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初秋的天一片湛蓝,清风缕缕,拂动水榭中悬挂着的白色薄纱。薄纱内侧,是两位穿着锦衣华裳的美人,慵懒恣意地坐在摆着瓜果茶水的长几后,身边婢女环绕,伺候得殷勤。薄纱外侧,是两个赤./裸着胸膛的健壮侍卫,一次又一次地缠斗在一起。汗珠沿着他们俊朗周正的脸庞滚动,滴落在肌肉结实的身躯上。僵持之际,一人挣出手来,扣住对方窄瘦的腰。腰腹收缩,敏感如草叶托露。眼眸燃火,发出野兽般的喘息。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变得燥热起来。华阳轻轻摇着团扇,扇影遮掩了她看似兴致寥寥实则痴迷欣赏的视线。其实以前的她,厌恶武斗,男人的臭汗只会让她嫌弃、恶心。此时此刻,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是如此生机勃发,让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奔腾的骏马、厮杀的虎豹……以及,她的亡夫陈敬宗。陈敬宗身形颀长而健硕,据说从六七岁起就开始练武了。他的父亲满腹经纶乃两朝阁老,兄长们也分别考了状元、探花,陈敬宗却毅然跨入了武途。他面冷却英俊逼人,当年华阳就是相中他的脸,才应了父皇与母后的赐婚。谁曾想,真的朝夕相处做起夫妻,光凭一张脸远远不够,陈敬宗的言行举止,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挑衅她的忍耐底线。他饭桌上喜欢小酌,需反复漱口才能去味,奈何陈敬宗是个粗人,喜欢敷衍而过,以致于夫妻同床共枕,她总能闻到陈敬宗那边的酒气。陈敬宗以一身武艺为傲,练就了一身的腱子肉,比她见过的汗血宝马还要强健,无论谁初次见他,都要夸一声“英武”。可武官都爱出汗,每次陈敬宗当差回来,也会带回一身的汗味儿。他为人讲究也就罢了,熏不到华阳就成,偏陈敬宗不讲究,要么忘了洗头要么干脆连澡都不洗,大剌剌就往她的香榻上躺,华阳都嫌他的糙皮厚肉糟蹋了她一床的上等绫罗。公爹、兄长们心平气和地与他讲道理,他冷眼冷语,闹得全家气氛僵硬,她也跟着难堪。因为这些鸡毛蒜皮却日日都会发生的小事,华阳看陈敬宗越来越不顺眼。陈敬宗心里也明白,他有他的骄傲,来寻她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少。华阳求之不得,除了嫌弃他的不讲究,也是受不了陈敬宗蛮牛似的力气,每次他来过夜,华阳都要把嗓子叫破。夫妻四年,她也嫌了他四年。直到陈敬宗战死沙场。直到那个总是一身汗气回家的健硕男人长眠地下,再也不会出现在她面前。死者为大,陈敬宗死后,华阳不愿再计较他的那些不讲究,脑海里渐渐只剩他的一些好。譬如他背着她在暴雨里稳稳行走的身影。譬如寒冷冬日他炽热如火的胸膛。“怎么,盘盘看呆了?”揶揄含笑的声音入耳,华阳从回忆里回神,这才发现两个侍卫已经结束了比试,正跪在外面等候赏赐。华阳哪肯让不正经的姑母嘲笑,微微嘟嘴,意犹未尽道:“只是觉得他们功夫一般,无甚看头罢了,故而想了些别的。”安乐大长公主朝婢女们使个眼色。一个婢女去给两个侍卫赐了赏,叫他们退下。外男离开后,安乐大长公主才取笑华阳道:“这可是我府里数一数二的侍卫,在你这竟只得了一般的评价,不过啊,盘盘曾经有那么一位骁勇善战的驸马,眼光高也正常。”华阳还是那副闲散惫懒的样子,似乎早已不在乎外人提及她的亡夫。安乐大长公主啧了啧:“哎呦,我们盘盘真看淡了?”华阳:“都死了三年了,还记着他做什么。”安乐大长公主:“男人死了妻子,有的三个月就再娶新人,你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既然对陈敬宗早无留念,难道也要学那贞洁烈女为自己赢个牌坊?”华阳:“我自不需要牌坊,可我又为何非要再找一个驸马?万一新驸马也是个爱流汗不讲究的,我岂不是给自己添堵?”安乐大长公主笑道:“这个我赞成,姑母只是看不得你在这大好年华夜夜孤枕难眠,你不如学学姑母,在府里养些面首,或是如玉君子或是英武男儿,睡前招来睡醒再打发掉,那多快活。”华阳:……她就知道,姑母这个不正经的人,绕来绕去就是也要勾她走上那条不正经的道。华阳好面子,可不想传出自己养面首的浪荡名声。她若有这癖好也就罢了,堂堂公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管他人如何议论,问题是,华阳对养面首毫无兴趣。只因她已经见过这世上最出众的三种男人。一种是陈敬宗那样的将军,武艺冠绝天下,话本里的盖世英雄不过如此。但盖世英雄也要吃饭、过日子,盖世英雄也会有叫人嫌弃讨厌的地方。另一种是公爹、夫兄们那样的文人,君子端方风度翩翩。但他们也没有看起来那般完美,她见过公爹被蛇吓得躲到婆婆身后,见过夫兄们在风雨中狼狈跌倒。最后一种,是父皇那样的帝王,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尊贵又如何?父皇知贤善任看似明君,实则好色成性最后竟死在了女人床上。天下男人所求,最高也就是登基称帝、封侯拜相,有的人只是做梦,有的人终其一生都为之努力。可这三种最优秀的男人,华阳都见过了,有时敬佩,有时觉得,不过如此。是以,还有哪些男人能入她的眼,能让她甘愿与之同眠?姑母不讲究,只图床笫之欢。华阳讲究,连她的眼都不能入的男人,断无资格近她的身、上她的床。姑侄俩还在为“面首”一事说笑,前宅管事匆匆赶来,忧心忡忡地看眼华阳,低头禀报道:“禀大长公主、长公主,方才陈府派人来,说,说首辅大人……病逝了。”“当”的一声,华阳手里的团扇落地,伞柄上悬挂的玉坠碎裂成两半。陈首辅,陈敬宗的父亲,也是她的公爹。.若说华阳这辈子最敬佩谁,那人当属公爹陈廷鉴。公爹天资绝伦,十六岁中举,十九岁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经成了内阁阁老。华阳嫁进陈家时,正逢老首辅年迈多病,人人都以为公爹要接管内阁之际。就在此要紧关头,公爹的老母亲去世,按照规制,公爹当回家丁忧三年。华阳堂堂公主却必须跟着夫家去那千里迢迢外的故土老宅过清苦日子,她都快憋屈死了,可公爹离京离得淡泊从容,毫无即将登顶而无奈让贤的遗憾不甘。丁忧结束,公爹带着一大家人回了京城。这一次,他毫无悬念地晋升首辅,从此为朝廷鞠躬尽瘁。当父皇驾崩、豫王造反,更是公爹运筹帷幄,内稳朝堂,外镇叛乱。因为这份敬重,哪怕陈敬宗死了,哪怕她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居住,华阳依然保留着自己陈家媳的身份,依然会在见到首辅大人时,恭恭敬敬地唤声“父亲”。公爹乃国之栋梁,当名留青史!所以,华阳从未想过,在公爹死后,竟然会有一波朝臣站出来列数公爹的罪状。她更没想到,素来敬重公爹的弟弟会真的下旨抄了陈家。大哥陈伯宗蒙冤入狱,严刑致死。婆婆难承重创,撒手人寰。陈家其余众人,全部被罚发配边疆。.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华阳还是没忍住,轻车简从离开京城,停在陈家众人的必经之路上。她站在路边,丫鬟怕她冷,为她披上了厚厚的狐皮斗篷,还往她怀里塞了温温热热的紫铜小手炉。可华阳很快就看见,那些曾经与她坐在一个屋子里谈天说笑的亲戚们,穿着单薄的白衣囚服,手脚都铐着锁链朝她走来。状元郎大哥已经不在了,曾经言笑晏晏、风流倜傥的探花郎三哥,此时形容憔悴、面无生机,看到她,又仿佛没看到。嫂子们泪水涟涟,不为自己,只求她替孩子们说情。华阳与陈敬宗成亲四载,其中一半多的时间都在老宅服丧,之后因聚少离多,膝下并无子嗣。可她在陈家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如今他们或是神情麻木,或是泪如雨下地在她面前走过。华阳就这么站在风雪中,看着昔日熟悉的兄嫂、天真的侄儿侄女们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雪太大了,您该回去了。”丫鬟红着眼圈,扶着她走向马车。华阳看向官路中央。白雪皑皑,脚印杂乱,大概是陈家众人留在京城的最后痕迹。然而这绵延了一路的脚印,也迅速被纷落的雪花覆盖。她却还是看见了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你自保重,我走了。”是陈敬宗出征那日,黎明光线晦暗,他站在床头与她道别。“老四粗人一个,若有委屈公主之处,臣定会罚他。”是她敬茶那日,公爹刚正坚毅的声音。“这院子是新扩建的,桌椅床柜也都是新的,公主若哪里不满意,我再叫人去换。”刚刚搬到老宅,婆婆先陪着她去看院子,唯恐她住不习惯。“是我说的不中听,公主莫怪四弟发脾气。”“公主小心,这鹅会咬人!”“这是我新摘的桃花,四婶喜欢吗?”……华阳闭上了眼睛。不该如此。陈家的结局,不该如此! 第 2 章 陵州,石桥镇,陈宅。 夜凉如水,陈敬宗忽然睁开了眼睛。 在拔步床内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果然有细细弱弱的啜泣声从床上传来。 陈敬宗烦躁地皱起眉头。 他承认,让一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千里迢迢地跟着他们来老家守丧是委屈了,甚至连他这个粗野武夫都委屈了她,可她从离开京城那日就开始摆脸色,至今已经摆了两个多月,折腾这么久,再娇气也该认了,至于还委屈得大半夜偷哭? 陈敬宗想不明白。 当初皇上赐婚,陈家可没有隐瞒她什么,他这个人也是她亲眼相看过的。 这次回家守丧,老头子提议过让她留在京城,是她不知怎么想的,主动要求跟来。 又要来,又委屈…… 陈敬宗坐了起来。 她是公主,陈家上上下下都恨不得把她供起来,回来之前,母亲特意写信给二婶,提前给这边预备了一张奢华名贵的拔步床。 拔步床里面是一张架子床,宽敞得足够让四个成人舒舒服服地躺上去。 床外侧是地平,也挺宽的,一头摆着她的小梳妆台,一头并排放着两个金丝楠木的箱笼,装着她带过来的金银珠宝。 按理说,他是驸马,可以跟她一起享受这架床。 可她不待见他,回来也有二十天了,陈敬宗竟然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地平上睡的。 好在快要入夏,他身强体壮,不怕凉。 “哭什么?” 屋子里也黑漆漆的,陈敬宗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她没应,不知是懒得理他,还是故意要哭给他听。 哭声娇弱弱的,一下下撞到他心头。 像无风之日湖面的轻柔水波,一圈圈地冲刷岸边老树裸露在外的黝黑虬根。 鬼使神差,陈敬宗想起了以前亲密时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她的性情真是一点都不可爱,那时候却叫他爱得发疯。 叹口气,陈敬宗走出拔步床,找到放火折子的地方,点亮一盏灯。 灯光摇曳,昏昏黄黄,连窗边的黑暗都不能驱散。 洗漱架那边备着一盆水,陈敬宗本想直接用冷水打湿巾子,记起她的娇气,他便拎起保暖的铜壶,往冷水里倒了半壶热水。 准备好了,陈敬宗一手提着灯,一手拿着拧得不再滴水的巾子,重新进了拔步床。 拔步床就像一间小屋子,将柔和的灯光束缚其中。 陈敬宗放好灯,转身看向床上。 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写满幽怨的美人面,却意外地发现她竟然还睡着,哭声已消,白皙娇美的脸上挂着一滴尚未滚落的泪珠。 所以,她只是做了一个让她伤心难过的梦?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确定她又睡沉了,陈敬宗看看手里的巾子,不想白忙一场,他悄悄坐到床边,俯身帮她擦掉那颗泪珠。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身仙女似的皮囊有多嫩,陈敬宗下意识地放轻动作。 华阳感觉到,有人在碰他,只是脑袋里昏昏沉沉,身上也没有力气。 她知道自己病了。 陈家众人被押送离京的第二天,她就病了。 御医说她是雪天出门染了寒气,华阳却觉得,她是心病。 她想救陈家,早在她听说弟弟要查抄陈家时,华阳就去过宫里。 结果又如何呢? 那个刚刚长大翅膀变硬了的弟弟,竟然冷冷地说这是国事,叫她不要干涉。 华阳去求母后,母后与她一样,都在弟弟那里碰了钉子。 她们两个血亲求情都不管用,那些有意帮陈家一把的大臣,更是直接挨了弟弟的责罚数落。 公婆大哥尸骨未寒,嫂子侄儿们身体单薄,如何受得了这一路押送的艰辛? 想到这里,华阳眼角又落了泪。 论感情,华阳与他们并没有多深,她只是觉得他们无辜,心中不忍。 陈敬宗看着她湿润的密密睫毛,忘了动作。 其实除了那时候,他还从未见过她哭。 无论她在陈家受了什么委屈,她对他表现出来的只有倨傲嫌弃,仿佛多看他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哭,多多少少都是一种示弱,高傲如她,只会抓住他人之短冷嘲热讽,岂会示弱于人? 眼看那泪水源源不断,擦都擦不过来,陈敬宗试着叫道:“公主?” 唤了三声,睡梦中的美人终于醒了,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陈敬宗再硬的心都软了几分,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华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纵使已经生离死别三年,她当然还认得自己的丈夫。 他穿了一身白色中衣,或许是死去的人,在地府都这么穿? 他活着的时候,总是沉着一张脸,仿佛人人都欠他的,这时却瞧着温和了很多。 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再大的戾气都消了吧。 他们这对儿夫妻,曾经只有相看两厌,如今,华阳竟在他身上找到了那种值得依赖的感觉。 她依赖过父皇,父皇却忙着与后妃寻欢作乐。 她依赖过母后,母后却更关心弟弟能否坐稳东宫、龙椅,操心劳神。 从她出嫁的那一刻起,作为一个已婚妇人的她,似乎就该长大了,连对母后撒娇都变成了不懂事。 华阳一点都不喜欢这样,她想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被父皇母后宠爱疼惜。 如果陈敬宗还活着,华阳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一面,可他都死了,说不定天亮了就会离去,她还介意什么? 她扑到陈敬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 陈敬宗全身一僵。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般抱过他,婚后这半年,她除了摆脸色,做的最多的是将他往外推。 热泪打湿薄薄的中衣,那一块胸口都凉凉的。 陈敬宗暂且压下那丝怪异,一边抱住她,一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到底梦见什么了?” 华阳心不在焉地应着:“我没做梦。” 陈敬宗:“那你为何哭?” 华阳一怔,慢慢地抬起头,望着他问:“你不知道?” 陈敬宗面露茫然:“知道什么?” 华阳看着他疑惑却平静的眼,心里一酸。 虽然他总是与公爹叫板,父子俩势同水火,待其他家人也都冷冷淡淡的,可骨血至亲,真叫他知道陈家的巨变,他该如何悲痛愤怒? 做了这么多年安生的鬼,何必再让他白受折磨。 华阳摇摇头,重新抱紧了他,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因为见到了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人,华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陈敬宗糊涂了,正要问个清楚,她忽然抬起手,微微颤抖着抚上他的脸。 陈敬宗呼吸一重。 他眼中的华阳,乌发凌乱,泪容如挂露的白瓣牡丹,一双眼眸盈盈似水,欲语还休。 陈敬宗恍惚看出了一丝情意,珍贵罕见如观音娘娘将玉净瓶倾斜半晌才施舍出来的一滴甘露。 心头倏地窜起一把火。 理智告诉他不该动那种念头,可他只是一个才成亲三个月就必须服丧的年轻男人,血气方刚。 素了这么久的身体自有反应。 手臂勾着她的腰迫向自己,陈敬宗低头。 他才贴上来,华阳便身子一软。 有些事,会食髓知味,更何况她已经守寡三年。 很多个漫漫长夜,孤枕难眠的华阳会沉浸在有陈敬宗的回忆中。 如今夫妻团聚,华阳只恨不能长长久久地留下他。 她似一株纤弱的藤蔓,极尽所能将他缠绕,无论他如何驰骋沙场,都不要脱落分毫。 她忘了一切,直到陈敬宗忽然捂住她的嘴。 华阳不解地看过去。 陈敬宗气息粗重,汗珠沿着他英俊凌厉的脸庞滑落,他黑眸沉沉,里面燃烧着熊熊热火。 “别出声,传出去老头子又要骂我。” 服丧期间禁嫁娶禁荤食禁饮酒,还禁夫妻同房。 有些事他敢作敢当,这种事情还是只有夫妻知道的好。 华阳茫然地看着他。 老头子? 陈敬宗只会叫公爹老头子。 可他们夫妻梦中相会,陈敬宗忌惮公爹什么? 疑惑才起,下一刻就被陈敬宗狠狠地冲碎碾破。 灯光从外面照过来,将两人的身影投落在内侧的床板上。 华阳躺着,影子并不明显,倒是陈敬宗,活脱脱一头疾奔不停的猎豹。 华阳羞得闭上眼睛。 可是很快,她又睁开了,难以置信地盯着那道属于陈敬宗的影子。 鬼魂也会有影子? 鬼魂的身体也能火般滚烫? 以及,梦中的一切竟能如此真实? 疑惑越来越多,华阳再次看向头顶的男人。 视线相对,陈敬宗松开手,俊脸迅速靠近,粗鲁地堵住她的唇,一如既往地牛嚼牡丹。 华阳不喜欢这样的吻,可他力大如牛,华阳推不开他,无奈地继续观察周围。 床帐是白色的,不是她公主府里的床。 被陈敬宗甩到一旁的中衣也是白色的,不是她昨晚穿的那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阳心乱如麻,只是没有时间去细细思索,一直到窗外天色转亮,陈敬宗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将中衣卷成一团丢到外面,再回身抱住华阳,意犹未尽地亲着她的颈侧。 僵硬半晌的华阳,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深陷。 陈敬宗深深地吸了口气,刚要质问她为何伤人,转瞬又记起自己做的好事,遂低低一笑,搂着她赔罪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华阳越发僵硬,又掐了一下自己,很疼。 两人都疼,还能是梦? 陈敬宗兀自安慰着她:“你放心,我都弄外面了,保证不会怀孕。” 华阳:…… 她推开浑身黏腻腻的男人,随手抓起薄被裹在身上,赤着脚下了床。 出了拔步床,华阳发现这是一间陈设颇为简陋的屋子,有些熟悉。 来到窗边,华阳轻轻推开一扇窗。 一座小小的庭院浮现眼前,窗下的花坛里,种着一溜含苞待放的牡丹。 “怎么不多睡会儿?” 身后响起陈敬宗低哑的声音,华阳缓缓回头。 第一缕晨光从她身边经过,落到了陈敬宗身上。 他只穿了一条中裤,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肩膀宽阔,腰腹劲瘦。 刚刚饕餮了一顿,他神色餍足,大剌剌站在光晕中,不知羞耻。 华阳将他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三遍,都没看出一点鬼的样子。 第 3 章 陈敬宗一直走到了华阳面前。 身高的差距,让华阳的脸正对着他散发着阵阵热意的胸膛。 尽管这健美的躯体属于她的丈夫,华阳还是做不到光明正大地观摩,就像姑母府里的侍卫,需挂上一层薄纱遮掩才行。 她别开眼,一手还攥笼着裹在身上的薄被。 被子是白色的,绣着精致的牡丹暗纹,被她随意一裹,也裹出了仙女下凡的清冷脱俗。 只是她的脸颊还红着,一缕鬓发被汗水打湿,微卷着贴在腮边。 陈敬宗想,这是她最娇柔可亲的时候,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而不是趾高气扬的公主。 “怎么跑下来了?也不怕凉。” 视线扫过她玉白的一双小脚,陈敬宗忽然弯腰,将她整个打横抱入怀中。 夫妻相处,陈敬宗一直都是看她的脸色行事,她若不待见自己,陈敬宗绝不会有亲近之举,她若稍微给个好脸,陈敬宗就敢把人压到床上去,总之他不会强迫她同房,但能占便宜的时候,陈敬宗也不可能硬憋着。 他是凡人,不是和尚。 昨晚入睡之前,她正因为撞见一条小蛇生气,陈敬宗就自觉地睡地平了。 夜里她主动投怀送抱,又是摸他的脸,又是乖乖配合,身心舒坦的陈敬宗,哪还舍得让自己的枕边人着凉。 华阳心里正乱着,察觉陈敬宗要抱她回床上,她轻轻挣了挣,一手撑住他胸口,一手指向窗外:“天亮了。” 陈敬宗侧头,俊美的脸完全被日光照亮。 误解了她的意思,陈敬宗低笑道:“我只是抱你回去,没想再来。” 华阳努力不被他带偏思路,探究地看着他:“你不怕吗?” 陈敬宗:“怕什么?” 华阳正要点破他“鬼魂”的身份,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喷嚏”,华阳探头一看,就见小丫鬟珍儿紧张地捂着嘴站在厨房外,大丫鬟朝月背对着她,似乎正在教训珍儿。 趁她们还没注意到这边,华阳飞快抬起右腿,脚尖抵住窗户一关,免得暴露自己与陈敬宗这不雅的一幕。 白皙纤细的小腿在眼前一闪而过,陈敬宗眸色又是一暗。 可惜真的不能再做什么了。 将她放到拔步床内,注意到她迅速将双足缩进被子的小动作,似是不想再让他瞧见,陈敬宗笑了笑,问:“是我来服侍你更衣,还是叫丫鬟们进来?” 华阳定定地看着他:“丫鬟们进来,你会走吗?” 陈敬宗神色古怪:“你想我留下?” 以前他都会出去,因为不想看她的冷脸。 华阳刚要点头,忽然想起被他丢在地上的脏衣服。 “留下,但不能叫丫鬟们看见,还有,把你的衣裳收走。” 她胆大,丫鬟们肯定怕鬼。 陈敬宗只当她羞于让丫鬟们猜到昨晚的亲密,未加思索地应了。 待视野里没了他的痕迹,华阳才穿好散落在床边的中衣,装成刚醒的样子,摇动素来放在枕边的金铃。 负责守夜的朝云走了进来,挑起纱帐。 华阳发现她穿得格外素净,青衣青裙,头上只插着木簪。 华阳极其爱美,不允许自己的妆容出错,对身边的丫鬟要求也颇高,像朝云、朝月,日常的打扮与大家闺秀都无区别。 她定定地看着朝云,记忆中,朝云似乎也有过这般穿扮的时候,是…… “公主,怎么不见驸马?” 朝云往净房的方向瞥了一眼,警惕地问。 驸马是个大粗人,公主又是个千般讲究的,一直都很嫌弃驸马抢在她前面去用净房。 华阳错愕地看着她:“驸马?” 朝云压低声音:“是啊,我一直都在外面,没瞧见驸马出去。” 华阳只觉得脑海里“嗡”的一声,各种疑惑终于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陈敬宗温热的身体、似曾相识的简陋屋院、大丫鬟身上的朴素打扮…… 原来不是陈敬宗鬼魂还阳来见她,而是她又回到了几年前! 朝云还当公主被“驸马抢了净房”一事惊到了,心思一转,故意对着净房那边喊道:“驸马快出来,公主有话问你!” 陈敬宗不疑有他,只是出来前先把沾有“证据”的中衣放进净房备着的水桶中,胡乱揉搓几把再拧干。 当他终于走出来,华阳主仆都将视线投了过去。 陈敬宗还光着膀子,手里提着一件拧成麻绳似的中衣。 主仆俩齐齐垂眸。 陈敬宗多看了华阳几眼,先去衣柜那边翻出一件中衣,快速穿好。 “叫我何事?” 走到拔步床外,陈敬宗疑惑地问,明明前一刻她还嘱咐自己千万要藏好。 朝云偷偷朝主子使眼色。 华阳顿了顿,道:“我要沐浴,你先出去。” 陈敬宗:…… 怎么有种她下床就翻脸的感觉? 但他还是顺从地离开了。 夫妻俩住在四宜堂。 虽然只是一进院,却是整座陈宅里盖得最大的院子,专门为她所建。 大哥、三哥两家分别住在他们前面,也是带东西厢房的一进院,却没有他们的耳房、小厨房,每日吃饭用水,都得派丫鬟去主宅那边提取,而所谓主宅,也只是一座三进的小宅而已,比不上京城御赐陈家的大宅子。 兄嫂那边的厢房都被孩子们占了,他们这边,西厢房被公主改成了书房、库房,东厢房…… 陈敬宗扯了扯嘴角。 她嫌弃他,刚搬进老宅,她就说了——既然夫妻俩要服丧,为了避嫌,他还是住厢房的好。 所以,第一晚陈敬宗是一个人在厢房睡的。 第二天她发现了一只黑乎乎的大滑虫,吓得花容失色,因为朝云、朝月也怕,她才又把他叫了回去。 不过也只限于晚上,白日,夫妻俩基本上都是分房待着,他的衣裳物件也大多放在东厢房。 没有使唤她带来的大小丫鬟,陈敬宗自己去水房提了一桶水。 漱过口洗过脸,陈敬宗蹲在地上,用澡豆重新洗了一遍中衣,彻底去掉那一身的子孙味儿。 他出去晾衣裳的时候,发现珍儿、珠儿正费劲儿地往上房提热水。 院子小,她又不喜欢陈家本家的下人来她的地盘,所以四宜堂只有朝云、朝月、珍儿、珠儿四个丫鬟。 其实也足够用了,只是四个丫鬟要比在京城的时候多做一些粗活儿。 挂好衣裳,陈敬宗转身,看见小厨房的烟囱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着烟。 陈敬宗又想到了昨晚。 不怪她抱怨,从京城过来这一路,他一个大男人都嫌折腾,娇滴滴的公主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又因为服丧不能碰荤腥,天天喝粥吃菜,心情也不佳,何时才能把肉养回来? 为了她也为了自己,陈敬宗都不能坐视不理。 趁着天色还早,陈敬宗绕到西耳房这边,熟练地翻上墙头,一跃而下。 石桥镇依山傍水,很巧,陈宅就坐落在镇子西北角,往后走半里地是条小溪,跨过小溪再走半里,就是一片低矮却连绵的山。 . 温水兑好了,华阳先去洗澡,特意没让丫鬟跟进来伺候。 昨晚陈敬宗像一头饿极了的狼,只是她傻,以为他是素了三年的鬼魂,好不容易还阳来见她,她便没舍得斥责。 腕子上两圈红痕,是被他攥出来的。 身上…… 华阳都没眼看。 沐浴结束,华阳穿好衣裳,唤朝云进来帮她擦头。 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脸庞嫣红,显得气色很好。 朝云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动静,驸马爷力气大,那么沉重的一座拔步床也能摇出响来。 只是公主存心掩饰,她自然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在这边住多久了?” 华阳语气随意地问。 朝云算了算,道:“初三到的,今日是二十五,才过去二十来天。” 华阳懂了,今年是景顺二十年,她跟着陈家来陵州服丧的第一年。 为何会回来? 华阳不知,可如果真的可以重新活一次,她很高兴。 公爹对社稷有功,不该在死后被人诋毁,他的妻子儿孙也不该落得那般下场。 包括她的弟弟,明明小时候聪慧懂事又可爱,长大了怎么非要做昏君?她必须把弟弟从歧途上扯回来! 还有陈敬宗。 纵使他一身臭毛病,他都是个忠君爱民的将军英雄,华阳会尽力保住他的命。 梳好头发,另一个大丫鬟朝月也把早饭做好了。 华阳往院子里看了眼:“驸马呢?” 朝月摇摇头,她一直在厨房忙碌,没注意外面。 朝云待在主子身边,也不知道。 珍儿:“我们抬水时瞧见驸马了,好像要去晾衣服,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华阳皱眉。 好在她很快就想起来了,上辈子陈敬宗在服丧期间就不太老实,经常偷偷翻墙出去狩猎,有几次还特意带烤鸡、烤鱼回来给她。华阳心里馋,面上却不肯让他笑话,宁可不吃,也要坚持自己公主的威仪,顺带讽刺一番他对亲祖母的不孝不敬。 陈敬宗不以为意,一边坐在她面前大口吃肉,一边嗤道:“祖母疼我,小时候最喜欢看我吃饭,我吃得越多她越高兴。祖母在天有灵,若是让她看见我为了服丧饿肚子,祖母第一个心疼。” 华阳不要听他的歪道理,将人赶出去,只留一屋散不去的烤肉香。 “公主先吃吧,再等下去,面都要粘了。” 负责厨房的朝月轻声劝道。 华阳点点头,拾起筷子,看向桌子上的面碗。 朝月今早做的是青菜鸡蛋面,青菜是主宅那边送过来的,一大早刚从陈家的菜地里摘来,非常新鲜。 面条细滑亮泽,看起来就好吃。 朝月厨艺不俗,只是上辈子华阳因为服丧清苦心情不好,吃什么都没胃口,回京时面容憔悴身体消瘦,惹得母后落泪,弟弟也很是生气,认定是陈家苛待了她…… 华阳忽地一惊,难道弟弟对陈家的通天怨气,其中也有一缕是因为她的缘故? 不应该啊,她从未对弟弟抱怨过什么,弟弟每每问及陈家众人如何,她都是该夸的夸,不满之处全部藏在心里。 罢了,上辈子已经无法更改,这一次,她要避免任何可能会让弟弟怨恨陈家的事情发生。 有陈家的功绩在前,她的努力在后,她就不信,弟弟还能是一个天生的昏君? 心境变了,华阳觉得这碗素面很香,面条吃光不说,还喝了半碗汤。 朝月在一旁瞧着,高兴地想哭,这三个月公主胃口不好,她日日夜夜都在想办法做出美食来,愁得脑顶都快秃了! 朝云也红了眼圈,陈家老宅寒酸简陋,公主住得不开心,再一直吃不下饭,接下来的两年要怎么熬? 幸好幸好! 第 4 章 吃过早饭,华阳在四宜堂的小院里逛了逛。 这真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各处屋子一览无余。 院子中间种了一株明显是才移栽过来不久的槐树,主干有水桶那么粗,离地半人高的位置分出三根腿粗的次干,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蜿蜒。纵横交错的枝条高过了房屋屋顶,嫩绿的叶子层层叠叠,待到盛夏时节,树底下便是整个院子里最凉快的地方。 华阳仰头,明媚的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陈敬宗明明不在,她却好像看见他站在树上,斜倚着树干,手里提着一串白色小花,一边往嘴里塞花瓣嚼来嚼去,一边居高临下地问她:“这是槐花,公主要不要尝尝?” 那时候的华阳,本就嫌弃他,见他居然生吃花瓣,更是觉得这人粗野到了极点,一点都不像陈家的儿郎。 她理都没理陈敬宗,转身回了屋。 现在回忆起来,华阳却心平气和,他死得那么惨烈,生前抓抓野鸡嚼嚼野花又算什么? 主院就是这样,东西耳房那边还分别围了两个简单的小跨院,东耳房与跨院专门用来洗晒衣物,西耳房给她的四个丫鬟居住。 华阳走到东跨院的月亮门前,没打算进去,只是随意一扫,就看到了陈敬宗那件湿漉漉的中衣。 她想到珍儿说,这中衣是陈敬宗自己洗自己晒过来的。 还算他要脸,没把沾了那东西的衣裳丢给她的丫鬟。 华阳正要走开,忽然脚步一顿。 昨夜陈敬宗这只“饿鬼”,吃了她至少半个时辰。 那东西就像紧口的水囊,虽然大部分都憋在里面,谁能保证他一点都没洒出来? 脸色微变,华阳脚步匆匆地回了内室。 她没叫朝云进来,关好门,华阳走到拔步床里摆着的两个小箱笼前,蹲下,打开其中一只。 这里面放着她常用的珠宝首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青色的小瓷瓶,里面是三颗豆粒大小的药丸。 宫里什么珍奇异宝都有,包括各种效用神奇的灵丹妙药。 后宫妃嫔,有人盼望怀上龙种,也有人不想生。 前者很好理解,生了龙种,哪怕只是一个公主,后半生也安稳了。 至于不想生的那波人,理由就多了,要么是不喜欢皇帝,厌恶到连龙种都不想怀,要么是已经生了足够多的龙子,急于侍寝固宠或是保持身形。还有一种最为胆大包天,乃是一些无宠的妃嫔,因孤寂而思春,冒险去勾搭一些侍卫,这种只想求欢的,当然要想方设法避免怀孕。 久而久之,后宫女人间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避子药。 华阳手里这瓶,是她这次离京前,母后亲自为她预备的。 当时华阳进宫去找母后,实为抱怨诉苦,只因她不想跟着陈家来陵州服丧。她是嫁了陈敬宗,可她一个金枝玉叶,为何非要去给一个从未见过的乡野老妇服丧? 华阳希望母后能支持她的决定,赞成她留在京城。 可母后给她讲了一堆大道理,说什么她是公主,虽然可以享受很多皇权,可在“孝道”上面万万不能离经叛道,陈敬宗的两个嫂子都要来陵州,偏她一个公主不来,传出去百姓们会如何议论? 还有一点母后没说,但华阳心里明白,那就是母后十分欣赏公爹的才干,相信公爹会是下一任首辅,母后要她嫁给陈敬宗,便有借此拉拢公爹之意。 名声、利益两大道理压下来,华阳只好认了。 然后母后就给了她这瓶避子丹。 母后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她,让一个刚刚新婚的男人放着娇妻在侧却什么都不做,基本是痴人说梦。实在忍不住了,小夫妻俩躲在屋里偷偷睡一次也无伤大雅,但千万不能弄出孩子来,这瓶避子丹药性最为温和,每三个月用一次,既能保证不孕,也不会伤到身体根本。 陈敬宗是孙辈,只需服丧一年,三颗丹药让他隔段时间偷回腥,总比没有的强。 华阳赌气地问:“若他想多来几次怎么办?” 母后沉了脸,说陈敬宗真太过分,就让她拿出公主的威风来,夫妻之间该互相体谅,而不是一方毫无原则的纵容。 华阳听了,心里总算舒服了,知道母后虽然以大局为重,但也还是关心她这个女儿的。 . 避子丹味道微苦,华阳服用过后,喝了半碗水才冲淡残留舌尖的药味儿。 不知是药效发挥,还是她心里别扭,总觉得肚子不太舒服。 华阳悻悻地躺到了床上。 上辈子她就没吃过避子丹。 母后的说法或许适用于大多数男人,陈敬宗却是个例外。 他这个粗人,有时候的确厚颜无耻,华阳只是跟身边的丫鬟们说笑,他见了她的笑脸,以为她心情好,晚上就敢压过来。 可在陵州的那段时间,除了在公爹婆婆面前应酬,华阳几乎没笑过,私底下对陈敬宗更是没个好脸色,把她在陈家老宅遭受的所有委屈通通都发泄在了陈敬宗身上。 吃不好睡不好,华阳哪有心情陪他睡觉,陈敬宗大概也看出来了,每晚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地平替她挡可能会爬过来的蛇虫,一次都没有求过欢。 华阳翻了个身。 曾经她把这一切当理所当然,她是公主,陈敬宗是驸马,驸马就该听公主的,胆敢冒犯她就是不敬。 她习惯了对他颐指气使,对心腹丫鬟都比对他好。 可现在想来,陈敬宗一个明明很贪欲的大男人,能够坚持那么久都不强迫她,也是一种君子风范吧? 她一直都把他当粗人,举手投足都粗鄙不堪,甚至一次次地拿他与他的状元郎大哥、探花郎三哥去比较,越是比较就越瞧不上他。 陈敬宗却没有朝她发过一次脾气,她眼中的厚颜无耻,何尝不是一种胸怀宽广? 所以,他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只是上辈子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境遇里,未曾察觉。 那么,这辈子,她该对他好一点。 . 日上三竿,朝云、朝月站在堂屋门口,小声地讨论着晌午要给公主做什么吃食。 冷不丁的,西耳房那边传来“扑通”一声。 朝云脸都白了,这种偏僻的镇子,莫非有贼人敢来行凶? 别说公主嫌弃陈家这处老宅,她们也嫌弃啊,院子小,院墙矮,偶尔还有蛇虫出没,叫人每天都提心吊胆! 朝月最近天天做饭,力气练大了,胆子也不小,嘱咐朝云在这里守着,她快步跑向厨房,去拿菜刀! 等她抓了菜刀跑出来,就见驸马爷一手拎着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鸡,一手拎着一条还在滴水的肥鱼从西耳房那边走了过来,廊檐下,朝云目瞪口呆。 朝月也呆住了。 陈敬宗看向她手里明晃晃的菜刀。 朝月连忙把刀藏到背后,小脸涨红,神色尴尬。 陈敬宗转瞬就明白了,先瞥眼上房,问朝云:“公主呢?” 朝云小声道:“吃过早饭就睡下了。” 陈敬宗并不意外,她身子弱,昨晚又累得不轻。 提着猎物走到朝月面前,陈敬宗皱眉道:“方圆十里谁不知道这是陈家,普通贼人绝不敢来,敢来的绝不怕你这把菜刀,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直接喊人,护卫能听到。” 朝月低着脑袋,想了想,问:“万一是您呢?” 陈敬宗:“以后我回来,会先吹声口哨。” 朝月松了口气:“驸马放心,我都记住了。” 陈敬宗把手里的猎物递给她:“鱼现在就炖汤,鸡留着明天吃,记得把喙缠上,别让它乱叫。” 朝月瞪大了眼睛:“这,这不合适吧?” 陈敬宗:“不炖,那就让你们公主继续饿着。” 朝月瞬间就妥协了。 陈敬宗看眼厨房,转身时道:“把我的早饭端过来。” 事情有点多,朝云跑过来帮朝月的忙。 陈敬宗大步去了上房,在堂屋站了会儿,又去了内室。 里面安安静静的,拔步床外放下了纱帐。 陈敬宗挑起帐子,就见她睡在床中央,本就单薄纤细,被这张奢华大床衬得越发娇小柔弱。 忽然,陈敬宗吸了吸鼻子,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注意到她蹙着眉尖,陈敬宗心中一沉,莫非是他力气太大,弄伤了她? 纵使疑惑,也不好这时候叫醒她,陈敬宗默默离去。 在堂屋坐了一刻钟左右,朝云端了一碗面过来,依然是青菜鸡蛋面。 清汤寡水,一点油星都不见。 陈敬宗叫住正准备退下的朝云,问:“公主可是病了?” 朝云摇摇头:“没啊。” 陈敬宗:“我好像闻到了药味儿。” 朝云:“那您肯定是闻错了,今早公主心情不错,吃了一碗面呢。” 她的语气是那么欢快喜悦,足见之前华阳的胃口是有多不好。 陈敬宗问不出什么,叫她退下了。 他一大早就跑去山里狩猎,出了不少力气,腹中饥饿,吃面时一挑就是一大筷子,秃噜秃噜几下吸进嘴里。 已经睡了一个时辰的华阳,生生被他秃噜醒了。 刚醒的时候她还奇怪那是什么声音,听见陈敬宗吩咐朝云再来一碗,她才恍然大悟,随即眉头一皱。 她很不喜欢陈敬宗的这种吃法。 她是决定要对陈敬宗好一点,可如果陈敬宗还是继续频繁挑衅她的耐性,她怕也无法露出好脸色。 简单收拾收拾,华阳走了出来。 陈敬宗正要开吃第二碗,筷子已经挑起面了,听到动静偏头,就对上华阳红润却微沉的娇艳脸庞。 怎么又生气了? 陈敬宗垂眸,先把这筷子面吃了再说。 他秃噜一大口,华阳眉头皱得更深,用眼神示意门口的朝云走远点,这才走到饭桌前,看着陈敬宗道:“你能不能慢点吃,最好不要发出声音。” 陈敬宗斜她一眼,头也不抬地道:“我饿了。” 华阳:“饿了也可以慢慢吃,等会儿又不用去做事。” 陈敬宗吃软不吃硬,这种琐事上别人越要管他,他越不服管。 于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该怎么吃继续怎么吃。 华阳气得咬牙。 换成以前,她定会离开,躲得远远的,直到听不见那声音。 可她已经决定要对他好一点了。 华阳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直言道:“你这种吃法,我听了头疼,我越头疼,就越烦你,以后还怎么好好过日子?” 陈敬宗意外地抬起头,咽下嘴里的面,他打量着华阳问:“你想好好跟我过日子?” 他眼神直白又犀利,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带着几分“谁也别想糊弄他”的狂劲儿,华阳下意识地扬起下巴,同样骄傲地嗯了声。 陈敬宗不是很确定她在想什么,试探道:“我小声吃饭,以后你都让我睡床?” 与其计较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他更在乎能实际到手的好处,不然她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 华阳看看他,道:“可以,但是有个条件。” 陈敬宗重重地嗤了一声,多好笑,他们是夫妻,他想睡床,天经地义的事,到了她这里居然还有条件! 华阳才不在乎他的嘲讽,直接提出她的要求:“入了夏,你每天睡前都要沐浴,至少是擦身,春秋可以两天一次,冬天可以三天一次。当然,如果出汗太多,那就必须日日清洗。还有,无论是否洗澡,脚都得洗干净,嘴里也要刷干净,不许残留酒气。” 陈敬宗没吭声。 那油盐不进的样子,看得华阳胸口又开始起伏。 陈敬宗的视线在那里一扫而过,垂眸道:“如果只是上床睡觉,你这么多规矩我很嫌麻烦。” 华阳:“什么意思?” 陈敬宗拿筷子转了转碗里的面条,忽然抬头,直视着她道:“意思就是,如果你每晚都高高兴兴给我睡,那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华阳:…… 光天化日,他竟能说出如此无耻淫./秽之语! “你做梦!” 转身之际,华阳真想啐他一口,是从小到大的教养让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陈敬宗看着她恼羞成怒的背影,笑道:“那我让一步,不用每晚,只要我想的时候公主肯配合,那些条件我都应。” 华阳继续往前走。 陈敬宗声音微冷:“夫妻夫妻,一个月才一两次,甚至没有,还都是我看你脸色巴巴讨来的,那也叫好好过日子?” 华阳停下脚步,讽刺道:“先有因后有果,你先做了一堆让我不喜的事,我才会给你脸色。” 陈敬宗:“彼此彼此,你先惹了我,我才不想你如意。” 华阳气笑了,转身瞪他:“我哪里惹你了?” 陈敬宗:“你嫁过来的第一天,看我的眼神就像在挑剔一件货物,根本没把我当丈夫。” 他眼睛不瞎,敬茶那日,她看大哥三哥都是欣赏,欣赏完了再看他,就露出一副失望的模样。 既然想嫁文人,皇上赐婚时她何必答应? 家人惯着她的公主脾气,他有骨气,懒得做小伏低去伺候。 第 5 章 华阳当然不会忘了她刚嫁给陈敬宗那几日。 陈敬宗生得英俊,华阳也是带着对婚后生活的美好期待嫁过去的,然而新婚夜的糟糕经历让她恨不得悔婚回宫。 疼成那样,第二天她能给他什么好脸色? 看他的胳膊嫌粗,看他的腿嫌长,只想着如果他也学了陈伯宗、陈孝宗的温文尔雅,或许就不会那般粗鲁猴急。 自己一身毛病不知改正,竟然还挑剔她的态度,还故意拧着她的喜好行事? 眼看陈敬宗又要大口吸面,华阳恨恨地指向门外:“你去厢房吃!” 夫妻一起努力才能过好日子,陈敬宗不肯配合,华阳何必忍他? 对此,陈敬宗只是看她一眼,端着碗筷就走。 华阳恼火地回了内室。 朝云跟进来,一边扶着公主坐下一边轻轻地帮公主顺背,心疼道:“公主莫气,气大伤身,为这点小事不值得。” 华阳瞪着窗外,这里,她正好能看见陈敬宗跨进东厢房的身影:“我也不想气,可他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朝云一开始走得远,后来听出公主动怒,她才悄悄靠近,然后就听驸马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只要他想公主就得配合”这种混账话,后面更是气了公主一箩筐。 别提公主了,朝云都气得不行! 好啊,驸马爷想睡觉公主就要配合,当公主是歌姬吗? 公主金枝玉叶,驸马爷不去想办法哄公主欢心主动争取夜里侍寝的机会,竟然还嫌公主摆脸色,故意气公主? “听见了,我都想把驸马摁板凳上,打顿板子替您出气!” 朝云一边说,一边还朝东厢房飞眼刀。 华阳想象那画面,心里舒服了一点。 朝云体贴地替公主捏着肩膀,听公主的呼吸恢复了平静,她再把驸马爷打猎的事情说了:“公主,驸马爷有时候是很气人,可他心里还是关心您的,一大早饭都没吃就翻墙出去了,特意抓了一只山鸡、一条肥鱼回来,要朝月给您炖汤补身子呢。” 她很公平,对驸马爷该骂的骂,该夸的也要夸。 华阳一怔。 上辈子陈敬宗出去偷腥吃,好像没这么早,毕竟是他的亲祖母过世,这才下葬半个月。 莫非是昨晚得了好处,就用这种方式投桃报李? 可她稀罕那一碗鱼汤吗? 她明明为他指了路,清清楚楚地说了她想要什么,陈敬宗却不肯答应! “不吃,你去告诉朝月,他想喝汤让他自己下厨,你们不许帮忙,只供他正常的一日三餐。” 朝云犹豫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一边是普普通通一碗鱼汤,一边是公主的威仪,当然是后者重要! 驸马爷把公主气成这样,休想用一碗鱼汤打发过去。 朝云气势汹汹地来了厨房。 朝月正在刮鱼鳞,腰间系着一条围裙,哪里还有昔日公主身边大丫鬟的仪态。 不过为公主做事,朝月乐在其中,想着等会儿就可以为公主炖一锅美味的鲜鱼汤,她嘴角都是翘着的。 朝云走到她身边,低声嘀咕了一阵。 朝月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叫朝云先去伺候公主,她擦擦手,用可惜的眼神扫向那条刮了一半的肥鱼,随即走出厨房,来到东厢房的窗沿下,声音平和地道:“驸马,公主有令,她不想喝鱼汤,您要喝就自己去炖吧。” 她说完不久,陈敬宗从里面走了出来,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拿着筷子。 朝月不卑不亢地站着。 陈敬宗看向上房,那扇窗已经关上了,挡住了里面的人。 陈敬宗皱皱眉。 拌嘴归拌嘴,他并没有动气,她是公主,有资格嫌弃他,不痛不痒的,他犯不着计较。 可他不能看着她继续憔悴下去,归根结底,这是她嫁给他才不得不承受的清苦。 陈敬宗去了厨房,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朝月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去禀报公主。 华阳有些好奇,她知道陈敬宗会烤野味儿,难道他还会煮鱼汤?这世上,有几个男人会做饭? 厨房。 陈敬宗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了鱼。 父亲年过三十才彻底在京城安顿下来,将全家人都接了过去,可祖母住不习惯,忍了一年就带着二叔一家回了老宅。 陈敬宗十岁时也带着武师傅回来了,一直住到十八岁才被祖母催着进京,让他挣个前程。 中间的八年,村姑出身的祖母喜欢亲自下厨做饭,陈敬宗经常帮忙打下手,便把老太太的厨艺也都学了过来。 鱼是山里土生土长的,那片湖水周围地势险峻,附近的猎户都不会过去。没有危险,湖里的鱼长得肥肥美美。 陈敬宗只切了鱼头,鱼身暂时腌上,留着午饭叫丫鬟红烧。 鱼头有他的一只手那么大,先煎后炖,大火煮汤。 灶膛前很热,陈敬宗往里添木柴时,额头一滴汗落了下来。 开窗会凉快一些,可鱼汤的香味也会传出去,风一吹,万一飘到主宅,老头子闻到又要训他。 陈敬宗不怕挨训,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想让家人猜疑她是不是也在吃荤,背后议论。 过了一刻钟左右,陈敬宗掀开锅盖,就见里面的汤水已经变得浓白,滑溜溜的豆腐与小伞似的山菇翻滚其中。 陈敬宗打开橱柜,找到一只粉彩牡丹纹的汤盅,再拿出一副配套的碗筷。 她好像很喜欢牡丹,屋里屋外处处可见牡丹的影子。 . 朝云躲在堂屋的窗户后,瞧见厨房的门开了,驸马爷也端着托盘往上房的方向走来,赶紧去内室禀报公主。 华阳坐在桌边,面前铺了一张宣纸,正准备给京城的母后、弟弟分别写一封家书。 上辈子她将陵州视为偏远清贫之地,认为自己过来是受苦的,没什么可写,所以只会在年关前送一封家书敷衍应对。 如今,她想写些有趣的东西,让母后、弟弟相信她在这边过得很好。 才写了个“母后尊鉴”,朝云就来报信儿了。 “你们都退下吧。” 华阳右手持笔,左手提着袖口,继续行文。 陈敬宗端着托盘跨进堂屋,就看见朝云、朝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他神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被丫鬟们知道他亲手给公主熬了鱼汤。 朝云、朝月低着头避到一旁给他让路,当陈敬宗从面前经过,二女都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汤香。 朝云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对她们来说,鱼汤的确不是什么稀罕物,可三个月没喝过了,一碗鱼汤就成了人间美味。 一帘之隔。 陈敬宗径直来到书桌旁边,将托盘放在了华阳对面。 华阳微微抬头,只看了眼汤盅,便又专心写字了。 陈敬宗打开汤盅的盖子,浓浓的香气顿时在周围逸开。 华阳睫毛微动,却仿佛什么都没闻到。 陈敬宗没去看她在写什么,舀了一碗鱼汤单独晾着,再坐下来,用筷子从鱼头上夹了些无刺的肉,单独放在一个小碟子中。 “汤还有点烫,先吃肉吧。” 攒了五六块儿鱼肉后,陈敬宗将碟子推到她那边。 华阳神色淡淡:“我是来为老太太服丧的,不是来吃肉的。” 陈敬宗:“你这么瘦,老太太见了会心疼。” 华阳:“怎么会,我刚嫁过来就把你当货物挑剔,天天给你脸色看,还不许你睡床,老太太只会怨我委屈了他家乖孙。” 陈敬宗:…… “放心,老太太胆子小,纵使我夜夜都睡地上,她也不敢顶撞公主。” 他很快还了回去。 华阳看看那碟子鱼肉,再抬眸看他:“你既然心里有气,又何必来我面前献殷勤?” 陈敬宗:“你在我们家饿瘦的,我不把你养胖点,回京不好向皇上交待。” 华阳继续写字:“心情不好,东西做得再好也没胃口。” 陈敬宗:“我小声吃饭你心情就好了?” 华阳默认。 陈敬宗还想再提提上床睡觉的事,却怕两人又吵起来,只好先应了她:“行,你乖乖吃肉喝汤,我会改。” 华阳是真心想对他好点的,这会儿见他退了一步,她也没有再拧巴。 她将纸笔移到一旁,端过碟子。 陈敬宗马上递了筷子过来。 鱼肉很鲜,微微咸恰到好处,华阳吃得仔细又小心,幸好并没有吃到鱼刺。 陈敬宗坐在对面,看着她垂着长长的眼睫,清瘦的脸颊白白净净,显得唇瓣娇艳欲滴。 不愧是公主,吃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声音,但又仿佛天生如此,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刻意而为之。 “将士们若都是你这种吃法,敌人的铁骑都冲进营帐了。” 陈敬宗微讽地道。 华阳看都没看他:“我不是将士。” 陈敬宗:“可我是武夫,打死我我也学不来你那样。” 华阳:“没让你学我,学学父亲大哥他们就好,当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随便你怎么吃喝。” 陈敬宗嗤之以鼻,手上倒是继续给她挑着鱼肉,让她面前始终都保持着五六块肉的数量。 华阳吃了七八块儿就想停筷。 陈敬宗还在挖鱼头,眼也不抬地道:“多吃点,胸都快瘦没了。” 华阳:…… 陈敬宗见她不知是气还是羞红了一张脸,笑了笑:“话实说还不行了?你刚嫁过来的时候,瞧着都有点胖。” 胖是故意逗她,其实是丰腴。 他在京城见过很多瘦美人,包括两位嫂子也都是风吹就倒的姿态,她却不一样,瞧着也是小蛮腰,面颊却圆润,像一颗浑./圆饱./满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蜜桃,很想让人扑上去咬两口。 原本老头子让他去娶一个听起来就难伺候的公主,陈敬宗还不愿意,直到比武场相看那日,陈敬宗远远瞧见帝后一行人中白得发光的她,光是那抹初雪般的白,就让他小腹发紧。 他就是图她的色,只要她肯让他睡,她白天再眼高于顶再嫌弃他,甚至把他骂成孙子,陈敬宗都不在乎。 华阳本就气他污言秽语,见陈敬宗的目光竟然还专门往她衣襟处盯,顿时更气了。 一定是昨晚她对他太顺从,才助长了他的无耻。 她冷着脸放下筷子:“不吃了,你端走吧。” 陈敬宗将汤碗往她那边推:“汤才是主菜,你尝尝,好喝你就原谅我刚刚的口没遮拦,难喝算我罪上加罪,任你惩罚。” 华阳心中一动,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口,喝完便皱起眉头,刚要开口,陈敬宗忽然道:“如果你说难喝,那剩下的鱼汤都是我的,以后我也不会再去山里给你弄野味,除非你给我睡,睡一次换一天的份量。” 华阳:…… 陈敬宗:“现在你实话实说,那以后无论你给不给我睡,只要我去山里找吃的,就一定给你带一份回来。” 华阳脸都红透了,低声斥他:“你天天就惦记着睡吗?” 陈敬宗靠到椅背上,一副错不在他的神情:“你难得才给我一两次,还不许我惦记?” 华阳不想跟他谈这个,板着脸去了床上。 她侧身坐着,脸庞朝内,露出一截泛着桃粉色的纤长脖颈。 陈敬宗看了一会儿,端着汤碗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华阳不看他。 陈敬宗叹道:“喝吧,自己的身子要紧。” 他把碗举到华阳嘴边,华阳偏过头,这一偏,却瞧见陈敬宗的裤腿上湿了几片,鞋帮上也沾了些泥巴。 想到他没吃早饭就先去山里打这些野味儿,为的也是给她补身子,华阳心软了。 她接过汤碗,垂着眼,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 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厨艺不错,鱼汤鲜美可口。 因为她喝了,夫妻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 陈敬宗给她盛了第二碗。 这次喝完,华阳再也不肯要了。 陈敬宗刚要回桌子那边,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她:“我好像闻到了药味儿,可是你哪里不舒服?” 华阳哼了一声,别开脸道:“我怕怀孕,吃了一颗避子丹,有点苦。” 陈敬宗蹙眉:“避子丹?” 华阳简单给他解释了一遍这种丹药的作用。 是药三分毒,陈敬宗还是不太理解:“我说过都弄外面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华阳抓紧袖口,瞪着他道:“你眼睛瞧见了,能确定一滴没露?敢情怀了也与你无关,是我要喝落胎药,是我可能落下病根甚至丧命,你大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那么苦的药,她是傻吗非要吃一颗?还不是承受不起丧期怀孕的后果! 陈敬宗见她眼尾都红了,顿时有些后悔。 他也是第一次成亲,第一次做丈夫,下意识地觉得只要弄在外面就能万无一失,那么说只是不想她白白吃药受苦。 “是我错了,你别生气。”陈敬宗将汤碗放到一旁,转身蹲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赔罪。 华阳冷着脸甩开他的手,这一上午受的气全在此刻涌上来,睫上就挂了泪珠。 陈敬宗忽然就发现,他不怕她摆脸色,不怕她冷嘲热讽,却怕她这样委屈。 “好,我答应你,除丧前都不会再惦记那个,一颗药都不用你再吃。” 华阳不为所动。 陈敬宗顿了顿,继续道:“以后我规规矩矩吃饭,天天洗澡天天漱口,保证再也不让你头疼。” 华阳终于垂睫,看着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你若食言,我再也不会对你好。” 陈敬宗连连点头。 点完才突然想起来,她何时对他好过了? 第 6 章 剩下的鱼汤也没有浪费,包括鱼头肉,都落进了陈敬宗腹中。 刚惹她掉过眼泪,陈敬宗吃得有些局促,拿着她的小勺子一勺勺慢舀,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直接捧着碗往嘴里灌。 华阳坐在对面,继续写家书。 她没有藏着掩着,陈敬宗也就光明正大地看她写字,见她这第一页写得都是路上自家人如何悉心照顾她,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他们的满意,陈敬宗手里的勺子撞到嘴角,洒了些汤水下来,他匆忙后躲,侥幸没有落到衣襟上,只是动作颇大,显得笨手笨脚。 华阳斜了他一眼。 嫌弃还是嫌弃的,却没有往常的憎恶,更像嗔怪。 陈敬宗被这一眼勾得身心俱痒,奈何才答应过她不动色./欲,只得假装心如止水。 “你这是,报喜不报忧?” 放下汤勺,陈敬宗猜测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路上她明明一肚子怨气,笔下的叙述却像换了一个人。 华阳:“实话而已,除了你,你们一家确实对我关怀备至,至于驿站条件简陋、车马奔波,都是在所难免。” 陈敬宗:“为何要除掉我,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没等华阳翻旧账,朝云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驸马,老夫人来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华阳起身收拾书桌,陈敬宗则迅速将汤盅等物藏去了……净房。 华阳:…… 她大概再也不会用这套餐具了。 等陈敬宗出来,她瞪他一眼,这才往外走。 孙氏正跟着珍儿往院子里走,身后跟着她身边的大丫鬟腊梅。 孙氏是阁老陈廷鉴的发妻。 她生在陵州城内,其父是官学里的教谕,学识渊博,当年陈廷鉴就是经常去拜访先生,才认识了孙氏,求娶为妻。 婆母去世,孙氏这个儿媳妇穿了一身白布衣裳,头上插枝檀木簪子,打扮得就像个镇上的寻常妇人,只是她年轻时容貌美丽,后面又一直跟着陈廷鉴做官夫人,养尊处优的,自然气度不俗,一看就是个富家太太。 四宜堂与主宅只隔了一条走廊,昨日黄昏华阳被一条蛇吓得尖叫出声,陈廷鉴、孙氏都听见了,当时孙氏就赶过来安抚了一番,今日再过来瞧瞧,很是担心娇滴滴的公主儿媳吓出病来。 才与珍儿打听完,孙氏就瞧见华阳从上房出来了,后面跟着自家老四。 视线在小夫妻俩的脸上一扫而过,孙氏微微眯了下眼睛。 感觉不太对劲儿! 公主嫌弃老四粗野,老四也嫌弃公主骄矜,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互相看不顺眼,此时瞧着竟很是和睦! 难道公主终于发现了老四的一些优点,譬如害怕蛇虫时可以让老四挡着? 孙氏暗中思量之际,华阳重生回来再见婆母,心里便是一酸。 整个陈家,几乎人人都敬着她,其中却属婆母对她最好。 公爹与两位夫兄都是男子,纵使要照顾她也很少与她单独见面说话,两位嫂子畏惧她更多,亦或是不想叫人觉得刻意逢迎巴结,很少主动往她身边凑,只有婆母经常过来探望,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或许这里面也有怕她的关系,可华阳能分辨出真心与面子活儿,婆母是真的喜欢她。 这么好的婆母,上辈子却在公爹病逝、全府入狱、大哥冤死的三重打击下,生生疼死了。 “娘,您来了。” 华阳快走几步,扶住了婆母的左臂。 孙氏呆住了! 大儿媳、三儿媳嫁过来后都随着儿子们管她叫娘,只有这个公主儿媳身份尊贵,一直客客气气地叫她母亲。 母亲也挺好的,她一个地方出身的寻常民女,有幸娶到一位公主做儿媳妇,已经是家里祖坟冒青烟了! 现在听到公主儿媳的一声“娘”,孙氏顿觉受宠若惊! 华阳将婆母的惊讶看在眼里,却不好解释什么。 上辈子她并没有真正融入过这个家,这一次不一样了,她想好好跟陈敬宗过日子,那么有些地方就要做出改变。 陈敬宗看了她几眼。 华阳恍若未觉,一心招待婆婆。 孙氏回过神来,先关心道:“昨晚撒了那些药后,可有再看见什么虫子?” 华阳笑着摇摇头。 孙氏看看北面的群山,无奈道:“这边离山近,蛇虫就多一些,我们早都习惯了,可怜公主金枝玉叶,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肯定吓坏了。” 华阳没有否认。 上辈子她的确被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虫子折磨得不轻,她受回惊,就朝陈敬宗发次脾气,激得陈敬宗四处去撒药,虫子因此越来越少。 明明胆小,昨晚误会陈敬宗是鬼时怎么没怕呢。 华阳偷偷瞥向陈敬宗。 陈敬宗以为她在抱怨他没做好防卫,没有多想,他能防住贼人,一条筷子粗的小蛇,叫待在东厢的他如何防? 话说回来,他还得感激那条小蛇,否则他还得一个人睡厢房,哪来的昨晚的畅快。 三人进了堂屋。 孙氏忽然吸了吸鼻子。 华阳做贼心虚,偷腥归偷腥,她可不想叫婆母发现。 陈敬宗解释道:“为了那一条蛇,昨晚四处检查折腾到大半夜才睡,早上起得晚,才吃过饭。” 孙氏理解,问儿媳妇:“公主今早胃口如何?” 华阳:“许是终于适应了这边的气候,胃口好多了,吃了一碗面呢。” 孙氏很高兴,瞧着她的小脸道:“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公主清减了不少,可得快点养回来。” 华阳点点头,心想如果每天都能跟着陈敬宗偷腥,身体恢复如常指日可待。 聊了一会儿,孙氏准备走了。 她自知出身低微,与公主儿媳很难说到一处去,待久了大家都不自在。 华阳与陈敬宗一起将她送出四宜堂。 往回走时,陈敬宗问她:“你怎么突然改口了?” 华阳:“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有什么好问的。” 陈敬宗一个跨步拦在她面前,低头看她:“改口是其一,昨晚你也不太对劲儿,睡着睡着为何哭了?” 华阳撒谎:“做了噩梦。” 陈敬宗:“可当时你说没有做梦,还破天荒地对我投怀送抱。” 华阳脸色微红,瞪他道:“你不喜欢吗?” 陈敬宗神色复杂:“喜欢归喜欢,终归破了戒。”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华阳主动勾他,他会继续老老实实地服丧。 华阳信他才怪,直接把人推开,快步回了屋,并且将房门关上,免得他跟进来,打扰她写家书。 陈敬宗推门不动,站了会儿自去了院子。 以后要经常进山,他得做些趁手的弓箭、鱼兜。 屋里,华阳写了一会儿信,忽然听到外面有嚓擦的木材摩擦声,好奇地来到窗前,就见东厢房的屋檐下,陈敬宗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手握着根长长的腕粗木头,一手拿着砍刀,专心地削着尖。 两只袖子都被他卷到了手肘之上,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臂。 他低着头,侧脸英俊凌厉,比姑母府里的侍卫们好看多了。 这是她的驸马,当初她亲眼看中的男人,纵使只是看中了他的脸,都是她自己物色的。 粗鄙又如何,她不想他死,这一次谁也别想夺走他的命。 . 四宜堂前面是浮翠堂,住着陈敬宗的三哥一家。 陈孝宗是探花郎,满腹才学文采斐然,如今回老家服丧,无事不便出门,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差遣,在自家学堂教导侄儿侄女与两个儿子读书。 陈孝宗并不喜欢围着孩子们转,父亲刚吩咐下来时,他下意识地把大哥推了出去:“父亲,大哥学问比我好,脾气也是我们兄弟里面最像您的,端重持稳,能镇住二郎他们,您为何不让大哥来教书?” 陈廷鉴面无表情:“让你教书,就是为了磨练你的性子,你大哥已经够稳重了,所以不用他来。” 陈孝宗:…… 在主宅的学堂教了一上午的书,陈孝宗只觉得心神俱疲。 看着侄女大郎回了观鹤堂,走廊里,陈孝宗继续带着自家二郎、三郎往浮翠堂走。 进了院子,就见妻子站在廊檐下,一手扶着已经非常显怀的腹部,一边朝后面仰着脖子,好像在闻什么。 陈孝宗奇怪:“你在做什么?” 罗玉燕叫丫鬟先带儿子们去洗手,再走到陈孝宗身边跟他咬耳朵:“我好像闻到煎鱼的香气了,你试试。” 陈孝宗不试先笑:“怎么可能,咱们家里不可能吃荤腥,后面又没有别的人家,就算前面的街上有人家吃鱼,今日是北风,香味儿绝飘不到咱们这边。” 罗玉燕撇嘴:“谁说咱们后面没人了?四弟与公主可住在那呢,他们还有小厨房!哼,人家是公主,吃不了苦,说不定娘特意给那边送鱼送肉了!我不管,我肚子里怀着你们家的种,快三个月没吃肉了,我不馋孩子也馋,二郎、三郎都聪明伶俐,你就不怕把这个饿傻了?” 公主惨,她就不惨吗?她也是京城侯府家的千金,吃香喝辣得长到大,何时为一顿鱼肉犯难过? 陈孝宗:“不可能,父亲最重规矩,娘也都听他的。别的方面他们照顾公主,这方面绝不会,更不可能让管事去买荤食,白白授人以柄。” 罗玉燕:“可我闻到鱼香了!” 陈孝宗见她信誓旦旦,这才嗅了嗅,但不知道是真的没有,还是他的鼻子没有罗玉燕的灵,陈孝宗什么都没闻出来。 这时,主宅那边的丫鬟送午饭来了,白米饭配三菜一汤,当然,无论菜还是汤,都是素的。 陈孝宗先扶妻子进堂屋,二郎、三郎也洗完手过来了。 二郎五岁,明白家里要为曾祖母服丧,三郎三岁了,他不懂那些大道理,见饭桌上没有他最爱吃的肉,小脸上就写满了失望,委委屈屈地望着爹娘。他想回京城了,在京城的时候天天有肉吃,祖父的老家太穷,顿顿都是青菜、白粥。 罗玉燕要是没闻到鱼味儿,她也能忍,可她闻到了,想到公爹偏心四宜堂,她就委屈,她就吃不下饭! 饭桌上愁云惨淡,陈孝宗看在眼里,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 主要是妻子,堂堂侯府千金,现在又怀着身孕,只能吃这些,他何尝忍心? “先吃,我会想想办法。” 陈孝宗温声道。 他探花郎的封号可不是白得的,长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柔声哄起人来,哪个女子受得了? 罗玉燕瞅瞅丈夫的俊脸,决定再忍一忍。 她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大家都乖乖服丧,她没意见,可如果公爹允许四房开小灶,那她也要同样的待遇! 饭后,陈孝宗在堂屋坐了两刻钟左右,这才去了四宜堂。 珍儿坐在院门口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针线,腿边摆着一个针线筐。 听到走廊里响起脚步声,珍儿探头,然后就看到了探花郎三爷,穿着一件白布杉,头戴冠巾,玉树临风。 珍儿脸颊微红,迅速收拾好身边的东西,站了起来。 “三爷。” “嗯,我有事找你们驸马,你去传话吧。” 三兄弟的院子都是一进院,进去了容易撞见女眷,他对大嫂都敬着,对公主弟妹更不敢失礼,所以要见四弟,都是在走廊上说话。 珍儿领命,跑去告诉朝云。 上房,华阳与陈敬宗刚吃到尾声,陈敬宗前面的碟子里摆了一根长长的鱼骨,还有许许多多的小刺。 华阳这边一根刺也没有,她的肉都是陈敬宗挑好刺后再夹过来的。 “公主,三爷来寻驸马了。” 朝云嘱咐过珍儿不要说漏嘴,再进来禀报。 华阳看向陈敬宗:“莫不是闻到味儿了?” 