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三天 残阳如血。 狂风大作,大顺、大清的旗纛交织在空中猎猎作响。 面前的平川,正上演血腥的厮杀。 脚下是破败的城墙,身着各色箭衣的大顺军在与清军以命搏命,脚步声、炮击声、呐喊声不绝于耳。 李自敬木讷地看着这一切,紧跟着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阵眩晕感,没等回过神来,便被猛地扑倒在地。 “发什么呆,你不要命了?”一名身着半身束腰淡蓝色箭衣,头戴毡笠的中年男人在眼前唾沫横飞的怒吼。 “要是我再慢点,你的命就没了!” 李自敬一下就认出了站在眼前的人,他是自己的亲哥哥李自成。 或者说,是原身的亲哥哥。 原本坚实的城墙,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发炮弹击得粉碎,刚才站在身边的几名老营也都凭空消失,只留下一滩鲜红的血迹。 看着这一幕,李自敬的心神微微颤抖。 几条人命,割草一般就没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但是李自敬现在完全没有余地去关心别人的性命,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潼关即将被攻破之前,保住自己的命! 李自敬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来自于四百年后。 而现在,却处于崇祯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真实的潼关战场上。 昔日七下西洋、五征蒙古的巍巍大明,已经在今年的三月十九日被李自成领导的大顺农民军推翻。 随后卖国贼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顺军兵败山海关,一泻千里,从京师溃退回了老家陕西。 按照历史情况来看,大顺在陕西也待不住,原身会跟着李自成一路败逃,最后死在清军的围追堵截之下。 两个多月前,李自敬还是复旦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准备好毕业论文后便趴在桌上小憩,当时还想着睡醒再回宿舍睡个够。 却没想到,那将是这两个月以来最踏实的一觉。 等李自敬大梦方醒,就发现自己在骑着马,身后都是梳着金钱鼠尾的追兵,喊着听不懂的鸟语。 虽然听不懂,但李自敬却也明白,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李自敬甚至没有一觉是睡踏实的,到处都在打仗,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字——跑! 面对凶神恶煞的清军,穿越成“李闯王”亲弟弟的李自敬自知清军绝对不会放过自己,一旦离开大顺军主力,更没有任何抵抗的资本。 所以李自敬只能继续跑,过了两个多月浑浑噩噩,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生活。 在这期间,李自敬都是心乱如麻。 从后世的高材生、天之骄子,一觉醒来变成明末清初的流寇首领,然后就是上百里的逃亡之路。 这种落差,用如坠冰窟来形容毫不为过。 “你以为你躲在城下,清狗打进来就能放过你吗?” 李自成手上的钢刀沾满鲜血,血红的残阳正挂在他的头顶,声音中夹杂着些许颤抖。 看着城下已经溃败四散的大顺军,李自敬忽然意识到,是啊,这么跟随历史道路走下去,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原身作为李自成的血亲,清军绝对是欲杀之而后快,历史证明了这并非是危言耸听。 历史上的李自敬在湖广兵败降清,被清军残忍杀害! 就算朱三太子藏了大半辈子,最后还是被康熙搜出来灭族! 至于南明,李自敬更是明白,与其相信这帮在历史上“联虏平寇”的卧龙凤雏们,倒不如相信自己能绝地翻盘。 清军欲杀我而后快,南明视我为寇。 藏不住,也跑不掉。 那就只有在潼关玩命了! 李自敬捡起落在地上的笠盔戴在头上,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看来自己除了坚定反清,没有第二个选择。 李自敬苦笑一声,感叹命运何其不公。 恐怕没有比自己更悲催的穿越者了吧,一穿越过来就被清军撵兔子一般,从太原跑到潼关,逃亡了近百里。 再这么跑下去,潼关一丢,陕西全境陷落,不出几个月,自己就要步原身的后尘,跟着李自成败亡在湖广了! 趁着大顺还没在陕西全面溃败,趁着潼关之战还没有彻底失败,得做点什么来挽回战局! 至少,不能让大顺在陕西败的这么快! 李自敬在后世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关于大顺军败亡,眼前这场潼关大战最后的结果他很清楚。 大顺军很快会被清军两路夹击腹背受敌,最后丢弃潼关! “铛铛铛——” 急促的锣声猝然响彻整个关城。 李自敬抬起头,看见伴随着锣响,大顺军列在关前的军阵在淡青色的大纛下,正如潮水般溃退回来。 淡青色,那是李自成的闯王大纛。 “鸣金收兵...” 李自敬凝眸远望,漫山遍野都是大顺军的溃兵。 就在刚才失神的一会儿,清军铁骑便已经势不可挡地击破大顺军右翼,随后直捣中军,如风卷残云般收割战场。 八万大顺军列阵关前,对二十里外清军的营地主动发起进攻,虽然人数优于清军,但在潼关前狭长凹凸的地形上完全没能发挥出来。 如果记的没错,今天晚上就是决定大顺,也就自己最后命运的机会。 一个叫做刘芳亮的大顺将领,会在今夜提出夜袭清军大营的计划。 但其实清军早就预料到大顺军会在今夜袭营,提前布置好了伏兵。 历史上,大顺军的这次夜袭也是非常粗糙,毫无章法可言。 刘芳亮率领千余老营精骑横冲直撞,一头扑向清军大营,结果直接掉进陷阱,被两路清军合围,损失惨重。 山海关兵败以来,李自成一路狼狈逃窜,未能打赢一仗,对清军已是畏之如虎。 夜袭的失败,更直接导致李自成放弃主动进攻,退回潼关坚守不出,与清军整整僵持了十三天。 只有李自敬知道,这十三天意味着什么。 因为十三天之后,清军就会运来几十门红夷大炮,潼关坚不可摧的城墙会在大炮的威力下化为齑粉。 到那个时候,任凭城墙再高再大,也是死路一条。 如果想改变后面李自成坚守的战策,只用嘴皮子是做不到的,要用一场胜仗来告诉他,清军也是人,也是可以被打败的! “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李自成收起刀,失魂落魄地从李自敬身边走过,边走边道: “升帐议事!” 李自敬心神一凛,这是到商定战守的时候了。 第二章:质疑 乌云掩盖着圆月,若隐若现。 关城残破,平川上乱石嶙峋之间躺卧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旌旗刀枪倒叉在地,就连黄河也被染成了赤红色。 营火的噼啪声响,成了潼关内唯一的声音。 逃回关内的大顺将士,都是默不作声的蜷缩在残垣断壁之中,每个人的脸上写满了疲倦和绝望。 自山海关战败后,他们从京师一路退回到陕西,失败已经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共识,自然军心涣散。 现在的大顺军,再也不是九个月前势如破竹推翻明朝的那个新朝王师了。 潼关总兵府。 李自成坐北朝南,已被鲜血染成红褐色的佩刀立在脚下,李自敬立在右侧向前一步的位置,对侧相同位置的是两名谋臣。 除此以外,便是大顺军中野战五营的各个将领。 这些将领半数都是淡青色箭衣罩在甲胄外的穿着,是来自李自成直属的中权亲军。 襄阳建政后,大顺军规划了中权亲军、前营、后营、左营、右营五个主力营的建制,其余四营将领的穿着样式都是箭衣罩在盔甲外,与中权亲军只有外罩箭衣颜色不同。 大战败北,众人默不作声,气氛十分压抑。 往常最会摇唇鼓舌的两个谋臣,现在也都装成哑巴。 一名身着白色箭衣,身材魁梧的将领取下笠盔,露出脸上触目惊心的刀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是我不敌清狗,身为先锋,却未能冲破其营垒,甘愿领罪!” 和李自敬预料的一样,刘芳亮第一个站了出来。 李自成立即起身,走下去将刘芳亮扶住:“错不在磁候,多铎的满洲护军甚为强悍,朕亲往也未讨到便宜。” 刘芳亮被扶起后,将笠盔夹在肘腋下,眼眸深处,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旋即上前。 “今夜月光昏暗,清狗刚胜,必定松懈自满,让我带着老营的兄弟们再冲一次吧!” 李自成却是长叹一声,踱步不安。 “我八万将士关前列阵,尚不能破其壁垒,清军悍勇如此,还是不要让弟兄们白白送了性命。” 李自敬眼眸微动,犹豫不决。 原身虽然有李自成三弟的身份在先,但却毫无战功,根本没有任何威望,更没有嫡系部队支持。 贸然发言,只会招惹众人的讥讽与嘲笑。 但如果现在不说话,让刘芳亮和历史上一样,去清军大营外横冲直撞,那也和等死没区别。 局促半晌,李自敬猛然间转过身。 “我有话要说!” 话音落地,众人的眼神齐刷刷望过来。 李自敬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人近距离注视,立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心下不由自主有些紧张。 李自成也看着自己这个亲弟弟,一脸疑惑。 “吾弟有话便说。” 自己的弟弟,李自成还是非常熟悉的。 在他的印象中,自从前些年加入闯营,自己的弟弟就未曾有过什么夺目的表现,也从来没在商定战策时提过建议。 如果不是他多次相救,只怕早就死在官军的手上。 只是他不知道,现在的李自敬,外表看上去没有变化,但骨子里已经不再是他原本的那个三弟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李自敬深呼口气,声音略带颤抖。 “这支清军的统领叫多铎,极为骁勇善战,我觉得他会提前设好伏兵,等着我们上钩,不能蛮冲硬打。” 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千层浪。 大顺军中谁都知道,这李自敬虽然是永昌皇帝的亲三弟,别号小闯王,却根本未曾经历过什么残酷阵战。 对于李自敬的建议,大多数人听到后的第一反应都是四个字——不屑一顾。 “狗屁!” 一名满脸络腮胡子,身着淡青色箭衣,满脸横肉的壮汉冷笑不止。 “这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 “要听一个没带过兵的娃娃胡言乱语!” 说话的,正是权将军刘宗敏,他是大顺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二人,威望只稍在李自成之下。 某种意义上,他甚至能和李自成平起平坐。 刘宗敏的话,得到了绝大多数人认同,虽然没人敢说的这么直白,但也都是不断点头,议论纷纷。 在他们看来,这种话简直是危言耸听,纷纷站出来反驳。 “多铎善战,我等转战多年,屡败官军,比他差不成?” “小闯王不要长清狗的志气,灭我大顺的威风!” 能有这种一面倒的场面,李自敬不无意外。 凭自己的威望和气势,很难压得住刘宗敏这种从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武将,更别提其他人了。 在众人的讥讽声中,李自敬迈步上前,壮着胆子直视其中一人。 “你说你不差于多铎,那你在战场上胜过他吗?” “哪怕胜过一次!” 李自敬壮着胆子喊完,惊讶的发现,这群杀人如麻的大顺将领,居然都是鸦雀无声。 被点名的那名大顺将领,脸上更是露出了胆虚之色。 于是,李自敬更加自信,逐渐提高嗓音。 “如果多铎在营外设伏,这就是去让那些老营白白送死!” “横冲直撞过去,这就是你们的战术?” 众人哑口无言,但这并不是因为服了李自敬,只因为他说的确实没错。 多铎带着五万人,就把八万大顺军堵在潼关出不去。 白天的那场大败,多铎是怎么让那支八旗护军出其不意出现在大顺军侧翼的,很多人现在也想不通。 这时候死鸭子嘴硬,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呵呵...!” 一声冷笑,格外突兀。 刘宗敏张了张嘴,正要说出什么话来,眼角余光瞥见神情不悦的李自成,这才冷着脸改口。 “闯王,就让你弟弟去劫营算了!” “额看他定能胜了多铎,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李自成面若寒霜,自然听得出刘宗敏这话中森然的杀意。 自山海关兵败以来,李自成一路逃亡,先丢畿辅,再丢山西,甚至连米脂老家都没顾得上。 现在身边能称得上血亲的,就只剩下了三弟李自敬和妻子高桂英。 半个月前,大顺军主力东出,发动怀庆战役反攻,声势浩大,接连收复失地,击杀清军总兵金玉和与副将常鼎、参将陈国才等人。 这次怀庆战役虽然取胜,却迫使多尔衮转移了战略目标。 相比于偏安一隅自相倾轧的弘光小朝廷,李自成带领的大顺,显然才是其定鼎天下的真正阻碍。 于是,多尔衮立刻将原本攻击南京的多铎一路西调,由怀庆取潼关,另一路阿济格则与驻守延安的大顺军大战,意图由延安南下夹攻西安。 此外,还有数股清军正源源不断西调。 一旦延安失守,李自成的老家米脂就将直面清军兵锋。 到那时必会遭受清军屠戮,鸡犬难留。 李自成集结主力北进,孤注一掷地来到潼关与多铎部清军决战,为的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先打掉一路。 可今日首次出战,却因未能事先考察潼关外地势,大顺军的兵力优势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吃了一个大亏。 白天战败后,李自成对能战胜清军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也知道此去劫营九死一生,他决不能再失去这唯一的弟弟。 “权将军说笑了,朕弟从未领过兵,此事不必再提了。” 众人哄然大笑,皆以为这场闹剧就此作罢。 李自敬沉默片刻,深呼口气,语气深沉。 “兄长,让我去吧。” 李自敬无心与刘宗敏或任何人作对,更不想当什么救世主,他只想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尽力活下去。 这是唯一的希望,所以他不会轻言放弃。 李自成微微一愣,凝眸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太认识的弟弟。 他盯着李自敬的眼睛,读出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神情,自信、决绝…… 李自敬的忽然转变既让李自成意外,又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嗟然感慨。 “吾弟长大了啊...” “便依吾弟所言,趁夜隐蔽行军,以免清军设伏!” 第三章:神器 “磁候。” 众人离开后,李自成单独叫住了刘芳亮。 正欲离去的刘芳亮闻言脚步一顿,拳头紧了又松,最终还是转过身来。 “陛下知道清狗骑兵的厉害,今夜我率精骑劫营,缠斗起来,可顾不上小闯王!” 李自成看向堂外刘宗敏等人的人背影,他们方才的嗤笑和议论还回荡在总兵府的大堂上。 “你要多少人?” “一千老营精骑。” 刘芳亮瓮声瓮气的回话,但心中的气愤一点儿没少。 这次劫营本就九死一生,还得带上这么个拖油瓶,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只怕连自己也难全身而退。 “我给你一千五百老营精骑。” “关内武器辎重、铳炮甲胄,只要看得上的,任你挑选!” 李自成的态度转变,令刘芳亮意外。 老营兵是李自成赖以生存的根本,是明军和清军口口相传为穷凶极恶的老匪,由转战多年的历战老兵组成,极为珍贵。 由于有最好的装备和最多的饷粮,所以忠心不二。 正是凭借这些随他转战多年的老营,李自成才得以屡剿不灭,转眼之间便能一呼百应,众至百万。 李自成的作风一向是宁可丢弃一万流民,也不舍得放弃一名老营,山海关兵败,大顺老营损伤惨重,这种不可再生资源,更是弥足珍贵。 可见这次,他是真心想要保住李自敬了。 老营精骑的战斗力堪比满洲护军,不是寻常军卒可比,多带五百人,比一万流民都有用。 李自成来回踱了数步,目光深沉。 “眼下潼关战事吃紧,米脂家乡怕也难保。” “今夜劫营,一定要把自敬活着带回来,朕就剩这一个弟弟了。” 一番促膝交谈,足见李自成心里,其实也并不看好这次夜袭。 刘芳亮不好继续推脱,总要给永昌皇帝这个面子,只好抱拳喊了一声。 “谢陛下!” 看着刘芳亮离开,李自成重重一叹。 总兵府外,乌云密布。 议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夜色便更暗一重。 “刘将军。” 李自敬一脚踏进神机库,一眼便见到了身材魁梧的刘芳亮。 这里是原本潼关明军堆放火器、刀枪和盔甲的军械库,刘芳亮正在将原本的布面甲更换成棉甲。 夜袭作战,以轻便不易发出响动为主,边军棉甲更加合适。 刘芳亮手上动作未停,随口说道。 “有什么事吗?” 李自敬以笑示之,表达礼敬。 “刘将军听说过火龙神书吗?” 刘芳亮语气冷淡,似拒人千里之外。 “未曾听过。” 李自敬也知道,虽说刘芳亮迫于李自成的威压,明面上同意了不再直接突袭,但是到底怎么打,还是刘芳亮说了算。 要是他非得跟历史上一样,直接带着人冲过去送,那李自敬确实也拦不住。 尽人事,听天命吧! 李自敬整理心绪,平静的说道。 “火龙神书是明军的兵书,专门记载了两种劫营神器,飞云霹雳炮和烧天猛火无拦炮。” “我在书中看到,当年戚继光曾多次使用这两种火器劫营,未尝一败,想必定有厉害之处,我军劫营,最好在清点火器时带上一些。” 历史上的刘芳亮,是极为忠义之人,在李自成死于九宫山后,便举起联明旗帜,坚定抗清直到战死。 李自敬觉得,只要好好说,他应该还是会听从建议的。 刘芳亮这时已经将整套棉甲穿戴好,并且在外罩了一层黑色箭衣。 他这才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李自敬一番,但是脸上很快露出一阵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识字了?” 李自敬心下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历史上的原身米脂农民出身,其实是并不识字的,连忙稳住气息,尽量显得正常。 “刘将军以为我平日不参战,都是在做什么?” 刘芳亮被反问后一愣,转念一想觉得倒也对。 毕竟多年以来,这位小闯王一直待在营中不参战,总不能是在终日睡大觉吧? “知道了。” 刘芳亮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观,回应也是惜字如金。 李自敬并不觉得意外,毕竟原身无尺寸之功,凭一个空有其名的“小闯王”名号,显然难以服众。 李自敬摇了摇头,没再抱多大希望,抬脚走出神机库。 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等出潼关外,再去观察清军的伏兵位置吧! 既然多铎提前布置了伏兵,那就一定有马脚。 ...... 当夜。 月黑风高。 李自敬外罩淡蓝色束腰箭衣,内着缴获于明边卒的棉甲,靠在潼关东城门向外二里金陡关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缓缓擦拭笠盔。 李自敬不时将目光望向远处,观察着这处地区的任何风吹草动。 抬头时,恰好一阵劲风扑面而过。 黄土迷离之下,李自敬只得用笠盔挡在眼前,只感受到天接连着地,都变成了一片土黄色。 黄沙漫天扬起,将一人一马裹在黄土当中。 金陡关是潼关的东门户,清军若想进攻潼关,除非越过长达二十里的远望沟,否则只能强攻金陡关。 远望沟山连山,峰连峰,谷深崖绝,山高路狭,中通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往来仅容一车一马。 远望沟的地势非常不利于大军展开,阶梯土塬更是天然的一层层屏障,大顺军可以居高临下攻击过沟的清军,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虽然沟内也有稍缓之处可以容人通过,但除非是熟知的本地人,否则极易迷失,绕不出来。 唐代安史之乱,安禄山便是舍弃远望沟强攻金陡关,高仙芝死守不出,最终让安禄山铩羽而归。 多铎是清军中战功卓著的镶白旗旗主,临阵经验非常丰富,选择的扎营之处就在远望沟西侧数里平川,牛头塬下,距潼关东城门大概二十余里。 金陡关也称潼关第一寨,北依远望沟而建,南靠黄河,是清军入陕的第一道阻碍。 今天白天,八万大顺军在金陡关外靠关列阵,想要集中优势兵力,借关城之险与清军决战。 但从清军营地至金陡关外,约为五里的走廊沟壑处处,道路也不宽阔,清军攻关不利于展开,大顺军主动出击,兵力优势也难以发挥。 多铎正是意识到这点,所以抵达潼关外以后坚守不出。 李自敬知道多铎在等什么,他在等孔有德的红夷大炮。 明末清初,毕竟是火器崛起的时代,再坚实险峻的雄关也难以抵挡攻城重炮的轮番齐射。 大顺军中都是缴获于关内明军的轻铜铁炮,佛郎机都是极少。 千里转进,稍微沉重一些的火炮都被抛弃,现在大顺军手中没有任何一种火器可以威胁到红夷大炮这样的利器。 一旦等到十三天后,清军的红夷大炮运抵潼关,大顺军纵有天险雄关,却也只能被动挨打了。 想让李自成相信主动出击可以取胜,今夜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抓住任何动静,越早发现多铎的伏兵越好。 可是远望沟至清军大营沿途沟壑林立,任何一处都可能设伏,多铎会将伏兵设在哪儿呢? 身侧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打断了李自敬略微凌乱的心绪。 刘芳亮从金陡关走出,双手环胸靠在李自敬的身边,只见他眺望夜空片刻,转头看过来。 “我在神机库看过了,的确有这两种旧炮,还有不少能用的,我各运二百杆到远望沟里藏住了,真能有用?” 李自敬也正凝眸远眺,听见这话脸上一愣。 没想到这刘芳亮当时一脸的满不在乎,却是暗自上心了。 第四章:破伏 冬日卯时,万籁俱寂。 四处一片朦胧的昏暗,日出尚早。 李自敬牵着自己的那匹黑褐色战马,跟随刘芳亮来到远望沟内。 只有亲身体验了,才知道为什么多铎宁可坐等孔有德的红夷大炮十三天,也不愿意涉足深入。 一路而来,这远望沟中沟壑交错,树木和藤蔓、杂草遮挡视线,从沟底很难看清塬上,极易设置伏兵。 忽然,刘芳亮停住脚步。 “都出来吧。” 话音落地,方才还是空无一人的远望沟内,片刻间出现了一千五百名身着黑色束腰箭衣的大顺老营。 有人藏在树后,有人藏在阶梯土塬下,还有人就地伏在灌木之中。 他们和刘芳亮一样,在夜袭前,都已将箭衣内换成棉甲,这样既能避免发出过多响动,也能御寒。 李自敬瞪大了眼睛,看着一名老营从脚边的灌木中起身,心下感叹自己竟没有丝毫的察觉。 十二月底的天气,身在关内,夜间同样寒风刺骨。 大顺的老营兵们从未经历过这样寒冷的天气,不少人已经被冻得浑身发抖。 “这鸟天气,关中也这么冷。” 刘芳亮啐了一口。 “小闯王,你这些年看过的兵书中,有没有关于骑兵劫营的?” 李自敬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是说道。 “有。人衔枚,马裹蹄。” 刘芳亮皱着眉头,低声重复了几句。 “人衔枚,马裹蹄...” “前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李自敬环视周围,走到树旁掰下一小段树枝,拿到自己嘴边比划。 “夜间行军,让大家咬住树枝,可以避免发出声音。” 刘芳亮笑着摇头,随后抬眸四望。 “沟内弯弯曲曲,走马不易,清狗若设伏必在坡上,到时我们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真有伏兵,还不早就杀出来了?” 周围大顺老营转战多年,也多次设伏大败官军,却从没听说行军打仗要咬着树枝前进的道理。 他们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没人觉得这会有什么用。 李自敬没去管周围传来异样的眼光,也知道多说无益,咬住树枝,径自牵着马向坡上缓步前行。 如果李自敬是要指挥军队,刘芳亮肯定不会搭理,但在他看来,这就只是咬个树枝而已,永昌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 刘芳亮颇为无奈,想了一会儿,还是转身下令。 “让所有人都咬住树枝,用棉布包裹马蹄再出沟!” 由于这次是夜间隐蔽行军,传令也不能鸣号,只能依靠人力传送,一千五百人的队伍不多,但却狭长的分布在远望沟内。 从刘芳亮的所在位置传到两侧的老营兵耳中,还是耗费了些许时间。 不过老营兵们毕竟是大顺军中的精锐,刘芳亮早年加入边军,是最早追随李自成的大顺将领之一,威望甚高。 听到是他的命令,都是二话不说照办。 很快,全部的马蹄上都被包裹住了一层棉布,一千五百名老营兵都是紧咬短枝,牵马朝远望沟上前进。 李自敬一手牵着马,自沟底向上,拨开了众多的藤蔓、灌木,有些小路狭长,只能容一人一马通过,颇为费力。 所幸原身多年随营,体力尚可。 但与此同时,李自敬也在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刘芳亮的行军计划已经从历史上的蛮冲变成眼下的隐蔽夜袭,只要自己能发现清军伏兵位置,就完全有机会悄悄摸到清军伏兵的背后,占据先机! 刘芳亮的看法没错,如果多铎预先设伏,最佳之地便是远望沟上。 但是一路上来,坡上却始终寂静如斯,没有半点的动静。 老营们都已经登上远望沟,牵着马朝清军大营缓缓前进。 时间流逝,李自敬已经能从一些老营脸上看出些许的烦躁之色,只因为咬着树枝,还不能破口大骂。 刘芳亮也开始后悔,为什么不直接带人冲了清军大营,一日鏖战,多铎是根本不可能设置伏兵的。 就不应该听这个小闯王的鬼话,搞什么隐蔽夜袭! 如果按照自己的想法打,或许早就出其不意的冲破了清军大营! 李自敬戴着笠盔的额间渐渐生出细密汗珠,惴惴不安,口中喃喃:“伏兵、伏兵,你们到底是藏在哪儿...?” 自远望沟上来,直到清军立营处有约五里的距离。 已经向前走了这么久,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难道史书记载错了? 远望沟上,视野开阔。 牛头塬陡立的塬壁延伸下,是一连串的冲沟,沟上点缀着野草和藤蔓,交织在裸露的土堆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苍凉。 李自敬极目四望,目光数次掠过牛头塬下的冲沟,都没有引起注意。 忽然之间,一群慌乱的牛羚从冲沟下跃出。 李自敬神情一震,焦躁的目光为之一滞,孙子兵法中的五个字跃然浮现在脑海中。 “兽骇者,覆也!” “多铎的伏兵,会不会藏在沟底?” 转瞬间,李自敬明白了历史上刘芳亮为什么会中伏。 没人觉得清军会在白天作战后立即设伏还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多铎的剑走偏锋,他选择了最不可能去设伏的地方。 正是牛头塬下这一连串的冲沟! 冲沟是向下凹陷的地形,两侧都是倾斜的黄土坡,有些地方更是极深,人马都容易卡住,是天然的死地。 军队一旦陷进去,再想出来难如登天,没有人会主动钻进坟墓。 多铎很可能在来到潼关前后,仔细探查了附近的地势,也对大顺军的作战手法有过详细分析,才会在冲沟下设伏。 这是一场豪赌! 历史事实证明,多铎的确是赌对了。 整个大顺从李自成到夜袭主将刘芳亮,没有一个人觉得清军会在鏖战了一日后,到大营外提前设伏。 更不会有意识的去探查在牛头塬下,连绵可达十余里的冲沟! “有伏!” 李自敬转身过去,噌地一声拔出雁翎刀。 若史书记载无误,此去清军大营,唯一可能的设伏之处,便是这冲沟下了! 漆黑的夜空下,这两个字眼就如同一道惊雷,猛然间劈在了老营兵的头顶,所有人都是心神一颤,脚步下意识一顿。 “何处有伏?” 刘芳亮拔出佩刀,瞪大眼睛向周围观察。 “冲沟底有群牛羚惊惶奔逃,定有敌军潜藏!” 乌云散开,月光照耀。 刘芳亮一手紧紧握在刀柄上,顺着李自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注视半晌,眼眸陡然一紧。 “备战!” “前方冲沟,放箭!” 老营们都是转战多年的老兵,有些反应是刻在骨子里的。 尽管没有多少人留意到冲沟底部伴着月光,隐隐闪烁的刀光,却还是依照军令行事,如临大敌。 “咻——” 老营中有相当数量可以开弓的箭手,他们立即张弓搭箭,对着冲沟底部抛射了一轮箭雨。 在中原,软弓长箭是明军的标配,大顺军自己制造军械的工艺还不成熟,老营亦是统一使用缴获于明边军的开元弓。 开元弓的弓面狭窄,容易滚矢,因此非常适合抛射。 一轮射罢,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大顺军老营们面面相觑,很多人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抹黑前进了这么久,要忽然暴露行踪。 冲沟底部,寂静如斯,仍旧没有丝毫伏兵的迹象。 老营们一轮箭雨过去,甚至没有一丁点动静传出来。 刘芳亮皱紧眉头,缓缓放下佩刀,不禁心存疑惑。 “那一闪而过的亮光,难道看错了?” 下一刻,冲沟底部猛然间爆发了无数的喊杀声。 顶盔贯甲的清军已经咬牙顶着大顺军的箭雨爬上沟顶,挥舞钢刀,张牙舞爪的向老营们冲杀过来。 第五章:毒火 “真有伏兵!” 刘芳亮这才意识到,方才那沟底一闪而过的刀光,他并没有看错。 “众兄弟,随我上马!” 一声令下,数百名老营纷纷翻身上马,手中的马刀寒光闪闪。 一杆黄龙大纛陡然间升起,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冲沟下,蚂蚁般爬出了数之不尽的清兵,个个凶神恶煞,气愤异常! 李自敬看着这一幕,心神俱颤。 以往在影视剧中见识过不少人山人海的大战场面,可看过再多,也不如这一次亲身经历带来的震撼。 清军发现设伏暴露,便立即向沟上攀爬,并没有给犹豫不决的刘芳亮过多探查时间,转眼间便已经杀到眼前。 最前方本来是作为右翼的大顺军老营,已经和清军接战到一起。 所幸李自敬及早提醒,这才没有让右翼的大顺老营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爬到脚边的清军杀个措手不及。 刀光剑影,人与人狠狠碰撞在一起。 每一次呼吸过后,都有鲜活的人命倒在血泊之中,永远不能再站起来。 方才还寂静如斯的沟上,喊杀声已经是震耳欲聋。 就连李自敬一手牵着缰绳的坐骑,也变得焦躁不安。 马脖子使劲儿的往后仰,前蹄子蹭着高的往上抬,双眼上翻,瞪得老大,鼻子里哼哼的连叫,还打着颤音! “唏律律——” 听着耳边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李自敬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手紧紧拉着马缰,双腿不自觉的发软后退。 后世学习的史料知识能帮助李自敬料敌于先,却不能帮助他在面对面时击杀敌人。 在真实且残酷的战场上,就连手中紧握的雁翎刀,也没能提供任何安全感。 到底能不能打赢这些如狼似虎的清兵,李自敬心中完全没底。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后悔! 自己为什么要掺和进来,直接逃走隐居深山老林,就算最后被康熙抓出来处死,也好过现在就死在战场上。 人在冷的时候想要暖和,过于热了,又觉得冷死比热死好。 无穷无尽的惧怕感,已经彻底淹没了李自敬,豪言壮语全都被忘却脑后。 后世一只鸡都没杀过的李自敬没有办法去和那些老营一样,二话不说拿着刀直接冲到人堆里和清兵厮杀。 想要临战退缩的念头一经上来,便有种刹那间天地宽的感觉。 天大地大,何处不能躲避,为什么非要和清朝对着干? “都是满洲兵!” 厮杀时许,右翼的大顺老营已经有败退迹象,伤亡明显和清兵不成正比。 有人转头大喊一句,想要提醒后阵,却在转眼间当着李自敬的面被劈倒在地。 只见他软绵绵的倒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的痉挛抽搐,还没有完全死去,便被一拥而上的清兵踩成肉泥。 满洲兵,原来也叫女真人。 明军中一向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大顺军中有不少都曾是明军,加上一路溃败,早就被这些满洲兵杀破了胆。 老营的素质并不比满洲兵差多少,盔甲武器却是天壤之别,战意也并不高。 大顺老营不过只是内衬棉甲外罩箭衣的统一着装,埋伏于此的满洲兵却个个环身重甲,只露出了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老营手中的雁翎刀劈砍在满洲兵胸前,往往只能带出一溜火星,能造成的伤害十分有限,想要占据上风,需要非常娴熟的技巧。 埋伏在冲沟下的全都是满洲护军,是八旗中最为精锐的存在。 李自敬的呼吸骤然加速,视线掠过血肉横飞的战场,却不经意间同远处不远处一名满洲兵对视。 几经厮杀,这满洲兵头上的铁盔已经不翼而飞,脑后是令人作呕的金钱鼠尾,发辫都被血迹染得乌黑,正用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这满洲兵猛然间抬起头,盯着李自敬狰狞一笑。 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李自敬根本提不起心思与这样的亡命之徒以命搏命,转身就要逃走,却被脚下藤蔓缠住,扑倒在地。 李自敬转过身再度搜寻,却惊惧的发现,刚才那个满洲兵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刘芳亮双眼微眯,紧紧握着手中马刀。 他没有想到,这个未曾经历任何战阵的小闯王,竟然能提前洞悉清军的伏兵位置。 刘芳亮坐在马上,看着慌不择路正欲逃跑的李自敬,微微摇头,俯身朝一名老营吩咐了一句什么。 随后他催动坐骑,举刀高喊。 “杀清狗!” 马蹄踏着黄土,刘芳亮一手牵着马缰,任凭刀锋一般的劲风裹挟着砂土吹打在脸上,带领老营精骑迅速结成骑阵。 大顺老营精骑们曾经在中原,使用这种骑阵战术击溃了无数的明军。 他们自左侧上坡,随后如同开闸的滔天巨浪,轰然倾泻而下,撞在了清军的侧翼。 再厚重的盔甲,也抵御不了马队如同一堵墙似的冲锋,虽然只有数百精骑,一起撞入人群中的杀伤力依旧足以毁灭阵型。 何况清军是埋伏被发现,迫不得已提前出击,还有很多人在沟底没能及时爬上来,仓促之间根本没什么阵型可言。 最侧翼的清军转过身来,很快又被正面的步行大顺老营缠住,转身缠斗几息,侧面的老营精骑紧随而至。 轻骑快刀,借着马匹冲击的劲头却势大力沉。 闷哼声、哀嚎声顿时响起。 有些清兵猝不及防,被直接撞飞到数步之外,狠狠撞在刚刚爬上冲沟的清兵身上,一起翻滚落下。 但与此同时,原来越多的清兵爬上冲沟,填补进来。 “杀!!” 刘芳亮已在冲锋时将手中马刀换成铁枪,一马当先冲入人群之中,将眼前清兵一枪挑开,随后向冲沟底部望去。 牛头塬下冲沟的底部,依旧有几十名披挂重甲的清军在向上缓慢攀爬。 刘芳亮明白,埋伏于此的清军人数不多,大概只有几百人,但近战厮杀能力极强,不能让这些清兵从容爬上坡顶。 得想个办法,把还没爬上来的清军解决! 他忽然想到,这次劫营听李自敬所说携带了不少火器,刚好派上用场。 所谓霹雳炮,形状类似小型山炮,可使一人怀抱前进,遇敌也可单人使用。 无拦炮与其说是炮,说成可单人投掷的纸球更为恰当,其卷纸为筒,大小与碗相同,中藏火药,掷出落地则炸,遇人烧人,遇寨烧寨。 这两样,都是戚家军使用过的劫营神器。 “扔!!!” 刘芳亮将一颗挂在马鞍旁的无拦炮捏在手中,掂了掂分量,扔下冲沟。 老营精骑们也不恋战,闻言拨马而走,清军身披重甲,身后又有步行的大顺军缠斗,追击几步便是返回。 在撤出的途中,老营精骑们亦都取出纸球,雨点似的朝冲沟扔下。 纸球被扔到坡下,撞在一块巨石上轰然炸开,如同开花弹一般分成数股,动静虽大,但碰到清军盔甲便被弹开,根本无法造成任何杀伤。 刘芳亮蹙紧眉头,本就对朝廷火器不抱任何希望的他,这下更是满脸的嗤之以鼻。 “制将军!” 刘芳亮刚刚转头,便听到一声呼唤,转身一看,满脸的震惊。 无拦炮之所以被明军在兵书上冠以劫营神器之称,正因为它的威力完全不是一般火器可比。 纸球炸开真正的用途并不是以火焰伤人,而是随处可燃。 火球被清军盔甲弹开,但却迅速引燃了坡底随处可见的藤蔓和枯草,形成带毒的烟瘴。 几十颗无拦炮砸下去,火势迅猛而起,这个时候,沟底的清军也都发现了事情不太对劲,开始奋力灭火。 灭火不成,便是向上直射弓箭,用满语破口大骂。 冲沟向上毕竟有一段距离,而且清军使用多为硬弓,利于直射,大顺骑兵在坡顶投掷无拦炮,有天然优势,只需稍加躲避。 由于冲沟地形是向下凹陷,烟瘴不易散开,无论清兵如何努力,火势却也是不减反增,烟瘴因此迅速蔓延,几十名坡底的清军很快便被包裹进去。 闻到烟瘴的清兵无不是手脚发软,头脑发昏,再有力的双手也抓不住坡上。 方才那些肮脏不堪的满洲话,渐渐变成了临死前凄惨绝望的哀嚎。 刘芳亮的脸上十分惊喜,他看得出来,沟底这些清军就算没有被立刻毒死,对自己也不会再有任何威胁。 等待着他们的,只能是活活被烧死! 第六章:多铎 十月二十九日夜。 在北方,今夜本该是阖家团聚的小年,往常的潼关内外,这个时候早已经是张灯结彩,迎接新年的到来。 可是现在,潼关内外大兵云集,战云密布,双方军队厮杀一整天,尸骨堆积如山。 清军抵达潼关以后便在牛头塬下名作西北村的地方扎营,这附近是潼关前唯一可供大军扎营的平川。 多铎在本人还没赶到潼关的时候,就频繁出动前锋骑兵前来探查潼关附近的地形,搜索和占据牛头塬下存在水源的地方。 大军抵达潼关后,第一时间派人控制了水源,以保证人马饮水。 这些地方原本聚集了不少村落,听说清军要来,现在已经跑干净了。 清军前锋抵达时看见的只是一座座立在黄土上的空屋,一个活人都没看见,多少有些失望。 清军大营,最中间的一处白色大帐上,正高高竖立着黄龙大纛,多铎坐在其中,目光深沉。 一名护军,正站在他面前汇报战报。 “闯贼所部伪豪候李过十余万众驻守延安,与我和硕英亲王对峙,二十五日起,英亲王遣吴三桂部进攻数次受挫,折损颇多!” “闯贼所部高一功、赵光远等部贼数万,自西安分两路趋平阳、怀庆!” 多铎冷笑不已,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这月初我军刚到怀庆,阿济格不是就已经到米脂,把李自成老家屠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此事,多铎仍旧嫉恨不已,这么大的功劳,偏偏让他给捡了,自己却在玩命啃潼关这个硬骨头。 今日金陡关这一仗,多铎知道,李自成的主力并不好打,至少他手下那几万精锐,不是明军那群猪猡可比。 没有红夷大炮,无论过远望沟还是强攻金陡关,都得用人命来填。 多铎奉命先救怀庆,再攻潼关,由于来的突然,汉军大部分都还在赶路,跟在身边的多以满洲兵为主。 真攻打潼关,耿仲明手下这几万炮灰是不够的。 “一个月了,怎么连延安都没打下来?” “阿济格在干什么,只知道屠城抢女人吗!” 主子一脸怒气,做奴才的,自然要赶紧表露忠心。 担任汉军正黄旗佐领的怀顺王耿仲明眼珠一转,连忙哈巴狗似的上前亏宽慰。 “豫亲王息怒,伪豪候李过在闯营素有威名,号一只虎,英亲王想必是怕满洲兵将有过多损伤,所以不敢冒进。” “我军只需要坐守大营,待红夷大炮送来,在远望沟便可以打到潼关东城门,立于不败之地,贼军自乱。” 多铎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目露寒光。 “你这狗奴才都懂的道理,本王会不懂?”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耿仲明立即双膝跪地,面色涨红。 恰好一名正白旗护军赶来,解了他的窘境。 “报——” “禀英亲王,我伏兵位置暴露,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在三里外冲沟被闯贼部下先锋,伪磁候刘芳亮围困,力战待援!” 多铎立即站了起来,火冒三丈。 “什么?” “尚善是干什么吃的!” 多年的奴才生涯,已经让耿仲明对方才那种辱骂没有半点感觉,他的尊严早已在降清时被自己踩在脚底。 耿仲明立即起身,低眉说道。 “尚善追随豫亲王已久,不会轻易犯错,想必不会如此简单。” “豫亲王料敌于先,眼下流寇劫营,我军早已做好准备,奴才愿领正黄旗汉军骑兵前往驰援,将这些流寇歼灭在塬下!” 多铎冷冷盯了他一会儿,这才起身走到地图前审视。 “你说的不错,设伏之处,是本王亲自选定,不会出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要等把尚善救回来再说。” 军情紧急,多铎的暴怒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便平静下来。 自入关以来,满洲八旗兵力分散,折损严重,在老寨抓捕野人女真补充的速度,根本追不上损耗,现在硬仗都需要用绿营那些人当炮灰。 尚善带着的可是五百满洲护军,那是满洲八旗中的精锐,十万汉军绿营的狗命也比不上。 多铎眼眸深陷,来回扫视着挂在眼前的潼关地图。 此前选定的设伏之地在牛头塬下冲沟,易攻难守,是兵行险招的一步棋。 “看来这刘芳亮有点本事,竟能发现本王的伏兵!” 多铎眼眸微动,气息平稳。 尚善的处境非常危险,他是镶红旗宗室子弟,爵位虽然不高,但地位显贵,必须要立刻派人去救。 多铎倒是不在乎他的死活,主要是担心,尚善毕竟是镶红旗的小辈,一旦战死,会影响到代善的立场,对多尔衮不利! 现在大清看似合力一心,实则却暗流涌动。 想到自山海关一路过来,大顺军并没有在战场上使用过火器,多铎倒也不是太着急。 满洲护军的战斗力比大顺的老营更强,想吃掉这五百人,要是没有合适的火器,除非李自成派一万人来。 真有一万人这么大的动静,在金陡关外游曳的哨骑早就发现了。 “本王给你一千汉军正黄旗轻骑,驰援尚善。” 耿仲明自知立功的机会到了,摩拳擦掌,急于表现。 “谢王爷信任!奴才必生擒伪磁候刘芳亮,献于马下!” 耿仲明走出营帐,清军大营内很快便人喊马嘶,由于提早预备劫营,清军大多已经披挂整齐,只等一声令下。 千余马队隆隆而出,黄土漫天。 耿仲明是最早投降清朝的汉奸之一,封王比吴三桂还早,原本的部下,早就在连年的战斗中消耗殆尽。 