朱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怎么说? 说自己一梦六百载? 说洪武十五年,说洪武二十五年,说建文四年? 说自家老四造了反? 说土木堡? 说两个不肖子孙,二十几年不上朝? 说有个可怜孩子,没甚么雄才大略,想要挽那天倾,一生发了五次罪己诏? 说一棵老槐? 说那人口两万万的中华,又一次被披甲不足十万的异族,夺了天下? 不能说。 都不能说! 朱元璋已经后悔看了这甚么劳什子《天书》,他不愿相信,想要让人连夜去后湖,把那弄造妖言蛊惑自己还要冒充他朱氏后人的小秀才给砍了。 但…… 他又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朱塬把《天书》送来给自己,之后礼部尚书崔亮询问,他第一次在纸上写下了自己悄悄琢磨许久的‘洪武’年号。而提前几天就已经落笔的《天书》,开篇即是‘西元一三六八年,祖宗于金陵南郊即皇帝位,国号‘大明’,建元‘洪武’’。 朱元璋不觉得有人能提前把如此重要的念头从自己脑子里偷走,更不觉得是有人之后能偷换了这《天书》。这些年倒也见过一些神机妙算,刘基就是一个。但也从来没见过能掐算如此之准的人,刘基都不能。 因此,结果只有一个。 那朱塬……确实提前就知道。 再想想朱塬那根本就不像这个时代的学问,更何况还是十二三岁的小娃,又如何能积累那多见识? 但,若按他书信所言,已年三十六,且求学多年,这一切都合理起来? 想到这里,朱元璋逐渐清明的目光又飞快转为锐利,安抚地拍了拍妻子,推开马氏,老朱三两下把《天书》和那封信揣到怀里,对马氏吩咐一句,就快步来到门口,大声呼喊吩咐起来。 金陵城北,后湖上的大宅内。 朱塬正做着一场乱梦。 梦开始于有人给自己喂药,软软的双唇贴过来,他拒绝了好几次,只想早点回去,再不来了。迷糊间,还有些惊恐。如果是个男的在用嘴给自己喂药,他一定要先咬死对方,再去死。 可是眼睛怎么都睁不开。 再然后,感受到耳边隐隐的哀求和哭泣,是女声,很悲伤的样子,于是心软了,勉为其难地开始吞咽。 很苦。 然后就一直难受,五脏六腑好像都在被火烧火燎,疼得睁开了眼,看到写意那张漂亮的瓜子脸,就是眼睛有些肿,还又哭又笑的。 可怜妹子,来,哥哥抱抱。 于是抬起了手。 刚抱住,耳边就传来留白的叫声,大概吃醋了吧,小醋坛子。 可惜没力气换人了。 这么抱了下,还没能收回手,脑海中就重新开始各种各样的画面,前世的,今生的,乱七八糟,赶都赶不走。 梦境来到某一处,老朱再次出现。 祖宗已经看过了那本《天书》,毫不怀疑地认下他这个假冒的二十三世孙,祖孙两个站在春日里杨柳依依的西湖畔,执手相看泪眼,异口同声道:“我们,是同志了!” 滚! 老子只是穿越,又不是变成了外星人! 还有,谁特么在放《千年等一回》,给我等着,企划部那一群吃白饭的,杭州就只有西湖吗,就不能搞点别的创意! 当半睡半醒间的朱塬都开始吐槽自己的梦境太离谱时,他又觉自己飞了起来。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捆起来了! 变成了人棍被丢在地上的朱塬艰难睁开双眼,只见老朱一双赤红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根马鞭。 见朱塬睁眼,老朱二话不说,举起鞭子就开始抽。 啪—— 啪—— 啪—— 三下。 想要来第四下的时候,老朱到底开始犹豫,万一……呢! 身上剧痛传来,朱塬想喊,喊不出声,想要挣扎,也没力气,只能下意识地吸冷气,好在老朱很快停止了抽打,他才从再次从昏迷边缘回过神。 扭过头望上去,笑了下,某个瞬间,朱塬想要全部坦白,不过,还是继续吧。 说不定呢! 朱塬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或许,也是个转机。 努力提起了一些精神,朱塬坦然问道:“祖宗……看过《天书》了?” 朱元璋面沉似水,一副随时可能再抽朱塬几鞭子的模样,狠声问道:“你是那来的妖人,学了一些谶纬之法,就敢来蛊惑与俺?” 朱塬微微摇头,也不躲闪老朱的目光,虚弱道:“祖宗,六百年的见识,六百年的学问,这些东西要……要几十代人积累,造不了假。” 朱元璋一时无言。 朱塬缓了缓,又提起了一些精神,虚弱地低声道:“祖宗,这匆匆一趟,我大概又要走了,这里,给祖宗再留三个建议吧。” 老朱依旧不说话。 朱塬也不急,又停了停,才缓缓说道:“第一个,关于赋税,摊丁入亩,士绅宗室皆要一体纳粮。需知财政乃国家根本,哪怕自家人,也不能放开口子,放开了,如同黄河溃堤,决口只会越来越大。祖宗,需知强干才能护弱枝。若是主干都倒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朱塬这段话说完,老朱立刻想到了《天书》中记载那雍正帝的改革之法。 还想到了那本书中他最不想回忆却怎么都忘不掉的另外一节。 反贼李自成围困京师,府库空虚,崇祯帝求百官捐饷,百官皆哭穷,勉强凑得二十万两白银。后京师城破,李自成拷打百官,得银,七千万两! 自家大明朝……竟然,是穷死的! 那些蠹虫! 老朱怒气值再次开始积累时,朱塬短暂停歇,已经接着道:“第二个是火器,祖宗,一定要大兴火器,火器乃克制骑兵最有效之法,若火器得兴,我华夏北方再无边患。” 老朱默默听着,这次想到了那甚么工业革命。 那清朝,竟然被区区几千蛮夷就攻破了京师,原因就似与这火器相关。 朱塬再次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第三个,是开拓海洋。祖宗,一定不要禁海啊,这世界三分陆地七分海洋,好东西都在海上。我大明水军领先世界数百年,若不开海,暴殄天物。” 朱元璋听着,也想到了《天书》中有所提及。 那些轮番揉搓清朝的蛮夷,好像都是甚么……海洋霸权。 念头闪过,老朱等待朱塬继续第四、第五、第六……结果没了下文,这才想起,这小子只说要给三个建议。 滑头! 很想再抬鞭抽上一记,老朱到底没下得去手,见朱塬躺在地上开始沉默不语,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他思索片刻,终于记起一个问题,沉声道:“就算你自六百年后而来,又如何能证明是俺朱氏子孙?” 朱塬感受到老朱的语气变化,明白自己已经过关了大半,听到这个问题,并没有着急。 恰好也考虑过。 再次睁开眼,努力扭头看向老朱,朱塬道:“祖宗,我在那本书上提过,洪武二年,祖宗开始让人编撰《祖训录》,这《祖训录》经过多次修改,洪武二十八年,定为《皇明祖训》。” 朱元璋微微点头。 倒是记起。 确实有这么一条,当时阅读,没觉得什么,此时再想,老朱又把某些事串了起来。 因为,就在前几天,受到中书省请封太子中书令的影响,他才刚刚和皇后说过,将来要修一本祖训,定下自家的规矩,传诸子孙。 而那《天书》,又一次写在了自己产生念头之前。 地面上,朱塬已经虚弱地继续道:“祖宗,六百多年后,别说大明,就是清朝,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除了咱朱家自己人还会把《祖训录》,嗯,最后叫《皇明祖训》,供奉在祠堂里,没人再关心这些老黄历了。这《皇明祖训》,小时候,每次祭祖,长辈都会当众读一读,孙儿顽劣,也不止一次跑上前翻阅,恰好能背诵一些。” 说到这里,朱塬再次停下,让自己恢复了一些气力,才轻声背诵起《皇明祖训》的开篇序文:“朕观自古国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当时法已定,人已守,是以恩威加於海内,民用平康。盖其创业之初,备尝艰苦,阅人既多,历事亦熟。比之生长深宫之主,未谙世故,及僻处山林之士,自矜己长者,甚相远矣。朕幼而孤贫,长值兵乱,年二十四,委身行伍,为人调用者三年。继而收揽英俊,习练兵之方,谋与群雄并驱。劳心焦思,虑患防微,近二十载,乃能翦除强敌,统一海宇……” 朱塬从一开始就是强提精神,背着背着,也不知道自己背到了哪里,忽然就再次失去了知觉。 最后一个念头。 朱信濯,我谢谢你当年把你家祖训序言挂宿舍墙上啊! 朱元璋认真听着朱塬背诵,心思逐渐沉静下来。 到现在,他已信了八分。 因为他能肯定,朱塬背诵这些与他个人经历息息相关的‘祖训’内容,不可能是随便什么人胡乱编造。 再联想朱塬刚刚所说‘祠堂’、‘祭祖’等言语,老朱不知道后世这些事情已经逐渐被淡化,他依旧下意识认为,这么庄重的一件事,也不可能造假,把祖训供奉在祠堂,同样合情合理。 而且,老朱也不能想象,几百年后,只是敲敲键盘,就能把《皇明祖训》的全篇轻松搜索出来。 当然了,朱塬也不算从网上搜的。 总之,真过了几百年,也确实只会有自家子孙后代才会关心甚么祖训了。 这么听着,察觉到朱塬声音越来越小,忽然停住,眼睛也再次闭上。老朱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蹲下身,摸了摸朱塬额头,感觉还是火烫,他开始后悔把这孩子捆了起来,还丢在地上。 慌忙地把朱塬抱上床,老朱一边解着绳子,一边对门外大喊:“来人,给俺来人。” 皇帝陛下突然带了上千人马赶来,直接撞破了大宅西墙一拥而入,吩咐把大宅内所有人都捆了,跑去亲自审问某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小翰林。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 现在,这又是甚么转折? 没人敢问。 大家只是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再次救治起又被老朱折腾掉小半条命的朱塬。 朱元璋让到了堂屋,看着太医和丫鬟们忙碌,越发后悔自己刚刚作为,但也无可挽回,等太医院使孙守真给朱塬扎了针,他才问起:“如何了?” 孙守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本来下过猛药,都好些了,现在这么一折腾,谁敢说结果如何? 朱元璋见孙守真不回答,怒气值瞬间再次爆满,目光刀子一样扫过众人,狠声道:“把人给俺治好了,若是治不好,尔等,都殉了罢!” 第000章:【本卷小结】 为了不影响大家阅读,之前章节一直没有过小尾巴,这算统一的一次PS。 最初构思的时候,我打算第一卷六万字搞定。 后来发现不行。 想要六万字完成,老朱拿到紫檀盒子的当时,就得直接打开。 我确实这么考虑过,想象中的戏剧冲突超级强烈,但这不合理。朱元璋能忍耐十余年才终于登基称帝,哪怕我在第三章就已经明示了他同时也是个急性子,却也不可能急到那种程度。 而且,真这么写了,我自己的情绪没铺垫好,文中角色的情绪没铺垫好,大家也不会有足够的情绪铺垫。 这就要让第一卷成不了虎头,变狗头了。 不过,第一卷也不能太长。 因为剧情限制,这注定是主角无法施展的一卷。担心会变水,恰好我又是个很能水的人,为了避免这一点,我开始就给卡死了,每一章都必须与主线相关,每一个角色都必须是剧情需要,甚至每一段对话,都可能是情节伏笔,以至于重新回读,多少有些遗憾,太赶了。 为了加快进度,只是我留存后续可以用到的删减片段就有一万多字,没留的更多。就像第六章,我记得初稿写了五千二,删到了两千四,以至于计划中第一卷的十万字,只写了八万八。 八万八,倒也挺吉利。 正如我在文中反复提及的‘君子务本’一样,这一卷,其实就是这本书的根本,而远远不只一场三年之约被提前揭破的转折冲突。 这里小小自满一下。 从本书最初构思开始,我就一直在反复斟酌该怎么给老朱一个合理的开匣动因,一堆想法中,我觉得最终采用的方案是最顺理成章的,不勉强不突兀。 这是题外话。 哪怕是网文,我认为也是要有一定表达的,否则很容易迷失,写着写着就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相反,如果你确定了自己要表达的东西,哪怕已经写了一千万字,只要想继续写,也会有足够的内容和方向。 有人说我要表达的就是升级打怪、不断变强、称王称霸。这不是表达,这是套路。网文都是要有套路的,但如果只有套路,那只是画皮,缺少筋骨,故事就撑不起来。套路太多次,恐怕连作者自己都会厌倦。 真正的表达应该是一本书的精神内核。 内核不一定要高大全伟光正,哪怕就是爱情至上,‘你只是失去了一条腿’那种,也没问题,有最重要。 再说这一卷,主要目的,就是立本。 经济之学,准确说,我在我个人的认知范围内为本书设定的一套经济之学,就是根本。 专业人士请勿深究,这只是一本网文。 其次,就是要让本书至少是前期的主要人物都多少露一面,算是铺垫。结果还算满意,哪怕老朱的一群儿子,也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了。 这里要声明一下,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其角色形象,都是我结合个人读史感受及本文情节需要所设定的,或许与史实不符,大家姑妄读之,不要较真啊。 总之,第一卷所有出场人物,后续都是有戏份的,不是为了露面而露面。 最后,还有一些更深层次不那么明显的伏笔,这主要是我为自己进行的铺垫,追求后续情节一个隐性的顺理成章。 未免剧透,不多说。 再就是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历史文最难的一点,就是对各种历史知识和历史细节的还原。 哪怕每一章都花费了很多时间查询资料,最后还是难免出现错误。短短不到十万字,我就是在一边写一边改的过程中度过的。刚开始发现BUG,很难受,情绪低落,觉得不完美了。改着改着,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我最初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比较低,出八分力气,写一本六分的小说。 我个人的六分及格标准,是写出之后,让自己读起来也觉得挺有意思,什么时候重新翻回来,还会觉得有趣,而不是写过就忘,连自己都不愿意回顾。 这其实也挺难的。 关于BUG,可以确定,之前或者之后,肯定还会难免各种疏漏,这就要请大家多多包涵,我能力有限,做不到完美。大家发现错误,可以在评论里提出来,我会及时修改。 哦,还有些主动的修改,比如一些角色的名字。我在文中也提过,老朱超喜欢给人起名,不止子孙二十代字辈,对大臣也是动辄赐名,以至于很多人的名字在不同时期是不同的,为了避免前后混乱,我一般挑选大家最熟悉的那个名字,文中就不特意点明了。 最后是更新。 我一般每天四五千字,最多六千,再往上,质量就不能保证了。为了我的六分目标,不想凑合。其实一本书凑不凑合,不只是作者知道,读者也能感受出来,我不想这本书留下太多遗憾,所以,不凑合。 以上。 这是我的第一卷小结,也算即将登上推荐的一次小感言,如果大家能读到这里,感觉本书还算可以,那就请收藏推荐一下吧,谢谢大家。 第001章:棋 后湖上的一场风波,包括其中某些内情,在随后的一些日子再次传遍了朝野上下。 很久没有亲自领军的皇帝陛下带了上千精兵气势汹汹地杀入后湖,最后结果,却是一句若太医们治不好那位小翰林,都要跟着殉葬。 这转折…… 因果完全连不上啊! 据说当时就有一位太医吓晕了过去。 如此,满朝文武既是好奇又带着某种不可言说期待地等了一些日子,消息再次传出,那位小翰林,真得开始好转了。 私下里一些自诩清高的官员已经开始感慨。 弄臣不死,如之奈何? 奈何! 而且,那里只是不死,那小翰林,还更加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视。 后湖上原本驻扎的一个小旗官兵,皇帝陛下亲临第二天,就提升到了两百,并且由一位金吾卫千户统领。 不仅如此,皇帝陛下还下令对后湖上的湖民进行了一次清查,凡有户籍者,迁出,无户籍者,发与那朱塬为奴。最后,大概有一半的湖民,都直接成了小翰林家的奴仆。 没有甚么哭天抢地。 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逃役隐户是要被抓去充军的。 而且,眼看皇帝陛下的安排,那整整一座周遭四十里的后湖,没了正经民户,又没有给出明确说法,简直都要成了那小翰林的私产。 莫说湖中产出,只是那几座湖心岛,加起来都有五六百亩,其中大半都可开为良田。 这些湖产,肯定是要那些仆户来经营的。 不仅傍上了一位备受皇帝陛下宠幸的翰林大人,以后也不再有赋役之忧,至于成了奴籍,本来就没有户籍,更何况这下场可比那些被发配充军的要好太多。 以至于,一些原本有户籍的,当时都很不情愿离开,想要投靠了那位小翰林。 可惜那位小翰林当时还在养病,没人能做主,户部来人也不敢擅自主张,只能皇帝陛下如何吩咐,大家就如何做。 再就是,难免有些人又可怜了一下那白白被砍了脑袋的户部主事崔计等一干人。 冤啊!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已经是月底,这是正月二十六。 今日城内颇为热闹。 南边传来消息,征南将军汤和已经攻破延平,俘获了元福建行省平章陈友定,不日就将解送金陵。 稍有见识的百姓明白这是南方大患已除,其余不足为虑,大明可以专心北伐。 不明真相的百姓更是津津乐道这一路南征的各种缴获,不提船只马匹粮食,据说只是那‘一斤胡椒一亩田’的胡椒,就先后缴获了几万斤,那可是几万亩地啊,得多少人才能耕得过来! 金陵城北。 外出采购归来的留白也在想着之前购买调料时听那货铺掌柜与人讨论的南征话题,觉得那些人想法很有趣,打算回家说给小官人听。 依旧是两辆骡车。 虽说皇帝陛下最近又悄悄赏赐了一大堆东西,置办两辆马车轻而易举,但小官人还病着,她们也没心思弄这些。 从后湖西南入口进入湖心岛,前后经过两道哨卡,终于来到最里那座岛屿。 骡车并没有直接驶向那座西墙还留着一个大豁口的宅子,而是照例先停入一户人家。 这是大宅最早雇佣撑船的蔺氏一家人。 骡车停好,留白刚刚在一个小丫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蔺家老大蔺大鱼的媳妇陶氏就拉着一个肌肤白白个头矮矮眸子还很亮的小丫头凑了过来,恭维几句,就迫不及待道:“留娘,俺上次与写娘说,让俺家小鱼服侍翰林大人,如何了?” 蔺氏一家三代六口,家主是蔺老三,妻子已经亡故,有一子一女。儿子叫蔺大鱼,今年十九,娶妻陶氏,也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女儿叫蔺小鱼,今年十四,若不是最近的事情让蔺家产生了念想,已经要开始说媒。 留白先指挥小厮丫鬟把车厢里的东西搬出来,这才转向陶氏,又瞄了眼那比自家小官人还矮些目光里带着浅浅期盼的小丫头,冷冷道:“等着吧,我家小官人还没给吩咐。” 留白说着,身边的小丫鬟杨桃却没忍住,带着戒备和嘲讽道:“俺都没资格服侍小翰林哩。” 陶氏上前一步,泼辣地剜了杨桃一眼,转向留白,又变成讨好:“留娘,俺家小鱼和这些个小蹄子可不同,大不同哩,俺家小鱼……水性可好,下了水能潜好几十息,那怕有人掉入那大江大海,她都能捞上来。” 留白还没开口,被当面喊小蹄子的杨桃已经再次道:“你说甚么话,这是咒我家小翰林掉到大江大海里呢?” 陶氏顿时讪讪。 陶氏没什么指向已经让留白不悦,听丫鬟这么说,留白顿时大怒,抬手就打了过去,又转向陶氏,生气道:“你省了这份心罢,明与你说,我家小官人不喜欢这种小丫头。” 陶氏没看捂着脸的杨桃,表情也没有失望,反而变得有些古怪,上前一把拉住留白,一边拖住自家小姑子,还带着点献宝似的神秘兮兮:“留娘,来,俺与你看,俺家小鱼,不小,真不小。” 留白一头雾水,难免带着些好奇地被陶氏拖进了旁边茅屋,片刻后就脚步匆匆地跑出来,脸蛋通红地骂道:“你这腌臜婆娘,我这就告诉小官人,把你们一家都赶出后湖。” 陶氏也跟了出来,却不怕留白的威胁,还带着笑:“留娘,你与小翰林说说,一定要说说。” 留白不再理会陶氏,带着丫鬟小厮大包小包地就走向西墙缺口。 这边被皇帝陛下带兵撞破,还是因为没人做主,最近一直也没修补。而且,大家觉得吧,这边若真开了一道门,比只能通水路的东南角可方便多了。 再就是,留白私下还与写意讨论,当下这三十亩的小宅子怎能配上自家小官人,既然整个后湖都是自家的了,怎么着也得把这边一整座岛都圈下来。 虽然又被写意批评是胡乱心思,但她觉得自己想法可没错。 进入大宅,安置一番,听一个小丫鬟跑来汇报,留白就匆匆走向花园北边小官人用来会客的那座厅堂。 朱塬正在与戴三春下围棋。 刚学没几天。 老朱提前打开了那只匣子,朱塬现在还能活着,内心最大的一块担忧也就消失,再加上一群这年代最顶级医生的悉心照料,只是五六天,朱塬其实就已经能下床。 身边人硬是把他按在了内宅床上将近半月。 不能出门,就让身边几个姑娘教自己围棋,写意、留白、青丘和洛水都会,差的只是水平不一,洛水不出意外能一挑三。 朱塬也因此最不喜欢与洛水下。 让棋都能让的朱塬压力山大。 这次四女最末还是青丘,也是朱塬最喜欢的对手。 第三是写意。 留白意外地排第二,虽然还是要洛水让五子才能勉强打平,不过依旧被洛水评价很有潜力,若是认真学三年,就能追上她。 留白进门,见是下围棋,顿时来了兴致,猫步到自家小官人身边安静旁观,很快就想要嘟嘴。 两个臭棋篓子。 戴三春对围棋也只是略懂,之前已经很长时间没与人对弈过,一局终了,见朱塬主动弃子认输,他笑道:“大人只学不到一旬就能如此,恐再有一月,重生就不是对手了。” 朱塬也笑:“戴先生平日肯定也没时间下棋,若一起学,我还是下不过的。” 旁听的留白再次差点要嘟嘴。 这互捧的…… 两人收着棋子,戴三春道:“其实,围棋最能见心性,重生与大人对弈,最深感触就是大人的一个‘稳’字,无争胜之心,却步步为营,以大人年龄,这实在少见。” 留白闻言,却是眨了眨眼睛。 这还真是她之前没怎么注意的。 仔细回想,自家小官人下棋,把控全局的同时,总会在一些局部稳稳地积累自己的优势,直到彻底占下其中一片。然后,一片又一片,最后那怕输了,比如在那洛水面前,虽然有让的成分,但小官人的盘面也不会太难看。 朱塬只是笑了笑,说道:“我确实觉得做人就该如此,不能急,把手边的事情做好,一件又一件,等有一天,回头时,你会发现自己已经积土成山了。” 戴三春动作顿了下,感慨道:“大人洞明,重生不及。” 临近午饭时间,两人没有再开一局。 聊了几句,写意捧了一个盒子进来,朱塬起身,接过盒子,恭敬地双手送给戴三春,又长揖道:“朱塬谢过戴先生救命之恩,最近让戴先生劳心了。” 戴三春这一次站起了身,又稍稍回了一礼:“这是我等本分。” 两人谦让几句,重新坐下,朱塬道:“孙院使他们,我无法出门,只能下午让赵续他们代为上门道谢,这里还需要戴先生给我一份名单。” 戴三春点头答应。 朱塬又提起一事:“我也知道了那夜之事,等机会合适,我会劝谏陛下,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牵连太医们。医者父母心,没有医生是不想治好病人的,只是人力终有穷时,陛下不该说那样的重话。” 朱塬这话出口,别说旁边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戴三春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站起身,顿了顿,又朝朱塬施礼:“不敢当,不敢当,重生……重生先替我等医者谢过大人。” 这年代,医生地位说高也高,说不高,也真不高。 若当日没能救活朱塬,老朱真把他们一群人给砍了,大伙也只能认命。 戴三春无论如何没想到,朱塬能说出这些话,这……直接指责皇帝陛下啊,实在是……都,都有些…… 那怕在脑海里,戴三春都没想出甚么合适的词汇。 只是提醒自己,忘掉,一定要忘掉朱塬刚刚的话语,他甚至希望朱塬只是客套一下,别真去劝谏甚么的,毕竟以皇帝陛下的性子,不一定有用,还可能给自己招祸。 戴三春诚惶诚恐,但朱塬这里,却是真实想法。 前世读史,朱塬就不止一次见过朱元璋动辄迁怒医生的事情,哪怕其中大半都是戏说,也肯定不缺少真实依据。而这么做的结果,在朱塬看来,只会适得其反,让医生们治病时畏首畏尾,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甚至,一些出色的医生,肯定会躲皇家远远的。 另一方面,也是朱塬前些日子的想法,马皇后,还有太子朱标,是避免老朱晚年暴走的两个关键。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肯定也需要在医学上下一番功夫。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老朱必须克制自己,否则,朱塬再下功夫,也只会事倍功半。 等戴三春缓过来,朱塬跟着又道:“还有一事,戴先生,我们之间本来的三年之约,呵,内情不多说,总之,如果你这里没问题,我最近就可以开始告诉你我知道的那些东西。” 戴三春刚刚平复的心情,听到这件事,顿时又激动起来。 朱塬好不容易才拦住,没让戴三春当场行拜师礼。 两人一起吃过午餐,知道朱塬有睡午觉的习惯,更何况今日出来这么久,也肯定累了,戴三春没有着急某些事,留下一张名单,带着朱塬送自己的谢礼,先行告辞。 等戴三春离开,朱塬回到内宅。 没有去休息,而是来到西屋的书房。 留白和写意一起跟过来。 朱塬用钢笔亲自一个个写下给之前为自己治病太医们的谢帖,至于谢礼,也很简单,每人一只钢笔,然后让写意交给赵续,挨家送去。 等写意离开,朱塬还是没有起身。 重新抽出一页白纸,转头对留白道:“说说你们家人的情况吧,我写封信,托个人送去山东,把他们都接过来。嗯……稍后你和留白自己也都写一封信过去,免得他们不信。” 既然某些事情已经揭破,就不再需要顾忌什么,只是接一些家仆的亲人过来,哪怕老朱知道了,也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至于托谁? 某个人朱塬都已经想好。 华高。 两面之缘的华大人,之前可是负责北伐粮道的,哪怕吃错药卸了职,这一路上肯定还是有他诸多属下,因此对于华高,这只是招呼一句的小事。 留白没想到朱塬会突然提起这个,瞬间湿了眼眶,软软跪下:“小官人,奴……奴谢过小官人。” 朱塬捉住留白小下巴,打量着那张圆圆的娇小脸蛋,玩笑道:“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们在官人面前加个‘小’字。” 留白扬着小脸,眸子水汪汪地轻唤道:“官人~” 朱塬:“……” 连忙又摇头:“算了算了,还是小官人吧,这听起来太不庄重了。” 第002章:家事 等留白起身,大致讲了自己和写意的家庭状况,朱塬很快写好一封给华高的信,还让留白稍后取一百两银子一起送去,算是路费。 毕竟就算华高自己不在意,也不能让下面人白忙活。 说完这件事,朱塬又取了一页白纸,从笔筒里挑出铅笔和直尺,很快绘制出一份表格,类似后来的户口本格式,然后用钢笔填写,标题‘档案’二字,有姓名、性别、年龄、备注等几个栏目。 填好之后,朱塬展示给留白:“等下送过信,再统计一下家里那些丫头小厮的家庭情况,按照这个表格填写。” 留白凑近看向案上表格,问道:“小官人,性别……为何?” 朱塬道:“男,女。” 留白眨了眨眼睛,明显疑惑,她其实能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只是,这还用填么? 朱塬看出身边丫头的疑惑。 当然要填。 现在只是男女,再过几百年,你要敢说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不,哪怕你说还有第三种,那也是要挨骂的。 这是歧视! 因为标准答案,是七十三种! 思绪稍微出离了下,朱塬笑道:“比如你和写意,如果不是看到你们,只听名字,说你们是两个男的,我也相信。” 留白明白过来,微微点头。 倒是想起,就像那蔺家的蔺大鱼和……蔺小鱼,乍一听,还真是让人分不清男女。 留白这么想着,又指向其中一个栏目:“小官人,备注要写甚么?” 朱塬道:“大概是,有没有特别手艺,比如识字,或者,像青丘和洛水那样,会做饭。” 留白听到‘会做饭’就不好意思,应了一声,想起来,确认道:“小官人,所有人都要写么?” 朱塬摇头道:“只是那十个小的,关键是把他们家里的情况问清楚,你们四个,还有赵续和左七,不用管。稍后我午睡,一个时辰后让青丘她们两个过来,我亲自问。” 留白再次点头,想了想,又说道:“小官人,陛下给咱那二十三家仆户,六家匠户,还有,城南的三十七家佃户,这些不用么?” 既然顺利度过某个最大关卡,朱塬就打算理一理身边人的状况。 不想稀里糊涂。 甚至,如果身边再有赵续和左七那种,也要尽快处理。 免得身边被人挖成筛子。 当然了,赵续和左七现在已经是可以信任的。不只是两人当初的某些表态,还有,与老朱的关系点破后,自家祖宗总不可能再用谍子对自己不利吧。 不仅如此,两人的身份,反而是朱塬能反过来利用的一种资源。 就像眼下做出了档案,后续查证的事情,朱塬就打算交给赵续两人去做。 当下听留白又提起这一长串,这差不多是两回事了,朱塬想了下,说道:“只要你们不嫌麻烦,也可以做一份给我。” 这部分人列出来,倒可以作为对这时代的一些参考。 留白立刻道:“奴不嫌麻烦。” 朱塬当然没意见,又补充道:“喊上青丘和洛水一起,另外还可以雇几个会写字的帮忙。” 留白内心不太情愿,表面却一点不显地恭敬答应。前些日子被小官人点破了心思,她就好好反思了一下。自己现在还只是个没名没分的丫鬟,与其他女人争甚么都没意思。万一惹了小官人厌恶,那才得不偿失。 吩咐完事情,朱塬起身走向东屋卧房。 再次醒来,身边站着写意,还有旁边的青丘和洛水,两女表情多少都有些忐忑。 朱塬坐起身,看外面天色,明白自己肯定不止睡了一个时辰。 这天都快黑了。 写意注意到自家小官人表情,也不知该怎么说。 确实已经不止一个时辰。 不过,写意悄悄来过两次,每每想起那天的事情,她都不敢冒然喊醒自家小官人。 万一没睡好,再出问题呢? 朱塬也没说什么,任由三个女人服侍自己穿好衣服,下了床,就近看到洛水,示意道:“你过来,写意你去吧,青丘到西厢等着。” 