烧鱼比炖鱼汤的香味儿更浓,虽然朝月也学陈敬宗把门窗都关紧了,可香味儿还是逸散了一些出来。 陈敬宗:“闻到也白闻,只要你我不承认,他们就无话可说。” 他叫朝云倒茶,吃了一嘴油,见三哥前得漱口,不然证据太明显了。 华阳看着他忙活,想了想,道:“三哥不似馋嘴之人,多半是为了三嫂来的,三嫂怀着身孕,餐餐食素确实可怜。” 听说很多妯娌间容易攀比争吵,这事放在华阳身上却绝无可能发生。 上辈子两个嫂子在她面前都恭恭敬敬的,反倒是华阳清高,宁可自己待着,也不屑去找妯娌们闲聊。 锦衣华服珠宝首饰她用的全是御赐之物,更是犯不着羡慕旁人。 再加上曾经亲眼目睹陈孝宗等人戴着手链脚铐在雪地中行走的凄惨,重生回来的华阳更容易心软一些。 陈敬宗吐了口中的茶,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傻子。 华阳皱眉:“做什么?” 陈敬宗:“你哪里是公主,分明是个仙女下凡,不知人间疾苦,看谁可怜都想帮一帮。” 华阳被他损得娇面由白转红、红了又青。 陈敬宗替她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气,一条鱼而已,却连亲哥亲嫂子都不想分?” 华阳没这么想,就是觉得,如果三房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那陈敬宗偶尔送去一条鱼一只鸡也没什么,毕竟那边有个孕妇。 陈敬宗嗤了一声:“我去抓鱼,是因为看你瘦得不成样,想给你补身子,三哥真心疼三嫂,他大可以自己去。你不要看他一副文人模样,他在这边长到七八岁才进的京,小时候也是满山乱跑,就算他现在抓不到山鸡兔子,想吃鱼也知道要去哪里找。” “他自己不去,是怕被老头子发现,怕坏了他君子、孝子的名声。换成从咱们这里分肉,他们夫妻俩都可以心安理得,觉得是咱们先坏了规矩,万一哪天被老头子发现,他们贪嘴是因为怀孕情有可原,你我又能找什么借口,说你堂堂公主吃不得苦?” “别说不会露馅儿,他们那边有二郎三郎,三哥圆滑,两个孩子能糊弄过老头子?” 华阳:…… 陈敬宗:“幸好你是公主,你要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出嫁后但凡多几个妯娌,这辈子都是被欺负的命。” 说完,他弹弹衣摆,扬长而去。 华阳咬牙切齿。 朝云小声劝道:“公主莫气,驸马的话也有些道理。” 华阳明白,她气的是陈敬宗的态度,讲道理就好好讲道理,非得那么嘲讽? 听说很多驸马在公主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为何他陈敬宗就不一样呢,父皇都没这么说过她! 第 7 章 四宜堂外,走廊边上。 陈孝宗负手而立,只留给珍儿一个背影,杜绝了任何他想勾引公主身边婢女的嫌疑。 珍儿偷偷打量那颀长玉立的身影,心中很是可惜。 如果驸马也似三爷这般温润如玉彬彬有礼,那公主与驸马肯定会夫妻恩爱琴瑟和谐,而非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她正胡思乱想,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珍儿转身,瞧见虽然也长得很俊却总是板着脸的驸马,忙低下头。 驸马这种冷面孔的英武男子,整个陈宅只有阁老与自家公主敢给他脸色看。 陈敬宗径直从小丫鬟身边跨了过去。 兄弟俩相见,陈孝宗笑着唤声四弟,然后往远处走了走。 陈敬宗不太耐烦:“找我有事?” 他气势唬人,陈孝宗却是不怕,低声调侃道:“正事没有,就是在前面闻到你们这边的鱼香,特意来给四弟提个醒。你也知道,咱们父亲最为严厉,若是叫他发现你丧期吃荤,恐怕要罚你去祠堂跪着。” 陈敬宗嗤了一声:“哪来的鱼香,刚刚那桌,最好的一道菜就是木耳炒蛋。” 陈孝宗本来就没闻到荤味儿,全听妻子所说,故而先出言诈一诈弟弟。 见弟弟否认,陈孝宗笑着问:“真没跑去山里抓鱼?” 陈敬宗反手朝院子里指了指,不太痛快道:“没这祖宗,过阵子我可能真会去抓几条解馋,她在,我可不想自找麻烦,多给她一个嫌弃我的由头。” 陈孝宗马上露出一个同情的笑。 其实一家人聚在一起时,公主还算照顾弟弟的颜面,不曾刻意摆脸色,可夫妻俩感情不好,总会露出各种蛛丝马迹,实情又能瞒得住谁。 “行了,既然你们这边没事,我也回去休息会儿,下午还要继续给他们讲课,头疼。” 陈孝宗没有多问,笑着走了。 浮翠堂,罗玉燕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没睡,见丈夫回来了,很是兴奋地问:“怎么说?” 陈孝宗摇摇头:“四弟说他们没吃荤,你闻到的可能是木耳炒蛋的味儿。” 罗玉燕瞪眼睛:“我能闻不出炒蛋、煎鱼的区别?你归根还是不信我吧?你可别忘了,我鼻子一直都很灵,你中探花那年跑去喝花酒,还故意换了一身衣裳,都被我闻出头发上的脂粉味儿了!” 陈孝宗顿时头大:“什么喝花酒,是同窗们非要宴请,还自作主张点了歌姬,歌姬乱甩袖子脂粉四散,我身上才沾了些。换衣裳是怕你误会白白生气,你反倒当成铁证来冤枉我。” 上天可鉴,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从没肖想过旁人,更不曾去沾染招惹。 罗玉燕旧事重提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鼻子好使,并没有怀疑丈夫什么。 公爹对丈夫他们三兄弟教导严格,严禁花天酒地与乱搞女色,家里连通房都没给预备。 据说二爷陈衍宗十八岁那年病逝前,曾有人提议让他娶妻冲喜,再不济也留个后,陈衍宗以不想耽误一个可怜女人为由拒绝了,公爹与婆母亦不曾强求,换个人家,爹娘可能用药也要强迫儿子留个后。 如此种种,足见陈家家风之正。 “四弟说没吃,你就信啊?” 罗玉燕往里面挪了挪,让丈夫躺下来说话。 陈孝宗:“只他自己,我八成不信,可有公主在,他哪敢在公主面前胡闹?” 罗玉燕哼了哼:“万一公主也嘴馋呢,两人岂不就合拍了。” 陈孝宗回想华阳公主通身的矜贵气度,否认道:“公主不像轻易被口欲动摇的人。” 越是出身尊贵的人越好面子,公主平时嫌弃四弟颇多,为了不给四弟把柄耻笑他,陈孝宗猜测,就算四弟这时候把珍馐美味送到公主嘴边,公主都不会吃。 好像也有道理,再加上已经吃过午饭肚子饱了没那么馋了,罗玉燕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依偎着丈夫聊起了旁的。 四宜堂这边,因为陈敬宗毫不留情的嘲讽,华阳又送了他一顿闭门羹,让他去东厢房歇晌。 陈敬宗不以为意。 她这种脾气才是正常的,他也早就习惯了。 . 白天有朝云陪着,华阳不太担心身边出现什么丑虫子,可是晚上不行,必须陈敬宗在,她才能睡得安稳。 所以,吃过晚饭,陈敬宗大剌剌地赖在次间,华阳也没有撵他。 “公主,水兑好了。” 华阳就准备去沐浴。 陈敬宗一手托着脑袋侧躺在临窗的榻上,看着她道:“早上才洗过,现在又洗,你也不怕洗掉皮。” 华阳早知道他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会。 陈敬宗换个姿势,闭目养神。 等了约莫两刻钟,人回来了,陈敬宗偏头,看到她换了套绣着碧色荷叶的白缎中衣,乌黑的发用玉簪高高挽起,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颈子,以及一张沐浴过后特有的潮红香腮。 他眼睛都直了,美人却目不斜视地淡淡走过,转眼就进了内室。 陈敬宗刚要跟进去,忽地想起早上答应过她,以后每晚都会洗澡。 陈敬宗就去了西次间,直接用她剩下的水快速擦了一遍。 洗完才想起自己忘了拿换穿的中衣,不过陈敬宗也懒得使唤丫鬟帮忙,擦干后径直将刚刚脱下的外衫往身上一裹,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去了内室。 朝云才帮公主通过发,接下来也不需要她伺候什么了,她朝进门的驸马爷行个礼,低头退下。 华阳离开梳妆台,往拔步床外瞧了眼,见陈敬宗穿着白日的外衫,她下意识地皱眉。 陈敬宗:“洗过了,忘了拿中衣。” 说着,他解开外衫。 华阳:…… 在他才露出一抹胸膛的时候,华阳迅速转身,并且放下了纱帐。 陈敬宗换好中衣,吹了灯,来到帐内。 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看见她面朝里躺在床中央,薄薄的被子搭在身上,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姿。 陈敬宗很有自觉,取下摆在床外侧的枕头被子,继续睡地平。 华阳默默地看着床板。 上辈子在陵州的这两年,她与陈敬宗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和气话,最开始他睡地平,后面就一直睡了,仿佛这就是他们夫妻俩该有的样子。 除服后两人当然也有过夫妻生活,只是次数不多,再加上她心里抗拒,陈敬宗也不会多温柔,那事于她而言就不怎么愉快,可有可无。 反倒是昨晚,因为失而复得,她对他颇为迎合,竟…… 华阳摇摇头,打断了那不该在此刻冒出来的回忆。 “睡了吗?” 地上传来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的,有一点点哑。 华阳:“有事?” 如果他想上来睡,只要不动手动脚,她也同意的。 陈敬宗双手垫在脑后,看着黑漆漆的床顶道:“没事,早上我还带回来一只鸡,你想明天晌午吃,还是晚上吃?” 华阳根本没有想这些,可不知为什么,被陈敬宗这么一提,口中就泛起津来。 “晚上吧,不容易叫人发现。” “嗯,山里的鱼肥,野鸡没多少肉,一只也就够咱们俩喝喝汤塞塞牙缝。” 华阳:“睡吧,别想了。”越想越饿。 陈敬宗:“忍不住。” 华阳暗暗腹诽,不就是一顿鸡,至于他惦记成这样? “那你想吧,我睡了。” 华阳往里面挪了挪,调整好姿势就准备酝酿睡意。 陈敬宗:“你就不惦记?我看你好像也挺享受的。” 以前她的确不太喜欢那个,他看得出来,次次都不敢拖延太久,就怕她越来越抗拒,可是昨晚的她,完全不一样。 享受? 华阳终于反应过来他在“惦记”什么,咬咬牙,只当没听见。 陈敬宗却坐了起来,盯着她的背影道:“早上我吃面时,你给我列了三个条件,说我能做到就让我上床睡,刚刚我洗了澡也漱了口,是不是可以上来了?” 华阳:“可以,但是不能碰我。” 那药三个月才能吃一次,华阳可不想因为他的贪婪而坏了身体。 陈敬宗没说话,直接将枕头扔上来,再抱着被子重重躺下。 一道灼热的鼻吸喷薄在华阳的后颈上,足见他躺得离她有多近,华阳甚至能感受到从他那边源源不断传过来的男人体热。 这床仿佛一下子变小了。 脑海里不愿回忆的那些画面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还有姑母府里那两个侍卫缠斗的结实躯体。 华阳悄悄往里面挪。 才稳住,身后有动静,陈敬宗又追了上来。 华阳对面就是床板了,她不再动,可陈敬宗就像一条盯上猎物的狼,毫不掩饰他的食欲,喷过来的气息也越来越重,越来越热。 这样子,华阳如何能睡着? “你转过去,呼吸那么重,吵得我心烦。”她假装不高兴地道。 陈敬宗又喷了她两下,真转过去了,人也往外挪了两尺距离,方便她翻身。 夫妻俩都躺着不动,帐内迅速安静下来。 华阳还是睁着眼睛。 她想到了自己的重生。 事情发生的那么突然,会不会明天一觉醒来,她又回到了京城的长公主府,回到了没有陈敬宗、陈家人也都发配边疆的时候? 果真如此,她也无力改变什么,可至少她该让陈敬宗明白,她并没有以前那么嫌弃他了。 华阳慢慢地转过身来,对面就是陈敬宗侧躺的背影,这个姿势显得他的肩膀更宽。 华阳的心思再度飘远。 出嫁前她都是一个人睡的,当陈敬宗死了她变成了寡妇,她依然是一个人睡。 同样是一个人,感觉却完全不同。 因为出嫁前她住在皇宫,皇宫就是她的家,有她的父皇母后弟弟。 守了寡,她孤零零地住在长公主府,不好再住进宫里,也不好将母后接过来,就算接了,母后也不会出宫,否则会激起朝臣百姓们的胡乱猜疑。 长公主府是她的家,却冷清得不像个家。 如果陈敬宗好好地活着,哪怕夫妻俩天天吵架,也是个热闹。 漫长的三年,她多少还是想他的。 “你不许动。” 早在她转身时,陈敬宗就知道了,还以为她只是换个姿势睡觉,冷不丁听到她这么说。 陈敬宗保持不动。 华阳贴了上来,手搭上他劲瘦的腰。 如果不是白天他三番两次的气人,或许她早就想这么抱一抱了。 陈敬宗全身都绷紧了。 华阳捏了捏他硬邦邦的胳膊,摸了摸他宽厚的肩,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才觉得他是个活人,真真切切地躺在她身边。 她心里一片安宁踏实,陈敬宗体内却似打翻了一盆火。 莫非这是她折磨他的新点子? 念在她早上才吃过药,陈敬宗闭上眼睛,继续做一根木头。 . 这一觉华阳睡得很踏实。 她记得自己是抱着陈敬宗睡着的,却没想到一早醒来,竟然变成了陈敬宗抱着她。 她整个人都被陈敬宗环在怀中,后面是他规律起伏的胸膛,腰间搭着他结实的手臂。 华阳一边庆幸自己还留在这边,一边又嫌陈敬宗的手臂太重,压得她不舒服。 她试着去提他的胳膊。 就在此时,那胳膊突然往前一伸,宽大的手掌准确无比地扣住了她。 华阳:…… “果然是瘦了。” 在她发作之前,陈敬宗缩回手,低声嫌弃道。 华阳板着脸坐了起来。 陈敬宗挑眉:“怎么,只许你非礼我,不许我讨回来?” 华阳拿枕头打他。 陈敬宗跳下床,一头冲向净房。 气归气,华阳还要他做事,吃过早饭,她将昨日写好的两封家书交给他:“你去问问父亲,如果父亲也有奏折要送去京城,就连着我这的信一起送了。” 父皇器重公爹,公爹处理好丧事,按理说也该写封折子给父皇报平安。 陈敬宗故意问:“他没奏折如何?” 华阳:“那你就差管事去驿站跑一趟。” 陈家祖宅太小,她与两位嫂子一样都只带了四个丫鬟,没有小厮可用。 陈敬宗懂了:“我就是你身边的小厮。” 华阳睨他一眼,从屋里拿了一片银叶子给他:“赏钱,现在可以去了吧?” 陈敬宗颠颠那银叶子,意味不明地看看她,走了。 主宅。 阁老陈廷鉴正在招待自己的二弟陈廷实。 他十九岁中状元,之后不是留在京城就是外放做官,三十年来全靠二弟打理祖产照顾母亲,如今兄弟团聚,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大哥,这是咱们家的账本,以前你不在家,现在你跟嫂子回来了,家里的产业还是都交给你们打理吧。” 陈廷实指指小厮抬进来的两箱账簿,恭谨敦厚地道。 陈廷鉴摆摆手:“这是何话,我们早晚要回去,这些还是你与弟妹继续打理。” 陈廷实:“大哥总要对对账……” 陈廷鉴:“你这是与我生分!” 他绷起脸来,经年累月的官威一压,陈廷实再也不敢劝说。 陈敬宗就是这时过来的。 陈廷实虽然是二叔,见到这位英武冷肃的侄子,还是紧张地站了起来。 陈廷鉴就瞪儿子:“怎么不给你二叔见礼?目无尊卑,成何体统!” 陈敬宗神色淡淡:“自家叔侄,何必生分。” 竟是用他才听见的亲爹的话顶了回来。 陈廷鉴眼角一抽,这个老四,读书不行,顶嘴比谁都厉害! 陈敬宗也不多说,将两封信放到老头子旁边的桌子上:“公主的信,您有空一道送进京吧。” 陈廷鉴眼角又是一抽,示意二弟先出去,他再问儿子:“可知道信里都写了什么?” 陈敬宗:“放心,都是夸咱们家的。” 陈廷鉴松了口气,面上却严厉,教训儿子:“我与你娘对公主问心无愧,唯一委屈公主的就是你,冥顽不灵,明知道公主嫌弃你粗鄙,还不知悔改!” 陈敬宗冷笑,话没听完便走。 第 8 章 陈廷鉴父子俩势同水火碰面就吵,可苦了缩着肩膀等在外面的陈廷实。 陈廷实这人,从小到大都活在亲哥哥的影子里。 哥哥是天纵奇才,九岁考得童生,十二岁成秀才,十六岁中举,十九岁的状元郎! 陈廷实却没有读书的天分,本来就不太聪明,越是被周围的人拿去与哥哥比较,他越读不进去书,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不挣功名了,跑去自家田里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身体上辛苦,可再也没有人指望他去读书,陈廷实的心里反而特别轻松,就像终于卸下去了一块儿大石头! 老老实实种地的陈廷实,没有因为那些比较怨恨过自己的哥哥,相反,他对哥哥十分钦佩与感激! 要不是哥哥当了官,他与母亲在老家的日子不会越过越好,要不是哥哥当了官,他也不会娶到本镇最漂亮的姑娘为妻! “大哥,刚刚是我先站起来的,你别怪敬宗。” 重新进来,陈廷实神色惭愧地劝道,怪他起身迎侄子乱了尊卑,反倒令侄子挨了骂。 陈廷鉴摆摆手,不想多谈自家的犟种。 陈廷实又看向书桌上的信,忐忑问:“公主的信,是给皇上的?会不会嫌弃咱们家里简陋?” 种了大半辈子地的陈廷实,从未想过家里能住进来一位公主! 公主过来后露面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戴着面纱,但光看那身影与面纱下模糊的眉眼,都能看出一定是位仙女似的美人。 想到公主会向皇上抱怨自家,陈廷实额头都开始冒汗了,看那两封信如看催命符。 陈廷鉴看了一会儿信封上的字,摸着长至胸口的胡子道:“你多虑了,公主通情达理,绝不会为了这些琐事浪费笔墨。” 看公主的落笔,轻快平和,再联想昨日妻子说公主居然喊了她娘,就知道公主对家里的安排并无不满,除了老四。 陈廷实信他,哥哥打小就这样,做什么都成竹在胸。 他又偷瞄了几眼哥哥的胡子。 哥哥不仅才学强他千万倍,容貌也俊秀,年轻时就不提了,如今都五十岁了,依然风度翩翩,一把长髯打理得比女人的头发还要顺滑,根根分明,丝毫不会让人觉得邋遢臃肿。 难道京城的官老爷都兴这种胡子? 陈廷鉴忽然道:“我也要给皇上写封折子,二弟先回去吧。” 陈廷实点点头,喊来小厮,又把这两箱子账簿抬回去了。 他们这一房住在陈宅的东院,分别是陈廷实、齐氏夫妻,儿子陈继宗一家三口。 齐氏坐在堂屋。 与孙氏一样,她只穿着白色孝服,脸上也没有用胭脂水粉,只是齐氏姿容艳丽又擅长保养,丝毫看不出已经有了四十岁的年纪,竹叶眉丹凤眼,自有一股当家夫人的精明强干。平时陈廷实站在她身边,不像丈夫,更像一位管事,对她唯命是从。 瞧见丈夫把账簿又抬回来了,齐氏撇嘴一笑:“大哥没看吧?” 陈廷实感叹道:“大哥相信咱们,叫咱们继续打理。” 齐氏慢条斯理地喝茶,等下人们都走了,她才低声讽刺道:“什么信不信的,那是大哥人在京城,高官厚禄,既有皇上赏赐,又有底下官员孝敬,根本看不上咱们家里的这点田地商铺产业,倘若他这次不是丁忧,而是被皇上厌弃丢了官,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咱们争家产。” 陈廷实不爱听这话,给她讲道理:“咱们家祖产就只有五十亩地,如今田地多了,铺子也开了好几间,全靠大哥每年往家里送银子,就算哪天大哥真想要回去,那也是他应得的。” 齐氏:“呸!他是寄了银子过来,可那是他孝敬母亲的本分,而且就那么一点银子,要不是我精打细算今天挑地明天四处相看合适的地段买铺子,绞尽脑汁让银子继续生更多的银子,恐怕连母亲的药钱都凑不齐!” 陈廷实:“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前面三十年大哥往家里寄的银子加起来也有三四千两了,这次回京前又送了五千两回来……” “砰”的一声,齐氏重重将茶碗砸在了桌子上。 陈廷实肩膀一哆嗦,带着三分畏惧看过去。 齐氏瞪着他道:“以前寄的就不说了,照顾母亲修缮宅子增添家产花的七七八八,都是公用,几乎没剩什么。单说这回寄的五千两,给老四跟公主修盖四宜堂花了多一半,光公主屋里的那张拔步床就花了一千五百两,床还是你盯着人送过来的,这你没忘吧?我可有在哪里偷工减料?” 陈廷实耷拉下脑袋,四宜堂特别费钱,就连院子里的槐树、花坛里的牡丹,全都是能讲上一箩筐的名品,他欣赏不来,却知道很贵。 齐氏:“五千两,多一半花在四宜堂了,剩下的全部用于母亲的风光大葬,为了等大哥他们过来下葬,光是买冰就买了多少,咱们还从公账上贴补了一千两进去,这点账他一个做阁老的心里能没数?明明是咱们两家一起出银子,你竟然以为都是大哥出的,蠢成这样,难怪你连个秀才都考不上!” “给,账本在这里,每笔花销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 齐氏打开一只箱子,取出摆在最上面的账本,直接甩到陈廷实手里。 陈廷实本能地抓住账本,却没有打开。 看什么呢,妻子每花一笔大钱都要在他耳边念叨一番,他都快会背了。 他是个粗人,这些年的确是妻子在打理家中的一切,包括照料铺子,包括修缮宅院、接人待物。 大哥出银子、妻子出力,就他没用。 “算了,不说了,总之大哥他们难得回来住两年,咱们别为银钱吵,闹出去不好看。” 齐氏冷笑:“我可没想吵,是你眼里只有自己兄弟,没把我当人。” 陈廷实无奈地叹口气,接下来无论齐氏说什么,他都不再还嘴。 . 陈廷鉴在书房写折子,陈伯宗钻研学问,陈孝宗负责教导子侄功课,父子三个都有事可做。 只有陈敬宗,困在一座小小的院子里,闷得不行。 昨日的弓箭已经做好了,他还想进山。 “我这一去,可能黄昏才回来,如果老头子找我,你找借口帮我蒙混过去。” 背着弓箭,陈敬宗来次间跟华阳商量。 他一身灰色布衣,不看脸只看身形,活脱脱一个山间猎户。 以前华阳不喜他天天往山里跑,既违背了服丧的礼法,又算是不务正业。 现在不想计较这些,就又觉得他去山里也好,业精于勤荒于嬉,打猎何尝不是一种练武。 他也就这一身好本事能拎出来夸夸了,真把武艺废了,更叫人没眼看。 “去吧,仔细别叫人认出来。”华阳一边翻书一边叮嘱道。 陈敬宗看着她这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神色又变得古怪起来。 刚搬过来时,她就像一只被人锁进笼子里的金丝雀,虽然没有拼命挣扎,但满脸都是被困的不情愿。 怎么过了一晚就变了? “你整日待在这里,不会嫌闷?”陈敬宗不急着走,坐在她对面问。 华阳看向窗外,淡淡道:“习惯了。” 皇宫是个大笼子,陈宅是个小笼子,长公主府不大不小,但也是个笼子。 公主又如何,还不是跟天下女子一样,只能困在内宅,顶多去街上逛逛,去别人府里吃席做客。 唯一的差别,就是她这个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不必为了钱财发愁。 陈敬宗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只听出如果可以选择,她也不愿终日待在家里。 念头一转,陈敬宗问:“或许,你随我一道进山?隔几日去一次,算是散心了。” 华阳心中微动,下一刻又放弃了。 京城附近也有些山,那时她出行,前有侍卫开路,后有宫女嬷嬷拥簇,且京郊的山风景秀丽,登山的石阶也铺得整整齐齐,而石桥镇后面的这片山一眼望过去除了野树就是杂林,看陈敬宗每次回来鞋帮裤腿都会沾泥,足见里面也都是寻常土路罢了。 再加上山中可能存在的蛇虫…… “不想去。” 陈敬宗没有勉强,离开前道:“哪天你来了兴致,尽管跟我说。” 华阳抬头,他人影已经不见了。 . 少了陈敬宗,四宜堂更显清静,过些时候,主宅那边的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清脆整齐的读书声。 华阳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忍不住去想侄儿侄女们的模样。 算上二嫂罗玉燕肚子里的这个,陈敬宗一共有三个侄子两个侄女。 华阳是不太喜欢孩子的人,可陈敬宗大哥家的侄女婉宜甜美乖巧,一直很合她的眼缘。 八岁的女孩子,正是初学女红的年纪。 大嫂俞秀寒门出身,手里可能没什么好东西。 华阳叫来珠儿:“你去观鹤堂跟大夫人说一声,就说我想大小姐了,大小姐愿意的话,今儿晌午来这边吃吧。” 珠儿马上去了观鹤堂。 俞秀正在给孩子们缝制夏衣,见公主弟妹派了丫鬟来,忙放下活计迎了出来。 珠儿笑着传了主子的话。 俞秀受宠若惊,慌乱应道:“好,你去回公主,婉宜一回来我就叫她过去请安。” 珠儿行礼告退。 俞秀还呆呆地站在廊檐下。 陈伯宗从书房走了出来。 俞秀看到丈夫,快步走到他跟前,紧张地道:“公主怎么想到叫婉宜过去了?婉宜笨手笨脚的,别不小心打坏了那边的东西,我听说公主用的都是御赐之物……” 陈伯宗皱眉道:“婉宜都八岁了,岂会毛手毛脚,你不要自己紧张便出言贬损孩子。” 他长得最像陈廷鉴,性情也最像,端重严肃,俞秀挨了训,脸色一白,低下头去。 陈伯宗见了,眉头皱得更深,知道她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他不再多说,回房继续看书。 俞秀情绪低落了一会儿,想起公主,她兀自去准备了,翻出这次来陵州她为女儿带来的最好的一身衣裳。 将近晌午,孩子们回来了。 俞秀先带女儿进屋更衣,陈伯宗见了,虽然不认同,却也没有再说,免得坏了妻子的胃口,等会儿连饭都吃不下。 “爹爹,娘,那我过去了。”婉宜笑着道。 俞秀:“去吧,到了公主身边别乱说话。” 婉宜笑笑,脚步轻快地走了。 俞秀望着女儿的背影,竟有些羡慕:“她倒是胆子大,我见了公主,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 陈伯宗垂眸喝茶。 五岁的大郎眼观鼻鼻观心,他也不怕公主四婶,就是四婶好像只喜欢姐姐,没叫过他们男孩子过去。 四宜堂。 华阳猜测着婉宜要来了,就站在堂屋门口等,待八岁的小姑娘带着甜甜的笑容走进院子,华阳目光也是一软。 陈家众人发配时,婉宜刚刚十四岁,正是花骨朵的年纪,华阳无法想象她到了边关苦寒之地会受多少苦。 “四婶,您瘦了好多。” 自从老太太下葬,华阳再也没有离开过四宜堂,隔了这么久,婉宜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 华阳笑道:“我第一次来陵州,有些水土不服,过阵子就好了,你呢,读书累不累?” 婉宜摇摇头:“不累,就是三叔好像挺辛苦的,对了,怎么不见四叔?” 华阳指指内室,胡诌道:“他在里面睡懒觉,咱们先吃,不用管他。” 婉宜吃了一惊,四叔也太懒了吧,大晌午居然还在睡,他怎么好意思! 婉宜幽幽地瞥眼内室,公主面前,她都想替四叔脸红! 华阳瞧见了,暗暗好笑。 怪谁呢,陈敬宗不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就别怪她找这样的借口。 身边多了个可爱的小姑娘,午饭华阳吃得津津有味,饭后再叫朝云把她早就准备好的一条绢帕拿出来,送给婉宜。 帕子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一只彩蝶飞过来,将落未落。 这是宫里的绣娘所绣,行针精巧,有俞秀在旁边指点,婉宜跟着学能受益匪浅。 “好漂亮的帕子,谢谢四婶!” 婉宜太喜欢这份礼物了,双手珍惜地托着帕子,乌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喜悦。 华阳笑着摸摸她的头:“回去吧,早点休息。” 婉宜撒娇地抱了她一下,这才行礼退下。 观鹤堂。 陈伯宗、俞秀夫妻俩都在等女儿,得知公主送了女儿一方精致的帕子,俞秀松了口气。 陈伯宗没看那帕子,随口问:“你四叔与公主相处如何?” 他想知道四弟有没有收敛一些那些不雅的毛病。 提到四叔,婉宜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小模样:“我都没看见四叔,四婶说他还在睡懒觉。” “噗”的一声,陈伯宗差点吐了刚刚咽下去的茶。 俞秀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孩子们都不敢睡那么久的懒觉,四弟怎么就…… “成何体统!”陈伯宗放下茶碗,难掩怒气。 俞秀娘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走开了。 陈伯宗决定管教一下越来越胡闹的弟弟。 下午,他派丫鬟去四宜堂请四弟过来。 小丫鬟跑了一趟,回来时神色复杂:“公主说,昨晚四宜堂有老鼠,四爷抓了一晚的老鼠,现在还睡着,您若有事,等他醒了再来见您。” 陈伯宗:…… 第 9 章 黄昏时分,眼看着院子里最后一抹夕阳都要消失了,朝云终于听到西耳房那边响起一声短促的口哨。她拍拍胸口,高兴地对堂屋里坐着看书的公主道:“回来了,驸马终于回来了!”华阳微提着的心放了下去,这么晚,她也有点担心陈敬宗是不是在山里出了什么意外,譬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亦或是不小心跌落山崖之类的。她就这一个驸马,虽然毛病一堆,可有总比没了强。华阳喜欢做京城最尊贵的公主,而不是最尊贵的“寡妇”。伴随着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遮得堂屋里都暗了几分。华阳抬头,目光扫过陈敬宗那张看似英俊正经的脸,迅速落在了他手里。这次他没带猎物回来,左手提着三个油纸包,右手拎着……一坛酒!华阳眉头一簇,她差点忘了,上辈子陈敬宗几乎顿顿都要喝两口!“哪里来的酒?”她压低声音问。朝云见主子要生气,忙低头退下。陈敬宗不以为意,跨进来,将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他再坐下,一边拎起茶壶倒茶一边解释道:“上午打了两只兔子,特意翻过山头去十几里地外的另一个镇子换了酒。”他说的轻松,然而又是翻山又是徒步来回二十多里地,就为了一坛子酒!华阳厌恶酒气,连带着也不喜欢陈敬宗为了买酒花这么多心思。“肉都吃了,喝点酒又怎么了?”陈敬宗打量着她的脸色,无法理解她这脾气。“我不喜欢你喝酒。”她直言道。陈敬宗神色一正,回忆片刻,道:“你让我睡床的条件可不包括禁酒,你要是嫌味道大,我保证会仔细刷牙。”华阳沉默。她厌酒的另一个原因,是宫里的父皇。父皇召见大臣时俨然一副明君做派,私底下却喜欢饮酒纵乐。九岁那年,华阳无意间撞到父皇酒后强迫一个宫女,父皇通红的脸庞、言语的粗俗、举止的猥./亵,一度都是华阳的噩梦,导致她从那年开始抗拒见到父皇,见到了也难以压抑心底的恶心。陈敬宗只是小酌,可华阳很担心哪天他会不会喝多了,会不会也像父皇强迫宫女那样强迫她。记忆中,有一次她与陈敬宗去舅舅家里赴宴,那天陈敬宗就喝多了,华阳沐浴出来,发现他坐在床边,通身酒气,黑眸沉沉地盯着她。华阳表面镇定,冷冰冰地叫他去前院睡,实则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止不住地抖。公主又如何,与陈敬宗单独相处时,她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人,连陈敬宗一只手都掰不过。幸好,那晚陈敬宗依然很听她的话。这人就是这样,不断地做着让她嫌弃的事,却又在死后总能让她想起他的一些好。“最多一碗,不许多喝。”华阳再度妥协了一步。陈敬宗:“平时一碗,遇到喜事或愁事,你别管我?”华阳哼道:“随你,喝多了就自己找屋子睡,别来我这边。”心里却纳罕,他连挨了亲爹的斥责都能当耳旁风吹过,还能有什么愁绪。陈敬宗不置可否,解了渴,他把三个油纸包推过来:“还买了些零嘴,镇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喜欢就吃,不喜欢都给我留着。”华阳瞥了一眼油纸包。娇生惯养的公主,别说粗活了,拆绳子这种小事都不会亲手去做。陈敬宗见她一动不动,嗤了声,三两下解开绳子,展开油纸。华阳就看到了一包瓜子、一包肉干、一包杏脯。跟宫里特质的零嘴比,这三包方方面面都差多了,瓜子不够饱满、肉干颜色不够红亮、杏脯也都小小的。可在附近的村镇上,这三包已经是上等货色,更是服丧的陈宅现在不能采办的东西。服丧是为了缅怀亡人,表现的越悲痛越叫人夸赞孝顺,若还有心情吃零嘴,算什么?人人都知服丧苦,当官的甚至还必须丁忧耽误前程,但孝道如山,陈家这等读书人家更要看重礼法。“吃了会不会肚子疼?”华阳对小地方的东西没什么信心。陈敬宗:“试试不就知道了?反正我吃了没事。”华阳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等哪天实在嘴馋了再说。“晚饭还没好,你先去沐浴吧。”他一身灰尘,华阳一眼都不想多看。陈敬宗吩咐门口的朝云:“直接提桶凉水来,不用特意烧了。”华阳皱眉:“一桶水能洗干净?”都不够她洗头。陈敬宗看过来:“又不干什么,洗那么干净有什么用?”她要是给他睡,他可以拿刷子从头到尾刷一遍,保证她处处满意。华阳涨红了脸。当初她真是想得太简单,以为阁老家的儿子纵使习武也定会是个雅士!珠儿去提水,朝云去内室给陈敬宗拿了一套换洗的衣裳,放在浴桶旁边的架子上就退了出来。华阳让她把一坛子酒、三包零嘴收起来,继续在堂屋坐着。陈敬宗进去不久,西次间就传出来哗啦的撩水声,然后是湿巾子被人攥紧沿着脊背摩擦的特别声响。华阳的眼前就好像又出现了姑母府里的两个侍卫。她并没有仔细看他们的脸,却深深地记住了他们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腹。比较起来,还是陈敬宗的身体更好看,身形更加修长,肌肉结实匀称且恰到好处。浮翠堂。罗玉燕久坐不适,正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二郎、三郎蹲在树下玩蚂蚁,教了一天书的陈孝宗舒舒服服地躺在次间休息。主宅派丫鬟送来了晚饭,是素三鲜馅儿的水饺,另有三道素菜、一道蛋花汤。罗玉燕看着丫鬟们进来,再看着丫鬟们离去,嘴里淡淡的很是没有滋味儿。人就是这样,天天能吃肉的时候毫不珍惜,连着仨月没有吃肉,她就特别馋!“娘,咱们进去吃饭吧。”二郎饿了,丢了手里的小木棍,站起来道。罗玉燕点点头,刚要往里走,一缕炖鸡的香味儿忽然从四宜堂那边飘了过来。罗玉燕不动声色地看向两个儿子。二郎、三郎都使劲儿地吸了吸鼻子。跟哥哥确认过眼神,三郎高兴地跑到母亲身边:“娘,有肉!”罗玉燕嘘了一声,嘱咐儿子们别声张,再把陈孝宗叫了出来。这次炖鸡的香味儿浓了些,陈孝宗也闻到了。他笑了下,好个老四,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带眨的!.四宜堂今天的晚饭,有炖鸡还有酒,陈敬宗吃得很尽兴。华阳吃了七分饱便停了筷子。“还能盛一碗,要吗?”陈敬宗看看汤盅,问她。华阳:“你喝吧。”陈敬宗就把鸡汤盛到碗里,几大口喝得干干净净。华阳:……她知道了,这辈子她也不可能将自己的驸马调./教成一个雅人。等她解了陈家的难,再有下辈子的话,她或许可以重新去物色一个容貌风度样样拔尖的人。“驸马,大爷叫您吃完饭过去一趟。”珍儿过来禀报道。华阳惊讶:“莫非大哥那边也闻到味儿了?”她有些后悔跟着陈敬宗一起偷腥了,跟做贼似的,有点风吹草动都要担心一番。陈敬宗想了想,道:“大哥就算闻到,顾及你的面子他也只会假装不知,找我肯定是为了别的事。”他这么一说,华阳想起来了:“下午大哥也派人来找过你,我说你昨晚忙着抓老鼠,白天都在补觉。”陈敬宗:“行,那我过去看看。”仔细漱了口,陈敬宗这就去了观鹤堂。陈伯宗站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着四弟从四宜堂那边走过来,头发还半湿不干的,便笃定四弟是睡了一整天,醒来全身是汗才洗的澡。“听说你昨夜一直在抓老鼠,忙到了几更天?”陈伯宗面容严肃地问。陈敬宗胡诌道:“记不太清,反正天快亮了。”陈伯宗:“就算如此,你也不该一整个白天都拿来睡觉,不成样子。”陈敬宗皱眉:“我的事你不用管,说吧,为何找我?”陈伯宗:“为的就是这个,不提公主如何看你,晌午婉宜去陪公主用饭,你做四叔的,被侄女知道睡懒觉,不觉得羞愧吗?”陈敬宗眯了下眼睛,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敷衍道:“羞愧,以后不睡了。”陈伯宗:……明知四弟只是随口应承,偏人家装出老实认错的态度,他就不好再教训。“皇上把公主嫁进咱们陈家,是天恩浩荡,你当在公主面前恪守礼节,不可任意妄为。”“行,以后每天见面我先给她磕三个头。”“你……”陈敬宗不再理他,转身往回走。经过浮翠堂时,恰好碰见跨出门的陈孝宗。这一照面,陈孝宗先笑了,像只玉面狐狸:“四弟从哪回来?”陈敬宗停下脚步:“有事?”陈孝宗走过来,余光瞥见走廊那头有道身影,等他看过去的时候,只瞧见大哥一闪而逝的衣角。“大哥找你?”陈孝宗好奇问。陈敬宗:“与你无关。”陈孝宗:“行,那咱们只说咱们的。你啊你,昨日丫鬟说闻到你们那边的煎鱼味儿我还不信,今天我们都闻到了你们那边的炖鸡香,四弟还要狡辩吗?”他语气调侃,一副“虽然你违了礼法但你是我亲弟所以我不训你”的随和姿态。陈敬宗面无表情:“我们只炖了鸡枞菇。”陈孝宗笑着拍他的肩膀:“放心,三哥又不会揭发你。”陈敬宗拨开他的手:“吃就是吃了,没吃就是没吃,我没做过的事,自然不会承认,三哥若不信,大可以去搜我们的厨房,也算还我们清白。”陈孝宗笑容一僵,便是没有公主,他一个读书人,去翻弟弟的厨房也太难看了。看出弟弟是要嘴硬到底,陈孝宗只得换了个话术,无奈道:“四弟,三哥没想笑你偷嘴,说实话,食一年的素确实太苛刻,我跟大哥每天看看书不用动力气,尚且能够忍受,你要练武健身,光吃素菜哪里受得了,三哥都理解的。三哥过来找你,其实是为了你三嫂。”陈敬宗冷漠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些。陈孝宗看到了希望,神色越发真诚,揽着兄弟往旁边走了两步:“你三嫂这次怀孕怀的不是时候,万幸她底子还行,一路赶来没有动过胎气,可她的气色明显不如怀二郎他们时,白天没精神,夜里腿经常抽筋,这都是吃的太素的缘故。”“她懂事,再辛苦都忍着,可我做丈夫的,看她抽筋抽得掉眼泪,实在于心不忍,更何况她吃不好,肚子里的孩子也长不好。”“四弟,三哥知道你好本事,能去山上抓到野味儿,看在你三嫂还有那未出生的侄子侄女的份上,下次你们弄野味儿,能不能分一碗给你三嫂?就一碗,给你三嫂补身子,三哥不需要。”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颇叫人动容。陈敬宗沉默片刻,道:“三哥对三嫂情深义重,我很敬佩,只是我真的没有偷腥,还请三哥信我。”陈孝宗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无法接受他都这么说了,老四竟然还不肯承认!下一刻,陈敬宗又道:“但三嫂的身子要紧,我愿意寻机会进山给她弄些吃的。”陈孝宗的惊愕登时变成了欣慰,他就知道,老四虽然粗野,绝不可能不顾念兄弟情分。陈敬宗:“不过,这事若是被父亲发现,定会责罚,少不了要跪几天祠堂。若我还没成亲,为了三哥三嫂,我不介意去跪,只是如今我也成家了,我不想再让公主看不起,所以还请三哥写个字据,言明是你托我进的山,免去我的后顾之忧,这也是为了我与公主的夫妻和睦。”陈孝宗:……老四这话说的,怎么还带拐弯的,还不止拐一下?陈敬宗看看天色,道:“三哥若同意,你现在就去写字据,我在这里等你,三哥若不想写字据,这话就当咱们没说过。”说完,他等了等,见兄长犹豫不决,这就要走。陈孝宗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陈敬宗平静地看过来。陈孝宗知道,他被这个看似粗野无城府的弟弟坑了。今晚他既然为了妻子来求四弟帮忙,如果因为一张字据就放弃,刚刚的情深义重顿时成了笑话。可如果写了字据给四弟,将来东窗事发,被父亲罚去跪祠堂的人就变成了他。父亲才不会管妻子是不是半夜抽筋,就算情有可原,罚还是要罚!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能无视妻子的委屈吗?明确自己会如何选择的陈孝宗,笑了,拿手点了点兄弟,摇头道:“你在这儿等着。”一刻钟后,陈孝宗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一盏灯。陈敬宗展开字据,就着灯光仔细看过,确定三哥没有在字眼里耍滑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三哥倒是体贴。”陈孝宗叹气:“只盼你行事谨慎,千万别叫父亲抓住。”陈敬宗:“我尽量。对了,以后猎物带回来,我会叫丫鬟来知会三嫂,届时再请三嫂派个会厨艺的来这边烹饪。公主很重规矩,怕是不肯让她身边的丫鬟在这期间沾荤腥。”陈孝宗很想问问,如果公主真的不屑,这两天的鱼与鸡都是老四亲手做的、吃得独食不成?可老四根本不承认他偷腥,有些事只能心照不宣,再说,公主的丫鬟,只伺候公主也是天经地义。兄弟俩密谋完毕,各自回家。陈敬宗在内室找到了已经坐在床上的华阳。“怎么去了这么久?”华阳随口问。陈敬宗坐到床边上,将袖子里的字据递给她。华阳狐疑地接过来,看完之后,她无法理解地看向陈敬宗。陈敬宗笑了笑:“有了这个,以后咱们想吃就吃,真出了事,也有三哥替咱们顶着。”这对华阳来说也是个好消息,不由地笑出来:“你怎么做到的?”陈孝宗可是名副其实的探花郎,陈敬宗一个粗人竟然能诓得了他?陈敬宗并没有什么可骄傲的:“三嫂怀孕,拿捏了他这个短处,他只能答应。”华阳听了,再看看探花郎清风朗月的字迹,难掩羡慕:“三哥对三嫂真好。”文人最重名声,陈三郎为了妻子,甘愿将把柄送了出来。倘若母后赐婚时陈三郎还没娶妻,她嫁的是陈三郎,夫妻和睦,哪还有那么多闲气可生。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嗤,手里的字据也被人抢了过去。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了出来,华阳难免讪讪,装困般拉起被子,背对他躺好。“进山的是我,打猎的也是我,美名倒是全被他得了。”嘲弄入耳,华阳眨了眨眼睛。好吧,陈家四郎也挺好的,陈三郎疼爱妻子还需要寻兄弟帮忙,陈四郎直接就把鱼啊鸡啊以及三包零嘴送到了她的桌子上。 第 10 章 罗玉燕怎么也没想到,她只是想吃点肉,竟连累丈夫送了一张字据到小叔陈敬宗的手中。 “我不吃就是了,你为何要写那字据?” 夜色如墨,罗玉燕坐在床上,懊恼无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没有字据,他们还不敢太放肆,偷偷摸摸地吃几顿就罢了,现在有咱们帮忙顶锅,他们倒是毫无顾忌了,反正闹大了父亲罚的是咱们。” 陈孝宗笑着看她:“老四没有恶意,无非是想拉咱们下水,叫咱们心甘情愿地保守秘密,顺便大家一起偷腥,谁也别笑话谁。” 罗玉燕嘟嘴:“你还替他说话!他真把你当兄弟,会这么为难你?” 陈孝宗:“这算什么为难,我替他保密,他把辛苦打的野味儿送我,很公平。” 罗玉燕就是不高兴:“野味带回来,还得我派丫鬟去那边烧饭,公主倒是装得清高,我却递了实打实的证据给她,这辈子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陈孝宗还是笑:“那是公主,怎么,你还想在公主面前摆嫂子的谱?” 罗玉燕赌气地拍了他一下:“你怎么老替他们说话?” 陈孝宗坐起来,一手抱住她,一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腹部:“事已至此,何必计较那么多,我只盼着你吃得滋补些,娘俩都养得好好的。” 罗玉燕的眼中就露出慈母的温柔来,无奈道:“要不是为了这孩子,咱们也犯不着丢这个脸。” 早知道便宜没占着还被四宜堂拿捏住了,她宁可天天吃素也不会对丈夫开口! . 过了两日,陈敬宗又去了一次山里,带回来两条鱼、两只鸡,藏了一份在西耳房,另一份放到厨房。 做好了准备,华阳再让珠儿去浮翠堂传话。 罗玉燕心里抱怨,礼数上却不能出错,既然借用四宜堂的厨房,她哪能真的只派一个小丫鬟过来烧菜? 华阳在堂屋招待的她。 再怎么着都是因为她馋嘴,罗玉燕脸红红的,羞臊地不敢去看华阳,垂着眼道:“都怪我身子不中用,半夜总是腿抽筋,三爷看得着急,竟做出如此糊涂事,还要麻烦四弟进山折腾,实在是让公主笑话了。” 这事华阳是占了便宜的,又怎么会借此嘲笑旁人。 再说,她一看到罗玉燕的大肚子心里就慌,只觉得此时的罗玉燕比豆腐、玉器还要脆弱,碰一下累一下就会惊动胎气。 “都是小事,不足挂齿,三嫂快坐下说话。” 华阳对朝云使眼色。 朝云赶紧与罗玉燕带来的嬷嬷一起,小心翼翼的将她扶坐到椅子上。 这嬷嬷快有五十岁了,擅长照顾孕妇幼儿,是罗玉燕身边的老人。 华阳知道陈家众人谁到了她面前都会客客气气的,就算有正事也要先把礼节做足,白白浪费时间,所以她主动道:“朝云,带嬷嬷去厨房看看吧,驸马武艺不精,今日去了半天只带回一条鱼一只山鸡,嬷嬷就按照三嫂的喜好做,厨房那边都听你使唤。” 嬷嬷恭敬地点点头,再看向罗玉燕。 罗玉燕眼神微闪,软声道:“既已辛苦了四弟,我就厚颜收下了。嬷嬷,等会儿你把鱼、鸡都炖了,鱼我带走,鸡留给公主补身子。” 嬷嬷刚要应,华阳淡笑道:“三嫂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没有身孕,当该与驸马一同替老太太守丧才是。” 笑话,连陈敬宗都知道不能落下把柄,骄傲如华阳更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有偷腥。 这个外人,包括上辈子的陈敬宗,那时候他把香喷喷的烤鸡摆在她面前,华阳多馋啊,但为了面子,她就是能忍住不吃。 如今她把陈敬宗当自己人了,才不介意在他面前露出一些真性情。 一番话,听得罗玉燕再度红透了脸。 换个身份的妯娌,罗玉燕非得拐弯抹角讽刺对方一顿才解气,可华阳是本朝第一受宠的公主,连皇上同样宠爱的南康公主都被华阳吩咐宫女掌过嘴,贵妃娘娘在皇上身边连吹耳旁风也没能让华阳吃一点数落,她一个小小的侯府千金,哪敢跟华阳硬碰硬? “哎,一孕傻三年,是我嘴快欠考虑了,还望公主恕罪。” 非但不能顶嘴,罗玉燕还得臊眉耷眼地赔罪。 华阳笑得平易近人:“三嫂多礼了。嬷嬷烹饪需要时间,三嫂先回去等吧,以后直接叫嬷嬷过来,三嫂休息要紧,不必再与我见外。” 人家下了送客令,罗玉燕只得告退。 华阳去了东次间。 陈敬宗舒舒服服靠在榻上,手里拿着华阳先前看的戏本子。 “还我。”华阳走到榻边,朝他索要。 陈敬宗将戏本子放在她的手心,却没有松开:“我武艺不精?” 华阳:“不这么说,难道我要说你打猎很轻松,叫她不必诚心感激你?” 陈敬宗看着她花瓣似的唇,松了手。 他占了次间,华阳就去了内室。 结果她刚在窗边坐下,陈敬宗竟跟了进来,大张旗鼓地坐在她对面。 华阳抬眸,用眼神询问他有何事。 窗外艳阳被浓密的槐树枝叶遮掩,但光线依然明亮,映照得她的脸莹白通透,世间最美的玉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 陈敬宗脑袋里想着帐间她乌发凌乱双颊潮红的画面,面上倒是正经:“只吃鸡鱼会腻,下次我拿猎物去那个镇子换些猪肉鸭肉。” 华阳继续看书,可有可无地道:“随你,别叫人认出来就好。” 陈敬宗:“嗯。” 华阳看了两行字,重新抬眸,撞上他光明正大打量她的眼,黑沉沉的,眼底似燃着火。 两辈子,陈敬宗都是唯一敢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除非皇亲,其他男子连直视她都不敢。 “没事就出去。” 华阳瞪着他道。 陈敬宗:“去哪?三嫂身边的嬷嬷还在厨房,让她看见我去东耳房,心里不知道要怎么编排你我。” 华阳:“那就去次间待着。” 陈敬宗:“为何非要出去?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咱们互不打扰。” 华阳觉得他的视线就是打扰,就像身边多了一条野狼,谁还能专心看书? “你不是喜欢进山吗?还有一整个下午,你可以再去一次。” “累了,不想动。” 华阳:…… 她拿着书出去了,让丫鬟将躺椅抬到树荫下,她惬意地躺了上去,然而一抬眼,就见陈敬宗坐在窗边,脸朝着她。 就在华阳准备举高书挡住自己时,陈敬宗走开了。 华阳瞬间放松下来。 . 四月一结束,端午就在眼前。 大户人家过端午的花样可多了,或是养支龙舟队伍去河上比赛,或是请个戏班子来家里唱戏,一家老小欢聚一堂。 今年陈宅的端午注定冷清,但还是要聚在一起吃顿饭。 主宅那边派丫鬟来传话,丫鬟走后,陈敬宗对一旁不太上心的华阳道:“这回要说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去世,下葬前后陈宅里都有一堆的事。 像来客吊唁等等、自家人守夜丧等等,华阳一概都不露面,只在初到当日给老太太上了香、下葬之日送了棺。 但无论陈宅众人、吊唁的宾客还是镇上观礼的百姓,都觉得堂堂公主殿下就该如此。 陈敬宗自己都厌烦与家人应酬,倒是也能理解华阳的避而不见。 只是面子活儿得做齐,回避就得找个理由。 华阳挑眉看他:“什么不舒服?” 陈敬宗:“你不去家宴……” 华阳:“谁说我不去了?” 别说陈敬宗,朝云都惊讶地看向自家主子。 华阳继续欣赏花坛里的牡丹。 这些牡丹都是名品,可能是移栽过来的缘故,耽误了花季,这两天才开了起来。 碗口大的赵粉,花瓣层层叠叠,薄如织锦。 华阳看着这些花,很想她留在京城的那些锦衣华服,其中好些都是照着各种牡丹的颜色印染的,放在花丛中足以乱真。 陈敬宗眼里的她,比那些牡丹美多了,但现在他更好奇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些家宴,你一向都不喜欢参加,这次怎么要去了?” 陈敬宗走到她身边问。 华阳无法给他什么理由,只能摆出公主的任性:“想去就去,怎么,不行吗?” 陈敬宗:…… 他有什么不行的,折腾的是老头子他们。 换个懂事的儿子肯定要去给自家父母通风报信儿,要他们做好迎接公主儿媳妇的准备,偏陈敬宗没那么“懂事”。 初五一早,陈家各房都汇聚到了主宅的澹远堂。 陈廷鉴、孙氏夫妻俩是最先到的。 陈伯宗、陈孝宗两家子与东院的陈廷实一家五口差不多前后脚到。 陈廷鉴与弟弟陈廷实说着话。 孙氏身边围着二郎、三郎两个乖孙,就是要招待弟妹齐氏,也难免被孙子们吸走注意力。 齐氏面上带笑,心里很不痛快,如果她也是官夫人,孙氏敢这么怠慢她?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鉴,想着他阁老的身份,只觉得那把长须都越看越飘逸,陈廷实在他面前就像个种地的! 齐氏羡慕大房的男人,她的儿子陈继宗偷偷地瞥了俞秀、罗玉燕几眼,只觉得两位堂嫂样样都比他的媳妇好。 “祖母,我饿了。” 三郎清脆的声音突然在厅堂里响起,随即众人都是一静。 三郎才三岁,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只是期待地看着祖母。 在京城吃香喝辣的小少爷,回老宅后天天都吃那些素菜,好不容易能吃顿粽子,三郎都期待无比。 孙氏刚要哄孙子,外面丫鬟带着三分喜七分惊地转过来:“老爷,老夫人,四爷与公主来了!” 陈廷鉴第一个站了起来! 说实话,他在京城时,几乎每日都能面圣,小太子更是他的学生,见惯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人,陈廷鉴早已能够在任何皇亲国戚面前游刃有余,甚至还曾严厉训斥过太子。 可他没有与公主相处的经验,尤其这位公主还是宫里最受宠的,还做了他的儿媳妇! 陈家不是什么世家,连书香门第都算不上,只从他们父子这两代才有了功名做了高官。 陈廷鉴非阿谀奉承之人,亦不怕公主去皇上面前告状陈家待她不敬,他怕的只是自家招待不周,让金尊玉贵的公主受了委屈这件事。 就像天底下最娇贵的一朵牡丹被移栽到了陈家,他陈廷鉴岂敢粗心料理暴殄天物? 如果老四有出息,能获得公主的芳心让公主身心愉悦也就罢了,偏偏老四那个德行,儿子越委屈公主,他做公爹的越得尽力补偿回来! 孙氏、陈廷实等人才刚刚跟着他站起来,陈廷鉴已经往外走了,亲眼看到走在儿子身边的素服公主,陈廷鉴远远地欠身行礼。 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廊檐下穿白色布衣的公爹。 早在她嫁给陈敬宗之前,就已经非常熟悉公爹了。 她见过公爹在父皇面前的从容淡泊,三言两语便是治理天下的大计,她也任性地去听过公爹给弟弟授课,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这么好的阁老,他的儿子必然也都如世间美玉。 可以说,华阳高高兴兴地配合父皇母后的赐婚,一半是因为相中了陈敬宗的脸,一半是因为她钦佩这位公爹。 上辈子,她都没能看到公爹的最后一面,却亲眼目睹了他的家人蒙冤受难。 公爹为朝廷、为百姓操劳一生,朝廷却辜负了公爹。 作为皇室女,华阳心中惭愧。 “父亲免礼,都说了一家人,父亲以后不可再这般见外。” 华阳微微加快脚步,声音温和。 陈敬宗看了她一眼,她就是这样,在父亲、大哥、三哥面前都温声细语的,只对他横眉冷对。 陈廷鉴站直身体,头却微低避免直视面前的公主,只做了一个往里请的姿势。 里面陈家众人自觉地避让到两侧。 华阳微笑着往里走,目光一一扫过婆母与陈伯宗、陈孝宗等人,再去看右侧的陈廷实一家。 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 齐氏飞快地看了公主一眼,明明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妇人,可那睥睨的眉眼竟唬得她也迅速回避。 陈继宗也想偷窥的,只因公主搬过来这么久,他还没有见过公主的正脸。 然而当他真的看清公主的模样,陈继宗就变成了一根歪脖子木头,还是陈敬宗走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陈继宗才猛地回过神来,匆匆避到亲娘侧方。 齐氏恨极了陈敬宗那毫不留情的一脚,却无可奈何。 陈廷鉴隐晦地扫了眼二弟陈廷实。 这一眼不再是长兄对弟弟的关照,而是蕴含了一位阁老的官威。 陈廷实连连擦汗,决定回去就把没出息的儿子狠揍一顿,平时好色也就罢了,竟敢色到公主头上,还要不要命? 第 11 章 这场端午家宴,因为孙氏、陈廷鉴夫妻都料定公主儿媳不会露面,所以席位还是像以前那样摆的。也就是陈廷鉴夫妻、陈廷实夫妻并排坐北面的两张主席,左右下首分别摆两席,由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陈继宗与各自的妻子坐,孩子们就坐在各家父母背后的小席上。华阳一来,她的身份才是最尊贵的。陈廷实光紧张了,齐氏脑筋比他灵活,见礼过后,她讨好地朝华阳笑笑,然后对孙氏道:“大嫂,叫公主坐这边的主席吧,我们去下面。”孙氏看向丈夫,公主坐主位是应该的,可那不是还有自家老四么,他好意思越过叔父与哥哥们?不等陈廷鉴开口,华阳主动道:“自家人只论长幼,我随驸马坐就好。”陈敬宗听了,引着她来到左边靠近厅堂入口的这一桌。见此,陈廷鉴笑了笑:“公主不拘小节,就这么坐吧。”众人重新落座。只是随着华阳的到来,气氛再也无法恢复先前的轻松,眼看就要冷场,婉宜乖巧地走到华阳身边,白净净的小手托起一条用五色丝线编成的腕绳:“四婶,端午过节,我编了一些五彩丝,给祖母、堂祖母、我娘她们都送过了,这根是送您的,您瞧瞧喜欢吗?”据说在端午节佩戴五彩丝,既能辟邪,又能祈福纳吉。华阳七八岁的年纪也编过这个,再大些就淡了兴致。“喜欢,婉宜的手越来越巧了。”婉宜眼睛一亮:“我给四婶戴上吧。”华阳笑着伸出手。她微微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不过位置低于席面,恰好又能被旁边人高马大的陈敬宗所遮挡。所以,这么漂亮的腕子,就陈敬宗叔侄看见了。陈敬宗免不得又想起她两条细腕都被自己单手握住举在头顶的靡艳画面。席上摆了凉茶,陈敬宗抓起茶碗,仰头就是一口见底。豪放是豪放,不是场合。陈廷鉴隐晦地瞪了过来,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公主如此矜贵,老四怎么好意思粗手粗脚。孙氏趁机与齐氏谈笑,缓和气氛。馋嘴的三郎偷偷地扯了扯娘亲的袖子,罗玉燕朝儿子摇摇头,叫他继续忍着。一盏茶的功夫后,孙氏吩咐大丫鬟去厨房传饭。很快,小丫鬟们端着托盘井然有序地进来了,每席上都有一碟四个竹叶棕,一盘绿豆糕,另配四道素菜。竹叶粽才出锅,冒着缕缕的白雾,小丫鬟熟练地拆掉粽叶,低头退下。四个粽子,一个清水粽蘸糖吃,一个豆沙馅儿,一个蜜枣馅儿,还有个蛋黄馅儿。陈敬宗问华阳:“你吃哪种?”华阳夹了蜜枣粽,低声道:“我吃一个就够了。”她吃得慢条斯理,陈敬宗也努力把嘴里的粽子想成肉馅儿,正没滋没味地吃着,忽然听到一声呜咽,像山鸡被人掐住了嗓子,戛然而止。夫妻俩同时抬头。右边的主席上,齐氏正用帕子捂着脸,见大家都盯着她看,她索性不掩饰了,哭出几声来。陈廷实替她脸红,无措地斥道:“好好地过节,你哭什么?”齐氏抽搭两声,一边拿帕子擦着眼角,一边哽咽道:“我想老太太了,每年逢年过节她都要念叨咱们这一大家子,今年好不容易都聚齐了,她老人家却看不着了。”华阳早在听见哭声时就放下了筷子,此时看向公爹,就见公爹垂眸静坐,慢慢地红了眼眶。甭管齐氏是不是做戏,她那话哪个孝子受得了?华阳听说过,公爹是寒门出身,刚入京时都住在官舍,那种简简单单就两间屋子的小院,等公爹终于在京城站稳脚跟有了宅子,马上就把留在老家的母亲兄弟妻儿都接了过去。只是老太太更喜欢老家的自在,再加上确实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公爹才不得不将老太太送了回来。京城与陵州隔了太远,哪怕过年时京官有一个月的假,公爹也赶不回来,难以尽孝。沉重的情绪潮水般往外蔓延,孙氏哭了,大嫂俞秀、三嫂罗玉燕也都拿起了帕子拭泪,陈伯宗、陈孝宗亦都垂着头,就算没落泪,眼眶也是红的。华阳正观察着,忽见陈敬宗夹起那个清水粽,若无其事地蘸蘸糖,直接送到面前,一口咬了小一半。虽然他没发出多大声音,可全家人都在默哀,就他有动作,谁能看不见?华阳眼观鼻鼻观心,左手却悄悄伸过去,在陈敬宗的大腿上一拧。陈敬宗本来用右手拿筷子,这会儿突然放下筷子,迅速垂下手,赶在华阳离开前抓住了她,紧紧握住。他还不是单纯地握,带着茧子的拇指指腹一下一下地擦撩着她柔嫩的掌心。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好不容易抓到一条兔子腿,就算不吃也要解解馋。华阳:……众目睽睽,她不敢乱动,脸却一点点地红了起来,掌心更是传来一阵阵酥麻。幸好,旁人都将她的神色理解成了为有陈敬宗这种“不孝”儿孙做驸马而羞愧。齐氏知道陈敬宗一直都是大房那边的异类,人嫌狗憎的,她正在为陈敬宗踹自家儿子的那一脚而怨恨着,此时见陈敬宗主动递上把柄,齐氏就抹着泪道:“敬宗啊,老太太在的时候最疼你了,你都一点不想她吗?”陈敬宗捏着美妻柔若无骨的小手,心情好,还朝齐氏笑了下:“想,只是非得哭出来才代表想的话,那你们不哭的时候,难道都没有惦念老太太?”齐氏差点被这话给呛过去!甚至学富五车如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等新旧状元、探花,都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陈敬宗的话。孙氏出面打圆场:“好了好了,大过节的,都继续吃吧,老太太最慈祥,肯定也不想瞧见咱们为了她茶饭不思。”有了这话,众人才纷纷拾起筷子。陈敬宗默默地松开了华阳。华阳不动声色地吃着粽子,心里已经将陈敬宗关进厢房上了十几层的锁,看他还如何动手动脚。家宴结束,陈廷鉴把男丁们带走了,女眷们继续留在澹远堂。依华阳上辈子的性子,她不会留在这里听一些家长里短,只是她现在存了别的心思,便笑着坐在了婆母旁边。孙氏藏下心中的奇怪,对齐氏道:“我看咱们后面还砌了三面墙,是准备扩建宅院吗?”齐氏往华阳那边瞧了眼,回道:“之前不是跟大嫂说过么,正月里修缮宅子时怕砖不够用,买多了,退不好退,摆在那里也浪费,就在后面先搭了墙,日后是修花园还是盖房子留着给孙辈们长大了用,全凭您与大哥做主。”罗玉燕看向华阳,陈宅可没看出多少修缮的地方,只有四宜堂是新建的。华阳慢悠悠喝着茶,她千里迢迢来给老太太服丧,陈宅又小,不给她盖新宅子,难道还要她们夫妻跟哪个兄嫂挤一个院子里住?只是这差事都落在陈廷实、齐氏夫妻手中,上辈子这夫妻俩都能大胆收下地方官员豪绅孝敬的十二万两白银,公爹这次寄银子回来,齐氏就不可能把银子都花在四宜堂与老太太的丧事上,少不了以次充好、做假账中饱私囊。齐氏……华阳再次看向看似恭恭敬敬坐在婆母身边的素衣美妇。齐氏若有所觉,可等她看过来的时候,就发现那仙女似的公主在悠然品茶,白皙的面容光洁无暇。齐氏自负镇上最美,真的见了公主,她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只是,想到如此尊贵的美人竟落到了陈敬宗那个糙侄子手里,夜里也要像她们这等民妇一样伺候一个粗男人,齐氏便舒服了,觉得她与宫里的金枝玉叶也没有太大差别。孙氏兀自说着话:“大郎他们还小,扩建宅子不急,老爷的意思是,暂且将那片地分成东、西两片园子,西园给咱们女眷种花弄草,东园由他们爷几个亲自耕种,真正经历了百姓的耕地之苦,将来为官才懂得时时刻刻为百姓着想。”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给一家人找点事情消磨时间,免得都闲出病来。华阳给婆母捧场:“父亲心系百姓,怪不得深受父皇倚重。”有了她的支持,这事就定了下来。.华阳回到四宜堂时,陈敬宗还没回来。她脱了鞋子,寻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榻上。窗外天空湛蓝,一片片榆叶圆润小巧,翠绿如洗。天气有些热了,华阳一手摇着团扇,一边回忆着今早所见,尤其是陈廷实、齐氏夫妻。上辈子弟弟降罪陈家的旨意上,给公爹罗列了七项罪名,其中之一,便是贪污受贿。华阳看过锦衣卫的查案卷宗,关于公爹贪污受贿这项,锦衣卫在京城的陈宅只搜出三万多两白银,陈家的账本上记载的清清楚楚,这数万两的大额进项全是父皇所赏赐,笔笔可证。然而锦衣卫竟在陵州陈家祖宅又搜出十二万两白银,以及一本最关键的秘账。账本上记载了公爹为官几十年,地方官员、豪绅送到祖宅的每一笔孝敬。朝廷将这笔账记在了公爹头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十二万两是陈廷实齐氏夫妻背着远在京城的公爹收下的,所以银子都藏在夫妻俩居住的东院,账本更是藏在齐氏的陪嫁箱笼里!上辈子华阳来陵州,她满心的不痛快,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四宜堂,对陈宅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去了解,更是没把陈廷实、齐氏这对儿镇上小民放在眼里。重生之后,华阳记着陈家“贪污受贿”这笔账,特意叫珍儿、珠儿仔细打听了东院一家五口的为人秉性。陈廷实,说好听了是老实憨厚,说难听了就是窝囊无用,家里大事小事全做不得主。齐氏精明厉害,掌握陈家一切,说一不二。陈继宗是夫妻俩的独子,懦弱亲爹管不了他,齐氏能管却选择骄纵,陈继宗俨然是石桥镇一霸。至于陈继宗的妻子、儿子,一个对齐氏千依百顺一个还是奶娃娃,都无须在意。那十二万两,华阳推测齐氏才是主谋,陈廷实没那个胆子去贪。齐氏的野心体现在方方面面,在公爹带着他们回来之前,祖宅的大管事都是齐氏的亲表哥!突然,一只大手贴上了她的腿。华阳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已经本能地打了下去。“啪 ”的一声,扇面重重拍中陈敬宗的手。见是他,半坐起来的华阳恨恨地踹了过去。陈敬宗探囊取物般攥住她的脚踝,看着华阳恼火的脸,他笑了笑,视线下移。华阳穿着裙子,如今一只脚被他攥着,想也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她及时捂住裙摆!陈敬宗按低她的脚,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做着轻佻的事,他反倒质问起华阳:“早上吃席,你为何摸我大腿?”华阳:……他怎么有脸说出口!“我那是摸吗?别人都在为老太太默哀,你装都不装一下,所以我才掐你做提醒。”陈敬宗一脸意外:“掐?行吧,怪我皮糙肉厚,还以为你对我起了色心。”华阳:……陈敬宗松开她的脚踝,坐在旁边,探究地看着她:“在想什么?以前我进来,你都跟防狼似的。”刚刚他进门,看见的就是她横陈榻上的曼妙背影,慵懒撩人。华阳不理会他的那些不正经,将腿缩回衣摆下,她摇摇扇子,低声道:“是你人缘太差吗,父亲不待见你,你二婶似乎也对你颇有不满,早上那番话,要不是你脸皮厚,换个人都要跪地悔过。”陈敬宗瞧着她时而被团扇遮掩的脸,奇道:“你何时这么关心我们家的事了?”高高在上的公主,从不屑议论宅院是非。华阳哼道:“谁让我嫁了你,总要防着旁人因为你而迁怒我。”陈敬宗:“这你大可放心,那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招惹宫里的金枝。”华阳放下扇子,没耐心道:“你只说你与齐氏关系到底如何。”陈敬宗:“不如何,我人嫌狗憎,跟谁都不亲。”华阳笑了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陈敬宗没把齐氏当婶母敬重,于她而言却是好消息,方便以后行事。弟弟为何那么恨公爹,回京后她会仔细留意,继而想办法化解。可在那之前,她必须铲除陈家祖宅这边的祸根,只要她让公爹那些“罪名”无法落实,将来就算弟弟还是要清算陈家,少了关键罪证,弟弟最多也就罢了陈伯宗等人的官,不至于落到发配边疆那么严重的地步。 第 12 章 阁老陈廷鉴将家中男丁叫过去,说的也是他要开辟东园、西园之事。他是一家之主,无人反对。商量完正事,陈廷实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时,发现大哥又看了他一眼。陈廷实明白大哥的意思。回到东院,陈廷实将儿子带到他们夫妻院子里的堂屋,沉着脸道:“你给我跪下!”陈继宗愣住了。换成齐氏这么严厉,陈继宗可能真就跪了,可老爹素来懦弱没脾气,陈继宗早在心里就没把亲爹太当回事。“好好的,为什么让我跪?”陈继宗摸了摸鼻子道。齐氏听到动静,从里面走了出来,疑惑地打量父子俩:“出了何事?”陈继宗走到她身边,朝亲爹那边扬扬下巴:“我也没做什么,突然就让我跪下。”齐氏瞪向丈夫。陈廷实见她这护犊子样,更气了,声音又低又怒地道:“早上你都瞧见了吧,公主多尊贵,又是他堂嫂,他居然敢那么盯着看,丢人丢到贵人那边去了,难道我不该教训他?”