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 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积云,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蝉的声音比初夏时沙哑了许多。 前面就是翠云廊了。 宋游迈着步子,抬头望去。 一条只能由一人通行的小陌弯弯曲曲,一边是田,一边是土,通往一条被千年古柏所遮盖的官道。 柏是古柏,路是古路,不是多年后才会成为历史,即使在这个时代,它们也已经有上千年的年岁了。 此道名为金阳道,是虞朝时为了打通逸州到关中平原的道路而修建。古人有在路旁栽树的习惯,目的是向人们标示大道的方向,人们看见两旁有树,就不会走岔了。也是从虞朝开始,官方在金阳道两旁栽种柏树,规模最大的时候金阳道上的柏树有数十万株,远远看去,如一条被翠云笼罩的长廊。 因此又称为翠云廊。 再走了几步,行到翠云廊前,便看得更清楚了。 时值夏秋交际时节,古柏呈现出独特的灰青色,千年来无人修剪,枝丫自由生长,狂放交错,郁郁葱葱的叶子连阳光也只能艰难透过,洒在路上斑斑点点,明暗恍惚。 下方是由石板铺成的路,并不平整,每块石板高低好像都不同,铺得也并不紧密,常有间隙坑洼。 宋游停下脚步,往后看去。 走了半天,早已看不见那座熟悉的山、熟悉的道观了。 宋游依然凝望着,神情宁静。 昨日与师父相谈,今早便收拾好了行李,辞别师父和观里的老八哥,轻装简行,半日走了四十里,终于来到了这条知名的大道前。 可是又该去哪里呢? 师父没告诉他,他也不知道。 “……” 良久,宋游才收回目光。 还是继续往前。 没有几步,就踏上了翠云廊,脚底的触感迅速变得坚硬,晒人的阳光也被遮挡了大半。 宋游没再回头了,坚定而沉稳的往前走着,只是时刻留意着路旁景致。 这条路在这个时代的作用不亚于后世的高速公路,将逸州与关中平原连接在了一起,还建有拦马墙,类似后世高速公路的护栏,只是千年风霜不止,使它显得有些残旧了。 即便如此,它仍是这个时代的交通要道。 宋游细细感受着这条古道,感受着这个时代翠云廊上的真实画面。 时而骡铃叮当响,有商队从他身边经过,柏树下光影交错,双方互相打量。时而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这个时代特有的节奏感,官府的邮差打马扬鞭,飞驰而过。 有时也会碰上背夫。 这是宋游唯一能赶上并超过的。 逸州的背夫往往是瘦小的个头,皮包骨头似的,全身黝黑,背着壮汉也难以承受的货物,杵着竹木杖子,低头默默前行已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哪有余力管身旁的事? 好在有古柏遮阴。 这古柏也无人敢伐。 从前朝开始,朝廷就官方立法保护古柏,军民相禁剪伐,州官离任,须向接任官员清点移交古柏。 传闻在这险峻大山之中、这虞朝建成的翠云廊上、葱葱郁郁的古柏之间,常有年岁太久成精者,甚至有商人夜行,听见过身旁古树与他说话。 可不是嘛—— 这些树在此遮阴挡雨,已有一千二百多年了,多少人曾从它们身边走过?只是听怕也学会说话了。 宋游倒真想听见它们与自己说话。 可惜没有。 这一路独行,注定是沉默的。 如此行了不知多久,数着路边土堠已过了四座,算下来又走了二十里路。在古柏枝叶缝隙间找着太阳,也明显朝着西边斜了些许。 宋游有些乏了。 见前方有一古柏,怕是几人才能合抱,树干弧度刚好倚靠,树下地面干净,想来常有人在此歇息。 宋游也不讲究,走过去坐下来。 吃个饼子,喝了点水。 起先心头还想些事情,不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与这个时代的一张张面孔相逢,总有种奇妙的相遇感。当觉得困时,宋游也一点与它争斗的心思都没有,抱好行囊,眼睛一闭,便沉沉睡去。 蝉声不扰人,只催人眠。 午休间太阳西斜,眼前时而是树影,时而又是光,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如此交错不知多少度。 迷迷糊糊醒来时,竟见一群小人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打闹不停。 每个小人儿都只巴掌那么高,生得苗条,长得漂亮,穿着五彩斑斓的服饰,有男有女,玩得无忧无虑。可当伸手揉揉眼睛仔细看去时,才恍然发现,不过三五只山雀而已。 “呵……” 宋游总算露出了笑意,逐渐清醒过来。 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原本几朵积云不知何时聚集起来,形成了一大块的浓积云,厚得遮蔽天光,因此底部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 方向正在道路前方。 接下来恐怕会下雨—— 大多数积云都不会带来雨雪,反而多在晴天出现,是好天气的象征,可当它们变成浓积云,便可能会带来短时大雨,视温度气流变化,还可能发展成更凶猛的积雨云。 宋游也无所谓,带上行囊,继续出发。 既外出游历,便是晴是雨都是经历,是好是坏都是体验。 果不其然,走出没几里路,前方浓积云的云底已变得越来越暗,当宋游站定抬头时,只见雨水倾斜而下,刹那间连接了天与地。 这云还在向这方飘来。 “……” 宋游稍作迟疑,选择了折回。 身后一里之处有一亭舍,分左右两座,不知哪朝所设,如今虽破旧,遮风不能,挡雨倒是勉强。 走到亭舍时,雨也刚到。 据之前路上看到的路牌上写,这个亭舍原本是有人卖茶的,不过宋游没有见到茶水贩子,也没见到人,只有亭子里堆了一堆干柴,地上有烧过火的痕迹。眼下来到这里避雨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宋游不慌不忙的选了一座顶棚较好的亭舍,就地坐下,开始观雨。 雨刚来时还有些温柔,只在干燥的地上炸开一朵朵水花,水珠裹进灰尘里,不料眨眼间就变大了起来,一时耳旁满是穿林打叶声。密集的水花在石板上绽放,将石板完全浸透,泥土也被彻底打湿。 浓重的灰尘味儿几乎是扑面而来。 这方天地慢慢变得湿润,山间一切颜色都干净了许多,蝉声也停了,山中道上只剩下了雨声。 淅淅沥沥,噼里啪啦,让人心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倒是越来越晚了,雨却全然没有要停的意思。看这样子,不知还要再下多久。本身午休就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此即便现在雨停,怕也到不了下一站。 宋游如此想着,从观雨听雨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转头看向了角落那半堆干柴和地上的烧火印子。 应是江湖人在此过过夜。 过两天才立秋,这天倒是不冷,即使山中凉些,在此过夜也不无不可。 宋游心静了,干脆闭上了眼。 大雨落,万物生。 山中灵气也浓厚了几分。 直到天黑,雨才小了。 宋游起身捡了些干柴,放到一堆,又拿了一根木枝在手上。 “风熄火起。” 贯穿亭舍的风短暂的停了片刻。 随即是一声轻响—— “篷!” 手中木枝燃起一捧橘红火焰,看着与凡火并无不同。宋游也只将它当凡火用,垂下木枝伸进干柴里,保持片刻不动,才缓缓将干柴点燃。 “呼……” 风又吹了起来,雨斜斜的飘进来,亭舍边缘早已被浸湿了。 火堆燃烧出噼啪的声音,温度传到了宋游身上,身上暖洋洋的,面门有些烫,而他只继续盘腿枯坐,盯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堆出神,好似里边藏着极其好看的东西。 有时他会想一想未来的游历规划。 可是注定是想不出来的。 自来到这个世界起,他就在道观中,与师父相依长大,离开的次数挺多,走过的地方却有限。况且他对这个世界的憧憬和兴趣本身也少,了解不足,动力不够,自然很难做个详细规划。 有时他会想一想从前。 有些画面不受控制的从脑海中涌出来。 但更多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就这么看着火堆燃烧,感受着传来的温度,大脑逐渐放空,一种深藏于基因中的安全感和舒适感使他的心越发宁静。 雨小了雨声也小了,山中一时变得安静,最明显的反倒是面前火堆燃烧的声音。 乱山残雨夜,孤火异乡人。 一想到未来不知会独行多远、多久,这样的夜不知有多少个,内心便有一种孤寂感升起来。 想也难捱。 不知多久,隐约有蹄声得得。 宋游将目光从火堆上移开,扭头看向自己来的方向,夜中有一队客商冒雨前来。 牲口以马骡为主,驮着极其大包的货物,看包装应该是茶叶。十来个人,还带了两个镖师,由此可见,这行人应该是从某个比较偏远的地方来的,这一段官马大道还是相对安全。 人还未到,先听见了说话声。 “走不拢了,应该过了那一段了,前面有个亭子,今晚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怕是再走一段哦!” “前面没得遮雨的地方了。” “前头有人!” “在烧火呢……” 宋游依旧坐着,看那群人走近。 第2章 山间有雾鬼 十来个人都是中年样貌。两个镖师很好辨认,穿着一样的衣服,江湖人打扮,一人手上提着眉尖刀,一人腰间插着一把链枷。其余人则是作商人打扮,按大晏规定,服色以黑白为主。 一行人进了另一座亭舍,卸下货物,堆在淋不到雨的地方,这才取下斗篷,抖落一地的水。 亭舍不大,马骡皮实,留在外面淋雨。 十来人用带着方言的口音小声交谈,淋了水又经夜风吹,冷嗖嗖的,有人不禁看向了宋游面对的火堆,还有亭舍角落里的干柴,随即互相努嘴瞪眼。 终于有一人走了过来,对宋游拱手。 “小先生有礼,这柴是你集的?这一夜怕用不完,可否卖我们一些?衣服润了,想烤烤火取暖。” 大晏一朝爱称道士为先生。 宋游现在身上还穿着道袍呢。 “不是我集的,我来时就有,各位如有需求,任意取用。” “便不客气了。” 中年商客抱了一小捧柴过去,倒是没再来借火,而是自己生了火,随即取出干粮,在火前烤热,就着水一边吃一边小声交谈,不时左看右看。 风将声音吹了过来。 听见他们在讨论先前避雨的决定,略有些争执,宋游大致知道了他们夜行至此的原因。 这一行人都是茶商,本来今天的目的地是前方三十里处的邸店,一种方便商人的住所。奈何中途大雨,有人的货物不知什么原因防水出了问题,怕茶叶浸润,于是找了个地方避雨,可偏偏那一段路最近闹雾鬼,很多人都不敢在晚上走那一段,于是雨刚转小,解决了防水问题,他们就匆匆出发了。 行经此处,天色已夜,走夜路也不是个好主意,只好在此歇息了。 有人说此处早已过了那一段,有人说茶水贩子都搬走了,必是雾鬼在此处作乱。有人说当时不该避雨,有人说刚刚也不该停下来、该继续往前走。还有人讨论到了宋游。 宋游虽着道袍,奈何实在年轻,这年头会捉妖驱鬼的道士十中无一,自然也没人太当回事,交谈两句后便也不再将关注重点放在他身上。 “雾鬼……” 宋游盯着火堆出神。 这是一种山野常见的鬼怪,喜在雾中出没,本事低弱者靠雾掩盖身形,往往靠恐吓来害人,道行高的,则能喷吐雾气笼罩一处,在雾中袭击行人。 不过这种鬼怪通常成不了气候,寻常血气方刚的江湖武人、甚至胆大的壮汉都是不怕它的。 火变小了,宋游又添了柴。 不知不觉雨停了。 山雨停时往往会起雾,以团雾居多,或蓄于山凹处,此时也不例外。 只是这雾似乎有些太浓了。 原先天色虽晚,却也不是一点光都没有,隐隐约约是可以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影子的,火光照处,也能看见道旁的古柏和树下的杂草,可如今只是一恍惚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好像被大雾充斥了。 浓雾之间不见山也不见树,即使挨着不远的两处亭舍,还燃着火堆,也只能见到彼此模糊的火光。 即使是这火光,也被雾压缩到了极限。 似乎不知不觉间就诡异了起来。 商客们顿时大惊,哪里还不知道,是遭了妖鬼。 “大家不要怕!人越怕,它越凶!” “说得对!鬼也怕人!” “加柴加柴!火烧大点!” “没得柴了……” 众人面面相觑,望向原先另一处亭舍的方向,只见火光橘黄。 虽只有三两丈的距离,可中间大雾充斥,看眼下情况,似乎只有这火光照耀的一小片区域是安全的,谁敢穿过浓雾去那边拿柴呢?还是说大家一齐过去,干脆到那边去? 外头忽有冷风吹来。 众人将目光投向了请来的两名镖师。 带链枷的那位镖师心里打鼓,目光略有些躲闪,带眉尖刀那位迎着大家目光,则是扭头吐了口吐沫,眉头一横自生戾气,怕是小鬼也为之惊惧: “我去借些柴来!” “师兄我和你一路!” “不妨事,师弟你在此守着,护着各位东家,要是中间遇到鬼,爷爷一刀便把它宰了!” “陈公当心!” “区区小鬼,去去就回!” 陈姓镖师提着眉尖刀,大踏步钻进了浓雾中,直奔对面火光而去。看他身材不甚高大,倒也有几分气势。 众客商见状,心下稍定。 俗话说得好,人怕鬼三分,鬼惧人七分,有这么一个胆大武人,又气血旺盛,寻常小妖小鬼也不怕了。 于是众人只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迅速模糊,隐约见得他还挥了几下刀,用关西口音骂了几句什么,只是这雾除了模糊视线似乎还有模糊声音的效果,才走出没几步,竟然听不清楚。 商客们又紧张了起来,时而盯着那方,时而扭头四下环顾。 不多时,一道身影自雾中走出。 正是那陈姓镖师。 陈姓镖师依然提着眉尖刀,另一只手却是空无一物,只站在亭舍外面,脸上带着些许惊慌:“不好,旁边那小先生昏过去了,快来个人,帮我一起去抬他一下!”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瞳孔都瞪大了。 而那另一名镖师早抽出了身上的链枷,握在手中,垂下来摇晃着,却是不断舔着嘴皮,掩饰紧张心情。 最终还是那名去隔壁亭舍借柴的商人站了起来,强作镇定,甚至还施了一礼: “我等也只是从此路过,赚些辛苦钱,并未搅扰足下。若足下愿就此离去,我等返回之时还走这里,届时定为阁下带些猪羊香烛来,算作答谢。” “你说什么?快来这边抬人呀!” “足下、足下这声音学得不像。” “……” 那陈姓镖师顿时僵住,睁圆了眼睛盯着他们,只下一秒便如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篷一声炸为一团雾气,融入周边雾里,再无影无踪。 这鬼去得干脆,却更让人心惊了。 一切都和传闻中一样…… 可传闻中这鬼可不好对付。 大约又过了弹指一挥的功夫,才又有一道身影从雾中走出,一手提着眉尖刀,一手抱着一捆木柴,匆忙间三两步便从雾中跨了过来,直到走入火光的范围,才放松下来。 这一打量众人,却发现众人都睁大了眼睛,用惊恐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直勾勾的。 陈姓镖师一愣,目光也凝重起来。 “怎的?发生甚么事了?” “刚那雾鬼扮作是你,想哄我们出去。” “可有人去了?” “它学得不像……” “哼,小把戏!” 陈姓镖师将左手一松,抱的木柴咕噜噜滚在地上,余光一瞥,见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连忙警惕。 “陈公,那边怎样?” “哪边?” “自然是那位小先生那边!他可发现了异常?可有被吓着?你去借柴,他可有不情愿?” “这……” 陈姓镖师反倒愣了下。 刚才心提得紧,匆忙去借柴,说了几句话,又匆忙抱柴而归,柴都掉了几次,倒是没有在意。如今仔细一想才发现,那边亭舍和那亭中的小先生竟都出奇的平静,此时回想,居然只能想到火焰噼啪的声音,再无其它了。 想了想,陈姓镖师才说: “多的我也没在意,但我一去说借柴,那小先生立马就同意了,还让我都抱走。” “你可向他说明了情况?可有请那位小先生过来?” “李公说笑了,我怎能忘了这事?”陈姓镖师有些不高兴,“我告诉他这边闹鬼,说咱们货多,不方便搬到那边去与他一起,叫他过来,他却只叫我把柴都抱走。” “这……” 众商客又是互相对视。 还待说些什么,只听呜咽一声,那风声似鬼在哭,寒风带雨,竟吹得亭中火堆摇晃不止,几近熄灭。 火焰一度转为深红色,映照得这雾间亭舍好似阴曹地府。 众人连忙绕成一圈遮风,火才重新燃起,亭子里的光线也重新变得明亮起来,带来了几分安全感。 