三女答应着,洛水跟随朱塬来到西屋书房,另外两女先离开正屋,写意还细心地拉上了房门。 朱塬来到书案旁坐下,铺开纸笔,看向立在旁边的姑娘。 洛水今天穿了一套深红色调的刺绣袄裙,哪怕是冬装,依旧显得身材纤细,略施粉黛的白皙鹅蛋脸庞,挽着发髻,整个人明艳中又透着一股柔柔软软的感觉。 这气质,夏天时换了轻纱,肯定能上演《洛神赋》。 美好的人儿总是让人赏心悦目,朱塬多打量了片刻,才终于开口。 张了张嘴,又顿住。 怎么说? 说说你的前夫吧? 想想都感觉有些古怪。 洛水安静地微垂眼眸任由朱塬打量自己,直到察觉小官人欲言又止,才终于稍稍抬头,睫毛长长的明媚眸子望过来:“小官人,是要问奴以往之事么?” 朱塬点头:“说说。” 洛水没什么羞涩和古怪,轻声娓娓而道:“奴前主家姓刘,讳曰置,平江路下属吴县人,曾参加元廷科举,得中进士,官至正六品中书省员外郎,后因不堪南人为元廷排挤而辞官。张氏据平江,邀刘出仕为官,婉拒之。然刘氏乃吴县大户,居于张氏之下,又不免依附。今上征平江,刘没于兵乱。后徙富民实临濠,刘氏倾尽家产得免,迁来金陵。刘氏遗孀为生计,将奴作价发卖。” 朱塬本来还打算记一下,但洛水说得虽然不快,但还是超过他笔速,于是放弃。 等洛水说完,朱塬对其中一个点有些好奇:“徙富民实临濠,具体怎么做的?” 这问题有些跑偏,洛水顿了下,才说道:“非是所有平江富民,只依附张氏者,籍没家产,迁往临濠耕垦,与发配无异。” 朱塬明白过来。 可以想见,其中的操作余地实在是太大了。 就一个,依附张氏者。 怎么才算依附? 总不能只要给张士诚交了税,就算依附吧? 不过,如果真拿这个理由说你依附,你又能怎么办? 这刘家于是就倾家荡产了。 略过这个话题,朱塬看向洛水:“你还有家人吗?” 洛水摇头:“奴是被拐的,不记得家乡在何处,也不记得当时多大,后又被卖了几次,到了刘那里,才安定下来。” 朱塬弯起嘴角:“这么说,你不一定是二十五岁了?” 洛水目光终于躲闪了下,垂首道:“奴在平江被一个大娘调教了五年,卖给刘时,大娘说奴十三岁,年龄就是从那时算起。” 朱塬见洛水少有的露出心虚,没再逗她。 显然啊,年龄永远都是女人的敏感点。不过,不同的时代,敏感程度也不同。当下女人过了二十,那就是明日黄花蝶也愁了。 倒也不奇怪。 按照后世普遍的说法,古人的平均寿命也才三十岁左右。 既然没有家人,朱塬一时也没想到其他问题,便说道:“你出去吧,让青丘进来。” 等洛水离开,朱塬在纸上记下一个名字,打算之后让赵续他们去确认一下。 青丘很快进门。 女人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袄裙,坦白说,衣品比洛水差了不少,洛水从头上的钗环到腰间的璎珞,处处都透着一股精致,而青丘,哪怕两人在这边的待遇相同,却给朱塬一种莫名的拘束感。 整日里小心翼翼的感觉。 不过,青丘的优势在于,这幅皮囊实在是出挑,冬日袄裙都裹不住的曲线,配合那张下巴尖尖的妩媚脸庞,以至于朱塬当时都没忍住,直接拿《山海经》中九尾狐的居所给她改了名。 见朱塬不说话地打量自己,再想想之前听到小官人吩咐要她们做的事情,青丘一只手无意识地开始捏裙摆,身子还微微晃了晃,想要跪下,又不敢,脑袋越垂越低。 这也确实是朱塬一个小小的心理攻势。 如此过了片刻,朱塬开口:“你在心虚什么?” 青丘小手猛地抓了下裙摆,下意识摇头,声若蚊蝇:“奴,奴没有心虚。” 朱塬弯起嘴角:“哦,我说错了,换一个,你在害怕什么?” 青丘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在地上,想想自己的年龄,想想那留白总是对自己的敌视,想想自己不管做什么总是排在四个女人之后,她终于啜泣起来,匍在地上磕磕巴巴道:“小官人,奴……不是奴要骗小官人的,是他们迫了奴要说自己二十七,奴……已是三十一了,奴还有个女儿,有个女儿……” 朱塬:“……” 我还以为自己逼出了一个女间谍,你就给我说这个? 磨磨唧唧了好一会儿,朱塬终于听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 山东东昌路的一位高氏财主无子,纳了青丘当二房,结果青丘多年只生了一个女儿。 因为兵乱,高氏一家变卖家产搬来了金陵。 就在去年,那财主养的一个外室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外室母凭子贵,不敢挑战正妻地位,却硬要那财主打发了青丘,才肯搬入高氏大宅,让儿子认祖归宗。 恰好正妻也提防嫉妒了青丘多年,这内外一撺掇,高财主也没顶住。 等一直不敢起身的青丘终于说完,朱塬想了下,问道:“你想把你女儿要过来吗?” 青丘顿了顿,没想到自家小官人会问这个,她想要摇头,又担心朱塬看法地不敢摇头,迟疑片刻,才终于小声道:“茶娘从小跟在何氏身边,与我……与我不亲。” 朱塬稍稍转念就明白,大概是贾探春那种。 这当妈的可真失败啊! 不过,朱塬又忍不住弯起嘴角:“高茶,这像女孩的名字吗,太不上心了。” “高氏有做茶叶生意……”青丘解释了一句,又摇头补充:“茶娘,不叫高茶,叫绿茶,我……那……他,他说,绿茶,雅致。” 朱塬:“……” 你还不如不解释呢! 没再多问,朱塬直接道:“我让人把你女儿要过来,多相处一下就和你亲了,最重要的,把名字改了,什么破名字。” 青丘没敢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以朱塬现在的身份,替身边女人向一个普通富户家争取一下孩子的抚养权,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大不了赔点钱呗。 抛开这个,朱塬问道:“你在老家还有亲人吗?” 青丘点头:“奴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还有一些叔伯。只是……六年前搬来金陵,就再无联系。” 朱塬再次意外。 这么多娘家人,还被欺负成这样? 不过,看青丘这性子,不欺负你欺负谁? 更何况已是相隔千里。 这年代,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出过百里之外,相隔千里,差不多也就一辈子见不到了。 再次想起当天那牙婆的话,虽说明显夹了一堆谎,但也该有些真话。朱塬试探问道:“我记得,你父亲是个儒生?” 青丘点头:“父亲曾在府学任教,还给东昌府达鲁花赤家公子当过先生。奴学问都是父亲所教。” 朱塬感觉这些日子已经听过好几次‘达鲁花赤’这个名词,前世记忆中也会偶尔闪现,好奇问道:“达鲁花赤是什么?” 青丘抬头看过来,似乎意外朱塬连达鲁花赤都不知道,又很快躲开目光,说道:“元廷在各府县都设置达鲁花赤,官话翻作‘镇守之人’,统管地方军政。” 这么说着,青丘还补充一句:“达鲁花赤只授予蒙古人和色目人。” 朱塬明白过来。 简单说,按照游牧民族的逻辑,达鲁花赤,类似于部落首领。 跳过这个话题,朱塬继续道:“你父亲还在世吗?” 说完就感觉自己多问。 刚刚女人都说了,只剩下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 果然,青丘摇头:“父亲在我……在十二年前就已过逝,母亲当年也跟着父亲去了。” 朱塬换了话题,转而追问:“你几个兄弟读过书吗?” “读过,”青丘道:“哥哥还曾在济南府做过吏员,后来,父亲过世前交代,说这天下越发乱了,让哥哥辞了差事,回乡务农。还说要改朝换代了,让两个弟弟也莫要去考科举,等换了新朝再说。” 倒是个聪明人。 或也有限。 毕竟看女儿也能猜父母,更何况一辈子都只是当当老师。 朱塬内心评价几句,正要继续,又想起一件事:“东昌具体在哪?” 这话出口,青丘祸水一样的妩媚脸庞上也多了几分迷茫,片刻后才道:“奴只知晓,若去济南,要向东北走,大略两百里路程。” 向东北,那就是在鲁西。 鲁西啊。 按照北伐进度,当下恰好要打到鲁西了。 看了眼青丘,朱塬道:“按照你的说法,那边应该正在打仗。” 青丘顿时目光担忧,转而又带着些希冀地看向朱塬。 朱塬叹了下,说道:“我再补一封信吧,看能不能把你的家人接过来。” 如果青丘三个兄弟都读过书,倒是自己需要的人手。 只不过,相比早已平定的写意两女老家沂州,东昌那边能不能接到人,很难说。 第003章:想不明白 这些时日,大概从皇帝陛下亲自带兵夜入后湖之后,朝堂上的气氛堪称诡异。 最明显一个,从来果决精进的皇帝陛下,好似忽然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致,诸如那商讨已久要建立全国驿站之事,没给甚么理由,一句话,停了。 还有,皇帝陛下偶尔打量众臣的目光,大家也摸不准,但,实在是有些……不像在看活人。而且吧,还是那种颇为透彻的目光,好似百官都成了书本上那一页页历史,皇帝陛下一眼就能看穿对方的前世今生。 这,实在有些吓人。 正月二十七日。 早朝的气氛依旧如此,倒也有个小插曲。 这是一次人事调整。 现任司农卿杨思义转任户部尚书,左相李善长便提名了太仓市舶提举陈宁为新一任司农卿。 陈宁,原是元廷镇江小吏,投效之后,曾一路做到吴王麾下正三品中书参议之职。 当年皇帝陛下还是吴国公时,李善长就是中书参议。 可见这一职位之重要。 然而,一年多以前,有人揭发陈宁担任浙东按察使时,有故意构陷致他人死的不法行为,吴王殿下亲自审问,陈宁认罪,于是就从刚刚升任没多久的中书参议一撸到底,关进了应天府大牢。 去年十二月,朝廷设市舶提举司,有人举荐了陈宁。 朱元璋念其以往功绩,赦免了他的罪过,打发对方去太仓担任市舶提举。 这市舶提举虽只是从五品,但众所周知,管理海贸这事可是个大大的肥缺,因此都有所预料,那陈宁,今后肯定还是会受到重用。 没想到,这才短短两月不到,果然,左相就要举荐对方重入中枢,而且是连升五级的正三品司农卿。 百官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 毕竟那浙东一系的魁首刘伯温都已经辞官了,朝堂上其他浙系官员,可都没刘基那硬骨头。 没想到的是,结果百官都没想到。 嗯。 这是一句废话。 总之,皇帝陛下听到陈宁的名字,近日老神在在好像修佛一样的状态忽然破开,重新恢复往日的杀伐果决,很是生气地提起了陈宁的过往罪过,不仅正三品的司农卿没当成,连从五品的太仓市舶提举也转眼丢了,罢官不说,皇帝陛下还补了一句今后永不录用。 这…… 察觉到皇帝陛下的情绪变化,就连左相都果断放弃了替陈宁分说,其他人更是不敢再发一言。 还难免自我提醒。 最近,不宜向皇帝陛下举荐。 陈宁是谁? 陈宁是朱塬在《天书》中提及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初期的两位同谋之一,另一位,是时任御史中丞涂节。 这些时日,朱元璋并没有因为看了《天书》就直接拿下现任太常寺卿胡惟庸,其他人自然更是如此。 因为老朱还在彷徨。 哪怕拥有足够坚定的意志,但当一个人忽然知道了自己之后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事情,也难免生出些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怀疑自己所做一切是否还有意义。 老朱的应对是,想不明白,那就暂且甚么都不做。 陈宁只能算是时运不济。 谁让他本就有黑点。 而且,朱元璋内心也悄悄理出了一条脉络。 胡惟庸去年调入中枢,先任太常少卿,不到一年,又转为太常寺卿,操持登基期间各种大典,短时间内,可谓功劳尽显。 若不是看过《天书》,这位官员确实已被朱元璋标记,打算重用。 陈宁,当初被关入大牢,过了一年,老朱都快要忘记这个人,去年又被提起,念其以往功绩,于是给了个太仓市舶提举。今天,陈宁又想要连跳五级,提升为司农卿。 这两人背后,都站着一个人。 左相国李善长。 朱塬在《天书》中也记得明白,胡惟庸私贿李善长数百金,得以调入中枢。 至于那陈宁,想来不用多说。 善长啊! 若不是朱塬的那本《天书》,朱元璋觉得,自己少说也要再等几年,才能跳出这个当局者迷。因为,他对这位与自己一路打江山过来的老兄弟,真的是信任至极。 哪怕这些年也看出李善长才能远不如刘基,哪怕也明白李善长好嫉妒,心胸不广,比如经常明里暗里地针对刘基,但他依旧委以重任。 这也是朱元璋的用人之道。 从不求全。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朱元璋也并不怀疑李善长对自己的忠诚,哪怕是《天书》中,根据朱塬给出的细节,他也能看出来,即使几十年后,他也并不是真得想要杀李善长。 世事多不由人而已。 哪怕他是皇帝。 当下,朱元璋的感觉是,老兄弟啊,有些事情,咱不能这么干。 只不过,又该怎么办? 朱元璋还没想明白。 朝会结束,群臣陆续散去,朱元璋依旧一个人坐在奉天门外的御座上,感受着冬日里少有的暖阳,又想到朱塬。 哪怕已是八分相信,他依旧保留着两分怀疑。 这些日子,老朱偶尔会非常阴谋论地想着,朱塬会不会是元廷派来离间他父子君臣关系的谍子。 为此还特意翻了翻史书,找到那十二岁就被秦王封了上卿的甘罗。 古往今来,似乎也从不缺年少大才之人。 老朱又逐渐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朱塬真是元廷派来的谍子,这谍子……可比那献上‘疲秦之计’的水工郑国要大才十倍百倍,这不叫谍子,这叫宝贝。元廷若真有此等能把他玩弄至此的大才之人,早就中兴了,那里还能有他今日。 这么独坐了一会儿,朱元璋终于起身,没有去东阁,而是出了左顺门,走向专为皇子们读书而建的大本堂。 来到一间房外,站在窗边,首先看到了太子朱标。 满意地旁观了一会儿太子在几位侍读陪同下专注听讲偶尔还与宋濂讨论几句的模样,不知不觉眼睛有些湿,老朱抹了抹眼角,转到另外一间房外。 这边是另外四位皇子。 太子当初六岁就已经启蒙,老朱也就当成了规矩,其他皇子也是六岁开始进学,当下满足条件的分别是次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和五子朱橚。 第六子朱桢今年才四岁。 老朱刚从窗外把目光送进去,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堂上,今日负责讲学的老儒朱升讲得认真,堂下,老五立着书本,正在把玩一个鲁班锁,旁边是老四,一副歪眉瞪眼似在讨要的模样。 猛地呼了口气,老朱走过去,一脚踹开门,直奔自家老四,捞起来按在书案上,抬手就打,一边打还一边骂:“混账东西,俺让你不专心听讲,俺让你不专心听讲……” 老朱是真打。 以他那上阵搏杀过的体力,只是三两下,今年才八岁的朱棣就连给自己分辩一下的气力都没了,哇哇大哭起来。 其他几位皇子见老朱进来就发这么大脾气,顿时都成了鹌鹑,之前在玩鲁班锁的老五感觉自己小腿都在抽抽,生怕父亲转眼就奔向自己。连负责今日讲课的翰林侍讲学士朱升都有些吓傻。 这……甚么情况? 当一时火气的老朱几乎要把自家老四当场打晕过去时,太子朱标忽然奔了进来,从父亲手下抢过弟弟,一边抱住老朱腰身阻止他抓人,一边示意兄弟们快跑,嘴上哀求:“爹,你莫生气,娘说你不能生气,弟弟们还年幼,你要打就打我罢,是孩儿没有尽到为兄之责,爹,莫要生气了……” 老朱听到长子这么懂事的话语,看着纷纷逃散连老四都原地蹦起向外的诸子,顿时更加生气,发力挣脱了儿子搂抱,要把某个不孝子抓起来继续打。 没想到刚挣开,朱标已经扑倒在地,紧紧抱住他一条腿,继续哭泣哀求。 见长子趴在地上涕泪横流,老朱顿时也哭了出来,俯身把儿子拉起搂在怀里,带着哭声道:“标儿,你恁地护着他们,免不了这群畜生将来狼心狗肺啊,爹先替你打死了再说,标儿,俺的标儿……” 父子俩哭了一阵,终于在一张书案旁并肩坐下,老朱依旧拉着儿子小手,谆谆教导:“标儿,这养不教,父之过,你这些个兄弟,俺来教训。将来你有了孩儿,可万万不能如此纵着,要早教他们明事理,知利害,凡是不能任性妄为,该教训也要教训,记住了么?” 朱标眼睛哭得有些红,顺着自家老爹的语气连连点头:“爹,孩儿记住了。” 老朱又念念叨叨了几句,终于松开朱标小手,说道:“去罢,今日莫读书了,去找你娘,陪她说说话。” 朱标能感受到老朱的情绪还有些不对,担忧地没有起身,只是喊道:“爹?” 老朱摆手:“去吧,爹坐会儿,今儿晌午前也不理事了,歇歇。” 朱标道:“那孩儿让厨房备些好的,爹午时过来,咱们一起吃饭?” 老朱又感动地抓住朱标小手握了握:“嗯,你先去罢,爹到时就过去。” 这么发泄了一番,中午又与妻子和长子一起吃了顿饭,老朱感觉最近积郁的心情好了很多。 上午的事情却也没有结束。 午饭后刚到东阁,老朱就传下口谕,翰林侍讲学士朱升教导诸皇子读书不严,杖二十,念其年老,由其子代。诸皇子每人罚戒尺十下,抄写《三字经》一遍。 抄不完,不许吃晚饭。 处理完此事,老朱刚开始批阅奏章,就有人来报,赵续到了。 朱元璋最近没再去后湖,却也一直关注着朱塬的病情,知道他已开始好转,今日爆发过后,消了不少心结,本也想着甚么时候再去后湖那边,总要再谈谈。 等赵续行过礼,老朱继续用一支越用越顺的钢笔在一封奏章上批阅着,一边问道:“他可又好了些?” 赵续道:“好多了,大人昨日还出了内院,与戴太医下了一局棋,还吩咐了不少事情。” 老朱来了兴致,抬头瞄了赵续一眼:“都那些事情?” “先是遣小的与诸位太医道谢,每家送了一支钢笔当谢礼,”赵续说着,还瞄了眼皇帝陛下正在书写的那只黑色钢笔,见上位没特别反应,接着道:“之后又让小的们列举家里丫鬟还有仆户佃户们的身份资料,大人称之为‘档案’,大人还吩咐,档案做好了,让小的和左七仔细查查。” 这么说着,赵续见皇帝陛下又抬起头,主动从怀里掏出了一页表格,小心送上去。 朱元璋拿过那页表格打量几眼,很快又产生不少灵感,却是暂时把表格放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续:“让你两个查,没让你们查自己么?” 赵续摇头,垂下目光道:“大人连这档案表格都没让小的填。” 朱元璋又想要笑骂一句,不过,想想朱塬那么聪明,这种事情若是都看不破,也算白活了两辈子。 想了下,老朱道:“以后你两个就专心为朱塬做事,当他是主子。主子的事情,不该打探的,就不要再打探了,明白么?” 关于这个,老朱和朱塬想到了一块,他确实怕这两人太尽职,查出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赵续闻言差点要给老朱跪下,虽然吧,以后老朱问甚么,他们肯定还得答甚么,但,谁不是这样呢? 现在,有皇帝陛下这句话,他们至少不用再遮遮掩掩地当两面人了。 于是连忙答应。 朱元璋想了下,又道:“你二人也算有功,就先升个千户,挂在拱卫司之下。朱塬不是让你们查事情么,拱卫司人手,你二人也可调用。以后尽心做事,少不了你们前程。” 这次赵续直接跪了下来,朗声谢恩。 无论是明面上征战沙场,还是这暗地里侦缉刺探,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一个加官进爵? 总算有了收获。 老朱让赵续起来,追问道:“再说说,他还吩咐了甚么事?” 赵续站起身,依旧微躬着身子说道:“大人还让小的请托华高华大人去山东接人,是大人身边那几个丫鬟的亲眷。” 老朱想起正月十二那日下午去探望朱塬时看到的几个女眷,微微皱眉。 太俏了些。 那小子……那身子,才多大?! 赵续没敢偷瞧老朱的表情,但稍稍迟疑,还是主动道:“写娘几个在大人病重时一直尽心服侍,大人后来汤药水米不进,都是她们衔了一口一口给大人喂下,大人这才好转。这次……也是大人感念她们尽心,才要把几人家眷从兵荒马乱里接出来。” 老朱知道赵续这是在帮朱塬解释,不过,听他说完,表情还是好转起来,因为莫名想到了马氏。 当年……也是相濡以沫。 好几次,他差点都死了,全赖马氏尽力斡旋,才在郭子兴手下保了性命。 然后又开始伤感。 洪武十五年。 十五年啊! 内心叹了下,老朱正要略过,忽又记起赵续刚刚话语里一个细节:“华高,塬儿怎会去请托那夯货?” 赵续怔了下。 不是皇帝陛下问起华高,而是……那很自然地脱口而出的一个‘塬儿’。 塬儿?! 老朱说完也察觉到问题,却也没有更正解释甚么,只是看向赵续。 赵续很快回过神,连忙道:“或是当初在扬州的一面之缘,还有,华大人之前管着北伐粮道,当下虽然卸了职,但请他招呼一下,也最管用。” 说到这里,意识到这算占用公器,可能会让主上不喜,赵续又解释:“大人还让小的给华大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说是这一路耗用资费。华大人坚持没收,今儿早上,大人就又让小的给华大人送去了一支钢笔过去,说是谢礼。” 顺道又加了青娘一家的事情,不过本就还是一件事,赵续也就没再多说。 老朱听赵续说完,只是笑骂:“那夯货能识得几个字,送他钢笔作甚,没了糟践东西。” 赵续小心赔笑了下,又提起一事:“主上,大人还吩咐,说是何内使为他事情受了委屈,想送个小礼给他。但大人还说,让我要先禀明主上,主上若不同意,就不送了。” 老朱立时也想起已经官复原职的何绶。 当日事情,他也知道何绶受了委屈,布衣出身的他没觉得内宦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人,否则曾经历史上也不会开了一个重用宦官的坏头。不过,自己到底已是皇帝,不可能给谁认错道歉,倒是吩咐马氏赏了何绶一些东西,算是安抚。 此时听赵续说起,老朱又是笑骂:“他倒是个周全人,甚么都能想到。” 这话…… 赵续没法接。 老朱已经又问道:“打算送甚么小礼?” 赵续道:“大人还没说,但……小的猜测,或还是钢笔。” 老朱又笑:“才说这么几句,到处都在送钢笔,这是当了钱帛在使了?” 赵续只能跟着赔笑,还是没法接。 老朱调侃一句,就说道:“下次送来给他罢。唔……说起这钢笔,俺刚还想着赏赐太子些甚么,你让后湖那边特别做几支出来,精致着些,给太子用。” 赵续立刻答应。 老朱说完,稍稍回顾,发现那小子才出来一天,转眼就做了这么多事情,看来病已经好了很多。之前还想最近再去后湖一趟,这……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起身道:“听你一番话,他是真好了许多,俺去看看他罢。” 第004章:开解,说医 朱元璋在侍卫簇拥下骑马来到后湖岛上,看到朱塬大宅西墙依旧有个大豁口,想起那晚之事,还是难免唏嘘。 等赵续走近,朱元璋问道:“那破口,如何不补上?” 赵续没说因为缺口是皇帝陛下您撞开的,更没说贪图出行方便,只是道:“小官人近些时日一直病着,小的们做不了主。且宅子有袍泽们看守,不怕有人敢闯。” 朱元璋只是一问,听赵续说着,已经大步向缺口走去。 众侍卫连忙跟上。 大宅内,花园北边的一处假山旁,左七正与一个穿着体面的胖脸中年说话,见皇帝陛下一行人走过来,立刻弃开那人,快步迎上。 朱元璋阻止了左七见礼,看向不远处朝他含笑躬身的胖脸中年,问左七道:“那是甚么人?” “大人前些日子买了个厨娘,有个女儿在前主家……”说到这里,左七表情略显古怪地顿了下,才继续:“大人帮她把女儿要了过来,那位就是前主,想要给大人磕头,小的说大人在午睡,他不肯走,要等着。” 朱元璋听完,顿时不悦,有了女儿,竟还把亲娘卖掉,这是人干的事儿,厌恶地挥手道:“赶紧打发了,甚么腌臜东西都让进门。” 左七连忙答应着,转身去赶人。 朱元璋没有再直闯朱塬内宅,而是在赵续引领下来到朱塬平日会客的厅堂,稍稍安置,赵续又连忙去喊自家小官人。 朱塬到来时,老朱正在厅堂茶室里捧着本宋时棋谱《忘忧清乐集》一边翻阅一边落子。 打发跟随的赵续出门,还吩咐过远远看着不许人靠近这边,朱塬这才转身跪下,稽首道:“孙儿见过祖宗。”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本来要落下的一枚棋子在空中滞了滞,才轻声道:“起来罢。” 朱塬站起身。 老朱又不耐地示意:“来坐,你这身子那能站着,恁多礼。” 朱塬这才小心地来到老朱对面坐下。 其实也是故意摆出的姿态。 朱塬可不想让老朱觉得他因为某层关系被戳破就变了态度,甚至恃宠而骄什么的。 老朱等朱塬坐下,把手边一罐棋子推过来:“陪俺下棋罢。” 朱塬见老朱推过来的是白子,小心推了回去,换成黑子。这是最近才知道的。白为乾,黑为坤,身边女人和他下棋,都让他用白子。另外,这年代还是白子先行。 至于后来的围棋,朱塬只听说过一个执黑先行的规矩,其他什么都不懂。 换了棋子,朱塬见老朱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半,主动端起茶壶帮忙续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放在旁边,这才道:“孙儿最近才开始学棋,恐不能让祖宗尽兴。” 老朱平日里也很少下棋,棋术同样一般,倒没多说,只是朝棋盘上已经摆好的开局示意:“就这样下罢。” 朱塬点头。 两人开始落子。 沉默了片刻,见老朱一直不说话,大概能猜到他最近的心思,朱塬又一次地主动开启话题:“祖宗可知孙儿前些日子为何忽然病重?” 朱元璋是个多疑多虑之人,这件事当然不会忘记,直接道:“刘基?” 那《天书》记载,刘基本应今年八月辞官,但,这一次,才是正月,刘基就已经回乡。 事情与那《天书》对不上,这小子自然‘忧虑过甚’。 老朱没有因此觉得《天书》是假,因为他很轻易就理出了来龙去脉。 这小子住在后湖,户部主事崔计带人跑来后湖撩拨,自己为了杀鸡儆猴砍了崔计等人,刘基为崔计说话无果,愤而辞官。 很清晰的一条因果线。 若没有朱塬,就不会有这一段因果。 朱塬点头,又摇头,说道:“不只是刘大人,还有,祖宗提前做了太多事情,让孙儿措手不及。” 朱元璋疑惑。 朱塬想了下,说道:“祖宗,后世有个说法,说是一只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带起一股微风,这微风不断扩大,到了遥远的另一地方,微风就已然演化成了一场风暴,这种现象,叫做‘蝴蝶效应’。其实,咱华夏也有类似的说法,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都是在说一个道理,一件事最开始的些许微小差错,发展到后来,会造成越来越大的偏离。” 老朱明白过来,笑着瞄了眼朱塬:“这就是你为何要隐居三年?” 朱塬点头,带着苦笑:“孙儿就是那只‘蝴蝶’,想要主动避开,希望事情按照《天书》所载去发展,没料到,祖宗根据孙儿说法提前做出了很多改变。不只刘基,还有那《齐民要术》等等,当时孙儿就想,这样下去,三年之后,很多事与孙儿写的《天书》就要大相径庭了。若真如此,三年后祖宗打开《天书》,孙儿必死无疑。” 老朱沉吟不语。 朱塬稍稍等待,说道:“孙儿其实想说的是,因为我这只‘蝴蝶’出现,事情已经发生改变,越往后,改变只会越来越大,所以,祖宗不必再为《天书》所载之事担忧。” 老朱随意落下一颗棋子,面露思索,片刻后忽又抬起头盯着朱塬:“刘基本该八月辞官,却是正月就辞了。” 朱塬一时不解:“嗯?” 老朱道:“参照刘基,这历史变是变了,只是这将来,或可变得更好,却也能变得更坏,对么?” 朱塬微微张嘴,没想到老朱会这么敏锐。 他之前都没想到这点。 面对老朱又逐渐沉下的表情,朱塬斟酌了下,示意面前棋盘,说道:“祖宗,就如这下棋,初学之人定然懵懂,但学过一段时间,再有古人棋谱做参考,必会越下越好。祖宗当下……因我之故,等于已经下过了一局棋,还拥有之后六百年古今中外各国发展之历史当‘棋谱’参考,因此,这新开的一局,必是能下得更好的。” 朱塬这番比喻让老朱生出几分豁然,微微点头。 只是,想到另一件事,老朱很快又表情黯然,顿了顿,到底开口道:“皇后……还有标儿……” 朱塬明白老朱想问什么,轻声道:“娘娘得了什么病,乃深宫之事,史无所载。太子殿下是巡视陕西之后,一路劳顿,又惹了风寒。” 老朱在《天书》上就已知道太子薨殁的原因,至于马氏,朱塬的回答也在他预料之中。 片刻不语之后,老朱终于试探道:“有法子么?” 朱塬想也不想就点头道:“有,孙儿今早就和戴太医聊过一些后世医学之事。祖宗可还记得孙儿当初提过的基因之学?” 老朱面露希望,嗯了一声。 朱塬道:“根据基因构造,咱人的寿命极限大概在百岁左右。后世医学发展,虽还没能突破这一极限,但哪怕一般人,活七八十岁都没问题,孙儿来之前,咱国人的平均寿命就已达到了七十七岁。至于更上层之人,活过九十岁稀疏平常,百岁也并不少见。” 老朱听朱塬说完,这些日子压在心中的两块石头终于落下,迫不及待追问道:“要如何做?” 朱塬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长揖道:“祖宗,孙儿说之前,想要先求祖宗一事?” 老朱有些急,不耐道:“莫要多礼了,坐下说,甚么事俺都答应。” 朱塬却没坐下,而是道:“孙儿读史,经常见祖宗因太医治不好病而动辄杀戮。民间有俗语说‘医者父母心’,医者就如父母一样,父母都盼着儿女好,这医者,本性也定是希望能治好病人。更何况还是咱皇家,医者更不敢不用命。只是,人力终有穷时。若一次治不好,祖宗就要杀人,必会让医者对皇家避之不及,甚至让人不敢学医。哪怕祖宗能够强令,也只会让医者战战兢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无法尽力施展。前世,史书所载,娘娘到了最后时刻,坚持不肯再让太医问诊,也不肯服药,因为怕自己身后,祖宗再罪责医者。还有,前世太子病症……孙儿之前也是风寒,几乎没了,都给治了回来。所以,孙儿求祖宗以后……除非有明显过错,否则,千万莫要动辄杀戮医者,这只会适得其反。” 老朱听朱塬说完,没有动怒,而是再次沉默。 朱塬说得很明白。 另一世……娘子,还有标儿,竟可能是因自己杀医生杀得太多,才造成了那结局。 这么呆怔了好一会儿,老朱终于回过神,看向朱塬,莫名透着些疲惫地说道:“过来坐罢,俺回去就立个规矩,当成祖制,以后绝不随意牵连医者。” 朱塬再次躬身一礼,回到桌边坐好。 