提到华阳,陈继宗低下了头,眼中却只有觊觎,毫无悔改之意。什么公主不公主的,都嫁到陈家了,那就只是他堂嫂,既然是亲戚,他看两眼怎么了?齐氏淡淡道:“是有点丢人,可谁让她长得美,咱们又都是没见识的乡下人,反正老四也踢过了,公主应该也能体谅。”陈廷实:“体谅不体谅是公主的事,他今天必须给我跪下,不然他狗改不了吃./屎,下次还敢冒犯公主!”齐氏:“呵,你骂自己儿子是狗,那你是什么,你们陈家的爷们都是什么?”摆明了不想罚儿子。陈继宗趁机找个借口溜了,陈廷实想去抓儿子,齐氏直接拦在堂屋门口,冷眼看他。陈廷实不得不停了下来。他看着两步外的齐氏。二十多年过去了,齐氏似乎还像年轻时一样美,可性子怎么变成这样了?陈廷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齐氏的时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肤白如雪貌美娇艳,看他时总是含羞带怯,说话也轻声细语的。齐家家境并不好,至少远远不如平时媒人给他介绍的人家,可陈廷实就喜欢齐氏,央求着母亲同意了这门亲事。陈廷实还记得两人的新婚燕尔,他做梦醒来瞧见身边的美人都觉得自己命好……所以母亲当年的提醒都是对的吗,齐氏并不是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他京官弟弟的身份?“还愣着做什么,大哥不是要种地吗,你还不快去给他预备农具去?”在齐氏嫌弃冰冷的目光中,陈廷实耷拉着肩膀低头离去。.陈敬宗这种强健的体魄,显然会是陈家男丁里最适合在地里做力气活的。可惜他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说话又能顶死人,陈廷鉴不想跟这个儿子一起做事,把他撵到西园,帮女眷开辟花园。说是花园,其实只比四宜堂大了一点,陈敬宗一个人完全能忙完,毕竟是为了打发时间用的,丧期陈家不可能去请工匠精心打造一座漂亮园子。天气热了,罗玉燕身子重,既要养胎又要惦记二郎、三郎,每日都过得很是充实,犯不着去花园里闻土气,因此只动土第一日去瞧了瞧热闹,后面就舒舒服服地待在浮翠堂。俞秀事少一些,她倒是想陪在婆母身边,可陈敬宗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她一个嫂子看久了不太合适。孙氏也瞧出来了,老四好几次都想撸起袖子干活,却又碍着大嫂在侧忍住了。孙氏就让俞秀专心料理观鹤堂的事,不必操心花园这边。而当华阳来了,孙氏会识趣地避开,给小夫妻俩单独相处的机会。华阳坐在婆母留下的椅子上,朝云站在旁边为她撑伞。其实还是早上,并没有到最热的时候,可夏日的阳光过于刺眼,华阳受不了一点晒。“你下去吧。”陈敬宗一边捣弄泥浆,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朝云。朝云看向自家公主。华阳点点头,接过绘了江南雨景的青纸伞自己拿着。丫鬟一走,陈敬宗立即脱了外衫,一把丢向华阳怀里。虽然他才开工没多久,可做的是力气活,外衫已经沾了汗气,不等那衫子下落,华阳连忙伸手一挥,嫌弃无比地将衫子扫落在地。打掉了衫子,华阳再低垂伞面,挡住陈敬宗裸露的上半身,只看他的裤腿。陈敬宗瞧着她撑伞的白皙小手,继续干活,嘴上道:“抱都抱过,有何不敢看的?”华阳:“你再口没遮拦,我走了。”陈敬宗果然闭了嘴,同样是做事,有美人在身边陪着,当然更有乐趣。华阳的注意力落到了他的差事上。公爹与婆母将这座小花园完全交给了陈敬宗,陈敬宗只管做事,对如何布局花草却一窍不通或是没有兴趣,华阳反正也是闲着,涂涂改改地绘了一张图给他。按照陈家现有的条件,华阳的图非常简单,将西园大部分地面铺上卵石,留出几条青石板路,剩下留土的地方,或是移栽两棵枫树,或是种上牡丹,或是沿墙种下一排翠竹,或是摆上一套石桌石凳,确保花园虽小却五脏俱全。无法挖建水景,便弄一个大些的水槽,留种碗莲。陈敬宗现在做的就是兑泥浆,把泥浆铺在地上摊平,接下来就是将卵石一颗一颗地摁进去。卵石颜色不同,还能摆出各种吉祥图案,如“五蝠捧寿”、“莲年有鱼”等等。陈敬宗看到图纸时,眉头皱成了川字:“你这是故意折磨我。”华阳:“这花园以后我常要过来的,当然要弄得精致些。”陈敬宗想象她在建好的小花园里悠然漫步的画面,所踩是他亲手铺设的路,所见是他亲手栽种的花草,默默忍下。她心情好,他才有更多的机会,现在辛苦,最终便宜的是他。当陈敬宗蹲下来开始摁卵石,华阳的伞也不能垂得更低,男人宽阔的后背就出现在了她眼中。肩背结实,手臂修长,偏他还生了一副英俊面孔,长眉修目。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肩头滚落,沿着光滑的肌理往下游动,在腰腹处拐了一个弯。没等华阳继续追寻那颗汗珠,陈敬宗忽然看了过来。华阳立即晃了晃团扇,视线也投向远处。陈敬宗抛了抛手里的卵石,问她:“要不要来试试?”华阳嫌弃道:“太脏了。”陈敬宗:“我抱着你,你只管将卵石摁进去,保证哪都沾不到泥。”花园里随时可能会有人过来,华阳岂会陪他胡闹?她撑着伞站了起来,织锦的雪白裙摆随着她的走动水波般荡漾,逐渐远去。陈敬宗歪着脑袋,直到那纤细婀娜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笑了笑,低头摁石子。.随着天气越来越热,华阳也不想再去花园里看陈敬宗做事。不知不觉到了五月底,这日黄昏,陈敬宗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彼时华阳正悠闲地坐在树荫下,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盘黄橙橙的枇杷,一盘紫红紫红的桑葚。“你这日子倒是逍遥。”陈敬宗口渴了,直接往华阳的躺椅边上一挤,抓起桌面上唯一的茶碗,仰头就喝。厨房里面,朝月刚要出来,见此一幕马上退了回去。本来就伺候在公主身边的朝云,更是匆匆跑向水房那边,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夫妻俩。华阳没能拦住陈敬宗用她的茶碗,只能用团扇挡住口鼻,催促他道:“一身臭汗,先去沐浴!”陈敬宗将那盆桑葚拿到膝盖上,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偏过头。他虽然忙着建花园,隔三差五还是会偷偷进次山,每次都带些野味儿回来,一份给前院的三嫂养胎,一份夫妻俩偷腥滋补。陈敬宗没什么变化,倒是把因为路途奔波清瘦下去的华阳给养回来了,雪白的脸颊又圆润起来,就像那牡丹开到了最娇艳的时候。她若是站着,还有几分公主不容亵渎的矜贵,可她慵懒地躺在这里,简直就是邀人来采撷。“忙了一日,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你去帮我擦。”陈敬宗稀松平常地道。华阳嗤笑出声:“做梦呢,抬不起来就让珍儿或珠儿去伺候。”同样是身边的丫鬟,在华阳眼里也有亲疏,朝云、朝月都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她不忍心叫她们去搓陈敬宗的糙皮厚肉。陈敬宗曲了曲袒露的小臂,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嫌弃我,可我这身皮肉也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看能碰的。”华阳莫名又想到了姑母府里的那两个侍卫。诚然,她与公主都很欣赏侍卫们的健硕,可换成陈敬宗,他定不屑卖弄自己的身体去取悦别人。“那就自己洗。”总之华阳不会去做这种事,长这么大,她连自己一条轻薄的丝帕都没洗过,怎么可能去伺候陈敬宗。陈敬宗看她一眼,笑笑,端着果盘走开了。华阳看出了一丝挑衅。果然,吃晚饭时,陈敬宗还是穿着那一身充满汗气的衣裳。晚饭结束,他转身就往里面走,华阳不放心地跟进来,就见陈敬宗衣裳都没脱,就要进拔步床。床上铺的用的,可都是华阳从京城带过来的蜀锦,随便抽出一条丝来都比陈敬宗这一身衣裳贵!“你站住!”华阳一边斥一边快跑过来,伸开双手挡在拔步床前,不许陈敬宗进。“你答应过我,进来前必沐浴!”华阳瞪着他道。陈敬宗:“总有特殊情况,我连续做了一个月的力气活,现在哪哪都酸,只想躺下来睡觉。”华阳体谅他的辛苦,妥协道:“既然你实在不想动,今晚就睡厢房去。”他身上汗味儿太重,睡地平华阳都嫌臭。陈敬宗:“也行,不过夏日潮热爬虫更多,万一有蜈蚣蝎子滑虫爬过来,你可忍着点,别再扯着嗓子乱叫,让别人误会我对你做了什么。”说完,陈敬宗转身就走。华阳:……她看向身后的床,总觉得那层精美的蜀锦床褥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陈敬宗就是故意的,偏她最受不了此地的虫子!哪怕把四个丫鬟都叫到床边陪着她睡,四个同样柔弱的女子,哪里比得上陈敬宗叫人心安?“你……”她才出声,走到门口的陈敬宗就停下了,毫不掩饰他的威胁,等着她做出选择。华阳咬牙,脸却红了起来,要求道:“既然抬不起胳膊,我只帮你擦肩擦背,别的地方你自己弄,而且我在的时候,你必须穿着裤子。”陈敬宗笑了下,指指自己的脑袋:“还要帮我洗头。”华阳越发嫌弃了。陈敬宗先出去,叫丫鬟们往浴室抬水,装满浴桶留着给华阳用,再来两桶水给他。朝云、珠儿进出几趟,总算忙完了。陈敬宗将人都撵出去,关上堂屋的门,然后喊华阳一声,他先去了浴室。华阳应都应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绷着脸跟了过来,进屋时,就见陈敬宗已经脱了外衫,大马金刀地坐在一把凳子上,旁边摆着一桶水。迎着他火热的视线,华阳面无表情地绕到他背后。其实陈敬宗原本的肤色挺白的,只是连续晒了这么久,他的脖子脸甚至胸膛后背都晒成了均匀的浅麦色,显得越发英武有力。看着是好看的,甚至令人心跳加快口干舌燥,然而一想到等会儿她可能会在陈敬宗的肩头搓出个小泥球来,华阳就犯恶心。她是真恶心,光想象脸都白了,捂着胸口走到旁边。陈敬宗见了,皱眉:“就这么不愿意?”华阳背着他不说话,敢使唤公主做这种事的人,他怕是天底下第一个。陈敬宗顿了顿,忽然站起来,快速披上外衫,肩膀搭条巾子,拎着两桶水走了,面色阴沉。华阳没有挽留。有些事她就是做不到。只是情绪也低落下来,各种丑陋又可怖的爬虫影子齐齐地往脑海里爬,怕到她沐浴前,都先往桶里看了好几遍。朝云伺候她沐浴。华阳看着自己的肩头,她爱洁,平时少做事出汗不多,每次沐浴过后的水看起来都干干净净的。朝云当主子在自赏,轻声赞道:“肤如凝脂,说的就是公主,我就没见过比公主更白的人。”都说一白遮百丑,公主本来就美,再长了这一身雪肤……只可惜遇到了驸马那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华阳心不在焉。洗完了,她有些抗拒地走向内室,进门时正要安排朝云今晚陪她,一抬头,却见拔步床里躺着一道修长熟悉的身影。是陈敬宗,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的,看得出带了几分火气。华阳却笑了。“退下吧。”朝云应了声,出去时还体贴地从外面带上门。华阳熄了所有的灯,再从床脚这头爬到床上。陈敬宗换个方向躺着,黑暗中颇为冷漠。华阳软软地贴了上去,感受着他骤然绷紧的肌肉,华阳在他肩头咬了一口:“以后不许使唤我,也不许再吓我。”陈敬宗依然僵硬。华阳摸到他的手腕,命令道:“转过来,抱住我。”她要最严密的那种抱,严密到就算真的有虫子爬上来,也会先碰到陈敬宗,再被他一巴掌拍死。 第 13 章 朝月看看灶膛里的火,叫珠儿盯着,她擦擦手,走出了厨房。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比清晨时略密集了些。 她捡起放在门边的伞,撑开,小步往堂屋这边来。 朝云才把除内室外的几间屋子都擦了一遍,忙得小脸通红腮边流汗,瞧见出现在门口的姐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端着铜盆走过来,两个大丫鬟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廊檐下说悄悄话。 朝月担心地看眼内室的方向:“公主还没醒?锅里粥热了这么久,都要稠了。” 朝云笑笑,捞起铜盆里的巾子,先擦了擦脸。 她肤色白皙,此时眼下却有些发青。 朝月又关心她:“昨晚没睡好吗?” 朝云点点头。 公主身边本来有四个大丫鬟,在京城的时候她们四个轮流守夜,如今只有她与朝月跟来了陵州,朝月负责每日的三餐已经够累了,守夜这事就完全交给了朝云。朝月太久没有守夜,再加上公主与驸马在京城的时候那方面也不勤,自然很难猜到真相。 考虑到驸马爷还在服丧,朝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瞒下此事,连绝不会泄露秘密的好姐妹也没有透露。 只是想到昨夜听到的那些动静,朝云的脸竟也跟着发烫。 忽然,屋里传来清脆的铃铛声。 公主醒了! 两个丫鬟互视一眼,朝月回厨房去准备早饭了,叫珠儿去水房端水,朝云则端着一壶清茶进了内室。 放好茶壶,朝云来到拔步床前,熟练地挑起外围纱帐。 华阳无力地躺着床上,浑身懒洋洋地使不上劲儿。 她看看朝云,再看看远处闭合的雕花窗。 窗外光线暗淡,华阳脑袋里有些迷糊:“黄昏了?” 她隐约记得早上陈敬宗起床时还想抱她,她把人撵走后又睡沉了,难道竟睡了一整天? 朝云笑道:“才巳时初刻呢,只是在下雨,屋里就暗了。” 华阳懂了,又问:“驸马呢?” 朝云的脸上微微复杂起来:“驸马去花园里了,他也不怕下雨,说是要趁今天凉快把剩下的活儿都做了。” 哪有这样的驸马呢,好歹也是阁老家的四爷,行为举止却像个干粗活的小厮,一点都不讲究。 昨夜公主叫成那样,是不是驸马也在用那些乡野村夫的手段折磨公主? 念及此处,朝云担忧地观察床上的主子。 夏日天热,华阳换上了那几套最单薄的中衣,薄薄的织锦仿佛蝉翼,尤其是肩膀与手臂那里,根本遮掩不了那一身香肌玉肤。 朝云只瞧了一眼,就发现几处青紫痕迹。 她脸色发白,再难掩饰。 华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肩头,倒是没什么意外,短暂的冷静后,她若无其事地道:“渴了,倒杯茶来。” 朝云只好先去倒茶。 华阳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喝茶时,朝云看到的痕迹更多,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问:“公主,是驸马欺负您了吗?” 糙能忍,若驸马胆敢折磨公主,她拼死也要回京去皇上皇后面前告状! 华阳瞧着她那心疼又咬牙切齿的样子,淡笑道:“他不敢。” 昨夜她让陈敬宗转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要被他“得寸进尺”的准备,反正只要她清醒着,断不会像上次那般叫陈敬宗得手,去冒三个月内吃两颗避子丹坏了身子的危险。 而陈敬宗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再馋,都不敢违背她的意愿霸王硬上弓。 朝云抹把眼睛,见公主笑得矜贵又从容,便相信公主是真的没有受苦,再回忆昨晚听到的那些声音…… 从未体验过男欢./女爱的朝云,忽然有点明白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大概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个包,用力去抓时的既痛且爽吧。 华阳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吃过“早饭”后,她坐在已经打开的雕花窗边,一边摇着团扇,一边赏雨。 记忆中,这场小雨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接下来会是长达半个多月的酷暑,人人都盼着来场雨凉快凉快,然而雨真的来了,却是一场暴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 暴雨下到第二天晌午时,石桥镇南面的河段终于在百姓的监测中涨平,河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泥沙树枝涌向镇子,有几户地势低矮的人家院子里灌了水,屋主不得不带上家人匆匆转移。 这便是发洪水了。 当洪水蔓延了大半个镇子,而雨水毫无减弱之势,公爹做了决定,要带领全镇的百姓转移到后面的山上。 按照本地百姓所言,这边每隔几年都要发次小洪水,雨停洪水也就退去的那种,后面的山却从未出现坍塌滑坡之灾,所以每当镇子遇到洪灾,百姓们都会去山上暂避,等雨水退了再下来。 百姓们见怪不怪,没几个真正害怕的,可上辈子的华阳第一次经历这种事,只觉得天都要塌了!被陈敬宗背着往山上转移时,她望着几乎淹了整个镇子街道的黄泥水,满脑都是这洪水早晚会奔腾到她脚下,将她吞没的可怕画面。 她本来就嫌弃陈敬宗,又因为跟着他来陵州才遇到这么大的危险,当陈敬宗终于将她放到安全的地方,华阳看他的眼神却如看待仇人。 等洪水终于退去,陈宅虽然没有遭受大灾,但院子里也布满了泥沙,华阳看着身边的丫鬟们忙来忙去地收拾,越发难以忍受。 在陵州的那两年,华阳以为她已经经历了人间的所有痛苦,吃不好睡不好,虫子随时可能出现,还有更要人命的天灾。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穷苦的百姓在承受饥寒之苦,可她没见过就无法体会,只把自己吃的苦当成人间最苦。 直到陈敬宗死在沙场,成为她身边亲朋里第一个横死的人,直到她亲眼目睹陈家众人的悲痛,华阳才明白,当其他将士牺牲时,他们的亲朋好友会承受什么。 那是华阳第一次切身感受战事在简简单单“胜败”二字下还隐藏的沉重。 直到陈伯宗冤死狱中,直到亲眼目睹陈家其他人穿着单薄的囚衣在寒天雪地里绝望远去,华阳才明白,她经历过的那些所谓苦,根本不算什么。 重生回十八岁,华阳还是华阳,那个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绝不会委屈自己的华阳,可她多了上一世的经历,她不再觉得狭小的四宜堂难忍,不再觉得陈敬宗毫无可取之处,也不再害怕即将到来的那场看似恐怖实际并未造成任何百姓伤亡的山洪。 相反,她还要利用这次山洪,提前揭发齐氏的贪婪。 东院贪污了十二万两,其中大多数是在公爹升任首辅后才敛聚的,但也有两万多两收受在公爹当首辅之前。 也就是说,那个账本现在已经出现了,当山洪来临,陈家众人带上家财转移时,齐氏一定会带上那个账本! 但华阳空知道账本在齐氏手里,她还需要一个人帮她“人赃并获”! 陈敬宗就是她的不二人选。 . 历时一个月零五天,陈敬宗终于把花园建好了! 地上铺满了卵石,几条青石板路纵横其中,翠竹、枫树是从山里挖来的,几丛牡丹来自镇上一家养花大户,只有那一套石桌石凳是派人去陵州城里买来。 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得非常及时,花园里竹枫翠绿,牡丹大多数都开败了,却也还有几朵花苞挂着露珠。 这日黄昏,华阳来花园赏花,遇见了孙氏与两位嫂子。 已经有了八个月身孕的罗玉燕,肚子更明显了,她面容娇艳,亲昵地挽着孙氏点评各处景色,大嫂俞秀不善言辞,落后两步跟着。 “公主来啦!” 瞧见华阳,孙氏笑得更慈爱了。 罗玉燕抿抿唇,识趣地松开手。 无论她嘴巴多甜,无论她平时在婆母面前卖了多少乖,在婆母眼里,别说她与俞秀了,恐怕连几个亲儿子都越不过华阳。 “娘也来赏花啊。”华阳走到婆母身边,笑着道。 孙氏笑眯眯的:“是啊,老四平时瞧着粗,没想到他能把花园收拾得这么好,我看以后也不用再动了,就一直这样吧。” 华阳四处看了眼,以陈宅现有的条件,这花园确实很不错了。 罗玉燕自知身份比不过华阳,可自己那么孝敬婆母都要因身份矮华阳一头,她心里不舒服,摸摸肚子,她面上带笑,插言道:“娘以前总是遗憾四弟不会读书,不得不走武官的路,现在看见了吧,习武也有习武的好,瞧四弟多能干,一个人做这么多都不带累的,不像他三哥,跟着父亲耕了两天地便腰酸背痛。” 本朝更重文官,罗玉燕这话看似是在钦佩陈敬宗,其实是在炫耀她的丈夫陈孝宗会读书。 种地只是陈家众人闲来打发时间,做得再好也不值得真拿出去夸,没有探花郎的功名上的了台面。 这样的话,罗玉燕以前没少说过。 上辈子华阳一直以陈敬宗的粗鄙为耻,每次遇到这种情形,华阳虽然不爱听,却也知道是事实,懒得为陈敬宗反驳什么。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知道陈敬宗会是战场上的英雄,便不愿再纵容罗玉燕的贬损。 “三嫂这么说,言外之意便是武官除了力气大,就没有其他用处了?” 华阳还在笑,看罗玉燕的眼神却淡了下来。 她是公主,待人和善那是她人好,谁要是敢蹬鼻子上脸,华阳才不会体谅对方是否有孕在身。 罗玉燕脸色大变。 她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说,华阳竟然与她叫起板来,明明以前她这样,华阳都默认的,只会嫌弃到陈敬宗头上。 罗玉燕慌乱地看眼婆母,嘴上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是,公主误会了,我是真心佩服四弟的,看这园子多好,大嫂,你说是不是?” 情急之下,罗玉燕转身将俞秀拉了过来,只要俞秀赞同院子好,她就有台阶下了。 婆媳四人,与华阳、罗玉燕比,孙氏这个婆婆的出身都够低了,但她的父亲在世时好歹是个举人,更是官学里的教谕,大小是个官。 俞秀却更低,她的父亲只是一个秀才。 当年俞父与陈廷鉴同去陵州城参加秋闱,路上一辆马车冲撞过来,危险关头俞父一把推开了陈廷鉴。陈廷鉴毫发无损,俞父却被马车撞得跛了一只脚,从此再也无法走科举一途。陈廷鉴感念好友的救命之恩,提议只要俞父将来生下女儿,便与他的长子结亲。 有了这桩娃娃亲,俞秀才得以嫁给状元郎陈伯宗。 俞秀性情温柔,因出身而怯懦,可她不傻,看得出两位尊贵的弟妹这是气上了。 俞秀不敢说话偏帮任何一个,习惯地低下头。 罗玉燕着急地晃了晃她的胳膊。 这时,华阳突然发出一声轻笑,轻轻短短的一声,却充满了对罗玉燕的嘲讽。 “娘,你们继续赏吧,我去寻驸马,将三嫂的赞美之词转述与他听,他肯定高兴。” 华阳无意看罗玉燕继续出丑,朝婆母点点头,带着朝云走了。 她一走,罗玉燕的眼泪就下来了,委委屈屈地看向孙氏:“娘,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公主误会我了……” 孙氏心里门儿清,要是罗玉燕没怀孕,她少不了要敲打两句,可看着罗玉燕的大肚子,一个侯府小姐千里迢迢地跟来陵州也不容易,孙氏便故作糊涂,笑着拍拍罗玉燕的手:“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快别哭了,回头娘替你澄清误会,公主不会怪罪你的。” 有了这个台阶,罗玉燕抽搭两声就收了泪。 跟着,孙氏就去寻华阳了,毕竟要帮忙“澄清误会”。 她一走,罗玉燕面上再无委屈,转身质问俞秀:“大嫂,刚刚我问你话你不应,莫非是觉得四弟修的这花园不好?” 她对华阳面上要敬着,对俞秀,罗玉燕却充满了倨傲。 俞秀仍是低着头,一手无措地攥着袖口。 罗玉燕哼了哼,叫身边的丫鬟扶着手,慢悠悠先回了浮翠堂。 俞秀继续站在一丛牡丹旁边,准备等罗玉燕走远了再回去。 “夫人,您是长嫂,何必怕三夫人?” 丫鬟碧桃凑近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是俞秀刚嫁进陈家时,孙氏赏给俞秀的大丫鬟。 俞秀苦笑着摇摇头,弯腰半蹲,将雨后牡丹丛里刚刚冒出一截的纤细野草拔了出来。 第 14 章 夕阳西落,陈敬宗拎着猎物站在自家一人多高的墙外,吹声口哨,将猎物抛到墙头,他再一跳,人就上了墙。 这一上,却见小丫鬟珠儿站在西耳房的小院中,仰着脸急急地朝他报信儿:“驸马,公主在招待老夫人,您小点动静!” 陈敬宗明白了,把猎物递给珠儿,他放轻动作跳了下来,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 在山里待了一天,他身上沾了不少土,此时出去,定会被母亲察觉。 陈敬宗弹弹衣摆上的土,问珠儿:“都这时候了,老夫人来做什么?” 珠儿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朝云姐姐叫我去房檐下嘱咐时,好像听见老夫人在劝公主别生气。” 陈敬宗动作一顿,她就是个祖宗,居然有人敢惹她? 不远处的堂屋,孙氏确定公主儿媳没把花园里的小口舌放在心上,放松之际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四,奇怪道:“都快用晚饭了,怎么没瞧见老四?” 华阳半是嫌弃半是笑:“谁知道呢,我也大半天没瞧见人了,不过娘不用担心,等会儿晚饭真端上来,他肯定就出现了。” 糊弄婉宜那孩子,华阳可以推脱说陈敬宗在睡懒觉,可面前的人是婆母,敢去屋里叫儿子起床的人。 孙氏猜到老四偷偷出门了,不好说出来叫公主儿媳笑话,但也忍不住嫌弃了两句。 可她的嫌弃跟罗玉燕的嘲弄又不一样,华阳能看出婆母对亲儿子的喜爱。 华阳忽然问:“娘,大哥三哥都好读书,为何驸马选了习武?” 这个问题,其实上辈子她就好奇了,只是那时候她与陈家众人生分,直接问陈敬宗无异于当面揭人短,问婆母又有当面嫌弃人家儿子之嫌。 这辈子她待孙氏亲近些,自家人有些话也就可以聊聊了。 孙氏见儿媳眼中只有好奇,并无其他言外之意,摇摇头,叹道:“这个啊,不能全怪敬宗。” 她嫁给陈廷鉴后,前前后后一共生了四个儿子。 老大考了状元,老二病逝时也有举人的功名,老三中了探花,这三兄弟的读书天分自然不必多说。 老四呢,小时候跟哥哥们一样,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背诗背词都很快,一看又是个读书苗子。 坏就坏在,老四年纪最小,就算他有同样的天分,架不住三个哥哥都比他大,导致老四小时候听得最多的一句,竟成了“四郎要努力读书啊,长大了像哥哥们一样厉害!” 亦或是在学堂时,老四偶尔贪玩课业出了错,先生们便会说他:“如此顽劣,跟你大哥当年差远了!” 有时候是不如大哥,有时候是不如二哥,有时候是不如三哥,总之无论老四做得多好,有三个哥哥在前,就很难显出老四的聪慧来。 如果说教书先生是外人,亲朋好友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但家里嫌弃老四最多的,是丈夫陈廷鉴。 官场的同僚都夸丈夫温文尔雅沉稳端重,然而在家里,在孩子们面前,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严父。 尤其是,那时候丈夫还年轻,对孩子们的耐性更加不足。 老大稳重,老二病弱,老三圆滑,这三个很少会挨训。 老四性子跳脱些,挨训的次数就变成了最多,偏偏老四又是个硬骨头,越训他他越不想读书,竟然跑去隔壁的武官家里,跟着人家的孩子习武。 无论是朝廷重文轻武的大形势,还是丈夫自己身为文官的私心,他都希望老四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为了让老四放弃学武,丈夫不顾她的反对,禁足、家法各种招数都对老四用了一通,最后还是她受不了,拿搬回老宅威胁丈夫,丈夫才不甘不愿地给老四聘了位武师傅。 父子俩相看两厌,老四十岁时,固执地带着武师傅回了陵州。 想到与老四母子分别的那些年,孙氏又叹了口气。 华阳总算明白阁老家中为何出了个武公子。 “哎,我该回去了,老四若是回来太晚,明天我训他,公主别跟他怄气。” 临走,孙氏还替不见踪影的儿子操了一回心。 华阳笑着将婆母送到院门口,转身时,瞧见陈敬宗从西耳房那边走了出来。 落日余晖,他一身布衣,身形挺拔,两条袖子都挽在肘上,露出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臂。 夫妻俩几乎同时走到了堂屋前。 “母亲为何而来?”陈敬宗看着她问。 华阳笑笑:“一点小事,不值得再提。” 她确实没把罗玉燕的小心思放在心上,有的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当荣耀,而她是公主,该男人以能够做她的驸马为荣。 “去沐浴吧,等会儿要用饭了。” 丢下一身汗味的男人,华阳先去次间休息了。 陈敬宗:…… 他没看出她在生气,倒是看出几分骄傲与自得来! . 入夜之后,陈敬宗反反复复漱了好几次口,这才往拔步床这边走。 “把灯熄了。”华阳不容反驳地道。 陈敬宗:“看看怎么了?” 华阳只瞪着他。 陈敬宗不想坏了她的心情,老老实实地去熄灭所有灯。 当他来到床边,呼吸已然似火。 华阳懒懒地躺着,陈敬宗来抱她,她像睡着般毫无反应,直到陈敬宗将她放坐在他怀里,华阳才惊呼一声,就想挪开。 “就这样。”陈敬宗按牢她。 可他像个烙铁,华阳哪里坐得住? 正要提议躺下去,陈敬宗突然抓住她单薄的睡衣,顺着肩头往下一扯。 华阳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的头。 上辈子白嫁了他四年,都没尝过这般滋味儿,这辈子既然已经知道其中妙处,华阳是再也舍不得他死了。 甭管白天他有多少毛病,夜里是真的好,哪怕外面还有许许多多身强体健的武官,她也懒得费心去找第二个。 难捱的时候,华阳差点将她最珍爱的蜀锦褥面抓破。 就这样翻来滚去,直到三更天,拔步床内才动静皆消。 华阳软绵绵地趴在陈敬宗宽阔的胸膛上,凝脂般的身子随着他强健有力的呼吸而动。 陈敬宗握着她的肩膀,意犹未尽道:“这样才叫夫妻,才叫好好过日子,等咱们除了服,我能让你过得更好。” 那个“过”字,说得特别重。 毕竟这一晚他光卖力气了,都没得到什么好,心里憋着火。 华阳不接他的粗话,指尖无意识地按着他的锁骨,有气无力地道:“我想去给老太太上香。” 陈敬宗诧异地看向她:“最近天热,你连屋门都少出,还想去上香?” 华阳哼道:“越热越显得我诚心。” 陈敬宗听出味儿来:“你真要去?” 华阳早找好了借口,一边发泄般用指甲在他结实的皮肉上印月牙,一边心虚地道:“咱们毕竟是在丧中,却做了这么多不合礼法的事,你或许无所谓,可我总觉得愧疚,所以想去老太太墓前悔过,求她老人家原谅。” 上香没什么,陈敬宗是真不想她暑天白白折腾,宽慰道:“老太太是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 华阳用力掐他。 陈敬宗长长地吸了口气:“行,去就去,那就明早?趁凉快咱们早去早回。” 华阳满意了,松开手道:“后天吧,明早恐怕起不来。” 陈敬宗虽然没笑出声,可他的胸腔震动,显然很骄傲。 休息了一日,傍晚时,华阳与陈敬宗一起去主宅见孙氏,陈廷鉴听说公主儿媳来了,特意放下书,也开了厅堂。 见礼过后,陈敬宗开口道:“娘,昨晚公主做梦了,梦见一个老妇人,我听她的形容,觉得很像祖母,公主有点怕,这一日都心中不安,我想明早带她去给祖母上柱香。” 华阳配合地露出忐忑状。 孙氏很是吃惊,公主儿媳都没见过老太太,竟然能梦到? 无论真的假的,令公主惧怕,这都是他们陈家的过错。 陈廷鉴已然开口:“许是公主纡尊降贵来为老太太守丧,她太高兴,才无意冲撞了公主。这样,明日臣等都陪公主走一趟,臣会嘱咐老太太,叫她不要再去打扰公主。” 梦见老太太只是华阳与陈敬宗商量好的上香借口,陈廷鉴如此郑重,华阳为骗了公爹惭愧,陈敬宗却暗暗好笑,什么状元阁老,居然相信鬼神之说。 他面露不屑,华阳的眼刀便飞了过来,公爹怎么可能信鬼神,那么说全是为了安抚她罢了。 驸马老实了,华阳再对陈廷鉴道:“此事就不劳烦父亲、娘与诸位兄嫂了,叫驸马陪我走一趟就好,人多出行麻烦,反倒耽误时间,叫附近百姓看见,还要猜疑咱们府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陈廷鉴很是犹豫。 陈敬宗嗤道:“有我保护公主,您担心什么?” 陈廷鉴不满地看过来,他怕的就是儿子半路胡闹,对公主照顾不周。 若非公主在场,这话他已经说出来了。 父子俩就没有一天能和睦相处的,孙氏心累,做主道:“公主考虑的周全,就都听公主的吧,我这就叫人去预备香火,明早你们再带上四个护卫。” 陈敬宗刚想说不需要护卫,华阳轻轻扯了他一把,她的目的就是去上香,又没有什么秘密,有护卫跟着更好,足以证明她并非找借口拉着陈敬宗出去游山玩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夫妻俩走后,孙氏嗔怪丈夫:“叫老四单独陪公主出门,小两口还能培养培养感情,你带上一家老小都跟过去,那叫什么事?” 陈廷鉴像是听了大笑话:“就老四那样,公主能对他有感情?根本就是判若云泥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皇上皇后主动撮合了这门婚事,再给陈廷鉴贴一百张脸皮他也做不出为老四求娶皇家公主之事。 机缘巧合,让老四这粗人娶了公主,老四占尽了便宜,委屈全让公主受了! 孙氏幽幽道:“皇上都夸老四英武,看把你嫌弃的,倒好像你才是公主亲爹。” “胡闹!”陈廷鉴脸色大变,罕见地斥了妻子一句,随即压低声音解释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小心祸从口出。” 孙氏撇撇嘴:“不提那些,我就是觉得,夫妻感情跟彼此的身份并没有太大关系,公主若嫌弃老四,咱们管不着,可如果公主没嫌弃,你却天天看老四不顺眼,就怕最后公主反倒要怪罪你对她的驸马太不客气。前天吧,老三媳妇耍小脾气,话里暗示老四不会读书空有一身蛮力,公主当场就发作了……” 陈廷鉴皱眉:“老三媳妇耍脾气?跟公主耍?” 孙氏:“我的意思是,公主已经有护着咱们家老四的迹象了,你……” 陈廷鉴不信,打断妻子道:“先说老三媳妇,我是公爹不好出面,你做婆母的去告诫她,不许她再对公主不敬。” 孙氏:“她大着肚子,我怎么说?” 陈廷鉴脸色一沉:“大着肚子也不能忘了尊卑,你不说,叫老三过来,让他去说。” 孙氏头疼:“算了算了,还是我说吧。” 真把事情闹大,她怕老三媳妇早产! . 翌日清晨,陈敬宗陪着华阳早早出发了。 石桥镇附近有很多山头,其中一片专门留着给本地百姓安葬亡人用,陈家的祖坟也在那边。 车夫赶车,公主与驸马坐在车里。 马车本来就不大,陈敬宗又浑身冒着热气,闷得华阳很不舒服。 陈敬宗作势要挑起窗帘。 华阳拿扇柄拍他的手:“成何体统?” 她是公主,岂能敞开窗帘随随便便叫人看见? 她嫌陈敬宗糙,陈敬宗也受不了她这清高,干脆一转身,把自己这边窗帘打开了。 华阳立即拿团扇挡住脸。 陈敬宗将脑袋探出车窗。 “呦,老四出门啦?”有街坊看到他,笑呵呵地打招呼。 陈敬宗在老家住得最久,待街坊也算和善,回道:“是啊,梦见我们家老太太了,去给她上柱香。” 街坊:“还是老四孝顺。” 嘴上说着话,这街坊的眼睛好奇地往马车里面瞄。 奈何陈敬宗一手拉着窗帘,只露出自己的脑袋与肩膀,街坊什么也看不到。 当马车离开镇子,一眼望去路上田野都没什么人了,陈敬宗才高高地挂起帘子。 清爽的晨风吹了过来,华阳瞥眼陈敬宗,慢慢地放低扇面。 陈敬宗靠着车角,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闷得潮红的脸,还有那丰盈的双唇,偶尔马车一颠,她衣襟一荡,更叫人移不开眼。 华阳就觉得,他的视线也变成了一双手。 他看得越久,她就越臊,最终恼羞成怒,又拿扇柄打他。 陈敬宗一手拽下帘子,然后双手抓住她的手腕,重重地将人抵在车板上。 既是青天白日,又前有车夫后有护卫,华阳全身冒火,咬牙骂他:“放肆!” 陈敬宗:“夜里更放肆,你不也喜欢?” 话音未落,他便啃了上去。 第 15 章 马车越靠近山脚,路越不平,车颠簸得也就越厉害。 陈敬宗好不容易才帮华阳重新戴好右耳边的银链珍珠耳坠,方才他嫌这坠子碍事,取下来了。 他坐正身体,再看华阳,绷着一张嫣红的脸,便是生气也媚波横流。 公主讲究体面,为了不在下车时露出痕迹,她方才竟宁可隐忍配合也没有挣扎半分,使得头上的珠钗未乱,身上的素衣白裙也没有多出一丝不该有的折痕。 就像那突然失去法力被定住身形的仙女,任由凡夫俗子靠近她,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陈敬宗捡起她落在坐榻上的团扇,一边赔罪地帮她扇风,一边默想,等年后除了服,他定要再在车里试上一回。 华阳懒得看他,微微挑起旁边的窗帘,让风透进来,吹走车厢里的靡靡气息。 车后是四个护卫所骑骏马发出的哒哒马蹄声,华阳回忆片刻,非常确定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心跳慢慢平缓下来,脸上的滚烫也渐渐冷却。 伴随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停了。 “公主,驸马,前面就是山了。” 华阳看向摆在陈敬宗那边的橱柜,她的帷帽就搭在柜顶。 此行他们没带丫鬟,那么该丫鬟做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陈敬宗身上。 陈敬宗拿起帷帽,替华阳戴好。 一圈朦胧白纱轻盈地垂落下来,模糊了公主的面容,只有一双红唇仍透过薄纱显出艳色。 陈敬宗最后看眼她的唇,率先下了马车,再转身扶她。 离了车厢,清爽的晨风瞬间将华阳包围,她享受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再往前看,便是一座郁郁葱葱长满树木的矮山,山间可见蜿蜒曲折的石阶,也有几座墓碑露出沧桑边角。 陈敬宗叫车夫与护卫都留在原地,他一手提着盛放祭食香纸等物的竹筐,一手扶着华阳的胳膊,夫妻俩并肩朝前走去。 华阳发现这边的石阶路竟然很干净,就问:“你们家后面的那些山,也都修了这种石阶?” 陈敬宗:“怎么可能,那些是荒山,这座专门留着各家安葬亲人,时常要来祭拜,特意修了几条石阶路。” 华阳刚要说话,一只长翅膀的黑色小虫嗡嗡嗡地飞了过来,吓得她连忙抓着陈敬宗的胳膊往他身后躲。 陈敬宗大手一挥,将飞虫拍到了路边的草丛中。 华阳再也没了欣赏风景的闲情逸致,只想快点拜完老太太,快点下山。 山风偶尔吹起她的面纱,陈敬宗看见她紧紧皱着眉,脸色微白,是他非常熟悉的嫌弃样。 他嘲道:“早就说了老太太不会介意咱们做什么,你非要讲究,白来爬山受罪。” 华阳自有思量。 陈家算是石桥镇这边的富户了,再加上陈廷鉴中状元后步步高升,老宅这边的人便将祖宅一带重新修缮了一番,单独占了一个小山头,几座墓前都铺了整整齐齐的石板,打扫起来也方便。 从山脚到陈家的祖坟,夫妻俩只爬了一刻钟左右的山路,饶是如此,华阳也累得气喘吁吁。 陈敬宗一把摘下她的帷帽:“这种地方,除了我们家的一群祖宗,没人能看见你。” 华阳回望来时的山路,没再强求。 陈敬宗叫她休息,他拿着扫把将几座墓碑前都扫了一遍,再把香纸祭食等物摆在老太太的那座新墓前。 一切准备完毕,他回头喊华阳:“过来吧。” 华阳走到他身边,瞧着脚底下硬邦邦的石板,蹙起眉头。 从小到大,除了皇家祭祖,她真就没跪过几次,父皇母后面前,也多是行礼请安便可。 而这种硬石板,跪起来很不舒服。 陈敬宗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嗤了声,然后脱下外衫,折叠几次铺在地上。 华阳笑了笑,这人粗归粗,好多时候还挺会照顾人的。 她往下跪时,就听陈敬宗对着老太太的墓碑道:“祖母,您有福气,有个公主孙儿媳来拜您了,普天之下那么多老太太,就您能跟皇陵里的贵人们有同等待遇。” 这赤./裸裸的调侃,华阳伸手就去拧他的腰,结果陈敬宗微微一绷,劲瘦的腰侧竟没能让她拧起肉来。 “祖母面前,你别动手动脚。”陈敬宗煞有介事地训斥道。 华阳:…… 陈敬宗径自点燃三支香,递过来。 正事要紧,华阳接过香,看看老太太的墓碑,她闭上眼睛,口中轻念出声:“老太太,孙媳是诚心来为您服丧的,从未想过要违背礼法,全是驸马无赖,强迫于我。” 陈敬宗:…… 有些事他的确强迫了,那些野味儿他没有强迫她吃吧? “虽然驸马屡屡破戒,可我知道,他是真心孝敬您的。” 陈敬宗一怔,目光落到她莹白的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虔诚得好似在佛祖面前上香。 “孙媳今日过来,一是向您赔罪,一是恳请老太太在天有灵,保佑驸马今生平安,不求拜相封侯,但求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说到此处,华阳睁开眼,眼中竟有一丝水色。 她无视僵在一旁的陈敬宗,郑重地拜了三拜,上前将香火插进香炉。 陈敬宗:“你……” 华阳却只是戴好帷帽,淡淡道:“回去吧。” 因为她的反常,回陈宅的路上,陈敬宗没再心猿意马,只探究地看了她几次。 . 给老太太上过香后,华阳又恢复了平时的生活,白日或是看书或是练字,晚上偶尔叫陈敬宗服侍一番。 那滋味好,但夜夜都来也叫人受不了,所以华阳不会一味地惯着陈敬宗。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这晚陈敬宗睡得正香,忽听华阳发出一声惊叫,人也恐慌地往他身上贴。 陈敬宗翻身就把华阳抱了起来,大步跨出拔步床,才把华阳放下,他便快速地检查她的头发她的背:“是虫子爬到身上了吗?” 先确定虫子不在她身上,他再去床上查看,非打死不可。 华阳摇摇头,又扑进了他怀里:“没有虫子,是做了噩梦。” 陈敬宗闻言,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肩膀,再把人打横抱起,回床上坐着。 “什么噩梦,说来听听?” 难得她如此柔弱,陈敬宗的声音也比平时轻柔了几分。 华阳枕着他的肩膀,与他十指./交握,心有余悸地道:“我梦见这边下了暴雨,下到第二天,镇子前面那条河就涨平了,浑黄的水全都淹向了镇子。” 陈敬宗微微皱眉,这样的情形,他确实经历过两次,不过洪水淹的不深,雨停也就退了,百姓们打扫打扫庭院,该怎么过继续怎么过。 可他不敢告诉她,怕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京城公主整个夏天都要担惊受怕。 “做梦而已,不用当真。”陈敬宗继续哄道。 华阳抓紧了他的中衣:“我知道是梦,可里面的一切都跟真的发生了一样,水越涨越高,父亲要咱们都去山上避雨,你怕我走不动,一路都背着我……” 陈敬宗拍她肩膀的动作慢了几分,梦见洪水或许常见,她竟然还能梦到一家人往山上转移? 没等他深思,身体竟然因为华阳贴得太紧起了变化。 刚刚还无比依赖他的公主突然捶了他胸口一拳,人也生气地跑了。 陈敬宗:…… 他追上去,压着她道:“亲一会儿,亲亲就不怕了。” 温香软玉在怀的陈敬宗,服侍完公主自己也半是餍足的睡了过去,天亮后见华阳已经不把那场梦当回事了,他也便将其抛之脑后。 未料又过了一日,石桥镇上的天就跟漏了个大窟窿似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陈敬宗披着蓑衣跑去后面的小花园,敲敲打打往几丛牡丹上面盖上遮雨的木板,免得才栽种一个月的牡丹都被这场雨打死。 毕竟是自己一番辛苦种下的,又是她喜欢的,陈敬宗舍不得苦工白费。 收拾好牡丹,陈敬宗匆匆返回四宜堂,进了院子,就见上房内室那边开着一扇雕花窗,华阳怔怔地站在窗边,冷雨衬得那张美人面越发白皙,带着几分忧愁。 目光相对,华阳朝他招了招手。 陈敬宗踩着水跑到堂屋门前,站在廊檐下脱下哗啦啦滴水的蓑衣,至于他的裤腿与脚上的鞋子,都已经湿得透透的。 蓑衣交给朝云,陈敬宗迈步去了内室。 华阳还在窗边站着,侧身看他,注意到他湿漉漉的两条裤腿,她不解道:“几丛牡丹罢了,死了再移栽新的,至于你冒雨去弄?” 陈敬宗:“一株牡丹几钱银子,何必浪费,倒是你,站在那也不怕着凉。” 在陈敬宗眼里,华阳就是一朵空有美貌却难以承受大风大雨的牡丹,娇弱到了骨子里。 他走到华阳身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 华阳却拉住他的胳膊,指着半空阴沉沉的云层道:“跟我梦见的一样,无风,雨大。” 陈敬宗终于明白她神色中的忧虑为何而来。 “你怕那个梦会变成真的?” 华阳点点头:“太巧了,我才做了那样的梦,马上就来了这样的雨,你说,会不会是老太太听见了我的话,故意托梦警醒咱们?” 重生之后,华阳有很多事情要改变,光她一个人难以面面俱到,她需要陈敬宗帮忙。 可她不能将重生的事告诉陈敬宗。 她怕陈敬宗被他前世死在战场这件事吓到,更怕陈敬宗因为弟弟对陈家的惩罚心生怨恨。 她终归还是皇室女,既想让陈家众人落得一个好结局,又想公爹他们继续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当差办事。 她希望这辈子,弟弟与公爹能够君信臣、臣忠君,联手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她有雄心壮志,头顶却响起陈敬宗的揶揄:“老太太真要警醒,也该警醒我这个亲孙子,为何不给我托梦?” 华阳瞪他:“要去上香的是我,悔过的是我,恳求老太太保佑的也是我,与你何干?” 陈敬宗还想反驳,华阳又道:“再说了,老太太要泄露天机,等闲人如何承受,或许老太太先寻你不成,才转而给我这个公主托梦。” 虽然是胡说八道,却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换个信鬼神的,说不定真就被华阳彻底说服了。 可陈敬宗不信鬼神,更不会承认华阳的骨血真就比他尊贵。 什么龙子龙孙,哪朝的开国皇帝最开始都是普通百姓或普通官员,都是靠后期的打拼才龙袍加身。 华阳只是命好,投胎在皇后腹中,自此千娇百宠,身边的人都对她阿谀奉承。 在陈敬宗这里,华阳的美貌与身子远远比她的公主身份管用,她要是长得不合他意,陈敬宗才懒得伺候。 他将杞人忧天的公主拉到怀里,看着窗外道:“托梦太玄乎了,可能只是凑巧,明天雨就停了。” 华阳没有指望今天就能说服他,应和道:“但愿吧。” 晌午华阳伴着雨歇晌,陈敬宗悄悄出了一趟门。 他披着蓑衣戴着蓑帽,再加上瓢泼的大雨,便是有街坊擦肩而过也认不出他。 陈敬宗一路来到了镇子南边的河段。 暴雨让河面涨高了一截,河水浑黄奔腾,急流滚滚。 就算不为了她的梦,如此大雨,镇上也该有所防范。 就在陈敬宗想着回去跟老头子提醒一声时,身后忽然传来本镇里正的声音:“阁老小心,这有个泥坑。” 陈敬宗侧身。 透过如帘如幕的密集雨线,陈敬宗看到几道步履匆匆的身影,领头之人一身蓑衣,大步踩进土路中间的积水坑,面容坚毅地朝河岸走来。 陈敬宗收回视线,故意往远处走了几步。 陈廷鉴身边除了里正,陈伯宗、陈孝宗也都跟来了。 观察过河水,陈廷鉴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长须,吩咐里正道:“现在开始,派两人时时监视河面,一旦出现洪水,一人去报知你我,一人去通知临河的百姓先行转移避灾。” “镇上可有孤儿寡母、年老体弱或身有残疾的独居人家?马上叫人登记在册,一旦发生洪灾,要派人帮这些人家转移。” “通知更夫打更,提醒百姓将家中粮食搬到高处,以免受潮。” “还要安排几人去通知其他沿河村镇留心防范。” 暴雨如注,那声音却铿锵有力。 里正一一应下。 陈廷鉴继续伫立河边,目光扫过丈远外一道被蓑衣笼罩的高大背影,转瞬又移开了。 第 16 章 华阳午睡醒来,得知陈敬宗被公爹派去巡视后山了,看看山土有没有滑坡迹象,再带人提前找平缓的地段搭些棚子,万一镇上百姓需要转移,也能有个避雨的地方休息。 没多久婆母孙氏也亲自来了一趟,向她解释全镇都要为避洪做准备,叫四宜堂也把值钱的东西收进箱笼,方便带走的转移时带上,不方便的也要搬到桌子上绑好,免得淹了水。 “公主不必担心,咱们只是有备无患,未必真的会发洪水。” 如此种种,皆与前世相似。 华阳知道结果,所以不怕,朝云、朝月却不一样,两个同样在皇宫里长大的宫女,只听“洪水”二字脸都白了。 “公主,要不要趁现在还能过河,咱们先去陵州城躲躲?” 朝云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了几圈,实在没有心情收拾东西,凑到主子身边出主意。她怕死,更怕公主出事。 华阳靠在榻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话本。 她从京城带来的几本早就看完了,现在看的都是前阵子陈敬宗用猎物从其他镇上换来的新本子,多是些粗制滥造之作,从家中小厮救了大小姐一跃成为赘婿,到寒门书生高中状元得娶公主为妻。 华阳纯粹把这些当笑料看,用来打发时间。 见朝月与朝云是一样的焦急不安,华阳解释道:“镇上只是防洪,洪水未必会来,这时候咱们走了,百姓们见了必然心里慌张,慌就容易出乱。” 朝云小声问:“洪水真来了呢?” 华阳笑道:“后面不是还有一座山,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了。阁老与本地百姓经验丰富,咱们全听指挥就是,不要添乱。” 因为她这个主子过于镇定,朝云、朝月抓到了主心骨,渐渐冷静下来。 “公主真厉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您这样。” 朝云真的非常钦佩自家主子。 华阳笑而不语。 上辈子她比两个丫鬟还慌,公爹也提议过趁黄昏悄悄送她去四十里地外的陵州城暂住,可华阳好面子,她怕洪水没来,自己反被陈家众人耻笑,故而拒绝了公爹的好意。 “每人带一套换穿的衣裳鞋袜,再带上梳洗之物,其他贵重物件都搬到东厢房的桌子上,锁好门拿走钥匙。” 华阳指挥她们如何收拾。 朝月惊道:“银子银票珠宝首饰都不带?” 华阳就想起上辈子四宜堂收拾了四个箱笼叫护卫抬上山,空浪费了人力,最后又白白抬了下来。 “不用,全部锁去东厢房。” 明天午后全家才开始转移,如果现在东西都堆在上房,碍眼又碍事。 朝云、朝月带着珍儿、珠儿忙来忙去,华阳心如止水地坐在窗边,又看完了一本不入流的话本。 天快黑了,陈敬宗终于回来了,蓑衣都没穿,被雨水浇得全身湿透,单薄的夏日布料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一道挺拔强健的武官身躯。 他滴着水往里走,朝云赶紧退了出去。 陈敬宗全身湿冷,再加上原本就不是什么讲究人,朝云一走,他关上内室的门,也不管华阳就在旁边看着,他就开始脱衣服。 华阳别开脸,只在陈敬宗走向衣柜时,飞快瞥了一眼。 被雨水泡了太久,他那一身浅麦色的皮肉都仿佛白了一些。 等陈敬宗擦过身子换上一套白色的中衣,坐在椅子上用巾子擦头时,华阳才皱眉问:“怎么没穿蓑衣?” 陈敬宗:“雨太大了,蓑衣不顶用,还碍手碍脚。” 他得带人往山上运木料,无论是上山还是搭建避雨棚,都得放开手脚才能干活。 华阳看着他随手搭在洗漱架前还在啪嗒啪嗒滴水的衣衫,打听道:“父亲可给大哥、三哥安排了差事?” “嗯,大哥负责核实镇上不方便转移的人家,三哥负责筹集干柴与锅粮,真去山上避洪,得生火做饭煎药。” 华阳面上掠过一抹嘲讽。 虽然三兄弟都领了差事,可陈敬宗这个最小的弟弟,做的却是最危险最辛劳的活儿。 全家人都嫌弃陈敬宗是个粗野武夫,该用的时候还不是物尽其用? 陈敬宗刚刚一心擦头,擦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看着华阳问:“怎么问起大哥三哥了?” 他眸光明亮,华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毕竟上辈子,在陈敬宗战死之前,她才是最嫌弃他的那一个。 “我去叫厨房给你熬碗姜汤。” 不给陈敬宗追问的机会,华阳转身去了堂屋。 陈敬宗看着垂落下来的帘子,顿了顿,继续擦头。 一刻钟后,陈敬宗束好头发,朝月也把姜汤煮好端了过来,满满一大碗,冒着热气。 汤要凉一会儿,陈敬宗问华阳:“各院都在收拾箱笼,你这边怎么还没动静?” 华阳:“收拾了,都锁进东厢房了,到时候我只带上钥匙,以父亲在本地的声望,应该不会有小贼趁机过来行窃?” 陈敬宗:“除了嫌命长的,没人敢来。” 华阳笑了笑。 已是傍晚时分,光线暗淡,丫鬟们提前点了灯。 灯光柔和,映得那张美人面恍然如梦。 可陈敬宗以前就是做梦,都没梦过这么美的女人。 “你不怕吗?”陈敬宗还是觉得她太镇定,出乎了他的预料。 华阳语气轻松:“怕什么,有父亲坐镇呢。” 陈敬宗:…… 从她嫁过来,他就发现了,她对自己有多嫌弃,对老头子就有多钦佩信赖! 话本子里不少公主都会嫁给状元郎,陈敬宗非常怀疑,如果华阳与老头子是一代人,当年老头子高中状元时,大概就要被华阳看中抢去做驸马! 念曹操曹操到,珍儿撑着伞小跑进来,说老爷、老夫人来了。 华阳早有预料,起身去门口等着。 陈敬宗没动,指腹摩挲汤碗,还是很烫。 “父亲,娘,你们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华阳让到一旁,请二老进来。 陈廷鉴摆摆手,指着一身蓑衣道:“脱来穿去太麻烦,臣就站在这里说吧。” 华阳洗耳恭听。 陈廷鉴瞄了眼还在里面坐着的幺子,哼了声,再恭敬地对华阳说起前往陵州城避雨之事。 无论洪水来不来亦或是严重不严重,陈廷鉴与家人都不会丢下百姓自己逃难,可公主不一样,他不能让公主涉险。 华阳笑道:“父亲爱护百姓,愿意与百姓共进退,难道我这个公主反而要临阵脱逃?” “更何况,我现在也是陈家的媳妇,断没有撇下家人自己离去的道理,父亲再劝我,便是要逼我做那贪生怕死的小人。” 短短两句话,成功地堵住了陈廷鉴的嘴。 在官场沉浮三十余年的陈阁老,敬重公主只是身份使然,从未想过才十八岁的小公主能说出这么一番话。 他惭愧地躬身:“公主深明大义,是臣自作聪明了。” 华阳虚扶一把,看着孙氏道:“听驸马说父亲在外面奔波了一日,娘快扶父亲回去休息吧,我们这边都准备好了,您二老不必再费心挂念。” 陈廷鉴心中微动,老四还在公主面前提及他的作为了? 他意外地看向主座那边。 陈敬宗却把那句话理解成华阳在拐着弯恭维父亲,嗤了一声,也不理会门口巴结讨好华阳的父母,径直端起汤碗,试探着吸了一口。 有点烫嘴,不想让人看笑话,陈敬宗很是享受般又抿了一口。 陈廷鉴的眉头要拧成了川字,公主越深明大义,越显得老四粗俗无礼! “不早了,臣等先行告退。” 公主面前不好发作,陈廷鉴只能压下火气,与妻子并肩离去。 才走出四宜堂,陈廷鉴就忍不住朝妻子指责儿子的失礼:“他不敬我也得敬你吧?人家公主都站在门口迎咱们,他倒好,眼睛跟瞎了一样,居然还好意思喝汤!” 孙氏故作困惑:“是啊,他哪来的姜汤呢?” 陈廷鉴何等聪明,脚步一顿,随即又道:“不过是丫鬟们心细,这么大的雨,他们担心驸马受凉,熬碗姜汤再正常不过,并不代表公主真就关心老四了。” 孙氏:“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眼睛,反正我瞧着,公主与老四早不是刚成亲那时候了。” 陈廷鉴回了一声轻哼。 如果说公主是凤凰,自家老四就是山里的野猪,凤凰能看上野猪? 四宜堂,华阳也训了陈敬宗一顿:“二老冒雨过来,你怎么都不过来行礼?” 别说他好歹读过书,就算是大字不识的寻常百姓,也没有这么对待爹娘的。 陈敬宗幽幽地看着她:“他们为你而来,你往那一站,比我给他们磕三个响头还更叫他们高兴,我何必过去碍眼。” 华阳:…… 陈家的新老状元探花都无法在他口中讨便宜,华阳识趣地闭上嘴,不与他白费唇舌。 是夜雨大,镇上各户百姓都睡不踏实。 华阳算睡得香的,但迷迷糊糊间也感觉陈敬宗起了几次夜。 待到第二日晌午,洪水如前世那般漫进了镇子。 陈廷鉴当机立断,与里正一起指挥百姓往山上转移。 四宜堂。 华阳从京城带来了两套油衣,油衣乃是用绢丝制作,外面涂了油脂,又轻薄又能避雨,比笨重的蓑衣方便多了,达官贵人家尤其爱用。 都是女用的款式,华阳自己穿了一套,另一套叫珠儿跑去送给婆母。 据她的观察,公爹与婆母都是较为节俭之人,很少会用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真孝顺,把我这个亲儿子都比下去了。” 陈敬宗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正好听见她吩咐珠儿。 华阳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将人拉到一旁,低声问:“现在你相信老太太给我托梦了吧?” 陈敬宗沉默,只是垂眸看着她。 明明是个不正经的粗人,一旦认真地盯着谁看,那眼神还怪犀利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华阳心里打鼓,很怕陈敬宗就是不肯信她,连第一步都走不下去,还怎么利用老太太使唤他做别的? “先上山。” 此时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陈敬宗率先转移了话题。 四宜堂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四个丫鬟一人背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包袱就可以出发了。 最金贵、最需要小心照料的,是华阳。 油衣能避免她头发、身上被雨淋湿,可只要她踩着地,鞋袜与裤腿肯定会湿。 华阳就看着陈敬宗跨出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回头喊她:“过来,我背你。” 粗粗硬硬的一个人,语气也不温柔,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嫌弃,像看累赘。 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这一天,也是他死后,她想起的最多的一天。 第 17 章 陈宅离后山最近,是镇子上最先转移的人家。 阁老陈廷鉴带着几个护卫与里正一起引导百姓,让三个儿子负责家人的安危。 陈敬宗依然没有穿蓑衣,只戴了一顶宽宽大大的蓑帽。 华阳趴在他的背上,面容掩在蓑帽之下,周围兵荒马乱,她因为有陈敬宗背着,最为清闲。 孙氏由两个丫鬟扶着,走在最前面,儿子们本想来照顾母亲,都被她撵走了。 华阳身份尊贵,按理说她与陈敬宗该紧跟着孙氏,华阳却做主拒绝了婆母的提议,在陈敬宗耳边道:“咱们走最后。” 陈敬宗:“为何?” 他更想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进凉棚,再下山帮其他百姓。 雨声是最好的屏蔽,使得只有他听见了华阳的解释:“你这么背着我,我的仪态肯定不雅,我不想让兄长们瞧见。” 陈敬宗托着她腿弯的手,下意识地往上挪了挪。 这样的讲究虽然不合时宜,可想到堂弟陈继宗那双不安分的眼睛,陈敬宗立即背着华阳走到队伍最后,前面就是东院的陈廷实夫妻、陈继宗一家三口。 “老四,你怎么退回来了?” 雨太大,陈廷实抹了一把脸,努力睁大眼睛看清后面的侄子。 陈敬宗:“就这样,快走吧。” 陈廷实劝不动,只好搀着妻子齐氏往前走。 陈敬宗负责走路,华阳专心地观察东院这家人,尤其是齐氏。 这次转移,除了四宜堂,陈家其他几个院子都收拾了两三个箱笼,由下人们抬着先行上山了。 齐氏是东院的当家主母,肩上竟然还挎了一个罩着油布的小包袱,随着齐氏艰难地在泥路里行走,那个小包袱一晃一晃的,里面的东西挪来挪去,很快就显出一处硬物棱角。也就是说,齐氏的包袱里不仅仅有衣物,还有一个长方形状的东西。 华阳猜,那就是齐氏私藏的账本。 要紧的东西,有的人会把它藏在一个秘密之处,有的人则要时时刻刻收在身边才安心。 两种藏法都有道理,纯粹看秘密的主人是什么性格。 知道了账本所在,华阳也就有了计划。 “还是走快点吧,雨越来越大了。”华阳再拍拍陈敬宗的肩膀。 陈敬宗扭头,一张俊脸已经被雨水打得湿漉漉:“不是怕被人看?” 华阳扫视一圈,道:“我观察过了,大家都怕摔倒自顾走路,没人会东张西望。” 怕他话里纠缠,华阳不耐烦般晃了晃:“快点,我要去棚子里挑个好地方。” 陈敬宗还能说什么? 他加快脚步,转眼就把东院一家甩在了后面。 前面是浮翠堂。 罗玉燕身子重,陈孝宗不放心她,让丫鬟们照看两个儿子,他亲手扶着罗玉燕的胳膊。奈何探花郎读书厉害,身手不够敏捷,雨天泥地湿湿滑滑,陈孝宗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还是罗玉燕眼疾手快双手抓住丈夫,才免了陈孝宗摔跟头。 看着陈孝宗狼狈地重新站直,华阳眼中掠过笑意。 “三哥,没事吧?” 平时对兄长们不屑一顾的陈敬宗,这时竟也好心般放慢脚步,关心地问了一句。 陈孝宗、罗玉燕夫妻俩齐齐抬头。 罗玉燕直接看向了华阳,见华阳一头乌发全部笼在油衣的兜帽下,干干爽爽,在这样恶劣的暴雨天里,公主一张白皙柔嫩的小脸依然如养在花房里的牡丹安然无恙,而她这个最该被小心呵护的孕妇却不得不一脚一脚地踩过一个又一个泥水坑,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陈孝宗看的是自家四弟,见老四为了方便背公主,竟然连蓑衣都没穿,一身衣裳湿透透的,如农夫家里圈养的落汤鸡,眼里便透出几分同情。 娶公主是福气,可瞧瞧老四,为了伺候公主周到,白天抓虫子晚上抓耗子,雨天还得给公主当牛做马,也够可怜的。 “没事,你们先走吧,仔细别摔了公主。” 陈孝宗看眼华阳,眉目恭敬地道。 华阳礼尚往来:“三哥也要照顾好三嫂……” 然而她没说完,陈敬宗就像一头突然发力的野马,大步朝前而去。 华阳:…… 观鹤堂这边,状元郎陈伯宗牵着女儿婉宜走在前面,俞秀牵着大郎紧随其后。 见华阳夫妻来了,陈伯宗带着家人避开一些,让出路来。 婉宜笑着朝华阳眨眨眼睛。 “稳妥要紧,你别走太急。”陈伯宗不放心地嘱咐四弟。 陈敬宗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继续大步往前走。 婉宜晃晃父亲的手,俏皮问:“爹爹,如果没有我们,你会不会也背娘上山?” 俞秀脸一红,悄悄看向丈夫。 陈伯宗一脸严肃,教导女儿道:“为子女者,不可调侃父母。” 婉宜悻悻地闭紧嘴巴。 俞秀也垂下眼帘,低头走路。 . 山上搭了十几片避雨棚子,陈家单独占了一片,也是地势最高的一片。 棚子只两间堂屋那么大,中间挂了两条接在一起的粗布帘子,帘子底下的两角分别系上一块儿石头坠着,免得帘子随风飘扬。 帘子外侧给男丁休息,朝着山顶那一侧给女眷。 棚子里面备了三条长木凳,主仆众人简单地整理一番箱笼,这就坐下来休息了。 华阳脱下油衣,虽然鞋子只是表面湿了点,朝云还是服侍她换了一双。 相比起来,其他人就狼狈多了,尤其是不能着凉的罗玉燕,在丫鬟们的拥簇下,连裤子都换了一条,身影交错,白皙光洁的小腿若隐若现,哪怕这边都是女眷,罗玉燕还是窘迫地涨红了脸庞。 华阳移开视线,无意般扫过齐氏的身影。 齐氏到底是镇上出身,没那么讲究,只换了双鞋子,再把那个包袱外面淋了雨的油纸换了个新的。 齐氏也知道自己背个包袱显眼,与其让别人暗中猜疑她是不是装了什么宝贝,齐氏特意打开包袱一角,露出里面半旧的红衣,对孙氏解释道:“大嫂看看,这是我出嫁时我家祖母亲手为我缝制的嫁衣,她针线好,我们家每个姑娘出嫁她都要乐呵呵地绣嫁衣……” 说着,齐氏还抹了抹眼睛,显然那位祖母早就去世了。 孙氏哪能想到这嫁衣只是齐氏掩饰其他东西的幌子,走过去拍了拍齐氏的肩膀:“好歹老太太还给你留了件念想,莫哭了。” 齐氏点点头,仔仔细细塞好嫁衣,重新系上包袱。 孙氏移步去关心儿媳罗玉燕。 罗玉燕是真的在哭,她太不容易了,怀孕不久就要赶路,孕后期又撞上这边发洪水,千辛万苦冒着雨爬了半座山。 “娘,你们且在这边休息,我们去山下接父亲。” 隔着帘子,响起陈伯宗板板正正的声音。 孙氏:“去吧去吧,别光顾着你们父亲,你们也要小心赶路,莫要摔着了。” “是。” 没过多久,三兄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下山的小路上。 华阳望向远处的山。 连绵的青山间盘踞着团团水汽,宛如仙境,这是京城那边从未有过的奇景。 大雨冲刷着枝叶浇打着地面,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置身简陋棚子下的她,竟然心平气和。 快到傍晚,陈家父子与最后一波转移的百姓顺利来到了山上。 帘子遮掩了男丁们的身影,只有刻意压低的声音传了过来,基本都是陈廷鉴、陈伯宗、陈孝宗在说话,陈敬宗没什么动静。 又过了一会儿,陈家的小厮过来了,从下面的粥棚里带来了热乎乎的米粥,还有一摞热乎乎的菜饼。 丫鬟们绕过去,把女眷的端过来。 四宜堂因为行李少,朝月特别带上了公主专用的碗筷,滚烫的粥倒过来,瞧着干干净净的,便能控制着不去想大锅粥熬制的过程。 华阳只吃了小半碗粥,勉勉强强填填肚子。 天黑下来,华阳像其他人一样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实在困了,就靠着朝云眯一会儿。 其实华阳更想陈敬宗过来陪她,他那么强壮,她就是靠着他睡一晚也不用担心他会不会累。 这一晚过得极其难熬,当天色终于亮了一些,华阳也像其他人一样,在狭小的棚子里缓缓走动活动身体。 大雨继续,朝远处的镇子望去,只见一片片黄水沿着街道滚滚而流,很多人家院子里都进了水。 丫鬟提了两桶温水过来,这是给主子们洗脸用的水。 所有人都盯着两个桶,孙氏自然而然地吩咐朝云、朝月:“先服侍公主。” 二女应了声,并不客气,分别打湿手里的巾子,一个帮华阳擦脸,一个帮她擦手。 饶是如此,棚子里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不便。 勉强用了些早饭,华阳继续欣赏山间的雨景。 珍儿出去一趟又走了回来,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请示道:“公主,驸马要去山顶看看,问您想不想同行。” 华阳怔了下,随即想了起来。 上辈子陈敬宗也邀请过她,当时华阳恨死了这般处境,哪有心情去看什么破山顶。 如今,华阳看向婆母。 孙氏笑道:“去透透气也好。” 朝云、朝月立即伺候华阳披上已经擦干的油衣,再用两张油纸包裹住华阳的鞋子。 准备完毕,陈敬宗撑着一把大伞,绕到了女眷这边。 华阳踩着油纸走路并不方便,还是丫鬟们扶着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陈敬宗面前。 