那陈姓镖师持刀而立,又骂开了。 民间有说法,脏话能驱小鬼,也许陈姓镖师抱的是这个想法,也许只是为自己壮胆。 无论因何,商客们也真因此感到了些安慰。可转念一想,练武之人气血旺盛,妖鬼难犯,若有一颗不惧妖鬼的胆大之心就更安定了,可寻常武人似乎也拿这缥缈无定的雾鬼没有办法,恐怕最多自保,难以保全他们。 而且这柴……即使火堆不被阴风吹灭,怕也撑不到天亮。 这雾鬼完全可以等到他们柴火用尽! 刚一想到这个念头,又是一阵阴风吹来。 “呼……” 比刚才更急更寒,好似从皮肤吹到了五脏六腑,直入灵魂深处,让人忍不住战栗。而那火更是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竟一下收缩到了极致,甚至只能看到猩红的木炭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护—— “呼……” 火堆瞬间熄灭。 一时只剩木炭发着猩红的光,映在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上,人也与鬼差不了几分了。 木炭还在迅速变黑变灰。 惊恐之间,众人看见浓雾中似有人影在走动,又看见不远处有另一团火光,在浓雾中透着模糊的黄。 那边的火竟然没有熄灭!? “到那边去!” 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立马争先恐后的爬起来,疯狂的往那处火光跑去。 细雨打在身上,透骨的凉。 李姓客商五短身材,又最年长,即使拼了命的跑,也跑得最慢,眼见得那代表安全的火光越来越近,忽然感觉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裳,接着又抓向了自己的胳膊和颈子,冰凉的指尖仿佛要刺入自己肉里,那一刻的他心里已害怕到了极致,伸长胳膊想抓前面人的衣服,却已够不到了。 这下完了…… 死到临头,他已想不起那些走商时学过的文绉绉的话,只晓得自己今天怕是要栽到这里了,说不得要被那鬼吃掉血肉吸掉精魂,什么也不剩下。 就在这关键时刻,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抓住了他,那茧硬如木头,刮得皮肤生疼。 李姓客商睁大眼睛,发现是那花了不少价钱请的镖师起了作用,此时紧抓住自己手腕,一边往自己身后怒骂,一边以大力气拖着自己往前。 双方好像在争抢一样。 “篷……” 李姓客商隐约见有火光迸现,像是木结被烧炸,身上的阴冷触感顿时消失,身后的拖扯力量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抗拒的把自己往前拖的力。 刷! 李姓客商已被扯进了亭舍。 耳旁又回荡起了陈姓镖师吐唾沫的声音,还得意与鄙视的说了句: “我当多了不得嘞!” 李姓客商从惊慌中回过神来,才觉这亭中竟如此安静—— 非是没有风声,而是只有寻常风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对比起方才的鬼哭狼嚎,简直风平浪静。而只见亭中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传来令人舒适的温度,那阴风像吹不进来一般。 好像和刚到这里时一样。 火光映照处,一年轻人穿着道袍,依然盘坐于地,他面容清秀,神情平静,低垂着头,眼中倒映着火堆的光。 这个亭舍,真的好安宁。 再回头看外边,依然浓雾笼罩,依然有人影晃动,既徘徊不舍离去,却也好似不敢靠近。 “各位……” 是那小先生的声音。 众人一个激灵,连忙扭头看去,目光恭敬。 “今夜就在此休息吧。” 那小先生说着抿了抿嘴,扭头看向亭舍外面,雾中细雨纷纷,他又柔声补了一句: “莫急,等雨停了,我就来找你。” 第3章 不愁千里路 “先生,听传闻说,这段路上这雾鬼可不好收拾!”李姓客商心有余悸,“它在这里作乱几月有余,此前南华县衙请了庙里的高人来,也没能将此事办了,这大雨过后起了山雾,又正好给雾鬼行了方便……” “是啊,而且天黑路滑……” “要不,先生等到明天天亮之后,换个晴天再去寻它?” “先生若去,陈某愿同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数人都想劝说宋游别去。 其中有关心的意味,恐怕也有不想宋游轻易离开的想法,但即便后者,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话太多了,宋游一时间不知道该回那个,盯着火堆继续看了几秒,还是决定不一一回复了,只对那陈姓镖师说: “镖头应当留在这里。” 如此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这陈姓镖师是个讲究的人,有信誉有胆识,这样的人无论本事如何,都是值得尊重一下的。 不过这话过后,宋游也不愿再多说了。 没过多久,细雨已停。 宋游直接站起身来,从火堆里抽了一根木柴,便在客商镖师们注视下,独自走入了大雾之中。 此时黑夜孤寂,寒雨刚停,雾中人影闪动,冷风瑟瑟,就连野草都在警惕,唯一无惧前行的,只有那道身影。 众人一时又是敬佩又是担忧,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缩在这火堆旁边,担忧的盯着浓雾深处,不知是盼着那小先生回来还是怕雾中又有雾鬼显现。 不多时,雾中火光迸发。 随即有鬼嚎之声,像是凄厉的哭喊,又像是发狠的嚎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嘶!” 客商们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在疙瘩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心中对那位小先生的担忧又多了几分。 然而无人敢去查探。 唯一有这个胆量的陈姓镖师,也不好抛开众人钻进雾里去。 很快,声音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近处又有了动静。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的注视着雾中,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眼前这雾浓郁得化不开,像是冬日里山中的清晨,忽的一阵山风吹来,山雾随之流动,在火光映照下好似能看见那些微小的颗粒,在这朦胧如梦境的景象中,一道身影脚步平缓,逐渐从雾中走出。 那人年轻俊秀,穿着朴素的道袍,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刚刚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进了亭台,在火堆前重新坐下,他才又说了句: “夜还长,各位早些歇息。” 众人对视一眼,李姓客商领头,其余人纷纷起身,齐齐整整深施一礼。 火焰噼啪响,那小先生已闭上了眼。 众位客商一时却睡不着,面面相觑间,脑中又回想起了方才的画面——小先生在大雾中折回,身影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像是携带着希望,大概有些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幅画面了。 …… 这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山风裹挟着雾,寒意扰人,一晚到头醒了好几次,明明没睡好,偏还睡不着。天刚蒙蒙亮时宋游就醒了,而其余客商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没睡踏实,不乏彻夜难眠者。 清晨露重,空气湿润,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和黄昏一样适宜修行。 宋游虽然醒了,却继续闭目盘坐。 耳中能听到身边的声音。 露水压弯了野草的腰,又沿着弯腰的弧度下滑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破碎开来。古柏上有松鼠在活动,林子里亦有鸟雀早起了。 那陈姓镖师在小声对李姓客商说,自己那师弟走镖是一把好手,功夫高,敢打敢杀,只是第一次见鬼怪,一时心里发憷才致使表现不佳,希望李姓客商不要在意。 又听李姓客商与其他客商窃窃私语,商量要凑钱答谢宋游,却又纠结于该出多少钱,想大方又想计较。 泥花草露,世事人心,皆是修行。 等到再次睁开眼时,客商们已重新升起火堆,用小锅烧了开水,恭恭敬敬给宋游端了一碗来。 宋游也不推辞。 以前在道观下山为附近村民解决了问题,村民也是这般恭敬,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时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一种大度的体现,更别说感谢了。 “呼……” 山中清晨清冷,朝碗吹一口气,顿时沿着碗沿荡开一层白雾。饼子干得厉害,本就要用水来下,山中夜宿后有一碗热水倒也是一件舒服的事。 一口下去,自喉咙暖到肺腑。 商人健谈,吃早饭时交谈几句,宋游也对他们多了些了解。 先前知道他们是逸州茶商,也知道逸州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如今又从他们口中知晓,近几年来朝廷在各地收购茶叶的指导价虽然没有变,但具体到地方,却是一年比一年低,于是不少茶商被逼无奈,有人选择将茶叶运到逸都再卖与茶马司,有人则冒着风险,到了逸都卖给专门为西边国家收茶的贩子。 至于他们是哪一类,他们没说,宋游没问。 这群客商还想请宋游与他们同行去逸都,大抵是想报答昨夜救命之恩。可宋游行路向来随心所欲,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想何时走就何时走,如果非要和他们组队同行,既是对他们的拖累,也是对自己的拖累,于是很直接的拒绝了,只让他们一路小心,莫要再在荒山野岭过夜。 喝完水吃完干粮,便到了分别之时。 有意思的是,那陈姓镖师吃过后还带着师弟去林子里翻了些不那么湿的木柴,砍成段放在了亭舍角落,算是补足了昨晚烧掉的量,兴许晾个两天,也就干了。 宋游在旁看着,若有所思。 接着李姓客商又拿出一个小钱袋,恭恭敬敬递到他面前,说是谢礼。 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讲究。 这世道妖鬼不少见,民间亦多有捉妖驱鬼之人,有些庙观中也承办此类业务,不是一个稀奇的行业,于是付钱也就成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坦然者不拘小节。 而见到宋游接过钱袋,揣进怀里,李姓客商和身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我们吴山茶商在逸都有铺子,就在西城,打听吴山茶铺就行。先生到了逸都,若有用得到的地方,不管是想找个带路的,还是办点什么事,请尽管来找我们。” “慢走。” 宋游语气柔和且冷淡。 “先生别过。” “先生别过……” 客商们装上货物,匆匆而去。 昨日少走了些路,今日得补回来。 一时间亭舍又只剩了宋游。 这时太阳才出来,一下子照出了天边的蓝色,光线从云层下斜斜打过来,好似有形状一样,一丝一缕,初时打在脸上没有温度,很快就变得暖洋洋的了。 似乎又是个好天气呢。 “逸都……” 宋游抬头望天,小声喃喃一句,也背上行囊,继续出发了。 不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只见路上一棵棵古柏如水里洗过,枝上悬着水滴,晶莹剔透,不时会滴一滴下来。这早晨仍有晨雾,远看一团团静静蓄积在山凹之处,近看糊了翠云廊,使得古道一眼望不到头,又都在晨光下逐渐消散。 这一段路不会再闹雾鬼了。 第4章 村庙有神灵 大晏商品经济发达,为历朝之最,翠云廊作为交通要道,沿途茶铺逆旅是少不了的。尤以茶铺最多。 茶水铺店是官马大道上的刚需。 向着逸都,越往前走就越多。 这些茶铺不仅可以提供一个休息、喝水的地方,有些还提供简单的吃食,怎么也比带的干粮好。而提供的茶水也是有不同的等级的,最次的就是清水加盐,了不起有点茶味,多给点钱,也能喝到城里卖的煮茶,至于味道如何就看店家的手艺和良心了。 宋游没走多远,见前面有家茶铺,人还不少,蒸屉上升腾的水汽对于山野旅人是不小的诱惑,他便过去坐下,要了一碗茶,两个蒸饼,这才打开客商们给自己的钱袋。 里面都是碎银子,分不清多重。 粗粗一估,大概十来两的样子。 白银作为普遍流通货币在这个世界也就是本朝才开始的事情,此前民间是很少用白银来做买卖的。这倒是方便了宋游这种远行的人。不过目前民间还是多用大晏通宝,也就是铜钱,用银时将之折算为钱。 上次下山,一两白银折钱近一千二。 昨日出门差点掏空了观里的积蓄,共带了十九两银子,铜钱一贯多,那老道要有段时间不能下山买肉了。 加起来似乎也是不小的一笔钱。 奈何大晏商业繁荣,能买的东西多,花钱的地方多,有钱人多,工作岗位也多,连平均薪水都更高,出了道观那片山和山下的小村小镇,这笔钱花不了多久。 宋游走时没带多少东西,一切都得在路上筹备,东西一旦多了,多半还得再买一匹马骡。 宋游打算到了逸都再买。 茶马互市在逸州虽然由官府掌控,法规上不能私自交易,但在逸都买马买骡仍然比其它地方物美价廉,听说一匹品相不错的西南马只在二十千左右,骡子会更便宜。 买头马骡也不错…… 思索着时,茶水已上来了。 一碗铺里最好的茶,里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两个蒸饼,比拳头大,原始的浅黄色面团,冒着热气。 宋游一口蒸饼,就一口茶,同时瞄向其它客人。 坐这里的大多还是客商行人,也有些江湖人,赶路时或许沉默,坐下来就会闲谈。 有人说起最近的茶马市,有人说将开的秋闱,有人说哪个庙里显灵、哪段山路有妖,有人讲到庙会,还有江湖人聊起江湖中的盛会,和这碗茶一样乱七八糟,勾勒出世界的一角。 宋游缓慢吃喝,安静听着。 茶桌包了浆,盛着斑斑点点的阳光。 此时的茶不是清泡茶,茶汤是浓稠的,加上这俩蒸饼,吃完后宋游也差不多饱了,便叫店家结账。 总共十多文,茶比蒸饼贵。 宋游数着钱,顺便问一句:“店家,此地距离逸都还有多远?” “将近四百里,须经四县。” “四百里……” 据宋游自行感觉,大晏的一里没有前世的一里长,四百米顶天了,脚力好一天走百八十里问题不大。 “前边可有旅店?” “往逸都走,最近的车马店有六十里,脚程好能赶得上。”店家从他手中接过了钱,看着他数的,因此他也不再数就揣了起来,“不过路上有两个庙子,都是空的,要我说,那车马店也不见得比庙子睡得好。” “原来如此。” 这个时代很多寺庙都是接受借宿的,尤其是佛门寺庙,功能性极强,远不止拜佛上香那么纯粹简单。 不过路边的空庙的话…… 宋游看了眼边上两桌江湖人。 应该是他们的首选吧? 谢过店家,宋游继续上路。 逐渐日已过三竿,今天天气和昨天一样好,阳光下的翠云廊美得不像话。 若有闲心,其实行走其中是种享受。 宋游在几名背夫后头跟了一段,他们走多快他就走多快。有人在前面领着,走路能省不少精神力气。 有时跟着他们找到古道旁的小溪山泉,见他们用手掬水喝,他也用手掬水喝,有时见他们停下歇息,仗着这身道袍和他们小谈两句,问一问路长,听一听别地的风情和方言,都算是收获。 下午阳光继续灼人,蝉鸣聒噪,全然看不出昨日曾有过大雨大雾,大雾间还曾有鬼出没。 宋游停下休息时,一时忍不住,又小憩了一会儿。 睡醒时那群黝黑干瘦的背夫早已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青石古路,林荫光点,青石板中间一串小坑,一直延伸到林荫古路的深处,那是那些背夫走的方向,看不到头。 宋游只好带上行囊,沿着这些小坑,再次独行。 他刚刚是看见了的—— 那些背夫们拄着竹木杖子,如同传承一般,每一次都精准的杵在这些坑里,似乎他们与千百年前的背夫先辈们不止是走的路一样,连迈的步子都一样大。 