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命被夺 璀璨寂静的虚空之中有十方宇宙,万千大世界,每个大世界都有自己的天道意识,祂们或强或弱,各不相同,但都尽职尽责的护持着自己这一方世界茁壮成长。 这些大世界彼此相通,灵气流动,互通有无。但也有出了意外无法和其他世界互通的大世界。万事万物总有终结之日,世界也是如此。这些世界就属于即将衰微或者陨落的那种。不过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并不稀奇。 但是在这片虚空宇宙之中,却有一个大世界自诞生之日起就格外耀眼夺目,煌煌如日,气运惊人!不仅年轻力壮,眼看着就能更上一层楼进阶仙洲! 那就是盛源大世界! 在这个重要的转折点,盛源大世界的天道意识从大世界本身攫取了部分力量,再结合着自己的祝愿,小心翼翼的捏出来了一个异常璀璨圣洁的魂灵。 盛源大世界天道意识太年轻了,因为年轻气盛,比起那些规矩公正到了极点几乎化身规则本身的其他大世界意识多了一丝活力。 为了给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最好的一切,盛源大世界天道意识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她捧在手心里,每想起来一处强大的力量,就迫不及待的加诸在她身上。 净透琉璃体,太古不灭体,无双玄一瞳,天生剑骨,七窍玲珑心,清明无垢体,不死神凰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冰肌玉骨,绝世容颜,顶级悟性,顽强的生命力等等,几乎是想到什么绝佳的本领体质都要给这个孩子加上。还给这个璀璨的魂灵提前准备了几只顶级灵兽作为伴生灵兽。可谓是全方面都准备的妥妥当当。 毕竟祂将这个孩子创造出来,是为了让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一路光环在身,站在这个世界的制高点,和自己互相成就,然后一起进阶仙界的!到那时候,这个孩子就会是盛源仙界的仙界之主!又有什么理由不把最好的一切给她呢? 盛源大世界天道意识真的是很宠爱这个孩子,轮到这孩子在人间的父母时更是挑挑选选许久,一不留神,上千年就这么过去了。对于天道意识来说,这就相当于打了个盹吧。 然而就在这孩子命定的投胎时机逼近祂悉心挑选的时候,盛源大世界的界膜突然被触动。因为自身太过强大,盛源大世界总会招致许多垂涎的目光,祂已经习惯了。毕竟在这方虚空之中,总有许多奇奇怪怪但实力强横的存在垂涎像祂这样实力强横气运惊人的大世界。 不过祂不得不抽身去处理,可这孩子最佳的投胎时机已经到了,盛源大世界天道意识无法,只能将这孩子投入最近的备选人家之中。 临走之前还依依不舍的碰了碰这孩子的魂灵,得到了一个眷恋的碰碰。盛源大世界天道意识顿时更加不舍了。 崽,你可要好好的,等着老父亲我去将那胆敢惹到咱们头上的玩意儿掐死,就回来继续看着你。等你顺顺利利的长大了,咱就一起进阶仙界! 天道的宠爱就是如此偏颇,没办法。 然而气冲冲去追查那找死玩意儿的天道却没有注意到,随着那气势惊人的挑衅者一同来的,还有一个细弱的黑点儿,悄无声息的就落在了盛源大世界的土地上。 这黑点身上蒙着一层厚重的,属于盛源大世界修士的血气,目标明确的找到此方大世界气运最旺盛的所在,天命之女所在的母体腹部,然后毫不犹豫的钻了进去! 他谋求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要不是有来自盛源大世界修士的血液灵魂附在身周,还有一具分身一刻不停的吸引盛源大世界的意识,他也不可能那么顺利的来到这片富饶强大的土地上! 这又能怪谁呢?只能怪这盛源大世界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几乎可以媲美最顶级的那些仙洲的地步!若是能占据天命之子的地位,吞噬掉这个世界,他绝对可以成就万古不灭的真神! 当然,在此之前,这原有的气运之子,就把属于她的一切交出来吧。 匆匆离去的盛源大世界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不查,就被人处心积虑的算计,更没想到此次前来的敌人那么棘手,祂根本没能立即回来。对于天道意识来说,时间已经不是用几天几年来计算的事儿了,等祂发现,早就晚了。 域外来客此时已经进入了天命之子母亲的腹中,此时的天命之子还是个不能动弹的魂灵状态,但是在看见自己母亲腹中多出来了个兄弟,还是表达了善意。但下一刻,那域外来客身上就猛然伸出一根触手,扎入了天命之子身上。源源不断的力量涌入域外来客体内,强大的力量几乎叫他沉迷。因为强行冲破界膜带来的伤害此时也迅速消退,魂灵所在,无一不是暖洋洋的。 这就是天命之子得到的优待吗?若是他此生可以通过正当的途径堂堂正正的修炼,得道飞升,就可以摒弃前尘往事,多一条后路了。 十个月后,凌国东乡郡上清县清灵镇余家,余老爷唯一的女儿此时正在产房内艰难生产。 “啊啊——” 惨叫声几乎划破天际。 女人生产本来就是道鬼门关,再加上这位余小姐生的还是双胎,又是头胎,难上加难,更危险了。 此时在产房外,余老爷已经着急的在地上团团转圈儿,满头大汗,脸色煞白,嘴里还不住的念叨着什么。 “我的儿啊,可千万不能有事儿,你娘就是这么去了,爹爹我可经受不住你也出事儿啊……” 这时候谁也不敢去招余老爷的眼,来往的仆人都避开余老爷,从另外一边路过。现在唯一一个敢和余老爷说话的,也就是余家的上门女婿方见凌了。 方见凌今年二十二岁,比自己的妻子大了两岁,他虽然是上门女婿,但脾气温和,与余老爷相处的也相当和睦。可惜的是,他和妻子成亲三年,余家大小姐余秋渠才有身孕,可现在生产又是这样艰难,方凌几乎要心疼坏了。 再加上他苦读多年,身子并不是很健壮,这会儿看顾了妻子一整夜,几乎要晕过去,脸色格外惨白! 第二章 降生 余老爷本来还在担忧自己已经生产了一整夜都没能将孩子生出来的独女,但现在看见自己的女婿也摇摇欲坠,更是吓了一大跳。 “见凌,你没事吧?哎呦,赶紧的,给姑爷端杯参茶来。” 一边侍候着的婢女连忙一路小跑跑去厨房,端了一杯早就准备好的参茶奉给姑爷。 方元凌深知现在不是推让的时候,他端过来一饮而尽,过了半晌,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但却更伤心了。 “秋渠在里面那么辛苦的生孩子,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也就算了,还差点儿帮倒忙……” 余老爷见姑爷心疼自己女儿,心里着实慰贴。女儿女婿过的恩爱,他比任何人都要开心,但是现在看着女儿如此受罪,余老爷心里就是一阵一阵的疼。想起早逝的亡妻,余老爷又是一阵悲从中来。 但这种关键时刻,最不能让秋渠发现他们两个大男人都慌了,于是余老爷给爷婿两个鼓劲儿,还在产房门口大声说话,让里头的闺女知道她的丈夫和亲爹还在呢。 不知不觉,天都要亮了。终于,在天边第一抹光亮出现的一刹那,产房里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啊——” “生了生了!” “不对!这是什么东西?!” “啊!这是什么……” 产房里连绵不断的传来奇怪的声音,余老爷和方见凌对视一眼,都慌了。立即上前拍门! “怎么回事?!快开门,里面到底怎么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房门打开,里头的稳婆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裹慢慢走了出来。本来两人还很开心,但紧接着从她抗拒的动作里看出异样,想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 最后,还是余老爷强忍着悲伤开口。 “是,是出事了吗?” 把稳婆好像捧着个什么脏东西一样,但碍于余老爷方见凌两人,又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叹口气。 “余老爷,你们自己看吧,这孩子,这孩子……” 余老爷伸头看了一眼,两只眼睛顿时睁的铜铃一样大!嘴里还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这是他的孙子?怎么,怎么这么丑?丑的简直骇人! 只见这个小小的婴儿不仅干巴枯瘦,而且还黑黝黝的,这会儿眼睛紧闭,身上有大团大团的青紫色,叫人怀疑这不是个刚出生的孩子,这是个被人狠狠打过一顿的老人吧?余老爷努力睁大眼睛,左看右看,都看不出这个孩子跟他闺女有一分半点儿相似的地方。 这不像是个孩子,倒像是戏文里那狸猫换太子的狸猫! 看完这个婴儿,余老爷眼前陡然一黑,等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抓住面前的稳婆! “你把我孙儿弄哪儿去了?” 他闺女那可是十里八乡连县城都排的上名字的美人,姑爷更不用说,除了文弱点儿,简直比个大闺女都好看。这么个乌漆嘛黑的小孩儿,怎么可能是他们家的孩子? 那稳婆被他撕扯的左右摇晃,几乎托不住手里的婴儿,她做这行当三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生的这么磕碜的娃儿,还是个女娃娃,这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哟! 这会儿方见凌也看见了这一幕,他看了一眼孩子,也被吓到了,但下一刻屋里传来的惊呼声立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还有个小公子!” 与此同时,这间充当产房的厢房之内陡然金光闪耀,射出的金光方圆百里看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阵阵宜人的花香从产房之内袅袅飞出,转眼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凌国! 万万里之外的大型仙门——上寰宗。 宗门内正在打坐修炼的宗主陡然惊醒,立即飞上天空,远远的就看见了那处气运之柱几乎贯穿天地的所在!在那气运之柱上,飞龙金凤盘旋而上,仙花异草氤氲生香,巨大的剑影伴生左右,天地灵力蜂拥而至,几乎转瞬之间就生生造出一个洞天福地! 这样强大的气运,这样强大的天地异象…… “天命之子!是天命之子!” 身边同样冲出来观看的几位太上长老哆嗦着脸上干巴巴的肉,一声厉喝陡然冲出口! “快去迎接天命之子!千万不能让其他宗门世家抢走!” 这还用说吗? 在发现异象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有上寰宗修士在拼了命的布置万里传送阵法,此时刚一准备完毕,上寰宗宗主和数位几万年都不见出来的太上长老们几乎是不顾面子的抢进去,紧接着就启动了阵法! 这个时候,时间就是一切!他们一定要赶在所有宗门世家之前找到那位天命之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之带回! 这是神谕!也是他们一跃成为盛源大世界顶级宗门的最好机会! 同一时刻,不仅仅是上寰宗,衍剑宗、太一门、御兽阁…… 甚至连佛修宗门都一一出动!谁说天命之子必须得修仙?佛门也有也无上妙法!只要经由天道意识认同的天命之子愿意加入他们,专门为天命之子改功法都行啊! 总之一句话,今日盛源大世界所有宗门都疯了!现在这个时候,天命之子刚刚出生,自然是谁先抢过来,谁最占优势! 修仙之人的速度何其迅速,余老爷只来得及看一眼自家出生起就自带天地异象的大孙子,笑的牙花子都露出来了,但还没来得及亲香一二,清灵镇上空一阵电闪雷鸣,竟凭空出现众多仙风道骨的神仙! 上寰宗因为距离凌国最近,也是头一个来到清灵镇的宗门!在发现他们抢占了头筹之后,宗门上下简直欣喜若狂!迅速将目光对准了抱着孩子傻乐的余老爷。 “气运冲天,肉身纯净无暇,骨相完美,头角峥嵘!就是他!” “没错!” 余老爷看着这一群站在空中的神仙们,几乎以为自己年老昏花了。这,这说话的是神仙吗?原谅余老爷生活环境太过单纯,他们清灵镇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修仙者这类人! 上寰宗宗主看一眼那法相肉身纯净无暇的天命之子,再看看抱着他的那个污浊凡人,狠狠地皱了皱眉。天命之子,怎能叫一个凡人近身?真是胡闹! 第三章 小长生 不过,上寰宗宗主并没有多言,只是迅速从空中走下,对着那躺在襁褓之中的天命之子仔细打量。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长相极其出色的孩子。即使刚出生,但已经皮肤白皙,好似已经出生几月的孩童,一点儿都没有皱巴巴的感觉。 鼻梁高挺,嘴巴殷红,没有一丝瑕疵。额头正中间有三粒排列整齐的竖着的殷红朱砂痣,更为这张脸增添了几分佛性。 就在上寰宗宗主继续打量的时候,那安静躺着的男孩儿突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纯正的黑色眼睛,瞳孔漆黑,底色洁白,更衬得眼睛黑白分明。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如高山大海,深不可测。 这是个有宿慧的人。 上寰宗宗主一锤定音!就是他了!绝对不能让佛修那边的宗门发现这个孩子!现在道佛两道关系还不错,再加上佛修们的实力很不错,若是发现这个先天宿慧的孩子,势必要争抢,上寰宗宗主暂时不想跟他们闹翻。 于是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伸出了手。 “孩子,你愿意跟我回上寰宗吗?” 可怜上寰宗宗主天性严肃,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大的笑容。要是被外人看见了,绝对是震惊到不行的程度。若是寻常人家,他得询问这家的父母愿不愿意将孩子托付给他们拜的无上仙道,但此子明显异于常人,不可用寻常眼光看待。要问他自己的意思。 此时,那位孩童只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看了他一下,似乎在思索,这就更让人震惊不已了。不过这样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很久,那天生眉间三粒红痣的婴孩轻轻点了点头。余老爷就感觉手臂微微一麻,自己还没捂热的大孙子就飞了起来,落到了那仙气飘飘的道长伸出来的双手里。 “好!好好好……” 上寰宗宗主高兴的都不会说话了,这会儿抱着那个孩子乐的合不拢嘴。 “宗主,咱们赶紧回去!其他人要来了!” “对对,赶紧走。” 上寰宗宗主一行人立即打开传送阵法,一刻也没有停留,转眼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句余音不绝的话。 “此子我上寰宗已收为核心弟子,尔等勿念。” “等……” “我的孩子——” 之前因为生产晕过去的余秋渠终于醒来,听说情况奔出来之后,只看见了那些仙人们离去的背影和这句话,顿时失声痛哭。 原本还留有异香的余家,此刻竟是略显悲意了。 一边的稳婆哆嗦着嘴看着这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余家这是出了一个要成仙的孩子?哎呦,这可是大事儿啊!这可是凌国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例吧?她老婆子能亲眼看见这一幕也能夸耀上十年不止!看看那些仙人们的…… “哇啊啊……” 此时,虚弱的跟小猫崽子一样的哭声突然响起,稳婆这才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有一个呢。可是看看怀里这孩子干巴巴的丑模样,稳婆就奇了怪了。这同一胎出生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一样呢?以后这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比多明显啊。只希望这女孩子以后长开能好看几分,不然,岂不是连嫁都嫁不出去了? 细细弱弱的哭声夹杂在女人崩溃的痛哭声里,很容易就会被忽视,就像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一样。 七年后。 比起以前扩大了不少的余府张灯结彩,正在庆祝那位去了仙门修仙的大少爷的生辰。 自从那位大少爷被仙长们接走修仙,余家就得到了天大的馈赠。每一年大少爷的生辰,仙门都会来人给予赏赐,据说这是因为大少爷天赋极为出众,叫那些仙长们爱得不行,所以才会回赠父母呢! 嘿,说起来他们余家,自从大少爷诞生那日起,那异香满国的,天下谁不知道呢?就连皇帝,也会在这一日派遣使臣送来大量的贺礼。如果说唯一可惜的,那就是在生辰礼上,大少爷因为修仙不会回来。但这也够热闹得了。 但这些热闹都和此时心急如焚的丫鬟春芳没关系。她是负责照顾小小姐的丫鬟,这会儿前面贵客如云,大小姐姑爷和老爷都在待客,她就是贪图贵客们华丽的衣着打扮多看了两眼,就没了小小姐的踪迹,可把她给急得。 大小姐虽然平日里不怎么重视这个孩子,甚至十天半个月都想不起来要见上一次,但在大少爷生辰这一日是必定会把小小姐叫过去看一看的。眼看着大小姐就要回房,若是还看不见,岂不是要坏事? 可是任凭她怎么找,都没见得着小小姐的身影,简直着急冒火。 其实春芳没注意,就在她刚刚路过的假山山洞里,一个干巴巴的瘦小孩子这会儿正着迷的趴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来回忙碌的蚂蚁看。 这个孩子,就是余家龙凤胎里的那个女孩儿,当年龙凤双胎出生,大家都顾着那个龙姿凤章的大少爷,小小姐都快满两岁了也没个名字。最后还是老爷和那些打听仙门的人混熟了,给小小姐起了个‘长生’的名字。 “我看这孩子身子羸弱至此,对她也没别的期待,就希望她能活的久一点儿吧。” 于是,她就叫了这个名字。 长生从出生起就明显异于常人,不仅外貌比不上那位大少爷,随着她慢慢长大,众人发现这个孩子反应也要比旁人慢上许多,快五岁的时候话还说不利索,走路做事都慢吞吞的,好像不怎么聪明。与那位一出生就响彻修仙界的兄弟完全不同。余家因为那位去修仙的都大少爷日益繁荣,相比较而言,这位慢吞吞的小小姐自然就被忽视了许多。 就比如说,从早上开始长生就在这里了,但一直都没人找自己,她也不知道喊人,就是一味的盯着眼前忙忙碌碌的蚂蚁发呆。 在长生小小的心里,想得到的东西其实很少,就比如这会儿,她就在想娘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自己,跟她说说话呢? 孩子天性就喜爱母亲,就算是天性反应迟钝的长生,也喜欢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只是奈何余秋渠太忙了,忙着接待从各地来的贵人,忙着管理家事,忙着给夫君红袖添香,忙着思念离开的儿子…… 留给长生的时间就更少了。 第四章 是陵光吗? 长生有时候也会觉得难过,但是,对她来说这种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比如说这会儿,她就盯着地上忙忙碌碌的蚂蚁陷入了痴迷。 这些小东西真可爱啊,明明那么小,却这么有力气,可以举起来比自己还要大的食物跑来跑去,也丝毫不显劳累。更难得的是,他们之间关系还那么好,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关键是一点儿都不嫌麻烦。真好啊。 这会儿想起来自己,长生抓了抓小手,又觉得心里面闷闷的。她活了这么多年,渐渐明白好像没人喜欢自己,也没人喜欢跟她说话,大家都觉得她丑,觉得她笨,她真的很叫人讨厌吗? 小蚂蚁呀小蚂蚁,如果我也是个小蚂蚁的话该有多好,你是不是不会嫌弃我呢?我们能不能在一起生活呢?你会不会也会像小虎他娘一样,经常抱抱他亲亲他,还会给他做好看的虎皮帽子? 长生浑身上下没什么优点,只有一双眼睛,和她的兄弟纯黑色的眼睛不同,略带一点儿棕意,看起来有种小动物一样的平和无害。 地上的蚂蚁怎么可能听得懂长生的话呢?它们依旧在忙忙碌碌的搬运长生扔下来的食物渣滓,只是在搬运一块儿指头大小的云片糕的时候,遇见了一颗脑袋大的石头,这对于它们来说就是天险了。 长生看见它们徘徊的样子,立即伸手去搬那块儿石头。但她太瘦小了,这会儿不管怎么用力,那石头都只是微微动了动,并没有如愿被搬起来。 怎么这么重? 长生喘了口气,黑瘦的小脸上满是疑惑。不过她并没有放弃,两只细瘦的跟筷子一样的手拼命推搡,那石头好不容易被推开了一条缝,但她力气不济,啪的一下又掉回去,压住了长生的小手指。 “啊!” 过去几个呼吸时间,长生才“啊”的一声,慢半拍的叫了一声,用力抽回手,就看见自己的手指头这会儿已经青紫一片,还起了一个血泡。 啊,好疼啊。 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指头,长生眼里缓缓凝聚起泪花,有些不知所措。 但这个时候,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伸进来,正是找了长生许久的春芳。这会儿看见浑身上下脏兮兮的长生,春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小姐!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能到这脏地方来。看看你的裙子,这可是今天早上刚换的,现在又脏了,待会儿大小姐要见你,要是看见你脏兮兮的,怎么可能还愿意跟你说话?” 一边说,春芳一边将长生一把拽出来,用力给她拍打身上的灰尘,然后急匆匆的拽着她的手往远处余秋渠的闺阁跑去。 紧跑慢跑的赶去,春芳还是来晚了,这会儿余秋渠的大丫鬟不满的看着春芳,让她们在外等待,自己进去禀告大小姐去了。 “小小姐,待会儿见了大小姐,你可要多说几句话,也好叫大小姐高兴高兴。这大喜的日子,可别惹大小姐不开心……” 春芳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长生这会儿低着脑袋,小声嘟囔。 “才不是今天早上换的,是前天换的……” 原来她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但是小小的长生已经知道,小孩子说什么大人不想听的,大人就会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眼神看着你,还会很伤心的表示自己已经很累了,你怎么还能这么不听话。倒不是长生聪明了,只这些都是她从春芳身上看到的罢了。 片刻过后,余秋渠的大丫鬟走了出来,示意长生一起进去。春芳心里一百个担心,但没有大小姐的同意,她万万不敢跟着进去,就是心里有点儿担心小小姐会不会说她伺候的不够精心。唉,不过小小姐一直都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应该也不会说自己的坏话吧? 此时,长生已经来到了余秋渠的房间,这屋子里可真好闻,是独属于母亲的香气。她不敢随意走过去,但是站在原地的时候,却悄悄深呼吸了几次,希望能多吸点娘亲身上的香味儿。那样,就算还要许多天不见,长生也不会忘记娘亲身上的气味了。 这可真好闻…… 这时候,略饮了几杯薄酒的余秋渠揉了揉额角,透过重重纱幔和丫鬟婆子们的身影,看见了那个站在门口,不安的用手指揉搓衣角的孩子。 这个孩子从外表上看跟自己几乎没有相似之处,跟丈夫更没有。如果不是很确定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余秋渠真的不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个黑黝黝的不好看的孩子。 但,这毕竟也是自己的孩子。 余秋渠慈母心肠骤起,轻轻对着长生招了招手。 长生眼睛当即就是一亮,迅速走了过来,走到余秋渠身边的时候,有些紧张的咽了咽口水,然后轻声喊。 “娘……”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没人交流,声音略带嘶哑,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个孩子的声音。 余秋渠微微皱眉,但还是轻轻揽过这个孩子,拍了拍长生的肩膀,轻声唤她的名字。 “今儿早上吃的什么?进的可香?白日里跟谁一起玩了,没有受欺负吧……” 长生回答的很流利。倒不是她突然变聪明了,只是因为余秋渠每次见长生问的都是这些。就算是不怎么聪明的长生,听的多了,私底下练得多,这会儿也可以倒背如流。 将这些话问完,余秋渠一时间有些卡壳,看向长生的时候,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偏偏这会儿长生极其期待的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母亲,希望她能和自己多说几句话。 面对自己女儿期待的眼神,余秋渠一时间心肠都软了。 “长生,你……” “大小姐!” 这时候一个侍女急匆匆的冲进来,声调都高了许多。 “大小姐,老爷和姑爷叫奴婢来请您去前院招待客人。” “这时候?又是谁来了?” “奴婢也不认识,只知道老爷和姑爷看起来很重视。就是看起来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仙人……” 这小丫头是今年刚进余府的,自然不认识大多数客人,但余秋渠却直接站了起来,声音都是颤抖! “是陵光吗?” 第五章 不好的预感 余秋渠激动到几乎失语,起身就往外冲,平日里的端庄贤雅这会儿哪里还记得?身后的丫鬟几乎都跟不上她的步伐了。 她起身的动作太过迅速,站在她身边的长生被带了一下,因为个子太小的缘故,直接被带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长生下意识的伸出手,但是没有人在意她,大家都兴冲冲的出去看可能会回来的大少爷了。 长生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好半晌,才慢吞吞的爬了起来,看着自己青紫的小手指小大人似的叹气。 “你别疼了,待会儿我去找点儿膏药抹抹,说不定很快就好了。” 这么安慰着自己,长生小步走了出去,外面着急的直伸脖子的春芳看见长生,松了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要往前面跑。 “嘶……” 长生小小的抽了口气,春芳抓住了自己受伤的手指,这会儿更疼了。 “快快快小小姐,咱们赶紧去看看大少爷是不是回来了,据说那可是仙人……” “春芳,你自己去吧。我还有事儿。” 春芳一边嘟囔着‘小小人儿能有什么大事儿’,一边松了口气,丢开长生跑的更快了。 长生也不在意,她慢吞吞的走回刚刚的假山边,这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大概是知道前面来了仙人,都看热闹去了吧。 虽然大家都很喜欢仙人,但是长生对他们的感觉并不是很好。倒不是因为那些人会用看污秽的眼神看自己,只是因为,长生觉得看见那些仙人的时候,有种难受的感觉。 但是长生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大家只会觉得她胡说八道,说不定还会责怪她。这种事儿长生早就有经验啦,才不会再因为这个被责怪。 她回到那个小小的山洞里,发现那些蚂蚁还是在忙忙碌碌的搬运东西,地上的糕点碎屑都快要被搬空了。 只是在路过那个大石头的时候,这群聪明的蚂蚁已经学会绕路而行,速度反而快了许多。 “你们可真聪明啊,能不能教教我,让我也变得聪明一点儿,那样就不会有人嫌弃我了……” 在长生过独属于自己小生活的时候,余秋渠已经奔到前院了,但却大失所望的发现,自己的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其实她早就应该习惯的,毕竟自己的儿子从被仙长们抱走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只还是难免失望。 这会儿余家的客人还有一些没离开,看着那一行白衣飘飘的仙人,心里眼里满是艳羡。 瞧瞧人家这气度,怪不得人家是仙人呢。只看这遗世独立的飘然态度,其他人就连拍马也赶不上。 这会儿,那些来自上寰宗的修士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微笑的应对那些殷勤攀附的凡人。 来这里送礼的凡人们为的不就是余家和修仙者之间的联系吗?这会儿见到了真人,更是激动的不行,争先恐后的跟对方说话。但仙人何其高傲,对这些连灵根都没有的凡人们根本没有任何兴趣,这会儿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微笑,不发一言。 那些凡人渐渐明白了仙人们的意思,自讨了没趣之后也不敢继续打扰这些忙碌的仙人们,于是纷纷告辞了。 不出片刻,整个余家就只剩下余家人和来庆贺的仙人了。 余秋渠虽然失望,但是之前来的仙人们已经向他们解释过仙凡有别的道理,因此这会儿也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只是在他们一家人邀请这几位面生的仙人上座的时候,他们却拒绝了。 为首的那个男修此时环顾四周,微微皱了皱眉。 “我记得,你们还有一个女儿?怎么不见她?” 这还是上寰宗的仙人们第一次提起长生,以前都跟没有这个人一样。余老爷和余秋渠没觉得有什么,方见凌却皱了皱眉。他毕竟读的书多,这些年其实知道上寰宗的做法是在与他们撇清关系。之前为了儿子的前程,他不吭声,但这并不代表他蠢。方见凌潜意识里觉得,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于是他率先开口。 “小女顽劣,此刻不知道又在哪个树洞房间里玩耍,不知诸位仙人可有赐教?” 那些修士们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刚刚说话的那个此时微笑着开口。 “我想,三位已经知道仙凡有别的道理,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还是将贵府小姐带来吧。” 余老爷与余秋渠虽然惊讶,但并没有异议,但方见凌抢先一步,笑着开口。 “在下知道了,不过那孩子调皮,只怕其他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不如我去找吧。” 那些仙人们自然没有异议,于是方见凌微笑着出去,等走出仙人们视线范围之内,方见凌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飞奔起来! 余家要说最通透的人,就要数方见凌了。 他这会儿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催促着他抓紧时间找到自己的女儿。在途中,他随手招来一个婢女,让她把车夫找来。 随即,方见凌花费了一点儿时间,找到了长生,然后一把把她抱起来。 长生呆呆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几乎以为自己花眼了。她喜欢躲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不是因为喜欢捉迷藏,而是因为希望在某个时刻,爷爷和父母能够将她从角落里找出来,就像普通人那样,发现自己孩子不见了,会出来寻找。 然而此时方见凌没有那么多时间跟长生说话,他紧紧的抱着孩子往后门走,一路上速度飞快,贴在他胸膛上的长生几乎能听见他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爹,爹爹?” 听见女儿茫然的呼唤声,方见凌眼睛一酸,但很快就逼着自己忍住,努力加快速度。一边走,一边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 “长生乖,你听话,不要多问,待会儿乖乖跟着马先生走,听他的话……只希望是我小人之心了。” 长生很听话,眼看着方见凌已经抱着孩子走过二门了,他眼中也稍微露出轻松的意味,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笑响起,近在咫尺的声音不屑响起。 “方公子,您去哪儿啊?” 第六章 斩尘缘 一听到这个声音,方见凌心中就是狠狠一颤,之前的种种猜测都在此刻得到了印证,为什么上寰宗派门下弟子来送赠礼的时候每每都是不同的人,为什么这次非得让他们全家都出去一见…… 方见凌想起那个远在上寰宗的自出生起那一面之后就未再见过的幼子,心中一抽一抽的疼。陵华,陵华…… 这一切,你知晓吗? 但他还是强行让自己稳住了。方见凌甚至还微笑着转身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上寰宗弟子,面上一派温和。 “仙人为何会来此?我刚找到长生这调皮鬼,正想带着她去找您几位,是我们的不是,竟叫仙人们等了这么长时间……” 然而方见凌所有巧言令色的话都在那个仙人随意挥挥手就丢下的沾满血迹的躯体时化为乌有。 “秋渠!父亲!” 方见凌颤抖着手扑过去,看着奄奄一息的余秋渠和余老爷,嘴唇甚至颤抖的说不出话来。不过只是短短一息不见而已,自己的妻子和岳父就已经胸口凹陷,眼耳口鼻正在不断地涌出鲜血来。 用颤抖的手搭在余秋渠鼻腔底下,直到感应到一丝微若清风的呼吸,方见凌才如梦初醒般大口呼吸。他本就体弱,这会儿大喜大悲之下脸色更是极为惨白,看上去竟比余秋渠和余老爷还要可怜。 “咳咳咳……” 一连串呛咳声响起,余老爷的身体一向是三人之中最好的那个,此时从昏迷中醒来惊恐的护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不敢置信的看着刚刚毫无预兆之下出手重伤他们的上寰宗弟子。 虽然余老爷不是修士,但他又不是傻子,刚刚这几个上寰宗弟子伤他们的力道是下了死手的,这会儿绝对不会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和他们开玩笑。 但这是为什么?难道陵华出事了?! “陵华出事了?” “呵。” 浮现在那个为首上寰宗弟子脸上的是极致的嘲弄,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家四口。就这样一群低贱的凡人,竟然是陵华师叔祖的家人吗?他们只会是污渍!沾在纯白无瑕师叔祖身上肮脏的污渍!但好在这样的污渍并不是不能抹除。 他笑了笑,然后招手叫出来一个面色沉郁的年轻人。 “谷沅,该你了。” 那个叫谷沅的修士看着底下面露惊恐的一家人,尤其是那个睁着一双单纯无辜眼睛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握剑的手微微一颤,眼睛也忍不住偏移了方向。 为首的上寰宗弟子这会儿冷笑出声。 “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无辜?难道刚刚那两拳是我砸的不成?赶紧的,你也不想自己的妹妹小小年纪误入歧途吧?” 无耻! 谷沅很想用自己的灵剑在这人身上捅几个窟窿,但想起无辜的妹妹,只能强行忍住了。 “你们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嗤!你是傻子不成?修仙者,不就是与天争命?我们本来就要遭天谴,还怕什么?怕死就不要修仙啊!行了,别废话赶紧动手!” 方见凌此时听着这一场小小的争端,心中不断的寻求自救之法,但奈何他心思百动,却绝望的发现,身为凡人的他们,根本没有在此情此景之下自救的法子!他只能尽力抱紧自己的妻女父亲,眼中闪现出绝望之意。 因为有两个最爱她的男人护持,余秋渠一向是不谙世事的,但此时她却突然拨开眼前迷雾,明白了什么。 “见凌,是,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这句话还没说出来,余秋渠就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阵伴随着剧痛的控制不住的颤抖。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她的孩子啊!一想到那个可怕的原因,余秋渠就恨不得自己从没有这么聪明过,她宁愿自己糊糊涂涂的死,也不想知道这个残忍的真相。 斩尘缘…… 斩尽世间尘缘,了却一切因果,得自由身,修无上道。 在看见丈夫躲闪的眼神时,余秋渠几乎崩溃。但她转眼却看见了懵懂的长生,心中更是一阵酸楚。因至亲而死,她不怕。可她怕的是,要他们死的就是至亲啊。 即使她不是修仙者,也知道上寰宗因为陵华一跃而成盛源大世界最大宗门的事,即便是那些敌对的魔修等人,也不敢和拥有大气运之子的上寰宗作对。所以现在的情况…… “刺啦,刺啦。” 那个叫谷沅的修士手中长剑在地上拖着行走,似乎也是不忍或者是基于其他原因,步伐并不快。 余秋渠不敢再想了,她用颤抖的手捂住长生懵懂的眼睛,一颗心如风中柳絮,摇摆无归处。如果只有他们死也就罢了,但长生呢?长生她才这么小,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秋渠见凌,听我的。” 余老爷此时缓缓蹲起来,这些年的养尊处优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失,他如同一只老兽,即使知道螳臂挡车,也要为了自己的孩子拼死一搏!没有人不怕死,但总有些东西,比死更重要! 余老爷狠狠推一把孩子们,自己义无反顾的扑出去,双臂张开,眼睛圆睁,如一头衰老的雄狮,发出一阵怒吼! “跑!” 跑啊!向门口跑!只要跑出去!就有活着的可能!跑啊! 当余老爷的脑袋啪嗒一声落地的时候,他脑子里还只有一个念头,挡住这些人,给他的孩子们换取逃跑的时间! 然而,凡人怎么比得过修仙者?那谷沅不过是长剑一挥,还没有触碰到他的余老爷就已然人头落地!而此时,余秋渠方见凌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起身! “爹——” 一捧热血抛洒而下,有一部分甚至落到了余秋渠裙角上,染的她双眼血红!她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这些年,都是余老爷辛苦养育她长大,为她觅得良婿,看顾她一路长大。可是这样好的父亲,竟这般凄苦的死在她眼前! 余秋渠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抱住自己父亲怒发冲冠的带血头颅,滚烫的眼泪砸在地上,形成了一连串细小的坑。 “爹!爹——” 任凭余秋渠如何呼喊,哪怕嗓子都呕出血来,余老爷也听不到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你呀,你就是活到一百零一,也是我最宝贝不过的闺女。不成,我得努力多活几年,宁愿走到你后头,也不让你伤心流泪。这流泪的滋味可不好受。你娘走那天我几乎哭瞎双眼,那时候我就这么决定了,这辈子绝对不让你流泪……” 爹,你食言了。 第七章 灭门 “爹……” 抱着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余秋渠眼中几乎要流出血泪来,即使这颗脑袋血淋淋的,但她怎么会怕自己父亲呢?这是养育她长大的人啊…… 然而,不管余秋渠如何悲痛,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眼中却什么都不是。毕竟,他人的痛苦,又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怎么可能会感同身受呢? “谷沅,怎么还不动手?别让我再催!” 那为首的上寰宗弟子貌似在笑,但实际上却暗藏杀机。那谷沅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余秋渠挥剑。 在这种时候,身为凡人的余秋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剑光一闪而过。很痛,但身前不断呕血的人却叫她更加肝肠寸断。 “夫君……” 余秋渠嘴角溢出鲜血,她美丽的脸上满是哀伤。因为此时挡在她面前的,是自己深爱的夫君啊。 “噗!” 方见凌呕出一大口血,他身子本来就弱,此时单薄的胸膛被灵剑贯穿,剑刃穿透他的身体,紧接着刺穿余秋渠。受此致命伤,方见凌知道二人是不成了,他动了动手,忍着剧烈的痛苦紧紧拥住自己的妻子。 他本来是想为妻子挡住这致命一击的,但没想到,直到最后自己都是这么没用,竟连这一剑都挡不住。但好在,他会死在妻子前面,不至于无用到底。方见凌一直都为自己的羸弱耿耿于怀,但娶余秋渠为妻,是他这辈子最高兴之事。 在临死前的幻影中,他仿佛看见了当初那个在花灯节上提着兔子灯对他羞涩一笑的少女。 方见凌附在妻子耳边,用最后的力道轻声呢喃。 “当年你灯下一笑,我的心都颤了……” “秋渠,别怕。”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余秋渠弥留之际,眼中竟流露出幸福的意味,她眷恋的将脑袋搭在夫君肩膀上,缓缓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不怕,一直都不曾怕过。 “噗嗤。” 收回灵剑,谷沅几乎不敢抬眼去看。面前的一对夫妻此时已经双双咽气,但两人依旧紧紧抱在一起,互相支撑。在一边模糊不清的湖水倒影中,仿佛依旧是一对神仙眷侣,鸳鸯交颈。 “爹?娘?” 此时,一道沙哑的童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长生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看着身前明明抱在一起嘴角露出笑意却不再回答的父母,澄澈的眼中露出一抹浓重的不解。 他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长生本来就比他人迟钝,此时更是几乎理解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茫然的爬过去,拉着父母的衣角,连哭泣都不会。 