罗玉燕唇角轻扬,她倒要瞧瞧,华阳这样子怎么去山顶“走走”。 念头刚落,就见陈敬宗弯腰,左手撑伞,右手将华阳直直抱了起来,那轻松劲儿,像抱个孩子! 华阳下意识地环住陈敬宗的脖子,头也搭在他肩头,面朝山景。 陈敬宗看眼母亲,大步离去。 离开棚子,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木之间。 “去哪?”华阳见他走得小心翼翼,忍不住问。 陈敬宗:“找个地方给你解手。” 华阳:…… 虽然她猜到陈敬宗没有什么雅兴,却也没料到他费事走这一趟是为了这种理由。 陈家的大棚子附近还一上一下地搭了两个小棚子,留着给男女眷解手用。 华阳为了不去那边,忍得很辛苦,只是饭可以少吃,水总是要喝。 陈敬宗只管埋头走路,遇到难走的地方,他会放下华阳扶着她,就这么走走停停,两人已经离棚子很远了。 最后,陈敬宗停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下,对华阳道:“就这儿吧,我去那边站着,完事了你叫我。” 华阳:…… 陈敬宗看看她,补充问:“要纸吗?”说着手就要去摸怀里。 华阳别开脸:“不用。” 陈敬宗便撑伞走了,背对她站在十几步外。 华阳绕到树后,确定陈敬宗看不见自己,低头整理身上的油衣、裙摆。 幸好雨大,打得树叶唰唰作响。 “好了。” 冷淡的声音传过来,陈敬宗转身,就见公主站在翠绿老树下,油衣臃肿遮掩了她的身段,唯有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在雨中美得惊心动魄。 别的女子可能会羞涩窘迫,尊贵的公主只带着几分怒气,无声谴责是驸马连累她损了威仪。 陈敬宗笑了下,朝她走来。 华阳怕他嘲讽,抢先道:“昨晚,老太太又给我托梦了。” 第 18 章 在山上的第二晚, 下半夜,雨势明显地小了。 待到天色微亮, 就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雨点, 连毛毛细雨都算不上,完全可以不再打伞。 “停了停了,谢老天爷!” 百姓们在下面欢呼, 陈家众人也陆续醒来。 陈廷鉴早饭都没用, 带上大多数护卫下山去了,既要查看镇上水灾情况, 又要组织人手排水开路。 也有陈家的小厮探路回来, 禀报孙氏道:“老夫人, 咱们那条街地势高, 几户人家都只是院子里积了水, 没漫进屋子。老爷说, 让咱们先在山上待会儿,等其他百姓都下去了再慢慢往回搬。” 孙氏关心道:“镇上其他地方呢?水深不深?” 小厮:“这个还不清楚,老爷派别人去查了, 不过在山上瞧着应该都没有大问题。” 严重的洪灾, 能把屋顶淹了, 那才是真的叫人绝望。 孙氏点点头, 看眼华阳, 对满棚子里的人道:“那咱们就再等等, 这会儿下去路上都是人,挤挤挨挨的, 走得也不痛快。” 华阳很有耐心,此时此刻, 她只在意陈敬宗那边。 昨日清晨, 趁夫妻俩树下独处的好时机,她假借老太太托梦,告诉陈敬宗齐氏的包袱里有个贪赃的账本,陈敬宗瞧着还是不太信的样子,却叫她不用再操心,说他会想办法验证。 华阳身边就四个丫鬟,总不能无缘无故的直接扑到齐氏那里抢包袱,半夜去偷也不现实,只能指望陈敬宗出手,反正所有人都觉得他粗鄙,再出格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算正常。 百姓们急于知道自家的受灾情况,个个归心似箭,男丁先行一步,女眷们带着孩子也走得飞快。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路上没了其他百姓,陈家众人也开始下山。 依然是小厮们先行一步,他们做惯了力气活,抬着箱笼也比女眷主子们走得快。 陈敬宗又来背华阳,故意走在队伍最后。 华阳瞥眼不远处的齐氏,趴在他耳边问:“你来背我,怎么去拿她的账本?” 陈敬宗:“别急。” 华阳看着他英俊散漫的侧脸,竟无法判断他是胸有成竹,还是根本没当回事。 山路湿滑,走起来并不容易,除了陈敬宗,队伍里几乎每个人都打过趔趄,有人甚至摔了跟头。 眼看山路要走到尽头,前面就该是平地了,陈敬宗问华阳:“等会儿你自己走几步,没关系吧?” 华阳知道他要动手了,低声道:“只要你拿到账本,我摔跟头也高兴。” 陈敬宗嗤之以鼻,连一点汗味儿都无法忍受的公主,真摔了跟头,接下来几晚他可能都得打地铺。 她就是这样,无论在陈家受了什么气,最后都要撒在他身上。 又走了几步,陈敬宗放下华阳,交给朝云、朝月扶着,他加快脚步往前去了。 华阳的心提了起来,视线紧紧追着陈敬宗。 夫妻俩前面是陈继宗一家三口与丫鬟婆子。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陈继宗回头,瞧见驸马堂哥,他强忍着才没有去窥视美人公主,只好奇道:“四哥怎么自己过来了?” 陈敬宗没理他,超过去,来到了陈廷实、齐氏身后。 夫妻俩刚要回头,陈敬宗冷声道:“二婶别动,你肩上有一条赤链蛇。” 蛇? 陈廷实僵住了,齐氏更是一股寒气直从脚板心窜到心口,人险些昏厥过去。 随即,齐氏就真觉得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 如果这样还能忍,当一小团冰凉滑腻之物突然撞到她的脖子肉,齐氏彻底失控,尖叫着跳起脚来,双手也胡乱地往背后乱拍,形同疯癫。 陈敬宗趁机上前,一把将滑落到齐氏肘部的包袱狠狠朝山路一侧的杂树丛拍去! 包袱离身的刹那,更大的恐惧压下了齐氏对蛇的惧怕,她本能地要冲进杂树间抢回包袱,另一道身影却先她一步跑了过去,长腿黑靴熟练地踩断杂枝,大手抓住包袱一角粗鲁地往回扯,可包袱布料被树枝勾住,两相拉扯,结散了,里面的东西也掉了出来。 齐氏又想扑过去,陈敬宗已经将手探向那堆红布嫁衣,陡地拉出一条拇指粗的暗红长蛇! 蛇身几乎贴着齐氏的面容扫过,齐氏瞳孔收缩,大叫着主动退开。 一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陈敬宗手里的蛇上,只有华阳看见陈敬宗的另一只手从嫁衣里掏出一个账本,迅速塞进后腰。 之前为了方便背华阳,陈敬宗将衣摆别到了腰间,塞好账本后,陈敬宗又把衣摆放下来,正好掩饰。 明明是当众“行窃”,陈敬宗动作迅速却神色从容,身形挺拔的站在那儿,若无其事。 华阳就想起她跟着父皇母后去相看陈敬宗的时候,那天的他,也是如此英武俊朗、道貌岸然! 还好他现在骗的是别人。 那边齐氏躲到陈廷实身后,确定蛇咬不到自己了,她第一时间往陈敬宗手里看,就见陈敬宗根本没有理会地上的嫁衣,正观察手里的蛇。 “没咬到你吧?”陈廷实紧张地关心妻子。 齐氏哪有空理他,白着脸催促陈敬宗:“老四快把这蛇丢开,拿着它做什么!” 陈敬宗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这蛇没毒,可以带回去送给街坊炖蛇羹。” 齐氏:“那你快走远点,我看着心慌!”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瞄散落在地的包袱与嫁衣。 陈敬宗仿佛并不在乎那些东西,攥紧蛇脖子,往后面走去。 华阳:…… 她急急地往朝云身后躲。 朝云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哀求越来越近的驸马爷:“您快把这东西扔了,公主也怕!” 陈敬宗看看只露出耳朵的华阳,手上随意一甩,那条暗红的蛇就被甩出了几丈远,落进密密麻麻的杂树丛。 “好了,扔了。” 陈敬宗拨开朝云,站到了华阳面前。 华阳心情复杂,既高兴陈敬宗顺顺利利拿到了账本,又对他捏着蛇的一幕心有余悸。 “自己走还是我背你?”陈敬宗问,“前面的路泥坑更多。” 华阳看向他的胸口、衣袖,最后落到他碰过蛇的手上。 陈敬宗便走到路边,双手在挂着雨水的灌木上扫过,搓了搓,换片灌木再扫一遍,算是洗手。 华阳没那么抗拒了,趴到他的背上。 再看前面,齐氏刚摸索完那套嫁衣,又翻来覆去检查散开的包袱,还想蹲下去搜索包袱掉落的地方。 陈廷实哄道:“好了好了,蛇已经被老四抓走了。” 不仅陈廷实,其他人也都以为齐氏是担心还有别的蛇。 齐氏心急如焚,账本明明裹在嫁衣里的,如果不是掉了出去,那就是…… 齐氏惊恐地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背着公主美妻,对拦在路中间的东院一家只有嫌弃:“还磨蹭什么,快些下山,家里还一堆事。” 华阳配合地皱起眉头。 陈廷实见了,攥住齐氏一条胳膊就往边上让。 齐氏咬牙,低声问他:“刚刚,你有没有看见老四从我的包袱里拿走什么?” 陈廷实:“没啊,不就是那条蛇,老四抓完蛇就走了,难不成你包袱里还丢了其他东西?” 不可能,老四虽然有时混账,却绝不是偷鸡摸狗之人! 齐氏没有回答,回忆一遍老四的神情,她心情复杂地偏头,又看了一眼包袱掉落的地方。 或许,账本落到了更下面的杂草下?账本封皮灰扑扑的,混在烂叶子里确实难以分辨。 “哎,你们先下山,我好像有东西落在棚子里了。” 账本就是她的命,齐氏迅速做了决定,甩开陈廷实的手,她带着心腹婆子往回走去。 她太奇怪,陈廷实追了上来,陈继宗一家三口也莫名其妙地看着。 齐氏暗暗观察陈敬宗。 陈敬宗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背着华阳往前去了,没有任何异样。 齐氏仍然不放心,仍然怀疑是不是陈敬宗拿走了她的账本,可她不能主动暴露账本,又没有借口去搜陈敬宗的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夫妻俩的身影越来越远。 陈敬宗走得很快,超过陈孝宗、陈伯宗两家,来到了母亲孙氏这边。 “娘,我们先走了。”陈敬宗对母亲还算客气,打了声招呼。 孙氏笑道:“走吧走吧,路上小心。” 陈敬宗颔首,因为前路无人,他走得更快了,朝云、朝月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后来朝云摔了个大跟头,半张脸都沾了泥巴,华阳又是同情又是好笑,让她们俩慢慢来,不用着急。 这下,路上就只有她与陈敬宗了。 “你从哪找的蛇?” 想到那条蛇,华阳身上就不自在。 陈敬宗:“山里到处都是,想找还不简单。” 华阳:…… 他要是早这么说,她宁可被洪水冲走也不要上山。 “真有账本,这回你信了吧?”挥散那些念头,华阳拍了拍他肩膀。 陈敬宗沉默。 华阳只当他默认了,毕竟他不可能想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堆积在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一抹阳光从东方洒了过来。 草叶上的露珠闪闪发亮,土路虽然泥泞不堪,却散发着一种清新的泥土气息。 陈宅这边,已经有一批下人在忙碌了,一股股泥水从墙角的排水洞滚滚流出。 陈敬宗背着华阳跨进四宜堂,没有理会院中低头打扫的两个小厮,直接走到上房门前。 华阳把钥匙给他。 陈敬宗开锁,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因才过去短短两日,屋子里并没有堆积多少灰尘。 放下华阳,陈敬宗先去开窗通风。 华阳盯着他的后腰。 陈敬宗转身,华阳目光一闪,避开了他的眼睛。 陈敬宗上下打量她,忽然问:“就算齐氏贪赃,这也是我们陈家的事,你为何如此上心?” 他们去年冬天大婚,至今不足一年,可陈敬宗已经很了解她的脾气,大多时候她都把自己当公主,除非房屋失火,陈家其他院里发生什么,她一概不理,就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金凤凰,只管梳理那一身漂亮的羽毛,目无下尘。 华阳顿了顿,正色道:“我毕竟嫁了你,若你们家被人揭发贪污受贿且证据确凿落实了罪名,我面上也不好看。” 她下巴微扬,骄矜依旧。 陈敬宗果然更习惯她这样,反手抽出别在后腰的账本,坐到窗边的书桌前翻看。 华阳走过来,站在他身旁。 她刚瞄了一眼,陈敬宗突然揽住她的腰,转眼将她带到了怀里。 这姿势,华阳正要发作,手中多了一个账本。 陈敬宗:“想看就一起看,别跟丫鬟似的。” 华阳:…… 第 19 章 齐氏这个账本, 里面记的第一笔账,竟可追溯到她刚嫁进陈家的时候, 当时陈廷鉴已经在京城为官。 二十多年了, 随着陈廷鉴的几番升迁,齐氏收到的孝敬也越来越多,每笔孝敬的金额也越来越高。 齐氏是个细心人, 每年的结尾, 还会特意算出今年的总进项。 华阳好奇目前齐氏究竟贪了多少,一页页翻得很快, 基本上一目十行, 只在大笔进项上略微停顿。 陈敬宗始终沉默, 直到华阳翻到去年的账目, 他才按住页面。 华阳知道他要细看了。 无论父子手足间闹得多难看, 他都是陈家的子嗣, 这账本关系甚大,陈敬宗不可能不认真。 齐氏所得,有的来自地方官员, 有的来自豪绅商户, 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 华阳皱眉:“这些人最想贿赂的是父亲或你们兄弟, 他们不直接找你们, 肯定是被严词拒绝过, 所以才拐着弯来找齐氏。可齐氏手里又没有权, 她也不敢对你们开口替人说话,事情办不成, 那些人为何还要不停给齐氏送银子?” 陈敬宗:“齐氏不傻。要求马上办事的,她帮不了就不敢收, 可有些人目光长远, 只想先与陈家结个善缘,将来有求于人时再张口,这种,齐氏便敢收了。送钱的人家,想着银子进了陈家,相当于拿捏了陈家的把柄,将来开口时老头子为了掩饰也得帮上一二,所以也敢一直送下去。”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有人送了银子后,出去拿这事耀武扬威,其他人忌惮陈家,愿意给他方便,如此一来,银子花的也值了。” 夫妻俩边看边谈,忽然,华阳看到一笔特别的账。 【三月初十,京城寄来两支老参,用商陆根代替煎药,转卖得三千两。】 华阳上辈子只从锦衣卫的卷宗上看到了齐氏这账本的总账,以及一些明确涉及官场贪污的大额细帐,并未听说过这两支价值三千两的老参。 身后陈敬宗的呼吸却是一重。 华阳偏头,就见陈敬宗神色阴沉,显然动了怒。 华阳再看这行字,忽然明白了。 陈家老太太今年正月病逝,可人死之前,肯定早就有了病状,甚至早已缠绵病榻多年。公爹孝顺,自己无法回祖宅探望,便从京城买了两支名贵的人参送过来给老太太调养身体。然而陈廷实无用,祖宅上上下下都被齐氏拿捏,齐氏个黑心肝的,贪外面的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拿商陆根把为老太太续命的人参以次换好! 如果齐氏没这么做,老太太或许还能多活几个年头! “你……” 华阳刚开口,陈敬宗突然将她拉到一旁,他抓起账本就往外走,速度之快,等华阳追出去,陈敬宗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院子里还残余一些泥水,华阳站在廊檐下,想着证据已经在手,无论陈敬宗是去找公爹还是做别的,遭殃的都只会是齐氏。 . 陈敬宗沉着脸离开陈宅,往北一转,就对上了几十丈远的孙氏等人。 陈敬宗朝那边走去。 孙氏还以为老四是来接自己的,正欣慰儿子还关心她这个娘,就发现儿子的脸色不太对劲儿。 孙氏愣住了,上次儿子气成这样,还是丈夫用家法逼迫他放弃学武专心读书之时! “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见儿子看都没看她,凶神恶煞地要往后去,孙氏急着跑过来,使劲儿抓住儿子的胳膊。 陈敬宗头也不回地分开母亲的手,见大哥陈伯宗也要来拦他,陈敬宗不想浪费时间,取出账本,翻到人参那一页那一条,再把账本塞到兄长手里。 “齐氏的私账。” 他只说出这五个字,陈伯宗便明白了,再看那笔帐,陈伯宗素来端重的脸同样阴沉如雨。 他往后望的时候,陈敬宗又走出了一段距离。 “怎么回事?” 陈孝宗叫不住弟弟,跑到母亲、大哥身边,疑惑地问。 陈伯宗让他们看账本,冷声吩咐身边的小厮:“马上去找老爷回来,就说家中有急事。” 小厮连忙跑去传话。 陈伯宗不太放心,让三弟照看这边,他匆匆去追四弟。 东院的一家五口才刚刚从山里下来。 齐氏还频频地往山上张望,失魂落魄的。 陈继宗不解地抱怨道:“您到底丢了什么好东西?刚刚都快把那块儿地翻了一遍,您要是说出来,我们还能帮您,偏您就是不肯说。” 齐氏面白如纸。 陈廷实有点心疼:“或许落在棚子里了?不然我再陪你上去找找?” 齐氏麻木地摇摇头。不可能的,她离开棚子时还按了按包袱,账本分明就在里面。 一直都好好的,直到混老四突然冒出来说她身上有蛇…… 突然,齐氏瞳孔一缩,紧张又愤恨地盯着前面大步而来的身影。 可随着陈敬宗越来越近,一双眸子阴沉沉地盯着她,比那条蛇还阴森恐怖,齐氏再也没了恨的力气,只剩下寒彻入骨的惧怕。 账本果然是被陈敬宗拿去了吧?事情败露,陈廷鉴、孙氏会怎么收拾她? 曾经齐氏最瞧不起丈夫陈廷实,这会儿她却第一个想到了丈夫,抖如筛糠地躲到陈廷实背后,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等等,老四你站住,这是要做什么?” 见侄子速度丝毫不减,几乎要撞过来,陈廷实伸着手阻拦道! 陈敬宗依然盯着后面的齐氏,却在陈廷实开口之际,忽然一拳打在他脸上! 陈廷实年轻的时候还种种地,后来家里越来越发达,齐氏嫌他种地丢人,不许他再干活,常年无所事事的陈廷实自然没什么力气,直接被陈敬宗这一拳头打得歪倒在地。齐氏想扶他,却同样被带摔了,夫妻俩一起跌进泥水坑,衣衫狼狈,手上脸上也溅起了泥点。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夫妻俩的独子陈继宗傻了眼,他的妻子惊吓地尖叫起来,才三岁的儿子更是嚎啕大哭! “我跟你拼了!” 陈继宗虽然是个纨绔,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亲眼见到爹娘受辱,回过神的他大叫一声,瞪着眼睛朝陈敬宗冲来! 陈敬宗避开他的拳头,抬腿一脚,直直将陈继宗踹进另一个泥坑! 齐氏该死,可根本上还是二叔太过懦弱,家里什么事都被齐氏拿住了,连祖母生病吃药都没能盯住! 陈敬宗不屑打女人,他拎起陈廷实的领子,举起拳头就要打下去。 “住手!” 陈伯宗扑过来,全力拉下他的手臂。 兄弟俩僵持之际,陈廷实扶着齐氏连滚带爬地避开丈远,红着眼睛怒视侄子:“老四你犯什么混!要是我跟你二婶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先说出来听听,我们真有错,我给你跪下让你打还不成吗!” 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陈廷实再懦弱,也受不了侄子不由分说地打人。 陈敬宗冷笑:“那一拳是我替祖母打的,你要跪就去跪她!” 陈廷实愣住。 陈伯宗拦在四弟面前,看眼只管躲在叔父背后的齐氏,他同样冷声道:“二叔可知道,去年父亲寄回来的两支老参都被齐氏卖了高价,她却拿商陆根糊弄着给祖母煎药?” 此话一出,宛如一道惊雷轰隆隆劈在了陈廷实身上! 那两支老参…… 陈廷实记得啊,记得妻子为了孝敬母亲,每次都是亲自下厨替母亲煎药,说是怕厨娘笨手笨脚糟蹋了大哥送来的好东西。 “胡说八道,你们有什么证据!” 眼看父亲竟然动摇了,竟然真要怀疑自家人,陈继宗跑过来,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一边指着大房的兄弟俩吼道,仿佛他的声音大,他们一家就更占理。 “是真是假,等父亲回来,自会查个清清楚楚。” 陈孝宗拿着账本走过来,与自家兄弟站成一排,怒视东院众人。 齐氏看到那熟悉的账本,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眼睛一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娘!”陈继宗连忙抱稳亲娘。 陈孝宗举高账本:“方才她翻来找去,寻的就是这个。” 陈廷实看看账本,再联想妻子之前的表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侄子们说的都是真的,齐氏竟然贪了大哥的老参,耽误了母亲治病? 老母亲枯瘦干瘪的病容浮现脑海,荒唐、悔恨种种情绪洪水般席卷而来,陈廷实痛苦地捂住头,干嚎两声,忽然转身,一把将昏迷的妻子从儿子怀中抢过来,左手攥着齐氏的领子,右手高高扬起,微微停滞之后,“啪”的就是一巴掌! 妻子看不起他没关系,欺他软弱也没关系,可她万不该欺他的娘! 脸上的剧痛让齐氏从昏迷中醒来,她茫茫然睁开眼睛,对上的是自家那个老实懦弱的丈夫。 四十岁的女人,容貌依然美丽,发髻散开垂下凌乱青丝。 还想再打一巴掌的陈廷实,眼中闪过痛苦,突然改变方向,重重地扇了自己一掌! 怪他,怪他没有自知之明! 齐氏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趴摔在地上,嘴角缓缓流出一道血。 她的脸上沾了泥,污泥与鲜血混合在一起,狼狈又惨烈。 “娘!” 陈继宗扑过来,护在母亲面前,对着竟敢对母亲动手的亲爹大骂:“人家说两句你就信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家人?是不是他们说我偷了银子,你也要打我?” 说完,他愤恨地瞪向大房的三兄弟。 三兄弟无动于衷。 陈廷实更信谁? 目光扫过不敢抬头的齐氏,陈廷实跌坐在地,捶胸嚎啕:“娘啊,儿子对不起您!” 哭声撕心裂肺,传出很远很远,惹得陈宅附近的街坊们纷纷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出门朝这边张望。 “行了,先回家,别在外面丢人。” 旁观许久的孙氏,终于开口道。 陈廷实还是哭,陈继宗抱着快要丢了半条命的母亲,眼泪鼻涕也流了下来,大声嚷嚷着伯父一家仗势欺人:“没天理啊!你们在京城吃香喝辣,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一家孝敬老太太,结果你们一回来,什么污名都要往我们身上泼!” 孙氏漠然地看着他嚎,这天底下的官司,并不是谁会耍赖谁就能赢。 她吩咐儿子们:“老大老三,去扶你们二叔起来。” “老四脚程快,你先回去,叫护卫们将家里围住,事情查明之前,一个人一个箱子都不许离开陈家大门。” 齐氏贪了那么多,就算陈廷实被她蒙在鼓里,祖宅的那帮下人管事里肯定有齐氏的帮凶,亦或是替她遮掩,亦或是替她销赃。 就这点事,不用丈夫出面,她与儿子们也能查清! 第 20 章 石桥镇并不大, 小厮找过来时,陈廷鉴正在镇南积水最深的地方安抚百姓。 得知家中出了事, 连最稳重的长子也要他在这个节骨眼回去, 陈廷鉴只好对里正道:“这边先交给你了,我回去一趟。” 里正躬身赔笑:“阁老尽管放心,这种小阵仗, 咱们镇上的百姓都见怪不怪了。” 陈廷鉴颔首, 带上小厮匆匆往家里走,路上但凡遇见百姓朝他行礼, 他都谦恭地回礼, 毫无官威。 百姓太热情, 陈廷鉴耽误了些功夫, 等他回到陈宅, 就见自家老三在门口候着。 陈廷鉴神色一凛:“出了何事?” 陈孝宗眼圈泛红, 将四弟意外拾到齐氏的账本并发现齐氏暗中敛财一事简略道来,重点是那两支老参。 陈廷鉴本来没什么表情,仿佛并不意外齐氏会行如此勾当, 可听到后面, 他攥紧了手。 “进去吧。” 没看儿子, 陈廷鉴抬首向前, 朝院内走去。 主宅的第二进院, 正中就是陈家祠堂。 关系到老太太的死, 孙氏做主将东院一家人都带到了祠堂,包括他们大房一家, 除了华阳这个身份尊贵的儿媳妇以及大郎等孙辈,其他人都在。 陈廷鉴一出现, 孙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原本跪在祖宗牌位前低头抽泣的陈廷实则膝行着往外移去,面朝兄长涕泪横流:“大哥,我没用,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咱们老娘!” 陈廷鉴先瞧见了他高高肿起的半边脸,皱眉道:“谁打的?” 陈廷实哭得睁不开眼睛:“我该打,大哥,你也打我一顿吧!” 陈廷鉴呵斥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先起来说话!” 兄威、官威一起压下来,陈廷实全身颤抖,拿袖子胡乱抹抹脸,低着头站了起来。 陈廷鉴走到孙氏旁边的主位,转身坐下,目光依次扫过泾渭分明的两房人,在披头散发的齐氏、面无表情的四子身上微微停顿后,陈廷鉴再次看向陈廷实:“你的脸,谁打的?” 陈廷实不肯说。 “他……” “我打的。” 就在陈继宗恨恨地抬手指认时,陈敬宗也上前一步,主动认领了这“功劳”。 陈廷鉴沉了脸,怒喝道:“身为侄子竟然敢殴打亲叔,还不给我跪下!” 陈敬宗回了一声冷笑。 反倒是本就站不直的陈廷实扑通跪下了,流泪道:“大哥别怪敬宗,是我害死了娘,我该打!” 陈廷鉴:“你害死娘,可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你是长辈,该罚也该我这个做哥哥的罚,他算什么东西?” 陈廷实不敢顶嘴,颓废地低下头。 陈廷鉴见儿子还站着不动,抬手就是一拍桌子:“你……” “老爷,老夫人,公主来了。” 守在祠堂门口的管事瞧见由丫鬟扶着拐进院子的公主,匆忙朝里面通传道。 在阁老的威慑下过分安静的祠堂终于响起一些衣料摩挲的声响,乃是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身看向门外。 陈廷鉴更是迅速离座,当先去外面迎接公主。 陈敬宗没动,只是侧过身体,视线越过前面高矮不低的家人,落到了踏水而来的华阳身上。 此时陈宅大部分的院子里都还积着水,好在水不深,华阳穿着一双尺高的雨屐,不紧不慢地走着。朝云扶着她的手走在左侧,朝月在后面提着她的裙摆。 外面多少百姓正在泥泞里奔波,唯独她这个公主,依然姿态万千、贵气十足,就连她脚上的雨屐,也是珍贵的狐皮鞋面、棠木底托。 她那双清冷的眼,更是带着天生的倨傲。 陈敬宗直直地看着她。 华阳只是缓缓行来,谁也没看。 “怪臣治家不严,出了丑事,惊扰了公主。”陈廷鉴躬身请罪道。 华阳虽然敬重这位公爹,该摆架子的时候还是要摆,淡淡道:“父亲免礼。若只是陈家内宅之事,儿媳不必过来,可二房一家借着您的声名贪污受贿,若证据确凿便是违了国法,我身为皇室公主,不得不替父皇监管。” 陈廷鉴双肩垂得更低:“公主所言甚是,臣正要审理此事,请公主上座。” 华阳颔首,从公爹婆母身边经过,率先进了祠堂。 孙氏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儿媳,她站到丈夫身旁。 众人各归各位,华阳对陈廷鉴道:“儿媳不懂如何断案,父亲乃是阁老,您继续审理就是。” 陈廷鉴点点头,目光落回站得比竹子还直的四子身上。 公主不在,儿子只是他的儿子,他该罚就罚,可公主在此,他再坚持让儿子跪下,公主面上也无光。 陈廷鉴改口问:“账本在哪?” 孙氏一直收着,马上递与他。 陈廷鉴翻看一遍,问儿子:“这个账本,你从何得来?” 这种废话,陈敬宗懒得回答。 陈伯宗恭声替父亲解释了经过。 状元郎声音清朗又低沉内敛,称呼上依然保留着对叔婶的敬重,本就是容貌俊朗之人,又如此端方持重,很难不令人欣赏。 华阳幽幽地多看了两眼,因为兄弟俩站得太近,她的余光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陈敬宗。 陈敬宗将面对老头子的不屑投了过来。 华阳:…… 陈廷鉴再问齐氏:“弟妹,你可承认这账本是你所有?” 齐氏长发凌乱,只露出半张满是泥污的脸,就在她在心里盘算是否还有转机的时候,陈廷鉴冷声道:“不是你的,弟妹大可否认,可就算你否认了,我也会派人按照里面的账目分别去与所涉之人一一对质,包括那两颗老参,既能卖出去,就一定能找到买主。” 齐氏心底那一点点奢望,顿时被这盆冷水浇得干干净净。 她一副任杀任剐的死人样,陈廷实悔恨交加,哭道:“大哥还审什么,都是她做的,您按照律法处置就是!还有我,我也有罪,我错信毒妇害死了娘,您连我一起罚吧!” 陈廷鉴:“总要她认罪才成。” 这时,派去搜查东院的护卫们抬着一个箱笼回来了,摆到祠堂中间。 护卫首领道:“老爷,这箱笼是从齐氏的小库房搜到的,上面挂了锁,问过那边的丫鬟,说是钥匙在齐氏手里,只有她能打开此箱。” 陈廷实一听,立即扑到齐氏身上,不顾众目睽睽都在看着,强行从齐氏贴身的领口抓出一个红绳。 有人喜欢戴玉佛,有人喜欢戴玉观音,齐氏佩戴的却是一把铜钥匙! “我根本不知道她有这个箱笼,第一次看见她戴这钥匙,她跟我说是从寺里抽到的有缘物,大师开过光的,我竟然也信了她!” 攥着那把钥匙,陈廷实又是哭又是笑,充满了对自己的嘲讽。 护卫首领接过钥匙,打开箱笼。 罗玉燕实在好奇,一边扶着肚子一边跟着丈夫往前面走了几步,探头一瞧,顿时被里面的金银翡翠以及一叠银票晃了眼睛! 银票上有钱庄标记,翡翠等器物也能分别与账本上的某些条目对上。 如此,齐氏私自收受贿赂的罪名已经落实! 陈廷鉴不用再给二弟任何面子,沉着脸吩咐护卫:“将东院所有管事下人押到柴房,伯宗,你去审问他们,势必查出齐氏所有同党。” 陈伯宗之前在京城大理寺当差,由他审问再合适不过。 陈伯宗离开后,陈廷鉴看向跪在面前不停请罪的亲弟弟,眼眶一红,忽然离席,撩起衣摆,对着他跪了下去。 陈廷实呆住了! 陈孝宗更是冲过去要扶起亲爹。 陈廷鉴挥开他的手,也不许其他人来扶,只看着亲弟弟落下泪来:“咱们父亲走得早,都说长兄如父,我却只管自己读书,对你关心不够。待我离乡为官,整整三十年,更是将母亲完全托付给你照顾。二弟,论对母亲尽孝,我远不如你,但凡我能多照顾母亲一二,母亲都不至于……” “大哥,你别这么说,都怪我当年被她的姿色迷惑,不顾娘的反对也非要娶她进门,她就是个祸害啊!” 陈廷实抱住失声哽咽的兄长,不敢再怪罪自己,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到了齐氏身上! 仿佛已经认命的齐氏,听素来只会讨好她的窝囊丈夫竟然说出这种话,突地笑了,由低笑渐渐变成大笑,笑到眼角流泪:“被我的姿色所迷?好,我是靠美色嫁了你,可你没占便宜吗,我是没给你睡还是没给你生儿子?说的好像你娶我多委屈似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亲哥哥考状元当大官,你只会埋头种地,连个秀才都考不上,若不是图你们陈家有人做官,我能看上你?” 先前陈廷鉴兄弟俩抱头痛哭还算一场手足情深的美谈,齐氏这一开骂,祠堂里的气氛顿时大变。 孙氏朝丫鬟使眼色。 两个丫鬟冲过去,用破布巾子塞住齐氏的嘴。 齐氏呜呜反抗,绝望地看向她唯一的儿子陈继宗。 齐氏行事谨慎,收了别人两万多两的孝敬,硬是连亲儿子都瞒住了,只因她知道儿子纨绔,容易为财惹出是非。 如今大房要治她的罪,齐氏终于怕了,怕自己再也活不成。 陈继宗从小就跟娘亲,他知道母亲贪污一事再也无法狡辩,这会儿哭着爬到陈廷鉴身边,连连磕头:“伯父,我娘千不该万不该起贪心,更不该换了祖母的人参,她有罪,您动什么家法都行,只求您别报官,求您看在侄儿的份上给我娘留一点脸面吧!” 陈廷实唾了儿子一口:“她有什么脸面,她害死了你祖母,你居然还袒护她!” 陈廷鉴扶着陈廷实站了起来,看着这个侄子道:“她若犯了别的错,我可以不追究,可她收受贿赂触犯律法在先,不孝你祖母在后,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轻饶。” 说完,陈廷鉴转向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的华阳,拱手道:“公主明鉴,待臣查清齐氏所有同党,臣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皇上,一切罪名请皇上定夺。” 本来断了希望的陈继宗,听此眼睛一亮,跪着就要往华阳这边爬:“公主,求求你……” 陈敬宗直接提起他的衣领,冷脸甩给护卫:“带走!” 这种货色,连去污她的眼睛耳朵都没有资格。 护卫押着陈继宗、齐氏走了。 祠堂清静下来,华阳神色稍缓,离席朝陈廷鉴回了一礼,道:“父亲秉公行事,儿媳钦佩,您放心,儿媳也会修书一封给父皇,向父皇澄清齐氏贪污与您无关,全是她胆大包天擅自行事,父皇英明,定能体谅您的无奈与不易。” 父皇好色归好色,待贤臣向来宽厚,不但不会迁怒公爹,或许还会夸赞公爹大义灭亲。 第 21 章 齐氏的罪基本已定,要不要牵连陈廷实父子俩那是陈家的事,华阳与公婆道别后,就要回四宜堂。 她刚跨出门,陈敬宗走了过来,看看院子里的积水,问她:“我背你回去?” 以方才她那般慢腾腾的步姿,走回四宜堂至少要一刻钟,而主宅与西院其实就隔了一条走廊而已。 华阳瞪了他一眼。 山路、泥路难行,所以之前她都让陈敬宗背着,如今回来了,院子里铺得都是石板,她既然穿了雨屐,如何能在一大家子的注视下再爬到陈敬宗的背上,撅着臀给人瞧? 光天化日,无论背着还是抱着,都是失礼。 她照旧将手递给朝云。 朝云、朝月笑着来扶主子。 尺高的雨屐有大半底托都没入了水中,公主注重仪态,耳边的白珠坠子悬而不晃,脚下发出来的划水声竟也颇为动听。 陈敬宗笑了笑,等华阳走远一些,他侧身,看向祠堂中的家人。 只是这时,他那丝笑容已经消失了,阴晦目光落在陈廷实脸上。 陈廷实肿胀的半边脸又开始疼了起来,不敢与侄子对视。 陈廷鉴瞥眼公主儿媳远去的背影,面容严肃,低声对老四道:“这一切都罪在齐氏,你二叔始终蒙在鼓里,还不过来赔罪?” 做侄子的殴打叔父,传出去像什么?儿子骨头硬不肯跪,口头赔罪不能再免。 陈敬宗:“赔什么罪?当时我要找齐氏对峙,他非要拦着,护妻心切自己撞上来,与我何干?” 如今全家人都知道齐氏与老太太的病逝脱不了干系,再把“护妻心切”用在陈廷实身上,真是嘲讽满满。 陈廷实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羞愧之下又朝兄长跪了下去。 陈廷鉴红着眼睛,一把将人拎了起来! 在他开口之前,孙氏抢先道:“你好好开解二弟,我们先走了。” 陈廷鉴愤怒地看向四子。 陈敬宗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孙氏摇摇头,示意其他人跟她走。 陈伯宗早去审问东院的下人了,俞秀孤零零的,想去帮忙搀扶大着肚子的罗玉燕,又有点顾忌罗玉燕的态度。 陈孝宗看过来,声音温和:“大嫂,我送母亲回房,劳烦你照顾一下玉燕。” 俞秀连忙应下。 . 陈敬宗在祠堂前面的院子追上了华阳,彼时华阳距离通向西院的月亮门还有两丈远的距离。 “真不用我帮忙?”陈敬宗经过她身边时问。 华阳扫眼各处忙着往外排水的下人,摇摇头。 陈敬宗便径自走了,一步顶华阳三四步,转眼就消失在了月亮门后。 华阳:…… 有这样的驸马吗,他就不能陪着她走?那些看见这一幕的下人们会怎么想?上辈子她那么嫌弃陈敬宗,在外头也会装装样子,从不给人揣测议论他们夫妻生活的机会。 “公主莫气,驸马可能是急着回去收拾院子。”朝云瞧见主子变脸,试着替驸马找理由。 患难见真情,这两日无论上山还是下山,驸马对公主都无微不至,朝云、朝月看在眼里,待驸马的态度也明显好转起来。 华阳已经恢复如常,气什么呢,她的养气功夫,拜陈敬宗所赐,早在上辈子就练出来了! 主仆三个继续缓步向前,终于跨过那道月亮门的时候,华阳抬头,就见一人姿态懒散地倚墙而立,不是陈敬宗是谁? 朝云与朝月互视一眼,都笑了。 原来驸马没走,只是跟公主闹着玩呢。 这时,陈敬宗朝华阳走来了。 华阳以为他要来扶着自己,包括朝云也是这么想的,识趣地让到了后头。 陈敬宗却突然揽住华阳的腰,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素白的裙摆在空中翩飞,两只雨屐相继从主人脚上脱落,扑通扑通跌进水中。 华阳恼火地抓他的衣襟。 陈敬宗垂眸看她:“在山上熬了两晚,还不累?” 说着,他丢下两个丫鬟,大步朝前走去。 事已至此,华阳不再挣扎,她也没有往陈敬宗怀里躲,大大方方地勾着他的脖子,仿佛是她吩咐驸马这样来伺候的。 下人们又哪敢乱看,夫妻俩所过之处,下人们或是低头或是侧身。 珍儿、珠儿已经把四宜堂的上房收拾好了,床重新铺了一遍,桌椅也擦得一尘不染。 陈敬宗直接将华阳抱进了拔步床。 当全身重新躺实在床上,脸颊、掌心再次碰触到光滑柔软的蜀锦缎面,华阳舒服得发出一声低吟。 整整两天两夜,她要么站着要么坐在硬邦邦的木凳上,铁打的身体都难熬,更何况她这养尊处优的娇贵身子。 她太累了,也不管陈敬宗就在旁边看着,整个人以最放松的姿势趴在那,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 床板一沉,陈敬宗坐了下来。 华阳懒懒地转过头,看见他身上深色的麻布衣裳。 他好歹也是阁老家的公子,更是驸马,当然有很多绫罗绸缎,只是自打回到祖宅,他不是上山打猎就是在修建花园,干得都是粗活,他自己就只穿触手粗糙的布衣,免得浪费好东西。 这个上午,陈敬宗又是背她下山,又是智取账本,又是去找齐氏对峙,泥路里走了多少遍,裤腿衣摆上都沾了泥点。 华阳却没有力气训他了,身子本就累,再加上解决了陈家贪污之患,现在华阳只想睡觉。 “我帮你捏捏肩膀。” 陈敬宗同样在棚子里坐了两晚,推己及人,知道娇公主哪里不舒服。 华阳闭着眼睛,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陈敬宗往里面挪了挪。 声音传入耳中,华阳忍了忍,还是无力地推了他一把:“外面的衣裳都脱了,别弄脏我的床。” 陈敬宗知道她爱洁,站到旁边,一边脱一边看了她一眼,问:“你洗过了?” 华阳摇摇头。 陈敬宗就嗤了声:“以前我不洗澡你便不让我睡床,怎么你自己就可以?” 华阳这不是没办法吗,为了等公爹回来处理齐氏,为了能够及时过去旁听,她哪有时间?而且院子里一片乱糟糟,丫鬟们忙着收拾上房,水房、厨房都还没弄。 “等我醒了,床上的东西都会换一遍。” 陈敬宗将外袍扔出拔步床,随口问:“既然要换,为何还要我脱衣裳?” 华阳:“太脏了。” 她舍不得让这床蜀锦沾上泥巴,特殊时期,一点点汗尚且能忍。 陈敬宗再次坐到床上,华阳睁开一条眼缝,看到他浑身上下就剩一条不及膝盖长的白色里裤。 这让她警惕地抬起头。 陈敬宗将她的头按下去:“放心,我对没洗澡的女人没兴趣。” 华阳:…… 虽然如此,在抱起华阳帮她解开外裙时,陈敬宗还是有意无意地吃了些豆腐。 华阳红着脸瞪他。 陈敬宗扔掉衣裙,又将她按趴了下去,捞起她左边的胳膊开始捏。 华阳痛得叫了一声。 陈敬宗及时调整力气,嫌弃道:“不要乱叫,传出去惹人误会。” 华阳恨恨地闭上嘴。 胳膊、肩膀,捏完左边捏右边,华阳都要睡着了,陈敬宗捏完她的背,又要碰她的腰。 华阳顿时缩成了一只虾:“腰不用!” 陈敬宗改去捏她的腿。 华阳提防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乱来,睡着了。 雨后天气微凉,陈敬宗帮她盖上薄被,他在旁边躺下,看着她熟睡的脸,眼中渐渐沉了下来。 主宅。 孙氏年纪大了,这两晚也受了不少罪,可她是当家主母,要料理一堆事,不能想躺就躺。 好不容易把差事都一样一样地交待下去了,孙氏刚趴到床上让小丫鬟帮忙捶捶肩膀,陈廷鉴板着脸走了进来。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夫妻俩肯定要说说话,孙氏颇为不舍地打发小丫鬟先退下。 陈廷鉴坐在床边,见她要起来,神色微缓,道:“躺着吧,身体本来就不好。” 孙氏没大病,只是也快五十岁的年纪了,又生过四个孩子,一旦操劳,各种小问题就冒了出来。 孙氏改成侧躺,看着眼带血丝的丈夫,她心里一酸,拿起帕子擦眼睛:“你要是为母亲的事自责,那我这个长媳也难辞其咎,当年母亲受不了京城的气候,我就该跟着她一起回来,替你在她老人家身边尽孝。” 陈廷鉴皱眉,握住她的手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与孩子们都在京城,就是你想回来,娘也不会答应。” 沉默过后,陈廷鉴垂眸道:“我只是后悔,不该将祖宅的事完全交给二弟。” 孙氏坐了起来,抱住他半边肩膀:“你有你的难处,既然要靠二弟一家照顾老母,做哥哥的若还是派遣婆子管事过来,事无大小都攥在手里,不是摆明了不放心二弟一家,你正是怕二弟心里难受,才没有如此行事。官场上要揣测人心,对家人则要照顾情绪,你并没有错。” 陈廷鉴僵僵地坐着。 他确实照顾了二弟的情绪,吃亏的却变成了母亲。 他以为齐氏选择二弟只是想跟着陈家过好日子,齐氏私自收些小孝敬也无伤大雅,却没料到齐氏的野心竟然不输一些地方贪官,更没料到齐氏敢算计到母亲头上。 有什么滴落在孙氏的手背上,她看了看,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丈夫。 陈廷鉴仰起头,把帕子蒙在脸上。 孙氏轻轻地顺着他的背。 陈廷鉴并没有失态太久,取下半湿的帕子,无意识地叠好。 孙氏转移话题:“二弟如何了?” 陈廷鉴面露烦躁:“除了哭还是哭。” 他对这个弟弟,既怜其软弱,又恨其不争,道理讲一堆,年纪一把的人只管哭哭啼啼,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有时候,陈廷鉴宁可弟弟像老四那样冲撞他,也不想看弟弟掉眼泪。 孙氏对小叔子没那么深的感情,难掩怨气地道:“别的事他都听齐氏的,没关系,可母亲生病抓药煎药,他但凡上点心,也不至于让齐氏成功拿商陆根糊弄了……” 陈廷鉴打断她:“算了,别说了。” 他不爱听,孙氏也来了脾气,推开他的胳膊,瞪着他道:“你只管心疼兄弟,对老四什么态度?要不是老四,这事不定要瞒多久!” 陈廷鉴揉揉额头,试图讲道理:“再怎么说他都是晚辈……” 孙氏呸了一口:“少跟我扯这些,你就是想在兄弟面前当好大哥,想让外面知道你这个阁老不曾瞧不起老家的弟弟,你只管你的美名,儿子难不难受与你何干!” 陈廷鉴:“无理取闹,他殴打亲叔,放到哪都是他理亏!” 孙氏:“好,我儿子理亏,你兄弟把坑害母亲的妻子当宝贝疙瘩护着,那才是大丈夫,对吧?” 陈廷鉴:…… 第 22 章 华阳一觉睡到了黄昏。 身上软软麻麻的,肚子饿得厉害。 朝云一边挂帐子一边禀报道:“公主,驸马出去帮百姓排水了,还没回来。” 华阳:“什么时候去的?” “上午,您睡着没多久驸马就出发了,穿的还是那身脏衣裳,晌午也在外面吃的。我叫珍儿去打探过,除了大爷在东院审案,家里男丁几乎都被老爷带出去做事了。” 华阳点点头,事有轻重缓急,老太太已经没了,外面却还有那么多百姓有家难归。 “厨房做了什么?” “先前的肉都没了,朝月熬了红枣桂圆粥给您补气血,还炖了竹笋汤,准备等您醒了再炒两个素菜,公主,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大厨房一下午都在蒸菜馅儿包子,每个都比拳头还大,自家吃点,剩下的都送去老爷那边,分给受灾的百姓吃。” 有陈家带头,镇上一些富户也都捐了些粮食出来。 华阳吃小厨房的就够了,可陈敬宗做了一天的力气活,光喝粥喝汤难以饱腹。 她随口道:“去大厨房拿两盘包子来,一盘今晚吃,一盘油煎一下,明早再给驸马热热。” 朝云眨眨眼睛,笑了:“公主也开始心疼驸马了呢。” 华阳:…… 起床后,华阳直接去了浴室,前面两晚难熬不说,她还没机会洗澡! 先坐在外面让朝云搓了一遍,冲干净了,华阳再跨进浴桶,舒舒服服地泡澡。 趁她泡着,朝云抱起那堆替换下来的衣裳,去外面交给珠儿。 两人刚交接完,陈敬宗回来了,一身泥污,连脸上都蹭了些泥道道。 朝云暗暗替驸马爷捏了一把汗,这模样,幸好没叫公主瞧见! “水房烧了热水,驸马先洗洗?” 陈敬宗扫眼上房。 朝云指着浴室道:“公主刚醒,正在沐浴。” 陈敬宗顿了顿,吩咐道:“送套巾子、衣裳去耳房。” 说完,他转身走向水房,自己去拎水。 朝云快速去内室衣橱取了驸马的换洗衣物,让珠儿送去耳房,等珠儿放好衣裳,就见驸马爷一手提了一桶水进来。 高高大大的驸马爷,一下子把门口的光都挡住了,冷漠的脸上沾着泥巴,显得很凶。 珠儿有些害怕。 陈敬宗让开门口:“出去吧,等会儿再来收脏衣。” 珠儿松了口气,低头退下。 陈敬宗关上门,走到内室脱了衣裳,露出劲瘦的身躯,只是那肩膀手臂之上,多了一道道绳索勒痕,双腿双足更是因为长期泡水而发白。 陈敬宗面无表情地擦拭着,擦身用了半桶水,洗头用了半桶,另一桶再重复一遍。 清洗干净,陈敬宗穿好衣裳,往这边的床上一躺。 小睡了两刻钟,陈敬宗捏捏眉心,前往上房,到了堂屋门口,看见华阳坐在主位,穿着一身素白的织锦长裙,乌发蓬松如云,只插了一支白玉簪。 刚沐浴过,她白皙的脸浮现出胭脂般的绯色,经过一天的休息,那唇瓣也恢复了诱人的湿润光泽。 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大美人,谁看了心情都要好上几分。 陈敬宗笑笑:“两天没沐浴,动作倒挺快。” 华阳瞪他,她倒是想多泡一会儿来着,还不是听见他的声音,怕他闯进来才匆匆离开了浴桶。 “摆饭吧。” 朝云笑着去了厨房。 陈敬宗坐到饭桌东侧,自己倒茶喝。 他不笑的时候,眉眼有几分凌厉冷漠,这样的气度也更凸显了他的英俊与风采,宛如一把锋利的剑。 此时此刻,华阳在他脸上看到了疲色。 再强壮再结实,也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华阳走到他旁边坐下,问:“明天还用出去吗?” 陈敬宗看过来:“有事?” 华阳:…… 朝云、朝月端着晚饭过来了,主食是红枣粥与包子,另有两素一汤。 陈敬宗看看这一桌子的素,想起来了,等丫鬟们退下后,他道:“明天还要出去,后天大概有空,我再去趟山里。” 华阳:“谁馋肉了?你自己想吃就去,我可没惦记,更没逼你去。” 陈敬宗:“那你为何问我明天出不出门?” 华阳径自舀起一颗桂圆,细嚼慢咽起来。 陈敬宗又累又饿,见她不说了,他随手抓起一个包子。 一盘四个包子,陈敬宗全都吃了,没碰那甜腻腻的红枣粥,只喝了两碗竹笋汤。 吃饱喝足,简单漱漱口,陈敬宗就去了内室。 华阳白天睡得足,这会儿还不困,坐在次间,叫朝云备齐笔墨纸砚。 朝云打了个哈欠。 华阳笑道:“今晚不用守夜,你去跟朝月一起睡吧,折腾了两天,明早晚些起也没关系。” 朝云是真的要熬不住了,道谢后揉着眼睛离去。 华阳自己研墨。 过两日公爹差不多就要往京城寄奏折了,她呢,既然要给父皇写信,母后与弟弟那边也顺便都写一封好了。 齐氏的案子公爹还没审完,今晚先把弟弟那封写好吧。 给弟弟的信,华阳不想讨论政事,弟弟才十岁,对公爹如何带领百姓抗洪赈灾应该也没有兴趣,更何况这些事母后肯定会单独讲给弟弟听。 华阳想跟弟弟说些新鲜有趣的。 思索过后,华阳笑着动起笔来。 她写了陈敬宗是如何亲手把后面的小花园建好的,包括他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摁鹅卵石,包括他心疼买牡丹的银子,还特意在几丛牡丹上搭了遮雨板。 她还写了她初闻洪水要来时的惧怕、大雨结束时的欣慰,写了陈敬宗背她上山的轻松,借此叮嘱弟弟好好吃饭勤于练武,将来才能长得高高壮壮。 这封信写完,华阳也有了困意。 用镇纸压好信纸等着晾干,华阳熄了次间的灯,待眼睛习惯黑暗后,轻步朝内室走去。 拔步床内有规律的呼吸声,劳累三日的驸马睡得很熟。 华阳小心翼翼地爬到床内,尽管她动作放得够轻了,当她刚刚躺下,旁边的陈敬宗忽然翻个身,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向怀中。 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颈间,他却只是这样抱着她,很快又睡沉了。 次日早上,陈敬宗明明是四宜堂最辛苦的人,却也是最先醒来的那个。 床榻里面,华阳还在睡,白皙的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羊脂玉般的润泽,丰盈的唇瓣微微张开。 她是纤细的,身上却有肉,无论搂在怀里还是压在身下,都是享受。 白日清醒时她还有公主的威仪,此时这样酣睡,陈敬宗很想直接将她撞哭。 他狠狠地看了她几眼,这才下床。 窗外才是清晨,陈敬宗从净房出来,穿好衣裳,来到次间,他一眼就瞥到了榻上的矮桌,以及一张展平的信纸。 陈敬宗走过去,没有碰触压在边角的镇纸,默默看起信来。 满满一页信纸,写的几乎都是他,还特别夸赞了他的强壮。 陈敬宗却皱起眉头,她何时喜欢过他的强壮,每次他换衣服,她瞥见他的手臂都要露出嫌弃样,而每次他要进的时候,她更是一副见鬼的惊恐。 作为一个有着三个哥哥的弟弟,陈敬宗很快就明白了公主这么写的深意,夸他是假,哄骗小太子乖乖吃饭才是真。 . 当华阳一觉醒来,发现陈敬宗已经出了门而次间的信纸还铺散着的时候,她便猜到,陈敬宗多半看到她这封信了。 她有一丝丝懊恼,陈敬宗惯会得寸进尺,看到她的夸赞之词,他的尾巴大概要翘到天上去。 今日陈廷鉴等人依然在外帮忙,陈宅里面一片安静,下人们虽然忙来忙去,却也井然有序、不曾大声喧哗。 孙氏来四宜堂坐了坐,单独给华阳讲了东院那边审问的进展。 齐氏只有一个帮手,便是她的表哥杨管事。 杨管事年轻时在陵州城一个商户家里做过掌柜,很会接人待物,人也有见识,齐氏嫁到陈家不久,就说服老太太与丈夫,将杨管事引荐到了陈家。 陈廷鉴交待过陈廷实不许收受任何的好处,外面那些行贿的在陈廷实、老太太这里碰了钉子,便尝试着打通齐氏这边,没想到还真通了,只是齐氏谨慎,她很少亲自出面,都是杨管事代为交接。 说完这个,孙氏又对华阳说了很多陈廷鉴作为儿子、兄长的不容易。 华阳听懂了,公爹会处罚齐氏,但对亲弟弟,公爹不愿追究。 又能追究什么呢,陈廷实一分银子没贪,也不是他换了老太太的人参,他唯一的错就是太懦弱,当不了家。 于公,陈廷实没有触犯任何律法,于私,怪不怪他是公爹的自由,华阳不会干涉。 送走婆母,华阳继续给父皇、母后写信。 白天就这么过去了,傍晚陈敬宗归家,又是一身泥,好在昨晚睡得香,他又恢复了平时的精力十足。 天黑之后,这家伙果然如华阳意料的那样,上了床就往她身上压。 华阳嫌他太重,挣扎着要把他掀开。 “不是夸我强壮威武,力大如牛?”陈敬宗扣着她的腕子,紧贴着她的背。 华阳:“你偷看我的信,还好意思说?” 陈敬宗:“没看之前,我如何知道那是书信?” 论厚颜无耻,华阳甘拜下风。 陈敬宗将她翻了过来。 华阳紧紧地闭着眼睛。 陈敬宗笑着捞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喜欢就摸,我没你那么小气。” 华阳“啪”的一掌打下去。 轻轻脆脆的一声响在拔步床内荡开,平添几分暧昧。 华阳全身都烫了起来。 陈敬宗重新捞起她的手,她却摸也不是,打也不是。 陈敬宗俯身,在她耳边哄道:“乖乖别动,明天给你开荤。” 华阳:…… 她根本就没有馋他的肉! 第 23 章 七月中旬,陈廷鉴的请罪折子与华阳的三封家书一起送进了御书房。 景顺帝先捡起了女儿的三封家书,看到第一封上的“父皇亲启”,景顺帝欣慰地笑了。 五月里女儿也写了信回来,一封给皇后,一封给太子,唯独没有给他的,虽然给皇后的那封信里也提到了对他的关心,景顺帝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儿。 他子嗣不多,加起来总共两儿两女,分别是皇后、贵妃所生。 这四个孩子,除了对儿子们抱有不同的寄托,景顺帝最疼爱的其实是小女儿华阳。 皇后是皇宫这种地方都少见的美人,华阳的美貌竟比皇后还要胜过几分,从小就出落得钟灵毓秀娇憨可爱,是那种哪怕她绷着脸甩了人一个耳光,挨打的人也要担心她会不会手疼的美。 在景顺帝眼中,女儿就像一颗能够让人忘忧提神的仙果,无论他为何事头疼烦恼,只要看到女儿,身心便会舒畅起来。 小时候的女儿很黏他,总是喜欢跑到他身边玩,一口一个父皇,叫得比笼子里的珍品百灵鸟还好听。 可惜后来他酒后糊涂强宠了一个宫女,事后才发现那一幕可能被女儿撞见了。 自此女儿很少再往他身边凑,景顺帝表面装作不知真相,实则也耻于再主动去找女儿。 但华阳依然是他最喜欢的孩子。 “将这两封给皇后、太子送去。” 景顺帝又对比了一番三封家书的厚度,发现给他的这封最有份量,笑着将另外两封交给旁边伺候的太监。 太监托着信出去了,景顺帝剪开信封,取出信纸来。 看着看着,景顺帝皱起眉头,暂且放下女儿的信,打开了陈廷鉴的折子。 这下景顺帝明白了,原来是陈廷鉴老家的弟妹背着家里贪了两万多两银子,还有一些田产铺子。 陈廷鉴除了写请罪折子,还送了一只箱笼过来,装的就是齐氏所贪金银珠宝以及田契、房契。 先帝朝时贪官掌权,国库常年入不敷出,景顺帝登基后大力惩治贪官,重用能臣改善民生,国库的账目好看了点,但朝廷的各方面用度依然紧巴巴的,如今白得两万多两,哪怕与国需相比只是一个小数目,景顺帝也很高兴。底下那些官员豪绅,有银子不肯帮朝廷分忧,私底下孝敬别人,最后还不是送到了他手里? 至于齐氏一个妇人,景顺帝根本没放在眼里。 景顺帝喊来一个秉笔太监,由他口述,给陈廷鉴回复。 第一件事,关于那些贿赂,凡是为官者,鉴于每个官员行贿的数量都不高,景顺帝决定将每个官员官降两级,且罚收行贿金额的十倍,以儆效尤。凡是地主豪绅者,每家家主罚二十大板,同样罚收行贿金额的十倍。 如此一来,光陈家这边相关官员豪绅的惩罚,景顺帝就能给国库赚回二十多万两白银。 第二件事,景顺帝褒奖了陈廷鉴的大义灭亲、主动请罪以及防洪有功,安抚陈廷鉴不必过分自责。 第三件事,按照律法,齐氏犯下贪污、不孝婆母两罪,当处绞刑,陈家将齐氏及其同党交给陵州知府衙门便可。而陈廷实治家不严,那是陈家的家事,陈廷鉴作为兄长,可自行管教惩戒,杜绝日后再犯。 “皇上仁厚,陈阁老收到您的旨意,必然感激涕零。” 大太监马公公笑着奉承道。 景顺帝摸了摸胡子,陈廷鉴是国之栋梁,他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降罪于他。 正事处理完了,景顺帝继续看女儿的家书,只见上面所写全是齐氏贪污、石桥镇受灾之事,只在快结尾的时候叫他保重身体。 这样的家书,没滋没味的。 景顺帝去了皇后的凤仪宫。 戚皇后正在看女儿的信,看得太认真,连景顺帝进来都没发现。 景顺帝已经五十出头,戚皇后却才三十五岁,既保持着年轻时的美貌,又多了成熟./妇人的妩媚风情,也正是因为她这份美貌,景顺帝才会在后位空缺多年之后,一举册封了她这个刚刚进宫的新宠。 “写了什么,笑得像吃了蜜似的。” 景顺帝坐到妻子身边,若戚皇后仔细观察,会在他脸上发现一丝羡慕。 可此时戚皇后心里想的全是女儿女婿,笑着将信纸往皇帝丈夫那边挪了挪:“自华阳出嫁后,每次进宫都要向我抱怨驸马粗鄙不解风情,如今这小两口终于过到一起去了。” 景顺帝微微眯起眼睛,看到女儿在信上说:“两位夫兄皆是文人,风雨中独自行走且艰难,无太多余力照拂妻子,驸马却背我如履平地,女儿方知武夫也有武夫的好。” 简简单单的叙述,确实透露出几分小女儿的甜蜜。 景顺帝也笑了,他自然也希望女儿与驸马夫妻恩爱,过得幸福。 帝后并肩看完了这封信,聊了聊陈家的家事,最后话题又回到女儿身上。景顺帝摸着胡子道:“陵州终究是偏远之地,镇上更是清贫,华阳在那边生活多有不便。等年后驸马除了丧,朕马上将他调回京城,华阳也好快点回来。” 戚皇后思索片刻,轻声道:“皇上,陈阁老一家都是纯孝之人,年初丧讯传来,多少人猜测陈阁老会想办法留在京城,陈阁老却义无反顾地进宫请辞、归心似箭。这次他们夫妻肯定会在老家守满丧,驸马三兄弟虽然只需服一年,大概也不愿丢下二老先行回京做官。” 景顺帝:“你的意思是?” 戚皇后笑道:“丁忧的官员在丧期解除之前,都会提前禀奏朝廷,请朝廷适时安排官职,不如咱们再等等,看驸马三兄弟的折子里怎么说,若他们想即刻回京,您答应就是,若他们想留在陵州方便在二老面前尽孝,那您不如在陵州预备三个空缺给他们,年纪轻轻的三兄弟,在地方历练一二年于他们也有益。” 景顺帝:“果真如此,华阳岂不是要在外面多滞留两年?” 戚皇后:“是多滞留一年零三个月,后年夏天便可回京。她现在是陈家的媳妇,一年丧都守了,多住一年半便可与两位嫂子同享孝媳的美名,何乐而不为?” 景顺帝:“行吧,那咱们多送些赏赐过去,不能让她在那边受苦。” 戚皇后并不担心,陈家不敢委屈她的女儿。 东宫。 太子正在跟着先生读书,这位先生虽然没有陈阁老那么严厉,按照规矩,除非遇到大事,授课时也不能有人来打扰。 将至晌午,课程终于结束。 十岁的太子靠到椅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先生看他一眼,并没有像陈阁老那般指责太子的仪态不雅,收拾好桌面行礼告退。 先生走了,太子的大伴太监曹礼笑眯眯地弯着腰走了进来。 太子眉峰微挑:“什么喜事,笑成这样?” 曹礼立即从背后拿出一封信,献宝似的道:“殿下,公主又来信了!” 太子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离开座椅,一把将姐姐的信抢了过来。 父皇母后对他教导严格,等闲不许他出宫,他想知道宫外的事都得跟身边的太监们打听,姐姐是第一个在外面给他写信的人。 太子很想姐姐,也想知道姐姐在陵州有没有遇到什么新鲜事。 他坐到窗边,如饥似渴地看起信来。 曹礼站在斜对面,见小主子渐渐皱起眉头,心里就是一突,担心小主子坏了心情,会变得不好伺候。 幸好太子的眉峰很快又舒展开来,最后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曹礼好奇问:“殿下,您想什么呢?” 太子回神,问他:“你见过洪水吗?” 曹礼吓了一跳:“殿下怎么突然提到洪水了?难道陵州那边发水了?公主可有受伤?” 太子摇摇头,把信递给他。 曹礼快速看了一遍,连拍好几下胸口:“幸好幸好,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没有遇到大水。” 曹礼今年十八,当初也是家里发大水死了爹娘,辗转流落到京城,被人带进宫里做了太监。 太子既然有兴趣,曹礼就讲了些洪灾的惨烈。 太子:“朝廷不是每年都会拨银子专门用来修筑河堤?” 曹礼:“那都是用来修大河的,乡野地方的小河段,多少年都不会涨水泛灾,偶尔遇到大雨之年才发一回,加固堤坝不值当。” 太子:“那要是父皇非修不可呢?” 曹礼看看外面,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得看国库有没有那么多银子了。” 太子抿紧了唇,国库不丰,他经常看到父皇为银子的事发愁。 曹礼:“您是担心公主吗?别啊,您瞧瞧公主,还有心思夸赞驸马呢,说明那边的水灾不严重。” 太子重新看向信纸,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英武挺拔的身影,那是陈阁老的四子陈敬宗,也是他的姐夫。 太子与驸马见面的次数不多,驸马给他的印象,是长得还行,容貌上勉勉强强能配得上姐姐。 “殿下,该去用饭啦。”曹礼笑眯眯地提醒道。 太子嗯了声,率先朝外走去。 东宫的午饭很丰盛,毕竟就算国库空虚,也不会苛待宫里的贵人们,光太子这顿饭,就有八菜两汤。 姐姐希望他强身健体,太子就多吃了一碗饭,内心深处,他也想长成一个能在大雨瓢泼的山路上如履平地的英武男子。 饭后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太子想了想,去寻母后。 “母后,姐姐是不是也给您写信了?” 戚皇后:“是啊,你要看吗?” 太子:“嗯,给我的信只有一页。” 戚皇后笑着让宫女将女儿的家书取来,有满满三页。 华阳的三封信,给父皇的只提正事,给弟弟的只叙家事,给母后的则是两者俱全。 戚皇后趁机给儿子上课:“陈阁老为人清简肃正,就算家里出了这种事,他也宁可自揭家短,而不是帮兄弟遮掩。” 太子面对信纸,没吭声。 戚皇后:“他虽然在家丁忧,百姓遇到危难,他也不顾危险以身作则,与百姓共进退,是真正爱护百姓的好官。” 太子终于道:“母后知人善任,为儿子选了位好先生。” 戚皇后笑了笑,摸着儿子的头道:“母后知道,陈阁老有些严厉,不过自古严师出高徒,你只需要记住,阁老受父皇母后所托,便是训你也都是为了你好。” 太子垂眸:“儿子明白。” 戚皇后收起信纸,关心道:“就在这边歇晌吧,等会儿直接去上课。” 太子顺从地跟着宫女去洗手净面。 躺到床上,太子却毫无睡意,一会儿想石桥镇的洪水究竟什么样,一会儿又想到了那位严厉无比的陈阁老。 姐姐说陈家的状元郎、探花郎都文弱,走山路差点摔跟头,陈阁老呢,既文弱又年纪大,是不是也摔了跟头? 眼前浮现出陈阁老跌进泥坑爬不起来的画面,太子笑了,满足地入睡。 第 24 章 景顺帝的批复与赏赐抵达石桥镇时,已经是八月初二。 距离那场大雨已经过去月余,洪水早已退去,镇上的街道也清理得干干净净,百姓们正为秋收做准备。 注意到有队人马朝陈家的方向去了,田间地头的百姓们发出了一些低声议论。 “我好像瞧见一位公公,莫不是宫里来人了?” “听说齐氏贪了不少银子,是不是事情败露,连累了整个陈家?” “不能吧,陈阁老可是好官,齐氏做的事,怎么能算在他头上?” “就是,齐氏黑了老太太的人参,给老太太喝假药,陈家早把休书送去齐家了,齐家理亏,一声不敢吭。” 那日驸马爷殴打亲叔、二房的陈继宗高声叫屈,很多百姓都听见了,之后陈家那边又陆续传出一些风声来。 有些胆大的百姓,更是追着那队人马朝陈家祖宅的方向涌去,盼着能瞧见一些热闹。 陈宅。 各房都在本本分分地守丧,听说圣旨到了,陈廷鉴忙与孙氏往前院赶,顺便派人去知会东西两院。 齐氏所为早在陈家内部传遍了,各房也都知道陈廷鉴往宫里递了请罪折子,并不意外会有旨意过来。 华阳与陈敬宗离开四宜堂,在走廊里遇到了陈伯宗、陈孝宗两家。 别人都还好,罗玉燕的产期就在这几日,肚皮撑着裙子高高鼓起,瞧着就很辛苦。 “走吧。” 三家都到齐了,陈伯宗开口道。 来到主宅前院,就见除了陈廷鉴夫妻,东院一家五口也到了,只是齐氏手上绑了绳子。 这期间齐氏与她表哥杨管事都被关在东院柴房,如今身体消瘦形容憔悴,早没了曾经在镇上横着走的耀武扬威。 “奴婢见过公主。” 小马公公正在与陈廷鉴寒暄,余光瞧见公主来了,立即丢下陈廷鉴,小跑几步来到华阳面前,跪下磕头。 他是景顺帝身边马公公的干儿子,在圣前也算得脸,华阳自然认得,惊讶道:“怎么派你来了?” 小马公公仰着头,笑眯眯回道:“皇上、娘娘想念主子,叫奴婢带了赏赐送给您,临行前皇上还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好好瞧瞧公主,看看是不是瘦了。” 说着,他还真的仔细端详起公主来。 宫里的这些太监,惯会讨好人,而且讨好得特别自然,一点为难、尴尬、做作都看不出。 华阳笑着叫他起来说话。 小马公公还想多看两眼,回头好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忽然一道凌厉的视线射了过来,小马公公看过去,对上驸马爷冷峻的脸。 小马公公暗暗腹诽,他一个不全的人,又是奉命关心公主,驸马爷怎么这么小心眼? “大家都等着,你先宣旨吧。” 华阳没有与小马公公耽误太久,带着陈敬宗走到公爹、婆母后面一排。 小马公公便也正经起来,拿着圣旨走到陈家众人面前。 陈廷鉴率领家人哗啦啦地跪了下去。 罗玉燕因为肚子大,哪怕陈孝宗在旁边扶着,也慢了众人一步,面上就犯起苦来。 小马公公没在意,见众人都跪好了,他朗声宣读圣旨。 当齐氏听说自己被判了绞刑,顿时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陈廷实毕竟与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再怨再气都喜欢了二十多年,听闻齐氏落得这个下场,他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宛如被鬼差勾走了魂魄。陈继宗低着脑袋,想哭嚎却不敢,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脸。 “承蒙皇上宽宥,臣叩谢隆恩。” 陈廷鉴叩首领旨。 小马公公将明黄圣旨交到他手里,又转述了几句景顺帝对陈廷鉴的勉励,目光再次投向华阳。 华阳便对陈廷鉴道:“父亲,我带小马公公去四宜堂喝口茶。” 陈廷鉴颔首。 小马公公笑眯眯地跟了过来,陈敬宗猜到华阳要跟他打听宫里的事,识趣地没有立即回去。 陵州知府派了官差来,与陈廷鉴见礼过后,便要押走齐氏、杨管事。 “娘!” 陈继宗再也控制不住,扑过去抱住齐氏的腿,涕泪横流。 齐氏绝望又麻木地看向陈廷鉴、陈廷实兄弟,忽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拖着疲惫的身子,顺从地跟着官差走了。 陈家外面围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刚刚里面的圣旨他们也听得清清楚楚,此时都对着齐氏指指点点。 小厮关上陈家的大门,将喧哗隔绝在外。 陈廷鉴肃容看着一众家人,厉声道:“今日齐氏之祸,尔等当引以为戒,再有犯者,我照样会按照律法处置,谁也别指望我会姑息!” 陈廷实只觉得大哥敲打的就是他,而且圣旨上也要大哥惩诫他了,惊恐之下两腿颤颤,又跪了下去。 孙氏忙朝儿子们使眼色。 陈伯宗、陈孝宗快步走过去,将叔父扶了起来。 陈敬宗笑笑,转身往西院走去。 齐氏之死,死有余辜。 本朝律法严惩子女不孝,包括儿媳,不提齐氏贪污,就凭她敢喂老太太喝假药,就已经犯了不孝的重罪。 . 小马公公还要赶着回京,给华阳留下四箱赏赐以及三封家书就告辞了。 家书分别来帝后与太子,华阳靠在次间临窗的榻上,看得津津有味。 陈敬宗进来了。 华阳警惕地往里面挪,同时捡起另外两封家书,一副防着陈敬宗窥视的模样。 陈敬宗没往她身边凑,见四个箱笼还摆在屋里,他一一打开看了看,全是绫罗绸缎,以及御寒的上等皮毛斗篷,而这些东西,明明她自己也带了几箱子过来。 “皇上、娘娘还真是疼你,唯恐你在这边吃苦。” 坐在椅子上,陈敬宗对榻上的公主说风凉话。 华阳看着信,漫不经心道:“谁让我招人疼呢,不像有的人。” 夫妻俩在各自父母面前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陈敬宗淡然喝茶:“你再招人疼,还不是嫁了我。” 华阳:…… 他到底是自贬呢,还是在自傲? 当天夜里,夫妻俩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一阵喧哗吵醒。 陈敬宗侧耳倾听,猜测道:“三嫂大概要生了。” 华阳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罗玉燕这胎是个女儿,却并不记得孩子出生的具体日子,别提侄女,她连陈敬宗的生辰都是他死后才记了下来。 为什么会记住,因为陈敬宗的忌日与生辰,是同一天。 他活着时,自己不在意不张罗,家人们也不会再特意为一个成家立业的大男人庆生。