千年来的水滴石穿,才造就了这条道上抹不去的烙印,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传承? 如此走着,只觉脚下每块石板、每株古柏都是时光的见证者,宋游目光闪动间,又想起了前日师父的话: “你以为在这山中打坐吐纳、读书练习就叫修行吗?” 宋游一听就知道,她想让自己下山了。 这老道年轻时也曾踏遍大江,游遍四海,也因此有了一身不错的道行,她向来不认为枯坐等于修行的。加上宋游早有了解,伏龙观代代人都是要下山游历的,有长有短,却从无例外。 果不其然,很快又听她说: “你该下山去,去踏遍山川湖海,去看看世事人生,寻访名山仙师也可,偶遇妖魔鬼怪也可,去见你在山上见不到的真实世界,那万里之路中,既有你的修行,也许也能找到你感兴趣的东西。” 原来她都知道啊…… 下山便下山吧,宋游也想去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妖怪鬼神,还有多少有趣的东西。 不觉渐到黄昏时候。 宋游在路旁一间庙子前站定,抖了抖行囊,抬头打量着庙子大门两侧的对联,不由小声念了出来: “这条路谁人不走? “那件事劝你莫为!” 这是一间附近村子自建村庙,一间屋子,里面杂七杂八供了很多神灵,佛道二教都有,也有本地神灵,大致是以前有德行声望的人死后所化。每尊神像身后都写有名讳,有些还写有生平事迹。 村庙离翠云廊不远,常有旅人在此过夜。 宋游已决定今晚夜宿于此。 抬步踏进大门,还有香在烧着,宋游先对各位神像施了一礼,道一声打扰,这才找了个离门远的角落,弯腰吹掉地上的灰,靠着墙盘膝坐下。 地上冰冰凉凉,逐渐被捂热。 晚些时候,陆续又到了七八个人,如宋游猜的一样,几乎都是些江湖人,拿刀带剑的。 他们借宿于此也是没有办法。 历朝历代为了限制人口流动,通常是不许百姓随意行走的,不过这些规定也只对老实百姓有效,生意人江湖人和宋游这种修道者都各有各的法子。 来往客商有正当需求,是有路引的,走的是官方批准的路子。 江湖人有些有路引,有些没有,倒也有各自的办法,只是中途就不好借宿于旅店了,只好自想办法。 所幸大晏寺庙多,无论有人的没人的,大多都能借宿,只是不要找到那些淫祠邪祀就好。不乏一些武艺高强又胆大气盛的江湖武人,有鬼的破庙也敢去睡一晚。 这官道旁的庙子,自然是正经的。 兴许是同被官府所不喜,也兴许是格外看重人情世故,这些江湖人遇到一块儿,不管先前认不认识、听没听说过的,互相打个招呼,很快就能聊到一起去。即使性格偏静的,遇到别人来见礼,也都立马端正回礼,丝毫也不敢怠慢,生怕传出去坏了自己名声。 这些人吵得很,一直聊到很晚。 还有人来打扰宋游,不过发现宋游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后,就不再管他了。 宋游倒也无惧。 这些江湖人虽然看似凶狠,其实行事讲究,且在这个世界,即使山贼碰见僧侣道人,多数也都不会为难。 不仅如此,白天宋游路过茶铺若是实在没钱,凭这身衣服只讨一碗粗茶来喝,成功率也是很高的,而这些江湖人尤其讲究名声和脸面,碰上他们,说两句好话,大概率还能要个蒸饼吃。 如此折腾到半夜,终于睡觉。 山里的夜无比安静,只有风吹门板和不远处江湖他乡客的呼噜声。 不知不觉间,宋游做了一梦。 梦中仍然是这间庙子,神像和布局都大致一样,只是身边没了那些横七竖八躺倒的江湖人,仔细看,神台上的神像也少了一尊,是比较边缘的一尊本地神灵。 反倒是面前多了一人。 这人一身商贾打扮,颜色却是五彩缤纷,生了一张老实脸,面红如枣,身影似看得清,又似看不清,模样打扮倒是和缺了的那尊神像差不多。 宋游睡前仔细看过这些神像,尤其是那些本地神灵,知道这位被称为王善公,算是当地阴神。 王善公本是前朝人士,家境富裕,当时全国闹灾荒,饿殍遍地,这位王善公开仓放粮,广济难民,最后也许是误判了灾荒的强度,自己家粮食也吃完了,被生生饿死。后当地民众感念他的恩德,为他塑像立庙,甚至于朝廷知晓之后,也对他进行了册封,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神灵。 没等他细想,王善公先向他行了一礼: “冒昧打扰尊驾,这番有礼。” “善公深夜找在下所为何事?” 第5章 三花娘娘 “小神乃当地村野小神,生前姓王,敢问尊驾上下?” “在下宋游,师父取字梦来。” “尊驾可是道门中人?” “自小在道观长大。” “不知可有道号?” “暂无道号。”宋游平静的与这位本地神灵对视,“善公找我所为何事?” “那小神便称先生一句梦来先生。”王善公依然客客气气,“深夜打搅先生清梦,实在冒昧,然此事关乎当地黎民百姓生计,小神观先生修行高深,特来求助。” “善公请直言。” “此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王善公稍作沉吟,说话间有着前朝人拖拖拉拉的风格:“十年前有一大妖来到这地,蛊惑人心,还让当地百姓为它建了寺庙祠堂,就在离此地二十里处。” 宋游一听,便差不多明白了。 一人一神大眼瞪小眼。宋游在等他继续说,而他似乎在等宋游接话。 “为何不上报呢?” “先生请听我说。” “……” 宋游登时露出无奈之色。 只是这些本地阴神大多是德行出众者死后所化,又有那么大的岁数,作为晚辈,怎么也该多尊重些的,他一个年轻后生实在不好直言挑毛病。 “那我便长话短说。” “……请。” “那大妖虽然法力高强,但在几年前,也已经被剿灭了,是由天海寺高人与周雷公携手镇杀的。只是当时想着那淫祠离大道不远,毁了可惜,砸了石像,也能给来往旅客歇脚避雨,便留了下来。近来小神巡游,游至马家湾,发现那庙子里不知为何竟然又有了香火。” “善公可有前去查看?” “惭愧惭愧,小神法力低微,又不会争斗,远远看见香火,便不敢再靠近。”王善公露出惭愧之色。 “善公明智之举。” “这次正是想请先生去往查看一番,若是属实,趁过几日满月,小神便向上禀报。” “善公怀疑那妖怪借香火重生?” “小神以为,大概如此。” “我明日就去看看。” “先生品性高洁,小神先替周遭百姓谢过先生。”王善公又深深行了一礼,接着说,“先生修为不俗,那妖怪就算重生定也没了先前本事,先生白日里前往,料也不甚打紧,只是就麻烦先生走一趟了。至于地址,小神已写在了纸上,就放在神台前边。” “善公,告辞。” “……” 王善公愣了一下,旋即才施礼。 礼刚施下,还未直起身来,这周遭的一切便都化作烟云,瞬间散去,宋游的眼前也黑了下来。 再睁开眼时,自身仍在村庙角落缩着。 村庙有门无光,木门不严,月光自缝隙中照进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斜长的白霜,一排神像模糊可见。 江湖人鼾声此起彼伏。 宋游起身在神台上寻找,没在王善公神像前找到纸张,反而在赤金大帝神像前找到了。 画符常用的黄藤纸,书法不错。 宋游收起纸张,再度打量一众神像。 这种村庙向来不管佛教道教,老百姓没钱给双方一人修一座庙,只好让你们挤在一起了,也别嫌委屈。 中央的自然是当前道教天宫主神赤金大帝,以及佛教万佛之主,两旁各有神灵,基本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当前社会上比较有名的神灵。例如此前有本话本小说流传甚广,里面提到了雷部神灵周雷公,于是周雷公在人们心中知名度便水涨船高,在许多新建的尤其是民众自发修建的小庙中,他的位置也变得显眼起来。 倒是不知他本人是否因此受益。 神灵的发展演变大多如此。 随即是本地神灵,非要说管辖和职权的话,山神河神路神村神都有,大多是人所化。 这些人死了后,人们对他们念念不忘,愿力加持,自然化作神灵。朝廷大概率也会封他们个正神之职。 其实在这个世界,道教天宫也好,佛教西天也罢,所谓满天神佛,虽然在民众尤其信徒心中地位崇高,但其本质和这些因愿力而成神的地方小神并无区别。 所以经常出现一朝天子一朝神的情况。 就比如这赤金大帝,传闻他诞生自天地初开,修持苦历过一千三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这才得证天帝之位,很多民众对此深信不疑。即使不信他的,多数也以为自古以来就有人信他,但其实他的名号近两百年才诞生。两百年前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信奉他,甚至都没有他的名号。 在民众心中保持崇高的神灵形象是有必要的,但师父自小就告诫宋游,作为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要对他们有正确的清晰的认识。 但这个认知具体该是怎样,师父却从没给他说过,只让他自己去认识。 宋游还在构建认知中。 借着月光端详神像许久,想也睡不着了,他才转身,迈步推门而出。 半夜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却不觉得冷,只觉得清新,抬头一望,见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几朵云在月光下似乎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边,似在发光,大山则被勾勒出连绵起伏的轮廓来,好一片月下美景。 就此月下枯坐,直到晨光破晓。 …… 宋游离开了金阳道,走入了一条支线。 这也是一条大路,不过就不知道名字了,比金阳道这种连接国都的官马大道要低一级,但也宽敞。 宋游全然不急,一路走走停停,还停下来问了几回路,终于找到这间庙子。 说是离大路不远,其实是在大路旁边的山腰上,可以远远看得见,但走过去怕也要二里地——宋游开始想着王善公说它离大路不远,便一直沿着大路走,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还是问路后折回来的。 到的时候已是下午。 宋游隔着一百来米,把行囊挂在树枝上,便沿着小路往破庙走去,好似全无畏惧之心。 刚一靠近,便闻到了香烛味。 确实是有香火的。 仔细一闻还能闻得出来,应当是当地的自制香,味道偏向于驱蚊的草药,清新提神。 这间破庙和昨晚那间差不多大,形制仿照正规寺庙的宫殿,只是略小一些。而且只有一间独庙。一般乡村自建寺庙多是这种规制,平常也没有僧人道人住持。 不过它比昨晚那间破旧许多。 宋游停在门口,细细打量。 依然是有门无窗,但这间庙子连门都没了,现在挡在门口的是一个竹编的篱笆。墙壁原先刷了红漆,现在不仅多有脱落之处,还有许多裂缝及伤痕,不乏刀削斧砍、雷劈火烧的痕迹,有的甚至洞穿了墙壁。 宋游目光顺着这些痕迹移动,仿佛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当时的打斗现象。 收回目光,走向门口。 篱笆只轻掩着,随手就拿开了。 宋游踏进庙中,深吸了口气,并没有闻到让人不适的味道,只有自制香的草药味道。 再抬头看向神台—— 原先的神像早已没了,倒还有神像立过的痕迹,而如今这里放的是一尊泥捏的猫的塑像,相比起原先至少与人等高的神像,它显得格外的小,就是正常猫的大小。 前面一块泥方,被香烛插得千疮百孔,大多都已燃尽了,只有三炷香还在烧着,也烧到了后半截。 果然是自制土香。 就是那种用红纸裹着,里面是草药粉末和一根竹签的那种,很耐燃,香味也很好闻。 另外居然还摆着有贡品。 有煮熟的肉和一指多宽的生鱼。 宋游站在庙子中间,左右扭头,将整个庙子都打量了一圈,又上前到神台前,捻起一根毛发,放到眼前仔仔细细的看了半晌,这才扔掉它,转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位好像没在庙子里。 因公外出了? 而他目前仍不能判断到底是什么情况。 也许是当地成了精的动物,贪慕人间香火,见这里有座庙子,便不知轻重的将之据为己有。 香火对于山精鬼怪有致命的吸引力。 也许是当地人自发而为,又恰好有山上的野猫将这里当成了窝巢。 这个年代确实有些地方会把猫当神供起来,以期盼它们能把老鼠捉干净,为家里多留一些粮食。 也可能当年那妖怪真的复生了。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眼见得太阳越来越斜,金色的光芒由门口照进来,一点一点往里面蔓延,将将要把光打在盘膝而坐的宋游脚下时,外面终于有了动静。 宋游不慌不忙的起身看去。 一只猫沿着小路在阳光下缓步走来,小路上乱生的杂草不比它矮,时常被它挤开,遇到土沟,它的身体则好似没有重量一样,轻轻一跃,便优美的跨了过来。 早就知晓庙子里有人,但它也不警惕,仍旧大摇大摆走过来,直到走到门口,一只爪子扒上了门槛,抬眼望见里边的是一名身着道袍的人,它的眼睛陡然凝了一下,才逐渐有了警惕之意。 左看,右看。 沉吟,思索。 扒上门槛的爪子收回去又放回来,终于还是决定走了进来。 见它轻巧的翻过门槛,抬头与宋游对视,那双眼睛好似琥珀一样,怕是不用手段也能迷人心神: “道士?” 精怪声带结构和人类不同,没有化成人形的情况下,即使口吐人言,也无法从中辨别男女,最多能从声音中听得出原本的种族,再最多能听出年纪。 这猫说话声音清细,并不沙哑。 “足下怎么称呼?” 宋游客气的对它行了一礼。 “我乃三花娘娘。” “在下姓宋,三花娘娘,有礼了。” “你来我的庙子里做什么?” “昨日夜宿村庙,受当地神灵所托,前来看看这庙里的香火。”宋游站得直直的,却得低着头,“敢问三花娘娘在此聚吸香火可有人类朝廷敕封?” “那是什么?” “就是……” 宋游与它对视,却停顿了下。 这只小猫妖道行低微,多半成精不久,且看它眼里透着清澈的愚蠢,怕是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才行了。 第6章 猫神难当 “就是说,这里是朝廷的地盘,往常来这里给你上香、祭拜的人都是朝廷的子民。”宋游顿了一下,“你占了这个庙子从这些人身上吸收香火,要得到朝廷或天宫的许可才行。” “他们是谁?” “……” 宋游又思考了下用语,才说:“理论上说,朝廷管着世间所有人,天宫管着世间所有神。” “你们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们,是他们,我只是受他们所托,过来查看一下。” “他们找我做什么?” “找你麻烦吧。” “……” 三花娘娘闻言也沉默了下,随即继续抬步往前走,小碎步走到神台边,轻轻一跃而上,再蹲到神台上时就比站着的宋游低不了多少了,而它只说: “是那些人自己给我烧香的。” “这庙子是你的么?” “是没有人要的。” “恐怕也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世间香火有限,有人给了你,就给不了别的神,或者说就要少给别的神。”宋游说道,“而朝廷和天宫不会和你一只道行低微的小妖讲道理的。” “那我不吃了就是。” “恐怕也不行。” “又为什么?” “天宫有规矩的。之前这里也有妖怪私自吸纳香火,被诛杀了,你占的这个庙子,原先就是它的。” “……” 三花娘娘只盯着他,眼睛圆溜溜的。 人类难以从猫脸上看到情绪,但宋游心想,估计它是被吓着了的。 许久之后,它才再开口问: “为什么?” “可能它做过坏事。” “我没有。”三花娘娘盯着他,“我只是帮山下的人捉耗子。而且我原先有庙的,是个小庙,后来有人把我的泥像端到了这个大庙里来,不是我要来的。” “再小的庙也不行。只是原先没被发现,现在既已被发现,即使我今天不管你,也还会有人来找你的。” “那怎么办?” “若你不曾谋害人命,不曾吸人精气,食人血肉,不至于身死。” “那我会怎样?” “如果你不跑,也不反抗,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们,他们会按照规程制度来办。”宋游对眼前的猫说,“这样对你来说也许会更好一些。” 三花娘娘眼珠子一转: “好……” 见这道士目光看向别处,它立马就跑。 “刷!” 猫的动作何其敏捷,何况一只有修为的猫妖,几乎瞬间就从神台上跳了下去,下一瞬间便出了庙门。 一直跑上小路,像是一道闪电,只能看得见杂色的影子。跑出一段距离后,三花猫才停下来,扭回头,伸长脖子好使得目光从杂草顶上越过,看向庙子的方向。 “唔?” 竟然没有追上来? 三花娘娘愣了一下,有些疑惑。 又等了会儿,还没有人出来,它换了一个位置,好从大门望进去,见那人依旧站在庙里,不知做什么。 真是奇怪。