老朱急迫道:“都应了你了,赶紧说说,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这不能急,孙儿所在年代的新式医学,发展百年,才有……” 朱塬还没说完,老朱已经瞪着眼睛提高声调:“百年?!” 朱塬被吓了一跳,连忙压了压手:“祖宗别急,听我慢慢说。” 老朱依旧瞪着眼。 别说百年,自家娘子……最多可就只能等十五年! 朱塬见老朱一副随时要暴起伤人的模样,连忙加快语速道:“祖宗,孙儿打个比方,从金陵去上都,若是完全不知方向路途之人,还只能步行,或许兜兜转转之下,走一年都到不了。相反,若是准确知道方向道路,还有快马可用者,十天就可抵达。后世医学之所以发展百年才有人均超过七十之寿命,那是因前人不知方向,只能摸索。当下,孙儿知道准确‘方向’,祖宗又可提供‘快马’,因此,只需十年,或就能有所建树。而且,不止医学,孙儿所知其他很多学问,只要祖宗支持,后世同样需要百年的进程,咱们都可大大缩短。” 老朱表情这才缓和下来。 还点点头,看着朱塬称赞道:“你这总能把深奥道理往浅显里讲的本事,倒是很适合当个西席先生。” 朱塬配合笑了下。 这夸奖…… 至少放松下来,没挨打不是? 端起手边茶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朱塬才接着道:“再有,祖宗,后世一些延年益寿的日常之事,不需太深的新式医学也能做。俗话说‘病从口入’,又有说‘积劳成疾’,只要养成良好的日常生活饮食习惯,人就不会轻易得病。” 老朱示意:“说说?” 朱塬想了下,说道:“比如饮食,平日喝水,一定要烧开了喝。还有肉类,绝对不能吃生肉,一定要彻底烹熟了才能吃。对了,还有餐具,银制的餐具最好,比金子都好。” 老朱不解问道:“这些都是为何?” “因为生水、生肉等等,都可能附有细菌和寄生虫,这些是致病之源,孙儿说餐具用银器最好,因这银器天然有杀菌作用……”这么说着,见老朱还是疑惑,朱塬又稍作补充:“这些都是我们肉眼不可见的微小活物,对了,一些寄生虫是可见的,不可见的是细菌和病毒,后世统称为微生物。祖宗可记得我说基因之学里的细胞,人有千百万亿个细胞组成,但那些微生物,大小就只是一个细胞,或者更小的病毒,只是一段基因。” 老朱一针见血:“俺当初就好奇这个,既看不见,你又如何得知?” 朱塬道:“只是肉眼看不见。我上午还与戴先生聊起,可以做一种显微镜,就是将物体……不是本身,是影像,放大数百倍上千倍,这样咱们就能看到各种微生物。看到了这些导致疾病的微生物,才能找到对症下药的应对之法。” 老朱带着些狐疑地追问:“这甚么显微镜,你能做出来?” 把物品,哪怕是影像,放大数百倍上千倍,在老朱看来,也简直和神仙道法相差不离了。 “原理是很简单的,”朱塬说着,走到旁边书案上,取了一页白纸过来,又沾了杯中一滴茶水,点在纸上:“祖宗请看,透过这滴鼓起的水泡,纸上纹理是不是放大了一些?” 老朱直接站起了身,从上到下观看。 果然,相比周围,那滴水下方的纸张纹理明显放大了不少,更加清晰。 朱塬见好奇的老朱又亲自弄了一滴水如法炮制,然后又弄了一滴,好像找到了新世界,只能让祖宗边玩边说:“这是后世常见的放大镜,一面放大镜如果能放大三十倍,两面放大镜叠加,三十乘以三十,就是九百倍,基本就能看到大部分微生物。祖宗,做这放大镜,后世用玻璃,当下,可以用透明水晶替代,因此需要寻找水晶矿藏。这水晶用途其实很大,不只是显微镜,还能做望远镜,还有矫正人之视力的老花镜、近视镜等等。” 老朱玩够了,终于坐下,点头道:“俺稍后也着重吩咐一下,让将作司尽快找寻水晶矿。你……刚刚那甚么日常,接着说。” 朱塬道:“再比如平日里使用的各种家具器皿,含有铅、汞的东西要远离,这些金属都是有毒的,长时间接触会对人体造成很大损害,更别提道家那样练成丹药服食,更是与自杀无异。另外……太多了,祖宗,孙儿一时也想不过来,等最近几日慢慢列出一个章程,再送给祖宗吧?” 老朱想想也是,点头同意,思维敏捷地重新转回之前话题:“还有那新式医学,要如何开始?” 朱塬道:“首先是人,后世有专门的医科大学,每年能培养成千上万医者。咱们现在远到不了如此程度,但也要集中一批愿意学习钻研的医者。另外,祖宗,孙儿还建议挑一批女子学医。” 老朱倒是没有立刻不满,而是问道:“为何选女子?” 朱塬道:“女人的病症,总是要女人来治更合适些,后世女医者数量并不比男医者少多少。” 老朱又想到马氏,为了妻子,这点事根本不算事,很快道:“俺准了,你就负责挑人。” 朱塬又道:“还有,后世医学,一些作为,可能有悖于当下伦理。” 老朱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等朱塬继续。 朱塬道:“比如解剖之学,祖宗听名字应该明白何意。想要医学得到发展,首先就要更加深入了解人体,因此,这解剖之学,可说是后世新式医学的一个根本。” 这么说着,朱塬察觉老朱表情有些怪异。 想了下,忽然明白,连忙道:“祖宗误会了,不是活人解剖,是解剖尸体。后世解剖来源,一是处决的极恶重犯,二是愿为医学贡献者生前主动表态捐献的遗体,这都是有章程的,不会乱来。” 老朱听到不是解剖活人,也放松下来,稍微斟酌,还是很快同意道:“你放手去做,将来若有人聒噪,俺把他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 我可没打算亲自上手啊! 内心念叨一句,朱塬刚要开口,忽又想起另一件事,转而道:“祖宗,还有件相干也不相干的事,大事。” 老朱疑惑:“何事?” 朱塬道:“上午与戴太医聊起疾病起源,总之,当下大军在外征战,最最要紧一事就是处理尸体。无论人之尸体,还是鸡鸭牛羊,都必须严格进行掩埋。当下已经是春日,天气转暖,若尸体不及时掩埋,很容易引发疫病流行。祖宗要知道,传闻中那大汉名将霍去病就是死于匈奴故意丢弃牛羊尸体造成的疫病。因此,祖宗最好尽快发一道严令,战场内外,无论敌我,无论是人还是其他,一旦战事间歇,第一件事,就是要掩埋尸体。” 这么说着,朱塬倒是又想起自己醒来时的那个小村庄。 当时浑浑噩噩地随着逃难人流走了一天,现在已经完全忘了那小村庄具体在何处,他只希望那些被战火殃及的可怜人都已入土为安。 老朱也敛起表情。 他更能深刻体会这疫病的可怕,当年…… 不愿再回想那段心酸往事,老朱表情严肃道:“俺回宫后就立刻让人快马传令下去。” 朱塬想了想,说道:“既如此,祖宗,暂时没有其他了,还是孙儿刚刚所说,这新式医学终究非一两日可以建功,只能徐徐图之。” 老朱梳理过两人之前的各种讨论,记下重点,也没再急着深入,点了点头。忽地又转了话题,盯着朱塬沉声问道:“塬儿,那《天书》之上……你实话告诉俺,老二和老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005章:如何做 突然的话题转弯让朱塬差点没反应过来,见老朱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才明白。 是朱樉和朱棡。 秦王朱樉死于洪武二十八年,而且,按照史书所载,死因很不体面。晋王朱棡死于洪武三十一年,只比朱元璋早了两个月。 考虑到那几年是皇权交接的关键时刻,朝廷内外各种震荡,秦王和晋王又是法理上对皇太孙朱允炆最具威胁的两位潜在继承人,不得不说,他们先后死在这两个时间点,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造反死的? 被皇太孙暗算? 还是诸王内斗? 甚至,为了皇位传续不出波折,被皇帝陛下赐死的? 而《天书》上,朱塬只是简单写下了两位藩王的去世时间。 面对老朱逐渐严厉起来的目光,朱塬再次起身跪倒在地,说道:“祖宗,史书所载,两位……小祖宗都是病死的,是否还有其他内情,孙儿真不知。” 既然按照某个死党的身世认下了自己是秦王一系,无论如何,也要为尊者隐。 因为苛待下人被三个老妇毒死这种事情,虽然前世朱塬第一次看到就觉得疑点重重,但还是不打算说出来。 至于晋王,朱塬就不记得这位有什么其他身后传闻了。 老朱沉着脸,见朱塬跪地不起,却是加强语气继续追问:“因樉儿是你祖宗,才不肯说么?” 你们都是祖宗啊! 朱塬内心哀叹,稍微斟酌,说道:“祖宗,孙儿刚刚就说过,因为孙儿这只‘蝴蝶’,历史走向已经完全偏离,祖宗没必要再追究曾经如何,祖宗要考虑的,只是这一次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怎样的结果? 朱元璋顿时怔住。 这些时日,老朱一直沉浸在《天书》所载的种种事情上,看到另一世那生前身后的种种,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但,最近想了那么多,他恰恰还没考虑过自己究竟想要甚么这个问题。 因为,《天书》困扰之下,老朱更担心那书上所载种种,会不会就是他最终的宿命,怎么改都改不掉?直到朱塬刚刚说‘蝴蝶效应’,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才算解开了他最近的心结。 现在问题来了。 如果一切可以改变,自己……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 沉默片刻,老朱看向地上的朱塬:“起来罢,俺不问了。” 朱塬这才起身,重新坐好。 又是等待片刻,见老朱还是沉默不语,朱塬照例主动挑起话题:“孙儿前世阅读与祖宗相关的史书,祖宗曾公开对群臣谈过汉高祖和唐太宗,祖宗说自己不喜欢高祖的‘株夷太甚’,更希望如太宗那样大业既定后群臣‘卒皆保全’,相共始终。祖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祖宗在修建中都时特意吩咐一同修建了诸位公侯的宅邸,希望将来与群臣一起归乡永享富贵。还让皇子公主们与诸功臣勋贵联姻,结成亲戚。只是最后……造化弄人罢了。” 老朱微微抬手:“莫说这些了,俺那身后,怕没甚么好名儿。” 朱塬还是很代入曾经某个死党地坚持又道:“祖宗做得一点都没错,就像那同样定都金陵的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雄才大略,若非忽然暴病而亡,或也能如祖宗一样统一中原。刘裕死后留下一群功臣宿将辅佐只有十七岁的少帝刘义符,那些在刘裕生前俯首帖耳的功臣宿将,只是一年,就害死了刘义符,把控朝政,刘宋国祚也只撑了五十年,就被权臣萧道成所篡。” 朱塬说完,老朱表情果然好了一些,哪怕这些话是自己‘后世子孙’说的,偏向明显,但也总算有人能明白他的苦心。 再次看向朱塬,老朱道:“你刚刚说……若俺这次想要个好些的结果,该如何做?” 朱塬道:“祖宗,我们之前讨论的新式医学,就是最关键的一位解药。” 老朱不解。 朱塬道:“不只是太子殿下,大明好几次重要的国运转折,都是因帝王早逝而起。如宣宗去时,英宗才八岁,没有过良好的教育与磨砺,根本不知如何当皇帝,这才有之后的土木堡之祸。再如武宗,因早逝,身后无子,堂弟朱厚熜即位,是为嘉靖,在后宫炼了几十年的丹……” 说到这里,见老朱已经开始吹胡子,朱塬没再举例,而是给出结论:“孙儿在后世纵观大明十六帝,凡是经过精心培养又在成年后继承大位的皇帝,做得其实都还不错。其他年少继位或不是嫡出继承人没经过培养的,往往都酿成大祸。而这根子,就是那些意外早逝导致的皇权无法稳定传续。” 老朱再次沉默。 太远的……除了让他生气,没更多感受,但,想到自己长子,他明白朱塬的这番话,确实是一道难得的解药良方。 于是道:“这新式医学,你亲自操持,尽快做起,不管用到甚么,俺都给你。谁敢对此阻拦聒噪,俺还是那句话,砍了送来解剖。” 朱塬见老朱说得郑重,也再次起身,长揖答应。 等他再次坐下,老朱接着又道:“说说其他罢。” 其他? 朱塬很快反应过来,这新式医学,解决的还是一个‘身’的问题,但新医再好,也医不了人‘心’。保障皇权稳定传续的前提下,老朱显然还是想要一个‘皇家父子兄弟和睦’、‘朝堂君臣相共始终’的完美结局。 稍微梳理,朱塬记起一个人,笑着道:“祖宗,我们可以从华高说起。” 老朱立刻露出嫌弃表情:“提那夯货作甚,才让他帮你做些事,就开始替人说好话了?” 朱塬没在意老朱知道这两天的事情,而是道:“《天书》之上,孙儿没提华高,但这其实却是很值得一提的一个人。” 见朱塬说得郑重,老朱稍稍收敛表情,示意他继续。 朱塬道:“根据孙儿读到的历史,大概是平定张士诚之后,华大人就开始寻求退隐,不再领兵出征。” 老朱微微点头。 这一节他当然知道。 平定张士诚之后,诸将叙功,华高也是排名靠前的,因此得进从一品荣禄大夫,兼湖广等处行省平章。 这之后,老朱想让华高继续参与南征,那夯货却找各种理由推却,最后只要了一个为大军北伐督送粮草的边缘差事。 上回吃错药,华高更是彻底撂了挑子,闲赋在家。 朱塬接着道:“祖宗登基后的前三年,华大人一直推脱各种差事,直到洪武三年,祖宗大封功臣,华大人虽然封侯,却拿到了六公二十八侯中最低的一份年俸,不仅如此,祖宗还只允许华大人后代将来继承他五分之四的俸禄份额,这在诸位可以世袭罔替的功臣中是独一份。” 老朱知道朱塬有特别想法,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道:“那夯货,不干事情,还拿甚么俸禄!” 朱塬顺着老朱语气:“正是感受到祖宗的嫌弃,没办法,洪武四年,华大人重新向祖宗要了一个修备广东边防的差事,去了南方。只是,不到一年,华大人就在巡视琼州时得急病而死。华大人死时依旧无子,追封为巢国公,后位列功臣庙第十一。” 老朱顿时沉默。 虽然不喜欢华高的懈怠惫懒,但他并没有忘记这位老兄弟的功绩,当年若不是有巢湖水师,他也不可能渡江拿下应天,建立当下基业。 朱塬打量着老朱表情,等待片刻,才又继续道:“祖宗读史,应该知道古往今来诸多名将的急流勇退,这其实是君臣之间相互成就的一个不错结局。对于祖宗来说,有将领愿意主动放下兵权,祖宗该是大加奖励,而不是嫌弃。” 说到这里,朱塬短暂停顿,让老朱消化一下,接着道:“这就是孙儿要说的。无论是文臣武将,为了国家长远稳定考虑,都不能长居其位。后世对此的解决方案有两个,一个是任期制度,当下其实也有,只是不全面。后世上至中书丞相,下到乡村里长,都是有任期的,而且往往还规定一个位置最多做几个任期。然后或升职,或调任,或辞退。另一个,是退休制度,后世普遍的退休年龄是六十岁,高位者或能做到七十岁,但无论如何,到了年龄,都要退休。这些制度的好处,一个是可以避免陷入僵化,通过不断更换新鲜血液,保持朝廷活力。另一个,就是避免尾大不掉。特别是军事层面,武将长期掌权,尾大不掉也就必然。若上位者不能时时警惕,将来难免兵戈相向。” 其实,这段话中,朱塬还隐藏着一个更上的指向。 只是这一点不能说。 至于将来老朱能不能自己领悟,朱塬觉得这就不是自己的事情了。 爱咋咋地。 突然穿越过来,前世该享受的都享受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朱塬的心境其实变得很淡,能舒坦地好好活就好好活着,哪怕活不了,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可留恋。 人生不过百年啊。 老朱认真听完,虽然又多了些新词,但他还是大致明白。短暂沉吟,左右看了看,起身走到窗边书案旁,拿了纸笔过来,一丝不苟地记下‘任期制度’和‘退休制度’两个关键词。 写完看了看手中这支精雕细琢的钢笔,乜了眼桌对面朱塬:“你这笔倒是比给我的还好。” 朱塬尴尬,又坦诚道:“孙儿知道祖宗节俭,怕送太好的挨骂。” 朱元璋也没生气,再次笑骂一句:“你这油滑性子啊!” 朱塬能感受到老朱心情不错,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一下:“孙儿不是油滑,这是得体。再者,孙儿送祖宗的两支钢笔,只是看着简朴,其实也是极好的。要知这金属錾上花纹容易,只是个耗时间的问题。想要上漆,还要保证不轻易脱落,就很难了。孙儿还在让工匠们不断完善上漆工艺,打算作为传家秘方……” 见朱塬越说越来兴致,老朱打断道:“莫说了,你如此才华,耗在这些个奇巧之事上作甚?” 朱塬小小反驳:“祖宗,这可不是奇巧之事,都有大学问在其中。而且,后世有一句话,孙儿非常喜欢,叫‘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倒是像你做人,”老朱也来了些兴致,多问一句:“此话出自何处?” 朱塬道:“后世有四大名著,三本出自咱大明,另一本来自清朝,名叫《红楼梦》,这句话就出自其中。” 老朱听朱塬有意无意提起自家朝代出了三本名著,果然挺满意,倒是没有追问,而是又笑着指东打西:“这写《红楼梦》的,该也是个如你一样的油滑人。” 朱塬摇头:“祖宗这次可猜错了,其中有大故事呢。” 老朱没开口问,只是看过来。 朱塬道:“这写《红楼梦》的,名为曹雪芹,其所在曹家是当时清朝皇室的家臣出身,恰好也扎根在这金陵城。当时的康熙皇帝一生六次南巡江南,曹家接待了五次,前后花费了数百万两银子,因此导致家族衰败。到了曹雪芹这一代,已经落魄到‘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境地,他写的《红楼梦》,正是参照自家往事,记载了一个大家族从兴盛到落败的前后故事,开篇就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老朱听完,没有提及最后的诗句,倒是敏锐抓住其中一个点,不喜道:“这康熙皇帝六次南巡,比那隋炀帝还要荒唐了。” 朱塬摇头道:“错了,清朝的康熙和乾隆祖孙两个一生都是六次南巡,只看他们亲信的近臣都因此破家,可想而知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但他们在史书上依旧是好皇帝。相比起来,孙儿刚刚提起的武宗,登基后也想要南巡,群臣谏阻,武宗生气打那些人板子,不小心打死了人,就消了念头,不再提南巡之事。但在史书上,武宗还是个几近于昏君的荒唐皇帝。” 老朱一时沉默。 朱塬很快继续道:“其实很简单,后世有一句话: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下也有类似的话语,胜者为王,败者贼寇。仅此而已。” 茶室内安静了片刻,老朱终于开口,摇头道:“莫再说这些无用话语。倒是你这么一提,俺又想起,说过了对下之道,再说说咱自家罢。你之前所说,要送俺五百年国祚,加上原本那二百七十六年,共是七百七十六年。若真有这七百七十六年,比那秦汉唐宋都要长了,俺也满足。只是将来,那子子孙孙的,不能再如你《天书》上所说,被人割麦子一样屠了,这些都想想。既然你来了这儿,将来也有你子孙在里面,谁也跑不掉,想想,想个结果给俺。” 老朱念念叨叨了一长串,朱塬却只觉得一只又一只乌鸦从额前飞过。 五百年国祚…… 祖宗您还记得这事儿呢? 和自己亲亲的二十三世孙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吧! 老朱见朱塬微微张嘴一时无言的模样,冷哼一声,说道:“莫以为俺忘了,今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有你好看!” 第006章:画大饼 面对老朱的虎视眈眈,哪怕明知他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朱塬还是快速动起脑子。 对面,老朱反而悠闲起来,端起茶水啜了一口,又转向刚刚记下两个词汇的那页纸,似在斟酌,间或又写上几笔,偶尔抬头瞄朱塬一眼,说道:“好好想,俺等着。” 朱塬考虑过类似问题。 并没有太仔细。 毕竟那五百年国祚的话语,很大程度上,确实只是个噱头。 至于具体细节,朱塬当时的想法是,三年之后,如果能够挺过那一关,再说。 现在,三年的缓冲期没了,只能现想。 很快感觉有些头晕。 不敢说。 担心老朱觉得自己是故意推脱,再拿来马鞭抽几下让他清醒清醒。 等老朱慢悠悠地不时瞥着他喝完了一杯茶,朱塬告罪起身,也从书案上取了一页纸,还有炭笔和直尺,回到位置上开始绘图,一边道:“祖宗,江山传续,根本还是那两条腿。任何一个国家,解决了百姓温饱,教授了百姓礼仪,至少大乱是不会有的。不过,既然祖宗当下问的是国祚问题,咱们就围绕这件事讲一讲。”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飞快完成了一张只是形似细节上难免错漏百出的世界地图。 刚添上了长江和黄河的走势曲线当地标,并注写‘大明’二字,朱塬就感觉有人靠近,扭头见是老朱,正要起身,已经被按住肩膀:“你这身子……坐着罢,俺在边上看。” 朱塬只能乖乖坐好。 老朱已经看向朱塬绘出的地图:“这是甚么?” “世界地图。”朱塬解释一句,又道:“祖宗,孙儿坦白,如果只是‘大明’,七百年国祚,孙儿真不敢保证。不过,若要我朱氏保持七百年长盛不衰,孙儿有办法。” 老朱没有生气。他其实也明白,七百年国祚,真得很难,只是疑惑:“此二者,有何差别?” 说着倒是想起,朱塬之前有过‘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之语。对于两个人的初次问对,其中各种细节,老朱可是记忆深刻。 朱塬道:“祖宗,请容孙儿从这世界地图讲起?” 老朱抛开那些念头,点头道:“讲罢。” 朱塬道:“首先要讲一些地理之学,祖宗应该知道天圆地方的说法,其实不然,天地实则都是圆的,咱们人类生活在一个巨大圆球之上,后世名曰‘地球’,天空只是笼罩地球的一层气态外壳。地球直径有八万里,广袤非常,因此,处在其上之人才会觉得地是平的。”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忽然又想起他当初那些话。 若没有《天书》,不知道朱塬的根本,他就无法施展,因为自己不会相信他的话。 确实。 这甚么…… 又开始说‘天书’了。 于是下意识提问,而且是诸多第一次听到类似理论都难免产生的疑惑:“咱们若在一个球上,为何……不会掉下去。” 朱塬把炭笔摊在掌心,轻轻抛了抛:“祖宗请看,孙儿抛起炭笔,它并没有飞走,而是落下,这就是我们不会掉出去的原因。地球有一种引力,将我们牢牢吸附其上,这些与今日话题无关,祖宗暂时不需了解。孙儿再说一些祖宗需要知道的,地球本身一直在转动,每转一圈十二个时辰,因为是转动,它总会有一面朝向太阳,一面背向太阳,于是也就形成了白天和黑夜。” 老朱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朱塬这才再次向桌面世界地图示意:“这是地球摊开之后的平面地图,孙儿记忆有限,错漏很多,但可做参考。” 这么说着,朱塬用直尺在赤道位置描了一条虚线,标上‘八万里’三个字,才接着道:“今年,按照后世通用西方历法,是西元1368年……” 说着话,朱塬又用炭笔在旁边写下几个阿拉伯数字,稍稍解释:“祖宗,这是阿拉伯数字,比汉语数字更加简洁,也更易于表达,咱华夏想要从农业时代更进一步,这种数字是必然要推广的。这也暂且不提……” 老朱在旁张嘴,想要让朱塬提一下,朱塬已经继续:“西元1368年,算是14世纪,世纪是一种时间单位,每个世纪为100年。而之后的一两百年,具体孙儿也说不清,总之,这个世界开始了探索海洋发现新陆地的大航海时代,并且先后诞生了几个领土遍及全球的海洋霸权国家。” 说到这里,朱塬看了眼老朱:“祖宗可记得我在《天书》中提到的英国?” 这么说着,朱塬又在世界地图左上角某处标上‘英国’二字。 老朱也回道:“俺记得,是一八四零年与清廷打那个……甚么战争的那个。” 朱塬没有转向这些破事,只是点头,示意自己标下位置:“英国在这里。它最初的国土面积不及我华夏一个行省,人口只数百万。然而,借助大航海时代的红利,英国迅速崛起,一度号称日不落帝国,其海外国土,又称为殖民地,遍布世界各个大洲……” 朱塬说着,迅速在记忆中几个位置都标上了‘英’字。 老朱抓住了一个词,打断道:“何为日不落帝国?” 朱塬道:“就像孙儿刚刚特意解释,这地球,总有一面朝向太阳,而英国巅峰时期国土之广袤,使得这个国家总有领土处在白天,因此号称‘日不落帝国’。” 作为一个帝王,老朱听到这里,目光中不知不觉已经带了几分向往。 还有野心。 朱塬接着道:“英国的种族,如咱被称为汉人一样,他们叫做‘昂撒人’。英国大概从16世纪开始崛起,一直到孙儿回来的21世纪,五百年时间,哪怕其海外领地纷纷脱离,但说英语的昂撒人却一直控制了这个世界。孙儿来之前,英国已经衰落,但在这个世界将近两百个国家中,国力依旧保持前十位。而作为同源同种的兄弟之国美国,转而成为世界第一强国。主流的五个昂撒人国家,共同构成‘五眼联盟’,一起控制这个世界。” 说到最后,朱塬抬头看向老朱:“祖宗,可有感悟?” 老朱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又不是太清晰,抬起大手就把朱塬脑袋扭回去:“不许磨叽,接了说。” 朱塬委屈。 朱塬留在心里,乖乖继续:“在孙儿看来,咱大明,只听这国号,才最该成为疆土遍及全球的日不落帝国。而且,咱们也拥有这能力。哪怕一两百年后,那英国之前的海洋霸主,名曰‘西班牙’,同是初始国土面积只有我大明一个行省大小的国家,西班牙海军号称‘无敌舰队’,最鼎盛时期不过大小船只一千艘,而我大明水军,当下拥有的船只应该就已经远远不止一千艘了吧?” 老朱微微点头。 朱塬又补充道:“而且,如孙儿刚刚说医学之事,咱最大的优势,还是知道方向,且不只是方向,还有后世这些国家崛起的模式作为‘棋谱’,知道该往哪落子,该向哪使力,不必走太多弯路。英国几百年才成为日不落帝国,咱们或最多只需两三代人。” 老朱认真听着,只觉心跳缓缓加速,一股可称作激昂的情绪冲上头顶。 朱塬开始收束自己的思路:“孙儿不敢保证大明七百年国祚,但可让咱朱氏七百年兴盛。这方案就是,向外扩张,如同英国那样,提前成为全新的‘日不落帝国’。以往,只在华夏之地分封诸王,比如我大明当下领土,东西南北都不过五千里左右,不够大,龙椅也就那么一个,难免兄弟相争。祖宗再看这图,若能在八万里广袤地域分封,诸位皇子,若是没雄心,就安心留在故土享福。若是有雄心,不必再惦念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带兵打出去,只要能力足够,别说打下一个不亚于我大明国土的领地,哪怕打到天边,将来甚至打上月亮,都没问题。打下来,就是自己的,自己当皇帝。而且,因为远离华夏,兄弟们分得开开的,哪怕有些小纷争,但各自都有了自己一摊,也不会非要你死我活。反而更容易如那‘昂撒人’一样,因为同源同种,将来同气连枝。” 说到这里,朱塬再次在大明领土上虚划了一下:“到时候,哪怕‘大明’衰落了,其他地方,还可能有一个同样出自我朱氏的‘大秦’、‘大楚’、‘大赵’、‘大晋’、‘大燕’。可以想见,因为是同族兄弟,任何人想要在任何一个‘朱氏’国家改朝换代,都要考虑其他‘朱氏’王朝的想法。就算是最差情况,篡位者成功了,也不敢肆意屠戮我族后人,最多不过遣送去其他朱氏王朝。祖宗,你觉得孙儿想法如何?” 朱塬说着抬头,恰好见老朱喉结滚动,大大咽了一口唾沫。 老朱感觉嘴有些干,直接端起朱塬茶杯就一口饮尽。 若不是看了《天书》,若没有朱塬拿‘英国’来举例,其他人如果对老朱说这些,大概率还是会被他当做大放厥词试图蛊惑君上的狂悖之人,直接拉出去砍了。 怎么可能?! 当下,想想那只有大明一个行省大小的甚么‘英国’都能成为日不落帝国,凭甚么自家不能? 若真能完成这布局,将来一群皇儿分据四方,遥相呼应,相辅相成,确实,莫说甚么七百年,千年兴盛又有何难? 看了眼自己的宝贝二十三世孙,老朱嗓音莫名沙哑,再次问出之前的某个问题:“要……如何做?” 画完大饼,接着就是泼冷水。 朱塬道:“祖宗,饭要一口一口吃,孙儿的经济之学,就是强盛之根本。咱们必须先统一了中原,再发展经济,初步完成工业革命。呵,这工业革命,祖宗之前好奇铁器时代之后是什么,其实,孙儿说的那几个时代,都只能算农业时代,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这需要通过工业革命来完成。咱们只需要实现最初步的工业化,就能对海外诸多还处在石器时代的异族形成碾压之势。到时候,再向外扩张,将轻而易举。另一方面,咱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时间。曾经那些全球性的霸权国家,都是在一两百年后才开始崛起,这就是说,咱们还有至少两百年的时间从容布局。” 老朱认真听着,也记起来。 那本《天书》里,就有所谓‘工业革命’的字眼。 农业时代之后,是工业时代。 工业时代是甚么? 老朱再次想起,那清朝,被人家工业时代的国家,几千人就破了京师,那大概就是工业时代的力量罢? 缓缓吐了一口气,老朱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 饭要一口一口吃。 这个他擅长。 打定主意,老朱看向朱塬,说道:“既然提起那经济之学,你这又好转了,那未完成的‘生产’之道书稿,还有‘分配’一篇,这些时日赶紧给俺写出来。还有,你也不用再怕自己是甚么‘蝴蝶’了,其他好的治国兴邦法子,都给俺提出来。” 又来! 朱塬抬头看向老朱,表情可怜道:“祖宗,孙儿午睡没休息好,思考这些又耗费心神,头有些晕了,今天咱先到这里吧?” 老朱见朱塬小脸果然有些白,内心怜惜,想想来日方长,只能点头。 到底不甘心,又搭住朱塬肩膀捏了捏:“既是来了,为何不挑个健壮些的身子,弄个病秧子糟践自己。” 朱塬:“……” 当我想来? 而且,祖宗您就庆幸吧,还好附身了个带把的,要不然,咱当场就撞墙回去了。 老朱虽然不再继续压榨朱塬,还是没走,转到另一边坐下,继续用那支钢笔开始书写,一边道:“莫要再喊祖宗,若顺口了,被外人听到不妥,你自己称呼也改改。” 朱塬其实也不想喊! 因为总让他想到《红楼梦》里的贾母。 短暂斟酌,朱塬试探道:“祖上?” 这是个谐音梗。 老朱听着,瞬间理解。‘祖上’同音‘主上’,当然又不等于‘主上’。 其实对于称呼,老朱也习惯了下面人的乱七八糟。 