华阳嫁过来的第一年,婆母倒是对她提了提,华阳给婆母面子,当晚叫厨房给陈敬宗做了长寿面,这家伙居然以为她在暗示什么,好好地洗了一个澡,一直折腾她到半夜。 第二年婆母再委婉提醒,华阳怕陈敬宗又乱来,只当不知,陈敬宗好像也根本没记着,照旧早出晚归地当差。 后来他死在战场,噩耗传来,华阳听婆母哭诉为何是这一天,才明白他竟是死在生辰当日。 怎么有这么苦命的人? 黑暗中,华阳同情地抱住了陈敬宗。 陈敬宗愣了愣,马上反抱回来,一手别开她散乱的长发,就往她脖子上亲。 华阳:…… 她拧他的胳膊。 陈敬宗深深吸气,撑起上半身,看着她道:“我以为你想要。” 华阳:“女人生孩子如闯鬼门关,既然知道三嫂要生了,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心思?” 陈敬宗:“她生又不是你生,与你何干?” 华阳只把他推了下去。 陈敬宗白高兴一场,仰面躺着,对着帐顶平复身体。 这边安静,前面浮翠堂的动静越来越大,没过多久,罗玉燕痛苦的叫声传了过来。 这是华阳第二次听她叫了,叫得她也身上难受,她连陈敬宗的那个都怕,无法想象生孩子该有多煎熬。 她急着转移注意力,于是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男人。 陈敬宗:“既然不想,少动手动脚。” 华阳收回手,面朝他躺着,小声道:“我怕疼,以后咱们只生一个,你觉得如何?” 她不喜亲近别人家的孩子,却想有自己的骨肉,但一个就够了,不需要再多。 陈敬宗刚平复下来的呼吸立即又重了:“大半夜的,你真要跟我聊这个?” 华阳:“跟你说正经的呢。” 陈敬宗:“正经能生出孩子来?” 华阳:…… 她生气地背了过去。 陈敬宗却贴了过来,修长结实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她,不许她躲。 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把她的力气都咬没了。 片刻后,他问:“真想给我生孩子?” 华阳气息不稳:“什么叫给你生?那也是我的孩子,我是给我自己生。” 陈敬宗:“行,只要孩子是我的,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一个不少,十个我也不嫌多。” 这话又满满的全是不正经,她就一个驸马,孩子不是他的,难不成她会给他戴绿帽子? 华阳继续拧他。 陈敬宗按住她的双手,明明知道不可为,还非要白费力气。 华阳的中衣也是织锦的料子,很薄的,这要是被他蹭坏了,丫鬟看见多丢人。 “够了。”她努力装出一点都不喜欢的语气。 陈敬宗又赖了一会儿,声粗气重地躺到一旁。 华阳看着他模糊的脸庞轮廓,睡不着,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 半晌,她摸了摸陈敬宗的胳膊:“我想要孩子,可也不想太早就生,咱们多等几年行不行?” 陈敬宗偏过头,声音微冷:“什么意思?等的这几年都不许我碰你?” 华阳:“不是,只是晚点生孩子,总有别的办法避孕。” 她的姑母安乐长公主早就死了驸马,府里的面首基本没断过,如何在不伤身子的情况下避孕,姑母肯定有妙计。 等年后除了丧,她写信问问姑母。 现在就算了,免得姑母以为她不想早生孩子是假,丧中寂寞是真。 第 25 章 黎明前后,罗玉燕终于生下了女儿,母女平安。 婴孩洪亮的哭声传过来,华阳松了口气,因为两家院子太近,罗玉燕痛苦了一整晚,她这边也睡得不安生。 头昏脑涨,见陈敬宗翻了个身,显然心里也挂念着兄嫂那边,华阳随口道:“恭喜,你又多了个侄……你希望是侄子还是侄女?” 想起浮翠堂还没派人过来报喜,华阳及时改口。 陈敬宗:“随便,又不是要我养。” 华阳:…… 她只管自己睡了。 天亮之后,夫妻俩一起去浮翠堂道喜。 他们竟然是来的最晚的,堂屋里面,孙氏正抱着一个宝蓝缎面的襁褓笑眯眯地逗弄,陈廷鉴坐在旁边,偏头看着妻子与孙女,一手摸着长髯,面容儒雅却又不怒自威。 “父亲,四弟与公主来了。” 陈孝宗最先瞥见院门口的身影,低声提醒道。 陈廷鉴回神,马上站了起来。 “父亲总是如此见外,以后家里有什么喜事,儿媳都不敢再来了,免得坏了一家人和乐的气氛。” 华阳扶住婆母,故作不满地对公爹道。 陈廷鉴惭愧地笑笑。 华阳看向襁褓里的小侄女,刚出生的娃娃脸蛋又红又皱巴,华阳只能违心地夸:“这孩子,刚出生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定会像三嫂一样花容月貌。” 陈敬宗在旁边嗤了一声。 陈孝宗幽幽地瞥过来,虽然公主的夸赞只是客气之词,可老四身为亲叔,难道不盼望侄女长得好吗,竟然在这个时候拆台? 孙氏也瞪过来,警告老四不要捣乱。 陈敬宗靠近华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襁褓,见小侄女长得像个猴子,他实在夸不出口。 华阳扫视一圈,发现大嫂俞秀不在,猜测应该是在内室探望罗玉燕。 罗玉燕昨晚生女,这会儿内室肯定还有些味道,华阳不想去闻,左右她是公主,妯娌间的虚礼要在她的身份前让步。 这时,东院那边也派人来了。 齐氏已经被关进了府城大牢,陈廷实、陈继宗父子俩不适合来浮翠堂道喜,就派了陈继宗的妻子郭氏出面。 郭氏与华阳差不多的年纪,乃齐氏从陵州府的书香之家为儿子聘来的儿媳,出阁前温婉知礼美名远扬,若非陈继宗有个做阁老的伯父,郭家断不可能将女儿下嫁给一个不喜读书的镇上纨绔。郭氏呢,嫁过来后上有强势专断的婆母,丈夫又粗鲁不知上进,时间一长,郭氏就变成了一个影子似的儿媳。 面对陈廷鉴这一支的高官贵戚,郭氏本就没有底气,婆母再一入狱,郭氏越发不敢抬头。 她紧张局促地往堂屋走来,手中牵着三岁的儿子虎哥儿。 儿子虽然年幼,这时候也能给她一些勇气,不然她怕自己走路都要出错。 陈伯宗看向虎哥儿。 虎哥儿长了一对儿肥肥大大的耳垂,整个陈家都没有人长这种耳垂,倒是齐氏的表哥杨管事,耳垂如此。 陈伯宗再看向父亲。 陈廷鉴坐在主位,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伯父、伯母,恭喜你们又添了个孙女。”郭氏努力挤出个笑脸,又朝陈孝宗道喜。 孙氏对这个侄媳妇很是怜惜,慈爱地与她寒暄。 “你们坐,我先回去了。”陈廷鉴突然站了起来。 陈伯宗跟着道:“我送父亲。” 陈孝宗也想送送,陈伯宗摆摆手,让他招待宾客。 出了浮翠堂,陈廷鉴的面容彻底沉了下来,吩咐长子:“中秋之前,尽快办好。” 陈伯宗:“是。” . 陈孝宗、罗玉燕为刚出生的女儿起名婉清。 婉清洗三这日,陈家在主宅安排了一场简单的家宴,除了罗玉燕要坐月子,婉清又太小,其他人都到了。 华阳与陈敬宗还是并肩坐在一张席案前。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陈廷实父子俩。 陈廷实瘦了一圈,瞧着失魂落魄的,又必须强颜欢笑,不敢在大哥一家有喜事的时候摆出丧脸。 陈继宗比他硬气,他才失去母亲,心情不好,冷着一张脸,就差直接跟大房一家扯破脸皮。 家宴结束,华阳与陈敬宗回了四宜堂。 没什么事,华阳准备歇个晌。 陈敬宗坐到床边,看着她道:“齐氏的账本是我翻出来的,我那堂弟可能会心怀怨愤,以后你不要单独去后面的花园,带上丫鬟也不行,真想去散心,我会陪你。” 四宜堂很安全,华阳也不会轻易出陈宅,就怕陈继宗犯起混来,躲到花园里伺机报复。 华阳闻言,冷笑道:“他还敢谋害我不成?” 陈敬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咱们只需再在这边住几个月,犯不着冒险。”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陈继宗之前就敢窥视她的美貌,现在身负丧母之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华阳垂眸,陈继宗不来谋害她,等除了丧有机会出门,她也会收拾陈继宗。 当年公爹死后背负的第二条罪名,便是纵亲犯科。 卷宗上写,陈继宗是个纨绔,仗着朝中有长辈做官,在石桥镇一代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想欺凌谁就欺凌谁,闹得不大百姓默默忍气吞声,闹得大了,陈继宗拿出一笔银子,也就成功堵住了受欺百姓的口。百姓们顾忌他是陈阁老唯一的侄子,料定陈阁老会袒护侄子,有冤也不敢上报,怕承受陈家的报复。 公爹死后,弟弟下旨查抄陈家,石桥镇附近的百姓见锦衣卫都来了,猜到陈家要倒,便纷纷将陈年冤情上告。 一切都是陈继宗所为,可陈继宗算什么东西,微不足道,罪名自然落到了公爹头上。 然而陈继宗频繁作奸犯科的那几年,正是公爹升任首辅在朝堂大刀阔斧改革的关键时候,全国上下大大小小多少事要等着公爹处理,祖宅的陈廷实懦弱齐氏专横,他们将儿子所为隐瞒下来,公爹如何知情? 现在公爹就在石桥镇,华阳也知道陈继宗去年已经犯下了一桩案子,只要受害的那户人家敢来告状,公爹能坐视不理? 若非丧期不好出门,华阳早就动手了。 不过,陈敬宗的担心也有道理,陈继宗长得高高壮壮,真藏在花园硬扑上来,她与朝云朝月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这几个月你都别进山了。” 华阳望着陈敬宗道,陈家的院墙不高,他能翻来翻去,别人也能。 陈敬宗颔首:“我跟老头子说过了,让护卫加强巡岗,保证咱们这一边随时随刻都有人盯着。” 华阳想,不管外面有没有护卫,只要陈敬宗不离开四宜堂,她就什么都不怕。 念头落下,华阳满意地捏了捏他结实有力的胳膊。 武夫好啊,换成状元郎或探花郎,真有歹人来了,那兄弟俩也未必打得过。 陈敬宗:…… 是不是因为发现他能帮她挡虫子、背上山、防歹人等实际上的用处,最近她才对他稍微和颜悦色? . 次日,陈敬宗在四宜堂前后的院墙下巡视一番,琢磨着挖排陷阱,以防外面有人翻进来。 这时,陈宅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人的哭声,口中喊着冤情,求老头子为她做主。 陈敬宗立即回了四宜堂。 华阳也听到了,夫妻俩在四宜堂的院门口碰上。 陈敬宗:“你也想去看看?” 华阳点头。 夫妻俩并排走在走廊上,就见陈伯宗、陈孝宗也分别出来了,罗玉燕要坐月子,想看热闹却有心无力,俞秀则是被陈伯宗要求留在了家里。 陈伯宗敢管自己的妻子,不敢干涉公主弟妹的自由,点头见礼后,四人一起去了主宅。 陈廷鉴、孙氏已经到了。 “老爷,外面有人闹事,围了一圈的百姓。”管事守在门内,很是头疼地道。 陈廷鉴:“开门。” 家主有令,管事忙叫小厮把门打开。 华阳借着陈敬宗的肩膀挡住半边脸,朝门外望去,就见最前面跪着一对儿年轻的布衣夫妻,男子脸色沧桑,女子面容清瘦却肤色白皙,秀丽的脸上满是泪痕。 见到陈廷鉴,女子哭着磕头:“阁老,民妇有冤,求阁老替民妇做主!” 陈廷鉴走出门,因女子哭得太令人动容,他威严的神情缓和了几分,低头问道:“既有冤情,为何不去官府陈诉?老夫丁忧在家,不宜越俎代庖。” 女子跪伏在地,泪流不止:“禀阁老,民女要告之人,便是您的侄子陈继宗。先前不敢告,是怕阁老袒护亲侄,前几日听闻阁老大义灭亲将齐氏送进了大牢,民妇才生出希望,特来请阁老为我们夫妻主持公道。” 陈廷鉴皱起眉头,看向院内。 陈廷实、陈继宗父子俩恰好在此时赶了过来,陈廷实不认得跪在地上之人,陈继宗却在看到男人的脸时,惊得停下脚步,脸色几番变化,显然心中有鬼。 陈廷鉴收回视线,继续问那女子:“你有何冤?” 这话让女子的哭声越发悲痛起来,抽泣良久,她才勉强能说出清楚完整的句子,埋着头道:“民妇是赵家镇人,五年前嫁到本镇,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民妇在溪边洗衣,陈继宗忽然,忽然出现,强行将民妇拖至偏僻处……民妇不敢声张,没想到他变本加厉,竟屡次寻至民妇家中,一次被我丈夫撞上,陈继宗身强体壮,我丈夫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打断了一条腿,还扬言如果我们敢将事情闹大,他便要我丈夫的命!” “满口胡言,我根本不认得你!” 陈继宗跑出来,扑通跪在陈廷鉴面前,红着眼睛表清白:“伯父不要信她!这人分明是看我娘出了事,她便来冤枉我,想从咱们家拿好处!” “我没有胡说!” 那女人见到陈继宗便如疯子似的,扑到陈继宗身上要扯他的衣裳:“你个畜生欺我多次,我抓过你的背咬过你的肉,你敢不敢露出疤痕让阁老验证!” 陈继宗猛地推开她:“我身上疤痕多了,都是我妻子所留,与你何干!” 内院,郭氏本就因为女子的指认花容失色摇摇欲坠,忽听陈继宗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扯进来,还是那种不堪入耳之事,郭氏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冲上脑,极度的羞耻过后是彻骨的恨意,失控地哭吼道:“我没有!陈继宗你自己不是人,休想再毁我的清誉!” 她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不该听从父母的劝说,嫁进陈家! 百姓们最爱看热闹,尤其是这种带着点男女私密的丑闻,人群中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 陈廷鉴闭了闭眼睛,指着陈继宗对管事道:“将他绑住,带到祠堂审问。” 第 26 章 陈伯宗是状元郎出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后来一直在大理寺做事,平时专与各种刑狱案件打交道。 这次,陈廷鉴依然让长子主审此案。 考虑到此案涉及到女子的难言之隐,孙氏、华阳、陈敬宗等人都没有跟过来,选择在前院等消息,而陈继宗的妻子郭氏早就不堪清誉受损,跑回东院哭了。孙氏急急派了大儿媳俞秀过去安抚,免得郭氏想不开做傻事。 祠堂。 陈廷鉴让长子坐主位,他与弟弟陈廷实坐在一旁。 赵氏夫妻与陈继宗都在地上跪着。 赵氏字字带泪。自打她被陈继宗侮辱,夜夜都承受着噩梦的煎熬,后来丈夫又因此断腿,夫妻俩的日子雪上加霜,再无往日的恩爱甜蜜。 他们惧怕陈家的权势,本来都准备认了,好在老天爷有眼,陈阁老回来了! 昨日赵氏去买菜,听见有人说陈阁老正在暗中调查齐氏有没有行其他为非作歹之事,准备趁此机会一次肃清,赵氏压抑了一年的怨恨之火顿时死灰复燃,与丈夫商量过后,她宁可坏了自己的名声,宁可承受街坊们的背后指点,也要来陈家伸冤! 她说一句,陈继宗就反驳一句,坚决不认。 因为事情发生在去年,所谓身上的抓痕咬痕,也不可能被当成证据。 当陈伯宗询问赵氏是否还有其他证据,陈继宗眼底掠过一丝得意,这种事,除非被人抓个现场,怎么可能留下痕迹? 赵氏哭着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摔断的两块儿玉佩:“这是他第一次寻到我家,我反抗时他落下来的!” 陈继宗冷笑:“这玉佩我早丢了,原来是被你拾得,黑心贪下。” 赵氏:“你后腰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灰色胎记!” 陈继宗:“我小时候常在河中洗澡,被你丈夫看见了,现在拿来污蔑我。” 赵氏气得浑身哆嗦! 陈廷实看看儿子,再看看赵氏,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停在抖。他不愿意相信儿子做了那等禽兽不如伤天害理之事,可赵氏的眼泪与愤怒,实在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就在陈继宗咬定赵氏污蔑的时候,赵氏看眼丈夫,忽然低下头,眼泪无声滚落,声音悲戚而绝望:“阁老,陈继宗身边有个叫刘胜的小厮,他第一次在溪边欺我时,刘胜是他的帮凶。” 她的丈夫猛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地朝陈继宗扑去! 陈继宗正要还手,陈廷鉴猛地一拍桌子! 陈继宗受惊,脸上被赵氏的丈夫一拳击中,这时,陈伯宗赶了过来,将赵氏的丈夫拉到一旁,朝外道:“速带刘胜来此!” 闻言,陈继宗擦擦嘴角的血,轻蔑地看向赵氏,笑话,刘胜跟了他七八年,岂会背叛他?真作证了,坐实他强./奸的罪名,刘胜这个帮凶也别想好过。 一刻钟后,刘胜被人带到,他跪在陈继宗身后,一开始还狡辩,被陈伯宗厉声追问他去年六月初九的晌午究竟做了什么而两次回答居然对不上时,刘胜终于崩溃般,磕着脑袋承认了陈继宗的禽兽之举。 陈继宗还想否认,刘胜又提到一个小厮,对方也曾跟着陈继宗前往赵氏夫妻家中,负责在外面通风报信。 两个小厮加在一起,把陈继宗几番欺./辱赵氏的经过交待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伯父,你别听他们的,他们都冤枉我!” 陈继宗一个人说不过三张嘴,跪着爬到陈廷鉴面前,喊冤喊得嗓子都要叫破了。 陈廷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按照律法,强./奸妇人者,当绞,你若觉得冤枉,去与知府说。” “来人,押送他去知府衙门!” 陈廷实瘫坐在了椅子上。 陈继宗见外面的人竟然真的要过来绑他,惧怕愤怒之下,竟甩开两个小厮,夺命般往外跑。 前院厅堂,孙氏正把陈廷实以前寄给他们的书信递给华阳看,无奈道:“京城与陵州隔了两千五百里地,除了逢年过节派人来祖宅送节礼,这边出了什么事我们真是无从得知,虽然如此,若赵氏所说为真,那我与你们父亲也难以推卸失察之罪,实在愧对同镇百姓,愧对皇上。” 华阳:“母亲不必自责,史书所记,多少贤臣良将都因亲戚犯事而受牵连,因人精力有限,有些近在眼前的亲戚都难约束,更何况隔了千里之遥,只要能及时纠察秉公处置,不叫百姓蒙冤恶戚横行,父亲与陈家的清名便不会受损。” 陈孝宗面露钦佩,庆幸公主通情达理,没有因为东院的事看低他们。 陈敬宗看着华阳湿润娇艳的唇瓣,想的却是这人哄起二老来嘴像抹了蜜,对他却总是挑剔。 忽然,外面传来喧哗。 陈敬宗第一个冲出厅堂,瞧见陈继宗野兽脱笼般逃窜的身影,猜到案子有了结果,他冷笑一声,追了上去。 不多时,在孙氏忧心忡忡的目光中,陈敬宗拧着陈继宗的胳膊将人押了回来。 陈继宗发髻散乱,左边半张脸有明显的在地上摩擦过的痕迹。 陈伯宗带着赵氏夫妻过来了,他将亲自陪他们走趟知府衙门。 祠堂。 陈廷实跪在兄长面前,双手扯着兄长的衣摆,哭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惨:“大哥,齐氏虽然可恨,可继宗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陈家的骨肉,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陈廷鉴目光冷肃地看着院子:“律法面前,没有亲情,更何况,他骨子里流着的,未必是陈家的血。” 陈廷实哭声一顿,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陈廷鉴扯出衣摆,坐到主位上,心中有气,话也不想说。 可陈廷实还泪汪汪地看着他,又蠢又笨的模样。 陈廷鉴顿了顿,对着衣摆上的泪痕道:“齐氏出事时,我让伯宗审问东院所有下人,你也知道,伯宗在大理寺当差,外面那些凶神恶煞都难以在他面前隐瞒什么,更何况家里这些仆妇,其中有两人神色不对,伯宗细审之后,她们交待,原来齐氏与杨管事早有私情,常以算账为由单独相处。” 齐氏与杨管事,既是表兄妹,又是当家太太与账房管事,单独相处片刻似乎也没什么,但次数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泄露痕迹,叫人猜到他们行了苟且。 除此之外,陈伯宗早从刘胜二人口中审出陈继宗的恶行,只是要等圣旨降罪齐氏后才好处置,因此拖延至今。 当然,这点没必要告诉弟弟。 陈廷实震惊地张着嘴,先是不信齐氏敢那么做,却又想起一些画面,齐氏给杨管事的笑脸,比给他的多多了。 可,他与齐氏睡过那么多次,继宗真不是他的儿子? 他眼珠子转动,陈廷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脸色更沉了几分:“单凭相貌,继宗长得像齐氏,难以分辨,可你看看虎哥儿,尖鼻子肥耳垂,跟杨管事几乎一模一样!” 陈廷实眼睛流泪,嘴上却道:“杨管事是齐氏的表哥,是虎哥儿的表舅爷,有相似也算正常?” 归根结底,他无法接受妻子给他戴了二十多年的绿帽,无法接受儿孙都不是他的! 陈廷鉴:“这种事情你我怎么争辩也难以得出定论,你放心,我已经交代过伯宗,让他请知府将继宗与杨管事关在一起,他再暗中观察。倘若继宗是杨管事的儿子,杨管事肯定知情,他必然会因儿子入狱而着急,倘若继宗是你的种,杨管事痛恨你我,只会为继宗入狱幸灾乐祸。”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陈廷实否认不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如果证明继宗是我的儿子,大哥能救他出来吗?” 陈廷鉴垂眸:“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其实死罪也免不了,只是先这么说,让弟弟暂且不用太难受。 别说假侄子亲侄子,就是儿子们敢奸./污民女民妇,他也会亲手将人送进大牢! . 陵州城,知府衙门。 李知府听闻陈阁老家的大公子来了,热情地出来迎接。 陈伯宗没跟他客套,家里出了这种事,他也不可能有那个心情,只将事情原委道明,请李知府秉公重审一遍,还赵氏夫妻公道。 李知府的心思转了好几个弯,陈家这是真的要大义灭亲,还是做做样子? 陈伯宗看他一眼,道:“按照律法,赵氏所言与刘胜二人的口证都能对上,已经足以判决,若大人觉得证据不足,我会再寻其他证人过来,协助大人。” 李知府立即明白了,陈家是真的要再灭一亲! 他忙道:“够了够了,大公子在大理寺当差,断案如神我等早有耳闻,大公子都如此说了,那一定差不了。” 陈伯宗不喜他这奉承姿态,却也没必要坏了和气,提议将陈继宗与杨管事关在一处。 是夜,陈伯宗来了知府大牢。 他隐在暗处,观察牢房里面的杨管事、陈继宗。 陈继宗中午关进来的,早跟杨管事骂过陈廷鉴一家了,他这种恶人,自然不觉得强迫一个民妇算多大的错,反而认定陈廷鉴看不起他们这些没出息的亲戚,宁可狠毒地送他们去死,也不想留着给他丢人。 杨管事不敢小瞧陈廷鉴,他猜测,陈廷鉴已经发现他与齐氏有私情。 再加上虎哥儿那孩子竟然继承了他的一些容貌特征…… 他与齐氏是死罪,儿子强./奸也是死罪,既然都要死了,死前还是父子相认吧。 杨管事抱住儿子,低声说了一番话。 陈继宗愣住了,半晌之后,他突然抓住杨管事的衣领,一拳一拳地打了下去! 他恨啊,如果他是货真价实的陈家子嗣,陈廷鉴怎么可能会狠心要他的命? 杨管事并不反抗,目光慈爱又心疼地承受着儿子的怒火。 陈伯宗如来时那般,悄然离去。 次日一早,陈伯宗骑马出了府城,半个时辰后,抵达陈宅。 陈廷鉴叫来弟弟,一起听长子禀报。 为了让叔父彻底死心,陈伯宗将杨管事与陈继宗父子相认的画面描绘成了“相拥而泣”。 陈廷实深深地低着头,露出来的侧脸白如纸。 陈廷鉴示意长子退下,他握住弟弟的肩膀,道:“郭氏没有任何错,是咱们陈家委屈了她,如果她愿意,我会写封和离书,厚礼送她归家。至于继宗,他违背祖训触犯律法,不配再做陈家的子嗣,你写封恩断义绝书将他逐出家门,如此,既能断了他与家里的关系,也掩盖了齐氏所为,于你的颜面无损。” 陈廷实根本还没有想那么远,可大哥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 来自兄长的关心让陈廷实又找到了活着的感觉,眼泪再度汹涌而出,痛苦地跪了下去。 陈廷鉴:…… 他烦躁地看着门外。 陈廷实哭够了,抽搭着道:“我都听大哥的,那孽种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了,郭氏还年轻,回家改嫁了也好。虎哥儿怎么办?我不想养他,可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他丢了,他又什么都不懂。” 陈廷鉴:“杨家住在城内,我会派人悄悄将虎哥儿送过去,他们自然明白,对外就说继宗罪孽太重,你将虎哥儿送去寺里修行,日日念经替父减轻罪过,过两年再报病逝。” 陈廷实连连点头,大哥如此聪明,天生就是做官的料。 他红着眼圈走了,陈廷鉴疲惫地坐到椅子上,一手捏着额头。 孙氏从侧室走出来,默默给他倒了一碗茶。 陈廷鉴发出一声长叹。 孙氏一点都不心疼,还很阴阳怪气:“现在发现了吧,咱们家老四多好,既不作奸犯科,也不用老大不小还让你帮忙擦腚。” 陈廷鉴:…… 第 27 章 陈伯宗离开主宅后,直接回了观鹤堂。 婉宜与大郎都去学堂读书了,俞秀坐在次间,一边做针线一边惦记着出门的丈夫。 听院里丫鬟们给丈夫行礼,俞秀心跳加快,放下针线穿上鞋子,匆忙往外赶。 陈伯宗昨夜在陵州城里睡的,穿的还是出发时的衣袍,上面多了些褶皱,可他长身玉立气质卓然,如松如柏。 “回来了,知府那边怎么审的?” 俞秀关切地问。陈继宗毕竟是公爹唯一的侄子,是丈夫的堂弟,俞秀下意识地觉得,公爹与丈夫可能会希望知府那里网开一面。而且昨日祠堂审案时,俞秀一直在安慰堂弟媳妇郭氏,回来后丈夫都出发了,没有人告诉她陈继宗究竟是真的犯了案,还是被人冤告了。 若陈继宗是陌生人,俞秀一定会嫉恶如仇,可陈继宗是夫家的至亲,俞秀便不好先把人往恶了想,万一得罪了丈夫呢? 陈伯宗看看她,冷声道:“他凌./辱赵氏证据确凿,放到哪里审案都难逃绞刑。” 余秀震惊地捂住胸口。 陈伯宗:“他罪有应得,父亲已经决定将他逐出家门族谱除名,你也不必再把他当堂弟看,说些客套惋惜之词。” 他并不想听。 男人如此严厉,俞秀白着脸低下头。 陈伯宗正要叫人备水沐浴,走廊那边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想到三弟那边探头探脑的小丫鬟,陈伯宗去了书房。 果然,没多久,陈孝宗来了。 兄弟俩在书房说话。 陈孝宗很是惊讶:“真要处死啊?” 当然,陈孝宗小时候就搬去了京城,与老家的堂弟没有太深的感情,更何况堂弟禽./兽不如死有余辜。他只是太过意外,看眼窗外,低声道:“二叔就那一个儿子,他能受得了?这会儿肯定跪在父亲面前哭呢吧,父亲就不怕二叔痛失爱子有个三长两短?” 回家这么久,陈孝宗早看出来了,父亲对弟弟可比对他们这些儿子宽容、耐烦多了,他们兄弟若是敢露出那种窝囊样,父亲敢直接家法伺候。 听出他话里的调侃,陈伯宗反感地皱起眉头。父亲严厉教养子女,那都是应该的,二叔再窝囊,都在老家孝顺了祖母三十年,即便最后齐氏害了祖母,那也无法抹消二叔之前的孝敬。否则没有二叔,父亲如何安心在京城施展抱负,母亲又如何一心一意地照料他们。 父亲对二叔有愧,自然会放软态度。 “受不了也得受着,身为官员亲属本该以身作则,他却明知故犯,怨得了谁。” 为了二叔的颜面着想,堂弟的真正身份将只有他、父亲母亲以及二叔知晓,连亲弟弟陈伯宗也不会泄露。 陈孝宗知道他嘴巴严,想了想,跑去主宅寻母亲了。 大事上孙氏都支持丈夫,丈夫要保密,她也不会告诉老三。 陈孝宗唏嘘道:“父亲就不怕二叔恨死他?” 孙氏冷笑:“老四不把他当爹,他都不在乎,会在乎少个弟弟?” 陈孝宗:…… 孙氏:“行了,这事已经定了,孩子们都在学堂,你这个教书先生怎么跑回来了?别怪我没警告你,你老子最近心情肯定不好,你仔细撞上去。” 陈孝宗只好灰溜溜地去带孩子。 四宜堂。 珍儿将探听到的前面两院的动静报给了公主。 珍儿退下后,华阳看向靠在榻上悠哉翻戏本的陈敬宗:“这么大的事,你不去打听打听?” 陈敬宗语气散漫:“不用打听,该告诉你的,老头子不来,也会使唤母亲走一趟。” 华阳笑了,见他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华阳奇怪道:“你对齐氏没感情,我能理解,陈继宗毕竟是你的堂弟,如今他可能会判死罪,你……” 陈敬宗看过来:“他自己找死,我同情什么?更何况,他也未必是我堂弟。” 华阳:…… 这可比什么话本子曲折离奇多了,华阳不由地凑到陈敬宗身边,抢走他的话本子,小声道:“什么意思,你怎么看出来的?” 秋阳明亮而温融,从她背后的纱窗洒落进来,陈敬宗看看她白里透粉的脸颊,再看看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唇:“亲我,我就告诉你。” 华阳神色一变,将话本子摔到他胸口,转身就要回去。 陈敬宗却从后面扑过来,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往榻上一压,他便整个趴在了她身上。 当陈敬宗终于抬起头,华阳的长发乱了,粉腮红了,樱桃似的唇瓣亮晶晶地泛着润泽水色。 “齐氏容貌太艳,二叔压不住她。” 取了报酬,陈敬宗扶起华阳,他自觉地靠回去,继续翻动话本。 因为料到主宅可能会来人,华阳先去内室整理发髻,收拾齐整后再出来,坐在他旁边,疑惑道:“你二叔就是太过老实,长得也不差,又是内阁阁老的亲弟弟,齐氏能嫁他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还敢瞧不起二叔,甚至去做那种事?”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老实,长得也不差,你不也瞧不起我?” 华阳嗤笑:“你可以跟你二叔比,齐氏算什么东西,敢与我相提并论?” 陈敬宗:“身份是虚的,人心都一样,你偷偷打量过大哥三哥多少眼,别以为我没看见,若有个俊美无双又温润如玉的小太监成天在你身边伺候,你敢保证你不会做点什么?” 华阳:…… 陈敬宗:“杨管事的容貌虽然与如匪君子毫不沾边,可如果齐氏偏就喜欢他那样的,两人背着二叔搞在一起又有何稀奇。” 他又说起东院,华阳暂且不跟他生气,瞪着他道:“这都是你猜的,凡事总要讲证据。” 陈敬宗顿了顿,道:“第一,大哥早就审问过东院所有下人,刘胜那种小厮,跟着陈继宗做过亏心事,他受审时肯定会露出痕迹,瞒不过大哥。大哥知道了,老头子也就知道了。” “第二,赵氏先前被侮辱那么多次、他丈夫被打断腿夫妻俩都能忍气吞声不敢报官,又过去了一年,说明夫妻俩已经认命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陈继宗真是我们家的种,老头子怎么可能还旧案重审执意将他往死路上推,最多想办法用银钱补偿赵氏夫妻。” “因为陈继宗是杨管事的儿子,老头子才无法忍受,想办法在后面推了赵氏夫妻一把,让他们敢来伸冤。” “所以,从老头子对他的态度,便能往前抽丝剥茧。” 华阳不信:“父亲不是那种人。” 陈敬宗笑笑,道:“你一直都很钦佩老头子。” 华阳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公爹值得她钦佩。 陈敬宗:“那我举个例子,如果老头子杀了一个好人,而且完全有办法遮掩这件事,你会秉公揭发老头子,还是因为钦佩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华阳沉默。 陈敬宗:“你看,你对老头子只是钦佩罢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都能为老头子做到如此,更何况老头子对亲侄子?” 华阳别开脸,半晌才道:“我相信父亲,他不会滥杀好人。” 话音落下,她的神色也恢复了坚定。 陈敬宗看着她,意外道:“就因为他是阁老,年轻时中过状元,长得也仪表堂堂?” 华阳不能解释,那么多届内阁与春闱,单纯的阁老、状元身份并没有什么稀奇,她对公爹的钦佩,来自公爹担任首辅那些年,为朝廷为百姓的鞠躬尽瘁。 对上陈敬宗探究的视线,华阳忽地一笑:“因为你是我的驸马,而他是你的父亲,我爱屋及乌。” 陈敬宗:…… “公主,驸马,老夫人来了。” 朝云的通传打断了夫妻俩的谈话,华阳笑笑,出去迎接婆母。 陈敬宗摇摇头,继续在榻上靠着。 孙氏跟着公主儿媳走进来,看到他这姿态就是一阵嫌弃,在自家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也就罢了,怎么到了公主身边还如此不讲究? “娘别怪驸马失礼,他刚刚出恭时间太久,腿麻了,走不动路。”华阳扶婆母坐下,一本正经地道。 陈敬宗:…… 他只是分析了一下老头子,算不上说老头子坏话,她就这么损他? 孙氏看过来,见儿子的耳垂微微泛红,心道,幸好儿子的脸皮也没有厚到无可救药。 “不理他,我过来是跟你说下东院的事。”孙氏只当儿子不存在,提起了陈继宗的案子。 华阳:“他罪有应得,只可怜了二叔白发人要送黑发人,父亲大义灭亲,心里肯定也不好受。” 孙氏:“养不教父之过,不管儿子变成什么样,那也是他们当爹当伯父该承担的。” 陈敬宗微微眯了下眼睛,怎么觉得母亲这话有点指桑骂槐的意味? 孙氏拍着华阳的小手,后脑勺对着榻上的儿子:“就说有的家里,儿媳都知道关心婆母,又是雨里送油衣又是扶着走路,那做儿子的,空长了一身好肉,却连出去迎一下都懒得动,怪谁呢,归根结底还是爹娘没教好,只委屈了好好的儿媳。” 华阳低头忍笑。 陈敬宗坐了起来,反驳道:“都是一家人,天天讲究那些虚礼,您也不嫌费事。” 孙氏:“不讲究虚礼,你倒是给我来点实惠的,实惠的没有,虚礼也无,我只能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娘。” 陈敬宗:“怎么样叫实惠的?像大哥那样给您讲书,还是像三哥那样给您捶肩捏背?书我不会讲,捶肩捏背,您想要就来我这边,或是定个别的地方,反正别指望我三天两头的去你们院里。” 他对母亲没意见,只是不想看见老头子。 孙氏:“指望?谁稀罕看你的冷脸!” 说完,孙氏与华阳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告辞了。 陈敬宗跳下地,快速穿好鞋,然后在次间拦在母亲面前,弯下腰。 孙氏:“干什么?” 陈敬宗:“路远,您这老胳膊老腿的,我背您回去。” 孙氏又气又笑,不想叫儿子背,却被陈敬宗拉住胳膊,硬是拉了上来,把孙氏笑得脸都红了。 华阳站在廊檐下,看着陈敬宗健步如飞地背走婆母,也是一脸的忍俊不禁。 陈敬宗一直将母亲背到正院门外。 孙氏站好了,看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儿子,叹口气,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你也成家了,多的娘不说,好好跟公主过日子,嘴巴甜一点,别动不动呛人。” 陈敬宗抿唇,听见院子里有人往外走,他扶正母亲头上歪掉的发簪,转身离去。 陈廷鉴负手行至院门前,便只见妻子与她身边的丫鬟。 孙氏表情淡淡,绕过他进去了。 陈廷鉴:…… 第 28 章 陈继宗毕竟是陈廷鉴的侄子,陵州知府审理完此案后,立即将案情呈递到了京城。 景顺帝性格温和仁厚,而这份温仁主要集中表现在他想偏袒的臣子身上,所以即便有人将对方的罪证一一摆在他面前,他也能装糊涂,不肯重罚对方。 景顺帝倚重信赖自己的内阁,信赖到他自己在后宫享乐,完全把朝政交给内阁。 阁老们或许政见不同,但都是他的心头肉,其中就包括陈廷鉴。 如果陈廷鉴想偏袒亲侄,景顺帝会网开一面,找借口打陈继宗一顿板子再放了,可陈廷鉴不想偏袒,亲自把侄子送进大牢,态度坚决,那景顺帝也就不再费心,批准了对陈继宗处以绞刑,并且亲手题写“铁面无私”的四字匾额,派人送往陵州府。 匾额送到石桥镇的陈家,已经是九月中旬。 陈廷鉴跪接了匾额,将匾额高悬在陈家主宅澹远堂内,带着一家老小拜了三拜,并以齐氏母子为例,再次告诫家人不可贪赃枉法、祸害乡邻百姓。 华阳看向陈廷实。 齐氏母子关在知府大牢,用不了多久就要问斩,郭氏带着陈家的厚礼回了娘家,虎哥儿据说是送去了远地一座名寺。 整个东院,如今就剩下陈廷实一个主子。 年近五旬的男人,耷拉着肩膀脊背微弓,孤零零地站在那,显得很是可怜。 华阳对他却没有半点同情,无论齐氏贪污还是陈继宗祸害民妇,这都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事,陈廷实竟然蠢到毫无察觉。 看看陈敬宗,她只是用欣赏的眼神打量过两位夫兄几次,陈敬宗都发现了,还在那阴阳怪气她可能会养男宠,如果华阳真想养男宠,也许这边她刚把男宠选好,陈敬宗就杀过来了,怎么可能叫人给他戴二十多年的绿帽。 华阳更欣赏公爹的雷霆手段,彻底铲除了陈家祖宅这边的两个祸根,回京时再把陈廷实这个老实人带回去就近盯着,“纵亲犯科”这个罪名便大概再也无法扣在公爹头上。 · 陈廷鉴收到帝王赐字的第二天,陈宅来了一位贵客。 通常遇到服丧,丧期主人家不宜出门,宾客们冒然上门也是失礼,除非有符合情理的理由。 既然是贵客,陈廷鉴将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父子四人齐齐来到门前。 陈宅门外,又围了一圈跑来看热闹的百姓。 一个媳妇原本正在家里打扫院子,听到街上喧哗,丢了扫把兴致勃勃地赶来,挤到人群中间,往前一探,就见陈宅门口停了一辆十分气派的马车,车后跟着八个强壮的侍卫。马车之前,站着一位头戴翼善冠身穿绛紫衮龙袍的肥胖男子,看背影腰比水桶还粗! “这是谁啊?” “废话,咱们陵州城就一个湘王,你说他是谁?” 这时,陈廷鉴父子出来了,由陈廷鉴带头行礼:“草民拜见王爷。” 百姓们都叫他阁老,然而他现在丁忧在家,没有官职在身,是以自称“草民”。 湘王白胖脸小眼睛,笑起来像个弥勒佛。 他虚扶一把,叫陈廷鉴免礼。 陈廷鉴看他一眼,垂眸道:“不知王爷造访寒舍,有何贵干。” 湘王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摸着自己的小胡子,笑眯眯地打量陈廷鉴。 他与陈廷鉴可是老熟人。 陈廷鉴十二岁中秀才的时候,嫡母太妃就在他面前狠狠夸了一通陈廷鉴,叫他以陈廷鉴为榜样。等陈廷鉴十六岁中了举人,嫡母又把陈廷鉴拎出来夸,夸的有多好听,对他的嫌弃之词就有多难听。湘王便跑出来,亲眼看看陵州府这位百年难出的才子到底长什么样。 年轻时的陈廷鉴自然不必多说,让湘王意外的是,已经五十岁的陈廷鉴,竟依旧风度翩翩。 看看陈廷鉴那把随着秋风微微飘扬的美髯,湘王摸自己胡子的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笑呵呵地夸道:“三十年不见,阁老风采不减当年啊。” 陈廷鉴不卑不亢:“王爷谬赞。” 目光扫过湘王肥滚滚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好夸的,他连礼尚往来的客套之词都没回。 湘王并不在意,看向陈宅里面,语气郑重了几分:“听闻皇上赐了字给你,本王便是特来瞻仰御笔的,以求能感沐圣训,时时刻刻鞭策自身。” 这倒真是个好理由。 陈廷鉴侧身道:“王爷请入内。” 湘王把手一背,大摇大摆地跨了进去,侍卫们都留在外面,只带一个心腹近卫随行。 百姓间响起一些窃窃私语。 “听说阁老的祖父在湘王府做过护卫,湘王年轻时嫉妒阁老的才名,以祝贺为名给陈老爷子灌酒,陈老爷子不胜酒力,醉死了。” “嘘,你不要命了,没看见那些侍卫?” 秋风一吹,侍卫们冷眼看来,百姓们顿时不敢再吭声,三三两两地散去。 澹远堂,湘王看到景顺帝的匾额,煞有介事地跪下,拜了三拜。 陈廷鉴父子四个也只好跟着一起拜。 拜完,湘王径直坐在主位上,看着站在一侧的陈廷鉴,摇头惋惜道:“听说你就要升首辅了?哎,你们老太太,走得真不是时候。” 陈伯宗、陈孝宗、陈敬宗的脸都沉了下去。 陈廷鉴淡然道:“家母年过花甲,已算是长寿有福之人,能得王爷惦念,更是再无任何遗憾。” 湘王:“本王怎么听说,老太太是因为吃了假人参没的?你啊你,还是太节俭了,倘若多送两支老参回来,亦或是跟本王打声招呼,老太太顿顿喝千年参汤都行啊。” 陈廷鉴拱手:“王爷美意,草民替家母心领了。王爷纡尊降贵光临寒舍,草民本该奉茶款待,只是草民还要为家母抄经,王爷若无其他事,恕草民不多留。” 这是逐客令,湘王却懒洋洋靠到椅背上,摩挲着椅子把手道:“本王今日过来,还想见见我的好侄女,顺便转赠太妃的一点心意,本来她老人家也想来的,只是年纪大了,实在受不了车马颠簸。”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长条锦盒,放在桌子上。 陈廷鉴见了,对四子道:“你去请公主。” 陈敬宗冷冷看眼湘王,退了出去。 湘王似乎才有心情打量陈廷鉴的儿子们,诧异道:“刚刚那个是驸马?” 陈廷鉴:“是。” 湘王皱着眉头啧啧两声,虽然什么都没说,却表达了他对这门婚事的不赞成,觉得陈家的儿子配不上皇家公主。 陈廷鉴依然垂眸而立。 陈伯宗面无表情,陈孝宗素来爱笑,此时却抿着唇角。 湘王兀自笑眯眯,默默地欣赏父子三个的隐忍,状元郎又如何,阁老又如何,还不是得敬着他这个藩王。 四宜堂。 华阳正在书房画画,天天闷在后宅,她也得换着花样打发时间。 “公主,驸马来了。” 瞧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驸马,站在旁边研墨的朝云忙提醒道。 华阳抬头,与陈敬宗对视一眼,问:“湘王走了?” 陈敬宗没什么表情:“还在,说是想见见他的好侄女,另有太妃的心意相赠。” 华阳恶心地停了笔。 湘王与她都是一个老祖宗没有错,但从老祖宗到她这一代已经过去两百多年了,两边的血缘关系早就淡成了水,谁是他的好侄女? 湘王要是个好的,华阳敬称他一声王叔也没什么,可这个湘王…… “就说我在作画,没空见他。” 藩王又如何,也没她这个当今圣上嫡出的公主大。 陈敬宗第一次觉得,她这目中无人的矜贵脾气还挺可爱。 怪不得老头子母亲都喜欢她,大概华阳嫌弃他的时候,家人也都是他现在的看戏心情。 “不找别的借口?”陈敬宗问。 华阳继续画自己的牡丹,心不在焉道:“随你。” 陈敬宗就走了。 澹远堂,湘王继续说着一些听起来非常无礼却又让人无法拿去景顺帝面前告状的话,可惜无论他怎么挑衅,陈廷鉴父子三个始终都是那副听耳旁风的淡漠表情,着实没趣。 当陈敬宗重新出现,几人都朝他身后看去。 湘王疑道:“公主呢?” 早就听闻宫里的华阳公主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被景顺帝宠若明珠,他真的很想见识见识,即便碍于身份无法染指,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陈敬宗笑了下,朗声道:“回王爷,公主正在作画,无暇过来。” 湘王一直趾高气扬的脸,突然黑了。 他堂堂藩王,就是去京城求见景顺帝,景顺帝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这个华阳,也太嚣张! 没等他再说什么,陈廷鉴朝外伸手,恭声道:“既然公主没空,草民也不多留王爷了,王爷请。” 湘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他走得很快,陈廷鉴父子慢悠悠地往外走,送行的诚意并不明显,等他们终于来到门前,湘王的马车都驶出一段距离了。 陈孝宗笑笑,问弟弟:“公主真那么说的,还是你根本没去公主面前传话?” 陈敬宗:“一个王爷,一个公主,我敢从中作梗?万一被拆穿,还不被人打断腿。” 陈廷鉴眼角的肌肉抽了抽。 陈伯宗用眼神示意弟弟态度端正些。 陈廷鉴都习惯了,道:“湘王太妃的礼还在桌子上,你去带给公主吧。” 陈敬宗径直离去。 他带着那个锦盒回了四宜堂,华阳正在给牡丹上色。 “湘王太妃送你的。”陈敬宗将锦盒放在她的画纸前,视线随意地在那些牡丹花上扫过。 华阳看眼朝云。 朝云绕过去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白玉刻凤纹鼠须笔,纤长细腻的羊脂白玉,既贵且雅。 朝云笑道:“通常长辈都会送些簪子镯子,湘王太妃这礼倒是别致。” 华阳知道,这位太妃并非湘王的生母,于是并没有因为憎恶湘王而迁怒对方。 “收起来吧。” 朝云捧着锦盒去了库房。 陈敬宗坐在旁边,看着她专注上色的脸,问:“你似乎不喜湘王,为何?” 她应该没听说过湘王与陈家的恩怨,就算知道,她是公主,也该袒护宗亲多一些。 还是说,她对老头子的爱屋及乌,已经覆盖了整个陈家,老头子不喜欢的,她都不喜欢? 华阳瞥他一眼,解释道:“听说他好色成性,没有女子会待见这种人。” 陈敬宗沉默。 趁朝云还没回来,他低声问:“你不喜欢我,莫非与我总是想亲近你有关?” 他也承认,夜里他对她,确实很色。 华阳:…… 陈敬宗难得正经一回,给自己找补:“我没有别的女人,又还年轻,你又那么白……” 不等他说完,华阳丢下笔走了! 第 29 章 湘王来过陈宅之后,陈宅又恢复了大门紧闭,只有下人偶尔进出的守丧生活。 少了陈继宗这个可能会报复四宜堂的威胁,陈敬宗也放心地继续翻墙出去狩猎。 秋天山上的野味儿反而多了起来,有红艳艳圆溜溜的山枣,核大肉少却酸甜可口,有饱满亮泽的栗子,去掉外面的硬壳晾干再放到锅里用糖一炒,绵软清甜,亦或是跟山鸡一起炖了,肉美汤鲜。 上辈子华阳食欲不佳,哪怕每日都困在四宜堂很少活动,人也瘦瘦的。 如今被陈敬宗偷偷用各种野味儿喂了几个月,当天气渐冷朝云拿出一套开春才按照她的身量裁剪缝制的素白织锦丧服,华阳穿上之后,就觉得胳膊、衣襟那两块儿很有束缚感。 眉头微蹙,华阳走到她从京城带来的那扇半人高的西洋镜前。 纤毫毕现的镜面中,映出了她的上半身。 雪白的脖颈,微粉的脸颊。 “你又那么白……” 陈敬宗看似正经实则调./戏的声音再度响在耳边,华阳便刻意不去想自己这份白与他的色有什么关系,只靠近镜子,抬手摸了摸脸,又摸了摸下巴,不太高兴地问朝云:“我是不是比出嫁前胖了很多?” 她原本就不是瘦美人,属于比较丰./腴的那种,皇亲宗妇们都夸她生的雍容华贵宛若牡丹,华阳也很喜欢这样的自己。 可丰./腴是一种美,胖就是另一种体态了。 都怪这种服丧的日子,既不能戴太多珠宝首饰,又不能穿五彩缤纷的漂亮衣裙,她连对镜自赏都没兴致。 朝云很想哄公主开心,可看着公主被衣襟绷裹得越发明显几欲要跳脱出来的胸脯,朝云自知说谎公主也不会相信,只好小声道:“好像,是稍微胖了一点,但只是稍微,如果不是把秋装拿出来,我都没发现呢,而且真的只是一点点,衣裳简单改改就能穿了。” 华阳抿起嘴角,故意收缩下颌,既为还没胖出双下巴而松了口气,又暗暗决定要做出改变。 黄昏,陈敬宗回来了,下午他又去了别的镇子,带回来一块儿大肘子。 浮翠堂那边,自打罗玉燕生完女儿,再也没有来这边拿过肉,而且二郎三郎已经提前除丧了,可以吃荤菜,孙氏还特意多加了份量,这就是暗中给儿媳妇吃好的养身子呢。 陈敬宗将肘子送到厨房,吩咐朝月红烧,他自去拎水沐浴。 他洗得很快,穿好衣服出来,看见朝云从外面跨了进来,面上带笑,手里拿着一个用山鸡羽毛扎的毽子。 “驸马。” 看到他,朝云连忙行礼。 陈敬宗:“你自己做的?” 朝云点头,以前驸马爷带回来的山鸡,尾羽都特别艳丽,负责杀鸡的朝月将最漂亮的几根收了起来,攒了很多,正好派上用场。 陈敬宗猜测问:“公主要玩?” 朝云还是点头。 陈敬宗没再说什么,坐在椅子上喝茶。 朝云捧着毽子进去不久,华阳出来了,看也没看陈敬宗,拿着毽子要去院子踢。 陈敬宗叫住她:“就在堂屋踢吧,在外面,万一毽子飞高了被主宅那边看见,老头子不再把你当孝媳怎么办?” 她要是像对待他一样不把老头子当回事,在哪踢都没关系,问题是她看老头子的眼神…… 华阳回头时,恰好对上他脸上的轻讽。 其实都不用看脸,光他刚刚的提醒都阴阳怪气的。 华阳瞪他一眼,却也没再出去,使唤陈敬宗道:“你把饭桌先移开。” 陈敬宗嘴不老实,让他做事他并不吝啬,双手分别抓住饭桌一侧,轻轻松松抱去了旁边。 堂屋中间的地方大了起来,华阳活动活动手脚,一手提起繁琐的裙摆,这就踢起毽子来。 她想增加活动把胖起来的肉减下去,踢的时候便一心一意。 陈敬宗双手抱胸站在一侧,一开始还看那上上下下飞来飞去的毽子,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到了华阳红润起来的脸上,再往下移。 华阳很久没踢过毽子了,控制得不太好,毽子四处飞,她的身影也东南西北地四处转动。 又一次转到陈敬宗这边,修长挺拔的驸马爷实在令人难以忽视,华阳分心看了一眼,就见陈敬宗的眼睛正盯着她的…… 两团火嗖的飞到脸上,华阳抓起毽子,恼羞成怒地朝他丢去! 陈敬宗接住毽子,看着她疾步走向内室的身影,笑了笑。 “收起来吧,该用饭了。”他将毽子抛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朝云。 朝云其实知道的,肯定是公主疏于练习踢得生疏,驸马竟在那边嘲笑,就把公主气到了! 她去擦拭毽子,陈敬宗把饭桌搬回原地,想到肘子没那么快烧好,陈敬宗去了内室。 华阳坐在窗边,瞥他一眼,她拿起桌上的话本,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神情倨傲,只有双颊残留酡红。 “我还以为只有百姓家的女孩子喜欢玩这个,原来公主也是个中高手,倩影翩跹,好似雪燕翻飞。” 陈敬宗坐到她对面,恭维道。 华阳咬了咬牙。 雪燕翻飞是好词,可从陈敬宗的嘴里吐出来,就好像沾染了别的意味。 毽子以后还是要踢的,但一定不能让陈敬宗旁观。 “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到要踢毽子了?”陈敬宗又问。 华阳当然不会告诉他理由。 看了几行字,察觉陈敬宗那边太过安静,疑惑他是不是又眼睛不老实,华阳抬眸看去。 陈敬宗脑袋后仰抵着椅背,眼睛闭着,仿佛在假寐。 陈家多文人,他却是那种近乎凌厉的英俊,也只有闭上眼睛,才隐了锐利,显出几分陈家男人都有的温雅来。 “累了?” 华阳问,毕竟去外面跑了一天,如果他累了,她会催催厨房尽快把晚饭端上来。 陈敬宗摇摇头:“没有,在想事情。” 华阳:“想什么?” 陈敬宗睁开眼睛,朝她看来。 目光相对的瞬间,华阳心生警惕,瞪着他道:“你再敢胡言乱语,今晚就睡下面。” 陈敬宗面露无奈,靠稳椅背,继续假寐。 这也就证明了,刚刚他想的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事! 华阳拿起书去了外面。 窗外渐渐暗了下来。 晚饭做好了,朝月做贼一般端上来一个盖着盖子的盘子,嘱咐主子们等她退下再打开。 其他菜也摆好,朝云朝月一起告退,从外面带上门。 陈敬宗揭开盖子,露出一盘烧得红亮亮的肘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华阳:…… 陈敬宗拿起筷子,只见那肘子烧得酥烂软糯,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被他夹了一块儿下来。 “这块儿最好,给你。”陈敬宗说着,要把肉夹到她这边。 华阳立即用手挡住碗口,淡淡道:“翻来覆去都是这些东西,早吃腻了,最近我只想吃素。” 陈敬宗怔住。 华阳捡起筷子,夹了另一道素菜。 “真不要?”陈敬宗举高筷子。 华阳无动于衷。 陈敬宗就自己吃了。 一盘肘子吃了大一半时,陈敬宗又问了她一次,华阳还是不吃。 陈敬宗不再客气。 华阳心里馋,可她不想再胖下去。 漱了口,华阳吩咐朝云:“拿盏灯笼,随我去花园走走。” 陈敬宗:“天都黑了。” 华阳没理他。 朝云点了灯笼,灯笼却被陈敬宗抢了过去。 华阳只是要活动身体,谁陪都一样,只在陈敬宗跟上来的时候,警告他不要口没遮拦。屋里他乱说也就罢了,外面万一被别人听去呢? 陈敬宗默默地提着灯笼。 小花园就在四宜堂后面,这时安安静静的,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人影。 华阳开始在小花园里面绕圈。 绕到第三圈,陈敬宗忽然问:“又是踢毽子,又是不吃肉,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胖了?” 华阳故意道:“无稽之谈,母后说我天生丽质,怎么吃都不会胖。” 陈敬宗:“既然不会胖,你折腾什么?” 华阳:…… 她只是想试探陈敬宗有没有发觉她胖了,结果他竟然没有趁机嘲讽,反而睁着眼睛说瞎话。 脑海里浮现出这人看她的眼神,浮现出那双在夜里黏在她这边恋恋不肯松开的手,华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愿意折腾。” 这一折腾,华阳竟然在花园里绕了半个时辰,因为穿的是软底绣鞋,鞋底太薄,脚都走酸了。 陈敬宗一开始还陪着她走,后来就坐在花园中间的石凳上,用视线陪她。 华阳实在走不动了,绕到通向四宜堂的路口,她也不管陈敬宗,径自离去。 陈敬宗捡起灯笼追了上来。 浴室已经备好了水,华阳休息一会儿,呼吸平复了再去沐浴,虽然疲惫却无比满足,只要她这么坚持下去,不怕瘦不回来。 等她洗完澡回到内室,陈敬宗已经在床上躺着了。 华阳看向地面,发现一些水迹,就知道他洗了脚。 熄了灯,华阳爬到床上,因为陈敬宗总是不老实,两人一直都是分别睡一床被子。 华阳累了,闭上眼睛就要睡去。 陈敬宗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了过来:“最近你确实胖了七八斤,但我觉得是丰./腴得恰到好处,真不用减。” 华阳只听见了“七八斤”! 他是武夫,平时耍刀弄枪,对落到手里的重量肯定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有些夜里,陈敬宗或是将她抱到腿上坐着,或是将她拉到怀里趴着,这些都给了他掂量她体重的机会。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要变回原来的样子。”华阳漠然道,“下次你再看着我变胖却不提醒,被我知道,以后你都别想再碰我。” 陈敬宗:…… 不就是胖了七八斤,至于说得这么严重,仿佛他眼睁睁看着她病入膏肓一样。 他是真的更喜欢她现在的身子,只是,想到娇气的公主宁可走半个时辰也要变回去,陈敬宗叹口气,掀开被子,对她道:“过来吧。” 华阳皱眉:“做什么?” 陈敬宗拍拍胸口:“趴上来,让我掂掂你今晚走那么久,减了几两。” 华阳:…… 她确实想知道今晚的活动成效,而且除了陈敬宗,她没有别的衡量方式。 “你下去,抱着我走几步也能知晓。”华阳坐起来指挥道,真趴过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陈敬宗就穿着中衣站到床边。 华阳挪了过去。 陈敬宗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抱起她的腿弯,大步在内室走了一圈,正色道:“比上次抱你,减了大概一两。” 华阳:…… 怎么感觉他在糊弄人呢? 第 30 章 天凉了,阳光却好,明明亮亮地照在身上,暖暖融融,还不用担心会被晒黑。 下午的课结束,婉宜带着三个弟弟来了花园。 大郎、二郎都是五岁,前者生辰早一些,三郎比哥哥们小两岁,长得挺壮的,一看就硬朗。 花园小,婉宜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桌旁的公主,高兴地跑了过去:“四婶,你也在呀!” 华阳笑着看着这个侄女。 陈伯宗端稳持重,彬彬有礼却不苟言笑,俞秀谨小慎微,显得有些木讷,有这样的父母,婉宜却乖乖巧巧很是开朗,像个温暖的小太阳,非常讨人喜欢。 “我来赏枫,顺便晒晒太阳,整日闷在屋子里对身体也不好。” 华阳指指不远处两棵挂满红叶的枫树,当然不会告诉孩子们,她刚刚遛弯圈正一门心思在减重。 “四婶往这里一坐,比枫叶美多了。”婉宜甜甜地道。 华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 三郎最小,惦记着玩,跑到花园里最大的一片空地,跳着催促哥哥姐姐:“快来吧,等会儿天要黑了!” 婉宜对公主解释道:“三郎想玩跳百索,缠我们很久了。” 华阳注意到二郎手里拿着一根长绳,笑道:“那快去吧,我在这里看你们玩。” 孩子们就跑开了。 大郎、二郎一人牵着一头绳子,让婉宜、三郎先跳。 婉宜身姿轻盈,三郎敦敦实实的一个,跳得挺高。 华阳目不转睛地看着。 朝云凑过来:“公主要不要去玩玩?您小时候也爱玩这些呢。” 而且比起不停地绕圈走路,跳百索更耗力气,还有趣味。 华阳很是意动,等婉宜热情地跑过来邀请她一起去玩时,华阳顺势同意了。 朝云喊了珍儿过来,由她们来抡绳子。 华阳带着四个孩子不停地跑过来跳过去,三郎绊倒的次数最多,摔得滑稽了,就会引起一片笑声。 陈廷鉴、孙氏居住的春和堂,就在四宜堂旁边。 笑声一波一波地传过来,陈廷鉴皱起眉头,放下手里的书,对坐在榻上做针线的孙氏道:“虽然孩子们已除丧,这般笑闹也不合适。” 他对儿子们教导严厉,对孙子们同样如此。 这份严厉就像那些学问一样深深地印在他骨子里,孙氏知道,已经改不了了。 所以她也没替孩子们说话,喊来丫鬟腊梅,叫腊梅去跟孩子们说一声。 腊梅退下,没多久回来了,进了屋,她看看阁老,再看看阁老夫人,难为情地道:“老爷,老夫人,公主陪着小少爷们一起玩呢,我只偷偷瞧了眼,没敢过去。” 孙氏嘴角一勾,看向书桌旁的丈夫,故意道:“公主怎么了,公主也得守礼,何况她还在丧期,你赶紧过去,就说咱们家阁老不高兴了,叫公主回房待着。” 腊梅哪能当真,低着头,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 陈廷鉴无奈地看向老妻:“拿公主说笑,成何体统。” 孙氏放下针线,腊梅见她要下来,忙去服侍穿鞋。 陈廷鉴:“你去做什么?” 孙氏:“腊梅不敢说,我亲自去说。” 陈廷鉴摇摇头,继续看书了,不信老妻真会那么做。 孙氏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听花园的玩闹声渐渐淡了,她才慢悠悠走了过去。 四宜堂送了糕点来,华阳坐在石桌旁边,款待四个孩子。 婉宜看看大郎,小声对公主道:“四婶,我们出来玩,被我爹知道了,他肯定会训我们。” 华阳笑:“那可怎么办?” 婉宜俏皮道:“我可以说是四婶想看我们玩的吗?您是公主,凡是您要做的事,我爹便不敢管了。” 华阳就知道小姑娘机灵,同意了。 三郎一边吃糕点一边偷听,这会儿黑眼珠一转,对二郎道:“咱们回去也这么说。” 二郎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弟弟,大伯父严厉,自家爹爹又不管他们,连绳子都是娘催爹爹帮忙找来的。 “你们几个小馋嘴,这个时候不去做功课,竟然来公主这里讨吃的。” 华阳回头,看到婆母笑眯眯地朝这边走来,披了一身的暖阳。 她笑着起身:“才吃上,娘别吓唬他们。” 婉宜喊声祖母,把自己的石凳让了出来。 孙氏摸摸孙女的头,请儿媳一起落座。 孩子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华阳的脸更是艳丽得像朵花。 孙氏假装什么也没看出来,跟着吃了一块儿糕点,等孩子们走了,她才对华阳道:“时间一晃,咱们来陵州也大半年了,只是委屈了公主,金枝玉叶,却要陪着我们困在这小宅里。” 华阳:“娘又与我见外。” 孙氏:“好好好,娘跟你说些不见外的,今日是十月初八,公主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华阳面露好奇:“什么日子?” 孙氏瞅瞅四宜堂,笑道:“是老四的生辰。其实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过什么生,我跟公主说这个可不是为了让你操持什么,只是我们这边特别讲究长寿面,等会儿公主让小厨房给他煮碗面,也不用特意点出是长寿面,端到他面前叫他吃了就是。” 家里的这些孩子,凡是过了十岁,都不会再特意庆生,前夜吃顿寿面,第二天晌午叫厨房多做四个菜,就算过了。后来老大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小家,像这样的简单庆生都不再有,随便小两口在自己的院子里操办。老三、老四也都将如此,今日也会是她最后一次跟公主儿媳说这个。 公主若与老四恩爱,说一次自然会记住,不恩爱,她年年来提醒,只会惹人烦。 对老大媳妇、老三媳妇,孙氏都是这么做的。 华阳暗暗好笑,上辈子婆母提醒得比现在委婉多了,唯恐她不高兴,这辈子婆媳关系亲近了,说话也少了拘束。 “娘放心,我一定让厨房好好给驸马煮碗长寿面,我也会告诉驸马您这份心意,他听了肯定高兴。” 孙氏哼道:“别跟他说,省着他得意,更不肯改他那驴脾气。” . 夜幕笼罩下来,西耳房那边终于传来一声口哨。 朝云站在廊檐下,瞧着大步走过来的驸马爷,迎上去几步,压低声音,又埋怨又同情地道:“您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公主为了等您,饭都没吃呢。” 陈敬宗把手里的猎物丢给她,得知华阳在次间,陈敬宗走到次间窗外,隔着闭合的雕花轩窗解释道:“其实我早回来了,只是溪边有两个认识的街坊在洗衣裳,我怕她们认出我,临时藏在树上,没想到一直耽误到现在。” 他也不想惹她生气,之前在树上,他都想装鬼将那两个不专心洗衣裳反倒聊得热火朝天的妇人吓走。 华阳在看书,闻言道:“知道了,叫厨房起火吧,趁饭没好你先去沐浴。” 那声音清灵慵懒,如莲台上的观音半阖着眼吩咐童子去做事,又如一团春燕在耳边呢喃,挠人心肝。 陈敬宗仔细回味,好像没听出怒气。 厨房那边叫朝云去跑腿,陈敬宗熟练地去水房拎水,本来就回来晚了,刚刚若风尘仆仆地冲进去,她更要嫌弃。 寿面早已擀好,沸水里煮一会儿就熟,陈敬宗的澡洗得也很快,湿巾子一擦冷水一浇,身上便半点汗味不剩。 他不讲究,头发半干不干地就束了起来,再换上干净的衣裳,大步来了上房。 华阳从次间出来,看他一眼,自去饭桌前坐下。 陈敬宗打量她的神色,跟以前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朝月带着珠儿将晚饭端了过来。 天冷吃面很正常,只是陈敬宗一低头,就见碗面中间摆着一个异常漂亮的荷包蛋,左边是笋干青菜,右边密密地摆了一排前阵子他专门买给她的酱牛肉。牛肉是稀罕物,除非遇到附近有百姓家的牛意外死去,基本吃不着,而且牛肉少肥,吃了不怕胖。 这么多肉,又是这样的摆盘…… 虽然华阳那边也是类似的摆盘,只是份量少了他一半,陈敬宗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华阳看他一眼,道:“母亲跟我说了,明天是你生辰,这是长寿面,快吃吧。” 陈敬宗目光微变,探究地看过来:“母亲让你给我煮面,你就煮了?” 华阳:“不然呢,我还吝啬你一顿寿面不成?” 陈敬宗笑笑,看她的眼神多了些别的意味,然后就吃了起来。 华阳微微攥紧筷子。 上辈子的今晚,他也是那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华阳不懂,到了晚上他就扑过来了,纵使紧要关头被她呵斥住,他依然饿狼似的缠了她半夜。 饭后,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丫鬟们都退下后,内室也静了下来。 陈敬宗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手先伸进华阳的被子,试探地碰碰华阳的背,见华阳没来打他也没有骂他,人就钻了过来。 眼睛看不见,他的鼻息却像火一样扫遍她的全身。 华阳偏过头,几尺之遥轮廓模糊的梳妆台抽屉里,藏着一个小瓷瓶,瓷瓶里面还有两颗避子丹。 那是傍晚她特意从箱笼里取出来,放进去的。 上辈子,他的生辰也是祭日。 华阳不知道,他在战场倒下的时候,他的心跳停止之前,都想了些什么。 或许陈敬宗说的没错,她就是仙女下凡,看不得别人可怜。 抬起手,华阳紧紧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陈敬宗刚要亲上来,就听她低低地在他耳边道:“明天你生辰,今晚你想做什么,我都随你。” 陈敬宗动作一顿。 华阳拉着他的脖子贴向自己,证明她不是随口说说。 陈敬宗的气息更重,过了会儿,他正色问:“那药吃多了,会不会对身体不好?” 华阳感受着他仿佛拉满弓的身躯,笑了下:“那就不吃,早点睡吧。” 陈敬宗:…… 都这样了,谁还睡得着?就是再发一次洪水,他也要先把她睡了! 第 31 章 陈敬宗能感觉到华阳的害怕。 他们去年冬天成亲,花烛夜她是懵懂,打那晚之后,白天她对他是嫌弃,夜里就变成了警惕与防备,像一只虽然长着华丽羽毛却没什么战力的小凤凰,为逐渐靠近的虎狼不安。 陈敬宗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他可以说甜言蜜语,可两人的身体差别那么大,他说得再多,都改变不了她要承受的事实。 最顺利的那一回,反而是今年的四月,她带着泪扑进他怀里,她抱他抱的那么紧,仿佛比他还迫不及待。 “上次不是不怕了?” 他低下头问。 华阳轻轻颤着。 上次不一样啊,她把他当还阳的鬼,三年的阴阳相隔终于又见面,哪有心思想别的。 陈敬宗亲了亲她的脸。 华阳知道他在等。 她努力去想些别的,譬如守寡那三年的无数个长夜漫漫,譬如她在姑母府里看到的两个侍卫,譬如重生回来的那一晚。 她真正尝过了那滋味,她也是想要的。 “试,试试吧。” 她颤颤的,陈敬宗忽然想到个办法:“不舒服就打我,咱们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华阳想笑,下一刻,她猛地吸口气,抬起手就要打他。 陈敬宗却扣住她的两条腕子,哑声道:“还是骂吧,我欺你一下,你骂我一声,我喜欢听。” 他是畜生,就喜欢她动弹不了的样。 . 有些时候,陈敬宗是个节俭的人。 药肯定要吃的,既然要吃,那不如让这颗药吃得更值一些,就像派出去的死士,杀一个小兵是杀,多杀几个更值。 天亮之前,陈敬宗又将软绵绵的公主拉到了怀里。 他知道她累了,可他也不容易,夫妻都辛苦这一回,接下来有三个月可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华阳太困了,拍开他的手,抱着被子躲到最里侧。 陈敬宗追上来,只想睡觉的华阳恼了,睁开眼睛就要骂他。 陈敬宗幽幽地看着她:“今日我生辰,最后一次?” 华阳:…… 谁都可以说“最后”,唯独他不可以,他会长命百岁,他还可以有很多回。 她一垂眼帘,陈敬宗就明白了。 原来过生辰就能得她优待,那明年一整年,至少生辰这日的侍寝肯定妥了。 当然,前提是她还想要他这个驸马,没有休了他。 陈敬宗一直都记得,大婚那晚的待客宴,有个敬酒的男宾在他耳边说:“你这种人,根本配不上她。” 