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下,坐得端端正正,伸着脖子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时间缓慢的过去。 三花猫终于是忍不住,朝庙子走近了一点,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瞅。 却只见那道士淡然看着它:“遇见我是你最大的幸运了,下次再有人来的话,也许会比我凶很多。” “你怎么不来追我。” “我怎么追得上你呢?” “那我跑掉了你怎么办?” “……” 宋游看着它的眼神,倍感无奈,却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只是受王善公所托,过来看看情况而已,并不是来抓你过去或者要惩罚你的。再说了,庙里这泥像和你牵扯很深,再远也能找到你。” “是哦!” 三花猫顿时睁大眼睛,如醍醐灌顶般震惊,又有解开疑惑的畅快,还有为此而生的困恼焦急,那张小巧的猫脸上竟一下子展现出了这么多种情绪。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三花猫就差没团团转了。 “道士以清除淫祠邪祀为己任,你该感到庆幸,我是个假道士。” “那怎么办?” “我把你带去见王善公,那是个好心的人,我与他说明你的情况,争取让他们对你从轻发落。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去山下打听打听,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的,再然后……” “再然后!” “你会得到你的结果。” “什么结果?” “应该会被罚。” “被罚?” “大多是被关起来,关在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 “比如一座塔里。” “!” “我不想吓你,但结果大概如此。”宋游看着这只小猫妖,心有些软,“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 “!!” “妖怪寿命很长的。” “!!!” 三花猫依然睁圆了眼睛盯着他,脑子飞速运转。 本能让它想要逃跑,跑得越远越好,可它很聪明,聪明又告诉它,留下来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它现在好后悔,之前那几个村民把它的泥像从小庙放到大庙里来时,它就该在晚上再偷偷搬回去的,要是一直呆在小庙里说不定就不会被发现了。 争斗许久,三花猫还是进了庙子。 “那你要带我去哪?” “不远。” “现在就走吗?” “还是明天吧。”宋游抬头看了看天,“今晚就在你这暂住一晚,明天一早过去。” “不是不远吗?” “也不近。” “好……” 三花猫干脆就地坐了下来,一眨不眨的和宋游对视。 “随意一点吧。” “好……” “这不是你的庙子吗?” “是哦!” 三花猫猛然醒悟,却也放松不下来。 外面马上就是黄昏了,而此前来时燃的那三炷香早已烧尽,只剩下清淡的草药味儿。 三花猫又一跃跳上祭台,吃起了本地的小河鱼,想着这些肉今天定是吃不完了,觉得可惜,于是又扭头想给下方的道士分一点儿,到时也好多给自己说几句好话,可惜这道士不吃,只吃自己带的东西。 天色逐渐暗下来,温度骤降。 今晚月亮很早就升了起来,比昨夜更圆一些,月光照着愈发清冷,偏这庙子无门,寒风肆意的灌进来。 看了会儿月色,渐觉无聊,回头一看,那三花猫已趴了下来,缩成一团,只有脑袋和身体,不见脚尾,扭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道士,我要是被关起来了,那还有人给我上香吗?” “自然没有了。” “那能出去玩吗?” “自然不行的。” “还有肉吃吗?” “多半没有。” “……” 三花猫神情颓丧,其实它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它也只是一只猫而已。 别说朝廷和天宫,别说这些道士,就是寻常路过在此借宿的很多江湖人,也是它惹不起的。 夜越发的安静了,只余风声。 过了许久,又听那道士说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啊?”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吧,在我的庙子里自然一点。” “三花娘娘开了灵智多久了?” “有几年了。” “才几年啊。” “很长了。” “你是怎么成的妖?” “就这么成的妖。” “有什么奇遇吗?”那道士点点头看向它,“比如遇到过什么人,或者吃过什么独特的东西,或者在一个感到尤其舒服的地方呆过一段时间。” “没有。” “真没有吗?” “……” 三花猫不肯出声了,只扭头和这道士对视,一眨不眨,许久才说了句: “我很聪明。” “可能。” 宋游收回目光,不再多说。 时间越来越晚,山间也越来越冷。 宋游靠在角落,闭上了眼。 三花猫趴着打呵欠,时而盯着宋游看,时而脑子里冒出乱七八糟的逃生计划,其实只是无聊罢了。 偏偏现在它既不能出去玩,也不能像平常在庙里时那样上蹿下跳,实在为难。 直到凌晨五更,最是寒冷。 寒风进门。 宋游将眼睁开一条缝,将环抱于胸前的双臂抱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能锁住热量一样,再一看旁边,月光下那三花猫趴在一团稻草编的蒲团上,也缩得紧紧地,看上去只是一个不大的小毛团儿。 宋游仿佛有所感触,不免沉思片刻。 次日清晨,山下有鸡报晓。 三花猫比宋游更先醒,就坐在蒲团上,直勾勾的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在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 宋游吃了一个昨天路上买的冷蒸饼,便带着它到山下询问了一番,得知山上庙子里确有只灵验的猫仙,谁家若被老鼠祸害得厉害,只消带点鱼肉香烛过去,当夜就能清净,以至于它的名气传到了更远的地方,十里八乡都有人慕名而来,只求破除鼠害。 问完最后一家,宋游又站在门口不动了,仰头看向远处,陷入沉思。 “怎么不走了?” 三花猫就跟在他的旁边。 “这就走。”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你还不动。” “我在想……”宋游又瞄向它,“你的信徒分布还挺广的。” “是的!” “每天有人来上供,晚上你就去他家捕鼠吗?” “对的!” “那要是很远呢?” “走快一点。” “那你还挺辛苦的。” “不辛苦。” “走吧。” “去找王善公了吗?” “是。” 一人一猫走出村庄,宋游迈步走在前头,三花猫不远不近的吊在后头,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走路,只是这幅画面要是换了别人看来,兴许会感到新奇。 第7章 愿与君结缘 重新走上翠云廊,眼前的光景熟悉起来,只是与来时是相反的方向。换个角度再看,也别有一番风味。因此宋游依然走得慢,不时留意路旁风景。 那座村庙渐渐出现在了视野里。 宋游慢步向它走近,却是对身边默默走路的三花猫问:“三花娘娘,你可愿随我一同游历天下?” “游历天下?” “就是去走遍这天下的路,去看无数个日出日落,去认识许多人和妖魔鬼怪,去吃各个地方的好吃的,去经历许多令人感动的感触的瞬间。”宋游顿了下,“我师父说,这才是修行。” “不是要带我去见王善公吗?” “若三花娘娘愿意,我自会与王善公说。”宋游顿了一下,依然照原先的速度迈着步,又想了想,“或者三花娘娘跟我同行一段时间,待身上的香火气消散,便可自找一山野,重新逍遥自在,也可免去囚困之苦。” “那我可以回我的小庙吗?” “还想被抓吗?” “唔……” 三花猫思索片刻,继续问道:“跟你走的话,要多久才行呢?” “反正比关的时间短。” “你要我帮你捉耗子吗?” “那倒不用。” “那你要我跟着你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只需做到一点,尽量别在普通人面前说话即可。” “别的没有了吗?” “没有了。” “那你为何要我跟着你?” “让我不孤独。” “我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一个人,就是孤独。” “我一直孤独。孤独很好。” “不孤独也很好。” “我不知道。” “所以……” “我跟你走。” “好。” 宋游走进村庙。 三花猫却在门口停下,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又抬头看向庙里那些高大且涂色鲜艳多彩的神像,只觉相比起来自己那个泥捏的小小的泥猫如此不堪,心里不免发憷。可见到宋游进去,它稍作犹豫,还是迈过了门槛。 现在是正午时分,庙里没有过夜的人,宋游反身便关了庙门。 左右环顾,神台上有香。 多半是江湖人留下的。 这些江湖人知道庙里的老爷们需要香火,自己在此借宿躲雨算是仰仗了这些老爷,因此除了点几炷香,往往也会留下一些香放在神台上,这样之后的借宿者来这里,若是没有带香,也可藉此给老爷们上几炷。 草香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人的敬仰。 “多谢。” 宋游取了三支,不忘道一声谢。 双手持香,摇晃画圈,只画一个圈,香便自动燃烧起来,青烟袅袅。 地上的三花猫眼睛瞪得溜圆。 “请王善公出来一见。” 宋游将香插在泥方上,恭声道。 青烟升而不散,一丝丝一缕缕在空中蓄集,青烟之中,穿着五彩衣裳、满身神光的王善公便出现了,一见宋游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先生有礼。” “善公有礼。” “先生可查探好了?” “查探好了。” “可是那妖怪复生?” “并非如此。”宋游对他说道,“只是一只猫成了精,无知且贪慕人间香火,恰好有人给它上香请求捕鼠,便不知轻重的占了那庙子,吸食香火供奉。如今我已将它带来。” “淫祠邪祀,天理不容。”王善公沉声说道,“多谢先生将它带来,我这就把它拿下,按天条处罚。” 三花猫被吓得缩到了宋游脚边。 “天条如何处罚?” “若它未曾害人,未吸人精魂气血,压百年,或徒百年,若它有行善事,酌情减半。” 宋游低头看了眼这猫,用眼神传达了“看吧,我没骗你吧”的意思,这才又对王善公说:“可我听说吸纳香火修行是精怪本能,又曾闻无知者无罪的道理,我看这猫妖也是初犯,既无知,所吸香火也少得可怜,再者我观它从未害过人,反倒兢兢业业帮一方百姓除鼠保粮,未行错事,心地不坏,若因此被困百年,实在不公。” “不知先生意思是……” “不如由我将它带在身边,好好教导感化。” “这……” “善公心善,请网开一面。” “可天条如此……” “法律无外乎人情,天条亦有不少不公之处。” “先生慎言。” “拜托善公。” “我也为难……” “非是让善公不向上禀报,也非是让善公撒谎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已被除去,善公只需如实向上禀报说那占了庙子的猫妖被一道士带走即可。”宋游顿了下,再次向王善公拱手,“我名宋游,字梦来,师承自阴阳山伏龙观多行道人,善公记下。” “阴阳山伏龙观……” 王善公一时睁大了眼睛。 此处距离阴阳山不过一百多里,且那阴阳山伏龙观人虽少,名气却大,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想了许久,他也只得叹了口气,对着宋游拱手,又在青烟中消失。 “唔?” 三花猫从惊疑中回过神来,左右看了看,似是在寻找消失的王善公,自然没有找到,随即才又看向宋游: “他走了么?” “走了。” “好了么?” “好了。” “那我们快离开这里。” 三花猫一扭身就往外跑,跨过门槛后才又在门口停下,回身望着还没走的宋游。 宋游却不解的看着它。 “为何这么急?” “我在这里不舒服。” “自卑么?” “什么是自卑?” “就是……算了,走吧。” 宋游也起身了,走出庙门。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又仰头问: “什么是感化?” “就是影响你,使你产生好的变化。” “怎么影响?” “慢慢影响。” “怎么变化?” “话说多了,路上会很渴的。” “怎么变化?” “慢慢变化。” “我们去哪?” “先回你的小庙,把你的泥像毁了,断绝它与你的联系。” “然后去哪?” “逸都。” “去逸都做什么?” “三花娘娘是个好奇的性子呢……” “去逸都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 “那你快想。” “我尽力。” 刚从孤独的旅途中解脱出来,立马就迎来了一只问题宝宝,这是宋游没有想到的。 “便请三花娘娘多多关照了。” 莫名其妙的,心境便有所不同了。 …… 一人一猫回了那破庙。 到的时候又已经是半下午了,一去一来又耗费了一天的时间。不过这个时代向来如此,一切都很慢,几十里山路之间就会蹉跎掉一天的光阴。 居然又有人来上香了。 还是自制的香,配料和自家道观里的有所不同,味道清新,似乎还有驱蚊功效,宋游还挺喜欢的。 供台上多了一条泥鳅。 三花娘娘飞快跳上神台,凑近那三炷香闻了一口,又强自停下,看向供台上的小泥鳅,面露不舍,接着扭头看向门口的宋游:“道士,昨天那个人给我上了香,我还没去帮他捉耗子呢,还有今天这个人,我今晚能不能去他们家把耗子捉掉啊?” 宋游看着它许久,点了点头。 “那泥鳅我能吃吗?” “想吃就吃吧,反正也是最后一顿了。切记,以后不可以再接受别人的贡品,不可以再吸纳香火。”宋游看着眼前这只三花猫,因为吸食香火,它已经有了一些神道的神通,例如它可以知道每一炷香是谁上的、每一个贡品是谁给的,且能籍此找到他们,“吸食香火会让你不知不觉走上神道,届时就与香火分不开了,等到哪天没有香火了你就会衰弱乃至消亡,而且,你会被天宫正神视作邪神。”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猫在神台上趴了下来,病恹恹的,它舍不得自己的庙子,舍不得自己的泥像和自己的香火,这可都是它几年如一日的捉耗子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 这时候就尤其想念当时的小庙。 那个小庙虽然小,也就眼前这道士一半高,但住一只猫是绰绰有余了。虽然遮不了风却能挡雨,而且在一棵大树下的它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现在想想,简直就是一个温馨的小窝。 三花猫更没有精神了。 等天一黑,它就出去了。 晚些时候,有江湖人来借宿,还带了城里卖的红香,哪怕这庙里只一尊泥猫像,也恭恭敬敬点了三支,说了一些江湖人爱说的场面话,又与宋游打了招呼,这才在破庙另一边住下。 宋游则彻夜打坐,感悟山间灵气。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 也不知那三花猫几时回来,总之第二天早上睁眼见到它时,它是有些疲惫的,问它原因,说是那两户人一家在最那边一家在最这边,也不知是哪边的哪边。 “吃过饭就走吧。” 宋游对三花猫说,他手上拿着蒸饼吃着,三花猫昨夜吃了不少耗子,现在还饱着。 边上的江湖人也醒了。 其中有一个衣着不错、还带有跟随的年轻男子,兴许是见宋游穿着道袍,长得也年轻,有结交之意,便拿着他带的风干肉走过来,对宋游说: “先生也是爱狸奴之人?” “算是。” “我也是爱狸奴之人,不过如先生这样,出远门还带狸奴同行,可不多见。” “是。” “先生光吃蒸饼可不行,我这有家乡产的风干猪肉,先生可要尝尝。” “心领了。” “先生无需客气,同是江湖人,相逢就是有缘,就当早已相识。” “多谢。” 宋游还是笑着摇头。 这男子被拒绝了却不像其他爱面子的江湖人那般羞恼,而是笑着转身,与昨晚相识的其他江湖人分享,互相几句好话吹捧下来,就又开始称兄道弟相谈甚欢了,仿佛相识已久。 这些江湖人见识匪浅,听到的各方面的八卦也多,即使多有夸张之处,宋游也爱听他们吹牛谈天。 没过多久,蒸饼也吃完了。 “走吧。” 宋游说了句,便起身往外走。 