有人喊‘主公’,有人喊‘主上’,有人喊‘陛下’,有人喊‘上位’,有人喊‘主子’,前几日浙西又送来了一些儒士,称呼更是五花八门,‘万岁’、‘官家’、‘老大人’等等都出来了。 老朱对此的态度,只要知道是喊自己就行。 没有强令更改。 没法改。 就像跟了自己最久的一些老兄弟,想要在后来者面前显示身份,坚持喊‘主公’,他总不能摆架子说咱是皇帝了你们以后不能再这么喊。 那就伤人心了。 朱塬这个‘祖上’,倒是绝无仅有的独一份儿。 还不会被外人看破。 于是点头。 还想笑骂一句油滑来着,想想这小子今天说了这么多……就不骂了。 快速把今天从朱塬这里听到的一些想法记下,老朱连带朱塬绘制的那幅简易世界地图一起卷起来拿在手中,站起身,又看了看那支钢笔,想起一事,说道:“还说要做几支精致些的赏给标儿,看来你这藏有现成好的,拿出来俺瞧瞧。” 朱塬陪着老朱一起出了厅堂,在门口喊来赵续吩咐几句。 赵续很快捧了一托盘十几支钢笔过来,都是这些日子做出最好的一批,托盘上还有用陶瓷瓶子盛装的专用墨水,定制的陶瓷瓶子,与后世墨水瓶类似,连瓶口都带螺纹,配铜制瓶盖。 老朱直接拿起一支缀满各色细碎宝石的钢笔,却是似笑非笑地瞄向朱塬。 朱塬连忙赔笑道:“这是女式钢笔,恰好适合给娘娘。” 老朱轻哼一声:“皇后才不喜这种。” 说着示意赵续道:“都给俺包起来罢,还有这……这墨水瓶子恁花哨作甚,还装不了多少,再拿几瓶来。” 朱塬:“……” 不喜欢还要都拿走,咱不带这样的。 等赵续去打包,老朱又看到西墙上的破口,说道:“那里,让将作司……唔,你这宅子也小了,往外扩扩罢,不能进了门就是花园。俺见这岛也就百来亩,都圈下,具体如何改建,明儿我让单安仁过来,你和他商量,一应开支都从公上支取。” 朱塬:“……” 这不对啊? 不过,想想又对。 老朱自己是节俭,但对子孙……那也是真的好。 当下,朱塬再看向老朱,差点要脱口而出:祖宗,钢笔您还要吗,我再做十几斤出来! 随即又悲伤了。 自己这体力,连当下的破园子都走不过来。 赵续包了笔墨送来,老朱让侍卫拿了,又让朱塬停步不用相送,自己直奔那墙上破口而去。 等老朱身影终于消失,朱塬一屁股坐在檐下台阶上。 好累! 朱塬没有前世很多国人那种如果历史怎样怎样后来的中国会如何如何的情绪。 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前世财富积累越多,地位越高,朱塬对很多事情其实是越悲观的。过去如何,现在如何,将来如何,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个人,让自己活好就是。 然而,到了这里,朱塬不得不为老朱画出一个又一个大饼。 将来? 恰如老朱今日点破的那一点,历史既然改变,将来,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既然一只蝴蝶都可能造成一场飓风,哪怕知道方向,哪怕拥有‘棋谱’,也难挡太多的变数。 朱塬正无聊思考人生,身边很快有人围了过来。 写意语气里满是关切:“小官人,快起来罢,地上凉。” 朱塬抬头看去。 这么坐着,一个个就更高了。 朱塬点了点女人里最高的青丘,应该超过一米七,自己哪怕站着也只到她胸口:“来,背我回内宅。” 青丘听话地上前。 很快趴在女人身上,香香软软的,朱塬就不思考人生了,脑袋埋在女人脖颈间,又笑:“想不到我也能体会童养媳的感觉。” 青丘脸庞微红。 朱塬磨蹭着嗅了嗅,赞道:“好香。” 说着还小小咬了一口,在那白皙上留下一朵小草莓。想起一事,又问:“对了,你女儿接过来了吗?” 青丘行走间的身子微微一僵,很快重新前行,小声道:“接来了。” 朱塬道:“接来了就好,就是名字要改,叫什么不好,非叫绿茶。正所谓男《楚辞》女《诗经》,等我抽空再翻翻《山海经》,给她挑个好名字。” 青丘:“……” 周围:“……” 只有洛水轻笑了一下。 小官人在逗趣,都听不明白。 这么想着,洛水还看了眼青丘。 这女人…… 她对青丘的评价只有三个字:不自知。 对自己美貌不自知,小官人对她好也不自知,整天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突然没着落一样。洛水觉得吧,或许,大概是这女人从小没被人好待过,才会如此。 事实应该就是这样。 否则,出身似乎也不错,稍微聪明些,有主见些,也不该被送作二房。二房就二房了,有了女儿,竟然还会被卖掉。 很快来到内宅卧房。 朱塬坐在床上,任由女人们给自己脱掉外袍鞋子,看向脚边的青丘,发现一事,笑问道:“我又发现一个问题啊。” 大家看过来。 朱塬道:“这年代应该开始裹脚了吧,你们为什么都没有裹脚,怪不得青丘刚刚背我那么稳当?” 四个女人顿时都怔住。 青丘还软在了地上,一副被揭破的可怜模样。 连一向解语的洛水都开始躲闪目光。 朱塬见姑娘们不动,自己脱掉了夹袄,只剩小衣,拉开被子自己躺下,笑着道:“怪不得青丘和洛水你们都那么便宜呢,看来我还是上当受骗了。” 青丘垂着头开始掉泪。 洛水见小官人脸上的笑意,放松一些,小小反驳:“小官人,奴不便宜。” 朱塬摆手:“好啦,我可没说自己喜欢小脚。好好的脚丫裹成畸形,那简直可怕。抽空我就和陛下聊聊,颁布一道法令下去,禁止再有裹脚的行为,谁家父母敢再强迫女儿裹脚,拉出去打三十大板……” 说着说着,朱塬困意袭来,声音越来越低。 又抬臂,捉住写意配合地伸过来的一只小手:“我即兴作了一首《念奴娇》,听听,可不可以传诸后世,”说着开始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写意听着,看向旁边留白,面露担忧。 这不会又要…… 留白小心提醒:“小官人,这是苏东坡旧词。” 朱塬被打断,假装生气地睁眼瞪过去,放开写意小手,转过身换了个舒服姿势:“都出去吧,小官人我要睡觉了。不许馋我身子,我这小身板可受不了你们折腾。” 说完又开始念叨:“唉,大明就是这点不好,连个文抄公都做不了,我总不能抄四大名著吧,那多累,更何况几百万字啊,谁记得住,我特么又没系统……” 第007章:又升官了 第二天,朱塬吃罢早饭,刚处理过一件小小的家常,就迎来了‘好’消息。 又升官了! 刚刚才提升还没多久的正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再上一级,进为正三品翰林学士。 这次不像之前,有一份很正式的圣旨。 听得出,是老朱亲自写的,很白话,各种夸赞。其中一句‘所献学问,不亚于儒家之立言’,让朱塬压力山大。 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这是无数虔诚儒生一辈子的最高追求。 虽然吧…… 但就这一句,要得罪多少老夫子啊! 祖宗您夸就夸吧,害我作甚? 不仅如此,老朱还另外给朱塬加了一个新设的太医院副使官衔,秩从三品,仅次于正三品的太医院使。 老天爷睁开眼吧。 我一个连半页医书都没翻过的医学白丁,竟然成了大明最高医学机构太医院的二把手。 好吧。 以后看谁不顺眼,咱就上门给他治病。 圣上亲封的太医院副使,你竟敢说我开这二斤砒霜不管用,你这不是针对我,你这是针对皇帝陛下,你这思想很危险呐! 大宅的待客厅堂内。 朱塬送走了赶来传旨的另外一位翰林同僚詹同,瘦小身子盘腿窝在铺了厚垫外套一张棕色熊皮如同后来沙发一样的宽大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地浏览附带的一份赏赐单子。 从来升官发财。 既然升了官,赏赐当然不会少。 首先就是一百二十顷田的大手笔。 明制一顷是100亩,一百二十顷,就是1万2000亩。虽然吧,这次赏赐的田地比较远,在苏州,想来是抄没张士诚及其所部而得。但可以想见,那边的田地与朱塬之前所得肯定不相上下。 毕竟‘苏湖熟,天下足’啊。 当下乱世初定,土地不值钱,但也只是相对。 类似一年能有两石左右好收成的上等水田,朱塬觉得,怎么着,也得十两银子一亩,这就等于老朱一次赏了他12万两白银。 其次,敕建府邸一座。 这个昨天就说过,但要把当下这座岛一百多亩地全部圈下,造价具体多少……难说。 再者,就是男女仆婢各五十。 暂时还没看。 与前三样相比,后续林林总总的钱帛奇珍,只是稍稍浏览,少说又是几万两。 几万两啊! 写意掀开帘子探头,见自家小官人盘腿而坐神游天外的模样,轻唤了一声,等朱塬回神,才和身后留白一起走进来:“小官人,陛下给的赏赐,你可要亲自清点么?” 朱塬没答,示意旁边桌案,留白立刻小步上前,倒了水,送到自家小官人手里。 啜了一口温热清茶,放下杯子,朱塬再次看向那份单子,片刻后才抬头,仰天而叹:“我只是个孩子呀,为什么要承担那么大的责任?” 叹完转向抿嘴不语的两个丫头:“写意,你说我改个名字,叫朱帕克,怎么样?” 写意:“……” 小官人又开始了。 朱塬可不是矫情。 这些日子,他也摸清楚了老朱的一个性子:给你的越多,要的也越多。 老朱可不做亏本生意。 现在,一下给了这么多,朱塬觉得吧,自己接下来会比生产队的驴还惨! 就比如这份单子里,其中一样,老朱明显没忘,还比上次多了一倍。 两百刀各色纸张。 这下能装满一间屋子了。 朱塬正和两个妮子闲扯,帘子又被拉开,青丘小心地捧着一匹锦缎进来,展示给朱塬说道:“小官人,有个内侍摔了一跤,这……弄污了。” 说着送到朱塬面前。 朱塬瞄了眼这匹大红底色缀细碎金花的锦缎,其中一角似乎擦拭过,还是带了些不太明显的泥水痕迹。 感觉有些特别,重新拿起那页单子。 还没找出,留白已经轻呼道:“这金丝蜀锦,陛下也就给了一匹呢。” 青丘小声道:“那内侍在外面跪着。” 朱塬放下单子,摇头道:“脏了洗洗就是,还能怎么样?这么好的东西也不说包上。” 青丘弱弱分辩道:“包了,外面油纸摔破了,还好有一层麻布隔着。” “快去让人起来吧,就当没这件事,”朱塬不耐烦地说了句,想起另一事,又问青丘:“送走了?” 这一句没头没脑,屋子里大小三个女人表情却顿时都有些古怪。 青丘垂下眸子:“送走了。” 其实,说的是青丘女儿。 青丘早饭后领过来,朱塬被吓了一跳,才明白自己失算了。 前世日常认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孩子通常也就五六岁,最多不过十岁。而某个名叫高绿茶的姑娘……今年十六岁。 当时朱塬感觉就不好了。 问。 继女比后爹的年龄还大,该怎么办? 在线等。 等了一分钟,没人回答,朱塬就直接让高姑娘从哪来回哪去。 打发走青丘,朱塬见留白还是怪怪的小表情,瞪了她一眼:“看什么看,咱们又不是那不懂礼仪的西方蛮夷,瓜田李下,还是要避嫌的。” 留白眨了眨眼:“小官人,奴听不懂。” 朱塬道:“将来给你找一本西方神话故事,读一读就懂了。” 留白点头:“嗯。” 却忍不住想,说不得,小官人是因为那姑娘裹脚了,才把人赶走的。 昨天才说呢。 要不然…… 还有那高姑娘,也不舍得走,上了车都还拉着她母亲手臂,哭哭啼啼的。 朱塬扫过留白一双灵动眸子,转向写意:“留白在腹诽我,帮我想想,该怎么罚她?” 写意:“……” 其实我也在腹诽啊。 留白逐渐摸清了自家小官人脾气,并不害怕,还不自觉地‘挑衅’:“小官人,陛下赏赐那些个……奴看了,也有六个裹脚的。” 丫头说着还抬起两只纤纤素手,五加一,竖起了六根青葱。 朱塬威胁:“再说把你的脚也裹上。” 留白微弯嘴角,配合地缩了下脖子。 又胡乱说了几句,正要打发两个妮子离开,好自己静一静思考人生,左七掀开帘子:“小官人,戴先生,还有太医院孙院使他们到了。” 朱塬一叹。 看吧,事情来了。 等下就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朱毛驴,别看名字难听,这个‘朱’字来头可大了,是朱元璋的朱! 只是想想。 为了不吓着大家,就算了。 这边答应着,左七很快让了戴三春和太医院使孙守真等几人进门。 朱塬起身,先又郑重地向孙守真等人谢过之前的救命之恩,还向戴三春道了喜。詹同刚刚顺便提起,戴三春也一跃从八品御医被提升为正四品的太医院同知。 显然,老朱这是要让戴三春配合自己发展新式医学。 大家寒暄一番,分宾主坐定。 写意两个送上茶水,朱塬也终于能细心打量众人。 太医院使孙守真已经年近七十,瘦高的个子,留着长须,气态清矍,倒是一眼就能让人产生一种这是个老神仙的感觉。 其他戴三春之外,还有三人,分别是另一位正四品的太医院同知葛景山和两位正五品的院判陆惟恭和杜天僖,三人也都是花甲前后的老者。 打量间,朱塬还从大家脸上看到了喜意。 随后说话才知道,今早他们一行人也都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赐,另外还有一份皇家刚刚确立为祖制的许诺,今后绝不再轻易罪责医者。 朱塬明白,根源还是之前因他而起的那件事。 大家说到这里,包括戴三春在内,众人也都再次起身,向朱塬长揖施礼。孙守真等人都已经从戴三春这里得知,皇帝陛下能有这样的改变,很可能是因为朱塬的建言。 作为局中人,他们比朱塬更加能够体会这份承诺对于医者而言是一份多大的保障。 闲散地聊了一盏茶,大家终于进入正题。 今天是皇帝陛下特意让人打发孙守真一行过来,讨论新式医学之事。 朱塬这次是真没来得及考虑。 只能与大家边讨论边商定。 首先了解了一下太医院目前的大概情况。 经过孙守真几人介绍,朱塬大致明白,正三品级别的太医院,直属于皇帝陛下管理,主要为皇家和百官服务,但如果有重大的医疗事件,比如瘟疫爆发,太医院也会负责赶赴救济。还有当下正在进行的战事,太医院也会组织医者随军,戴三春之前就是如此。 再说太医院规模,从上到下,按照后世说法,有编制的,一共107人。算上朱塬这个刚刚加入不伦不类的太医院副使,正好一百零八位。 朱塬听完就觉得很吉利。 我可以再改个名字了。 大家好,我叫朱武,太医院一百零八将,俺排行七十二地煞第一星! 对了。 再找个姓陈的和姓杨的,改名‘陈达’和‘杨春’。 齐活了! 都说明代也是各种文字狱,说谁敢冒一个‘秃’字就要被老朱砍脑袋。 这有个很有趣的反证。 就说一个与刘伯温同年的元朝进士,洪武年间完成了一本大名鼎鼎的小说。这小说里,有三个第二回就出现的强盗,一个叫‘朱武’,一个叫‘陈达’,一个叫‘杨春’,书中好像生怕读者不明白,还故意加了句朱武是定远人。 看看,这不是隐喻,也不是映射,这就是大喇喇摆上台面的调侃。 写这本书的人,名叫施耐庵,书名叫《水浒传》。 你说你丫写反书也就算了,竟然还把皇帝陛下和功臣庙排行前两位的开国功臣当喽啰调侃进去,找死啊! 这事儿别说放在之后的清朝,其他大部分朝代,帝王都忍不了吧? 结果没有人头滚滚。 这本洪武初年成书的小说竟然还一路蹚过了大明276年,不仅没被禁绝,反而成了四大名著之一,其中还诞生了古今第一淫妇潘金莲。 嗯…… 潘姐儿:你这厮跑偏就跑偏罢,为何一定要跑到老娘身上?! 感觉被谁骂了,朱塬连忙收回思绪。 厅堂内。 大家一番讨论,很快确定了第一件事,成立一家专门的医学院。 这也算朱塬和老朱聊过的。 挑选女子学医,肯定不能在家学。既然都挑选女子了,总不能重女轻男吧,因此,成立医学院也就是必然。 说起来,不能小瞧古人。 当下新朝初立,很多事情还在铺开当中,但在前朝,类似太医院的机构也是会进行医学人才培养的,但问题是,也从来不成系统,大部分都是小规模的师徒制。 精英教育的结果,注定会限制医学的发展。 朱塬觉得,其实还是那句话,缺少方向。 要不然怎么会有那句大名鼎鼎的‘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呢。 礼很早就有,但也不明确。 孔子最大的功绩,就是指明了一个‘礼’的方向。 医家能有一所专门的学院,不仅可以大规模培养专业人才,还能更加深入地钻研医理,这是在坐众人之前都没想过的事情。 于是,朱塬带动下,大家很快达成一致。 众人都明白,这件事如果做成,当下几人,或许都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大概是想到这些,太医院使孙守真的面庞都有些泛红,本就很有精神的一双眼眸更加明亮,好像仙人下了凡。 留名青史啊! 谁不想? 朱塬不想,朱塬只想静静。 不过,面对周围几个老头加一个古板中年的不断探询,他也只能耐心应对,毕竟都有救命之恩。 于是很快有了各种细节。 申请预算、选址、招生……乃至大家的职位,初步都达成默契。 再就是教学和研究内容。 到这里,才终于有了些不太和谐的小分歧。 中医是有流派的,哪怕是十三科中的同一科,各个流派的理论往往也不尽相同。 那么,该以谁为准呢? 朱塬给出的解决方案也很简单,两个字:临床。 既然要系统性地发展医学,肯定不能再如曾经那样小打小闹。因此,不仅要培养很多很多的专业医生,今后还要接触更多更多的病人,这里就要开始设置病历档案。 到时候,数据摆在面前,哪一家流派的哪一个理论更能治好病人,当然就采用哪个。 能感觉在坐还有疑虑,但这显然也不失为一个公平的方案。 于是又达成默契。 随后,大家开始讨论朱塬给出的新式医学思路。 这个话题开始,别说孙守真几人,哪怕已经有所交流的戴三春,也再次陷入了老朱产生过很多回的某种感受。 天书啊? 眼看如此,讲到微生物一节,朱塬干脆让左七找来自家匠人,现场用冰雕刻凸透镜。 这边正刻着,朱塬刚打发左七去弄一些花园小湖里的水,带水藻那种,赵续又来报,将作司卿单安仁到了。 单安仁结束早朝后,奉了老朱之命,来和朱塬商量修园子的事情。 诸位太医听到单安仁的来意,表情多少都有些异样。 让一个正三品来给另一个正三品修园子…… 这不对啊。 不过吧,这只能再次证明,皇帝陛下真是太宠某人了,这待遇……简直已经和皇子无异。 大家一番见礼寒暄,朱塬又得知,单安仁还带来了三十名玉器匠人,以及掏空了金陵各处库存的两船各类水晶。 为什么用‘船’? 因为作为客人,大家都是规规矩矩乘船从大宅东南正门过来的。 除了某位。 自家匠人到底不专业,既然来了三十个按照单安仁介绍之前都是专为皇家雕刻玉器的顶级工匠,那当然直接喊来,又让下人们去找更多的冰块。 很快,一个崭新世界的大门展开在众人面前。 单层放大,已经能够看到湖水里很多细微的水藻,虽然双层的显微镜因为冰雕缘故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但一个凹镜一个凸镜组成的简易望远镜,又让众人只是站在院子里就饱览了后湖周围山峦间的冬日景色。 叹为观止。 朱塬还现场绘制了一些凹凸镜的光学示意图,讲解大致原理,一时间,太医院众人忘记了医学院的事,将作司卿忘记了建园子的事,大家都沉浸到奇妙的物理世界当中。 第008章:退 和朱塬一番长谈,朱元璋心结解开,状态重新恢复以往。 今日上午吩咐过与朱塬相关事项,最近的一些事务积累也被他干脆利落处理,比如建设全国性的驿站系统。 朱元璋也想开了。 不能因为几百年后一个驿卒造反,就因噎废食,不要了现在的好措置。就像那张士诚、方国珍都是盐贩出身,他也不能因此就废了盐政不是? 倒是有一件,还是关于北伐运粮,暂时搁了搁。 本打算近日下令让征南将军汤和赴明州主持海运事宜,想起当初徐达手书里朱塬谈到过治黄之事,老朱觉得他或有更好地办法。 能河运,还是河运。 老朱这些时日也了解过,海运实在太险,就说那对元廷忠心耿耿的陈友定,前些年坚持从福建往大都运粮,只那海途据说就有一万三千里,沿途漂没最高可达六七成,能到大都者仅十之三四。 即使从江浙出发,根据他找来方国珍旧部询问,路途倒是缩短一半,但往往能到七成也是侥幸。 而且,这海运还严重依赖风向。 当下恰好是北风最多的冬季,逆风而行,更是困难重重。 若是朱塬能有更好办法,他也不愿行险。 奉天门左的东阁内。 临近晌午,朱元璋正在与礼部尚书崔亮讨论成立管理佛道二教的善世院和玄教院事宜,就见皇后马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拎食盒的宫女。 这才发现已是午饭时间。 打发走崔亮,夫妻俩来到旁边一个用饭小厅,摆好餐食,刚刚让两个宫女离开,马氏就从袖中摸出一只缀满细碎宝石的钢笔丢在桌上,郑重道:“陛下一向崇尚节俭,为何又送妾如此华丽之物?” 老朱才坐下,见那钢笔才明白,自家娘子送饭之余,还是来问罪的。 这连称呼都改了。 笑着示意马氏一起坐下,老朱道:“这不是别物,写字儿用的,还是后辈孝敬,与那些奇巧无用之物有甚干系。” 马氏虽坐了下来,却不动碗筷,准确捉住其中某个关键词:“后辈……陛下,可是那朱塬?” 这问罪就问罪,是连饭都不给盛了啊。 那俺自己来! 挖了一碗米饭,又给马氏也盛了一碗,老朱笑呵呵地把饭碗摆在妻子面前,颇有兴致道:“自是那朱塬,娘子,昨日俺又去了后湖,一番长谈,感悟更多呵,你这……拿筷子,吃,如此作甚?” 马氏依旧不动筷子,盯着老朱说道:“妾听闻陛下今日又升了那朱塬的官,正三品翰林学士还有说法。陛下,妾想知道,那太医院副使,又是为何?” 老朱与妻子对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笑道:“你这,又想岔了不是?” 马氏摇头:“妾不觉自己想岔,生死有命,陛下若是要求长寿……这与那秦皇求长生,又有何异?” 见妻子步步紧逼,老朱都有些委屈了。 俺这是为自己求的么? 还不都是为了你和标儿! 于是也放下筷子,收起表情,夫妻两个眼瞪眼片刻,老朱想要解释,发现自己不知如何解释! 怎么说? 难不成把那《天书》拿出来? 短暂僵持,最近内心的某个大秘密无人可以分享,老朱也有些憋坏,稍稍斟酌,终于道:“娘子,有一事说与你,这……你一时且莫与标儿他们透露。” 马氏不知道这又是甚么转折,只是微微点头。 老朱又是短暂犹豫,还是道:“那朱塬……实则是咱自家人,”说着又强调:“姓‘朱’的一家人。” 马氏果然被转折了思绪,面露惊诧:“自家人?” 老朱点头:“那《天书》,娘子好奇内容,实则都是关于他身世之说法,俺这些时日反复印证,应是不差。” 马氏微微瞪大眼睛,想起当初悄悄去看过的那张苍白小脸,突然想歪:“莫非是……相公流落在外的孩儿?” 马氏出身不错,还读过书,自然接触过一些类似的传奇话本。 老朱听到这话,一咧嘴,笑道:“那有这等事情,差着恁多辈分哩。” 马氏一想也是。 那朱塬从山东而来,自己丈夫还从没有去过山东。 又敏锐捕捉到老朱话语里的某个词,马氏再次收起表情,试探道:“相公,莫非是咱朱氏活了几百岁的老祖宗?” 联系丈夫开始求长寿,再想想曾经听过的一些传奇,马氏又想歪了。 老朱也被带歪,甚么乱七八糟,琢磨了下才明了,摆手道:“那里有甚么老祖宗,咱们才……”差点要说出‘咱们才是他祖宗’,及时收住话头,只是道:“娘子,塬儿是咱朱氏至亲,此事大略无差,但他具体是那一支那一房,将来……时机合适,俺再说与你。” 马氏却是追问:“既是宗室,相公为何不相认,又或……他还年少,不若接到宫里来?” 被丈夫搅和几句,马氏却没忘自己今天的目的。 不管那朱塬到底是谁,若是要搅弄风雨,试图把丈夫带入歧途,她都不会放过。既然丈夫说是亲戚,那更好办,接来身边,更便于她盯看。 必要时……也是便捷。 老朱又摇头,说道:“这,怕是不宜。” 外表是个小娃儿,内里装了个三十六岁的魂儿,如何能接到皇宫? 老朱说着又吐露了一些心里话:“且此事到底干系重大,俺……还想再看看,再看看。” 这么说完,老朱重新端起碗筷,笑道:“这机密事俺都说与你了,吃饭罢。” 马氏依旧不动碗筷,还微微侧头不与老朱对视,做哀怨状。 老朱没办法,想了想,说道:“俺稍后还要去后湖,有事问他。咱吃饭,吃罢饭,你和俺一同过去,亲自看看他到底是怎样人,如何?” 马氏想了想,终于点头,默默拿起了碗筷。 后湖。 谈了一上午,又邀请众人吃过午饭,之后是与单安仁讨论修园子的事情。 单安仁也是跟随朱元璋很久的一位勋旧,且是老朱的濠州同乡,早年读过书,时值乱世,召集义兵保乡里,后投奔了朱元璋,一路做到当下的正三品将作司卿。 目前六部还不齐全,将作司卿实际等同于工部尚书。 早朝后被朱元璋打发来与某个近期沸沸扬扬的‘世外高人’商讨修建府邸之事,单安仁最初内心还有些别扭,但一上午的旁听,他也不得不被这小少年的见识折服。 午饭之后,细心地商讨筹划一番,单安仁又欣然接受了朱塬一支钢笔当谢礼,满足而去。 昨天被老朱一番搜刮,朱塬这次是拿出了自己内宅书房里用过的钢笔送人,好在才用了不长时间,依旧崭新。 送走单安仁,终于清静下来。 朱塬返回内宅,正要好好睡个午觉,不睡到天黑不打算起床。只是,才躺下没多久,写意就匆匆而来,说是皇帝陛下到了,还带了皇后娘娘。 朱塬:“……” 驴怎么叫的来着?! 内心念叨,朱塬还是利索穿好衣服,重新来到会客厅堂。 进门就见老朱夫妇两个站在西屋茶室的靠窗书案前,正在翻看上午与众人议事过程中留下的笔记和画稿,包括筹办医学院的琐碎章程,凹凸镜片的折射示意图,又或者朱塬随手绘制的细胞结构图等等。 没了三年之约,再无所谓蝴蝶效应,朱塬也不介意被人看到。等夫妻两个一起转身,他才上前几步,依礼拜见。 还悄悄打量马氏。 这位之前在吴王府时来看过他的皇后娘娘外貌普通,圆脸,个头中等,钗环衣着也都如史载那样朴素。不过,相比老朱的和气,朱塬发现,马氏看他的目光似乎不善,带着审视与戒备。 什么状况? 等朱塬起身,老朱拉着妻子来到旁边圆桌旁坐下,也不急着问刚刚所看内容,而是打着眼色朗声道:“塬儿,俺已经和娘子说了你是咱家亲戚之事,她来看看你。” 朱塬准确抓住老朱的暗示。 说了一些,但肯定没有透露《天书》相关。 再次转向马氏,朱塬一丝不苟地重新大礼拜下,算是以另一种身份正式拜见:“塬儿见过娘娘。” 马氏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人,顿了顿,还是轻声道:“起来罢。” 朱塬起身,眼看圆桌旁并肩而坐如同两尊神像一样的帝后,等待发话。如此小小片刻,没等来老朱开口,只能再一次主动找话题:“祖上,塬儿有一事禀告。” 老朱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妻子坐在旁边,担心一不小心说漏嘴,才短暂迟疑。 见朱塬先开口,也就顺着道:“何事?” 朱塬走到窗边书案旁,找出上午那份赏赐单子,躬身送到老朱面前:“祖上,塬儿请您收回赏赐给我的良田和仆婢。” 老朱:“……” 马氏:“……” 下面人从来都只有讨赏,还没见多少退回的。 措不及防,老朱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若有所指地扭头看了眼妻子,脸上带笑,好像再说:这可不是俺提前安排的啊! 重新转向朱塬,老朱道:“你如何想的?” 朱塬道:“祖上给的钱帛,还有帮我修建府邸,这是日用,塬儿斗胆收下。但良田之事……祖上,我所献‘经济之学’,其中‘分配’一道,必然要提及抑制土地兼并,若我自己都良田万亩,无法以身作则,将来还如何约束他人?至于仆婢,我只一人而已,不用那么多人服侍。” 老朱带妻子过来,本来就是要展示一下朱塬有多好。不过,之前想法还是侧重于朱塬的学识。 当下…… 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上来就主动给了一个远出他预料的大大的‘好’,如此懂时务,如此识大体,还让他不知不觉在妻子这边涨了脸面,如何能不高兴,简直都要裂开嘴。 勉强收着表情,老朱道:“都收着吧,差不了你那几亩地。还有仆婢,他们以为俺不知道,莫说这金陵城,就是那些个江南豪绅富户,家里也动辄仆役丫鬟数百上千,你这才几个?” 朱塬听老朱这么说,却是坚持,干脆又跪下道:“请祖上成全。” 关于此事,并不是朱塬心血来潮。 之前还在养病时,朱塬就考虑过把那1000亩地退回。 毕竟按照每亩1石的年租,计算当下粮价,一年也就相当于1000贯铜钱的进账,还不如老朱一次赏赐的多。 朱塬是真看不上。 而且,除了刚刚所说以身作则是真,朱塬也想交换一下,趁机做点别的。 至于最深层次考量,朱塬当然也清楚,自己这么做,肯定会让他在老朱心目中的形象更好。不过,这也不是沽名钓誉,他确实是真心的。中国农民被压榨了几千年,也该给他们松一松担子,这对这个国家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当下只算微不足道的一小步。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朱今天突然又赏了1万2000亩。 那就更要退回了。 这年代只要与土地相关,事情就多,朱塬不想为了那点租子理会各种是是非非。 见朱塬跪地不起,丝毫没有任何假意客气的姿态,老朱想了想,终于道:“起来罢,俺答应你。” 朱塬这才起身。 老朱跟着又道:“田地俺拿回了,那些个仆婢还给你留下,不许推辞。几次来都见你这院子冷冷清清,该添些人气,莫让人笑话。” 朱塬想了想,也便答应。 马氏旁听到这里,终于开口,找住某个要害问道:“不要田地,你如何过活?” 妻子这么一说,老朱也反应过来,正要帮着开口,朱塬已经道:“娘娘,祖上这几回赏赐,已经够塬儿支撑几年。另外……”说着走到旁边书案拿了支钢笔过来,捧送上前:“……我想开一个文具店,专卖此种笔具。” 马氏刚抬手接过钢笔,老朱已经反对道:“胡闹。塬儿,你如此身份,怎能做那等商贾之事!” 这年代重农抑商已经根深蒂固。 哪怕历史上的朱元璋打天下过程中与商人有过不少合作,曾经该颁布的各种对商人的歧视性法令也一个不少。 朱塬连忙又转向开始吹胡子的老朱:“祖上,我不会亲自出面,自是由下面人操持。再者,只是笔具,又非其他生意,这与文气相关之事,哪怕传出,也只会是一桩文雅趣谈。” 老朱表情稍稍缓和,却依旧道:“就算俺答应,这钢笔又能卖几文钱?听俺话,莫要做了,俺稍后给你定一份高高的俸禄,足够你日用。” 朱塬没有放弃,指了指马氏手中的钢笔:“祖上,最近我送出了很多钢笔,还有祖上亲自使用,想来这名气已经打出。我的想法,这钢笔,最低也打算定价一贯,高者……我想推出一些最是精巧的款式,就如昨日祖上……所见那种镶了宝石的,定价一千两白银,每年只限十支。我大概算了算,只是这十支限量款式,利润就已接近祖上赏赐那些良田的产出。” 朱塬说完,并肩而坐的夫妻两个都有些怔住。 这…… 生意还能这么做? 马氏更是想起自己丢在了东阁没再拿起的那支钢笔……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如何能值一千两白银? 片刻后,老朱终于讷讷道:“这,好好的一种文具,你卖恁高价格……有人买?” 