配不配陈敬宗说了不算,那人也做不得主,能做主的只有华阳。 陈敬宗也不知道这小祖宗什么时候就又变回去,又把他当一团泥巴看不进眼。 可至少这一刻,她在他身下,他是她男人。 . 华阳一觉睡到了黄昏。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晃,惊慌地睁开眼,帷帐低垂的拔步床内,只她一人。 她看着帷帐上的牡丹刺绣。 忘了昨晚陈敬宗到底讨了几回,只记得每次结束,他都会抱着她喂回水。 清晨的那次,华阳虽然意识模糊,还是催着他取了一颗避子丹喂她服下,彻底断了他的念头。 怪谁呢,怪她心软可怜他,最后变成了公主与蛇。一个傻乎乎的公主,与一条会变大的赖皮蛇。 身上哪哪都酸,华阳也不想让丫鬟瞧见自己这副样子,她强忍着腰间的不适坐了起来,右手随意划过底下的蜀锦褥面…… 好像哪里不对。 华阳低头,就见她珍爱无比绣着牡丹的这床蜀锦上,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窟窿边缘并不规则,不像被人故意剪破或是撕破,倒更像一点点被什么粗糙的东西磨破。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是陈敬宗的。 华阳立即拉起被子,完完全全裹住自己。 陈敬宗掀开帷帐走了进来,见她垂着眼帘神色不愉地盯着床上的窟窿,陈敬宗面上掠过一丝尴尬,解释道:“昨晚我跪了太久,我的膝盖硬,你这蜀锦又太娇贵,就这样了。” 华阳:…… 陈敬宗指指她身后:“那边还有一个,你要是舍不得,又不想让丫鬟看见,我帮你缝好。” 华阳:…… 他知道光这一条蜀锦褥面费了多少绣娘大家的心血吗,他缝,就他那双糙手,只配缝他自己的臭袜子! 华阳抓起枕头朝他丢去! 陈敬宗闷哼一声,弱不禁风般倒在地上。 他还有心情作戏! 华阳跳下去,扑到他身上打他! 自己受累都没关系,可心爱之物毁了,哪怕绣娘再献上一条也不是这一件了! 华阳一拳一拳地打在陈敬宗硬邦邦的胸膛。 陈敬宗忍着笑,等她打累了出够气了,陈敬宗再坐起来,抱住她道:“好了,这不是没经验,下次我注意,下次我把中衣垫在膝盖下。” 以前顾忌她不喜,他都刻意收着,倒让这些蜀锦多伺候了她一些时间。 华阳看向自己的手。 手背都打红了,袖口下滑,露出手腕上一道青紫的环状痕迹。 陈敬宗:“我的错我的错,我这就去拿药。” 他把华阳抱回床上,真的要去翻药。 华阳恨恨地看着他的背影:“先给我倒碗水。” 陈敬宗便去倒水。 他还想抱着她喂,被华阳一眼瞪老实了。 陈敬宗试图弥补:“昨晚……” 华阳:“闭嘴,再提昨晚,以后你都睡厢房!” 陈敬宗笑着从命。 华阳喝了水,喉咙舒服了,又瞪了陈敬宗几眼,把该丫鬟做的差事,都使唤他去干。 朝云、朝月在外面站着,眼睁睁看着驸马出来再进去,又是端洗脸水,又是提水桶去浴室。 朝云:“咱们要不要帮忙?” 朝月:“帮什么,我看驸马干得挺开心。” 朝云想起昨晚那一波波动静,脸红了个透。驸马真是,太有力气了,几乎一晚没睡,还这么有精神! 一直等华阳沐浴完毕,才打发陈敬宗一边去,让朝云来为她梳头。 朝云脸红红的。 华阳顿了顿,不得不问:“有那么大声吗?前院、主宅那边会不会听见?” 问完,主仆俩的脸一样红。 朝云悄声道:“公主放心,我昨晚也担心这个来着,特意跑去院子里听了听,您放心,离窗边两丈远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华阳放心是放心,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朝云看出主子尴尬,忙转移话题:“白天大爷三爷一起来请驸马去走廊里说话,估计是给驸马庆生,驸马回来时带着两样东西,都放在盒子里,瞧不出是什么。” 华阳好奇了,过会儿叫陈敬宗进来,问他收了什么礼物。 她还挺羡慕陈敬宗的,有两个亲哥哥,陈敬宗平时那么无礼,哥哥们居然还记着他的生辰,还有礼物送。 华阳倒是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对方兄妹恨不得除了她们娘仨,送礼也都是表面客套。 弟弟太小,华阳得照顾着,算起来,只有一个表哥对她颇好,像亲哥哥,可惜宫里宫外住着,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 陈敬宗见她巴巴地等着,只好不太情愿地将两份礼物拿了出来。 陈伯宗送他的是一首诗,诗好字也好,赏心悦目。 陈孝宗送的是一幅兄弟登高赏秋图,景好字也好,悦目怡心。 华阳还在欣赏,陈敬宗突然将两份礼物收起来,嗤道:“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亏他们送的出手。” 华阳:“……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俱才情斐然,又都是阁老之子,这两样随便哪个流落出去,都价值百金。” 陈敬宗:“真的?那我拿出去卖了试试。” 华阳满目鄙夷:“那上面写了是送你的,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仿佛我养不起自己的驸马。” 陈敬宗看着她,笑道:“那就等你哪天看我不顺眼休了我,我再卖了它们。” 华阳不置可否,她大概不会休他,可也懒得应和他这张吐不出象牙的嘴。 “对了,大哥三哥何时生辰,你可都记得?”华阳提醒道,“人家送了你礼,你别忘了还。” 礼物倒是次要,重要的是这份兄弟情义。 陈敬宗想了想,道:“等我回头问问母亲。” 华阳:…… 陈敬宗:“你呢,知道我今日生辰,没给我绣条帕子或缝个香囊?” 华阳冷笑:“我用蜀锦给你做件衣裳要不要?” 陈敬宗:…… “吃饭吧,饿了一天了。”陈敬宗朝外面喊朝云,叫她去厨房传话。 朝云笑着去了。以前公主驸马见面是互相看不顺眼,现在竟成了斗嘴皮子,你来我往比听戏还有意思。 陈敬宗去东厢房放礼物了,用一条不穿的里裤裹住,免得她觊觎两份“墨宝”来找。 上房,华阳坐到梳妆台前,打开另一个抽屉。 抽屉里面有个锦盒,里面放着一方雪白的锦帕。 她不喜欢做针线,想着上辈子没送过他什么礼物,这次才亲自绣了这条帕子。 帕子上是一朵她最爱的牡丹,牡丹旁边简单勾勒出挺拔山峰的轮廓。 他粗人一个,绣并蒂牡丹不适合,更像守在她身边的山,又糙又硬的,却叫人安心。 帕子角落,她还绣了“平安”二字。 本想正正经经送他,经过昨晚一闹,华阳不想再那么郑重,好像要鼓励他下次继续那么疯似的。 她拿出帕子,收进袖中。 吃个晚饭天又黑了,华阳走进内室,瞧瞧跟在后面的陈敬宗,她取出帕子,神色淡淡地递给他:“毕竟是你生辰,这帕子我才用过一两次,送你做礼物吧。” 陈敬宗很意外,接过帕子,低头端详。 陈阁老的第四子,没有考秀才举人状元探花,可那不代表他看不懂这么一幅简单的刺绣。 她是牡丹,山则是他。 陈敬宗笑了,大步走过去,将背对自己要坐到床上的小公主拉起来,低头就是一阵猛亲。 华阳薄薄的脸皮都要被他亲痛了! 什么山峰,她就该绣一头蛮牛! 第 32 章 陈家老太太是正月下旬病逝的,也就是说,等过了年后的元宵节不久,陈伯宗三兄弟就该除服了。 这日,陈廷鉴将三个儿子叫到了书房。 书房西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六尺见方的舆图,详细注明了本朝十三省及其治下各个属县的位置,同时也将南、西、北三侧的邻国列了进来。 舆图下方,还摆了一座沙盘,上面放了一些小旗。 堂堂阁老,虽然守丧在家,该操心该惦记的事可一项都没落下。 陈伯宗、陈孝宗面容恭敬地站在书桌前,陈敬宗往沙盘那边瞥了几眼,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看老头子。 陈廷鉴看看三个儿子,道:“再有三个月你们就该除服了,按照旧例,回去就给吏部写封文书吧,吏部也好提前给你们安排官职。” 但凡丁忧的官员,其所任官职都会有新的官员替补,不能一直空缺着,等官员结束丁忧了,吏部再看情况安排新的职位。 不同官员当然会有不同的待遇,譬如陈廷鉴,有景顺帝的器重,等他除服,必然会官复原职,而功绩不显的中下层官员,可能早被吏部遗忘,排队等新的空缺都要等上数月。 陈伯宗道:“父亲年轻时独自一人在外为官,是祖母与母亲将儿子们抚养长大,祖母生病时我们兄弟未能在她身边尽孝,现在既然回了祖宅,我们想多为祖母守丧一段时间,请父亲成全。” 陈廷鉴:“你们的孝心我明白,可孙辈服丧一年乃是定例,你们延长丧期是尽孝了,其他文人怎么办?不学你们好像在孝道上输了,都学你们,岂不是乱了规制?” 他知道儿子们是不想单独将父母留在祖宅,可他不需要,他与妻子还没老到要儿子儿媳天天在眼前伺候的地步。 陈孝宗笑道:“父亲,儿子不急着走,除了舍不得祖母、您与母亲,也是因为婉清还太小,不宜长途奔波。” 陈廷鉴:“那就让你媳妇与孩子们留下,等着与我们一同回京。” 陈孝宗:“玉燕笨手笨脚,届时三个孩子都得母亲费心照料,儿子更不放心回京了,还是一起留下的好。” 三个文人凑在一块儿,推来推去能推出一篇关于“孝道”的文章来。 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们爱走不走,我与公主年后肯定回京。” 说完,人就出去了。 陈孝宗偷瞄父亲。 陈廷鉴重重地哼了声,好在他本就希望儿子们回去,特别是不能让公主继续住这边受委屈,便也没把老四的不孝放在心上。 四宜堂。 华阳在堂屋踢着毽子,最近她又熟练起来了,两只脚换着踢,游刃有余姿态轻盈,既锻炼了身体,人也乐在其中。 余光瞥见陈敬宗,华阳又踢了十几个,等陈敬宗来到门前,她才收了毽子,微微喘着问他:“父亲可是有事吩咐?” 这个时间,她其实知道是为了何事。 陈敬宗瞥眼她粉牡丹似的脸,坐在椅子上道:“提醒我们给吏部写文书,年后好回京任职。” 上辈子的华阳听到这句,眼睛都亮了,恨不得立即收拾行囊就动身。 可第二个月,母后就送了一封信过来,说陈伯宗、陈孝宗都希望可以在陵州附近寻个空缺官职,如此既能为朝廷效力,也方便孝敬父母。 大多数官员都挤破脑袋想进京城当官,就算信上不敢对吏部提要求,心里也是这么盼望的,陈家两兄弟竟然主动想留在地方,吏部当然愿意成全,更不用说还要给陈阁老面子。 母后就又给华阳讲了一番道理,说她知道陈敬宗肯定也想像哥哥们一样留在陵州尽孝,怕华阳不高兴才没有说出来,越是如此,华阳就越该主动要求留在陵州,否则她先回去,天下百姓都夸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至纯至孝,她与驸马的一年丧期岂不是白守了? 华阳被母后说服,等年后吏部的文书正式发下来,要陈敬宗去陵州卫做正四品的指挥佥事,陈敬宗很意外,华阳却早有准备。 母后进宫那么晚,却能成功得宠封后,所倚仗的绝非只是美貌,虽然母后有时候会为了大局要求她与弟弟做一些他们不喜欢的事,可华阳知道,母亲都是为了他们好。 “我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华阳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过朝云递来的温热帕子,一边擦脸一边道。 陈敬宗不解地看过来。 华阳哼道:“我千里迢迢从京城来到这边,如果只是在你们祖宅幽居一年,再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去,岂不是太亏了。我都想好了,我会写信给父皇,让他在陵州给你找个空缺,到时候你好好当差,我趁机游览附近的名川秀水,还有,这里离赤壁、岳阳都不远吧,我要去看三国周郎赤壁,再去岳阳楼上看洞庭烟波。” 当然,最重要的,她得把湘王收拾了! 陈敬宗:…… “看赤壁就看赤壁,跟周郎有什么关系?”沉默片刻,陈敬宗挑刺道,“但凡我少读点书,还以为你养了个叫周郎的男宠。” 朝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华阳把用过的巾子交给朝云,斜着陈敬宗道:“据说周郎容貌俊美、雅量高致,如此文武兼备的风流人物,他真愿意给我做男宠,还有你什么事。” 陈敬宗嗤笑:“风流人物,还不是三十多岁就死了,你真嫁了他,也得像小乔一样守寡。” 华阳:…… 朝云笑道:“公主听不出来吗,驸马吃味了。” 华阳仔细观察陈敬宗,不至于吧,一个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也值得他计较? 陈敬宗若无其事地喝口茶,对她道:“既然你想留在这边,由我跟吏部说吧,那边应该也会请示皇上。” 华阳点点头:“也行。” 陈敬宗:“我去写文书。” 华阳就看着他朝改做书房的西厢房走去,要进门时突然方向一改,很快出了四宜堂。 朝云疑惑道:“驸马要去哪?” 华阳竟然也毫无头绪。 主宅通往西院这边有道月亮门,月亮门旁边就是一条长长的游廊,连通三兄弟的院子。 陈伯宗、陈孝宗告别父亲回来,跨过月亮门,就见老四坐在游廊,双手垫在脑后靠着柱子,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陈孝宗咳了咳。 陈敬宗睁开眼睛,等两人走近了,他问:“吏部那边,你们准备怎么说?” 陈孝宗看眼兄长,道:“我与大哥商量好了,决定请吏部给我们安排陵州府的空缺,四弟你不一样,公主急着回京,你安心回去就是,二老这边有我们照顾,你无须牵挂。” 他们都理解四弟,换成他们娶了公主,也得以公主的喜好优先,除非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奉养父母。 陈敬宗笑了下:“我原本也这么想,可公主说了,百善孝为先,要跟我留下来,等着跟二老一起回京。” 陈孝宗一脸错愕,公主看起来高高在上,竟然如此善解人意? 陈伯宗看眼四宜堂的方向,道:“公主如此贤淑,是我们陈家的福分。” 陈敬宗没告诉兄长,公主一心惦记着周郎呢! “你们现在就去写文书?”陈敬宗站了起来,明明年纪最小,才二十一岁,却比两个已为人父的哥哥都要高一些。 二人颔首。 陈敬宗对长兄道:“我有事请教大哥,去你那边的书房说吧。” 陈伯宗微微诧异,随即带着四弟走了。 观鹤堂,俞秀听闻丈夫回来了,本想放下手中的针线,透过窗户瞧见小叔子也来了,高大英武气势凛然,俞秀咬咬唇,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 陈伯宗吩咐丫鬟备茶,直接带着四弟去了书房。 “何事?”他问。 陈敬宗:“没事,你写文书吧,写完我照着抄一份。” 陈伯宗:…… 陈敬宗径自提了一把椅子放到书桌旁,见大哥神色严肃要训斥自己,陈敬宗无奈道:“请留在陵州,肯定要论一番孝道,或许还要引经据典,我要是有那么多墨水,我也去考状元了。大哥若不肯帮忙,那我随便写一封,反正我脸皮厚,就算吏部要拿去给皇上过目,我也不在乎。” 陈伯宗:…… 四弟不怕丢人,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陈伯宗面无表情地坐到椅子上,见老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将砚台推了过去:“研墨。” 陈敬宗知道兄长非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甚在意地拿起墨条,往砚台里倒点水,这就咔嚓咔嚓地摩了起来。 陈伯宗皱起眉头。 陈敬宗见了,莫名想起华阳,他穿着外袍要坐她的蜀锦褥面上,她也是这种嫌弃样。 毕竟有求于人,陈敬宗放松了力道,想象这墨条是华阳的凝脂嫩./肉,慢慢捻动,倒也颇为得趣。 陈伯宗没理他,垂眸思索片刻,铺开一张寻常书信用纸,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沾墨写了起来。 昔日骑马游街的状元郎,如今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却依然风度翩翩,且越发从容内敛。 小丫鬟送了茶水过来,临走前还偷偷瞥了家主一眼。 陈伯宗专心写文书没有察觉,陈敬宗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女人,真就都喜欢书卷气的男人?同样是三国时的英雄人物,华阳怎么只夸周郎,不夸关张? 他一边磨墨一边胡思乱想,陈伯宗洋洋洒洒几行字,写完了。 陈敬宗就要拿纸抄写。 陈伯宗看不得他在自己面前作弊,道:“拿回去抄,不用还了,我另写一封。” 兄弟俩写一样的内容,吏部官员又不是傻子。 陈敬宗转过弯来,等墨迹干了,他笑着折叠起来,收进怀里。 回到四宜堂,陈敬宗直奔书房,并且落下门闩,一副不容打扰的姿态。 华阳继续踢毽子。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陈敬宗出来了,拿着刚写好的文书,递给华阳,正色道:“你看看,这么写行不行。” 别说这辈子,上辈子华阳也没见过陈敬宗写什么,就连他随军去平定叛乱,也不曾给她写过家书。 确定手心没有汗,华阳接过文书,就站在堂屋门口看了起来。 平心而论,陈敬宗的字只能算寻常,却自有一番锐利的风骨,可他在这封文书里的遣词造句,实在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华阳狐疑地问:“刚刚你去哪里了?” 陈敬宗:“找老头子,你要留下来,我肯定要跟他打声招呼。”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华阳继续看文书。 陈敬宗贴到她身侧,问:“我这文采与周郎比,如何?” 华阳:…… 就还是不怎么信呢! 第 33 章 进了腊月,各地的官员都开始往京城递折子,一来汇报下今年的政绩,二来提前给皇上拜年。 书房里燃着上等的银霜炭,华阳连着给父皇、母后、弟弟都写了一封家书,停下笔搓了搓手。 “公主快起来走走,活动活动更暖和些。”朝云心疼地道。 这陈家的祖宅,用的都是窗纸,冬日里开窗吧,冷风往里吹,不开吧,阳光却透不进来,不如京城达官贵人用的琉璃窗,屋里烧着地龙,阳光再往里面一照,不烧炭也暖融融。 华阳捧着手炉,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朝云要收拾桌面,道:“先别忙,等会儿我还要给姑母写封信。” 京城里能让华阳唤一声姑母的,只有安乐长公主。 景顺帝一共有四个妹妹,其中三个都因病早夭,只有安乐长公主平平安安活了下来。 安乐长公主年方三十,比景顺帝小了整整二十岁,景顺帝基本把她当女儿看,虽然是异母兄妹,却颇为宠爱。 安乐长公主十七岁出嫁,二十岁就成了寡妇,她率性惯了,既不想再找个驸马,又不想长夜寂寞,渐渐就养起面首来。 有御史在景顺帝面前告安乐长公主的状,认为堂堂公主沉溺男色不成体统,希望景顺帝出面训./诫。 景顺帝是个很护短的人,妹妹只是养了几个男宠排遣寂寞,于国又无害,为什么要去干涉? 在景顺帝的纵容下,安乐长公主成了整个京城甚至本朝活得最逍遥快乐的女人。 除了特立独行养面首,安乐长公主还擅长玩乐,她喜欢华阳,经常从宫外给华阳带各种新奇有趣的小礼物,姑侄俩的感情便日益亲厚起来。若非戚皇后拘着,华阳都想去姑母的府里住上一段时间,玩个尽兴。 重新落座,华阳看眼朝云,叫她去外面守门。 她要请教姑母如何避孕,这种内容最好连丫鬟也不要看见。 四封信都写完,收进信封用印泥封好,华阳吩咐朝云送去公爹那里,等着一起交给驿差。 到了下半旬,陈敬宗忽然想起来,问她:“要过年了,你不给皇上娘娘写信拜年?” 华阳:“写了,这会儿大概都到京城了。” 陈敬宗看着她淡然的脸,问:“给长公主写没?” 华阳瞪他一眼,却也没有否认。 陈敬宗笑了,又有点惋惜:“既然长公主有办法,咱们离京之前,你就该去探望探望,取些经来。” 华阳置若罔闻,连眼刀都不想给他。 自这日起,陈敬宗开始盼着京城的来信,可惜驿差过年也要放假,长公主的信大概要年后才能到。 除夕这晚,就着镇上其他人家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陈家众人吃了一顿非常简朴的年夜饭。 饭菜依然是素的,但众人心头的悲伤已然淡却,与怀念老太太相比,所有人都更期待新的一年。 回到四宜堂,华阳泡泡脚,准备睡了。 陈敬宗也泡好了,叫朝云只管退下休息,不必熄灯。 已经躺进被窝的华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陈敬宗盘腿坐在床边,目光认真地看着她:“上次你送我手帕,礼尚往来,我也为你准备了一份新年贺礼。” 华阳该期待的,可陈敬宗这个人,比此时更郑重的神情都有过,说出来的却全是荤话。 她漠然地等着。 陈敬宗将手探进中衣衣襟,顿了顿,补充道:“因为不能正大光明地出门,我只能去隔壁那个镇子物色礼物,小地方东西差,你别嫌弃。” 华阳还是一脸漠然。 陈敬宗终于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就很有力。 此时他的指尖,捏着一方叠得平平整整的红缎。 “打开看看。”陈敬宗将红缎递过来。 华阳看着那红缎,以她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一方蜀锦,也许是镇上那个绣铺的镇店之宝。 蜀锦名贵,里面包着的东西,肯定也不是俗物,刚刚陈敬宗不过是故意谦虚罢了。 华阳终于有了一点期待,掀开被子坐起来,慢慢展开。 她看缎子,陈敬宗看她。 公主本就长了一身冰肌玉骨,这会儿坐在灯下,映得她的脖颈、双手更白了,白腻腻的透着光。 这样的白,即便只是寻常姿色,也能令男人血流加速,更何况她还色若牡丹。 华阳一直打开红缎的最后一层,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困惑地抬起头。 陈敬宗笑了:“找什么,这缎子就是礼,再过半个月咱们就除服了,你当初从京城带来的都是素色衣裳,现在把这缎子做成衣,过阵子刚好穿。” 华阳再去看那缎子,就这么小小一块儿,除了做一双袜子或两方手帕,就只能做…… 终于察觉他意图的华阳,丢下缎子,转身钻进被窝。 陈敬宗迅速跟进来,从后面搂住她,一下一下地亲她雪白的侧颈:“你长得白,穿红兜最好看。” 华阳暗暗地抓紧被子。 陈敬宗又亲她的肩头:“皇上真是抬举我,把你这样的公主嫁过来,也幸好你是公主,不然成亲那晚我能把你……” 他没说完,华阳羞恼地转过来,死死捂住他的嘴。 陈敬宗抓住她的腕子,看着她道:“到正月初九,又满三个月了,那药既是娘娘的一番心意,又是你千里迢迢从京城带过来的,累了多少小厮费了多少马力,咱们若不用,岂不是叫他们白辛苦?” 华阳:…… 陈敬宗:“做成兜,初九晚上穿,你不做,以后夜夜我都夸你白。” 华阳很想骂他,陈敬宗却跳下拔步床去熄灯了,回来后老老实实躺在隔壁被窝,一声不吭。 华阳实在忍不住,使劲儿踹了他一脚。 陈敬宗一动不动,华阳踹累了,气呼呼地将那缎子抛到他脸上,背过去睡觉。 过了几日,那第三颗药,终究还是没有浪费。 . 正月下旬,陈敬宗三兄弟除了服,吏部的任命文书与宫里的赏赐也同时抵达。 陈伯宗任陵州知府,与他先前的大理寺少卿一样,都是正四品。 陈孝宗任陵州府下江平县知县,与他先前的翰林院编修一样,都是正七品。 陈敬宗离京前在锦衣卫做指挥佥事,现在暂任陵州卫的指挥佥事,品级也相当。 一家三兄弟都在陵州府任职,放在别的家里根本不可能,可景顺帝倚重陈廷鉴,小小地破个例又何妨,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陈家三兄弟只是在陵州暂任一年多职务罢了,明年就会跟着陈廷鉴一起回京,官复原职。 陈廷鉴领着家人叩谢圣旨。 这次宫里派来的依然是小马公公,吏部的文书他只是顺带帮忙转交,他的主要任务是送赏赐。 陈廷鉴一家都有赏,加起来一共八个箱笼,有金银珠宝,也有绫罗绸缎。 罗玉燕疑惑地看眼华阳,八个箱笼都是给陈家的,皇上这次怎么没单独给女儿赏? 念头刚落,她就听见小马公公嗓音纤细地对华阳道:“公主,驸马要去卫所当差了,卫所离陵州城更近,奴婢奉皇上旨意,已经为您与驸马置办了一座园子,这次皇上给您与驸马的赏赐,奴婢也擅作主张直接抬到园子里去了,就怕过两日您搬家的时候还得重新搬回去,耽误时间。公主,您不怪奴婢吧?” 华阳看眼公爹婆母,笑道:“既然是父皇赐宅,我与驸马就不辜负父皇一番美意了,公公的安排体贴周到,我还要赏你。” 她话音落下,朝云上前,笑着将一个钱袋子塞到小马公公手中。 小马公公高兴地道谢,谢完忽地一拍脑顶:“瞧奴婢,急着见到公主仙姿,差点忘了一事。” 说完,小马公公急匆匆跑出陈宅,从门外他乘坐的马车上抱出一个两尺见方贴着红色封条的锦盒,再急匆匆跑进来,笑眯眯地对华阳道:“公主,长公主想您了,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叫奴婢带过来,说是里面还有一封信,您看了自会明白。” 华阳的心,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她只庆幸跟陈敬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近墨者黑,才能在这个时候保持神色如常,而不是面红耳赤。 “重吗?我来拿吧。” 陈敬宗先朝云一步接过这个锦盒,入手只觉重量一般。 华阳随意般问:“这封条是怎么回事?” 小马公公笑道:“长公主说了,这里面是她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宝贝,珍贵无比,必须用封条封起来,由您亲手打开才成。公主放心,这一路锦盒都好好地保管在奴婢车里,除了奴婢,再没有旁人碰过。” 华阳点点头:“姑母费心了,你回去后,务必要向姑母转达我的谢意。” 这般看起来就装着珍宝的锦盒,自然吸引了陈家众人的视线。 其中,罗玉燕尤为好奇,皇家的人不缺金银珠宝,那么除了珠宝首饰,还有什么能让安乐长公主如此看重? 小马公公在陈宅待了半个时辰,这就离开了。 而早在他离开四宜堂去与陈廷鉴说话时,陈敬宗就叫朝云退下,拉着华阳进了内室。 安乐长公主送过来的锦盒,就摆在桌子上。 “你开还是我开?”陈敬宗问。 华阳知道里面肯定是些不正经的东西,侧着脸坐到床上,并不太关心的模样。 陈敬宗笑着撕开封条,打开盒盖。 里面是一封信,信下还有一个盒子。 他把信递给华阳。 华阳拿着信,余光却留意着陈敬宗那边。 少顷,陈敬宗从第二个盒子里捏出一片薄薄的几近透明的长条袋状物,打量片刻,皱眉问华阳:“奇形怪状,你可认得?” 华阳:…… 这种形状,又要避孕,她都猜出来了,他一个男人,真能不懂? 无非是又来装正经! 第 34 章 华阳低头看信。 姑母先夸了她的决定明智,说她与陈敬宗才成亲,应该好好享受几年小两口的恩爱时光,等感情没那么黏糊了再要孩子。 华阳暗暗腹诽,她与陈敬宗没什么可黏糊的,她是怕自己改不了陈敬宗的命,将来孩子生了,却可怜巴巴的没有父亲。 叙了一会儿旧,姑母详细介绍了那东西的使用方法,看得华阳直皱眉。 床板一沉,陈敬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与她一起看。 发现这东西要用温水泡一个白天,使用前再用开水滚一遍,使用后还要反复清洗,陈敬宗马上道:“泡让丫鬟来,洗我自己动手,你什么都不用管。” 一副怕华阳嫌麻烦而将好东西束之高阁的语气。 华阳努力不去想那画面,接着看。 原来那么小的盒子,里面居然装了五十个,姑母说,正常情况下一个能用十次左右,若侄女婿天赋异禀,那就不好说了。 华阳:…… 她仿佛看到了姑母充满暧昧笑容的脸,听见了姑母极尽调侃的声音。 不管陈敬宗有没有瞧见这句,华阳迅速换了第二张信纸摆在上面。 然而这页也没有多少正经话,华阳匆匆浏览一遍,重新将信纸放进信封,等陈敬宗走了她再看,看完就烧了! 垂眸收信时,华阳瞥见了还被陈敬宗捏在手里的东西,又薄又透,似纱却无纱线孔隙。 “这是什么料子?” 华阳不想摸,低声问陈敬宗,始终避开与他眼神接触。 陈敬宗用指腹捻了捻,道:“我也不知,长公主信里没说?” 华阳:“只说是她颇费周折寻到的,制作也费了很多功夫,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名贵。” 陈敬宗沉默。 其实他隐约有个猜测,却万万不能说出来,说了,她大概真的不肯用,长公主肯定也知晓她的脾气,才含糊其辞。 英雄不问出处,管它是从哪来的,已经做得干干净净了,那就是宝贝,像池子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让朝云端温水来,长公主将它夸得天花乱坠,咱们得试试此物是否真有那么好。” 陈敬宗用文人探讨学问的正经语气道。 华阳:…… 陈敬宗决定先回避:“我去书房看看书。” 他走时,将那东西放在了华阳的膝盖上。 华阳闻到淡淡的香气,记起姑母虽然离经叛道却与她一样都是个精致人,华阳便趁陈敬宗不在,捏起此物仔细研究了片刻,只可惜对它的来历依然毫无头绪。 华阳喊了朝云进来,神色淡然地将此物的浸泡方法传授给她。 朝云奇怪道:“这是什么?” 华阳面不改色:“我也不知,姑母所赠,说是到夜里才能知晓。” 朝云明白了,长公主不远千里送来的肯定是宝贝,她尽心照料就是。 见朝云一点都没有怀疑,华阳松了口气。 独自坐了片刻,华阳去书房找陈敬宗,只问正事:“吏部的文书,让你何时去赴任?” 陈敬宗知道她脸皮薄,顺着她道:“三日后。” 华阳算了算:“那咱们何时搬去城里?” 陈敬宗:“我都行,看你喜欢。” 华阳垂眸:“去二老那边看看吧,大哥三哥他们大概也在商量此事。” 夫妻俩去了春和堂。 除了东院的陈廷实与孩子们,一家人果然都在。 简单地见礼过后,华阳、陈敬宗落座。 孙氏笑道:“你们也是为了搬家一事来的吧?依我看,差事要紧,你们三对儿小夫妻今天收拾收拾,明一早就搬。孩子们都留在家里,由你们父亲帮忙教导,老大老三老四只管专心当差,起居饮食有秀娘、玉燕、公主照料,我们二老也不用惦记什么。休沐的时候若得空,那就回来吃顿饭,忙就算了,几十里地,不用折腾。” 陈伯宗:“母亲,让秀娘留下吧,她是长媳,儿子不在,让她替我在二老面前尽孝。” 俞秀点头,目光诚恳地望着婆母。 陈孝宗跟着道:“儿子都这么大了,县衙里一堆人伺候着,不用玉燕过去帮衬,留在家里帮您照顾孩子吧,尤其婉清还小,离不得她。” 罗玉燕心里是想跟着丈夫去县衙住的,这一年她又是怀孕又是坐月子,夫妻俩都没睡几回,丈夫那么年轻,且风流倜傥,一个人去县衙,被那边的丫鬟爬./床怎么办? 可她面上还是要摆出孝媳的样子,表示愿意留在祖宅。 陈敬宗默默地喝着茶。 华阳看了他一眼。 上辈子的今日,他也是这般不吭声,在两位兄长的衬托下显得非常不孝。 那时候华阳看他很不顺眼,几乎事事都要跟他对着干。陈敬宗不想留在祖宅,她就偏要留下,甚至还想着她住祖宅,把父皇赐的园子给陈敬宗住,夫妻俩分隔两地,她就可以少与他打交道,眼不见心不烦! 所以,华阳扬言自己要留下,态度坚决,连公婆劝说都无法动摇。 但华阳万万没想到,她是留下了,陈敬宗竟然也没有搬去陵州城里的园子住,而是宁可每日提前半个时辰起床赶去卫所,每晚再披着夜色回来,风雨无阻,就为了哪天她心情好点,他可以爬到床上与她做那个。华阳别提多后悔了,早知如此,她为何要放弃父皇赏赐的园子? 奈何孝媳大话已经放了出去,半路反悔,她丢不起那个人。 这回,无论是为了自己住得舒服,还是为了要去收拾湘王,华阳都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耐心地等着两对儿兄嫂与公婆做出定论。 孙氏与孝子孝媳们又彼此劝说两番,陈廷鉴忽然道:“后宅无忧,方能安心当差。孩子们留下,大人都搬出去,就这么定了。” 陈伯宗、陈孝宗再孝顺,也不敢反驳老爹。 三对儿夫妻同时告辞。 阳光不错,罗玉燕眼中难掩笑意,与走在身边的探花郎丈夫对了好几次眼神。 陈孝宗但笑不语,他自然也想带着美妻一起去赴任。 只有俞秀,微微低着头走在陈伯宗身边,似乎在为无法留在祖宅孝顺公婆而难受。 罗玉燕想,也许是陈伯宗不喜俞秀,夫妻感情淡薄,俞秀才更愿意留下来。 她柔声劝道:“大嫂别这样,父亲都说了,你照顾好大哥,大哥才能安心地做他的陵州知府,你若留下来,万一丫鬟伺候不周,大哥吃不好睡不好耽误了正事,岂不是因小失大?” 俞秀回头看她一眼,勉强笑笑。 罗玉燕瞥眼走在最前面的华阳,又道:“而且你与公主都在陵州城内,闲时还可以互相走动,热闹多了,哪像我,孤零零地随三爷去江平县,县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俞秀闻言,忐忑地看向四弟妹,四弟妹金尊玉贵,在家里待她都客气冷淡,真到了陵州城,怎么可能会高兴她跑过去烦扰? 华阳本来专心走路,这会儿听罗玉燕提到自己,她朝后瞥去,没瞧见罗玉燕,先对上了俞秀不安卑怯的眼眸。 华阳:…… 她的仙女病又犯了,看不得一个老实人露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样,而且她喜欢婉宜,连带着对这个大嫂也有两分爱屋及乌。 “听说陵州城自有一番繁华,等咱们安定下来,我约大嫂出去同逛。” 华阳温声道。 牡丹花似的人,粲然一笑,俞秀就真觉得眼前开了好大一片牡丹花,一下子让正月寡淡的景色变得灿烂起来。 而且这是公主啊,公主居然愿意约她出去逛街! “怎么,大嫂不愿意吗?”华阳见她呆呆的,忍不住揶揄道。 俞秀反应过来,慌乱之下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 华阳再看罗玉燕,笑容淡了下来:“可惜三嫂离得远,不能同游。” 罗玉燕:…… 来到西院,观鹤堂就在第一进,离月亮门最近,陈伯宗、俞秀先回去了。 直到这时,俞秀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晕乎,脸颊微红,竟比平时多了几分娇憨烂漫。 虽已为人母,她今年也才二十六岁罢了。 忽然察觉丈夫在看她,俞秀心里一慌,惭愧地低下头:“要不,我明早装病吧,父亲总不能让我带病跟你去上任,这样就能留下来了。” 去主宅之前,丈夫就说要她留下孝敬二老,不想带她去上任,此时她竟然幻想着随公主去逛街的美事,他肯定不高兴。 陈伯宗微微抿唇,片刻后道:“不必,父亲已经决定的事,不用再擅作主张。” 俞秀攥了攥袖口。 陈伯宗看看这座住了一年的小院,道:“你去收拾衣物日用,我去收拾书。” 当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口,想到接下来夫妻俩可以独处一年,俞秀白皙的脸又悄悄爬上两抹红晕。 浮翠堂。 罗玉燕打开衣橱,心情愉悦地取下她刚挂进去不久的锦绣衣裙。 陈孝宗坐在床上,见她眉飞色舞像一只即将脱笼的孔雀,打趣道:“若父亲同意你们留下,你是不是得哭一场?” 罗玉燕瞪他:“我为何要哭,你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去父亲面前告状。” 陈孝宗无奈:“我又没有前科,你怎么总是疑神疑鬼。” 罗玉燕哼道:“谁让你长了一张公狐狸的脸。” 陈孝宗摸摸自己的脸,摇摇头,想起什么,他放低声音,困惑道:“你与公主没有罅隙吧,我怎么觉得公主待你,不如待大嫂亲近?” 罗玉燕动作一顿,然后撇撇嘴:“我哪敢得罪公主,只是尊卑摆在那,公主非要看我不顺眼,我有什么办法?” 陈孝宗不认为公主是那种无故找茬的人,或许,是因为公主喜欢婉宜吧,与大嫂接触的次数多些,先前他们这边就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男孩子总是不如小姑娘讨人喜欢。 刚想到女孩子,乳母来了,怀里抱着襁褓。 婉清已经有五个多月大了,长得白白胖胖,大眼睛乌溜溜的,很是漂亮。 陈孝宗接过女儿,逗弄片刻,对妻子道:“公主还是新妇,这一年大家都在守丧,她才与你没什么往来,等将来公主生了孩子,你们平时多走动走动,自然容易拉近关系。” 罗玉燕眯了眯眼睛:“你很想我与她亲近?亲近了对咱们有何好处?” 陈孝宗好笑:“什么好处不好处的,都是一家人,我当然希望你们和睦融洽,不然公主只与大嫂亲近,剩下你孤零零的,你心里好受?” 罗玉燕咬唇,她也想有个谈得来的妯娌,可家里这两个,一个身份太高,一个身份太低,让她巴结也不是,屈就又不愿,左右为难。 第 35 章 夜深人静,拔步床咯吱咯吱,响了足足半个时辰。 过了一会儿,一道劲瘦健硕的身影拨开帷幔,朝里面的净房走去。 桌子上点着唯一一盏铜灯,男人的影子先是变短,复又拉长,最后消失在净房的帘子后。 华阳懒懒地曲了曲手指,好像才回过魂,就听陈敬宗又出来了,低着头站在洗漱架前,认认真真地清洗着。 透过朦胧的帷幔,华阳看到他结实的肩膀,窄瘦的腰。 耳边就响起上辈子姑母邀她去观赏侍卫比武,在她耳边做出的点评:“欣赏俊男与欣赏美人一样,除了脸,还要看他们的颈、肩、胸、腹、腰、臀以及腿,这几样,任何一样差了,都算不得俊。当然,你若想挑选男宠,除了俊,还得有真本事才行,否则便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 诸如这类的话,若华阳还没出嫁,亦或是陈敬宗还没有死,可能姑母刚开口,华阳就避之不及了,绝不会听完。可那时她已经成了寡妇,长夜孤寂,便也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她面上一直不肯承认,总要在姑母面前维持清高端庄的仪态。 所以说,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与一个真正领略过那些滋味的少妇,看男人的眼光也完全不一样。 就像华阳,相看陈敬宗时只看他的脸,嫁过来后因为种种嫌弃,连他的脸也不待见了,对他的身体更是毫无兴趣。 归根结底,那时她还是少女的心境,换成如今,华阳对陈敬宗身体的满意,远远胜过他这个人。 默默瞧着陈敬宗换了几次水,彻底把东西洗干净了,瞧着他还凑到灯边细细检查有没有漏,华阳又羞恼又觉得好笑,赶在他回来之前穿好中衣,准备去西屋沐浴。 陈敬宗刚把东西挂在洗漱架的一头晾着,余光瞧见她散着如瀑的长发走出来,无奈道:“这么冷的天,你非要讲究,着凉怎么办?要说以前你嫌弃我有道理,现在又没我什么东西,都是你自己的,用巾子随便擦擦得了。” 华阳:“……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浴室里备着水,因耽搁太久有些凉了,不远处放着两个装了沸水的铜壶,华阳试着提了提,重重的拎不动。 因为知道陈敬宗今晚要来,华阳没叫朝云守夜,特意让她去耳房与朝月一起睡了。 就算是自己的心腹丫鬟,华阳也还是不习惯次次都让朝云听墙角。 “你过来。”她对着东屋唤道。 脚步声响,陈敬宗来了,身上披着一件中衣,露着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幸好这时节的中衣衣摆够长,挡住了华阳最不想看的地方。 华阳指指铜壶,使唤道:“帮我兑好水。” 陈敬宗便拎起铜壶,先试试浴桶里的水温,再往里倒热水。 华阳站在对面,随时试着水温,觉得够了,叫他出去。 陈敬宗:“来都来了,我也讲究一下。” 说完,他一扯中衣,就要跨进浴桶。 华阳看着他高高抬起的大脚丫子,急斥道:“你敢!” 她才不要泡他的洗脚水! 陈敬宗瞥见她那嫌弃样,只好放弃泡澡的打算,打湿巾子,站到一边,面朝她擦拭。 华阳转过身,耳根通红。 陈敬宗小声嘀咕:“就你这脾气,如果有人想谋害你,不用刀不用枪,强喂你一碗洗脚水,你都能把自己恶心死。” 华阳没好气地哼了声。 陈敬宗擦完就披上中衣,大步出去了。 华阳关上门,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刻钟,要出来时冷得她直打哆嗦,正想缩回水里再泡会儿,门板突然被人推开,陈敬宗中衣齐整地走了进来,随手扯下挂在旁边的巾子,来到浴桶前,闭着眼睛道:“出来吧,我帮你擦,我速度快。” 华阳垂下眼帘,然后哆哆嗦嗦地扶着他这边的浴桶直起身子。 下一刻,陈敬宗用巾子裹住她的肩膀,轻轻松松地将她提了出来,从肩膀到双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一直把她抱进拔步床,用确实很快的速度将她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再把她往被窝里一塞。 华阳还是冷。 陈敬宗将沾了水的巾子丢出拔步床,钻进被窝,将她紧紧抱到怀里,大手搓着她的肩膀与后背。 华阳很快就暖和了。 陈敬宗再去熄灭外面的所有灯,回来时,他老老实实躺在自己的被窝,对她道:“睡吧,明天还要搬家。” 华阳顿了顿,叫他过来:“我这边还有点冷。” 陈敬宗马上就钻了回来。 华阳缩到他怀里,他的胸膛,比什么汤婆子都暖和。 温馨了片刻,陈敬宗试探着将手放到她腰上。 华阳闭着眼睛道:“睡觉了。” 陈敬宗:“你这么贴着我,谁睡得着?” 华阳才不管,她睡得香就行。 . 天未大亮,陈宅外面已经停了六辆马车,分别是陵州知府衙门、宁园管事、江平县县衙派来的,迎接各自的主子。 门口小厮丫鬟不停进出,将各房的箱笼分别搬上车。 澹远堂,陈廷鉴、孙氏分别嘱咐儿子儿媳一些话,就叫他们出发。 华阳、陈敬宗最轻松,陈伯宗、陈孝宗两对儿夫妻身边都跟了恋恋不舍的孩子。 有威严的祖父盯着,三郎死死地憋着眼泪,实在憋不住了才歪着脑袋用袖子擦掉。 大郎、二郎都很懂事,可眼睛里也装满了对父母的不舍。 婉宜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眼圈红红的。 俞秀也想哭了,非要让她在丈夫与儿女们中间选,她宁可留在祖宅陪伴孩子,尤其是女儿,是她货真价实的贴心小棉袄。 “没事,等你爹爹休沐,我们就回来了。”俞秀不停地摸着女儿的脑袋瓜。 陈伯宗看她们娘俩一眼,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罗玉燕同样舍不得孩子们,可孩子们有公爹婆母教导抚养,没什么不放心的,她更想看牢丈夫,而且小小的浮翠堂她实在是住够了,迫不及待地要出去透气。 “好了,出发吧。” 见下人已经将东西装载完毕,陈廷鉴摸着胡子道,继续哭哭啼啼的,徒让百姓们看笑话。 “大嫂,咱们同路,你随我一起坐吧。” 隔着帷帽,华阳笑着对俞秀道。 俞秀再次受宠若惊,都忘了母子分离之愁。 “去吧。”陈伯宗在旁边道。 俞秀忙走到华阳身边,与她一起上了宁园派来的那辆最奢华的马车。 陈伯宗是要坐马车的,既然公主邀请了妻子,他看向自己的四弟。 陈敬宗才不要跟他挤一辆马车,与娇滴滴的公主同乘是乐趣,陪大哥,那是受罪! “我骑马。” 景顺帝除了给女儿赐园子,还把公主府的三百侍卫抽调了两百过来。 先前景顺帝不派遣侍卫,那是因为陈家祖宅太小,侍卫来了也没有地方住,宁园就够大了,侍卫当然要安排上。 今日这两百侍卫,一半留在陵州城护卫宁园,一半都来了陈宅迎接公主。 陈敬宗骑着马,来到众侍卫这边。 侍卫统领周吉站在自己的骏马旁,朝驸马爷点点头。 在京城的时候,华阳虽然有公主府,婚后却一直住在陈家大宅,所以陈敬宗并没有与公主府的侍卫们打过交道,刚刚周吉过来给公主驸马行礼,陈敬宗才第一次注意到他这个人物。 看着周吉俊朗的脸,陈敬宗问:“你姓周?” 周吉便又自报了一次姓名。 陈敬宗没说什么,视线一一扫过他身后肃然列队的九十九个侍卫,不知是意外还是巧合,这九十九个侍卫居然都是年轻面孔,且最丑的也能夸句五官端正,没一个歪瓜裂枣。 “出发吧。” 为首的马车中,华阳隔窗与公婆侄辈们道别后,放下窗帘,吩咐车夫。 车夫应是。 这边马车一动,陈敬宗立即催马跟了上去。 随着周吉一声令下,九十九个高大挺拔的侍卫训练有素地同时翻身上马,一队去车前引路,另有三队分散在车队的左右两侧以及后方。 远处看热闹的百姓们都瞪大了眼睛,原来这才是公主的派头! 马车里,俞秀坐在公主身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紧张地不敢乱动。 华阳笑道:“我长得很凶吗,大嫂为何如此怕我?” 俞秀刷得红了脸,偷偷看她两眼,结巴道:“公主,公主不凶,是公主长得太美了,跟仙女似的,我,我不知道该如何与您相处。” 要去新宅了,华阳的心情很好,忍不住逗弄这位羞答答的嫂子:“我说婉宜的小嘴巴怎么那么甜,原来都是跟大嫂学的。” 俞秀脸更红了。 这一刻,华阳忽然明白上次与陈敬宗去给老太太上香,陈敬宗为何调./戏她了,就俞秀这娇羞好欺的模样,若她是男人,可能也会轻./薄一二。 “大嫂只会夸我,难道你不知道,你也是个美人吗?”华阳不想俞秀太过拘束,主动挑起话题。 俞秀愣了愣,下意识地低下头道:“我如何与公主相提并论。” 华阳:“行,你不敢与我比,那我说,你的美貌并不输三嫂,大嫂可信?” 俞秀没说话,但还是不信的样子。 华阳端详她片刻,一语中的:“大嫂就是太在意自己的出身了,确实,你不像三嫂出身侯府,更不似我长在皇家,可你是秀才家的女儿,家世清清白白,有何可妄自菲薄的?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母亲家中门第并不比你们俞家高多少,父亲还不是与她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大哥是状元出身,年纪轻轻已经官居四品,大嫂当拿出四品夫人的气势来才对。” 俞秀诧异地抬起头。 华阳认真道:“咱们父亲也是普通百姓出身,如今还不是入了内阁受父皇倚重?可见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有的成就。” 俞秀惭愧道:“父亲有旷世奇才,我只是普通秀才之女,没读过几本书……” 华阳笑了笑:“那咱们不提父亲,改说驸马吧,他也没读过几本书,粗人一个,可他娶了我,可有在我面前自惭形秽过?” 俞秀:“……四弟,四弟他仪表堂堂,武艺出众……” 华阳哼道:“大嫂不必替他找补,我要说的是,只要大嫂看得起自己,坚信自己就是陈家最好的长媳,该摆长媳的谱就摆,那别人也只会把你当陈家长媳看,谁敢造次,便是对陈家不敬。更何况,除了父亲母亲会护着你,还有我呢,不管大嫂受了什么委屈,只要你来找我,我都会帮你出头。” 俞秀太震惊了,原来她一直以为高不可攀的公主弟妹,待她竟如此亲近温厚! “多,多谢公主,我记住了!” 第 36 章 江平县在府城的西南方,车队离开石桥镇不久,陈孝宗、罗玉燕夫妻俩就要拐上另一条官路。 车马停下,三兄弟简短地告别。 俞秀透过帘缝见陈孝宗、罗玉燕朝这边走来,就准备下车去见。 华阳提醒道:“你是长嫂,在车上说两句便可。” 她虽然是弟妹,但陈孝宗罗玉燕还没那个福气让她下车。 俞秀只好稳坐不动,微微攥紧袖口的白皙小手泄露了心中的不安。 车外,陈孝宗与妻子停在马车前,拱拱手,温声对车内道:“大嫂,公主,我们就先行别过了。” 华阳没动,俞秀挑起窗帘,关心道:“三弟、弟妹慢走,到那边安稳下来,记得写信。” 陈孝宗道是,罗玉燕瞧着车窗里俞秀娇美的脸,因为居高临下而多了三分长嫂的气势,而华阳根本连个脸都没露,暗暗撇了撇嘴。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有点泛酸,都是一家妯娌,华阳怎么就邀请了俞秀同乘,却不邀请她?公主的马车宽宽敞敞,坐四个人在里面打牌都绰绰有余。 “走吧。”陈孝宗唤了妻子一声。 罗玉燕兴致寥寥地随他上了车。 马车转个方向,驶上另一条路,陈孝宗见妻子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好奇道:“昨晚高兴得睡不着,现在怎么蔫了?” 罗玉燕瞪了他一眼,嘀咕道:“你还说公主没有看我不顺眼,那她为何只邀大嫂同车?别说她们同路,刚刚咱们也一起走了几里地,我又要与她们分开,客套一下也该叫上我吧?” 陈孝宗:“也许公主只是想要路上有个伴,一个就够了,她又不知道咱们何时会换路,当然是请大嫂更方便。” 罗玉燕哼了一声:“大嫂小门小户,公主与她能聊什么。” 陈孝宗依然笑得温润:“我们陈家也是小门小户,承蒙皇上看重让父亲入了内阁,不然你我这辈子大概都只是陌路人。” 罗玉燕脸一红,嗔怪道:“你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以你的才情,没有父亲也会平步青云,怎么跟我就是陌路人了,净会胡说八道。” 陈孝宗:“古往今来多少探花,春闱风光过后都渐渐泯于众人,何况我这种寒门学士。” 罗玉燕咬唇,板起脸道:“行了,我算是听明白了,你不高兴我瞧不起大嫂,敢情全家三妯娌就我该夹着尾巴做人,两头都得敬着才对,是吧?我不敬大嫂是错,人家公主看不起我,却是我该得的!” 陈孝宗并不哄她,也没有厉声训斥,只心平气和地道:“公主如何与大嫂相处,我无权干涉,可你是我的妻子,我敬重大哥也敬重大嫂,便希望你同样做到,除非你能拿出他们不值得你敬重的理由,我才会站在你这边。” 罗玉燕歪着头,不肯开口。 陈孝宗默默拿起书,继续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轻微的抽泣,抬眸瞥去,就见妻子雪白娇嫩的脸上挂着泪,红唇紧抿,似是承受了多大的委屈。 陈孝宗垂眸,一手拿书,一手摸出帕子,递过去。 “啪”的一下,罗玉燕拍开了他的手:“你继续教训我啊,装什么好心。” 陈孝宗好笑:“那也叫训?父亲、大哥怎么训人的,你都见过,我何时那般对过你?” 罗玉燕美眸圆瞪:“你敢那样,我这就叫人收拾行囊回娘家去!” 陈孝宗正色道:“那自然是不敢的,娘子家中有兄弟五人,我区区一介文弱书生,可不敢得罪岳家。” 罗玉燕闻言,登时破涕为笑,扑到丈夫怀里,要撕他油腔滑调的嘴。 · 公主车驾中,华阳忽然想起俞秀的家世,问:“大嫂娘家是不是也在陵州府?” 她记得,俞父与公爹同年去府城秋闱,路遇车马横冲直撞,才有了俞父救下公爹、公爹感恩许下娃娃亲。 俞秀:“嗯,我们家在松原县,在府城北边。” 华阳:“现在咱们除服了,大嫂也有机会回去探望二老了。” 俞秀摸摸袖口,道:“老太太出殡时,我爹我娘都来了,只那时候家里一片忙乱,不好带他们去拜见公主。” 华阳心虚地看向别处,那时候她正处处挑剔陈敬宗与陈家老宅,别说俞秀爹娘,就是本地官员的内眷想拜见她她都懒得应酬,俞秀真带着二老过来,多半也会吃她的闭门羹。包括俞秀,也是她重生后心态变了,再加上对前世陈伯宗一家子的同情,才待俞秀亲近起来。 她转移话题:“大嫂可记得,当初车马冲撞公爹他们的是谁家的马车?公爹他们当时已经是秀才,功名在身,应该没有白白放过那人吧?” 那事导致俞父跛了一只脚,彻底与仕途无缘,俞秀出生后,自然经常听家人与街坊提起、惋惜。 只是对方身份太高,随便找个借口就应付了官府,父亲与公爹也无法追究,最后不了了之。 她嫁进陈家前,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我爹没说过,只说对方并不是故意的,而且对方给了银子补偿,何必再追究呢。” 华阳只是随便聊聊,听了这个解释,她没有再问。 快到晌午,车队终于来到了陵州城外。 俞秀不好意思地道:“公主,我在这里下车吧,四弟骑了一路的马,也该上来歇会儿了,等会儿主持搬家还有的忙。” 华阳便让车夫停车。 后面的马车也都停了下来。 朝云、朝月在外面扶了俞秀下车,俞秀转身,就见丈夫陈伯宗也从车里下来了,朝这边走来。 “大嫂怎么下车了?” 陈敬宗翻身下马,客气地问道。 俞秀自打有一年亲眼目睹这位小叔与公爹叫板,就一直挺怕他的,垂着眼解释道:“要进城了,就不劳你们绕路去知府衙门那边了。” 陈敬宗:“也好。” 陈伯宗与四弟夫妻打声招呼,带着妻子往回走。 上车后,陈伯宗观察妻子,发现她面色红润,似乎与公主相处得十分融洽。 “公主可与你说了什么?”陈伯宗问。 俞秀眼睛亮亮的,一开口,竟是要从华阳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开始,完完整整地给丈夫汇报一遍。 陈伯宗及时叫她打住,若只是闲聊也就罢了,万一公主说了什么女子间的私房话,妻子再说给他听,那是失礼。 “我的意思是,公主待你如何?” 俞秀高兴道:“公主待我特别好,一点公主的架子都没有,她还说了,如果有人敢欺负我,让我去找她做主呢!哎,公主刚嫁过来的时候,我一见她那通身的气派就觉得公主很不好相处,不是我能高攀的,哪想到她这么和气呢,怪不得婉宜敢去陪公主玩。” 陈伯宗默默地看着妻子,成亲快十载,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轻松欢快的模样。 确实很欢快的俞秀,在对上丈夫黑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的眼睛后,忽地拘谨起来,习惯地低下头:“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把公主的话当真?” 兴许公主只是随便客气客气呢? 陈伯宗抿唇,道:“公主待你亲近,说明你合了公主的眼缘,你们先前在车里是如何相处的,后面继续就是,不必想太多。” 俞秀松了口气。 前面,既然俞秀下来了,陈敬宗也毫不客气地放弃骑马,跨上了马车。 华阳瞥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微微挑起一丝帘缝观察外面。 以前她会在陈敬宗面前保持端庄的仪态,如今夜里什么事都做过了,华阳也不必再时时都端着,乐得率性。 陈敬宗奇怪道:“你与大嫂的关系何时那么好了?” 华阳淡淡道:“也没有太好,只是不想跟你同车。” 一边是温柔害羞稍稍逗一逗就脸红的大嫂,一边是随时随地都想调./戏她的驸马,华阳当然选择前者。 陈敬宗:…… 瞧着她不屑一顾的脸,陈敬宗嗤了一声:“与我同车怎么了?难不成你以为我还会像上次那样?之前是憋太久要憋疯了,如果你夜夜都能让我满足,我也不屑在白日行那非礼之事。” 说完,他凑到另一边的窗户前,也学华阳那样挑起一点帘子,似乎对外面的风景比对她更有兴趣。 华阳:…… 今晚她若让他进门,她就不是公主! 之前是四宜堂太小了,她又怕蛇虫才每晚都让陈敬宗睡在身边,现在她要搬进父皇赏赐的大园子了,她要让陈敬宗明白,正常情况下,一个驸马想爬上公主的床,是要好好表现努力争取的! 陵城城门下,守城士兵见是公主车驾,后面跟着新任知府的马车,立即放行。 知府衙门坐落在城池中央,景顺帝赏赐给女儿的宁园竟然离知府衙门也不远,只隔了三条街。 宁园是陵州城内有名的好园子,原是第一代湘王为他最宠爱的一个不能继承爵位的庶子修建的,后来庶子犯事彻底断了这一支的香火,园子收为官府所有,偶尔会由帝王赏赐给立下大功的本地官员居住,但官员之家兴衰更迭乃是常事,这两年宁园正好空着。 去年景顺帝收到陈家三兄弟的文书,发现竟然真如戚皇后所料,三兄弟都不着急回京,景顺帝便翻看了一遍陵州府内官府名下的闲置宅院,挑了宁园,并提前让当地官府赶紧把宁园修缮一新,用旧的器物换成新的,园子里的花草湖水也都提前拾掇整齐。 “公主、驸马,咱们到啦!” 新任宁园管事也不是生人,乃是京城公主府的总管太监吴润,跟着那两百侍卫一起来的。 吴润今年三十三岁,乃华阳四岁那年要从戚皇后身边搬出来时,戚皇后专门为女儿安排的大太监。 马车一停,吴润便弯着腰走到车前,笑着恭候公主下车。 先出来的是陈敬宗,他看着这位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却依然唇红齿白很是俊美的总管公公,再瞥眼一身武装守卫在一旁的侍卫统领周吉,面色微沉。 华阳要下车时,陈敬宗嫌丫鬟搀扶得太慢,走过去,拦腰将华阳抱了下来。 吴润、周吉等人都低下头。 华阳瞪了陈敬宗一眼,教训的话留着单独相处时再说。 丫鬟小厮们负责搬运行囊,吴润在前面领路,先给主子们介绍宁园。 “公主,这是您的栖凤殿,后面是驸马的流云殿。” 华阳打量着栖凤殿的匾额,就听陈敬宗在耳边道:“什么流云殿,我与你住一处。” 吴润保持微笑。 华阳:“先进去看看吧。” 第 37 章 坐了半日的马车,华阳有些累了,暂且没有兴致去游逛整座宁园。 水房那边送了温水过来,朝云、朝月熟练地服侍公主、驸马净面擦手。 华阳瞥眼陈敬宗,吩咐候在一旁的吴润:“厨房那边做好饭了吗?传饭吧。” 她倒是没觉得饿,陈敬宗身强体壮胃口也好,此时已经过了晌午,他可能饿了。 吴润笑道:“冯公公早就预备上了,奴婢这就叫人去催催。” 说完,他微微躬着腰退出去,在廊檐下差遣其他小太监,事毕再进来候着。 陈敬宗瞥了他好几眼。 宫里都不把太监当男人,可在陈敬宗眼里,太监们也是男人,不该形影不离地跟在华阳身边。 “冯公公是?”将用过的擦手巾子交给朝月,陈敬宗问。 华阳示意朝云给他解释。 朝云笑着道:“回驸马,冯公公也是咱们公主身边的老人了,从公主四岁前就负责公主的饮食,可以说,公主是吃他的手艺长大的呢。” 本来公主嫁进陈家前,是计划把冯公公也带过去的,不巧冯公公下台阶时踩空摔伤了腿,做不了事,就先去公主府养伤了。 陈敬宗懂了,现在宁园里住着的都是她身边的老人,就他这个驸马是新来的。 洗漱完毕,夫妻俩去了堂屋。 冯公公也带着四个小太监将午饭端了过来,冯公公手空着,在门口瞧见阔别一年多的公主,冯公公几乎是小跑着跨进来,跪在华阳面前道:“公主,奴婢可算又见着您了!” 陈敬宗见他快五十岁的年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脸色总算好看了一点。 华阳自打进了宁园,看谁都觉得亲切,虚扶一把冯公公,高兴道:“我也很想公公,这么久没吃公公做的饭,你瞧瞧我是不是瘦了?” 冯公公一边站直了一边抬头端详自家的美人主子,心疼道:“果然是清减了些,公主放心,现在奴婢到了,公主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奴婢都给您做出来!” 陈敬宗暗嗤一声,华阳才靠踢毽子把增加的那七八斤减了回去,恐怕别人越夸她瘦,她越高兴。 “这是驸马,你还没见过。”主仆简单叙了旧,华阳给冯公公介绍道。 冯公公再恭恭敬敬地瞅瞅驸马爷,笑道:“驸马爷容貌俊朗英武非凡,与您正相配呢。” 凭这句话,冯公公一举成为公主府里让陈敬宗最顺眼的人。 华阳敷衍一笑,除了外表与身体,陈敬宗从文采到脾气,哪哪都跟她不相配。 “公公忙了一晌午,先去休息吧。” “是,公主与驸马慢用,若是哪里不合胃口,叫人告诉奴婢,奴婢下次再改改方子。” 冯公公领着厨房的小太监们告退了,华阳与陈敬宗也落座用饭。 在华阳的调./教下,陈敬宗用饭的礼仪已经比两人刚成亲的时候好多了,可陈敬宗不知是故意还是怎么想的,就是不肯把陈伯宗、陈孝宗等人的文雅学彻底,总会露出几分粗犷之态。譬如君子就算遇到喜欢吃的菜,也不会连着夹,陈敬宗不讲究那个,但凡华阳对那道菜没兴趣,他就能吃到光盘。 华阳都习惯了,吴润站在一旁,难以察觉地皱了几下眉头。 饭毕,华阳对吴润道:“我先歇一会儿,半个时辰后沐浴。” 吴润:“是,奴婢等会儿就去吩咐水房。” 华阳去了次间,陈敬宗自然跟了进来,反手将门一关,将外面的丫鬟啊太监啊都隔绝在外。 华阳本想让朝云给她捏捏肩膀,见陈敬宗如此行事,她懒懒地侧躺在榻上,使唤陈敬宗:“肩膀酸,你帮我捏捏。” 说完便惬意地闭上眼睛。 陈敬宗脱了鞋子,坐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捏肩膀一边看她的脸:“我知道这边地方大,怎么,你还真要跟我分开住?” 华阳享受着他恰到好处的力道,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你现在当差了,再跟我用一个书房不合适,再加上以后可能会有同僚登门拜访或商讨卫所事宜,当然要有自己的院子。” 陈敬宗:“行,那流云殿给我做正事用,夜里我还是要跟你睡在一起。” 华阳:“我听说官员家的夫妻也没有夜夜都同房的,分开睡谁也不用忍受对方的一些毛病,多好?当然,若我想要你陪,自会招你过来。” 陈敬宗冷笑:“这么说,你就跟那王爷似的,我则是你后宅里的妻妾,能不能侍寝全靠你心情?” 华阳笑了,睁开眼睛,睨着他的眸子里全是愉悦:“天底下的驸马都是如此,你才发现?” 陈敬宗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握着她的肩膀将她转正:“总有一两个与众不同。” 他霸道地压下来,华阳被他攥住了手腕堵住了唇,斥责之语尚未打好腹稿,就变成了暧昧的呜咽。 宁园乃是第一代湘王所建,用的是琉璃窗,后面几番变主,也尽量都是照着原样修缮。 风被阻挡,只有暖融融的阳光照了进来,底下又烧着地龙。 当陈敬宗终于放开华阳的唇,随着他的脑袋下移,也露出了华阳酡红的脸,发髻在挣扎间变得凌乱,乌黑浓密的一团散在枕上,让这一幕变得越发香./艳。 院子里隐隐传来朝云、朝月与吴润的谈话声,华阳很怕他们突然从窗外经过,看到室内的糜乱。 她抓陈敬宗的头发:“你去拉上窗帘!” 陈敬宗瞥向窗边,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手去扯了那绣着牡丹花的绸缎帘子,哗啦几下,只有两尺来宽的窗帘便延伸到另一头,遮掩了阳光,让内室一片昏暗。 在这昏暗中,陈敬宗越发肆无忌惮。 因没有备着那东西,他不得不半途而废,只将华阳困在怀里,让她没有力气再摆公主的威风。 “还分不分房?”他哑着声音问。 华阳软绵绵地趴在他肩膀,报复地想咬他一口,竟然都咬不动。 虽然如此,她嘴上绝不肯认输,施舍般地道:“念在今晚是你我乔迁的第一夜,我给你体面,许你在栖凤殿过夜。” 陈敬宗能讨得第一晚,就不怕讨不到后面的。 到底担心她冻着,陈敬宗一件件帮她将褪至腰间的衣衫拉拢了上来。 华阳还是恼他这一身的蛮力,咬不动肩膀,她就去咬他的耳垂。 陈敬宗发出一声闷笑:“后日我就要去卫所了,你使劲咬,让你身边的人,乃至整个陵州府都知道我这个驸马有多受宠。” 华阳:…… 她松了口,不放心地扯着陈敬宗的耳垂检查,确定只留下正反四个浅浅的牙印,这才放下心来。 陈敬宗抓住她的手,朝窗外扬扬下巴:“先是周吉,再是吴润,你身边这些男的怎么都这么俊?” 华阳:“他们是父皇母后赏赐我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都是常在我面前露脸的人物,不用俊的,难道还要挑丑的碍我的眼?” 陈敬宗抿了抿唇。 华阳挑眉:“怎么,你自惭形秽了?” 陈敬宗垂眸看她,淡淡道:“连你都不能让我自惭形秽,他们也配?” 华阳:…… 确实,似陈敬宗这样的出身,正常点的都该把她当仙女尊着敬着,只有陈敬宗,新婚夜便敢凑在她耳边夸她“真白”! 但凡俞秀能学得陈敬宗的一分自信,都早把罗玉燕压下去了,何至于被一个弟妹拿捏? 院子里传来几道沉重的脚步声,是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 华阳暗暗吃惊,这么快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推开陈敬宗,华阳快步去了内室,一样样取下头上的首饰,将凌乱的长发通顺,装成为沐浴做准备的模样。 陈敬宗打开次间的门,他回到榻上,舒舒服服地靠着,反正也要等华阳洗完才轮到他。 朝云、朝月进来了,后面跟着吴润。 见吴润看向南边的窗户,陈敬宗才忽然想起来般,伸手将那一排窗帘拉开,放进阳光。 吴润的视线扫过他松乱的衣襟,再低垂下去。 华阳出来了,如瀑长发披肩,双颊红透,妩媚远胜平时。 见到吴润,华阳难免也有几分别扭。 按理说,宫里的太监伺候妃嫔更衣的都有,华阳耳濡目染,也早已不将太监当男人看。 可真正触碰过男人的身体,再看吴润那长身玉立的身影,与陈家的几个文人瞧着并无太大差别,华阳就再也无法像小时候那般自在地与他相处。 行至堂屋,华阳温声对吴润道:“公公,我出嫁已有一年多,习惯只叫朝云她们贴身伺候了,以后公公专心帮我打理宁园诸事,每日上午过来议事便可。” 吴润笑道:“是,公主长大了,有朝云她们贴身照料,奴婢也放心。” 话毕,他行礼告退。 朝云、朝月跟着公主去了内室。 朝云小声问:“公主让吴公公专管外务,是不是怕驸马爷吃味?” 华阳:“与驸马无关,只是见多了宫外的男子,冷不丁瞧见他,我下意识地就把他当了外男看。” 朝云懂了,朝月也附和地点点头。 宫里太监那么多,吴润的身形与外表,都算是最出挑的那一拨,好多宫女都暗暗倾慕于他呢,但吴润从十八岁开始伺候公主,到前年公主出嫁,一直伺候了十三年,漫长的岁月里,吴润眼中仿佛只有公主一人,无论公主磕了碰了,吴润永远是最先冲过去的那一个。 可惜公主终究是要出嫁的,公主有了驸马,尝过了男欢./女爱,待身边太监的心态也变了。 希望吴润不要误会吧,无论如何,主子与他都有十几年的相处情谊,那份信重绝不会变。 . 轮到陈敬宗出来沐浴时,他几间屋子逛了逛,再去院子里瞧瞧,都没有瞧见吴润。 沐浴结束,陈敬宗找到坐在琉璃窗边晒头发的华阳,问:“你身边那个玉面公公怎么不见了?” 华阳把玩着自己的头发,眼也不抬地道:“他有更重要的事做,让他待在内宅,乃是大材小用。” 陈敬宗沉默。 华阳瞥他一眼,说起夫妻俩的事:“今晚你睡次间。” 陈敬宗马上皱眉:“为何?” 华阳哼道:“进城前你在马车里口没遮拦,得罪了我,我当时暗暗发誓,今晚若让你进门,我就不是公主。” 陈敬宗:…… 他口没遮拦的次数多了,以前怎么不见她发誓? 无非是换地方了,还多了两百个侍卫,便找借口跟他耍威风。 半晌,陈敬宗心平气和地道:“行,这次我听你的,下次你得罪我,我也发个毒誓。” 第 38 章 吴润是伺候华阳十几年的老人,在他的监管下,整个栖凤殿里里外外都是照着华阳的喜欢与习惯来的,细致到华阳的床褥该铺多厚,他都给了丫鬟们一个尺寸。 所以,宁园虽然是新宅,华阳却有一种回了家的舒适感,这一晚睡得很香,一直睡到天色微亮。 华阳翻个身,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架拔步床。 四宜堂的那架拔步床是齐氏物色的,齐氏虽然贪了很多银子,见识有限,不敢糊弄华阳,选的床用料确实还行,雕刻等细节却不够雅致。而栖凤殿的这架,大概是吴润过来后重新挑选的新床,无论木料还是上面雕刻的牡丹鸾凤,皆是上乘,放到京城也是勋贵人家争相购买的珍品。 上辈子的她,居然为了与陈敬宗置气,过早放出大话,一次都没来过宁园,荒置了这地方。 感慨过后,华阳舒展舒展筋骨,坐起来,摇摇铃铛。 进来的是朝云、朝月。 想起昨晚睡在次间的陈敬宗,华阳奇道:“驸马呢?” 朝云:“驸马比您早醒了两刻钟,穿着练功服出去了,说是要去园子里跑跑。” 华阳倒是佩服他的好精神。 洗了手脸,朝月站在那扇八门的紫檀木衣柜前,兴奋地问:“公主今天穿哪身?” 过去的一年,公主穿的几乎都是白色,寡寡淡淡的,从今日开始,公主终于又可以随心所欲的打扮了。 华阳看了看,挑了一件由杏黄渐变至红色的襦裙,外面配一件黄色更淡的褙子。 当然,她爱牡丹,所有衣裳上也都绣着与底色相宜的牡丹纹案。 “公主肤如凝脂,穿什么颜色都好看,这套更显贵气。” 