三花猫自觉跟在他身后。 那群江湖人盯着他们,待他们走后,才小声谈论开来。 “这小先生倒真是有趣,出远门还带一只猫。这猫也是有趣,竟会跟着人走,我家猫连摸都摸不到。” “话说回来,这庙里供的好像也是只猫。” “是啊……”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神台上那泥像。 正巧这时,却见那泥像如不禁看一样,立时生出了几道裂纹,裂纹飞速扩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眨眼间就遍布了整个泥像,随即哗啦一声碎成碎片无数。 落地时已成泥粉。 …… 金色茉莉花向您发起了拯救过期月票计划—— 又是月底了,手中的月票马上就要过期了,茉莉平常不求票的,但是不投也是浪费,回收一下也好,每个月票宝宝都希望有个归宿,大家快来拯救它们。 第8章 且借一抹霞光 山下村中,一间低矮的土墙茅屋里,一名老妇人在自制土香。 跟宋游在观里一样,她有一张木制的香桌,和单人书桌差不多大,上面是一块约莫一尺宽的平木板,木板上用锥子扎着一沓约三指宽一尺多长的红纸,用于卷香,下边是一个装满香料的香槽。细看这香料,隐约能辨别得出几样熟悉的原料,被打成了粟米大小的颗粒,呈现出青绿带黄的颜色。 但见老人家用一根与红纸差不多等长的竹片铲起香料,在红纸上倾倒出整齐的一长条,随即拿出竹签,折叠几下将红纸顶部封了口,用手一搓,十分熟练的就卷起了整支香。 再粘好土香底部,一支土香就成了。 如此一支香卷下来,按秒来算,也就十来秒,而老人家动作流畅,每分力都刚刚好,看着实在是种享受。 宋游静静站在旁边,没有出声。 老人家满头银丝,专心致志。 房间里满是草药的清香,有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有细微的香末飘在空中,一下子双方都有了形状。 就连三花猫的心都很静。 三十支香很快卷好。 老人家仔细数了数,用茅草捆起来递给宋游: “小先生。” “多谢老人家。” 宋游恭恭敬敬将之接过。 这种香一支有手指粗细,比城里的细香要粗不少,一把拿在手里很不容易,可其实三十支才卖六文钱,且成本里边最高的还是这粗糙的劣质红纸。 宋游多付了些钱,算作给老人家先前告知他土香配料的报酬,便道谢离开了。 别看这香便宜,卖不上价,可宋游与之打过交道的那些道观里边,不少道士都喜欢用这种自制的香,其中多数又尤爱用自己亲手调配卷制的香。 倾注过心血,方可通晓鬼神。 离开村子,宋游走上大路,又折回了村庙。这三十支香他只留了三支,其余都放在了王善公神像前。 有借有还,有取有予。 心情舒畅了,方才继续上路。 现在从一人变成了一人一猫。 三花娘娘起初还很老实,兴许是和宋游不熟的缘故,它只老实的跟在他后头,不紧不慢的保持着距离。很快它的天性就被解脱出来了,开始不时的快跑几步到前头去,又回头来看宋游,不时原地站着不动,低头冲着路边的野草闻啊闻,不时被空中的蝴蝶或飞鸟所吸引驻足,等到宋游走远了,它又飞快的小跑着追上去。 有它这么闹腾,这一路倒也没那么无聊了。 没走多远,便遇上了一道关卡,宋游出示了度牒,便成功过关。 先前说过,行脚客商和江湖人各有各的法子,宋游这一类人也有自己的特殊路引。 在这个世界,宗教也受朝廷管制,各朝都有不同,具体到大晏,其实对宗教的管理更严格了许多,与前朝差别最大的一点就是减少了普通宫观寺庙的特权。 例如不再免除各种税收。 不过这毕竟是个有鬼神的世间,对于那些有道行在身的修行高人,还是需要尊重的。 因此大晏有了两级度牒。 普通度牒就是一张纸,上面画着符,写着颁发机构、道观和个人信息,盖着大印,需压在箱子里,否则弄坏了。这种度牒只要是正儿八经的僧侣道人都能拿得到。 另一种则是一个折子。 拿到这个折子,就证明你多少是有点东西的,或是曾经师门长辈有点东西,有一定的免税额度。考虑到世间妖鬼频出,而一部分修行者又有着云游四海辩经论道的硬性需求,因此这个度牒也有着路引的作用,除自身以外,还可携带五名弟子随从。 算是对修行高人的优待。 不过年生久了,这种度牒也难免泛滥,到如今已说明不了什么了。 过了这关,路旁景色产生了较大的变化,左旁的山不再温柔,变得高耸陡峭,右边倒一直和之前一样,道路顺着溪流在山间穿行,三花娘娘每次想看山顶,都得把头仰到最高。 “好高!” 三花娘娘说道。 “三花娘娘见过这么高的山么?”宋游坐在石头上吃着蒸饼,问道。 “没有。” 三花猫扭头看向他。 宋游似这才想起,连忙从手上的蒸饼上掰下没咬到的一小块,弯腰递到三花猫嘴边。 三花猫却只愣愣的盯着他。 正巧这时,一只虫子嗡鸣着从它面前飞过,三花猫只是一抬前爪,就稳稳地将这只飞虫抓在了手掌心,随即只见它将爪子往嘴边一送,等宋游看清时,已经只能在嘴边看到飞虫半透明的翅膀了。 三花猫一边吃着,一边瞄宋游。 “……” 是我不懂事了。 宋游默默收回了拿蒸饼的手。 “你吃不吃?”三花猫对他问,“三花娘娘再去帮你捉两只。” “不用了,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心领了。” “耗子呢?” “也不用,谢谢。” “唔……” “三花娘娘听说过吗?”宋游吃着蒸饼,又问道,“前面有个地方叫手爬岩,格外险峻,但风景极佳。” “什么是手爬岩?” “就是说要爬着才能过去的一段凿壁小路。” “你怎么知道的?” “前几天在庙里住,听那些江湖人说的。” “我很少听他们讲话。” “挺有趣的。” “我们要去那里吗?” “我想去。” “唔……”三花猫又忽的跳起,精准的捉到只虫子,这次宋游看清了,是只蝗虫,而它只对宋游说,“反正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宋游点了点头。 太阳西斜。 宋游问到第三个当地人家时,总算已经来到了手爬岩下方。 编灯笼的老人戴着竹编斗笠,站在自家门口,高指着左边入云的山崖对宋游说:“这上边就是手爬岩。” 一人一猫高仰头看去。 一面千尺绝壁仿佛就抵在他们面前,离得太近,一时眼前除了这高山绝壁,再看不见其它。 “手爬岩确实是一条近路,但早就没多少人走了。这路危险得很,又湿又滑,山里还经常闹妖闹鬼,每天晚上都鬼哭狼嚎的。倒是经常有人上去玩耍,都是白天去白天回来,没人敢在上边过夜的。”老人家好心的对年轻的小道士说,“现在太晚了,你要是看风景还是明天再上去吧,要是去那上面,天黑前是必须回来的。” “敢问老人家,爬上去要多久?” “爬上去一个时辰,回来还得一个时辰,要是从那边走下去,走到底,得要两个时辰。” “一个时辰啊……” 宋游算了算,还来得及。 老人家却不满的瞪他:“你要今晚上去?那可得摸黑走夜路,这山上真的有鬼。” “不碍事的。” 人死变鬼,鬼天生弱于人。 “就算不怕鬼,走夜路也危险得很。”老人家继续说,“千百年来,这上面摔死的人不计其数。” “老人家卖我一个灯笼吧。” “我这可只有灯笼,没有蜡烛。” “无妨无妨。” “你这道士不听劝呢!” 宋游也只是笑笑,花了十六文钱,从老人家这里买了个简洁灯笼,常见的形状,竹编框架纤细轻巧,上面糊的是一层米白色的纸,有些偏黄,没有别的装饰。 一人一猫沿着小路往山上而去。 “天阴雨,鬼夜哭……” 宋游呢喃着,嘴角露出笑意。 这是世人对手爬岩的形容。 向上穿过山林,沿着二尺宽的峭壁小路斜着往上,走到最顶上,便是颇具盛名的手爬岩了。 这段峭壁垂直于地面,而小路完全是依据峭壁上的天然裂缝和人为开凿而成的一条不足人高的小道,宽处可能有三四尺的样子,窄处也就能让一个人贴着崖壁险险走过去,全程都得弯着腰,要不然就得手脚并用。 三花娘娘是轻松的,这对它没有丝毫影响,宋游就要走得艰难许多了。 既要弯腰前行,还得担心失足跌落。 不畏山高路远的跋涉者,山川回馈以最奇绝的风景。 从这个角度看,下方山沟被绿荫覆盖,像一块深色的毯子,悬崖上偶有不知名的树,不知扎根于何处,就这么顽强的贴着峭壁生长,被多年山风吹得朝向一个方向,似是迎接勇敢的登山者。 惊奇的是,如此惊险之地,前人不仅在此凿出了这么一条路,还在头顶和峭壁上凿下无数摩崖石刻。 有超度亡魂的经文,有镇压邪祟的神像,很多都开始有些模糊了,岁月一丝丝流淌在它们身上,千年来他们见证着一批一批从这里走过的人,不知是否还能再续千年。 宋游走得很慢,不光是小心,也在慢慢欣赏下方险峻风景,或是抬头与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对视。 这些摩崖石刻年代跨度很大,因此有着不同的画风。有些神灵画风诡异,有些神灵画风阴柔,有些神灵则刻意凸显出强壮的体魄,这些都是当时民众对于神灵形象的幻想,反应出不同时期的社会风气和民间喜好,从中也大概可以判断出这些石刻来自于哪些朝代。 最古老的怕是有上千年了。 宋游细细看着,不止画风和工艺,也看这些神灵的眉眼,似乎能从中看到那些已经远去的时代的一角。 也许在某个时代,此路还未被废弃,还常有人走时,这里真的会有无数妖鬼借地势拦路索命,而这些石刻上的神灵在民众的愿力加持下,真真切切的震慑着这山间的妖魔鬼怪们。 忽然心中有种想法,也许手足并用、弯腰前行不止是开凿难度大,也是为了让从此走过的人在这些镇压妖魔邪祟的神像面前弯下腰来,保持几分恭敬。 天色越来越暗了。 宋游在最高处停了下来,就坐在悬崖边上,两腿自然垂下,吹着山风,决心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今日倒没有阴雨,反倒夕阳如血,红霞满天。 这个时代热爱旅游的人不在少数,很多士大夫和文学家都热衷于自然山水,据山下的老人家说,常有人被手爬岩上的险绝风景吸引,不惧危险攀爬游玩,可却极少有人敢在上边过夜。 在宋游看来,他们真是错过了不少。 可更美的还不是夕阳,而是夕阳余晖褪去之后,头顶已黯淡下来时,天边呈现出的如梦似幻的色彩。 似蓝非蓝,似紫还红,似粉又白,渐变成温柔的傍晚霞光。 天色越暗,天边越美。 宋游怔怔看着,如痴如醉。 在这个世界,纯粹的自然风光和神鬼法术是少有的能吸引到他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极少数的东西,在他心里是这个世界不比另一个世界枯燥乏趣的。 “道士,我们不下去吗?” “不下去。” “天黑了。” “嗯。” 山风吹得有些冷了。 宋游依然坐在悬崖边,欣赏天边色彩和脚下山脉剪影,忽的好似想起了什么,于是伸手拎起刚买的灯笼,一手将灯笼举起来,另一手对着远方天边遥遥一捻,捏了一点虚无投入这灯笼中。 一瞬之间,灯笼之中亮起了如此刻天边一样如梦似幻的光芒。 且借一抹霞光,以消寒夜漫长。 第9章 买鱼穿柳聘衔蝉 山风呜咽,如鬼夜哭。 宋游坐回了安全处。 此处大约有四尺宽。还是据宋游个人的感觉,大晏一尺大概相当于前世的三十厘米左右,此处的宽度也就是住宿学校的架子床的宽度,高度也差不多,反正是站不起来的。 一面石壁,一面悬崖。 盛着霞光的灯笼就放在地上,在这凿壁小路上照亮了一小片范围,于狭窄之处竟也有几分温馨感。 三花猫正在左跑右跑,这边闻一闻,那边嗅一嗅,时不时还走到悬崖边,探出头左看右看,陷入沉思。 看得出它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后内心是有些不踏实的,最后似乎觉得在这个地方最熟悉的竟是身边这个人,于是纠着眉头抬头望了宋游好几次,试探着试探着,一点一点挪到宋游身边趴了下来。 宋游则早已闭上了眼,静心打坐。 山水有灵,山有山灵水有水灵,一山有一山灵,都是不同的,需要细细感悟。 耳旁呜咽的山风,山下之人的敬畏,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于此处留下的绝句名篇,千百年前人们为了保护平安而在绝壁上刻下的每一笔,走过的每一个人,乃至从这里失足摔落的人,都是这山灵蕴的一部分。 山间灵气被风吹来,汇聚于此。 三花猫本是怯生才缩在宋游身边,此时却好似找到了更舒服的东西,又离宋游靠得更近了一些。 夜越来越深,星月先后出来,温度一点点下降,三花猫不由得离宋游越来越近,最后干脆贴着他睡,只觉他身上传来让自己温暖的热量,又有着一种沁爽内心的舒服。 灯笼里的霞光依然亮着。 若是下方有人赶夜路,抬头一看,也许会发现千尺之上的悬崖之间这不同以往的一星光点。 大约夜半时分,宋游睁了眼。 将手抬起来,手上漂浮着一缕灵力。它像是一道流光,呈现出浅黄色,略微透点绿,由内外两层组成,内层是高度凝结的一缕光,外层则透明如气、松散如烟。 这是这一阶段的收获了。 宋游修行的法门为四时轮转法,修行与天时更替、节气轮转有关,修出的灵力往往也带有时节属性。 与师父修的五行法功效恰好相反,可延年益寿,却不擅长强身健体。同时它的每道灵力都自带妙用,却不如其它例如阴阳法修出的灵力那般自带不错的破坏力。 而这世界的灵力就长这样—— 中间灵核,外层灵气。只有灵气是消耗品,灵核是本源,是不可被动用的。灵气被消耗掉之后,灵核会随时间及打坐修养重新蕴养出灵气来。打坐修行既可增加灵力,也可淬炼灵核,在此之间找个平衡即可。 “呼……” 宋游吐出一口长气,随手将这缕灵力散在了山间,只余发着黄光的灵核如一根细线,钻回体内。 稍一扭头,身边贴着一只小猫。 宋游盯着它一动不动。 猫的体温比人要高,很难说是三花猫借他的温暖,还是他借三花猫的温暖,总之此刻的它紧挨他入睡,却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被依赖与信任感。而见它睡得正沉,似乎全无烦恼,他的心里好像也安定了许多。 实在不忍动弹,今夜便如此睡去吧。 此后半夜,隐隐有山妖闹出动静来,却也没有来惊扰宋游。人迹罕至之处,往往会成为精怪的乐园,可没有了来往不绝的人类,害人的妖鬼也会消失无踪。 哪怕被冷得醒来不知多少次,但对于宋游来说,仍是一个安静的夜。 次日清晨。 山间有雾,却都在悬崖之下。 宋游背靠着崖壁坐着,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旁边三花猫用爪子拨石头玩。 今天比前几天吃得好些。 昨天不是过了一关嘛,那地儿挺热闹的,宋游买了一些馒头,全挑的肉馅的买,有猪肉馅有鸡蛋馅。虽然已经过了长身体的年纪,没有肉还是不行的。 只见那三花猫玩着玩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跑到悬崖边沿,探头往外看了眼,回头来对宋游说: “变成红色了!” “什么?” “昨天还是绿的呢!” “什么?” “树子!” “嗯……” 宋游顺着看去。 果不其然,原先那些生长在悬崖上的树一夜之间树叶全都变红了,像是已经就到了深秋。浅色的石壁和下方滚滚白雾在峭壁红叶的映衬下,景色显得精致了许多。 宋游却不显惊讶,只看风景: “今天立秋呢。” “立秋?” “就是秋天到了。” “冷天。” “差不多……”宋游将一个新的馒头掰开,“三花娘娘吃馒头馅吗?是肉的。” “唔?” 三花猫回头盯他。 右爪拨着石子儿往左,左爪本来想去拦,一时没拦住,石头掉下了悬崖,让它愣了一下。 “掉下去了!” “吃肉馅吗?” “今早你没睡醒,三花娘娘去那边捉了只小鸟来吃。”三花猫说着,有些遗憾,“可惜只捉到一只。” “很好。” 这是一只很省心的猫。 宋游很快吃完这个馒头,爬起来弯着腰,说:“山上好冷,咱们下山吧。” “三花娘娘也觉得冷。” “走。” 宋游弯腰前行,三花猫在他脚下爬,一边爬一边仰头看他。 “这里这么冷,走起来也不好走,你怎么不走下边?” 宋游笑了笑,却是不语。 此时山雾仍未消散,一侧崖刻鬼神,一侧万丈深渊,只见白云不见底。 旁边石壁上有人题诗: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此时还早,晨曦如金,雾中万里山河,小桥流水,村庄隐现,如此原始的山村风景画在后世是难见的,在这样的美景中会让他忘记自己身在一个落后的地方。 …… 远远听见吆喝叫卖声,宋游便知道,自己和三花娘娘运气比较好,碰上了这边村庄的集镇。 这种村上的集市一般要隔几天乃至十天半个月才会开一次。 来到如此热闹的地方,三花猫难免有些拘谨,少了在山路上蹦来蹦去的活泼,只紧紧贴着宋游的脚走,使得宋游总担心自己踩着它的脚或它的尾巴。 可惜来得始终有些晚了,集市也快散了,虽还有些商贩不舍归家,却没有找到卖鱼人。 再听到同样的吆喝时,就意味着走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道士,你找什么?” 