这次带出来的千余汉军正黄旗轻骑,多是入关后收编原明军组成。 这些人作为明军时的表现并不怎么样,但是加入绿营后,由于饷粮充足、装备精良,战斗力却比普通的大顺军马队还强。 二里的距离说不上很远,清军的动员力不错,轻骑快马,耿仲明很快到赶到了尚善设伏被围的冲沟左侧不远。 耿仲明策马上坡观察战场,打算找一个最好的位置冲进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场战斗。 现在对于正在作战的大顺军而言,他的骑兵就是一支奇兵。 可是下一刻,耿仲明满脸的不可置信。 牛头塬的冲沟外,正有一队大顺骑兵游走,向冲沟内不断抛掷碗大的纸球,所过处不久,便会升起浓烟。 耿仲明曾是明军,他看得清楚,大顺军正在抛掷的火器,分明是火龙神书上记载的烧天猛火无拦炮! 这种无拦炮落地即炸,所过皆燃,形成的烟瘴带有剧毒,被使用过的戚家军称作神器! 火龙神书是连很多明军将领都不知道的机要兵书,耿仲明只听说孙传庭手上有一本,但根本没资格查阅。 大顺军只不过是一群流寇,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大顺军已经分为骑步两营,将冲沟下设伏的五百满洲护军围困在冲沟附近。 尚善的满洲护军人数劣势,又都是步兵,被冲沟内突然而起的火势乱了心神,陷入一片混乱,伤亡也开始增多。 大顺军的意图,耿仲明很清楚。 冲沟下是熊熊烈火,他们分明是想要把尚善的满洲护军逼下冲沟! 前来劫营的大顺军人数至少是尚善的数倍,而且后阵还留有预备队,耿仲明回头看了看身后带来的千余轻骑,眼神变幻不定。 他心中非常清楚,冲沟内的满洲护军已经救不了了,就算不被烧死,也会被毒死,反正全都死定了。 能和满洲护军正面硬拼的大顺军,恐怕不是一般的马队,来的很可能是李自成的精锐老营。 山海关大战,大顺军的老营精骑甚至能和八旗铁骑对冲厮杀,都不是善茬,自己这一千绿营,只怕不够看。 但要是就这么撤回去,以多铎残暴的性格来看,也难活命。 第七章:殿后 清军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没有想到,原本以为是绝佳设伏之地的冲沟下,现在却成了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坟墓! 大顺军这次劫营一反常态,选择隐蔽行军,并且提前发现伏兵的所在位置,向下抛射了一轮箭雨。 得知伏兵位置暴露以后,尚善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身先士卒,带人爬上冲沟,向大顺军的右翼冲击。 满洲护军个个虎背熊腰,面露凶光,所使用的阔刃雁翅刀比大多数明军的腰刀更加厚背刀沉,可单手双手混用。 满洲护军便常常在搏斗中突然改换双手握持,全力劈砍力发千钧,猝不及防下,鲜少有人能够招架得住。 大顺的老营虽然素质不错,但力气和盔甲防护却比不上满洲护军,许多人一个照面便被强悍的满洲护军砍翻在地,哀嚎不止。 若不是刘芳亮迅速指挥后阵马队下马改为步兵补上,右翼几乎被满洲护军一次迅猛的突袭打穿。 此次大顺军前来劫营,足足有一千五百名老营,比历史上还多带了五百,人数和地势都占据绝对的优势。 由于李自敬提醒及时,更是抢占了先机。 没能一次性冲散大顺军的阵型,尚善知道,这一战难了。 “稳住阵型,不要再冲了!” “豫亲王的援军马上就到!” 尚善高声叫喊,以期提振士气,指挥冲击的满洲护军后撤。 但是右翼的大顺老营已经稳住阵脚,这些老营,上马是精骑,下马便是精锐步兵,比一般的大顺军难缠得多。 越来越多的老营翻身下马,从后阵加入战斗,刘芳亮也在率领数百骑兵不断冲击满洲护军的侧翼。 但压垮这些满洲护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身后传来那些令人不安的惨叫。 尚善目光掠过整个战场,斗志顿时跌落谷底,触目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大顺军,这些流寇就如同飞蛾扑火,悍不畏死的冲向自己。 冲沟下的火势已经无法制止,将整个战场照亮得如同白昼。 数股浓烟滚滚而起,大火燃烧藤蔓、草木的噼啪声夹杂着绝望的惨叫,让听见的满洲护军心烦意乱。 没来得及爬上来的几十名满洲护军都被困在沟底,他们的惨叫声无助而又绝望,现在的沟底,就如同修罗地狱。 喊杀声,震耳欲聋。 火光伴随着惨叫,使人心神俱颤。 鲜血顺着雁翎刀的刀尖滑落,李自敬紧紧握着刀的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看着脚下满洲护军和老营的尸体,猛然间回过神来。 下一刻,一阵剧痛从左肩传来。 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穿透了箭衣和内衬的棉甲叶子,鲜血正顺着甲胄下的肌肤流淌,方才那名满洲护军近在咫尺的满口尖牙,仍旧历历在目。 若不是那名老营奋死拖住了清兵,躺在这里的就会是自己。 前生今世,这都是李自敬第一次杀人。 李自敬已经记不得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只顾着狂乱的挥刀。 所有无人倾诉的负面情绪,这一次都被歇斯底里的发泄出去。 等到李自敬回过神来,看到的只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杀人了...” 李自敬抬起头四望,脸上的惊颤渐渐变得稳定。 激烈的喊杀声再度传到耳畔,大顺军就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正在不知疲倦的对清军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战局已定,埋伏于此的清军将被全歼。 “呜——” 刚刚松了口气,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的号角声。 马蹄踏着黄土,大地都在颤抖,隆隆的声响从背后传来。 李自敬转过头来,一切都被尽收眼底。 大顺军背后方向,清军的黄龙大纛已经升起,正有大队顶盔贯甲的骑兵向这里奔袭而来,摇晃着手中寒光四射的马刀。 身后陡然间出现的大队清军骑兵,如同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李自敬的心头。 这一仗,还没完! 李自敬环视周围,老营们显然也没有料到身后会有清军骑兵来袭,都是面色惨白,不断的后退,人心惶惶。 刘芳亮其实并没有留预备队的习惯,李自敬知道,这数百老营之所以被留在后阵,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危。 但是现在,这些人成了大顺军后阵唯一的生力军。 李自敬的感觉就和这些老营一样,手足无措,抬起头便在乱军中焦急的搜索,想要找到刘芳亮的身影。 前阵,白马银枪的刘芳亮正站在青色大纛下,背对着李自敬,带领那数百骑兵从战阵中飞快撤出,调整阵型,意欲对冲击沟前那些满洲护军做着最后的集结。 数次冲击,追随刘芳亮的数百老营精骑已经折损三分之一,几乎每次冲击,都有许多人栽落下马,被赶上来的满洲护军乱刀砍死。 李自敬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喊出话来。 发觉大顺军背后有援军赶来,冲沟前的清军已经再度整军,士气大振,结成了守御的阵型,如同铁桶一般。 “咻咻咻——” 倏地几道破空声袭来,紧接着便是许多后阵的老营被看不清的箭簇击中,哀嚎着倒在地上。 “杀!” 刘芳亮的一声怒吼从前军传来,只见到此刻的刘芳亮已经整队完毕,带着数百老营精骑撞向满洲护军立在沟前的军阵。 身后奔袭而来的清军骑兵已经愈发接近,隆隆的马蹄声如同鼓点,敲打在后阵每一个大顺军的士兵心头。 清军在奔袭途中,再度张弓搭箭,形成一阵密集的箭雨。 更多的老营惨死在身边,李自敬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瞪大了眼睛,想也没想便翻身上马,迫切的想要逃离战场。 没有主将带领,这些久经善战的老营也是趋于崩溃。 李自敬却没有想到,自己一上马,后阵的数百老营就像是找寻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翻身上马。 就连一些身中箭矢的大顺老营,都是紧咬牙关,将一往无前的目光投向前方,李自敬那一人一马的身影。 李自敬想要转身逃走的身影为之一顿,紧握着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再度将目光望向眼前杀奔而来的清军骑兵。 眼见清军又在张弓搭箭,将明晃晃的箭矢对准了自己。 “杀!” 李自敬心下一横,举起雁翎刀,怒吼着第一个冲了出去。 “杀!!” 下一刻,身后数百名大顺老营精骑个个握紧了马缰,没有丝毫的犹豫,挥舞起血光闪闪的马刀,紧跟着冲杀出去。 “众兄弟,小闯王在为我们殿后!” “杀光这帮清狗!!”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大顺军的后阵发出,余下所有大顺老营都是喊叫着向冲沟前数百名满洲护军组成的军阵冲杀而去。 第八章:诱饵 蹄声滚滚,有如雷霆。 战马交织,鲜血四溅。 李自敬手中的雁翎刀血色再添几分,寒光更盛,身后老营精骑们的战马四蹄生风,长鬃飞扬,在人群中往来穿梭。 断肢横飞,杀声震天。 不知从何时起,李自敬便已经分不清左肩传来的到底是疼痛还是麻木,原本黑色的束腰箭衣也被鲜血染得乌黑发亮。 眼前这些清军一经交手,李自敬就已经知道,来的不是正经的满洲八旗。 方才与那满洲护军搏斗时,其手持的阔刃雁翅刀势大力沉,一刀下来,李自敬的手臂都被震得发麻。 眼前这些清军轻刀快马,劈砍的力道轻飘许多,一些人的骑术不是特别精湛,甚至让李自敬感受到了些许轻松。 大顺老营与清军绿营间的差距,这时也才显现出来。 李自敬微扯马缰,凝眸环顾四周,畏惧避逃的心思荡然无存。 几番对冲下来,老营的损伤寥寥数人,大部分人仍是奋力嘶吼,面上不仅没有疲惫之色,反而兴奋异常。 向下扫望,地上躺着的多是清军尸体。 五百人不到的殿后老营,上马以后爆发出了极强的战斗力,将千余增援来的清军绿营马队几近杀溃。 不用李自敬下令,这些转战南北多年的老营精骑便开始重新结阵,在他的身后自发集结,向远处那些目光惊惧的绿营骑兵投去轻蔑的目光。 李自敬的神情说不上有多轻松,因为这一仗远远说不上是达到了目的。 约莫数个时辰的对战下来,大顺军连人带马都已经是气喘吁吁,却连清军大营的边都没摸到。 此时此刻,刘芳亮正带领后阵全部的大顺老营下马步战,以生力军作先锋,后阵则使用开元弓向冲沟抛射。 箭簇伴着破空声如雨点般倾泻,砸在满洲护军的盔甲上。 开元弓的抛射对环身重甲的满洲护军伤害微乎其微,所做的只是搅扰注意力,给前阵的大顺刀手多砍一刀的机会。 也许那一刀,就能给铁桶似的清军阵型撕开一个足以致命的口子! “稳住!” 尚善也知道,现在只有稳住阵型才有一线生机。 刘芳亮的眼神中略带焦躁,后方全部的大顺军都已经压上,仗已经打到这个份上,却还是没能将冲沟上的数百满洲护军击溃。 一千出头的老营,居然和五百人不到的满洲护军陷入焦灼! 这些满洲护军本已经渐渐崩溃,见到援军赶来,却又迸发出了坚定的抵抗意志。 如同海浪中的礁石,如何拍打也是岿然不动。 李自敬将视线转移到眼前的绿营骑兵,紧了紧手中雁翅刀,最终定格在了一名汉人将领身后的黄龙大纛上。 想彻底击溃这些满洲护军,就需要击垮他们的心理防线,让他们知道,继续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斩帅旗!” 李自敬扬刀跃马,再度向前冲锋。 “杀!!” 摩拳擦掌多时的老营精骑立刻紧随而出,都被李自敬的奋勇所感染,狂呼着冲向不知所措的清军绿营骑兵。 清军绿营本就由明军败卒组成,经过几轮对冲早已经是折损严重,被大顺精骑杀的胆寒,军心趋于瓦解。 见到大顺老营狂冲过来,更是崩溃得大叫,四散奔逃。 “后退者斩!!” 耿仲明带领汉军正黄旗督战队,接连斩杀数名逃跑的绿营骑兵,不仅没能阻遏乱军溃败的局势,就连督战队也几乎被冲散。 清军绿营骑兵的素质远远不如这些转战多年的大顺老营,自相践踏,旌旗散落一地,哀嚎遍野,转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手持黄龙大纛的绿营骑兵瞪大眼睛,不断左右张望,神情紧张。 督战队一个转身的功夫,竟也是扔下手中大纛,跳下马抱头鼠窜,片刻便消失在溃兵的人群之中。 大顺老营精骑冲杀而来,将耿仲明极力维持的秩序彻底冲散。 绿营兵马四散奔逃,哭喊声、求饶声、惨叫声,响彻在耳边,李自敬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滴着血的雁翎刀,只觉得胸腹间有股动静砰砰直跳。 原来打胜仗的感觉,如此美好。 一个接着一个的绿营溃兵倒在大顺老营精骑的刀下,尽管他们的人数比追击的还多,但却已经兵败如山倒。 耿仲明根本没想到,自己的绿营这么不禁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眼见乱势已无法阻止,耿仲明当机立断,带领身边仅剩下的数名绿营骑兵,拍马赶回大营。 一阵欢呼声出现。 李自敬转头望去,一名大顺老营已经跳下马,捡起被清军绿营扔在地上的那杆黄龙大纛,回到马上奋力摇动。 “赢了?” 刘芳亮将手中铁枪抽出眼前满洲护军的体内,鲜血飞溅到脸上,依旧面不改色,随后抬眸向前望去。 大顺军的欢呼声已经掩盖住了战场的喊杀声,清军标志性的黄龙大纛被一名老营骑兵骑行着舞动。 李自敬身边的数百老营,如同一把利刃,将耿仲明带来的千余绿营骑兵摧毁,并将他们彻底撕碎。 援军已经土崩瓦解,在冲沟外坚守的满洲护军看着被流寇舞动的黄龙大纛,心神崩坏,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尚善一阵失神,苦心维系的阵型顿时大乱。 后阵的大顺军如同打了鸡血,个个奋勇异常,直接冲散了满洲护军在冲沟前的阵型,将他们分割开来。 刘芳亮虎目四寻,终于定格在人群最后。 一身镶红旗铁甲的护军佐领尚善,全身的盔甲已经被鲜血浸透,此刻正极力挥舞着阔刃雁翅刀,将一个又一个的大顺老营斩杀脚下。 刘芳亮眼眸一紧,直奔尚善冲了过去。 “呜——” “呜呜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胜利时,四处陡然传来急促的号声。 三杆黄龙大旗迎着金色朝阳熠熠生辉,地平线上旌旗密布,陡然出现一支密密麻麻的大军。 数不清的清军正如同一道惊涛骇浪,狂卷而来。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骤然响彻在金陡关外的平川。 “满洲兵来了!” “四处都是满洲兵!” 李自敬倒吸了一口凉气,环视周围,那些笑容还挂在脸上的大顺老营,眼神中都已经带着极端的恐惧。 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无助感片刻间压倒了得胜的喜悦。 最中间一杆黄龙大纛下,一身正白旗铁甲的多铎缓缓摘下枪盔,面无表情看着冲沟附近正进行的一切。 第九章:决战 旌旗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大纛上的黄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耳畔杂乱的马蹄声渐渐接近,多铎斜睨一眼,静静等着。 “奴才特来向豫亲王请罪!” 耿仲明双膝跪地,目光躲闪,衣甲上满是黄土,跑得连头盔都丢了。 他身后跟着的数名正黄旗汉军骑兵也都是惊魂未定,狼狈不堪,忐忑的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一向以残暴著称的多铎,这时却冷静得可怕,只是冷漠的看了一眼这些汉军的残兵败将们,便收回目光投向冲沟附近战场。 本就没对这些汉人报以太大希望,自然也就不会有过多的失望。 冲沟附近的满洲护军阵型已经被冲散,只剩下几十个人还在苦苦支撑。 多铎双眼微眯,心中明白尚善已经救不回来了。 “刘芳亮殿后的骑兵不过数百,你带了一千多人去救,怎么败的这么快?” 耿仲明仓皇抬头,话音颤抖。 “那些骑兵都是李贼身边的老营,奴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部下都被冲散,连杀溃兵也无法阻止。” “奴才...奴才真的尽力了啊王爷...!” 多铎按住腰间尚未出鞘的阔刃雁翅刀,浑身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杀意,沉吟半晌,终究还是冷哼一声,抬手示意。 “李贼这次是有备而来,不能全怪你,起来吧。” 耿仲明等人立时满脸惊喜,连忙起身。 “奴才谢过豫亲王!” 多铎扬起马鞭,指向大顺军后阵,凝眸远望。 “今夜流寇的打法与往日不同,是何缘由?” 耿仲明策马上前,回想起方才作战情景仍心有余悸。 “今夜劫营的这些流寇携带了不少火器,其中一种正是火龙神书上所记的无拦炮,释放后有毒火烟瘴,明军曾专用以劫营。” “以冲沟向下凹陷地形而言,若被流寇发现,掷以无拦炮,实在是九死一生。” 多铎喉头微动,冷笑一声。 “狗屁火龙神书,名号叫得唬人罢了,我大清勇士从不畏惧他们的火器!” 耿仲明本身是败军之将,虽与多铎同为王爵,却一个是主子另一个是奴才,地位天壤之别,只得逢迎赔笑。 话虽如此说,多铎眼眸深陷,心知身为主帅,不能轻敌大意。 白日一战,尚善带领五百满洲护军,直接冲破了大顺军的右翼,如一把尖刀插入中军,最后只有三人阵亡。 此前他一直觉得,以尚善带领的五百精锐满洲护军加上千余绿营马队,可以轻而易举击溃任何偷袭的流寇。 未成想战情会如此发展,满洲护军设伏被发现,困在冲沟附近动弹不得,一点一点被消耗干净,连派来驰援的千余绿营马队也被迅速击溃。 照此看来,这些流寇是有些新东西。 耿仲明一战败北,颜面荡然无存,更急于在主子面前表现。 “王爷,奴才愿作先锋,戴罪立功!” 多铎上下打量他一番,手中马鞭摇晃。 “不必了,本王给你一万绿营,你在金陡关外列阵,防范李贼出关即可。” 相比于李自成的大军,显然这些在冲沟附近的久战疲师更像软柿子,耿仲明实在不想直面大顺军的主力。 但很明显,经昨夜战败,多铎已经不再信任他这个汉军主将。 “王爷放心,奴才必不负所托!” 多铎没有理会耿仲明心中的小九九,按着阔刃雁翅刀策马向前一步,将整个冲沟附近的情况尽收眼底。 随后,手中马鞭向上一挥。 在他身后,大队清军正隆隆移动,人挨着人,人头攒动。 三杆黄龙大纛各立在三个不同的方向,在即将接近冲沟的时候传出一阵急促的锣响,猛然间停了下来。 火势渐渐熄灭,几十具看不清样貌的满洲护军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沟下,时不时噼啪的爆响过后,只留下一片焦土。 经过连夜作战,刘芳亮和其他人一样,早已经是筋疲力尽,抽出铁枪后便栽倒在地,不断粗喘着气。 刘芳亮去找那名穿着红色镶边铁甲的清军将领也有原因,白日刘芳亮奉李自成之命,统领千余老营精骑冲击清军营垒。 彼时正是这名身着红甲的清军将领统带满洲护军,硬抗住了他的冲锋,迫使李自成在前军告急时不得不将刘芳亮撤回。 最后也是这名清军将领,带着满洲护军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顺军右翼,一举击溃了李自成留在右翼的弓箭手和炮手。 刘芳亮将深深插入尚善尸体的铁枪抽出,身上的黑色束腰箭衣已是千疮百孔,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熟悉的身影,狠狠啐了一口。 “死的好!” 出了一口恶气,刘芳亮这才抬起眼眸向四周望去,惊觉此刻战场上的变化。 清军趁夜急进,三面合围而来,将昨夜的战场冲沟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 摆在仅剩下这些大顺军老营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屈辱的投降或者战死。 但问题是,清军对明军降卒尚有优待,对他们这些大顺军的老营却是从无留手。 自山海关撤退以来,所有投降的大顺老营都被残忍杀害,历史上大顺的潼关守将马世耀带七千大顺军献关投降,被多铎全部坑杀。 所以两条路也就变成了一条路,死战而已。 合围而来的清军鲜衣怒马,精力充沛,冲沟附近的大顺军虽然歼灭了设伏于此的五百满洲护军,却是个个带伤,垂头丧气。 没有人觉得今天会再活着出去,一切都结束了。 刘芳亮复仇后的快意荡然无存,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领兵之将。 连夜作战,不仅未能及时发现冲沟下的这支伏兵,也对清军三面合围的战法毫无预见。 眼下清军已经完成合围,莫说取胜,亦全无逃走的机会。 残余的大顺老营不过千余人,合围而来的清军至少数万,双方对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现在他们就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淹没在清军的人潮中。 刘芳亮神情黯然,将血迹斑驳的铁枪扔在地上。 李自敬牵着黄褐色战马不断向前,越过地上各种死法的尸体,双眼透出的目光早已经是麻木不仁。 别人投降有可能活,自己投降绝对是被一刀。 已经打到这个份上,李自敬不想再继续等死,拼也要拼条活路。 “咚——” “咚咚咚——!” 地平线的另一头,正传来有节奏的鼓点声。 颓坐在地的大顺老营们都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产生某种默契,抬头望向远处。 那是他们熟悉的进军鼓! 九个月前,挥师百万的大顺军正是伴着这样的鼓声破宁武、降宣大,一路势如破竹,推翻了腐朽的大明朝廷! 脚下的土地隆隆打颤,就连黄土砂砾也在欢腾的跳跃。 从东南到西北,四面八方渐渐响起激烈的喊杀声,山呼海啸一般涌来。 李自敬站起身凝眸远眺,只见到清军的后阵烟尘滚滚,大队兵马正在不断调动。 越来越多的大顺军老营站了起来,巨大的希望感击碎了濒死的绝望。 刘芳亮捡起铁枪,咬牙支撑起身,恰逢李自敬转身回望。 两人眼神对视,刘芳亮看着站在夕阳下握持钢刀的李自敬,认出了那眼中不同于任何人的灼灼之火。 刘芳亮后退一步,李自敬也冲他微微点头。 “必胜!” “大顺必胜!!” 擂鼓声依然在继续,呐喊声愈发接近。 当第一杆青色的闯王大纛出现在视野中,千余大顺军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内心,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声。 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决战开始了。 第十章:盾车 李自敬跳下马,找到一处最高的巨石登上,眺望三面清军动向。 越是看,神情越是凝重。 喊杀声愈发激烈,但却没有更加接近,这只能说明,大顺军的主力已经借势杀出关外,但却被清军死死拦住。 正当此时,李自敬脸色一变。 清军后阵人喊马嘶,一番调动下,赫然推出了一排排印着虎头的盾车! 后世电视剧中误人子弟,总是出现一句话,叫做清朝以骑射定天下。 给人以固有印象,便是清朝之所以能夺天下,全靠满洲八旗骑射娴熟,以骑兵冲锋解决一切战斗,其实并不是如此。 李自敬在准备毕业论文时查阅过大量史料,发现清军不仅善用火炮,有一种武器更被视作军中必备,甚至许多清军将领都有不带此种武器便不出战的习惯。 正是被推到阵前的这些盾车! 所谓盾车,其实就是一种木质战车。 车厢三面敷设双层甲板,两层甲板之间以沙土填充,甲板之外再蒙盖两层浸湿的棉被,具有极强的防御力。 清军往往躲在盾车之后,可以有效抵御各种弓箭、火铳,甚至轻型火炮的射击,进可攻,退可守。 对付没有重型火炮的大顺军,堪称利器! 李自敬的目光在三面清军阵前兜了一圈,最后回到身后众人身上,发觉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众人座下马匹都在不安的刨动四蹄,这些盾车前刻印的血色虎头正张着倾盆大口,好似随时都能冲过来将它们吞入腹中。 就连李自敬的黄褐色战马也开始摆尾,焦躁不安起来。 在冲沟附近的千余大顺老营精骑中,有不少人曾在边军与清军作战,很快认出了被推到阵前的这些东西。 如果说清军在推出盾车前他们这些大顺精骑还能尝试突围,那么现在,突围的想法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刘芳亮虽然在出征前看不起李自敬这个毫无作战经验的小闯王,但此战毕竟也是他使千余老营陷入重围。 关键时刻,还是知道分寸。 “清狗围我军许久,不放铳炮,也不冲锋,反而推盾车出来,怕没安什么好心。” 李自敬左肩上的痛楚渐渐清晰,但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得上,注意力全在数里外杀声震天的战场,时刻注意着三面清军的动静。 李自敬咬牙跳下巨石,走到战马旁,右手握紧缰绳,左手按住战马项背,忍受着疼痛的同时,也在努力安抚战马。 “清军盾车可遏马势,我们现在就是诱饵。” 刘芳亮听到此话,更恨自己。 “若是昨夜我听了你的劝说,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局面。” “多铎那狗贼留着我们,是要引陛下来救!” 李自敬静静看他一眼,眼中并无任何责怪之意。 其实李自敬心中也知道,自己一个后世来的,全靠提前知晓历史才出言提醒,并不是靠什么战场本领预知。 真要领兵,李自敬才是毫无经验,也许还不如刘芳亮。 起码刘芳亮统领骑兵作战时敢冲敢打,作为一个先锋是够格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让弟兄们去冲盾车无异于找死,千余马队相比数万清军,人数实在太少了点。” 说着,李自敬话音一顿。 “制将军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刘芳亮面容微征,随后释怀一笑,轻轻点头。 在此次出征前,很多人的想法和刘芳亮一样。 除了永昌皇帝三弟的身份以外,李自敬随营多年毫无功劳,更没有一兵一将的嫡系,很难让人把他的建议当句人话来听。 不过昨夜过后,很多人的看法都变了,看向李自敬的眼神中带有些许敬佩。 安抚住坐骑后,李自敬弯腰捡起地上的纸球。 “以我拙见,清军若想消灭我们早就动手,留我们到现在只因为想借机打援,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有等。” “出征前制将军带了霹雳炮、无拦炮各二百杆,现在要把剩下的火器和弓箭全都集中起来,发到会用的弟兄手里。” “一旦有突围的机会,全都要用上。” 刘芳亮眉眼微动,这才忽然记起,出征前还带了不少火器,也实在是没想到,这四百杆火器会有如此大的作用。 看着有条不紊指挥众人的李自敬,刘芳亮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 此前他从未和李自敬有过任何瓜葛,现在看来,李自敬在战场上的表现完全和传言中判若两人。 不仅对火器使用甚为精通,就连战场嗅觉也极为灵敏,刘芳亮可是清楚的记得,李自敬在他提出劫营后曾声言防备清军设伏。 彻夜鏖战,昨日李自敬所说一一言中。 刘芳亮勉力支撑起身,眼眸紧紧盯着远处三面雷打不动的清军大阵。 此刻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随着三面清军都推出几排盾车面对着冲沟方向,李自敬的心情也随之跌落谷底。 多铎策马立于坡上,面无表情的扫视着整个战场。 李自敬登高而望时,多铎的目光立即移动过去,随后微微蹙眉。 这名流寇身材不算高大,穿着也是再普通不过的黑色箭衣,但在被包围的一众流寇中却甚是显眼。 多铎紧紧盯了李自敬一会儿,便将目光转向身后战场。 旌旗摇动,铳炮声四起,清军正和大顺军厮杀在一起,数万人马往来相交,金戈铁马,喊杀声直颤动心肺。 平川上,满是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大顺军。 这些流寇一扫昨日战败颓势,身着各色箭衣从金陡关奔出,潮水一般猛烈冲击着耿仲明列在金陡关下的绿营大阵。 一骑又一骑的令兵从清军后阵奔出,来到多铎所在的小坡。 “禀豫亲王,流寇主力尽出,攻势迅猛!” “怀顺王已三次击退闯贼部悍将刘宗敏的冲锋,力战不支,请求援军!” 多铎听着令骑们声惊胆颤的来报,面色镇定如常。 金陡关外,是一马平川的地形,耿仲明提前列阵,眼下虽然并不占据任何优势,一时却也不会被击溃。 放下千里镜,多铎面色未动,心中却是狐疑开来。 刘宗敏是闯贼部下中堪称第一的悍将,多铎一直想亲手斩杀此人,以证明自己的勇武。 这次刘宗敏亲领冲锋,一股不要命的架势。 看这派头,李自成不像是来救人的,倒像是来找自己玩命的。 耿仲明部下绿营的底细多铎很清楚,这帮汉军降卒跟着满洲八旗打打顺风仗还行,遇到这种阵仗是靠不住的。 冲沟内这些流寇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舍得让李自成亲领八万顺军倾巢来救。 多铎本意是围住这千余前来劫营的顺军,施行围点打援的经典战术,将李自成的一部分兵马诱出金陡关待机歼灭。 却没想到,顺军的主力一下子全都出来了。 如此一来,提前布置的伏兵倒显得有些不够用,而且本应该由着他去再次战败,以诱敌深入的耿仲明,现在也不能轻易溃败下来。 否则,多铎的中军将直面刘宗敏的主力。 “奇怪...” 多铎回首望去,再度将目光看向冲沟。 仅凭一个刘芳亮,不足以让李贼如此重视。 多铎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的三面军阵露出些许破绽,这些流寇就会做起困兽之斗,朝军阵的后方猛然冲来。 “传令回营,命镶红旗贝勒尼堪统满洲三千甲兵并一万绿营驰援耿仲明,务必拖住金陡关外的流寇主力。” “命正黄旗护军佐领图赖,抽调满洲三旗精锐护军五百,绕袭东侧山上,切断流寇撤回金陡关的通路。” 一道又一道的调令从坡上发出,多铎颇有些志得意满。 “李自成,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在玩命,本王都不会放过这次千载良机。” 多铎按住腰间的阔刃雁翅刀,冷漠自语。 “本王的斩头刀,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第十一章:三堵墙 旌旗招展,在空中猎猎作响。 刻印着“大顺”二字的大旗被高举着摇动,旗下是人山人海一般的大顺军卒,悍不畏死的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冲锋。 “咚!咚!咚!” 有序的进军鼓一刻不停的响着,前阵的大顺军溃败下来,后阵又立刻添上,前脚紧跟着后脚,肩挨着肩,片刻未歇。 金陡关前方直到牛头塬下的必经之路,沟壑处处,道路狭窄,非常不利于大军列阵,昨日大顺军主动出击便是兵败于此。 “流寇人数虽多,但都是乌合之众!!” 尽管地势占优,耿仲明依旧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握着佩刀的右手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光滑不已,耿仲明的喉头蠕动,再也没能喊出任何虚妄的大话。 只能逐渐加大手上的力道,以期提供些许的安全感,可越是紧握,就越是觉得刀在手中滑落的更快。 每一次与这些流寇作战,都是一副人山人海的壮阔场景。 蚁多咬死象,耿仲明深知自己不是什么象,身旁这些绿营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大多数都还是混吃等死的明军。 若不是后阵那些手持明晃晃阔刃雁翅刀的满洲督战队,在这里驻守的一万绿营只怕早就崩溃了。 不断有从四面八方抛射过来的箭簇落下,但都没有造成什么伤害,不是被盾车挡住,便是被清军优良的甲胄拨开。 但持续不断的箭雨令人睁不开眼睛,明知伤害不高,却总是下意识闪躲,对清军的士气造成极大打击。 耿仲明放眼望去,只觉得所能望见的每一处,从平川到山上,全都插遍了大顺的旌旗,这些流寇人潮汹涌,根本看不见队伍的尽头。 前阵的清军手持藤牌轻刀,依靠着整排盾车节节抗击,后排清军则使用三叉镗钯,在藤牌和盾车的间隙,刺中一个又一个冲来的大顺士兵。 但眼前的大顺军似乎无穷无尽,杀了一个,马上又会有两个三个顶上来,好像根本就不怕死。 前排的一名清军藤牌手渐渐变得有些麻木,机械式的举起左手,原本土黄色的藤牌已经被染成红褐色,散发着作呕的腥气。 在右侧友军藤牌之间寻到时机,他猛地刺出一刀,再用寸劲抽回。 眼前那名面黄肌瘦的大顺军,除了手中持着腰刀,身上套着青色箭衣外,似乎和印象中的穷困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这名绿营清军抬起头,忍耐着鲜血从铁盔流淌到脸颊上的瘙痒向前望去,一阵绝望感顿时油然而生。 眼前流寇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尽头,打了许久,远处金陡关下依旧有源源不断的大顺军隆隆而出,起码要有几万人! “砰!” 一声撼响,从左侧的山顶传来。 十二门黑洞洞的火炮不知何时运到战场上方,对准金陡关前的清军大阵猛然击发,霎时碎石横飞,硝烟弥漫。 火炮射击的撼响,刹那间盖住了如火如荼的喊杀声。 “开花弹!” 大顺军居然将原本摆在潼关城头的十二门将军炮全部搬到山顶,看来他们这次真的是在玩命! 伴随着一声惊惧的叫喊,一发炮弹狠狠砸到了耿仲明所在中军的前方,落地前的一刻迸裂开来,飞射出无数的小弹丸。 自落地的中心向四周,阵中清军瞬间被清空出了一片区域。 在那区域中的清军几乎尸骨无存,凡被击中者均是毫无反应的机会,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整个身体便被击碎裂开,血肉裹挟着肠胃,扑成了空中的一片片血雾。 再坚实的盔甲,在面对飞射来的炮弹时无不是螳臂当车! “不许退!” “后退者斩!” 耿仲明肝胆俱裂,极力挥舞着雁翎刀,只是这一炮过来,维持了许久的前阵便隐隐有些许崩溃的趋势。 他看得明白,流贼并不会用炮。 首先这炮应该是潼关城头的九磅将军炮,在东侧山头已经是略微超出最大威力的射程,其次射出这些既有开花弹也有实心弹,也仅有一发命中。 这就说明,这些流贼并不懂开花弹和实心弹的区别,更不会射炮,完全是在胡乱操作。 但就算如此,一发开花弹落入中军也对清军的士气起到了毁灭性打击,方才被击中的地方已经是一地的血肉模糊。 看着这种场景,没有人不是心惊胆颤! 昨夜劫营,一千五百名老本精骑全歼了五百余名精锐满洲护军,连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也成了刘芳亮的枪下亡魂。 得此消息,大顺军一改连续战败的颓势,几乎是倾巢而出,趁势对多铎的大营发动反击。 在金陡关外狭长的地形上,大顺军难以发挥出人数优势,但却体现出了不同于南明军队的顽强斗争精神。 大顺军的士兵由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组成,当初揭竿而起反明只为求活,如今更成为抵抗清朝荼毒天下的第一道防线。 在刘宗敏的亲自带领下,大顺军不计伤亡代价,对耿仲明的大阵进行一波又一波的冲锋。 尽管大顺军死伤惨重,却依旧难以动摇清军的阵型。 火炮出现以后,几乎将整个战场瞬间倾倒。 火炮对于军队的打击,更多是体现在军心上,组成军队的其中的每一名士兵和将领,只要是人,就有犹豫的时候。 清军的整个阵型为之一颤,前阵还在苦苦支撑,中军却是一片混乱! “吾弟,你在哪...” 李自成扬鞭立马,站在西侧坡顶,青色的闯王大纛立在身前,凝眸审视着金陡关外波澜壮阔的战场。 在他身后静静等待的众多老本劲兵死死按着腰间马刀,凶狠的眼神下是瘆人的点点寒光。 李自成的目光急速掠过一处又一处战场,战场形势转好,丝毫未能让他焦急的脸上出现任何喜悦。 “陛下,东侧山上有一队清军精骑杀来!” 一名令骑奔驰过来,还在远处便开始大声叫喊。 李自成的目光沉了下来,立即往东侧山头望去。 一支人数不多但却极为精锐的满洲铁骑已经冲上东侧,恰好遇见了李自成布置在坡顶的炮队。 山海关兵败后,李自成抛弃了大量的军械辎重,稍重些的火炮都被丢弃,只留下了一些小型铜铁炮。 这十二门九磅将军炮还是北征途中刻意留在潼关的,李自成在炮队后也布置了步营掩护。 可是眼下,东侧的大顺步营已经被那支满洲骑兵冲散,对方正犹如一把利刃直插向炮营。 大顺军的炮营多是明军降卒组成,战意本就不高,遇见满洲八旗更是顷刻间崩溃。 整个东侧乱作一团,连中军进攻的大顺军也是阵脚大乱。 好好儿的优势,转眼间又化作劣势。 这还没完,已经趋于崩溃的前方清军大阵中渐渐增添了无数的生力军,整个大阵也开始稳定下来。 “陛下!权将军请求率领本部老本精骑驰援东侧,以免清军由东侧下山冲我中军!” 看着焦急等待下令的令旗,李自成神色渐渐凝重,心底泛起退意。 现在只是东侧炮队遭袭,他的老本兵并未遭受多大损伤,现在撤走,坚守潼关尚能与清军形成对峙局面。 若是硬拼,以至老本兵折损严重,东山再起亦无把握。 更甚连中军也遭清军夹击崩溃,到时八万大军尽数溃散,只怕连陕西也待不住。 李自成久久未能发话,面色古井无波,心底却在激烈争斗。 想到不久前传到潼关内,米脂全县数万百姓均被清军屠戮一空的消息,李自成的心中泛起滔天的恨意,当机立断。 “叫刘宗敏不要去救东侧,炮营不要了。” “集结全部马队,列三堵墙冲击清军前阵,胜败在此一举!” 第十二章:夹击 塬面上,沟壑里,身着白、青、黑三色箭衣的大顺军往来穿梭不停,尸体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 清军阵前,是一片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 许多大顺军的兵卒躺在地上哀嚎,手中还紧紧握着刀枪,但后阵冲上来的战友却根本顾不上他们的死活。 大顺军内并没有军医,作战时依靠人海战术,很多伤亡都是伤员未能及时得到救治,最后殒命沙场。 清军佐领图赖率领精锐满洲护军以迅雷之势冲上东侧,李自成设立的炮营还没来得及多发出几炮便被直接冲散。 与此同时,清军阵内加入了众多生力军,大部分是汉军绿营,也有少量的满洲八旗。 作战时,这些满洲八旗更多起到威慑绿营稳定阵型的作用,自入关以来,已经很少排头冲锋。 尼堪身着镶红旗甲胄,走向中军。 他身后跟着众多的满洲镶红旗战兵,这些人的加入,使得本已经渐渐倾倒向大顺军的战场再度平衡。 劲风拂面,干燥的道路上隐约可见,大顺军的后阵烟尘滚滚。 “梆梆梆——!” 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响,进攻许久的大顺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破烂不堪的尸体和随处可见的刀枪箭簇。 “怀顺王作战英勇,此战后本贝勒会如实向豫亲王禀明。”尼堪双眼微眯,上下打量。 耿仲明浑身浴血,自然是历经过一场血战。 闻言,大喜过望,畅想起战后多铎在众人面前表扬他的场面。 “奴才谢贝勒请功!” 他正欲再说什么客套话,却见刚赶到战场上的尼堪已经转头向前阵望去,面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耿仲明谄媚的话到嘴边,顿时无语凝噎,只好跟着转头望去。 风势渐起,连续两日大战,金陡关外平川早已经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 沙尘掩盖住了大顺军人头攒动的后阵,使得尼堪微微蹙眉,心中顿感不妙。 耿仲明观察片刻,并未发觉何处异样,笑着说道。 “有贝勒率军支援,流寇自知不敌退去,这已经是今日的第六次了,贝勒不必忧心。” 尼堪没有回话,仍旧紧紧盯着满目的风沙,看了一会儿,举起手中马鞭。 “天色有变,上盾车!” “谨防流寇突袭!” 尼堪到达中军后,并未和耿仲明多说,几乎是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便直接接管了清军的全部指挥权。 连耿仲明本身,也甘愿排于其后。 不只因为尼堪的清朝宗室身份,更因为尼堪其本身骁勇善战,入关后在八旗新一代子弟中也是战功夺目。 “现在流寇撤军,我军不该乘胜追击吗?” 耿仲明有些费解,犹豫问道。 尼堪瞥向身侧一眼,语气淡漠。 “怀顺王临阵经验也算丰富,就没发现流寇突然间退的如此彻底,有些不对劲吗?” 耿仲明这才猛然惊觉,抬头望去。 激战多时的战场上此刻安静异常,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消失不见,连隆隆的脚步声也是消失的干干净净。 阵前的清军也都手握藤牌轻刀,气喘吁吁,在休息的同时将目光望向前方烟尘之中。 “唰——!” 烟尘中,忽倏数道尖啸的破空声。 无数杆闪烁着寒光的长枪从烟尘中攒射而出,清军阵前的藤牌手鏖战多时本就气力不支,一下子被击杀了大片。 就连许多推着盾车的清兵也都在猝不及防下被刺中,哀嚎着倒在地上,鲜血直流。 “隆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方才还寂静如斯的脚下土地霎时猛烈的颤动起来,烟尘渐渐消散。 清军阵前,陡然出现了众多骑在马上的大顺老本精骑。 刘宗敏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手持一杆闪烁着点点寒光的短杆挑刀,借着马势,狠狠捅进面前一名清军绿营身体内。 这绿营被按在地上拖飞数步,在黄沙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迹,随着挑刀抽离,他的胸腹见赫然出现一道深刻见底的伤痕。 鲜血从伤口中缓缓流淌,显然是活不成了。 刘宗敏身后,上万名骑兵正如奔涌而来的潮水冲进来,维系了许久的清军大阵在顷刻间崩溃。 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以及马蹄踏在尸体上碾碎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绘成了一幅凄美的画卷。 “完了,全完了!” “怎么会崩溃得这么快,这帮汉狗是干什么吃的?” 尼堪手握阔刃雁翅刀,眼中满是震惊,流贼的马队正如滔滔不绝的江水朝他涌来。 