突然剑光一闪,长生茫然的抬头看眼前低着脑袋似乎不敢看自己的男修,眼神顺着他的手看见了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剑尖已经没入自己胸口。 尖锐的疼痛此刻陡然爆发,长生呛咳一声,大量的血液从小小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几乎染遍了身上的衣服。啊,衣服又脏了,怎么办?春芳会不会很生气?但她不是故意的,这次不是她弄脏的,是衣服自己变红了,不,不是她…… 谷沅痛苦的看着眼前这个似乎想伸手抓自己的小姑娘,握剑的手都在颤抖。他看着这个无辜的小姑娘,似乎看见了自己同样无辜的妹妹。他的妹妹今年才七岁啊,如果按照这些人说的做,他的妹妹就会比死还痛苦。所以为了她,自己只能这么做!哪怕,这有违自己的道心。 缓缓拔出灵剑,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抽搐一会儿,然后缓缓没了动静,谷沅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都被抽走了。 “哈哈哈……” “做的不错。不愧是外门最有前途的弟子……现在,把这府里的所有人,都杀了。” 谷沅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他机械的提起剑,四处追杀那些因为结界逃不出去的凡人。这里的凡人怎么那么多啊?好像杀都杀不完。之前不是已经让这些凡人离开了吗? 剑刃划过血肉的声音其实谷沅并不陌生,让他感到陌生的是自己。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一个丫鬟。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春芳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周围是和她一样动作的其他仆人。他们完全不知道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们动手,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啊?明明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但在生死危机关头,他们只能跪在地上磕头。 但谷沅并没有停手,整个余府,带上主人上上下下三百七十二人,尽数死在他剑下。包括方见凌招揽的那个姓马的车夫,不过是连入道都无的武夫,杀他,只是多废一剑而已。但那姓马的车夫直到死都在关心这一家主人的死活,甚至可以说自投罗网的奔来,只可惜,这种忠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什么都不算。 等最后一个尖叫求饶的老妪咽气,谷沅喘了口气,身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哐当!” 他将整个余家点燃之后,来到余家四口的尸体旁,将自己手中的灵剑扔下,没有这些人的允许,他连自裁都不能。 “等着。” 等什么呢? 谷沅有些茫然,等着谁来杀自己吗? 下一刻,一阵微光闪过,一个唇红齿白眉间竖着排列三粒红痣的小童出现在云端。他虽年幼,但天生有宿慧,此时的眼睛沉稳的几乎不像个孩子。即使看见自己满门被杀,亦是宝相庄严。 “你杀了他们?” 谷沅觉得自己此时是疯了,不然他怎么会见到那位传说中的师叔祖呢?但此情此景,他辨无可辨。 小童微微闭眼,一抹微小的悲痛在眼中一闪而过,紧接着轻轻挥手,一道掌风狠狠袭来,谷沅连闭上眼睛都没做到,整个人瞬间四分五裂,连一点儿反抗的机会也无。但在临死之前,他看见了之前一直逼迫自己的修士被撕碎时不可置信的脸,闪过短暂的笑意,然后就再无意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道掌风连带着扫过倒在地上的长生,小小的长生脸上顿时飞溅出一串鲜血,巨大的力道将她击飞出去,连滚了好几圈,最终上半身耷拉在湖水之中,但如此大的动静,她却没有一丝反应。 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此处,小童安静的注视着这间被烈火迅速吞噬的府邸,包括那些丝毫动静也无的尸体,好半晌,才长叹一声,转身消失了。 尘归尘,土归土。血肉归于大地,这大概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熊熊烈火吞噬着所有,湖水边的青草也被烘干继而燃烧,只是原本松软的泥土此时却缓缓变脆,渐渐倒塌,被湖水吞噬。 “扑通”一声,水面泛起了细微的涟漪,涟漪越荡越远,被湖水里的漩涡吞噬,消失了。 第八章 老顾头 那一日,余家燃起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大家发现的时候都没人敢接近。这场大火烧的实在是太邪门了,谁都不敢保证这和传说中的仙人有没有关系,没看见那么大一个余府,烧到最后都没一个活着的跑出来的人吗? 太邪门了。 就算有亲人在余家做工的都不敢多置一词。连有个宝贝儿子去做仙人的余家四口都死了个干净,谁敢在这件事上多说一个字呢? 这样一场漫天大火,直接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干净。至于那死在里面的一家四口,除了上寰宗的那位幼子,余方两家再无亲人,又怎会有人为他们张目呢? 不过是落花流水飘零远,一场空罢了。 *** 说起来这天下水源,七零八落,明明相隔千里,竟都是相通的,当真有趣。 遥远的,千里之外的偏僻村落顾家村里,此时正值清晨,时间还早得很,村里人大多数都沉在黑甜的梦境里不曾醒来,村子末尾,远离建筑群的一间简陋院子里,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不再年轻却依旧努力挺直脊背的身影一瘸一拐的提着水桶从院子里走出来。 寂静无人的村落里,好像连咳嗽一声都是震耳的。老顾头轻轻锤了锤自己的腰,提着那个简陋的木桶往溪边走去。 顾家村并不富裕,但村子里还是有两口甜井的,只是那距离自己的院子太远了,老顾头不想跑那几步路,更不想让那些懵懂孩童们盯着自己的残腿看来看去,所以一向吃的都是这条从山里流下的水量不小的溪里的水。 “咚!咕嘟嘟嘟——” 正在老顾头盯着那不断饮水的木桶发呆的时候,一只兔子敏捷的身影从自己面前掠过。老顾头猛然回神,饱经风霜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厉芒,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不同,他仿佛再次回到那个危机四伏的战场,成为了那个历经危险活下来的老兵。 他蹑手蹑脚的追着兔子的踪迹沿着小溪往上走,那兔子太快了,老顾头又残了一条腿,追的时候难免吃力,但当他远远的看见视线尽头小溪里泡着的东西时,整个人瞬间停住,动作格外敏捷,豁然转身就走。 他可不想惹上麻烦。 沿着小溪迅速走了几步,下山的路明明比上山容易,但老顾头却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后缓缓定住了。好半晌,一声长叹响彻清晨的雾气里,他还是转身走了上去。 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个人。只是这个人影有些过分小了,老顾头皱着眉头看这个小小人影身上的痕迹。半晌过后,得出了个不太好的结论。 这是个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的小姑娘,长得丑了点儿,干巴了点儿,还瘦了点儿。脸上甚至还有三道长长的覆盖住左上半张脸的疤痕,虽然已经收了口,但还是缓缓往外面沁血。 破相了。 此外,这孩子胸口还有一处慢慢浸血的伤口,老顾头拨开手法稚嫩的包扎,赫然看见一道狰狞的剑伤。看样子,这剑伤当初是直接贯穿这孩子的身体,捅了个窟窿啊!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哪里人,身上其他零零碎碎的伤疤几乎数不胜数,还有明显被水泡的肿胀发白的皮肤…… 老顾头断定这小丫头必然是被人灭口不成侥幸逃得一命的小可怜虫。 他本来不想管这等闲事,但就在这时,小丫头突然睁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的盯着老顾头看了会儿,然后再次昏死过去。 就是这似曾相识的一眼,叫老顾头顿了顿,最终还是将这个瘦小可怜的小家伙带了回去。 过了大半日,长生猛然从昏睡中惊醒。可能是因为反应比其他孩子慢些,即使这会儿身上各处的剧烈痛楚叫她几乎呼吸不上来,长生也没有吭一声,只是安静的盯着上方的屋顶看。这屋顶上糊着一层带着稻草的泥巴,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建筑。 “醒了?” 一道沧桑的声音响起,长生缓缓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这会儿正坐在桌子边默默地看自己。 眨了眨眼,等眼睛适应之后,长生终于看清楚此时正看着自己的,是个脸上有许多皱纹的老人。这老人年轻时候长相如何长生不知道,但这时候的他看上去皱纹丛生,每条皱纹里都夹杂着难言的倔强,诉说着主人的要强。 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但长生却迷迷糊糊的明白,眼前的是个倔强要强又古怪的老人。 “醒了就起来喝药。我可没有那个耐心喂你。” 喝药? 为什么要喝药?药苦苦的,喔,她受伤了,所以才要喝药。不乖乖喝药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会不被长辈们喜欢,长生是个好孩子,所以她会大口喝光,一点儿都不浪费。 但是,长生努力了会儿,却根本坐不起来,她眨巴眨巴眼睛,无措的看着老顾头。 老顾头冷哼一声,走上前来,动作不怎么熟练的将长生扶起来,拿着碗怼在她嘴边,冷眼看着她艰难的喝药。 “好在你没哭,你要是敢哭一声,我就扔了你。我最讨厌爱哭的小孩儿。” 长生乖巧的咽下最后一口汤药,还张张嘴让老顾头看自己喝的干干净净没有偷偷藏起来。她从出生到现在身体一直不好,喝药早已经是家常便饭,比吃饭还熟练。 这会儿反应过来老顾头的话,歪了歪脑袋,十分坚持的用沙哑的声音开口。 “长生不哭,长生可不喜欢哭了。” “……反应这么慢?不会还是个傻子吧?” 傻子?长生不是傻子。 但长生从来不会跟人辩解,这会儿也只是不太熟练的偷偷瞪一眼老顾头,就低着脑袋研究被子上的花纹。这床被子和自己的不太一样,花纹长得不像啊。 “嗤。还真是个傻子。算了,我就当积德了。长生是吧?这名字起得好,朴素自然还大气。以后你就跟着我过了。记住,你是因为长得丑不被家中祖母喜欢,被偷偷扔掉,结果被我捡回来的,以后见了旁人不要说漏嘴。你身上的剑伤更是不要跟任何人说起。知道了吗?” 第九章 你是真的吗? “听懂了吗?” 见长生没有吭声,老顾头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小丫头不会连话都听不懂吧? 这时候长生终于捋顺了老顾头话里的关系,她软软的倚在床头,有些茫然的盯着老顾头看。 “可是,可是我没有祖母啊。娘说,祖母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 “……” 老顾头被噎了一下子,盯着长生的眼神有些不善。 “没有祖母哪来的你?别废话,就按着我说的说。” “……噢。” 长生是个很听劝的孩子,具体表现就是在看见老顾头不善的表情时乖巧的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求。 这时候老顾头才松了口气。虽然这个小东西才刚醒来,但总觉得和自己不是很投缘。不然怎么会才说了两句话就叫他胸口好像噎着块儿东西一样呢?简直不吐不快。 将药碗收拾了,递给长生一块儿看起来卖相不是很好的窝窝头,看她努力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老顾头接过来给她喂水,嘟嘟囔囔的说些娇气之类的话,随即顺口问了一句。 “这伤口你什么时候包扎的?手法丑得很。” “这是长生在水底下包的,不包起来的话,有大老鼠要咬长生。可疼了。” 老顾头的手指微微一颤。他之前也只是给长生简单包扎了一下而已,毕竟长生是个女孩子,他还准备去村子里找个脾气好嘴也严的妇人给长生换洗换洗,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伤口。 他知道这小家伙可能会受了不少苦,但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沉默片刻。然后掩饰性的粗声粗气的开口。 “那也太丑了,等以后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包扎,肯定比你这好看的多了去!” “哦。” 长生不是很在意这点儿纠纷,她这会儿又有点儿累了,忍不住要闭眼。老顾头上前一步把她放平,看见长生明明困得要死却不肯闭眼的样子,粗鲁的叫她睡。 “都困成这样了还强撑什么?赶紧把眼睛闭上!” 长生乖巧的闭上,但在即将睡着的一刹那还是再次睁开,在老顾头要开口的前一刻,长生忍不住伸出自己细细瘦瘦的胳膊,用没几两肉的小手去抓老顾头的胳膊。 这是怎么了? 在老顾头疑惑的时候,长生嗓音轻轻的开口。 “爷爷,你是真的吗?” 这一刻,犟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因为残了一条腿被村里人明里暗里说道也不曾难过半分的老顾头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好在立即转头,才避免了在长生面前流眼泪这种丢人的事儿。 这眼泪来的奇怪。他们这一老一小明明并不认识,为何会因为这个小不点儿难过呢?肯定是被风迷了眼!唉,这烂房子,过几天必须得大修,不然还能住的下去吗? “我当然是真的!难道还是鬼不成?不然你哪里来的窝窝头吃?行了,赶紧睡,别废话!” 长生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只是临睡着的时候手里还拽着老顾头的衣角。 “这倒霉小孩儿,睡着了也不安分。” 想了想,老顾头把被子的一角塞给长生,叫她自己拽着,然后自己快步走了出去。只是还没走多远,一阵脚步声响起,他又回来了。 小声骂骂咧咧的拿了一床被子堆在床不靠墙的一侧,目测受伤的长生应该翻不下来,老顾头才快步走了。 平常因为不想叫人看出来自己瘸的那条腿,他走路向来都是慢吞吞的,这会儿也顾不得了。也是老顾头运气好,他走了没几步,还没到村中间呢,迎面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老顾头一母同胞的妹妹,顾小妹。 “二哥?你怎么跑这么快?” 顾小妹年轻的时候嫁到隔壁村去了,不过偶尔也会回来看看自己的亲人。比如这会儿,她就是来看自己死犟死犟的二哥的。 她一直都想让老顾头住到她家去,顾家村村尾的位置太偏僻了,还临着山,山上谁知道有没有野兽?她担心啊。反正自己男人早已经死了,现在家里当家做主的就是她了,儿子儿媳也不会说什么。可偏偏二哥犟的很,就是不肯答应。这不,她才会经常来看看老顾头。免得他饿死了还没人知道呢。 没想到这回一见面,就发现自己为了面子走起来慢吞吞的二哥竟然走的飞快?!是她眼花了? 眼花是不可能眼花的,顾小妹现在也不过才将将四十而已,离老眼昏花还早着呢。不过老顾头看见自己小妹,却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他赶紧上前几步叫顾小妹跟自己走。 顾小妹还奇怪自己二哥是什么情况,结果一进去门就看见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姑娘面色惨白的躺在床上,顿时吓了一跳! “天啊,这是怎么了这是?这小姑娘是谁?怎么脸色看起来这么难看?” 老顾头叹了口气,叫自己妹子小声点儿。这孩子好不容易睡着,再被惊醒了又得好一阵才能睡着了。 顾小妹连忙闭嘴,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一看,这可怜的孩子身上还有这么多伤疤!顿时心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她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女,把这伤放在自己孙子孙女们身上…… 她一想就心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哪个杀千刀的竟然下这么重的手?自己没有孩子不成? 顾小妹把自家二哥赶出去,一边掉眼泪一边给长生擦洗伤口,顺便还换了身二哥没穿过的衣服。她手巧,不一会儿就弄好了,端着盆出来的时候眼睛还红红的。 “二哥,你从哪儿捡回来的孩子?这十里八村,我还没听说谁家丢了孩子。” 老顾头抽了口旱烟,皱纹横生的脸上满是愁苦。 他将捡到长生的事情给顾小妹一一说了,还不忘交代她不要乱传。 “一个女娃娃,要是别人知道她受了剑伤,村里人还不知道会怎么编排,就按我之前说的那样解释就成了。” 人言可畏啊。 这世道,人的口舌就是能杀人的刀,不得不防。被嫌弃是个女娃,总比不知道来龙去脉好点儿。 第十章 别以为都是好人 顾小妹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觉得人心可真坏啊,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有人舍得下手。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这孩子已经受了这么多苦。 想了想,顾小妹觉得还是给这小姑娘找些这个年纪的孩子能穿的衣物来比较好。自家二哥的衣服不仅难看,还太大了。这小姑娘看起来小的很,估计只有五岁左右,她大哥家倒是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穿的衣服。 “二哥,你看着长生,我去给小姑娘找些衣物穿。” “干什么?你要去找老大?” 一提起两人的大哥,老顾头就像被蛇咬了一样,这会儿皱着眉头使劲儿抽几口旱烟,拒绝的话眼看着就要说出口。 “又不是让你去找,我自己去看看。我给长生找衣服,跟你有什么关系?少管闲事儿。” 顾小妹一直是个脾气温和寡言少语的性子,唯独在自己二哥面前会活泼甚至泼辣些,即使两人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有改变。 她这么一说,老顾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把一张脸皱的跟树皮一样,使劲儿抽几口旱烟,别过脸不去看迅速离开的小妹。 “老倔头。” 顾小妹暗暗叹了口气,不过她也知道自家大哥二哥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毕竟不是一个娘生的,再加上还有一些古老的原因,两位兄长现在几乎都不说话。明明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呢,这是何必呢? 多说无益,顾小妹迅速前往大哥家要了几件小姑娘穿的衣物,顺便还叹着气和其他好奇的人解释了一波长生的‘来历’,那叫一个痛心疾首,看的周围的也忍不住叹气,大大的满足了众人的好奇之心。 顾老大是顾家村的村长,他家里来往的人可真是不少,什么消息,只要从他家传出来,那不一会儿整个顾家村就都知道了。 顾老大的身体不是很好,这会儿看着自己忙忙碌碌的小妹,忍不住皱眉。 “那小姑娘来历清楚吗?别是有什么……” “大哥,那就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是被吓傻了,现在连说话都不会呢,毕竟是条人命。再说,二哥一直孤零零的,我瞧着很不好受……收留着小长生,他至少不再是单蹦一个了。” 顾老大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问起老顾头来。 “老二还是不待见我。” 顾小妹对这个问题避重就轻,转眼问起了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嫂子。 “嫂子现在精神头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换了几贴药,吃着倒是不怎么疯了,但是没什么精神,一晒太阳就懒洋洋的。” 顾小妹透过窗户看着那个即使脸上多了皱纹也依稀可见年轻时秀美容颜的慈祥老太太,忍不住重重的叹了口气。 这世道,怎么就那么难过呢。怎么那么多事儿就都找上他们老顾家呢? 唉。 感慨了会儿,顾小妹利落的收拾好东西就起身离开了。顾老大久久的看着小妹离开的身影,似乎目光穿过这条路看见那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身影,他唯一的兄弟。 努力站直了身子,顾老大走出屋子来到一脸慈祥的老伴身边,伸出手去握住那双早已经不再细嫩的手。 “阿兰,你还记得我吗?” “嗯?” “我是你丈夫。” “嗯?” “我们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都已经成家了,你已经是当奶奶的人了。” “嗯?” “所以,咱们就这么过下去吧。好不好?” “嗯?” “就这样吧……” 长生并不知道在自己昏睡过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模模糊糊的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艰难的睁开眼。 “醒了醒了!” “你声音小点儿,吓到这孩子怎么办?” “……” 茫然的看着周围坐了一圈儿的女人,长生有些不知所措。之前那个爷爷呢?怎么不见了,难道她真的在做梦? 就在长生眼里逐渐氤氲出水汽的时候,老顾头大步走了进来,看着这满屋子的女人运气。 “你们都没活干了?都在我屋里待着干嘛?赶紧走赶紧走。” 这老头子的倔强不讨人喜欢是满村出了名的。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他这么不客气的说话了,其中一个女人这会儿笑着开口。 “二叔,我们听说你捡了一个小姑娘,就来看看。万一有什么要帮忙的呢?” “就是就是。二爷爷您一个老头子,知道怎么照顾小孩子吗?我们来搭把手。” 这些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后辈,有些小时候还被老顾头吓哭过,现在人一多,也不怕了,狠狠挤兑了老顾头一顿。 老顾头脸色难看,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小妹。这都是她带来的人。 顾小妹有些心虚,不过仗着人多狠狠瞪了回去。这些都是顾家村能说会道的女人们,让她们来看看小长生多么可怜,日后也不会有什么难听的话传出去。 毕竟她可是想让二哥认小长生做个孙女的。免得二哥还跟以前一样,活的没一点儿人气儿。 老顾头没办法,他也不能把这些女人们打一顿,那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这会儿只能恹恹的出去打水去了。 总之,醒来的长生就在一堆女人的包围下度过了不寂寞的一天。一天下来,长生只觉得头晕脑胀,这些,这些人好能说。而且,她们好像并不介意自己长得不好看啊。 “别以为她们都是好人,小心被吃的连渣滓都不剩。” 老顾头这会儿走进来,看着只有长生和小妹在的屋子,生怕长生这傻孩子今后觉得那些都是好人,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二哥!你说什么呢?!” 顾小妹不高兴的捶打了一下自己二哥,然后温柔的去抚摸长生的脑袋。 “长生乖,别听他的。他就是个老倔头。咱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等养好伤了,也可以跟村里的孩子们玩。” 老顾头不想叫顾小妹唠叨自己,但对这件事他还是持以怀疑态度。村子里那些顽童不欺负长生就算好了,哪里会跟她一起玩?到时候万一被欺负哭了…… 嘶。不行,还是得教长生一些拳脚功夫,免得到时候被欺负哭。 第十一章 仙人? 顾家村不是很大,这就导致了哪家有个新鲜事儿,不出半天就能传个遍。更何况是村尾那个倔老头捡回来个被嫌弃的小姑娘这种充满离奇色彩的大事儿! 但凡那天去看过长生的女人们回去之后逮着谁都想说两句,末了再在大家惊讶的眼神里砸吧砸吧嘴,遗憾的感慨。 “那小长生的祖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算那孩子长得不怎么出众,也是自家的崽,怎么就那么狠心把孩子给丢了呢?到现在也没人来找,肯定是没想着要回去了。真是造孽哟!” “谁说不是呢?” 大家遗憾的叹叹气,然后好奇的问几句有关长生的问题,当然,大家最好奇的还是,那个孩子真的那么不好看吗?连自家大人都嫌弃?听说还有疤呢! 有些心善的女人们皱皱眉,给长生辩解。 “不过是孩子太小了,还没长开。再加上她长辈不喜欢,肯定连吃喝的都没,等过几年抽条长个,自然就好看了。” 不过,这话叫老顾头听见,不客气的笑话了长生许久。 “她们还觉得你长得好看呢。长生,你觉得呢?” 长生看一眼这个说话一点儿都不好听的爷爷,有些委屈,不过她不敢说话,生怕老顾头也不要她了,于是只能委屈巴巴的抠被子角玩。 刚刚在给这一老一小做饭的顾小妹这会儿出现,看见小家伙可怜巴巴的样子,顿时就明白是自家二哥又逗孩子了,不满的推了他一把,叫老顾头往一边去。 “干嘛干嘛?这是我家!我是你亲二哥!” “是是,我还是你亲妹子呢。” 顾小妹手脚利落的给长生围上一个小布兜,然后一勺一勺给她喂饭。 很简单的家常饭菜,长生却吃的很开心。有人给自己喂饭哎,之前春芳也会给自己喂饭,但她总是心急,见自己吃得慢就会生气。哪里像眼前这位奶奶,笑着的样子特别叫人想亲近。 为了不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长生想快点儿吞咽,但她本来吃饭就艰难,这会儿又大口吞咽的后果就是呛住。长生忍不住大声咳嗽,口中的食物也吐了出来,她来不及感受自己剧痛的喉咙,一脸愧疚的看着被自己弄脏的被子,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位好心的长辈会责怪她吗?要不,要不打她几下吧?只要奶奶不要生气…… 看着长生主动伸出来的小手,顾小妹愣了一下,耐心的询问。 “怎么了长生?手上的伤口不舒服吗?要不要再抹点儿药?” “不,不,我,我弄脏了被子,您打我吧,打我一顿出出气……” 顾小妹狠狠愣住了,要不是老顾头眼疾手快掐了她一把,这会儿估计都要哭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可人疼呢? 连忙把长生的小手塞回去,顾小妹笑着安慰长生。 “没事儿,你爷爷这被子早就该洗了,一股味儿,长生干得好,待会儿我就换一床。长生先吃东西好不好?” 顾小妹真的是把自己照顾小孙子小孙女的耐心都拿出来,耐心的叫长生越来越喜欢这位慈祥的老人了。 当然,旁边照顾自己心情的老顾头她也很喜欢。所以她要快点儿好起来,然后给顾爷爷帮忙,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吃不会干活的小废物! 在这样迫切的希冀下,不过过去小半个月,长生身上的伤已经好到可以下床走动的地步了。于是她迫不及待的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很是满足。 这天,长生正在院子里蹲着看吃菜叶子的小鸡。她本来就喜欢发呆,这会儿暖洋洋的太阳晒着,可爱的小鸡崽子看着,更是两眼发酸,不一会儿脑袋就一点一点的,险些一头栽倒到那些小鸡仔里。 “……” 刚劈完柴火的老顾头一把把长生捞起来,跟那些吓了一跳的小鸡仔子们大眼瞪小眼瞪了会儿,不太熟练的把长生抱起来,然后放在屋檐下的凳子上,叫她靠着墙。 就这会儿功夫,长生已经睡着了。 这时候,顾小妹也跟着进来了。本来她早就该走回去,但放心不下这一老一小,才拖到这个时候都没走。这会儿看着长生和二哥相处和谐的一幕,忍不住笑了。 “你和长生相处的还不错啊。瞧着有当爷爷的范儿了。” “嘿,不过是不想再给她洗衣服罢了,谁管她到底是不是想睡觉啊。” 顾小妹已经习惯自家二哥的死鸭子嘴硬了。她这会儿看着长生,却有个疑问想说。 “二哥,我看着长生之前身上受的伤不少,以为至少也得养两个月,没想到这才半个月,就能下地了?这好的是不是有点儿……” 这会儿,老顾头已经将自己的旱烟又拿了出来,啪嗒啪嗒吸了两口,然后沉着脸点自己妹子。 “我在外面当兵的时候见过那些仙人。” “仙人?” 顾小妹惊讶的不得了。顾家村偏僻的很,大家最远也不过是去府城,很少有人知道那些戏文里的仙人其实是真实存在的,只是离他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庄稼汉实在是太远了。 但老顾头不同,他在外面当兵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这会儿一听到有关仙人的话题,顾小妹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老顾头看自己妹子一眼,吧嗒吧嗒旱烟,吐出一口白烟,然后慢吞吞开口讲述自己见过那些仙人。 “那些仙人何等高贵?轻易不会和我们这些凡人有所联系。我还是因为当时的将军和仙人有过交情,所以知道一些内情。那些仙人是当真厉害。就我们这些破铜烂铁,根本伤不到人家,就算受了伤,很快也就好转了。哪里像我们,还得吃药这么麻烦。” “真的假的?” 顾小妹很是惊讶,她下意识的去看摆在一边的锋利镰刀。这样锋利的东西,竟然都不能给那些仙人造成伤害吗?她还记得自己当初去地里干活,不小心被割伤,那血流的,当时都吓傻了! 不过,既然二哥这么说,那就说明长生她是…… 这不太可能吧?哪个仙人会像长生这么可怜身上受这么多伤?这跟二哥讲的也不一样啊。 第十二章 找东西 见自家妹子不信,老顾头也来了兴致,他大手一挥,颇有种挥斥方遒的意味。 “你是没有亲眼所见才会怀疑。我是用自己这双眼睛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那仙人一挥手一投足,敌方上千位好手直接灰飞烟灭!那场仗,打的那叫一个顺畅痛快!我们几乎都没怎么损失人手!” “敌国的那些刀枪剑戟根本连那位仙人的衣裳角都碰不到,直接就碎了。偶尔有能飞过去的箭枝,也只能擦着仙人的衣角过去。想要伤到仙人?嘿!下辈子吧!我都没见过仙人们受伤的,所以这小东西是仙人?别开玩笑了,你说我是还像点儿。” 顾小妹一辈子都在顾家村和邻村生活,根本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这会儿听着二哥的描述,一脸的心驰神往。 原来外面还有这样厉害的人物!可惜她以前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顾小妹有心想接着问,但张了张嘴,却像是黏在一起似的,问不出口。 看见自家小妹这个样子,老顾头暗暗叹了口气,他外出当兵这么多年,等回到家才发现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自家小妹也被娘约束的厉害,到现在都是当祖母的人了,说话做事还是有些放不开手脚。 老顾头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突然开口调侃顾小妹。 “你现在不说自己是一口瓮了?” 这是以前顾小妹生病的时候呢喃着说出口的话,叫老顾头记了这么多年,这时候还拿出来打趣呢。 “去去去!什么瓮?我现在过得可好了,那叫蜜罐子!” 顾小妹没好气的推了一把自己的二哥,正想接着问有关仙人的故事,却听见了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外面在吵嚷什么呢?怎么那么多人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 老顾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沉,迅速起身往外一瘸一拐的跑去。顾小妹连忙要跟上,却看见长生揉了揉眼睛,醒了。想了想,只得带上长生一起出去。 长生本来睡得很舒服,身边还有两位老人和谐的说话声,但没想到一阵喧闹声很快就把她给惊醒了。 跟着顾小妹走出院子,往村中间没走几步,长生就看见了一大群人。这些人堵在一起,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长生都看不见顾爷爷在哪儿了。 “你做什么?你出来做什么?!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老大你说什么?跟你二叔道歉!” “我才不道歉!要不是因为他,我……”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过后,人群都好像静了一静。长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奶奶就快步走了进去,脸色难看的很。 长生左右看了看,都不认识,于是仗着自己个子小,轻巧的钻了进去。进去以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个坐在地上的有些狼狈的慈祥老奶奶。她茫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爷爷站在她身前,跟一群人陷入了僵持。 长生听见顾爷爷冷冰冰的声音,还带着浓烈的嘲讽。 “说呀!你怎么不让他说了?倒是让他说清楚因为我发生了什么?老大,你敢让他说吗?” “二哥你疯了!” 顾小妹狠狠推了老顾头一把,挡在两波人中间,不允许亲人之间在说什么有碍亲情的话。 “还有你也是!你是子侄,知道什么是子侄吗?你得叫二哥一声二叔父!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那个被自己父亲狠狠打了一巴掌的精壮男人有些委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姑姑,再看看自己不断咳嗽的父亲以及神志不清的老娘,只觉得没有人可以理解自己,一张脸都憋的青了。 顾小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轻声细语的调解,顾老大家的几个孩子可以说是未出嫁时的顾小妹一手带大的,对她很是信重,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唯独顾小妹的话不会不听。 长生并不能理解大人们这是做什么,她见暂时没人管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奶奶,自己蹲了下去,刚好和那位老奶奶视线平齐。 “你在干什么呢?” 长生用气音悄悄开口,生怕别人听见,说完之后还小心翼翼的捂紧了自己的嘴。 那个老奶奶见状,眼睛一亮,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地告诉长生。 “我出来找东西。” “你要找什么呀?” “我在找,我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很漂亮的那个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呀?” 长生也见过很多好看的东西,尤其是娘亲的首饰匣子里,装着许多亮晶晶的东西,看上去就特别漂亮。那是父亲和祖父送给娘的,她有好多。其实长生也特别喜欢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只是没人送给她,她只能去找一些好看的石头自己玩了。 因此这会儿一听说老奶奶在找一件很漂亮的东西,长生下意识的认为是在找首饰。 可是老奶奶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在找一个很重要很漂亮的东西,如果不见了的话会很伤心的。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要找什么了。 “好像是一个长长的,亮晶晶的……” “然后呢然后呢?” 长生觉得面前这位老奶奶和自己有点儿像,就想帮帮她。但是老奶奶还没说完,就被那个精壮的男人一把扶起来,带走了。 “啊,哇啊哇啊,不……” 那位老奶奶朝着长生的方向叫了几声,但没人听得懂她在叽里呱啦的说什么。只有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对着那位老奶奶和长生这边指指点点。 “看吧,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还不信,这不就看见了?我跟你说啊,每隔几天都要来这么一出,怪不得顾家大哥生气呢。自家老爹头顶上都要……” “要是那么闲,不如去把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好生犁一犁,荒的都长草了。那草,我看比你长得都深。” 老顾头看着那两个嚼舌根子的妇人,冷笑着开口。作为顾家村有名的倔头刺头子,还在外面当过那么多年兵,损起人来那叫一个杀人不见血。不过寥寥几句就叫那两个妇人气的掩面赶紧跑了。 看着她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老顾头冷笑一声,踢了蹲着的长生鞋子一脚。 “回去了,在这等着天上能下窝头不成?” 第十三章 扎马步 要是个普通小孩儿,这会儿估计早就被吓哭了。尤其是老顾头现在心情不好,表情更加难看,周围那些还没有离开的人见状都吓得赶紧跑开。据说这位老顾头以前可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士兵,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可千万不要叫他盯上。 但长生倒是适应良好。毕竟就算在自己家里,那些仆役有时候也会避着人在她面前发火。唉,谁让外祖父和父母不怎么管她呢? 长生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这会儿,长生站起身,拍打拍打自己身上的灰尘,跟上老顾头的脚步就回去了。 身后,那些村民们看见长生的模样,还有些心疼她。 “这就是那个孩子了吧?” “应该是。看起来就是不太好看,脸上还有疤呢。” “不过倒是个胆大的,没看见都不怕老顾头吗?我看见老顾头那副凶巴巴的样子都害怕得不得了。” “嘘嘘嘘,别说了,小心叫他听见。” “听见又怕什么,他们家这点儿事儿谁不知道啊?说了就说了,管他那么多多,哈哈哈,我家里那个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呢,我就先走一步了……” 那个逞口舌之利的村民一扭头看见老顾头正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一只手还拿起了那根老陈木旱烟枪,那姿势,就像在握着一把刀一样。他瞬间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说过的那些关于老顾头的传言,吓得脸色苍白的走了。 这下子算是彻底安静了。 老顾头收回刚刚准备掷出去的烟枪,面无表情的往回走。他走得快,长生走得慢些,但也不叫苦,就是闷着头赶路。这一小节路,倒是叫这一老一少走的如同赛跑一样。 一直走到那间简陋的大门前,老顾头才停下脚步,回头看长生急匆匆赶路的样子。经过这个小插曲,他的心情倒是好了点儿,这会儿看着长生气喘吁吁的样子,似乎终于想起来这是个病人,于是盯着长生,想看看这个孩子到底会不会叫苦。 但是没想到,竟然没有。 长生只是安静的快走,等跟上老顾头的脚步之后才停了下来,小口小口的喘气。这叫老顾头有些惊讶。 “你累吗?” 长生下意识的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不累。” 说谎。明明累的直喘气。 不过这会儿老顾头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情,于是也就不介意这点儿小小的问题了。 “我想上山打猎,你陪我去。” 长生立即点点头。 老顾头又换了一句话。 “我要去城里卖猎物,一个人太累,拿不了多少东西,你跟我一起去,顺便背些猎物。” 长生还是点头。 老顾头终于不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皱着眉头看长生,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 这孩子,好像是个木偶啊,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实从长生的情况以及平日里见到的言谈举止就可以看出来,这孩子以前在家里一定也是不受重视的那种。老顾头以自己的人生经历起誓,他绝对不会看错。 一般家里不受重视的那个孩子,反而是比较听话懂事的那个,因为父母的注意力很容易被更优秀更调皮捣蛋的孩子吸引走。为了让父母更重视自己,不受宠的孩子一般都会用加倍的听话懂事试图让父母看重自己。 长生很明显就是这一种。 其实,叫老顾头说,有些父母天生心眼儿就是偏的,只是他们自己不肯承认罢了。就算再怎么听话懂事又有什么用?连自己都不像自己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这个孩子或许还可能有被抛弃的经历,虽然她可能不会用言语说明,但心里其实是明白的。