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服侍她更衣,嘴上甜甜地恭维着。 自打嫁了陈敬宗,华阳就听不得别人夸她白,明明很纯雅的字眼,被陈敬宗用多了,便沾满了欲的气息。 上衣是黄色系,朝云就为主子插了一支赤金步摇,要她说啊,再没有比金首饰更雍容华贵的了,只是有的人压不住金子,戴着显俗,公主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会与公主与生俱来的矜贵相得益彰。 宁园外宅,陈敬宗跑了一大圈,彻底把筋骨舒展开了,瞧见从外面走进来的侍卫统领周吉,陈敬宗笑笑,在周吉上前行礼时问:“多大了?” 周吉恭声道:“二十四。” 陈敬宗:“如此年轻就做了公主身边的侍卫统领,想来武艺不俗?” 周吉垂眸道:“驸马爷谬赞,属下原在御前任职,承蒙皇上赏识,将护卫公主的重任委派于属下。” 宫里那些御前侍卫,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周吉这话看似谦虚,实则也有些自傲的意味。 他是公主的侍卫,别看驸马与公主是夫妻,身体上的关系更加亲密,但驸马是有可能委屈公主的,他们这些侍卫则将始终忠于公主,所以,凡是公主身边的人,都该对驸马爷不卑不亢,倘若一个个都变成软骨头,只会滋长驸马爷的夫威,渐渐把公主当成寻常妻子对待。 陈敬宗看着他坚毅的脸,笑了笑:“我这一年身边都没个擅长功夫的人,早已手痒,不如你我切磋切磋?” 周吉退后两步,恭敬道:“驸马爷身份尊贵,属下不敢犯上。” 陈敬宗不耐烦道:“你也是习武之人,怎么跟文人一样啰嗦,敢就比试比试,不敢就算了。” 这时,吴润走了过来,笑着对周吉道:“既然驸马有雅兴,你就陪驸马练练手吧。” 周吉本来也想应战了,听了吴润的话,他再无任何顾虑,取下身上的佩刀郑重放到地上,再摘下头顶的侍卫冠帽,转身看向驸马爷。 陈敬宗卷起袖子:“来吧!” 一个是二十二岁的英武驸马,一个是二十四岁的侍卫统领,两人年纪相仿身高也相近,动起手来,犹如山中两只猛虎相逢,谁也容不下彼此。 “公公,要不要禀报公主?”一个小太监担心地问吴润,“万一驸马爷伤了,叫公主知道是驸马爷提议比试的,也省了驸马去公主那里告周统领的状。” 吴润笑道:“陈阁老的爱子,还不至于如此。” 陈家四个儿子,次子早已病逝,长子陈伯宗、三子陈孝宗皆君子如玉且才情卓然,便是他们在宫中都有所耳闻,只有四子陈敬宗,一直都没什么名声传出来,却因为皇后娘娘赏识陈阁老,一举被选为驸马。 吴润想知道这位仪态粗俗的驸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是他看着长大的,如果驸马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如果公主不喜欢他,哪怕婚事不能退,吴润也有办法让驸马在公主身边举步维艰。 两人低声交谈间,陈敬宗与周吉已经过了十几个回合。 时间长了,除了吴润与那个小太监,一些巡视的侍卫与其他侍从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围了过来,看得津津有味。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墙头洒落过来,陈敬宗突然抓到周吉的一处失误,反手扣住周吉左臂,一拉一扯,便将周吉按得单膝跪在地上。 周吉挣了一下,感受着驸马爷岿然不动的铁臂,他倒也心服口服,痛快道:“驸马好功夫,属下自愧不如。” 陈敬宗听了,卸了力道,笑着将他拉了起来。 周吉行礼告退,继续安排侍卫们巡逻。 陈敬宗扭了扭肩膀,转身,目光对上了吴润。 吴润钦佩道:“驸马英武。” 任何人,无论学问还是功夫,有一方面练到了登峰造极,也都足以令人钦佩,继而忽视他身上的某些缺点。 亲眼见过陈敬宗的身手,吴润已经有些接受这位驸马了,当然,如果对方的礼仪再周到些,处处尽到完美,才更符合他驸马爷的身份。 “天气尚冷,驸马才出了一身汗,快回去沐浴更衣吧,以免受寒。” 眼看着一颗汗珠从陈敬宗额角滚落,吴润关心地道。 公主千金之体,如果驸马病了,那么在驸马病愈之前,都不该接近公主。 陈敬宗其实看他也不太顺眼,只是他能与周吉切磋,却没道理强迫一个公公陪他练武。 而且,吴润因为做太监而流露出的一缕阴柔,竟与他那位早亡的病弱二哥有几分相似,说话轻声细语的,哪怕唠唠叨叨惹人不耐烦,一瞧对方风吹就倒的样,便也不好冷声冷语顶回去。 丢下吴润,陈敬宗大步朝栖凤殿走去。 他刚跨进堂屋,就见华阳从次间出来了,金簪黄衣红裙,再微微扬起那雪白的小脸,越发像个骄傲的小凤凰。 他直勾勾地盯着华阳裸./露在外的一片白腻颈子。 华阳瞪他一眼,明知故问:“一大早上,去哪了?” 陈敬宗:“去跟你的侍卫统领过了过招。” 华阳倒是没料到这个回答,好奇道:“谁赢了?” 陈敬宗挑眉:“你想谁赢?” 华阳:“爱说不说,赶紧去沐浴,等会儿要传饭了。” 陈敬宗真就没说,他也没耐烦泡澡,吩咐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太监:“提桶温水送到浴室。” 小太监再吩咐比他更低一级的小太监去水房传话。 有了这些小太监,朝云、朝月、珍儿、珠儿总算不用再做那么多力气活了。 等陈敬宗去了浴室,华阳才小声嘀咕道:“莫不是输了?” 朝云走到门口,派一个小太监去前边打听,小太监来宁园后第一次为公主当差,可卖力了,气喘吁吁地跑了一圈,回来就发现驸马爷与公主已经坐到一起在用饭。 见公主注意到了他,小太监机敏地指指埋头吃饭的驸马爷,再高兴地拍拍手。 华阳懂了,只是纳罕陈敬宗明明赢了,怎么没借此机会朝她显摆。 饭后,华阳终于要去逛逛这座新宅。 陈敬宗自然陪在一边,不过早上他已经提前认了一圈路,本身又对赏景没什么兴趣,一路走走停停的,他的视线几乎都黏在华阳脸上。 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过去的一年华阳皆穿白衣,美是美,但白衣为她增添了两分娇柔,偏偏她生来就不是柔性子的人,如今换了黄衣红裙,独属于她的明艳便如盛夏的骄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华阳华阳,真是人如其名。 宁园里面有一片引活水而挖建的湖泊,占地极大,清凌凌的倒映着空中蓝汪汪的天。 光是这片湖,都比陈家祖宅大多了。 华阳站在岸边,对着湖面深深地吸了口气,晨风贴着水波而来,吹拂她绣着牡丹花的红色裙摆。 忽然,陈敬宗挡在了她面前,皱着眉头捏捏她的肩膀,道:“这里风大,回去吧,别光顾着臭美。” 华阳:…… 不过,那风一波又一波的,吹久了确实有点冷。 等他们回到栖凤殿,吴润已经在候着了,手里拿着几份拜帖。 他先将求见公主的三份递给华阳,解释道:“公主,这三份,分别是湘王妃、陵原县君、陵州望族白家主母纪老夫人的拜帖。” 华阳暂且放到一旁,看向吴润手中剩下的那一份。 吴润把这份递给陈敬宗,道:“这是陵州卫指挥使项宝山的请帖,说是驸马初到,他与卫所几位同僚在城里的醉仙居订了席面,请驸马赏脸。” 陈敬宗接过请帖,打开,简单浏览一遍,上面写得与吴润说得差不多,只多了几位同僚的姓名。 合上帖子,他问华阳:“介意我中午去外面吃吗?” 华阳:“这是你官场上的应酬,去不去随你,我不会干涉。” 陈敬宗笑:“万一他们点了歌姬奉承我,席间弹弹唱唱起舞作兴,我该敷衍应酬,还是怒而离席?我为官时间不长,这方面没有经验,更不知道身为驸马有没有什么要顾忌的。” 华阳淡笑:“这个简单,若那歌姬合你的意,你就专心欣赏,若那歌姬姿容一般,你板板脸,下次他们自然知道挑美的给你。行了,你去流云殿准备晌午的应酬吧,我这边还有正事。” 陈敬宗看看她那边的几张帖子,起身走了。 吴润目送他离开,回头见公主没好气地瞪着驸马的背影,他想了想,低声道:“公主,不如您给驸马定几条规矩,奴婢白纸黑字写下来送与驸马,也免得驸马不知道举止分寸。” 华阳收回视线,哼道:“写了他也不会看,他就是这般没正经的德行,陈阁老都纠正不了,你我何必再浪费力气。” 吴润看看她,道:“公主若想驸马改,不用公主费心,奴婢来想办法。” 十几年了,他为公主调./教了多少太监宫女,不信教不出一个完美符合公主要求的好驸马。 华阳相信他的能力,但陈敬宗绝非常人。 遂笑道:“罢了,随他去吧。” 第 39 章 陈敬宗离开后,华阳拿起桌子上的三份拜帖。 湘王妃、陵原县君都是宗亲,望族白家则在本朝出过几位高官,其当家主母纪老夫人确实有资格来拜见她。 除了纪老夫人,华阳对湘王妃、陵原县君都是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本朝的宗藩太多了,足有十万之众,华阳唯独对这二人印象深刻,皆是因为上辈子。 前世同年五月,陵原县君自缢家中,其子悲痛欲绝,一身丧服跑到陵州府知府衙门,告湘王不义,将其母陵原县君诱之王府施奸。 当时的知府便是华阳的大伯子陈伯宗。 陈伯宗派人去请湘王来衙门对峙,湘王却称他喝醉了,在自家花园游逛时遇到了陵原县君,他当时头脑昏昏,并未认出对方,还以为是王府里的丫鬟主动勾引他,他便将人带到花园成就了好事。事毕湘王的酒也醒了,发现身边的女人竟然是陵原县君,湘王大怒,痛斥其厚颜无耻勾引同宗,并认定陵原县君是耻于见人才回家一死了之。 湘王还带了他身边的几个小厮做认证,而陵原县君那边,除了一个在事发时不知所踪的丫鬟,并无证人。 这种案子,因为没有证据,陈伯宗便无法定湘王的罪。 但在此案不久,华阳的公爹陈廷鉴突然往京城递了折子,一口气列了湘王奸./淫./妇女、草菅人命、强占民田等十三条罪状。 父皇派了两位钦差来陵州府彻查湘王的罪状,其中一人是公爹的故交石尧,一人是公爹的对头郑洪。 湘王听说朝廷派了钦差来查他,竟在王府门前高举一方大旗,上书“讼冤之纛”。 纛乃行军之旗,除非军队里正常使用,便只有造反的人才会举这种旗,石尧便上报朝廷湘王意图造反,虽然郑洪认为湘王造反证据不足,父皇还是将湘王全族都废为了庶人,发配边疆。 至此,这案子似乎就该了解了,可当公爹病逝后,曾经的湘王妃突然携子来到京城,告公爹当年以公谋私,因陈家与湘王有旧怨,便授意石尧诬告湘王谋反,与此同时,郑洪也再度递交折子,证明湘王确实有种种恶行,但绝不曾有谋反之意。 锦衣卫彻查一番后,弟弟降罪公爹的旨意上就多了一条——诬告亲藩! 七条罪名,华阳最不服的便是这一条,就凭湘王做过的那些事,别说并没有证据证明公爹曾经指示石尧诬告湘王造反,就是真的指示了,那也是湘王罪有应得,公爹反而是为民除害!藩亲又如何,太./祖他老人家最嫉恶如仇了,若他活着,知道家里有这等不肖子孙,怕只会惩罚得更厉害。 华阳不知道上辈子弟弟的脑袋到底被什么东西敲糊涂了,反正这辈子,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用公爹或陈家出手,这一次,她要亲手收拾了湘王! · 将至晌午,陈敬宗穿着一身深色锦袍,带着他的小厮富贵出了门。 主仆俩一人一匹马。 看着富贵翻身上马的身影,陈敬宗嫌弃道:“你是不是胖了?” 富贵眨眨眼睛,耷拉下眉毛,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四爷,我……” 陈敬宗:“什么四爷,叫驸马爷。” 富贵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一瞬,马上又感情充沛地接了上来,惨兮兮地道:“驸马爷,这不能怨我啊,这一年我虽然跟着主子们一起吃素念经缅怀老太太,可您与公主深居内宅,没有任何差遣,我也天天在屋子里闷着,这手这腿愣是有力气没地方使,就这么把我养虚了,不信您捏捏我这胳膊,真只是虚胖,才没有长肉!” 陈敬宗没去捏他的胳膊,只道:“公主身边的太监都长得玉树临风,我身边就你这一个可用的,你趁早把自己拾掇整齐点,别给我丢人。” 富贵立即挺直腰杆:“您放心,现在您要当差了,我天天跟着您跑,三五天肯定能瘦下来!” 陈敬宗不再多说,让他带路。 早在吏部的委派文书送到陈家,陈敬宗就让富贵先来了陵州城,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一遍。 富贵一边骑马一边低声汇报:“陵州卫指挥使叫项宝山,跟卫所里的那些千户百户一样,都是祖上世袭下来的官,长得还行,猿臂蜂腰,娶了湘王膝下一位比较受宠的庶女为妻,平时与湘王走得很近。” “您上面还有两位指挥同知,白白胖胖的叫王飞虎,功夫不行,擅长溜须拍马见风使舵,您见了就能认出来。另一个叫林彦,九尺身材孔武有力,是卫所里最有本事的,他娶的是项宝山的妹妹,所以跟项宝山穿一条裤子。” “与您平级的另一个指挥佥事叫卢达,是个性情中人,经常被那三人排挤,二十五岁了,还没有成亲。” 接下来的一年,陈敬宗要与这四人常打交道,所以富贵打听的非常仔细,大事小事说了一路。 醉仙居到了。 当陈敬宗勒马,醉仙居里面也前后走出四道人影。 领头一人穿宝蓝色袍子,容貌俊朗高大挺拔,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当是指挥使项宝山。 他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位,也很容易与富贵说的王、林二人对上。 另一个单独走在后面,板着脸,看向陈敬宗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同时还带着三分警惕。 “这位公子英姿飒爽仪表堂堂,可是京城来的驸马爷?” 项宝山笑着拱手道。 陈敬宗翻身下马,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新任指挥佥事陈敬宗,见过指挥使大人,以后同在卫所当差,大人直唤我姓名就是。” 项宝山笑道:“不敢不敢,我等还是叫您驸马爷的好。” 陈敬宗不与他掰扯,看向他身后。 项宝山一一为他引荐王、林、卢三人。 寒暄过后,四人移步去了二楼的雅间。 醉仙居是本地最有名的酒楼,除了好酒好菜,自然也有美人歌姬预备着。 项宝山举止从容正派,反倒是坐在陈敬宗下首的王飞虎,喝了一轮酒后,脸上堆出几分谄媚,别有深意地看向陈敬宗:“驸马爷初来乍到,可能没听说醉仙居的三大招牌,这醉仙居啊,除了珍馐佳酿,还有一位名唤玉娘的歌姬,其人貌若天仙,尤其生了一把好嗓子,听她一曲能绕梁三日,不如我叫她过来,唱两曲给咱们喝酒助兴?”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不好色的,且贪新鲜。 那位华阳公主再美,陈敬宗这个驸马爷与之朝夕相处久了,可能也腻味了,再加上公主可能管得严,不许驸马养通房小妾,现在有了偷腥的机会,陈敬宗能抵挡住诱惑? 王飞虎悄悄与项宝山、林彦对了个眼色。 以后他们该如何与陈敬宗相处,通过这顿饭也能判断出来个七七八八。 只有卢达,在王飞虎开口后,不屑地哼了一声。 陈敬宗淡笑,把玩着酒碗边缘道:“陈某粗人一个,不好音律,也欣赏不来,嫌吵耳朵。” 王飞虎马上道:“无碍无碍,那咱们就只喝酒,来,我敬驸马一碗!” 陈敬宗抬碗,在四人的注视下,将大海碗里九分满的酒水喝得干干净净。 项宝山眼睛一亮:“驸马好酒量,我也敬你一碗!” 陈敬宗照饮不误。 林彦也敬了,只有卢达,只管闷头喝自己的。 三轮喝下来,店伙计开始上菜了,摆了满满一桌后,从门外跨进来一位面带轻纱的红裙女子,姿态婀娜地站在陈敬宗对面的位置,轻轻盈盈地给众人行了一个万福。 林彦解释道:“驸马,这是醉仙居的规矩,凡是有贵客来,都要请清倌儿来报菜名。” 他说话时,卢达皱着眉头打量这个清倌儿,见对方脸上的面纱薄如蝉翼跟没戴一样,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一双烈火般的红唇,分明是项宝山三人请来勾引陈敬宗的,便又是一哼。 陈敬宗没说话。 林彦朝红裙女子使个眼色。 红裙女子就开始介绍第一道菜的菜名,只是她才说了三个字,陈敬宗突然离席,冷声道:“喝酒便喝酒,我最烦有人在耳边聒噪,恕不奉陪。” 言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项宝山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一边朝红裙女子使眼色叫对方下去,再赔罪劝陈敬宗留下。 红裙女子脸都白了,她自负美貌,见今日要勾引的贵人英俊逼人,她也暗暗憧憬着能睡一睡公主的男人,哪想到对方如此厌恶自己,竟是看也不看? 红裙女子羞惭无比地退下了。 项宝山、林彦一左一右地将陈敬宗按下,为了赔罪,分别连饮三大碗。 陈敬宗很豪爽地原谅了他们的过错,男人们继续拼酒。 一开始是项宝山三人轮流灌陈敬宗,拼着拼着,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接连醉趴在了桌子上。 陈敬宗喝得最多,脸色却都没变,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目光朝端坐在对面的卢达瞥去。 卢达终于道:“驸马千杯不醉,卢某佩服。” 陈敬宗:“你为何不与我敬酒?” 卢达:“喝酒伤身,也容易误事,我自己不喜拼酒,也不强劝旁人。” 陈敬宗只是嗤之以鼻,一边慢悠悠喝着,一边夹菜吃,吃饱喝足,他也不管卢达,径自告辞。 卢达跟着他下了楼,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陈敬宗已经上了马,并没有与他再攀谈之意。 二楼的雅间,项宝山隐在窗后,目送陈敬宗骑马远去,再看眼还在楼下站着的卢达,他转过身,问同样清醒过来的林彦、王飞虎:“这位驸马,你们如何看?” 林彦:“我观他龙行虎步,应该有些真本事,绝非坊间传闻,靠着陈阁老才得选驸马。” 王飞虎:“那些我不懂,他不好色应该是真的,就玉娘那小腰小嗓子,我看一眼听一句,底下就不听我的了。” 项宝山沉吟道:“陈家与王爷有旧怨,陈敬宗又暂且叫人看不透,在我们能拿捏他之前,你们都先紧紧皮子,不要被他抓到把柄。” 王、林二人齐齐点头。 宁园。 华阳独自吃了午饭,猜到陈敬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自去歇晌了。 朝云服侍主子通发,透过镜子悄悄打量几眼,好奇道:“公主,您真不担心驸马他们在席上听曲观舞啊?” 华阳笑了笑:“担心什么,他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就休了他。” 与上辈子相比,她对陈敬宗已经好多了,但陈敬宗自己不珍惜,她也没什么不舍的。 陈敬宗回来时,看都没看栖凤殿那边,直接往流云殿走。 富贵稀奇道:“您不去找公主?” 陈敬宗:“一身酒气,去了也是挨嫌弃。” 富贵想了想,劝道:“那您也该先去公主面前转一圈,不然公主还以为你沾了脂粉味儿,心虚不敢见人呢。” 陈敬宗:…… 他放慢脚步,过了会儿,真去了栖凤殿。 华阳睡得正香,冷不丁一股子酒气扑面而来,她睁开眼睛,就见陈敬宗站在床边,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华阳刚要叫他出去,陈敬宗先道:“晌午他们问我要不要点歌姬,我没点,后面他们换着花样让一个女人来报菜名,也被我训走了。” 华阳听了,讽刺道:“这些同僚对你够好的。” 当然,这次她讽刺的是外人。 陈敬宗:“不稀罕,既然你醒了,过来闻闻吧。” 华阳:“闻什么?” 陈敬宗:“脂粉味,免得你疑神疑鬼,回头诬陷我对不起你。” 华阳:…… 她只闻到了浓浓的酒气,掩着鼻偏过头:“放心吧,我没疑你,赶紧去沐浴。” 陈敬宗瞥眼她半露的雪白膀子,这才离去。 第 40 章 陈敬宗人出去了,留下的酒气短时间却是散不了。 华阳叫朝云、朝月进来,挂起帐子后两个丫鬟一人拿把团扇频频往外扇风,她裹着被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扇了一盏茶的功夫,朝云嗅了嗅,笑道:“好像没味儿了,您来闻闻看?” 华阳裹着被子靠近,感觉确实没味儿了,这才舒舒服服地躺回榻上。 还是有些困的,她闭着眼睛吩咐二女:“记得给驸马端壶醒酒茶,他不漱十次口不许他进来。” 朝云瞅瞅朝月,道:“公主,驸马好像去流云殿了,我们要把醒酒茶送过去吗?” 华阳一怔:“他走了?” 朝月点头:“从您屋里出去就走了。” 华阳有些意外,之前她让陈敬宗睡在流云殿,他还狗皮膏药似的非要跟她黏在一块儿,刚刚她只是催他快去沐浴,难不成他还生气了? 上辈子夫妻俩经常置气,不是陈敬宗把她气得吃不下饭,就是她把陈敬宗气得黑了脸,而重生以来,两人最多拌拌嘴,似乎还没有真的争吵过。 丫鬟们退下了,华阳琢磨着陈敬宗的异常举动,竟越躺越清醒。 话说回来,做皇帝的偶尔都要受朝臣们挤兑,陈敬宗今日去参加酒局,也不知道陵州卫的那些地头蛇有没有欺他年轻,人家叫歌姬唱曲是为了讨好他,陈敬宗却冷冰冰地拒绝了,明着不给那些人面子,那些人恼羞成怒,说不定会故意灌他喝酒。 华阳猛地记起公爹那位据说因被湘王灌了太多酒而醉死的祖父来。 酒这玩意,从来都是祸害,真不懂男人们吃席时为何非要喝上几壶,而且喝得越多越显得自己有能耐一样! 心情不好,华阳叫丫鬟们进来服侍她更衣,打扮好就往流云殿去了。 流云殿里,除了富贵这个陈敬宗带过来的陈家旧仆,剩下四个全是吴润从公主府带过来的小太监。 晌午陈敬宗吃席时,富贵也被项宝山等人身边的小厮拉过去凑了一桌席面,吃吃喝喝的,富贵也有了六七分醉意,主子钻进上房歇晌去了,富贵也去了他的下人房,根本没料到公主会来。 守门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将公主迎了进来。 华阳问:“驸马呢?” 小太监:“回公主,驸马在屋里歇晌呢,要奴婢去叫醒驸马吗?” 华阳:“不用。” 说完,她叫朝云留在外面,单独进了上房。 跨进内室,先闻到一股子酒气,华阳拿帕子捂住鼻子,走到拔步床前,就见陈敬宗外袍都没脱,伸展着胳膊姿态不雅地仰面躺在床上。之前在栖凤殿见面他瞧着还没事人似的,这会儿却醉得俊脸泛红,倒像是被人下了什么药。 床间的酒气最重,华阳实在忍受不了,确定陈敬宗还有呼吸,她迅速退了出去。 叫来一个小太监,华阳吩咐道:“你去驸马床前伺候着,若驸马有什么不适,及时请刘太医。” 这次吴润过来,几乎把京城公主府的精锐都带来了。 小太监乖乖应下。 华阳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回了栖凤殿。 陈敬宗一觉睡到了黄昏,中间迷迷瞪瞪地去净房放了两次水。 彻底清醒时,只觉得口干舌燥,额头也紧绷绷的,都是醉酒后的症状。 陈敬宗揉揉额头,瞥眼候在拔步床外的富贵与那个好像叫张斗的小太监,哑声道:“来碗水。” 富贵、张斗抢着似的哎了声,再抢着往桌子那边跑,最终富贵因为闲散一年腿脚不够麻利,被张斗成功抢到茶壶。 “驸马慢着点,奴婢扶您起来。” 张斗一手稳稳提着茶壶,一手托了一把陈敬宗的后背。 陈敬宗狐疑地盯着他,上午他也来流云殿待了一个多时辰,怎么没见张斗这么殷勤。 他接过茶壶,先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 张斗笑眯眯地看着。 富贵气得咬牙,对他道:“行了,这边没你什么事了,出去吧。” 张斗躬着腰,对陈敬宗道:“禀驸马,公主来瞧过您,见您睡得香,特意吩咐奴婢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就怕您醉酒不舒服。” 富贵吃了一惊,公主来过,他怎么不知道? 陈敬宗也很意外,细细问了张斗她过来时的情形,却也没能琢磨出她的来因。 扯着衣襟闻了闻,陈敬宗道:“备水吧,我要沐浴。” 张斗:“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他带着三分喜意离去,富贵狠狠瞪了他几眼,然后凑到主子身边,压低声音道:“爷,您瞧瞧他,我从五岁起就跟着您,伺候了您十几年,他竟然要跟我争做您身边的第一红人。” 陈敬宗:“你傻是不是?你是要跟着我去外面当差的,流云殿这四个小太监里总要有个领头的,他争的是流云殿大太监的名衔,怎么,你也想当大太监?” 富贵猛吸一口气,弯腰捂住裤./裆。 陈敬宗嫌他没出息,大哥三哥身边的小厮瞧着都像个人物,怎么就自己身边的小厮没个正形,可见老头子当年给他们兄弟挑人时就偏了心,专把歪瓜裂枣丢给他。 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袍,陈敬宗蹲在院子里连刷三次牙,确定嘴里没有酒味儿了,这就丢下富贵与四个小太监,一个人去了栖凤殿。 华阳在次间的榻上坐着,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歪歪头,透过明镜似的琉璃窗,瞧见陈敬宗穿着一件枣红底绣麒麟的圆领锦袍气宇轩昂地跨了进来。 陈敬宗是武官,身上白皙,脸与脖子都晒成了浅麦色,不过被这枣红袍子一衬,竟也显得面如冠玉。 他才除服,还没来得及做新袍子,今日穿的这两套显然都是吴润提前为他准备的,衣橱里或许还有更多。 吴润做事就是细心,胜过她小时候的乳母嬷嬷。 思量间,陈敬宗挑起帘子进来了,视线直接落到她身上。 华阳轻讽道:“驸马爷这一觉睡得可真香。” 陈敬宗站在榻前,目光先在她身上过了一遍,才开口道:“你去找过我,可是有事?” 华阳被他轻佻的眼神弄得浑身不自在,他这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成亲这么久了,每次见着她还是跟饿狼见了兔子似的,仿佛随时随刻都可以将她抱进内室来一回。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们饭局上的情形。” 陈敬宗:“不是跟你说了,我看都没看那个女人,早早打发了。” 华阳:“谁在意那个了,我是说项宝山等人待你如何,你身上酒气那么重,他们是不是灌你喝酒了?” 陈敬宗见她要长谈,就侧坐在榻边上,带着几分轻蔑道:“醉仙居的酒确实不错,我喜欢喝,他们来敬酒我才一口气喝了个痛快,倘若酒差,或是我不想喝,他们灌也没用。” 华阳皱眉道:“喝酒伤身,再好喝也不能喝过量,看你醉得,睡了整整一下午,这是今日不必当差,不然你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陈敬宗反驳道:“我是那种没分寸的人?若是在差上,我也不会放开了喝。” 华阳只拿眼睛瞪他。 陈敬宗不解道:“你生什么气,我又没在你身边睡,知道你仙女下凡闻不得人间污浊,我特意去的流云殿。” 华阳:“说得好像我赶你走了似的,我只是让你去沐浴。” 陈敬宗:“太困了,懒得洗。” 想要干净到能被她接受的地步,至少要忙活半个时辰,他哪有那个耐心。 华阳:…… 早知道他犯了邋遢病,她何必想那么多? “传饭吧,我饿了。”陈敬宗朝外面道。 自有丫鬟们去帮忙张罗。 吃饭时,陈敬宗也打听了一下华阳这边的待客进展。 华阳道:“我叫她们后日来,顺便也给大嫂送了帖子。” 没有谁是一出生就在接人待物方面游刃有余的,就连高门贵女乃至公主们也都是从小就要接受各种礼仪方面的练习,这一年她在陵州,有什么应酬都带上俞秀,除非俞秀是个木头疙瘩,不然肯定能开三分窍。 陈敬宗幽幽道:“我发现了,你待我们家哪个都比待我好。” 华阳笑:“谁让你最不招人待见呢。” 陈敬宗没搭话,饭后去内室逛了一圈,发现她竟然没有泡那个,就让朝云端温水来,他自己泡。 华阳在次间坐着,直到朝云端着专门用于此事的白釉粉彩莲花盆从她面前经过,她才心跳乱了几拍。 要歇下时,那东西还不够柔软。 华阳幸灾乐祸:“白费什么事。” 陈敬宗重新换好一波温水,只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华阳只管安心睡去。 周围黑漆漆的,不知过了多久,陈敬宗突然覆了上来。 她坚固如城墙的浓浓睡意,就这么被他一点点地啮碎,冲撞成渣。 . 清晨,陈敬宗看眼身边还在酣睡的公主,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扫过那张白里透粉比花瓣还要柔嫩的脸颊,这才起身,放轻脚步离开了拔步床。 知道他今日要去卫所,厨房提前做好了早饭。 陈敬宗独自吃了,漱漱口,即刻出发。 宁园外已经备好了马匹,富贵打个哈欠,瞧见主子,立即挺直腰背。 陈敬宗心情好,懒得训他,骑上骏马,扬长而去。 陵州卫所在城北十里地外,陈敬宗抵达时,项宝山等人又已经在卫所营门外等着了,显然十分敬重他这位驸马爷。 他们非要客气,陈敬宗便照单全收,随意打量一番过往的士兵,他跟着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来了军官们的营房前。 卫所士兵都住大通铺,只有军官们住在一座独立的院子里。 院子前面是处理公务的地方,后面住人。 项宝山将他的房间让给了陈敬宗,床褥换了新的。 陈敬宗也没有谦让,里面逛一圈,出来就见两个穿青衣的小丫鬟端着茶水朝他们走来,衣裳打扮跟就跟丫鬟一样,可二女的脸蛋都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买来做普通丫鬟用。 “兵营不能养女人,给她们发了这个月的月钱,撵走。” 陈敬宗板着脸道。 王飞虎朝林彦递眼色,他都说了驸马爷不像好色之人,林彦还非要再试探一回,撞墙了吧? 林彦抿唇。 项宝山笑着将两个婢女打发走,叫王、林先去当差,他把陈敬宗请回屋,单独交谈起来。 “驸马,昨日的酒席怪我们招待不周,这是我们四个的一点心意,还望驸马笑纳。” 陈敬宗看向项宝山双手递过来的红色信封,漠然问:“什么东西?” 项宝山:“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说完,他唯恐陈敬宗不愿意收的样子,告辞离去。 陈敬宗拆开信封,里面是四张百两面额的银票。 第 41 章 陈敬宗做四品官的月俸折合下来是十二两,一年才能赚一百四十多两,还是在没有罚俸扣俸的情况下。 当然,他做驸马还有一份俸禄,不过那份俸禄他都交给华阳掌管了,而他也不屑去找华阳要银子花。 无论如何,四百两都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果这银子真是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卢达凑起来送的,说明他们分别拿出了一年左右的俸禄来孝敬他。 若陈敬宗贪财,这会儿他一定很高兴。 可陈敬宗从小到大只贪两样,一样是美酒,恨不得顿顿都喝两口,一样正在宁园养尊处优,恨不得夜夜都睡上几回。 笑了笑,陈敬宗将信封合好,收进怀里。 等他走出房间,在卫所里巡视时遇见项宝山等人,陈敬宗或是笑着对个眼色,或是闲聊几句,绝口没提“心意”的事。 卢达根本不知道银子这一茬,兀自做着自己的事。 项、王、林三人找机会碰了头。 王飞虎急着问:“银子送出去了吗?” 项宝山笑着颔首。 王飞虎松了口气,旋即又有点瞧不起陈敬宗的样子:“原来他好的是银子。” 他是银子美人权势都贪,却也知道有些人只贪一两样,遇到不感兴趣的,哪怕别人都当成香饽饽,对方也不在意。 林彦思忖道:“还是再观察一段时日,才能确定他跟咱们是不是一路人。” 项宝山:“对,再看看。” 外面,陈敬宗带着富贵漫无目的般四处走动。 卫所里面一共有五千六百个士兵,其中两千个战兵,一年到头都要习武操练,其余的叫做屯兵,负责耕种朝廷拨给卫所的军田,农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再到兵营操练,如此以兵养兵,减轻朝廷的负担。 但这都是太./祖时定下的规矩,太./祖都死了两百多年了,规矩也从来都是死的。如今,各地的卫所有的或许还在严格按照规矩行事,大多数卫所的管理却都出现了漏洞。要么是军田、军饷被当地将领、官员侵占,要么是士兵们被高官们当成普通劳力使唤去干私活,凡是手里有点权的人都忙着中饱私囊,受苦的是底层的士兵们,据说有很多士兵会因为上面克扣军饷兼奴役苛待而做了逃兵。 越是离京城远的地方,这种情况就越严重。 陈敬宗视线所过之处,士兵们或是有气无力地在假装操练,或是干脆坐在地上休息。 陈敬宗观察他们,士兵们也在观察他,悄声议论着。 “这就是新来的指挥佥事,皇帝爷的女婿?”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小白脸,女人都喜欢这样的,中看不中用。” “不对,他是陈阁老家的公子,陈阁老也是咱们陵州人,还是我们石桥镇的,去年镇上发水,陈阁老亲自带着我们镇上的百姓避灾,事后还从家里拿了粮食出来给几户灾民。” “哼,都是做样子,这些当官的,没几个好的,没发达的时候个个看贪官不顺眼,等自己上去了,贪得比谁都多!” 有人声音大,有人声音小。 富贵听到几句,气得就要撸袖子。 陈敬宗按住他,往士兵们居住的兵营去了,这一去不得了,竟然发现有士兵还在被窝里睡觉! 陈敬宗忽然体会到了当年他故意睡懒觉,老头子气急败坏的心情。 如此军风,真到了朝廷要调兵打仗的时候,这些兵派到前线也只会白白送死。 “进去把他绑了!” 大通铺里全是一个个糙爷们堆积起来的脚臭汗臭,陈敬宗放下帘子,眼前好像还晃悠着炕上那个急着穿裤子的懒兵的肥腚,晦气! 富贵立即指示门外两个小兵去里面拿人。 两个小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畏畏缩缩地不敢动,其中一个小声道:“驸马爷,他是王大人的小舅子黄有才!” 王大人的小舅子啊,平时都不怎来卫所的,在家搂着媳妇吃香喝辣的白领一份军饷,这次因为驸马爷初上任,王大人有言在先,黄有才昨晚才骂骂咧咧地赶了过来,带着两壶酒攒了牌局,一直闹腾到半夜,睡得晚了,早上干脆赖起床来,打着别人不会发现少了一个人的如意算盘。 富贵呸道:“屁个黄有才,他叫黄财神也没有用,你们去不去?不去等会儿连你们俩也一起打板子!” 两个小兵见驸马爷板着脸,想着连王飞虎也要讨好这位主,再不犹豫,冲进去抓人。 黄有才刚穿好裤子,外面的棉衣还没穿好,就被两人按住了。 “你们俩,吞了狗胆是不是!”黄有才低声咒骂着。 两个小兵平时没少被他欺负,这会儿有人撑腰,正好趁机出口恶气,一边绑人一边假意为难:“驸马爷有令,我们不敢不从啊!您别急,等王大人来了,稍微求求情,驸马爷肯定放了您!” 黄有才哼了哼,没再吭声。 陈敬宗先去了演武场,叫所有士兵来这边集合。 卢达本来就在这边,漠然地看着他。 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没等发问,就见富贵像赶畜生似的把一身绳索的黄有才赶了过来。 “姐夫!救我!” 黄有才大声叫道! 王飞虎:…… 他讨好地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回看过来,问:“军纪如山,他藐视军纪这个时辰还在贪睡,该当何罪?” 卢达一听,朗声道:“当打二十军棍!” 王飞虎:…… 他求助地看向项宝山,四百两他与林彦一人掏了二百两,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吧? 项宝山看向已经聚拢过来的士兵们,哪怕他作威作福惯了,从不把士兵们放在眼中,但也都是冠冕堂皇,如今黄有才被陈敬宗抓住把柄,众目睽睽之下,他身为指挥使,怎能公然偏袒? 非但不能帮,项宝山还义正言辞地训了黄有才一顿,惭愧地对陈敬宗道:“前几日我家中老母病了,我在家中照看她老人家,不想底下人竟懈怠如此,实在汗颜。” 陈敬宗客气道:“一定是大人平时过于宽厚,才养大了他们的胆子,现在人已经带到,请大人宣布惩罚,以儆效尤,重整军纪。” 说完,他把中间的位置让给了项宝山。 项宝山面容严肃地走过去,大义凛然地宣布了对黄有才的惩罚。 黄有才被人用破布堵住嘴,按在长凳上扒了裤子。 陈敬宗移开视线,只听那军棍用力敲击在肥肉上时发出的一声声闷响。 二十军棍打下来,黄有才的白腚变成了红的,人早昏死过去了。 王飞虎满头大汗,已经能想象家中妻子听闻此事,该会如何与他哭骂算账。 该罚的罚了,项宝山隆重地给士兵们介绍了陈敬宗,请陈敬宗说两句。 陈敬宗看着那一道道高矮胖瘦的身影,问项宝山:“卫所五千六百名士兵,除了站岗的,都在这里?” 看也能看出来人数严重不足,项宝山笑着敷衍道:“去年军田粮食欠收,我便趁现在农闲,派了一些人去开荒。” 陈敬宗:“每个卫所的军田都有定数,开荒需禀报兵部,先免了吧,明日都叫回来,人齐了我再说。” 项宝山目光微变,不过还是应了。 陈敬宗继续去巡视卫所各处,逛了一圈,基本了解了,他将项宝山、王飞虎、林彦、卢达以及卫所武备库使、养马官叫了过来。 武备库使,肩负着卫所营房房屋、兵器、铠甲等军需的督造与修缮事务。 养马官,顾名思义,照料的是卫所马匹,包括马鞍、缰绳、马蹄铁的更换。 六人都不解地看着陈敬宗。 陈敬宗从怀里取出那个红色的信封。 项宝山、王飞虎、林彦惧是眼角一抽。 陈敬宗拿出一百两给养马官,拿出三两百给武备库使,解释道:“早上项大人交给我一笔军需,我巡视过了,咱们卫所很多兵器都钝了,有的枪身也出现了裂缝,这都是要换的,包括一些战马,老迈的当及时更换新马。银子交给你们,你们分别去操办,任何一项花费都要记账,一个月后我与诸位大人会一一复查,若有差池,趁早换人。” 武备库使、养马官互相看看,都觉得手里拿的不是银票,而是两把火。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四百两是项宝山等人送给驸马爷的孝敬啊! 卢达很高兴,他早看项宝山等人不顺眼了,现在终于来了一个不愿意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还愣着做什么,驸马爷已经给你们定了期限,到时候完不成,全都军法处置!” 卢达呵斥那两个官员道。 二人偷瞄项宝山。 项宝山难以察觉地点点头,罢了,那四百两就当是敲门砖,眼下结果也试探出来了,陈敬宗就是个麻烦精! . 日薄西山,在卫所作威作福了一日的驸马爷终于骑马回城了。 项宝山面带微笑一路作陪,等在城门里面分开后,项宝山快马加鞭直奔湘王府。 “岳父,陈敬宗是个硬茬,他不贪色也不贪财,把我们预备的四百两都用作军需了,他还要召集所有士兵,今日我说派他们去开荒了,他给我面子没有深问,可我看他的样子,如果明天人到不齐,他就敢让我带他去荒地查看。岳父,这该如何是好?” 哪有什么开荒,是湘王要盖别院,不想花银子雇工人,抽调了一千多士兵去做事。 湘王眯了眯眼睛,竟然也没有太意外,那毕竟是陈廷鉴的儿子,一个个都清高着呢。 换成陈廷鉴来,湘王还真没办法,只是陈敬宗…… 湘王笑笑,道:“没事,等会儿你先把工地上的兵都带回去,今晚我会预备一份厚礼,明日由王妃献给公主,事情解决了,你再让那些兵过来。” 天底下的妻子都得听丈夫的,驸马爷们也都得听公主的。 陈敬宗不贪财,宫里娇生惯养的小公主,不知人间疾苦,能不喜欢金银珠宝? 只要他拿捏了华阳公主,再让华阳公主管管陈敬宗,陈敬宗自然就老实了。 项宝山迟疑道:“万一公主与陈敬宗一条心?” 湘王眼睛一眯:“不急,先叫王妃去试探试探。” 项宝山告退后,湘王背着手去了库房,在满屋子金银珠宝、玉石珊瑚、名家字画中间挑了又挑,最终挑了两样出来。 带着礼物来到王妃这边,湘王细细嘱咐了一番。 湘王妃垂着眼,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湘王说完正事,惋惜道:“可惜我不好亲自过去,王妃啊,你一定要想办法与她亲近,将来也请她来咱们王府坐坐。” 闻听此言,湘王妃眼底掠过一丝嫌恶,又转瞬即逝。 第 42 章 “公主,驸马回来了,去了流云殿。” 黄昏时分,朝云听了小太监的禀报,再来告诉主子。 华阳已经有了一次往正经事上揣测结果陈敬宗只是犯了邋遢病的经历,这次就没有多想。 又翻了几页书,陈敬宗来了。 他进屋时,华阳抬眸打量一番,见陈敬宗鬓发微湿,身上也换了常服,稀奇问:“最近怎么越来越讲究了,还知道先沐浴更衣再来见我?” 上辈子的陈敬宗,一次都不曾这般识趣过,都是挨了她的瞪才肯去沐浴,甚至干脆不洗,故意与她对着干。 陈敬宗看着榻上花朵似的公主,神情愉悦:“早晚都要洗,何必还要再挨你一遭嫌弃。” 华阳:…… 她好像明白了这人的心思,以前她轻易不肯给他,他就犯懒,自打姑母送了那东西来,两人几乎每晚都要做,陈敬宗有了好处吊着,自觉地就讲究起来,典型的“无利不起早,贪黑必有因。” 她刚这么想,陈敬宗去了内室,转一圈出来,有些埋怨地对她道:“怎么又没泡?” 回回都等着他弄,又要耽误到半夜才能成事,一次两次可以,长久下去哪里行,陈敬宗也想先把事情干了,然后连着睡一整晚的好觉。 天还没黑,他就这么厚脸皮,华阳瞪他一眼,低声斥道:“你当我像你一样铁打似的身子骨?” 公主的脾气还在,那张脸却红了透,秾艳到了极致。 在这方面,华阳再活几辈子也做不到陈敬宗的厚颜无耻。 陈敬宗一下子就跳到榻上,将人搂到怀里。 华阳想挣来着,双手被他扭到背后,这个样子,她是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任由他胡来。 羞归羞,与他死后那些年冷冷清清无甚滋味的日子比,有这么一个热情似火的驸马陪着,华阳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团热烈跳动的火焰,会一直这么熊熊地燃烧下去,再也不会枯败。 脑海里浮现出姑母与侍卫们眉目传情、容颜焕发的画面,华阳想,她多多少少还是变坏了吧,否则陈敬宗这般孟浪,她早就将之视为屈辱,喊侍卫们将他拖出去打板子了。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陈敬宗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华阳本能地拉起衣衫,背朝他侧躺了过去。 “生气了?”陈敬宗将软绵绵的公主搂抱到怀中,托起她的下巴问。 华阳闭着眼睛,纵使气息依然不稳,公主的姿态依然十足,淡漠道:“知道你贪,以后每隔一晚一回,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为你挑几个通房,以后叫她们轮流伺候,随便你一夜三四回都行,只是你选了这条路,以后休想再跨进我屋里一步。” 虽然她是公主,可她也是通情达理的,不会做仗势欺压驸马那种事。 陈敬宗笑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只是我这人挑得很,看不上外面的庸脂俗粉,公主真想给我挑通房,那方方面面都得照着你的模子来,该白的地方要一样白,该……” 话没说完,华阳一个轻轻的耳光扇了过来。 陈敬宗抢先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怎么,你要给我挑通房,还不许我谈条件?” 华阳只冷冷地瞪着他。 陈敬宗收起玩笑,正色道:“我只要你,别说隔一晚,隔一个月、隔一年都行,只要你愿意给。” 华阳怒色稍减,但还是警告道:“有些胡话我懒得与你计较,可你再敢拿别人与我相提并论,就别怪我不客气。” 陈敬宗同样板起脸:“你与我分开睡多少晚都成,可你再敢说什么通房丫鬟,也别怪我也不客气。” 华阳:…… 陈敬宗忽地笑了,将她往肩膀上一扛,一边下榻一边道:“好了,吃饭去了,卫所的饭太糙,我都没吃饱。” 被他这一闹,华阳的气是彻底地消了。 饭后,夫妻俩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卫所里如何,那些士兵可服你管束?” “我还没空管他们。” “那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陈敬宗看看华阳,确认道:“你是随便问问,还是真的要听?卫所里可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华阳:“谁要听你讲故事,你只管如实讲。” 陈敬宗:“行,你不想听了随时告诉我,我也不想说太多惹你厌烦。” 华阳哼了哼,从小到大,类似这种话她听过不少,父皇与大臣论政事,她一去,父皇就会停下来,拿好吃的好玩的哄哄她,再把她打发走。母后也时常叫公爹过去问话,询问弟弟的教授情况,可一旦华阳流露出兴趣,母后就会让她乖乖地跟着太监宫女们去玩耍。 次数多了,华阳干脆也不往这种场合凑了。 可现在她在宫外,她有权利决定自己想听什么、见什么! 陈敬宗就从他进卫所,项宝山等人送他银票之事开始讲。 这里华阳就生气了:“又是送你美人又是送银子,一看就是贪官,自己平时跟下面的官员讨要孝敬,再把这一套用在你身上,巴结奉承!” 陈敬宗再讲王飞虎的小舅子睡懒觉。 华阳:“军纪最该严明,你去了他都敢如此大胆,平时还不知道要如何无法无天!” 陈敬宗笑道:“我已经叫人打了他二十军棍,这回不在床上趴一个月休想起来。” 华阳:“那也太便宜他了。” 又走了一圈,华阳冷静下来,问陈敬宗:“你准备怎么办?” 陈敬宗道:“先把军纪整顿起来,五千多个士兵不能废了,项宝山等人若只是简单的贪些银子,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他们贪得无厌,或是有其他罪行,我且一样样收集证据,最后一起呈报兵部。” 华阳:“你初来乍到,那些兵肯听你的吗?会不会都拥护项宝山?” 陈敬宗冷笑:“士兵只会拥护爱兵如子且有真本事的将领,项宝山还不配。” 若他与卢达一样都只是普通的四品武官,大概很难撼动官官相护的项、王、林乃至与他们有利益往来的上层官员,士兵们也能猜到如此,所以绝不会因为他站在士兵们那边,士兵们便轻易地拥护他。 不过,陈敬宗除了四品官的官衔,他还是景顺帝最宠爱的女儿的驸马,所以项宝山明明官职比他高,却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撕破脸皮,卫所里的士兵们也会下意识地把他当成此时卫所里真正的头目。 陈敬宗没想过要仗着“驸马爷”的身份在民间官场耀武扬威,可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上赶着忌惮这层关系,陈敬宗也不在乎“狐假虎威”一场。 华阳:“那你觉得,要过多久,那些士兵才会宁可违背项宝山的命令,也要拥护你?” 陈敬宗顿了顿,道:“一个月应该够了。” 华阳笑了,鼓励地拍拍他结实的手臂:“那你好好干,我等你的好消息。” 吴润已经把陵州府官场间的姻亲关系禀报了她,所以华阳知道,项宝山是湘王的好女婿。 上辈子湘王并没有真的举兵造反,毕竟光靠王府的三百府兵,他想反也反不成,举那种有造反嫌疑的纛旗纯粹是自己犯蠢。 可这辈子华阳要一步步地对付湘王,彻底撇清湘王与公爹的关系,就得提防万一把湘王惹急了,这蠢货真来硬的。 湘王府的三百府兵不足为虑,周吉带领的两百精兵便能对付,怕就怕项宝山率领卫所的五千兵马支持湘王。 现在有了陈敬宗收拢卫所人马,华阳对付湘王,再也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 翌日,陈敬宗依然早早去了卫所。 项宝山好歹是指挥使,这次没有再在营门外巴巴地等着他,而是在营房处理公务。 见陈敬宗来了,项宝山客气地离席,寒暄过后,项宝山笑道:“驸马,依您的吩咐,我已经将昨日外出开荒的一千六百名士兵都叫回来了。” 陈敬宗点点头,道:“那就召集所有人马到演武场,我有话说。” 项宝山立即派遣一个侍卫去安排。 还没有出正月,清晨空气寒冷,卫所的一众士兵们接到命令,纷纷朝演武场走来。 五千多人,有的人有厚厚的棉衣穿,看料子还是新做的,有的人穿着不那么暖和的旧棉衣,还有的人连旧棉衣都没有,冷得佝偻着肩膀,双手也抄在袖筒里。直到靠近演武场,远远瞧见几位军官在前面的高台上站着,这些军姿不整的兵,才慢慢地垂下双臂,勉强挺直脊背。 陈敬宗视线所及,发现五千六百人中,真正拉出来有个兵样的,不足千人。 所有人到齐后,陈敬宗朝富贵使个眼色。 富贵拍拍手,旁边就有两个士兵架着一人走了上来。 那人正是昨日才挨了二十军棍此时本该趴在大通铺上休养的王飞虎的小舅子,黄有才。 黄有才疼啊,哀求地望着亲姐夫。 王飞虎就觉得自己脖子上的指甲抓痕也疼了起来,他也想帮这个没出息的小舅子,可项宝山都不敢跟驸马爷硬碰硬,他算个啥? 底下的士兵们认出黄有才,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这时,陈敬宗道:“让他转过去。” 两个小兵就给黄有才转了一圈,背对底下的五千士兵。 陈敬宗:“扒了他的裤子。” 黄有才、王飞虎:…… 小兵们很听驸马爷的话,怔了下马上动手。 黄有才半红半白的腚就彻底暴露在五千多人面前。 士兵们不管过得好赖,都是粗人,见此立即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黄有才的脸比他重伤的腚还红,换个热血男儿遭受如此奇耻大辱,怕会扑过去跟陈敬宗拼命,可黄有才就是一团软骨头,没脸没皮的,这会儿只是耷拉着脑袋,只是暗暗感慨自己倒霉,并不太当回事。 陈敬宗问看热闹的士兵们:“你们可知道黄有才为何挨军棍?”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回答。 陈敬宗:“对,因为他犯了军纪,接下来,我会让王大人再把军纪重复一遍,给你们一天的时间背熟,明天早上开始,我会随时在军营里巡查,如果有人言行举止违反了军纪,亦或是被我抽查的时候背不出来,违反了哪条背不出哪条,就按照哪条惩罚!” 士兵们:…… “驸马爷,只重复一遍,我们哪记得住?” “记不住就去找各自的百户问,百户记不住就去找千户问,千户记不住就去找王大人,他们若不尽心教你们,明日抽到谁不会,他们也会跟着受罚。” “驸马爷,是一个字都不能差吗?” “最好这样,实在记不住,大概意思对也行,如果连意思都没说对,还是要受罚。另外,被抽查的人如果回答对了,赏十个铜钱。” 背军纪竟然有铜钱拿! 这下子,五千多士兵都兴奋地跳了起来! 第 43 章 知府衙门,后宅。 堂屋里一张黄梨木方桌,陈伯宗坐主位,俞秀坐在他右下首。 俞秀嫁给他第二年就生了女儿,打那以后,夫妻俩好像很少有这么单独吃饭的时候。 食不言寝不语,俞秀微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夹着自己面前的菜。 陈伯宗看了她几眼。 等会儿她要去公主的宁园做客,还会跟着公主一起招待湘王妃等人,为了不失体面,很少打扮的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件红底妆花的织锦褙子,头上戴着金簪、镶红宝石的金钿,耳垂上戴了一对儿白玉珠坠子。她本就白净,被这些外物一衬,平添许多明艳动人。 她性节俭,嫁进陈家后每个月都有五两银子的例钱,可她好像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朴素得母亲都让他从该并入公账上的俸禄里留下些私房钱给她买首饰,他不留,母亲就特意在她生辰前给他二十两银子,专门给她买礼物,不带礼物回来就不许他进门。 亦或是皇上赐了赏赐,父亲带回家,母亲分配,绫罗绸缎留一份,拿出一部分给家人做衣裳,她便能分到好料子的新衣,包括几样好首饰。 这是母亲疼她,但凡母亲是个抠门的,什么好东西都要攥在手里舍不得赏给儿媳妇们,以她的性子,今日连这身行头都难凑齐。 饭毕,也漱过口,丫鬟取了陈伯宗的官帽送过来。 俞秀接过,亲手帮丈夫戴上。 四品知府的官袍是大红色,中间是绣云雁的补子,俞秀飞快瞥眼丈夫,再看那只展翅欲飞的云雁,就觉得自己的丈夫像云雁一般俊逸贵气。 “到了那边,一切听公主的,莫要过分拘谨。” 当她退后,陈伯宗想了想,嘱咐道。 俞秀本来就紧张,被他一说更紧张了,下意识地就想低头,反应过来这正是丈夫交代她不能做的事,顿时低也不是,正面看他也不是。 陈伯宗微微摇头,朝外走去,已经跨出门了,他又停下,看着她道:“若公主留你在那边用晚饭,你不必推辞,我下了值会去接你,正好有话与四弟说。” 俞秀听他有事找小叔子,便不再婉拒,问:“若公主留我用饭,我就说晚上你也会来?” 陈伯宗:“不必,我吃了再过去。” 俞秀懂了,他也不敢把公主当寻常弟妹,随随便便就聚在一起吃饭。 目送陈伯宗去了前面衙门,谨记公主叫她早些过去,俞秀也没有多耽搁,带着丫鬟碧桃从侧门出府,上了马车。 两家只隔了三条街,很快就到了。 俞秀下了车,就见宁园外面守着四个侍卫,偌大的院墙外另有高大挺拔的侍卫们隔着一定距离依次排开,戒备森严。 这时,朝月从里面走出来了,身边跟着一位清隽儒雅的公公。 “大夫人来啦,公主一早就盼着您呢。” 朝月笑容灿烂地行礼道。 见了熟面孔,俞秀稍微镇定下来。 朝月给她介绍吴润。 俞秀知道皇子公主们身边都有太监伺候,可她没想到,一个太监居然也能长得如此出众,不过话说回来,公主那般美貌,身边围绕的下人也就该如吴润、朝云等人似的,才不会给公主减彩。 栖凤殿有专门待客的花厅,这个时节梅花桃花都还没开,倒是山茶开得如火如荼,碗口大小的花瓣,娇艳明丽。 俞秀先瞧见的却是坐在贵妃榻上的华阳,繁琐华丽的明黄罗裙拥簇着国色天香的美人,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然后,美人笑了,唤她:“短短两日不见,大嫂莫非不认得我了?” 俞秀回过神来,喝醉了般跨了进去。 这天底下的美人,也是一山又比一山高的,街坊们都夸她美貌,三弟妹罗玉燕嫁进来时,她就有种开了眼界之感,待金尊玉贵的公主再嫁过来,俞秀便想,她的眼界已经被撑到了最大,这世上绝不会再有比公主更美的人。 她被华阳的新扮相惊艳,华阳也注意到了俞秀的衣着首饰,瞧着有些眼熟,去年正月陈家老太太的丧讯还没传进京城时,她好像瞧见俞秀穿过。 华阳有很多不用的首饰,绫罗绸缎更是成箱成箱的摆在库房,她舍得送给俞秀,就怕俞秀把这当成施舍,心里反而不好受。 “大嫂坐这边来,这里就你我二人,离那么远做什么。” 华阳指指贵妃榻另一侧的空位,亲昵地道。 俞秀红着脸挪了过来。 朝云奉上茶水,华阳笑着与她聊天:“大嫂那边安顿的如何?衙门里面自备的丫鬟可都听话?” 有话题可聊,俞秀也就放松下来,道:“我身边还是碧桃、碧荷伺候,其他丫鬟都只管做粗活,目前瞧着都还算本分。” 华阳点点头:“大哥呢,衙门差事忙不忙?” 俞秀叹气:“事情挺多的,昨天天黑了才从前面回来。” 新官上任,陈敬宗不是卫所一把手都有那么多事要做,陈伯宗掌管一府事务,肯定更忙。不过陈伯宗在大理寺做了六七年,为官经验也算得上丰富,是陈家三兄弟里最不需要让人担心的。 华阳又问俞秀:“除了湘王妃,大嫂可知我今日要招待的另外两位客人都是什么来历?” 俞秀笑道:“我本来不太清楚,把请帖给大爷看后,他给我讲了讲,然后便知白家是本地望族,陵原县君虽然才三十多岁,辈分却大,湘王爷好像都要称她一声祖姑。” 所谓祖姑,是指祖父的姐妹,这个祖父可以是亲祖父,也可以是其他支的堂祖父,姐妹也包括堂姐妹。 本朝居住在各地的宗亲太多了,就像华阳该称呼湘王为叔父,其实两人的血缘关系很淡,陵原县君与湘王同样如此。 时候还早,华阳邀请俞秀去逛园子。 已中,湘王妃、陵原县君、白家的纪老夫人陆续到来,都带了礼物。 互相见过礼后,华阳独坐主位,湘王妃、陵原县君坐在左侧的席位上,俞秀与纪老夫人坐右边。 接受过华阳长达一个时辰的妯娌亲近,俞秀见到气势远远不如华阳的湘王妃,竟也没什么好紧张的。 华阳不用担心她,注意力就集中到了湘王妃、陵原县君这边。 这二人,一个是湘王的妻子,一个是上辈子被湘王害死的可怜女人。 湘王妃四十六七了,与婆母孙氏差不多的年纪,不过孙氏身形圆润,既富态又温柔可亲,湘王妃却很是清瘦,眉眼间显出几分冷淡来,这样的脸,反而让她对着华阳露出来的笑容变得更加刻意。 陵原县君比湘王妃年轻了整十岁。 她生得并没有多美貌,至少不是一眼就令人惊艳的,只是多年的守寡生活让陵原县君的眉宇间凝结了淡淡的轻愁,偶尔低头垂眸时,便如一朵被雨水浇打得快要从枝头脱落的雪白玉兰,颇为惹人怜惜。 正因为如此脆弱,才会在被湘王凌./辱之后断了生机,不惜悬梁自尽。 想到陵原县君的悲惨下场,华阳对湘王妃的观感越差。 诚然湘王才是罪魁祸首,可湘王妃也是个助纣为虐的,如果不是她出面邀请陵原县君,陵原县君一个深居内宅的寡妇,岂会冒然去拜访一个压根不怎么熟的宗亲?既然是湘王妃邀请的,她为何会让陵原县君落单?显然是湘王提前与她打了招呼,夫妻俩联手诱陵原县君入网。 心里不喜,华阳面上丁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就像一个从京城来的受宠公主,不冷不热地招待着两位远房宗亲。 纪老夫人最先告辞。 华阳也没留她,只请了亲嫂子与湘王妃、陵原县君在宁园共用午饭。 饭后,陵原县君也告辞了,湘王妃继续喝着茶。 华阳看出她的意思,对俞秀道:“大嫂困了吧,你先去客房休息,我与王妃再说说话。” 俞秀懂事地跟着朝云走了。 她一走,湘王妃笑着对华阳道:“公主远道而来,我与王爷还特意为你备了两份礼物,以表心意。” 华阳笑道:“您与王叔太客气了。” 先前她对夫妻俩都以“王爷”、“王妃”相称,偏偏在听到有其他礼物时改了口。 湘王妃想,这个美人公主还真是个贪财的。 谁还嫌银子少呢,皇帝都贪财,更何况公主。 湘王妃有了把握,等候在马车旁的丫鬟将礼物送过来,湘王妃亲自给华阳介绍:“这幅是前朝徽宗所作《竹禽图》,老王爷偶然得之,王爷说他是个俗人,不懂欣赏字画,此图继续放在王府也是暴殄天物,听闻公主喜好丹青,不如送给公主品鉴。” 华阳在湘王妃缓缓展开《竹禽图》时,难以察觉地吸了口气。 湘王妃只当没听见,等华阳耗时一刻钟才艰难般收回赏画的视线,湘王妃再打开第二份礼物。 这个匣子分两层,上层是一个别致的紫檀木底托,下层是一尊尺高的羊脂玉观音立像。 对华阳而言,这么大块儿的羊脂玉不算稀奇,只是这座观音像雕工精绝,从头到尾都线条细腻流畅栩栩如生,令人不忍触碰。 这两样礼物,每一样都是难得的宝物,放到皇家库房也能占有一席之地。 华阳欣赏过后,意味深长地对湘王妃道:“王叔这么大方,若无所求,我可不好意思收。” 湘王妃赔笑:“公主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王爷还真遇到一点麻烦事。” 遂把湘王要盖一座园子因为急着赶在今年雨季到来前完工不得不暂时抽调卫所士兵一事委婉道来。 “只需要再用他们四个月左右,还请公主与驸马打声招呼,叫驸马通融一二。” 华阳满脸轻松,笑道:“这个简单,今晚他回来我就骂他一顿,他也是个蠢的,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也不该把火烧到咱们皇家人身上。” 湘王妃长长地松了口气,就怕差事办不成,回去王爷把气出在她身上。 事情谈妥,湘王妃不再逗留。 马车从宁园门前离开,绕过几条街,最后停在湘王府前。 湘王这半天都惦记着送礼的事。 他这份厚礼,价值远超那些只能贩卖劳力的卫所士兵,甚至再买几座园子都够了。 湘王狠心割爱,是为了彻底收买那位从京城来的公主,让她就算听说他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也不要来找他的茬。 地方官员畏惧他,不敢向朝廷揭发他的罪行,即使揭发了景顺帝可能也会看在宗亲的面子上轻轻放过,可如果华阳非要跟他对着干,那可就麻烦了。 “怎么样,公主收了吗?” 夫妻见面,湘王迫不及待地问。 湘王妃笑道:“收了,王爷好眼光,公主看那观音像还没什么稀奇,看到《竹禽图》时都吸气了呢。” 湘王得意地笑,他知道《竹禽图》的珍贵,可他确实不好风雅,一副破字画,送了就送了。 “公主还说,今晚她就骂驸马一顿,不许他再掺和您调兵的事。” 湘王琢磨着这个“骂”字,心情更好了,他就知道,最受宠的公主对待驸马,就像他对待家里的王妃一样,根本就是当个玩物,心情好了逗一逗,心情不好,便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目光轻蔑地扫过湘王妃早已不再年轻美貌的脸,湘王在旁边落座,问起另一件事来:“公主姿色如何,是否如传闻那般天人之姿?” 湘王妃垂眸,木讷地点点头。 湘王憧憬片刻,随即惋惜地叹口气,他再胆大,也不敢把手伸到华阳那里,除非华阳风流,先看上了他。 第 44 章 华阳收了湘王送的礼,接下来还有一番计划,便没打算留俞秀在宁园用晚饭。 只是客套还是要客套一下的,湘王妃离开后,华阳去见俞秀,提议让俞秀在这边歇晌,顺便陪她吃个晚饭。 俞秀惦记着丈夫还要登门找小叔子说话,笑着应了。 华阳:…… 这不太符合俞秀的性子! 幸好于她的计划也没有太大影响。 她叫朝云跟厨房说一声,晚上多添两个陵州这边的名菜,应该会符合俞秀的胃口。 傍晚,陈敬宗回来了,得知大嫂在,他来栖凤殿见个礼,对华阳道:“有些公务要处理,你们先吃,我忙完再说。” 华阳很少见他这么正经,信以为真。 俞秀却想,小叔一定是因为她在,不好留在这边。 陈家的下人都说小叔粗犷,没有丈夫、三爷身上的文雅,可俞秀回忆着她与小叔的几次见面,小叔只是不爱笑,该有的敬重都没有少。 因为自己,竟让小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别的院子用饭,俞秀心中愧疚,小声对华阳说了实话:“公主,其实是大爷说他饭后会来接我,趁机与四弟说些事情,我才留了下来,不然哪好意思打扰你与四弟。” 华阳一怔:“大嫂怎么不早说,我好把大哥的碗筷也预备了。” 俞秀红着脸道:“他不想给公主添麻烦。” 华阳明白了,笑道:“大嫂回去跟大哥说一声,叫他以后别再这么客气,咱们两家同在城里,本就该多些走动。” 俞秀点点头。 妯娌俩气氛和谐地用了晚饭,不多久,吴润派了小太监来报,说陈伯宗到了,就在第一进院的客厅等妻子。 华阳吩咐朝云:“你去知会驸马,叫他先去招待大爷。” 既然陈伯宗有话与陈敬宗说,她们还是晚些过去的好。 陈敬宗一个人吃了晚饭,想着今晚可以与她亲近,正仔仔细细地漱着口。 见到朝云,他还以为华阳等不及了,没想到竟是让他去招待大哥。 陈敬宗没什么好气地去了。 兄弟俩见面,陈伯宗关心道:“你在卫所那边如何?” 陈敬宗在他一本正经的脸上看到了“长兄如父”四个字。 兄弟俩的年龄差了快十岁,确实有点大,但陈敬宗本就厌烦家里的老头子,自然不高兴再来一个同样的大哥。 “能如何,我是驸马,谁敢给我脸色。” 陈伯宗换个说法:“卫所里的情况,可有什么是你看不惯的?” 陈敬宗:“没有。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教我如何做官,天都要黑了,赶紧接了大嫂回家吧。” 说完,陈敬宗就撵小太监去栖凤殿催一催。 陈伯宗隐隐头疼,正要开口,陈敬宗跑去外面待着了。 陈伯宗:…… 得知兄弟俩谈完了,华阳陪着俞秀一起来的,这会儿陈敬宗又待在陈伯宗身边了,相处得似乎还算融洽。 华阳看到陈伯宗,就像看到了一幅名家字画,都不用陈伯宗说什么做什么,人站在那里,便叫人赏心悦目。 当然,她只是按照礼节寒暄,再欣赏也不会失礼地盯着看。 “时候不早,我们就先告辞了。” “嗯,大哥大嫂慢走。”华阳叫陈敬宗出去送兄嫂,她就不亲自送到门口了。 等陈敬宗跑完这一趟,来到栖凤殿,就见华阳坐在次间的榻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样东西,其中一幅是画,她看画的眼神,跟她看大哥的差不多。 “今天收到的礼?”陈敬宗坐到桌子旁边,将她拉到怀里抱着,问。 华阳解释了一番。 陈敬宗嗤道:“湘王倒是打的好算盘,你怎么想?” 她若真是个贪财的公主,而他也只是个没骨头的驸马,湘王这收买人心的计确实能成。 华阳:“礼物都收了,我自然要尽心办事,只是我可以骂你,你也可以不听我的话,我这公主再尊贵,也不能跑去卫所里指手画脚。” 陈敬宗顿了顿,问:“你这是学我?” 他也是收了项宝山的四百两银票,却根本没有跟他们混一路。 华阳瞪了他一眼:“是个聪明人都能想到的法子,怎么就是学你了?行了,接下来你且去大哥那边住几晚,装作与我置气的样子,免得湘王夫妻以为我光收礼物不办事。” 陈敬宗:…… 他不愿意,指着那两样礼物道:“大不了就把礼物退回去,何必这么麻烦。” 华阳:“你在卫所收拢人心,难道不需要银子?这几日我会让吴润找路子卖了这尊玉观音,所得都交给你整顿卫所,徽宗的真迹,我会送给父皇,明着告你的状,暗里叫父皇记湘王一笔。” 别看湘王多行不义,可他毕竟是个藩王,朝廷要动藩王,其实也有颇多顾虑,如果证据不够充分,其他藩王会琢磨你这个皇帝是不是想撤所有的藩! 所以,父皇不会因为湘王征用卫所士兵修建私院就降罚,可她后面还有计划,一件一件加起来,会让湘王的倒台顺理成章。 陈敬宗乐见湘王倒霉,可一想到为了演戏他还得去大哥那里借宿,陈敬宗就浑身不舒服。 他抱着华阳去了内室。 “既然要吵架,就该吵得凶一些,久一些,你都把我气走了,我肯定也把你气哭了,是不是?” 华阳:…… 一个时辰后,窗外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敬宗终于气势汹汹地跨出栖凤殿,裹挟着冲天怒火的声音划破黑暗,使得宁园前后左右的一些街坊都听见了驸马爷的愤慨之言:“走就走,有本事你就抱着那两样死物过日子,永远都别叫我回来!” 离得远的就罢了,就说宁园前面那条街正对着的那户人家,主人夫妻俩听到这动静,知道有大热闹看,胡乱裹上袍子就跑出来了,悄悄来到后门边上,透过门缝往公主的宁园门口张望。 不久,有三人走了出来。 满脸怒火抱着一套官袍的英武男子是驸马爷,还有宁园的大管事吴公公、侍卫统领周吉。 吴公公躬着腰,好言劝说着:“驸马,您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与公主置气,赶紧进去赔个罪,公主兴许就原谅您了。” 驸马爷:“放屁,明明是她不对,还想让我道歉?” 周吉冷声喝道:“大胆,不许对公主无礼!” 眼看两个习武的男人一言不合就要干起来,吴公公及时拦在中间。 这时,一个长随牵了两匹马出来,驸马爷上了一匹,长随也上了一匹。 吴公公抓住驸马爷的缰绳,难以置信地问:“城门早关了,驸马要去何处?” 驸马爷:“我且去知府衙门住一晚,明日开始会在卫所长住,你转告公主,要东西没我,要我就把那两样东西扔了,不然就这么分着过吧!” 说完,驸马爷催马离去,走得毫无留念。 知府衙门,陈伯宗与俞秀也才歇下不久,忽然管事来报,说驸马爷在外叫门。 俞秀立即就要起来。 陈伯宗按住她,道:“我去便可,你不用动。” 俞秀确实没什么力气,今晚他颇有兴致,三十出头的知府大人,比二十岁的状元郎还难伺候,闷坏闷坏的。 见丈夫更衣时还朝她这边看来,俞秀害羞地缩进了被子。 陈伯宗转身,少顷,他神色如常地出去了。 离内宅越远,离侧门越近,陈伯宗的神情就越凝重,这个时候四弟来找他,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没想到,兄弟俩见了面,四弟只是不太耐烦地让他安排一间客房,多余的半个字都不肯说。 