盾车还没来得及被推上前线就被流贼的马队冲散,前几排的绿营藤牌手维持不住阵型,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流贼骑着马冲到了绿营中军。 这股风势来的太蹊跷了,恰好掩盖住了流贼调集马队的阵势,以至于连尼堪也判断慢了,将盾车过晚推上前阵。 尼堪心中明白,大阵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一手紧握马缰,双眸反顾。 “撤,快撤!” 后阵的清军毫无掩护,被马上的流贼借着冲锋的马势,在身上轻易划开一道道伤口。 这还没完,这样的马队冲锋有足足三层。 尼堪的命令是下达给身边满洲八旗的,他带来的千余满洲八旗人人带马,撤退方便。 但为了掩护满洲八旗撤退,这两万绿营也不是不能抛弃。 这一战李自成是赌上了老本,大顺军中但凡是能骑马的现在已经全都翻身上马,没有任何保留,甚至连运送物资的骡子也被从关内牵了出来。 数万马队以刘宗敏亲领的老本精骑打头,借着陡然而起的风势,奔雷一般冲进清军大阵。 虽然绝大多数大顺骑兵还远称不上是“骑兵”,他们的马术并不精湛,也没有专用于马上的快刀和防护甚佳的盔甲。 甚至很多跟在最后的大顺马队都不是骑着马,而是骑着运送物资的骡子。 李自成站在西侧坡上,发觉连东侧山头击溃炮营的那些精锐满洲护军也在撤退,心头大喜。 清军前阵,扑倒了一地的人马尸体,其中大多数都是李自成赖以起家的老本精骑,看得李自成一阵心疼。 这些老本兵,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蓄养起来。 希望今日这一战的结果,对得起这样的损伤! 数万马队隆隆而来,清军的压力全都在打头的老本精骑身上,老本精骑损伤不小,但后阵的流贼马队几乎没有遇到阻碍。 他们只需要跟在浪潮后挥舞刀枪,就能见到一个又一个清军绿营死在他们的手上。 万马奔腾的场面,足以击溃任何人抵抗的战意,尤其这些清军还是被拉上阵当炮灰的绿营。 绿营在前阵被冲散以后,中军在一部分满洲八旗的强令折返后进行了微弱的抵抗,但还是趋于崩溃。 “是三堵墙,流贼这是来拼命的!!” 耿仲明发疯一般的叫喊,他转头一望,发现后阵的满洲督战队已经在镶红旗贝勒尼堪的带领下缓缓撤退。 “他妈的!” “这些清狗,平日个个以勇士自比,杀起老子的部下连眼皮都不眨,现在跑的比兔子还快!” 满洲八旗已经后撤,毫不犹豫的扔下了还在前阵抵抗的近两万绿营,耿仲明自然也不会等死。 他调转马头,向后狂奔。 但身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大顺军人数众多,到处都是震天的喊杀声。 多铎的黄龙大纛后方炮火连天,不时有数道火龙冲天而起,倾泻在清军阵中。 烟雾中的清军无论满洲八旗亦或汉军绿营,都是手脚发软,显然是冲沟附近的顺军又在投掷无拦炮。 清军阵脚大乱,多铎的黄龙大纛已经开始向西撤往大营。 冲沟附近的残余流寇,集中了全部的火器与刘宗敏的三堵墙骑兵在冲击同一个地方。 那些原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满洲八旗,在见到绿营崩溃的同时,就已经有秩序的向大营方向撤退。 耿仲明还在犹豫要不要撤退的时候,多铎的黄龙大纛竟已经向西移动了数百步。 第十三章:擒王 从上空看去,金陡关外大顺军与清军的兵马已经完全混战在一起,十分混乱。 原本严整的清军大阵近乎崩散,在失去满洲督战队后,一个个都如同丧家之犬,完全没了抵抗的心思。 “咚!咚!咚!” 进军的鼓点再度响起,片刻间便响遍了整个平川。 大顺军结成三堵墙骑阵一鼓作气击穿了清军大阵,余下的步卒也都顿时奋起,趁势发起最后的冲锋。 耿仲明抽搐般挥舞着马鞭,恨不得座下马匹能直接飞到远处的黄龙大纛下,因为整个战场,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 大地在他的眼神中如同潮水般向后退去,耿仲明已经完全顾不上还跟在身旁的有多少人了。 只要他能逃出去,败兵可以再去收拢,人命又不值钱。 “嗤嗤——” 一阵绚丽的火光照亮了耿仲明的眼前,一条火龙自远处一名身着黑色束腰箭衣的大顺骑兵身上发出,转瞬而至。 耿仲明被火箭直接击中,但坐骑还在向前狂奔,以至于他狼狈的摔落在地。 在他身后,那些正黄旗汉军骑兵纷纷停下来,勒马转身,为掩护他朝身后追击的大顺精骑杀去。 但人数终究还是太少,尽管这些汉军为保护主子勇气可嘉,却还是转瞬间被淹没在了大顺马队的浪潮中,连浪花也没掀起一朵。 马匹相交,十余名正黄旗汉军骑兵惨叫着落马,成了追击来大顺马队的刀下亡魂。 铁蹄踏地,万马奔腾。 耿仲明仓皇爬起,整个人都摔得七荤八素,连头上戴的枪盔也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尚没来得及观察周围情况,只闻到鼻间传来一股须发烧焦的气味。 方才发射出来的那道火箭,并未能击破他身上穿着的甲衣,火花却将他的须发引燃。 耿仲明在地上疯狂打滚,好容易扑灭了须发上的小火,盔甲上却被砂土染黄,脸上焦黑一片,整个人异常的落魄。 一阵马蹄声接近,逐渐停在身前,那是一道并不粗壮的影子。 李自敬将手中的霹雳炮扔掉,手中满是凝固血迹的雁翎刀指向马下,沉声说道。 “停手吧。” 耿仲明正欲起身,头顶的刀尖却顷刻抵住了他的喉咙,李自敬面带寒霜。 “不要找死。” 耿仲明眼神微瞥,见到此刻战场已然大定,身旁愈发多的大顺马队赶来,心情顿时阴沉下去。 他举起手,眯眼笑道。 “小兄弟好本事,怎么从了贼?” 李自敬自然知道自己穿越来作为流寇的身份,可现在是抗清,却不是造反。 随而上下打量一番,冷笑一声。 “看你四肢健全,怎么甘愿做建奴的走狗?” 耿仲明脸色铁青,但转念却又一笑。 “我做我的狗,你做你的贼,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但只要你放了我,我能给你好东西。” 李自敬一愣。 “什么好东西?” 耿仲明以为有戏,连忙侧身。 “在我甲衣内,只要放了我,这东西就是你的。” 李自敬伸出手掏进去,摸形制觉得是根棍子,拿出来一看,却像是个单筒望远镜。 耿仲明对这东西很是宝贝,满脸期待。 “怎么样?” “看十里之外,有如近在眼前,这玩意儿可是好东西,你们的流寇头子都没有吧?” 李自敬闭上左眼,将右眼顺着镜内望出。 圆形的小框中,大队清军奔入大营,挖掘壕沟,竖立拒马,严阵以待的场景一览无余。 如目所见,多铎的确是知难而退,回营坚守不出了。 好东西,的确是好东西。 李自敬取下千里镜,心中十分惊叹。 眼前这人手中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只怕多铎手里也有,站在大营外便能远望关城。 大顺军连潼关外地势如何都不知道,只知道用人海战术硬堆,历史上焉能不败。 这次作战,大顺军和昨日一样的打法,多铎也如法炮制,在东侧击溃了大顺军的侧翼。 若不是刘宗敏率马队击破了清军前阵,还要和昨天一样,被从侧翼来的清军骑兵抄后。 当然,这也有刘芳亮这边立即率领老本精骑配合的原因。 二百杆霹雳炮下去,虽然未能造成多少损伤,却让清军后阵烟雾弥漫.火龙四起,干扰了多铎的判断。 话说回来,要是早有这玩意儿,自己还用得着走到清军的眼皮子底下去找伏兵? “绑了!” 一声令下,几名大顺老本兵上前,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把受伤的耿仲明手脚捆住。 耿仲明大惊失色,高声呼道。 “你不讲信用!” “你收了我的礼,怎么不放人?” 李自敬蹲下来,用千里镜轻轻砸了下他的脑壳,似笑非笑。 “跟你这种人,犯得着讲信用吗?” “哈哈,痛快!杀的痛快!” 身后传来一阵蹄声,刘芳亮策马赶来,肩上原本的铁枪早已经扔了,扛着不知从哪缴获来的一杆精钢虎枪。 “这是...!” “这不是怀顺王吗?” 刘芳亮满脸的震惊,跳下马来,蹲在耿仲明身前细细瞅着。 “堂堂的大清怀顺王,怎么成了这样一副鸟样子?” 说着,刘芳亮转身,和同样震惊的李自敬对视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哈哈大笑。 “我都忘了小闯王,你不认识啊!” 刘芳亮站起身,指着被五花大绑的俘虏,大声说道。 “给各位弟兄介绍介绍,这位,就是大清的堂堂怀顺王,汉军正黄旗的旗主!” “怎么样,名号够霸气吧?” 周围的大顺军渐渐增多,视线集中过来。 面对被自己视作流寇的这群人的讥讽,像猴子一般被观赏,灰头土脸的耿仲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更没想到,将他击落下马活捉的,居然是李自成的亲三弟,号称小闯王的李自敬。 之前耿仲明还在想,是什么让李自成倾巢而出,亲领全部主力援救。 他考虑到了所有因素,唯独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多铎也正是低估了李自成这次救人的决心,派往前阵支援的尼堪兵力不足,盾车也上晚了,这才会被大顺的三堵墙战术冲散。 李自敬的确是很吃惊,本来见到这清兵盔甲制式鲜艳,应该是条大鱼,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鱼。 怀顺王耿仲明,这不是历史上清初三藩之一吗? 就这么倒在潼关了? 一路而来,满洲八旗的尸体都没见到多少,大部分都是大顺军步卒的尸体,战损比十分夸张。 至于抓住建奴的活口,那根本不可能。 这帮鞑子跑的这么快,怎么唯独把这位怀顺王落下了? 李自敬拿着刚到手的千里镜向四处远望,发觉清军实在退得很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主力都已经西撤回营了。 在进往清军大营的路上,满洲八旗依然保持着严格的阵型,后阵拉着盾车,随时可以换成守御阵型。 清军秩序井然,很显然是在有计划的撤退,而不是被击溃。 看了一会儿,李自敬放下千里镜,环顾身后紧紧跟随的千余老本精骑。 他们人人带伤,面带疲色,却眼神坚定。 一夜过去,李自敬的表现有目共睹,如果没有李自敬,躺在地上的也有他们。 远处,青色的大纛正在空中飘荡,刻印“大顺”二字的旌旗依旧在潼关城头猎猎作响。 大顺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拾捡能用的物资。 一夜过去,李自敬曾数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后悔出战的想法也常在心头萦绕。 但是现在,他的心思终于坚定下来。 清军并不可怕,他们也并非是不可战胜,想活下去不难,要看接下来走什么路。 东躲西藏,终归要被发现。 一旦失去这支大军的保护,那就只能随波逐流,落得地上这些一名不闻的尸体同样下场。 李自敬斜睨看去,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怀顺王耿仲明,现在已经失去了一切,沦为自己的掌上玩物。 如果被抓住,自己大概会和他一样,受到无尽的屈辱后死去。 乱世,只有握紧手中刀,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写这个是因为一个起点的福利,具体就是本章节为福利章,只要回复就可以抽取起点币,最高6666点币。 不过发都发了,就随便唠唠,单纯为了得点币的看到这可以直接划到最后。 接下来要说的与剧情无关。 回顾2022年,这一年对石头本人来说其实影响也挺大的,只说写小说这些年来,这一年也是变化最大的。 首先要向几本书追过来的老读者再道一声抱歉吧,当初刚写书时信誓旦旦所说永不太监的承诺被打破了。 这一年对石头写作生涯而言,是比较有挫折的一年。 木匠虽然拖沓,终归还是把想写的写完了,之后石头前后发了三本新书,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扑街。 然后就是新书-扑街-太监的死循环,说实话,石头并不想这样,但实在是无奈之举。 写书于石头而言是兼职,本职工作外的休闲时间本就不多,又全都奉献给了码字,所为的,说白了就是一个字。 钱。 现在不是几年前刚写书那阵子年轻气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时候了,石头有了媳妇,有了房贷、车贷,不久的将来或许还要有孩子,奶粉钱什么的...... 新书没有成绩也没有钱,又要用陪伴家人的时间去一直写,请恕石头实在是做不到了。 或许这就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活成了普通人的样子吧,石头挣扎过,但确实也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别的。 这本书目前刚刚开始,剧情经过详细设定,只要出成绩,持续性一定是没问题,希望能好一些吧。 在这里要着重感谢当世自逍遥书友在vip读者群的管理,去年一年石头都没怎么顾得上管群。 还有小赵同学给庶子那本新书期的盟主,左道旁门同学给朱棣的打赏,石头也实在一直在心里过意不去。 需要抱歉的,需要感谢的书友实在太多,石头现在稀烂的人品也实在没脸再去和各位保证什么。 石头现在能保证的是,这本反清真的是在尽全力去写,多有不足,还请各位不吝赐教。 希望2023,疫情结束的这一年,各位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美满。 最后再唠叨一句,新书期真的不要养书,明天开始第一轮推荐,大家一定要追读,现在起点排推荐只看追读数量。 三个月内有过任何一笔充值,并且翻阅到“未完待续”页面的算作一个追读。 再度拜谢各位新老书友的支持,石头会尽力把这本书写好的。 另外今天第二章要晚点,下午有些事情耽搁了,八点前会补上。 第十四章:对视 正值晌午,耀目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自敬呼出口气,颤颤巍巍取下笠盔,发觉昨夜出征时锃亮的笠盔现在已经是创痕密布,如同平整土地上的道道沟壑。 紧绷的神情一经放松,苦痛感便涌上心头。 周身不知道何时竟又多了数道细小伤口,已经凝血成痂,最严重的还是日久松散,激烈搏杀后浑身的酸痛。 李自敬望向被士卒押走,如同斗败公鸡的耿仲明,旋即转身,咬牙活动身体。 激烈的厮杀声和隆隆的步鼓声依旧萦绕在耳边,李自敬抬起手掌遮挡阳光,环视着惨烈的战场。 由金陡关下至远处冲沟,大顺军和清军的累累尸骨被丢弃在地,焦土和灰烬下,旌旗刀枪扔了一路,连盾车辎重也无人问津。 几具还没有完全被沙石掩埋的尸体上空盘旋着几只秃鹫,尸体上好几个箭头还在稳稳地插着,那断了的长枪却依然握在尸体的手里。 秃鹫尖锐的叫声响彻在空中,锐利的眼眸紧紧盯着平川上蚂蚁般的大顺士卒。 看着路边不知名的累累尸骨,李自敬心头一阵悲凉。 这些人大多数都只有二三十岁,花样的年华,火样的青春,就这样被乱世的浪潮拖曳到前线,踏上不归之路。 李自敬将血迹斑驳的雁翎刀收回鞘内,无力再翻身上马,就这样牵着马缰跟在队伍最后。 沿途路过的数辆盾车都被烧得焦黑,地上满是双方残缺不全的尸骨。 一些脚步奔走而过留下的印记中,血水上漂浮着几块碎肉,其间倒映出李自敬愈发坚定的眼眸。 李自成站在多铎曾处于的坡顶,远望西侧。 眼下所处的确是绝佳的观测地点,向西可以远望清军大营,向东也可看清楚关城上正在行动的大顺士卒。 只是李自成不知道,多铎手中还有一个叫做千里镜的神奇玩意。 这一仗李自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要是按照以往的习惯,侧翼被袭击,他是一定会直接撤退的。 只要老本不折损严重,失败再多次也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对是这个唯一的弟弟的疼爱,也许是对米脂家乡百姓的愧疚,让他鬼使神差的下令打了这一仗。 回想起这一战惊心动魄的走向,李自成也是缓缓松了口气。 所幸多铎的战意并不高,一见前阵被破便立即撤回大营,不然地上的尸体还要更多。 李自成拒绝了刘宗敏的追击提议,下令尽快打扫战场,将受伤士卒先行撤回关内进行医治和休养。 随后,他跳下小坡,翻身上马驰回潼关。 历次大战,大顺军的伤亡有很大一部分都不是直接死于阵中。 战场上伤员众多,又有轻重缓急之分,大顺军发展的太快,襄阳建政以后虽然创立了野战五营和城防军的军制,却并没有组建单独成建制的组建军医团队。 相比同大明分庭抗礼数十年的建奴,大顺军的根基还跟薄弱,医疗条件也远远不如,以至于总是不能及时救治全部伤员。 虽然大顺军中并没有成建制的军医队伍,但也有许多入军前的郎中或药局学徒。 现在这些人都被集中起来,由老本兵保护着在战场各处奔走,前去救治伤员。 或许在不远的将来,这些弱势都会一一得到补正,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建奴两路来袭,一路从山海关追杀千里,大顺军被迫主力四散,根本没有时间去慢慢发展。 潼关城头,大顺的旗帜依旧在风中飘扬,但却没有了往日的安详和宁静,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疮痍。 城外的尸体堆积到一起,被留下来的大顺士卒引燃,渐渐燃起冲天大火,黑烟滚滚。 太阳在云层中慢慢下落,金色的余晖洒在大地上,还留在战场里的旌旗和刀枪依旧泛着点点血光。 山野茫茫,关城两侧的峰巅凝集起了一片如血的晚霞。 鲜血渗透了大顺士卒身上穿着的箭衣,颜色渐渐变得模糊。 放眼望去,大顺军的兵卒们退入关内或坐或立,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都已是伤痕累累。 但相比之前,多了些许生气,不再显得死气沉沉。 这一场胜利或许要称之为惨胜,但确实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这彻底驱散了大顺兵卒们心中对于建奴的畏惧。 潼关总兵府。 昔日驻守在潼关的明朝总兵府邸,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李自成和大顺众文武商讨军务的场地。 总兵府外的院落中,两棵榕树拔地而起,苍劲挺拔。 大堂中,左右各摆着许多收集来的座椅,一些已经看不清楚字迹的文书和塘报凌乱的散落在地。 不时有兵卒从门外急促走过,传来阵阵脚步声。 “坐吧。” 李自成巡视完城关来不及休息,立即赶回大堂,一身的仆仆风尘。 十余名身着棉甲的老本兵跟随走进大堂,随后排成两侧按刀而立,护卫着他的安全。 李自敬站在右侧的一个椅子前,闻言也随众将坐下。 不等李自成说话,刘宗敏便是站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额追击?” “清狗被骑阵击退,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此刻的刘宗敏,满脸的络腮胡须都已经沾染上些许的血色,青色箭衣几乎支离破碎,露出内中的黑色棉甲。 虽然都是棉甲,但刘宗敏身上穿着的这套做工十分精细,内带有夹层,密密麻麻的小铁片镶嵌其中,韧性极强。 比起一般的兵卒棉甲而言,他身上的这套,相当于多了一件锁子甲的防御。 如果棉甲内再穿一套锁子甲,用长枪戳都很难直接戳烂。 “你还好意思说?” 李自成望向他,愠着气息。 “清狗这次退兵井然有序,定是在途中设伏,贸然出击,万一遭伏,被清狗杀个回马枪,你来退敌?” 刘宗敏瞪大了眼睛,叫喊道。 “什么伏兵,哪来那么多伏兵!” “得胜也不乘胜追击,难道等明日再去强攻大营吗?” “真有伏兵,额把命赔给你便是!” 李自成面色渐冷,双目凝视着刘宗敏,后者也毫不示弱的与之对视,最后还是李自成先移开目光。 按下心底的火气,李自成瞥向左侧李自敬。 “朕弟起初说清狗会设伏兵,你听了吗?” “同样的亏,你还要吃几次才能长记性?” 刘宗敏一听这话,也是将目光望向眼前。 李自敬坐在刘宗敏的对侧,刹那对视,感受到刘宗敏这一番怒火翻腾的目光,心底顿时一阵没由来的胆怯心虚,下意识要避其锋芒。 却是忽然想到,伏兵自己说对了,火器自己带对了,仗也打赢了,还活捉了耿仲明。 慌的不应该是他? 于是,李自敬深呼口气,抬眼望去。 双眸碰撞,在电光石火间交锋。 一个气势浩荡,如暴怒而起的雄狮。 一个坚定自信,目光锐利,稳若老树盘根。 刘宗敏眯起眼睛,发觉李自敬气定神闲,眼神与昨日截然不同,一夜之间经历了某种质变。 两人刹那间眼神的拼杀,犹如万箭齐发,几乎颠覆整个大堂。 大堂内十分安静,气氛微妙。 刘芳亮忽然出列,打破了这份奇怪的宁静。 “陛下,此次劫营由我提出,昨夜作战,也是我未能听取小闯王劝告,以至弟兄们深陷重围。” “老本损伤惨重,如今追击之议,皆因我而起,请陛下责罚!” 李自成站起身来,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刘芳亮身上。 “我大顺老本损失不小,足有两千多的伤亡,可朕看他多铎也未必好受!” “这一仗,主要打的是我大顺的威风!” “你没有过错,朕还要给你记功!” 刘芳亮抬起头,满脸震惊。 “陛下...” 李自成自然注意到了方才两人间的剑拔弩张,也很是惊奇,三弟居然没有败下阵来。 大顺军中都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即面对刘宗敏的怒视而镇定自若、面不改色。 看来以往太少关怀这个弟弟,亲兄弟间居然生分至此。 “这一仗最大的功臣,还要看朕的三弟。” 李自成含笑望向一侧,招手示意。 “自敬,你上前来。” 第十五章:部总 李自敬心头一凛,收起目光,出列踏前一步。 “臣弟在。” 刚与刘宗敏对视过后,仍能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李自成暗自点头,越看这个三弟心中越是满意。 “清狗的护军可不好对付,我大顺与清狗对阵以来,还从未有过全歼其护军的先例。” “说一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历经大战,众人都是盔甲残破、血色斑驳,闻言都将目光注视过来,神态各异。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这种场合,被所有人一齐盯着,李自敬心底微颤,但反应已不似先前那般强烈。 深呼口气,面色未动。 “制将军携带了猛火无拦炮二百杆,此炮为圆制,落地即炸,随处可燃,起毒瘴数重,敌军闻之无力。” “我军以无拦炮掷于冲沟,引燃藤蔓、杂草,将沟下清兵活活烧死,余者惊骇,制将军趁乱掩杀即成。” 一番话下来,说的平淡无奇,听者却惊心动魄。 五百护军听起来人数不多,但谁都知道,冲沟那一战并不轻松。 护军营是清虏入关后组建的禁卫,从满洲八旗的巴牙喇兵中挑选,环身三层重甲,往往一人数马,是精锐中的精锐。 每一个满洲护军都是屠戮甚重的刽子手,身经百战,人命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数字,人数稀少,战斗力却极为恐怖。 昨日白天,李自成率八万顺军列阵关外,就是因为右翼被五百八旗护军贯穿,这才不得不撤回关内。 今日一战,也是五百满洲护军冲上东侧坡顶,一个照面就冲散了李自成留在东侧的步兵营。 以护军迂回包抄,这是多铎的拿手好戏。 全歼五百满洲护军,其中更有一名清朝宗室护军统领,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大胜了。 对多铎而言虽然还谈不上伤筋动骨,却也是十分肉疼。 满洲八旗入关后人手开始锐减,因此不得不开始任用明军降将,将大量降卒充入绿营。 满洲精锐护军是死一个就少一个,对刚入关的清朝而言,再培养一批护军的周期实在太长。 刘芳亮的目光渐显黯淡,想起了那些昨日还在身前鲜活的面容,更是自责。 如果不是自己未能听进劝告,本不至于被清军围困。 李自成微微颔首,甚为满意。 大战得胜,三弟自敬本是功劳最大,却谦虚谨慎,话中将功劳全都推给刘芳亮,未曾自夸自大。 “此战你二人引清军出营,居功甚大,权将军领精骑冲散清狗军阵,更为首功。” 说着,李自成想起什么,眼神渐渐凝重。 “蕲侯望都之战战死,为狗贼吴三桂缢杀,朕迟早要亲手砍了这狗贼,为蕲侯报仇。” “前营于望都一战为我军殿后,老本折损严重,建制几为一空,稀缺人手。” 提起吴三桂,李自成可谓切齿之恨。 大顺之所以走到如今地步,就和这个狗贼脱不开干系,当初他错就错在,高估了吴三桂的下限。 堂堂七尺男儿,竟甘愿为清虏之马前卒,驱策为奴! 往事一幕幕,不堪回首,李自成紧闭双眸,随后睁开时已经趋于平静,看不出丝毫波动。 “朕有意把前营再建起来,委朕弟为制将军,统筹此事,诸位弟兄以为如何?” 襄阳定政后,李自成改五军都督府为五军部,仍设左右都督,又改总兵为总权,副将为副总权,守备为守旅,把总为守旗。 但由于山海关兵败后一路败退,各地大顺军的官职名称并未来得及统一,有些仍沿用前明的总兵、副将等称。 比起杂乱的官制,野战五营和地方军的军制相对成熟。 野战五营分为前、后、左、右、中,旗纛各不相同,由权将军刘宗敏、田见秀共掌五营军务。 所谓制将军,便是权将军之下,野战五营的直属长官,掌一营军务。 刘芳亮虽屡为先锋,官职上却是左营制将军。 不止其他人一副震惊的神情,连李自敬本身也没料到,会直接被提拔到一营主将的位置上来。 后世的李自敬虽说对明史颇有研究,对这个时代的军队编制也有些了解,可却从没管过人。 从小到大,李自敬最擅长的是被人管。 小时候被父母管,上学了被老师管,长大打工被上司管,擅长的是指哪打哪,而不是自己去策划方向。 当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个高中班长。 那时候一个班级三十来号人,也都是小孩子,主要还是向班级传达班主任的命令,没什么难度。 可这次的前营制将军不同,那是大顺野战五营其中一个营的主将,前营再怎么残破,那也是一个主力营的编制。 这可不是像高中那时候管三十几个半大小孩,这是要管少则数千,多则数万人的庞大军队。 平日营务诸如操训、进军、征募、任免,战时军务如分兵调遣,统筹全局,这些事情李自敬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骤然被提升到一营主将的位置上来,莫说别人服不服,连李自敬心里也在敲鼓。 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可问题是将军那么好当吗? 李自敬还在心中犹豫,毕竟可能过这村就没这店了,直接手握几万重兵难道不好? 李自成却眯起眼睛审视起来,更为满意。 李自敬的表现完全出乎李自成的意料,一营制将军这样的高位,竟然镇定如常,心性绝非常人。 “我不服!” 一声大叫,吸引了众人目光,却是刘宗敏。 此刻的刘宗敏已然没了方才的气恼,但面色依旧严肃,眼神中对李自敬充满轻视。 “额大顺五营制将军,哪一个不曾是声威显赫的头领?” “就说如今前营的两个左右果毅将军,左光先、田虎,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转战多年!” “小闯王此战有功,额亦认同,可升任制将军,众兄弟不服!” “就算要选制将军,也应从左光先和田虎中选,小闯王资历不够!” 刘宗敏话说完,其余人也都议论纷纷,人声喧闹,几乎要吵破了总兵府的高堂。 “对,我等不服!” “制将军高位岂能轻易予人,就算是小闯王也不行!” “我大顺军中,一向以军功立足,陛下不能厚此薄彼!” 李自成扫视众人,背在身后的手指微捻。 刘宗敏虽然行事莽撞,有时候连他也管束不住,但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所言的确不假。 贸然将三弟提升至高位,只能是害了他。 何况如今一战得失,尚不能完全评定三弟能力如何。 李自成眼眸微动,思绪顿起,不如权且依了刘宗敏,待三弟日后立功,再行提升不迟。 只是不知,三弟会不会同意... “臣弟愿听从众位兄弟的意见,制将军之位请陛下另请贤能!” 强扭的瓜不甜,李自敬也知道,他本身没有指挥几万兵马作战的能力,既然大家全都反对,不如顺势而退,从基层开始学习如何领兵打仗。 等能力足够的那天,再用事实让他们闭嘴。 刘宗敏正欲再喊,闻言面容一怔。 众人的议论声也都渐渐安静,没想到李自敬会主动放弃。 李自成松了口气,顺坡下驴。 “朕授吾弟前营部总,如此众位兄弟可是信服?” 刘宗敏转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后喊道。 “信服!” 众人纷纷跟言。 “我等信服!” 第十六章:替天行道 “大军连日征战,损耗甚多,将士也甚为疲惫,休整几日,再行整军出战。” “我军既生擒伪王,朕自当将之斩首祭旗,以振军心,告慰我大顺将士在天英灵。” 刘宗敏目光炽热的抬起头,方才不快一扫而光。 “闯王!让额动手吧,狗汉奸就该是这个下场!” 李自成斜睨一眼,心下叹了口气。 自武英殿登基以来,大顺众将基本改称他为陛下,李自成也改口自称为朕,唯有刘宗敏自行其事,每以闯王高呼。 李自成自然也知道刘宗敏的脾气,想说他自己会说,若不想说,用刀架着他也不会吭声。 亲自去问,只能碰一鼻子灰。 “权将军切记,分数刀砍下,不要便宜了这厮。” “闯王放心!额心中有数!” 刘宗敏仰面朝天,笑声更是放肆起来,丝毫没留意到李自成正紧紧盯着他,眼眸深处的杀机一闪而过。 李自成很快转头,发觉李自敬早已经站回众将队伍中去,正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越是淡然,越让李自成觉得亏欠甚多。 制将军变成部总,鲜少有人能接受这个落差,李自敬却没有多说一句,颇为沉默寡言。 一番血战,生擒汉奸伪王,全歼五百满洲护军,这般战绩已经超出了绝大部分的大顺将领,却只能屈身做个部总。 大顺的军职等级相较前明也有一些改动,从上到下,依次为权将军,制将军、果毅将军、威武将军、都尉、掌旅、部总、哨总。 部总大致相当于前明营兵军级中的百总,是非常低级的基层军官,辖有二百余人。 北风肆意吹进堂中,带来战场上腥臭的血肉气味。 李自成眼中闪着精光,青色箭衣随风鼓动。 “三弟,委屈你了...” 一众大顺将领,各自为今日挫败清军验算军功,众星捧月,尤以刘宗敏为重。 白日刘宗敏亲领数万大顺马队,以骑阵三堵墙冲散清军大阵,因此生擒耿仲明也算得他的功劳。 李自敬一看没自己什么事了,向李自成请示过后便独自离开。 离开堂上,强撑的门面功夫顿时绷不住了,一路都在龇牙咧嘴,不断敲打腰腿,活动筋骨。 其他人转战多年或许觉得没有什么,可李自敬却是头一回,原身的身体从未经历过如此高强度的搏杀。 昼夜鏖战,现在李自敬只觉得腰酸背痛,走一步浑身都在疼,实在是要人半条命。 出总兵府,甫行数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踩砂土,急促追赶的脚步声。 “小闯王留步。” 李自敬忍受着疼痛转过身,却见是刘芳亮追来。 “刘制将军有事吗?” 刘芳亮尴尬一笑,犹豫好一会儿才说道。 “某此来是受幸存的千余老本弟兄所托,来向小闯王道谢,也是赔罪的。” 李自敬一脸不解,心中发懵。 刘芳亮叹了口气,远望战场方向。 “今夜一战,我大顺五营折损不少,单老本兵便足有两千多人的伤亡。” “东侧的步营三千余人被冲散,清狗在撤军前毁了炮,中军为了冲阵,也有一万多人伤亡。” “不过清狗也不好受,两万绿营都被我们打散,召回需要时间,多铎这一路,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进犯了。” 说到这,刘芳亮顿了片刻,缓缓摇头。 “若不是小闯王在军中,陛下也不会打这一仗,不带上这些无拦炮,我们就都回不来了。” “回想昨夜,我实在无地自容。” 刘芳亮眼眸闪动,忽然单膝跪地,语气急促。 “不然你狠狠揍我一顿,把气出了,我心里也好受些!” 李自敬渐渐听明白他的意思,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找茬的。 李自敬对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气,换作是自己,也不一定对昨夜的自己有什么好态度。 相比于在大顺被孤立的地位,李自敬现在最需要担心的,是阿济格那一路到底什么时候会从延安南下。 和小命相比,脸面重要吗? “小闯王...你...” 刘芳亮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李自敬一瘸一拐的离开,欲言又止,然后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李自敬找了个观看砍头不近不远的位置靠在柱子上,环手于胸,仰望星空,语气深沉。 “揍你,能让清虏退兵吗?” 刘芳亮细细品味这八个字,农民造反出身的他,却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李自敬无心解释,也只是暗暗记住,想着稍晚再去请教军师。 即将要做的可是件大事,错过不得。 两人说了没几句,大顺众将领也都纷纷从总兵府议事走出,来到院落的两颗榕树中间。 消息早已经被传散下去,为观看砍头,总兵府的院落围墙附近远远聚集了一大批的顺军士卒。 无数微弱的议论声聚到一起,似一阵无形音浪扩散而出,海浪一般席卷而来。 沸反盈天,热闹不已。 一张宽大红木桌被搬来立在中间,李自成最后一个走出总兵府,顿时吸引了上万人的目光。 许多顺军士卒甚至爬到院墙上,只为一睹大顺天子。 随着李自成的出现,喧哗声渐渐减弱。 李自成站到桌上,凝眸四望,入目所及的士卒,周身尽是伤痕累累,心下截然一叹。 手中马鞭抬起,李自成神情一震。 “今日,我大顺军要替天行道,将建奴伪王斩首祭旗,以证抗清之心!” “带建奴走狗耿仲明!” 一名大顺老本兵,背负腰刀,一身箭衣内着棉甲,压着被绑缚双手的耿仲明走进院落。 尽管甲申十七年来,大顺军收编了不少前明降卒,但五营老本仍基本由流亡各地的穷苦百姓组成。 大顺军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高喊均田免赋的口号,对缙绅地主、前明权贵及这些汉奸走狗,一向都是一个字杀。 正因如此,大顺军处处树敌,南明以君父仇,不惜伏乞清虏,连兵西讨。 各地缙绅权贵望清军如久旱逢甘露,明里暗里与大顺军作对,争做建奴走狗。 耿仲明被大顺军抓到以后,待遇可想而知。 他头顶的枪盔被大顺军士卒取下,露出本不属于他的金钱鼠尾,丑陋异常。 身上原本的精良盔甲,从里到外已经被扒得干干净净,套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粗布麻衣,宽大却不蔽体。 耿仲明灰头土脸、披头散发,被推搡着赤足而行,两腿像弹棉花似地不住打颤,不知是害怕还是疼的。 临刑前,大顺士卒在他身上割了一道道的伤口,每一处都被撒了盐,以使不容易愈合。 麻衣处处粗糙,每行一步,碰着伤口,便是钻心的疼痛。 也只有看着这狗汉奸如今下场,才能让被清军一路穷追千里的大顺士卒心中解气。 第十七章:女人 耿仲明心惊胆寒,冷汗直流。 他脸上的肌肉紧绷,好似冻住了一般,偌大个身子,却连晃都不敢晃一下。 刘宗敏紧锁眉头,按刀而立,嘴角向上,眼中泛着森然的杀气,宛如地府的恶鬼。 两名顺军对视一眼,一齐出脚。 耿仲明脑子里翻转昏旋,被踹得跪倒在地,浑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面前仿佛站着一个如尘烟一般的膝胧鬼影。 寒光乍现,刘宗敏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 “斩!” 李自成将马鞭挥下,倏地一声怒吼。 刘宗敏旋即将手中雁翎刀猛然挥下,却在即将碰到耿仲明后颈时微微一顿。 一刀下去,鲜血四溅。 耿仲明瘫软在地,鲜血渗透了脚下土地,嘴中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身体不停的抽搐。 刘宗敏锻工出身,作战多年,死在手中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刀法早已经炉火纯青。 他冷笑一声,随后再将鲜血淋漓的雁翎刀挥起,分两次砍下,这才彻底将头颅切断。 对刘宗敏来说,耿仲明这样从清的狗汉奸,还配不上一刀斩首这样痛快的死法。 这样砍,最是折磨人。 院落中人头颤动,呐喊声、掌声一阵阵的响起,震耳欲聋,气氛炽烈,人声鼎沸。 冬月的寒风刺骨,却不能冰冻大顺将士们内心的昂扬,每个人都是激动的手舞足蹈,士气高涨。 刘芳亮盯着滚落到地上的那颗头颅,脸色憋得通红,双眉拧成疙瘩,就连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自敬环手于胸,靠在柱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或许是刚经历过战阵洗礼的缘故,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般血腥行刑场面的李自敬,内心并没有什么波动。 大顺的旌旗在金陡关城头随风而动,猎猎作响。 关城之中,聚拢来的顺军士卒越来越多。 “这就是建奴的怀顺王!” “一个鼻子,两只眼睛,脑袋叫额亲手砍了!” 顺军士卒都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路,耿仲明的脑袋被刘宗敏提着,在他们眼前兜兜转转。 黑夜降临,灯笼依托着城墙,透出昏黄的灯光。 李自敬懒懒的依在柱边,凝神远望着清军大营方向,纷乱的思绪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这没什么好看的了,末将还是带小闯王去熟悉前营吧。” 李自敬也觉得无趣,颔首起身,与他并肩而行。 刘芳亮咬牙切齿,叹气说道。 “今年五月,前营制将军谷可成率军断后,转进途中被吴三桂抓住缢杀。” “前营弟兄与清虏奋战,损伤惨重,左右果毅将军左光先、田虎都不知所踪,如今还跟在陛下身边的老本兵力,只有不足三千。” 被打成这么惨,那前营的建制不是基本废了? 听到如此,李自敬也是吃了一惊。 “前营如今军心萎靡,没有一个得力将领坐镇,陛下本意是派小闯王接替谷可成,未想权将军如此反对。” “权将军一向是想什么说什么,还望小闯王不要放在心上。” 李自敬走在一旁,凝视城头。 时已入夜,浓厚的阴影包裹万物,刀割不开,针也刺不透。 傍山雄关,没有风声,也没有虫鸣,深山中极度的幽静,有如滚滚乌云来袭前的片刻光明。 城墙下疏落的灯光,就像海底的磷光,黯淡无神。 对刘宗敏的无礼行径,李自敬心里是很不舒服,但还远谈不上记恨。 毕竟从一开始,李自敬就没想过要当这个制将军。 甩给刘芳亮一个安心的眼神,李自敬自顾自向前走去。 刘芳亮放心不少,更在心底暗自吃惊这位小闯王的胸襟。 两人顺着城墙离开,往前营的驻地而去。 一路上,李自敬极力回想曾写在毕业论文上关于此时的双方局势。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的十二月三十日,明年正月初九多铎的援兵就会赶到。 到时清军可以利用红夷大炮自远望沟轰击潼关城墙,到时候只能受制于人。 如果没记错,清军正在路上的援兵足有数万,还携带了包括红夷大炮在内的众多远程火器和盾车。 一昼夜鏖战,李自敬身心俱疲,也不想再出去打仗。 方才军议中听到,李自成的想法是休整几日再行出战,李自敬回想起来,眼眸中有亮光不断闪动。 距离正月初九多铎的援兵赶到,就只剩最后的十天了,来不及休整了。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潼关之战不能再和历史上一样的结局,必须要主动出击。 顺着官道走了许久,两人来到潼关内的一处营地,抬头望去,一杆黑色大纛正迎风招展。 一路而来,李自敬仔细观察了刘宗敏所部中军,刘芳亮所部左营的驻地。 这两营人数都不少,刘宗敏的中军人数最多,除去不少观看行刑的,营内一样是人来人往,锣鼓喧天,又吵又闹。 刘芳亮的左营人数不如中军,但军纪森然,没传出多少喧哗之声,在营门处另设有岗哨,不时有卫队环绕。 来到前营,却是异常寂静。 营地中也处处体现出这点,粗粗一眼看去,前营内立着的营帐还不到中军的三分之一。 比起中军的人声鼎沸,这里实在冷清。 李自敬跟着刘芳亮走进营中环视一周,居然没有看见一个在营内行走的军士。 来到位于中间偏西侧的两处营帐中间,刘芳亮停住脚步,转身讪讪说道。 “前营部众四散,老本不足三千,这二营便是属小闯王部下的老本,实额有二百五十六人。” “小闯王暂且住在这里,待日后陛下说动权将军,末将再来带小闯王搬到中军居住。” “小闯王需要什么,命人到左营传达便是,末将受陛下嘱托,一定尽力帮办。” 顺着刘芳亮的目光望去,前营营地的最中间位置,果真立着一处黑色大帐。 这营帐是营地中最大的,周围挂着旌旗数杆,还有一名身着黑色箭衣的老本步卒站岗。 如今乱世,人命如同草芥。 这一昼夜鏖战,双方十万大军杀声震天,最后得到功劳的就那么几个人。 其他绝大多数,都只是冲上去送死的炮灰,死得一名不闻。 耿仲明被抓后,在顺军受尽折磨,凌辱而死。 要是自己和历史上一样被多铎俘获,身为李自成的三弟,下场只会比耿仲明凄惨数倍。 起初李自敬的愿景很简单,只有两个字,活着。 可是身处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想活下去又何其艰难。 不去杀人,就要等着被杀。 李自敬也算看清楚了,想活着,就必须要杀更多的人,加强手中权柄,一步步爬到最高。 只有紧握手中刀,才能让别人害怕,从而保住自己的命。 部总只是一个开始,这二百来人,还远远不足能让李自敬有自保的力量。 正想着,李自敬的目光一凝。 身旁营帐,正有女人的哭泣声隐隐传出。 第十八章:陋习 掀开帘幕,李自敬首先观察帐内环境。 帐内十分宽敞,足能同时容纳十几人,借着灯笼透出的微弱火光,李自敬的神情由清闲,渐渐变得震惊。 随后,瞳孔骤缩。 一件束腰黑色箭衣,一套棉甲连同绿色裙子、青色褙子等衣物被杂乱的扔到一边。 一女子手脚被两名身着单薄箭衣的顺军士卒死死按住,身前一名顺军士卒正对她上下其手。 方才听见的微弱泣声,现在已然是变成了麻木的闷哼。 女子死死咬着嘴唇,不愿再发出丁点声响,几乎咬出血来,死鱼一般的眼神并没有因为李自敬的忽然闯入而多出任何希望。 带有些许腥气的北风自金陡关外平川的战场上吹入营帐,那名正骑在女子身上动作的顺军士卒猛地凝神,缓缓转头。 “什么人?” 凝神观望半晌,这顺军士卒脸上的惊慌渐渐消散,因为李自敬现在穿的装束,和普通的老本兵一样。 既然不是军官,自然毋需害怕。 顺军士卒不屑地冷哼一声,转回头去。 “她是老子从京城血汗夺来,带回老家生儿子的,想要,自己回去抢!”