在被自己捡回来之后,担心再一次被抛弃,所以更加懂事了。 如果是个平常人家,可能会觉得孩子懂事听话些比较好,但老顾头是什么人?他是年轻时就敢和自己父母闹翻的人,他是个天生的犟种。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想要一个事事言听计从的孩子。 于是他很快就决定,这不行,这孩子身上的某些东西必须改变。 老顾头笑眯眯的看着长生,表情就像一个诱骗孩子的拐子。 “长生,你想不想习武?” “习武?” 长生不太明白,但当她看见老顾头用烟枪随手挽了个剑花之后立即想起来,在家里的时候,也有一些人会做这样的动作。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长生还没有想明白,但看一眼老顾头,她立即答应了。或许这有爷爷自己的考虑在里面吧。 “好。既然答应跟着我习武,就不要叫苦叫累。因为叫了也没用。” 长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只是安静的跟着老顾头回到院子里,然后就见他搬出来一张椅子自己坐下,给自己找了一个角落,叫她蹲下去。 美鸣其曰,蹲马步。 “立正,双手抱腰,拳心向上!不要偷懒。” 长生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用,但她还是听话的按照老顾头的话蹲马步。 老顾头原本以为就按照长生这小身板,不出一炷香时间就要受不了。没想到她竟然整整坚持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喊一声累。 其实长生这会儿已经头晕眼花,甚至都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但既然顾爷爷没有吭声,自己就不能放弃。于是她咬牙坚持。 半个时辰过去,老顾头有些坐不住了,他漫不经心的走上前去,想要挑挑毛病,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做的挺好,一点儿错都没有。这叫他有些惊讶。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长生的肩膀在不断抽搐,皱着眉头去拍她,没想到这孩子吭都没吭一声,应声倒地。直接晕过去了! 老顾头目瞪口呆。 不是,这难受了就不能说出来吗?当初自己第一次习武还是在上战场之前,为了不让他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庄稼汉死的不要那么早,军营里会集中教一些基本武学,不是很高深的武艺,但也不是顾家村可以接触的领域。所以那时候,老顾头学的十分努力。 但那时候就算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的自己也没这么拼命啊!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弱到看起来没有人帮忙下一刻就会活不下去的小家伙竟然坚持到晕过去也不肯吭一声。 倒真是个好苗子。 第十四章 爷爷 老顾头这算是从长生身上看见当初在军营的时候,那些哪怕练到吐血也不肯稍微放松一下的同伴们的影子。 但那些同伴们的目的都很清晰。不是努力锻炼好能在战场上活下去,就是想要出人头地。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是当初带自己的百人长经常说的话,也是老顾头接触到的第一句富有文采的话。所以他的印象很深,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以说,当初可以在那样艰难的战场上活下来,这番话对他有很大激励作用。 现在看着长生,不由得叫老顾头回想起来曾经在军营里见过的那些事儿。那都是他的青葱岁月啊。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感慨一会儿,就被赶回来看见晕过去的长生暴怒不已的顾小妹给看了个正着! 老顾头有些心虚,但很快就又精神昂扬起来。 “你不是去老大家了吗?还回来干什么?” 刚说完这句话老顾头就觉得不对,于是他紧接着就迎来了自家小妹的眼泪洗礼。顾小妹哭起来那叫一个不顾形象。年轻的时候哭一哭还想着有人哄一哄自己,所以哭的那叫梨花带雨,但现在都几十岁的人了,哭起来谁还顾得上脸面啊。不坐在地上撒泼打滚都是她看在自己二哥的面子上了! 再加上她也确实是被家里两位兄长之间的龃龉不合弄得身心俱疲。这会儿话就跟连珠炮一样啪啪啪往外吐! “你以为我想管你们这些破事儿?我还不是心疼我嫂子?!我嫂子年轻时候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现在却成了这疯疯癫癫的模样,你们不心疼她,我还心疼我嫂子呢!你们两个大男人,心眼比针鼻儿还小,怎样都是一世兄弟,总是这样叫外人看笑话有意思吗?啊?!有意思吗顾老二!你今天就老老实实给我说……” 老顾头的脸都青了。他哆嗦着手想要去抽旱烟,但连旱烟烟杆儿都被自己小妹劈手夺了过去。他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说一些讨饶的话,但就算这样,顾小妹也没能放了他。 她也憋了这许多年了,刚刚看见嫂子那神鬼不知的模样,再被那么多人看笑话,终于叫她受不了了。可不是借着这个机会好生爆发出来了。 老顾头可算是领教了自己小妹的厉害,最后连一个字都不敢说了,只能垂着手听顾小妹唠叨。 长生是被一阵哭诉声惊醒的,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哭的泪流满面的顾奶奶,再看看面色惨白的顾爷爷,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两位到底是谁挑起来的事儿。 只是老顾头看见长生醒来,顿时像是遇见救星一样,那叫一个激动。 “长生,你醒了?饿不饿?脑袋难受不难受?不舒服了可要赶紧跟我说啊……” 倒是顾小妹见长生睁着一双大眼睛茫然的看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迅速收回眼泪,笑吟吟的看着长生。 “长生,你有哪里不舒服的?有就大声说出来,不要害怕。都是你爷爷不知道轻重。你这么小一个人儿,哪里经得起这样长的扎马步时间?” 老顾头在一边敢怒不敢言,只能叹着气去看院子外面的天空,就是眼角总是忍不住往长生这边看。 长生并不是个娇气的孩子,她动了动手脚,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些酸痛罢了。 于是她很是认真的摇头。 “我没事儿,刚刚顾爷爷在教我习武。长生知道,练武可以强身健体,顾爷爷是想让我变得强壮一点儿。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顾爷爷了。” 顾小妹立即感动的热泪盈眶。 “好好好,长生可真是个好孩子。不过长生怎么还叫这个老倔头顾爷爷?喊一声爷爷听听?” “哼!” 老顾头冷哼一声,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被顾小妹扫了一眼,只得闭上了嘴,不过眼睛时不时地都要看一眼长生,看起来是很重视长生的回答了。 看一眼顾爷爷,发现他并没有拒绝的意思,长生很是顺畅的喊出口,心里还有点儿小激动。既然顾爷爷没有拒绝自己,是不是也想让自己做他的孙女? “爷爷!” 这一声其实并不怎么清脆,但顾小妹却听的很是舒心。老顾头也是,他孤苦无依了半辈子,除了顾小妹,也没个嘘寒问暖的人。但这会儿有个小家伙肯亲亲热热的叫自己一声爷爷,倒真是叫他有些感慨。 于是,从这一日起,长生就成了老顾头睁只眼闭只眼的孙女儿。 又过了两个月,长生的伤已经彻底好了。除了脸上那三道伤痕偶尔还会沁血,其他的伤都已经愈合,只留下了一些不太好看的伤疤。这叫顾小妹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但老顾头却并不介意。 “习武之人,哪个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疤?我们行伍中人,要是跟小姑娘似的白净,还不被别人笑死?!” “你也说了自己是行伍中人,长生又不用去打仗,这身上这么多伤疤,以后怎么好嫁人啊?” “长生不嫁人。” 其实,如果有人愿意真心实意的和长生交流,就会发现,她只是反应比别人慢些,并不是傻子。这会儿听见两位老人的话,正在扎马步的长生仰着一张小脸,认真的回答。 “长生不要嫁人,长生要养爷爷,哪里有时间嫁人呢?” “噗!” 顾小妹忍不住欣慰的笑了,但又觉得实在是好笑,于是笑眯眯的继续给长生纳鞋垫子。 “女孩子哪能不嫁人呢?又说笑……” 见顾奶奶不相信自己,长生瘪了瘪嘴,继续扎马步,反正,以后顾奶奶会相信自己说的。 倒是老顾头觉得有些不自在,更多的是被小看的愤怒。 “我怎么需要你养了?我这么硬朗,再活个几十年有可能!倒是你这小家伙,不愁嫁!就算真嫁不出去,也有我养着你。” “你们两个啊……” 顾小妹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这会儿阳光好的很,顾小妹笑了会儿就觉得身上有些乏,于是靠着椅子慢慢睡了过去,见顾奶奶睡着了,长生立即闭紧嘴,认认真真的扎马步。虽然她自己没感觉,但老顾头说她有进步,有进步好啊,那就说明自己至少不是废物了!她得再努力一些才行。 第十五章 捕猎 倒是老顾头,他看着自己小妹坐在椅子上就睡过去的样子,眼中略微闪过一丝担忧。他离家的时候顾小妹还小,他娘本来就不重视自己两个亲生儿女,再加上有些村里人常有的重男轻女思想,也不知道怎么教育小妹的,总之,自己还在家的时候,小妹还有些活泼,但等他回来之后,就发现小妹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沉默寡言的妇人,不管过得好不好,自己怎么问,她就是不吭声。 虽说女子嫁人之后可能会过得不如在娘家的时候,但老顾头有时候都分不清小妹究竟是在娘家好,还是在婆家过得日子好些。 那副沉默寡言,一声不吭的模样,竟然得到了村里那些老东西们的赞扬。说什么这才是为人妇为人媳应该有的模样。叫自己好一顿骂,把人给骂走了。 真要是那么好,那些老不死的怎么不自己也这么做? 也是自己回来之后经常去小妹家溜达,震慑一二,顾小妹的性情才恢复一些。当然,这也是老顾头对顾老大不满的另一个原因。两人的亲妹妹,他明知道顾小妹的性子并不是这样,竟然也没想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枉读了那些年的书,礼义廉耻聪明智慧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只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顾小妹本来就是不足月出生的,身子不太好,又生养了那么几个,也就是这几年才松快一二。只身子骨到底是亏损了些,看来得给小妹弄些野物补一补身子了。说起来,自从捡到长生,就再也没有往山上去过了。现在长生的身子眼看着越来越好,不如择日不如撞日,去山上看看也好。 刚好过了这几个月,山上的野物们也长得差不多了。 打定了主意,刚好老顾头还想看看长生这孩子的心性,于是第二天一大早,一老一小就一起上山了。 长生自从来到顾家村还没有上过山,这会儿跟在老顾头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眼睛里满是好奇。 清晨的山里起了一层薄雾,看起来云雾缭绕的,但老顾头却对山上的一草一木十分熟悉。他独自一个人在山脚下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所依靠的,不过就是这座山罢了。 老顾头有心教长生一些东西,于是去布置陷阱的时候让她认真的观察,时不时还恶声恶气的叫长生回答自己的问题,回答不上来就要被骂。 “我为什么要这么绑绳子?为什么这个坑里不能布置尖利的木头?什么?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当然是因为这里是顾家村村民们上山的小路,布置到这里要是有人不小心踩中怎么办?绑成死结当然是不让猎物逃脱!” 不一会儿时间,长生都被骂了十几次了! “呼……” 长生还没觉得怎么着,老顾头自己就受不了了。 他狠狠地喘了几口粗气,捋了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深深地觉得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自己可能老了三岁不止。老顾头有理由怀疑长生是故意的,但看一眼长生那亮晶晶的眼睛,就忍不住败下阵来。 算了算了,看来她也不是故意的。 要不怎么说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呢。哪怕长生长得并不好看,但是既然已经认了亲,那就是自家的崽儿了。所以在老顾头眼里,也算是挺可爱的。 “总之,你来试试绑绳子。” 长生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她很喜欢尝试新的事物,只是以前没人在意她的感受。自然也不会有人想着主动带她去认识新事物。 上前一步,蹲在湿润的土地上。山里的空气带着一种淡淡的泥土味儿,脚下的土地上覆盖了一层树叶,夹杂着湿润的腐朽味道,但这些都不足以叫长生分心。或许是独自一人玩耍的时间久了,长生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可以全身心的投入进去。就比如这会儿,哪怕山中的蚊虫叮咬在她脸上,身下湿润的泥土浸入到她衣服里,她的眼睛依旧专注的钉在手里这根难以驯服的绳子上。 这根绳子其实并不粗,但长生的手太瘦小了,几乎拿捏不住这粗糙的绳子。 老顾头站在一边看着长生努力将这根绳子拴紧,有好几次,他都想喊停,但最终都没能开口。这只是上山捕猎的第一步,如果连这点儿小事儿她都做不好,还能做什么呢?自己又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想到这里,老顾头古板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显温情的笑意,随即忍不住轻轻咳嗽几声,然后才在长生手忙脚乱的时候提点一句。 到最后,一个简易稚嫩的绳子陷阱就成型了。 “爷爷!我成功了!” 长生激动的展示自己的成果,老顾头并没有毫不吝惜的夸奖她,而是绕着这个陷阱看了一圈儿,甚至还用一根棍子戳了戳,觉得确实不错之后,才微微点了点头。 “还行。” “嗯!” 长生激动的不得了。爷爷几乎没有夸过自己,现在虽然只是简短的一句话,也叫自己觉得万分激动。 她兴奋的站起来,然而她的体力并不比别人,刚刚长时间的低头已经叫她脑袋充血,站起身的瞬间就有些发晕,控制不住的左右摇晃了一会儿。但长生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再次站直了身子。 老顾头看着这一幕,面色有些复杂。这个孩子,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坚韧。 “扑簌簌……” 就在这时,之前布置的陷阱方向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老顾头神色一喜,立即带着长生往那边赶。他分明瘸了一条腿,但此时在凹凸不平的山间跑动,竟然不比正常人慢。尤其是老顾头一边走还一边跟长生解释为什么要这么赶。 “发现动静之后你得赶紧过去。这扑棱翅膀的声音,在这座山上极有可能是野鸡。它们太能折腾,很容易引来肉食动物,到时候很可能不仅没有抓住野鸡,连陷阱也被毁坏。” “是!” 长生激动的小脸都红了。 在清晨的寒风中,她跟着老顾头的脚步往前跑,虽然磕磕绊绊并不顺畅,但她逐渐感受到了一种新奇的感觉,在自己胸口不断奔腾。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长生才渐渐明白,那种感觉,叫自由。 第十六章 发钗 老顾头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长生跑着跑着几乎都要失去他的背影。但好在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在前方,长生竟然也不觉得害怕,按照自己的步伐往前跑。 等跑到的时候,就看见爷爷正一脸严肃的盯着那悬挂在树上的野鸡。 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长生艰难的走过去,就看见那只悬挂在树上的毛色漂亮的野鸡,这会儿正笃笃笃的啄那根绑着自己的绳子。因为是被倒着挂上去的,所以准头不够,有时候还会啄到自己的爪子,这会儿已经有斑斑血迹溅出来。 看着那氤氲的血迹,长生眼前突然一闪。她回忆起了自己父母的鲜血滴落在身上的感觉。那是一种带着腥味儿的滚烫液体,每滴落在身上一滴,就有种火辣辣的疼。 该怎么形容呢? 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红,叫人一看就觉得不祥。 “长生?长生!” 察觉到长生的异样,老顾头喊了她好几声,才把这个孩子惊醒。 皱着眉头看脸色苍白的长生,又看看树上挂着的野鸡,老顾头体贴的断定长生是因为看见眼前野鸡的惨状才失神至此。 “没关系,它被捆住挣脱不开,不会啄你。大胆过来就好。” 长生不是被娇惯的孩子,所哟她很快就甩开那些叫她觉得不舒服的回忆,快步走过去,认真的听老顾头教导。 “记住,遇上野鸡这种攻击性不强的动物时,先摁住它的头,然后把翅膀捆住……就像这样,它就不能挣脱了。” 老顾头演示了一遍,然后松开那只野鸡,让长生尝试一次。 这还是长生第一次抓捕猎物。她伸出手,抓紧了它的脖颈,那种毛茸茸还带着点儿刺痒的触感叫她心里一慌,但看见待在自己身边的老顾头时,心里又瞬间安定了下来。 这只野鸡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挣扎的格外厉害,叫长生几乎抓不住它了。 “手上用力!抓紧它!” 长生下意识的用力,那野鸡尖叫了一声,不得不说真难听。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竟陡然一个飞扑,回身就狠狠啄了长生一口! 血印子立即就出来了。 老顾头的眼睛微微一眯,还没等他开口,长生就已经用另外一只手抓住野鸡的脖子狠狠一拽! “咔嚓”一声脆响,老顾头还以为这野鸡被掰断脖子了呢,没想到伸手探了一下,发现只是晕过去了。也是,就长生那点儿力气怎么可能呢?就是不知道这野鸡到底是被勒晕过去还是吓得,反正是安分了。 倒是长生,这会儿举起那野鸡,脸上露出一个略显灿烂的笑容。 “爷爷看,它不挣扎了。” “……” 看一眼长生手背上那个沁血的伤口,再看看晕过去的野鸡,老顾头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这两个到底哪个更惨,最后只能微微叹了口气,叫长生把这只可怜的野鸡绑起来。 长生很努力的把这只野鸡捆成一团,从地上站起身来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了什么东西,银光微微一闪。 那是什么? 将野鸡放在一边,长生三两步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用手指去抠那个被阳光照耀下露出来一点儿异样的东西。那东西被泥土深深覆盖,长生一时之间竟然抠不出来。 老顾头这会儿听见其他的陷阱似乎有动静,正想招呼长生去看看,却发现这孩子几乎趴在地上,也不知道在抠什么。 下意识的,老顾头以为长生是在玩泥巴。原谅他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事,想当然了。 但现在可不是玩泥巴的时候,于是老顾头就要把长生叫起来,但这个时候他不小心看见了长生手下抠出来一小半的东西,神情微微一顿,几乎是直接飞扑过去,三两下就将长生挖了那么久都抠不出来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长条形的泥巴,只有微微的一点儿裸露着淡银色的光,其他的地方都沾着泥土,看起来黑乎乎的,有点儿脏。但老顾头却一点儿也不嫌弃,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指将这个长条形的东西一点点扒拉干净。站在一边的长生抬起头,看见这个脏兮兮的玩意儿一点点露出原有的形状。 那是一根简陋的发钗。似乎是银制的,但是因为材料不够纯,再加上手法也不好,又埋在土里这么长时间,有些黑乎乎的。只有刚刚照到长生眼睛的那一点儿是个小小的银点儿。 本来长生还挺高兴,因为她知道这个东西可以换钱,而爷爷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富有。但下一刻她就惊呆了。因为脾气倔强的爷爷这会儿眼睛红通通的,手里捧着这根发黑的银钗,就像捧着一块儿价值连城的珍宝一样。 长生觉得,下一刻爷爷就很有可能哭出来。 这是怎么了? 长生惊奇的看着这一幕,但本能的,她没有开口打断老顾头难得的失态,只是安静的站在一边,好像自己不存在一样。甚至还蹲下去用木棍儿戳着那只昏迷过去的野鸡玩。 事实证明,她这样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当老顾头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抹羞恼的神色。但他转头一看,发现长生并没有看自己,而是自顾自的戳弄着那只野鸡,顿时悄悄松了口气。 然后就招呼长生下山。 “爷爷,我们不去其他的陷阱看看了?” “当然要看。” 差点儿忘了。 老顾头将那只发黑的银钗用一块儿布裹起来塞到怀里,然后精神昂扬的带着长生去看其他的猎物了。 或许因为老顾头这段时间没来得及上山捕猎,早上布下的陷阱竟然没有一个落空,老顾头的表情也充斥着淡淡的喜悦。 这些猎物不仅可以叫小妹和长生补补身子,还可以卖个好价钱。别的不说,长生之前吃的那些药,就花费了不少银子,得开始攒钱了。 但今日上山最大的收获不是这些猎物。而是这根原本以为早就遗失了的发钗。 下山的时候老顾头还忍不住时不时地摸一摸怀里的布包,然后稀奇的看一眼长生。他之前布置陷阱的时候也在那块儿地方走来走去,怎么就没有发现这发钗?反倒是长生,她怎么发现的? 第十七章 真巧啊 最终,老顾头不得不将原因归纳在自己年纪大了,眼睛已经跟不上这一点上。但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可是个能干的老头子,如果让长生知道,不再尊敬自己这个爷爷怎么办?当然,这个可能很小,但老顾头也不想让别人怎么想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吧。 不过,总之这次上山两人收获满满,就连回去之后因为满身泥土得到顾小妹心疼的责备,两人也没觉得失落,而是激动的叫顾小妹看自己的收获。尤其是长生,这还是她第一次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捕捉到猎物,这会儿激动得不得了,拉着顾小妹让她看自己抓到的野鸡。当然,这只野鸡只是她帮忙捆住的而已,但就是这样,也不能削减她内心的激动。 “看,这是我捆起来的猎物,它之前还不死心啄了我一口,虽然有点疼,但是我把它勒晕过去了。顾奶奶,我是不是很能干?” “哟,这么大的野鸡是长生自己捆起来的?长生可真是能干的很啊!我看比你爷爷厉害多了。” 老顾头都不想搭理这一老一少了,就一只野鸡而已,自家小妹这是把后面这一大串猎物给忽视了?更何况这些都是自己做的陷阱抓起来的,怎么就都成了长生一个人的功劳了?这他可不服啊。不过,老顾头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小妹都是不会听的,谁让她现在有了更喜欢的人呢。说起来就长生这个丑丫头,到底是怎么得了自己小妹的青眼,叫她那么喜欢的呢?老顾头觉得这可能是未解之谜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在山上发现的那个发钗。刚好现在小妹也在,老顾头怀着激动的心情将这根发钗拿出来,展示给顾小妹看。 顾小妹年纪不小了,加上年轻的时候经常会做一些绣活,所以眼睛不是很好,这会儿也没有看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奇怪于二哥的激动。不过她仔细一想,自家二哥也不是那种轻易就激动的人,于是凑近了仔细去看,长生对这些没有兴趣,所以这会儿盯着顾奶奶看。结果就眼尖的看见顾奶奶眼角的肌肉细微的抽动一二,但很快就平复下去了,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她没有吭声,只是安静的观察。 而这时,老顾头一脸激动的看着自家小妹,就想着能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不是你当初送给......那一位的礼物吗?我还记得二哥你是在离咱们村十几里地的河里抓鱼的时候捞上来的,那时候还以为是根树枝呢,拿回来仔细洗干净了才发现居然是个粗劣的银条。我还记得你打磨了很长时间才隐约有个发钗模样,我还嫌弃它丑呢。还好她,她没嫌弃。后来,后来这东西不是找不到了吗?怎么现在突然找到了?” “对了,我就知道你还记得。这就是当初的那根发钗。我也以为早就找不到了,没想到今天上山,长生竟然在不小心看见了。你说说多巧啊,都丢了几十年的东西,都已经发黑了的东西,竟然还有一点银亮的部分,而且还那么巧叫长生看见了,真巧啊......” 老顾头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里,而且看样子没有一会儿是不会醒过来的。长生还是第一次见老顾头这样,有些惊讶,但顾小妹却是习以为常,现在更是习惯性的叫长生过来,两人一起规划怎么处理安置这些猎物。 “顾奶奶,爷爷说抓这些猎物是为了叫你补身体。” 顾小妹的动作一顿,有些感慨。这些年来,似乎只有二哥一个人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身体。其实,她哪里就这么脆弱了呢?早些年受得那些暗伤,早就已经习惯了。 而且这么多东西,自己怎么吃的完? “你爷爷说着玩呢,怎么可能都吃的了?咱们把这些受伤严重的宰吃了,剩下的送到镇上卖了也就是了。什么时候吃不是吃呢?” 长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顾奶奶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这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之前在路上遇见的那个慈祥的老奶奶,她好像说过要找一个东西,那个描述跟爷爷手里的这根发钗有点儿像。 于是轻轻跟顾奶奶说话。 “我之前在路上见到的那个坐在地上的奶奶,她说要找一个亮晶晶的很好看的长条形东西,跟爷爷手里的这个有点儿像……” “啪嗒。” 顾小妹手里拿着的猎物啪嗒一下落下,长生抬起头看的时候发现顾奶奶眼里有一阵细微的慌乱,有些惊讶。奶奶这是怎么了? 但紧接着,老顾头大步走过来,一把将长生拎过来,不可置信的开口。 “你说,你说她要找什么?” 老顾头的脸色有些可怕,长生咽了咽口水,但还是强撑着开口。 “就是,就是一个亮晶晶的,很好看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将长生放下,老顾头的眼神很复杂,年纪尚小的长生不太能理解,只是觉得,这会儿爷爷的心情不是很好。为什么呢? 顾小妹这会儿不敢打扰陷入回忆中的老顾头,只得将长生带到一边,小声安慰她。 “你别担心,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爷爷他怎么了?” 长生有些担心,但顾小妹并没有告诉她,只是不断的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长生的脑袋,把她乱糟糟的头发理顺。 “唉,这是大人的事情,等到长生长大就知道了。” 长生不是很理解,但她懂事的没有再问,只是从那天起,老顾头的心情就不是很好。集体表现就是不怎么喜欢说话了。尤其是顾小妹也被自己的儿孙们请了回去,这个偏僻的小院就又剩下了长生和老顾头两个。 虽然老顾头没有心情理长生,但她十分自觉,每当到该蹲马步的时候,都一丝不苟的按照老顾头的教导照做。 刚开始的时候,她只能坚持半个时辰,而且还是以几乎昏过去为代价。但,专心致志可能是长生的优点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长生不知道正常人是怎么练武的,所以就按照老顾头不太正常的方法来了。 第十八章 兄弟 等到老顾头发现之时,长生已经可以自己蹲一个时辰的马步了,只脸色依旧苍白。她的身体实在是太差了,以至于根本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训练。 刚巧,这一日,长生正在院子一角蹲马步,老顾头在神不思蜀的抽旱烟,一个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然后敲响了门。 “老二,是我。” 长生看见老顾头动了动身子,但是没有起身,那敲门的人见没有动静,顿了顿之后,直接推开了门,然后就看见了这各干各的一老一少。 那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很清瘦,脸上和老顾头一样刻满了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坚定。 他站在大门口,与自己的异母兄弟对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气场在这两人之间升腾而起。那是一种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描绘的气氛。两人明明是彼此唯一的兄弟,但此时相见,却兄弟不像兄弟,朋友不像朋友,敌人不像敌人。 良久,那位老人率先缓缓走了过来,这两天精神不太好的老顾头也缓缓挺直脊背,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年少时分,依旧是那个倔强的厉害的顾家二郎。 这一对兄弟其实已经许久没见了,但此时相见,两人却纷纷觉得,对方还是该死的熟悉。 顾村长错开自己兄弟那凛冽的眼神,看向一边沉浸在扎马步中的长生,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认得那个孙女?” 也不待老顾头回答,顾村长又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阵长生。 “她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你就让她扎马步?就不怕毁了她的身子骨?你当初学武的时候也是这样急不可耐?”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村长被噎了一下,不过他本来就不是为了长生而来,这会儿见老顾头搭自己的话,就直接了当的开口说了自己的来意。 “这些天村子外面不太安分,村里决定要组个护卫队,你也算是村子里身手最好的人,这些天闲着无事可以去教导那些青壮小伙子一二。放心,村里不会亏待你,按天给你算钱,也会补贴些粮食……” “我有说我要去吗?” 老顾头冷笑一声,直接拒绝了。 “我不过是个老兵油子,哪里会教人呢?还是留着让他们自己感悟去吧。我忙得很,没空!” “你整日里除了上山打猎还有其他的正经事儿吗?你又不种地,哪里来的粮食?不还是看着这些猎物?” 老顾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顾村长,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不种地,是因为那些地都被娘分给了谁啊?” 顾村长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随即就被老顾头接下来的话给说的脸色难看起来。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咱们两个,到底谁才是娘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我才是娘的亲生儿子,可我却什么都没有!当初当兵是我去的,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人是我!回来之后什么也没有的是我!被说还不如死在外面的还是我!我才是她的亲儿子啊,到最后,我竟然连一亩地都没有分到!你把所有的东西都占全了,现在过来在我面前当好人了!顾全!你觉得你说这些有意思吗?” 顾村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老顾头依旧没有说完,他这些天的心情本来就不好,顾村长还直接撞上来,不骂他骂谁?! 只见老顾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冷冷的看着明明站着,却没他自在的顾村长。 “当初,你身子弱,你去读书,好!我不介意!我去当铁匠,我去学手艺,我照样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勤勤恳恳不偷不抢,我上孝父母,下敬兄妹,分明没有做过一点儿对不去任何人的事儿!到最后失去一切的却都是我!你知道娘临死之前跟我说什么吗?她说,‘你怎么就回来了呢?你回来之后你大哥怎么办呢?村里人会怎么看你大哥呢?’听听,听听!这就是亲娘对亲儿子说的话!” “我知道她打小就偏疼你!可这偏的也太过分了吧!” “你放肆!那是我们娘!怎敢对她老人家……” “顾全我还就告诉你了!别在我面前拽你读书人的谱!兄友弟恭,那得兄长做在前,才有弟弟做在后!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娘对你的偏疼,但你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你不仅觉得理所当然,还觉得不够!当初在边疆吃风喝沙的不是你!在战场上被人差点儿砍死的不是你!寒冬腊月连口热水都喝不上的不是你!残了一条腿的还不是你!” “你既然不是我,没有受过我受过的苦,就不要在这里装好人!因为你不配!想在我面前摆哥哥的谱?好啊,那你就把我遭过的罪都受一遍,不然,你就不配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 这一连串的话想都未想就直接被老顾头说了出来,可见是已经在他心里憋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村里的年轻人只觉得老顾头是个倔强的老头,明明是村长唯一的弟弟,却不务正业,还总是脸色阴沉,不像个好人。但是他所受得一切不公平待遇呢?谁会为他多说一句话呢?他那时候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上战场的时候腿都是抖得,砍倒第一个敌人的时候回去整整吐了一夜!哪个亲人担心他了? 在战场上,同袍会为了救他挨刀子,在家里,至亲之人却在他心上扎刀子! 这就是亲人啊…… 呵! 这些年,他何尝没有伤心难过过?可是这些全都没有用!现在想起来他的用处了就来找他,真当自己是那传说中的大孝子,什么都不在意啊! 想的倒美! 顾村长脸色憋的有些发红。他属实是没想到以前不喜欢说话的二弟现在竟变得如此能言善道,把他驳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实际上从内心深处来说,他知道老顾头说的是对的。 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即使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但他依旧是个俗人。是俗人,就会有贪嗔痴恨,就会有嫉妒心。 现在看着老顾头带着皱纹的脸上那倔强又不服气的表情,顾村长恍惚之中又看见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像风一样迅捷,像春天萌发的新芽一样生机蓬勃的少年…… 不知晃了多少人的眼。 第十九章 祠堂 沉默许久,顾村长才缓缓垂下了脑袋。有些时候,面对一些事实,他辨无可辨。但,一个人,还是一个一向高傲的人,想要让他承认错误,真的很难。而二弟,似乎也不需要他承认自己的错误。 两人就这么彼此对视,好像过去这几十年时光从来没有消逝一样,他们还是那对关系并不好的异母兄弟。那时候的他们还是青葱少年,但现在的他们,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一瞬间,多少往事,如烟般在眼前浮现,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啪嗒。” 长生这时扎马步有些坚持不住,脚步晃动了一下,倒是惊醒了对视的两兄弟。 最终还是顾村长率先一步挪开了眼,他轻咳一声,然后叹息着开口。 “我只是提出一个建议。这些天,总是有几个青壮在村子外面晃来晃去,镇里传过来的消息,说是有几个逃犯现在跑到咱们这一带了。我也只是白担心罢了,想来,也不会那么巧。” 说完,看着往这边走的长生,顾村长笑了笑,还伸手摸了一把长生的脑袋。 “这个孩子很好,很懂事。你能有这样一个孩子陪着,我很欣慰。至少,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说完这句话,顾村长就颤巍巍的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长生突然觉得这位顾村长似乎比爷爷还要苍老许多。 但是他刚刚和爷爷对视的时候气势也很足啊。 顾村长离开,老顾头反而坐不住了。无缘无故,镇子上不会传出来这种消息,肯定是有原因。想起来这几天村子里隐隐的传闻,老顾头最终还是坐不住了,他喊一声,就带着累的气喘吁吁的长生往外走。 在顾家村,有许多大事要讨论的时候,都会在选择在祠堂。这次也不例外。 顾村长毕竟先行一步,他回到祠堂的时候,那些正在等着他的老少爷们们立即往他背后看,但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人影,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叹气。 “老二他不愿意来?” “咱们先商讨着。那几个青壮,也不一定就是逃犯。” 顾村长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还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些天,他的头是越来越疼了。有些时候,连觉都睡不着。想起依旧硬朗得很的老顾头,顾村长的心情更复杂了。 这时候,那些在一起商量的村老都有些遗憾。他们这些人要不是跟老顾头一起长大的,要不就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老顾头的实力?如果他愿意教导一下村里的青壮年们,肯定会比年轻人们自己胡乱锻炼好的多。 奈何,老顾头并不愿意。 但那些年纪比较小的中年男人们此时都有些不高兴。 “二叔为什么不肯来?他不也是顾家村的一员吗?要是真出了事儿,他以为自己可以没事儿?” “就是!都是一个村的,为什么要藏私?他就是不肯将我们看成同一个村里的人!” “说的对!大家都出力,凭什么他不出?” 眼看着群情激愤,顾村长急着开口,但眼前一阵眩晕,几乎栽倒在地。 不要以为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同气连枝,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会特别好,有些时候,越是沾亲带故,越是没有对待外人那样宽容。 那些老年人都在努力控制局势,但他们年纪大了,说话的声音根本比不过那些中年男人,就在局面几乎控制不住的时候,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大吼一声,直接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都别吵了!” 是顾村长的长子顾老大。 他本来就是顾村长的长子,且自己还极有本事,在村子里很受尊崇。这会儿这么大声一喊,几乎所有人都不由得闭上了嘴。 顾老大一直对老顾头不假辞色,这猛然一开口,叫大家都有些惊讶。 对上这些形形色色的脸,顾老大却没有一点儿不稳。顾村长年纪大了,他早几年就开始接手村里的大大小小事物,在村子里极有威信。他是不喜欢老顾头,从始至终都不喜欢,但这并不是在这种时候去指责他的原因。 “都是多大的人了,还总希望别人为你做事?!看看你们自己的年纪,哪一个不比他小?没有他,咱们就不能守好自己的家?!还是说你们都是孬种,只会用脖子上的东西号丧,不敢冲出去跟那些玩意儿干一架?” 这一通骂把眼前这些大老爷们骂的脑袋都抬不起来。他们服气顾老大,因为这些年村子里的大事小情,很多都是他帮着解决的,这要是换了顾村长,说不定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叫他们服气。顾村长这几个儿子里,也就只有顾老大,格外有气势。 顾老大看一眼这四周这脸色通红的男人们,正要开口吩咐几句,就听见祠堂大门吱呀一响,一个苍老却依旧硬朗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儿。 所有人都盯着突然出现的老顾头和长生,几乎忘了说话。