朱塬道:“祖上,塬儿知道您想什么。当下钢笔已经流出,定会有人模仿,我也阻止不了。我要做的,就是卖一个字号招牌。祖上刚刚也说,江南豪绅富户动辄家仆数百上千,可见这天下从不缺有钱人。我要赚的,就是这有钱人的钱,不会去掏挖穷人口袋。至于没有钱的,主上,哪怕我把钢笔价格降低到一百文,他们还是用不起。我之前献上的炭笔,才是能普及所有读书人的廉价笔具,若能广泛生产,将来一文钱或就能买几支。说起来,我对此也还有些想法,抽空再书面呈给祖上。” 老朱感觉自己又长了见识,瞄向妻子,马氏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微微点头,老朱想了下,说道:“这钢笔是你做出,如何能让人胡乱仿造,将来若有如此,你只管说与俺,俺替你出头。” 马氏:“……” 相公矜持矜持,咱现在不是滁州那会儿了啊! 朱塬忍着笑,拱手道:“祖上,不必如此,这钢笔传出了,对读书人毕竟也是好事。但祖上此想法其实是很好的,塬儿将来对此也会有说法。当下,若祖上怜惜,就给塬儿写一幅墨宝做匾额吧。这店铺名字我都已经想好,‘致用斋’,取‘学以致用,知行合一’之意,祖上若能同意,我就在这钢笔上也刻下祖上墨宝,想来是没人敢仿造的。” 老朱听朱塬说不介意钢笔传出等语,格局啊,更加欢喜,再听那八个字,对于一个超级实用主义者而言,简直恰中心头,当即同意下来,还问道:“这‘学以致用,知行合一’八字出自何处?” 朱塬愣了下。 好像……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的理论,学以致用……这就不知道了。 只能摇头:“忘记哪里读过,觉得很好,就记住了。” 老朱见没问出,想想朱塬来处,也不再追究,还转向妻子,似解释似夸耀:“听听,这孩子读书多。” 马氏:“……” 朱塬:“……” 祖宗您矜持点,别整误会了啊! 想想看,在自家孩子母亲面前夸另一个与自己不清不楚的孩子……朱塬不知道之前在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一番脑补,感觉自己似乎理解了马氏之前的戒备。 很想对马氏解释。 祖宗,不是你想的那样啊,差了老多辈分呢! 诶…… 这次再想贾母就对上了。 第009章:主动请缨 谈过这个话题,朱塬稍微想了想,再次郑重地跪了下来:“祖上,塬儿还有些话想要劝谏。” 没办法。 不跪不能显得郑重。 就算不提两位的帝后身份,实际上差了几百年的岁数,晚辈给长辈跪一跪,也无可厚非。 正为朱塬各种识大体而高兴的老朱见他又跪下,连忙抬手虚扶:“起来,快快起来,有话说就是,动辄下跪作甚?” 马氏也有些意外,还好奇朱塬打算劝谏甚么。 朱塬没起来,只是挺身拱手道:“祖上,塬儿觉得您近日实在分心在我这里太多。塬儿说过,我之学问,都非一两日甚至一两年可以建功,需要数十年徐徐图之。祖上当务之急,在于南征,在于北伐。祖上当把更多心思放在此二事之上。若不能平定中原,复我华夏,塬儿胸中设想再多,也只如空中楼阁,无法全力推行。塬儿请祖上三思。” 说完再次稽首。 这是劝谏,但也有私心。 如果天天这么来,挖空心思的,受不了啊! 生产队的驴都不能这么用吧? 朱塬这番话出口,别说老朱,哪怕马氏看向朱塬的目光都有所改变,不知不觉又柔和了很多。能在自己丈夫如此恩宠之下说出这番话,再怎样,也不可能是甚么佞臣罢。 老朱当然是个更能听出好赖的人,直接起身,绕过圆桌把朱塬拉起,一时不知该说甚么,轻轻拍了拍朱塬肩膀,这才道:“塬儿你这话,俺记得了,想想近日……俺确实该反思一下,太心急了。塬儿你能说出这些,俺甚是欣慰,唔……你这还有甚么想要的,说说,俺都赏给你?” 朱塬被老朱按着重新坐下,见他也直接坐在自己身旁,摇头道:“祖上,塬儿……您已经给的够多了,塬儿没甚么想要的。”想想又补充:“今后若有需求,塬儿定不会和祖上客气。” 好险。 差点说出自己已经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活了两辈子,朱塬什么都经历过,什么都享受过,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他确实都没什么太强烈的渴求。 见老朱一副既是欣慰又是感慨的模样,朱塬只能再次主动寻找话题:“祖上,虽是刚刚所说,但您今日既已过来,是否还有其他想要询问塬儿的?” 从之前种种细节判断,朱塬可不觉得帝后二人只是过来看看他。 老朱回过神,点头道:“是有一件。” 说着便提及运粮之事,最后还补充:“之前刘基提了引黄济运之法,已经实施,只当下能黄河正处枯水之期,提升到底有限。徐达最近几封奏疏都提及运粮,山东百姓才历兵乱,因这粮道不畅,朝廷无法赈济也罢,还要就地再征些粮草,俺想想都是不安。你当初与徐达谈过治黄之事,俺就想,你可有更好办法?” 朱塬考虑片刻,摇头道:“想要解决此事,只能征发民夫彻底疏浚运河,但事有轻重缓急,当下四方还未平定,若聚集数万数十万民夫修河,且不说其中消耗,一旦有人暗中挑拨,恐再生大乱。因此无论运河还是黄河,未来几年都只能实行治标之策,在紧急处临时修补。想要大修,至少也要等三年之后。” 老朱听朱塬这么说,并没有太失望,还再次欣慰自己这二十三世孙对时局的判断。 曾经的乱世开局,可不就是至正帝聚集十五万民夫修黄河之后,韩山童那一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因此,这运河,看来也只能凑合着用了。 朱塬却想起一件事:“祖上,我恰好记得那天您与众臣议事,还说起了海运?” 老朱点头。 随即又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最近对海运的了解。 最后道:“太险,太险了,恐得不偿失。” 朱塬却只觉迷惑,起身从书案拿了纸笔过来,简单绘制了一下记忆中的大陆海岸线,对身边老朱道:“祖上,据我所知,哪怕从福建到山东,海岸线最多五千里,就算稍微绕一下,也不可能有一万三千里那么长。浙东到山东更近,说两千里都是多了,也没有五千里。” 因为清楚朱塬底细,老朱听他这么说,顿时睁大眼睛:“照你所说,是那些人在哄骗于俺?” 见老朱气性上来,朱塬稍稍思索,很快摇头:“祖上,不至于。嗯……我明白了,还是这年代……”说到这里,朱塬即时停下,瞄了眼也在专注倾听的马氏,稍稍改变措辞道:“……还是当下缺少准确测量之法,大家只能凭感觉判断,才会说成万里之遥。” 因为两个男人在谈正事,马氏一直安静旁听,没有插话,注意到朱塬目光,她内心疑惑,琢磨了下,却也没有发现不对。 老朱想了想,也点头认可,消了气。 昨日朱塬谈起这天下地理,众人当下所处这甚么‘地球’,直径才八万里,想想自己带回宫的那幅简易世界地图,稍稍回忆也能发现,从福建到山东,不可能有一万三千里,五千里最多。 朱塬见老朱明白,又道:“至于沿途漂没,那么大的损耗……塬儿没有亲见,也不敢乱讲……” 这么说着,短暂斟酌,朱塬看向老朱:“祖上,不如这样,我亲自去明州,帮祖上筹划一下海运之事?” 朱塬话还没说完,老朱已经摇头:“你身子才刚好,如何能够远行,不成,绝对不成。” 老朱说着,再次想起了那本《天书》。 自家长子就因为走了一趟陕西,才……他怎么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朱塬却也坚持,重新示意刚刚绘制的简易地图:“祖上,若是陆上奔波,塬儿身子确实无法承受,祖上哪怕赶我,我都不会去。但从金陵到明州,顺江而下,再渡过杭州湾,一路都是水道,且无甚风险,对我是没问题的。塬儿当初从山东来金陵,身体比此时还差很多,也都过来了……” 老朱摆手打断道:“你在金陵出谋划策,也是一样。” 朱塬摇头道:“不一样,祖上,塬儿可不想做那纸上谈兵的赵括。没有实地看看,远在千里之外胡乱指挥,很可能坏了大事。另外,塬儿到金陵至今,寸功未立,已被祖上封到了正三品翰林学士,群臣难免非议……” “谁敢,俺……” 朱塬抢回话:“祖上,我其实也不在意,但也真得希望做些事情。祖上可还记得那晚我向您建言的三件事?” 朱元璋顿了顿,微微点头。 朱塬道:“‘税收’和‘火器’二事都需要慢慢来。但最后一件‘开海’,恰好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塬儿觉得,借助这一次的海运输粮,可以趁机成立大明海军。祖上,按照我昨日规划,将来海军比陆军还要重要,祖上若想要一个千年盛世,这海军也必是盛世根基之一。我大明水军虽然天下至强,但水军和海军其实要算两个军种,关于海军,大家都不明白该如何做,只有我稍微了解一些。因此,这件事,还真是非我莫属,早晚都要走这一趟。” 听完朱塬这番话,涉及到千年基业,老朱态度稍微松动,却还是道:“既然可早可晚,不如再晚些,你继续养养身子?” 朱塬摇头:“祖上,塬儿修养这些天,又没了某个心病,其实已无大碍。只是这身体天生羸弱,不耐劳烦,这一点或许改不了了,但每日工作两三个时辰,还是没问题的。” 朱塬这话落下,旁听的马氏面露疑惑。 心病? 老朱则是陷入沉吟,还不自觉地握住朱塬小手,片刻后,才终于道:“你到了明州,绝不许亲自下海,至多只许到海边看看。” 朱塬点头:“我保证。” 老朱又道:“具体事务让汤和去做,然则……” 朱塬也记起老朱刚刚提过,打算调征南将军汤和北返明州,专门负责海运输粮,此时打断道:“祖上,能否换个人?” 老朱疑惑看来。 朱塬道:“祖上,我和汤大人不熟,嗯……我觉得华高华大人挺合适。” 昨天一番长谈,老朱本来已经打算放任华高隐退。没想到,朱塬倒是又要把华高拎出来。 不由笑道:“这可与你昨日想法不符啊?” 朱塬也笑,说道:“塬儿想法没变,只是,华大人这退隐……确实也早了一些。不如让他再干三年,等天下平定,祖上大封功臣,再让他带着爵位风风光光退隐。另外,也是塬儿私心。汤大人脾性,我不了解,但要成立海军,塬儿希望能以我之意见为主。相比起来,华大人既然没了上进之心,想来是很乐意配合我的,我出谋,他做事,两相合宜。再者,海军对我大明异常重要,华大人不揽权,将来也能更顺利地交给祖上处置。” 老朱听朱塬一番论调,连连点头,只是又道:“你这想法俺准了,只那夯货,推脱本事也是了得,俺也不能强令……” 朱塬道:“只要祖上同意,说服华大人之事可以交给我。” 老朱来了兴致:“你打算如何做?” “祖上昨日刚封了我一个太医院副使,”朱塬忍着笑,说道:“恰好,我知道华大人的命门在哪。” 老朱一想也明白。 差点笑出来,又连忙摇头:“你这……可不能诓骗戏耍他,他都年过五十还没个一儿半女,也是可怜人。” 朱塬道:“塬儿不懂医学,但确实知道其他一些事情,或许能帮华大人看看他的问题在哪。这种事,塬儿不会开玩笑的。” 确认朱塬没有乱说,老朱微微点头,又道:“俺之前说到……哦,汤和换成华高,这由你去说项。再者,既然你要担负此事,也该有个军职。恰好,庆阳前日还跑来求我,不想驸马都尉黄琛去担任明州卫指挥使,俺就把他调去淮安卫了。这空出来的明州卫指挥使,恰也是正三品,你来当罢。” 驸马都尉……庆阳公主? 朱塬好奇了下老朱提及的两个人名,很快反应过来,应该是老朱兄长留下的女儿,毕竟老朱长女还要过一些年才嫁给李善长儿子,这一点他恰好记得。 没有多问,朱塬稍微斟酌,也便点头。 既然希望按照自己的想法成立大明海军,确实也该有能直接指挥的一批人。 至于能不能服众,会不会搞砸……反正,天塌了,有身边某位个高的顶着。 于是点头答应。 老朱又道:“既如此,你可还有其他需求,一并提了?” 朱塬摇头道:“祖上临时提起,塬儿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多。嗯……祖上,我将来所做之事,可能有悖于当下认知,引起非议。若祖上信任塬儿,我想讨一个便宜行事的权力。祖上,就是民间戏文里百姓最喜欢的那种段子,钦差大臣手持尚方宝剑下到民间,遇到贪官污吏欺压良善,可先斩后奏,为民请命。” 老朱不记得民间戏文里有这种段子,却也听懂了,想想说道:“将在外,定是要便宜行事的。你说那甚么……尚方宝剑,剑如何砍得了人,俺记得还留了把早年征战所用的朴刀,明儿让人拿给你。若有人不听你令,直接砍了,不用通报。” 朱塬:“……” 从‘尚方宝剑’到‘一把朴刀’,这格调一下降太多了吧! 小小吐槽,朱塬还是接受。 毕竟是皇帝陛下用过的朴刀啊! 事情说定,继续谈了一些细节,老朱见朱塬脸上开始出现倦色,正要主动起身,又想起一事,笑着转向马氏:“娘子好奇俺为何封你个太医院副使,塬儿,你和她讲罢?” 朱塬不明所以,但既然老朱问起,斟酌片刻,转向马氏道:“娘娘,恰好塬儿近日会整理出一份日常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每一条都会大概讲解其中道理。这些事情也要娘娘操持,到时候,娘娘看了这份注意事项,就能明白塬儿大致想法。娘娘若觉得其中条目有道理,可以实行,若觉得没道理,或看不懂,可等塬儿从明州返回,再亲自向您解释。” 今天全程旁观了朱塬的种种表现,马氏已经完全不觉得这少年会是一个蛊惑君上的奸佞之人,甚至觉得吧……这也太好了些。 因此,对朱塬那太医院副使一职,也已经没有太多顾忌。 这样一个孩子,总不会乱来。 当下听朱塬这么说,马氏微笑点头:“听你说恁多,俺也好奇了,只你这身体,多注意些,慢慢来,甚么都不急。” 朱塬点头应是。 见妻子没了芥蒂,老朱这才起身。 朱塬送帝后出了会客厅堂,刚被老朱说让他留步,想想又喊住老朱,说道:“祖上,塬儿还有一事。” 老朱很耐心地停下:“怎了,想起甚么?” 朱塬道:“关于我退还田地之事,祖上,塬儿要以身作则,但不愿以此苛求他人。因此请祖上就莫与人说起了。还有俸禄,塬儿所得祖上赏赐已经够用几年,再加上那生意。所以,请祖上等将来定下百官俸禄,再按制给予吧,现在也不需要。” 当下大明初立,还没有太明确的百官薪俸制度,而是职田模式,就是赏赐百官田地收租以做俸禄。朱塬最初拿到的那十顷田地,其实就类似于此。 提起这些,还是为了避免招人恨。 大家做官不都追求个封妻荫子良田万顷,你说不要了就不要了,让大伙怎么办? 还有…… 朱塬可是知道老朱在洪武初年给宗室定下的俸禄有多夸张,万一再给他个年俸一万石,将来比宰相都高,让大家怎么想? 老朱通晓人情世故,朱塬这么说,他也很快明白,只是笑着点头答应,这次连心里都没再想朱塬的‘油滑’。 这么好的孩子,那里油滑了。 这是得体! 第010章:六 敲定了亲赴明州开拓海上粮道并附带筹建大明海军的事情,朱塬没有立刻出发。 金陵这边还有事情处理,另外也要准备一下。 朱元璋对此也并不是太着急,他本来打算是让汤和赴明州造海舟北上运粮,只是‘造海舟’这个前提,没有两三个月也完不成。 因此,未来几个月,北伐军补给还是以河运为主。 必要时,补充陆运。 老朱的计划,如果能顺利拿下河南……这件事因为朱塬这个‘BUG’存在,已经确定会很顺利。那么,夏收之后,税粮进账,他希望下半年能往汴梁运送三百万石粮食,以支撑北伐军进一步向北和向西的军事行动。 这就意味着,朱塬有小半年的时间准备。 当然,考虑到北方无论军民都是缺粮,海上粮道肯定还是越早打通越好。 随后几天,除了让人送来两幅大字和一把朴刀,老朱没再来后湖,朱塬却是不得不走出家门。 要进宫与老朱讨论更多开海细节,要与太医院诸位挑选医学院的选址,还有自家的某个小生意,细细碎碎。 关于售卖钢笔的‘致用斋’,老朱亲自在城内国子学附近给朱塬批了一间铺子。不过,关于钢笔的制造,总不能一直在自家院子里,朱塬与孙守真等人挑选医学院选址时,也顺便假公济私了一把。 两处地点都在玄武湖北侧大壮观山的山脚下。 首先是某个名字让朱塬受不了。 玄武湖四周,鸡鸣山、覆舟山乃至别名紫金山的钟山,听着都挺顺耳,‘大壮观山’算怎么回事,这就像一群叫‘子轩’、‘紫萱’、‘梓轩’、‘芷萱’、‘梓萱’的人中间,突然多了个叫‘狗蛋’的,煞风景啊。 和老朱一提,那么喜欢给人起名的皇帝陛下也觉得煞风景,倒是听了朱塬的建议,按照后来的名字,御笔改名,叫‘红山’。 这算只有老祖和远孙两人明白的一个‘彩蛋’。 跟着…… 医学院的名字也敲定,后湖医学院。 朱塬倒是能想到某些个让人听了就很提气的名字,比如‘大名皇家医学院’那种。 问题在于,提气是提气了,也招风。 朱塬可不想事情还没开始就被一群人盯着,只是因为某个太惹眼的名字,情不自禁就想要使一下绊子。 同样道理,朱塬没想过搞出一个‘大明皇家海军’之类,大家南征北战拼死拼活的,都没挣着个‘皇家’名头,你这还什么影子都没有,凭什么? 真这样,那等于一下得罪了整个军方。 总而言之,低调,低调最好。 因此,自家的钢笔作坊,连名字都没有。 悄悄买了一座同在红山脚下的院子,就在老朱御批的两百亩后湖医学院附近,也是前朝勋贵的别院类型,只不过比后湖岛上的别院要小很多,六亩左右,因为改朝换代,很久没人住,几近荒废。 预计整饬一番,职工宿舍连带制造作坊,瞬间齐全。 说起来,选址时朱塬才发现,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衙署也都在后湖东侧。 当时就感觉很古怪了。 想想那画面,尸体从这些衙署大牢里抬出来,直接送到后湖医学院解剖,简直一条龙。 嗯…… 忙碌间,时间很快来到洪武元年的二月份。 毕竟是南方,朱塬能很清晰感受到天气开始变暖,还好奇翻了翻刘基负责定制刚刚颁布没多久的《大统历》,发现再过几日,就是惊蛰。 今天是二月初五。 上午再次被一路抬到皇宫,没办法,实在是没那体力走过去。 奉天门左的东阁。 老朱刚下朝不久,与礼部和翰林院几位官员商讨过明日遣使赴曲阜祭奠孔子之事,结束后打发走众人,才让朱塬进来。 摆手阻止了朱塬见礼,老朱直接道:“那夯货昨日已返回金陵,既是你要亲自说项,稍后就去罢。” 老朱嘴里的某个‘夯货’,自然是华高。 上月的即位大典之后,华高就向老朱告假,说是回巢县祭祖。虽然赋闲,从一品的大将离开金陵,还是要得到批准的。 通常官员这种告假都会得到两三个月的假期,毕竟这年代,只是往返都可能要一两个月。不过,因为不喜华高的惫懒,老朱只批了他一个月假期。好在金陵距离巢湖也就两百里,还全程水路,这份假期也不算短。 朱塬当日提及华高之后,老朱就发了一道手令紧急召回某人。 没想到,下面传回消息,华高祭祖过后,又跑去九华山拜佛,并不在巢县老家。朱塬当时恰好见到老朱要再派人去九华山找人,就拦住了。 以朱塬短暂几次接触的了解,这是个聪明人。 急流勇退不假,但老朱既然只给了一个月假期,这是规矩,他应该不会故意违反的。 更何况去明州的事情也不急。 这不,二月初七的截止日,提前三天就回来了。 老朱说过华高的事情,就让人拿来了几个麻布小口袋:“还有,俺让将作司找寻那石墨矿,近日已经确定了六处矿藏,你前些日子提起对此还有说法,当下说说罢?” 朱塬上前查看了一下摊在老朱书案上的一堆矿石,确认无误,说道:“不知具体在何处?” 老朱找出一叠文书递过来,说道:“其中一份还是徐达送来,俺这边传令下去,他也关注了此事,很快得知山东莱州就有此种石墨,还遣人去当场验看,说是储量很大。” 朱塬翻开最上一份文书,发现了一个表格,罗列了矿藏地点,矿石品质,还有诸如距离金陵多远之类的备注。 而且,不同于这年代习惯性的竖版。 还是横排的。 嗯…… 我不奇怪了。 朱塬甚至很想建议自家祖宗给自己起个别号,再刻个章,就叫‘举一反三’。 朱塬没说话,老朱却注意到他的表情,笑着道:“你这甚么表格,俺越看越是实用,近日打算遣人往浙东重新丈量田亩,俺已吩咐,让他们也做一份表格,印制几千份带过去,该如何填就如何填,一目了然。” 朱塬附和点头。 没再画蛇添足,摊开太多。 大致翻了翻手中几分文书,朱塬稍稍斟酌,对老朱道:“祖上,关于石墨矿,或者,所有矿藏,首先,塬儿认为都应该严格收归国有,不允许私人擅自开采。关于此事,塬儿记忆中,祖宗就放得太宽了,以至于后来,本该为国所用的各种矿藏都被私人占据,还拒绝缴纳赋税。塬儿记得万历时国家财政紧张,想要征收矿税弥补国用,结果从上到下一起抵制,还搬出了祖宗之法,闹出一场大风波,最后还是作罢。” 当下这边只有老朱同志和小朱同学两人,说话也不必太隐晦。 老朱一听也明白。 万历,是《天书》中自己某个不肖子孙的年号,二十几年不上朝的一个。 听朱塬这么说,老朱稍稍斟酌,就点头道:“俺会慎重考虑此事,你抽空也给俺一个详细章程出来。” 朱塬点头。 都不太记得已经欠了老朱多少个‘章程’,反正,欠着吧,有时间再说。 于是又道:“其次,再说这石墨矿,除了制作炭笔,石墨还是一种耐热材料,可以用来制作冶炼金属的容器,在后世,石墨矿属于战略物资。我建议祖宗下令封存所有已发现的石墨矿,只取距离金陵最近的一处开采,制作炭笔。祖上,任何矿藏都是有限的,挖完了,就再没有了。因此,咱们应该考虑的是百年千年之事,绝不能一两代人挥霍完了,让后世子孙只能吃土,这也是我刚刚提议必须收归国有不能允许私人乱采的另一个原因。” 朱塬这番话,老朱准确抓住了两个点。 石墨在后世是战略物资。 战略物资,这是个新词,但只听‘战略’二字,就必然事关重大。 第二个,就是‘百年千年之事’。 如果刚刚关于矿税还只是让老朱有所触动的话,这一番话,让他彻底下定决心,说道:“俺稍后就召集中书省臣,立刻议一议此事。” 朱塬道:“既如此,塬儿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老朱微微点头,又忍不住道:“每次和你说话,都能让俺耳目一新,真不想让你去明州呵。” 朱塬笑道:“祖上,明州距离金陵并不远,通信很是便捷。” “写信终究不如面谈,”老朱又说了句,倒也没有反悔,而是转向另一件事:“俺近日想了想,你那甚么‘尚方宝剑’斩‘贪官污吏’,很是动人,既如此,就再给你加个职衔儿,东南按察使,也按了正三品算,东南各省文武官员,皆在你监察之列。如此,你再用俺那朴刀砍人,也算名正言顺。” 朱塬拱手推辞:“祖宗,要不就算了吧,塬儿身上职衔已经够多,这职位……我肯定会更被整天盯着,连事情都做不了。” 除了原本的正三品翰林学士、正三品的明州卫指挥使和从三品太医院副使,最近一番讨论,朱塬又多了两个头衔。 同是正三品的东南转运使。 只听‘转运’二字,很好理解,还是负责运粮。 再就是,祖孙两人商讨之后,计划新设一个‘营海司’衙门,这只从字面也能理解,实际上是来自唐时的‘营田使’官职,这也从字面就很好理解。 刚刚打下应天那几年,老朱让诸将屯田,康茂才所部取得的屯田成绩最好,老朱就封了康茂才一个‘营田使’的官职,让他统管屯田之事。 这次是开海。 作为规划中的千年大计,朱·举一反三·元章很容易就受到朱塬的启发,计划成立一个名为‘营海司’的新衙门,小朱同学担任第一任营海使,秩正三品,与各部同级,但不归中书省管辖,直接向老朱同志汇报。 朱塬也能从这个细节上看出,老朱已经在悄悄布局,避免再出现淮西勋贵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同样是对双方都好的一件事。 毕竟总比野草藤蔓缠满了主干不得不连根拔除要好。 见朱塬推辞,老朱直接摇头,还微微瞪眼:“你放手做,俺就是要看看,有那些人会跳出来,挡你做事。” 朱塬:“……” 我就是那黑夜里吸引飞蛾的明灯呗? 新鲜出炉的‘朱明灯’同学还能怎么办,新鲜出炉的‘朱明灯’同学只能接受啊! 算了下。 翰林学士、太医院副使、明州卫指挥使、东南转运使、营海使、东南按察使。 已经六个头衔。 忽然有种苏秦挂六国相印的赶脚。 话说…… 苏秦什么下场来着?这回去一定得查一查。 拒绝不了,‘朱明灯’同学打算得寸进尺,少年人特有的干净黑眸认真望向老朱:“祖上,既如此,那太医院副使,也帮我往上提一提吧,算作正三品?” 老朱刚翻开一份奏折一心二用,闻言抬头:“甚么?” 朱塬道:“孙儿有强迫症,其他都是正三品,就太医院副使是从三品,看起来不齐整,难受。” 老朱:“……” 眼看自家二十三世孙那双纯洁无辜的黑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老朱直接抬手赶人:“去去去,三十六的人了,莫在俺面前装小娃子,俺看了也难受,都不说挑个健壮的来。” 朱塬:“……” 还念着这事儿呢,还好不够健壮,要不然就不是当毛驴了,肯定得做牛做马。 等朱塬离开,这边只剩下老朱一个人,他忍不住笑了下。 又看向朱塬离开方向。 突然又给朱塬加了一个东南按察使官衔,不是老朱心血来潮,也是最近几日考虑的结果。 刚刚和朱塬说的就是事实。 这次开海,建立海军,成立营海司,老朱都故意绕过了中书省。 金陵这边有他亲自坐镇,没甚么可担心,但地方上,老朱也真是想要看看,有些人会不会跳出来。 毕竟这些年安插下去的地方大员,基本也都是中书省推荐。 老朱并不忌惮某些人的‘举贤不避亲’,但他必须确认,下面人能不能干事。如果只剩下揽权,却干不了事情,那也就别怪他不客气。 因此,朱塬这次就确实顺势成了他放出去招引飞蛾的一盏‘明灯’。 想想还有些对不住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 再琢磨他刚刚的要求,就一个‘从三品’,确实不齐整。而且,按照朱塬当日所说,这医学发展对于他朱氏江山的传续可谓至关重要,太医院的正三品……暂时不适合提升,毕竟六部都是正三品,不可能一个边缘的太医院提到二品。 六部那边…… 三年后再说。 当下,太医院,也好办。 大都督府有左、右都督,太医院也能有左、右院使,都正三品就是。 恰好太医院也要分工,孙守真主要还是负责太医院运作,兼任后湖医学院院长,呵,‘院长’,不是那国子监的‘祭酒’,倒也更贴切。 按照资历,孙守真可任太医院左使。 朱塬要兼任副院长,职衔提一提也理所当然,担任太医院右使,正三品。 齐整了。 老朱打定主意,便大声唤人,太医院的事情不急,还是先召集中书省臣讨论矿业之事。 第011章:洪武生存指南第二条 离开皇宫,朱塬乘坐轿子一路来到金陵城东南,这一片是功臣勋贵的聚集区,国子学同在附近,还有自家过些日子开张的‘致用斋’店铺,朱元璋的旧内也在稍北一些的位置。 另外,这边还有一条大名鼎鼎的巷子,叫乌衣巷。‘乌衣巷口夕阳斜’的那个乌衣巷。 抵达华高府邸,中门大开,自我介绍名叫华福的华府管家带着一群仆役满是热切地迎出来,说过几句,就敛了表情,转为悲戚。 预料之中。 华大人一路奔波,也病了,当下卧床不起。 说着话,朱塬敏锐注意到迎接的华府人群中有个特别存在,这是个富态的锦衣中年,如果没记错,应该姓傅。 刚刚看过去,那人就带着讨好上前几步,噗通跪倒在朱塬脚下,捣蒜似的磕了几个头:“小的傅寿见过大人,大人当初能落脚傅家,小的每每想起都三生有幸。” 朱塬下意识躲开两步,没让这位傅姓盐商朝自己磕头,示意赵续把对方拉起,才拱手:“朱塬还要谢过傅员外招待。” 傅寿又一副惶恐到几乎要跪下的模样,长揖回礼后躬着身子道:“那敢当员外之称,大人若不嫌弃,唤小的‘十二’就好,小的家里排行十二。”说着已经转向另一件事:“大人委托华平章接人,恰逢小的商队往返山东,沂州诸人今日同小的一起来了金陵,当下应已到大人府上。至于东昌诸人,还需大人耐心着些。” 没想到写意和留白的家人已经到了金陵,朱塬出门时还不知道。 再次拱手:“谢过傅员外费心。” 傅寿连忙又回礼:“岂敢,傅家也是托了华平章庇佑。说起来,小的今日来拜见华平章,听说大人也身体微恙,还想着过府探望,只怕唐突?” 傅寿说到这里,表情期待。 朱塬却没有搭这话。 总不能抢别人的‘白手套’吧。 史载华高去世时穷到连办丧事的钱都没有,朱塬是不信的。倒是另外还有华高被弹劾行商贾事的记载,这不,当场逮住,明证! 管家华福见朱塬没有多说的意思,主动打断:“大人,家主说您体弱,请入轿吧,咱抬去后宅。” 朱塬点头。 重新上了轿,弯弯绕绕一番,来到一处内宅小院门口。 朱塬主动喊住,没再让人往里抬。 下了轿,只让华福陪着进去。 刚刚踏入小院正屋,朱塬就听到里间一个虚弱的声音:“秀才公,是秀才公来了罢,唉,俺老华不中用啊,不能亲自相迎。” 这…… 演的有点过了吧? 堂屋丫鬟掀开帘子,朱塬望向东屋卧室,明亮的窗边是一抬书案,案上放着些书本,还有一支醒目的钢笔。视线向内,一个穿红衣的女眷刚刚从床边起身,一旁还立着个丫鬟。 再就是,床上伸出了一条手臂,颤巍巍的可怜模样。 朱塬只能快步上前,握住那只大手,顺势在床边圆凳上坐下,看向床上脸色蜡黄的华高,微微抽了抽鼻子,忍着笑问道:“华大人,这又是怎么了?” 华高握着朱塬小手捏了捏,叹息道:“莫提了,这一路劳顿,还见了祖上坟茔,伤心感怀,以至于此。” 说着又示意:“你们都出去罢。” 等人离开,华高继续抓着朱塬小手念道:“秀才公,听说你又升官,可见主公青睐,俺这里再恭喜了。” 朱塬:“……” 为什么似曾相识? 你每次都这种状态和我说恭喜,我一点都不感觉喜悦好吧! 于是就不装了,瞄了眼华高脸色,朱塬道:“华大人,既然病了,生姜还是少吃些,毕竟是辛辣之物,味道也大。” 这话出口,朱塬就感觉华高握着自己的手颤了颤,表情管理倒是很强,一点变化都没有。 气氛短暂古怪了片刻,华高终于开口:“秀才公……还懂医术?” 朱塬再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摇头,又点头:“华大人以前就问过我,当时没说明白,传统中医我是不懂的。不过,另外一种医学,我倒是知道一些,这不,陛下最近封了我一个太医院副使,还让我协助筹办后湖医学院,预计会担任一个后湖医学院副院长,发展新式医学。” 华高听到这里,目光不自觉亮起。 这些年为了子嗣问题,华大人不知求了多少医,问了多少药,没结果,但还是锲而不舍,听到这‘医’字就会有冲动。 朱塬也没有太吊华高胃口,直接道:“华大人心事,我也知晓。这新医发展起来,将来或能帮您看看问题在哪。”感受到那只大手再次握紧,又连忙补充:“只是,华大人也不要报太高期待,这新医……我坦白和您说,非一两年能有成果,是个长线功夫。” 华高热切的表情果然消退了一些,却还是道:“是那主公近日赐名的红山脚下罢,那地儿不错,俺抽空也在那弄块地,秀才公,不介意俺和你做邻居罢?” 这叫什么? 人在床上躺,遍知城中事。 “当然没问题,”朱塬点着头,说道:“华大人,再说说我的来意吧。” 对于新医,朱塬只是一提。 当时和老朱也是玩笑,没有真要当筹码强让华高出山的意思,这种事太不厚道。 还是要讲道理,正正经经地游说。 朱塬觉得自己挺擅长。 