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刘芳亮赶来,掀开帘幕,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凝噎。 “停手!” 一声暴喝,三名顺军士卒顿时转身。 看见来人是刘芳亮,都是大惊失色,那名老本兵更是提裤子起身,膝行数步上前。 “这娘们是属下追随陛下打进京师所得,制将军这是干什么?” 刘芳亮眼神微动,想起永昌皇帝的确并未明令禁止军士裹挟百姓随营,随后叹了口气,冷冷说道。 “克制一些,过几日又要出战,用光力气不好作战。” 那顺军老本脸上惊慌一扫而空,满面笑容。 “制将军放心,几日后再战,属下一定奋勇当先!” 刘芳亮侧身过来,刻意将视线从那女子衣衫不整的身体上移开,淡淡说道。 “这位是当今陛下三弟,为你部部总,陛下亲口委任的。” 那顺军老本及两名普通士卒均是眼前一亮,这才望向一旁的李自敬。 “属下见过部总!” “我怎么敢要你这样的属下?” 李自敬冷笑一声,没有理会他们,走进去半蹲着,捡起地上的衣裙盖在女子身上。 李自敬如此态度,让人很是费解。 三名顺军士卒脸上都盯着这位新来的部总,那老本兵脸上讨好的神情为之一滞。 见女子半晌没什么动静,李自敬伸出手试探她的鼻息,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已经死了。 女子的眼睛瞪圆,直勾勾盯着眼前,死不瞑目的眼神看得李自敬心中一阵寒意。 伸出手缓缓将女子的双眼闭合,李自敬闭上眼睛,粗喘着气,声音略带颤抖。 “部总有没有管束属下的权利?” “还是说,这点事我也要再回总兵府一趟问问。” 刘芳亮面容微征,意识到了什么,沉吟半晌,还是缓缓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李自敬站起身,语气带着从未出现过的杀意。 三名顺军士卒都被这突然而来的情况吓住了,好似受到电击一般,陷入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 李自敬走上前,突然一脚,十足的力气,将那老本兵猝不及防踹倒在地。 老本兵被踹了个七荤八素,也不管什么小闯王不闯王了,站起身攥紧拳头逼近上前,欲讨个说法。 老本兵们随营多年,从闯营到大顺,多少恶战熬过来,一直都是队伍的中坚力量。 从初代闯王高迎祥到现在的永昌皇帝李自成,都视老本部曲为重中之重,从未如此薄待。 一个初来乍到的部总,对待下属竟然如此狠厉,这老本兵心中除了震惊便是不服。 “还请小闯王给个解释,属下做错了什么!” “不然,属下就算找到权将军头上,也要问个清楚!” 李自敬不是圣人,城府更算不上深,眼睁睁看着一名女子在眼前被欺辱致死而无动于衷,是真的做不到。 这样的人,根本没资格称作是义军! “绑了!” 一声令下,剩下两名大顺士卒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眼神闪动,无动于衷。 “呵呵,好。” 李自敬没再多说什么,猛地抽出腰间雁翎刀。 两名大顺士卒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在违抗命令时,心中也在敲鼓,作激烈的斗争。 “我只再说最后一次,绑了。” 雁翎刀被缓缓架到一名大顺士卒肩上,来自于清军的血渍,依旧无法遮掩刀身冷冽的寒光。 李自敬冰冷彻骨的声音突然传进耳中,被刀架住的大顺士卒浑身战栗,额头沁出豆大的冷汗。 即便是另一名大顺士卒也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意,浑身上下都结起鸡皮疙瘩,忐忑不安的心扑通扑通猛跳。 “属下...” “属下遵命!” 两人丝毫不怀疑,只要再犹豫片刻,锐利的刀锋便会轻而易举划破他们的脖颈。 恐惧的驱使下,两人心中本就不算坚定的意志转瞬间破碎,颤着身子将那老本兵死死按住。 “召集部曲,我有话要说。” 眼见那名老本兵被绑了个结结实实,李自敬这才收起刀,回望身后。 “将尸身收敛,在关内找个地方埋了。” 这一次,那两名大顺士卒没有片刻的犹豫,几乎是下意识异口同声的应声。 来到营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营。 李自敬心中翻腾的怒火渐渐消散,站在高台之上,静静说道。 “借制将军左营的老本兵一用。” 过了一会儿,满脸震惊的刘芳亮才是缓过神来,转身朝自己带来的左营老本点了点头。 这几名左营的老本兵都是打过昨夜那一仗的,不仅对李自敬颇为尊敬,对刘芳亮更没有二话。 几人旋即动身,大步闯入附近的几顶营帐之中,传出一阵的鸡飞狗跳。 过不多时,几名老本兵睡眼惺忪地走出营帐,感受到寒风阵阵,立刻就要转身回账。 见左营的数名老本兵正肃穆而立,方才作罢。 即使是来到了台下等待,也都是站的歪歪斜斜,嘴中用各地方言议论,面色均是不满。 乌云密布,黑云压着天空,一道闪电劈向关城,刹那间照亮了前营的驻地。 轰隆隆的雷声,更犹如鼓声阵阵,伴随着急泻而下的雨水,使人心神不宁。 黑色的大纛随风鼓动,李自敬身着创痕密布的束腰箭衣,面无表情的在台上按刀而立。 看着台下的一百多人,李自敬缓缓摇头。 “还没出来的,不用再去叫了。” 第十九章:活路 风势渐起,雨越下越大。 空中电闪雷鸣,震耳欲聋的动静一个接着一个,雨滴在营帐的顶部汇聚成流,银丝般流淌而下。 树枝被风吹得喀嚓喀嚓作响,李自敬紧了紧腰间的雁翎刀,再度环视众人。 台下的一百余名老本兵,都是随营转战多年,同官兵、清军都作战过,每个人手上都有许多人命。 等了这么一会儿,李自敬便是发现,这些人脸上不耐烦的神情愈发明显。 李自敬明白,若不是身后站着的刘芳亮,此刻这群人怕早就是对自己破口大骂,群起攻之了。 想到这里,李自敬心中些许庆幸。 区区一百来号老本都如此难管,要是直接做了这个前营制将军,两千多的老本还不将自己淹没。 不能总是依靠刘芳亮带着左营的人给自己站台,没有嫡系,很难控制得住下属。 大顺军未能脱去流匪的作风,与清军在后紧追不舍有些原因。 无论攻破京师,还是兵败山海关,这些都来的太过突然,大顺军还没来得及进行转变,就被打回了西北。 李自敬本部的老本兵足额二百五十六人,到场不过一百余人,但都随营转战多年,是流寇中穷凶极恶的老匪。 把其中一个人扔在外边,能轻松威慑住几十个流民。 这些老本兵素质都不低,比清军绿营更强,训练出来足以和正规满洲八旗一拼。 所欠缺的,就是铁一般的纪律。 这些人久不受管束惯了,连裹挟女人随营这种陋习都流传至今,需得尽快改变了。 想起方才那女子死时的眼神,李自敬神情微微一凛。 时间不多,想使这群旧日的流匪为自己所用,就需让他们的身份彻底转变过来。 往日的匪寇习气,要彻底杜绝掉! 乱世用重典,李自敬现在深刻的理解了这五个字。 “带人犯。” 那两名在营中被李自敬威慑住的顺军士卒,一左一右将一名顺军老本兵押缚出来。 见状,周围更是议论纷纷。 大家都不明白,李自敬大晚上这是在搞什么,就算是刘芳亮在,也压不住了。 “小闯王,您这闹的是哪一出?” “弟兄们白日与清虏作战很是劳累,要是没事,小的就先回去了!” 看着怨声载道的老本兵,刘芳亮眼神一凝,正欲喊话帮帮场子,却听李自敬的声音传来。 “此后军中以官职相称,再唤小闯王者,斩!” 喊出那话的老本兵顿时大吃一惊,脸色涨得通红,憋了半天,也还是退了回去。 “遵命。” “小...部、部总!” 话到嘴边,刘芳亮没有再继续说出口。 李自敬环视众人,欲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我带他来,是为严整军纪。” “此后本部之中,再有抢掠百姓,裹挟百姓妻女随军者,斩。” 说着,李自敬将手按在腰间雁翎刀上,轻声询问。 “尔等有无异议?” 有异议是肯定的,李自敬之所以这么问,就是在等他们顺着自己的问题跳出来。 古往今来,抓典型杀鸡儆猴总是最有效的。 大顺军野战五营的老本兵基本都是西北出身,历史上之所以在畿辅一带掳掠甚重,回到西北却军纪见好,正有这个原因。 在京师抢掠,谁也不认识他们,自然能抢的放心,杀人也不必担心被熟人看见。 可回到西北就不一样了,讲究的是一个光宗耀祖、荣返故里。 甚至于很多大顺军骨子里的想法就是在京师附近抢点弄点,然后回老家置办宅子田地,娶婆娘生孩子。 根除他们的匪寇习性,需要一步一步来,但李自敬没这个时间,必须直接下猛药。 多少年来的规矩,连李自成在京师都没有废止,眼下忽然被废了,老本们自然是接受不了。 百余人的老本兵们,入目所见,尽是忿忿不平。 一名身着棉甲的老本兵,先是装模作样抱拳,随后凶狠的眼神直射过来。 “弟兄们跟随陛下转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咱大顺没有定月饷银,一向以拷掠助饷,部总不许抢,叫弟兄们如何过活?” 他这话说完,余的老本兵们纷纷出言附和。 “我等追随陛下出生入死,为的就是功名富贵。” “陛下不给发,但许我等抢掠,如今部总不许抢掠,便是不给弟兄们的活路!” 李自敬的神情渐渐凝重,在后世研究毕业论文时,他便已经意识到大顺的主要问题之一,即没有一个完善的赋税饷银体系。 大顺境内,大部分地区都是以以追赃助饷代替按田亩计征。 准备毕业论文时,李自敬也根本找不到任何大顺正式收取过赋税的史料记载。 也就是说,十有八九李自成是根本没收过赋税的。 权贵富户是有限的,地方州府的权贵富户听见大顺军来了,要么提前举家迁徙,要么便将家产转移到南方去了。 以至于大顺军越往后越是难以得到粮饷的补充,没有这两样作为基本,军队的秩序就难以维持。 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可解一时之困,却不能一直让士卒替你卖命作战,只能允许他们就地补充给养。 就地补充给养,则要给各级军官放权,允许士卒抢掠地方。 抢红眼了,抢习惯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如此一来,本是由于爱惜百姓而不收取赋税的政策,最后造成的恶果又全都回到百姓头上。 相较正常收取赋税,这种兵过如匪的影响更甚。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建立起一个完整的赋税饷银体系,来改变现有这种就地补充饷粮的奇葩状况。 以定月粮饷佐以严格的军纪,加以管束,将这些大顺老本转变成正规军不难。 问题的关键是,李自成在去年襄阳建政的时候为了迎合民心,宣布大顺占领区内三年免征。 这个政策当时看来是好的,但一经下达,更促成如今大顺军没有定月粮饷的境况。 从占领区内征收粮饷,就打破了三年免征的承诺,若不征收粮饷,便没有一个固定的粮饷来源。 在入京后,李自成其实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有些改变的苗头,开始拉拢缙绅和前明官员。 并且在今年四月初八,下令停止大顺境内的追赃助饷行动,将被押官僚缙绅无论完赃与否一律释放。 只不过,这个苗头在北京才刚刚开始,就被清军入关生生打断进程。 然后便是一路被追着跑回西北,占领区内风起云涌,争相反叛,再没时间去考虑什么赋税饷银体系。 默许裹挟妇女随军,也是李自成无法满足士卒粮饷,睁只眼闭只眼的无奈之举。 想要严整军纪,这道坎是过不去的。 李自成的措施是一回事,在李自敬看来,自己的队伍就应该有正规军的样子。 既然已经建立大顺,就不应该再以流寇自视。 找个稳定的基地建立起赋税饷银制度还是其次,最为主要的,是把班底先培养起来。 有一支听话的精兵,万事不难。 第二十章:军法 “好,这就是你们的顾虑。” 大雨倾盆,浓雾渐起。 李自敬双目微眯,环视众人。 一百多人站在一起不多,李自敬提高音量,尽量让每个人都能听清楚自己说什么。 观看斩首耿仲明的一些前营士卒为避雨跑回营地,嘴里还在讨论方才的所见所感。 毕竟擒斩怀顺王这种事,实在太过振奋人心。 大顺军一路从山海关败退回潼关,还从没取得如此大的战果。 看见中间两处营帐之间站着一百多人,任凭风吹雨打而不动,都是将惊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当兵吃饷,天经地义!” “我李自敬,不是不讲理的人!” 李自敬在台上踱步,雨水拍打在笠盔上,将白日战场上带回的血迹冲掉,混入台下的泥土里。 “抬头!” 李自敬凝视半晌,倏地一声暴喝,指着头顶。 众人浑身一震,顺着李自敬的手仰头望去,只见到前营的黑色大纛正在空中左摇右摆,因劲风吹动而鼓荡作响。 “这杆大旗,代表着你们已经不再是流匪!” “你们是什么?” “是大顺朝的军队,是天下人殷殷期盼,推翻腐朽朝廷,替天行道,给百姓希望的新朝王师!” “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像一支义军吗?” 李自敬来回踱步,冷笑不止。 “我看你们不是义军,你们是十恶不赦的流寇!” 话音落地,周围顿时激起了千层浪。 一百余名老本听见这刺耳的流寇二字,都是面色大变,不满的议论声渐渐传出。 李自敬站定身形,看着底下这群老本兵一个个义愤填膺的样子,顿时觉得好笑。 “不满意了?” “说你们是流寇,冤枉你们了?” 李自敬的语气渐渐加重,厉声质问。 “劫掠百姓、裹挟妇女,号称替天行道,所作所为却丝毫不比那些官绅权贵好到哪去!” “就在刚刚,一名被你们从京师掳掠来的女子,被欺辱至死!” “她是谁的妻子,又是哪些孩子的母亲?”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转战近二十年,自诩为义军,我看你们终归还是那些遭人唾骂,如同过街老鼠的流寇!!” 李自敬双目泛着寒光,将手再度按在雁翎刀上,环视众人,毫无生气的话语传出。 “我说错了吗?” “现在很多人宁愿在清虏的铁蹄下苟活,也不愿意被你们抢掠!” 雁翎刀身上凝固的血迹,随着暴雨倾盆落下被洗刷殆尽,刀身上的寒光映着圆月更盛,使人浑身发冷。 “部总!” “你说我们劫掠是流寇之举,你以后难道也不劫掠了吗?” “就是啊!不劫掠,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不裹挟女人回乡,谁会嫁给我们这些操刀子玩命的亡命之徒?” 议论声嗡嗡而起,引得其余回到营中的前营顺军士卒,一个个探出头来,一脸疑惑的看着这一切。 李自敬看着最开始说话那老本兵,抬眸问道。 “你们中有谁是还有家人在世随营的,举起手让我看到。” 李自敬也没有再多言催促,就这样静静站在台上,等着他们的动静。 不多时,看见一百余名老本中,有八十多人举起手,李自敬微微点头,大声说道。 “那我问你们,如果我现在就要带你们的妻女,到那营中行苟且之事,你们愿意吗?” “如果愿意,你们现在就回到老营,把你们的妻女带到我的营帐中,以后随意掳人妻女,不必遵从这道军令。” 举起手的老本兵们面面相觑,多年来,他们只考虑过要劫掠富贵衣锦还乡,让妻女父母过上好生活。 却从未想过,万一自己的妻女也被人看上,他们要怎么办。 李自敬的视线扫过举起手那些老本兵脸上窘迫的面容,渐渐眯起眼睛。 “涉及到自己的家人,都觉得过分了?” 李自敬跳下台,来到一名举起手的大顺老本身前,将他一手推到队伍之外。 “老营距距此不远,把你的妻女带过来!” “怎么不去?” 泥土湿滑,这老本被狼狈地推到在地,挣扎着爬起,却不敢有丝毫的愤怒,只是攥紧拳头站着,双目死死盯着脚下。 “怎么都不去,哑巴了?” 李自敬冷笑一声,在人群中走过。 每过一处,那里的老本兵便是自发的让开一条道路。 “米脂被清虏攻破,老幼不存。” “如果你们的妻女就住在米脂,被清军掳掠做那苟且之事,你们又当如何?” “是献上妻女,做清虏走狗以保平安,还是奋力一搏,即便身死,也要保护她们的安危?” 李自敬微微握紧刀柄,天上的倾盆大雨渐渐减弱,但这没能让他严肃的表情有任何动摇。 “我会跟这些清虏玩命!” “清虏敢动我女儿,我就和他们拼了!” 身旁,激动愤慨的声音此起彼伏,李自敬指着说话的一名老本兵。 “说的好!” “我大顺老营家属随军,为的是让大家的妻女避祸免灾,可地方百姓不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你们。” “大明朝已经亡了,你们记住,现在天下只有大顺朝!” “从前尔等造反起事,为谋求一条活路,劫掠盖因如此,我可以既往不咎。” “其他人我还管不着,但本部的新军法,从今日开始!” 李自敬说到这里,猛然间抽出腰间紧握多时的雁翎刀,在场的大顺老本兵们都是神情一震。 “这一刀,是我李自敬砍掉了义军的毛病,是我李自敬,砍掉了被安在弟兄们头上的流寇二字!” 话音落地,李自敬猛然回身,持刀向前一步步赶去。 电闪雷鸣,利刃挥舞。 那被绑缚跪着的大顺老本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在一脸震惊中被直接砍掉了脑袋。 鲜血从他的脖颈喷涌而出,飞溅到李自敬脸上。 衣甲起伏,月色冷然。 李自敬倒持着雁翎刀,眼眸扫过在场众人。 刀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在地,同黄色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在脚下形成了一片赤褐色的溪流。 “我希望各位兄弟,不要亲手把我今日砍掉的流寇这两个字,戴回到自己头上。” “军法既出,自我开始,本部无论老本还是普通士卒,今后都需要遵守。” “饷银之事,由我负责,今后本部定月提供饷银,战后以杀敌数额验算军功。” 李自敬将刀向身向下,狠狠插在泥土中,站在飘扬的黑色大纛下。 “我李自敬,别的不能和大家保证,唯有一点。” “敢犯军法者死!” 第二十一章:融入 雨夜过后,万籁俱寂,空气分外清新。 一场瓢泼大雨,冲散了大顺军中积压多日的阴郁气氛,连雨后月光也显得比往日温柔。 前营的兵士们在营帐中三两成群,所讨论的已不再是将伪王耿仲明斩首的事,不约而同都在关注一个新来的部总。 部总是大顺军中极低的官阶,山海关战败后,主力老本折损严重,各营部总下辖的老本都不多。 人数最多的中军刘宗敏部,一般的部总麾下也就是一百多名老本,稍多些的,能有二百多名老本。 李自敬所在的前营,在望都一战负责断后,损伤惨重,连制将军谷可成都战死了。 果毅将军是制将军的左右负手,左光先、田虎两名前营的果毅将军,如今也被打散,生死难料。 区区部总,下辖二百五十六名老本,算是大顺军中下辖老本最多的一名部总。 李自敬明白,这是李自成看在亲兄弟面子上开的小灶。 但部下不听话,要再多又有什么用处,还是先将今晚听令而来的这一百多人控制好,在说其他人。 这个年代,最不缺的就是新兵。 点齐到场的一百八十三名老本后,李自敬解散队列,回到自己的单人营帐中更换衣甲。 这处营帐实在是有些简陋,目测也就不到二十平的面积。 虽说是单人的,但营帐中除了一张帘子,就只有一铺简单的草席,周身也没什么类似窗户的东西,闷得要命。 李自敬将帘子卷好,开始更换衣甲。 昨夜鏖战下来,李自敬最初穿戴的箭衣和棉甲都已经破烂不堪,左肩上的披膊甚至被砍出了一道裂口。 这套甲胄破烂不堪,就算不被雨水浸湿,也已经用不了了。 李自敬脱掉棉甲,内衬的红色斩袄在左臂处也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 由于战场上根本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左臂附近的血肉已经和衣袄的棉絮粘在一起。 伤口狭长,火辣辣的疼,但刀口却不深,只划伤了皮肉,远不至于深可见骨的地步。 李自敬咬牙忍着剧痛,将战袄的左臂缓缓脱下,额上渐有热汗冒出,最后终于松了口气,只觉得一阵凉气扑面而来。 若不是穿戴甲胄,左臂的伤要比现在严重得多,或许昨夜那一战,整条胳膊直接废掉也说不准。 这更让李自敬认识到,盔甲在战场上的重要性。 这时,两名身着白色箭衣挎着腰刀的左营老本兵走到营帐前。 李自敬抬头看去,见他们一人手中端着铜盘,一人双手托着一套崭新的衣甲。 铜盘中放着一个褐色的小瓶子,还有一小块平纹布。 这种布一般是大顺军在地方上的惠民药局中搜得,质地较市布更密,用于疗伤有绝佳的效果。 放好东西后,一名老本十分恭敬的说道。 “小闯王,这是制将军送来的甲胄。” “铜盘里是金疮药和包扎用的细布,小闯王稍待,制将军已经找了郎中。” 李自敬将雁翎刀放到脚边,摆手说道。 “不必了,军中郎中不多,我的伤没什么大碍,让郎中去给其他弟兄治伤。” 那两名老本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些许惊讶。 犹豫半晌,再三询问,两人这才点头离开。 李自敬将金疮药倒出一点在手中,随后深呼口气,心下一横,将白色药粉涂抹在左臂。 转瞬间,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 这种一刹那撕心裂肺般的剧痛,甚至比清军的刀砍在左臂造成的痛苦更甚。 李自敬咬牙又倒出一些药粉,轻轻涂在伤口上。 剧痛感接踵而至,连血液也好似涌了出来。 李自敬紧紧攥住拳头,直到这种剧痛感缓解成了麻木,这才颤抖着松开手。 经历过这种痛楚,将细布包裹在左臂伤口时传来的疼痛,也只是让李自敬的双目微微一凝,随后便再无波动。 伤口包扎后,李自敬回想起昨夜,觉得自己相比那些被砍断手脚以致伤残的士卒,已经是非常的幸运。 将视线放到草席上的那一套新甲胄上,李自敬微微蹙眉。 这套棉甲是刘芳亮送来的,看起来和昨夜穿着的那套没什么区别,但李自敬一拿在手上便感觉到重了许多。 棉甲是北方明军装配率最高的一种,被设计成前开对襟,穿戴十分方便。 大顺军中缴获的也多是此类甲胄,防护力不比布面甲低,主要是在日益阴寒的小冰河期内可以御寒。 将校穿戴的棉甲外表看起来与普通士卒无异,但在甲胄内侧要害部位缝制有金属铁片,外面也有铜钉把铁片固定,防护力更高。 这一场大雨,算是结结实实把李自敬身上浇了个透。 冬月的天气到了夜间还是有些泛凉,需要尽快更换衣甲,以免染上风寒。 在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速效感冒药,得了风寒实在不好受。 李自敬花了些许时间将衣甲穿戴整齐,听见营中传来阵阵喧闹,于是钻出营帐。 天寒地冻,人心似火。 前营的众多大顺士卒,正捧着碗围在几口大锅周围,眼睛直勾勾盯着锅中,不断的吞咽口水。 李自敬走近一看,发觉这些锅实在很大,甚至已经不是用大锅能形容的了,得叫做“巨”锅。 这些巨锅被从中军推来,一些穿着青色箭衣的大顺士卒,正用木棍卖力的搅着。 锅里的是菜粥,将各种野菜直接与白米混合到一起熬煮,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这种巨锅一次性要做几百人的粥食,实在和美食搭不上边,但围拢过来的大顺士卒越来越多,显然并不在乎粥的味道。 在这乱世,每天都有口饼子吃,就已经是很多人不敢想象的生活,现在有菜粥喝,谁还敢奢求其它。 “小...部总来了!” 人群中一声惊呼,一众前营的大顺士卒纷纷转身。 李自敬走上前去,看这锅中的米还不少,便随手盛起一勺闻闻,却发现这粥根本没什么味道。 “小闯王要喝便先尝尝!” 熬粥的大顺士卒是从中军来的,也是老兵,见过李自敬几面,知道身份。 这话一出,在锅旁等待许久的前营士卒目光,也都被吸引过来。 李自敬将勺子放下,转身招呼起众人。 “这些粥,是陛下奖赏大家作战英勇,我李自敬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好先独享?” “来来来,大家一起吃粥!” 第二十二章:局势 昨晚的菜粥真的不好喝,但李自敬和其他人围坐在一起,接连喝了好几碗,根本顾不上什么味道。 穿越两个多月,这是吃到过最好的东西。 山海关兵败以来,大顺军一路颠沛流离,清军紧追不舍,根本没时间去做什么好东西吃。 烧饼制作简单,只要有面和水,取来干柴烤制即可,又能够长期保存 大顺军各营的厨子在闲暇之际,可以一次备好数日的烧饼,发到普通士卒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这两个月来,李自敬吃的就是这种烧饼,可见能吃上一顿菜粥,在这个年代有多困难。 吃完粥钻回帐内睡觉时,李自敬没有卸甲。 在如今这个乱世,尤其正在战时,无论随营裹挟的普通百姓,还是大顺士卒,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 没人知道,下一次战斗会什么时候到来。 只有身上厚实保暖的甲胄,以及立在草席边的那把雁翎刀,才能带给李自敬些许的慰藉。 李自敬本想着起身就直接去找李自成谈谈战策问题,却没想到,没等睡醒,一脸急促的刘芳亮在寅时便找了过来。 “陛下升帐军议,有消息传到潼关了!” 寅时也就是后世三到五点左右,在夜与日交替之际,此时山中仍是一片的寂静。 望向远处,天地间一片朦胧的黑暗。 但前营中,吃饱喝足的顺军士卒们已经各自起身来回忙碌。 与昨夜不同的是,营中现在一片肃杀的气氛,许多前营老本兵都坐在自己营帐外,对着月光擦拭腰刀。 李自敬跟着刘芳亮赶到总兵府时,总兵府内灯火通明,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老本兵环卫而立。 踏入大堂,众多大顺将领都是义愤填膺。 刘宗敏拍案而起,唾沫横飞。 “他们以为又立了一个皇帝,就又算作是朝廷了?” “我大顺能推翻崇祯,便也能消灭这个弘光小朝廷!” “要不是清虏追的急,有他们什么事儿?” 刘宗敏脸上狰狞的数道刀痕不断耸动,话中尽是对南明弘光朝廷所作所为的切齿痛恨。 “逼得急了,额带一支偏师渡江南下,先灭了武昌的左良玉,再打到南京,把小朝廷彻底推翻!” 李自敬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静静望向最上首的李自成。 李自成已经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的箭衣,毡帽被立在不远的架子上,背对正门,凝眸审视着眼前的地图。 退回西北后,大顺的局势依旧不容乐观。 前不久大顺军打响怀庆战役反攻,虽然局部成果显著,站在大局来看却有点像捅了马蜂窝。 多尔衮因此意识到,大顺军还有充足的实力威胁到清朝的统治,遂将原定进攻南京的多铎一路调往怀庆,随后进攻潼关。 因此得益的南明,此时不仅毫无作为,却在今日传来一件令所有大顺文武愤慨的消息。 今年五月,江南的士绅官僚们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年号弘光,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南明政权。 享有赫赫清誉的当代名臣史可法,被任命为东阁大学士,兼理兵部军务,节制江北明军。 正是这个史可法,成为了大顺军恨不能立刻杀到南京,将之千刀万剐的对象。 有消息今夜传到潼关,以史可法为首的南明君臣,正以联虏平寇为国策,积极向清虏乞和。 所谓联虏平寇,联的是清虏,平的是顺寇。 说的更直白点,史可法是想借清军之手,先把大顺和大西给平了,然后再和清军谈条件。 李自敬早就知道历史上南明这个可笑的政策,所以并不像其他大顺将领一样反应这么大。 天真的史可法居然以为,打着替崇祯报仇旗号入关的清军,会在消灭大顺军以后,再退出关外把京师还给他们。 随着大顺军在潼关、延安与两路清军主力形成短暂的僵持阶段,南明的各种骚操作如约而至。 当然,在背后捅刀子的还不只是弘光朝廷。 李自成带领大顺主力从山西败回关中的同时,山东、河南等地的情况也在变化。 李自成被两路清军追着跑,根本无暇顾及其它地方的变动。 饮恨未发的前明官绅地主们,见到大顺山海关兵败,立刻原形毕露,开始暗中互相联络。 他们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或拜表降于清军,或举起南明弘光大旗,将大顺军派驻地方的官员和驻军几乎瓦解殆尽。 山东地区,汶上、鱼台、巨野、邹县、莱芜等州县官绅联合,将大顺派驻山东的官员擒杀。 怀庆战役后,多铎一路清军主力在怀庆击退大顺河南主将袁宗弟,部分大顺军转入山东,河南各地几乎望风而降。 原崇祯朝归德知府桑开弟同其他官绅联合,诱捕大顺派驻商丘、鹿邑、考城、夏邑诸县官员,送往北京报功。 有些大顺官员,甚至还在上任途中,任官之处的官绅便已经急不可耐降于清军,因此一到任便被擒杀。 原明军宁化副将董学礼曾降于大顺,上月也在怀庆地区降于多铎,为立功献上河南地区大顺的兵力分布。 河南的全境沦陷,致使李自成现在完全联系不上撤往山东的部分大顺军。 这些消息,每一件都使得李自成身心俱疲。 但这还没完。 十一月初,汉中有塘报传来。 与大顺同为农民军政权的大西,居然也在这个时候摸了李自成的屁股。 张献忠眼见大顺连续兵败,意欲侵占汉中,派三万大西军进攻大顺管辖的汉中府。 好消息是驻守汉中的贺珍凭城据守,击败了张献忠的三万大军。 但形势依旧不容乐观,初次进攻受挫,张献忠暴怒异常,眼下在成都集结重兵,即将再次大举进攻汉中。 贺珍麾下的大顺老本兵力只有一万多人,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张献忠的几十万大军的。 十一月、十二月间,山东、河南、汉中各地告急的文书一个接着一个发来。 李自成现在要对付的不是一人或者一个势力,而是一群。 清军、前明官绅、地方地主、南明军队不约而同地攻打大顺,甚至连同为农民政权的大西也在背后作妖,令人防不胜防。 现在大顺军的主力都被拖延在延安和潼关,兵力根本捉襟见肘。 由于各地前明官绅的降而复叛,每过去一天,派驻地方的大顺驻军和官员就要遭受极为严重的损失。 汉中府乃是川蜀门户,一旦被张献忠攻破,大西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在陕西、湖广肆虐。 但是李自成在十一月时为了与多铎会战,正将大顺军源源不断北调,根本无力兼顾汉中。 李自成死死盯着地图上各地风起云涌的局势,想要从绝路中找出一线生机。 第二十三章:卦言 “今日召众位弟兄前来,就是想商议商议,接下来我大顺应当走哪一步。” “如今,我大顺可谓三面受敌,各地的官绅蠢蠢欲动,需得尽快做出决策以扭转局势。” 李自成转过身来,凝视堂中众人。 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眸,夹杂着些许混沌,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让他彻夜难眠,寝食难安。 河南、山东的地主官僚势力纷纷反叛,让他应接不暇,连汉中也遭到张献忠的突然袭击。 “这还用问?弘光朝廷跳脚,搞什么联虏平寇,那就先把他灭了!” “依额看,先南下去打左良玉,武昌是军备重地,一定有很多物资,左良玉不过是手下败将,不足为虑!” “我大军在武昌修养一段时日,再渡江去打南京,把那弘光小儿头顶的皇帝帽子摘了!” 刘宗敏说完,身着青衣的中军将领纷纷表示赞同。 一向在这种场合不怎么发言的刘芳亮却眼眸微动,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道。 “南京据关中甚远,等大军夺取武昌,到了南京,潼关只怕早就失陷,西安朝不保夕,失了关中根基,打下南京又有何用?” 他本身是左营制将军,在左营有自己的嫡系,而且追随李自成多年,也被引为心腹。 对于刘宗敏,刘芳亮平时不会去故意对着干,但是在这种关键决策的时候,他也会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 “说的不错,应当固守潼关!” “放屁!汉中的张献忠怎么办?左良玉在武昌号称几十万大军,又要如何应对?” 一时间,左营与中军的大顺将领们争吵的不可开交,几乎要闹破了屋顶。 李自成也没想到到底应当如何应对如今四处糜烂的局势,随后望向身侧。 “请军师先卜算一卦,看如今形势利于何方?” 这话说完,众人才是将目光望向一旁身着灰色衣衫,手执羽扇的宋献策。 宋献策很是享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手拈山羊胡须,瘦削的面容上,眼神中凝练着一股锐利。 他手中羽扇一挥,借着挥过衣袖时的空隙,从袖中抽出三张写好字的纸。 看在众人眼中,这三张纸就好像被宋献策凭空变出来一样,都是惊奇不已。 “请陛下从中选取一字。” 李自成垂眸望去,见到是“顺”、“清”、“有”三字,手指在其上不断滑动,沉吟半晌,最终停在了最右侧。 宋献策凝眸看去,随后紧闭双眼,以手拈须,在堂中来回踱步,掐指细算起来。 “陛下若问局势,恐为我大顺不利。” 李自成手中一紧,连忙说道。 “还请军师直言。” 宋献策叹了口气,面色凝重。 “这个有字,上部是大字缺一捺,下部是明字少半边,分明是说,大明江山尚有半数可存。” “明五行属火,灭火,当取水。” “陛下再看这清字,以水灭火,有字下部另立三横一竖,三横为天地人,一竖乃通天地人者,或为王。” 李自成一听,面色骤变。 “军师能否说的更明白些?” 宋献策再紧闭双眼,凝神沉思,时而愁眉紧锁,过了许久,就是一声不吭。 大顺的众多将领都是泥腿子出身,却也分明听出那一番话中不好的寓意,面色都很难看,各个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刘宗敏急搓双手,连连顿足。 “到底什么意思,你怎么不直接说明白些?” 李自成对宋献策十分尊敬,稍抬起手说道。 “捷轩,休得对军师无礼。” “泄天机之事,岂能轻言?” 刘宗敏冷哼一声坐了回去,顿时没了脾气,但凶狠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宋献策。 在他心里,其实是根本不信什么鬼神的,只不过因为李自成宠信这个狗头军师,懒得计较而已。 宋献策转身踱步,听周围动静渐被压低,心下觉得火候够了,这才微微睁眼。 宋献策一面来回踱步,一面不时睁眼,观察堂内各大顺将领神情,却在不经意间,同一人对视。 对视片刻,宋献策猛地移开目光,慌张之下,一个踉跄撞到桌上。 李自敬的目光就好像一把钢锥,对视数息之间,寒光刺直刺入宋献策心脾之中。 两人没有对话过一句,但宋献策心中已经是有些慌乱,觉得李自敬已经洞穿了他的鬼把戏。 宋献策如此慌乱,出乎了李自成的意料。 他亲自急赶上前数步,将宋献策稳稳扶住,面色焦急。 “军师,天意到底如何?” 宋献策这才回过神来,胆虚不敢再向李自敬坐着的方向去看,转身故作神秘,随后重重叹了口气。 “方才在下所算得结果,实在不忍直言,因而乱了心绪,请陛下恕罪。” “陛下所指的是有字,上部大字缺一捺,下部明字少半边,表示大明江山在我大顺手中,尚有半壁可存。” “有字一旁,是清字。” “清主水,明主火,取清将灭明之意。” “有字下部在清字上立有三横一竖,三横为天地人,寓意将有一人参透天地人,引清军夺取天下。” 李自成听到这里,瞪大了充血的眼睛,失神后退数步,丢魂落魄的道。 “就是说,明朝在我大顺朝手中,还会保得江南半壁,最后是清虏南下消灭了明朝。” “那我大顺,岂不是为清虏做了嫁衣?” 刘宗敏听到这,实在是坐不住了,站起身怒斥宋献策。 “简直是一派胡言,当初也是他,说什么十八孩儿主神器,我大顺将取明而代之!” “真有那么灵验,早就该算出清虏大军在关外,而不是现在打这个马后炮!” 正在众人忧心忡忡时,一名顺军马兵飞奔而入,算是替被刘宗敏怒斥的宋献策解了围。 “启禀陛下,延安塘报!” “阿济格听闻多铎战败潼关,以姜襄、唐通等围困延安,亲率骑兵数万,日夜兼程,自榆林卫南下,直趋西安!” 消息忽然传来,使得西北局势愈发艰难。 眼见众人议论纷纷,都被宋献策这一番卦言吓唬得不轻,连退走荆襄,转入湖广这种话都有人说出来。 “干什么,都干什么?要翻天不成!” 刘宗敏拍案而起,虎目环视,顿时止住了众人的议论,方才还混乱的堂内,顷刻间寂静下来。 “几句卦言,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这厮在这信口雌黄,又不用出去舞刀弄枪!” 刘宗敏脾气不是闹着玩的,看到哪,哪的大顺将领便是将目光放低,不再敢说什么退兵的话。 他走到李自成身前,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堂。 “闯王,你怎么了?” “额随闯王转战十余年,锐意风发的闯王现在去哪了?怎么变得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 听到延安、榆林的战报,阿济格和多铎即将形成合围之势,李自成维持了多日的稳重再也难以为继。 头脑发昏,差点跌倒在地。 刘宗敏上前扶住李自成,目光坚定。 “是进是退,是攻是守,全听闯王拿主意,额追随左右,便是阿济格来了,也敢领精骑出战!” 李自成一手扶着方桌,沉吟半晌,颤声说道。 “西安失陷,再守潼关毫无意义,不如先回师西安,击退阿济格再行商议。” 李自敬面容微征,实在摸不透李自成现在心理到底在想些什么。 前天那仗都打赢了,任凭宋献策几句故作玄虚的屁话,这李自成就又要跑? 李自敬只知道,跑了和历史上一样就是死路一条,现在除了打下去玩命,没有别的办法。 李自敬站了起来,两眼眼射出利剑似的光,大声说道。 “不能撤!” 第二十四章:庙算 “昨日劫营,我军损失不小,但多铎也未必好过!” “连续几日作战,陛下难道就没有仔细考虑过,我大顺军到底是输在哪了吗?” 方才众人议论时,李自敬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在想到底怎么攻破清军大营。 听见李自成决策退回西安,走上和历史一样的老路,李自敬便是不得不站出来,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了。 这些毫无意义的争论,说再多也对局势的改变起不到丝毫作用。 历史上无论刘芳亮夜间劫营,还是李自成亲领中军大举进攻,都未能攻破多铎防备严密的大营。 可见,多铎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所以这次劫营,不能用和历史上一样的打法。 昨日一战,在战场上李自敬来不及顾及许多,现在细细想来,大顺军的战法的确简单了些。 大顺军的老本劲兵论实力不弱于满洲八旗,但组织度差了太多,昨日一战往往是用人海战术往上填。 火器的普及程度也不够,唯一一个炮营还被多铎的满洲骑兵冲散,所有火炮都被毁了。 现在的潼关内,火器有不少,但是用于攻坚的火炮几乎没有,形成不了战斗力。 最为主要的是,大顺军马队与满洲骑兵之间的劣势太大! 几次作战,都是多铎派遣精锐满洲护军冲散了大顺军的侧翼。 抵达潼关后,李自成在初次侧翼被冲散后,将原本留在侧翼的马队换成步兵营,希望结阵抵挡清军在侧翼的冲击。 昨日一战也有了验证,李自成的千人步兵营,根本挡不住满洲护军的哪怕一次冲击。 无法解决侧翼被袭击的这个问题,对大顺军始终是一个隐患。 最为精锐的老本精骑,都握在刘宗敏的手里,是组成三堵墙战术的核心力量。 将老本精骑派出驰援侧翼的话,会对大顺军最后那一板斧,也就是三堵墙的骑兵骑阵有影响。 三堵墙骑阵,看似是数万骑兵隆隆而去,声势浩大,实际上就只靠排头那些老本精骑。 后头跟着的马队质量参差不齐,很多人衣甲不全,甚至还骑着骡子,根本不能打硬仗。 昨日不到最后关头,李自成也不会使出这招。 堂内众人,将目光投射过来。 有了昨日一战的佐证,至少反对的声音已经减弱许多,而李自敬也没有那样紧张了。 李自敬按着腰间的雁翎刀,缓步走到李自成身边,凝眸望向挂在前方的地图。 “陛下请看!” “多铎的大营就设在此处,西距金陡关二十余里,位于牛头塬下,此处易守难攻,但我军要是登上牛头塬呢?” “局势,会瞬间改写!” “我军可以在牛头塬上,居高临下对清军进行打击,退一步来说,就算我军不能占据此处,也决不能让清军轻易占据!” 李自成本已经决意退走,见到李自敬坚定的目光,面容微征,这才将眼神再度望向地图。 刘宗敏也站过来,只不过他这次没有急着反驳,而是双手叉腰,看了半晌忽然骂道。 “直娘贼的!” “清虏大营设在这里,往来就只一条小道,处处沟壑,我大军根本摆不开!” 李自敬看着刘宗敏,实在搞不清楚,这家伙到底是心直口快,还是隐忍未发。 现在这会儿,他对自己的敌视好像又全都消失了。 不过临阵一心,这毕竟是好事。 李自敬想了想,也将目光再度投射向地图,指着牛头塬上。 “问题就在这里,多铎会看不出牛头塬的重要性吗?” “要是我估算的不错,多铎此时或许已经派人抢占了牛头塬上方!” 刘芳亮面色微动,沉吟说道。 “小闯王说的不假,清军的确已经占据了塬上。” “我清晨派左营哨骑出东城门查看,发现清军拉来了很多民夫在塬下挖土,从沟谷处蜿蜒上塬。” “牛头塬下,道的两旁,一夜之间起了许多泥墙,还有密密麻麻的洞口和拒马。” “我军若是强行攻打,不仅要应对正面清军大营,也要面对牛头塬上的清军。” “而且牛头塬上,易守难攻,我军无论从远望沟登上,还是直接从正面攻打,都要伤亡惨重。” 刘宗敏一拳头锤在墙上,恨恨说道。 “如此看来,这多铎是做起缩头乌龟了?” 李自敬凝眸望着地图,沉吟起来。 这潼关外的地形的确太险要了,怪不得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无论守关还是攻关,只要修筑工事坚守不出,就算兵力弱于十倍,也难以攻破。 牛头塬下,长期流水冲蚀,形成台塬沟壑地貌,就算调集全部大军强攻清军大营,亦难发挥人数优势。 等等,台塬沟壑地貌?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从李自敬脑海中激发。 台塬沟壑地貌以黄土流沙为主,让李自敬十分确定,如果潼关外是台塬沟壑地貌,便必有土质疏松之处! 为什么自己早没想到这个特点? 后世学到的各种书籍,这时候终于是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李自敬立刻来到地图右侧,随后又快步踱往左侧,往来数次,众人都是不明所以。 李自成看着自己这个弟弟忙碌的身影,也是一时呆滞。 多铎大营立于牛头塬下,的确是易守难攻,也方便取用数万大军的水源,但优势之处,恰恰成了他的弱点! 若寻得土质疏松之处,是不是可以挖地道直通清军大营? 就算清军营下不易挖掘隧道,也可以通过隧道抵达别处,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准备毕业论文时,李自敬常常写起李自成在中原攻城略地时经常使用的战术,掘地攻城。 李自成使用此战术在中原几乎无往不利,退出北京后一路多于清军野战,而且几乎一直在逃跑的路上,这一战术几乎使用不到。 这种作战方法,早在战国时代就有一部兵书专讲,叫做穴城法。 所谓穴城法,便是挖掘地道入城,里应外合。 只不过多年以来,战国时代的穴城法在后世,也有了很多变种,比如李自敬正在考虑的这一种。 挖掘隧道直达清军大营下,在营下安置炸药,配合外部大军理应外和,可以突破清军大营。 问题是,潼关外何处的土质比较疏松,适合挖掘隧道? 想到这里,李自敬将目光望向周围一众大顺将领。 这些人几乎都是西北出身,若说关中地势谁最熟悉,那就是他们了。 “诸位兄弟有没有想过,利用穴城法?” 