三花猫仰起头来盯着宋游看。 “说了我不是道士。” “那你是什么?” “说来复杂。”宋游想了想,对它解释,“我只是在道观长大,虽修习法术,也读道教经典,但既不遵从道教教义,也不供奉道教神灵,即使我师父,也最多算个假道士。” “听不懂。” 三花猫态度极其实诚。 “就是说,我们只是占了一间道观、穿了道袍的修行者而已。”宋游说道。 “为什么要占别人的道观?” “是我们自己修的,先辈修的,传下来的。”宋游无奈解释,“目的是享受国家对宗教的政策优待,有些好吃懒做的师祖也可以凭它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还是听不懂。” “那你爱叫就叫吧。” “好的,道士。” “走吧……” 宋游无奈又遗憾的说道。 刚想离去,一个转身,将近中午时的阳光刚刚好驱散了雾,只见远处河畔柳树成排,在一棵柳树下,有一老叟戴着斗笠坐在河边,手上持着鱼竿,正在起竿。 “三花娘娘,还请在这边等我。” 宋游沿河穿柳而去,很快来到鱼叟身边,恭恭敬敬:“老人家,有礼了,敢问鱼获售卖否?” “老夫钓的都是小鱼,自己吃的,先生还是去集市上买吧。” “在下近日与一花猫结了缘,与它相约相伴一程,可却一直未曾给它聘礼,心中愧疚,今日途经此处,想买两条小鱼与它做聘礼,可适才逛遍集市,也未曾买到。”宋游恭敬说,“只好求助于老人家了。” “如此,赠先生两条又何妨?” “如何敢受老人家相赠?我当以市价购之!” “老夫更愿赠予先生。” “便多谢老人家。” 宋游不敢再多推辞,因为老人家已赠了他鱼,相对的,他也该赠老人家一腔畅意才对。 不多时—— 宋游提着两条小鱼,又穿柳而回,三花猫嘴上叼了一只蝉,刚捉的,正端端正正坐在这里等他。 见他走近,它低头将蝉吐在地上:“道士,我刚捉了一只蝉,你要吃吗?” “谢谢,不了。” 宋游也难得郑重,一边回绝它,一边将小鱼弯腰递与它,态度诚恳:“三花娘娘,我愿与君结缘,这是我给你的聘礼。礼物虽轻,却是我的心意和大晏的传统,还请享用。” 三花猫低头看鱼,又抬头看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聘礼。” 宋游直起身来,柔声解释: “就是寻常人家要想养猫,就得给小猫的妈妈,或者猫原来的主人,或者给小猫自己送礼物。意思就是请猫到自己家里来帮着捉老鼠,辛苦猫了,给的工钱酬劳。” “听懂了。” “请享用吧。” “吃了你的鱼,我就是你的猫了吗?” “不是。”宋游说道,“三花娘娘还是自己的猫,三花娘娘永远只属于三花娘娘自己,只是在以后的一段路上我们将会并肩同行,互相陪伴,互相扶持,有些地方还得仰仗三花娘娘帮助,或仰仗三花娘娘宽容,所以提前给三花娘娘一些吃的,当做礼物。” “像是我以前吃的贡品。” “有一点类似。” “……” 三花猫盯着他看,若有所思。 …… 月初有月票啦!拜托拜托…… 第10章 逸都租房 三天之后,逸都城外。 这里的路口明显变大,往来人流变多,地上全是马蹄印,车辙印深深,已经初窥繁荣了。 宋游坐在开设于路口的摊棚下,吃着馄饨,三花猫就趴在他碗旁边,吃着宋游由摊主那买的一团肉馅儿。 身边坐满了来往客商,声音嘈杂。 “听说了吗?凉水坳那一段的雾鬼被除掉了。” “真的假的?” “正威镖局放出来的消息,还有吴山茶商都在传,说那一段安全了……吴山茶商信用还是不错的,就更不要说吃这口饭的正威镖局了,断不可能扯谎!” “南华县又请了高人?” “听说不是。似乎是一路过的年轻先生,顺手就给除了。硬是一点动静没闹出来,那雾鬼就没了。” “哎哟!那可了不得!” “就是泰安寺里的高人,也不见得有这个本事!” “泰安寺?泰安寺也就名气大,修得好!这逸都哪有多少高人啊,哪个高人在城里修行啊?” “倒也是,要找高人都得往城外走。” “……” “吸溜!” 宋游吸溜着热腾腾的馄饨。 一口下去,肉馅和葱的鲜味在嘴里绽开,使他不由得把头仰起来,眯起眼睛,有一种久违的感动。 虽然来到一个较为落后的年代,但在道观里的这些年来,宋游也不曾在口舌之欲上亏待了自己,他甚至找了许多前世不能吃的食材来弥补另一些方面的亏空——搞不到辣椒番茄,那就搞点熊掌娃娃鱼。 这些天吃够了蒸饼馒头了。 “三花娘娘,好吃吗?” “好吃。” “那就好。” 说好要带三花娘娘品尝不同地方的美食,却是一直到今天才算带它吃上了肉,真是惭愧。 那些客商还在讨论他和雾鬼。 行脚客商赚钱就靠行商,一路是否安全确是他们最关注的问题。山贼还好,至少要钱,鬼可是要命的。 宋游对此兴趣不大,而是一边吃一边思考着逸都住宿问题。 他打算在逸都小住几个月。 一来在此停留歇息,感受一下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的繁华与文化,访问周边名山盛景、宫观寺庙。 二来再过一段时间有整个逸州最大的庙会,一年一度,那是最热闹的了,也许能看到这个世界真正精彩的值得他感兴趣的东西,为无聊的生活添几分乐趣。 在庙会上买马骡也会比较便宜。 那么就得找个住处。 客栈通常以长住服务为主,方便是方便了,就是可能价格不是很美好。 租房可能会便宜些。 “吸溜!” 宋游吃完最后一颗馄饨,又端着斗碗把汤喝得干净,等三花猫吃完肉馅,他端起水倒在自己手心,细心的喂三花娘娘喝饱后,这才结账离开。 共计二十文钱。 一碗馄饨十文,摊主说这团肉馅收一碗馄饨的钱,吃了馄饨清水就不收费了。 再走几步就是城门口。 青砖砌成的城门,坑坑洼洼,满是历史的风霜。 城边站着军校检查进出,墙上还贴着有告示,大致是通缉令和哪里闹了妖鬼希望找高人去剪除的意思。 这些布告还有些意思,其中被通缉的,不乏武林高人和玄门人士,而那些地方妖鬼,宋游看了一眼,将之剪除的报酬大多都挺丰厚的,但想来这些写在告示上贴到这里的妖鬼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此外还有许多牙人和闲汉等在这里。这个年代没有导航,他们可以提供带路、帮工和中介等服务。不过他们的目标客户里似乎很少有道士,或者是怕道士不给钱、给他们讲缘,总之没有凑到宋游身边来的。 宋游走到门口,正纠结着想出声找位牙人帮自己赁屋僦居时,忽然遇上了熟人。 “先生!” 扭头一看,却是那李姓客商一行人。 看样子似乎是出城要回吴山了。 “有礼。” 宋游向他行礼。 脚下的猫也跟着人立而起,学着他的样子对李姓客商行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三天前给它买了小鱼做聘礼后,它就开始偶尔跟着宋游的言行学了。 “哎呀!” 李姓客商连忙回礼,见他脚下行礼的猫,愣了一下,又回了一礼,却是不敢问也不敢怠慢: “先生这是刚到逸都?” “路上耽搁了几日。” “先生要是早到一日,我们也该为先生办一桌酒宴的。”李姓客商倍感遗憾,不知是真是假。 “早到一日,就碰不见了。” “这倒也是!”李姓客商又愣了愣,“不知先生在逸都停留多久?住在何处?” “正打算寻一牙人,赁一房屋,短住几月。” “我们茶铺后方倒有一小院子,虽有些挤了,若先生想短住几日,也可将就一二,省些房钱。” “不打扰了。” “我想先生也看不上。不过逸都房牙子水深得很,我有一妻弟,也在逸都干这行当,人还算老实,先生若有需求我这就把他带来见先生。”李姓客商说着咧嘴一笑,“到时候小人也好再来拜访先生。” “那就麻烦了。” “请先生稍等片刻!” 李姓客商转身跑去,就在身后没多远处领了一人来,边走边交代,等来到宋游身边时,两人又行一礼: “先生,这便是我那妻弟。” “小人王季,见过先生。” “便委托阁下了。” “必尽心尽力。” 没有多久,李姓客商一行人再度离城而去,黄土路上,淡淡青山,一串身影越来越小。 而远处仍不断有客商背夫前来。 宋游也跟着王季进了城。 逸都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城市一样,规划得方方正正,道路横平竖直,不易走丢,只是容易在小巷里绕圈。 王季看起来倒确实是个实在的人,领着他看了几间房子,但是要么是价格超出了宋游的心理预期,要么就是房屋质量或周围环境实在不合宋游需求。 没办法,大晏的城市房价不仅是历朝之最,还超过前朝上十倍。主要原因是大晏取消了“均地制”,也就是不再给每个人分配土地和宅基地了,同时商业经济的发展促进了人口流动,人口开始往城市聚集,这才导致城市房价迎来了历史上可能是第一波飞涨。 目前逸都城内一套宅子售价怕要千贯起步,租金自然也随之飞涨。 宋游实在无奈,只好拿出了师父讲过的办法:“不知这城中可有什么闹鬼的、不吉利的房子?” 王季听后倒是一愣,打量着他: “这些房子先生不嫌?” “真有?” “还真有!不止一套!有住进去就会生病倒霉的,有会败财运的,有夜夜闹鬼的,先生想要哪种?” “价最低的。” “小人知道有一间宅子,地段清净,但买菜也方便,传闻闹鬼,租过几户人家,都没几天就退租了。以前报价一千钱一月,先生若确有想法,小人先带先生去看看宅子,若看中了,也算帮了主人家一个忙。” “多谢。” “请跟我来。” 王季得知宋游是第一次来逸都,也是第一次租房,便一边走一边与他讲一些租房规定。 大晏的房牙子还是比较讲究的,主要是因为大晏租房和房牙子受官方严格管控,租房必须通过房牙子,只有通过房牙子的契约才能得到官府的认可,所以每个房牙子都是官府登记在册的,佣金也是规定好的。甚至官府还出台了很多律法来保护租房市场,例如买卖不破租赁,这个说法在这个年代就已经有了。 此外租房市场还有店宅务,是一个掌握房源的政府机构,也就是公租房。 百姓来城里务工、官吏到地上任、外地学习来赶考备考租不起房子怎么办?就可以租店宅务的房子。 许多东西都让宋游感到惊奇。 倒不是惊讶于有这些东西,而是惊讶于现在就已经有了这些东西。紧接着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惊讶仿佛带着一种来自一个更先进文明的优越和傲慢,而这实在是不应该的,于是又不由得陷入反思。 一个时辰后。 两人一猫已来到了一处小院前。 这间院子位于北城,是比较值钱的路段,商业繁荣,取水方便。 院子在一条小巷中间,门外不远有棵大树,大树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乘凉。木门的红漆已经褪色变旧了,院子里原本种的树将枝叶从院墙顶上伸了出来。 门口有行人见又有房牙子带人来看房,都投来异样的目光,看来确实是有些问题的。 “先生是有本事的……” 王季念叨一句,似在安慰自己。 咔咔的开锁声,有着质朴的金属质感,随着他推开大门,酸涩的声响中,院落出现在宋游眼前。 “先生可进去查看。” 王季说着,自己却站在门口。 宋游也不在意,点了点头便跨进院门。 看得出院子原先还是比较精致的,有梅有竹,只是久无人住,杂草深深,屋后的竹林长到了院落中来。 “房主说,如果您愿意租,契约上只写一月也可以。按照律法规定,掠房钱每月一付,从第六日起付,前面五日是给您搬家和收拾宅子的时间。” 宋游在院中踱步,回头问: “价钱呢?” “还是一月一千。” “定了。” “好嘞。” 签下契约,协议生效。 宋游送走了王季。 三花娘娘则在院中左看右看,来到新环境的她心里又开始不踏实了,这里嗅嗅那里闻闻,似有感悟,忽的扭过头来小声问宋游:“我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吗?” “明天也住这里。” “后天呢?” “要住一段时间。” “这房子好像真的有鬼。” “嗯。” “为什么我们要住鬼的房子?” “三花娘娘怕鬼吗?” “三花娘娘是猫神,猫神不怕鬼。”三花猫跟着他走,像跟屁虫一样,“可是这是鬼的房子。” “因为我们缺钱,只好打搅他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缺钱。” “就是钱不多。”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钱。” “就是我路上用来买饼子、蒸饼和馒头的东西,也是给三花娘娘用来买肉的东西。买房子住也要用钱。我们买房子少用一些钱,就可以多一些钱来买鱼买肉吃。” “哦……” 三花娘娘似懂非懂。 刚想问那鬼怎么办,便见宋游转身面朝院中,施了一礼,平静说:“实在是逸都房贵,而我等囊中羞涩,将来一段时间不得不暂住于此,多有打扰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三花猫连忙跟着行礼: “还请嗨嗨……” 院中静悄悄,只风声吹竹,已近黄昏时候,但阳光仍未消散,斜斜打在院子瓦顶上,瓦松如五彩的花。 不管这满园的杂草,这倒真是一个漂亮的小院子。 第11章 女鬼歌舞 “我们明天再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今天趁着天没黑,先出去买些东西回来。”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是留在院子里休息,还是跟着我一起?” “三花娘娘跟着你走。” “要我抱你吗?” “唔?” 三花猫歪头盯着宋游。 “……”宋游对它一笑,“我只是看你走了一天了,有些累。” “不累。” “好……” 宋游便又推开门走出去。 三花猫迈着小碎步跟着他。 现在这个世界似乎正处于从两餐制到三餐制的过渡阶段,视个人经济,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一日三餐了,也有人有时一日三餐有时一日两餐。这个时间点,一日三餐的人刚开始吃,一日两餐的早吃完了,因此可见许多无聊的人坐在大树下聊天乘凉,有的拿着蒲扇拍打蚊子,有的端着碗,很有生活气息。 见宋游从这院子里出来,歇凉的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闲聊,都不由得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见他穿着道袍,目光又微妙了些。 似乎话题度又增加了。 宋游虽只是暂住,却也向他们点头致意,随即才往远处走去。 大晏是没有坊市制度的,买东西在哪买都可以,不过商铺还是有明显的集中性。现在所在的这一部分区域主要以居民住宅为主,要去买东西,得往下走。 还未走多远,那些人就又讨论了起来。 宋游没有仔细听,因为天快黑了,得赶快一点,他只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念叨着要买的东西。 首要的还不是被褥。 现在刚过立秋,还未处暑,城里的天气仍然炎热,而他山里那么冷都能过夜,城里怕什么? 宋游出来时看了一圈,院子里还有扫帚撮箕等清扫用具,不少家具也都是齐的,却没有锅碗瓢盆,而当下首要任务就是买口锅再买个桶,趁时间还不晚把锅开了,再去打水买柴,宋游需要一个热水澡。 顺着门口这条笔直小巷往下,便是逸都的繁华了。 白墙青瓦,檐角如林。 只见道路两旁全是商铺,商铺门口全是各种各样极具个性化的招牌,与后世的古装片全然不同。 有的招牌几乎快放到了路中间来,有的招牌硕大无比。有的店在顶上挂起了巨大的旗帜,有的店就把店名写在店面门口垂下来的巨大帘幕上。还有的店在门口建了巨大的门楼,将街面都占了不少,行人要想过,要么绕一点儿要么就得从这些店的门楼底下钻过去。还有些店天还没黑,就已经点亮灯箱了。 总之怎么显得大气怎么来,怎么吸引目光怎么来,怎么彰显实力怎么来。 后世大家都说古镇太过于商业化,其实对比起来,后世的古镇已经很素净了,至少招牌形制都很统一,市政管理也不可能允许店铺把招牌门楼修到街上来。 而在这个年代,这是一种文化。 “哇~” 三花娘娘见状不由惊叹,几乎忘了走路。 等回过神来时,宋游已经走远了,从它这个角度往上看,路人背影都差不多,它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站在前边等它的宋游,连忙小跑着跟上去。 一边跑还一边高仰着头,左右乱看。 没走多远,便遇上家卖木桶木盆的店。 宋游买了一个桶一个盆,顺嘴问了店家哪有卖炊具的铺子,放回桶盆后便直接过去,挑了一个铁锅——铁锅在这个世界还没有流行多久,却也已经凭借其优越性走入千家万户了。 顺势又再买了一双木屐。 再往回走,天色便暗了下来。 有些店铺阁楼门口已点了灯箱,可以理解为一种大型落地灯笼、发光的招牌,开始迎接大晏的夜市了。 是的,这里是没有宵禁的。 “好多灯笼和蜡烛。” “三花娘娘喜欢?” “好亮!!” “明天收拾好了,晚上带你出来闲逛怎么样?” “唔……” 三花猫却不回答,而是扭头看宋游:“你喜欢吗?亮晶晶的晚上。” 宋游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这里的夜,还远不够亮。 …… 当天晚上。 罗捕头坐在床头,刚从木盆里拿出来的脚被泡得通红,一个妇人拿着帕子替他擦掉水珠。 “听说对面那间院子又有人住了?刚从班上回来就听人在说。” “我听人说,是个年轻的小先生。” “小先生?” “是啊。”妇人拿起帕子站起来,就站在面前与他讲话,“说不定是个有本事的呢,能多住些日子,要是能让那间院子从此清净下来,也是好事一件。” “清不清净又如何,人家轻易又没有打扰到你,等你睡了,她也消停了。”罗捕头说道,“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多有本事的先生?会捉些小妖小鬼的倒不少。” “心里也瘆得慌。”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行得端坐得直,又都是认识的邻居,活着是个好人,死了就能变坏不成?你怕什么?” “那你说,这小先生能住多久?” “年轻人胆气壮,许能撑得久些。” “久些是多久?” “谁知道呢……” 罗捕头语气里透着疲惫。 正在这时,对面隐隐飘来了女人的歌声,那歌声幽幽楚楚,如泣如诉,在这夜里,听起来有几分寒意,而这声音是附近街坊邻居都熟悉的。 两人立马停下了各自动作,屏息望向前方,好像目光能透过房门和院墙,看向对面院中景象一样。 罗捕头心里叹气。 明早那小先生怕是又要报官,而他又要象征性派人去走一趟。这几年来前前后后他也经历过几次了,反正那女鬼他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的。 渐渐地他心里反倒清净下来,背往后倒靠着墙,竟专心听起了这小曲儿。 与此同时,斜对面院中—— 宋游刚洗完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还带着水汽,衣裳宽松,料子粗糙但不磨人,十分舒服。 听着这歌声,他在房间门口顿了许久,手已扶上了门框却没有推开,直到一曲终了,他才推门而出。只见院中白墙上隐隐有黑影晃荡,长发过腰,令人生惧。 宋游却只施施然一礼:“娘子生得一副好歌喉,唱功更是了得,不知可否再来一曲?” 那黑影陡然顿了一下。 随即蓬然一声,消失无踪。 宋游见状,也是一愣,不由摇头。 再将目光一低,只见一只三花猫就蹲在门口,看这样子,似是在他洗澡的整个过程中都在这里守着他。 “三花娘娘这是何意?” “什么何意?” “三花娘娘不是在探查新家吗?怎的又跑到这门口来坐着了?” “我已经探查完了。听见你在里面搞水,怕你淹死,所以跑到门口来等着你。”三花猫歪头盯着他,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你在里面做什么?” “洗澡。” “人类真奇怪。” “不会淹死的。” “奇怪奇怪……” 宋游也不多管它,踩着木屐走回房间,每一脚都嘎吱作响。 房间中早已打扫干净,铺好了崭新的被褥。 借着月光,隐约可见一只猫从他脚边窜过去,先他一步上了床,扭头盯他,又说道: “那只鬼刚刚在说话呢。” “我听见了。” “说话声音好奇怪。” “那叫唱歌。” “唱歌是什么?” “是一种好听的艺术表达形式。” “听不懂。” “没有关系。”宋游顿了下,又望向三花猫,“三花娘娘今晚也挨着我睡吗?” “你睡那边。”三花猫看了眼床的另一头,给他示意他睡的地方,随即收回目光,继续农民揣,“三花娘娘晚上趴在这个角睡就可以了。” “也好。” 床还是很大的。 宋游躺下来,却一时睡不着。 倒不是因为院中那女鬼。 不知那女鬼什么来历,要做什么,总之他是走的正规渠道赁的屋子,也确实在城中租不起别的房子,未来还须得在这里住段时间。既然无论如何都得睡在这里,不如先睡一觉再说。 倒是未来如何安排,让他困恼。 师父让他下山,肯定不是让他换个地方修行发呆,可该如何去找些乐子,却是伤透了他的脑筋。 今天购物路过一片瓦舍勾栏,灯还点得挺亮,这似乎是包含戏剧、舞曲、评话、杂技表演等多种表演形式以及体育运动、吃喝为一体的综合性娱乐场所。 也许可以去尝试一下。 还应该买几本书来看。 若是能买到“旅游图书”就更好了,不仅之后一段时间有了规划,未来该去哪里都能找到建议。 不知不觉的,宋游也睡着了。 晚上隐隐有人在门外晃动,月光下人影与树影共同打在地上,影影绰绰。 这并没有打扰到宋游。 真正打扰到宋游的是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说是睡在床角,却不自觉被宋游被窝里的温度吸引,本能的钻到他的被窝里来。猫的睡眠浅,晚上爱活动,稍微听到外头有些动静它就会在被窝里匍匐前进,钻出来查看,看完又钻进去,有时还会叫醒宋游,问他怎么办。 可也许是好些天没睡过床了,即使整夜被这么打扰,宋游居然也还睡得不错。 清晨被鸡鸣声叫醒,那叫个神清气爽。 第12章 只是闹鬼而已 三花猫四只爪子紧紧摁在地上,每一片肉垫都开了花,而它正用嘴咬住一棵杂草,努力往一个方向拔。 “噗……” 石板缝里生长的杂草被拔了出来。 三花猫迅速稳住身形,避免了被摔个跟头,随即它拖着这根杂草,一直将之叼到了门口。 这里堆着一小堆杂草,大概有十几根的样子。 旁边则有一堆大的,堆了半人高。 三花猫停下来,扭头看向不远处弯着腰的宋游,又看了看两堆杂草的巨大差距,一张小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暗暗羡慕着人类的灵巧,随即又马上跑回去继续自己的拔草大业了。 半个时辰后,院中变得整洁起来。 “三花娘娘。” “唔?” “可以请你去房顶,把瓦片上的野草也拔掉么?”宋游几乎站到了门口的位置,伸长脖子眺望房顶,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放过那些瓦松,即使民间有着“家败长瓦松”的说法,认为那是不吉利的。 可是它们真的很好看。 “三花娘娘记得不要把那些长得像花一样的瓦松拔掉了。” “知道了。” 三花猫两三下便上了房顶。 瓦片一时叮当作响。 看着这间院子在自己和三花娘娘的努力下变得越来越像是人住的,即使是租的房子,宋游也感觉很不错。 随即又砍了乱竹,剪了梅枝,大约花了一早上的时间。 下午便用于置办各种东西。 宋游并不急着一下子将所有东西买齐、立刻就要把整个院子打造成完美适配自己生活习惯的样子,而是带着三花娘娘在外面街上闲逛,看见什么需要的,就买回去,并不刻意的绞尽脑汁的去想要买什么。 如此居然也花了一下午时间。 这一下午进进出出,邻居们依然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宋游有心想打听一下这院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算是对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住处和同一屋檐下的邻居多些了解,可忙碌起来,又觉得没有必要。 对于别人来说,一间闹鬼的院子可能很可怕,对于他来说,也就是有点脏东西罢了。 无关紧要。 如此不觉又到了黄昏。 宋游搬了张老旧的椅子坐在院子里,听风吹竹叶声,看天上带霞光的碎积云。 三花猫在院子里闲逛,不时和他说两句话,例如抱怨这院子里没有耗子,说隔壁人家也养了猫之类的,他一般都会耐着性子回它,与它聊几句。 这个时代的一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为缺乏娱乐活动,宋游每天都起得很早,但也睡得很早。 相比起前世的生活,它多了天刚蒙蒙亮时的清晨,能感受到清晨的一天是极度完整的。可相对的,它少了许多个天黑以后才刚刚开始的夜。 习惯了倒也觉得挺好。 渐渐地,头顶的云被黄昏映成了金黄色,不多时又被染成了粉色,可粉色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那云便如同燃烧后的灰烬一样变成了深灰色,这片纯净的天空仿佛在提醒宋游他置身于什么时代。 “天黑了呢……” 院中光线逐渐暗了下来。 宋游感觉到一阵阴风,有着寒冷的气息从竹林的方向蔓延过来,扭头看去,似多了一道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楚。 与此同时,三花猫一下跑了过来,停在宋游面前,警惕的左看右看。 “三花娘娘在保护我吗?” 三花猫没有说话,依旧左看右看。 有影子在竹影间闪烁。 宋游仔细看去,仿若有人在起舞。 观赏竹贴着白墙生长,光线一暗下来,白墙上便分不清是竹还是竹影。又有人影在竹影间时隐时现,那面白墙好像成了她表演的背景板,每次看见她的身影,都是不同的动作,而她轻灵如鹤,自在随意。 租个便宜房子,还有歌舞表演。 细想倒也挺划得来。 直到一舞作罢。 宋游才起身又对那方行礼:“娘子既已成阴魂,为何还要逗留阳宅?可是有什么隐情或念念不忘之事?” 无人回复,一如昨日。 宋游想了想才明白—— 她可能是执念所至,能阴魂不散已是极致,却是没再保留身前的所有记忆和智慧。这种鬼智商很低,若是恶鬼便是只会害人的怨灵,若不害人,也难以交流,只会凭生前喜好习惯做些事情。 如此也罢,互不打扰就好。 宋游伸了个懒腰,待得阴魂散去,他看向脚边的三花猫,忽的出声问: “三花娘娘。” 三花猫听见喊声,陡然扭头: “唔?怎么了?” “你原先是家猫还是野猫啊?” “为什么问?” “突然想问。” “反正不是家猫。” “是野猫吗?” “我有妈妈的。” “然后呢?” “饿死了。” “原来如此。” 这里说的野猫不是指野猫品种,指的是流浪猫,没有主人的猫。 三花娘娘显然不是野猫品种,它是一只有长毛猫血统的三花猫,生得精致漂亮。按它的说法,它的母亲很可能是一直离开了主人的家猫。小猫对人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母猫的言传身教,它的妈妈习惯了和人相处,所以它才与人亲近。 “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怎么成的精。” “就那么成的精。” “也行……” 宋游摇摇头,也不多纠缠,只是想了一会儿,又对三花猫问:“那三花娘娘应该是只母猫吧?” 三花猫立马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 宋游只好又摇摇头,当没问过。 在院子里又坐了会儿,听了两首曲子,没别的事可做,宋游便也回房休息了。 他有种预感,也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夜晚都会这么度过,这么一想,还得多谢这间院子的阴魂,多多少少是为无聊的夜添了一些乐趣。 …… 几日之后。 宋游外出买了一盏油灯,打了一壶灯油,还斥巨资买了一本《舆地纪胜》。 《舆地纪胜》是一本这个世界当前比较流行的旅行指导书,里面记录了许多风景名胜地及其交通路线、沿途住宿、周边特产美食等,也记载了一些仙山名水、宫观寺庙。 以助宋游暂观天下。 回到家时,看见隔壁大树下坐着一堆人,有人在乘凉,有人在下棋,他也不由站过去看了看。 几个老人,下的是象棋。 两个人在下,三五个人在看。 不远处还坐着一群人,聊着谁家女儿要出嫁了、谁家儿子讨不着媳妇这类琐事。 夏日蚊虫多又毒,这里人手拿蒲扇,夜里高低都是蒲扇打在身上的声音。 这几日下来,附近邻居对他的态度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 起初大家持着看热闹的心态,并不认为他能在这里久居,时常在私下里讨论他能撑几天。可这几天下来只见他每日进进出出,全无慌乱与惊惧,一副已经在这里安定下来的姿态,再结合他初来时穿的那身道袍,众多街坊邻居再看他的目光,就多了些敬意了。 宋游看了一会儿,有人来与他搭话。 “小先生晚上吃过了?” 宋游扭头一看,是斜对面那家的女主人,隐约记得男主人似乎是公门人士。 “吃过了。” “这间院子都好几年没有租出去过了,就是有人来租,也当天就退租了。”这妇人好奇问,“小先生住这里每晚听见这鬼唱曲的声音,真就一点不惧吗?” 这话一出,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便是不少目光朝宋游看来。 显然大家都对这样的话题感兴趣。 也许在这几年里头,这间闹鬼的院子帮助他们度过了不少无聊的茶余饭后。大家聊它的话题很久了,这倒是第一次见有人在里边住了这么些天,自然又为它添了一个新的话题。 却只见宋游盯着老人下棋,笑了笑说道:“各位不也听得见么?” 果然不怕! 有人内心一凛。 还以为他睡得早睡得死,听不见呢。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们是知道那鬼在这院子里出不来,何况没人住进去的时候,她只三五天才闹腾一次。”妇人说,“并且我们平日不做亏心事,晚上也不怕鬼敲门。” “是这个道理。” 宋游依然盯着老人下棋。 木质象棋互相击打,发出清脆声音。 人死后成鬼,鬼天生弱于人,比人更强大的鬼都已经是有道行的了,大多数鬼是比人更弱小的。即使许多恶鬼害人的方式也是通过欺骗和恐吓,一个正常人不贪、不惧,是没多少必要怕鬼的。 甚至宋游还听说过某个壮汉夜遇鬼魂,反倒反过来把鬼给欺负了的事情。 这时又听那妇人问: “先生是个有本事的,既然如此,为何没把那鬼给除掉呢?”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而已,在下多亏了她,才得以租得这么便宜的院子,怎能恩将仇报呢?”宋游转身对这大嫂微笑着施了一礼,“何况长夜无聊,有她在,也算多了些趣味。” 此话一出,许多听众顿时明了—— 这位小先生不仅是真不惧,而且是真有本事的,寻常人避之不及的鬼魂,在他看来却不值一提。 第13章 有人来访 罗捕头今日又回来得晚。 王氏依然端来热水为他洗脚,见自家官人满面疲惫,不由得问道: “人还是没抓到吗?” “怎么可能抓得到?”罗捕头长长叹气,“那人多疑又狡猾,我们设了几处陷阱,要么是方法无效,要么就是他提前识破,根本不踩进去。” “什么方法无效?” “就是泰安寺高人的法子。” “知县那边……” “还有几日期限。” “要我说,这么硬抓还是不行的,人家虽不会飞天,却会遁地,让你们去抓,这不是在难为人吗?难不成还能把他架起来让他摸不到地?”王氏说道,为夫君细心洗脚,“还是得找高人帮忙才行。” “还找什么高人?那埋一圈粪的法子不就是泰安寺高人出的么?” “换个别的高人请教呢。” “在哪还能找到别的高人?”罗捕头烦躁而惆怅,“除妖驱鬼的人我倒是认识一些,可他们你也知道,只是一群知道些土方法的胆大之徒而已,最多能出些馊主意,怕是帮不了我。” “我看对面那小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不如去问问他有何办法。” “那小先生?高人?” 罗捕头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小先生搬到隔壁好几日了,一点惧怕的意思都不见有,每天正常进出。今日晚上我和他聊了几句,问他难道不怕那院中女鬼,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王氏便将今日晚间的谈话告知了他。 罗捕头听说完后,倒不见得听出了宋游有多少分本事,但也立马觉得这是个妙人。 “不畏阴魂,可能只是胆大,就算有本事,也不见得能帮得上忙。”罗捕头将腿从木盆里拿了起来,也没有立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此,“再过几日没有法子的话,我便带礼过去拜访一下吧。” 王氏又蹲了下去,为他擦脚。 …… 日上三竿我独眠,不是神仙胜神仙。 宋游又睡到了中午。 这几日起得是越来越晚了。 有时候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床,有时候早早就起来了,也在房间里打坐修行,一直到中午才出去。 这样能省一顿早饭。 下午便看看书,天气好的话也出去逛一逛,买点菜回来,亲手做顿晚饭。