就在长生好奇的打量四周时,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下意识的开口。 “女人不能进祠堂……啊!” 后半句是因为老顾头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兵和在和平年代生长起来的年轻人是不一样的。 老顾头这一眼吓得那个年轻后生后退半步,脸色苍白的低下了脑袋。于是也就没人敢对长生出现在祠堂的事儿说什么了。 顾老大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好二叔! “你来做什么?” “是我记错了?我怎么记得是顾全请我来的。” 顾村长狠狠地咳嗽几声,制止了即将呛起来的两人,好半晌才止住咳嗽。 “你改变主意了?”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不一定是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呢。顾村长对老顾头出现在这里一点儿都不惊讶。老顾头也是如此。 他冷冷的看一眼顾村长,然后回头看向这些村子里的男人们。 “我刚刚去村子周围看了看,确实有踩过点的痕迹。” “哗!” 这回祠堂里的人都不再好奇老顾头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惶恐逐渐出现在每个人的脸上。 有人踩点,那就说明那些逃犯们确实挑中了他们顾家村! 第二十章 训练 “那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挑中我们村子?” 老顾头冷冷的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人,没有说话,但周围人却下意识的看向了他。或许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只有有过战斗经验的老顾头才有法子。 因此,哪怕平日里关系并不好,大家也还是将希望放在了老顾头身上。顾家村是个比较偏僻的村子,就算找镇子上的捕快帮忙,人家也不一定来。且,也不一定跟得上。 所以,他们只有自救。 在所有人的殷切注视下,老顾头直板板的开口。 “既然他们已经踩好点,那进攻的时间只怕就是这几天,就这么几天时间,哪怕我是个神仙,也不可能把一群没有功夫底子的人训练成可以与匪徒一战的高手。” “那你说怎么办?” 老顾头轻描淡写的开口。 “那要看那些匪徒的目的是抢掠一番,还是准备把顾家村当成新的据点。” “如果是第一种,只需要供上财帛,若是第二种……那就只能以命相搏了。” 如果那些匪徒不只是想求财,才是最危险的。别的不说,亡命之徒,没什么道德观念,这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姑娘媳妇们,首先就不安全。且,为了不走漏风声,那些匪徒,是会杀人的! 那种种危险,又岂是平静了这么多年的顾家村能想象得到的? 其实他这回会来,也不仅仅是跟顾村长斗气,更重要的是,他也有重视的人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不说顾家村,就是在邻村生活的顾小妹,来往的时候也会有危险。 低头看一眼拉着自己袖口的长生,老顾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然后直接开口。 “十六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青壮们,都跟我一起来。从今天开始,一起训练。” “不是说你没办法把我们训练的能跟那些匪徒们一战吗?” “那你是要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那些匪徒们糟蹋?” 说话的人顿时闭上了嘴。虽然老顾头说的有些不近人情,但却是事实。他们正是想保佑自己的家园才聚在一起商量的。虽然老顾头说话不好听,但他的本事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这会儿也没人讲究他说话的难听与否了。那些符合年龄的青壮们迅速站了出来,略有些惊慌的看着老顾头。 像一群呆头鹅。 老顾头心里暗暗嘲讽了下,但好在知道现在不是大肆嘲弄的时候,于是冷着脸叫他们回去拿武器。 “刀,锄头,镰刀……都行,磨锋利了带过来,事不宜迟,现在就开始训练。” 在那些青壮们一窝蜂回去拿武器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顾老大却在此时开口。 “我也去。” 周围人一惊,顾老大可超过三十岁了,他怎么也要参加?但转念一想,正是因为顾老大这种事事当先的性子,才会叫他在村子里有这么高的声望。于是众人就不再劝阻,而是低声商讨着接下来的对策。倒是老顾头看一眼顾老大,到底是没说什么,然后就错开了眼,去看安静的长生。 不知为何,顾老大突然变得气愤起来。他怒气冲冲的看一眼老顾头,然后陡然转过脸去,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大家的动作都很迅速,不到片刻,青壮们就已经赶了回来,不只是他们,一些小孩子也怯怯的跟了过来。大概是想要跟着老顾头学点儿本事,老顾头嗤笑一声,没有吭声。这就是默许了。于是大家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训练。 老顾头以前是在前线厮杀过得,现在不会叫这些青壮们练什么高端的武艺,只是想在最短的时间里教会他们瞄准敌人的致命所在。 那些匪徒可不会温温柔柔的询问,然后用正义的方法去攻击所有人。 “看见这儿了吗?喉咙,眼睛,肚脐,还有这儿。” 老顾头往下面比划了一下,然后在众人憋不住笑的时候冷然开口。 “别笑,大家都是男人,这个地方有多脆弱你们都知道。虽然下三流了些,但是攻击这个位置一定十分有效……” 在老顾头带着大家训练的时候,长生也在一边比比划划,一些看热闹的成人这会儿看着几乎站不稳的长生也忍不住要笑。 这还是个孩子呢,也跟着比比划划的,也不怕伤了自己。 在顾家村的青壮们对如何攻击敌人有了初步了解之后,老顾头又紧接着把人分成一个个的小队,保证时时刻刻都有人巡逻。 如此全村上下紧张了三天,但是却没有一点儿有关匪徒的消息,顾家村人渐渐有些不好的言论飞出来。 “不是说那些匪徒们会出现吗?这都三天了,他们是不是往其他地方去了?” “就是啊。这三天我天天练的浑身疼,还要去巡逻,累死我了。” “会不会是村长他们太大惊小怪了?我也没听说有什么匪徒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啊……” 这些不好的言论越来越多,老顾头和顾村长其实是承受压力最多的人,但老顾头才不管这些人到底怎么想,反正他做到自己应该做的也就是了。至于村子里的那些传闻…… 他这辈子被人说嘴的时候还少吗?倒是顾村长,这三天来脸色越来越差。本来他身体就不是很好,再加上还有这件事儿膈应着,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每当这种时候,他看着我行我素的二弟,都会一脸复杂。他这辈子,是永远也做不到像老顾头这样对别人的眼神视若无睹了。 就在各种各样的言论飞上天的时候,危机也悄然来到。 第四日,在离顾家村三里外的一座荒山上,几个异常高大的汉子看向顾家村的方向,露出垂涎的表情。 这一行人,正是被追赶到这里的匪徒。他们已经在这一带转悠了许久,顾家村是他们商量出来的最后结果。这个村子背靠大山,易守难攻,最重要的是,足够偏僻。 等他们占据了这个村子,休养生息之后,说不定还能壮大几分。这顾家村不是有很多年轻女人吗?到时候多生几个崽子,十来年过去,他们就又是一个大山贼寨子! 第二十一章 猎人与猎物 “瞧好了吗?” “老大,早就看过好几遍了。那就是个普通的小山村,青壮们的数量也不多。他们又没有什么武器,一看见咱们的刀,他们就不成了!” 说话的劫匪直接展示了一下自己雪亮的刀剑。这年头,官府对平民百姓的约束还是有的,尤其在铁器之类的管束上更是如此。百姓们家中除了镰刀啥的,能有什么武器? 都是些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子,一看见刀剑还不得吓得腿软?其实,要不是因为被朝廷不停的追踪,他们哪里至于来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要不是因为这顾家村背后的那座山足够大,且连绵不断,官府的人要是来了,一钻进去,对方想发现他们都难,他们还真看不上这个小村子。 几人七嘴八舌的说了几句,那个一直沉默不语但身上血气最重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们一眼,这一行二十人的匪徒立即闭上了嘴。不得不说,就算是同伴的他们在面对老大的时候都有些受不了。老大的气势真是一日比一日足了,他们看着都觉得害怕。不过众人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这些亡命徒甚至隐隐有些激动。正是因为老大这么厉害,他们才能过得这么滋润啊! “准备好,四更天就攻进去。” “是!” 虽然这些匪徒们嘴上应得快,但实际上,大家还真没把这个小村子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偏僻地方,哪里会有他们这些学过武艺的厉害? 四更天,天黑漆漆的,伸出手都看不见五指。这天夜里还偏偏像是给他们机会似的,天上的月亮也被厚厚的云彩遮住,一点儿光都没有。 “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村子外头,一个匪徒不耐烦的拍了拍身上的小虫子,他们在等自己老大的命令,但这样静默的等待叫他有些受不了。他们都不能直接动手吗? 那个被称作老大的中年男人盯着这静默的小山村,微微蹙了蹙眉。他总觉得这个小山村是不是太过寂静了?虽然这个时候大多数人确实在睡觉…… “老大,咱们不进去?” 察觉到底下人躁郁的样子,中年男人微微皱了皱眉,这些天确实把他们憋的够呛,隐隐有些躁动。也罢,想来这穷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厉害人物。 “进去。” “好嘞!” 一群匪徒眼里瞬间闪过残忍的光,四散开来去找寻这村子里最好的房子。倒不是他们蠢,主要是,一群人一起行动,动静自然而然就会有些大,还不如四散开来呢。当然,他们不会承认,就是有自己的小想法。刚进去的时候,找到的富户,那财产不都是他们的?还有那些漂亮的小娘子,也是他们的。 这种时候,就不必讲究什么兄弟情谊了嘿嘿…… 中年男人皱了皱眉,但没有阻止,只是自己带着三个人,直奔中间位置走去。以他的经验,一般住在最中间位置的人家,不是村长就是村里的富户。 黑暗之中,中年男人一伙儿并没有注意到每家每户其实都没有人在。顾家村的所一部分青壮们站在祠堂屋顶上,这里是整个村子的最高处。此时每个人口鼻上都蒙着一层黑布,脚边摆着许多燃烧着不明物体的炭盆。每个炭盆都被用黑布挡住光亮,负责的青壮们正用蒲扇不停的往下风口扇风。一股股的青烟在黑暗之中朝着下方袅袅而去。夜色,不仅是这些匪徒们希冀已久的机会,也是顾家村村民们等待已久的时机。 顾老大神色复杂的看着前边打量四处动静的老顾头,他还以为彼此双方会来一场面对面的战斗,没想到居然会是一场智力的比拼。老顾头弄得这些药草,点燃了之后产生的气体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且还是在夜色中,当真是极好的利器。 “你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和他们正面来?” “正面来?就你们?” 老顾头嗤笑一声,身边的青壮们有些不满,但也不敢说什么。顾老大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你们知道一个人从什么都不懂的普通老百姓到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人需要多长时间吗?就算在战场上,也至少需要一个月!还是在周围都是敌人,你不得不出手的情况!就现在这样的和平年代,怎么可能有时间叫你们从什么都不懂变得身经百战?” “别以为那些匪徒都跟你们在戏里看的那样脆弱,一被围攻就直接倒下了?根本不可能,他们杀个人,根本就没感觉。一个普通庄稼汉子,叫他杀个鸡宰头猪都没问题,但人跟猪牛羊这些畜生还是不一样。你们谁觉得自己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杀人?哪怕对方是个作恶多端的匪徒?” 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哪怕他们不是很服气,但问问自己,也觉得不是能做到的人。 只有顾老大皱了皱眉。 “那你用了多长时间?” “我?呵!” 老顾头冷笑一声,语气中似乎氤氲着众多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叫人一看就觉得悲壮苍凉,但又轻描淡写。 “半个月吧。如果不是一个老大哥替我挡了一刀,估计半个月都用不上,就死了。” 这下顾老大也沉默了。他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所以并不能理解当初的风云变幻,但也知道,连这个村里长辈们都知道很厉害的男人都残了一条腿才能从战场上下来,战争的残忍,就能简单从中窥见一二。 “嘘!开始了。” 此时,那些四散开来的匪徒们已经翻检了一两户人家,但是都没有找到人,顿时心生疑窦。 “娘的!这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三更半夜的,都死哪儿去了?不会有诈吧?” 这样想的不止一个两个,大部分察觉到不对劲的匪徒都是这样想的,于是他们迅速从那些人家里走出来,谨慎的朝着村子中间走去。他们得去通知自己老大,这村子属实有点儿邪门啊。 然而,第一个走出来的匪徒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脑袋有些晕,他使劲儿晃了晃,但并没有取得效果,整个人猛然一抖,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下一刻就重重栽倒在地! 第二十二章 您说如何? “有,有诈……” 然而在夜空中,这一声微弱的示警得不到任何回馈,只有一阵阵的吹过来的风,将他的话吹散在夜风中。只要老顾头他们点燃的药草不熄灭,这些处于下风口的匪徒情况只会越来越严重,根本别想着有能渐渐醒转的时候。 一个,又一个。 那些本来心存侥幸,想要在这个小山村大干一场的匪徒们可算是尝到了轻敌的严重后果,直接被放倒了一片。说不定在晕过去的时候心里还在后悔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提前准备好,为什么没能更加警惕一二?但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夜色之中,还是十分寂静的,为首的中年男人握紧了手里的长刀,问身边的亲信。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没有啊老大,老大看那里!那是不是村长的屋子?我看着挺大的。” 跟在中年男人身边的三个匪徒之一看见那座高大的屋子,顿时心生激动,急步走了几下,却突然哎哟了一声,往前扑倒。 “怎么了?!” 中年男人立即警惕起来,手里的长刀紧紧握着,阴狠的盯着四周的情况。生怕这是陷阱。 但那个扑倒的匪徒并没事儿,他“呸”了好几口然后一脸晦气的爬了起来。 “奶奶个腿儿的!哪个狗东西在这儿拉了泡狗屎,臭死老子了!” 中年男人心里一松,紧接着嘴角有些抽搐。本来这个亲信要是没说的话也就算了,他这么一说,自己也觉得臭得很。那些随着越来越近本来能察觉到的气味儿现在也闻不到了。因为鼻腔里都是臭味儿。 有些嫌弃的叫他找个地方洗洗,中年男人带着剩下的两个继续往前走去。眼前这座在夜色中依旧能看见模糊轮廓的建筑物,毫无疑问是他们一路走来最大的屋子。就算不是村长在这儿住,一定也是村子里的富户。他的兄弟这一路上折损的差不多了,剩下这十九个算是他那些兄弟里的精英,现在真是一个都折损不起。虽然顾家村只是个小村子,但他也得仔细规划规划,首先拿下村长,抓住老年人和孩子,有了这两批人,剩下的一般都会听话,就算有些不孝顺老人的,对自己的孩子都会很看中。 悄悄摸过去,中年男人心里寻摸着事儿,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脑袋有点儿晕乎乎的,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一直风餐露宿的,身体出问题了?不应该啊,他一直都很注意身体情况…… 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中年男人立即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出声示警。 “小心,不太对……” “咚!” “啊!” 他这声示警说的已经太晚了,仅剩的那两个亲信之一已经掉进了事先安排的陷阱里,紧接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就没了动静。但空气里,却有血腥味儿迅速扩散开来。 这味道对这些亡命之徒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只是他们终日里打雁,没想到现在竟然被雁啄了眼睛。一群乡野村夫,竟然有这等心机!是他们轻敌了!但他们可不是普通人! 中年男人带着仅剩的亲信,也不再小心注意着不发出声音,因为他知道这村子里的人怕是早就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早就知道他们进来了!这种时候还小心翼翼做什么? “下去吧。” 注意到这一幕的老顾头淡淡的扔下这么一句话,然后率先走下去。那些受过简单训练的青壮们迅速跟着一起往下走。剩下的则是继续在那儿用蒲扇扇风,将那些药烟往下忽扇。他们自己人脸上蒙的布都提前浸泡过解药的药水,对这些药烟有一定的抵制作用。 但是底下那两个到这里的匪徒就算及时捂住了口鼻,也没有他们的有效。更何况他们之前已经吸了许多药烟。只希望能暂时压制住他们的实力。 没错,老顾头从这两人的身法上已经看出来,这些人都是练家子,至少都学过好几年的武艺。 下来之后,老顾头又分出来一部分人,去将那些可能倒在各家各户的匪徒捆起来,从根本上杜绝可能会来的增援,然后自己带着顾老大等最精壮也最胆大的汉子们来到了中年男人和他亲信面前。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村子,竟然也会有如此人物。” 中年男人只需要一眼就看出来这群庄稼汉子里的主事者是谁。虽然这个老头子年纪不小而且还残了一条腿,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警觉和行走之间露出来的行伍之气,还是叫他格外显眼。 原来是个老兵。算算年纪,应该就是四十年前两国之战里退下来的那群老兵。据说那场大战连仙人都插了手,能在那场堪称惨烈的战争中活下来,这个老头子一定很厉害。刚刚那个去洗脸的兄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已经着了道。还有他其他的兄弟,肯定是因为空气中的迷药之类的东西,才导致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越想,中年男人就越是想打退堂鼓,这场仗,胜负在五五之分。倒不是完全没有胜算,毕竟这些青壮年们大多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应该没胆子杀人,也就只有这个老头子有点儿本事。 但他虽然这些年杀了不少人,自己的命还是很看重的,这种情况下,自然是想保存自己的性命,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我这个人,对于上过战场的兵向来敬重。老哥哥,咱们彼此放对方一条生路如何?我这就带着兄弟们离开,今后绝对不再打扰这个村子一下。毕竟我来之前也不知道这村子里有您这样的人物啊。而且我来这里,也只是想借些粮食,我们兄弟风餐露宿了这么多天,属实是饿得很,您愿意借粮,我这里还有些银钱,您要是不愿意,我绝对不说半句废话,直接就走!绝对不会回头!不叫您为难。” “您说如何?” 老顾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盯着对方,但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时刻准备着对敌。这样的亡命之徒,说出的任何话他都不会信。 第二十三章 矛枪 但是身边有人却信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村民本来满腔愤怒,觉得这些匪徒当真是不得好死,竟敢将他们赖以生存的村庄当成自己的,真是恨不得将这些人千刀万剐才好。但是这会儿听这个为首的匪徒一说,大家又有些迟疑。或许这个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休息呢? 那么他们卖些粮食给对方也是可以的…… 这时候,那中年男人慢吞吞的展示自己的手,然后慢吞吞的洒下来一把亮闪闪的铜钱,天女散花一般抛撒到空中,那些落下来的银钱几乎晃花了周围人的眼。就在这些村民们被吸引住注意力之时,那中年男人陡然弯下腰去,手里提着的长刀狠狠朝着对面的老顾头等人砍去! “哐当!” 一声脆响,那些人猛然反应过来,往声音传出来的方向看时,就看见老顾头手里拿着一把乌沉沉的长刀,架住了中年男人的刀。 他们来之前,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是老顾头什么时候带在身边的。只从声音听,就能判断出来这把刀的质量上佳,与敌首的长刀相击,没有分毫逊色之处。 老顾头已经几十岁的人了,比他略大几岁的顾村长已经是风烛残年,平日里连多走几步路都会不停气喘,现如今也是咳嗽不断。但老顾头却可以扛起来几十斤的大刀,与那匪首僵持住! 不仅仅是这些村民们被惊住,连那个匪首也被惊的一愣。虽说他应该是吸入了一部分迷药,但这样一个老头子,竟然可以预防并且挡住自己全力挥出的一击!当真是老当益壮啊! 心中吃惊一会儿,但中年男人可没有想输给老顾头的意思。他知道今晚不是自己死就是对方死,他杀了那么多人还能活着,就不该死在这个不知名的鬼地方! “老吴!你他娘的等屁吃呢?!” 那仅剩下的匪徒一个激灵,反应过来,立即挥着刀咿呀乱叫的冲了过来!顾老大看一眼眼神乱飞,略有些退缩之意的村民们,咬牙一阵大吼! “就按咱们训练的来!你们不想想爹娘婆娘孩子都在咱们后头,你们退了,死的就是他们!” “难道我们训练的这几天都他娘的是白费的?!” 这一顿大吼,到底是亲人们占据了上风,大家跟着顾老大一起奔过去,手里镰刀锄头啥的齐上阵,噼里啪啦一阵乱打,那个匪徒哪里见过这样的打法?以前都是他们这样打别人的。 更何况现在围攻自己的将近二十个人,他独自一个怎么可能打得过对方? 不一会儿,那个匪徒就被村民们乱七八糟的摁倒在地。当然,并不是没有任何代价,冲到最前面的顾老大就被砍了一刀,刚好砍在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注。不过应该是没有砍到重要关节处,所以这会儿看起来脸色还好,只是用一件衣服捆住流血的地方,避免失血过多。 而此时,老顾头和中年男人的战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顾老大等人的眼睛几乎已经跟不上两人的招式变化,入耳所听,皆是一片片“锵锵锵”的武器碰撞声,在黑夜之中,伴有四溅的火花,可见其激烈。 看着这样自己根本插不上手的战斗,顾老大忍不住咬了咬牙。他想帮忙,但这种时候,自己一旦出手,只会给老顾头添麻烦…… “哐啷!” 老顾头的年纪毕竟已经大了,如果那条腿没有残,他可以凭借着娴熟的技巧在第一时间将对方打败,但问题是,他残了一条腿,整体的协调性都不比从前。再加上这中年男人的毅力非同寻常的强大,哪怕老顾头竭力不想露出颓势,但是在面对对方又一下力道不逊于刚开始时候的重击,老顾头还是心下一沉。他已经快要握不动手里的长刀了。 与他对战的中年男人是最先察觉到老顾头体力不济的,心中一喜,手上的攻势越来越重,越来越快!他清楚的知道,哪怕自己的兄弟都被抓住,只要眼前这个老头子一死,剩下的人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他瞅准个空子,当即就用手中的长刀格挡住老顾头的,紧接着一脚踹向老顾头残了的那条腿! 自从腿残了之后,老顾头对这条残腿反而更重视,这会儿突然被攻击这个位置,他下意识的侧弯了一下,当即就觉得不好,但下一刻,对方的长刀已经朝着他的脖颈砍来! 老顾头瞳孔狠狠一缩! “爷爷!” 伴随着一声沙哑童声而来的,是一柄极细的‘矛枪’,这声音隐匿在那一声呼唤中,下一刻就直接扎在了那中年男人的腿窝里! 那柄‘矛枪’是之前老顾头心血来潮之际,把一把只有指头肚宽大半个手掌长的小匕首绑在一根极细的棍子上送给长生当上山时劈砍杂草的工具。因为那匕首的刃儿实在是太小了,老顾头还没在意,没想到这个时候竟然派上了用场! 老顾头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然后飞起一脚踹向对方的心窝! 那中年男人右腿腿窝被扎中,这会儿血流如注,疼的要命,要不是在生死关头,只怕要喊出来,他顾不上那个暗中伤人的混账小人,只是强忍着疼用另一条腿将那矛枪踢出去,免得被老顾头伺机踢中,然后抵挡他狂风暴雨般的袭击。 长生借着自己身材矮小的便利,一个打滚将那柄矛枪捡回来,然后紧紧的盯着战斗中的两人,她力气小,也没学什么功夫,但眼力却是天生的好,只不过刚刚那一下她瞄准的是坏人的后脑勺,没想到竟然错的那么远扎到腿窝了…… 没关系,她还有机会。 那中年男人此时还在负隅顽抗,因为知道一旦失手自己就会死,所以还不想认命! “去死吧!” 狂吼着叫老顾头去死,中年男人一把扑上去,拼着被老顾头砍了一刀的代价,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他还是相信只要打败老顾头,自己就能活! 然而就在他的长刀即将砍到老顾头身上时,老顾头艰难的用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老伙计挡住这一刀,竭尽全力的大吼一声。 “长生!” 第二十四章 抓获 “哈!” 早就时时刻刻看着这一幕的长生听见爷爷叫自己,紧跑几步,将手里小小的矛枪再次投出去,这一下正中那匪徒的脊背! 只众人还没来得及惊喜,那个匪徒竟然直接用自己的肌肉夹住匕首尖儿,带着老顾头用力一甩!长生矛枪直接脱手,整个人更是一个止不住的踉跄,往前扑倒! “长生?!” 周围扎着手插不进去的村民们顿时惊呼出声,但下一刻,惨叫出声的不是老顾头或者长生,竟是那个中年男人! “啊!” 这一声惨叫,显然是疼的极狠,这会儿那中年男人几乎都要呼吸不上来,脚下一个趔趄,狼狈栽倒在地。老顾头见状直接横身过去,一刀挥过去,一道血泉喷涌而出,那中年男人手里的长刀僵持片刻,啪嗒一下掉落,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最终满含不甘的倒地身亡! 周围围观的村民们被那种血泉喷溅的场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直到老顾头也坚持不住踉跄一下才骤然反应过来,齐刷刷的去扶。只是这个时候长生已经提前一步把他扶起来了。 顾老大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甚至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孩子,怎么都想象不出来她刚刚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投出那矛枪的。就算细小,那也是柄铁器,一个小女孩儿,她就不怕吗?只是转念一想,这是老顾头给自己挑的孙女,看来,这一点也是像了他。 刚刚那中年男人为何在拼死一搏之际惨叫着倒地?是因为被他带倒的长生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时候手里悄悄拿着一把小镰刀,照着对方腿窝受了一下的那条腿脚后跟跟腱处狠狠来了一下。 虽然长生的力气不够大,但这一下也够对方受得了。更何况中年男人那条腿接连受了两次伤,还有老顾头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终于因为脚下不方便,被老顾头一刀解决了性命。 长生支撑着老顾头摇摇欲坠的身子。她知道爷爷是个很要强的人,这会儿就算真的难受死了,也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于是努力让自己这把拐杖站得直些,好让爷爷能坚持的时间更久。 老顾头喘了口粗气,然后看向小脸煞白的长生。这孩子身体也不好,不知道扛着矛枪跑了多长时间才来到这儿。真是…… 胆大心细! 刚刚那两刀如神来之笔,就算是老顾头自己来,也只能做到和长生一样了。老顾头承认,长生还真有可能真的是个练武的苗子。嘿,这有谁能想到呢?一开始只是为了气气顾村长,没想到竟然成了真。哈哈哈! 好,真是不错,不愧是自己孙女。不过…… “我之前不是让你和村里的老弱妇孺一起躲在山里吗?你怎么下来了?” “我……” 长生有些心虚,她就是担心爷爷会遇见危险,所以才不顾其他人的阻拦一路跑下山。幸亏来的及时,否则,爷爷受了伤怎么办? 好在,老顾头也没想着要追究长生,他只是勉强站直了身子,看一眼面前这些刚刚都插不上手的青壮们,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大家却很轻易地了解老顾头眼里的不满。当然,他们拿着自己和那个几岁的小姑娘比了比,也觉得自己有点儿窝囊。 这就是跟着老顾头训练的效果吗?如果他们继续跟着训练,不说跟老顾头一样可以扛着大刀和那个匪首大战好几个回合,至少也能变得比长生厉害才是啊!毕竟长生几岁,他们都几岁了? “把他们都捆起来,明日一早,带去镇里交给镇长。” “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县衙呢?” 问出这句话的是一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他看着这些匪徒,在他眼里,这些人就是他们顾家村的功劳啊。怎么能平白无故的送给镇长?更何况他们又没有给顾家村任何帮助! 这回都不用老顾头开口,顾老大直接就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叫他闭嘴了。 “叫你去就去!哪里那么多屁话?!” 这时候,长生觉得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她刚刚是一路跑过来的,两条腿这会儿直打颤儿,有点儿控制不住。更何况还要支撑着一个几乎脱力的老顾头? 顾老大是最先发现的,他大步上前,强硬的扶住老顾头一边肩膀,架到了身后的祠堂。 这时候,老弱妇孺们也已经听到安全了的消息,一窝蜂似的涌出来,见不少人都受了伤,立即带来清水金疮药之类的东西给他们清理伤口。 农家人,平日里也偶尔会有被工具划伤的时候,不太严重的时候都是靠自己愈合,只有严重的时候才会用药。这药一般都是从山上采的,别的不说,药性一定够。这会儿大多数人敷了药,都不再流血了。 倒是村子里的妇人们看看那已经没气了的匪首,再看看细胳膊细腿的长生,都有些不敢置信这个小一个孩子竟然能伤到他!而且听他们丈夫(兄弟儿子)说,要不是因为长生那两下,不仅老顾头不敌,他们这些人都要出事儿。这个匪首,可是会武艺的头子! “你看人家长生才多大就那么厉害,你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孩子?有空去问问人家到底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哎呀娘!我又没有学过,而且,我不敢去问,我害怕。” 那血淋淋的场景,谁能不害怕啊?幸亏长生是小,她要是长大嫁人,那娶她的男人该有多倒霉?真是连个哆嗦都不能打了。 这些言论老顾头也听到了,却嗤之以鼻,谁说他的孙女以后就一定要嫁人了?而且谁说嫁人就一定要嫁顾家村的?呸!他还不愿意呢! 总之,这惊心动魄的一夜算是过去了。虽然在久经战场的老顾头看来并不算什么,但这种生死之间徘徊过的惊险感觉却叫一群人心跳加速,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晚应该是睡不着了。在难得出现风波的顾家村,这样的情况足够他们念叨一年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长生发现好多人的眼眶都泛着浓重的乌黑。 第二十五章 奖赏 报信的人已经提前赶去镇上找镇长了,顾家村的村民们找了几辆简陋的板车,将这些现在还没醒过来的匪徒们一个摞一个的装起来,然后再用绳子捆住。用的还是过年杀猪时候那种捆法,这群人哪怕半路上醒了也定然挣脱不开。不仅很结实,还格外的有侮辱性。 反正顾家村的村民们看着是极其解气。就这些混账玩意儿,叫他们多难受啊。好几天都提心吊胆的。 老顾头站在人群中目送顾老大等人带着匪徒离开,微微松了口气。这场危机总算是过去,还好他现在还能扛得起刀,不然的话昨天晚上还真是危险。 回头看看长生,老顾头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他找到了日后的努力方向,这孩子也不能一直练扎马步,也该练练其他东西了。 只是带着长生步履蹒跚的回去时,竟遇见了哭的鼻子一把泪一把急匆匆赶来的顾小妹!一看见这一老一少略显凄惨的模样,顾小妹顿时崩溃大哭。 周围的顾家村人神情都有些讪讪的。他们这么多人,都是被老顾头所救,但最后受伤的也只有他最重。甚至连小长生身上都有因为被甩远在地上剐蹭出来的血痕。他们好多人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这不就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吗? “二哥!你是想我提心吊胆死是不是?!你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有个才几岁的长生,你们爷俩这是想上天?!人家看见拿刀的都是往后跑,你们俩倒好,非得往那上面撞,是你们的皮肉结实还是人家的刀枪结实?你们要吓死我是不是……” 顾小妹这一通嚎,嚎的顾村长都出来了,他看着自己小妹撒泼一样的模样,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但又看见她旁边一脸无奈但可以看出眼底笑意的老顾头,突然有些沉默。 然后他就挥退了那些表情讪讪的村民。 “去!都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回去收拾妥当,中午的时候都到打谷场吃饭。咱们村,也许久没有一块儿热闹热闹了。” 这一夜惊心动魄的,如果不及时安抚好村民们,只怕会后怕好些天。 果然,听见顾村长这话,村民们不少都露出了笑脸。还有许多人拉着老顾头和长生顾小妹不松手。 “走走走,你们忙了一夜,还没有好生歇息,这时候回去连个做热饭的人都没有,回去干什么?留在这儿歇息歇息,一会儿饭就好了。” 老顾头本来不愿意,但顾小妹暗地里拧了他一把,于是他就闭嘴了。长生自然没有意见,她跑了一夜,确实已经饥肠辘辘。 因为高兴,大家这顿饭做的其实特别快。顾村长出了大部分的粮食和肉食,其他人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带,大家都带了些粮食和地里的菜,七手八脚,热热闹闹的,很快就把这顿大锅饭给做好了。 这期间,老顾头一直坐在中间,被人问来问去,脸上带着不耐烦,但总是有人不畏惧他这点儿冷脸,愈挫愈勇的去找他说话。 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们,最是崇敬英雄,昨天晚上老顾头的行为,无意是符合了他们心中的那个形象。只是,老顾头本来就不是有耐心的人,对长生有时候还会甩脸子,更何况是这些吵吵闹闹的小崽子们? 总之,这天中午热闹得很。 等到将近傍晚时分,顾老大等人带着嘉奖回来之后,整个顾家村都沸腾了! 因为他们带回来了三头牛! 那可是整整三头牛!之前他们顾家村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头而已!而且这三头牛可都是已成年的!除了其中一头有点儿老,另外两头比他们村子里本来就有的三头牛还要结实! 在激动的浪潮里,顾老大却左右看了看,然后牵着那三头牛,径直来到老顾头面前,声音僵硬。 “镇长说了,这三头牛里的一头独独给你,剩下的两头共同赠给村子。让你先挑一头。” 毕竟老顾头才是最大的功臣,大伙儿都没意见,这会儿许多双眼睛都盯住了老顾头。 老顾头其实觉得镇长那个老东西这回还挺大方,不过他也没有客气,昨天晚上几经生死,也不能一点儿回报都没有。大大方方的绕着三头牛转了一圈儿,老顾头就已经下了决定,直接看向了那头安安静静的老牛。 “我要这头。” “……你不再挑挑?这头牛已经有了年纪,怕是耕不了多长时间的地……” 当然,顾老大的话说到这里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老顾头哪里来的地?那些田都被他祖母分给他们家了。对上老顾头似笑非笑的眼神,顾老大一阵心烦意乱,但还是强撑着又问了一次。 “你确定了?确定之后就不能再改了。”就算不能耕地,拿出去卖,也是年青些的耕牛更贵。他真是好意。 “就这头。” 顾老大再无话,直接把缰绳给了老顾头,然后带着剩下的两头去了村子中央,直接带领着男人们新建了一座牛棚,和以前的三头混养在一起。这种生物的脾性一向温和,过段时间就能好好的相处了。 老顾头也不在意,他一用力将长生放在老牛背上。老牛性子更沉稳,带个长生才不会把她撂下去。 没有防备的长生被突如其来的腾空感吓了一跳,但当顶着孩子们羡慕的眼神坐在牛背上的时候,却也高兴的不得了。 眼前这个对她来说巨大的生物是这么温顺,隔着皮毛也能察觉到它沉稳的性情,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甚至还有点儿舒服…… 长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她有些激动的看向老顾头。 “爷爷!” “哎。” “爷爷!” “……” “爷爷!” “干嘛?” 很好,还是不耐烦的语气,是她熟悉的爷爷。长生嘿嘿直乐,然后试图让老顾头也一起坐上去。但却被严肃拒绝了。他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坐上去还不得把老牛的脊背都坐断了?他跟在旁边就好,看着这孩子笑眯眯的的样子就好。 一老一少就这么摇摇摆摆的回村尾的家去了,身后隐在喧闹的人群之中悄悄注意着他们的人见到这一幕,悄悄的抹了抹眼泪,欣慰的笑了。 第二十六章 来得格外早 接下来的日子,顾家村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平和,如果说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那就是长生在村子里受欢迎了些。可能是因为她之前的表现叫孩子们很是向往吧。 此时,长生正在老顾头的指引中一下又一下的挥动手里的小木剑。她的身子并不好,但从早上朝日初升一直到明日高悬,一直都在训练,从未叫过一声苦。 看着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长生脸上滴落,老顾头心中满意。 “你现在年纪小,个子也矮,本来就攻击不到个子高的大人。所以在这个时候下三路是个很明智的选择。别听信那些什么下流无耻之言。打架的时候,只要你赢了,谁管你是怎么赢得?你看到现在,也没人问我是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不是?” “那您是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的?” 老顾头被噎了一下子,气的用手里的一根芦苇杆抽了长生一下。那东西还没有一根筷子重呢。打到长生身上跟玩似的,一点儿都不疼。所以长生一点儿都不怕,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继续盯着老顾头看。 没法子,老顾头只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回忆往事。不过他在长生面前还是很要面子的,所以那些过于污糟的东西才不会讲。最终掂吧掂吧,好像能讲的东西也不是很多啊。 “其他的也没什么,只是你要记住一件事长生,永远都不要对你的敌人心慈手软。” 老顾头至今都记忆尤深。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全凭着一腔孤勇在战场上奋力厮杀,根本都不敢看自己的敌人是什么样子的。但当一声略显稚嫩的惊呼响起的时候,老顾头还是禁不住一愣。 那是一个看起来那当时的他还要小一些的少年人,扛着一柄比自己都长的矛枪,不知所措的站在他对面,周围到处都是血腥,看样子似乎是被吓傻了。 老顾头也就心软了那么一下,真的,就那么一下,他想着,这孩子应该也是个苦命人,没必要对这样一个孩子下手。于是他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背对着那个孩子找寻其他的对手。 然后他就被捅了一下。要不是和他住在一个营帐里的老大哥见势不对眼疾手快的推了他一把,老顾头险些就被捅个透心凉!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永远都不要对自己的敌人心生怜悯,那些人可能确实很可怜,但自己又何尝不可怜?