李自敬手指按在地图上的金陡关,一路指向牛头塬下。 “我军可以挖掘隧道,直达清军大营,在阿济格一路骑兵赶来之前,把多铎击退!” “至于隧道内,可以填充大量火器,明军神机库中藏有不少,留着也是留着,不如都取出来用了。” “诸位都是西北出身,要在哪里掘土,对自己老家,难道还不如这些清虏熟悉吗?” 李自成猛然间想起,他曾在中原攻克无数坚城的掘地战术,眼神中微微泛起希冀。 “明季火器繁多,不知何作,朕弟知晓如何操作吗?” 李自敬转过身来,蹙眉说道。 “这些火器多有使用图谱,神机库中或许还有,若能找到图谱,我去操作,应该不难!” 刘芳亮是见识过李自敬带出去那些火器威力的,他也不想再跑,这时候也是站出来劝道。 “陛下,我军中也有不少原明军,我可以协助小闯王,多方询问,准备周全!” “反正南撤也来得及,不如再打几天试试!” 第二十五章:簇拥 军议过后,李自敬走出正堂,发觉天色已经大亮,便带着刘芳亮往神机库走去。 李自成双手按在桌上,众人退去后,缓缓转头。 “军师,您觉得朕弟能否战胜多铎?” 宋献策将目光向下,再度望向桌上的三个字,叹息道。 “难。” 宋献策羽扇微摇,瘦削的面容上尽显惋惜。 “小闯王名作自敬,敬属木,木生水,清五行属水,陛下,此战凶险哪!” 李自成起身站在地图前,负手而立,闻言叹息一声。 “派朕令骑先回西安,传谕:五日后大军南撤,留巫山伯马世耀领老本劲兵七千据守潼关。” “至于今日,就让他去试试吧,输了也就死心了。” 说完,李自成又叫住正欲出门传令的老本兵,着意嘱咐起来。 “南撤西安之事要小心准备,以免影响士气。” 那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老本兵点头而去,李自成和宋献策站到一处,看着挂在面上的地图发呆。 两人心里都明白,多铎善战,清兵势强,这一战吉凶难料。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如同被狂风扫过一样干净清澈。 还有几天的时间去攻击多铎的大营,现在李自敬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即将到来的这一仗上。 这一仗目的很简单,只需要把多铎彻底击退。 击破清军大营,最差也要焚毁清军的一些辎重补给,让多铎一段时间内没有足够的实力进攻。 只要在潼关打开局面,就算阿济格的骑兵抵达西安城下,也是孤军深入,孤掌难鸣。 历史,会就此改写! 最后的决策已经定下,和原本历史上正面冲击多铎大营不同,有了上一次野战取胜的经验,这次李自成是直接采用了李自敬的策略。 李自敬并不知道李自成已经在暗自准备撤离潼关,当然,就算知道了,这也不会影响什么。 改写战局的关键握在自己手里,李自敬也很紧张,不过好在自己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 至于指挥大规模进攻、随机应变,这就是李自成、刘宗敏这些领兵多年将帅们的事了。 李自敬要做的,是带着自己这一部的一百多人,监督众多普通士卒挖掘隧道。 至于挖到哪,要等李自敬观察战场后再说,破局的关键点在于寻找牛头塬下的土质疏松处。 只要能找到一条合适挖掘隧道的通路,就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来到神机库,李自敬惊讶的发现,往常门可罗雀的神机库,现在这时候却是人声鼎沸。 许多大顺将领都带人在此处挑选火器,就连刘宗敏都双手叉腰站在门口,颐指气使的指挥下属搬运。 上次一战,让他们看清楚了这些貌似无用杂乱的前明火器的威力,带上一些,在战场或许真能起到奇效。 “小闯王来了!” 一声惊呼,众人纷纷转身。 感受到众人目光,现在的李自敬已经全无一开始紧张的感觉,也是带人走入神机库。 “小闯王您给看看,咱们取些什么火器管用?” 李自敬看着来人,其身着青色箭衣,头戴笠盔,腰跨雁翎刀,应该是中军下辖。 “什么火器管用,具体要看你的部队处在什么位置,因地制宜才最管用。” 那人挠了挠头,憨笑道。 “俺在中军下辖,掌闯王大纛,弟兄们都叫我郝摇旗,小闯王怎么称呼都行!” 郝摇旗? 李自敬面容微征,这才开始仔细打量。 这郝摇旗比其他人都壮实了一圈,腰粗壮如熊,背宽厚如虎,整个人异常的魁梧健壮。 眼底虽然凶光四射,却透露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李自敬回忆起来,历史上郝摇旗也是一员猛将,抗清至死,但一生命运坎坷。 最初以农民造反,但是无论在大顺还是后来联明抗清,都未能得到重用。 至于为什么郝摇旗在历史上没有获得李自成的重用,李自敬也不得而知。 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部缺乏人手,还没有一个可靠的部下,倒可以适机拉拢。 还是先示好一番,探探他的口风,就算招揽不成,多个朋友多条路也不错。 想到这里,李自敬边走边在神机库中找寻。 神机库是原本明潼关驻军为放置火器所建,不只有各类火器,还存备了大量火药,因此非常干燥。 阳光从狭长的窗边投射进来,顺着阳光看去,能见到灰尘漂浮在空中久久不落。 “摇旗兄弟位于中军,执掌大纛,必是清虏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战我军为攻清军为守。” “中军与清虏对阵搏杀,需要破阵之法。” “昨日一战,清军的大阵实难突破,这玩意儿应该有用。” 说着,李自敬弯腰捡起了一面盾牌。 郝摇旗跟过来,也捡起一面相同的盾牌来回打量,用粗糙的大手仔细抚摸,铛铛敲了几下。 “这盾牌不是用生牛皮做的吗,这能有多少防护,挡得住清兵的刀枪吗?” 李自敬没有回话,只是手持这面盾牌来到神机库外。 众人十分好奇,也都纷纷跟随而出,围拢在李自敬周围,成了一个空心的大圆形阵。 李自敬环视众人,一手稳稳持着这面生牛皮制成的长方形盾牌,酝酿半晌,大声说道。 “诸位兄弟,若需破阵,此物最佳。” 李自敬在圆圈中来回踱步,眼眸不断在众人身上扫过。 “摇旗兄弟所说,我看也是诸位兄弟的想法,这面生牛皮盾牌,能有什么防护力?” “的确!” 言罢,李自敬猛然抽出雁翎刀,砍向郝摇旗手上的那面盾牌。 咔嚓一声,这面生牛皮制成的盾牌在众人眼中被生生劈开,只剩下一地的碎片。 郝摇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但脚步未动,盯着李自敬,眼眸微闪。 李自敬却已经自顾自走开,将雁翎刀收回鞘内,用双手持着盾牌。 “这面盾牌防不住清虏的雁翅刀,也挡不住他们的钢枪,但它能破阵!” “这面盾牌的名字叫神行破阵猛火刀牌,它不是用来给你们防御的,它是让你们破阵的!” “取火把来!” 刘芳亮也很好奇,这又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于是亲自取来火把,交到李自敬手上。 李自敬拿到火把,环视众人,见刘芳亮和刘宗敏等人也各自在远处观看,随后移开目光,用火把引燃盾牌上露出的黑色药信。 硝烟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众人面色大惊,纷纷下意识躲闪。 李自敬调整盾牌,朝空地方向举起。 下一刻,数十条细小的火龙从生牛皮之间隐藏的小孔中喷出,最远处足有二三丈! 二三丈,那要有近十米了! 在作战中,这样的距离,突如其来的喷火袭击,就算清军环身三层重甲,依然免不掉被烧熟的命运! 一阵强烈的灼烧感扑面而来,肆虐的火龙映入围观众人眼中,皆是又惊又惧。 郝摇旗目光灼灼,他实在没想到,这面其貌不扬的生牛皮盾牌,竟然有这种毁天灭地的威力。 一面尚且如此,若是千人万人同持这种盾牌,突然向清军射出数之不尽的火龙,那该是何等壮观的场面! “好东西!” 火焰焚烧殆尽,地上焦黑一片,众人纷纷上前,簇拥着李自敬,要他再说出点新奇的火器。 刘宗敏眼前一亮,抬起手,压低了声音。 “派人到神机库,先把这破阵刀牌取来三千面,装备到前阵。” 第二十六章:送他们回家 “小闯王,你看。” 刘芳亮紧盯着神机库,在那个方向,正有上百名身着青色箭衣的顺军士卒,将一面面神行猛火破阵刀牌运送出来。 青色箭衣,是刘宗敏的中军。 刘芳亮向下啐了一口,满脸鄙夷。 “这个刘宗敏,带着他的中军,一开始就把神机库占了,刀牌也运了几千面出来,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全给他中军拿去,我们还用什么?” 李自敬也看过去,静静说道。 “随他去吧,中军是要正面冲击多铎大营的,伤亡最重,他多拿一些也是应该的。” 说着,李自敬眼眸中微微泛起涟漪,随即翻身上马。 “行了,别管他了,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要登上金陡关探查附近地势,刘制将军要同去吗?” 见刘芳亮点头,李自敬挥起马鞭,一骑绝尘。 刘芳亮也紧跟着上马,一前一后,追随李自敬自金陡关疾驰而出。 十余名各身着黑色、白色箭衣的左营、前营大顺精骑纷纷骑上马,马鞭扬起,四蹄翻腾,烟尘滚滚而起。 不多时,李自敬停在金陡关城门下,将坐骑交给看守马厩的兵士,手握马鞭从侧道缓步登上金陡关。 登上敌楼,极目四望。 金陡关前苍茫的平川上,狂风卷积着黄沙漫天而起。 李自敬从箭衣内取出千里镜,远望牛头塬方向,神色渐渐凝重。 从千里镜中观察到的态势来看,清军已经完全收缩到大营附近,上一仗打完,多铎是一点儿没闲着。 一夜之间,清军大营几乎被构筑成了一连串的壁垒。 许多顶盔贯甲,如同蚂蚁般的清军正手持利刃,催促着众多沿途抓捕来的壮丁作为劳力,为他们搬运着各种货物,筑造防御工事。 很显然,在等到孔有德的援军前,多铎是根本不会再出大营一步了。 原本宽敞的牛头塬下方,一夜过去,已经被战后失利的清军挖满了沟壑,这些沟壑被从清军大营处直接通向牛头塬。 大营后的清军,可以通过蜿蜒的沟壑安全通往牛头塬上。 为防备大顺军争夺沟壑,沿途又垒起了泥土矮墙,矮墙的交错处立起拒马,许多清军弓手正立于后方,严阵以待。 昨日一战,李自敬也发现清军弓手与大顺弓手的不同之处。 大顺弓手使用的多为从中原明军手中缴获的开元弓,以抛射为主,对付无甲的杂兵还行,打起满洲八旗这种几乎全员披挂甲胄的正规军就很吃力了。 所以上次一战,被大顺弓手射杀的清军几乎没有,大部分情况都是利用箭雨,起到扰乱军心和视线的效果。 反观清军,满洲八旗使用的几乎都是硬弓。 具体是什么弓,李自敬还没看出来,但有一点却是已经明白,清军的弓箭不利于抛射,以百步内直射为主。 这样一来,防备方法就比抛射要简单多了。 这一次出战,为防备满洲八旗的直射,刘宗敏的中军携带了八千多面盾牌。 不携带盾牌,就算是一般的顺军老本,外罩箭衣内衬棉甲的,在百步内被直接击中,也难免会被破甲击伤,瞬间丧失战斗力。 老本兵丧失了战斗力,影响到的是周围十几甚至二十几个普通顺军士卒。 大部分普通顺军士卒,连甲胄都不是很齐全,几乎被清军一箭一个,没有老本兵压阵,很容易直接崩溃。 但清军这样的远程弊端也有,这种硬弓需要的臂力至少是开元弓的几倍,一般也就只有满洲八旗才能有力气拉开,绿营中能拉动的估计也不多。 李自敬在观察的同时,刘芳亮也在眯起眼睛观察,但金陡关距清军大营至少十几里地,就算身在高处,也很难能看清除一些细节。 这还要得益于耿仲明,要不是抓到了这样一个三顺王级别的俘虏,李自敬还不能这么快搞到千里镜这件神器。 不多时,放下千里镜,李自敬的神色已经很难看。 “怎么样了?” 刘芳亮什么也看不清楚,立即急促的询问起来。 李自敬再度透过千里镜向远处望去,边看边道。 “都铎在大营外三到五里前设立了众多工事,连牛头塬上,也已经被清军占据,还在塬上用泥土垒成了不少碉楼。” “中军从正面进攻,阵型铺展不开还是其次,最为紧要的,是多铎设立在塬上的炮营。” “清军炮营现在没有重炮,但是塬上位于制高点,就算是虎墩炮也能提升数倍射程,在远处击伤我军。” “你来看看。” 说着,李自敬将千里镜交到了刘芳亮手上。 刘芳亮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愣了一会儿,才是慢吞吞的接到手上,学着李自敬的样子,将右眼从镜筒看出去。 只这一眼,刘芳亮便是差点惊掉了下巴。 “直娘贼哟!” “这是什么物事,看得也太清楚了!” 千里镜中,肉眼根本看不清楚的清军大营如同近在眼前。 这样的惊喜在他脸上只持续了一会,数息过后,刘芳亮脸色便渐渐阴沉下来,喃喃说道。 “小闯王,你说的对,我现在明白了,对刘宗敏没有气了,他是应该多带些火器和盾牌。” “这样险要的地势,这种规模的工事,中军每冲一步,都不知道要倒下多少人,我们真的要打吗?” 李自敬凝眸远望,盯着牛头塬下一处地势,语气坚定。 “必须要打,这一仗不打,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刘芳亮闻言,顿时一脸惊愕的看过来。 盯了李自敬半晌,刘芳亮默默转过头来,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刘芳亮忽然说道。 “我看清军大营东侧下土质疏松,似有流水痕迹,适合掘土前往,如能将隧道挖通,我左营便能和中军里应外合。” “只是......” 刘芳亮将千里镜交还过来,眼底泛着些许的阴沉。 “从金陡关下掘土最为合适,有关城做依托,可清军哨骑遍布平川,远望沟后也有踪迹。” “若没有中军掩护,贸然掘土前去,就是送死。” 李自敬看出刘芳亮眼中的犹豫,却是淡然一笑,眼中闪出森然杀意,一手扬起马鞭,直指飘扬着黄龙大纛的清军大营方向。 “这隧道,是中军的弟兄们用人命吸引清军换来的。” “那我们就用千斤万斤的炸药,送这群丑陋的建奴回他们的通古斯老家,为米脂的数万乡亲报仇雪恨!” 第二十七章:强攻 牛头塬下,清军大营。 黄龙大纛在空中猎猎作响,周遭营帐数重,星罗棋布,各色旌旗迎风飘扬,遮天蔽日。 营地之内,人喊马嘶,无数清军往来奔走,不时又有数骑奔驰而出,滚滚烟尘冲天而起。 营墙上一队队顶盔贯甲,背负硬弓的满洲八旗步弓手头顶枪盔,眼神警惕地扫视周围平川。 营地外拒马遍布,壁垒森严,气氛一片肃穆。 黄龙大纛立于营地最中间位置的一顶白色大帐前,营帐外两名环身三层重甲的白甲护军按刀而立,面露凶光。 帐内,多铎大马金刀的坐在北侧,背后架上挂着整套正白旗铁甲,甲胄的架子旁,一口阔刃雁翅刀正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数名身披重甲的八旗将领分列左右,眼神死死盯着跪在最中间的两名正红旗汉军佐领。 汉军正红旗为恭顺王孔有德直领,是后续赶来那两三万援军的主力,当然多铎等的不只是这几万人马,主要是一个独立的炮营。 乌真超哈炮营,此炮营为昔日皇太极组建,也称作汉军炮营。 追根溯源,清军如今能拥有如此多的火炮,还要感谢大量投奔过去的汉奸。 崇祯六年,孔有德率明军三千余人投降后金,不仅带去数门直接购自葡萄牙的红夷大炮,同时也将明军的铸炮和火炮操作瞄准等技术流传过去。 以此为基础,皇太极组建了如今的乌真超哈炮营。 孔有德带来的火炮,除数百门红夷重炮,也有许多聘请匠师铸造于辽东的神威将军炮。 乌真超哈炮营从铸炮匠师到操作发射的炮手,几乎全员都是投降的汉人组成。 入关以后,凡遇坚城难攻,清军也很少会再去重兵强攻,都是要等待此炮营携带重炮抵达。 历史上潼关之战,多铎便是在大营坚守,与大顺军僵持了十三天,等乌真超哈炮营抵达,便大举进攻。 “什么,才走到洛宁?” “派人再去催!” 多铎坐在桌案前,对两名伏跪在地的正红旗汉军佐领破口大骂。 这两名佐领都被多铎吓得不轻,身上的甲胄在这时没能起到丝毫的安心作用,连铁甲叶子都在打颤。 “豫亲王,恭顺王的乌真超哈炮营携带了大量重炮,这已经是舍弃许多辎重了,实在是走不快!” 多铎一听,眼神放低,渐渐狠厉起来。 “洛宁到潼关还有近二百里之遥,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们快马加鞭赶回去,告诉孔有德,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红衣大炮必须运到潼关!” 一百八十余里的路程,若都是骑兵,一日便可抵达,但孔有德的援军以步军为主,携带重炮更无法快速进军。 三日的期限,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两名正红旗汉军佐领垂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极度的畏惧,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 他们毫不怀疑,只要再多说一句,就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 都是如蒙大赦,连连叩头。 “奴才这就再去催!” “滚吧!” 看见这些无用的汉军,多铎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上次战败,完全是因为绿营组成的军阵被大顺的三堵墙骑阵冲散,如果都是满洲八旗,就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多铎及时率领后军撤离,这才没有造成更大损失。 对于耿仲明被擒杀,多铎在当天夜里得到确切消息,当时也很震惊。 按理说耿仲明逃跑的功夫不弱,其部下也多为投降的明朝边军组成,不应该被追上。 震惊归震惊,多铎也立即升帐,决意在潼关外坚守,等待援军抵达再行进攻。 这一昼夜,多铎曾不止一次地亲自策马驰出大营,观察附近地势,指挥清军在大营外围五里以内挖遍了沟壑、陷阱,垒砌了众多的土墙和碉楼。 牛头塬上也被多铎派出精锐满洲护军抢占,可以与大营外形成三个方向的交叉火力。 对于大营的防御,多铎有十足的信心。 最为主要的,现在清军虽然只剩下三万多人,却有一万的正黄旗、正白旗、镶红旗满洲三旗精锐。 昨日被打散的两万多绿营败兵,正在一点一点回拢,不过这些人的死活多铎根本不在乎。 只要一万多满洲兵没有折损,绿营全死光了也无所谓,再招募起来简单得很。 “禀豫亲王,大营四里外发现流寇大军踪迹!” 忽然之间,一名满洲哨骑奔驰回到大帐外,翻身下马一气呵成,随后奔入帐内。 帐中清军将领,闻讯纷纷眼眸一紧。 “有多少人?” “回豫亲王,数目不清!” “只见到金陡关外旌旗四起,烟尘遮天蔽日,大批流寇浩浩荡荡,无边无沿!” 多铎却冷笑一声,拍案而起。 “好啊!” “本王没去找李贼报昨日一战之耻,他却自己出来送死了。” 多铎立即开始穿戴甲胄,边穿边道。 “传令,叫李率泰领汉军正蓝旗、正黄旗三千人,坚守大营外四里,利用沟壑陷阱延缓流寇攻势!” “是!” 哨骑不敢怠慢,转身出了大帐。 穿戴好甲胄以后,多铎将雁翅刀挂在腰间,拿起桌案上的千里镜,抬脚走出大帐。 来到营墙上,用千里镜望去,多铎的神情渐渐凝重。 方才在帐内显得很轻松,但那是为了稳住军心,他心里明白,满洲哨骑不会故意夸大其词。 既然有那种说法,只能说明顺军已经主力尽出。 金陡关内仍有大批顺军源源不断奔出,关城外的平川上青色大纛随风摇动,其下是排成一字长蛇阵的大顺兵马。 千里镜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平川上的顺军个个身着青色箭衣内衬棉甲,前排手持大盾,以严整的军阵前行。 昨日冲击绿营大阵的顺军是以老本兵裹挟普通士卒的战法,多铎双眼微眯,立刻看出这部分顺军和昨日的区别。 这次顺军一改往日战术,居然将全部的老本兵放在排头。 以老本兵组成的军阵,和昨日那批普通士卒的区别显而易见。 顺军的军阵看似是简单的列成一线,但仔细看去,却是阵容严整,军令肃然。 一眼望去,队列整齐划一,甚至不弱于满洲八旗。 放下千里镜,多铎微眯双眼,在心中沉吟片刻,随后抬起手紧攥成拳,向后微微一招。 “呜——” 调兵的号声由近及远,一声接着一声,众多清军将领也都立即各自赶回帐内,穿戴整齐后翻身上马。 清军大营中,顷刻间步鼓声四起。 在多铎的调动下,剩余的绿营从大营隆隆而出,奔往左右两侧的工事,万余满洲三旗精锐则是缓缓推出盾车。 绿营各有一万分列左右,工事最多的大营中军则是多铎亲领万余满洲三旗精锐依托大营和盾车列阵以待。 清军正缓缓呈一个“V”字形列阵,两侧手持弓弩的绿营步弓手在工事的掩护下,将对冲击大营的顺军形成交叉火力。 千余满洲步弓手正在一名甲喇额真的带领下,由牛头塬下蜿蜒的小道,迅速爬往塬上,抢占制高点。 “呜呜呜——” 牛头塬上,旌旗招展,急促的号角响起。 清军推出八十余门黑洞洞的火炮,对准正在行军的顺军,随时准备发射。 这时,前方陡然响起激烈的喊杀声。 透过千里镜可以看到,大顺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同四里外李率泰部的两旗绿营厮杀在一起。 第二十八章:人潮 “嘎、嘎、嘎!” 几只乌鸦在空中掠过,悲戚的鸣叫就像在为死去的士兵哀嚎。 “必胜!” “大顺必胜!!” 地平线上,手持大盾的大顺老本兵们踏着沉重的鼓点,伴随着一声声呐喊前进。 踏入数百步的距离,厚重的鼓点声骤然加快,隆隆的脚步声愈发密集,后阵传来一声炮响,众多军官立即放声大喊。 “杀!”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随即响起,一字排开的大盾后陡然冲出许多手持腰刀的老本劲兵,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向清军阵前杀去。 一阵破空声袭来。 数不清的长枪从大盾周围的间隙疾射而出,从正在冲锋的大顺军头顶掠过。 一些清兵躲闪不及,被直接贯穿着向后倒去,甚至有人被直接钉死在背后的土墙上。 哀嚎声、喊杀声交织在一起,四处都被举起了刻印大顺二字的旌旗,一杆接着一杆的疯狂摇动,簇拥着最中间的青色大纛,呼声撼天动地。 位于大营四里外阵地的汉军正蓝旗梅勒额真率领三千名清军守卫于此,是前往清军大营前的第一道屏障。 大顺军如同潮水一般杀来,后阵人头攒动,人势彻地连天,滚动的烟尘遮挡住了视线,根本不知道人数到底有多少。 这些原本是明军的清军绿营们,即便是站在拒马和矮墙后,又有沟壑作为阻隔,依旧难掩面上的惊惧之情。 兵上一千,彻底连天,兵过一万,无边无沿。 “不许乱!” 李率泰挥舞着雁翎刀,大声嘶吼。 仅凭三千人,抵挡住数万人的大顺军进攻,李率泰心里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多铎就是在利用他们这些人拖延大顺军,好让他在后阵从容布置。 但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在多铎眼里,除了满洲八旗以外的人都只是炮灰而已。 退回去是死路一条,死战到底或许有一线生机。 李率泰的视线之中,面前正在冲锋的大顺军逐渐清晰起来,人人面露凶光,顶盔贯甲。 “是老匪!” “来的都是老匪!” 李率泰的眼眸骤然缩紧,他看见了一名络腮胡须的将领,正亲自带队朝自己冲来。 清军多数曾是明军,其中更有不少明朝的边军投降过来,战阵经验十分丰富。 饶是如此,见到这种大场面也还是有人在浑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砰!” “砰砰砰!” 就在李率泰心如死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骇人的尖啸声。 这些对于前方正在冲锋大顺军催命一般的声音,听在清军耳中,却是如同天籁之音。 李率泰转头望去,数十发弹丸已经从清军工事的尚方掠过,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到前方大顺军的人群之中。 牛头塬上,清军的炮营开始吞吐火舌,数十门黑洞洞的炮口被吸引过来,对准了大顺军的大阵。 正在冲锋的大顺军队伍像一条灰黑色的带子一样,在山地蜿蜒着,猛然间被拦腰斩断! 数十发大弹丸在大顺军的头顶散开,顷刻间变为无数的小弹丸,惨叫声一时间盖过了冲锋的喊杀声。 每一发炮弹砸下去,无不是在人群中犁开了一条血肉的沟壑。 面对这些炮弹的弹丸,莫说是穿着棉甲的大顺老本兵们,就是环身三层重甲的满洲护军也难以抵挡。 火炮齐射对士气造成的打击,要远远超过真正意义上的伤亡。 不过好在如今排头的大顺老本兵们,都是昔日间走南闯北的亡命之徒,对于这般血腥的场景早已经司空见惯。 很多人也知道,火炮齐射需要时间去装填弹丸和冷却,在经过最初的紊乱后,很快又回复了阵型。 八十余门列在牛头塬上的轻炮,没能阻拦大顺军冲锋的步伐,血腥气息弥漫,反而使得他们眼中充血,个个状若癫狂。 “呜呜呜——” 急促的号声从后阵传来,前阵的大顺老本兵们立即散开,一些扛着云梯和长木板的顺军士卒从他们的间隙中冲出。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将手中的云梯和木板铺设在清军挖掘出的沟壑上。 李率泰看得清楚,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手中雁翎刀上下挥舞,唾沫星子甚至飞溅到了一名清军的铁盔上。 “放箭!” “给我狠狠的射死他们!!” “咻咻咻——” 沟壑的所在之处,也就是清军绿营所持弓弩的射程之内。 破空声一刻没有犹豫地从清军阵中席卷而来,那些冲上前铺设木板和云梯的普通顺军士卒着甲率极低,只穿着单薄的箭衣。 连绵不断的箭簇从清军前阵的泥土墙后射来,被击中的老本兵还好,普通士卒顷刻间损失惨重。 李率泰亲眼目睹,一队八名扛着云梯,正打算将其铺设到沟壑上的流寇被射出去的箭簇击中,整队人都被厚重的云梯压住哀嚎。 普通的士卒们双腿打颤,听着耳边传来的破空声,生怕下一个被射中的就是自己。 有人毫不犹豫地扔下云梯,转身就逃,却在下一刻被砍翻在地。 “权将军有令,后退一步者死!” “架盾!” 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部总,手中腰刀缓缓滴落着鲜血,举起盾牌挡在了那些铺设云梯的普通士卒身前。 该部的老本兵们,也都纷纷举盾上前,为铺设沟壑打掩护。 一部接着一部,由近及远,众多的老本兵手持大盾,以小阵成大阵,没过多久便结成了守御阵型。 在盾牌的掩护下,那些普通士卒也都怒吼着冲上前,冒着清军阵前飞射来的箭簇,将云梯和木板搭在沟壑上。 一名普通士卒被抛射来的箭雨击中,没有甲胄的防护,顿时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惨叫声回荡在耳边,顺军的阵型就如同雨水下的巨石,停留在沟壑前岿然不动。 “砰砰砰!” 天空上再度传来令人心神不宁的尖啸声,第二轮从牛头塬上落下的弹丸砸到大顺军的阵中。 大盾挡得住疾射过来的箭簇,却挡不住炮弹。 一发炮弹过来,老本兵的盾阵转瞬间就被打散,清军前阵的箭雨紧随其后,将盾阵后正在铺设云梯的普通士卒射成了筛子。 阵型在持续不断的远程压制下几乎支离破碎,无数的顺军士卒为了铺设好云梯让大军继续前进,将鲜血泼洒在了战场上。 一个接着一个的沟壑被冒着箭雨和炮火铺平,微微摇动的人心再度振奋起来。 “杀!” 停滞许久的老本兵们举着大盾,如同汹涌的人潮,再度向清军阵前发起冲锋。 刘宗敏紧握腰刀,目光坚定。 轰轰的炮声还在继续,沟壑已被奋勇的顺军士卒填平,许多人从他身旁一跃而出,前仆后继的冲向清军。 伴随着一阵激烈的搏杀声,大顺军轰然撞在了清军阵前。 刘宗敏眼眸微动,望向金陡关方向,老本兵遭受如此重大的伤亡,不计代价的强攻清军大营。 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给挖掘隧道吸引注意,刘宗敏的心在滴血。 第二十九章:雁形 杀声震天,硝烟四起。 大顺军的士卒们踏着前人铺设好的木板和云梯,如潮水一般冲入清军前阵。 土壤早已成了红褐色,鲜血无法凝固。 李率泰紧握雁翎刀,脚下是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原本坚固的土地,已经被血水冲刷得些许泥泞。 厮杀声、呼喊声,在耳畔回荡。 牛头塬上的火炮不时发出阵阵尖啸,将数百颗弹丸倾泻到流贼的队伍,惨叫声中,又有许多的断肢横飞。 点点滴滴的鲜血在枪盔上汇聚,从边缘处淌落,如大雨过后的屋檐。 不知过了多久,李率泰擦拭鲜血,随手甩开,抬眸一望。 太阳渐渐西落,金色的落日余晖照耀在战场上,一成不变的还是那如血一般的夕阳。 突然,身后道路的远端腾起弥漫的尘烟,像一阵旋风卷来,渐渐听到急雨般的马蹄声,一队骑兵纵骑疾驰而来。 这队满洲骑兵在接近战场前,便立即勒停马匹驻足远望,每个人眼中都是极度的阴寒,没有丝毫想要上前支援的意思。 仿佛眼前正在苦战的三千清兵不是人,只是三千多个试探流贼实力的炮灰。 “他们在看什么?” “援兵呢,援兵呢!” 李率泰的脸上显现出些许的狰狞,然而下一刻,一柄闪烁着血光的刀尖由他的胸腹刺出。 这一刀被从身后刺入,随后毫不犹豫的抽出,李率泰支撑许久的力气也如同随着刀锋被剥离出身体。 “哗啦——” 李率泰的后背又中一刀,被砍杀得皮开肉绽,滚滚鲜血从伤口中不可阻止地涌出。 李率泰惨叫一声,整个人倒在血泊之中,身旁是一个又一个汉军正蓝旗的清兵被砍杀在地。 来袭的流寇人数众多,前阵清军的营地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这些冲来的流寇也都是配备全套甲胄的穷凶极恶之徒,每百人为一队,有一名队长带领,拥有严格军纪的约束,挥刀砍杀的本领丝毫不逊色于满洲八旗。 无数身着青色箭衣的顺军士卒从他的身前掠过,却无人留意到脚下。 李率泰仰面朝天,手中的刀再也无力握紧,只觉得整个天空在他充血的眼眸中都变为了血色。 不久前还充斥在这里的厮杀声、呼喊声、枪炮声消失了,却让此时的寂静显得无比狰狞。 一切都消失了,很快连李率泰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在后观看许久的十余名满洲骑兵互相交流几句,随后毅然勒转马头,从来的方向奔驰而走。 在他们身后,三千清军绿营已经全面崩溃,身着青衣的大顺军夺取了一个又一个工事。 这些工事之上,冲天大火滚滚而起。 大顺军踏着初战胜利的脚步,映着火光,以无可阻挡之势朝多铎的大营杀去。 十余名满洲哨骑奔驰而回,一名为首的白甲牛录翻身下马,上前肃声汇报战况。 “启禀豫亲王!” “四里外三千绿营全军覆没,工事全部被流寇占据,正蓝旗前锋佐领李率泰死于乱军!” 多铎手持千里镜,远望前方战场,声音带有些许惊讶。 “李率泰三千人有工事地利,又有炮营不间断策应,竟然只坚持了两个时辰不到。” 多铎有些不敢相信,斜睨过来,声音中透着彻骨的寒意。 “是不是李率泰临阵脱逃?” 那白甲牛录回想起方才战场,连忙说道。 “回豫亲王,出关流寇人人俱着青衣,前阵手持大盾,列一字长蛇,足有数万人马,是有备而来!” “这批流寇变阵极为简练,以百人为一队,进退听凭号鼓行事,不似老弱!” “本王会在摄政王面前,替李率泰请功。” 多铎脸色没有好看多少,语气淡漠得吓人,随后再度拿起千里镜观察形势。 千里镜中可以清楚的看到,李率泰三千绿营的驻地处此刻狼烟滚滚,苦心挖掘的沟壑被直接填平,工事都被付诸一炬。 尸横遍地、满目疮痍,连土地都变成了赤褐色。 再度列成一字长蛇阵的大顺军,在一杆青色大纛下,汇聚成一片人潮,正熟练的将沿途处处沟壑填平,一刻不停地奔往大营。 两侧是大顺的马队,沿途烟尘滚滚,旌旗摇动,遮天蔽日。 满洲镶红旗贝勒尼堪也在举着千里镜观察,只不过他手里的这个,并不如多铎看得远和清楚。 “这都是李贼部下的精锐老匪,不是寻常的流寇可比。” “还是调左右两侧绿营,到大营前列阵拱卫,不然这伙流寇直冲中军,我建州勇士损伤恐怕不小。” 对尼堪的建议,多铎嗤之以鼻,沉吟许久,忽然十分笃定的道。 “尼堪,你还有很多要学的,在我看来,这些流寇人数虽多,但并不是全部的主力。” 尼堪微怔,用千里镜观察说道。 “王爷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看这些流寇旌旗四面都有,人数之多,无边无际。” “李率泰的三千绿营战斗力不差,又有工事依托,若不是流寇势大,怎么会连两个时辰都守不住?” 多铎冷笑一声,放下千里镜,将枪盔扶正。 “战场,不能以看到的为准,还要考虑没看到的。” “你就没想过,以往李贼都视老匪如命,什么时候用过这种拼命的打法?” “哼,我看他们这是在声东击西!” 多铎一手紧握马缰,向后喝道。 “传本王军令,两侧绿营军阵不动,山上的炮营给我狠狠的打那面青色大纛!” “加派哨骑,到远望沟附近仔细侦查!” “我倒要看看,这些流寇打着什么主意!”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整齐的步鼓声。 “必胜!” “大顺必胜!!” 大顺军的一字长蛇阵在冲过壕沟以后,伴随着号声渐渐变为雁形阵,排头与两侧尽是久经善战的老本劲兵。 那些原本用于铺设壕沟的普通士卒,则是都被盾阵保护在中间,跟随大军前进。 两侧陡然响起撼天动地的马蹄声,一名满脸络腮胡须的青衣大将率领众多精骑奔驰而出,直奔多铎大营两侧的满洲铁骑。 “是刘宗敏!” 这般拼命三郎的架势,分明就是要直冲大营,多铎紧蹙眉头,也在心底暗自怀疑。 难道他估算错了,流寇的全部主力都汇集在前方,两侧根本没有什么兵力。 “要不要把两侧的两万绿营立刻调回来?” 多铎身边的满洲八旗大阵威严肃穆,在他们的印象里,流贼往往是一触即溃,自抵达潼关,他们还从未经历过流贼的正面冲阵。 满洲兵们也都是神情肃穆,个个握紧了钢刀虎枪,眼神中闪烁着森然的杀意。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满洲哨骑隆隆而出,疾驰奔往两侧。 第三十章:穴城 夕阳西下,烽火连城。 自金陡关外东去二十余里,马来人往,烟尘蔽日。 远远望去,一杆杆大顺的旌旗随风摇动,大顺的士卒像溃堤的洪水一样向东涌动。 多铎从营墙上向下望去,不禁暗自惊心。 只见到清军大营方圆五里之内,旌旗蔽日,鼓角连营,大顺军的步兵、骑兵布置有序。 顺军的士卒正以八人为一小队,肩扛云梯,手抱木板,一路沟壑尽平,人山人海。 “怕不怕?” 多铎放下千里镜,忽然朝身侧问道。 一身镶红旗甲胄的尼堪从眼眸内射出精光,语气坚定。 “流寇有什么好怕?” “只等豫亲王一声号令,我建州勇士足可以一敌百!” 多铎大为赞赏,拍了拍尼堪的肩膀。 “好!” “有志气,是我建州勇士的作风!” “传令给两翼,无论中军打成什么样子,只要没有本王的军令,他们都要钉死不动!” 尼堪颔首,脚下一名令骑自大营奔驰而出。 他心里明白,多铎这是断定了刘宗敏阵势虽大,但绝不可能主攻方向放在正面。 也就是说,满洲的大阵将要直面来自流寇的冲击。 尼堪握着刀的手掌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眸微动,猛然举起刀怒吼一声。 这是一声旧女真语,周围的清兵也都不同于前阵绿营,个个举起刀狂呼酣战,污秽的女真语冲天而起。 “呜呜呜——” 一阵急促号声自大顺军的后阵发出,刘宗敏指挥的的强攻战打响了。 大顺军士卒举起大盾,结成雁形阵,呼啸着向前冲锋,扑向多铎所在的黄龙大纛。 同时,刘宗敏集结了数千身着青衣的老本精骑在两侧游弋,时而忽然冲向大营,时而忽然止步,向后奔回。 但无论刘宗敏怎么去试探,清军依托着大营和工事的三处“V“阵型依旧岿然不动。 “砰砰砰——” 牛头塬上的八十余门轻炮在不断吞吐火舌,尖啸声破空而来,所落地=之处无不是惨叫连连。 大营内,立即擂响战鼓。 两侧的绿营大阵,在正黄旗汉军佐领吴兆胜和正红旗汉军佐领土国宝两人的指挥下,开始向大顺军还击。 箭矢从两侧铺天盖地向中间冲锋的大顺军飞去,一片惨叫声中,众多的大顺军纷纷倒下,血流满地。 尼堪从营墙上下来,回到左侧的女真铁骑之间,骑在马上挥舞着刀,来回督战,大声喊叫。 女真骑兵不同于绿营,人人环身重甲,精于骑射,刘宗敏虎目中忽明忽暗。 他明白,不能让这些女真骑兵接近自己的雁形阵。 就算雁形阵不被直接冲散,也会被重甲的女真骑兵缠住,到时候锋芒顿止,两翼的绿营清净包抄过来,撤退都是难事。 “杀!!” 刘宗敏挥舞着雁翎刀,大吼一声,一马当先。 在他身后,数千名大顺老本精骑迎着清军的箭矢、火炮冲向尼堪的女真骑兵。 数千老本精骑的突然冲来,打乱了尼堪原本欲冲锋大顺军前阵的计划,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 “呜呜呜——” 清军大营内,急促的角声响起。 听到这个声音,尼堪部下的女真骑兵都是挥舞着阔刃大刀,枪盔之下,是毫无生机的眼眸。 仿佛在他们面前,这些冲来的大顺精骑都已经是死人。 “杀!” 尼堪再无顾虑,率队迎面还击。 马蹄踏着黄土,鬃毛飞扬。 双方最为精锐的骑兵厮杀混战在一起,霎时间断肢横飞,马匹的悲鸣与激烈的喊杀声交织在一起,摄人心魄。 双方骑兵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谈不上谁怕谁,缠斗在一起,一时喊杀声震天,厮杀得难解难分。 然而,更猛烈的战斗接踵而来。 中军主将刘宗敏亲自率队,极大提振了士气。 大顺军士兵前仆后继,填沟壑,过土墙,一头撞在满洲多铎设立在大营前的满洲大阵上。 雁形阵最为锋利的部分,与满洲大阵最为严密的部分激烈相交。 营墙上,多铎指挥清军有条不紊的发射抛石、床弩、箭矢、火罐,将能利用的工事全都利用起来。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真正的杀机却隐藏在修罗般的战场下。 在多铎的脚下,一道自金陡关下而出的狭长隧道,正一刻不停地通往他的大营。 在刘宗敏出阵以后,李自敬便指挥本部前营的一百余名老本兵,找来大圆木,对剖挖空,装入火药和各式炸药火器,缠上布条,运往金陡关的城墙下等待。 一旦隧道挖通,他们就会推着这些满载火药的圆木运往清军大营,在脚下给这些清军来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 想法是好的,付诸实行起来却发现困难重重。 首先就是潼关外的地理情况,虽然已经找到土质疏松之处,但在城墙上用肉眼观察,总还是有所区别。 真正挖掘的时候,兵士往往会将隧道直接挖塌,过于疏松的土层,根本难以维持太久。 其次,就是人心。 李自敬的本部,就已经有三名老本兵和一百余名挖掘隧道的普通士卒,葬身于漆黑不见天日的地底。 所以在挖掘隧道一开始的时候,很多人是不敢再钻进去继续挖的。 感受着其他人怀疑的目光,李自敬明白,要想让计划继续施行,下一个钻进去的必须是自己了。 单凭刘宗敏的中军无法冲破多铎大营,历史事实也正是如此。 现在没人敢进去,这个办法是李自敬提出来的,中军的士卒浴血奋战,也是为此作掩护。 如果这个时候他怕了,一切都要前功尽弃,以后也别想再有什么话语权了。 李自敬犹豫再三,还是第一个走了进去。 在他身后,其余的老本兵和顺军士卒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这才是一个接着一个钻了进去。 身处漆黑的隧道中,手里提着的灯笼虽暗,却成了最后的光源。 一旦这个光源熄灭,整个人立时便会身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到时可才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自敬抬眸观察,挖掘出的隧道异常狭窄,只容两人并肩通过。 一开始还好,随着愈发向前,长达数里的隧道一眼望不到尽头,回首望去,也看不清来时的通路。 李自敬的呼吸渐渐加重,愈发急促,感觉空气中的含氧量极为稀薄,怎么呼吸都是不够。 与其对敌厮杀,英勇的死在战场上,这样被埋在隧道中窒息而死,更难令人接受。 李自敬手持火把,来到一处岔路口,见到了前方坍塌的隧道。 方才正是在此,隧道不慎坍塌,一名老本兵和四十余名挖掘隧道的普通士卒葬身前方。 李自敬停住脚步,小心提起灯笼观察。 李自敬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左右土层,脑海中在不断搜寻后世学过的知识。 半晌,李自敬来到右侧,也就是塌方处。 这里的土层形状和左侧不太一样,仔细看去,是两翼向上弯曲,这种地质构造极不稳定。 李自敬明白了,刚才之所以顺军士卒挖掘于此发生坍塌,是因为土层在这个地方变了。 这种变化,是在城墙上用千里镜看不出来的,就算是此刻身处地上,不是专业的地质学家也难看得出来。 顺军士卒不知道土层的改变,按照原定计划向前挖掘隧道,挖掉了岩层,因此造成坍塌。 知道了原理,想要避免就不难! 李自敬信心大增,立刻举起灯笼向左侧看去。 左侧的土层弯曲呈穹窿状,形状像动物的后背,没记错的话,学名上好像叫做背斜土层什么的。 李自敬也没去细想到底叫什么,只记得这种类型的土层,构成十分稳固,应该是不会容易发生坍塌。 后面跟着的老本兵们,都不知道李自敬到底在观察什么,也都有样学样,朝周围观察。 但在他们眼中,黄土就是黄土,哪有什么土层构造? 看了许久,也没发现出什么所以然,一时间都是小声的议论起来,甚至有人打起退堂鼓。 “挖!” “往这个方向挖!” 李自敬拿起铁锹,说话间就开始向筐中填土。 见状,余的顺军兵士们也都纷纷开动起来,有人来往穿梭于隧道中,向外运土。 第三十一章:齐进 多铎立在营墙上,看着大顺军后阵旌旗摇动、步鼓连连,不为所动。 两翼的两万绿营军,任凭刘宗敏率领的数万顺军猛攻猛打,也只是持续不断发射箭矢,没有任何想要移动支援过来的样子。 正因如此,刘宗敏就不能全力冲刺,总要在两翼留下预备队,防备着两翼的清军突然包过来。 尽管两翼清军以绿营为主,战斗力不如大顺的老本劲兵,但毕竟人数不少,加在一起有两万多人。 哨骑从大营后往来进出,将两翼状况持续不断的汇报过来。 “禀豫亲王,远望沟附近并未发现流寇踪迹!” 多铎稍稍颔首,抬手往后一压,示意继续探查。 哨骑立刻调转马头,一刻不停地奔驰而走。 满洲大阵已经和流贼中军主力接阵一个多时辰,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哨骑却依旧没有发现其它方向有流寇军队的踪迹。 “图赖。” 话音落地,一名身着正黄旗铁甲的清军将领策马出列。 “在!” 多铎凝眸扫望大顺军后阵,淡淡说道。 “命你抽调正黄旗、正红旗、正白旗三旗精锐护军三百,从流寇侧翼攻入,断其归路。” 正黄旗护军佐领图赖嘴角微微上扬,残忍一笑。 “遵命!” 清军大营内,蹄声滚滚。 三百余名身着白甲的女真骑兵喊叫着冲出,手持宽刃雁翅刀,背负精钢虎枪,马侧携有硬弓。 这些护军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装备比一般的女真骑兵更加精良,从人到马俱装重甲,而且是一人三马以上,直奔大顺军侧翼。 闷雷般的马蹄声响彻在原野,三百名女真白甲骑兵手中的大刀寒光四射,盔甲反射出月光。 留在侧翼的顺军马队千余人迎击上前,一个照面的功夫,便是惨叫连连,被砍杀得人仰马翻。 “是白甲兵!” 刘宗敏目眦欲裂,普通的马队手中兵刃甚至无法击破这些白甲护军的防御,根本阻拦不住! “跟额返阵!” 