华高听到朱塬开始转折,立刻又虚弱了:“唉,俺这身子……” 朱塬没被岔开,扭头看了眼窗边书案,笑着道:“那是……嗯,《资治通鉴》,很好的一本书。我也喜欢读史,特别是史书中的各种成语,刻舟求剑啊,按图索骥啊,胶柱鼓瑟啊,华大人知道这几个词背后的故事吗?” 华高眨了眨小眼睛。 这年代又没有成语词典,哪怕上位者,能接触的书籍也不会太多,大部分读书人一辈子积累的知识面广度或许还不如一个后世的初中生,更别说水贼出身的华高。 朱塬见华高迷惑,耐心讲解了一番,才道:“我觉得华大人就是典型的刻舟求剑。” 华高面露思索,小心问道:“怎么说?” 朱塬道:“若是那宋太祖,华大人干脆利落放下一切,赵氏肯定会非常高兴,连那杯酒释兵权都不用了。只是,这帝王和帝王是不同的。咱们陛下……” 这话出口,见华高下意识微微挺了挺身子,意识到这些武将对老朱还真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也不由顿了顿,才继续道:“咱们陛下雄才大略,不似那得了半壁江山就开始偏安的赵宋。而且,陛下性格勤勉,当了皇帝也不改分毫。这勤勉之人,最见不得怠惰。这么说吧,咱们陛下就像领着一村人开荒的村长,作为头领,还每日亲自下地,勤勤恳恳,华大人想想,这时候,大家都在东西南北地开荒种田,偏偏有个人,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怎么喊都不出来干活,你说,这位村长会很高兴他急流勇退,还是越来越不悦这人惫懒怠惰?” 朱塬说完这番话,华高已经有些怔住,握着他的那只手都不由放开。 片刻后才讷讷道:“这……秀才公,你如何……如何能称呼主公是,是村长……” 朱塬知道华高正在思想碰撞,也没接话。 其实,还有些话,他也不好明说。 这些日子下来,朱塬也逐渐总结出了洪武朝的第二条生存指南:做事,努力做事,做很多事! 把自己当生产队的驴就对了。 因为啊,‘百僚未起朕先起’的洪武皇帝,自己勤恳了一辈子,这样一个人,是容不得手下有懒虫的。强行偷懒的结果,只会越来越被嫌弃。 如果真只是村长,嫌弃也就嫌弃了,哪家村子里还没几个不务正业的该溜子。 奈何老朱是皇帝。 皇帝陛下不停地嫌弃一个人,那是会出人命的。 耐心等待片刻,见华高表情已经松动,朱塬才接着道:“陛下最近打算成立海军,以往都是内水外海不分的水师,这次会分开,将来还会有很大发展。不瞒你,华大人,关于即将设立的海军都督人选,是我推荐的你……” 说完见华高一脸哀怨地望向自己,朱塬只能假装没看见,继续道:“陛下非常看重海军,比华大人能够想象的还要看重十倍。而我推荐你的理由,是华大人你知进退,不揽权。作为保人,我还提前帮你和陛下谈好了条件,华大人只需再出来做三年,把海军的框架搭起来。三年之后,长城以内中原大地应该都已平定,陛下会大封功臣,到时候,华大人如果还想退隐,可以带着能够传诸子孙的爵位,明明白白风风光光地退休,怎么样?” 华高一时不言。 朱塬稍稍等待,又最后补充:“华大人,想想看,不只是咱大明,你只要点头,就会成为我华夏历史上第一位海军都督。我们不说别的,很多时候,名气就是最好的一道护身符,华大人占了这个第一,不只是你自己,将来有了孩子……想想那山东传承了千年的孔家。同样道理,将来你华家,也能够凭借这份名头泽被子孙。” 第012章:属官 被朱塬说服的华大人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只是洗了把脸,奄奄一息的状态就恢复了大半,朱塬难免‘惊叹’,自己这还研究什么新式医学? 强行挽留朱塬吃过午饭,华高进宫面见老朱,朱塬则返回后湖。 刚刚乘船到家门口,左七就迎上来通报,有客上门。 不是上午抵达金陵的写意两个妮子的家眷,而是另外一行。 朱塬来到正院大堂,这边正坐着聊天的四人立刻起身,朱塬只认识其中一个,翰林直学士詹同,上次来传旨的那位。 詹同还是来传旨的。 朱塬又又又升官了! 从三品的太医院副使晋升为正三品的太医院右使,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正四品的太子府少詹事晋升为正三品的太子府詹事。 前一个朱塬知道,为了齐整。 祖宗到底还是宠自己啊! 只是,后一个,怎么回事? 接旨后,和詹同聊了几句,朱塬才明白。 说起这个,不仅是朱塬之前不知道,老朱自己也都忘记了,因为上月初十那天刚刚宣布关于朱塬的太子属官任命,某人就已经因为前一天受到刺激而卧床不起,差点没过去。 随后又发生一连串事情,让大家都没心思再关注此事,毕竟这只是个没有任何职权的虚衔。 朱塬上午离开后,老朱要重定朱塬的太医院职位,身边人才提醒他,要不要把太子府少詹事的告身也一起送来。 当然要送。 顺便,老朱又帮自己的宝贝二十三四孙补了个齐整,从正四品的少詹事提升到正三品的詹事。 这下好了,比苏秦还多一个。 而且吧,朱塬觉得自己也要开创一个独一份了。 别人都是因为任职地名而得别号,像什么刘备的刘豫州啊,柳宗元的柳柳州啊,而朱塬却独独因官品得别名。 大家好,我又有新名字了。 我叫朱三品。 朱塬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集齐一百零八个名字,原地飞升,开始修仙。 到时候最好能有个系统。 哪怕给个老爷爷也行啊! 大堂内。 说过升官的事情,詹同又介绍另外几人,这是老朱为朱塬挑选的营海司属官,之前讨论的时候,朱塬要求至少三个,一个懂海事,一个懂天文数算,一个负责工造。 三人恰好对上。 方礼,身材壮硕,肌肤黝黑,让朱塬想到了黑旋风。这位还有个身份,去年刚刚被迫归顺的浙东大豪方国珍的长子。方家曾经与张士诚合作往大都运粮,哪怕方礼本人不懂海事,这身份也足够召集一些方家旧部,非常契合朱塬的需要。 刘琏,同样有个另外身份,致仕没多久的刘基刘伯温长子,天文数算,这是家学。 父子俩很像。 神机妙算刘伯温在大部分人潜意识里应该是个文质彬彬的儒雅书生,其实不是,刘基是很豪放的大髯外貌。 刘琏也是满面虬髯。 姚封,这位倒是清瘦的文人模样,没什么特别背景,之前职位是将作司正六品提举,负责监造船只。不过,朱塬与对方说话时听出,姚封口音与另外两个江浙出身明显不同,更倾向于老朱那种淮西腔调。 三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龄,全部被老朱封为正五品的营海司郎中。 再就是,介绍的时候,三人面对朱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方礼异常谦卑,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让朱塬颇为意外。 这不会是假的方国珍儿子吧? 刘琏大概因为其父缘故,明显对朱塬没什么好感,只是拱手半礼,显得颇为傲气,这倒也是‘家学渊源’,一副你只要一句话咱扭头就走的架势。 这官,不稀罕! 朱塬只是感慨,这性子,难怪曾经历史上能逼得淮西勋贵直接把他丢井里。 最后的姚封则是规规矩矩的长揖,显得不卑不亢。 三人当然也不是光杆司令。 老朱特批方礼可以召集十位懂航海的方家旧部。 之前除了方国珍家族,原本的方国珍旧部属官大部分都被发配去了濠州。 刘琏和姚封则是各自从礼部、太史院和将作司挑选人手,刘琏手下大概有二十多人,姚封则会带上千人的工匠团队一起去往明州,其中主要是造船工匠。 另外还有一批老朱从国子学和近期被送来金陵的人才中为朱塬挑选的直属吏员。 朱塬当时的要求只有一个,一定要会画画。 本来还想说最好自愿的,毕竟涉及航海,危险很大。想想还是作罢。老朱不是个会给人选择的君主,否则朱塬自己当下也不会驴子一样。 这些人今天没有过来。 奔波了一上午,已经疲惫,这边介绍过后,没有太多寒暄,朱塬就让赵续去西院那边取来了两本书,一本很小很薄,32开的小册子,一本很大很厚,全是8开大纸。 两本书,一个叫《数学基础》,这是朱塬抽空亲自写就,主要是为了推广阿拉伯数字。 另一本是《素描技法》。 不过,其中图稿全是身边女人们平日绘制,不只是写意四个,老朱前些日子赏赐婢女里也有些能书会画的,因此全是她们代劳。朱塬自己没那时间,也没女人们画的好。哪怕是一些文字***说明,洛水领悟补充的都比朱塬的零散记忆要多。 这就是有秘书的好处啊。 把两本书递给就近的詹同,朱塬说道:“这是我最近编写的两本教材,一本讲数学的,关键是其中的数字记法,稍后印制几百本,发下去,所有营海司下属官吏都要尽快学会。另一本是关于绘图的,我最近浏览了一些匠作书籍,其中附图,简直惨不忍睹……” 说到这里,朱塬还有些思绪跑偏。 最近总算知道了几百年后为什么我中华摄影师总能把大航母拍成小舢板,这也是一脉相承,就像一些关于造船的书籍上,这边讲述着能载数百人的艨艟大舰,那边附图却是条只有两三人的Q版小龙舟。 朱塬也明白这是当下印刷技术限制,但,你还不如不配图啊。 倒是将作司送来的一些造船图样,还算不那么离谱,却也有太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收回思绪,朱塬继续道:“……以后的作图必须规范化,哪怕不识字的工匠看了也能一目了然,我给出的是一种全新绘画技巧,不适合大批量印刷,其中文字论述你们可以复制一下,至于图稿,我也没有装订,各自分几页拿了去学。我的要求是,出发去明州那天,所有营海司官吏都交给我一张你们的绘图作品,我先看看功底。” 朱塬这话说完,其他人没什么,坐在另一边的方礼明显有些不自在,看过去,笑着补充:“很易学的,一天就能学会,而且画不好也没关系,关键是要敢画,今后也多练习。” 方礼连忙拱手答应。 朱塬说着倒是又想起,转向赵续:“家里还有多少炭笔,留一些自用,其他都让大家带走,分下去。” 这边说着,詹同随手把那本很薄的《数学基础》递给了旁边的刘琏,自己翻开了厚厚的《素描技法》,只见一页页炭笔绘制的图稿,有小小的一颗卵石,有插满了笔具的笔筒,有桌椅整齐的房间,有花园里的假山池塘,有坐在凳子上神态拘谨的丫鬟,还有湖上飘荡的一叶扁舟…… 最关键的是,这些绘画,都超出了他以往的认知,不是詹同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绘画技法,就只是一支炭笔,勾勒出了各种栩栩如生。 既然能被朱元璋选做近臣,詹同也是个实用主义者,一眼就能确认这种全新绘画技法将来可以发挥的用途。 比如主上最近打算让人赴浙东重新丈量田亩。 若丈量之余,再有人把一些紧要位置的具体地形绘制出来,肯定能让主上更加一目了然。 这么想着,詹同已经打定主意返回皇宫复命时就如此进言。 肯定算个小功劳。 詹同旁边,刘琏更是很快沉浸到了手中的‘天书’里。 既然书名是《数学基础》,确实非常基础,阿拉伯数字的0到9,还有加减乘除等各种符号,乃至一些乘法口诀和初级的代数几何原理。 朱塬想到哪写到哪,但肯定不超过初中水准。 高中已经忘记,更别说那棵让无数大学生都挂上去挠心挠肺的高高的‘树’。 然而,只是这些后来最简单的数学基础,还是让刘琏深感震撼,越是真正的学问人,越能明白想要开辟一种全新学问有多难。眼前……哪怕这只是朱塬从别出转录,也不能否认对方肯定有真才实学。 说完最后这些话,朱塬觉得困意更浓,主动起身送客。 詹同小心合上那本厚厚的《素描技法》,与方礼、姚封二人一起向朱塬辞别,倒是刘琏,依旧旁若无人地翻着那本《数学基础》。 朱塬见状也不介意,还觉得挺有趣的。 詹同无奈,拍了拍刘琏,没反应,又伸手过去,刚刚抓住书本想要抽出,就感觉那本书突然被人握紧,然后是刘琏犀利的目光扭头瞪过来,配上颇有气势的虬髯,把詹同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手。 刘琏被打断,这才发现大家都已经起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却依旧拿着那本书,起身先向詹同致歉,稍稍迟疑,又转向朱塬,恭敬地行了一礼。 朱塬也回了一礼,笑道:“我身子弱,就不送各位了。” 又是一番谦让。 大家出了门,来到院中,詹同不理会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素描技法》的姚封,而是示意刘琏:“刘郎中,这书……本官要先带回去给主上过目。” 刘琏依旧握着书本不愿放手:“可否让在下抄录一遍,只需几盏茶功夫。” 詹同摇头:“朱翰林刚说了,很快会印制数百册分下去,刘郎中不必着急。” 刘琏依旧坚持:“在下路上抄。” 还真是一样性子啊。 詹同想起也算共事许久的另一位同僚,作为一个标准的儒家弟子,他对于刘基辞官是颇为遗憾的,自己已经年近花甲,刘琏在他眼里就是个晚辈,看他急切模样,想想也就答应下来。 恰好朱塬又让人送了几捆炭笔过来,刘琏直接取了一支,还讨了一些纸张,出门上船后就开始抄录。 第013章:人离乡 送走客人,朱塬出了正院大堂,外面已经有一抬小巧肩舆等待。 最近刚做好。 总让人背也不是办法。 坐上中间亲自设计的舒服躺椅,朱塬拉上一张虎皮大褥蒙住全身,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肩舆被四个小厮抬起,平稳前行。 没有过肩,朱塬怕高。 过了一会儿,迷蒙中的朱塬只觉肩舆被放下,很快又被抬起,知道进了内宅。 不想动,还是不得不睁开眼。 然后就看到几双红红的眼睛。 写意的,留白的,还有青娘的。 自从见了某人女儿,朱塬就觉得青丘这个名字和女人越来越不搭,最近很自然地就和留白一样换成了青娘。 写意和留白,朱塬明白。 亲人相聚。 依旧躺在肩舆上只露个脑袋,朱塬示意了下青娘:“你又是怎么了?” “弟弟送了信过来,奴兄长……” 只这么一句,青娘就再说不出话,捂着嘴开始哭,身子也软了下去,还好旁边丫鬟及时扶住。 朱塬顿了下,明白人还没到,但信到了,示意丫鬟把青娘扶到屋里,转向写意和留白:“你们家人……都还好吧?” 两个妮子见朱塬问起,忽又一起跪了下来,写意道:“奴两个谢过小官人搭救之恩。” 看样子,应该还好。 朱塬让两个妮子起来,对抬肩舆的仆妇道:“再出去下,”说着转向写意:“让你们家人过来,我见见。” 写意站起身,摇头道:“小官人先午睡罢,奴和爹说了,明日再来给小官人磕头。” “睡不着了,”朱塬摇头,又道:“磕头就算了,都说过多少次。” 说完转向旁边仆妇:“走吧。” 随即又蒙起头。 再歇会儿。 片刻后,到了外面的会客厅堂。 留白去喊人,写意跟着进来,表情迟疑下,才从袖子里摸出几页提前写好的纸张,垂着头明显心虚地递给朱塬:“小官人,这是……奴和留白两个的家眷名单。” 还用写名单? 朱塬好奇接过,看了眼,才明白为什么要列出来。 用钢笔写的,依旧足足六页。直接翻到最后,某个妮子很好心地给出了一个数字,167人。 这不是亲眷…… 你们是整个村子都一起搬来了吧? 写意脑袋垂得更低,见朱塬瞄过来,讷讷开口:“奴……奴信里只让父母……至多,至多再算几个叔伯,奴也没料到,母亲娘家,还有……还有……还有……都,都来了。” 朱塬稍微一想也就明白。 问题出在上午刚刚见到的盐商傅寿那里。 这位还真是尽心,不知不觉让朱塬欠了个更大的人情。 还不能说人家不是。 想到这里,朱塬又问:“除了把人送过来,还有其他吗?” 写意没敢隐瞒,轻轻点头:“置办了些衣裳鞋帽,还……每家给了一百两银子,说是安家费。” 朱塬看了眼手中名单,分不清,干脆直接问道:“一共多少家?” “还有没分家的,统共,给了三千两。”写意说着,又连忙补充:“奴没让爹把钱发下,等小官人处置。” 朱塬微微点头,又问:“送人过来的,留地址了吗?” “留了,”写意道:“在城西南,上浮桥北,福禄巷,傅家。” “等下让赵续过来,衣裳之类就算了,银子交给我,”朱塬说着,又想起:“他们现在住哪?” 如果十几个人,自家宅子还能挤挤,一百多号……这可装不下。 “覆舟山脚下,赁了一些村中院落。”写意朝北指了指,说着又小小声:“宅子东边还有个空院子,奴让人收拾过……小官人,奴,还有留白,想让家里人住过来,一起服侍您。” 说着又跪了下来。 朱塬示意妮子起身,说道:“那就搬来吧。不过,我也坦白和你说,这么多人,就算我养得起,也用不了,他们总要找营生自己过活,我可以帮忙,但太好的,除非有那本事,否则我给不了。” 写意没有起身,等朱塬说完,才道:“小官人能给一口饭吃就够了,奴不敢奢望更多。” 朱塬道:“如果只是为了一口饭吃,还不如留在山东呢,总是人离乡贱的。” 写意听朱塬这么说,小脸顿时有些白,摇着脑袋:“小官人,让他们做甚么都行,千万别赶他们回山东。” 说着又磕了下去,伏地不起。 见写意这反应,朱塬才感觉有些不对,问道:“山东……很不好?” 写意小心地抬起头:“奴不知详情……只是,奴家里所在庄子,近几个月,又是流匪,又……又是征粮,早前还连下了六天的大雪,附近……爹说,饿死了很多人,哥哥带人整天守着庄子,还是被人冲了几次,当下身上还裹着伤。” 朱塬顿时沉默。 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何不食肉糜了。 前些日子老朱说北向输粮,因为运河不通畅,不仅无法赈济百姓,还要再征些粮食,他对此感到不安。 当时…… 朱塬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觉得是主动接下一趟公务,再好好表现表现。 当下终于意识到,很多时候,上位者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背后,到底隐藏着多么残酷的真相。 这边正不知说什么,留白掀开帘子进来,见写意跪在地上,动作一滞,也直接就在门边跪了下来:“小官人……” 朱塬回过神,感觉有些冷,想要拢过这椅上的皮裘裹住身体,伸手后又停下动作,突然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道:“都给我起来,”说着看向留白:“去外面把话说好,今天谁也不许再跪了。你们是嫌我身体还不够差,一个个要折我的寿,盼我早点死吗?” “不,不是……”留白被朱塬突然发脾气吓得身体一颤,连忙起身,说着又望过来,开始掉着泪珠,念念道:“……奴愿替小官人去死……” 写意也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看着自家小官人,呆呆无言。 见两个妮子战战兢兢的模样,想起留白刚刚情不自禁的话语,朱塬呼了口气,放缓语调,示意道:“去说吧。” 留白小声应着,抹了抹眼睛,等泪水不再往外涌,这才转身出门。 过了片刻,一行人进了屋来。 站定后看向朱塬,动作明显迟疑,随即才或者作揖或者万福地向朱塬施礼。 朱塬打量过去。 主要是几位年长的老者,还有个身高接近一米八的汉子,一条手臂上绑着夹板。 想起写意刚刚的话,这应该是她哥哥。 另外还有一对母子。之前已经知道,留白没了父亲,只有母亲和一个弟弟,想来是这两位,妇人和留白很像,男孩十岁左右。 再就是,朱塬也发现,一行人虽然穿着都还算体面,但个个面有菜色,即使这一路肯定不会饿着,还是没能补过来。哪怕写意的哥哥,也只剩下个头,脸庞都还显得有些凹陷。 这么一起施礼过后,见朱塬不说话,为首一个中年人上前一些,再次长揖道:“乔旺谢过大人对乔、桑、陈、韦等各家一百六十七口救命之恩,我等无以为报,只愿今生来世任由大人驱使,结草衔环,万死不辞。” 乔旺说完,膝盖弯了弯,想起刚刚留白的交代,到底忍住没有跪下,只是又深深地一个长揖。 乔旺身后众人也再次施礼。 朱塬低头看了眼还一直捏在手中的那几页纸,乔旺,是写意的父亲。 等众人又施礼过后,朱塬顿了顿,说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住着吧。我会给你们每家一百两银子,先安顿下来。另外那三千两送过来,这个不能收。” 这么说完,朱塬一时想不起什么,就转向写意:“晚上安排大家吃一顿好的。”说着又看向乔旺:“我身体不好,就不多招待了,大家去歇着吧,先休息一段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吃好喝好就行。” 等众人千恩万谢地离开,朱塬终于拉过椅子上的棕色熊皮裹住身子,闭上眼睛。 好累。 要睡过去时,耳边传来声音,是洛水,轻轻柔柔的:“小官人,奴背你去内宅睡罢?” 朱塬又卷了卷熊皮,喃喃着扭身拒绝:“不,我一个大男人,被女人背,我不要面子的吗?” 洛水还是很轻柔地哄:“奴帮小官人盖着,不怕人看到。” 嗯…… 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被扶着又扑在一个香香软软的背上,身上罩来一件裘衣,密不透风。 莫名不安的心绪终于平稳了一些。 第014章:送礼 早起已是巳初时分,换做后来的上午九点多钟。 朱塬都有些庆幸自己体弱,哪怕身上一堆正三品了,也没人来通知他要上早朝,大概老朱也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经不起那么折腾。 坐到西厢饭厅内。 气氛有些古怪,主要是写意三个姑娘对青娘。 昨天见青娘哭软下来,朱塬吩咐丫鬟把她先扶自己屋里,扶进去,青娘就不肯走了,直到朱塬午睡之后。 显然啊,再不开窍的女人,也不缺自己的心思。 朱塬当时被洛水背到卧室已经迷迷糊糊,没什么心思,倒是觉得身边人挺碍事,还朝外面蹬了蹬。然而,只是一个午睡醒来,倒是身边大小女人都觉得一切不同了。 这心态…… 吃着早餐,见写意和留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朱塬头也不抬道:“有话就说,到处瞟眼神,伤到我怎么办?” 两个妮子对视一眼,写意道:“关于安家银子,父亲和诸位叔伯商议,定是不能要的。小官人救了大家性命,已是无以为报,只希望今后为小官人效命。” 这是缠上了啊,还不如每家送一百两银子干脆。 毕竟自己哪需要那么多人? 摇了摇头,朱塬道:“银子还是照给,先把家安顿下来,其他以后再说。” 写意正要再开口,留白已经接腔:“小官人,每家给十两就可以了。总计三千两太多。咱家……” 留白说到一半,又打住。 写意跟着称是。 朱塬倒是反应过来,笑着道:“是啊,咱家可比不了盐商那么富,不过,上次祖上只是黄金就给了一千两的,三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 确认身份之后,老朱又给了朱塬一次很大的赏赐。 两次总计一万多亩的良田朱塬退回了,其他都还留着,只是金银铜钱,折算成白银,家里就有不下两万两,更别说其他彩缎绢帛,这年代也都是能当钱用的硬通货。 写意这次抢到开口,微微垂着眸子语气倒是很坚定道:“既然小官人让奴管家,奴只给十两。”说着瞄向旁边:“又或,小官人让青娘代奴好了。” 朱塬懒得争这些:“反正是你们家人,自己看着办。” 这么说完,安静了片刻,写意才接着道:“还有,小官人,奴兄长想讨个差事?” 写意的哥哥,就是昨天见过那个还夹着手臂的高个汉子。 朱塬已经知道,叫乔安。 微微点头,朱塬问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当过兵?” 写意又有些小心虚,也不敢隐瞒:“奴一家先前都是沂州王氏仆从,兄长在王宣帐下任过百户。” 朱塬喝着莲子粥,闻言道:“那就来我身边当个亲兵吧。” 正三品的明州卫指挥使,收个亲兵,不算什么。 写意却没有答应,而是小声道:“兄长想挣些军功。” 朱塬抬头看了眼。 不等朱塬发问,写意又道:“兄长已有两子一女,不惧死,只想给孩子们添个好出身。” 朱塬点头:“那还是先来我身边做亲兵,有事我会派他去。” 写意这才点头。 朱塬又想起:“你父亲读过书?” 昨天听乔旺说话,不像是两眼一抹黑的白丁。 写意道:“父亲替王家管过庄子,识些字。” “刚好,”朱塬道:“致用斋缺一个账房,我本来还想让陆倧自己负责,加你父亲一个,恰好职权分开,你今天抽空教教他我之前列的记账方法。” 陆倧是朱塬确认的致用斋掌柜,也是老朱给朱塬的六家匠户之一的陆家家主,善做铜器,关键是识字。 写意听朱塬这么说,面带喜色,矮身下去,动作到一半,转成了一个深深的万福。 朱塬不理会这些小细节,又对写意道:“不过,暂时只能给你父亲开一份薪酬,就按每月五贯算吧,许诺六家那两分利,他是没有的,以后再说。” 这些日子,朱塬与六家匠户达成了一份协议,各家在基础薪酬之外,还能获得致用斋未来每年两分的净利当分红,六家合起来一成二,也就是12%。 朱塬觉得不多,毕竟主要事情都是六家在做,但也要考虑到以后扩张,没给更多,否则将来不好办。 而且,只是分红权,不是股权。 六家匠户却不太信有这种好事,毕竟匠户在这个年代的地位和奴隶差不了多少,主家能给薪酬已经是宽仁,还给分红…… 没见过这事儿。 朱塬也没有多费口舌,干脆弄了一份合约出来,正正经经地签字画押。 从来有权利就要有义务,六家的义务就是从事生产和经营的同时,确保钢笔的工艺尽可能不外泄。当然不是钢笔本身,而是那些不容易被模仿的小手段,比如朱塬和老朱说过的上漆,再比如配套钢笔的制墨方法等等。 写意知道陆倧作为掌柜,还要管理造作,月俸是八贯,其他五家家主都是五贯,自己父亲只是记账,照陆倧的例子,其实应该拿三贯。不过,想了想,还是再次一福:“奴替父亲谢过小官人。” 朱塬也没忘另一个妮子:“你呢?” 留白没有立刻说自己的事情,而是道:“奴近日一直想,小官人,能不去明州么?” “不能,而且还要提前,我稍后进宫和祖上谈谈,明日就启程。”朱塬说着,见留白表情黯然,又补充:“山东很多人都在挨饿,我能早一天运粮过去,就能救很多人。” 留白敛了敛眸子,却坚持道:“奴只想小官人好好的。” 朱塬笑:“那就在心里多想想。” 见朱塬说明天就要启程,写意一直不太情愿提及的某个问题,此时也不得不问:“小官人,奴几个,能一起去么?” 这话出口,餐桌周围四个女人都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朱塬很干脆道:“都去,毕竟要几个月,我也离不开你们帮我写书作画。” 又不是出征,再说自己的身体,身边离不了人,老朱哪怕知道了也肯定不会说什么。 四个大小女人顿时都露出欢喜表情。 朱塬又看向留白:“还有吗?” 留白顿了下,带着期盼道:“奴想让弟弟给小官人当书童。” 留白姓桑,之前已经知道,妮子还有个朱塬觉得挺可爱的小名,叫小米。 桑小米。 没有正式的大名。 倒是留白11岁的弟弟有个不错的名字,这是昨天才知道,单名一个‘镝’字。连起来,桑镝,谐音‘伤敌’。如果放在后世,还很洋气,同英文名‘Sandy’。 朱塬想着,却是摇头:“我可不要男书童,实际上你们才是我的书童,”这么说着,见留白表情失望,又道:“让你弟弟好好读书,将来做官,总比给我当书童好吧?” 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 朱塬也不松口,继续道:“医学院会开办一个启蒙学堂,挑人用的,先让他去那边学,当然我们不当医生,学好了再考虑以后,比如进国子学。” 留白还是不说话。 朱塬也不和这妮子拗,转向另外两女:“你们有什么事吗,出发前都赶紧说?” 洛水摇头。 青娘揪着一条帕子,小声道:“奴家人……” 朱塬昨天看过了青娘的家书,知道按照女人所说最心疼她的兄长被拉去修城墙时殁了,其他家人也差点因为元廷的清野策略被赶去北方,好在这边寻人的提前赶到,当下都过了黄河,正在来金陵的路上。 想了下,朱塬道:“肯定还是不少人,你说你两个弟弟都读过书,留个信,让他们到时候转道去明州帮我做事,其他人先来金陵安顿下来。” 青娘应了一声,也感激地福了福。 这边吃着早饭处理了一些家事,快结束时,有丫鬟来报,说赵续在内宅外等着,来了客人。 朱塬喝掉最后一口粥,便起身出去。 写意及时跟上,留白这次却没有随着,而是有些小忧虑地想着去明州的事情。 那边可是大海啊。 早前在沂州时,留白就听自家小姐说起王家做海上生意的事情,船一翻,人就都没了。 万一…… 想到这里,留白忽然又记起什么,扭头转向院子西方。 另一边,来人是方礼。 昨日才刚刚来见过朱塬这位上官的新任营海司郎中说是过来听候上官差遣,只是,朱塬刚出内院,赵续就递了一份礼单过来。 朱塬翻开看了眼。 不说后面其他的珍珠、象牙、玳瑁之类,开场就是黄金五十锭。 元朝的钞币单位,一锭等于50两。 想来这里不会是后来那种大小金银元宝都算一锭,而是同样的50两。那么,50锭黄金就是2500两,当下大明还没有确定官方的金银铜比价,其实也强制不了,民间交易基本都是十进制上下浮动,也就是说,这一出手就是两万五千两白银。 大手笔啊! 来到正院大厅,朱塬看着再次大礼拜下的方礼,也想明白了这位方国珍长子到底为何如此。 东南三大割据势力,张士诚已经尸骨无存,陈友定父子近日也被押到金陵处死,只剩下方国珍一家被老朱幽禁在金陵。 可以想见方家的心态。 其他两家都没了,万一老朱动动心思,觉得还留下一家不安全,方家转眼也就没了。 因此,这是想让他帮忙说项。 毕竟某个‘送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最近几个月是多么受到老朱宠幸,只看表面那一连串正三品官职,也一目了然。更别说肯定也是众所周知的老朱没事就往后湖跑。 朱塬如果愿意帮忙转圜,或许比左相李善长都管用。 等方礼起身,朱塬示意对方落座,方礼坚持站着,他也没有勉强,又翻了翻那份礼单,还要去皇宫,没绕弯子,说道:“我知道你方家送这些的用意……” 刚开口,方礼已经再次跪下,伏地道:“请大人帮方家美言几句,方家若能保全,全族上下绝不忘记大人活命之恩,今后但凭差遣。” “你起来说话……”朱塬说着,等方礼再次站起,才接着道:“你们看我表面光鲜,但目标也大,礼我是不能收的……” 方礼以为朱塬这是拒绝,又跪了下去。 朱塬无奈,干脆让他跪着,自己继续:“……如果收了这礼,我这官可能转眼就没了,你们方家唯一的活路也没了……” 方礼终于抬头。 目光里并无疑惑,想来方家也不可能蠢到完全不懂老朱的用意。 让方礼到朱塬这边做事,再明显不过的一个暗示。若老朱真得要除掉方家,肯定不会给方礼什么官职。 朱塬接着道:“所以,这礼,你拿回去。你要做的,就是尽力帮我完成这一趟差事,这也是祖上给你们方家的活路。事情做好了,大家皆大欢喜。