在同情别人之前,还是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同情别人的能力再说。 同情弱小,那是只有强大者才能做到的事。而他们远远称不上强大。都是蝼蚁,不说报团取暖,也得先顾好自己的安全。 长生听的入了迷,只觉得爷爷的故事永远那么神秘。老顾头看一眼这孩子都忘了挥舞的小木剑,又看一眼隐隐传来动静的门外,终于大手一挥,示意长生可以出去玩了。 长生还没说话,门外顿时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小小惊呼声,紧接着几个孩子就在打开的门外探头探脑的。只是因为害怕老顾头,那些孩子们才没有开口呼喊,只是那眼中的催促之意都快露出来了!长生见状,乖巧的跟老顾头打个招呼才跑出去。 那些孩子们一见长生出来,就一起拥着她往远处跑。 “长生长生!你爷爷会说好多故事,真厉害!” “对啊!我爷爷就不会这些,只会说一些什么猫奶奶的故事,我早就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了,这些故事根本就吓不到我,只有爷爷会觉得这些故事很吓人。” “就是啊。待会儿你给我们讲讲其他的故事呗。” “好。” 孩子们的感情比较纯粹,能玩到一起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站在门口看那些孩子们离开的方向,老顾头微微叹了口气。 如果大人能像这些孩子一样纯粹就行了。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长生在顾家村不说如鱼得水,也算是正常融入其中。只是这孩子比起和同伴们玩耍,还是更喜欢和老顾头一起练武。大概是天性使然,即使长生的体力不能支撑大多数招式,但她的兴趣从来不减,反而接着耗费大量的时间在上面。 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间少了,长生的日子肉眼可见的接着安静下来。老顾头也担忧过玩伴这个问题,但见长生一点儿都不在意,也就放手了。反正,他也不是喜欢和同龄人待在一起的性子。 没有过多孩童们的打扰,一老一少的日子过得倒是也悠闲。两人经常在山上捕猎,然后一起去镇子上卖掉,再买些生活必需品回来。因为人口少,长生的吃喝用度反而比村子里的大多数孩子好多了。 但叫老顾头郁闷的是,这孩子无论吃多少,还是一样的干瘦。 就比如说这会儿,他叫长生站起身来比划比划身高。结果一看,连一个指节的高度都没长。 “你这是越长越回去了?怎么就不会长高呢?不会以后一辈子都这样吧?” 拍了拍长生的脑袋,老顾头很是纳闷。不过长生一点儿都不在意这点儿小小的身高,她刚刚正在扒拉老顾头守在偏房里的那些工具。这些锤子刀片啥的,各种半成品都有。 长生至今都对之前老顾头拿出来的那把长刀很感兴趣,只是没有他的允许,长生不会擅自去动。 “爷爷,你还会打铁吗?” “只会一点点。” 还是在当兵之前学的,在军营里也跟着其他同胞们学过一点儿,只是不怎么精通罢了。 此时已经是秋末,突然,凉风一阵阵的从山上往下吹,老顾头第一个察觉到,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今年的寒风,来着的这么早? “长生,去多穿一件衣服。免得你伤寒了还得我照顾。” “噢。” 长生颠颠的跑去穿了件衣服,还给老顾头带了一件。一老一少裹着衣服看被冷风迅速席卷而过的村庄,露出了沉吟的表情。 尤其是老顾头,他在这山脚下住的时间久了,还从未见过冷风来的这么早过。感觉着这不断吹拂而下的冷风,老顾头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格外早啊。 第二十七章 要不你死的慢点儿? 时间过得很快,从第一股冷风从山上吹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似乎直接跨过了秋季直接来到了寒冷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即使还没有下雪,已经开始结冰。 早上长生洗过脸泼出去的半盆水,吃个早饭的功夫,就已经凝结成冰。长生颠颠的跑过去一看,连给老黄牛喝水的水槽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怪不得刚刚老黄牛在哞哞哞叫,原来是喝不着水了。 “爷爷爷爷,水槽结冰了!” “知道了。你别乱跑,小心摔倒……” “啊!” 话还没说完长生就已经摔了一个屁股蹲,不过她皮实了许多,一溜烟的又从地上爬了起来。还兴高采烈的给老顾头拿过来一个铁签子,老顾头无奈的摇摇头,然后用铁签子把冰凿开一部分,接着拎过来一桶温水,叫这头沉默的老黄牛喝个痛快。 看着老黄牛喝水的样子,老顾头却隐隐有些忧虑。今年的天冷的实在是太早,看来会是一个很漫长的冬季。别的不怕,但村子里那些老人,最是经不起冻。冬天,本来就是老人最容易离世的季节,更何况那些身子本就不太好的老人,今年冬天恐怕更是难熬…… “爷爷?” “……咱们今天不去捕猎了,去捡些干柴火,免得被雪溻湿了引不起来火。” 虽说天气还不是顶冷,但老顾头已经点燃了火炕。毕竟长生的身体经不起折腾。如果寒冬腊月的再冻伤寒,更是难治好。反正他们紧邻着大山,别的不说,这干柴还是挺多的。 长生没有意见。一老一少于是晃晃悠悠的往山上走。路上那条小溪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但还是可以听见里面哗啦啦的流动声。偶尔还能看见一两条小鱼在其中快速游动。 见状,长生捡起一块儿石头,将冰面砸出来个小窟窿,那些小鱼们顿时如获至宝的涌到窟窿附近,鱼头攒动。 老顾头没有搭理这种幼稚的行为。那些小鱼在他看来连牙缝都塞不饱,也就无所谓抓不抓了,只是他有些头疼长生的小身板。现在拎个野鸡啥的猎物长生还是能拎动,但干柴堆还是抱不了多少。 所以叫长生一起来也就只是因为担心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出事儿,正经没什么用处。 但长生还是很努力的拖着一根婴儿手臂粗的树干往山下走。 “你这样一根根的拖,得多长时间才能弄够一顿需要的柴火?” 老顾头扛着一大捆柴火,无奈的看着小长生。这孩子看起来真愁人,要是没有自己,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活不下去。 “没事儿爷爷,虽然慢,但我一直都在干活啊,一根一根,慢慢来就行。” “嗯,你还挺有理。” “嘿嘿嘿……” 相依为命的两人正在说话,突然听见山下传来一阵喧闹声。而且那声音还越来越近,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老顾头心里突然有了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下去看看。” 还没完全到山下,就已经有人看见了这一老一少,急得跟什么似的,脸色也特别难看。 “你们俩去哪里了?算了不说这个,村长他倒下了!现在想见你!” 紧接着赶过来的顾老大看一眼面色冷凝的老顾头,眼眶红红的,眼睛也充满了红血丝。这大半年时间,顾老大和老顾头的关系虽说不能用友好来形容,但至少不再是之前那种敌视的状态。只是,两人一向是没什么话可说的,今日因为病危的顾村长,顾老大竟也愿意俯下身子跟老顾头说话。 “我爹想见你。” “……” 老顾头没有说话,周围一片安静。连来传话的人都察觉出来异样,这会儿屏气敛声,不敢开口。 见老顾头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顾老大皱了皱眉,他以为老顾头还是以为几十年前的恩怨记恨至今,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耐。但因为自己殷切期盼的父亲还在翘首以盼,没办法,顾老大只能重复一遍自己的话。 “你这会儿没事的话,就去看看我爹。他很想见你。” 长生紧张的盯着顾老大和老顾头,她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爷爷这会儿心情不太好。 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老顾头顺着刮下来的冷风往村子中间的位置看了眼,就像看见那个病恹恹的人一样。 他终究还是将肩膀上的柴火扔下,大步走了出去。 长生立即也将自己的柴火扔下来,紧紧地跟上去,用自己的小手抓住老顾头紧紧蜷缩成一团的粗糙大手。因为长生很明显的发现,爷爷这会儿在拼命忍耐,连拳头都要捏出血了! 走到顾村长家那宽阔的屋子时,长生惊讶的发现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尤以老人居多。老顾头的眼神在院子里转了转,顾老大立即上前,防备的用身体挡住老顾头的视线,然后将他往正屋领去。 老顾头冷笑一声,并没有在意,只是转眼大步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一些老人,长生紧紧的挨在老顾头腿边,有人想开口,但看了看老顾头,觉得这老头一直都不太好惹,所以都及时闭上了嘴。 老顾头站的远远的,看那个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的老人。他应该只有两个月左右没见过顾全吧?他怎么老的这么快? 干巴巴的,看起来都没人样了。 “咳咳咳咳咳——” 顾村长发出一阵控制不住的呛咳,好半晌才止住了这种叫人发疯的痒意,看向站的离床极远的老顾头。 “老二,你来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 老顾头很难忍住对顾村长的反驳,于是他干脆就不忍了。 顾老大怒目相对,但也阻止不了老顾头。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还不是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幸好顾村长也不在意,他在子孙的扶持下坐直身体,然后看向老顾头,发出一声苦笑。 “对。是我叫你来的。老二,我要死了。” “能看出来。”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 老顾头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 “你,那个,要不,你死的慢点?” 第二十八章 还有呢? “顾盛!” 一直忍耐着的顾老大此时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喝止,周围的男女老少也是一片哗然,但大多数老人还是喝止顾老大让他闭嘴。不管怎么说,老顾头也是顾老大的二叔,晚辈怎么能直呼长辈的名字? 顾老大狠狠地咬着牙,看着老顾头的眼神都充满恨意,但老顾头却丝毫不惧,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顾老大。 “顾全,你的家教也不怎么样啊,你儿子都能对他二叔呼来喝去了。这是一个晚辈对待长辈应该有的态度吗?还是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教的?叫我这个当叔叔的好生失望。” 顾村长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然后死死的按住顾老大的手腕。 “道歉。” “可是爹……” “道歉!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顾老大不情不愿的道了歉,老顾头也不说接受不接受,只是不耐烦的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一时心软同意来看顾全最后一眼。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老顾头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初他娘死的时候那一幕了。 真是该死的眼熟! 或许是看出来老顾头的抗拒,顾村长不再迟疑,他命令顾老大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顾老大虽然愤愤不平,但却不曾违老父的意愿,将一个包了红布的匣子拿出来。 “老二,这是,咳咳,这是咱们家的田契。当初娘临终时候糊涂了,分的时候并不公平。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现在要死了,临死之前,把这些东西重新分配,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哟,村长连田地都分了?” “要不怎么说是村长呢,就是大度。” “是啊!我记得这田地好多亩呢,当初顾老根夫妻俩也是村子里有名的能干人,一辈子攒的东西可不少。” “不过我怎么记得村长好像不是老二娘生的?那老二娘还能把大头分给他,可真是大度。” “嘿!可不就是大度的过了头吗?连自己儿子都不顾了。这些年你见老顾头去他娘坟前去过一次吗?这就在怪她那!说来也奇怪啊,这哪儿有当娘的不疼爱自己亲生孩子的?反正我是不能理解……” “嘘!少说点儿!没人当你是哑巴!” 周围人的这些议论声纷纷,老顾头其实都听见了,就像当初在他娘临终之前感到诧异无比的那些人说的话一样,实在是没什么新意。 他动了动身子,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也好,这口气已经憋在他胸口几十年了,今天有什么干脆就一起说出来。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爱面子的少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做错事的人又不是自己!丢人也不是自己! 长生很机灵,她看一眼四周,然后迅速跑到院子里费力的搬来一把很高的凳子,叫自己爷爷靠着。虽然爷爷一直强撑,但长生知道他站的时间长了腿会不舒服。真奇怪,这些人请爷爷过来,却不给爷爷准备椅子吗? “乖。” 老顾头摸了摸长生的脑袋,倒是看见长生这个动作的顾老大不太自在的晃了晃身子。是他的疏忽,在场这么多人都坐着,竟然没有给老顾头准备椅子,但他真不是故意的。毕竟老顾头给人的印象那么硬朗,他好像一直都这么坚强,哪怕已经几十岁的人了,都比一个大小伙子还要硬朗…… 靠着椅子坐下,老顾头摆开了要长谈的架势。 “还有呢?” “……我会约束子孙,不叫他们去找你的麻烦……” “还有呢?” “……当初该分给你的银钱,都会还给你……” “还有呢?” “……我……” “你不要太过分!我爹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顾老大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几乎要拍案而起。周围人也觉得老顾头是不是太贪心了。只是碍于脸色难看的顾村长,没有说出口。 但老顾头却老神在在,甚至对暴怒的顾老大不屑一顾。他只是执拗的看着顾村长,接着重复刚刚说过好几次的问题。 “还有呢?” “顾全。你一直说的,都是我本应该得的。你知道我向来不在意那些。我想要的,你还没有说出来。比如,当年为什么是更年少的我被征兵的带走?为什么本应该是我妻子的阿兰成了你的妻子?为什么娘说你只是替我迎亲,但我回来之时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都出生了?为什么我回来之时,原本好好的阿兰疯了?”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狂风暴雨般被倒出来,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些中年男人,这会儿沉着脸驱赶其他妇孺。 老顾头都已经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揪着以前的事儿不放?还一口一个阿兰,什么阿兰?那是他的嫂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追着那点儿情啊爱的不放,真不嫌丢人! 倒是那些年长的老人制止了周围人的动作,彼此对视一眼,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几十年了,顾盛还是问了出来。这一口气,也憋了几十年了吧。也罢,不让他问出来,只怕这一辈子,顾盛都不会放弃。不毕竟这是顾盛啊,是当年连府城里的人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少年意气的顾盛啊。 这世上,他镇上去得,府城去得,战场去得,深山去得,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儿,何必在这个时候还拦着他呢?说句话不太好听的话,大家还能活多长时间? 随他去吧。 “咳咳咳咳——” 顾村长一阵急促的咳嗽,眼中流出来的,是多老顾头的乞求。 “老二,我都要死了,你不能不追究这些吗?这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几十年了……” 老顾头看着这个虚弱至极的男人,半晌都没说话。他这个人是真的老了。年轻时候,顾全也是自己需要仰望的存在。因为他识文断字,十里八村没有哪个人年轻人不羡慕他的。可是现在再看,只觉得可悲。 当初,在娘的床前,那个生他养他也害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也是用这样乞求的眼神求他不要闹,不要问,不要想。就这样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 那个时候的自己蠢啊,为了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亲情,竟然真的忍气吞声的认了。 一认,就是四十年啊! 第二十九章 你能原谅我吗? “为什么不追究?我不追究了一辈子,但我也憋了一辈子的气,我心里不舒坦,我就是要追究!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做错事的人不是我,凭什么我要承担后果?凭什么做错事的人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老顾头冷冷的看着顾村长,又看看周围人,这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帮凶。当初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不公待遇,但他们只是冷眼旁观者,甚至还是推波助澜者,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 所以这些话又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 顾老大此时震惊的看着老顾头,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父亲顾村长一直都是伟大的形象,当年的事,当年的事不是他祖母行事不公吗?和他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他左右看看,撞见的都是闪躲的视线,所以,老顾头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年,顾老大隐隐知道老顾头和自己母亲之间或许有什么,但他一直以为是老顾头一厢情愿,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有多么漂亮,所以这些年,他对老顾头隐隐忌惮排斥,每次老顾头来他家里,他都会带着弟弟妹妹们拦着母亲不让他们见面。可如果,错的人不是老顾头,而一直都是自己敬重的父亲呢? 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围各种异样的眼神,老顾头连声音都没有颤一下。 “你叫我不要追究?你当年在家里平安度日时可曾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在茹毛饮血一样活着!唯一支撑我活下来的,就是阿兰和小妹!我的母亲,那个女人,一向视名声如生命!就为了村子里这些人的一句夸赞,就能如此磋磨自己的亲生儿女!我的父亲,那就是个软蛋!” “顾盛!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亲爹?!” “你过分了!” “忤逆不孝!” “不孝?!” 老顾头冷冷一笑,即使周围尽是反对的浪潮,他也没有受一丝撼动。 在这么多人的怒目而视下,老顾头竟然觉得有种异样的畅快! “我以前,就是太孝顺了!我受委屈成习惯了,才会叫你们觉得我再受一些也没关系!可凭什么?我生于这人世,难道不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是为了被你们委屈的?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我爹,那就是个软蛋!明明都是他的孩子,他就可以眼睁睁踩着另外两个给他前头生的那个铺路!他就是个软蛋!才可以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一身是伤的回来时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们虽然生我,但并不能决定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 “养我的那十几年,打记事起我就起早贪黑的干活,而我的好大哥,你就在屋子里读书!读书!我过得还不如无父无母的孤儿!” 老顾头伸出自己的手,那上面满是岁月带来的伤疤。除了干农活时留下来的茧子,还有许多刀枪剑戟的伤痕,那些都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原本要喝止他的村民不知怎的,就有些张不开嘴。 “说吧,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告诉我……回答我!” 顾村长沉默了许久,老顾头几乎以为他死了。但就在此时,顾村长缓缓抬头,悲伤的看着老顾头。 这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血脉至亲。可惜当初太过年轻,他只以为老顾头会夺走他的一切,会为他的日益出色感到害怕。甚至还会为了老顾头的消息患得患失。 其实,到了现在他才渐渐明白,那些有什么好争的呢?他们毕竟是血肉至亲。但这件事直到今天他才想明白,已经太晚了。 “当初,征兵的时候本应该是我去,只是娘用抽签的法子,你抽中了长的那根,所以是你去。而阿兰,阿兰……” 顾村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眼下老顾头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于是他只能低头开口。 “当初你离家之后,我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阿兰要等你,但是她爹娘不愿意,要将她另配他人,娘说你要是回来发现阿兰嫁人一定会难过,于是,就让我先将阿兰迎娶过来。后来,后来是我犯了错,阿兰有了身孕,又有人说你死在了战场上,于是我们就这么过了下去。那个时候起,阿兰的精神就已经有些问题,直到你回来,知道你回来的消息,阿兰就彻底疯了,几乎不认识人,再后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 “……呵。” 和他想象里的也没什么差别,老顾头冷笑一声,对所有人都感到失望。尤其是那个自称他娘的女人,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不然为什么会如此侮辱他?!他难道不是那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 原来那个女人是真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只爱自己的名声!这该死的名声!她以为别人在夸赞她对待继子比亲子好的时候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吗?简直愚蠢!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事情,现在再听听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所以,说的再好,你还是抢走了我的一切。不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那个女人身上,你是个男人,你不想做的事,别人谁能强迫你?别叫我看不起你顾全。” 顾村长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其事的点头。 “确实,是我心存恶念,是我图谋不轨,是我,对不起你……” 后半句话顾村长说的极其沉重,他是真的觉得难受。这一辈子,他从未对任何人低过头,尤其是老顾头,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都高高抬起头,体面的面对死亡。但没想到,苍天从不会饶过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顾村长此时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顾村长终于坦诚了自己的错误,也坦诚了自己从前对老顾头不为人知的嫉妒心理。所有的一切,都生生剥开表层的伪装,摊在地上任人打量。这一辈子,他都在压抑自己的内心,因为他不能想,一想就知道自己亏欠了一个人这么多。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很多时候,他选择了无视。 但将所有的一切坦诚之后,顾村长终于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丝救赎。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想要去够老顾头的手腕。 “老二,你能原谅我吗?” 第三十章 你疯了……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被顾村长的坦诚惊了一惊。要知道,他们这位村长可是最要面子的人。因为识文断字,生就与旁人不一样,虽然文弱,但却格外要强。不然,也不可能从文弱到村子里的姑娘都不敢嫁给他到一路坐上村长的位置了。 但就是这样一生要强之人,此时竟然将自己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剖析开,才会叫人觉得真心难受。 人们都讲究死者为大。更何况顾村长这些年当村长的时候,真的是无一处不好。做人丈夫,即使阿兰是个疯子,也没有放弃这个妻子,反而从一而终,对她极好;做村长,将村子里的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没人觉得怨怼;做父亲,更是将四个孩子教导的落落大方,就连女儿都可以独当一面。 更何况顾老大还是下一任村长,在感情上,大家就偏向了顾村长。 “是啊,顾盛,你哥都要死了。一死百事空,有什么比满足他的愿望还要大?再说你哥也已经将大多数田产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顾二叔!做人不能太绝啊。你也是有孙女的人,难道要看着老大他们这些做子孙的,一辈子不安宁吗?你就当发发慈悲,哪怕是假话呢,你就当骗骗他也好啊,叫村长能一路走好。这也是全了你们兄弟二人一世情……” “是啊,二爷爷,你就答应吧。村长他看起来多难受啊。” …… 一时间,老顾头似乎成了众矢之的,好像他不原谅顾村长,自己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这一幕,何其相似? 当年,那个女人就是这样在临死之际用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死死的抓住自己的人手腕,逼着他认下所有不公平的一切。真是,太讽刺了。 更讽刺的是,老顾头知道,这些人其实和顾全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们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只是为了让顾家村还是那个远近闻名的好名声的村子而已,才会这样说话做事。 毕竟,这些事又没有放在自己身上,叫别人大度而已,多简单。 这些人啊,活了半辈子,竟然还如此在意脸上那层薄薄的颜面。这既不能挡风阻沙,也不能吃饱喝足的玩意儿,要它干嘛?! 此时,已经得到消息紧赶慢赶回来的顾小妹刚好看见这一幕,身边的儿女小幅度拽她的衣袖,试图叫自己母亲也劝劝二舅爷爷。毕竟大舅爷爷都要死了,还在意那么多做什么? 但顾小妹却默默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满眼复杂。 “你们不懂,我二哥啊,他是个再倔强不过的人。当年,因为一件小事,我爹把棍子都打折了三根,他都不肯认错,现在这些人,怎么可能改的了他的主意?” 不知怎的,顾小妹的子孙们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一丝丝怀念与嘲讽,不管是因为什么,却不敢再开口了。他们有愧于母亲,这种事情上,是不敢继续开口的。 在群情激奋之中,老顾头缓缓坐直身子,终于对着周围这群群魔乱舞之人缓缓开口。 “我一直都觉得,你们这种连羊粪蛋都想舔得溜光水圆的样子,很叫我恶心。” 这一下就不是在嘲弄顾村长一人,这是将在场所有人都嘲弄了个遍啊! 在场也就只有长生险些笑出来,其他人几乎炸锅! “顾老二你什么意思!” “顾盛你过分了啊!” “简直,简直……不孝啊!” 老顾头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些狂风暴雨一样的骂声,他甚至伸出手臂,颇为享受的闭上眼睛听了会儿,一直等到没有声音才睁开眼睛继续露出讽刺的表情。 “骂啊!怎么不骂了?你们不说话,我可要说了。” 他看向进气多出气少的顾村长,不乏恶意的开口。 “顾全,你要死了,就想着让自己求一个安稳,求得个心安理得。叫我原谅你?你怎么这么会想?” “我这人,天生犟种。你以为我会看在你要死了的份上大大方方的原谅你?哈!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你为何还是如此愚蠢,总是想用自己那一套来衡量我?不得不说,你这种自顾自的模样,从始至终都叫我觉得恶心!” 老顾头缓缓将脑袋靠近呼吸愈发急促的顾村长,露出一个纯粹的笑意。 “你以为,我这些年一直保重自身,勤练不辍是为了什么?我就是想要健健康康的看着你们这些人慢慢衰老,就是要亲眼看着你们追悔莫及,就是要看着你们连死都不能安分!” “你以为自己在顾家村的名声高高在上无人能及?事实上你也不过是个笑话!你以为自己将孩子教导的知书达理落落大方?哈!你难道看不出来,顾老大一直在怀疑他是我的孩子吗?你以为临死之前给予我一些财产上的补给,对着我哭喊哀求,就能叫我大大方方的原谅你?” “不!我不原谅你。永远也不原谅。顾全,你一辈子,哪怕死也要记住,你,欠我的!顾全欠顾盛,一辈子都欠顾盛的!” “噶哈!” 顾村长一口痰噎在嗓子眼儿里,几乎就此别过去。但在子孙后代们七手八脚的抚慰下,竟顽强的挺过了这一下,只是面色格外复杂的看着老顾头。 身边的顾老大喃喃的说出了自己父亲想说的话。 “顾盛,你疯了……” “疯?我怎么可能会疯?” 老顾头冷笑一声,觉得这话很可笑。 “怎么?一见旁人的反应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就觉得对方疯了?你这个下一任村长略有逊色啊,还真是和你爹一样狭隘!” 周围人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老顾头看。这样是不对的,老顾头的行为举止和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和他们以往接受的种种教导也完全不一样,但每句话,每个字都狠狠地扎到了他们心上,几乎叫他们痛呼出声。因为他们知道老顾头说的都是真的。只是这份真太扎心了,太精准了,准的叫他们无法接受。 眼见着周围所有人都愣住了,顾小妹轻轻的叹口气,正准备说些软和话暖一暖气氛,但身后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回头一看,立即脸色大变。 “嫂子?!” 第三十一章 放一起 听见这句话,此前就连被所有人围攻都面不改色的老顾头突然脸色一变,回过头去,就看见了自己的小妹狂奔出去将一个倒在门框附近的人影扶起来的画面。 此时,越来越多的人从呆滞中回过神,七手八脚的将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扶起来,然后往床这边架。 长生见过这个奶奶,之前见过她找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应该就是爷爷的那把银钗,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位慈祥好看的老奶奶了。 不,其实她是见过的,但是顾村长家的人很忌讳叫老奶奶自己一个人出来,尤其是不想叫老奶奶和爷爷见面。虽然这些人都不说,但长生自己可以看出。只是少见归少见,大家也不想这个老妇人出事。 此时,就连弥留之际的顾村长也着急的冲着那个老妇人伸出手,焦急的呼喊她的名字。 “阿兰,阿兰,你没事吧?” 在众多呼喊声中,长生抬起头,看见刚刚大杀四方的爷爷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就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不知为何心中顿时极为难受,她不知道这感情叫什么,但只是觉得,她不能叫爷爷一个人面对此情此景,于是长生紧紧的抓住了老顾头的衣袖。 感觉到身边这个小家伙的存在,老顾头飘忽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地上,他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此时此刻,他就是除了顾村长以外距离阿兰最近的人。 四十年了,他都没有像今天一样距离阿兰这么近。顾全全家严防死守,不叫自己靠近阿兰一步,但这种做法何其可笑。他难道能做些什么?毕竟他回来的时候,阿兰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阿兰,不是他的阿兰,是他的嫂子啊! 多可笑,他出征在外,九死一生之际念着想着借以活下去的人,回来之后却成了自己的嫂子,还给他生了几个侄子侄女…… 世事无常,这个词,老顾头学到的时候还觉得莫名其妙,但从那一刻,就彻底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此时,阿兰缓缓睁开眼睛。她疯了很多年了,自从知道顾盛没有死,自己被骗了之后,已经四十年了吧?这四十年,她与顾盛明明就住在一个村子里,村尾和村中,这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却好比大山,拦住了彼此的去路。 真是好笑,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他们,可所有人都严防死守,严禁他们见面。有些时候,阿兰也会想,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要承受来自至亲的欺骗,爱人的背叛,后辈的嘲弄…… 阿盛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呢? 多少时候,她都宁愿自己是真的傻了疯了,就不必再承受这样的折磨。只是,她总是要看看阿盛发泄出来的。因为他实在是太苦了,所有人都叫他把苦头忍着憋着咽下去,却没人肯听听这个男人的难受苦楚。 如今,她终于听到了,也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愿意听他说话的孩子,也算满足了。只是阿盛,我却要走了。 你曾经说过,要在河边建个房子,因为我喜欢吃鱼,你要天天给我抓鱼吃。真希望可以看见那座房子啊…… 没有人知道,我这辈子,都没有吃过比那还好吃的鱼。 阿兰回想自己这一生,却没有去想自己被下了药不能动弹那一夜多么害怕,没有去想得知顾盛死讯的那天有多么悲痛欲绝,想到的,却只是当初少年时,阳光下那个小小的承诺。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阿兰缓缓伸出手,眼中是毋庸置疑的清明。 老顾头闭了闭眼,他此时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竟然没有一丝力气。但他还是拼尽全力伸出手去,想要去够那只同样苍老布满老年斑的手。 “……等我们成亲了,我要给你建造一件小屋,不用多大,再有个小院子,给你晒鱼干吃。这是我从镇子上得来的方子,肯定也别好吃……” “嗯,我等着。” “哎阿兰你怎么不伸手?我都举了这么长时间,手都酸了。” “这,这怪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等我们成亲了,天天都要牵着手。我们可是要过一辈子的。就这样约好了,不管是谁伸出手,另外一个都要及时去抓住,不然,我会伤心哈哈!” “……好。” 两只苍老的手缓缓靠近,周围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知怎的,他们本该气愤填膺,他们本该一巴拍开这两只手,有伤风化!但,他们的嘴巴和手却像是被黏住一样,动也动不了。 算了,反正阿兰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反正大家都老了,就不要折腾了吧……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传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回头,却看见了顾老大憋的通红的脸。他恨恨的看着那两只手,就像看自己的生死仇敌一样。 曾几何时,他极其崇拜老顾头,甚至在隐隐听说自己母亲和老顾头之间的事情时,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老顾头的孩子。但那都是小孩子时期的不懂事。慢慢长大之后,顾老大变得极其厌恶老顾头看自己母亲的眼神,极其厌恶周围人每每提起自己母亲和老顾头时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厌恶起老顾头,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谁让顾盛胆大包天到连自己的嫂子都敢觊觎?这份恨意来的理所当然。以至于此时拍散两人即将握在一起的手,顾老大也是下意识的行为。 但是此刻被这么多人盯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回头去看顾村长时,他眼中种种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终急促的喘几口气,然后拼命地指着老顾头和阿兰的手。 “放,放一起!放!放……” 顾老大立即手忙脚乱的去抓自己母亲的手,但却发现不知何时,这只曾几何时也温柔抚摸过自己脑袋的手此时正被一只小手轻轻拉着,和老顾头的大手连在一起。 是长生。 她一直都关注着老奶奶和爷爷之间的动作,在顾老大拍散他们的第一时间就迅速捡起来,让他们继续握着手,甚至还贴心的给予老奶奶无力的手以支撑,好叫她能和自己爷爷握手的时间更长一些。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 第三十二章 只敢叫时间替我报仇 那两只苍老的手,隔着四十多年时光,终于重新握在了一起。但可惜的是,此时阿兰婆婆已经安详的闭上了眼睛,众人都不知道最后一刻她有没有得偿所愿,但看着她脸上挂着的那抹心满意足的微笑,还是往好的一面想,这位应该是得偿所愿了吧?不然,她也不会笑的这么满足啊。 不过,阿兰真的疯了吗?还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醒了? 怀着这样的疑问,一时间,屋子里安静无言。 但紧接着,一个几乎喘不过气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呼喊阿兰的名字。 是顾村长。 他本就在弥留之际,只是因为想要得到老顾头的原谅才坚持至今,没想到竟然眼睁睁的看着挚爱一生的妻子死在自己面前,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没错,顾村长喜欢阿兰,这其实在顾家不算秘密。他的继母更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并且十分热心的张罗着给自己的继子娶了亲子喜欢的姑娘。