普通的马队没有老本精骑那样的精良甲胄,战斗意志也不强烈,纷纷躲避。 那些被李自成早日以威压逼服的流寇头领心怀鬼胎,更是不愿再去死冲,做这毫无意义的搏斗。 没了侧翼马队的掩护,大顺军留在后阵的普通士卒面对这些白甲铁骑,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 人数虽众,却是一冲就散,根本无法形成合力。 逼不得已,刘宗敏只好放弃眼前的尼堪,从老本精骑中抽调出千余人马亲自支援侧翼。 刘宗敏一撤,骑兵之间的缠斗天平瞬间倾斜。 多铎后来又不断增添了尼堪部下女真骑兵的数量,原本双方不相上下,现在大顺精骑已经失去人数优势,又没有刘宗敏亲自统带,阵脚为之一乱。 战场上瞬息万变,尼堪敏锐捕捉到了大顺精骑之间阵脚的错乱,立刻带队抵进,直插心脏。 只这片刻间的变化,代价却是几十条久经善战老兵的性命。 女真骑兵个个如虎添翼、奋勇异常,短短数息之间,便有数十名大顺精骑猝不及防下被砍翻落马,随后被滚落来的马蹄踏成肉泥。 刘宗敏及时撤出,驰援侧翼,但还未曾抵达,便见到侧翼的大顺军阵脚大乱,惨嚎声此起彼伏。 三百名白甲护军冲进人群之中左砍右杀,如同狼入羊群,几乎毫无阻力。 恐惧、慌乱的情愫在大顺军中蔓延开来,后阵几乎在顷刻间便是趋于崩散。 正黄旗护军佐领图赖在马背上放声大笑,阔刃雁翅刀都被染成了鲜艳的血红色。 “杀光他们!” “我领你们到西安,三日不封刀!” 三百名护军皆身着白甲,因此鲜血溅落在他们盔甲上更为显眼。 他们就如同一辆辆碾压在人群中的重型坦克,箭矢不能伤,刀劈得卷刃了也不足以破其坚甲。 有大顺士卒大吼着用长枪戳刺,更是只能在他们的甲胄上留下一道痕迹。 所过之处,大顺军的士卒一个接一个扑倒在地,鲜血四溅,尸骨累累,很快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咚!咚!咚!” 远处,一阵熟悉的鼓声响起。 趋于崩溃的中军后阵,立刻响起了欢呼。 “陛下来了!” “进军!进军!!” 一道黑线在视野中出现,其后烟尘滚滚,一杆白色大纛伴随着血色的月光冉冉升起。 刘芳亮白马银枪,身后的左营精骑绑着柳条树枝,所过之处烟尘滚滚,狂呼着杀来。 图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瞪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见,金陡关外平川上烟尘遮蔽数里之途,烟尘中似有人马往来不绝。 这进军鼓,分明是闯王亲至才会伴随。 激起这般烟尘滚滚,难道说流寇后阵仍有数万人马来援? 周围的大顺士卒也仿佛印证了图赖的心中猜想,进军鼓响起,濒临崩溃的后阵顿时为之一凝。 四处奔逃的大顺士卒又渐渐凝聚起来,有人奋不顾身撞到满洲护军的枪尖上,只为将其扑落下马。 随后周围数名顺军手足并用上前,将这护军的枪盔面甲扒开,用刀枪刺入。 三百名精锐的满洲护军,在这样几乎是以命搏命的战法下,有很多都是一个失神便命丧当场。 图赖身边的一名白甲护军在注目远方时,坐骑被一名大顺军悄然砍了马腿,一声哀嚎,连人带马滚落在地。 数名顺军上前,用同样方法将他杀死。 “撤!快撤!” 想撤就撤,哪有那么容易。 刘芳亮的左营精骑已经转瞬杀至,与这些白甲护军缠斗起来,刘宗敏此刻也带千余精骑杀到。 精锐对精锐,顺军精骑的人数更是护军十倍以上。 莫说撤离,图赖只感觉双拳难敌四手,虽一时还没有性命之忧,却也被彻底围在了大顺军的后阵。 营墙上,多铎用千里镜仔细观察大顺军的后阵,见到多了一杆白色大纛,顿时冷笑一声。 “看来是李贼亲自来了,好,我等的就是他!” “传本王军令,两翼没有贼军了,调两翼绿营迅速跟进,全部压上,直接冲阵!” “前方贼军鏖战多时,早就精疲力竭,若不能一鼓作气击破他们的中军大阵,俱处军法治罪!” 看着哨骑奔驰离去,多铎志得意满。 李贼的伎俩终究还是太弱,他早就猜到,李贼必在其后藏有援军,只等自己两翼先动,就要抄袭后路。 现在李贼出现,是时候收网了! “本王要在李贼大军到来前,吃掉大营外这些流寇,随后再整军亲自迎战!” 过不多时,清军两翼响起大批的脚步声,如闷雷一般响彻在原野之上。 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箭矢,两翼养精蓄锐的绿营大军以齐整的军阵逼压上前,与大营外的满洲军阵形成合力。 刘宗敏的中军,骤然感受到排山倒海般的压力,雁形阵在三个方向清军的合力进击下濒临破碎。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来自左翼一万绿营大阵下土层,微弱的挖掘响动。 在左翼正黄旗汉军佐领吴兆胜带领绿营奉命离开后,原本他们脚下的土地内立即发出嗡嗡的响动。 李自敬带着本部的一百余名老本兵,监督上千顺军士卒一刻不停地挖掘隧道。 吴兆胜带绿营压进响起的隆隆脚步声,足以掩盖住挖掘隧道的响动。 现在,李自敬已经通过了最艰难的部分,距离多铎所在的大营脚下,不足二里了。 第三十二章:绝望 夕阳落下,昏天黑地。 大顺军的数万人马冲击清军大战,从昨日下午突破李率泰的三千绿营前阵后,再由黄昏打到深夜,竟未能前进一步。 万余女真兵结成守御阵型,依托着泥土墙、营墙、拒马、壕沟等各种工事。 清军大营前这最后一里不到的距离,仿佛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大顺军的尸体甚至填平了前进道路上的沟壑。 血水与黄沙搅在一起,以至原本脚下坚固的土地,变得泥泞不堪。 多铎深知坐以待毙的下场,派遣剩下的三万人马依托提前修筑好的各种攻势环列三面。 大顺军在正面冲击清军大营前的满洲军阵时,就要遭到两翼绿营持续不断的箭矢打击。 牛头塬上的火炮,更是每隔上一会儿便发射出骇人的尖啸声,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 可若要先打击两翼的绿营,大顺军的两翼又根本挡不住正面最为精锐的万余女真大军。 站在营墙上的多铎手持千里镜,看两侧的绿营大军已经进发到差不多的位置,便将右手抬起,向后一摇。 随即,清军大营内号角连鸣。 悠长的号角声从大营向四面散发,两侧的绿营清军听见了,都是立刻发出号角声回应。 过了不久,左右两侧的绿营军阵号角声传回。 绿营兵们将手中长枪放平,伴随着昂扬的号角声,变换成锋利的进攻阵型向前进发。 原本依托着大营“V”阵型的两翼,开始一齐向中间的大顺军大阵挤压; 与此同时,大顺军正面的女真大阵后人头攒动,黑夜中步声隆隆,更多的女真兵顶了上来。 这是多铎最后的预备队,他要用三个方向的齐进,彻底压垮这支几万人大顺军肩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多铎放下千里镜,枪盔下露出的眼眸微微动摇。 有些事情,他嘴上不会说出来,但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 完全由老本兵组成的流寇军阵,战斗力比起前些日子完全是天壤之别,如果是一般的流寇,承受这样的伤亡或许早就要崩溃四散。 可前阵几乎完全由老本兵组成的大顺进攻锋阵,直到现在还在对他的满洲大阵发起激烈进攻! 如果两翼没有绿营掩护,如果不是提前准备周全,今日或许就连满洲大阵也要被他们突破。 其实从黄昏到夜晚以来,有至少三次,刘宗敏只差一点儿就率领大顺军突破了多铎的满洲大阵。 就只差那么一点儿......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多铎站在营墙上,手中又有可视数里的千里镜,从远望沟到大营前都是清军往来游弋的哨骑,几乎立于不败之地,可以随时传令改变战术。 潼关易守难攻的地势,不止对攻城方是如此,对围城方一样如此。 刘宗敏则是不同,作为指挥官,率领精骑往来驰援,每每陷入战阵,观察视角极为狭窄。 不只是陷入地势上的不利,也是双方指挥设备的差距。 历史事实证明了,就算今天大顺军再多来几万人马,最后也是一样铩羽而归的结果。 “呜呜呜——!” 三面的清军大阵即将接近大顺军中军时,一阵急促的号声从大营处传来。 全部的清军,无论绿营还是女真兵,全都如同打了鸡血一样,如潮水般向前冲来。 这种号角声听在普通人耳中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听在三个大阵清军的主将耳中,就是全面反击的号角。 刘宗敏的中军阵势虽大,全部也就是三万人马。 单独面对一万人的女真大阵时还有优势,现在清军三面齐进,人数上的优势也已经荡然无存。 但是现在大顺军的大阵也没有崩溃,很快做出了应对,步鼓声来回变换,各营的士卒提着刀枪,紧张的在阵内往来奔走。 最为精锐的老本兵们,由原本的进攻锋线迅速变换成一个守御阵型,抵抗女真兵的追击,徐徐后撤。 大顺的老本兵和女真的白甲兵一样,有极其严格的晋升机制。 除非是原本明边军补充进来的,正常渠道需要从流民、普通士卒、马队一步步晋升上来。 每一个老本兵,都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也只有老本兵,才算作是大顺军的主力。 至于刘宗敏亲自带领那些能和女真铁骑正面厮杀的精骑,则是只从老本兵中挑选。 所以李自敬被提升为部总后,部下人数也只算老本兵的数量,普通士卒知道大概的数额就行了,根本不被算成战斗力。 各地大顺驻军和主力人数,也都只算老本兵。 老本兵以下,大顺军内是没有严格编制要求的,因为这些人往往只是炮灰的级别。 当然,这炮灰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现在的大顺,已经没有裹挟流民当炮灰的习惯了,作为炮灰的普通士卒也要经过筛选,提供给最基本的箭衣和腰刀。 现在大顺的普通士卒很多也是经历过多次战斗,虽然比不上精锐的女真八旗,但素质却不比绿营清兵差太多。 面对明军时,这些普通士卒还是胜多败少。 就算和清军绿营对决,也往往能凭借人数取胜。 所以这时候的明末战场上,就出现一个很怪异的现象。 清军追着大顺军在打,大顺军却在追着明军打,就算是这些被当做炮灰的普通士卒,也能欺负明军。 他们的战斗意志虽然不如清军,却比明军强烈了太多。 后阵的普通士卒人数众多,需要提供撤退时间,现在能正面抵抗住女真八旗冲锋的,就只有那些鏖战多时的老本劲兵。 一旦他们这道防线被女真人冲散,等待着阵内普通士卒的就是场屠杀。 大阵一散,就全都完了。 所以刘宗敏这时也不再轻易出击,开始收缩阵型。 只见他扬刀跃马,在中军往来奔驰,呼号着一声声激振士气的话语,脸上狰狞的刀疤更显渗人。 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之下,三面清军终于抵进到了一起,从三个方向挤压着大顺军的阵列。 清军的甲胄在月光下泛着寒光,举起刀枪黑压压冲来,排山倒海般的脚步声响彻在原野上。 这些清军个个模样疯狂,顺军在后撤,他们就疯狂的逼近。 每当清军将要接近侧翼的时候,顺军马队便呼啸着上前,即便明知道眼前就是丛枪如林,也都是毅然奋进。 惨叫声与马匹的悲鸣声交织在一起,前进的大顺军马队人仰马翻,纷纷倒在绿营的枪阵之下。 但是后续的马队很快跟进,死死缠住了正欲追击的清军。 刘宗敏骑着战马,在人群中往来奔驰,每一刀下去,就轻而易举带走一名清军的性命。 不但无论他怎么努力,只是发现两侧的清军距中军愈发接近,一名又一名顺军将士倒在数名清军的围攻下。 一名老本兵身后掩护着四名普通士卒,且战且退, “李自敬!” “李自敬!!” 刘宗敏手持着大刀,望向清军大营,扯着脖子嘶吼出来,鲜血几乎将他整个人染成血红色。 凝眸一看,刘芳亮带着左营的精骑正奔驰追击图赖仅剩那一百余名白甲护军。 整个战场乱成一团,大顺军的军阵在三面清军不计代价的强攻下,几乎支离破碎。 就连老本兵组成的前阵,也在清军铺天盖地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眼见就要全盘崩溃。 “你的隧道呢?” “狗屁的穴城法!” “额今天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倒在了清军的屠刀之下,顺军越来越少,女真人的獠牙甚至清晰可见。 刘宗敏疯狂的怒吼,将对李自敬的全部火气发泄到了眼前的清军身上,此刻就连女真甲兵,也难是他一合之敌。 “啊!!!” 刘宗敏将笠盔扔到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眸,向眼前的女真兵怒吼。 他的整个人,就宛如从地狱而来的魔鬼,以至于一名女真兵的坐骑由于惊吓,尥蹶子将那女真骑兵跌落下马。 “轰——!” 就在这时,多铎的身后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整个战场为之一寂,在这一刻,似乎整个战场都宁静了,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眼中,是冲天而起的熊熊大火,几乎将整个战场照亮得如同白昼! 第三十三章:崩散 巨大的轰鸣声如同一道冲击波,覆盖住了整个战场,正在冲杀的清军都是神情一震。 那是大营的方向! 来不及反应,数息之后,又是一阵连绵的响动。 “轰——!” 清军大营方向,顷刻间山崩地裂。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伴随着血色的月光,原本坚实的营墙被直接炸裂,塌陷十余丈,连地面也是开裂,远近一片乱象。 许多站在营墙上的女真兵都被直接掩埋到隧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营帐也开始一顶接着一顶的陷落。 如此巨大的响动,比起火炮更加触目惊心。 山岳开始怒吼,似乎感受到地面的震动,巨大的石块也都不甘寂寞,从牛头塬上滚落下来,无情地飞向人群。 就连环身三层重甲的白甲兵,也只能被压在石块和营墙的废墟下哀嚎,身上的甲胄在这时起不到丝毫用处,反而影响了逃跑的速度。 在这种威力下,一切的军纪、严阵,都是化作乌有。 反应过来以后的清军,无论绿营还是女真兵,都是夺路而逃,甚至有人为抢夺最近的马匹而大打出手。 一切只持续了一瞬间,清军大营的一角被直接夷为平地,横尸遍地,只剩下漫天黄沙和一地的哀嚎。 多铎亲眼见到,守卫在坍塌处的一名女真牛录被炸得粉身碎骨,还穿着铁甲的半个身子被冲击波荡飞到他的眼前。 “隧道...” “是隧道!” 鲜血溅到多铎的白色铁甲上,他紧紧攥着千里镜,整个人神情恍惚,呆愣在原地。 他实在想不明白,整个远望沟前的数里平川,到处都是他散布的哨骑,两翼还曾是绿营的军阵所在。 流寇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把隧道挖到他的脚底下来了!? 挖掘隧道,如此之大的动静,从那个方向挖掘过来,不可能不经过左翼正黄旗汉军佐领吴兆胜的一万绿营军阵。 “一定是这只无用的汉狗,一定是他!” “全都要怪他!败的不是我!” 从志得意满到一败涂地,多铎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多铎傻傻站在原地,耳边激烈的喊杀声渐渐朦胧,不再清晰。 他依然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尤其是,败在这些他曾经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流寇手上。 “我建州勇士能以一敌百,一定还有转机,一定还有!” 多铎魔障了似的不断重复这句话,很快就回过神来,翻身上马,挥舞着阔刃雁翅刀,打算整军再战。 但就只是这短短的一小会儿,整个战场已经是彻底变了。 李自敬手握雁翎刀,第一个从隧道中跳出来,举起刀将眼前一名不知所措的女真兵砍翻在地,向后疾呼。 “杀!!” 在他身后,本部的一百多名老本纷纷跳出隧道,冲入清军大营中四处作乱。 一个接着一个的顺军士卒从隧道中一跃而出,多铎已经将预备队全部压上,意欲一举吃掉刘宗敏。 这些大营内的清军很多都是辎重队,早被火光和连续的爆炸吓得肝胆俱裂,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一时间被砍杀得人仰马翻。 一名李自敬本部的老本劲兵眼中亮着精光,冲上前将一名慌乱中的清军砍杀,随后猛挥一刀,砍断了黄龙大纛。 “保护豫亲王先撤!” 大营外,蹄声如同闷雷。 镶红旗贝勒尼堪挥舞着阔刃雁翅刀,身后跟着从前阵撤回来的数十骑兵,大声嘶吼。 这些女真骑兵将多铎强行架起,簇拥着多铎向东退去。 尼堪则是留在大营,尽量组织更多的女真八旗撤出潼关。 来自后阵巨大的轰鸣声,吸引了整个前方战场的注目,大营方向火光冲天,脚下土地隆隆作响。 就连那杆被立在大营中间,在空中伴随着月光熠熠生辉的黄龙大纛,都在巨大的震动下轰然倒塌! 吴兆胜手握雁翎刀,心神不宁。 黄龙大纛的倒塌,成了压垮前阵绿营的最后一根稻草。 “败了!” “大营被流寇攻陷了!” 见清军的黄龙大纛已倒,大营外原野上的大顺军呐喊着蜂拥而上,刘宗敏和刘芳亮亲自指挥马步军前进。 “我降了!” “我投降了!” 吴兆胜看见浑身浴血的刘宗敏,被吓得仓皇跌落下马,面对奔跑过来的大顺军士卒,更难激起任何斗志。 眼见大势已去,他连忙扔下刀,双膝跪地举手投降。 大营左翼的绿营眼见主将已经投降,维系的大阵更是瞬间崩散,士气荡然无存。 右侧的绿营大阵主将土国宝极力指挥抵抗,但绿营军心崩坏,军阵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反冲锋直接冲散。 “不许退!” “后退者死!!” 土国宝挥舞着雁翎刀,连续砍杀了五六名绿营溃兵,抬头一看,整个阵型已然碎裂。 他的压阵,丝毫没能给右翼绿营以万大军的崩溃起到什么阻遏作用。 甚至于有些乱军慌不择路,竟然三个人上前将土国宝扑落下马,骑着他的坐骑夺路而逃。 土国宝站起身,神情慌张。 在他的周围,左翼的绿营在溃败,右翼的绿营也在溃败,就连满洲督战队也开始逃跑。 整个战场,顷刻间呈现一面倒的状况。 正面的女真大阵独木难支、难以抵挡,虽然还维持着军阵,但也是且战且退、四下逃命! 土国宝砍杀了一名追击来的普通顺军,但抬头一望,只见到四处都是大顺的旌旗摇动,漫山遍野的追兵。 他的心情跌落谷底,抬眸扫望,只希望找寻到一匹坐骑,好能供他逃离战场。 后方蹄声滚滚,却是白马银枪的刘芳亮统带千余旌旗追杀而来。 这些顺军并不知道土国宝就是右翼清军的主将,仍在追击前方溃逃的绿营。 人马交错,刀光闪闪,土国宝的惨叫着扑倒在地,盔甲上多了数十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精骑过后,便是追击而来的马队。 马蹄狠狠踏在土国宝的身体上,碾碎了他的骨头,盔甲也难以抵御,活活便被自己呕出的血液呛死。 大营内,绵延数里的隧道内不断跳出从金陡关支援来的大顺军。 李自敬来到多铎的白色大帐外,将手中火把扔了进去。 不久之后,一阵浓烟滚滚,火势冲天而起。 在李自敬的指挥下,冲进大营的顺军开始有目的性的在营中四处破坏,他们纵火焚烧营帐辎重,并趁守备的清军慌乱,用提前准备好的大斧砍开了正面营门。 营门大开,原野上大顺军步鼓阵阵,举着大旗如潮水一般疯狂涌入。 第三十四章:私心 金陡关外,兵败如山倒。 只不过这一次,四处溃逃的变成了清军。 严密的三面大阵在顷刻间崩散,两翼的绿营哭爹喊娘的溃逃,吴兆胜和土国宝两名主将一降一死。 牛头塬上,清军的大纛正在缓缓退走。 此刻的塬下,整个原野已经完全乱成一锅粥,就算清军的炮营再去发炮,也不会对战局起到任何改观。 一些零星的清军仍在战场角落拼死抵抗,他们和追杀的顺军混战在一起,发出微弱的喊杀声。 从大营直抵塬上的通路是为方便大营内的清军往来运送物资,现在却成了塬上炮营的催命符。 塬上的清军分明见到,正有无数的顺军摇晃着寒光四射的腰刀,从大营向上扑来。 他们这些炮营作战能力根本还比不上绿营的步军,一旦被顺军老本接近,下场可想而知。 牛头塬上的清军见大势已去,也都是提不起任何抵抗的心思,连忙向东撤走。 为延缓顺军追击的脚步,塬上清军的甲喇额真指挥将八十余门轻炮和大量辎重都留在原地,轻装逃命。 第一批顺军追击到塬上后,看见清军东撤,果真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开始争抢他们留下的辎重。 这种乱象,直到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武威将军赶到,才是有所改观。 在这名中军武威将军的指挥下,登上牛头塬的顺军在塬上建立阵地,有秩序的搬运战利品。 塬下的一些顺军马队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收拢清军溃兵,清扫战场,救治伤员。 李自敬将将火把扔到脚下踩灭,紧握雁翎刀,凝眸远望。 昨夜焚烧营帐,是为打击清军前阵的军心,眼下清军大势已去,主力四散,确定胜利以后,再去焚烧营帐便没了用处。 李自敬呼出口气,隧道终究还是及时挖到此处,使得紊乱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 潼关之战打赢了,大顺暂时保住了关中,那么自己的下一步又该如何去走? 李自敬的心情十分沉重,这几天的连续作战下来,为了这场胜利死了太多的人,他的心情也不复最初。 这些历史上被称作流寇的顺军兵士,或许有些桀骜不训,或许有些骄横,但真正作战起来,却比明军强了太多。 这些顺军的老本兵,可以做到面对清军的箭矢火炮而无畏向前,李自敬叹了口气,转头看去。 牛头塬上,正有点点金光透出。 漫天红霞,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 金光耀眼,使李自敬不自觉的抬起手遮挡。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尸山血海一般的修罗战场。 从下午打到黄昏,从黄昏打到深夜,再从深夜打到如今的拂晓天明,这一仗总算是结束了。 李自敬本部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地下挖隧道,所以损伤很小,上阵的一百多名老本兵中,只有四人阵亡。 其中三人还是挖隧道的时候,不慎被坍塌的隧道掩埋。 刘宗敏的中军则是不同,为了吸引火力,造成多铎的误判,中军的一万多老本兵几乎全部压上,因而伤亡惨重。 看向刘宗敏的眼神中,李自敬的眼底出现了些许复杂。 这一仗最初的目的,李自敬是有私心的,打赢潼关之战也不是为了李自成的大顺,而是为了自己。 可是现在,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自己的计划死了这么多人,李自敬的心也是肉长的,也会痛。 那些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中军顺军士卒,为了给挖隧道吸引火力,前仆后继的冲向死亡。 看着遍地尸骸,李自敬眼眸中忽明忽暗,面上有着些许动容。 一阵脚步声传来,李自敬抬头看去,见到了正在被几名顺军老本押往大营中的原左翼清军绿营佐领吴兆胜。 不知单纯怕死还是另有目的,吴兆胜对这一切都十分配合,投降后更是积极帮助大顺军招降溃兵。 有了这名绿营主将的配合,收拢清军溃兵也变得容易许多。 见到一些人投降保住了性命,越来越多的清军溃兵停住脚步,一个接着一个的放弃了手中刀枪,跪在地上请降。 金色的日光播散在原野上,祥和之下,是令人心悸的血肉磨盘。 大营外一里之间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顺军将士和清军的尸骨堆积如山,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饶是经历过一次这般阵仗的李自敬,再见到这副场面,依旧是不免暗暗心惊,止住了呕吐的冲动。 血肉被烧焦,腥膻伴随着焦糊的味道异常刺鼻,每吸入一次,李自敬都只觉得肚中一阵的翻江倒海。 清军大营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还留在营中的清军,现在不是成了地上的尸体,就是已经被迫投降。 连牛头塬上的清军现在也不知所踪,哨骑来报,说是只见到空荡荡的八十余门火炮和许多的炮弹炮车。 远处,溃败和追杀的呼喊声如同闷雷般渐渐传来。 多铎早已经跑的没了影子,连压营的镶红旗贝勒尼堪也在女真精骑的掩护下,从大营东门仓皇退走。 马蹄声渐渐远去,伴随着日光的照耀,大营中的冲天大火渐渐平息。 “马队掩杀,步军随后,精骑掩护!” “普通士卒不要冲的太靠前,留在大军最后,以免清狗反扑!” 刘宗敏策马踏入大营,看了一眼右手边天塌地陷般的隧坑,并没有上前去说什么。 他只是眯起眼睛瞟了一下正指挥部下打扫战场的李自敬,便挥舞起手中大刀,继续发出一道道命令。 刘宗敏知道这一仗打的有多不容易,在这即将全面取胜的最后关头,更是不会有丝毫懈怠。 一番命令,由于追击渐渐分散的中军队伍又开始在老本兵的管束下围绕立在营中的大纛集中。 “权将军压阵,我去带人追多铎!” 刘芳亮指挥的左营精骑身披白色箭衣,内衬棉甲,尽为老本劲兵组成,在追击的途中尚且保持着大致阵型。 相比于刘宗敏的中军以严阵闻名,刘芳亮的左营则以弓马娴熟为主。 刘芳亮本人更擅长指挥骑马作战,马上功夫比起一些女真贝勒也是不逞多让,因此李自成常常让他担当大军的先锋。 刘芳亮的左营精骑追杀在最前方,直奔多铎撤退的方向追击,沿途冲击清军那些成队的溃兵,以便后方跟来的中军马队和步军扩大战果。 一路奔驰,清军溃兵就算偶有些聚拢起来的,也是一冲就散。 其后跟来的中军马队再冲一次,这些稍稍组织起来的清军就又四散而逃,变成了彻底的溃兵。 步军最后跟上,就只剩下砍瓜切菜了。 就连那些普通士卒,也能轻而易举的将一个又一个慌乱的清军溃兵砍翻在地。 对普通士卒来说,这是升入老本的好时机,又怎么会放过? 一旦升入老本,就成了大顺真正的主力,从盔甲到配备的兵刃,都会有质的蜕变。 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也会被接到老营,在乱世中有了最基本的保障,区别于那些流民。 第三十五章:东风 你追我赶,马蹄飞快,烟尘滚滚。 “追!” “不要让多铎跑了!” 一路追击,刘芳亮的千余精骑只剩下百多人还跟在身边。 双方一前一后,女真骑兵个个弓马娴熟,逃跑的间隙还会不时转身,突放冷箭。 但追击来的大顺骑兵都是多年转战的老本精骑,也有骑射的本领,反击的箭矢更是急促。 追击了约有一里地,双方都各有几名精骑受伤落马,刘芳亮突然紧握马缰,勒停马匹。 “制将军,怎么不继续追了?” 老本精骑们也纷纷驻足,四处扫望,意欲追击的眼神十分急促。 在他们看来,多铎就在眼前,不乘胜追击实在可惜。 刘芳亮没有急着回话,而是眯眼凝望四周。 前方是处谷口,左右两侧,一侧是密林,一侧是高坡,这种地势是设伏的绝佳之处。 望了一会儿,右侧密林中忽倏有野兔奔出。 这种现象本是平常,但考虑到清军主将是多铎,刘芳亮此前就在清军大营外险些遇伏。 若不是李自敬及时提醒,那一夜他左营的老本精骑恐怕要损失惨重,而且情况也都差不多。 虽然只是几只兔子慌慌张张的跑出林子,刘芳亮却仍记得那一夜李自敬厉声的警告。 “兽骇者,覆也!” 谨慎一些,总是没错。 刘芳亮思虑片刻,抬手说道。 “不必追了,万一多铎在沿途设伏,弟兄们都要被我害死。” 余的左营精骑们互相对视几眼,虽然都觉得可惜,但也知道刘芳亮说的没错。 类似的亏他们吃过不少,如今这场大胜来之不易,不知是用多少弟兄的性命换来,万不可再大意。 伴随着数声马匹的嘶鸣,众人调转马头,绝尘而走。 左侧密林后,尼堪率领清军趴伏于此,见到追击来的大顺军骑兵自此折返,也是目瞪口呆。 尼堪攥紧拳头,狠狠打在地上,眼神中满是不甘心。 “回去禀报豫亲王,这些流寇学聪明了。” 清军设伏不成,但也免去了大顺军马队的追击,随着刘芳亮撤走,大顺军的追击部队也都是自此戛然而止。 埋伏的清军都悄悄起身,从密林侧后方退走。 距此二里外,多铎一手牵着马缰,眼眸中泛着寒光,但与之前相比,整个人盔甲歪斜,稍显狼狈。 在多铎身后,是他组织起的数千溃兵,其中绝大部分是撤离比较快的女真八旗。 这些溃兵昨夜逃跑时,大多都是慌不择路,建制都散得七零八落,仅能从盔甲颜色分辨旗属,倒是从牛头塬上退下来的那一甲喇千余人的建制比较整齐。 多铎凝眸望着远处,眼神中是炽烈的复仇之火,似是在等待着什么消息。 不多时,前方烟尘滚滚。 一骑女真骑兵先行赶来,多铎眼中立刻闪出亮光。 这女真骑兵粗喘着气,一身的风尘仆仆,连人带马的盔甲外都包裹了一层黄色的沙土。 “启禀豫亲王,流寇没有上当!” “我部奉命诱敌,但贼首刘芳亮抵达高坡时忽然驻足观望,随后退兵返回!” 多铎抬起的手缓缓又放了下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向潼关方向的眼神充满了渴望。 “刘芳亮没这么大本事,一定是流贼军中出了能人。” “等本王找出此人到底是谁,一定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以泄心头之忿!” 多铎在此集结溃兵,就是在等一场东风,这场东风便是尼堪的伏兵之势! 一旦前方设伏成功,多铎会立刻偃旗息鼓,亲自统领这数千溃兵趁势掩杀回去。 他几乎已经认定,如果设伏成功,战场的状况会瞬间得到改写。 正在清理战场的流寇大军四散,还有很多人在大营整理辎重,猝不及防之下,一定会兵败如山倒。 但多铎没想到,刘芳亮这一次居然学聪明了,追击的时候知道观察地势,居然折返回去了! 这一次是真的败了,败的彻彻底底! 最后反击的希望破灭,多铎眼眸中的寒意冰冷彻骨,直能将人冰冻。 他紧紧攥着手,任凭指甲嵌入血肉,鲜血缓缓滴落,面色也是毫不所动。 流寇如此稳扎稳打,多铎心知,仅凭这些残兵败将,是不可能维持对潼关的围困之势了。 他眯起眼睛,凝视潼关雄伟的城楼,心中虽有万般不甘和气愤,也只能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掌,冷冷下令。 “退兵!” 在他身后,清军也都不复来时的斗志昂扬,一个个垂头丧气,连旌旗也举得歪歪斜斜。 脚步声渐渐远去,扬起的尘烟,掩盖住了清军的最后踪迹。 同一时间,原本清军大营附近数里之地,可谓是一片的喜气洋洋。 大顺军已经停止追击,开始收拢兵马,清扫战场。 初入关后的清军质量相当不错,即便是那些绿营兵马,也都是汉八旗的旗兵,并非是后来糜烂的绿营。 这些汉八旗的旗兵组成的初代绿营,由于此前多是明朝边军,装备自带,粮饷也搜略自地方百姓,因此战斗力相当可观。 绿营兵最后上阵,溃散也最早,盔甲兵器尚有许多能用的,只需套在箭衣内,就能装备出一名新的老本劲兵。 至于那些被打散围攻致死的女真旗兵,则是本次的重头戏。 这些女真辫子兵作为清朝的立国之根本,装备自然不是普通的绿营可比。 女真八旗的盔甲多是全套的布面铁甲,少量白甲护军更是枪盔散落的遍地都是,刀枪也多是精钢制的阔刃雁翅刀和虎枪。 女真护军多是虎背熊腰,所用刀枪也都讲究个势大力沉。 阔刃雁翅刀是原柳叶刀的加强版,虎枪则是原明边军铁枪的加强版。 李自敬拿起其中一杆,瞬间被它的重量所震惊。 这杆虎枪实在很重,若不是身强力壮之人,根本难以挥动,更别提在马上使用了。 仔细一看,这虎枪内有多面血槽,杆头裹布刷大漆外缠钢丝,底边两侧横系鹿角,枪托带有皮套。 这样精致的装备,别说大顺军的兵士,就连一般的女真八旗也不是随便能用的。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白甲护军来的快撤的也快,多半是一人数马,边跑边换,追上的不多。 死在战场上这些,几乎都是没来得及跑被围攻死的。 但可惜的是,这些满洲护军死前多是死战不退,受到大顺军的轮番围攻,能用的盔甲不多。 此刻的战场上,寂静得有些可怕。 持续了数日那般震天的喊杀声全然消散,剩下的只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潺潺流下的赤色溪流。 大顺军的士卒并没有得胜后的欢呼雀跃,多只是抬脚跨过一具具尸骨,沉默地拾捡装备。 血红的夕阳下,是一个又一个面无表情在清扫战场的孤独身影。 大顺军的队伍带着缴获的武器辎重徒步返回金陡关,川流不息的从城门下往来进出。 这样的情况,足足持续了一天。 少部分老本兵被留在战场上,指挥普通士卒将尸体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烧毁。 不久之后,滚滚黑烟冲天而起。 旺盛的大火在关外燃烧了整整一夜,幸好忽然吹起的东风,吹散了尸体烧焦的糊味,让人的心情稍微好受了些。 大顺的旗帜依旧飘扬在潼关城头,只是每个人心中都沉重无比。 第三十六章:大捷 就在原野上喊杀声震天时,潼关内也是人来人往。 实际上,李自成对这一仗并不看好。 北路阿济格率领三万骑兵从延安南下的消息,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 延安至榆林一线,虽然还没有失守,但却无法阻挡住阿济格的三万铁骑,一旦被阿济格和多铎合围,就连撤退也成了难事。 退一步来说,就算阿济格不来合围潼关,西安防备薄弱,也难抵挡三万清军的进攻。 如果不是那一夜突袭取胜,再加上李自敬态度坚决,非要再试一次,或许此时的大顺军就已经在南撤途中。 前几日李自成亲率马步军出关列阵,曾亲眼见到多铎这一路清军的战斗力。 那时候打不赢,如今刘宗敏只带中军前往,那就更打不赢了。 在李自成不断的命令下,刘宗敏领中军出战时,关内的大顺军已经在拔营,将粮草辎重打包,准备撤离。 关内死气沉沉,身着各色箭衣的大顺军士卒正在收拾营帐,清点各式辎重装车。 只等中军败回的消息,大顺军便会毫不犹豫地如同历史上一样,放弃潼关,南撤回西安。 然后便是放弃关中,退走武昌,李自成身死九宫山的败亡路线......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历史,到底能否改写? 巫山伯马世耀身着青色箭衣,站在金陡关上凝望。 数里外的战场喊杀震天,即便不是身处战场,闭上眼睛亦能感受到那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 身负重伤的中军士卒一个接一个的被抬回关内,每一个身上都是触目惊心、血肉模糊。 凄惨的哀嚎声到处都是,那些二把刀的随军郎中,更是手忙脚乱,被鲜血刺激得瘫软在地。 马世耀亲眼见到,一名被砍掉手臂的中军老本兵,惨叫着被抬到关内,沿途不断的折腾,很快没了声息。 在他的担架下,黄沙都被染成了赤褐色。 争吵声、哀嚎声、哭泣声,这就是此刻金陡关内的主旋律。 城墙下,千余名前营的顺军士卒正在热火朝天的干着,一条隧道从城墙下远远而去。 不知怎的,马世耀忽然嗤笑一声。 “天真。” 穴城法,说的高端,实际上不就是挖隧道? 这种战法其实在农民军中早就用过,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而且他们不止用过一次。 李自成攻洛阳,张献忠攻重庆、成都,都是用的这种战法。 但要看打的是谁,在马世耀看来,这种挖隧道的战法只是在围城的时候才有用处。 多铎也不是傻子,远望沟前的数里平川,到处都是清军哨骑,他们也不都是聋子。 一条横亘数里的隧道,真正要起作用,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哪是那么容易的? 很多顺军将领其实都和马世耀一样,不是不知道这套战术,而是打心底里就觉得,这根本行不通! 只有李自敬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将军在看什么?” 面对一名老本兵的询问,马世耀没有回话,只是收起目光,转头看了看忙碌的关内场景。 “准备的怎么样了?” 那老本兵不敢怠慢,立即说道。 “都差不多了,辎重已经装车,粮草能带的都打包了。” “只是将军,金陡关地势高,我们真要放弃金陡关,退回去守东城门吗?” 马世耀闻言抬眸,静静环视眼前的山谷深林。 “你以为我想就这么放弃金陡关吗?” “眼下大军就要南撤,陛下只留七千人给我,要我尽量拖延清军入关,七千人、七千人啊!” “潼关十二连城,七千人连城垛都站不满,你叫我怎么守?” 那老本兵眼神黯淡,沉默半晌问道。 “将军,我们真的要放弃潼关吗?” “关中可是我们的家乡啊......” 马世耀重重叹了口气,身上箭衣随着风势鼓荡摇摆。 “我大顺如今四面受敌,北有清虏紧追不舍,南有左良玉那群朝廷官僚虎视眈眈。” “陛下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双拳难敌四手啊。” “或许,这就是命吧,大顺的命!” 马世耀已经决定,只凭七千人根本守不住潼关,只等李自成率领大顺军主力一撤,他就率部投降。 只不过,马世耀想的是诈降。 至于真正投降清虏,马世耀不是没想过,但他本身就是农民造反出身,连朝廷都看不起,又怎么会看得起区区蛮夷。 如果要降清,从山海关兵败转进千里之途,早就投降了,又怎么会等到今天。 在关中家乡的大门口投降,马世耀丢不起这个人,他的七千大顺军部下,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夕阳落下,黑暗笼罩了整个原野。 远处彻夜轰动原野的激烈喊杀声,更加坚定了马世耀的心中所想,他要诈降。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喊杀声愈发清晰,但没有丝毫想要停止的意思。 忽然间,一阵响声如同闷雷,隆隆传到众人耳边。 金陡关内的大顺军猛然间在同一刻停止了动作,竖起耳朵静静听着,感受脚下土地的颤抖。 清军大营方向,霎时间火光冲天。 马世耀抓紧城砖,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希望。 “难道隧道挖通了!?” 金陡关外,数骑快马绝尘而来。 “胜了!” “我军大胜!” “小闯王的隧道挖到清军大营,多铎败走,权将军趁势掩杀,清军大败!” 马世耀尽管已经在心中想到这个结果,听到时依旧满脸的不敢相信,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朝城下大喊。 “什么,你说什么?” “你敢妖言惑众,老子砍了你!” 那些大顺骑兵并没有理会马世耀的声色俱厉,而是在金陡关外奋力摇动着旌旗,似发泄一般。 一名老本兵也手脚并用地爬上城墙,脸上带着狂喜。 “是真的,都是真的!” “将军,小闯王把隧道挖通了,一举炸塌清军大营,权将军趁势掩杀,一举击溃了清军主力!” 原野之上,火光愈发势盛,中军激昂的进军步鼓声印证了这一消息的真实性。 随着越来越多的骑兵返回,大声往来通报消息,金陡关内的大顺军,沸腾了。 “我们赢了?” “哈哈哈我们赢了!” 金陡关内,渐渐响起了彻地连天的欢呼声。 大顺军的士卒们扔下打包好的辎重,推车也被随手扔到路边,紧紧相拥,大声发泄着山海关之战以来的愤懑。 千里转进,如同丧家之犬。 如今他们终于赢了,一雪前耻! 一切的牺牲,一切的屈辱,全都一扫而空! 马世耀从没有如此失态,连手中的雁翎刀也呛啷一声落在地上。 他甚至顾不上捡起刀,声音都在发颤。 “快、快去禀报陛下!” 第三十七章:首功 潼关总兵府,正堂。 “陛下,在下昨夜夜观天象,紫微星东移,情势不利我军,当从速撤离潼关,以免被围。” 宋献策手持折扇,轻抚胡须,颇为神秘。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背手望着眼前的地图。 “军师所说,与朕不谋而合。” “只是不知这阿济格所部三万清军逼近,到底是奔潼关来的,还是已经去了西安?” 说着,李自成转身一看,发觉堂外竟然已经到了深夜,神情顿时有些急躁。 “再派人去督促捷轩,叫他不要太过冒进,以免老本折损过重,还是迅速撤离为好。” 一名老本兵得令而去,谁料才刚出门,却是被一名急匆匆奔入的老本兵撞翻。 两人扑了个满怀,摔得四仰八叉,堂中众人却都只是横眉冷对,个个神情不悦。 情势如此危急,各营都已经做好了南撤的准备,刘宗敏的中军仍旧陷在原野上没有返回。 打到这么晚,很多人都是觉得不妙。 李自成凝眸回望,面容满是焦虑。 “何事如此慌张,难道是多铎趁势杀到金陡关了不成?” 冲回来的老本兵身着红色箭衣,是奉命留守潼关的马世耀下辖。 他爬起身后顾不上请罪,连声的说道。 “陛下,大捷!” “小闯王将隧道挖到清军大营,权将军趁势掩杀,我大顺此战大获全胜啊!” 李自成闻言一愣,堂中也是寂静了片刻。 这出人意料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是始料未及,堂内的大顺将领们都是不知所措,甚至不知到底应不应该庆祝。 李自成也是一样,定定站在原地,既没有继续询问,也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好像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宋献策轻摇着羽扇的手微微停顿,两道细细的眉毛微微跳动,目瞪口呆。 堂内的气氛与金陡关此时的狂欢截然相反,颇有些诡异,众人似乎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刚才他们还愁云满面的讨论接下来何去何从,一眨眼的功夫就忽然告诉他们赢了,不用再继续跑了。 “你、你再说一遍。” 斟酌许久,李自成回过神来,眼眸中微微闪动。 天知道,这一句话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 李自成甚至觉得,刚才是太久没睡精神错乱听错了,他实在害怕这个消息是假的。 那老本兵本以为大堂里会和金陡关一样,满堂的欢呼声,却没想到寂静的如此可怕。 他都不由得怀疑,是不是一高兴说错消息了。 “陛下,隧道挖通炸塌了清军大营,权将军趁势掩杀,我军大胜,多铎退兵了!” 李自成惊愕地睁大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嘴巴也张得老大,像个木头人一样定在那里。 就连他亲领八万马步军列阵关前也打不赢的多铎,竟然被李自敬和刘宗敏两个人用三万多人就打赢了。 这个消息,不说李自成,就连其他人也实在难以相信。 自从山海关兵败,他们是连做梦都在逃跑。 得到确切消息,堂内的大顺将领们立即扔下手中的南撤事宜不管,一个接一个的冲了出去。 狗头军师宋献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退走,整个大堂,就只剩下傻站在原地的李自成。 另一面,金陡关下。 历经血战,刘宗敏头上的笠盔不知被他丢往何处,原本身上青色的箭衣已经看不出形制,盔甲都被染成了赤褐色。 他手握大刀,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关内。 “权将军英勇!” “此战若没有权将军正面牵制,隧道也挖不到清军大营脚下,权将军当为此战首功!” 刘宗敏将刀放好,似无意回眸一眼。 此刻的李自敬,正走在前营千余顺军前方,垂眸望地,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高兴之情。 刘宗敏收起目光,放声大笑。 “我中军将士人人有功,人人封赏!” 李自敬跟在队伍最后,实在是没什么心思去庆祝。 从战场上一路撤回来,李自敬才是知道,中军在清军正面顶的有多惨,遍地尸骸,血流成河,才换来了足够的时间。 每走一步,都要跨过数具尸体。 这一战过后,不知要有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多少父母妻儿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这就是战争,这就是乱世,人命如同草芥! 亲身经历的残酷,远比在后世看电视剧和那些文字要来的更加真实。 李自敬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做不到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一开始,李自敬想的是帮助大顺打赢潼关之战,却没有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 现在燃眉之急解决,那问题来了,下一步自己何去何从? 事到如今,好像除了跟着大顺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 这几天李自敬见到了太多死人,也真正知道了这个时代的残酷,彻底摒弃了一开始那些幼稚的想法。 走过这遍地的累累尸骨,李自敬的脚步愈发坚定,神情却渐显麻木。 此役大顺取胜,清军大败。 仅从阵亡的军官层面来看,就是对阵大顺军以来,最为惨重的一次,三顺王中的一个都是殒命。 就连多铎的豫亲王黄龙大纛,都在撤退途中被大顺军缴获。 镶红旗固山贝子尚善在初次夜袭,被刘芳亮困杀在冲沟,怀顺王耿仲明也于是役为李自敬擒杀。 汉军正蓝旗佐领李率泰,也就是第一个汉奸李永芳的次子,死于刘宗敏之手。 汉军正黄旗佐领,原明军倒马关副将吴兆胜阵前投降。 汉军正蓝旗佐领,原明军总兵土国宝死于右翼乱军。 阵亡的清军绿营无算,也没人去算,但是经过大顺军的清点,战场上收缴能用的女真盔甲计有八百五十多套。 虽然有相当一部分是从清军大营抢救出来的,但女真八旗伤亡的数量依然很可能超过了一千。 在大顺军对阵清军以来,对纯女真八旗造成一千人以上杀伤的,这还是第一次。 当然,大顺军付出的代价也很沉痛。 刘宗敏所部三万人中有一万以上,在昼夜战斗中伤亡。 由于在战场上直面三面清军的攻击,直接阵亡的老本兵初步估算就有近两千人。 大顺军中的医疗体系还不成熟,重伤不治的人数至今还在增加,这都是没有必要的伤亡,也是今后迫切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普通士卒的伤亡没有人去算,李自敬路过各营驻地时,只听到哀嚎声连天,估计也是不少。 这一场战斗的代价是惨痛的,李自成身边这最后八万精锐,如今也是人人带伤,折损严重。 对于清顺双方来说,这一场潼关大战属于两败俱伤的结果。 唯一的好处是大顺暂时避免了四面受敌的困境,李自成暂时保住了大顺的“龙兴之地”——关中。 因此,李自成已经腾出手来,开始将更多的目光放在汉中以及湖广、河南。 李自敬回到营中,将血迹斑斑的雁翎刀立在脚下,开始清理战后身上留下的各处伤口。 凝视着倒映在铜盆水中自己满是血迹的脸,李自敬的面容微微发怔,随后用力清洗起来。 李自敬并不知道,潼关之战给明末乱局带来的改变到底有多大。 现在李自敬只知道,如果不想和地上躺着的那些人一样,就这么一文不值的死去,就要一步步往上爬。 乱世之中,没有人能不被这样的洪流裹挟,只有手中握有相当的权柄,才能有本事改写自己的命运。 第三十八章:根据 崇祯十七年的最后四天,大顺军在残酷血腥的战场上渡过。 这四天,也成了李自敬最难以忘怀的日子,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身边消逝。 战胜清军后的第一个夜晚,李自敬辗转反侧,却越睡越精神,久违的平静到来,却并未让人觉得好受。 只好起身走出营帐,凝眸望向空中那一轮血月,若有所思。 李自敬知道,或许这一夜,他再也睡不着了。 只要一闭上眼,李自敬的眼中就会浮现出那些鲜活的大顺军将士面容,昨天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跟在自己身后放声大笑。 一天过去,他们很多人都留在了战场上,成为被东风吹散那些滚滚黑烟中的一束。 李自敬转头望去,见前营中稀疏的营帐中也都灯火通明。 黑烟早已随风飘散,这天下会记得这些大顺军将士们,用血肉保卫家乡做出的反清贡献吗? 不。 南明的那些官僚地主、庙堂高士们,他们只会记得,这是流寇侥幸取得胜利的一天。 他们根本不会在乎,这些曾经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农民百姓的大顺军将士死活。 大顺的旗帜依旧飘扬在潼关城头,原本立在金陡关外五里原野上的清军大营残垣断壁,早已经退走。 崇祯十七年的最后一个夜晚,并没有后世那般跨年带给人的喜悦。 这本该是个好日子,却在彻夜的哀嚎声和痛哭声中渡过。 李自敬就这样靠在营帐外的木柱上,整整一夜。 夜色浓郁,东风渐急。 李自敬的眼神从未如此清澈,这一夜,他想了很多,自己的未来,大顺的未来,这些“流寇”的未来。 大顺作为一个冉冉升起的农民政权,他们的弊病还有很多,但都是一个新王朝会有的问题。 这些问题,大顺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们只需要时间去改,但历史没有给李自成的大顺这个时间。 清军的步步紧逼,弘光朝廷的荒唐国策,大西军的釜底抽薪,地主官绅阶级的反扑。 好像全天下都在视大顺军为他们共同的仇敌,不约而同地从各个方向攻击。 这些都给了大顺强力一击,将这个还没来得及去做出改变的农民政权拦腰斩断。 面对突然到来的清军,兵败如山倒的大顺军表现依旧比南明的军队好了太多。 潼关之战终于还是打赢了,但大顺目前面临的困境,比起崇祯年间积重难返的明朝而言,依旧不逞多让。 从天启年间开始,中原各地就开始屡兴灾害。 小冰河、蝗灾、旱灾、水灾、地震、瘟疫,各种百年不遇的天灾接踵而至。 原本富庶的中原地区十室九空,百姓流离,络绎载道,泣声盈野,尸骨累累。 然而这些前明的官僚和地主们仍在催逼,竟然怪罪揭竿而起的农民军不去坐着饿死。 在这个畸形的乱世,普通百姓的生命最是脆弱,一个人的力量如同蚍蜉撼树,难以对天下造成什么改观。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挣扎着活下去。 要是想在这乱世立足,就要彻底摒弃大顺军以往流窜的作风,需要找个根据地徐图发展。 眼下关中得以保全,接下来的历史都要蒙上一层迷雾,天下大势到底会如何,还很难说。 想着想着,天地连接的远处悄然浮起一片鱼肚白,潼关的城墙也渐渐洒上了一层金光。 曙光如鲜花绽放,如水波四散,照耀着千疮百孔的大地。 一阵马蹄声传来,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老本精骑赶到前营驻地,勒停坐骑。 “小闯王,陛下在原总兵府升帐军议,特派来请!” 李自敬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知道了。” 那青衣老本精骑闻言也颔首示意,神情颇为恭敬,随后调转马头,扬尘归去。 “梆梆梆——” 少倾,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响。 听到这个声音,前营的驻地这才焕发火力,许多身穿黑色箭衣的前营老本兵们钻出营帐。 李自敬走到辕门,转头望去。 升入老本兵以后,便是有了崭新的盔甲和刀枪配备,最为重要的,是家人也会被接入老营。 所谓老营,便是将随军那些老本劲兵家人的老弱们编入一营,随营而走,作战时受到大军保护。 这也是从闯营时便有的规矩,既能更方便的控制部队,也是给予这些各地流民的一种恩惠。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顺军士卒前仆后继也要上前拼命的原因之一。 他们只需要杀掉一个敌军,就能给自己的家人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老本劲兵都有家人随营,为保护家人,更是奋勇当先。 因为一旦打输了,死的就不只是他们,老营的家人们就也都成了待宰的羔羊。 “慢些走。” 一处营帐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正欲前去集合的老本兵闻言脚步一顿,连忙回身。 “娘,您怎么出来了?” 从营帐中出来的老人消瘦而憔悴,她躬着身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看着自己身着箭衣,笔挺站立的儿子,额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 “这衣裳的血都没洗掉。” “等你回来,娘再给你好好儿洗洗。” 远处的锣响愈发急促,那黑色箭衣的老本兵面容焦急,但凶狠的眼神一看到老人身上,便是无限的温柔。 “行军打仗记得注意安全,知道吗?” 老人正伸出手,小心翼翼的为他整理身上的黑色箭衣,另一只手不时的锤腰,时而咳嗽几声,唠叨着家常。 “知道了,娘。” “您好好待在老营,我去了!” 这名老本兵耐心等老人帮他整理好箭衣,便是挥着手快步随前营的队伍离开。 老人也站在营前,目视着他远去,直到眼中再也没有这道矫健的黑色身影,才是步履蹒跚地返回。 感受着这名前营老本兵从身边跑过带来的一阵劲风,李自敬的双目微微动容。 穿越到这残酷的明末来,一开始就被追杀,几经大战才得以保住性命,现在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怎么样了。 一开始李自敬在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见到眼前这一幕,心酸、委屈、思念顿时涌上心头。 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把自己供上了研究生,只等着自己毕业赚钱让他们二老享福。 偏偏在这个时候,穿越到了这人命低贱的乱世来!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 李自敬气从心来,一拳接一拳,狠狠砸在一颗早已经枯死的槐树上,任凭鲜血淋漓,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他还有娘,我的爹妈呢? 发泄一通,李自敬擦干净泪水,眼底再度升起一片冰冷,沉默地抬脚向前。 眼前这处营帐,和方才那些营帐不同,这处营帐外只坐着一名孤寡老人。 营帐内没有老本兵的身影,只有一套黑色的箭衣和棉甲,被洗干净整整齐齐摆放在草席旁边。 坐在营帐外的老人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留下的皱纹,一双温和的眼底,是麻木的绝望。 谁胜谁赢,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儿子已经战死在金陡关外的战场上,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李自敬的脚步没有再停留,如一阵疾风走出了前营的驻地,来到潼关总兵府。 第三十九章:牛金星 甫入大堂,气氛有所不同。 关键战役的取胜,让堂内大顺军的众将领们脸上都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笑容,往日的自信又回到大家身上。 一路而来,李自敬也是发现军营中的变化。 一片的死气沉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潼关内到处充斥着的步鼓号声。 小跑着巡逻的顺军士卒一队接着一队,六人一组,号令严明。 晨练的锣响急促而短暂,训练场中人喊马嘶,箭矢如飞蝗,顷刻间将草人射成了刺猬。 不时响起马蹄的奔腾声和喊杀声,那是马队在操练。 大顺军的士卒们好像也是在渐渐改变,所有人都焕发了新的神采,在尽力忙活着分内之事。 步入堂内,众人的目光顿时汇聚过来。 李自敬神色如常,走向原本的位置,刘芳亮正站在一旁,见李自敬走来也是微笑示意,向右靠了一步。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站在所有的面前。 宋献策微摇羽扇,眯眼看着李自敬走进大堂,神态淡然,未见丝毫脸红气喘,就好像昨日那番夜观天象的说辞从未有过。 “自敬,你来了。” 李自成精神矍铄,连身上穿了几日的淡蓝色箭衣都变得鲜艳,虽然眼底疲态尽显,却与之前完全不同。 李自敬站在下首左侧,静静目视前方。 “都到齐了,坐吧。” 李自成摆了摆手,随后侧身望着地图。 “现在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虏酋多铎于十二月三十一日率残部退往怀庆,依旧对我潼关虎视眈眈。” “巫山伯,潼关防备仍交由你手,不可懈怠。” 马世耀立即出列,眼中满是血丝,很显然这些天他和李自成一样,都没有睡好。 “陛下放心,臣已下令,在牛头塬上修筑壁垒,沿远望沟沿途布设工事,哨骑也增加数倍,严备清军突袭。” “多铎若敢再来,这次定叫他有来无回!” 李自成微微颔首,现在大顺里外气象为之一新,各部将领都信心大振,是个好现象。 他转头望向地图,手中马鞭指向河南。 “从延安北下的阿济格部三万骑兵,眼下还没收到攻往西安的消息,不知去往何处。” “各营切记多散布哨骑,不可轻敌大意,三万清骑侵入关中,对我大顺关中父老是不小的威胁。” 李自成说完,众人纷纷道是,这一战的胜利,使他们对作战的热情高了许多。 自从兵败山海关,李自成已经很少有听过什么好消息了。 很多时候,他都是被两路清军穷追猛打,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去顾及其它地方。 现在回过头来,却发现各地正经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溃败,使得李自成微微握紧了手中马鞭。 “此战我大顺告捷,离不开朕弟的穴城攻法,以及权将军率领中军诸兄弟的奋力死战。” “至于其余诸营在关内——” 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刘宗敏的冷嘲热讽打断。 “甚么穴城法?他不就是挖了个隧道吗!” “没有额在清军正面拼杀,有他从容布置的功夫吗?” “凭什么一个挖隧道的,论功要排在额的头上!” 李自成的话被打断,脸上温和的笑容为之一滞,眼神瞬间变得冷厉,盯着刘宗敏。 “朕只是这么一说,还没到论功的时候。” “权将军还有什么异议吗?”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互相对视,有些中军将领自发地向刘宗敏靠了靠。 惊人的安静中,隐藏着撕扯人心肺腑的怒吼。 刘宗敏的面色好看不少,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走动,经过李自敬的时候,不经意间扫视。 “额知道,米脂被那阿济格纵兵屠戮,闯王的家人就剩下小闯王一个,但也不能就厚此薄彼,凉了弟兄们的心!” “真要论功,不止我刘宗敏,我中军的很多弟兄,都应该排在小闯王头前!” 这话一出,没有人敢再说话了,大堂更是落针可闻。 提及米脂老家被清军所屠的痛处,李自成的眼中像是要射出火花,整个人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随时都可能爆发。 刘芳亮悄悄瞥着李自成的神情,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争论,却被一只手死死按住。 转头一看,却惊讶地发现是李自敬的手。 “小闯王?” 李自敬在一些前营和左营大顺将领震惊的目光中起身,直视着刘宗敏,这次的眼神不再有丝毫躲闪。 “权将军说的不错,中军正面攻杀清军,伤亡最大,论功理应作为全军的首功。” “不过与争夺功劳相比,我更想听听权将军对目前我大顺局势的看法。” “权将军不会以为打赢了这一仗,我大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刘宗敏的怒火在胸中翻腾,如同压力过大,马上就要爆炸的锅炉。 李自敬越是显得淡然,刘宗敏就越是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心底的怒火也就越是抑制不住。 刘宗敏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是猛然间发觉,以刘芳亮为首的左营及前营众将领,现在竟然都是站在他的对立面。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群人对李自敬的态度就变了。 这时候,李自成叹了口气,抬起头望向前方。 或许是这个弟弟以往数年毫无建树的原因,刘宗敏对他一直都是比较敌视。 但李自成也知道,刘宗敏并不是在大局上看不清楚的人,或许给他一些时间,态度也能改变吧。 经过这么多年的大起大落,李自成的心性早已坚韧不拔,他神情微动,怒火渐渐消散。 “论功之事,便交给丞相和军事去做,这是他们文人的事情。” “捷轩、自敬,你们一个是朕最好的将军,一个是朕唯一的兄弟,论功之事自有公断,你们就不要再吵了。” 见李自敬已经退下,刘宗敏也不得不给李自成这个面子,瓮声瓮气地答应下来。 李自成这才看向右侧,问道。 “丞相,现在我大顺各地状况如何?” 牛金星是大顺目前当之无愧的文臣之首,被李自成封为天佑殿大学士,当朝丞相。 宋献策之所以能受到重用,也是因为他的举荐。 “不容乐观。” “我大顺派驻蓟镇、宣府、大同的两万多老本兵力,撤回来的十不存一。” “退出京师以来,畿辅各地的老本兵力损失严重,留守宣化的黄应选部老本劲兵三千有余,皆被当地官绅突袭而死。” 牛金星的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游走,轻描淡写陈述着这段时间以来,大顺各地的风起云涌。 “其它各地,仅臣知道的,就有留守保安州的李琦所部,留守怀来卫的李定国部,永宁的孙弘图部......” “他们手中都有老本兵数千,兵败山海关以来,尚没来得及同清军交手,便被前明官绅降卒突袭而死。” “山西全境如今都已沦陷,陕西、豫西的官绅们也都不太老实,常有乱象,但都被我留守兵力镇压。” “目前来看,关内还算太平,中原已经崩陷,争相降清,汉中、荆襄才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牛金星来到地图前,凝视汉中、荆襄的位置,沉声说道。 “我大顺的主力目前基本都集中在潼关、延安一线与清军对峙,湖广、河南防备薄弱,汉中也只有贺珍的三千老本兵力。” “张献忠与我大顺决裂,初次偷袭失败后曾放言亲征汉中,贺珍的告急文书昨夜送到了我的帐中。” “荆襄方面,留守湖广的右营果毅将军,安乐节度使白旺上个月发来塘报,在武昌的左良玉部明军也不安分,经常出兵骚扰。” “荆襄为东南重镇,不容有失啊。” 牛金星说着,促狭的目光忽然看向李自敬,嘴角不经意翘起。 “这几日作战,臣看小闯王兵法运用娴熟,比起权将军亦不遑多让,不若就让小闯王守备荆襄,也好维系东路诸军,探听山东局势。” 第四十章:营将 李自敬眼眸微动,看着一副笑吟吟的牛金星。 他可是知道,历史上的牛金星到底是什么东西。 牛金星和宋献策,堪称大顺的卧龙凤雏,当然,现在的卧龙凤雏可能还是褒义词。 比起现在看来,貌似只是个神棍的宋献策,历史上的牛金星堪称是大顺内部的一颗毒瘤。 牛金星是天启七年举人,是大顺中极少数在前明有功名的文人。 但其人善妒,看不得李自成身边有能人。 进入京师后,以宰相弄权,史载其后来更是谗杀李岩,使得大顺内部文武离心离德。 牛金星和这个时代其他很多明代的文人士子一样,非常热衷于门面功夫。 进入北京之后,他曾不断地对李自成劝进,对这种事情比谁都热衷,显然是尽早受到册封。 李自敬不太了解真正的牛金星,凝眸观察一番,发觉牛金星的面相忠厚,不似历史记载那般小肚鸡肠之人。 不过李自敬也明白,自己与牛金星素无瓜葛,他忽然出言举荐自己前往荆襄。 这一套说辞下来,至少不会是因为欣赏自己。 荆襄之地,虽然是大顺占据最早的根据地,但退出京师以来,东路早已经成了一片乱局。 现在的荆襄,是妥妥的四战之地,北有清军虎视眈眈,东南都有左良玉等南明军阀不断袭扰。 南明的江北四镇虽然大部分都是乌合之众,却还有黄得功和高杰这两员猛将。 这两人一个极为忠义,一个曾给李自成戴了绿帽子,与大顺更是不共戴天。 以李自敬目前麾下这一百多名老本,若是轻易去了荆襄,遇上高杰或者黄得功,就是拿鸡蛋碰石头。 李自敬一直跟着李自成,对东路目前的局势根本一点都不熟悉,同东路的大顺文武将领,也没什么联系。 李自敬原本的想法是去汉中,帮助贺珍击退大西军的进攻,随后在川蜀天府之国取得一块立足之地,在乱世得以保全。 可现在看来,这个目标很难达成了。 现在大顺还是由李自成做主,自己的职位不过区区部总,就算是李自成的亲弟,也不可能说去哪就去哪。 没等李自敬主动说话,牛金星就为他规划出了一条走向死亡的道路。 李自敬现在只知道,荆襄肯定是去不得,不能轻易离开李自成身边的大顺主力。 就算实在要走,也要找个由头去四川。 牛金星看着面色犹豫的李自成,决定再加点火候。 “陛下,小闯王这些日先破清军伏兵,又以穴城攻法攻破清军大营,能力大家有目共睹。” “如今荆襄一片乱局,左良玉虎视眈眈,单靠白旺难以服众,需要一个人去主持大局。” “小闯王为陛下三弟,能力又如此出众,臣觉得可以一试。” 李自成看着李自敬,眼眸微动,本有些犹豫的神情渐渐变得坚定,向下询问。 “朕弟之意如何?” 李自敬自然是不愿意的,荆襄状况他一无所知,目前麾下力量太弱,这就是一条死路。 “米脂家乡遭难,臣弟只有兄长这一个亲人。” “荆襄距关中数百里之遥,若是臣弟去了,只怕数年再难见兄长一面。” 李自成闻言,眼中略有动容。 这时,牛金星神情一震,就要再劝。 “罢了!” “荆襄之事,容朕回到西安后再议,丞相不必再说了,朕只有这一个弟弟。” 李自成忽然下了决定,不再去看牛金星。 牛金星发现了李自成态度的变化,刚到嘴边的话也是立即改口,躬身退下,笑眯眯说道。 “既然如此,臣只好再另选贤能,去主持荆襄大局了。” 牛金星的目光在李自敬身上打量,不断叹息。 “只是可惜,如今我大顺之中,除了小闯王以外,只怕再无人能稳固荆襄局势了。” 李自成手中马鞭轻挥,神态决绝。 “此事不必再劝,朕意已决,回师西安后再议!” “自敬。” 李自敬才刚刚回到位子上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听到叫自己,又是连忙起身。 “臣弟在。” 李自成走下台阶,来到李自敬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转身扫视众人。 “朕先前欲使朕弟为制将军,统合前营,你们都说朕弟毫无功勋建树,威望不足服众。” “现在呢?” 这一次,堂内的众多大顺将领却是没了太多声音,很多人都是连连摇头,表示没有异议。 刘宗敏依旧紧紧盯着李自敬,正要说话,却忽然见到一旁的牛金星在朝他疯狂的打眼色,这才狐疑地坐好。 “这个老狐狸,又要干什么?” 带着这样的心思,刘宗敏满脸冷笑,最终却是没有吭声。 刘芳亮站起身,笑着说道。 “这几日小闯王的能耐,我等都看在眼里,前营制将军的位子要不是小闯王来做,也就没别人了。” “如今前营崩散,小闯王为陛下亲弟,聚拢部众更加方便。” 刘芳亮一向被李自成引为心腹,他可没什么弯弯绕,向来都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 何况一直以来,刘芳亮都只是闷头作战,在这种场合说话并不算多。 李自成环视众人,眼神尤其在刘宗敏身上停留片刻,见后者并无说话的意思,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朕便下旨。” “以朕弟自敬为前营制将军,节制我大顺前营各地兵马,随朕返回西安招兵买马,再图后进。” “军师、丞相,前营旗纛之事,便由你们负责了。” 说着,李自成望向一侧。 牛金星和宋献策连忙不断点头答应,但看他们面上都是一副笑容,很可能想法没有如此简单。 “恭喜小闯王!” “恭喜恭喜!” 这份所谓的大顺圣旨来的多少有些突然和简陋,也没什么金黄卷轴,更没玉玺大印,就是口头的升职。 但对李自敬来说,这就已经够了。 李自敬现在怕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力量,至于官,自然是越大越好,有权利才能去做更多的事,在这个乱世立足。 没什么好扭捏的,李自敬直接躬身,郑重的行了一礼,满口答应下来。 “谢陛下信任,臣弟一定为大顺尽心竭力!” 李自成微微颔首,对这一点,他倒是毫不怀疑。 如今李家中人除了他,也就剩下这个三弟李自敬了。 甚至李自成还在考虑,日后自己有个万一,要把打下来的大顺江山交到李自敬手上。 “前营庆都一战后主力崩散,如今的老本只有一千余人,军械也都不足,等回到西安,朕许你优先挑选。” 第四十一章:恶人 走出大堂,李自敬的脸上没有多少高兴之情。 对于这个前营的看法,他之前多少还是过于乐观了些。 李自敬只知道前营在庆都一战为大顺军主力殿后,遭遇惨败,却并不知道现在前营真正的情况。 听刚才李自成说完,李自敬才是觉得,这个前营制将军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首先就是李自敬并没有多少管理经验,之前还只有一百多号人,骤然增加十倍,营务繁杂不说,领兵作战也全要靠自己。 其次前营现在基本就是个空壳,而自己这个制将军,统辖的老本也才一千多人。 一千多人的老本兵力,就算是在如今大顺的五营中,也是人数最少的,甚至还不如一些留驻地方的大顺将领人多。 整个前营,就如同是大顺的缩影,想要重建起来绝非易事。 想着这些事情,李自敬健步如飞,走向前营驻地。 众人散去,刘宗敏身着崭新的青色箭衣,看着李自敬的背影,来到牛金星身前,冷哼一声。 “不是你说李自敬会对闯王有威胁的吗?” “为什么一句话没说?” “还有,你刚才挤眉弄眼的,是什么意思?” 牛金星眯眼瞧着刘宗敏,微微摇头。 他没有回话,只是看着从大堂中鱼贯而出的一众大顺将领,向大堂后的一片营帐走去。 “权将军性子还是这么急躁啊...” “此事关系重大,还是到我的帐中再叙。” 刘宗敏虎目盯着牛金星,略作思索,还是跟了上去。 牛金星的大帐距离潼关总兵府不远,两人很快抵达,帐中红烛高展,桌案上摆放着来自各地的文书。 桌案后是不知从哪里抢掠来的红木书架,摆放着各式书籍,其中又以兵法为多。 帐内灯火通明,身着青色箭衣的中军顺军士卒往来巡逻,岗哨之间前后不出十步。 等刘宗敏走进来的时候,已经见到牛金星正坐在桌案前,为他倒了一盏热茶。 刘宗敏本身非常讨厌这样文绉绉的环境,对牛金星这个人也不是很感冒。 他现在之所以能来,完全是和李自敬有关。 “有话就说吧,再过几日大军就要拔营返回西安,额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闲扯!” 桌案上的热茶散发着浓郁芳香的气味,牛金星眼眸微动,但是面对刘宗敏的不恭不敬,倒也没显露出什么气急败坏。 显然和宋献策相比,牛金星的城府还是较深。 他将茶盏托起,细细品味。 “权将军,您知道本丞相为什么喜欢品茶吗?” 刘宗敏这才看了一眼眼前的热茶,冷笑一声,却是没有回话。 牛金星微微撇嘴,将茶盏放下。 “因为人生就像这一盏茶,刚开始的时候,干燥苦涩,经热水沏泡后才会饱满清香。” “到了本丞相口中,历经起伏跌宕,末尾又要归于那股子平淡清香。” “这才是品茶之道,权将军明白吗?” 刘宗敏勃然大怒,顺势掀翻了桌案。 桌案上的热茶随着茶盏的倾倒流了一地,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又迅速散去。 “哼!” “牛金星,额告诉你,老子对品茶没什么兴趣!”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少在这装神弄鬼!不然老子可就走了!” 牛金星一脸惊讶,双目阴晴不定。 “啧,可惜了这两盏好茶呀!” 盯了刘宗敏一会儿,牛金星最终还是在他的气势面前败下阵来,决定开门见山。 “前营,现在已经被清军打废了,交给李自敬无伤大雅,权将军要是担心这个,那实在是多虑了。” 刘宗敏胸口不断起伏,盯着牛金星。 “昨日在下同权将军讲了唐太宗李世民得权后弑父杀兄之事,权将军可还记得。” “如今,同样的危机,也还在我大顺酝酿啊!” 刘宗敏坐下来,轻轻松了口气。 今日堂上之所以看李自敬不顺眼,鬼使神差说出了那一番话,也正因为这个故事。 自从牛金星说了李世民得势后弑父杀兄的事情,刘宗敏的心里就总是有一根刺。 他不想和李自成多年打拼的江山,最后落到一个杀兄之人的手里,他也不想李自成有这个危险,一丁点也不行。 “丞相是什么意思?” 牛金星笑着摇头。 “权将军这是明知故问呐!” “小闯王这些日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个人,兵法韬略运用娴熟,甚至连穴城战法都会了。” “权将军就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刘宗敏眼眸微微一紧,语气依旧冷淡,但却渐渐舒缓下来。 “那依着丞相的意思,小闯王此前都是装的,就等我大顺出变故,好取闯王而代之?” 牛金星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挥手示意帐外的军兵距离更远一些,随后才道。 “现如今,在下可是和权将军在同一个阵营的。” “甭管权将军信与不信,此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李世民弑父杀兄,为争权夺利,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小闯王性情大变,这些日就连刘芳亮等人也都有了以其为主的意思,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陛下碍于兄弟情分,下不去手,权将军还不明白吗?” 刘宗敏面容微怔,觉得这个牛鼻子老道说的,的确是有三分道理。 这李自敬号称小闯王,但随营多年毫无建树,若说他还懂得什么兵法韬略,这更不可能。 为何偏偏在这几日,忽然什么都懂了? 短短数日之间,先为部总,又做了制将军。 如今闯王无后,若日后真生了意外,大顺天下,岂不拱手让人? 这时,牛金星依旧在不停得摇唇鼓舌。 “权将军要劝谏陛下,以勘定大局之名,派小闯王前往荆襄。” “如此既免了陛下的安危,也可解荆襄的燃眉之急。” “荆襄如今一片乱局,小闯王去了以后,必定九死一生,也就用不着陛下动手,再有恶名。” 刘宗敏面色阴晴不定,也没再回答什么,只是猛然间起身,抬脚直接离开。 待他离开,牛金星满脸的谄媚笑容顿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厌恶。 他蹲下来,捡起茶盏的碎片,将碎片上的一小口茶水嘬了个干净。 原本热茶的香味早已经散尽,茶水也已经凉了下去,就如同牛金星的心境。 “不懂识礼数的糙汉,可惜了这两盏好茶!” 刘宗敏离开以后,回到自己的营前,看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眼神也变得一片冰冷。 一方面,他对牛金星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对所有的文人官员他都极其厌恶。 另一方面,又觉得牛金星的说法有些道理。 刘宗敏将血色的大刀靠在脚边,凝眸望向天空,双拳渐渐紧握。 为了闯王的安危,还是由我这多年的老兄弟来做这恶事好了! 第四十二章:精骑 李自敬回到前营后,并没有急着召集全部的老本兵们去训话。 一个是现在消息要靠人传人,涉及一个主力营的消息,起码要一天的时间才能传散开来。 如今不像后世,互相发个微信就全都知道了,需要等一段时间,李自敬就任前营制将军的消息才能如水波荡漾开来。 还有一个,就是李自敬根本没有管理营务的经验。 这次和带一小队人挖隧道完全不一样,前营千余老本,还有那些不知数目的普通士卒,少说几千人生活在一起。 这些人士卒的生活起居、日常操训等诸多营务,现在全都要归李自敬统管。 几日后大军南撤回师西安,也要李自敬独领一军跟在大顺军主力旁边,到时候又该怎么处理。 对于这些事情,李自敬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回到前营后的一整天,李自敬都把自己关在最中间的那顶黑色大帐之中,恶补这时候的扎营行军知识。 黑夜从檐月落下,飘带似的浮现在营地之中。 前营中的士卒们一如往常,在经历了一整日的操训之后返回营地,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夜色中,摆在营地当中的兵器架就如石头一样安静,不时折射出骇人的寒光。 李自敬走出大帐,眼中虽然带着疲惫,却很有神,一丝严厉的目光扫过营内。 倏地,在一道高大如山般的身影前停下。 “郝摇旗?” 李自敬的眼神有些吃惊,随即笑了出来。 “你不在中军待着,怎么给我做起卫士来了?” “要是让权将军知道了,还不说我李自敬擅自夺走他部下的一员猛将啊!” 李自敬开玩笑般的话语,并未让郝摇旗铁一般严肃的脸焕发出些许的和颜悦色。 “卑职郝摇旗,参见制将军!” 李自敬这才意识到郝摇旗今天穿着的,居然是一身黑色箭衣,连忙将他扶起,一脸关切的询问起来。 “摇旗兄弟,发生什么事了?” 郝摇旗的个子很高,比大部分顺军士卒都高了一头,一张宽厚的脸上,是一双不大但很有力的眼睛。 郝摇旗的眼神颇有些黯淡,讪讪说道。 “猛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叫我...” 李自敬眼神微变,轻松的表情渐渐消散。 “出什么事了?” 郝摇旗目光躲闪,沉吟良久,才是苦笑一声。 “没有什么,制将军何必在乎这个呢,反正我现在不再是中军的人了。” 李自敬仔细盯着郝摇旗,看出了这个壮汉目光中的窘迫,便也不再想要去问。 郝摇旗在历史上的忠义,李自敬是知道的。 既然他不愿意多说,李自敬也不会再去勉强细问,他的事情,还是让他去处理吧。 李自敬微微抬头,面色严肃起来。 “你决定好了?” “我的规矩和权将军不一样,你可能接受不了。” 郝摇旗微微一愣,似乎是自动略过了李自敬方才的询问,面色十分惊讶。 “制将军,您、您同意了?” “只要制将军不嫌弃,郝摇旗没什么好想的!” 李自敬看着他,微笑说道。 “既然如此,你就留在前营,做我前营的掌旗官,掌管我前营的大纛吧。” “这也算是你的本职,谈不上什么升降。” 郝摇旗面色涨红,立即跪倒在地。 “多谢制将军信任!” “今后,大纛在,我郝摇旗在!” “如敌军要夺取大纛,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李自敬将他扶起来,替他拍掉了箭衣上的尘土,随后按着腰间的雁翎刀,走向前营中空地。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 李自敬紧闭双目,随后睁开,轻吐口气。 “敲锣。” 郝摇旗点点头,随后阔步上前。 过不多时,一阵急促的锣响在前营驻地响起。 “梆梆梆——” 营帐内顿时一阵的鸡飞狗跳,在驻地中的老本兵和他们随营的家人们都是探出头来。 嗡嗡的议论声响彻耳边,李自敬在空地中按刀而立,身后是同样面色肃穆的郝摇旗。 这些日以来,很多前营的老本兵们都已经认识了当今永昌皇帝的三弟,别号小闯王的李自敬。 这些唬人的名号放在从前,是众人议论嗤笑的对象,可击溃多铎以来,却成了前营的代名词,许多人也重新认识了这位小闯王。 前营自从庆都之战后一蹶不振,原本的制将军谷可成战死,建制几乎被清军打散。 现在前营的士气也是野战五营当中最弱的,一直没什么管事的,更是让营务极为的松懈,根本不像是一支主力营的样子。 很多人都以为李自敬会在明早晨练的时候训话,却没想到是在今夜就敲锣了。 军令如山,即便前营的老本兵们再不愿意,也只能叫苦连天地从草席上爬起,来空地上报道。 襄阳建制后,李自成向来对老本兵的军规军纪很是重视。 如今大顺军在潼关取胜,李自成重新振作,各大顺将领也都开始重新重视军规军纪。 大顺军的军法没有明军那么多的条例,就只有三句话。 前者返顾,后者杀之。 有一马儳行列者斩之,马腾入田苗者斩之。 民盗一鸡者死。 李自敬冷峻的眼神从稀疏的营帐之间滑过,扫视着眼前越来越多的前营老本兵们。 这些老本兵们作战都很奋勇,挖隧道的时候也都是尽心尽力,但平时却都懒散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是一群百战老兵。 只有一开始跟随李自敬那一百余名老本兵,站起的一部队伍还算整齐,出来的也比较快。 “这是干什么?” “不知道啊,新官上任三把火呗!” “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自敬听着眼前一片的议论声,只觉得有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绕动,强压下心底的怒火,将双眼微眯,站在空地内等着。 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众人的议论声从愈发壮大,渐渐变成了现在的寂静无声。 现在前营的李字号大纛还没有制作完成,因此铁塔一般的郝摇旗,便负担起了亲卫的职责,始终坚定的站在李自敬身侧。 郝摇旗眼中的凶光,让诸多久经善战的老本兵都是心惊胆颤。 听着半晌没了动静,李自敬这次睁开眼睛,环视众人。 “都说完了?” 李自敬的眼神像冰冷的月光,看到谁的脸上,谁脸上的笑容便会立刻消失。 没有人再敢说话,但尽管如此,他们的眼神中依旧带着不服气。 这都是些多次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老兵,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杀气,更因为许久没有军规的约束,浑身散发着痞气。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手上过的人命都比李自敬要多。 李自敬之前已经试过杀人正军法了,但目前看来,这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这次打算另辟蹊径,先选出一部分可以信任的亲卫。 “你们也不用瞎猜了,我就是你们的新任制将军,被陛下派来接替谷可成。” “这次我来,一不是为了烧什么三把火,二也不是大半夜没事干,睡不着闲的折腾你们。” “听完了这些话,你们要是还不感兴趣,那就随时可以回去接着睡觉。” “绝不会有人因为今夜的事,去找你们的麻烦。” 李自敬说着,特别留意了很多人的表情变化。 虽然空地中的前营老本兵们没有多大的议论声,但表情变化还是十分明显。 很多人已经是满脸的不屑,看样子随时准备跑回去继续睡觉。 李自敬没有去管这些人的样子,走到郝摇旗的身前站定。 “我这次来,是要在前营的老本兵中,选出一部分人,作为我的贴身精骑。” “这位你们应该都认识,便是新任的掌旗官郝摇旗,选出来的前营精骑,由他暂领。” 此话一出,营内的千余老本兵皆是人人意外。 历来都讲究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们也曾听说李自敬在当上部总的当日便杀一人正军法的事迹。 却没想到,这次一上任,是给了他们一个好消息。 精骑是大顺军中最为精锐的存在,虽然战场阵亡率很高,但各方面的待遇都是顶级,因此极为忠诚。 潼关之战,诸多中军老本兵之所以死战不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日后叙功升为精骑。 但就算已经是老本劲兵,想升入精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这次前营重建,对他们这些老本兵而言,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四十三章:比武 “什么...” “我?” 郝摇旗一脸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自敬的这句话,给他的感觉,就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 郝摇旗浑身上下都结起了鸡皮疙瘩,全身麻木,如同触电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从前在中军,他一向是不受待见的对象,却没想到来到前营的第一天,就受到如此大的重用。 李自敬的脸色严肃得不像话,冷冷说道。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郝摇旗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 “卑职领命!” 听见外头的议论声,更多的前营士卒从营地中一个接一个地钻出来,听见内容后都是目瞪口呆。 他们惊奇得都屏住了呼吸,都是没有想到,这位新到的制将军一来就抛出了如此重磅炸弹。 但是很快,有人提出了疑问。 “小闯王,我大顺精骑选任严苛,你说选谁就能选谁吗?” “说的是啊,别让弟兄们白高兴一场!” 李自敬朝一开始问话那名身着黑色箭衣的老本兵看去,脸上微微一笑,找个树墩子坐下。 “好问题!” “你们也知道,当今大顺天子是我李自敬的亲大哥,如今,我又是咱们前营的制将军。” “咱们前营,虽说不如中军出力多,但击溃多铎,没有咱们挖的隧道也是不行。” “这点事情,也是我李自敬愿意回馈大家的贡献,难道我还做不得主吗?” 听见这话,方才问话那名老本兵挠挠头,傻笑着退了回去,余的老本兵却都是更加兴奋了。 李自敬环视众人,从树墩子上站了起来,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神色忽地严厉下来。 “但是你们要记住了,正因为我李自敬是当今大顺天子的亲三弟,这军中内外,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 “因此,我的规矩也便有所不同!” 李自敬看着周围一应老本们骤然肃穆起来的气氛,从众人的中间插过去,缓步走到对侧。 随后,按着雁翎刀,冷峻的眼神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想要入选精骑,成为我的贴身护卫,就要遵守前营的新军法,不听话的兵,我不要!” “你们大可以去中军,让权将军给你们选!” 李自敬说着,双眼微眯,紧了紧雁翎刀,眼神间散发出一股煞气。 “别说我没给过你们这个机会,不愿意的,现在都可以走人,去哪个营都行!” 说完,李自敬来回踱步,也不再吭声。 众人渐渐起了些许的议论声,你一言我一语,但大多数都是不肯放弃这个入选精骑的机会。 一旦入选精骑,就是彻底被视作大顺军的根本。 每名精骑,都会下发三套甲胄,一布面铁甲,一棉甲,一内衬的锁子甲。 除此以外,还有一套足以抵御任何严寒的三层棉衣。 如此精锐的配备,与原本明朝精锐边军骑兵不遑多让,全部武装在身上足有二十到五十斤重,根本不是一般人能穿得动的。 素质不足的士卒,就算强行穿戴起来,也难以再去舞动刀枪,更别提大顺军动辄随营转战千里的情况了。 因此,大顺军的精骑被视作重中之重,每一名都是千挑万选出来,是精锐里选出来的精锐。 大顺精骑,正面去和所谓的女真铁骑硬碰硬,只要人数不是过于悬殊,都不会出现一面倒的情况。 就算面对白甲满洲护军,在士气极度高昂或是濒临绝望时,大顺精骑也能对其造成相当的杀伤。 就算最差的情况也能拖延时间,让大军主力完成转移。 李自敬如今也算是沾了李自成的光了,用这个名头号召了不少人,至少在大顺内部还是挺管用的。 一上来,就能在众多历战老卒中挑选亲卫。 大顺精骑最让老本兵们趋之若鹜的,还是对其家人的待遇。 老本兵的家属随营而走,称作老营。 老营中一日供给两餐,某些过于骁勇的老本,甚至会配给本家单独的营帐。 只要升入老本,几乎就会免于挨饿受冻的局面,在乱世中寻得稳定的生存之处。 至于精骑,更是要将他们的家人单独从老营接纳出来,视作主力营中的重点保护对象。 行军时,精骑的家属会被保护在最内侧。 伙食待遇方面也提升了数倍,偶尔甚至会有吃到荤腥的机会,这在如今的乱世来说,几乎是天堂一般。 由于老本精骑一人至少双马是标配,因此家属的转移也十分方便。 可以这么说,只要大顺不灭,老本精骑们的家属就是永远处于最安全的地方,受到最严格的保护。 “好,都是好汉子!” 李自敬的整个脸部绷紧,脚步停在众人面前。 “前营重建,需要人手,因此本次选锋,暂选一队老本晋升为精骑,日后还有机会。” “咱们前营,毕竟是一个主力营的建制,都明白了吗!” 众人议论的声音顿时止住,都是不自觉地昂头挺胸,连队列也转眼间就变得整整齐齐。 “听明白了!” 李自敬满意地点头,噌地一声抽出雁翎刀。 “我李自敬选锋,不看丞相和军师的劳什子军功薄,我只看你们的实力!” “实力够,便可以晋升为精骑,就这么简单!” 简单,粗暴。 这些前营的老本兵多是农民造反出身,因此并不喜欢文人的那些弯弯绕,响应的声音不绝于耳。 很多人其实也对牛金星和宋献策的验算军功之法颇有微词,但这些担忧,如今全都不存在了。 李自敬的说法,正是他们心中所想。 军队中以拳头说话! 李自敬说话间,走出前营驻地,直奔潼关演武场。 此处原本是驻守潼关数千明军的操练场地,如今成为了大顺军各营白日集训的场所。 此处演武场,原本年久失修,如今已经被大顺军重建起来。 旌旗迎着月光,在渐渐吹起的东风中猎猎作响,千余老本整齐划一地站在场中。 都知道如何选任,老本兵也再没了什么嬉笑之声,人人表情肃穆,一股淡淡的杀气从他们周身散发。 李自敬的雁翎刀直指向天空,在圆月的映衬下,散发着骇人的寒光,使众人心中不由得一颤。 郝摇旗也紧紧护卫在李自敬身边,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此次比武点到为止,你们都是老本兵,我知道,步战都有两把刷子。” “为避免影响明晨集训,因此今夜本营只考骑射!” 李自敬说到这里顿了顿,眼神微凝,扫视场中众人,随后猛然暴喝一声。 “开始比武!” 第四十四章:资本 几名老本劲兵各自踏上马蹬,骑上马鞍,手持马鞭,背负开元弓,腰上挎着的马刀在夜色间闪闪映射着寒光。 李自敬高举雁翎刀,站在众人之前,随后猛然挥下。 利刃划破夜色,伴随着一阵破空,只听老本兵们各自大喝几声,马鞭飞扬。 战马奔驰,飞扬如箭。 数声苍劲有力嘶鸣划破夜空,老本劲兵们挺起身子,一手甩鞭,一手挽缰。 感受着劲风拂面而来,李自敬不由得感叹。 曹植在他那《白马篇》中所写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大概也是这种情景吧? 不知什么时候起,李自敬竟然有些喜欢起这种千军万马,策马奔驰的畅快淋漓了。 或许,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浪漫? 李自敬的双眼微眯,渐渐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 马蹄的响动如同闷雷,在潼关的脚下发出,一些顺军士卒和将领已经满脸警惕地从草席上爬起。 他们顺着声音循来,看到的却是隶属于前营的千余老本兵们策马奔腾,挽弓搭矢的快意场面。 为了能入选精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前营的千余老本兵们都是在演武场上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一时间,喝声四起,箭矢的破空声不绝于耳。 一名身着黑色束腰箭衣的前营老本兵,骑在马背上,在冲向草人的时候射出一发箭矢。 箭矢精准无误地射到草人身上,这老本兵随即将弯弓放下,抽出那柄寒光四射的腰刀。 “杀!” 马似流星人似箭,迅疾如风。 借助着马势的劈砍,力发千钧,草人应声而倒。 马儿身上的肌肉随风舞动,李自敬看着这名颇有些意气风发的老本兵,心里知道,他已经是一名十足的精骑了。 很多前营的老本兵和他一样,没人管的他们就如同没娘的孩子,欠缺的,就是一个机遇。 马儿们长长的鬃毛披散着,跑起来,四只蹄子像不沾地似的。 马到了这些老本兵手里,也像找到了自己的主人,奔驰得更加得意与骄傲。 不管这到底是比试,亦或是真正尸山血海般的战场,它都要如一阵风卷席过去。 等到比武结束,天的一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老本兵们一批一批地站回到广场中,神态各异,有的挂着笑容,有的则是面带不甘。 但无论如何,这次比武已经过去,他们中选出来的一队前营精骑,应该是也已经有了人选。 李自敬站在点将台上按刀而立,目视着这些身姿挺拔的老本劲兵,向后微微抬头。 大顺的旌旗迎风猎猎作响,不知道什么时候,其李自成和牛金星二人就已经来到演武场外,静静观看。 李自成身着淡蓝色箭衣,不断点头,眼神中带着些许的赞扬。 牛金星眼神中透露出不符合文人的一丝煞气,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看着仅仅一夜,就将前营那些一盘散沙的老本兵管束起来的李自敬,心中将其支往荆襄的想法愈发浓厚。 “陛下,前营自谷可成战死庆都后,其余两位果毅将军也都不知所踪,早已经濒临溃散。” “若不是小闯王,这些老本兵只怕还是一盘散沙。” “如今小闯王能将前营这千余老本兵管束起来,想必荆襄乱局也是不出其手。” “关中乃我大顺之根本,但荆襄为东南重镇,不容有失,向西可策应汉中,向东可压制明军,窥视中原。” “臣看,如今非小闯王去不可了。” 李自成不置可否,看着在场中选任精骑的李自敬背影,没有说话,转身返回总兵府。 牛金星神情一愣,但不愿放弃,赶上前几步,递出一份不知是真是假的文书。 “陛下,这是安乐节度使白旺最新发回的塘报。” “荆襄如今匪寇成群,汉中也频频告急,白旺既要应对连续反叛勾结的明廷官绅地主们,也要重兵防备左良玉趁火打劫,早已经是疲于应对。” “为了我大顺朝着想,切不可在犹豫了啊!” 李自成脚步一顿,将塘报接到手里,鹰眸扫过几眼,眼眸微变,便紧攥着塘报快步返回。 “朕知道了。” “大军在潼关修整三日,三日后回师西安!” 牛金星没太读懂李自成的意思,待其离开,才是转身再度望向演武场内。 李自敬此时正在郝摇旗的帮助下,一个一个给新选出来的前营精骑发放铠甲棉衣。 牛金星的眼神中浮现出些许狠厉,李自成册封李自敬为前营的制将军这个想法,有一段时间了。 从前李自成对他这个弟弟,也只是保其安危便可,从来没有给实权掌兵的想法。 但自从那次夜袭后,李自成的想法就变了,一直在询问牛金星如何能让众将心服口服的同意任命李自敬为营将。 前营在庆都一战被清军几乎消灭整个建制,这个制将军本来也就是徒有其名,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李自敬近日表现出来的才能,渐渐让牛金星感受到了威胁。 几日之间,大顺军中对李自敬的看法已经完全变了。 从最初那个什么也不懂,只有小闯王名号的永昌皇帝三弟,变成了如今这个通晓兵法,熟识火器的李自敬。 尤其是刘芳亮,虽然这家伙在正式场合几乎没怎么说话,但牛金星看得出来。 刘芳亮和他的前营,现在火器的装配和使用都要过问李自敬,有了隐隐以其为主的意思。 牛金星手指微捻,回望着李自敬的眼中阴晴不定。 他也知道,李自敬是李自成亲弟弟,无论如何杀是杀不掉的,所以只能将其支走。 如今荆襄四战之地,左有张献忠虎视眈眈,右右左良玉等明廷军阀骚扰无度。 何况,白旺在东部大顺军中久有威名,未必就能服了李自敬这个声名鹊起的小闯王。 “此子留在关中,迟早为我执掌大顺心腹之患。” “如不能设法除之,必要将其支走。” 牛金星沉吟几时,脚步一转,直奔往宋献策的营帐之处走去。 宋献策见是牛金星这位大顺丞相来了,也是脸色大喜。 两人在帐内灯火通明,一直聊到了天色大亮。 李自敬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亲自将最后一份盔甲棉衣,交到了最后一名选出来的老本精骑手中。、 “谢小闯王!” 这老本精骑早已经趋之若鹜,两眼发出精光,根本没了一开始的轻视,神色中极为恭敬。 李自敬一个一个亲自颁发,虽然慢了许多,却是让所有人都清楚看见他的样子。 发完以后,李自敬特意拍了拍这名老本精骑的肩膀,冲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一句话没说,却使得这名老本兵心神一震。 李自敬按着雁翎刀,缓缓走回到点将台上,看了看愈发透亮的天边,大声说道。 “时辰差不多了,一夜比武,诸位兄弟都累了,各自回营歇息,下午再来集训。” 众人对视几眼,都很高兴。 “谢小闯王!” 李自敬看着他们整齐的队列,心中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些人,就是他日后起家的资本。 李自敬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一凝。 “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后在前营沿用本部的规矩,在军中不得称呼我作小闯王,以官职相称!” 郝摇旗单膝跪地,大声说道。 “参见制将军!” 众老本也都毫不犹豫,顷刻间伏跪一地。 “我等参见新任制将军!” 第四十五章:西安 多铎退兵已经有四天了,从延安南下的阿济格一路三万清军依旧没有什么动静。 不知道是在哪藏着,或是已经折返回去。 有三万清军的动向不明,李自成担忧北路延安的局势,不敢在潼关逗留太久,决定带领大顺军主力回师西安。 大顺军在潼关休整了三天,为犒劳大军久日作战,李自成特意在最后一天的夜里,准备了丰盛的饭食。 随着夜幕降临,潼关内香气弥漫。 中军、左营、前营的驻地,架起了一口口行军锅,锅内煮着热气腾腾的肉粥,吞吐的白沫之间,是野菜的碎末。 大顺永昌二年的正月,由于小冰河的原因,关中也是寒气逼人,但一场大胜,驱散了人心里的阴寒。 大胜之后,人心向暖。 肉粥里的荤腥不多,大顺士卒们却都是喜气洋洋,围拢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对于这个年代来说,能吃上这么一碗肉粥,简直是做梦也不敢去梦的事情。 有肉的香味就够了,谁还会去管到底有多少肉。 李自敬端着碗,坐在众人之间,眼神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望向前方,带有些许的好奇。 穿越两个多月以来,李自敬先是被追杀,又是被迫参加了一场本该失败的战争。 一直以来,李自敬都没有去仔细观察过这个近在咫尺的“大哥”——李自成。 只见到李自成被众人围在最中间,有说有笑打成一片,根本不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高高在上的皇帝。 周围那些大顺士卒,每个人看向李自成的眼神中,都带有十足的敬畏。 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老本劲兵们,在李自成面前的时候,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原本老实巴交的农民。 动辄几万人的人吃马嚼,不是那么好准备的,但李自成还是尽力让所有人吃的最好。 李自敬小口喝着粥,现在他多少有些理解,历史上李自成一败再败,这些人依旧紧紧跟随的原因。 肉粥的香气被随风派飘散,弥漫了整个潼关。 许多人席地而睡,喧闹的说笑声渐渐平息,剩下的只是噼啪作响的柴火燃烧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奔波拼杀才是乱世的主旋律。 这一夜,也是李自敬来到这个时代以来,睡过最踏实的一次,很快便沉沉睡去。 ...... “梆梆梆——” 熟悉的锣响再度响彻关内,天还没亮的时候,潼关内就已经是人喊马嘶。 一匹匹哨骑奔驰而出,在关中平原上卷起阵阵烟尘。 身着淡蓝色箭衣的李自成不知何时就已经起身,换上了崭新的淡蓝色箭衣,从城门下方策马而出。 在他身后,是大顺丞相牛金星,军师宋献策,以及中军权将军刘宗敏、左营制将军刘芳亮等人。 天色大亮,在守卫潼关的巫山伯马世耀的目送下,李自成率领大顺军剩余的六万主力启程返回西安。 李自敬骑在马上,向后扫望。 大顺军的队伍从潼关脚下而起,如一条黑线向内延绵,旌旗蔽空,浩浩荡荡,看不见尽头。 从潼关到西安的直线距离为一百多里,关中平原地势平坦,如果骑兵疾行,两日之内即可抵达。 但是由于阿济格所部骑兵动向不明,李自成依旧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计划在三到四天内抵达西安。 各营的老本精骑在大军左右两侧数里外结成骑阵行进,万一有清军突然从哪窜出来,他们便能迅速上去缠斗,为步兵结成军阵拖延时间。 步兵是大顺军的主体,行军时以营为主,仍以精锐的老本兵在外,战斗力较弱的普通士卒和老营家属被保护在最内。 李自敬的前营在庆都之战后溃散,本部还在召回,人数最少,选锋之后,老本步卒甚至不足一千。 因此被安排在大军中部居后的位置,便于受到保护。 李自敬本部刚刚选出来的一百名老本精骑,也被李自成留在了步队之外,随大军前进。 在撤离潼关前,大顺军从神机库中携带了相当一部分的火器,加上刻意缓慢行军,第一天只前进了堪堪四十里地。 好在第一天无事发生,阿济格的所谓三万骑兵完全找不到人。 按说如果真有数万骑兵南下而来,西安至潼关一片坦途,必定会留下踪迹。 但多日以来,大顺军的哨骑四出,却都是毫无所获。 越是这样,李自成的心情就越是凝重。 或许,阿济格根本没有率领骑兵南下,这只是清军在故意散播谣言,是疑兵之计? 西安地处关中平原中部,北濒渭河,南依秦岭。 历史上,先后有西周、秦、西汉、东汉、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此建都。 如果算上大顺,那就是有十四个。 关中为四塞之地,所谓四塞即四关,在关中平原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有四大关隘。 东潼关,南武关,西大散关,北萧关。 八百里秦川,群山锁钥,东挟晋豫之威以镇山东,南连川蜀之利以为后援。 被山带河,沃野千里,天下形胜,莫过于此。 关中是李自成苦心经营的基本盘,早已经是固若金汤,安定许久,人心也归向于大顺。 老本兵中绝大部分都是陕西人,在此作战便是保护家乡,也对衣锦还乡的执念很深,所以在潼关时个个奋勇。 李自成策马登上一处高坡,极目四望,心下嗟然一叹。 回想起前几日,还曾因为一时失利,险些放弃家乡这千里沃土,他的心中便是一阵自责。 万一所谓的亲率骑兵南下,只是阿济格的疑兵之计,他却因此放弃关中,李自成如今更是不敢想。 李自成缓缓转身,凝眸望向队伍之中,眼中有着些许的复杂。 好在有三弟自敬,破袭清军大营,不至于铸成大错。 一连三日下来,大顺军总共前进了一百三十多里,到了离开潼关第四天的上午,大顺军的行军速度骤然加快。 北路的李过和高一功部在昨夜传回消息,陕西、榆林一线的大顺军主力已经和阿济格所部清军大战多日,阿济格的大纛一直都在延安城外。 李自成心系北路安危,已经广布哨骑,加上李过的消息,更是断定阿济格没有南下,决定加速返回西安。 第四十六章:稳重 劲风作响,箭衣鼓荡。 李自敬带着百余名前营精骑跟随在大军旁侧,不久前军令传来,要在今日午时前抵达西安。 因此各营都是加快了脚步,西安,也愈发的近了。 策马奔腾,李自敬手持马缰,头戴笠盔,腰跨雁翎刀,颇有些马鸣风萧萧之感。 有心之人可以发现,李自敬的身上装备齐全,外罩箭衣,内衬棉甲,贴身还夹了一套锁子甲,可谓从头武装到了脚指头,唯独却没有携带弓箭。 这自然不是军中没有开元弓了,也不是挎不动,是因为李自敬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射箭。 李自敬也曾拿着弓箭试过,但发现脑子里根本就没有射箭的相关经验,拿在手里根本不知道怎么操作,就和烧火棍没什么太大区别。 就算力气足够拉开弓,射出去的箭矢也都轻飘飘的,飞出去没几步便一头垂落在地上。 李自敬无奈只能放弃了弓箭这一利器,因为他已经确定,历史上的原身,或许是不会射箭的。 不会射箭,挎弓也就没有意义,还不如不带,省些力气。 行军在外,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作战,因此保持充足的精力也是必要的。 不是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放一放。 其实如果按照明军的行军来说,一支正规部队行军是不会都穿着铠甲走路的。 一般来说,行军的时候都是轻装前进,甲胄由辎重营携带,在接战前再装备齐全。 但如今西北局势崩坏,虽然潼关得胜,北路依旧不明朗,尤其是还不知道阿济格那三万大军到底在不在关中平原。 这种情况下,还是穿着甲胄更加保险。 李自成也是考虑到这个问题,因此前三天的行军速度极为缓慢,一共才走了一百多里。 这个时代的弓箭手地位极高,也正因为一名合格的弓箭手培养不易。 这个年代的弓箭不是拉开就射那么简单,李自敬来自后世,本来就没接触过,而且原身也没有这项技能,一点根基都没有,不那么好练。 现在战情紧急,北路情势不明,没有什么时间踏踏实实的练弓箭,何况就算有充足的时间,骑射也不是一项能速成的本领。 在军中,许多老营精骑的骑射本领都是转战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也和按部就班的训练有差别。 比起学习弓箭和骑射,现在李自敬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自从在潼关被便宜大哥李自成提升为前营制将军,李自敬就一直在琢磨,到底该怎么管好这支部队。 这可马虎不得,如此乱世,手中的兵马就是安身立命的本钱,历经几次血战,李自敬更是对此尤其看重。 但话又说回来了,李自敬后世就只在高中干过三年班长,根本没什么管理经验。 如今骤然去管这几千大军的日常营务、行军训练、作战指挥,实在是两头抓瞎,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自敬知道,光用脑袋去想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的脑袋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兵书,华夏历史源远流长,古来圣贤留下的瑰宝无数,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书。 正好,现在李自敬最会的就是看书。 前往西安这四天的时间,李自敬几乎是一有时间就在找兵书。 很可惜的是,大顺军转战南北,山海关败走以后,就连重炮都扔了,哪还会带太多书。 李自敬在营中能找到的相关内容十分有限,大顺军从上到下,很少有识字的,因此带的书极为稀少。 很多人甚至是将书当做擦屁股或者烧火用的,李自敬就从火头军手里,抢救出了一页尉缭子。 一整本明代复刻版的尉缭子,现在就剩下重刑令这一页,寥寥一百多字而已。 尉缭子重刑令的内容偏向以重典治军,所谓刑重则人心畏刑,不能说完全没用,但也不能说有用。 李自敬之前试过影视剧中杀人立威的办法,也是取自看过电影投名状庞青云的做法。 总而言之,很是鸡肋。 对付这些久经善战的老本兵,杀一个人起到的震慑作用微乎其微。 李自敬虽然不明白治军之道,但毕竟是在军中,这些日以来,经验也在逐日增长,很明显能感觉得出来,选锋比杀人有效得多。 选锋出来的一队一百名前营精骑,几乎成了前营的主心骨,是日后提升成基层军官的不错人选。 破散的前营军心,正一点点被重新拾起,但是这种变化,并不是之前杀人立威引起的。 李自敬手中紧紧攥着尉缭子重刑令的残页,心中有些矛盾。 就这些日亲身经历的经验来说,宽容驭下,比继续处以重典要有用得多。 但尉缭子毕竟是古人先贤流传下来的兵书,重刑令更是战国时期各国变法图强的普遍做法。 一直以来,李自敬都是看书考试,从来没有想过书本中的知识会有错误。 这些日的亲身经历,使得李自敬心中对于军队之事,渐渐产生了自己的理解。 李自敬紧紧握着马缰,将尉缭子的残页揣入怀中,感受微风拂面,清新的空气让人纷乱的心绪肃静不少。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 兵书更大的意义应当是借鉴,而不是随便找到一本什么就要去照着做。 到底什么时候应该重刑,而什么时候应该宽容,李自敬的心中,现在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或许一开始他会做的更好,但人无完人,李自敬后世只是个学生,不是生来就会军队的这些事。 宁可犯错,总好过什么都不做,所以李自敬并不后悔。 想通了这一切,李自敬的心神为之一清,顿时感到天宽地阔,眼眸微微凝紧,看来接下来需要更加稳重才行。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举目远眺,河水在南,平原在前,漫无边际的官道上,乱石丛生,两侧尽是荒芜的田地。 一路而来,经过数座村庄,却都荒无人烟,这里的百姓早已经逃难进入西安城中,躲避战乱。 看来阿济格南下的消息,不只是让李自成心惊惧怕,对西安城内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大军前行的脚步声嘈杂,在平原沃野上又显得安静。 在天连接着地的尽头,几道古老的城墙绵延相连,永定门上,巍峨壮丽的魁星楼正屹立天边。 仅是看见这冰山一角,大顺军疲惫的士气便是为之一振。 随着大军前行,广阔的西安城一点点浮出水面,李自敬凝眸远望,只是远远的看见这座古都,便心生敬畏。 大顺的旌旗在永定门上的城楼迎风飘扬,官道延伸之处人头攒动,一名身着青色箭衣的威武将领正带人迎接。 那是奉命留守西安,主持关中事务的田见秀。 第四十七章:战守 最近这段日子,西安城内人心浮动,阿济格绕开延安、榆林一线南下的消息,更是让许多百姓惊胆颤。 方圆十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的来到西安城内躲避战祸。 但是在西安城内防备森严的大顺军,丝毫没有让躲避来此的百姓有多少安定之心。 根据《陕西通志》记载,嘉靖二十一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前,西安府就有人口将近一百六十余万。 就算是在如今明亡乱世,西安作为西北重镇,居于关中形胜,人口也是常年维系在五十万以上。 李自成建立大顺以后,以牛金星建言“长安自古帝王都”将西安改回长安,设为大顺的国都所在。 在西安,李自成以“等贵贱、均贫富”采取敌视地主官绅政策,不收取普通百姓任何赋税,并且承诺三年免征。 正因为这些政策,许多流亡各地的百姓开始返回故里,在大顺军的保护下恢复生产。 可以说崇祯十七年上半年的西安,就是乱世之中的桃花源。 但由于清军两路逼迫,如今西安城内人心浮动,常有流亡窜逃之事,就连大顺官员也都对守住关中持悲伤态度。 潼关一场大捷消息突然传回,顿时使得西安城内人心沸腾,军民闻之无不欢欣鼓舞。 他们等这一场大捷,等得太久了。 大军抵达西安城下,城中顿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气氛十分浓重。 这也是田见秀特意为之,毕竟这次是胜利回师,而不是在潼关战败南撤,将典礼搞得铺张些,有助于稳定人心。 李自成的谕令在八日前就已经传回西安,这八日以来,大顺军在潼关大破清军的消息在城内早已经人所共知。 作为当今永昌皇帝的三弟,小闯王李自敬这个名头,也还是第一次传到西安军民的耳中。 一传十,十传百。 李自敬还不知道,现在的他,在西安城中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名人。 如今西安城内,人人都知道,永昌皇帝虽然无子,却有一个深谙兵法,能退清兵的小闯王李自敬。 顺军的队伍就横亘在西安城外的平原上,遥遥数里,未见断绝,旌旗蔽空,迎风招展。 每一名回城的大顺军士卒,都是昂首挺胸,将最好的姿态表现在家乡父老面前。 伴随着激烈的锣鼓声,李自敬策马走入这座多朝古都。 西安城几经扩建,城墙外有护城河,城墙内也是防御重重。 第一道防御是设在险地的关城,这些关城据说是崇祯年间孙传庭主持修建,皆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地。 过了关城就到了瓮城,瓮城之内有外城,外城之中才是内城,也就是主城区。 每门门楼有三重,闸楼、箭楼、正楼。 闸楼在外,箭楼在中,正楼在里,箭楼与正楼之间的围墙便是瓮城,如今大部分的流民都被安置在瓮城和外城。 内城以闻名天下的钟鼓楼为中轴线,分为四个区域,建制十分宏大。 入城的官道通达贯穿南北,要经过最为宏伟的钟鼓楼和秦王府,当然,现在那里已经是防备森严的大顺皇宫了。 秦藩在明代被称作天下第一藩,王府修建的极为富丽堂皇。 崇祯十六年,李自成破西安,称新顺王。 大顺军在城内没有造成任何毁坏,一切都被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仅有东长乐门被烧毁。 秦王府没有被毁坏,被直接用作李自成的王宫,也就是现在的皇宫。 末代秦王朱存枢没有任何骨气,带领守城明军开城投降,因此被封为权将军,是为数不多在大顺军手中保有全身的明朝藩王。 不过朱存枢的日子也不好过,大顺军对明朝官绅都是一棒子打死的态度,对藩王更是于此。 他的这个权将军只是空有名号,手底下半个兵都没有,而且平日也要受到监视,吃住大不如前。 在明朝,朱存枢是高高在上的藩王。 但在大顺军手里,他不过是一个被养得胖成猪的中年油腻男,和最底层的小民没有任何区别。 后来李自成北征京师,令朱存枢同往,就是做给北面的明朝宗室子弟去看,以收拾人心。 后来大顺军兵败山海关退出京师,一路兵败如山倒,也没人顾得上朱存枢,去年传回来的消息是这货又在北方降了多尔衮。 六万大顺军踏着杂乱的脚步声入城,络绎不绝,旗帜如林。 从潼关退出的这部分大顺军,由于是李自成亲领,也刚得胜,建制最是整齐,士气高涨。 行走在西安宽大的街道上,老本兵在外约束,大顺军步鼓作响,行进有度。 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两侧百姓多有饥民,面带菜色,一般都是从别处来躲避战乱的百姓。 大顺军凯旋而归,代表着来自南面潼关方向的危机暂时解除,他们的日子更加稳定,自然是夹道欢迎。 对于关中百姓而言,大顺军便相当于是他们的子弟兵,许多未能升入老本的普通士卒,家人都留在西安。 前部已经入城,李自敬带领前营数千人马走在前部靠后入城,策马回望。 远远的天边,入城的队伍依旧如同长蛇般蜿蜒在官道上,由南永宁门鱼贯而入,根本看不见尽头。 入城后没过多久,便有一名青色箭衣的中军令骑本来,将李自敬带往西安定门。 前营由于人数较少,因此并未被安排城防任务,负责看管西部瓮城,在关城以里,外城之外。 安定门瓮城占地不大,但是集中了西安城内全部的军匠作坊,一些流民和军匠家庭居住在这里。 看见李自敬策马带领前营而来,这些人的表情很是怪异,并没有刚入城时那些百姓的喜悦。 安定门瓮城有着一处全城,甚至是整个大顺最为重要的军械库——西安神机库。 这里的各式火器堆积如山,刀枪盔甲布满灰尘,规模是潼关那个小军械库的五倍有余。 潼关一战后,李自成深知明军储备土法火器的利害,有此安排,也有让李自敬负责全军火器事务之意。 前营有数千普通士卒,九百老本劲兵,以及跟随在李自敬身边,顶盔贯甲的一百精骑。 接下来一段时间,这里就是前营的新驻地,直到李自成决定下一步去往何方。 他们这些人,是歇不住多久的。 郝摇旗本来是六品掌旗的官职,但是被李自敬安排暂领精骑,目前在前营是五品都尉的职权。 进入安定门瓮城后,便直接担负起了指挥士卒设置营地的任务。 其间自有章程,用不着李自敬去多操心。 但没过多久,便有一令骑奔来,召李自敬前往皇宫议事。 令骑的口吻很是严重,说这一次大顺的全部文武都要到场,以商定汉中、荆襄诸地的战策。 第四十八章:明军 “我大哥有没有说什么?” 走在路上,李自敬询问起来。 那名令骑在进入外城以后,在外城城门处将坐骑交给马棚的顺军看管,随后摇了摇头。 “小的不了解,但听说是北面传来了战报。” 李自敬微微凝眸,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于是加快脚步。 “带路吧。” 从安定门进入西安城,便直接来到西大街北侧,此处以身着青衫,头戴网巾的士子居多。 闻名天下的陕西贡院就设立于此,有明一代,此处是乡试的唯一指定考场。 大顺军占领西安后,便将原陕西贡院改为大顺贡院,为关中取录士子场地。 田见秀在西安时,就曾主持于此开展科举,原则上优先采录那些在前明时期的失意学子和落魄秀才。 如今的大顺西安令杜生辉,便是在长安县贡生出身,一直没有得到前明重用。 大顺派驻各地的县令,大多制同此例。 走在西安城内,李自敬不由得心驰神往,第一次感受到明代城市的繁华。 城西的大街上热闹非凡,小商小贩沿街摆设起琳琅满目的各式商品,李自敬微微看去,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周围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钟鼓楼处,更是西安城内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一股扑鼻而来的肉香,让李自敬也不由得转头多看了几眼。 一队身着红色箭衣,顶盔贯甲的大顺士卒由老本兵带头,个个面色肃穆,在李自敬的身旁巡逻而过。 看来西安这座多朝古都,在大顺的经营下,已经恢复了往日风采,并不像后世史料记载那般混乱。 果真,鞑子们修的史,是不能全信的。 李自敬冷笑一声,发觉引路的令骑已经走到街角等待,这才快跑几步跟上。 有了令骑在前,李自敬一路跟随,轻车熟路来到富丽堂皇的大顺皇宫,也就是原本的秦王府。 秦王府修建了十里重城,城墙高厚比起内城亦不遑多让,总占地面积还是贡院的两倍以上。 李自敬从安定门跟随令骑,一路走到秦王府的王宫,居然是感受到了些许的疲累。 “陛下,前营制将军带到!” 令骑踏入原秦王府的王宫大殿上,原本轻松的神态顿时为之紧绷,垂头望地,语气肃穆。 此刻,大殿上早已经排列好了大顺的文武臣将,放眼望去,两侧各有二列。 与之前不同,这次是极为正式的朝会场合,因此众人都将官服穿戴整齐。 大顺以水德灭明,因此尚蓝。 李自敬放眼望去,发现整个大殿上的众多文武臣将,都换上了蓝色的方领官服。 文武之间没有区别,都是一种制式。 很多将领为了方便直接便是将官服套在箭衣外,等朝会后再脱下,平时是不会穿的。 就连李自成本人,除非在正式场合,也都不会身着蓝衣。 “入列吧。” 李自成坐在龙椅上,冲阶下微微一笑。 “小闯王,在这。” 李自敬扫望两侧,寻找自己的位置,却是忽然听见一声召唤。 顺着声音望去,见到是站在右侧武将位序第五的刘芳亮,在向这边招手。 李自敬没有迟疑,抬脚走了过去,站在刘芳亮之后。 对于这种位序座次,李自敬并不在乎。 只有手里的权势,才是真正能在乱世立足。 “都到齐了。” 李自敬扫视阶下,嗓音浑厚,与平日截然不同。 “方才,朕接到留守潼关的巫山伯马世耀急报。” “多铎虽被击退,却正在怀庆收拢残兵,号称已有五万之数,山西、大同、蓟镇等地的清军都有大量调动。” “形势不容乐观,北路现在怎么样了?” 李自敬一听,神情也渐渐阴沉。 看来这就是自己这蝴蝶翅膀造成的改变了,本来应该在今年分路南下攻击明军的多尔衮,由于潼关的战败,彻底和大顺死磕了。 如果消息是真的,那多铎这一路不出半年,可能就又要大举逼近潼关,到时候还能不能守得住,就是两说了。 历史不应该这么发展! 李自敬的神情阴晴不定,在心中翻找关于历史的蛛丝马迹,思考对策。 站在右侧武将第一位的武将,并不是掌管中权亲军的权将军刘宗敏,却是这位田见秀。 相比于络腮胡须,一脸蛮横不好惹的刘宗敏,田见秀面相方正,第一面相比较忠厚。 他闻讯而出,举止在一众大顺武将中也颇为优雅。 城外正在庆祝潼关得胜凯旋,但田见秀的神色并不好看,他行了一礼,语气沉重。 “陛下,昨夜延安塘报传回,后营在陕北七次交锋,李过亲率精骑出城劫营,亦未能将阿济格击退。” “阿济格的确曾率领三万骑兵南下,意欲逼近潼关,同多铎形成夹击之势。” “但阿济格一连数日,音讯全无,这些日子以来,臣派出了全部的哨骑,都未能得到确切消息。” “但有将士从一些陕北逃回的百姓口中听到传闻,说是看见了阿济格的旗号往蒙古去了。” 李自成闻言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带着三万骑兵从延安南下,既不进逼西安,也不夹击潼关,搞得关中人心惶惶,最后居然是迂路去蒙古了? 田见秀也看见了李自成眼中的疑惑,立即说道。 “这毕竟只是传言,陛下不必全信,塘报说阿济格的大纛还留在延安,应当是潼关我军取胜,回延安去了。” “李过、高一功率领后营在陕北与阿济格血战多日,损伤惨重,战事旷日持久,需得准备应对之策!” 话音落地,大殿上愁云密布。 城外的锣鼓喧天,只是为了稳定人心,众人都知道,大顺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 “湖广局势如何?” 李自成沉吟半晌,忽然问道。 高一功重重叹了口气,接连摇头。 “臣月初得到消息,弘光朝廷使袁继咸出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驻节九江,总督江西,在武昌见了左良玉。” “另外,兵部尚书史可法督师扬州,调高杰部北上河南,意欲出师两路,助清军夹击我湖广。” “荆襄四府,为我战略后方所在,一旦有失,我大顺进不能取江南,退不可据关中。” 田见秀抬起头,言辞恳切。 “陛下,东路白旺虽有兵七万,但据守荆襄四府,又需分兵汉中,早已经捉襟见肘。” “需从速派遣一名得力之人,稳定荆襄局势。” 李自成眼眸微动,手指微捻。 牛金星一旁咳咳两声,李自成心下一震,目光下意识看往左侧武将之中。 李自敬和刘芳亮正站在一起,一个眉头紧锁,似有心事,一个拧眉怒视,满腔愤懑。 “自敬,你上前来。” 第四十九章:救天下 “臣弟在。” 李自敬微微蹙眉,旋即出列。 一众大顺文武这才纷纷注目而来,各个都在上下打量这位在潼关力挽狂澜的小闯王。 很多人都是不明白,小闯王李自敬也随营多年,一直毫无建树,甚至几乎没参战几回。 却是为什么,忽然在潼关大放异彩? “往日自敬无功,朕也不愿强逼你参战,毕竟人各有志,但是如今,到了我大顺危急存亡之时......” 李自成轻吐浊气,凝眸与李自敬对视。 随后,环视大殿一众文武,语气骤然阴沉。 “朕弟自敬在潼关一战,以穴城攻法破袭多铎大营的事,诸兄弟应该是都知道,朕就不多说了。” “朕只有一个疑问,我大顺军中,有多少人用过这个战法?” 语落,殿上一片议论。 众人互相对视,你一言我一语。 “攻洛阳时,我部使用穴城攻法,破袭洛阳城周,大军随后,趁势破城!” “攻...” 听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李自成微微一笑,不知何意。 “原来你们都知道。” “在潼关时,为什么不用?” “只有朕的三弟,坚持使用此战法,最后破袭多铎大营,不然潼关现在怕已经丢了!” 李自成说着,大殿上的议论声已经渐渐安静。 安静片刻,李自成站起身,在阶上来回踱步。 “这就是朕想说的,现在我大顺的问题。” “潼关和怀庆两次战役已经证明,那些辫子兵,一样是肩膀上顶个脑袋,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诸位兄弟都是随朕转战多年,你们的本领,朕知道,可从前对明军时的劲头,如今到哪里去了?” “我大顺不应该就这么败了,关中父老还等着我大顺的喜讯!” “听听,你们听听这大殿外的动静!” 一众大顺文武面面相觑,各自竖起耳朵,只听到殿外隐隐传来西安城内的锣鼓炮声。 这是城中百姓,在欢庆大顺军在潼关取得的胜利。 一时间,都是面红耳赤。 刘宗敏站出来,有些哽咽。 “陛下。” “这都是做兄弟的不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在山海关,弟兄们都没想到吴三桂和清军能走到一起,等反应过来,都已经晚了!” “连续战败,弟兄们人心浮动,我大顺的心气儿都被打没了!” 李自成立即下阶,将伏跪在地的刘宗敏扶起来,凝眸看着他脸上的刀疤。 “捷轩,朕知道,你尽力了。” 李自成环视众人,突然提高嗓音。 “你们都尽力了!” “可是诸位弟兄,能就这么算了吗?” 李自成目光灼灼,强烈的恨意席卷了整个皇宫大殿。 “那阿济格,在米脂屠戮了我几万百姓! “如果让他们进入关中,我关中父老岂有活路?” “我大顺如今四面楚歌,腐朽的朝廷在反扑,恶虎一样的清军步步紧逼。” “那些官绅现在又要骑在百姓头上,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李自成负手登上御阶,背对众人,停顿半晌,语气决绝而坚毅。 “最近这段时间,有很多人在考虑撤往荆襄,甚至有人密谋降清,这些朕全都知道。” “但是现在,朕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我大顺,要像一颗钉子,牢牢钉在关中!” “无论多尔衮调集了多少清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要留在西安,朕绝不会再后退一步!” “传朕的谕令,能传到哪就传到哪,告诉天下各地的大顺将士,告诉他们,朕誓死一战!” “此后凡我大顺军中,再敢言论后退者斩,密谋降清议和者,朕决不轻饶!” 说到这,李自成凝眸注视众人,语重心长。 “诸位兄弟,该找回初心了!” 自从兵败山海关,大顺军的众将领便是溃败千里,对清军败多胜少,只想着一路逃跑,战意全无。 却从没想过,他们跑了,那些百姓又该怎么办。 李自成也是一样,一路溃败,被打懵了,以至于考虑事情全都作悲观态度。 但是今天,他决意要改变这一切。 刘宗敏噗通一声跪在殿上,泣不成声。 “我刘宗敏把命交在陛下手里,跟清军死拼到底,此后再不退一步!” 刘芳亮也站出来,转身大声疾呼。 “诸位兄弟,让多尔衮看看,我汉人还有血性!” “誓死追随永昌皇帝,大顺永昌万年!” 众人纷纷伏跪,七嘴八舌的叫嚷。 “兄弟们跟着陛下造明朝的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早就当分家了!有什么好怕?” “对!打出我大顺军的威风!” “就算败了,也要死在关中父老的前头!” 李自敬被叫出来,一直站在大殿正中。 见众人伏跪下去,李自敬犹豫片刻,也还是跟着跪了下去。 作为后世来的人,李自敬只跪过爹娘,对于下跪这种事很排斥。 现在要李自敬去跪一个刚认识两个来月的“亲哥”,心里还是有道坎过不去。 一直以来,李自成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连日唉声叹息,动不动就想跑路的逃跑将军形象。 忽然之间,听到了这样一番动员的话,李自敬现在的感受,只能用振聋发聩来形容。 实在也是没有想到,潼关一战的成败,居然对李自成的态度改变起到了如此至关重要的作用。 就连对大顺一向没什么向心力的李自敬,听见了这样一番“救天下”的豪言壮语,也是觉得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滚动。 殿上声音逐渐平息,李自成抬起手,等待一众大顺文武起身,凝眸说道。 “汉中之地,不容有失,磁候!” 刘芳亮立即高喊。 “臣在!” 李自成缓缓走下御阶,将手中马鞭交到他的手上,眼中杀机顿现。 “你领左营速救汉中,朕要你代表朕,去和大西谈判。” “把朕的马鞭交给张黄虎,逼他退兵媾和,与朕抗击清军,如果他不愿意,那就告诉他。” “朕只在一日,誓灭西军!” 刘芳亮闻言,神情一凛。 “臣领命!” 李自成颔首,随后转身。 “自敬。” 李自敬立即躬身。 “臣弟在。” 李自成走回阶上,取下随身短刀,郑重交到李自敬手上,沉声说道。 “你领前营往荆襄,勘定祸乱,前营兵少,为重权行事,朕授你节制我大顺东路诸军之权。” “若有违逆,以此刃斩之。” “四府政务,悉从听便。” 这把刀短小锋利,刀把为玄黑色,雕刻着精美的图腾,刀刃通体银白,极为华美。 大殿上偶有光芒照射,刀身便会泛出寒光,流光熠熠。 这几乎相当于给了个尚方宝剑加东路总督的头衔,在乱世中,拥有此种权势,正是李自敬趋之若鹜的。 没有多做假惺惺的推辞,李自敬立即答应下来。 “臣弟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