做不好,我灰溜溜地回金陵,只是让人看笑话,但你们方家,我就不知道了……” 方礼听朱塬说完,又是顿首:“小的定不负陛下所托,尽力为大人做事,万死不辞。” “既如此,回去准备吧,不出意外,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这边除了人手,若有海图等资料,也尽量收集。” 方礼却依旧没起身,再次道:“还是请大人收下那些许薄礼。” 朱塬无奈道:“陛下的性子你们也不会不知道,你这么做是断你们方家自己的活路,不是我的活路。” 方礼却坚持不肯起来。 方家当然知道老朱是什么性子,但,这些时日,不还是送出了一大堆礼去。就说那左相家,与朱塬这边同样的礼单,李大人可收得很干脆。 朱塬见方礼墨迹,想了想,只能道:“好吧,再给你出个主意,算是我作为上官照顾你。陛下很看重这次的开海,让你父亲多了解一些海上之事,抽空主动请见陛下,其他别谈,就说一说这些,海运啊,海商啊,哪怕是海上捕鱼,都可以,有什么与海洋相关的文献,也可以献上。再就是,一定注意一点,千万不要不懂装懂,弄明白了再与陛下说,不明白的不要乱讲。” 方礼再次抬头,这次的疑惑就很明显。 朱塬也不能解释。 其实很简单。 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是什么? 与老朱关系越亲近,存活几率越大! 这里不只是亲戚,还包括老朱的身边人。 说白了,与后世的某个官场规则也很像:多在领导面前露脸。 老朱这里又有些不同。 按照老朱自己的说法,自幼孤贫,这种人缺爱,因此他性格中有凉薄冷酷的一面,却也同样存着感恩之心,别人对他好,他就会给出反馈。 曾经历史上,不只是送了朱氏一块坟地的刘家被封为义惠侯,少年时对朱元璋好一些的邻居,后来也都有所封赏。 甚至老朱外出流浪那几年,饥饿时遇到过一颗柿子树,凭借几颗霜打的残留柿子得以果腹,很多年后也记得,带兵路过时专门跑去探看,还脱下外袍披在树上,封了一个‘凌霜侯’,柿树从那时起有了这样一个别号。 至于老朱凉薄与感恩的界限,就是能不能走到他身边。 看着面露思索的方礼,朱塬最后道:“就这样吧,想不明白就完完整整按我说的做,或者不做也行。如果做了,就千万别画蛇添足,更不要得寸进尺,求什么复起。这一点更要明白告诉你父亲,得了平安,就安安稳稳做一个富家翁,别再奢望更多。你们方家想要长保富贵,只能再从你这一代开始,明白么?” 说到最后,朱塬特意加重了语气。 方礼连忙又是一个顿首:“小的记住了。” 朱塬站起身:“那就去吧,东西都带走。我也要进宫了,和祖上说明日启程的事情。” 听朱塬这么说,方礼又规规矩矩地拜了一次,才终于起身。 因为,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方礼也隐隐能感受到,相比之前如石沉大海般送出去的那些重礼,眼前这位年少的上官,可能真是给了他们方家一个大活路。 第015章:表一个态度 朱塬今天是带了东西进宫,主要是一个直径两尺算上底座高度达一米的超大号地球仪。 这是朱塬最近在一群工匠和家里四个女人帮助下昨天才最终完成的。 球身是一段粗大桐木雕削而成,刷了纯白,先用铅笔绘制出七大洲四大洋的轮廓,再一点点按照后世的地图绘制方法涂上其他颜色,海洋和湖泊是蓝色,陆地根据不同情况是绿色、黄色或者灰白。 参照这年代的一些舆图,其中还标注了当下一些重要城市的位置。最后刷上一层透明的清漆,看起来与记忆中的地球仪别无二致。 当然,错漏肯定很多,但这个年代也够用了。 地球仪之外,还有两幅送给老朱的世界地图和大明地图,很大,几张大纸粘贴而成,长宽都超过两米。这是制作地球仪过程中同样使用后世的制图方法绘制而成。因为有当下舆图参照,大明地图相对精确,世界地图则偏向粗略。 见到朱塬送来的东西,老朱直接离开了东阁,带着宝贝自家二十三世孙一起来到左顺门外就在东阁背后的大本堂,这边也有他平日览读专用的一间书房。 让侍从把两张地图当场裱一下挂到墙上,老朱则和朱塬来到另一处安静隔间,一起看向让人抬进来的那座超大号地球仪,小心拨弄转动着,一边问道:“都是你亲自所做?” 朱塬摇头:“祖上,塬儿绘画功底一般,若亲自动手可画不了这么好。倒是身边几位侍女都能书会画,技艺精湛,我提供思路和引导,由她们完成。” 老朱没有夸奖,却是皱眉:“此等机密,如何能让女子知晓?” 朱塬微笑道:“相对来说,她们反而是我最能信任的几个。塬儿身体弱,精力也不足,很多事情恰好她们代劳。祖上应该看过昨日的《素描技法》,其中绘图都是她们画的,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她们画的好。” 老朱想了下,表情也就缓和下来。 倒也真是如此。 朱塬见老朱摸着地球仪,越来越喜爱的模样,不得不先开口:“祖上,两张舆图是送给您的,这地球仪……只是带过来给您看看,塬儿去明州,还要用到……” 老朱一脸古怪地看过来。 稀罕事啊! 竟然都送到了自己手边的东西,竟然只是给他看一眼,竟然还要拿走? 朱塬被老朱盯得有些头皮发麻,只能转移话题,说起正事道:“祖上,塬儿今日来,是想和您说,我想明日就启程去明州。” 老朱这才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面前地球仪上,问道:“为何忽然急切了,你之前可不是如此?” 朱塬解释道:“祖宗,昨日我身边侍女的亲眷从山东来到金陵,说山东的情况很不好,饿死了很多人。塬儿有所自省,因此想尽快去明州,早一天运粮到山东,或就能少死很多人。” 老朱转动地球仪的动作终于停住。 这些年经历过太多事。 当初带兵解围安丰后进城,因为之前城内粮绝,老朱亲眼看到了甚么叫‘人相食’,哪怕埋入地下多日的尸体都被重新挖了出来……因此,即使下面人不会如实禀报,他也能想象山东的情况。 寒冬加兵乱,结果还能有森么? 微微叹了下,老朱目光又很快回复坚毅,点头道:“去罢,恰巧你讨要那艘巨舟今日也该到了,明儿刚好启程。” 朱塬只是拱手一礼。 老朱很快又道:“心里急,行事也不可急切,那海上之事,俺近日了解愈多,愈发只觉得四字,‘风波险恶’,你要谨慎。” 朱塬保证道:“祖上放心,塬儿不会乱来。” 老朱重新开始缓缓转动面前的地球仪,又道:“除了之前定下,可还有其他事,俺晌午之后一并吩咐下去?” 朱塬拱手道:“祖上,塬儿要先坦白一事。” “嗯?” “今儿来之前,有人来给塬儿送礼,只是黄金就有五十锭,我没有收。” 老朱目光先是微微眯起,听到最后,笑了下,说道:“是那方家吧,近日骇得猴子一般,四处乱窜?” 朱塬没有肯定,也没有帮方家说好话,只是道:“祖上,塬儿想说的是,我前世是个还算不错的商人,虽说远不到最顶尖,但家资算到现在,几十万两白银还是有的。因此,塬儿该见识的都见识过,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不会贪图钱财。哪怕想要,塬儿凭借自己本事,也有一百种方式‘取之有道’。塬儿和祖上说这些,只是想要表明一个态度,不该做的事情塬儿不会做,塬儿也不想纠缠到莫名其妙的争斗里。既然来到了这儿,我只想安心做一些事情,让咱大明绝不再重蹈曾经覆辙。” 老朱动作再次顿住,看过来,内心里满满的欣慰,点头道:“你认真做事,其他俺都帮你挡着。” 朱塬提起另一件事:“还有,塬儿身边侍女,有个哥哥,昨日刚从山东来,很雄壮的一条汉子,之前当过王宣帐下百户,这次想要跟着我投军挣些功名?” 老朱摆手:“这是小事,既给了你那把朴刀,可先斩后奏,见了可用之人,也可先行提拔。唔……俺稍后让人准备一些空白告身给你,到了明州,便宜行事。” 朱塬再次拱手。 不过,内心却不把老朱话语太当真。 要知道,曾经蓝玉的主要罪名之一,就是‘擅自升降将校’。关键不是‘升降将校’,这是一位大将军的职权,而是‘擅自’二字。 因此,朱塬哪怕算是自家人,将来无论是用人还是罚人,他还是会尽可能最快地通报老朱。 毕竟对你好的时候不是事儿,对你不好的时候,那就都是罪。 徐达为什么能够善终? 除了去世时间早些,还有一个,就是徐达在老朱这里足够谨慎。因此,哪怕徐达去世了,各种该发生的案子都发生了,被徐达教养起来的几个儿子依旧备受老朱器重,甚至到了永乐朝,其他开国功臣所剩无几,徐氏却更进一步,实现了一门两公爵,并与国同休。这或许离不开徐皇后的原因,但与徐家门风也肯定息息相关。 继续谈了一些琐碎,又帮老朱讲解了一番地球仪相关,朱塬才终于告辞。 既然明日出发,有很多事情要准备。 至于地球仪…… 到底没能拿走,老朱说要让人复制一个,明日再还给朱塬。 朱塬这边做了好些日子,老朱打算一天就复制……嗯,这也没问题,毕竟皇帝陛下能动用的资源,可比他要多了太多。 等朱塬离开,老朱一边打发侍从召集人手复制地球仪,一边让人去召华高进宫,另一边又喊来了拱卫司校尉陈赊,这是拱卫司密谍的头目。 陈赊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普通外貌,属于穿上便服汇入人群就很难被注意的那种人。 来到大本堂老朱的书房,只是不着痕迹地扫一眼,陈赊就注意到了很多细节。 比如之前没有的两幅彩色舆图,其中内容,让他这位也算见多识广的拱卫司谍子头目都有些震撼。不过,还有一张普通的小号舆图,也是老朱正在与旁边彩色大明地图对比的一张,不知为何,舆图东北方向,被人画了一个非常醒目的大红圈。 显然,画圈的人不可能是其他。 联想最近一些事,陈赊不由斟酌,难道祖上打算从海路先发兵东北? 那等酷寒之地,位置也无甚紧要,打它作甚? 老朱依旧对比着两张图,等陈赊施礼后起身,也没有扭头,只是问道:“近日围绕明州之事,有和动向?” 陈赊收敛起心思,拱手道:“回主上,明州卫指挥同知常断有个儿子,常瑸,去年才满二十,是个读书有成的秀才。常断年前就送了礼到左相府,想为常瑸谋一个中书的文职差事,左相一直拖着,最近松了口,常断却回信说儿子身体有恙,婉拒了,但还是给左相又送了份礼。” 老朱笑了下:“倒是个聪明人。” 陈赊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左相五日前给明州知府陶黔写了封信,小的派人截下抄录了一份,并无提及明州之事,只是些寒暄。” 把信递给老朱,陈赊又继续:“华高华大人昨夜受了左相的请宴,喝几杯就醉了,左相只能遣人把他提前送回。再有,华大人一位门客,是为姓傅的盐商,之前帮朱翰林从山东接回仆役亲眷,今早就启程赶去了明州。” 见老朱没有回应,陈赊接着道:“汤和汤将军最近也遣亲随回了金陵,拜谒过左相,送了礼,想要左相帮忙说项,汤将军不想被主上打发去明州运粮。” 听到这个,已经把那封书信抄件丢在一边重新转向墙上地图的老朱终于嗤笑了下。 又是个夯货。 汤和当下就是想要这份差事,他也不会给。 陈赊又汇报了一些事,最后顿了顿,说道:“今儿早上,方礼去往后湖,给朱翰林送礼,没送出去。方礼离开时,小的属下发现还有人盯着方礼,分了人手过去,没追上,不知是哪家。” “废物,”老朱骂了句,想想又道:“以后再有人窥视后湖,还是俺以前那法子,直接砍了丢……”想想不能丢自己宝贝二十三世孙自家湖里,又改口:“丢江里去。” 太宠了啊。 陈赊心底念了句,连忙拱手领命。 老朱又想了想,对陈赊道:“你这边人手还是少了,再给你五百名额,挑些人出来。” 等陈赊再次领命离开,老朱又看了会儿地图,也重新返回东阁开始办公。 华高随后也赶到。 老朱正在审阅一封奏章,等华高施礼过后,暂时放下手中活计,看向跟随自己许久的这位老将:“塬儿刚来过,说想要明日启程,你也准备准备,明儿一起吧。” 华高昨日来见老朱,已经听过某个称呼,当下不再惊讶,只是抱拳:“遵主公令。” 老朱还是望着华高:“喊你来,是有些事儿要交代你,塬儿这次要去明州,俺是不愿的,但他要历练历练,那就试试。只是……俺与你明说了,你就当塬儿是俺亲儿子,这运粮成不成,海军成不成,都是其次,塬儿之才不在这里。到了明州,你就把他按那儿,不许他下海,不许他领兵,就安安分分的,事情都让下面人做,你可明白?” 对于海运,最近了解越多,老朱反而越不敢抱太大奢望,因此这也是真心话。 亲儿子?! 华高内心却是另一番景象,他觉得自己昨天已经够震惊了,今天这惊……更是大到没了边。 话说…… 俺老华不会知道了甚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吧? 老朱说完,见华高发愣没反应,哼了一声。 华高惊醒,直接跪了下来:“主公,臣记得了,臣万死也会保秀……朱……大人周全。” 老朱这才嗯了声,又道:“若是海上运粮不成,过几个月,就转到镇江,继续以运河输送。只这海军,俺可是当真的,你稍后这三年要做出个样子。说说,可有想法?” 华高没有迟疑,显然是琢磨过,带着些在朱塬面前从没表现过的狠厉冷声道:“臣到明州,先把海上那些个张士诚余孽给剿了,当是练兵。” 华高没说太多,但只这一句,老朱就非常满意。 有想法就好。 于是又交代几句,便打发华高离开。 第000章:【关于剧情和角色的一些争议】 非正文,这是解释章节,发过一次还被审核了,修改后再发一次,对最近一些剧情的解释。不是正文,想要放上一章结尾的,发现有500字限制,就单开了。章节序号‘第000章’,为了齐整。 强迫症。 …… 首先关于女性角色。 最近看评论,总有人说丫鬟是不是写太多了,是不是跑偏了,写这几个有用吗? 我的回答是,有! 不止有用,因为我没打算再塑造一个比较吃重的大女主,因此主角身边的四个某种程度上就算是女主了。 另外看到评论里,说‘一个贱婢’,为什么主角要对她那么好? 这条线我觉得我写得非常清楚明白。 朱塬病重,都快没了,几个侍女含着药一口一口地喂,才把主角救回来。 朱塬度过了一劫,帮忙接一下还在战乱中的侍女家人,相对他身份而言,只是一句话,一句话而已,就会有人抢着去做,就像盐商傅寿还做到过头,一下接来一百多口人。 而且这一串情节也不是冗余。 主角要去明州运粮,开始只当一个想要表现表现的普通差事。因此,我需要他有一个情绪转折,一个为后来重视起运粮并做出各种抉择的原因,而不再是单纯为了在老朱面前展现自己,也不再是经常被老朱说的‘油滑’。 这个转折,就是写意和留白的家人到来,就是那一群面带菜色的普通人,就是那简单话语里带着大残酷的‘饿死了很多人’。 因此,从第一卷朱塬病重,到作为回报,帮丫头接人,再到亲眷到来,引发朱塬情绪转折,这是一条一脉相承的剧情线,没有任何多余。 还有人反过来问,两个丫鬟,只是抄没沂州王家得来,为什么又对主角那么好? 答案也很简单。 两人就是丫鬟。 这里我要说,人是社会性动物,社会性动物的特点,就是阶级,就是本能地顺应自己的角色。 特别是古代,大家读史的话,经常会看到,一些抄家的犯官女眷,或者战败敌人的妻女,被掳掠而来,填入后宫,或者赏给功臣,比如朱元璋就收纳过陈友谅的妾室,生了第六子朱桢和第八子朱梓。 那么,这些人,上到皇帝下到诸臣,就那么放心,就不担心这些女眷暴起杀人,为父兄复仇? 历史上或许有,但不多。 更多的是,上位者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下位者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大家都认命。 再说两个丫头,同样,认命。 而且,她们也能感受到朱塬是个不错的主人,同时因为家人还在山东缘故,也有求于朱塬,因此才会尽心。 这些我都有细节展示。 再然后,相处时间长了,比如文中另一条线,留白是明显喜欢上了自己主人的,我同样有过表现。 文中还提过留白之前是个很沉默的性子,但后来,话越来越多,这也是我故意而为。异性在喜欢的人面前,或者会拘束,但也可能更愿意开口,留白是后者。 这段暗线本该在第一卷有更多表现,但我在第一卷小结里也说过,为了避免被说水,写太急了,以至于第二卷开篇几章显得很慢,是我在弥补,填充细节。 其次,一些剧情争议。 关于一次来了一个村子的人。 我觉得我也在文中表达的非常清楚,写意和留白只想接自己家人,是盐商傅寿为了讨好朱塬,不惜成本地把两个丫头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接了过来。 其实这还只是少的,从还是交战区的东昌把青丘家人接来,要上下打点,要买通道路,更花钱。昨天章节初稿写的时候有涉及,我觉得多余,删掉了,只留了几句青丘家人已经在来金陵的路上。 总之,这不是两个丫鬟本意,只是一个有人想要拼命讨好的意外。 逻辑上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正文中我也交代了。问题是我的表达能力可能不足,让一些人没看懂。 再然后,写意想要给自己兄长讨一个差事。 然后又一群人说‘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写意没想要大官啊,没说你三品了,至少给俺哥哥一个四品官吧。 没有。 写意只想给自己哥哥要一个机会而已。甚至主角想让乔安当亲兵,这是最安稳的一个安排。写意都婉拒,还表示自己兄长不怕死,想要上前线,凭本事吃饭,我前后表达的都是这个意思。 怎么会得寸进尺? 还有说丫鬟不该替这种要求,没资格。 贱婢! 我说了句卫青当年不可能是马厩里被汉武帝看到骨骼清奇才得到了机会,肯定也是卫子夫吹了枕头风,卫青才有机会领军。 然后又是贱婢。 贱婢怎么能和卫子夫比。 很遗憾,卫子夫也是个贱婢出身,平阳侯家的歌女。 再说那3000两,盐商啊,感兴趣可以查查古时候盐商有多富,傅寿又是要讨好或者变相贿赂朱塬,给了3000两,多吗?想想那一次接一百多口人过来,只是途中花销都不止3000两。 再者,主角送还3000两,自己也补3000两,这里也有人质疑,钱不是钱吗,还前世是个成功者。但,恰恰因为朱塬前世身份,再加上他当时被山东的情形冲击了心境,也没觉得不妥,随口就说了。但写意和留白负责持家,她们知道太多了,所以坚持从每家100两降到10两,这都是很顺的逻辑。前后也都交代的很清楚。 还有我写这段情节的原因,也只能详细解释一下,不是冗余。 第二卷第一章《下棋》其实就定下基调了。 落子。 哪怕主角现在还与老朱处在超级蜜月期,但有些事情,就像戴三春说下棋体现本性一样,无论是主角有意的,还是我这个‘上帝之手’推动的,都在落子。发展自己的势力,要有人,人不能是大街上随便拉来的,施过恩的人,更容易拉拢,然后织网。 最近几章出场的一些人物,都可以算是棋子,没有多余的。 这是一条暗线。 这本书…… 我觉得已经是一本破书了,因为经常出小bug,让我很纠结。但其中的很多细节,很多逻辑,很多明显暗线,我不敢保证十全十美,但都是很注意的。至于有人说一本网文,弄这么复杂,让老子看不懂,搞毛线…… 但就这破样子了。 再说回女性角色,最开始,我是有个李代桃僵设想的,让王家小姐假冒丫鬟到朱塬身边,最后想想这才是和主线没关系的冗余支线,会影响第一卷故事推进,就放弃了,只是让她教出了两个能书会画的好丫鬟。 至于丫鬟当女主,不说当女主,我只是多些几笔,就有人开始嘲,写什么丫鬟?我只能说,看吧,多典型的社会性思维,多明显的阶级意识,丫鬟怎么能当女主? 当然要小姐当。 这我无法反驳。 总之,这本书是没有女主的,只有女配,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应该像现在电视剧撕番那样,没有配角,全是主角,红颜女主、祸水女主、才华女主、持家女主、刁蛮女主,醋坛女主、太平女主…… 以上。 反正……以后就不再做类似解释了,重发了一次,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心好累。 第016章:诏 二月初六的这日下午,朝野上下无数或期待或惊疑或观望的目光注视下,一连串旨意从皇城内发出。 诏置海军都督府,治所设于明州,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华高为海军都督,秩从一品;太仓、海宁、明州等沿海各卫悉听海军都督府节制。 诏海军都督华高造海舟漕运北伐粮饷。 诏征南将军汤和为征虏偏将军,率师赴山东,从征虏大将军徐达北伐河南;征南副将军吴祯为海军副都督,秩从二品,令其率两万人赴明州。 诏征南副将军廖永忠为征南将军,并诸军从福建取广东。 诏指挥章存道为海军都督府参议,秩正四品,率所部乡兵一万五千人赴明州听候差遣。 诏置胶州府,辖胶西、高密、即墨三县。以将作司少卿和淮为胶州知府。令其召集民夫,修缮胶州海港。 诏置胶州卫,指挥毛骧为胶州卫指挥同知,秩从三品,暂领卫所事。 诏置营海司,治所设于明州,翰林学士朱塬为营海使,秩正三品;方礼、刘琏、姚封为营海司郎中,秩正五品;即日起,海运、海捕、海贸等海疆诸事皆由营海司管辖。 诏朱塬为明州卫指挥使。 诏朱塬为东南转运使,秩正三品,协理海运之事。 诏朱塬为东南按察使,秩正三品,持朕佩刀监察东南各州县文武官员,有徇私枉法者,可先斩后奏。 诏沿海各州县统计渔户名册,限三十日内转送营海司衙署。 诏罢太仓市舶司,一应官吏即日赴明州营海司衙署待遣,海外诸邦使节由地方接引直送金陵,内外海商船只转往明州,听候营海司措置。 …… 这一系列诏令,让很多人都意识到,单独的一座与大明海疆相关的山头,迅速在朝堂崛起。 其中关键的两个人,更是成为焦点。 不过,明白内情的,其实知晓,真正关键的,或只有一个。 早前一些时日,华高因为吃错药误了大事,不仅被皇帝陛下嫌弃,连即位后的大宴群臣都没请他,这位在朝堂内外知情者私下话语里也成了笑谈。 以皇帝陛下坚毅决断的性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再让他担任一个全新军种的统帅?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事出无常,必有妖。 这个‘妖’,自然就是那个至今为人津津乐道要送皇帝陛下五百年国祚的世外高人——朱塬。 不信,再看这次的任命。 华高只得了一个海军都督,那朱塬,却是一连串官职加身,其中那个可‘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更是让很多听到消息的地方军政官员脖颈发凉。 那怕是皇帝陛下的佩刀,谁也不愿享受这种荣幸啊。 总之,那华高与朱塬之间,一个从一品,一个正三品,虽说相差三个品级,但,相互究竟谁听谁的,还真难说。 某些自诩清醒的朝臣已经开始伤感。 这才开国多久,皇帝陛下只因那一句妄言,就开始重用奸臣了啊。 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如此又是沸沸扬扬又是暗流涌动地来到第二日,二月初七,上午巳初时分,一支大小二十余艘船只组成的船队自金陵出发,赶赴东南。其中为首船只之巨大,让人惊叹,只那船帆就有十二面,长达四十五丈,宽十八丈,上下总计七层。 据说是皇帝陛下给那朱塬的座舟。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只是赞叹,一些官员已经再次哀叹。 奸臣啊! 待船队消失,看热闹的百姓逐渐散去,人群中有一蓝衣男子从江边脚店取了马,一路回城,来到金陵城东南的左相李善长府邸。 被另外仆役引着进入深宅内一处花厅,这边正有两人说话,一个是告称身体有恙早朝后就回了家的左相李善长,另一个是陈宁,前不久被皇帝陛下再次一撸到底还永不录用的太仓市舶司提举。 等家仆汇报一番离开,李善长还没开口,陈宁已经带着愤恨道:“欺人太甚啊,左相,这市舶提举……那人倒是挑得明白。” 李善长捧着茶盏没开口,却知道陈宁为何如此说。 当初帮陈宁复起,这位刚到任那太仓提举没几日,就给他送来了满满几车的各类海上珍宝,可见那市舶提举司的油水丰厚。 某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或只几句谗言,就把那市舶司的职权拿走了。 只是,李善长又能说甚么? 才只这短短几月,李善长就明显感到了皇帝陛下对他的日渐疏远,乃至防备。 就说这营海司,既然是正三品的衙门,照例应该如将作司、司农司那样归中书管辖,他今日早朝让人上书试探了一下,皇帝陛下一点没有商讨余地就给驳回,还明确表示营海司直接由他亲自统领。 故意绕过中书,这不是防着他,又是防谁? 唉。 都怪那日。 不该让崔计冒然试探。 因为没保住崔计,当下,他只是想要吩咐一些正经事情,都有人开始推诿。 失策啊! 旁边陈宁又拱火几句,李善长终于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地抱怨:“咱们这些老狗,到底不如那新长成的猫儿讨人喜欢呵。” 只是,这话说完,李善长很快又收敛起来,对陈宁道:“明泽,你之事,俺也有心无力,这天下已定,主公不如以往那样倚重俺了,再说那日……主公都御口了永不录用,又能奈何?你还是尽快回乡罢,莫要让人见到你在金陵。等一些年,若俺还能在朝堂上,让你儿子来,俺会帮着照看。” 陈宁愣住,脸色有些灰白,气氛僵持了片刻,他还是起身,恭敬地向李善长行礼告辞。 出了左相府门,想想那短暂太仓市舶提举生涯里弄到的财货大都一股脑送到了这李善长府上,到底不甘,早知今日,自己就该多留些。 提拔俺儿子? 那逆子……就算来日当了宰相,又和自己有甚干系! 李老狗,遇到事情就开始缩,属王八的,难怪你被一个毛头小儿压住风头! 越想越是愤恨,陈宁让车夫绕到左相府另一角,掀开帘子确认左右无人,狠狠朝那相府墙上吐了口唾沫,这才念念叨叨地离开。 只是,陈宁到底没敢在金陵多留,何况金陵城里也无其他亲厚之人可以请托,回到金陵自家的私宅,简单收拾,就出了城,打算乘船返回太仓。 陈宁祖籍在湖广,早年移居江浙,最后一个职位是太仓市舶司提举,本以为只是短暂停留,没成想……当下也就把家安在了太仓。 到了江边,想起之前那李府家仆的汇报,那乳臭未干的狂妄小儿…… 于是又开始咬牙切齿。 陈宁不知晓他被一撸到底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的逻辑也很简单,这件事,谁拿到了好处,肯定就是谁在幕后作怪。 小奸臣! 看着滔滔江水,陈宁差一点就要拔腿离开,不想与那人同行一道,然而,却也无其他道路可走,到底还是上了船。 第017章:再看看 晌午时分,皇宫内的东阁,老朱一边批阅奏章,一边听拱卫司校尉陈赊汇报上午的一些事情。 听到李善长派了家仆去江边打探,老朱微微皱眉。再后来,听到陈宁出现,他几乎要张口说话,直到陈赊说到陈宁以为周围无人悄悄往李善长家墙上吐口水,才嗤然一笑,打消了某些念头。 百室啊,看看你荐上的都是些甚么货色? 自从看过《天书》,老朱确实开始疏远李善长,因为那一层当局者迷被戳破,他才发现,这文武百官,到了金陵,简直都要从那左相府过一遍,才能到他这里。 这是老朱不能容忍的。 不过,老朱也没有要拿李善长如何的意思,他知道这位老部下的性子,做不了甚么大事,而且,哪怕知道了曾经的结果,这一次,老朱还是想要尝试一个‘相共始终’。 因此,老朱的打算,就按照曾经那样,再过三年,等中原平定,大封功臣,到时候,也让李善长带着爵位体面荣休。 至于要不要提前废除宰相…… 想起某个依旧稚嫩的少年面孔,老朱暂时没有决定。或许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有更好办法。 这边正说着,皇后马氏带着人送饭过来。 老朱打发走陈赊,与马氏说过话,先让皇后带人去摆饭,然后看向提前招呼让过来一下的内使监令何绶,笑问:“塬儿送你那钢笔可好用?” 何绶立马低低地躬下身,作为近臣,他更知晓皇帝陛下对那小翰林的宠幸,至于当初因此被冤枉,根本不敢记在心里,讨好地笑道:“小翰林能想到奴,奴当时就立时死了,也是值了。” “你也是会说话,”老朱调侃一句,说道:“喊你来还是那钢笔之事,塬儿要开个钢笔铺子,俺就想,到时宫里也采买一些,以后自用,或赏赐群臣。你亲自操办此事” 何绶立刻应诺。 老朱想想又笑道:“按每年采买一千支罢,只一件儿,那价钱,你要和他那掌柜说说,咱就算是大户,也不能恁地狠吃。” 说起这个,老朱是想起朱塬当时的说法。 甚么限量款,一支要一千两白银。 抢呢! 俺当年投红巾时都没这么干过。 何绶不明就里,却还是应声表示记下,而且从皇帝陛下的语气确认了尺度,要还一还价格,但不必太认真,毕竟这明显就是主子要给那小翰林捧场,否则,吩咐一声,一千支钢笔,将作司自己也就造了。 老朱说完,又道:“还有个东西,在大本堂,稍后让熊鼎领你过去。你着人给俺搬到后宫,就放那乾清宫书房罢,搬运时千万仔细着些,不能磕着。” 要搬的是地球仪。 那全新舆图也就罢了,地球仪,因为皇子们经常在大本堂读书,老朱觉得还是不适合让他们太小年纪就看到,容易生出困惑。 又听老朱吩咐几句,何绶先出了东阁,在外等待。 身边一同过来的一个十六七岁小内侍低声询问:“义父,等甚么?” “噤声,”何绶轻斥了句,看看这个自己收下的义子,跟了他一个姓,叫何瑄,想想又低声交代:“稍后搬物事,这回可谨慎些,再摔了,可没有小翰林给你求情。” 何瑄听义父这么说,身子都颤了下。 想起当日往后湖朱翰林府上送赏赐,他不小心摔坏了其中最是贵重的一匹金丝蜀锦,当时就觉得哪怕义父也护不了自己了,毕竟他这性命,还真不如那金丝蜀锦值钱……只是,满是恐惧地跪了一会儿,就没事了。 说是那小翰林不让追究,还给了他们赏钱。 回宫后与何绶说起,父子两个都连连念叨那小翰林的宽厚仁义,可惜他们深居内宫,连个当面感激的机会都不易得到。 东阁内的帝后还不知晓身边人不知不觉就与自家二十三世孙产生了牵连,马氏正与老朱讨论上午临走前让人送来的那份‘日常饮食起居注意事项’,朱塬确实给出了很详细的说明,因此,诸如喝开水、吃熟肉、减少身边含铅汞物品等等,那怕依旧对那些解释不甚明了,马氏看过,还是觉得很有道理,打算照做。 却也有些异议:“日常餐饮都用银器,相公,这不合规制?” 按照礼仪,皇家是要用金器、玉器和专供的瓷器,也有其他,包括银器,但并非主流。如果全换成了银器,那就有损皇家颜面了。 老朱端着妻子嘴上说着却还是更换了的一只银碗,说道:“你是要康健,还是要规制?况那规制都是给人看的,私下里咱用银器,大事上,照规制办,这岂不齐整了。” 说道‘齐整’,老朱发现,这词儿不错,合用。 马氏想了想,还是要装点一下,比如日常各种器具混合,挑银器就是,说给老朱,老朱也就应下。 