其实顾村长知道他继母是什么样子,但是他总想着,自己不开口,不要求,那最后的事情变成什么样其实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就算顾村长不说话,因为种种原因对他比对老顾头还要好上许多的继母也会为他做这件事。因为他偶尔盯着阿兰发呆的样子,听见周围谁谁谁又成亲了自己却因为体弱还是无人问津的时候失落的表情,足够顾家夫妻两个为他谋划了。 二弟说的没错,他就是自私自利。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但就是给自己蒙上一层遮羞布,以为他什么都不说就是清白无辜的,其实他们都不无辜。无辜的只有二弟和阿兰。他们两个年轻的时候多么般配啊,整个村子的人都艳羡的一对,却叫他这个卑鄙小人给破坏了。 可是二弟,我纵使一辈子对不起你,却有一件事,你比不上我。和阿兰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的人,是我,不是你。 怀着种种复杂难言的心情,顾村长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的抓住阿兰的肩膀,在子孙们的惊呼声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爹——” “爷爷!” “公公!” “村长——” 各种各样的惊呼声响起一片,老顾头被惊醒,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跟自己暗暗斗气斗了一辈子却死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眼神复杂难言。 他这个大哥啊,明明自己拥有许多叫人艳羡的东西,却总是不知足,总是更喜欢别人拥有的很少的一部分,其实,正视自己有什么难得?他自己难道就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吗?并没有啊。当初他虽然体弱,但因为是村子里唯一识文断字的年轻人,不少姑娘们暗地里都会悄悄打量他。之所以没人上门说亲,只是因为这人不把她们看在眼里,那跟村子里所有年轻人不同的高傲气质,叫她们望而却步而已。 其实,他们之间也不是每时每刻都水火不容,老顾头还记得,在他们都很小的时候,这位大哥会悄悄地在无人处将他们两个弟妹抱起来,用尽全力支撑着他们去采树梢上顶甜的果子;会将母亲特意留给他的细粮悄悄的塞给他们还美其名曰自己吃不下。其实哪里会吃不下呢?只是想给他们两个吃而已。 他们不是没有兄友弟恭过,只是这世间之事啊,哪里就是非黑即白呢?至亲至疏兄弟,他们是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但很难一辈子像父母子女一样亲近。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死了,都死了。 即使嘴上说的再怎么厉害,老顾头看着这两个与自己纠缠了四十年之久的人,还是忍不住眼眶微红,紧接着大颗大颗浑浊的眼泪从眼中噼里啪啦的落下。 人生数载,匆匆而逝。他这几十年,似乎什么都没做,又似乎什么都做了。为什么这一刻,明明已经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还会觉得如此空虚呢? “……大哥……” “……阿兰……” 你们怎么都走了?我这大半辈子过得,就好像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样。我这心里啊,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了。 “二哥!二哥!” 见势不对的顾小妹连忙大声呼唤老顾头,众人此时回头一看,几乎失声。 老顾头,竟然瞬间白头。 他那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此时竟然已经全白。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都以为就算自己老了,头发胡须白了,老顾头也会一直这样年轻下去。毕竟今年上半年的时候,他还能拖着几十斤重的大刀和匪徒大打出手,还能训斥村子里的年轻人跟训孙子似的,那么中气十足,怎么就一下子老了呢? 顾小妹简直是失声痛哭,她抱着老顾头,嘴里不住地呼喊他的名字。老顾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在喊自己二哥。 “二哥,二哥……二哥你不要吓我,我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别吓我啊……” “……小妹啊。” “哎!” 顾小妹连忙答应,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耳朵凑过去,生怕自己漏听任何一个字。这一下子,对她还不错的大哥大嫂一起走了,她这心里跟空了一大块儿似的,害怕的很。 此时,紧紧拉着老顾头衣袖的长生也听见了老顾头喃喃自语一样的话。 “我实在是个没用的男人。我这一辈子,在战场上杀敌还行,但是在家事上,真可谓一塌糊涂。” “哈哈,我以为自己把那些话都说出来之后心里会好受许多,但其实我是真没用啊……” “我是个懦弱的男人,只敢叫时间替我报仇。” “只敢叫时间替我报仇啊——” “噗!” 老顾头一口淤在心头几十年的淤血骤然吐出,喷了一地,随即骤然倒地。 周围所有人都慌了。 “怎么回事?老顾头怎么回事?他晕过去了?!” “唉,别看老顾头刚刚说的那么厉害,心里还是惦记着他大哥的,不然咋可能一看见自己大哥死了就悲痛到晕死过去?”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咱们亲眼所见,这还能有假?” “先别说这个了!赶紧去找大夫,不能连老顾头都出事!” “对对对!赶紧的!” 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三十三章 八卦时光 这一天事后叫顾家村村民们说,过得十分魔幻。一夜之间,顾村长和妻子都死了,一向强壮的跟头牛一样的老顾头也病倒了。 这说起来也奇怪得很,平日里强壮的跟什么似的的人,一生起病来,那叫一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顾头一连缠绵病榻了整个冬天,等到了春上天色转暖,才渐渐好转。但是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他老了。 不再是以前那种只看背影就跟年轻人一样强壮样子,是彻彻底底的老了,就跟村子里其他的老年人一样,没了精气神,彻底老了。 但就是这样苍老的人,在顾村长夫妇下葬那天晚上,悄悄摸到灵堂,割了阿兰的一律花白头发,宝贝似的裹在胸口处,又悄悄溜回来,几乎没叫人发现。 除了一直跟着他的长生,以及守灵堂的顾老大,也就是新一任村长看见了。 长生亲眼看着爷爷视若无人的走进灵堂,弯下腰用刀子割断阿兰婆婆的头发,跪在棺木前面的顾村长就跟没看见一样,只是安静的给火盆添黄纸。长生还以为自己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后来才慢慢想明白,其实这就是顾老大暗暗同意的意思。 唉,这些大人们之间的感情怎么那么复杂呢?当初打散爷爷和阿兰婆婆手的是顾老大,现在默不作声的任由爷爷割断阿兰婆婆头发的人还是他,真是太复杂了,长生都看不懂了。 所幸帮忙照顾爷爷的时候很很忙碌,长生没有那个时间细想这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对老顾头的影响太大,本来就脾气古怪的老顾头现在脾气更加古怪了。动不动就会发火,连一直照顾他的顾小妹有时候都会被气的甩手不干。当然,她很快就又会赶回来,毕竟她和老顾头的关系很亲近,现在这个时候能不顾风言风语来照顾他的,也就只有顾小妹了。只是顾小妹的儿孙媳妇儿们有时候会有些微辞,因为顾小妹总是留宿老顾头家里,都没时间管自己家的事儿了。 但是顾小妹的儿女们却一言不发,甚至经常给老顾头家里送米面粮油,看起来十分尊敬这个舅舅。倒是他们偶尔会表现出来的纠结模样叫长生实在是奇怪。不过他们不说,长生也不好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问,只能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了。 另外一个可以不管不顾老顾头坏脾气的人就是长生了。她反应慢些,有时候老顾头骂她几句跟玩儿似的,她都反应不过来。只知道屁颠屁颠的继续照顾老顾头,看的顾小妹一阵欣慰。 “你这辈子都是个老倔头了。幸亏老了老了收个孙女跟你不一样。我看着长生是真孝顺,你也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这天,顾小妹在火坑边纳鞋底,一边絮絮叨叨的跟老顾头说话。长生就坐在床脚的位置给老顾头揉捏残了的那条腿。这条腿受过重伤,每到阴雨天气就疼痛难忍,老顾头一直都强忍着,但长生偏偏在这方面有眼色的很,轻而易举的就能看透老顾头的种种伪装,然后不辞辛苦的给他揉捏按摩。 经过刚开始时候的不好意思,老顾头慢慢也就习惯了。毕竟他又没有自虐心理,能叫自己好受些,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跟个苦行僧一样。 这会儿听着自己小妹的唠叨,老顾头撇了撇嘴,看一眼累的额角不断滴落汗珠的长生,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他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长生和顾小妹对自己如何,他看的清清楚楚,何必多言呢?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可真惬意啊。 老顾头觉得,自己现在就算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不过这样的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不然,自己小妹估计能把他念叨死。 倒是顾小妹,这会儿想起来那些田地,还不忘叮嘱一句。 “大哥分给你的那些田你可得记着过几天找人给耕了,不然那些人怎么可能主动让出来?” “哪些人?” “就是老大他们几个啊。这原本也不是我这个做姑姑应该说的,但这种涉及到祖宗田地的事儿还是分的清楚点儿好,不然,以后这又是一场官司。” 老顾头懒洋洋的想了想,又看看脚边卖力摁压的长生,点了点头。 “地契现在都在我手里,他们翻不起来。” “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反正等到了春上你得给我动起来,长生还指望着你给她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呢!对了,我跟你说,这几天要是有人跟你说童养夫的事儿,你可别答应。谁都知道那些坏了心肝的到底是怎么想的,想占便宜罢了。我看你还是多教长生几招,免得以后真的嫁人了被欺负……” “你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本来不是很想长生学武?” 老顾头觉得有些蹊跷,于是主动追问了一句,没想到就打开了顾小妹的话匣子。 “我也不怕你知道二哥,我们村里不是有一对老叔婶子吗?就是前几年独生子一场大病去了,就剩下个病殃殃的小丫头,一家子护的跟个眼珠子似的,生怕那孩子长不大。为了不叫以后被丈夫婆婆欺压,干脆趁着灾年招了一个童养夫。那童养夫可真是个甜言蜜语会说话的,我之前都没看出来那孩子竟然如此心狠。我可是亲耳听见的,那小姑娘生孩子当天难产,那童养夫就直接跟产婆说保小不保大!要不是那小姑娘命大,这会儿人早就没了。那一家子赚的钱不都是那童养夫的了?啧啧,你是没见着那场面,乱的很。我那对老叔婶子可是出了名的和气人,等她孙女儿缓过气儿来,直接一纸诉状告了官!” “嘿!这可真是难得。” 老顾头对这些事情挺感兴趣。别看那些大戏里动不动就告官啥的,实际上平民百姓对官府可是惧而远之的,毕竟官字上下两张口,一进去不脱一层皮怎么可能走的出来? 那对老夫妻为了自己的孙女儿竟然敢去衙门走一遭,当真是难得的了。 不过老顾头还是挺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见四周只有小妹和长生两个,都不是外人,于是轻咳一声,示意顾小妹接着说。 第三十四章 陈年旧伤 见自家二哥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终于有了点儿人气儿,顾小妹哪有不说的理?再加上她也觉得异常痛快,所以这会儿连手上的鞋底子都不纳了,噼里啪啦的将后来发生的事儿给倒了出来。 “那童养夫本想着给自己推脱,但是那对老叔婶子手里竟然有他的卖身契!有了这卖身契,那童养夫就是他们手里的蚂蚱,怎么蹦跶的出去呢?” “本来我那老叔婶子是想着等重孙子长大了,就把这卖身契给烧了,毕竟家里的男人顶着这样一个名头,也不好听。谁知道那童养夫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竟然一直暗地里记恨我那老叔婶子一家,就趁着他们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给自己妻子下药!险些一尸两命啊!” “我那老叔婶子也够利落,直接告他一个谋害主人,衙门看了卖身契,也没多问,干脆利落的判了个秋后问斩。” 这年头,对奴仆的管理还是十分严苛的。更何况那童养夫被那一家子养大,还把自己唯一的孙女嫁给了他,不想着报恩,竟然谋害妻家!为人处世实在是叫人发指。县太爷也极其厌恶这样的人,直接就给判了。 老顾头也唏嘘不已。 “这种男人,就是吃着人家喝着人家的,还要嫌弃人家的饭菜馊。别看平日里表现的不错,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对对对!就是二哥你说的这句话,县太爷也是这样说的。哎哟,你不知道那个童养夫听了判决之后那一顿发疯啊!嘴里不干不净的很!还说什么‘她既然嫁给了我就是我家的人!凭什么我还是一个上门女婿的身份?她身为女子就是该为我当牛做马!要不是我,谁会娶你家孙女?’你说说这不是有病吗?当初他病的死去活来,还是我那老叔婶子一家见他可怜才从官牙子手里买了他。后来见他踏实肯干,才问他要不要做上门女婿。他当初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怎么这才几年,就变成这样了?唉,真是叫人心寒啊……” 老顾头赞同的点点头,他在军营里的时候,大家来自五湖四海,身边的奇闻异事多了去了,这种事儿他也不是没听过,所以只是觉得感慨,倒是没有像顾小妹这样震惊。 他想了想,最后做出了评价。 “这件事儿的关卡就在那个小孙女身上。她如果铁了心想继续跟那个童养夫过下去,那男人估计还能活。” “哪儿呢?我那小侄女才不愿意呢!就是她叫我那老叔婶子去告官的!那卖身契也是她收拾着,从头到尾,那童养夫都不知道。还把我那小侄女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家家的糊弄呢!没想到直接抓了个准儿!” “哎哟,那小姑娘可不简单。” “可不是?唉这不是说偏了吗?我是想跟你说,童养夫这事儿不着急,等长生长大了之后有中意的再说吧。不怕你笑话啊二哥,这事儿传出去之后,俺们村子里的人出去都觉得丢人。提起那个童养夫,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反正我家老二他们说,现在去镇子上,那些有上门女婿的人家,都可警觉了!” “是该警觉一些。当然,主要还是得小姑娘自己立起来。” 说到这里,老顾头抬头看看不知不觉停下手中动作的长生,重点打量了一下她的小身板,郑重其事的决定,长生要是不能顷刻之间打败一个成年男人,以后绝对不叫她成亲! 不过这小家伙怎么看起来若有所思? “长生,你怎么了?” 长生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奇怪的开口。 “爷爷,我爹好像也是上门女婿。但是他和我娘的关系好像很好啊。” 毕竟,当初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她爹和外祖父第一反应都是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娘,她倒是没人管。不过长生已经习惯了,只是听见爷爷和顾奶奶说上门女婿这件事儿,突然想起来自己父亲的身份而已。 老顾头和顾奶奶彼此对视一眼,他们一直都没有询问这孩子来之前的事儿,本来是想着不触动孩子的伤心往事儿,竟然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也是个上门女婿。 不过,既然长生的父母关系那么好,她当初是怎么一个人顺着小溪飘到顾家村来的? 老顾头想了想,还是轻声询问。 “长生啊,当初,是谁要害你们全家?” 长生摇了摇头,她敏锐的认为这件事不该别说出去,只是有些茫然想了想那些来灭门的人的样子。最后只能得出来一个结论。 “剑!他们有剑。” “我不是问什么武器害了你们家……算了,你就这么傻着也挺好。说起剑,我那把大刀的材质其实不错,等我好了,慢慢给你打造一把趁手的武器。” “二哥,那么重一把刀,比两个长生都大,她拿得动吗?” 不是顾小妹看不起长生的力气,这孩子平日里拎桶水都费劲儿,那大刀,还是算了吧。 老顾头却不这么觉得。 “把杂质敲出去,也就差不多了。时间还长着呢。” 既然老顾头有主意,顾小妹也就不再问了,她专心比划手里的鞋底子,觉得差不多了就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天光照了几下,手腕上的衣袖往下掉落一节,长生眼尖的看见一片暗沉的旧伤痕迹,她下意识的要开口,却被老顾头掐了一把,于是瞬间闭嘴,不敢说话。 只是心里却暗暗记了下来。顾奶奶手臂上怎么会有伤疤呢?而且还是看起来年代很久远的伤?她是只有胳膊上才有吗?怪不得长生从见到顾小妹起,不管春夏秋冬,都裹得严严实实。难道都是在掩饰这些伤疤?想起顾奶奶儿女们有时候欲言又止的模样,长生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 只是此时,老顾头轻轻摇头,不叫长生多问。 顾小妹看着这双针脚匀称的鞋底子,精神还不错。 “我就说自己没老,看这鞋底子做的多厚实!长生,来,你先来比比大小。要是合适,我就缝鞋面了。” “好,谢谢奶奶!” “不谢不谢!谢就生分了哈哈……” 第三十五章 对得住良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当天气越来越暖和的时候,顾全那群子孙后代们确实有不想还田地的意思,不过老顾头还活着呢,这些人还翻不起浪花来。别说这些田地本就是老顾头应该得的,就是顾老大,也压制着自己的兄弟子孙们,不叫他们闹得太难看。 毕竟都是一家人,弄得不像样子多难看了。而且这是顾村长的遗愿,还有什么好掰扯的? 总之,经过一番波折,老顾头的土地是这样种了起来。因为这一老一少根本没有力气种地,播种耕地的时候难免叫顾小妹家的孩子们来帮帮忙,反正老顾头没有叫他们白来,都按照比正常多一些的价格给了他们银钱,也算是对自己小妹孩子的照顾吧。 在此期间,长生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如果之前只是觉得长生是个武力值挺高的女娃子,那么现在,那就是以后很可能有好几亩田地的女娃子了!看老顾头那样,也不会再收个孝子贤孙啥的给自己烧纸了,估计只会有长生一个孙女,这要是给自家子孙们娶过来,就是一大笔意外之财啊! 别以为大家乡里乡亲的不会算计,乡下人家过日子,那都讲究一个精打细算。来跟老顾头商量童养夫的人还真不少,不过都叫老顾头给喷走了。 用老顾头的原话就是,“呸!都觉得自己家孙子儿子是块儿宝呢!谁在意这个?我的孙女,以后就是一辈子不成亲,也看不上你家那好吃懒做的货!” 反正吧,大家吵又吵不过老顾头,打就更不用说了,也打不过,只能背后骂骂咧咧几句,对老顾头那是完全没影响啊。 倒是偶尔有人会跟长生说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但长生根本听不懂,还会回去学给老顾头听。老顾头表面上笑眯眯的,回头就去找说这话的人的麻烦。女人也就算了,那家的男人免不了被打一顿。但是这又不是老顾头的错,总之,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倒是有不少人觉得长生幸运,有老顾头这个爷爷,日后是受不了委屈了。 这天,顾小妹的孩子们将老顾头家的地侍弄的差不多了,在老顾头家的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其中的长子李大有些不安的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再看看老顾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 老顾头早就看见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了,但就是不吭声,他看一眼也有些心神不宁的小妹,干脆的叫长生去给顾小妹添碗饭。 等长生出去了,李大才吞吞吐吐的开口。 “娘,您不回去吗?” 顾小妹吃饭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摇了摇头。 “我回去做什么?我在这里有吃有喝的,你们不用记挂我。” “娘,话不是这么说的,您有自己的家,老是住在舅舅家也不成样子啊!” 李大的儿媳是个泼辣的,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还说了些抱怨的话。 “您说说您,明明有自己的孙子孙女重孙子孙女一大堆,偏偏也不回去抱抱。我看再过段时间,你孙子孙女们都要不记得您这个奶奶了。而且,爹的祭日也要到了,这样大的日子,您要是不去,叫村里人怎么看我们呢?” 这个老大媳妇儿还真是能言善辩,短短几句话,就拿捏住了顾小妹最在意的事儿。她在老顾头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还真是记挂自己那一堆儿孙们。可是,另一个理由才是她不想回去的主要原因。 顾小妹的脊背有些坍塌,应该是年纪大了,精气神儿也不比从前,这会儿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 “你爹的祭日,有你们操持着也就够了。我在这里照顾二哥一段时间就回去。” “那可不行啊娘!咱家里怎么少的了您呢?您都在舅舅家一个冬天了,也该回去……” “啪嗒!” 老顾头直接把碗往桌子上狠狠一拍,满脸不耐烦。 “说说说!就你长得有嘴?!不想吃了就赶紧走!我自己的妹子在我家住着,想住多长时间都行,你在这里说个屁说!再说就滚!” 老大媳妇儿顿时闭上了嘴。对这个会武艺还上战场杀过人的舅舅,她还是害怕的,就是依旧有些不忿。谁家的婆婆只会躲清闲?再说了,婆婆一日日的不在自己家住着,村子里的人都说他们这些做儿子媳妇儿的不孝顺,说啥的都有,难听着呢! 李家村向来注重孝道,可问题是不是他们不孝顺顾小妹,是顾小妹自己不愿意回去啊!以前还好,就从上一年长生被捡回来之后开始,顾小妹就在老顾头家里住了很长时间了,这老是不回去,他们也很难办啊。 老顾头不满的盯着顾小妹的几个孩子看了好几眼,然后凉嗖嗖的开口。 “老大,你回去之后把院子里那半扇野猪肉扛回去。你是你爹的儿子,想给你爹办祭日,这无可厚非,这些天你们种地辛苦了,那就是我给你们的谢礼。” “舅!这,这我们不敢……” “让你收着就收着。别废话。” 老顾头一发脾气,李大也不敢再推辞了,只是唯唯诺诺的,看着就叫老顾头生气。 他想了想,还是警告似的看向李大,说起话来意有所指。 “老大,其他的就算了,你们几个得记住一句话,做人,得讲良心。想做什么之前先问问自己,做这件事对不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别做那种自己小时候会厌恶的人。” 这话说的隐晦,但顾小妹的几个儿女脸色都齐刷刷一变,艰难的跟老顾头告辞,然后脸色难看的走出去了。 李大媳妇儿还愤愤不平呢。 “你舅说的啥意思?明明就是请娘回家,这不是大好事儿吗?整得跟我们不孝顺你娘似的!李大!你倒是说话啊,村里等着看我们笑话一个冬天了,你娘再不回去,家里几个孩子说亲都成问题!还有你们几个,平日里在家里一个比一个能说,这怎么不说话了?嘴肿了?哑巴了?” 李大兄弟姐妹几个脸色难看,叫自己大嫂赶紧闭嘴,然后就拉着人离开了。身后长生端着盆水,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看呢。 第三十六章 你真的冷吗? 刚刚爷爷就已经说了,这些人要是在他家门口拉拉扯扯的不痛快,就泼过去一盆水。虽然已经开春,但天气依旧冷着呢,正好叫他们清醒清醒。 不过他们动作太快了,看见自己端着水盆出去,一溜烟儿就跑完了。这叫长生还怪遗憾的。回去之后还和老顾头说呢。 “爷爷,他们走的太快了,这水盆没用上。” “走了就走了呗,泼到外面空地上去。” “已经泼了爷爷。” 于是三人得以安安静静的在一起吃顿饭。 只是在此期间,顾小妹频频出神,夹个菜看起来也不香。长生想了想,手脚利落的去搬出来个小瓦瓮。这是冬天的时候剩下的酸菜,嘴里没味儿的时候吃上一口,可提神了。 只是,顾小妹一回头看见那个小小的瓦瓮,手里的筷子啪嗒一下就掉了。一边的老顾头皱着眉头看自家小妹,看她似乎还是很受影响,叫长生把东西搬回去,趁着人不在的空当,低声询问自己妹子。 “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还害怕?” 顾小妹转过去看着自己二哥的脸,一双昏黄的眼睛里满是岁月经过沧桑的痕迹。她几乎是有些仓惶的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留下的陈年旧伤,不说话。 老顾头其实已经习惯自家小妹的沉默寡言了,当初要不是自己坚持不懈的跟她说话,这孩子估计能一辈子都憋着,一句话也不说。 就像那口瓮一样。敲上去连个回音儿都没有。 “要是不想回去就一直住着,我还养得起你。这里也是你家。” 顾小妹一颤,她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合适哭泣,会叫人嘲笑老不休,但她就是忍不住。 她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觉得了。只有在自己二哥身边,自己才会像是一个有人疼爱的孩子,而不是什么任劳任怨任人打骂的顾小妹。 看着苍老却还有精神的老顾头,顾小妹颤颤巍巍的提要求。 “二哥,咱们可说好了,你别死在我前头,我害怕。” 老顾头狠狠抽了几口旱烟,然后重重点头。 “行,我记住了。” “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分开。李家的坟地太偏了,冷,我不想埋在那儿。” “等你死了再说,现在还远着呢。” “反正你记住就行了!” “……行。” 有了自己亲二哥的承诺,顾小妹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下半晌的时候,老顾头带着顾小妹和长生坐着老黄牛驾着的车往镇子上去了一趟。 先在人群比较密集的地方把积累了一冬天的干货啥的卖了,然后老顾头就找了一家铁匠铺,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据说是要给长生打造一把专属于她的武器,就用那把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长刀。 只是长生觉得,这把刀要是打造成自己能挥舞的动的武器,至少也得一二十年。不过只要爷爷觉得可以,那她也能等。 买了这些工具之后,三人路过镇子中间正在卖力叫嚷的戏台子,顿时有些走不动路,于是老顾头做主,三人把牛车停在路边,兴致勃勃的看起大戏来。 长生其实看不太懂,但是热闹啊,台子上咚咚咚锵的,热火朝天,那还管得了到底讲的是什么?不过,顾小妹喜欢说,她听着看着,就给长生讲讲自己看出来了什么。这说的就是一个叫‘大津’的国家,本来实力强横,皇帝英明真武,还有一个出类拔萃的皇太子,本来该万世传承下去,谁知道这个国家的皇太子不敬神明,就被神明给抓走了。那个国家也一夜之间连连败退,最后灭了国…… “那那个皇太子呢?他再也没有回来吗?” 长生倒是听顾小妹说的津津有味,听完之后不免有些挂念那位就出现过一次的皇太子。无他,因为就那位皇太子的扮演者长得最好看。秀秀气气的,站在那儿就觉得和其他人不一样。 这倒是把顾小妹给问住了,她只会听,哪里知道后续呢? 不过老顾头倒是知道一点儿,因为当初他们就是和一个叫‘大津’的国家打仗,对方本来凶悍的很,但也确实是一夜之间就兵败如山倒。不倒也没法子,因为整个大津叫的上名字的将领都被杀了,他们根本打不起来。现在,那个国家早就已经不复存在。连国家都没了,那位据说特别特别厉害,叫人惊为天人的皇太子自然也没了。 长生和顾小妹顿时唏嘘不已。 “也不知道那位皇太子到底怎么得罪神明了,竟然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真可怜……” 顾小妹感性些,这会儿几乎要抹眼泪了,老顾头嘲笑自己的妹子。 “这也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是唱戏的自己编着玩的,就是为了叫你这样的听了难受,看完一遍又想看第二遍。” “二哥!” 就在两人互相揭短的时候,长生身边一阵凉风闪过,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凉意,叫长生觉得后脖颈子发麻。她好像看见一个虚幻的人影一站而过?长生下意识的拽了拽老顾头的胳膊。 “爷爷,我觉得有点儿冷,咱们先回去吧。” 反正台子上的戏也已经唱完了,老顾头随手拍了一把老黄牛,这位忠实的老伙计就颠吧颠吧的走了。 就是他们还没走出城呢,就看见许多人往镇子中间跑。老顾头觉得稀奇,就抓住其中一个面熟的人打听。 “你们跑这么快做什么?有银子捡?” “嗨!哪儿来的银子捡?是镇子上请来的戏班子不知道咋了,那戏台子好端端的,突然就断了一根柱子,戏台子都塌了!也不知道那些唱戏的到底怎么样了,大家都想着去看看那!” 毕竟请一场大戏对于镇子上的居民来说也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儿,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大家自然关心的很。 说完这话,那居民就赶紧跑去了。老顾头与顾小妹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看向长生。 刚刚是长生叫他们赶紧走,如果当时没走,估计他们也会被留在那里,说的不好听点儿,他们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说不定还会被波及到。 “长生,你真的冷吗?” 第三十七章 扯闲篇 “真的冷爷爷。” 长生仔细回想了一下之前那种凉嗖嗖的触感,十分肯定的开口。 “就是我的后脖颈子突然一阵发凉,就好像谁对着我吹了一口冷气似的,难受得很。” 老顾头没有说话,但是赶着老黄牛的速度却变快了许多。回到家里,顾小妹不放心的问他,老顾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这件事给错过去了。 他的妹子自己知道,胆小怕事,轻易不能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不然,又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了。 像长生这种情况,老顾头只有一种想法,或许这孩子有那种传说中的感应杀气的能力?但这也说不准啊,也有可能只是长生太过敏锐?又或许只是凑巧?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几日还是不要去镇子上了,看来这镇子上也不太安全。就是不知道那个戏班子得罪了哪路神仙,竟招来这种祸事。 回去过了好几天,顾家村的人们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戏班子已经走了。 “据说是他们唱那戏犯忌讳。” 午后大家坐在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有人神神秘秘的开口,看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场什么神秘大会呢。其实这消息早就落伍了。 “唱个戏有什么犯忌讳的?我看啊,肯定是他们得罪了谁自己不知道!” “戏班子能得罪谁啊?”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那些戏班子的人。” “我看你也是不知道吧?看你这胡咧咧的。” “哎你是不是想打架?我可不怕你!” “来啊!” 两个年轻男人因为这几句小话发生了矛盾冲突,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但却挡住了老顾头长生和顾小妹的路。 老顾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一眼,那两个准备打架的年轻人发现之后撒手撒的比劝架的人还快。周围人险些都气乐了。 周围聚在一起扯闲篇的人此时小心翼翼的看一眼那三人离开的背影,小声的嗡嗡议论顿时又响成了一片。 “你们说顾小妹怎么还在老顾头家里住着呢?我记得这几天不是她男人死了三十年的祭日吗?这都不回去?” “你管人家呢?叫我说,还回去参加个什么祭日哟,那李家的死了都三十年了,办一个劳什子祭日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李家村据说是从晋南那边迁过来的村子,可重视这死后的祭日了。以前是李家穷,现在这一家子男丁女娃都长成了,给自己老爹办一场祭日,也好叫别人知道这是一家子孝子贤孙啊!不然,你看顾小妹家里那些儿孙媳妇儿为啥隔三差五就来请?那一家子大姑娘小伙子还没有着落呢!”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人家跟你说了?” “嗨,这点子事儿还需要别人跟我说啊,我去李家村转一圈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是,谁叫你长了一张巧嘴呢……” 在村子里人们玩闹的时候,顾老大的妻子从这边路过,看一眼老顾头三人的背影,脸色略有些阴沉,回去之后,脸上的表情也很难掩饰。 顾老大看见妻子这个样子,顿时就知道有事儿,不过他还不知道怎么了,闷声问了一句。 “你这是咋了?” “咋了?我心里不舒坦!” 顾李氏出身李家村,知道自己村子里的这个习俗,再想想顾小妹这个姑姑,老顾头这个叔叔,还有那些被平白无故分出去的一大块儿田地,心里那叫一个刺挠。 “你说说咱爹!那么好的田,说分给二叔就分了!一点儿都不顾你们兄弟几个!前天二弟妹还跟我嚼舌头呢!还有咱姑奶奶,姑丈三十年的祭日都不回去,她那些儿孙们都来了顾家村多少回了?之前还来找我说和。我能说什么?我见了二叔还害怕呢!” “行了,你少说几句就是了。” 顾李氏气得不轻,但自己男人向来说一不二,她也只是借着心情不舒畅闹一闹罢了,正经不敢多说什么,但抱怨一顿,心里也就舒坦了。 倒是顾老大,在墙根底下板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去老顾头家里看看。别的不说,他姑姑来了顾家村一直住在老顾头家里,这也说不过去。 走之前,顾老大还将家里的粮食带上一袋子,快步往村尾走。 还没走到,就听见从那个院子里传来一阵笑声,顾老大愣了一下,仔细分辨一二,才发现是顾小妹的。他这个姑姑倒是很少会这样开心,顾老大听了会儿,觉得稀奇。 进了院子门才发现,原来是顾小妹在看那个叫长生的小家伙和老顾头比划着练武。或许是比划的时间长了,长生偶尔也能用小木刀戳到老顾头,顾小妹也是因为这个才高兴的。 只是这会儿,院子里笑眯眯的三人见到来访的顾老大,都觉得有些稀奇。不过顾小妹还是挺高兴的,她笑眯眯的招呼顾老大坐下。 “老大,你怎么来了?有事儿吗?” 顾老大坐在长生搬过来的凳子上,沉默了会儿,还是没有跟老顾头打招呼,直接看向了顾小妹。 “姑,没有重要的事儿,我想着,你在这里住了这些天,要不要去我家住一住?我家里那几个小的也想你了。” 顾小妹还挺开心,她和这个大侄子的关系还不错,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二哥这里清净些,我年纪大了,喜欢安静。你那些小家伙们要是想我了就尽管过来看我。我给他们做好吃的。” 顾老大不是这个意思,但他还准备说什么,就看见了一边面色不善的老顾头,顿时把自己要说的话给憋了回去。 虽然两人的关系自从顾村长死后有些改善,但要想心平气和的和老顾头说话,顾老大觉得,实在是太难了。就比如现在,他还没有开口,对方就斜着眼睛看自己,叫他觉得一阵心胸气短。 最终,顾老大憋了这么长时间,还是什么都没憋出来,只能跟顾小妹说了几句话,放下粮食走了。 顾小妹送他出去,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忧愁。她又不傻,虽然顾老大没说,但顾小妹也能猜出来他为什么来这里。 第三十八章 信不信你什么? “你叹什么气?” 老顾头就是看不惯她唉声叹气的样子,用手里的木刀给长生指点了一下挥刀的姿势,然后皱眉喊自己小妹。 顾小妹本来不想说,但看一眼倔强皱眉的老顾头,觉得不说可能会更麻烦,于是把自己的顾虑说了。 “我觉得,是不是我家的那几个去找老大说话了?不然他可不会主动来看你这张老脸。” 老顾头吧嗒吧嗒嘴,又想抽旱烟了。他不想和顾小妹说这个,只是有些头疼的看着站的歪歪扭扭的长生。 “站直了,就这么点儿时间也站不好?以后还想不想成亲了?” 好吧,看来老顾头是把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当真了。顾小妹一见他说长生,顿时不干了,直接搂着长生坐在一边歇息。 顺便还嘲笑了一下老顾头年纪大了,连自己的孙女儿都打不过了。 “刚刚也不知道是谁戳到谁了,瞧你这样子,还是我长生孙女儿脾气好,换个孩子,看她不早跑了!” 长生什么也不说,只是嘿嘿嘿的笑。虽然有时候顾奶奶说话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她没懂对方说的是什么,但她很喜欢这种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的感觉。这二位长辈,就算自己说话,也会惦记着长生,时不时地拉着她说几句话。 这样受重视的感觉很不错,长生很喜欢。 就像这会儿,两人斗着嘴,也没忽视长生,长生就笑眯眯的看他们兄妹两个说话。 不过,一说起来回去参加祭日这件事儿,顾小妹就情绪低落。老顾头直接大手一挥。 “没事儿,你不用回去,他们要是再敢来絮絮叨叨,我直接一棍子把他们都打出去!你信不?就这样!” 老顾头耍了个花枪,险些闪到自己的老腰,把顾小妹笑得不行。反正,只要她二哥答应让她在这儿住着,她就不担心其他事儿了。 总之,一直到李家村的祭日礼结束,顾小妹都没回去看一眼。长生还记得祭日礼当天顾奶奶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的样子,格外放松,像是明白了什么。反正,只要顾奶奶不愿意,就可以不去。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三人把门一关,不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大家按部就班的生活,等到了秋天,粮食收割的时候,老顾头的那些地还大丰收了。不过,他给长生打的武器还没有着落。 虽然很早就买了工具什么的,但老顾头真正操作起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异常艰难。无他,主要是自己家造的这个炉子烧的温度达不到要求,所以老顾头的进展一直都异常缓慢。 不过也没有人催他,毕竟长生也不是很急着要用武器。她觉得有这把小木刀就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如果说有一件事叫长生觉得不太开心的,那就是顾奶奶的身子不太爽利。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是个挺硬朗的老人,但年纪毕竟大了,再加上年轻时候受过些苦,平日里不显,一旦显露出来,就格外厉害。 尤其是秋收那几天,本来就忙碌,或许是因为太过劳累,顾小妹直接倒下了,从那以后,精神头就一直不是很好。 “哗啦!” 长生将一盆用过的水泼出去,立即就小跑着回去给顾奶奶喂饭。 顾小妹看着忙忙碌碌的长生,只觉得一阵无奈。其实她完全可以自己吃饭的,但长生就是不允许,还异常殷勤的给她喂饭。老顾头就在一边看着,也不给她说话。 长生倒是挺开心,之前顾小妹发热了,整个人都几乎要烧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瓮’,但是她这个样子,也不能吃酸菜,所以就没敢给。不过醒了之后,顾奶奶倒是没再提起过什么瓮的话了。 不过,顾小妹这次病倒,对她来说还真不是一件好事儿。 别的不说,老顾头自己也能看出来,他妹子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想起来之前大夫说过的话,老顾头心里就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人力,也有不能达成之事。就像他可以用蛮力将那些来打扰顾小妹休息的人赶出去,但却不能让她千疮百孔的身子立即好起来一样。老顾头用手指头敲了敲桌面,陷入了沉思。