陈伯宗又不能叫人掰开四弟的嘴,无可奈何,叫小厮领四弟先去客房安置,他留下富贵问话。 富贵愁眉苦脸的:“我也不知道啊,好像是因为什么东西跟公主置气了,还说以后都要住卫所呢!” 陈伯宗沉下脸来。 听说过一些妻子因为与丈夫置气便跑回娘家的,这么做的驸马爷,他的四弟大概是头一个! “四弟出了何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等陈伯宗回房,俞秀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 陈伯宗先脱了衣裳,熄灯后,躺下来与她说话:“四弟不知为何与公主置气了,明早你早早去趟宁园,跟公主问清楚。母亲不在,你是长嫂,先替四弟赔罪,等我知道了原委,再去劝说四弟。” 俞秀震惊地坐了起来:“傍晚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 陈伯宗:“胡乱猜测也没有用,睡吧,免得明日没精神。” 翌日一早,陈敬宗天未亮就离开了,让打算跟弟弟谈心的陈伯宗扑了空。 俞秀也随便吃些早饭就去了宁园。 小太监将她送到栖凤殿,朝云叹道:“大夫人来得太早了,公主昨晚与驸马置气,过了子时才勉强睡下,这会儿还没醒。” 俞秀:“究竟是为何啊?” 朝云摇摇头:“主子的事,奴婢们不敢多嘴。” 这会儿,朝月从里面出来了,叫一个小太监去湘王府传话,再对俞秀道:“大夫人,公主现在没心情待客,不过她叫您放心回去,说她与驸马只是性情不和起了争执,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与大爷知道就算了,千万不要惊动老爷、老夫人,那样她该惭愧了。” 俞秀就这么被请出了宁园。 湘王妃来时,华阳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花厅了,旁边桌子上摆着湘王妃昨日带过来的两个礼盒。 湘王妃悄悄打量公主,见公主虽然一身盛装,神色却难掩憔悴,尤其是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再想到一大早外面报进来的传言,心中越发不安。 华阳神色淡漠,请湘王妃落座后,自嘲地笑了下:“王爷王妃赠我厚礼,奈何我的话不管用,驸马不肯听,既如此,无功不受禄,这礼还请王妃带回去吧。” 湘王妃假装什么都不知情,惊惶道:“一个破园子罢了,耽误修建也没关系,公主这是怎么了?” 华阳垂眸,面露愠怒。 朝云气呼呼地替主子说,言语间对自家的驸马爷颇为不满:“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皇上都没有对我们公主说过一句重话!要不是公主给阁老面子,早一状告去皇上面前了!” 湘王妃大惊,这事可千万不能捅到京城啊! 她连忙充当起和事佬,将所有错过都揽到了她与湘王身上。 华阳听了一会儿,不太耐烦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妃带上这两份厚礼,且回吧。” 湘王妃哪敢带呢,公主就是为了这份礼才与驸马大吵一架的,本来就够生气了,若是连点好处都没捞到,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好说歹说才哄得公主同意收下礼物,这才身心疲惫地回了湘王府。 湘王才听她讲述一遍,卫所那边,项宝山也派人来了,说陈敬宗到了卫所就开始喝闷酒,喝完就去抽查士兵们背军纪,答对了真给十个铜板,答错了也真的打,而且还是亲自动手,颇有对着士兵出闷气的意思,害得他根本不敢提拨出人马给湘王建园子的事,故请王爷查探查探,里面是否有内情。 湘王妃:“看来是真的了,我进宁园之前,派人在那条街打听过,昨夜驸马确实怒气冲冲地去了知府衙门。” 湘王重重地一拍桌子:“这个陈敬宗,反了天了!” 湘王妃身体一抖,低下头不敢吭声。 湘王双手负在身后,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既心疼送出去的两份厚礼,又气陈敬宗坏他建园子的好事,又恨自己并没有什么能挽回损失的法子。 归根结底,还是怪他低估了陈敬宗,这臭小子,仗着他老爹在内阁,便敢不把公主、藩王当回事! 第 45 章 俞秀回到知府衙门,也把在宁园的见闻告诉了丈夫。 陈伯宗想起昨日妻子所说,陵原县君告辞后,公主曾与湘王妃单独相处了一段时间,今早公主不肯见妻子,却派人去请湘王妃。再联系弟弟是为了什么东西与公主置气…… 陈伯宗隐隐明白了。 就像一些地方官想给父亲送礼,湘王那种人,肯定也要巴结公主,四弟呢,粗归粗,人很正直,怕是无法接受公主此举。 俞秀一直紧张地看着丈夫,问:“你是不是猜到了?” 若是别的,陈伯宗会告诉她,但这关系到公主“收受贿赂”,关系到公主的名誉,他怎么能说? 只安慰道:“四弟从来都是火爆脾气,公主又不像我们那样愿意忍他,相处久了难免起争执。这样,傍晚我去卫所劝劝四弟,叫他去给公主赔罪。” 俞秀很替小两口揪心,却什么都做不了。 陈伯宗:“下午歇完晌,你辛苦一下再去趟宁园,不必劝和,哄公主消气便可。” 俞秀点点头,她在家里也是闲着,只要能让公主与小叔尽快重归于好,别说跑两趟了,跑断腿她都乐意。 夫妻俩各行其事。 傍晚衙门不再接官司,陈伯宗匆匆换了一身常服,只带一个小厮,骑马出城。 卫所,陈敬宗既然不能回家,便在演武场摆了一张桌案,叫士兵们排队统计衣裳鞋袜问题。 按照规制,卫所会为每个士兵提供春秋、夏、冬战服各两套,另有一套铠甲。衣服不小心弄破了,缝缝补补还可以用,可如果穿了好多年,已经旧到单衣稍微用力就能撕烂、棉衣里面都没了棉花,那就该扔了换新的。士兵们穿好吃好,身体健康,才有力气操练、屯田。 富贵坐在凳子上负责统计,陈敬宗在旁边盯着人,以防有人投机取巧,故意拿别人的旧衣裳充当自己的,将来好多领一套。 上层军官们有人克扣军饷,底层的士兵们也不是个个都老实。 项宝山走过来,旁观了一会儿,示意陈敬宗到一旁说话。 “驸马,我知道你爱护这些士兵,不忍他们穿破衣裳,我等又何尝忍心呢?只是上面发下来的军饷一年比一年少,我们只能花在刀刃上,这些真就顾及不到了。” 陈敬宗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脸,沉默片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无碍,我还有一些积蓄,应该够这次用。皇上器重我,将我派来卫所,我便当竭尽所能,为皇上练出五千六百个精兵!” 一开始还是为自己掏钱而无奈,后面就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倒也符合他阁老之子、皇帝女婿的冲动义气。 项宝山心里只觉得好笑。 初出茅庐的官员,无论文武,可能都像陈敬宗现在这般,怀着一颗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但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那些官场的老狐狸们泼上一桶冰水,继续保持赤子之心,就得继续受冷遇受排挤,想要摆脱困境,则只能与老狐狸们同流合污。 他摇摇头,一副替陈敬宗着想的姿态:“驸马爱兵如子,我很敬佩,只是以私济公终非长久之计,驸马还是该多替自己着想才对。” 陈敬宗似乎听进去了,就在项宝山生出一丝多使使劲儿或许还能把这位驸马拉过来的希望时,驸马爷忽然问他:“大人可否借我一些银子?我自己的积蓄可能不够用。” 项宝山:…… 他连忙找个漂亮的借口,转身溜了。 排队的士兵们远远地看着这二人,他们在项宝山手下当了这么久的兵,都知道项宝山是来劝驸马爷不要给他们发新衣裳的,此时见项宝山分明没有劝动驸马爷,有些士兵的眼睛就湿润起来。 陈敬宗回到富贵身边,然后就注意到,正把旧衣递给富贵检查的士兵手腕上有道血淋淋的鞭伤。 “怎么伤的?”陈敬宗撸起他的袖子,不容拒绝地问。 这个士兵长得很高,只是身形消瘦、神色憔悴,见驸马爷目光锐利,他不敢撒谎,低着头道:“昨日在王爷的园子工地上干活,不小心摔了一根红木,便被王府监工打了两鞭子。” 他身后的几个也都是刚从那边回来的,个个都面带怒色。 他们是来卫所当兵的,因为陵州一带少有战事,湘王以及一些官员便奴役他们去做劳役,只管饭不给钱,他们若是不满,便会被当成逃兵惩罚! 这种日子,连普通人家的小厮都不如,若非家里还有亲人,他们早逃了! “驸马爷,现在您来了,我们还用再去外面做事吗?” 有人试探着问。 陈敬宗看着开口那人,再看看殷切盯着他的其他士兵,扬声道:“做什么事?除了打理军田,平时都给我好好操练,谁也别想偷懒!” 这一句铿锵有力,换来士兵们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 营门外,陈伯宗对守卫兵报了身份,然后就站在一旁,等四弟出来。 项宝山要回城了,骑马出来时,瞥见外面站着一位面如冠玉的男子。 守卫兵及时介绍道:“指挥使,这是咱们陵州的新任知府陈大人!” 项宝山一听,赶紧翻身下马,虽然他的官阶比知府高,可陵州府遇到什么事,他该受知府节制。 自我介绍后,项宝山问:“大人可是来寻驸马爷的?怎么不去里面等?” 陈伯宗淡笑道:“我寻他是为了家中私事,在这里说就好。” 换成陈敬宗说这种正经的话,项宝山只会觉得陈敬宗在装,可话从陈伯宗口中说出来,项宝山一个大老粗的武官都不禁为状元郎的儒雅谦和所折服。 当然,再折服,他也不会为了这个就投向陈阁老的阵营,填饱自家的银袋子才最要紧。 陪了陈伯宗一会儿,见陈敬宗过来了,项宝山才告辞,寻思着等会儿要把此事禀报湘王。 “你怎么来了?” 陈敬宗很不客气地问,还勾得项宝山回了一次头。 陈伯宗也收起对外人的谦和,冷声道:“你随我来。” 陈敬宗嗤了声,但还是跟着他走出了一段距离,保证没人能听到兄弟俩的谈话。 选好地方,陈伯宗开门见山:“你与公主置气,可是因为公主收了湘王的礼?” 陈敬宗看他一眼,倒也没有否认,脸上还是不耐烦的神情,却低声解释了一遍原委。 陈伯宗:…… 陈敬宗:“这是我与公主的事,不用你操心,别捣乱就行,对了,既然你今天来了,三天后再来一趟,演戏演到家。” 这些并不重要,陈伯宗皱眉问:“公主要写信告湘王的状?” 陈敬宗:“明着告我,实则告他。” 陈伯宗:“各地藩王,牵涉甚广,公主收了湘王的礼也算对他小施惩戒了,还是不要惊扰皇上的好。” 他出发前,父亲就让他暗中收集湘王的罪证,只待时机成熟便往京城递折子,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卷入其中。 陈敬宗冷笑:“你们管我还没管够,如今还想管教公主?平时待她不都是恭恭敬敬的吗,这话你怎么不亲自去对她说?” 陈伯宗平静道:“我知道你与公主看不惯湘王,也不瞒你,父亲已有对策,所以我才不想你们再牵涉进来。皇上对各地藩王素来宽厚仁慈,未必愿意重罚湘王,父亲不怕忠言逆耳,却不愿你们因一时意气被皇上质疑骄纵任性、不顾大局,即便只是有这种可能。” 陈敬宗:“一时意气?不提从京城这一路过来有多折腾,就说去年夏天的洪水,她在棚子里待了两天两夜,可有抱怨过一句?连给皇上写信也都是夸老头子事事当先,这是娇纵任性的人能做出来的?还有不顾大局,娘娘为何要她嫁到咱们家你应该清楚,她连我都忍了,你还说她不顾大局?” 陈伯宗:“我没有指责你们,是皇上可能会如此想。” 陈敬宗:“那你与老头子又有什么妙计?等待时机,让我猜猜,你们的时机,是指等着湘王犯一桩令人发指、天地难容的罪行吧?所以那个引得湘王犯下此罪的人就该白白死了,里面那些被他当牲畜用的士兵就该日复一日为他卖命被打死累死也都是命该如此,是不是?” 陈伯宗抿唇。 陈敬宗笑了:“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忍不了,公主也不想忍。这样挺好,你们继续忍你们的,我们告我们的状,就算惹了皇上不喜,那也是我们夫妻的事,与你们无关。” 夕阳洒落过来,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 守营士兵以及闻讯赶来的王飞虎、林彦、卢达等人虽然听不见陈家兄弟在说什么,却能从他们的神色里看出兄弟俩在吵架,尤其是陈伯宗铁青的脸,显然被气得不轻。 王飞虎啧啧了两声:“驸马爷的脾气真大,连亲大哥都敢如此无礼,怪不得敢与公主置气。” 林彦虽然也是湘王一党,因他武艺过人,平时是有些看不上王飞虎的,此时见陈敬宗连兄长过来劝说也不肯对公主低头,心中倒是浮起几分欣赏,铁骨铮铮的汉子,就该是这样! 只有卢达很是担忧,驸马爷硬气是硬气了,会不会真把公主得罪死了,夫妻关系再也无法转圜了?一时分隔两地不算什么,就怕公主一气之下闹休夫! 所以,等陈敬宗单独朝军营这边走来,卢达就迎了上去,想劝说一二。 陈敬宗抬手叫他打住。 林彦笑道:“我屋里还藏着两坛好酒,驸马爷可愿赏脸?” 陈敬宗果然跟他走了。 卢达:…… 第 46 章 如今的陵州城里,有湘王、华阳公主、驸马爷这三号尊贵的人物。 湘王是老地头蛇,城内百姓早议论够了,宁园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新热谈资,而那晚驸马爷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更是让百姓们津津乐道,渐渐衍生出各种猜测,其中最离谱的,莫过于华阳公主买了两个唇红齿白的伶人,驸马爷吃醋了,放话说让公主在他与伶人中间选一个! 都是些无稽之谈,可谁让百姓就好这一口呢,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个权贵没被民间编造过这种闲话。 百姓们可以看热闹,陈伯宗、俞秀夫妻俩就辛苦了,一个忙里抽闲去卫所劝说弟弟,一个天天往宁园跑。 湘王最憋屈,小夫妻俩只是闹闹别扭,他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两样厚礼是大头,重新聘请工匠建园子也得出钱,最可气的是,他还得想办法让公主与驸马爷重归于好,不然继续这么僵持下去,就算华阳没写信告陈敬宗的状,这消息迟早也会传到京城,到时候景顺帝一追究,不就把他奴役卫所士兵的事揭出来了? 憋憋屈屈的湘王,又从库房挑了两样礼物,让湘王妃去宁园做和事佬。 公主清高,湘王妃跑了三次,嘴唇都快磨破皮了,总算成功把礼物送出手,这也意味着,人家公主现在是单纯地与驸马置气,不会再迁怒湘王府坏了夫妻俩的感情。 “你怎么这么笨,还没劝成公主与驸马和好?” 最要紧的没办妥,湘王烦躁之下,斥责湘王妃道。 湘王妃低着头为自己辩解:“她连唤我王婶都看心情,我的话能起什么效果,她亲嫂子知府夫人去的比我还勤,照样也不管用,依我看,只有陈敬宗亲自回去请罪,公主才肯消气吧。” 湘王就让项宝山想办法说服陈敬宗先给公主低头。 项宝山劝了几次,苦哈哈地来湘王这边复命:“王爷,劝不动啊,那陈敬宗是个硬骨头,起初他还肯跟我喝喝酒,现在知道我要做什么了,我请他喝酒他都不来,我主动往他身边凑,他远远见到我就往别处走,我真是什么办法都想了,就是行不通!” 湘王沉下脸来。 项宝山试探道:“要么,王爷叫王妃多走几趟宁园,让公主那边先服个软?” 湘王猛地瞪过来:“你当华阳是那些不受宠的公主,事事被驸马牵着鼻子走?还叫公主服软,本王想去劝劝公主连面都见不到,他陈敬宗哪来的这么大的脸!” 项宝山识趣地闭紧嘴巴。 也是个没用的,湘王叫他滚! 气归气,事情得解决,眼瞅着十天就这么过去了,已经进了二月,上次休沐日陈伯宗夫妻俩是因为刚上任不久才没回石桥镇,可如果拖到二月底的休沐日,陈伯宗两口子肯定要回老家,万一被陈廷鉴看出端倪,陈廷鉴趁机参他一本怎么办? 翌日清晨,湘王派人去卫所给陈敬宗下帖子,请他傍晚来王府吃席。 结果陈敬宗根本没来! 湘王很生气,可再气也只能忍着,隔日坐着马车,来卫所做说客。 陈敬宗并不肯单独见他,湘王在项宝山等人的陪伴下来到演武场,就见陈敬宗正在与五个士兵过招。才二十二岁的年轻驸马,赤着一双修长结实的手臂,五个士兵围着他团团转,最后也没能拿下陈敬宗,反而被陈敬宗轻轻松松地摔倒在地,引得其他士兵纷纷喝彩。 “王爷想劝我给公主赔罪?”打完这一场,陈敬宗终于给了湘王一个正眼,“行啊,王爷陪我切磋一回,只要王爷赢了,我这就脱了衣裳,一路走过去给她负荆请罪。” 湘王就是个酒囊饭袋,别说陈敬宗了,他连那些普通的士兵都打不过! 他笑眯眯地给自己找补:“驸马说笑了,我这一身老骨头,哪里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对手。” 林彦手痒,从湘王身后走出来,道:“我代王爷与驸马比试,如何?” 陈敬宗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笑:“也行,倘若你输了,你们这些人,都休要来我耳边啰嗦!” 林彦只管脱了外袍,猎豹般朝陈敬宗扑去! 林彦是有真本事的,陈敬宗收起轻视之心,全力与他比试。 湘王竟被这场比武吸引了,犹如在看一场龙虎斗。 看着看着,湘王忽地想起了陈廷鉴的祖父。 陈廷鉴十六岁中举时,他祖父也才五十多岁,长得高高大大威威猛猛,因武艺过人,所以这个年纪依然在王府做侍卫,没有被嫡母辞退。 陈廷鉴的爹是个病秧子,早早没了,陈廷鉴也走了科举之路。 可陈家的祖辈里有勇武之人,这份勇武在隔了两代后,于陈敬宗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砰”的一声打断了湘王的回忆,然后他就看见,林彦被陈敬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湘王:…… 得了,劝陈敬宗给华阳低头的这条路也彻底被堵死了! · 湘王虽然劝说驸马爷无功而返,但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宁园。 没两日,宁园给俞秀、湘王妃、陵原县君、白家的纪老夫人乃至项宝山的妻子也就是湘王的那位庶女都下了帖子,邀她们来宁园听戏,请的是陵州府最有名的杜家班。 在百姓看来,这无异于华阳公主在与驸马爷叫板,你爱回来不回来,本公主吃喝玩乐一样都不耽误,逍遥着呢! 这回,不用湘王吩咐,项宝山自己都想劝劝陈敬宗了。 “敬宗啊,今晚我不是指挥使,你也不是驸马爷,咱们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成了亲的男人,我以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两句,你看行不行?” 陈敬宗抓着酒坛,面无表情地往海碗里倒:“随便你说,我只管喝酒。” 项宝山:“那我就说了,这夫妻之道,妻子是该听丈夫的,可大丈夫也不能整天都绷着,对待妻子也要温柔小意,该哄的时候就要哄,否则她天天生气天天哭丧着脸,咱们见了也不爽利,是不是?” 陈敬宗哼了一声:“那就不见,我在卫所照样住得舒服。” 项宝山:“你看你,又说气话。我跟你说,有的女人怕你这种,你一冷脸,她就老实了,恨不得变成一根藤蔓,服服帖帖地扒在你身上。可有的女人啊,你硬她更硬,你不搭理她,她也不搭理你,自己跑去看戏。那你说说,长此以往,夫妻俩是不是彻底散了?” 陈敬宗咕咚咕咚地喝着酒,海碗挡住了半张脸。 项宝山再接再厉:“你要是真不想跟公主过了,那我也不多余劝,可若你心里还有公主,还想跟她过日子,那你说,为了一时意气而闹得夫妻缘断,值吗?” 陈敬宗喝完最后一口,重重放下海碗,黑眸阴沉沉地盯着项宝山:“公主去看戏了?你怎么知道?” 项宝山:…… 凑在门口偷听的王飞虎幸灾乐祸地道:“他当然知道了,公主还给他夫人下了请帖呢,据说请的是杜家班,杜家班的苏月白可是个俊俏人物……” 话没说完,陈敬宗一扔酒坛,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女人听戏,咱们也可以喝花酒!走,你们引路,带我去陵州府花魁最美的青楼,随便你们喝酒睡女人,今晚我做东!” 王飞虎眼睛一亮! 项宝山只觉得头疼,驸马爷想睡女人,他们私底下偷偷送可以,真大摇大摆地带着驸马爷去逛窑子,公然打公主的脸,嫌命大是不是? 他连忙叫来林彦、卢达,一起拉住陈敬宗,不许他冲动行事。 陈敬宗非要冲动,谁拦着他就打谁。 都是血性男儿,林彦、卢达一开始还顾忌陈敬宗的身份没有还手,可陈敬宗真狠心啊,铁拳不是砸在他们肩膀就是脸上,这谁能一直忍? 混乱之间,也不知是项宝山、林彦还是卢达,反正陈敬宗也挨了重重一拳,就见刚刚还叫嚣着要去逛青楼的驸马爷突然朝前一扑,脑袋恰好撞到一根柱子,人便歪歪斜斜地朝地上倒去,昏迷之前,还伸着手难以置信地指着他们,似是想揪出伤了他的人! 王飞虎嗖地躲到了林彦身后,他没动手啊,这事与他无关! 林彦甩开他,快步过来与项宝山一起扶起陈敬宗,探探鼻息,还有气,问:“现在怎么办?” 项宝山灵机一动,道:“快,趁他没醒,赶紧送去宁园,对那边就说驸马爷借酒消愁,不小心撞晕了!” 两口子冷战,最怕是不肯见面,只要见了面,但凡有一个心软的,再来一场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什么事就都可以翻篇了! 卫所迅速安排好马车,风驰电掣地往陵州城赶,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冲了进去。 亲眼看着吴公公与富贵一起将昏迷不醒的陈敬宗背进宁园,项宝山深深地松了口气,重新上车,去湘王府通风报信。 富贵止步于栖凤殿外。 吴润将陈敬宗放到次间的榻上,也便低头告退。 朝云看着昏迷不醒的驸马爷,急了:“公主,我马上叫人去请刘太医?” 华阳:“不用,备水吧,等会儿驸马要沐浴。” 这场戏演到今天,已经可以收了。 朝月隐隐猜到什么,笑着拉走了朝云。 华阳转身,见陈敬宗一动不动,淡笑道:“怎么,真受伤了不成?” 陈敬宗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华阳便往内室走。 才走到门口,身后仿佛有猛虎从榻上跃下,下一刻,那猛虎扑了过来,将她背朝他压在墙上,酒气与火热的唇一起落到她颈间。 华阳瞬间失力,幸好面前就是墙,支撑着让她无处可倒。 “好了,先去漱口、沐浴。” 当他要抽走她的裙带,华阳及时捂住了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 “半个多月没见,你还要跟我计较这个?” 陈敬宗将她转过来,喘着粗气问。 华阳避开他的酒气,嫌恶道:“别说半个月,就是半年,你不收拾干净,我也要计较。” 陈敬宗看着她,就在华阳以为他要妥协时,陈敬宗突然扯落她半边衣裙。 华阳:…… 陈敬宗像一头圈地的猛虎,很快就将酒气印了她半身。 华阳气得抓了他好几把。 陈敬宗重新站直,垂眸看着她绯红的脸,笑道:“这下你也脏了,等会儿一起洗。” 华阳还是打他。 陈敬宗一手攥住她一边腕子抵在墙上,目光渐渐下移,看着她的唇。 华阳大惊,急道:“你敢不漱口就亲我,我真的把你撵出去!” 陈敬宗顿了顿,侧脸对着她:“行,那你亲我一口,否则我就亲你。” 他知道华阳的威胁是真的,华阳也知道他会说到做到。 恼归恼,华阳还是咬咬牙,不情不愿地在他沾着酒气的脸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浴室的水备好了,陈敬宗胡乱拢起她的衣裙,抱着她走了过去。 华阳占了浴桶,让他在外面冲干净。 陈敬宗洗好后,来到她的桶前。 华阳还是嫌弃他的一双大脚,闭着眼睛不肯与他共浴。 陈敬宗只好把人捞出来,擦干后放进拔步床。 浴后的冷让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陈敬宗拉起被子,将两人裹成一团。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陈敬宗一边戴一边问。 华阳哼道:“我暗号都发出去了,你这两日若不回来,那就不是你了。” 陈敬宗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偷偷养了伶人,被我误打误撞劫了他的好事。” 华阳:…… 刚刚团圆的驸马爷与公主,一言不合后,又在被窝狠狠地“厮打”起来。 第 47 章 屋里留了两盏灯,拔步床内的光线昏黄而柔和。 才半个月没见,华阳就发现陈敬宗的手臂仿佛比原来又粗了一圈。 她忍不住摸了摸:“最近每日都在操练吗?” 陈敬宗:“嗯,那些兵几乎都废了,我得以身作则,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华阳也不会承认,推推他,道:“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有个信封,你打开看看。” 陈敬宗看着她,笑了:“该不会想我想的紧,写信寄托相思?” 华阳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敬宗又亲了一口她的脖子,这才下床去拿信。 那样颀长而健硕的身体,在被窝里怎么抱都没事,光明正大地看华阳还做不到,故而转身,背对他躺着。 陈敬宗取出信封,钻进被窝,一手将她捞回怀里搂着,一手拿着信封,用牙咬开封口。 再看里面,竟然是一叠银票。 他看向华阳:“那尊玉观音已经出手了?” 华阳:“是啊,吴润专门去了一趟岳阳,在那边寻富商卖的,一共是两万两,若非时间仓促,应该能卖更多。” 陈敬宗闻言,皱起眉头。 陈家没什么底蕴,全靠出了个老头子才一跃成为人上人,尽管如此,陈家家风依旧简朴,陈敬宗活了这么多年,只在娶了华阳后才天天都能看到一些珠宝首饰以及名贵的绫罗绸缎,譬如说她喜欢用的连他不洗澡便没资格睡的蜀锦床褥。 先前看到湘王送她的两样礼物,陈敬宗品鉴不出具体价值,只猜到是好东西,约莫能卖千两银子。 谁曾想,两件里面华阳看不太上的玉观音都能卖两万两! 前朝徽宗的那幅真迹,岂不是更贵? 湘王舍得送华阳几万两银子,只能说明他想保住的利益,可能有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两! 他沉默了太久,华阳抬头,看清他的脸色,华阳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带着几分讽刺道:“官员尚且知道利用权势鱼肉百姓,更何况各地的藩王,光某一代的藩王都能聚敛一份雄厚的身家,几代十几代累积下来,光进不出,其财富可想而知。随便选出一个藩王,王府宝库里的东西都可能胜过国库。” 皇祖父在位时,国库岂止是干净,那简直是年年都亏空,好在父皇还算知人善任,这些年国库总算能留下一点剩余,但也紧巴巴的。 “好了,不提那些,卫所那边,你要用多少银子?”华阳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藩王是太./祖爷爷留下来的问题,历任皇帝都头疼,却又不能不养,连祖宗们都没办法,她与陈敬宗就别去操心了。 陈敬宗握住她的手,再看那些银票,道:“给我一千两吧,暂且能解决卫所眼下的问题,等我把被那些人私吞的军田都要回来,靠军田所产与朝廷拨下来的军饷,卫所便能正常运转。” 项宝山有句话说得对,光靠以私济公,非长久之道。 华阳:“五千多个士兵,一千两会不会太少?” 陈敬宗:“你我才成亲一年多,我这个驸马爷的年俸正好一千两,再多拿,那些人会怀疑你贴补我,先前的戏岂不是白演了?” 华阳眨眨眼睛,调侃道:“你不是拐弯抹角提醒我,你还有一千两俸禄在我这儿吧?” 陈敬宗丢开信封,转身将她压在身下:“连你都是我的,我岂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华阳呸道:“谁是你的,就像妻子犯错会被丈夫休掉,你也得表现好了,才能长长久久地做我的驸马。” 陈敬宗:“怎么样算表现好?像刚刚那样让你成仙三回……” 华阳一把捂住他的狗嘴! · 翌日,华阳醒来时都已经快晌午了。 身上酸得厉害,连续踢一千个毽子都没这么累。 摇摇铃铛,不想走进来的竟然是陈敬宗。 她惊讶道:“你没去卫所?” 陈敬宗:“我昨晚都撞昏过去了,这种严重的伤,不请三日假都说不过去。” 华阳竟无言以对! 而这个时候,驸马爷成功回了宁园且一上午都没离开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关心此事的众人耳中。 知府衙门,俞秀问丈夫:“那我今日还用去吗?” 陈伯宗:“不用,他们俩应该要和好了,你若实在不放心,等四弟重新去了卫所,你再过去看看。” 俞秀点点头。 湘王府,湘王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陈敬宗昨晚的表现,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失宠、受伤再复宠,这路数他太熟悉了,后院多少美人都用过!陈敬宗虽然不愿借兵给他奴役,心里还是喜欢美人公主的,所以一听说公主可能看上了某个伶人,立马就装病趁机回了宁园去,然后再靠他英俊的面孔、伟岸的身躯取悦公主,那种事情上,男人女人都一样,身体舒服了,什么都好说! 该死的陈家老四,他在这边赔了几万两的银子,敢情好处都被陈敬宗吃去了,既在卫所那边赢了面子,又在公主那边讨了实惠! 愤恨过后,湘王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肥硕的身材与实在难以夸出英俊的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但凡他也是个美男子,还有陈敬宗什么事? 陵州卫所,项宝山等人一早就在等消息,待宁园派人过来,说驸马爷要养伤三日,项宝山、王飞虎、林彦以及卢达这四个平时并不是一派的官员,竟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总算和好了,驸马爷再在卫所住下去,他们也跟着受累啊! . 在湘王放松警惕时,华阳悄悄给父皇写了一封信,随信附上的还有那幅徽宗真迹、装着一万九千两银票的信封。 御书房,景顺帝挺高兴的,这次女儿只给他写了家书,看样子还送了礼物过来! 他先拿起那封信。 然而景顺帝万万没想到,女儿才在第一句给他请了安,第二句就变成了“父皇,驸马欺我太甚!” 光这短短几个字,景顺帝的火气就上来了,仿佛看见女儿受了莫大委屈的可怜脸庞! 好个陈敬宗,他没嫌弃陈敬宗没有功名粗人一个,纯粹看陈廷鉴与戚皇后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陈敬宗竟然敢欺负他最宠爱的公主! 胸口起伏,景顺帝沉着脸继续往下看。 这封信,总结起来就是四段: “父皇,湘王叔对我真好,送了我两件珍宝,而他只是想临时借用卫所一千多士兵罢了,女儿当然愿意成全。” “父皇,驸马太混账了,竟然跟我讲藩王不能调兵的大道理,还逼我把礼物退回去,不然他就不回宁园!” “父皇,女儿与驸马冷战了半个月,心里还是气的,可驸马受伤了,昏迷了一整晚,女儿看他可怜,便有些不忍,于是卖了玉观音,想把银票给他,让他拿去用作军需,也算是替王叔付了之前借兵的报酬。驸马居然还气哄哄的,说很多士兵连御寒的冬衣都没有,他才拿了一千两应急,剩下的他不稀罕。” “父皇,他清高不稀罕,女儿也不稀罕,借花献佛孝敬您吧,只请父皇替我做主,下旨教训驸马一顿,都怪他,害我在王叔那里失了颜面!” 景顺帝把这封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再看那两件礼物,银票没什么,另一件珍宝居然是徽宗真迹! 出手就是徽宗真迹,湘王还真有钱啊! 景顺帝想起了自己还做太子的时候,当时,好多年朝廷都缺银子,百姓有饿死的,打仗的将士们有吃不上饭的,一批批官员都领不到俸禄,父皇急不急他不知道,他是愁得连夜连夜的睡不着。可那些藩王呢,从不会拿点银子出来帮朝廷度过难关,只管催朝廷快点发他们应得的俸禄! 特别是这个湘王,以前就有陵州府的官员递折子参他,景顺帝看在宗亲的份上没有追究,湘王不知悔过,竟然还敢从卫所调兵! 今天他敢调兵盖园子,明天是不是敢调兵做点别的? 最可恨的是,湘王一把年纪的人,竟然还敢利用女儿的天真与善良,差点坏了女儿与驸马的夫妻关系! 整件事,在景顺帝看来,女儿没错,女婿更是好样的,只有湘王一个罪人! 景顺帝很想把湘王叫到京城痛骂一顿,可惜,如果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追责湘王,其他藩王会怎么想? 世家名门的一宗之主需得处事公允以德服众,他待一众藩王,也该秉承此道,若仗着皇帝的身份便任意妄为,寒了众藩王的心,便有可能动摇国本。最初那位想撤藩的某位堂祖宗,可是连皇位都丢了,丢给谁了,丢给了当初还是藩王的他们的成祖爷! 成祖爷不许人家撤藩,他们这些子孙如果轻易动哪个藩王,打的就是成祖爷的脸! 种种情绪掠过心头,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平复了心情,景顺帝开始给女儿写回信,委婉地提醒女儿少与湘王来往,再夸夸女婿从陈廷鉴那里继承来的刚直,叫女儿莫要再与女婿置气。 写完信,景顺帝负手走到窗边,想像着分散在各地的卫所将士。 地方官员可以贪,藩王们也可以贪,但这些蠹虫不能毁了朝廷的百万兵力! 若士兵们连御寒的棉衣都穿不到,还要被人调去白白奴役,哪个还会想着精忠报国?不反都是祖宗庇佑! “叫兵部尚书来见朕!” 他要派遣几队人马去各地卫所巡视,他要看看朝廷年年支付那么一大笔军饷,到底都养出了什么样的兵! 不过,他会给各地官员三个月的准备时间,肯弥补的,他既往不咎,若继续贪欲熏心,他也绝不手软。 第 48 章 二月二十七这日早上,陈敬宗、陈伯宗兄弟俩还是要去各自的衙门当差,华阳与俞秀吃过早饭便先往石桥镇赶了。 四十里路,骑马快跑只需要半个多时辰,马车则要走上一上午,所以女眷先行,傍晚兄弟俩再骑马回去,在老宅住一晚,明日用过午饭两家就又得回城了,短短一个休沐日,只能如此安排。 天气明显暖和了,路边偶尔会出现一两棵桃树,挂满小小的粉色花苞,树梢朝阳一面还有些提前开了的。 俞秀见华阳盯着那些桃花看,道:“我们院里有两棵桃花,若开了,我摘几枝给公主送过去。” 华阳笑了笑:“不用大嫂麻烦,自有别人会送我。” 俞秀第一个想到了小叔,登时懊恼自己多事,与她这个大嫂比,公主当然更喜欢小叔送的了。 伴随着一路欢快的鸟叫,两辆马车带着一队侍卫,终于来到了石桥镇。 百姓们一瞧就知道是公主等人回来探望陈阁老夫妻了,有的津津有味地看热闹,有的已经不稀奇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马车还没停稳,婉宜、大郎、二郎、三郎抢着似的从里面跑了出来。 “娘!” 婉宜、大郎姐弟俩都扑进了俞秀怀里。 俞秀又高兴又想哭,自打她做了母亲,还是第一次与孩子们分开这么久。 二郎、三郎并肩站在一块儿,见公主四婶下车后里面再无旁人,小兄弟俩都有点委屈,三郎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俞秀见了,分别摸摸侄子们的头,柔声解释道:“我们离得更近些,所以先到,你们娘肯定也在路上了,不急啊。” 华阳不想哄孩子,不过她给公婆、孩子们都准备了礼物。 朝云收到主子的眼神,笑着从车里取下四盒糕点,每个孩子发一盒。 有了好吃的,孩子们都很高兴。 这时,陈廷鉴、孙氏也过来了。 陈廷鉴照旧穿了一件白色的粗布外袍,长达胸口的美髯打理得整齐飘逸,在家丁忧了这么久,不必像在京城的时候日日起早贪黑地处理政务,五十出头的陈阁老瞧着倒是精神了一些,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可惜孩子们还不懂欣赏祖父的风采,只知道祖父太过严厉。祖父一到,正急着拆开糕点盒子的三郎立即乖乖抱稳盒子,他都如此,大郎、二郎更稳重了,也就婉宜敢在祖父面前稍微活泼些。 华阳忽然就想起了皇宫里的弟弟,五六岁时的弟弟,在公爹面前也是这般规矩乖巧的。 互相见了礼,众人移步到厅堂说话。 儿子们不在,陈廷鉴总不能对儿媳妇们问话,有些事哪怕已经得到消息了,也只能装作不知。 孙氏笑眯眯地关心两对儿小夫妻的近况,譬如吃住是否习惯,譬如儿子们的差事忙不忙。 “好了,等会儿才用饭呢,你们俩做了一路的马车,先回去歇会儿吧,屋子都已经提前收拾干净了。” 孙氏做主道。 华阳、俞秀就带着孩子们告退了。 回到西院,气氛又热闹起来,二郎、三郎没接到自家娘亲,便去围着温柔可亲的大伯母问东问西,俞秀也有耐心,孩子们问什么,能答的她都回答。 华阳刚开始还觉得有趣,时间一长就嫌吵了,带着丫鬟先回了四宜堂。 刚净了面,就听外面珍儿笑着唤“大小姐”。 少顷,婉宜进来了,手里捧着几枝粉灿灿的桃花,清澈乌润的眸子欢喜地望着她:“这是我新摘的桃花,四婶喜欢吗?” 华阳喜欢。 上辈子这年的春天,不知是哪一日,婉宜也送了她桃花,娇憨可爱的小姑娘,清新娇嫩的花瓣,都叫人心情一亮。 “我也给婉宜准备了礼物呢。” 朝云取来一个巴掌大的小匣子,华阳递给婉宜,笑着叫她打开瞧瞧。 婉宜照做,就见匣子里面是一枚用粉碧玺做成的桃花发钿,粉嫩嫩亮晶晶,漂亮极了。 华阳拿起桃花发钿,亲手帮婉宜戴上,再牵着她走到半人高的穿衣镜前。 婉宜很喜欢,可也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每次我过来四婶都要送我好东西,下次我都不敢再来了。” 显得她是为了礼物才讨好四婶似的。 华阳笑道:“也不是每次都有,下次你来,我就不送了,可好?” 婉宜也就笑了。 “公主,三夫人也到了。” 华阳肯定不会去门口接罗玉燕,只拍拍婉宜的肩膀,叫她只管过去,这是小辈们应尽的礼数。 二郎、三郎已经奔出去了,大郎站在走廊等姐姐。 注意到弟弟往她头上看了好几眼,婉宜心中一动,叫弟弟帮她取下桃花发钿,小心翼翼地收进腰间的精致荷包。 大郎问:“是四婶送的吗?姐姐怎么不戴了?” 婉宜边带着弟弟往外走边低声解释道:“咱们爹娘素来简朴,也不许咱们太讲究这些,若我戴着那发钿去见三婶,三婶肯定猜到是四婶所送,四婶都送了,那三婶是不是也得送我点好东西?我又何必叫三婶破费呢。” 四婶喜欢她,赏赐东西下来,婉宜大大方方地收下,却不能有意无意地主动跟三婶讨要。 她已经九岁了,已经懂了一些人情世故。 六岁的大郎若有所思。 陈宅门外,罗玉燕也给孩子侄子们备了吃食礼物。 孙氏在厅堂坐着,等三儿媳进来见礼,陈廷鉴这次就没过来了,毕竟他刚刚只是要迎接公主,如果只有大儿媳回来,他做公爹的,也没有道理要特意迎儿媳妇。 “娘,您不是经常念叨肩膀酸吗,那天三爷在外面微服私访,瞧见有人卖一种专门用来缓解肩膀酸痛的小木槌,特意给您与父亲都买了一个,您快试试好不好用?” 罗玉燕很是热情地献上了夫妻俩给二老预备的礼物,一对儿长柄小木槌,丫鬟不在,自己也可以随时敲打敲打。 孙氏试了试,笑眯眯道:“这个实用,老三有心了。” 罗玉燕带着孩子们离开后,孙氏也拿着礼物回了春和堂。 陈廷鉴见她身边的丫鬟捧着一个长匣子,就盯着那匣子看。 老大送的茶叶,有点贵,不过也没有太出格,以老大的俸禄还买得起。 老四断不会孝敬他,那两盒燕窝乃是公主的心意。 不知道老三预备了什么。 陈廷鉴倒不是惦记孩子们的礼物,他是怕儿子们在外也学了那些贪官的路数,收敛民脂民膏来他面前充孝子。 孙氏知道他的心思,取出那对儿小木槌,塞到他手里:“检查检查吧,看看这手柄里面是不是藏了金子。” 陈廷鉴:…… 丫鬟们笑着退下。 孙氏抢回一根小木槌,拿捏好力道往丈夫肩膀上敲了敲,哼道:“三份礼,属老三送的最便宜,偏他油腔滑调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陈廷鉴眼中露出一点笑意。老三是圆滑了些,不过大是大非上并不糊涂,更何况,妻子明显也喜欢老三这一套。 西院。 罗玉燕顺路先去了观鹤堂。 孩子们凑在一起玩耍,她单独跟俞秀问话,譬如上次公主为何邀你同车,譬如到了陵州城后,公主有没有请你去宁园走动之类。 俞秀能说的都说了,只隐瞒了公主与小叔闹的那场别扭。 罗玉燕听完,似笑非笑:“大嫂是有福之人,这是得了公主的青睐了。” 俞秀也觉得自己命里有福,别的不提,光是能与公主交好,她这辈子就没白活。 罗玉燕走后,婉宜继续黏在母亲身边。 俞秀瞧见院子里的桃花,好奇问:“等会儿还要给你三婶送桃花吗?” 婉宜摇摇头,俏皮道:“三婶又不爱这些。” 俞秀:“你怎么知道她不爱?” 婉宜:“去年花园建好了,每次咱们在那边碰见三婶,三婶都喜欢盯着您的衣裳首饰看,四婶就不一样,她喜欢看花看树。” 俞秀又惊又喜,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你这脑袋,跟你爹爹一样聪明。” 婉宜:“行吧,我的脑袋随了爹爹,美貌随了娘。” 女儿不羞,俞秀都脸红了,叮嘱女儿在外面时切不可如此自负。 晌午孙氏陪儿媳妇们先简单吃了一顿,等晚上一家人都聚齐了,再吃一顿隆重的家宴。 现在的陈家,只有陈廷鉴夫妻俩食素便可,年轻的两代都可以放开吃了。 厨房那边不断传来诱人的菜香,三郎馋得直流口水,实在是祖父平时太严厉了,祖母多给他们做几顿红烧肉,祖父见了都要皱眉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终于,街上传来了疾驰的马蹄声,听起来有三道,竟是来自两个地方的三兄弟半路碰上了,同路而归。 俞秀、罗玉燕都要去迎接各自的丈夫,孩子们肯定也要去迎父亲。 华阳稳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大人们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三郎拉着娘亲的手,走远了时小声问:“娘,为什么四婶不去接四叔?” 罗玉燕轻声答:“因为四婶是公主,也是咱们家身份最尊贵的人,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谁回来她都不用亲自来接。” 三郎:“那大伯父跟我爹都有人接,就四叔没有,四叔岂不是很可怜?” 罗玉燕随便揉揉儿子的脑袋瓜:“你四叔不拘小节,不介意这些。” 说话间,她们与风尘仆仆往里走的陈家三兄弟迎面相遇了。 孩子们分别去扑自己的爹。 陈敬宗站在兄长们一侧,朝两位嫂子浅浅行礼。 三郎从爹爹怀里下来,瞅瞅孤零零的四叔,大眼睛一骨碌,走过去问:“四叔,你跟四婶什么时候生孩子?” 陈敬宗:…… 陈孝宗、陈伯宗两对儿夫妻:…… 三郎兀自童言无忌:“四婶不愿意出来接你,等你们生了弟弟妹妹,他们就可以跟我们一样,出来接四叔了。” 大人们脸上的复杂神色终于陆续恢复如常。 陈敬宗一把抱起三郎,不轻不重地弹了个爆栗:“谁说你四婶不愿意来接我的?” 三郎指指里面:“四婶没来。” 陈敬宗笑道:“那是因为四叔心疼你四婶,提前跟她打过招呼了,让她不用特意跑一趟。” 三郎明白了,脑袋瓜一转,大眼睛分别看向大伯父、亲爹。 陈伯宗沉默,余光瞥向三弟。 陈孝宗笑道:“好了,肚子都饿了,咱们快进去用饭吧!” 老四那张嘴随时随地都可以胡扯,他们却不好奉陪,在孩子们面前争论心疼不心疼的问题。 他把三郎抱了过来。 陈伯宗一家走在最前面,接下来是陈孝宗一家,陈敬宗是老幺,自然要走在最后。 目光扫过被娇妻子女环绕的两位兄长,陈敬宗面露不屑。 他最厌烦这些虚礼,就是她出来接他,他也不稀罕! 第 49 章 进了厅堂,陈家三兄弟先去给父母行礼。 陈敬宗基本站在旁边就行,自有两位兄长开口表孝心。 孙氏笑道:“好了,赶紧洗洗手,坐过去吧,孩子们早饿了。” 陈伯宗带头行礼退下。 华阳看着陈敬宗朝她这边走来,目光好像有点凶,仔细一瞧,与平时又一样,仿佛只是她刚刚看错了。 朝云捧了温热的湿巾子送到驸马爷面前。 陈敬宗擦擦脸再擦擦手。 最近都是晴天,路上干干的,骏马飞奔而过,自然扬起许多灰尘。 不过陈敬宗骑得快,身上沾的尘土少,而他的骏马扬起的灰土,都落到后面的陈伯宗、陈孝宗身上了。 丫鬟们将饭菜端上来,阔别一个多月的陈家三代还算温馨地吃了一顿团圆饭。 东院的陈廷实并没有露面,说是染了风寒。 饭后,陈廷鉴看向三个儿子:“你们都随我来。” 陈伯宗、陈孝宗立即就跟了上去,陈敬宗不想动,华阳在席案下偷偷拧了他一把,这才把人拧了起来。 陈廷鉴带儿子们去了书房,依次询问儿子们上一个月的政务处理情况。 他问的细,儿子们的应对没有问题,陈廷鉴默默听着,若哪里他觉得不妥,便会指点一二。 陈伯宗、陈孝宗还年轻,而陈廷鉴在六部都做过一段时间,其经验之丰富,给哪个儿子当官场恩师都绰绰有余。 这场父子谈话注定要耗费一段时间,陈敬宗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着旁听。 陈廷鉴眼角抽了抽,陈伯宗、陈孝宗只当没看见。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终于轮到陈敬宗答话了。 陈廷鉴喝口茶,刚要开口,陈敬宗打了个哈欠。 陈廷鉴瞪他一眼,让老三先回去。 陈孝宗就知道,陵州城里肯定出了什么事,与四弟有关,大哥也知情。 他虽然好奇,但既然父亲认为他没必要参与,陈孝宗也就懂事地告退了。 陈伯宗将弟弟送出书房,他站在门口,环顾左右,确定只有父亲身边的忠仆守门,与对方对个视线,重新关上门。 “你也坐吧。”陈廷鉴指着另一把空椅对长子道,没有当哥哥的站着看弟弟回话的道理。 陈伯宗又是骑马又是站了半个时辰,的确有些累了,谢过父亲后,若无其事地落座。 陈廷鉴看向老四:“湘王的事,公主已经给皇上写了信?” 陈敬宗一点都不奇怪老头子知道此事,漫不经心地道:“嗯,初九寄出去的,皇上应该已经看过了。” 从陵州到京城,普通百姓的家书要在路上耽搁一个月左右,官员的普通文书来往需要半个月,若是有急报,最快三四天便可送到。 华阳给宫里的家书,走的是官员普通文书专驿。 陈廷鉴沉思片刻,问:“你可看过公主的信?” 陈敬宗目光怪异:“你不是一直告诫我在公主面前要恪守尊卑?那我一个小小的驸马,怎好擅阅她写给皇上的书信。” 陈伯宗皱眉道:“看过就说看过,没看便答没看,少阴阳怪气。” 对他们无礼也就罢了,与父亲说过也如此没规矩,成何体统! 陈敬宗双手垫着脑后,往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简单地把华阳的信复述了一遍。 陈伯宗还是担心皇上会不会责怪公主小题大做,各地藩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法之举,奴役士兵盖园真不算什么大罪,至少本朝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为这种原因降罪藩王。 四弟挨数落也就罢了,出什么事一家人一起扛,但他们不希望因为自家的事情影响公主与皇上的父女情分。 陈廷鉴摆摆手,道:“皇上最是护短,公主这一状告上去,皇上只会记恨湘王。” 皇上虽然贪色,整体上还算是位明君,分得清谁对谁错。 但陈廷鉴还是警告老四:“随便你如何在卫所行事,再遇到什么麻烦,都不可将公主牵扯进来。” 陈敬宗回以轻嗤,这是湘王送礼送到华阳那里去了,不然卫所再缺银子,他也不会去跟她要。 陈廷鉴继续问儿子卫所里面的情况。 陈敬宗:“马上要春耕了,我准备按照最初的军田划分,把被别人占去的田地都收回来,分给军户。” 军田就是用来养兵的,足以保证军户之家丰衣足食,现在军户家里的田地被湘王以及地方官员占去了,士兵们既没有田地养活自己,又拿不到军饷,连基本的温饱都不能满足,何来力气操练。 陈廷鉴:“人家吞到肚子里的肥肉,岂会轻易吐出来?” 陈敬宗:“别人去催当然不管用,我是谁啊,上有阁老爹,旁边还有公主妻,哪个敢不给我面子?” 陈廷鉴:…… 他还以为儿子有什么高招,到头来还是倚仗驸马爷的身份行事。 “一切按照规矩来,不要授人以柄。” 明明该是小儿子这边的事情最难解决才对,可小儿子命好当了驸马,事半功倍,竟不需要陈廷鉴帮忙出谋划策。 陈敬宗先走了。 陈伯宗给父亲续了一碗茶,低声道:“父亲,四弟虽然有些鲁莽,可他心是正的,远的不提,至少那一千多个被湘王奴役的士兵现在都回卫所操练了,项宝山那些人试图用美色拉拢四弟,四弟心志坚定,并不曾受蛊惑。” 陈廷鉴哼道:“他要是连这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当初我宁可抗旨,也不会让他迎娶公主。” 陈伯宗:“公主肯配合四弟演这场戏,或许她对四弟也并非全无好感。” 陈廷鉴:“公主心善,只想帮卫所那些士兵一把,与儿女私情无关。” 陈伯宗沉默片刻,道:“四弟看似玩世不恭,其实待公主极为敬重,那日我只是提醒他皇上可能会误解公主娇纵任性,四弟竟大动肝火,一一反驳了我。” “是吗,他怎么反驳的?” 陈伯宗如实道来。 陈廷鉴叹道:“公主不骄不纵又识大体、顾大局,嫁进我们陈家,确实太过委屈了。” 陈伯宗:…… 作为儿子与长兄,他为了缓和父亲与四弟的关系,真的已经尽力了! . 四宜堂。 陈敬宗回来的太晚,华阳都快睡着了。 困归困,看着陈敬宗站在衣架旁脱外袍,华阳还是提醒道:“别忘了沐浴。” 陈敬宗意外地看过来:“泡了?” 华阳:…… 就回祖宅住一晚,明天晌午便要离开的,她是多贪,才会带那种东西回来! 陈敬宗明白了,随手将外袍搭在衣架上。 朝云、朝月一起抬了桶温水进来。 他们退下后,陈敬宗打湿巾子,默默地擦拭,擦完穿上中衣,来到床上,与她聊天:“我看桌子上有瓶桃花,哪来的?” 华阳笑道:“婉宜摘的。” 陈敬宗:“我还以为你只喜欢牡丹。” 华阳:“漂亮的花我都喜欢,最爱牡丹而已,对了,父亲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陈敬宗:“你一提这个,我就困了。” 华阳没好气地推他一把,既然没什么好聊的,她背过身径自睡觉。 陈敬宗忽然贴过来,掌心落在她腹部。 华阳以为他动了不正经的心思,拿开他的手,只是甩开一次他又伸过来,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举动。 “做什么?”她纳闷地问。 陈敬宗:“看看你有没有长胖。” 华阳:…… 次日上午,华阳去春和堂陪婆母说话,主要是夸了夸陈敬宗在卫所的一番作为。 上辈子夫妻关系冷淡,陈敬宗不会主动跟她提这些事,华阳也没有想过要问,所以她除了看得见听得见陈敬宗的那一身毛病,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优点。 如今她知道了,知道他是战场上的英雄,也是卫所里的好官,华阳就想让婆母、公爹也知道,他们的四儿子,并不比哥哥们差。 孙氏欣慰道:“总算他也干了些实事,不枉皇上娘娘挑了他做女婿。” 婆媳俩聊得好好的,小花园那边突然传来孩子们的欢呼。 孙氏让丫鬟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小丫鬟跑了一趟,回来笑道:“禀老夫人、公主,驸马陪大小姐他们蹴鞠呢。” 孙氏一脸尴尬:“刚夸他两句,他就上墙揭瓦了,老大不小的,竟然去当孩子王。” 华阳:“难得回来一趟,随他去吧。” 过了一会儿,华阳带着朝云回了四宜堂。 花园里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叫声。 约莫过了两刻钟,朝云进来了,神色古怪地道:“公主,刚刚驸马叫珍儿来传话,说他渴了,想喝茶。” 华阳:“那你叫珍儿给他送过去,多拿几个茶碗,顺便预备两样糕点,给大小姐他们吃。” 朝云小心地瞅了主子两眼,硬着头皮道:“驸马说,他想喝您亲自送过去的茶。” 华阳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书。 朝云替自家的驸马爷脸红,喝茶就喝茶吧,要求还那么多。 华阳不想惯着陈敬宗的这个新毛病,可她又有点好奇,这男人怎么突然提这种要求了,他虽然厚脸皮,以前也没这般过。 反正她也没什么事,等朝云将茶水、糕点准备好了,华阳便带着朝云过去了。 小花园里,陈敬宗与孩子们刚好踢完一波,坐在石桌旁休息。 “四婶来了!” 三郎最先发现了公主。 陈敬宗看过去,才二月底,阳光稍微灿烂了些,她竟然都要撑伞了。 青绸的伞面,肌肤胜雪的美人。 孩子们都看呆了。 陈敬宗咳了咳,吸引了侄子侄女们的注意力后,他低声笑道:“看你们四婶多喜欢我,亲自给我送茶来了。” 四个孩子:…… 送茶是真,“多喜欢”还真没看出来。 走到近前的华阳,让朝云打开食盒,茶壶茶碗放中间,糕点摆在孩子们那边。 二郎眼睛一转:“四婶真好,竟然特意给我们送吃的来了。” 华阳坐到婉宜让出来的石凳上,笑道:“玩累了吧,先喝口茶。” 二郎嘿嘿笑。 婉宜、大郎都听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刚刚四叔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只有三郎一心扑到了糕点上。 看过孩子们,华阳将视线投向陈敬宗,恰好看到一滴汗珠从他额角滚落。 她嫌弃道:“都流汗了,还不擦擦?” 陈敬宗:“没带帕子。” 二郎马上翻出他的,递过去。 陈敬宗瞪眼侄子,再对华阳道:“我只用你的。” 这时,婉宜凑到华阳耳边,说了些悄悄话。 华阳这才知道,昨晚陈敬宗回来时,因为没有人去接,竟然被三郎同情了一把,所以现在想找回面子呢。 瞪眼没出息的男人,华阳默默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示意陈敬宗把脸伸过来。 然后,华阳亲手帮他擦掉了那滴汗。 第 50 章 回到四宜堂,华阳把那条雪白绢帕送了陈敬宗。 陈敬宗托着帕子,深深地嗅了几口。 华阳:“怎么,还要闻闻自己的汗味儿?” 陈敬宗:“我是想闻闻你的,你那么嫌弃我,难道你流的汗都是香的?” 华阳:“……这条帕子还是新的,今日我也一次都没用过。” 虽然如此,陈敬宗还是在帕子上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是她常用的沐浴花露的味儿。 他叠好帕子,收进怀里。 华阳:“之前不是送了一条?” 陈敬宗:“你是说去年我生辰你送的那条定情信物?既然是定情信物,当然要珍藏起来,岂能随随便便拿来用。” 华阳嫌弃脸:“谁要跟你定情,一条普普通通的帕子而已。” 陈敬宗:“我不管,以前常听人说,女人送男人帕子就是定情信物,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送我帕子的女人,在我眼里,那就是定情信物。” 华阳直接去了内室,看朝云、朝月收拾东西。 吃过午饭,三对儿夫妻又要出发了。 大人们都还好,孩子们很舍不得爹娘,依次站在祖父祖母面前,巴巴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 华阳依然邀了俞秀同乘。 看着俞秀恋恋不舍地透过车窗回望孩子们,华阳忽然想起婉宜、大郎迎接俞秀的画面,也想到了昨晚陈敬宗非要摸她肚子的手。 这家伙,该不会是眼馋哥哥们有儿女迎门,他也着急生孩子了吧? 进城前,俞秀下车了,换了陈敬宗上来。 华阳暗暗打量他几眼。 陈敬宗:“有话就说,偷偷摸摸跟小丫鬟惦记男主子似的。” 华阳没想到他这么敏锐,熟练地不去计较他的调侃,问:“你昨晚那样,是不是看见大哥三哥他们有孩子孝敬,羡慕了?” 陈敬宗看看她,道:“羡慕又如何,你现在愿意怀?” 华阳不愿意,她还有很多事要做,真怀孕了,既影响身体行动,也要多分一份心思在孩子上面。 不想陈敬宗误会,华阳找了个非常合情合理的理由,挑起一丝难以分辨的窗帘缝隙,看着街上道:“我虽然是公主,尊贵有了,却只能在皇宫里面转悠,轻易不能出宫。现在嫁给你了,父皇母后无法再天天管束我,我便想多逍遥两年,等我收了玩心,再与你生儿育女。” 陈敬宗一直垂眸听着,直到她说到最后一句,才抬起眼帘,看看华阳,忽然将人抱到腿上。 华阳也看着他。 陈敬宗捞起她一只手捏了捏,道:“随便你想什么时候生,三年或五年,三个或五个,我还是那句话,孩子是我的就行。” 华阳恼意上脸:“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陈敬宗我警告你,别的玩笑可以开,你再质疑我的品行,我……” 话没说完,陈敬宗突然低下头,堵住了她的嘴。 似林间奔逃的白兔与凶狼,一个不甘受俘,一个非要征服,奔奔逃逃追追赶赶,最后还是狼占据了体力的优势,将白兔扑倒在草丛中,恣意摆弄。 漫长的一吻结束,华阳双颊红透,脑袋里晕晕乎乎的,早忘了刚刚在争执什么。 陈敬宗摸着她发烫的脸,笑道:“其实我也没羡慕他们,若你现在就怀了,我岂不是又要当一年左右的和尚?我宁可晚几年当爹,也要先与你快活个够。” 华阳:…… 所以他摸了她那么久的肚子,根本不是羡慕孩子,而是在权衡到底要不要让孩子影响他的快活? 早知如此,她何必心软呢?连汗都不该帮他擦! . 这次回陵州城,因为陈敬宗要忙着把被人私占的军田都收回来,便经常在卫所住几晚,而不是夜夜都回宁园。 华阳也不想他,巴不得陈敬宗一个月只回两三次,好让她多睡几个好觉。 三月中旬,周吉突然来报,说湘王出城了,看方向,应该是要去东郊的桃花山。 桃花山,山如其名,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片桃花如云,再加上山上有名刹章华寺,似春秋这等气候宜人风景亮丽的时节,桃花山上都会游人如织。 湘王极好女色,为了养他收拢的美人,甚至专门建了二十几座亭院。 而湘王最喜欢的,便是带上一队侍卫,微服在陵州城一带晃荡,凡是遇到让他心动的美人,他也不问来历身份,总之在陵州这地界,不可能有人越得过他,遂直接命令侍卫将美人掳至王府,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民女都会臣服于他的王爷身份,自此或甘愿或委屈地住在湘王的别院之中。 这些被抢的美人家里,有的高兴女儿攀上了高枝,多多少少都能帮扶家里,哪里又会计较。有的爹娘心疼女儿,却不敢得罪一位藩王,只能忍气吞声。偶尔会有一两家刚烈的,湘王便直接把美人弄死,事后再咬定美人先勾引的他,因谈不妥银子才自尽,这事便解释不清,官府也无法奈何。 之前天气寒冷,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民间百姓都不乐意出门,如今春暖花开,正是少女们呼朋引伴一起赏花的好时节。 虽然湘王的恶名早在本地传开了,可总有一些人不够谨慎,觉得那么倒霉的事哪里就会轻易落在自己头上。 华阳叫周吉派人暗中盯着湘王的动静,等的就是这一天。 她也早预备了几套细布衣裳,一套给朝云换上,她里面穿绫罗舒舒服服,外面套上布衣,头上只插一根简简单单的桃木簪,再戴两朵粉色绢花做点缀,便乔装成了一个家世普通的民间少女。 朝云并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只当主子心血来潮要去踏青,看看面前的主子,她笑着揶揄道:“公主这一身打扮确实像民女,可民间的女子,有几个能养出您这样莹白如玉的肌肤来?还有我,您还让我装成您的闺中好友,可任谁看,我都是您身边的小丫鬟。” 华阳:“休要啰嗦,到了外面只能喊我假名,喊错一回,罚你十天的月钱。” 朝云连忙道:“是,阿,阿月。” 华阳乳名盘盘,取自“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足见当初戚皇后喜得女儿时的满腔柔情。 外出行走,华阳不可能暴露真名,就给自己编了“阿月”做假名。 主仆俩乔装完毕,坐上吴润安排的普通马车,这就出发了。 周吉率领五十个普通百姓装扮的侍卫,保持一定距离分布在公主的前后左右。 . 桃花山。 满山都是桃花,游人若只是想要赏花,可以从多条路进入漫山遍野的桃林,可若是想要上香,便只有一条路通向半山腰的章华寺。 湘王便专门沿着这条路,不停地在路上与章华寺里面转悠。 他也不傻,怕美人们瞧见他人多势众害怕之下远远地躲开,湘王就让带出来的常服侍卫们分散开,等他挑中目标,再派几个侍卫跟上去,寻个人少的地方将人掳走,带至山脚下的马车中。 湘王也不是非要挑那种绝色美人,天底下又哪那么多绝色?或是肤色白皙,或是明眸皓齿,或是清秀可人,只要有一两点打动了湘王,湘王便会出手,所以每次湘王出游,总能收获四五个民女。其中姿色普通玩弄一阵就腻味了的,湘王会给几两银子将人遣散回家,确实美丽或有其他值得他留恋的,才会多养几年。 他这样,与宫里选秀的皇帝也差不多。 又一次从章华寺里出来,湘王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慢悠悠地往下走着,累了就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儿。 湘王身躯肥胖,也只有美人吊着,他才不觉得辛苦,反而乐在其中。 华阳主仆出现时,湘王刚好下了山,小腿肚子直哆嗦,便坐在一处树荫下休息。 “王爷,那有个绝色!” 随身侍卫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远处,激动地提醒主子。 湘王抬头,眯成两条线的小眼睛随意一扫,便发现了侍卫口中的“绝色”。 那是个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粉色绣花褙子的民女,小脸白得简直会发光,如同一方会行走的美玉,亦或是天上下凡的观音,乃是站在万千人群当中,都会被人一眼发现的美人。 湘王的眼睛都要直了,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魂不守舍地朝美人走去。 然而在他之前,竟有个穿绸缎衣裳的年轻公子上前搭讪去了,被美人身边的一个泼辣小美人骂了,方才回避。 这时,美人也注意到了他。 湘王下意识地挺直胸膛,手里也展开折扇,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扇了几下。 不料,美人眼中竟浮现浓浓的厌恶,竟是连桃花也不要赏了,拉着小美人转身离去。 湘王脸色一变,看向左右,几个侍卫便大步朝两个美人追去。 美人们似乎察觉了危险,焦急之下开始小跑起来,可她们又哪里跑得过湘王府的侍卫,眨眼间就被团团围住。 侍卫们只负责拦住美人,什么也不说。 湘王色眯眯地过来了,两个侍卫自发地让开地方,请主子进入这个包围圈。 路过的百姓们在外面围了一个更大的圈,就算不认识湘王,他们也判断得出这个是富家纨绔,意图调戏民女。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湘王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绝色大美人,当然旁边的小美人他也不准备放过,留着带回王府再说。 华阳根本不想看他,冷声道:“让开。” 湘王笑了:“我若是不让呢?” 朝云伸开双手挡在公主面前,怒斥湘王道:“你这只癞蛙,想做什么?” 湘王真想对两个美人好点的,可小丫头开口就骂人,湘王也不是好脾气,冷笑一声,吩咐道:“来人,给我……” 等他把人带回王府,自有办法叫她们乖乖臣服。 与此同时,华阳也开口了,清凌凌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怒火:“来人!堵住他的嘴,给我打!” 此话一出,湘王这边的侍卫愣住了,湘王也愣住了,似是不懂大美人怎么抢了他的话。 下一刻,一批高大劲瘦的年轻男人突然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其中一人身形如风,湘王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一脚踹翻在地,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随即抽./出腰上软鞭,对着湘王便抽打起来,顺便也抽飞几个想要营救湘王的王府侍卫! “大胆,你们可知道……” 有王府侍卫想要报出湘王的身份,却被宁园的侍卫用同样的手法制服,堵嘴抽打,一气呵成。 嗖嗖嗖,那是鞭子划破空气的声音! 啪啪啪,那是鞭子狠狠打中皮肉的闷响! 围观的百姓们:…… 漫长的死寂后,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好心地对华阳道:“姑娘快叫你的人住手,这是湘王啊,可打不得!” 小姑娘现在仗着人多是出气了,可湘王会报复的啊,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华阳冷着脸,显然还在生气。 朝云惊讶道:“老太太,你没认错吧,你说这胆大包天胆敢冒犯公主的混账东西,是陵州城的湘王爷?” 老太太:…… 正被打得满地打滚的湘王:…… 百姓们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那位据说是公主的大美人。 朝云继续问老太太:“你再看看,他真是湘王?” 老太太结巴了,真的去细看湘王的脸,而这短短的辨认功夫,湘王又挨了周吉七八鞭。 当老太太点了头,朝云再去公主身边禀报。 华阳皱眉,继续看着湘王挨了几鞭子,才冷声道:“住手。” 周吉等侍卫纷纷停下。 湘王满身是血,脸上也挨了一道,虚肿虚肿的。 他又哭又嚎地拔./出口中的帕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华阳:“公主?你可是本王的好侄女华阳?” 华阳嫌恶无比地看了他一眼:“本公主没有你这样的王叔,来人,回城。” 登时有侍卫赶着马车,穿过人群停在公主面前。 马车刚停,不等车夫去取踩脚凳,一个侍卫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以结实平整的脊背给公主做凳。 而那拥有着绝色面孔的公主,转瞬就进了车厢,任何人都无从再加窥视。 当公主的马车离去,周围的百姓们还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 王爷在本地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了,可今日他们竟然看见了一位公主,一个生得美貌无比、随口就能招来几十个侍卫连藩王也敢随意鞭笞的公主,一个真正的公主! 百姓们沉浸在公主的余威中,湘王已经疼得无法走路了,被同样挨了鞭子的八个侍卫艰难抬起,如抬猪一般离去。 百姓们:…… 真解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