只要不嫌麻烦。 马氏又道:“再有,相公,这‘注意事项’,妾想印制些,分于诸臣家命妇,你意如何?” 老朱下意识不愿意,想想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小器,点点头,随即又补充:“把那些个解释都删去,只给他们该如何做。” 然后,爱做不做。 马氏笑着答应,也不反驳,毕竟其中关于甚么细菌、寄生虫之语,乍听起来让人发怵,不说也好。 聊过这件事,马氏又郑重起来:“相公,虽说塬儿很是出挑,但这一回,就说那‘先斩后奏’的东南按察使,是否太过了?” 老朱也不隐瞒,暂停了一下扒饭的动作,说道:“俺与你提过,俺想再看看。” 夫妻同心,马氏瞬间明了。 丈夫是想要看看那朱塬的心性,骤然大权在握,会不会乱了分寸,恣意胡为。 既然丈夫言之凿凿那朱塬是自家人,马氏就有些担心:“夫君,塬儿毕竟还小,你如此……妾还是觉得不妥。” “那里小了,都……” 老朱咧嘴就差点脱口而出,还想再次念叨一下,三十六岁的人,挑了恁一个柔弱身子。 对于朱塬的安排,老朱昨日召见华高,说让他把朱塬当自己儿子对待,这是真心。 不过,对于朱塬,老朱内心里一直存在的疑虑,也从未消散。只是潜意识已经认下了朱塬是朱家人,老朱当然不会把自己的疑虑告诉外人,不仅如此,反而只会表现出对朱塬的绝对袒护,不容外人随意对朱塬窥视冒犯。 毕竟是皇族。 然后自己默默观察。 见妻子还是目光迷惑,老朱干脆一摆手:“此乃朝政,你莫要多问了。” 马氏:“……” 若不是知晓其中各种安排,若不是也对朱塬非常认可,恁一堆紧要官职加给一个孩子,简直乱来。朝甚么政,老娘今儿不把你桌子掀了,还吃饭?! 老朱又扒了几口饭,见妻子幽幽盯着自己,只好又道:“还有些事,俺当下不能说与你,你也见过塬儿,还有近些日子,那数学,那绘画……你都看过。且他是个得体人,你就信了俺罢。” 马氏试探着追道:“塬儿的年龄?” 连续几次,马氏也发现了,这……真是个问题。 老朱被追的没办法,迟疑了下,说道:“当下莫要再问,三年后,俺告诉你。” 三年之约? 马氏立刻想到了之前的事情。 为何又是三年? 老朱当然也不会解释。 其实,不用三年,两年,大概就能看到一个结果。 老朱记得很清楚。 《天书》中,洪武二年,常遇春之死。 作为名下最忠诚也最能干的两位大将之一,哪怕知道了曾经后来之事,老朱还是想让常遇春活着。 而且,如果明年,常遇春没有死,那么,也就证明了,十五年后,二十五年后,某些事情也是可以改变的。 这些日子,自从看了《天书》,老朱其实也一直憋得很难受,希望能有人分享他内心的秘密和压力。只要确认事情能够改变,这么些年一起走过来的妻子,无疑是最适合分享秘密的那个人。 马氏见丈夫说到这份上,不再催逼。 毕竟熟知老朱性子,再问下去,可能就要适得其反,让某人完全拗着来了。 陪丈夫吃过午饭,马氏离开东阁,没有回内宫,而是转向大本堂,想要看看孩子们。 也看看老四。 那天晚上,丈夫失神时说出的那些话,马氏一点都没忘。 记忆还异常深刻。 “标儿他……” “老四那混账……” 两句话上下连在一起,一个大悲,一个大怒,再看丈夫之后暴打老四的反应,马氏如果再猜不出甚么,也成不了一代贤后。 但也只能看看。 都还是一群小少年,丈夫都没有特别安排,更何况,终究也只是她的猜测,她也不敢冒然做甚么,她知道丈夫有多看中家人。 再想到那《天书》。 丈夫已经不再放在她卧房,而是转去了乾清宫,还让将作司造了个纯铜大柜,除了锁具,想要打开,也要四人合力拉扯,且会有很大声响。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悄然窃取。 马氏知晓,这是不想她看。 因此也能断定,那朱塬或许确实是朱家人,但那《天书》,内容绝不只是朱塬证明自己身份那么简单。 第018章:恐惧源于未知 早晨的时候,登上那条与后世主流战舰体量相当的巨舟,朱塬忽然悟了。 自己是有系统的。 自己也有老爷爷。 这两个,都叫‘朱元璋’。 老朱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他开始感激的同时,也难免内疚自己的假冒,但,坦白也是不可能坦白的。 会死。 而且,不只是这条与后世至少十辆公交车首尾连接长度相当的大船,不只是赵续和左七带了两千精锐充当朱塬亲卫,就说前一天的一系列诏令。 人事方面。 比如从北伐军调出担任胶州卫指挥同知的毛骧,这位曾经的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可以说,还是之前护送了朱塬一路,才得此差事。 还有将作司少卿和淮,之前因为朱塬家修园子的事情,来商量过几次。 老朱问起胶州的人事安排,朱塬想起和淮头头是道地说起如何在水边修造房屋才更加坚固,以此类推,修海港应该也没问题,就推荐了对方。 和淮就从将作司少卿变成了一州知府。 虽然是平调,没有像毛骧那样从正四品到从三品提升一级,但以和淮的出身,滁州匠户,十多年前投军后凭借造作手艺和本身资历,才一步步熬到当下位置,因为只是勉强识字,缺少特别机遇的话,这辈子都很难再往上升。 这次平调,算是跨过一个大门槛。 做好了,继续提升,将来哪怕位列中书都不是没有可能。 反正……昨天拿到调令,和淮就一脸激动地再次跑来后湖,前言不搭后语地帮朱塬又参谋了一下该怎么修他的湖上宅邸,临走还强行给朱塬磕了个头,让小朱同学觉得自己又被夺了几天寿命。 还有刚刚设立的胶州。 按照规划,粮船从明州海运到了胶州,然后可以通过内陆运河转向济南,再进入黄河河道,输往汴梁。 因为是朱塬最近确定的海上粮道目的地,才得以由县置州。 还加了一个胶州卫。 当然,老朱也肯定看得出胶州湾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战略价值,才会同意。 总而言之,小朱同学负责许愿,‘系统’兼‘老爷爷’老朱同志负责实现,全程绿灯。 绿灯了还不够。 关于运粮的诏令,很明显,华高是一把手,朱塬只是‘协理’。 就是说,这趟海运差事,搞好了,朱塬肯定有功劳,搞砸了,黑锅是一把手的,一把手叫华高。 这袒护的实在是太明显。 朱塬也能明白老朱的苦心,这是他的第一趟差事,如果搞砸了,还完全背锅,将来他再想做什么,哪怕老朱可以独断专行,终究还是要考虑一下群臣的想法。 毕竟朝堂也是有规矩的,最忌赏罚不明,功过不分。 让华高当一把手,失败了,将来总会有个说法。 显然啊,老朱到底还是不看好海运,这不是猜测,莫名其妙对朱塬态度又是大变且更加谄媚的华高上了船就说了,搞不成,就搞不成了,别太忧心,安心养着,等几个月咱把粮运到镇江就行。 一副有甚么黑锅俺老华都扛下了的义薄云天架势。 这…… 其实想想老朱得到那些信息,动辄漂没三成以上,朱塬到现在也不太信,近日却没拿到相关资料,但总之,老朱还是觉得河运更稳妥,哪怕慢些。 至于北方因为缺粮而产生的某些事,帝王总有取舍。 然而,朱塬脑海里却总萦绕前天下午见到的那一张张菜色面孔,总想起写意跪在地上满是担心他会把她家人赶回山东时说出的那句‘饿死了很多人’。 对老朱的感激和愧疚,对北方形势的不安,让朱塬在大船行驶稳定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工作,没有躲到为他特意准备堪称豪华的舒适舱房内。 总计七层的船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朱塬都走了一遍。 最后很想上桅杆上的瞭望台看看,被华高坚决拦住,以死相逼的模样,只能作罢。 结论是,自己好像没什么可做的。 这样一艘大船,朱塬能想到的,古人也都想到了,朱塬想不到的,古人也想到了。 你说防火? 船上一套完整流程,有水,有沙,有湿布。 你说救生? 船上有救生小船,还有古人设计的救生衣。 你说这是硬帆,人家大航海用的可是软帆,先进啊! 扯淡! 至少现有条件下,朱塬找不到对脚下巨舟发挥的地方。 也不是没想法。 想按个蒸汽机…… 啐! 还是要一步步来啊。 先回到即将开展的事情本身,运粮。 这些日子阅读各种资料,询问各色人等,朱塬已经大致有了自己的思路。 是否可行…… 还是那句话,一步步来。 傍晚时分,船队停泊在江阴。 其实连夜航行也没问题,这样明早可以到太仓,如果运气好遇到顺风,明日傍晚就能抵达明州。 华高坚决不同意。 朱塬做出了一半妥协,另一半,是没下船,不想再折腾这江阴小城,毕竟这一行二十多艘船只,三千多人,上上下下就是一场大热闹。 朱塬不让人下船,也算是练兵。 毕竟这船上很多人之后都要出海,少则十天多则一个多月都别想靠岸,就当提前熟悉一下。 顺带测试刚刚造好的仪器。 牵星仪。 朱塬起的名字。 熟悉古代航海的,大概都听说过牵星术,简单来说就一点,测量北极星的角度,以确认纬度。古人不一定有纬度的概念,但也知道不同位置北极星与地平线之间的角度是不同的。 传统的牵星设备,叫做牵星板,六块大小木板,手持木板伸长手臂进行对照,哪一块对上了北极星,大概就是结果。 想想都粗糙。 知道了原理,朱塬最近设计的牵星仪,其实也很简单,一块三尺见方的木板底座,上面安装一个只有钢笔粗细的观测铜管,用于观测北极星。铜管连接可跟随转动的指针,指针旁立着零到九十度的半弧形刻度尺,其实就是一块竖版,半径与正方形的木板底座相当,因为够大,刻度非常精细,能够达到零点一度。 再就是,木板底座四角装有水平尺,就是后来依靠液体水平原理的那种,确保底座水平。其实水平尺也很早出现,不是新鲜东西,朱塬这些日子翻阅的《梦溪笔谈》里就有记载。 老天爷都配合,今夜大好晴天,满天星斗。 这次观测不仅引来了整个船队所有稍稍上得了台面的文武官员围观,还设立了外围岗哨,严禁闲杂人等靠近。一群人好似要进行什么神秘祭祀的架势。 确实也没人觉得这是一件平常事。 就像是‘家学渊源’的刘琏,白天时看到地球仪,那眼神……好像白蚁精见了一大块木头,朱塬真怕他啃上去。 这牵星仪也一样。 因为按照朱塬给出的理论,牵星仪真有用的话,就可以相对更加精确地测出明州到胶州的距离。 很简单。 地球八万里直径,每一个纬度,大概222里,更何况,这牵星仪还精确到零点一度。 虽然这算法误差非常大,有经度偏差,地球也不是个标准圆,但,推翻当下动辄万里海路的说法,已经绰绰有余。 哪有万里之遥? 朱塬记得一句话,恐惧源于未知。 海洋实在是太大,存在太多未知,让人恐惧,因此使得古人长达数千年时间不敢轻易探索。 当下,如果大海不再那么神秘,再说开拓海洋,也就不再那么让人望而却步。这也是朱塬之前日夜赶工做出了地球仪的原因。 第019章:麻袋姑娘 郑重其事,连续测了12次,船上各处测了6次,刘琏又带人下了船,挑选不同地点再测了6次,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由朱塬亲自统计,得出了一个平均数字,这次很严谨地没有取齐整。 31.9。 这就是说,江阴的纬度是31.9度。 北纬31.9度。 看到这个结论,无论懂不懂,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大事。 完成测量,大家一起返回上层舱房二楼的议事厅,一番讨论,做出决定,要求随船工匠连夜赶工,再做出三套牵星仪,明日到太仓,将会派遣三队营海司吏员沿着海岸线向北,所有临海州县一路测过去,直到胶州,然后在一月内返回。 朱塬还在讨论过程中亲自速绘了一份修改图样。 根据之前的使用感受,给牵星仪增加了一个可以万向转动的简单支架,又在铜管两侧增加了一个竖板遮挡,避免眼神注意力被分散。 另外,计划派遣不同的三组人马,也是为了避免其中出现误差,将来结果可以相互参照。 再就是,赵续首先提议之后,大家也一致同意,每组吏员加派一个小旗的官兵护送,避免有人意图不轨,窥视机密。 朱塬不觉得原理这么简单的牵星仪算是什么机密,还是答应。 说起从赵续和左七率领两千人里调遣人手,又被一致驳回。 皇帝陛下吩咐,两千人只能守在朱塬身边。 唉。 祖宗这么好,咱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抽了华高的人。 路过扬州时,有五百水军士卒一起跟上来,带队的是华高的侄子华岳,官秩正五品千户,这些人也算华高的直属亲卫。当然,肯定是老朱批准的。 商量完事情,已经是亥初时分。 朱塬只觉得疲惫袭来,很想就地躺倒,但还是坚持走出了议事厅。 旁边还有个不识相的刘琏,依旧追在朱塬身边问啊问:“翰林,这地磁偏角究竟从何而来,可否为在下解惑?” 刚刚测量过程中用到指南针,刘琏顺便也测了下他在典籍里发现的另外一个自然现象,地磁偏角。 江阴这边大概是4度。 偏东。 朱塬来到一侧的舷梯,感觉赵续扶过来,也没再推却,倚着他,声音有些虚弱地对刘琏道:“地球的自转轴和磁轴是不同的,北极星恰好在自转轴上方,应该也不是标准的90度,指南针指向的是磁轴方向,两者有偏差。” 刘琏恍然,又问:“翰林如何得知?” 朱塬眼皮开始打架,念念叨叨:“我是天上的神仙,周公已经在喊我下棋了,你有事明天再问,另外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是天上的神仙。” 刘琏求学心切,倒也不是毫无眼色,见灯笼照耀下朱塬已经快完全靠在赵续身上,便停住话头。 来到一层甲板站稳,刘琏还是没忍住又开口:“翰林,下官自请带队沿海岸线测量各地纬度。” 朱塬打了个哈欠,点头含糊道:“可以啊,但有个条件。” 刘琏神色一喜,长揖道:“翰林请说?” 朱塬暂停脚步,看向刘琏道:“写信给你爹,让他来替你当营海司郎中,刘大人到了,你就是跑北极去测纬度我都不管。” 刘琏:“……” 跟着一起下来的华高、方礼等人见刘琏被朱塬一句话堵到嘴角发抽,都差点笑出来。 华高还觉得吧,那刘伯温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比他又被强拉出来要好太多,若真为了儿子……老刘到了,肯定先把这不孝子暴打一顿。 华大人转眼又悲伤了。 自己连儿子都没得打。 朱塬说完就不在理会想要开小差的刘琏,走向一层的船舱门口。 船舱上三层的第一层全部都划成了朱塬的私人空间,只有朱塬一个男的,以及没人敢数的不知多少个女眷。 刚到舱门口,等待许久的写意和留白就迎了出来,从赵续手里接过自家小官人,留白还幽怨地扫了眼周围,竟然劳累自家小官人这么久。 穿过外间,绕过一道走廊,进入一处开有窗户的温暖卧房,第一感觉是满室的馨香。 不只是写意等人,这边足足十几个窈窕人影。 或围在圆桌旁,或趴在书案边,或就坐在凳上,捧着一个硬板。 或者作画,或者校书,还有少数几个在做针线。 见小主人进来,哗啦啦一群姑娘都站起身,带起又一股香风。 朱塬喜欢众芳环绕的感觉。 示意大家继续,被伺候着脱掉衣服鞋子,朱塬躺到温暖的被窝里,倒是一时间又没了多少睡意,还注意到了卧房里的非和谐,一个不窈窕的小丫头。 不是第一次注意到。 白天的时候,就感觉有个身影跟在留白身边,总是飘荡在自己视野范围内,图谋不轨的样子。 记得留白昨天跑来说,想再收个丫头到他身边,应该就是这个。 朱塬抬手指过去:“来。” 小丫头似乎没想到主人家会注意到自己,呆怔了下,才慌忙小步上前。 走近了,朱塬才在灯光下细细打量。 晶亮里带着些小忐忑的漂亮眸子,肌肤白白,个子矮矮,透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感觉。 而且。 终于有比自己矮的了。 就是……小丫头身上那过于大号的蓝色袄裙,小小的身子,简直像被套在麻袋里一样。 我没苛待你们啊。 看其他妮子都漂漂亮亮的。 于是示意:“这衣服,麻袋吗,换一套合身些的,看着碍眼。” 小丫头顿时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瞄了眼留白。 留白上前:“小官人,睡罢,奴明日给她挑合身衣服。” 朱塬转向留白:“你也学坏了,让你家小官人,一个强迫症,带着不和谐睡觉,我怎么睡得着?” 然后转向,看向青娘,半迷糊着念念叨叨:“青丘最乖,青丘给她换个衣服。” 青娘见小官人又喊自己青丘了,差点掉泪。 因为这个称呼改变,她私下里就哭过好几次,以为很快就要被小官人忘记,再被打发到厨房,真正变成个厨娘,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盼头。为此前日下午,她彻底不要了脸面,哪怕听着留白的揶揄都坚决不动,抓了一次机会。 当下朱塬这么吩咐,青娘果断很乖地上前,拉过那小丫头,执行自家小官人命令。 然后,朱塬没了困意。 开始心里念叨那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有容乃大……大……大…… 林大人我错了! 我低俗! 我要忏悔! 默默忏悔了十秒钟,在周围一圈姑娘的古怪目光里,朱塬又抬手示意:“乖乖青丘,赶紧把把麻袋给她穿上,以后她只能穿麻袋。” 随即又看向留白:“你也学坏了,竟然找这样一个丫头来考验你家小官人。” 留白委屈。 留白不说。 其实,哪怕不如洛水那么解语,她和写意也没有青娘那么不开窍,逐渐能明白自家小官人什么时候是玩笑,什么时候是有真情绪。 而且,就像写意说的,自家小官人本性是个很诙谐的人,最初见到的寡言高傲模样,肯定是为了拿捏身份才故意,不像她留白,曾经的闷嘴葫芦,因为遇到了欢喜的人,才变得多话起来。 当时被戳破心思,留白还红着脸狠狠挠了一次写意的痒痒窝。 当下,知道小官人是玩笑,留白还是委屈。 找蔺家的这个小丫头过来,她是想要多护着些自家小官人。 她仔细验证过,这妮子倒真正如蔺家那腌臜媳妇说的,能一口气憋水里好几十息,极限她都没测出来,因为当时自己数着到了六七十个呼吸时,看到小丫头还趴在水盆里,她越来越害怕,以为把人憋没了,伸手拉起来,却好好的,还对她笑。 留白自己随后钻脸盆里试了下,感觉不到十息就再也受不了。 还有,这妮子个头小小,力气却大,真要……她也能轻松把小官人拉出来。 只是……这些都不能明说。 那么不吉利的心思。 怎么能说? 留白只是默默地坚持自己想法,哪怕明知自家小官人身边一堆人护着,今天还是忍不住带着那丫头远远守在不远处,为此连一个女眷到处走显得不懂礼数都不顾了,只想安安心心地远远看着,守着。 但不能说。 见留白垂着脑袋不说话,朱塬也不多问,知道这妮子心思多,问多了反而会让她不安。于是转向重新套好麻袋的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刚刚当着这么多人被脱掉外面袄裙,小丫头原本白皙的脸蛋上透着红晕,福了福,声音清脆:“奴叫小鱼。”想起来,又补充:“蔺小鱼。” 朱塬记起:“我知道,你哥哥叫蔺大鱼。” 最早给自己撑船的父子俩,被老朱划作了自己的仆户,依旧负责日常撑船,这次让他们在金陵看着修园子,没有过来。 就是吧…… 这名字起得,够潦草。 问了句,朱塬也没有多言,示意周围都很养眼的十来个大小姑娘:“写意你们留下,其他都去休息吧。” 这些都是朱塬从老朱赏赐那群仆婢里挑出来。 至于来处,和写意两个妮子类似,大军攻掠四方,投降的能够保全家族,不愿降的,男丁或死或贬,女眷为奴为婢。当下这种时代,全世界都是一样规矩。而且,上位者也不担心反抗,为了复仇暴起伤人之类,被发配者也都很认命。 因为千百年都是如此。 再说能被老朱发话赏给朱塬的,质量也可以想见。 其中官家小姐出身的就有三个,不过,除了外貌,朱塬最看重的还是能否书写绘画。 之前女人们聚在这里,大部分就是做这些。 等其他姑娘离开,只剩下写意四个,睡意更少了的朱塬又示意青娘:“来,坐旁边,奖励你帮我写工作日志。” 这女子胆子小,还笨,朱塬说话就不能绕,要很直白,奖励就是奖励,惩罚就是惩罚,因为反着说会被当真。 第020章:工作日志 青娘听到吩咐,立刻来到朱塬床边的小书案旁坐下,铺开纸张,拿起一支钢笔。 朱塬没有立刻开口,干脆坐起身,等写意和留白拿了两个枕头放身后靠好,对洛水道:“他们上交的那些素描,吏员部分,把你点评超过80分的给我。还有你们今天绘制的船只图样,我也看看。” 之前对营海司上下官吏布置了两项作业,因为提前出发,《数学基础》很多人还在学,倒是每人画一副素描,基本都交了上来。 朱塬可没时间批改‘作业’,这年代又不能转嫁给‘家长’,便让洛水负责。 洛水走到窗边的大书案旁,很快分出了两叠图稿,送到床边。 朱塬没接,见第一叠比自己想像要多很多,意识到低估了众人,想想说道:“挑最好六份。” 很快又分出。 朱塬接过简单看了看,感觉都与洛水的水准不相上下,反正比他要好太多,某女子还给其中两份打了100分的满分。 把这六分画稿放在旁边书案上,转向还在等待的青丘:“记一条备忘录,明日这六个人,让他们分三组北上测量各地纬度,顺便将临海州县附近的海岸形状绘制出来。” 青丘应了声,知道什么是备忘录,找到小书案上另外一个本子,认真开始书写。 朱塬暂时转向欣赏女人们今天绘制的各种船只素描图纸,一页页图画上,除了船只本身,还有按照他提醒进行的长、宽、高乃至载人、载货数量的相关标注。 至于工作日志,也是提前确定的事情。 首先是记录每天的各种想法,其次,还打算送给老朱。 还是来自洪武生存指南第一条。 哪怕人远离了老朱,还是要时时请示,时时汇报,保持自己的存在感,避免关系因为长久不见而冷淡下来。 当然,如果像清朝某个君臣奏对段子那样反反复复‘陛下你好吗’、‘朕安好,最近又胖了’、‘陛下你好吗’、‘朕很好’、‘陛下你好吗’、‘好’之类的这么来,朱塬觉得老朱可能派人来抽他一顿。 因此汇报肯定是要有内容的。 这么想着,朱塬一边翻看手中的船只素描图稿,等青丘写完备忘,一边开始口述自己的第一篇工作日志。 “洪武元年,二月初七。” “今日认真看过所在座舟各层各处,感慨传统木制帆船工艺已经达到极致,无可置喙之处。” “另有想法,当下也不宜施行。” “运粮为第一要务,官兵水手已习惯传统帆船操作,冒然改变,恐让他们手足无措,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朱塬顿了顿,想起一事,又加了进来。 “白天询问一苏州老船工,言张士诚当年造此船,从大食海商手中获沥青数十桶,涂于船底,防水效果远超桐油。派人下水查探,可惜日久,历经冲刷,已残留无多。” 青娘疑惑看来:“小官人,甚么……青?” “三点水,加历史的历,”朱塬解释一句,又道:“你只管写,一些新词不懂的话用别字,我稍后修改。” 青娘嗯了声,转头继续。 朱塬也继续道:“沥青乃石油提炼残渣,石油,工业化必须之物,但大明范围内存量极少,且难以开采。” “大食……目前不知是否还是此名,附近区域石油储量巨大,应特别关注。” “暂时一提。” “工业化第一阶段,只需‘钢铁’和‘煤炭’两事,此二者我大明储量皆丰富非常,当下可提前进行勘探,以备将来。” “晚间天气晴好,测试牵星仪,得出江阴纬度,北纬31.9度。” “计划明日派人沿海岸线测量各州县纬度数值,直到胶州。按地球周长,每一纬度长约220里,既得各地数值,可大致确认南北距离,作为运粮重要参考。” “临时起意,让测试团队以素描法绘制各州县海岸图形,若有适合作为海港,予以标记,可作为海运途中遭遇紧急状况之停靠。” “至于牵星仪,众皆以为机密,我既认可,也不全认可。” “牵星仪原理简单,容易仿照,且将来要大力开拓海洋,必须培养成千上万航海人才,因而牵星仪无法保密。” “我以为,国之根本,绝非对少数机巧之物和特别学问敝帚自珍,一国实力,在于生产力,在于农业底蕴和工业实力,在于是否拥有高效的执行力,是否能做到法之必行,行之必效。就如有人得牵星仪,若无力建造海舟,又能奈何?” 旁边的青娘继续写着自家小官人这段话,内心里却有些震荡。 她读过书,因为都是些很正统的四书五经,偶尔难免觉得,其中很多道理实在有些太大太虚,当下小官人这简单几句,她本能地认为,才是真正治国安邦的高屋建瓴之道。 青娘甚至生出些不敢太浮起来的浅浅念头,这些学问,还有这些时日的种种,她也都已经知晓。 将来……若能够亲自教给…… 想到这里,她立刻打住。 自己怎能如此妄想…… 只要能守在他身边,靠着本分,将来有幸再得一个侍妾名分,安安稳稳的,伺候着他,过完这一生,就足够了。 朱塬见女人书写动作放缓,问道:“又有问题?” 青娘被吓一跳,脸庞都瞬间有些白,慌乱摇头:“奴……没有……” 连忙聚精会神。 朱塬等她写完这段,又继续:“同时,技术保密也是必然,但需有选择保密。” “就如火药,必须是保密之物。” “然火药配方,不止载于多种典籍,民间也流传广泛,且蒙古西征,已将火药之法传入西方,此乃大失误,当下也无可奈何。” “若不想将来遭遇反噬,我大明需大力研发更加强力之火药武器,以矛攻矛。” “火药武器若能大兴,将进入热武器时代。热武器对冷兵器,如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此乃高等文明对低等文明之压制。” 青娘没敢在乱动心思,专注书写。 旁边三个姑娘却也一直或站或坐地安静倾听,到了这里,听到那‘重甲骑兵对三岁孩童’、‘文明之压制’之语,内心既疑惑,又有些震撼。 真能如此? 怎能如此? 朱塬却是继续:“传统火药配方众多,然配料终不过木炭、硫磺、硝石三事。木炭乃民生之物,不可限制。硫磺与硝石,宜严格立法管控,以二者之敏感,擅自开采、运输、贩卖者,虽刑死、族诛,亦不算苛重也!” 朱塬这话出口,四个大小女人内心都是一凛。 突然发现,自家小官人原来远不止平日偶尔的胡乱念叨和各种诙谐,他同样有着她们之前见过那些上位者动辄决人生死的杀伐一面。 青娘写下朱塬这段话,甚至感觉身子都有些软,想要往旁边靠靠,靠到自己的小主人身上。 朱塬说完最后这段,注意到身边四个大小女人的异样神色,才明白把她们吓到了,缓了缓,带着笑又补充:“忙碌一日,余已疲惫不堪,卧床困顿之中口述,青丘代笔,写意、留白、洛水抄录。” 青娘听到这句,倒是觉得自己明白了朱塬的用意,可能是想要给她们留些名,或者加一点功劳。但她一个女人,那里需要这些,扭头看来,声音温软:“小官人,奴不要。” 另外三个姑娘也是差不多表情。 朱塬低头又翻了一页船只图稿,闻言道:“女人说不要就是要,快写上,我赶紧改改然后睡觉。青丘也要不乖了吗?” 青娘立刻转头书写。 其实,朱塬还是给老朱看的。 毕竟带了一堆女人过来,难免非议,哪怕之前已经和老朱提过几次,还是觉得再重申一下,自己没有沉迷女色,真是有正经的安排。 等青娘写完,朱塬拿过,快速用钢笔修改了其中一些新词的别字,又递回去:“你们抽空认真誊抄两遍,一份我们自己留着,一份过几天我会送到祖上那里。” 虽是日志,朱塬也没打算天天送,计划看情况,三五天往金陵递送一次。 吩咐完,朱塬抽出身后靠枕,躺好,见写意上前盖被子,又想起一事,问到:“你哥哥好些了吗?” 今日开船后,不少人都出现了晕船反应。本来一起过来的戴三春因此全天都不见人,到处忙着处理这件事,又是施针又是熬药。 写意的哥哥乔安也是其中一个。 朱塬还好奇,当初傅寿是怎么把他们弄过来的,毕竟也要走水路。 想想可能是大船小船不同的缘故。 倒是朱塬自己,虽然身体很弱,不管坐什么船都一直没有晕船反应。 这或许和高原反应一样,与强健与否无关,因人而异。 “已经好很多,”写意又开始心虚,垂着眸子:“兄长……辜负小官人期望了。” 朱塬抓过写意一只小手,感受着那份温凉软玉,笑道:“人和人体质不同,习惯一下就好,哪怕不能习惯,将来也不一定非要下海。” 写意小小嗯了声。 这边正说着,有侍女在门外禀报,得到允许,才掀开帘子进来,也是柔柔弱弱的温软声音:“小官人,华大人过来,问您睡了没有?” 朱塬觉得肯定是出发之前老朱交代了华高什么。之前这厮对他的那份热情……像个相公,现在吧……像个公公,反正都让他很不适应。 朱塬也没下床的意思,知道华高只是问一下,说道:“告诉他,已经在床上了。” 侍女正要应声,写意道:“小官人,奴去说说吧,毕竟是华大人。” “也行,”朱塬说着,放开写意小手,等她离开,见留白还在旁边,想起刚刚,说道:“去让麻袋过来,我再感受一下人间震撼,最好就震睡了。” 留白表情里透着些小嗔怨,还是应了声,没有立刻出去,顺势道:“小官人,奴让小鱼白日里也跟在你身边可好?” 朱塬想起白天总在自己附近晃悠的身影,问到:“到底怎么回事?” 留白见也不能总支吾过去,顿了顿,小小声道:“小鱼水性很好。” 朱塬这才明白,笑着赶人:“你就是整天瞎想太多,去把人喊来,然后你今晚就不要再回来了,罚你睡外面。” 留白微微嘟嘴。 某人从来也没让谁睡里面过,至于青娘,只是一次午睡,留白内心是坚决认为那不算的! 另外一边。 见写意从船舱走出来,华高笑眯眯地和这位朱塬的贴身侍女说了几句,又声音温和地交代道:“晚上写文书,要多加几盏灯,莫伤了眼睛。就一件,写娘,若那灯台不小意倒了,莫管其他,定要先把你家小官人搀出来,切记,切记!” 写意福了福:“谢华大人,奴记得了。” 华高想想还是道:“除开翰林卧房,其他女眷住处,就莫要轻易点灯了。” 华高之前一直叫朱塬‘秀才公’,被老朱叮嘱之后,不敢再随意,就和其他人一样,用了朱塬最清贵的一个‘翰林’官职做代称。 写意点头:“奴晓得。” 其实早就被通知过,也是因此,朱塬到卧室时,才会见一屋子姑娘。 因为其他房间,写意也不允许她们随意点灯。 毕竟木船,防火很重要。 又说了几句,写意施礼后退回舱房,华高抻着脖子向内看了看,直到仆妇关上了门,才收回目光,又沉声交代门口守卫几句,才在一行亲兵提灯跟随下来到船舱下层,继续巡视。 到了下二层,刚刚转过一处廊道转角,华高就听到了说笑声,还有灯光传来。 华大人顿时加快脚步,三两下蹿过去,闯入那舱房,先是光亮一暗,随即又是一阵蟒皮刀鞘拍击皮肉的啪啪响声以及一连串的哭爹喊娘,伴着华大人怒吼:“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俺让恁乱点灯!” 等亲兵提着灯笼跟到门边,地上已经趴了好几个人,奄奄一息地呻吟。 华大人把腰刀重新挂好,对亲兵道:“给俺拉出去挂船舷上,挂……”看看到底只是几个不太懂规矩的民夫,这才稍微网开一面:“……挂一个时辰。” 出了船舱,华高又严声对身后一人道:“再喊些人过来,上上下下把规矩给俺重申一遍,若有人再犯,吊桅杆上,天亮前不许放下,吊死了,明儿恰好丢下去祭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