他手里倒是有不少银钱,下午就去县城买棵炮制好的人参回来给小妹补一补身子。还有长生,也吃几根参须补一补,她那身子也不一定好到哪儿去。 还有这天气,上一年就冷的格外早,而且持续的时间很长,看今年这模样,他也得早做准备才是…… 有时候,世事就是难料,老顾头上午还在想着怎么安排接下来的日子,等他下午带着人参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看见自己家的院子附近老多人聚集着,看见他赶着老牛车回来,眼神都格外复杂。 “顾二叔,你快点儿去看看吧,闹起来了!” “快去看看长生!那孩子可真是……” 老顾头心里一缩,跳下牛车三两下就跑进了院子里,一眼就看见长生那个小小的人影儿扛着一把比她自己还大的长刀横在大门口,把门挡的严严实实的,不叫那一群人离开。 那是顾小妹的儿媳妇儿和孙子们,他们明显是打算趁着老顾头不在,想把顾小妹弄回去!这会儿那些人正用了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老顾头也看不见顾小妹的表情,但可以从那不断挣扎的被子看出来,顾小妹很不情愿。 “顾奶奶不想回去!她刚刚都已经说了不想跟你们回去!而且大夫也说了她现在不能挪动!你们这样她病的会更重!等我爷爷回来,等我爷爷他回来……” 长生其实挺害怕的,因为对面的是一群大人,而且还是对她很不善的大人,这会儿盯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明明之前见面的时候,这些人还会笑着和她说话,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长生不太能理解,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呢? 尤其是李达妻子,这会儿满不在乎的瞪着长生,显然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你个小小的人儿,怎么可能知道大人们想什么?别的不说,你不过是我二舅捡回来的野丫头,大人的事儿不少插嘴!信不信我……” “信不信你什么?” 第三十九章 我也想尝尝大义灭亲的滋味儿 正说话的李达妻子立即闭上了嘴,看着大步往这边走的老顾头,吓得脸色惨白。虽然这个身影走起路来有些跛,年纪也已经很大了,但她还是忍不住害怕。毕竟这可是老顾头啊!十里八村就没有不害怕他的。之前那个盗匪头子,不就是被老顾头一刀给砍死了吗?县里不仅没有追究他的责任,还给他发了一头老黄牛奖励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杀才,要是她胆子真的够大,也不会趁着老顾头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的来了。 这会儿看着老顾头大踏步往这边走的样子,李达妻子吓得连连往后退。 “二,二舅!我,我不是故意……” “咚!” “啊!” 老顾头随手扔过去一块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直勾勾的冲着李达妻子的脸砸去。那妇人早就被吓得腿软,见有东西几乎要砸到自己脸上,当即就是一个哆嗦,下意识的软倒在地。 同时还控制不住的眼泪鼻涕直流。她惊恐的盯着落在自己的脚底下的石头,几乎要吓尿!老顾头是真的要砸死她!这石头直接将地面砸出来一个坑洞!这要是砸在自己的脸上,她还能活吗?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老顾头的种种传闻,心里后悔的要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之前老顾头只是看在顾小妹的面子上才不搭理她,她竟然误以为对方的脾气真的很好? 她真的后悔了。 看着老顾头阴冷的脸,李达妻子只恨不得自己没有来这一趟,也不用看老顾头这叫人害怕的脸。 不仅是她,其他的妯娌也瑟瑟发抖,在老顾头的注视下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顾小妹都忘了扶,手脚发软。眼看着裹着被子的顾小妹要摔倒,长生丢下长刀就冲了上去,用自己并不高大的身子支撑着顾奶奶。 直到这个时候,顾小妹的脸才露了出来,她有气无力的喘着气,刚才这棉被包裹的太紧,几乎叫她晕过去,这会儿看着对面大步走过来的老顾头,顾小妹的眼泪几乎是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哥……二哥!” 这是受了大委屈的妹妹对着自己哥哥才能表现出来的表情,顾小妹是真的很委屈,她不想回家,不想回那个对她来说阴冷的家。只有在二哥家里,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但是这些儿媳妇孙子们根本不听她的话,甚至还险些伤到长生,她心里难受啊。 “我在。” “二哥——” 顾小妹一口气喘不过来,直接厥了过去。老顾头一把接住顾小妹干瘦的身子,一双眼睛就像山里的蛇一样,阴冷的盯着周围这些人,叫他们忍不住头皮发麻。大家甚至觉得自己从老顾头眼里看见了传说中的杀意。就像一年前那个夜晚,老顾头一刀砍死匪徒头子到底时候一样,他是真的发了怒! 那几个大小伙子本来没觉得这位传说中的二舅有什么可怕的,直到这个时候,挺大几人,吓得嘴唇发青,连个囫囵话都说不清楚。 老顾头一只手扶着顾小妹,一只脚往地上一挑,那柄长生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拖动的长刀直接被他挑起来,一只手就横握刀把,举了起来。 那柄长刀在空中闪烁着黑沉沉的光,几乎闪瞎人眼。周围人发出一声惊呼,几乎要落荒而逃。 “二舅!” 就在这个时候,李达等人急匆匆到底赶来,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顾老大。刚刚就是他见势不对直接去叫了人,幸亏跟的上。要不说顾老大能当上村长呢,这会儿不仅将李达等人叫来,还带了一个拎着药箱的大夫。 此时,李达等人看见晕倒的老娘,瘟头鸡一样的妻子儿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扑通一声跪下了。 “二舅!是我们不对,您要打要骂,我们绝无二话!只求您先让大夫给我娘看看吧。她晕过去了,我担心啊!二舅!求您了!” “……” 老顾头垂眼看了一下李达等人,眼睛冷的厉害。那些顾家村的妇人们看老顾头没有拒绝,就小心翼翼的将顾小妹扶进去,那胡子花白的大夫叹了口气,连忙去给顾小妹看病。这位病人之前就是他看的,本来就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还受过苦,这底子一直就不好,又闹了这么一场,怎么能好? 但事情已经这样,说什么都晚了,只希望这位病人吉人自有天相吧。 “你们应该知道,如果小妹不是你们亲娘,你们以为自己进得了我家的门?当年,要不是小妹放不下你们,非得照顾你们长大娶亲生子,我早就让她另嫁人去。何必做这三十年的寡妇?你们这些儿子女儿,哪一个不是她含辛茹苦的抚养长大?好啊,你们是翅膀硬了,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告诉你们,我还没死呢!顾小妹还有娘家人!” “子不孝母!这就是李家村的孝道?死了的人,永远都没有活着的人更重要!想拿你娘做引子给自家儿孙们脸上增光添彩?我呸!你们是打错了算盘,我可不是那心慈手软的人!” “再有一次,我顾盛,也想尝尝大义灭亲的滋味儿!” 说完这些,老顾头甩了甩袖子就转身进去了,李达等人脸色灰白,几乎要被老顾头骂死,但确实连个屁都不敢放,这会儿只能跪行到门口,提心吊胆的听里面的动静。 李达妻子妯娌几个这会儿也吓得浑身稀软,看见自己男人难看的脸色,已经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这样,她们说什么都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儿啊,她们又不是活的不耐烦了。但是,她们当真不是故意的,娘不会真的有事吧? “当家的……” “你闭嘴!” 李达恶狠狠的叫她闭嘴。这可是他亲娘!二舅说的没有一条不对的,当初娘要不是顾忌着他们几个没爹的孩子,死倔着不肯改嫁,她老人家怎么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累了一身病。 现在他长大成人也有自己的儿孙了,难道亲娘就活该为了他们的子孙后代付出一切? “娘要是出一点儿事儿,我跟你没完!” 第四十章 熬日子 李达妻子妯娌几个对视一眼,这下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们真是悔不当初,咋就是猪油蒙了心,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呢?娘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要是再出点儿啥事儿…… 她们简直不敢想。 此时,屋子里给顾小妹看病的大夫已经用上了银针。长生看着被扎的跟个刺猬一样的顾奶奶,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都是她没本事,要不然,顾奶奶也不会叫她们险些带走,而且还被害成这样了…… 老顾头看一眼眼泪无声无息落着的长生,微微叹了口气,用大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声的安慰。这孩子已经做的很好了,要不是她及时用长刀拦住了这些人的去路,等她们把小妹运到家,小妹早就被憋死了。 感觉到爷爷的无声安慰,长生勉强抑制住要哭泣的冲动,转而担心的看着顾小妹。 这时候,大夫终于放下了手,只是表情不太好看。 “怎么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那花白胡子的大夫看一眼脸色难看的老顾头,还是轻声开口。 “病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今日闹了这一场,呼吸不畅,还晕过去一次,这……” 那大夫终究还是心软,看一眼周围这些支着耳朵的人,靠在老顾头耳边轻声开口。 “只怕,也就是这两天了。” “咔嚓!” 老顾头的拳头狠狠握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周围的人虽然听不见大夫说了什么,但看老顾头这反应,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顾头恶狠狠的看一眼外面跪在门口的人,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于是转身就要将这个消息说出去。但就在迈步的一刹那,他的衣角被一个细弱无力的力道给揪住了。 是顾小妹。 虽然这力道不比一团棉花大,但老顾头却像是被死死禁锢住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了。 “二哥……” 顾小妹这会儿虚弱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但她的眼神却充满了哀求。虽然她没能说出来,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老顾头更是如此。他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觉得脚步沉重的叫自己迈不出去,缓缓停了下来。 回身握住顾小妹干枯瘦弱的手,缓缓点了点头。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说,但你也得好起来才是。不然,你家的这些小兔崽子们,我可不管他们过得怎样,我直接就是一刀砍过去,看他们还怎么折腾!” 顾小妹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然后点了点头。 这时候,门外的李达妻子等人也听见了屋里的动静,知道顾小妹没事儿之后,她们几乎是喜极而泣。 “娘没事儿!娘没事儿!你们听到了没?” 狠狠地瞪她们一眼,李达不太放心往里面看了一眼,但什么都没看见,顿时露出一个失落的表情。 他很想进去看看自己亲娘怎么样了,但是看二舅刚刚那狂怒的模样,想也知道老顾头不会叫他们进去,于是只能在周围人的劝谏声中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听到外面没了动静,顾小妹才悄悄松了口气。但她实在是太累了,这会儿都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当即昏睡了过去。 老顾头捡起她那只干瘦的手,沉沉的叹了口气,然后握着这只手坐下。那老大夫即便已经看惯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但看见老顾头这样心伤,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世间最难,不过是生老病死,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啊…… “老大哥,我这里有一根参,您开个方子,叫我小妹把它吃了吧。这本来就是给她和长生补身子用的,也不要浪费了。” 老大夫忍不住叹气。 “若是之前,这老参还能补一补,现在她的情况,吃这些老参也不过是虚不受补……” 不过他想起来刚刚顾小妹的举动还有她外面那些已经离开的儿女们,突然明白了什么,沉默了许久,然后叹了口气。 “老朽知道了。若是……届时就喝一碗汤药,至少让她能神智清明些。至于这个小姑娘……” 老大夫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许多生了病的病人容颜并不好看,他还不至于被长生吓到。 这会儿仔仔细细的把了把长生的脉,惊讶之余,竟然觉得有些摸不准。 “这孩子的脉象,如果只从本身来看,早就应该去世了才对。但就是有股看不见的气护住她的心脉,才能叫她存活至今。这孩子不仅没有日益衰弱,反而身子愈发强健……恕老朽无能,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脉象,也不敢随意下药方。” “那这人参她能吃不能?” “略吃些参须是不妨事的。” “那就多谢老大哥了……” 老顾头送老大夫出去,回过头来看见长生小心翼翼的给顾小妹擦拭脸上的虚汗,鼻子骤然一酸。 他这个妹妹啊,一辈子都没过过好日子,现在临了临了,还得为了自己的儿女孙辈谋划,何其可怜? 可是会可怜她的人早就已经没了,只有自己才是她的依靠。小妹,你放心,无论何时,我都会站在你身后。 从那天开始,顾小妹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使老顾头大把大把的汤药给她喝下去,也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老大夫说了,到了顾小妹这个地步,只是在熬日子而已。与其这样艰难的活着,每日都活在身体病痛的折磨中,还不如早早的去了,也是寿终正寝。本来老顾头很是不愿意听到老大夫这个结论,他还想自己的小妹长长久久的活着呢。但是现在看着顾小妹连呼吸都艰难的样子,老顾头又想,还不如让她解脱呢,因为老顾头心疼啊!这是他唯一的妹妹,怎么就忍心叫她连最后的日子都过得这样难受? 可是,叫他劝顾小妹离开,他也做不到,因为他还是顾小妹的哥哥。 就像这会儿,老顾头坐在一边,听着顾小妹胸腔里像拉风车一样的艰难呼吸声,心头就像有一只猫,在不停的抓挠。 “吱呀”一声,长生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这些天,顾小妹连粥都喝不下去,喝的药比吃的粥都要多,屋子里到处都萦绕着一种苦涩的药味儿。 第四十一章 回光返照 长生将药碗端过来,老顾头本来想接手,但长生拒绝了。爷爷虽然对顾奶奶很有耐心,但是他粗手大脚惯了,总是会喂到顾奶奶脖子上等位置,虽然会及时擦拭,但总是这样,顾奶奶会不舒服的。 “来,吃药了。” 在老顾头的帮忙下,顾奶奶艰难的坐起身,靠在两个大枕头上,歪倒在床头,面色苍白的睁开眼睛,看着长生笑。 “是长生啊……” 不过短短几天而已,顾奶奶竟然都几乎看不清人了。长生又一次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在时光的摧残下,没有谁能保持一直兴盛不衰,就连她一向强横的爷爷也是如此。 这些天,随着顾小妹的衰弱,老顾头的精气神儿肉眼可见的也开始衰落。本来,之前顾村长和阿兰死的时候,就带走了老顾头一半的精气神,现在连顾奶奶都身体虚弱至此,长生真的很担心老顾头的身体。 只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无力,原本三人所在的院子里,那些欢声笑语消失的比阳光还快,须臾之间,只剩下了老弱病残的三人。 “来,您咽一口。” 顾奶奶明明连喝粥都喝不下去,但是一知道是在喝药,立即就打起精神,努力吞咽那些苦涩的药汁子。 勉强咽下一口,顾小妹顿时觉得嗓子眼儿像是被堵住一样,缓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一口呕了出来。 长生连忙用手帕清理,老顾头也上前帮忙,最后还是顾小妹拦住了他们。示意两人拿过来一块儿吸水的棉布放在她胸前,等她喝完了药再清理。 这是一场酷刑,长生看着顾小妹艰难的吞咽药汁子,几乎要以为这不是救命的药汁子,而是催命的玩意儿了。 “咕咚……” 终于将最后一口汤药咽下去,长生颠颠的将脏污的衣服等带出去,用晒了一天的温水顺便洗干净。老顾头就在屋子里,看着此时依旧面色不舒服的小妹,良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眼睁睁看着顾小妹口中呢喃着什么,老顾头沉默许久,然后缓缓开口。 “小妹,如果坚持不下去,就,就……” 老顾头到底还是没能将到嘴边的话说出来,他沉默一下,然后看着顾小妹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不知所措的神情。 因为他看见顾小妹眼里充斥着些许泪水。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做法正确不正确,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无法看自己小妹的泪水,一看见,老顾头就觉得自己这颗老心脏一颤一颤当然疼。 “我知道你是顾虑着你那几个孩子的名声才一直苦苦支撑,但你,你也不能不顾自己啊。你也是我的妹子,你也很重要,我不想看见你这样难受……” 顾小妹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她能明白自己二哥的意思。这会儿,她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这个世界上,老顾头是最理解她的人,哪怕她现在什么也不说,老顾头也能看清楚她的意思。 人活着一辈子,总得为了点儿什么。她就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那天那一场大闹,如果自己什么都不管,就这样痛痛快快的死了。她那些儿孙媳妇儿们能被吐沫星子喷死。尤其是李家村那样重视孝道和死后哀荣的地方,绝对不会叫他们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尤其是那些还没有说亲的儿孙们,势必会被带累。 所以,她不能这么自私。 可是有人记挂着自己的感觉很是不错,至少顾小妹就觉得现在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心里不那么害怕。 “二哥,你别担心我,说不定我还能好起来呢。你看我,现在除了喝药,一天还能喝一碗粥。你难道就不想着叫我好起来?” “……我当然想叫你活下来,谁都没我希望你能活下来。但是,但是你这样,我心疼啊……” 老顾头此时显露出了自己很少显现出来的脆弱情绪,顾小妹看的心疼,但她现在连伸出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安慰自己的二哥。 “二哥,你别这样。是个人都会死,我只是早死一点儿。再说了,我还挺开心,因为我能死在你前面,就不害怕了。” “小妹……” 长生进来的时候,老顾头已经别过脸去,掩饰住了自己的泪眼。虽然长生不太懂为什么会这样,但她还是敏锐的感知到老顾头和顾奶奶的心情不是很好。 “来吃饭吧。” “……好。” 顾小妹硬生生又坚持了半个月,等村子里的流言蜚语消失的时候,天气转凉,落叶飒飒,顾小妹已经是气若游丝,几乎神志不清。 但是这天,顾小妹难得神智清明些,她甚至可以坐起来,和长生笑着说话。 “长生,你去叫一叫你爷爷。让他叫些人喊老大他们几个过来。” 长生应了一声,她还以为顾奶奶要好转了,心情好了许多,连蹦带跳的去找外面劈柴的老顾头。但老顾头听见长生的话,手里的斧头都啪嗒一下落地,险些砸中自己的脚。 紧接着,神情恍惚的老顾头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到屋子里,看着对自己微笑的顾小妹,大颗大颗的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但还是坚强的忍住了,转身去喊人。 等再回到屋子里,顾小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二哥,在一片寂静中等待着自己儿女们的到来。 这是一个多月来难得的清闲时光,两兄妹手握着手,相顾无言之间,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等顾小妹的那些子女们到来之后,屋子里的哭声几乎响成了一片。 “娘啊!我的娘!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啊!您要是出了事儿,我们可该怎么办呢?” “奶奶!奶奶!我要奶奶抱——” “……” 屋子里的孝子贤孙们哭成一片,长生都被挤了出去,只能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有些人之前还对着自己破口大骂,现在又这样痛不欲生的,叫长生很难理解,她有些不敢吭声。 而被众人包围的顾小妹,倒是没有一点儿为难的样子,她看一眼自己的儿孙媳妇们,露出了看不出来什么意思的笑意。 第四十二章 眼泪是这个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这一屋子的孝子贤孙,看的那些来送行的人一阵心酸。唉,小妹这辈子也算是熬出头了。临了临了,能有这么多子子孙孙来送行,也算没有白活这一世。 顾小妹微笑的看着这一幕,眼中流露出的是淡淡的惆怅。原来这就是临死之前的感觉吗?其实,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或许是因为这里的人太多了,热闹的她头疼,也感觉不到难受了。 “好了,别哭了。是人,总会有这么一遭。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早就已经够了。” 周围的人看着干枯瘦弱的顾小妹,尤其是她那些子孙们,几乎又要忍不住哭出来,但还是看在顾小妹虚弱至极的份上,不敢接着哭叫她难受。 李达心酸至极,他看着眼前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亲娘,只觉得眼里酸涩难言。他的亲娘啊,从嫁到李家开始,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这几十年过去,为他们操劳,为他们的子孙后代操劳,竟然没有一天是清闲的。这个时候,李达恍惚之中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对母亲许下的诺言。 “我以后,一定让娘过上好日子,不叫娘挨饿受冻,叫娘做天下最好命的娘!” 孩童时代许下的诺言至今历历在目,但曾经那份真挚的心意到底什么时候变了呢?或许是在成亲之后,妻子儿女一个个出现,逐渐取代了母亲在他心里的位置。再加上母亲一向不善言辞,尽管有什么委屈,都是自己咽下去,所以他渐渐的也就觉得,他娘受些委屈也没什么。毕竟村子里哪个老妇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但他很早以前不是这么想的。在他幼年,会因为别人说顾小妹一句闲话,三更半夜不睡觉,悄悄摸到人家家里,往人家院子里扔狗屎。被人发现了,叫狗追着满村子跑。 那个时候的他,和现在的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是时间,把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吗? 李达一把握住顾小妹干枯瘦弱的手,心中辛酸难言,最终只能喊出一声喊了一辈子的称呼。 “娘——” 这声呼喊中所蕴含的种种苦涩和未尽之言,显露的淋漓尽致。周围的几个兄弟姐妹被李达这么一喊,眼泪更是忍不住噗哒噗哒的往下掉。 一边的老顾头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悄悄的摸出屋子,给他妹子煮一碗人参汤。这最后的时间,小妹终于不用再苦苦咬牙坚持,可以自在的离开这个对她而言满是苦难的人世。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怎么就是控制不住眼泪呢? 曾几何时,老顾头固执的认为,眼泪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因为它只在在乎你的人面前有用。至于其他人,看见你的眼泪,说不定还会觉得脏了他眼。可是现在,明明没有人在看着,老顾头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当一个人难受到极点,心里憋闷的不行,这时候眼泪汹涌而出,是对身体的一种保护,保护着这具身体不会因为过度悲伤而出事。 或许,这就是人之所以有眼泪的原因吧。 老顾头一边啪嗒啪嗒的掉眼泪,一边往灶里添柴火,在干柴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他好像一下子就褪去了那层坚强的外皮,只剩下一个担心自己妹妹的哥哥。 “爷爷……” 长生从看见老顾头脸色不对劲起就追了出来,这会儿看着他默默哭泣的样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但她不会说什么劝人的好听话,只能蹲在老顾头身边,证明自己还在。 事实上,老顾头确实被安慰到,他看着旁边小小的长生,只觉得心里的酸楚都好转了许多。快手快脚的将人参煮好,老顾头端着回来给顾小妹。 这时候李达妻子正在哀哀哭泣。 “娘,以前,都是我这个做媳妇的不对,是我不知道好歹。有哪个做婆婆的会对自己的媳妇儿那么好?连我都做不到,可我还是整天觉得不知足,真是对不住……” “我也是娘,都是不对,您别怪我,我会改的……” 几个儿媳真情流露,惹得旁人更是一阵落泪。其实怎么说呢,她们都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谁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站在对自己有益的角度呢?这是人性,她们只是觉得顾小妹没有她们的丈夫儿女重要罢了。这世上,将自己婆婆看的极重的人,有,但不多。 顾小妹也知道这个道理,她活了几十年,也够久了,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儿罢了。 “好了,别哭了。我都知道。这日子啊,你们过着过着就知道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罢了。我是要不成了,我走之后,你们要和和气气的,都是一家子骨肉,有什么不能坐下来慢慢商量的?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从小就要好,我不担心,只是这人长大了,总有比兄弟姐妹更亲近的妻子儿女,别的我也不求,只希望你们在做事的时候,多想想以前的情意。若是这份兄弟姐妹情慢慢消磨,那还不如离得远晕的,日后莫要见了……” 她在的时候,这一家子还是一大家子,但她一走,这些孩子们也有自己的孩子,总会为自己的妻子儿女多考虑些。虽然心里知道这是常态,但顾小妹想想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好的二哥,再想想村子里其他人家,只觉得一阵唏嘘。 或许父母在,才有兄弟姐妹吧。 听到顾小妹说话,李家的几个儿女们几乎要哭出来。母亲的话叫他们想起了孩童时代纯挚的感情,再联想一下母亲此时的情况,他们心中更是凄凉难言。 这时候,老顾头把煎好的人参汤端过来,细心的给顾小妹喝下。这碗药汁子,若是能叫小妹更舒坦些,就好了。 顾小妹这会儿的脸色还好,她将那碗参汤一饮而尽,然后细心安排着自己死后孩子们的情况。在李家村和顾家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面前,顾小妹给自己的孩子们分了家。 “娘!” 一听见顾小妹的话,李达兄弟几个就有些急了,忍不住开口。倒是他们身边的妻子们,忍不住对视一眼,眼里露出一抹轻松。 第四十三章 哥 这年头,能分家出去另过,对于一家子来说绝对轻松不少。虽然这些年李家的几个妯娌们相处的还可以,但这过日子,哪里有不磕磕绊绊的?趁着现在兄弟姐妹们感情还不错,直接分了家,以后的感情还能融洽些。 这会儿看见丈夫们不情愿的模样,忍不住偷偷掐了他们一把。但只换来恶狠狠的瞪视,于是几人只能偃旗息鼓,但眼睛却依旧一眨不眨的盯着顾小妹看。 只要婆婆主意坚定,她们的丈夫也没什么好说的。 而顾小妹确实主意很坚定。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决定了。自己在的时候,几个孩子们还能和睦相处,但自己没了,谁知道他们会如何呢?都说父母在不分家,现在她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分不了的? 因为早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顾小妹说起分家的事情来条理很是清晰,最后还把自己积攒多年的银钱拿出来分了。 都说完之后,顾小妹觉得有些口渴,她看一眼底下眼珠子不停转动明显是在思考的儿女媳妇儿们,又看一眼村子里的族老们,轻咳一声,温声开口。 “如何?” “……娘亲公道,我们都愿意。” 于是这件本应该极为难的分家大事儿就这样轻轻松松的解决。周围看着的人们忍不住露出一丝别样的神情。那些年轻人们有些羡慕顾小妹这样公道明理,老人们则是羡慕顾小妹的儿女们在这个时候依旧能和和气气的。要知道以往村子里分家,因为一个破盆烂碗打架的可不少。这顾小妹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但实际上心里是个有成算的,值得人称赞。 这时候,或许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儿已经处理完,顾小妹的精神一下子就颓了下去。她看一眼几个孩子,嘴唇动了又动,几经犹豫,但还是没有将自己最大的愿望说出来。 这时候,她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几乎看不见屋子里这一大群人了。但她却好像看见了自己漫长且艰难的一生。 其实,顾小妹也很不理解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大善人’,她对不是自己的亲生子的继子视若己出,连重点儿的活计都不舍得叫他干。每当村子里的人夸赞她母亲的时候,那个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娘因为长年累月干农活而焦黄的脸上总会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就好像她这辈子就指着那几声啥用也没有的夸赞活下去一样。 真奇怪啊,哪怕到了现在,顾小妹都不理解,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糟蹋自己亲生孩子去供养继子的人。哪怕她一视同仁也行啊,但那个女人,比起自己的亲生孩子,更希望得到别人几句不轻不重的夸赞。 她的二哥脾气烈,那个女人不敢太过严苛,但对于她这个自小脾气软弱的女儿,那个女人却毫不怜惜。打小,那个女人就会在无人处掐她打她,但总是面带微笑,说这是为了自己好,不叫她告诉任何人。 “小妹,你得记住,咱们女人啊,就是要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才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性情。你得像这口瓮一样,怎么敲都没有回音,嘴小肚子大,能装事儿,不要把自家的事儿说出去。”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了?你得像什么一样?!你要像一口瓮,不能叫别人看出你心里想什么!” “你是个女娃娃,怎么能跟男孩子一起玩?来,跟娘学着绣花,以后能卖钱呢!积攒起来,也能给你大哥买几刀纸了。” “小妹啊,那李家村的那个李庄,虽然年纪大点儿,但是会疼人啊。你嫁过去,他能给一大笔彩礼,足够你大哥念两年的书了!你回去之后绝对不会受苦的……” “是男人哪有不打女人的?你是他的妻子,他花钱娶回去的,哪儿会真的打坏你?你忘了我说过的?打你了你就受着,慢慢就好了。” “你怎么又回来了?小妹,你得记住,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能老回娘家,会叫人笑话。打你了你就忍着呗,还能怎么样呢?看看这口翁,我用了那么多年,平日里也没少磕绊,照样好用。以后没事儿就别回来了,好好过你的日子……” 瓮瓮瓮!每次都是那口瓮!顾小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口瓮,只能装,不能说。 刚开始的时候,她也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也会伤心难过,但是没有用啊,没人听她的难受悲苦,就好像自己真的成了一口瓮,只能用来装咸菜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刚开始的时候,李庄打她还会有所收敛,但是当发现娘家没有人为自己出头之后,越来越过分。那时候每天都会关起门来死命打她。在外人眼里,李庄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但只有她自己和几个孩子们知道,那就是一个混账东西! 这些生平事迹一一浮现在眼前,顾小妹猛然吸了一大口气,抓住身边最熟悉的人,眼角流出泪来。 “哥……” “哎。” “二哥……” “我在。” “哥哥……” 我的哥哥啊,我有许多事儿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没告诉你,我看见了你和阿兰姐姐定情,可娘她不听,还是给阿兰姐姐下了药,把我关在柴房里一天一夜;我没告诉你,你回来之后我有多么高兴;我没告诉你,那天李庄喝醉酒倒在院子里,有人打断了他的腿,我看见了,那个人影走路时一瘸一拐的模样;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天夜里,我蜷缩在自己屋里,睁着眼睛到天亮,出去看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告诉你啊,哥。我的哥哥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 老顾头紧紧的握着顾小妹的手,眼中流露出的,是几乎可以被称为温柔的意味。 他是哥哥啊,是小妹的哥哥,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小妹这一生太苦了,他不想让她过得那么难受,所以当年,推了那个混账东西一把。只是这些年,小妹没有改嫁,还是受了苦啊…… 第四十四章 我是一口瓮 似乎是听见了老顾头的声音,顾小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些事压在她心里已经三十年了,她每时每刻都想着要告诉二哥,但是,每当她要张嘴的时候,那个女人的话就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响彻。 “你要像这个瓮一样。” 顾小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解开这个魔咒,但是等到了生命尽头,她才发现,这个魔咒根本就解不开。孩童时代受过的伤害,即使用整个人生去解救都无法成功。因为那对人的成长造成了很严重的影响。 每当李庄打她的时候,那种居高临下,仿佛在看件破烂一样的眼神,都会叫顾小妹痛苦不堪。她没有读过书,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人这一生,不该被别人毫无理由的践踏。 温柔不是罪,性情柔和也不是别人打击的理由。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人,性情不可能都那么强硬,也不可能每一个都能保护自己。但是,这都不是别人伤害自己的理由。 她是一个人啊,一个活生生的人,但却总有人叫她当一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器具。虽然顾小妹说不出来,但是她怎么会愿意呢? 只是终其一生,她都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她也好羡慕那些在父母兄姐的爱护下长大的小姑娘啊,她们是那样光辉灿烂,脸上的笑都那么好看,但自己却是灰头土脸,整个人生,好像都没有发过光…… “小妹,我的小妹……” 老顾头轻轻揽住顾小妹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眼睛里满是泪水。他的妹子啊,这一生过得太过苦长,若是有下辈子,别做我的妹妹了,做我的女儿吧,我定会一辈子疼你爱你,对你好。 至于漫长且艰辛的这辈子,你就放心的去吧,哥哥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叫你在底下也难过。 轻轻顺着顾小妹苍白的头发,老顾头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孩童时代,两人会在繁重的农活间隙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一起描绘日后的美好生活。老顾头还说过,日后和阿兰成亲了,就把顾小妹也一起带走,三个人一起幸福的生活。 但那些昔日描绘的美好场景,在现实的摧残下,就像一层画,纸张脆弱,轻而易举就被撕破了。 小的时候年少轻狂,总觉得这个世界会随着自己而改变。总认为自己日后会成为一个很强大的人,可以轻易改变眼前这一切。但后来才发现,原来年少轻狂,都抵不过世事怅惘。 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成长。 不过,至少现在还有他在。至少在小妹临走之前,还有自己在。 哼着以前常唱的小曲儿,老人沙哑的声音在这件小小的屋子里回荡。并不是多好听的声音,但对于最熟悉它的人来说,这就是一首安魂曲。 顾小妹长长的吸进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生命的最后,她想起的不是自己的儿女,而是二哥。还有那个瓮。在四周一片死寂之中,顾小妹轻轻的呼喊,那声音在屋子里久久回荡。 “哥,哥哥……” “别怕,哥在。” “哥啊……” “你说。” “……我是,我是一口瓮,要葬在南山中……” 最后一个字吐出,顾小妹眼角一滴浑浊的眼泪悄悄划过,落入老顾头的衣服里,瞬间就被吸收不见了。 看见顾小妹的手骤然垂软落下,李达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娘——”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母子母女这一世,能做的,顾小妹都做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未能说出口的愿望,带着淡淡的惆怅,消弭于无形。 “娘——” “奶奶!” “外祖母!” 屋子里一片哭声,所有人都红了眼眶。顾小妹这一辈子,虽目不识丁,但温和宽厚,品性贵重,叫人尊敬。此时见这样一位老者离世,不管熟识不熟识,所有人都奉上了自己的敬意。 在一片哀嚎哭泣声中,老顾头反而是那个淡定的人,他将顾小妹放躺在床上,仔仔细细的给她理好凌乱的头发,然后退后一步,让那些妇人们给她套上干净的寿衣。 从这一步开始,老顾头都没有再插手,只是安静的做个看客,什么也不说。按照规矩,李家村的人去世要停灵三天,然后再下葬。这三天时间,李达等人将顾小妹的遗体运回顾家村,然后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在此期间,老顾头根本没有去看过。李达妻子等人还觉得奇怪,但是碍于之前那件事,她们都害怕了老顾头,因此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做些饭食送过来,聊表孝心。 这三天时间,老顾头来者不拒,甚至还自己去买了几斤肉,每顿都吃了许多,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安静的磨锄头等农具。 等到第四天,李家村的葬礼哀乐声几乎要传到长生他们住着的小院子了,她站在自家的扶梯上,静静地看向李家村的方向。那里,李家人身穿孝衣,排成长队,将装着顾小妹的棺材一路运到李家祖坟,然后将其与李庄葬在了一个墓里。 这天晚上,按照惯例,李达等人宴请宾客,一直到深夜,人群才渐渐散去。 本来宾客散去,大家该去睡觉了,但李达兄弟几个睡不着,李达妻子妯娌几个劝他们早点儿歇息。毕竟举办一场葬礼也不是说着玩的,很累人。但被拒绝了。 “你们先回去睡觉,照看好小宝他们。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说说话。” 屡劝无果之后,几个女人们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回去了。 只剩下兄弟几个相对无言,默默地喝闷酒。 而老顾头早已经喂饱了老黄牛,趁着夜深人静,带上长生和农具,往李家村赶。 长生睁大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夜色,生怕有谁突然跳出来挡住自己的去路。老顾头也不抽旱烟了,手里握着一把锄头,满意的看着它已经被磨亮了的刃。是把好锄头,挖起土来,也一定顺畅的很。 不出半个时辰,这辆沉默的牛车就已经来到了李家祖坟附近。这里除了一片沉默的坟墓,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耳边还有不知名鸟类的凄厉鸣叫声,衬得这夜色愈发凄迷。 第四十五章 葬在南山中 在这样的深夜里,竟然来到这阴森森的坟地边上,而且没有一个人影,如果是个胆小的,这会儿估计早就晕过去了。但是长生和老顾头都不是胆小的人,这会儿环顾一下四周,发现并没人,老顾头将牛车上的锄头铁锹之类的农具搬下来,然后直接来到顾小妹的坟前,一下一下的挖了起来。 长生也拿了一个小号的铁锹,奋力挖着略显松软的土。因为是刚下葬的,所以这坟墓上的土比较松软,不然的话,就这初冬的天气,土地不多时就冻硬了。 “锵,锵锵……” 富有节奏感的铁器与泥土碰撞声一下接着一下的响起在寂静的深夜,一老一少执拗的在寒风中挖着顾小妹的坟。 老顾头一直都记得自己小妹的遗愿。她不想和李庄这个生前总是打她的人葬在一起,不想死后还要和他纠缠不清,但这个愿望在李家村根本不能实现。这里的人较为执着,一向认为夫妻就要葬在一起才对。尤其是顾小妹和李庄又没有和离,这样的恩爱夫妻,自然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因为李庄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一向忠厚老实,所以根本没人知道他私底下是个喜欢打妻子的男人。李达几个做儿女的,长大之后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又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嗜酒成性还喜欢打人的爹,所以这件事就这么被瞒了下来。 小妹这个人,即便到死,也不想为难自己的儿女,所以她没有在众人面前说出口,只是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也只有老顾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要完成小妹的遗愿。这个男人,根本就不配和小妹葬在一起。 他小妹脾性柔弱,要是到了底下再被欺负怎么办? 老顾头毕竟年纪大了,挖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挖到底,自己也累的气喘吁吁。长生就更不用说,她的身子骨还不如老顾头强健,这会儿拄着自己的小锄头,喘气喘的眼前一阵发黑。 就在这一老一少累的不行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顾头警觉的挥出自己的铁锹,那锐利的一面只差分毫就割上来人的脖颈! 在昏暗的月光下,长生眼尖的发现,来人竟然是穿着孝衣的李达! 老顾头比她看见的还要早,这会儿提着那铁锹,眼睛微微眯起,死死的盯着对面眼神略带惊恐的李达。 现场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凝重,长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老顾头才缓缓收回那铁锹,然后转身继续挖土。 就算长生再怎么不谙世事,也知道挖人坟墓这种事儿对于子孙后代而言绝对是奇耻大辱,于是她紧紧的盯着李达,万一他大声呼喊,她就,她就用自己的小铁锹打的他不能说话! 李达不知道长生这个看起来乖巧的孩子心里竟然流转着这样的念头,不然的话,估计也会觉得震惊。 他看着佝偻着身躯挖土的老顾头,又看看这坟地周围四散开来的纸钱,漆黑的夜色中,也不知道究竟想了什么,最终,他还是缓缓行动起来,从牛车上捡起来一根锄头,帮着挖土。不多时,一个又一个,顾小妹所有的孩子都悄悄出现在她的坟地四周,他们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并不觉得震惊,只是默默地加入了挖土的行列。 长生站在一边看着这个场景,不知怎的,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有点儿难受。顾奶奶,你看见了吗?这世上还是有人懂你的,大家心里原来都跟明镜一样。这样,你在下面也不会觉得孤单了吧? 人多力量大,不过一炷香时间,顾小妹的棺木就已经被挖出来。按照习俗,顾小妹本来是应该和李庄葬在一个棺木里,只是不知为何,李家儿女们给自己亲娘另准备了上好的棺木,此时,大家直接将棺木抬到牛车上,然后将坟堆填好,默默地跟着牛车来到了顾家村的后山——南山脚下。 老顾头早就给顾小妹找好了位置,此时径直顺着小道来到半山腰一处平坦开阔的空地,挖了起来。 这时候的泥土已经很硬,如果没有李达他们几个,就算挖到天亮,估计也挖不出来一个大坑。当月亮升到天空中最高的时候,一个新的坟包已经形成。这个坟包很小,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会以为这是一个小土堆。因为南山多野兽,所以大家挖的特别深,这会儿反倒是看不出来什么了。 一切都完成之后,老顾头站在自家小妹坟前,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地笑。 小妹呀,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山下我那间小院,你就不会觉得害怕了吧?我早就看好了,这里可是一处风水宝地,等来年春天,这里会盛开一大片淡蓝色的小花,花期很长,就像块儿毯子一样,可好看了。虽然你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爱美,这样的地方作为你的身后地,可好? “等我死了。” 周围一片寂静,所以老顾头这道声音就格外显眼。长生和李达等人齐刷刷的扭过头去看他。 “等我死了,我就葬在这里。” 李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扭过去的脸上满是泪水淌过的沟壑。葬在,葬在这里也好,娘生平,最是尊敬舅舅这个哥哥,能和舅舅葬在一起,娘就不会觉得害怕了。很好,这很好,比,比葬在那个男人身边好的多。 只有长生,无端端觉得害怕,她想说爷爷才不会那么早就死,但是她又说不出来,最终只能悄悄的抓住老顾头的手。低声道,“那等我死了,我也要葬在这里,跟你们埋一起。” 老顾头噗嗤一下笑了,但笑着笑着,眼神又伤感起来。他抚摸着长生干枯的头发,眼神悠远,不知道透过眼前这个小小的坟冢看到了什么,只是声音低沉又悲伤。 “长生?” “我在爷爷。” “长生啊……” “怎么了爷爷?” “长生啊,快点儿长大吧。” 长大到,就算亲人离世,也能坚强的活下去的地步。 微风拂过山岗,仿佛将这世间所有的悲伤都吹平了,吹成薄薄的一张纸,顷刻间就被北风吹的稀碎。 月亮悄悄窥视着人间,似乎也在为这一刻停下脚步,流出眼泪一样的流星…… 第四十六章 不太好的预感 自从顾小妹离世,老顾头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本来,阿兰和顾村长的去世就已经让他大受打击,头发花白,最亲的小妹离世之后,老顾头的头发直接转为全白,连身形也快速佝偻,没有那么挺直。这下子,即使从背后看过去,也不会看错认为他是个中年人了。 现在去看老顾头,只会觉得这是个真正的老人,脊背佝偻,眼神浑浊,脸上的沟壑被岁月打击的更加深刻。现在即使是长生,喊老顾头的时候,他都要反应一会儿才能明白过来。知道的人都要感慨的说一句,老顾头是真的老了。 并且,因为精神不太好,老顾头现在极其易怒。本来他的脾气就不好,现在就更是如此。但好在长生并不介意,或者说她有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老顾头生气了。只是老顾头现在是干不动重活了,好在之前他积累了一笔钱财,现在不至于落得个人老财空的下场。 天气越来越冷,上一年的冬天就已经很冷了,但今年比上一年还要冷。 “吱呀”一声,小院的门开了,长生哈了一口热气,暖暖自己的手,然后就用扫帚费力的清扫门前的积雪。现在还是初冬,就已经开始淋淋漓漓的下雪,也不知道再过些时日,会冷成什么样子。 就在长生清扫积雪的时候,老顾头从屋里出来,背着个背篓沉默的径直上山,身边还跟着养了几个月的两条猎犬。长生下意识的丢下扫帚要跟上去,但老顾头却突然转身,叫她停下。 “你在家,从今天起别跟着我上山。” 说完这句话,老顾头就径直往山上走,长生想跟上去,但被老顾头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长生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顾头的背影,有些茫然。 爷爷这是要去干什么?如果说是捕猎的话,现在动物们都开始冬眠了,即使是某些不冬眠的,也因为天气太过寒冷不肯轻易出来活动。爷爷不应该不知道啊? 那他上山做什么?而且还怎么都不肯让自己跟着…… 长生想了一天都没有想明白,一直到暮色初合,长生在自己屋里听见老顾头回来时沉重的脚步声,径直走向仓库,过了一会儿又走进屋。长生立即迎上去,把一直在灶里温着的饭菜端出来,叫一身寒气的老顾头吃。 老顾头沉默的吃完饭菜,然后叮嘱长生。 “别去仓库,那里乱的很。” “好。” 只是长生想了又想,还是小心翼翼的开口。 “爷爷,你明天还上山吗?要不我跟着您去吧。虽然我没什么力气,但可以给您解个闷。” 老顾头浑浊的眼睛终于从面前的旱烟转移到长生脸上,好半晌,才摇了摇头。 “天冷了,你就在家里,别随意上山,上头冷得很。” 可是,既然山上冷,那您也一定觉得很冷啊,又不是您会觉得不冷…… 长生还想说话,但老顾头却瞬间暴怒,让长生闭嘴。 想了想,长生还是默默地闭了嘴。 虽然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会暴怒,但长生一向听话,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每次老顾头上山,她都会安静的在家里等待,一直到他回来才肯去睡觉。 天一日接着一日的冷起来,渐渐的,长生发现泼出去一盆水都会在地面瞬间结成冰。这样的日子里老顾头还要上山,长生终于忍不住了。这一日直接拽住老顾头的衣服,不肯叫他走。两条半大的猎犬也在帮忙咬住老顾头的衣服不叫他上山。 “爷爷!您要是再这样,我就去喊顾村长!叫他们拦住你。” 老顾头这回不管是怎么骂,长生都不肯松手,最终,两人都没了力气,老顾头只能放下背篓,慢吞吞的走回屋子。 坐在炕上,老顾头脸色很难看,但是长生不管,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不管老顾头怎么说,就是不准备叫他出去。老顾头没法子,只能闷闷不乐的呆在家里。 又过了半个月,天降大雪,即使待在炕上,也不暖和。老顾头围着被子,看向忙的团团转的长生,他已经病了半个月了,虽然外表看着还好,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内里几乎都要枯竭了。 早先,在战场上的时候日夜奔袭,那时候他身子骨还没长成,本就伤身体,后来又残了一条腿,每到阴雨天就会缠缠绵绵的疼。再加上接连两次重大的打击,老顾头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不成了。这会儿即使躺在暖和的炕上,也觉得这凛冽寒风几乎要渗透他的骨头缝儿。钻心的冷,冷的身体几乎都要没知觉了。 老顾头看一眼外面被白雪映的明亮的天,突然心生明悟,缓缓坐起身子,心情复杂。尤其是看着才几岁大的长生,只觉得一阵心酸油然而生。 “长生……” “嗯?” “去叫村长一家过来。” “……” 长生回头看着老顾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当初顾奶奶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精神突然好了许多。可是爷爷虽然这半个月来精神有些恹恹的,但却不像那些整日缠绵病榻的老人一样虚弱,长生还以为爷爷会一直这样健康的活下去。她从来没想到像座山一样坚实可靠的爷爷会出事。 此时,长生拿着茶壶的手都在不停的抖,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将茶壶摔到地上。但最后她还是稳住了,缓缓点了点头,就一头扎进了外面的风雪里。 顾老大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还觉得诧异,这么冷的天,大家不在家里窝冬,来他这儿干嘛呢?想到村里几家有老人的家庭,顾老大心里一抽。冬季本来就是老人们容易出事的季节,今年的天气又冷的出奇,不会是哪家出事儿了吧? 急忙打开房门,却没有看见大人,只看见一个浑身上下覆满白雪的孩子。这孩子脸上满是冰痕,那是眼泪被冻上的痕迹! 连忙将几乎被冻傻的孩子拉进来,众人七手八脚的给这孩子揉搓手脚,这才发现这个浑身白茫茫一片的,竟然是老顾头的孙女长生! 看见这样的长生,顾老大心里猛然一抽,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四十七章 你愿意吗? “长生?怎么了?是不是二叔出事了?” “……”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长生打了好几个哆嗦,才艰难开口。 “爷爷他,叫你们过去。” 顾老大心中猛然一沉。老顾头性情如此倔强,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根本就不会叫他们过去! 面色阴沉的顾老大立即安排自己的妻子儿女们去老顾头家里,还让人去找了村中几个德高望重身体不错的人去村尾。 此时,顾老大细心的给长生抹了抹脸上的冰痕,那都是眼泪被冻在脸上的痕迹。显然这孩子在来的路上已经哭的不像样子。看着这样的孩子,顾老大心中也一阵酸涩难言。上一年的冬天,自己送走了父母,这一年的冬天,先是送走了姑姑,现在连唯一的直系长辈也要随之而去吗?他就只剩下这一个长辈了啊…… 一行人来到老顾头家里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老顾头坐在床上双眼放空的样子。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他抬眼看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惊讶的表情,似乎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毕竟他脾气那么坏,村子里的老老少少,就没有不被他说过的,就连顾老大,无如果不是碍于长生,他连顾老大都不想叫。 “都来了,那就坐吧。” 长生从人群中钻出来,轻轻的靠在床边,露出哀切的神色。爷爷难道要就这么离开了吗?她不想让爷爷走,她还想着自己长大之后好好照顾爷爷,叫他安享晚年呢。 看着长生涕泗横流的模样,老顾头有些嫌弃,但都到这个时候了,就别再嫌弃别人了。于是他拂了一把长生的脑袋,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 活到这个年岁已经够本了,他并不觉得亏,只是有些舍不得这个孩子。长生是多好的孩子啊,懂事听话孝顺脾气好,连他这个坏脾气的臭老头都能照顾的妥妥当当。本来,他以为捡回来了一个累赘,但没想到,在人生的这最后一年多时间里,竟然是这个捡来的孩子陪着他,照顾他,叫他也尝到了养孩子的乐趣。 所以,在本该孑然一身的人生最后时刻,老顾头最不舍的,就是这个孩子。他死之后,这个孩子该怎么办呢?她还不到十岁,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养活得了自己?但是,将长生送给别人养,老顾头却不信任何一个人。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人心隔肚皮啊,哪怕养着长生的那一家人最开始的时候对她很好,但能好到什么时候呢?毕竟长生不是他们的亲生骨肉,还有一笔不菲的遗产,谁能经得起这个诱惑? 再加上长生这个温和的性子,一旦别人对她好五分,她就想回十分。到时候只要对方起一点儿坏心思长生就是人家碗里的菜! 这个时候,他终于能明白一点儿小妹的心情了。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而长生,现在才只有八岁…… 虽然已经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但老顾头心思清明,一转眼时间心里就已经流转过无数心思,只觉得自己还没活够,真想再活个几十年,看着长生长大成人啊。 此时,村里人都已经来的差不多了,隔壁村子李达等人也已经有人去通知,很快也能到。老顾头看着这满屋子的人,想起了顾小妹离世之际来的那些人,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虽然都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可他这辈子因为遭受太多,一直愤世嫉俗,说实话和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好。说实话,老顾头并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细细想来,他这辈子就是一个看不透,看不透人心,也看不懂。换句话说,是他自己不想看懂…… “二叔。” 看着老顾头似乎神游天外,顾老大顿了顿,轻声呼喊他,生怕这位二叔什么都没说就直接去了。 老顾头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然后恹恹的开口。 “是你啊。你是村长,刚好为我做个见证。我死之后,由长生为我摔盆捧香。” 村里人顿时炸开了锅。老顾头是不是老糊涂了?这身后事自然得男丁来办!难道老顾头不是为了有人为自己摔盆才叫顾老大他们一家来的?顾老大一家那么多男丁,随便找出来一个都行啊。 此时,有人尝试着要开口劝阻。 “顾盛啊,你这……” 但顾老大却制止了别人说话。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二叔是个多么离经叛道之人。甚至,如果他不是在人生的最后养了一个长生,估计就算死,都不会叫自己一家人来。 如果老顾头不是这样的人,当初年少的顾老大也不会如此崇拜他了。别的他做不了,但是到最后,至少可以满足二叔这个愿望吧?不知何时,对老顾头充满怨恨的顾老大已经彻底消除了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留下的只有想要弥补对方的心思。毕竟当初,是自己父亲对不住二叔…… “好,我知道了。” 其他人还想说什么,但是见顾老大坚定的神情,只觉得心中一哽,觉得或许顾老大只是暂时安慰老顾头一下?并不会真的让长生这个女娃娃去摔盆? 于是大家摁下了满肚子的话,只是坐等老顾头的下文。照着他们所想,接下来老顾头估计就要托孤了。而托孤的对象,除了顾老大一家还有别人吗?此时顾老大的妻子儿女等人不管之前怎么想的,看着可怜兮兮的长生,再看一眼这座青砖大瓦房,想想老顾头的那些田地,觉得他们确实可以收养长生。不过是个女娃娃,也不需要给她娶媳妇什么的,等到成年,直接找个人家嫁出去也就是了。 然而接下来老顾头说的话直接打破了所有人的常识。 “镇长和县衙主簿与我有私交,之前进县衙的时候,我已经为长生立了女户,以后我这一支就由长生继承。她不必改名,日后招婿上门,第二个孩子不论男女,改我的姓,继承我这一支。”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下,老顾头温和的看向长生,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表情最温和的时候。 “长生,你愿意吗?” 第四十八章 尽快忘了我吧 长生动了动嘴,就要答应,但老顾头却温和的制止了她,叫她考虑清楚。 “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答应了,以后会很难。没有大人照顾抚养,你甚至会被欺负。即使被欺负了,也没人能帮你。” 旁边的顾老大沉了沉心。 “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我们顾家的人。” 老顾头没有看他,只是一味地盯着长生。这个世上,一诺千金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誓言不过是随口就能打破的东西而已,即便真的违背了誓言,他也没见有人被天打雷劈。 所以,老顾头不信誓言。当初他离家之时,那个女人不也是信誓旦旦的保证会照顾好阿兰和小妹吗?这些誓言,不过是一些人因为某种特定的时刻不得不做下的保证。 温和的看着长生,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老顾头似乎也没有了以前的种种倔强,整个人都变得温和无害起来。他在等,在等长生做出决定。不知怎的,虽然长生平日里看起来既笨又傻,但他总觉得这孩子不是一般人。她心里清楚着呢,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周围人看起来很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们可不会欺负一个小孩子。但是看一眼貌似脾气变好了的老顾头,觉得还是不要轻易开口比较好。不然被老顾头顶回来,难道他们要和一个将死之人吵起来不成? 于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长生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愿意。” 长生很清楚,这是爷爷在最后时刻为她选择的最好的道路,她不会辜负爷爷的期盼,她会好好的活下去。至少,不会被人欺负着活下去。 见长生果断答应,老顾头露出个微笑,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豪放,最终演变成了哈哈大笑。 “好!不愧是我的孙女!长生,既然答应了我,你就要好好做到,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好!我记住了。” 心中一桩大事放下,老顾头的精神肉眼可见的颓废下来,但他还是勉强撑住,轻声安排接下来的事情。大部分事儿还是嘱托给了顾老大一家,当然,他会给予一定的报酬,这其实是一种见外的做法,他们可是骨肉至亲,就算老顾头不声不响的去了,顾老大一家也要安排他的身后事,因为这就是宗族。 但老顾头却用给予钱财的做法,这无疑是一种见外的做法。但他这样做也不能说做错了,因为顾老大他们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子。 顾老大显然好几次都想说话,但被身边的妻子扯了一下衣袖,只能默默闭嘴。 将所有的后事都安排好之后,老顾头看向后山的位置,似乎要透过墙壁看见他最熟悉的这座山。 “我死之后,把我葬在小妹旁边,她胆子小,我陪着她。” 说这话的时候,李达等人刚好进来,刚好听见,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们的亲娘刚走,那时候一起挖坑的老顾头还是那么健壮,谁能想到竟然会就这样迅速衰竭下去呢?而且听见二舅临死之前还在担心自己的亲娘,这更让他们心里刀绞一样疼。 这个冬天实在是太难熬了,这寒冷的天气已经夺走了他们一个亲人,现在又是第二个…… 老顾头却没有这些人那样伤春悲秋。他唯一的牵挂就是长生,但是他也得说一声,自己对不住长生,将她捡回来却不能好好抚养长大。 不过,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只希望这孩子以后的人生能顺顺遂遂。 想到这里,老顾头又得意一笑。这时候他有些庆幸之前教了长生武艺。别的不说,就顾家村的这些人,只要不是群殴,单打独斗的,只要长生手里有武器,没谁是她的对手。 “长生,若是以后有人欺负你,不必顾虑,直接动手。县衙主簿甚至县令那里我已经说过,当初抓到那个盗匪头子的真正奖励,我给了你。只要你日后不作恶,但凡涉及到官司,他们会关照你。” 周围人群里顿时有几个脸色不太好看的。这年头,有些村子里流行吃绝户。老顾头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半大孩子,有什么可顾忌的?尤其是老顾头还留下了这一大笔不菲的财产。 只是他们还没有付诸行动,就听见了老顾头的这话。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县衙就是吃人一样的地方,可怕的很。他们怎么敢随意进去?但老顾头不同,他是有本事的人,他既然这样说了,那至少有七分可信。 那些人只是因为心思被戳中了所以脸色才那么难看而已。 这时候,老顾头对着长生挤了挤眼,难得调皮了一下。 “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如果过不下去,就走那条路子。” 周围人显然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路子,但老顾头就是不说明,这可把他们气的。但老顾头是什么人?就算他们气死,老顾头也绝对不会跟任何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说那么多。 此时,他眼前开始不断浮现人生的种种,怎么说呢,其实他一直都不是家里被宠爱的那一个。因为他太过倔强,而长辈们向来都不喜欢太过倔强的孩子。但正是这份倔强,叫他在战场上坚持下来,即使残了一条腿,也能坚持着回到家乡。 回想这辈子,因为年轻时被辜负欺骗的事,他大半辈子都愤世嫉俗,跟全世界都过不去。似乎只有让别人不开心,才能叫他心里好受一些。不过,除了阿兰的事儿,他其实也没受其他的委屈。因为他一受委屈,基本上当时就报回去了。 就连那个被称为娘的人,死后他也从来没有去看过一次。 现在,所有他珍视的,想念的,怨恨的人都已经死了,偶尔老顾头也会觉得,人生,真他娘的寂寞如雪啊…… “爷爷……” 听见长生的声音,老顾头扯了扯被子,露出一节穿好的寿衣,然后自己躺进了被窝里。 这人一辈子倔强惯了,绝对无法容忍自己死后还要被人肆意摆弄,所以早早就准备好了自己死后该有的一切。 这会儿,老顾头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思绪也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但落在长生身上时,一句话脱口而出。 “长生啊,尽快忘了我吧……” 第四十九章 我这一辈子,没白活! “尽快忘了我吧……” 我的孩子,你有自己的未来和人生,不要因为一两个人的离开就一蹶不振。人这一生,本来不就是不断得到又失去的过程吗? 人们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长大,就会知道,这种欣喜至极又痛彻心扉的感情交替出现的东西,就叫做成长。 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痛苦,但,我相信你一定会过得很好的,对吗? “爷爷?我舍不得……” 长生不想忘记爷爷,她想,自己这一辈子都会记得爷爷的存在,她会记得,在自己筋疲力竭倒在冰冷的溪水里时,是爷爷救了自己,给了她一个家。 一个家啊。曾经她也有一个家,但是在那个家里,她得不到确切的关爱。外祖父和爹娘爱她吗?也许是爱的,因为父亲会在发生危险的前一刻,努力将她送出去。但也会在生死攸关之际,放弃自己,选择娘亲。长生并不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错的。但是,她也好想,好想被人坚定不移的选择一次啊。 在爷爷这里,她感受到了隐藏在不善言辞之中的爱。所以,她才会这样不舍。 “傻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一辈子,你身边不断有人来了又走,或许你们会亲密无间,会势同水火,会相濡以沫,但能走到最后的,只有你一个。” “人这一辈子,本来就是孤独的。所以,尽快忘了我吧,看到你自己,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快的成长起来。” 这真相很残忍,但却是他活了这几十年得到的经验之谈。 往后几十年,只希望长生能从他这微不足道的人生里得到一些启发,叫自己过得更好。这就够了。 “或许以后你会遇见爱你的不爱你的人,但是即便会被别人伤害,长生,千万不要忘记,要爱自己。” “你很重要,很宝贵,你要爱惜自己。” 哪怕整个世间都与你为敌,你也要记得,自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无论如何,都要学会爱自己。 老顾头不舍的看着长生,似乎透过她稚嫩的脸看见自己也称得上波澜起伏的一生。 他这一生,爱过,恨过,怨过,畅快过。在战场上杀过敌,与同袍们彻夜狂欢,也曾雄心壮志,立下敌寇不灭誓死不退的宏愿。除了年少时小小的不甘,也算是酣畅淋漓的一辈子了。 到了晚年,也得到了一个如此可爱的孙女,总之,他没有白白度过这一生,对吗? 缓缓闭上眼睛,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这个年少时就能照亮许多人心房的少年,这个曾经恨不得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男人,这个愤世嫉俗脾气暴躁的老人,终于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与自己和解。 是啊,即使再如何愤恨,他也不该不爱自己。每个人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不管是谁,哪怕万人皆敌,也要有一个爱自己的人。就算那个人是自己。 “长生,如果让你为我在墓碑上写一句话,你会怎么写?” “……这里埋着一个英雄,他这一辈子,爱过,恨过,活的肆意洒脱。现在,他安息了。” 老顾头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那是一种怅然若失和释然夹杂的微笑,没想到,这辈子,竟然是长生最理解他。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他可能要丢脸的哭出来了。 “我这一辈子……” 他的声音太小了,就连长生也没听见,周围人忍不住凑近了点儿。然后就听见顾盛似乎燃烧生命一样的笑声,以及在笑声里热烈灿烂的声音。 “我这一辈子,没白活……没白活!”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那些知道顾盛人生轨迹的顾家村村民热泪盈眶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哪怕少时父母不慈,兄长不贤,被人亏欠,顾盛依旧在几乎堪称困境的人生里闯出自己的一条路,哪怕他残了一条腿,但是就算他老了,也还是有许多女子瞩意他。即使大家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提起顾盛没有什么好话,但是并不妨碍在他们心里对顾盛的评价。 顾盛,真英雄也—— “爷爷……” 长生似乎在这一刻忘了如何哭泣,她懂事的上前,将顾盛的被角轻轻掖好,轻轻的在他耳边开口。 “您一路走好。” 哭声从顾家小院传出,渐渐直冲天际。这是独属于人类的哀歌,是对故去同类的哀悼。这样完全出自本心的哀悼之音,正是人之为人的原因。 老顾头的葬礼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没人来参加。事实上,在下葬当天,天气久违的暖和起来,万里无云,暖融融的阳光晒得人们脸颊泛红。从十里八村来的人络绎不绝,整个顾家村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 甚至,最后还有从县城赶来的宾客,据说还真是主簿家的子孙。只是因为主簿年纪大了,这样的寒冬,不敢叫他随意动身。也是这个时候,顾家村的村民们才知道,顾盛的腿,是替当时的大将军挨的。如果不是他,那一刀就直冲大将军的膝盖去了。 可是即使与父母闹翻,被村里人议论纷纷,老顾头从来都没有对此提起一个字。杜主簿的子孙得知这个情况,忍不住感慨。这世上还当真有这样完全不慕名利的人啊。怪不得父亲在得知顾盛的死讯时大病一场,看来他们的情意当真是深厚。 不过不管来多少人,刚开始对摔盆之人是个小姑娘难免感到惊讶,但是在知道是老顾头亲自指的人时,大家又瞬间理解。毕竟是顾盛,他从来都不按常理出牌,大家应该习惯才是。 出殡的当天,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抬着老顾头往山上走,走在前头的人已经到了那片空地,后面的人还没有上山,足以见得来参加葬礼的人有多少了。 只是最前面带着锄头铁锹之类的青壮们却诧异的看着平地上的那个大坑,面面相觑。 这里怎么有个深坑?要知道冬天的天气冷,地面更是跟结冰了一样难以挖动,所以才会叫他们一群青壮们来挖坑,只是现在这里竟然早就有了? 见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感慨,顾盛,果然是那个倔强到死的顾盛啊。 抱着牌位的长生看着这个毗邻顾小妹小小坟包的大坑,终于明白前些日子爷爷为什么要经常上山了。别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因为爷爷太过倔强,但长生却知道,这是因为爷爷不想让别人在挖坑的时候惊扰到顾奶奶的坟包。 她抱着那个沉重的牌位,小小的人似乎在一瞬间就长大了,她在众人的小声议论中低声道。 “这是爷爷为自己选的墓地,诸位叔伯,请将爷爷葬在此处吧。” 第五十章 干柴 将爷爷郑重的葬下,被其他人关照了几句,尤其是杜主簿的子孙,很是郑重其事的跟长生说了几句话。 “若是住不下去,不如去我家吧?我们也算是你的长辈,能关照你一些。这冬天如此寒冷,你总得有人照顾啊。” “多谢杜伯伯,只是我还要为爷爷守灵,暂时就不去了。” 见长生执意如此,杜主簿的子孙们也没有法子,只能叮嘱她一通,然后才走了。 接下来就是李达等人,他们见杜主簿的子孙都没有成功,也没有强求,只是郑重其事的许下了诺言。如果有什么不能解决之事,大可以来找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忙。对于这些人的善意,长生都一一致谢。不管日后如何,总之,现在的大家对她都是满腔善意。长生也不好置若罔闻。 只是从老顾头下葬开始,长生就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总觉得这孩子要不就是太小了不知道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得哭的厉害些好表示对逝者的尊重,要不就是和老顾头的感情没那么深。反正他们只是在心里想想,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一定非得知道原因。 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长生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回了山下的小院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心中明明十分难受,却一点儿眼泪都挤不出来。 关上大门,长生转身看向这个生活了一年多的小院,每一处都是那么熟悉,每一个地方都有她和爷爷的回忆。牛棚里拴着的老黄牛爷爷曾经让她坐在上面牵着满村子走过;角落里放着的锄头铁锹两人曾经一起去干过农活,挖过顾奶奶的坟;一见到她就撒欢似的往这边跑在她脚边亲热的蹭来蹭去的两条小狗是他们祖孙两个一起去挑选然后喂养长大的,现在以已经到长生的腰部了;还有那柄长长的刀,也是老顾头留下来的,几乎比一个半长生都要长,老顾头曾经说过即便要花几十年时间也要把这柄长刀锻造的适合长生用,只是现在,长刀还在人却已经不见了…… 长生上前去摸了摸这把长刀,却觉得手下有些粗糙,她费力的将这把长刀翻了个个,然后就看见在这把长刀靠近把手部分,有一根异常熟悉的发钗,深深地嵌了进去。 正是爷爷视若珍宝的物件。 给爷爷整理下葬物品的时候,长生知道爷爷将阿兰奶奶的一撮头发放在怀里一起葬下,但唯独那根银钗,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爷爷把它嵌进长刀里了。摸着那根发钗的轮廓,长生觉得眼睛酸酸的,但还是没有一滴眼泪。 良久过后,她松开了手,在小院里继续晃悠,这里的每一处都带着她和爷爷特有的回忆,每到一处,长生都能回忆起以前的事情,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 然后,她就来到了爷爷之前一直禁止她进入的仓库。想了想,长生回到屋里,把放在一个小花盆下面的钥匙拿起来,转身回去开了门。 爷爷虽然一直禁止她入内,但是钥匙却是几次三番当着长生的面放在花盆底下,所以长生有的时候也奇怪,爷爷到底是真不想让她进去,还是假的。 打开房门,一阵细小的烟尘扑面而来,长生忍不住闭了闭眼,然后才缓缓睁开。 长生她进不去。 因为整间仓库,从里到外,从低到高,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摆满了干柴。 长生缓缓伸出手,摸了摸自己能够到的部分那根已经劈好的干柴,粗砺的手感叫长生觉得手指头被扎的生疼。但是她却没有放手,反而愈发用力的抓紧了这根干柴。 “今年,会是个彻骨的寒冬啊,肯定很冷……” 这是爷爷生前无意识的感慨,那时候长生还不是很在意,却原来,爷爷之前私自一人背着背篓上山的日子,不仅仅在挖自己的身后地,还在为她这个冬天的寒暖忙碌。 这么多干柴,爷爷得花费多长时间才能砍下来,劈好,然后码好放在仓库里。她怎么就没有发现呢?爷爷定然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来整理这些干柴。爷爷怎么就不能等着她一起来做呢? 爷爷…… 目光转向一边,长生看见了干柴垛旁一个结实的梯子,上面每一节横梯都被打磨的没有一根毛刺,且间距很小,明显就是特意为她做的。长生尝试着爬了上去,很稳当。 她一直爬到最上面,看了看这几乎与仓库房顶齐平的干柴,以及在干柴上摆着的整整齐齐的蔬菜和被干柴藏着的粮食等东西,长生眨了眨眼。 一连串的泪珠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掉在了那些干柴之上。 她的眼睛怎么会如此酸涩?这眼泪怎么控制不住呢?在无人的角落,长生终于哭出声来,声音越来越大,带着难以掩饰的苍凉与悲痛,却被圈在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与孤独的长生相伴。 爷爷在为她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会不会独自一人在这个房间里为她这个没用的孙女忧心不已?他是不是在担心这个自己在这个漫漫寒冬里无法活下去? 爷爷啊,你刚离去,你刚离去,我就已经想你了…… 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低沉,最终转为无声的呜咽。 顾盛的一生,向来我行我素,不用他人评判。虽然有人觉得他太过傲慢,举世皆敌没什么好处,但是,有长生这样一个小小的姑娘,却觉得爷爷当真是世上心肠最软的的人了。 爷爷,我不太会说话,也不会撒娇,长得也没有其他小姑娘一样漂亮可爱,但就是这样的我,你却从来不嫌弃。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孙女好不好?希望我能早点儿遇见你,叫你不那么孤独……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到来之际,顾盛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人世,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关于他的种种传闻,在十里八村依旧流传。或许再过个十几年,大家会彻底忘记有这么一个人,但此时此刻,一些人是真的在深切的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