到了晚上则出去歇歇凉,跟四周的街坊邻居凑在一起,听他们聊家长里短,感受一下逸都城的生活。 每天晚上院中阴魂还是照例会高歌一两曲,不然就是在院中跳舞,有时也能看清身形和样貌。 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子。 宋游习惯之后,便毫不在意了,真真只把她当成了枯燥生活的调剂。 甚至被她渐渐养成了听曲的习惯。 有时晚上遇见她突然出现他也不觉惊骇,倒是三花娘娘容易受惊,常常走过一个转角碰见她,或者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碰上她突然出现,会被吓得跳起来。 不过昨晚…… 这女子有时会在不同房间乱窜,昨晚竟打开了宋游的房间门,在门口看了他许久,无疑影响到了他睡眠。 要不是良心过不去,他肯定将自己睡到这么晚才醒的原因推到这女鬼身上。 不过这个问题还是得解决才行。 “……” 宋游想了想,决定出去买几张黄麻纸,再买上笔砚朱砂,画几张符贴在卧室门口,让那女鬼不得靠近。 同时这几日来越来越多人听说了他的事,觉得他是有本事的,于是开始有人来向他请教中邪遇鬼之事,还有人想向他求购驱邪或保平安的符箓,宋游觉得此事可行,多少也能挣点菜肉钱。 以前在道观时这也是一大收入来源。 勾栏附近似乎卖杂七杂八的东西的很多,吃过饭可以去看看。 宋游如是想着,也爬了起来。 昨晚剩的酸菜粥还没吃完,进锅热了热,便是中午的午饭了,也有滋有味的。 吃完洗了碗,宋游直接往外走,只对院子里的三花猫说:“三花娘娘,我出门一趟,拜托你看家。” “知道了。” 三花猫专心玩耍,头都没回。 宋游出门沿小巷而下。 没走多远,便是一片勾栏瓦舍。 前面说了,这里是一个综合性的吃喝玩乐的娱乐场所,依托于逸都的繁华,现在虽是白天,却也很热闹。 一路过去,除了唱戏曲的,还有讲评书的,有角力比武的,有投壶射箭的,各有各的看法和玩法。 宋游明明是来买黄纸的,却一时忍不住被那讲评书的老先生吸引,在此坐了下来。 甚至还要了壶茶。 “那阿延齐带着一众亲兵从水上追到陆上,那叫个穷追不舍,非将马元帅杀死在这里不可!关键时刻,马元帅逃上一条小路,阿延齐连忙追上,却只见前方路面上出现了一员大将! “好威风一员大将!! “黑盔黑甲黑战袍,脚下黑色虎头战靴,手提一柄红缨枪,胯下一头花斑兽,是面如冠玉,眼似寒星! “大将身后五百持刀校尉,都长得一般高,各自手提大刀,那刀长五尺,刀头二尺半,刀杆二尺半,大刀是刀寛背厚刃飞薄,背厚有一指,刃厚一丝,光闪闪明亮亮白湛湛冷森森,隔着几丈仍有逼人之寒,每人背后还都背着铁胎弓雕翎箭,一个个好似猛虎生双翅,蛟龙海中游…… “正是陈信陈子毅将军! “阿延齐当即大惊,陈子毅怎会出现在这里? “更要紧的是,当前自己手下谁能敌得过陈子毅?又有谁能敌得过这支陈子毅的亲兵?” 这是这个世界一段真实历史。 就发生在几年之前。 当时大晏北方发生战争,三军大元帅马宏不慎遭到伏击,军队大败。即将被敌军主帅俘虏时,眼下在说书人口中热度极高的陈信将军赶到,传闻他几乎是单枪匹马喝住了阿延齐的追兵,救下元帅,留下一件传奇。 这位说书的老先生以很激昂的语气讲了这个故事,当然,是有些艺术加工的。 宋游对这种故事很感兴趣。 大抵是觉得此般传奇的故事必定青史留名,那么很多年后,后人在读历史时多半也会读到这个故事吧?读到他在千年前就已经听说过的一样的故事。这对他这个滞留古代的人来说,也算一种安慰了。 于是他一直听完,才起身离开。 没有忘记出来的目的。 随后在勾栏瓦舍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成功找到一家卖黄麻纸的店铺。 画符并不是非得用黄纸,只是长久以来佛道二门和民间奇人已形成了习惯,多数符箓都用黄纸来画。 也不是非得用麻纸。 一般用藤纸麻纸都是可以的,少有用竹纸的,更没有用宣纸的。通常来说各个地方有各个地方的习惯,例如产麻纸的地方便多用黄麻纸来画符,产藤纸的地方便多用藤纸画符,而逸州盛产竹纸和麻纸。 宋游也用惯了黄麻纸。 这家店的纸做得不错,纸张厚实坚韧,这样的纸只要不受潮,经久不易变色。 黄麻纸比白麻纸还要厚一些,也更粗糙一些,呈现淡黄色,背面有些草棍和纸屑,也都不影响使用。只是宋游拿起一张黄麻纸对着天左看右看,总感觉颜色有些不对。 “客官,怎了?” “不知是我眼花了还是怎的,总觉得有些偏红呢?” “哎哟!客官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店家立马堆笑,“这一批纸是昨日才新造的,造纸时小人家中顽童不甚弄了些染红纸的颜料进去,不过寻常人可没客官这眼力!” “原来如此……” “这……影响客官使用吗?” “影响不大。” 店家闻言顿时松了口气,又吹嘘道:“客官您来到小店可算是来对了,可不是自我吹嘘,小人自认自己造的麻纸在整个逸都也少有人能及,即使是那些大店,也轻易比不上小人家的纸,也就是小店名声不显,可但凡在小店买过纸的人,保管会再回来!” “便宜点吧。” “最便宜了……” 宋游一番讨价还价,买了一沓黄麻纸,又买了一支笔、一块砚台和一条墨,居然也花了三百多文钱。 其中笔墨砚都是最普通的货色,若是要买好的,那就上不封顶了。 这个年代,读书写字是真贵。 朱砂则是换了家店买的。 回去的路上,看见肉铺,想着反正都花了不少钱,便又割了一斤多猪肉,再买了点蒜苗,这才满意而归。 “吱呀~” 刚一推开院门,便见一道杂色影子飞快从里屋跑出来,一见他就说: “道士,刚刚有人敲门找你。” “谁呀?三花娘娘给他们开门了吗?” “好像是那天在城门口遇见的那些人,还有住在对面的人。”三花猫仰头盯着他,“三花娘娘没有开门,你说不让三花娘娘在普通人面前说话。” “记得就好,不用畏之如虎。” “什么?” “敲门的有两拨人吗?” “对的,他们还在门口遇上了,还聊了一会儿天。”三花猫说道,“他们说明天再来。” “知道了,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多礼。” “我买了猪肉,三花娘娘想吃生的还是熟的?” “跟你一样。” “那好。” 宋游也不再管今天来敲门的人,提着肉菜便到了灶屋,开始收拾起来。 大米煮后沥水,上蒸笼。 上好的二刀肉加花椒生姜煮至八成熟,切成薄片,蒜苗洗净切段,在三花娘娘的注视下重新起锅烧油,将肉片以小火煸出灯盏窝,往灶里再添一把火,便嗤一声下入蒜苗。 整个过程宋游都可以独自完成。 而他也一点不手忙脚乱,反而忙中有序,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寻找着属于自己内心的宁静。 无需多的作料,只需以豆豉酱油调味,一道美味的回锅肉便出炉了。 这个年代炒菜兴起也就几十年,也许还没有这道菜,可这座小院已升起了本该属于若干年后的菜香。 第14章 首单进账 罗捕头今日回来得要早一些。 夫人王氏正在问他有没有去拜访邻居,这婆娘八卦得很,倒也让罗捕头想起了下午那群人。 今日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下午他便提了一些礼物,去拜访夫人口中越发具备高人风范的新邻居。可他站在门口敲了半天门,里边也没有回应,只听见了几声猫叫。 反倒是离开时又碰见了几名外地茶商和两名镖师,提着家乡带来的礼物,竟也是去拜访那小先生的。 互相一问,罗捕头才知道—— 自家对面新搬来的那小先生竟然就是路过凉水坳时、随手剪除了那作恶数月的雾鬼的高人! 那雾鬼作乱于金阳道,本来也快上城门布告了,如今一朝被除,故事早已在逸都传得满天飞。尤其是南华县请了高人也未能将之除掉,竟被路过高人随手灭了,便更让人讲起来津津有味。 却没想到这般高人竟然就在身边。 有剪除雾鬼的本事,虽说罗捕头仍然觉得不一定能帮上自己,却也已经值得自己加倍尊重了。 想想自己今日备的东西,一包红糖,一壶好酒,算是这年头走亲访友常带的礼品里边不错的了,寻常百姓人家还不见得有这个财力,可比起那些茶商带的东西,多少显得少了些心意。 “明日我备上厚礼,再去拜访。” 罗捕头对夫人说着,却又听见了对面院子里传来的幽幽歌声,是最纯净的人声,初听觉得瘆得慌,听久了倒是觉得比勾栏瓦舍里那些歌女还要唱得好些。 不知那小先生此时归家了没有,若已经归家了,现在又在做什么?便当真是对家中之鬼毫不在意? …… 宋游扫干净了院中的石桌,乘着傍晚凉爽,便在院中吃晚饭。 今日难得奢侈,蒸了一碗白米饭,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年代的米一蒸出来就有一股浓郁的饭香,是隔着一两户人家都能闻到的香气,闻着便食欲大震。宋游盛了一碗,又另拿了一个盘子,给三花猫夹了些肉,也给它配上一小坨米饭,一人一猫便在这黄昏时安静的消磨着时光。 院中仍然人影晃动,有鬼在唱曲儿。 一人一猫却好似不知晓一样。 “好吃吗?三花娘娘。” “好吃的。” “那就好。” 宋游夹一片肉下白米饭,唇齿间是熟悉的味道,他也露出了笑容。 人间烟火本是凡人的诗歌,酒足饭饱之时最容易满足,加上三花娘娘的陪伴,独居在此也不觉孤独了,甚至他有了一种即使在此长住下去也不无不可的感觉。 吃过晚饭,坐着回味了一会儿味道,待得夜深了些许,宋游便点了油灯,试了试新笔,开始画符。 伏龙观不以符箓出名,宋游会的几种符箓,也都是历代观主游历天下时所得。 市面上最常见的、也是人们去宫观寺庙经常求的符箓无非两种,一种驱邪避鬼,一种便是保平安的。 靠灵力驱邪避鬼的符箓宋游会几种。至于保平安的符,通常需要沟通神灵,借助各自神灵的力量,而伏龙观里虽然摆放着一大堆道教神像,却也只是每年腊月二十三为它们打扫一下灰尘而已,对他们尊敬有限,所以伏龙观的道人通常是不会这类符箓的。 宋游今日也只画辟阴符。 这种符专驱阴鬼。 一时灵力吹风,笔走龙蛇,油灯的火豆随之颤抖,使得院中光影明灭不定。 三花猫好奇心重,起先在地上仰头张望,这样实在看不清楚,于是又干脆跳上石桌,凑近了看。 好在它看归看,倒也不打扰宋游。 一人一猫仿佛有着天生一样的默契。 直到连画五张,宋游才收手。 将之小心折好,其中一张用麻线串起来,就挂在卧房门口,可保女鬼难以进入。其它房间就不挂了,既然说好和平相处互不打扰,便也该给人家多留些活动空间才是。 “对不住了。” 宋游向竹林方向施了一礼。 抬头一望,满天群星,四周街坊邻居早已歇息了,远处春明街的动静也传不到这里来,夜安静极了。 “似乎是处暑了呢。” “处暑是什么?” “就是快要转凉了。” “哦……” “睡吧,三花娘娘。” “好……” 三花猫跟着他进屋,上了床。 这些天宋游与三花娘娘也渐渐熟悉起来。虽是萍水相逢,可互相依靠一段时间,宋游向来以真心待它,三花猫也没有人那么多花花肠子,如此久了双方也有了些感情。 猫喜暖,常偷偷挨着他睡。 …… 次日清早,依然雄鸡报晓。 宋游起得早一些,披上衣裳在院子里打坐,仅以体感判断,今日比刚来那日的清晨凉了许多。 院中黄梅树已开始落叶了。 有风吹来,宋游随手一摊,手中便刚好接了一片黄叶。 “处暑……” 处暑也是末暑。处,止也,意味着暑气开始消散,酷热难耐的天气到了尾声,开始进入转凉的过程了。 宋游扔掉手中黄叶,继续闭上眼睛。 清晨的灵力最是清晰浓厚,似有生命一样环绕在他身旁,勾引起青灯,使得头顶梅叶又多落了几片下来。 这座城市也在这個时候苏醒。 只听外头有人担着菜沿街叫卖,还有卖柴卖水的,吆喝声、议价声声声入耳。宋游却并不觉得吵闹,只觉得自己听见了这个时代民众生活的息息相关。 可就在此时,门口响起敲门声。 “笃笃笃……” “……” 宋游睁开眼睛,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李姓客商一行人,还是上回那两位镖师,各个手上都提着有东西。 “见过先生。” “请进。” “清早来访,如有打扰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李姓客商连忙说道,“我等都很想来拜访感谢先生,于是从我那妻弟那里问到了先生如今的住处,若有不当之处……” “无需客气,快进来吧。” 宋游实在不习惯这般多礼,只把众人往院中迎。 一行人有些忐忑,面面相觑。 从王季那里早听说了,这院子闹鬼,几年间租了几次,全都第二天就被退了,先生敢住是艺高胆大,可作为普通人的他们却是难免感到心虚。 想着终究是大白天,人又多,况且有先生在此,一行人才陆陆续续跨进小院。 可刚一进门,却全然没感觉到想象中鬼宅那般阴森森的感觉,反倒见院子被收拾得干净,有不知何处而来的清风在院中萦绕,吹落梅叶随风摇曳,又见一只三花猫懒洋洋的从房中走出,就地吐着舌头伸着懒腰,立马给人一种平静安宁、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院中倒确实比外面凉一些。 可这种凉却不是令人不自在、毛骨悚然或起鸡皮疙瘩的凉,而是一种舒适又干净的凉爽,宛如一觉睡饱推门而出刚好感觉到清晨的湿凉,又好像闷热黄昏洗尽炎光走出来晚风拂面的惬意。 众人又互相对视,各自在对方眼中读到了惊奇,随即连忙提礼上前,口中说着感谢先生救命之恩的话。 这些人带的礼品多以自家做的腊肉腊肠、自家产的好茶为主,心意十足。 “诸位客气了。” 宋游口中说着,却不扭捏,也不拒绝。 一堆礼物全都摆在石桌上。 众人见状,也是轻松了不多。 随即便见三花猫跳上石桌,似是被腊肉腊肠的肉味儿吸引,又似是习惯性的检查闯入领地的陌生物品,凑近一堆礼品前左闻右嗅,居然也没人去赶它。 “先生与猫为伴,真是雅兴。” 李姓客商笑呵呵的看着三花娘娘,脑中回想起的画面却是那日在城外这猫学着先生与他见礼的画面。 想来也是,先生走到凉水坳时还是独身一人,走到逸都就有了只猫,想也不可能是山间随便捡的野猫,怕也是快要成精或者已经成精的,才被先生收服做个伴。 于是即使面对着这只猫,他的语气也极为客气:“有只猫陪着也好,先生游历天下也不那么孤独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猫跟着先生,也是它的造化。” “相比起我陪伴于它,却是我更需要它陪伴于我,不好说是谁的造化。” “这……” 李姓客商初听不觉有什么,细想却是越想越妙。 只能说先生果然不凡。 如此聊了一会儿,李姓客商忽的瞥见宋游卧房门口挂的黄符,想到自己等人来的第二个目的,不由大喜。 “先生会制符?” “会几种驱邪符箓。” “不瞒先生,我等苦命行商常年行走于大山之中,难免夜路遇鬼,山路遇妖,早前也曾找过吴山的寺庙宫观求个一两张符箓想保平安,可惜,有的干脆无用,有的虽然有用,却也只能做个提醒之用,我等今日前来也有想在先生这里求一纸驱邪避鬼的符箓的想法。”李姓客商说,“若能如愿,自是感激不尽。” “不必这般客气。” 这本就是伏龙观的业务之一。 宋游当即拿出昨夜画的几张符箓,不够的便铺开黄麻纸,招来朱砂,提笔现画。 众人当即大惊—— 他们虽不见灵力随笔游走、封注于朱砂之中,却也可见下笔生风,梅树叶子被隐隐吹动,往常去宫观寺庙求符有时也可见一些异象,可哪有这次来得明显? 一时人人心中大定。 直到每人分了两张,贴身收起,一时胆气大增,竟有一种再见雾鬼也不惧之的错觉。 “折成三角的为辟阴符,可辟阴鬼。方块的为驱妖符,可驱妖邪。辟阴符不可驱妖,驱妖符不可辟鬼,不同符有不同的作用,各位还请记下。” “自当谨记。” 想着大家都带了礼来,宋游本打算不取钱财,可耐不住众人心诚,每人还是给了些碎银子。 也算是首单进账了。 好不容易送走一行人,宋游刚回院中盘坐片刻,感受时节灵韵,凝聚灵力,便听门外又起了敲门声。 想来这次是自己邻居了。 “唉……” 扰我清修。 第15章 我有一计 “吱呀~~” 木门合页声响酸长。 外面站着一人,年约三十,一身皂衣皂靴,虽没有带铁尺长刀,却也看得出是捕头捕快。可此时他的两手却都提满了礼物,面上也挂着笑意。 “见过先生。” “班头这是……” “哦,在下罗钧,就住先生斜对门。”罗捕头笑着说,“早就听说咱们甜水巷新搬来了一位高人,却是一直没有腾出空来拜访,见谅见谅。” “当不起当不起。” “不知……” “罗班头请进。” 宋游连忙将罗捕头请进来。 大晏是流官制,主官调任频繁,一地的实际权力大多掌握在下边的小吏手中,是不可怠慢的。 其中捕役本是武职,却又与民生息息相关,本身代表官面,又常与江湖人打交道,可谓黑白两道通吃。而且大晏的捕役很可能是世袭制,一代大关系权力传承下来,在当地是很不好招惹的。 罗益此时却对宋游很恭敬,一进院子,就把带的礼品放到了石桌上。 有天心楼自酿的好酒,有九河县产的红糖、何家庄的布匹,还带了一套茶具,看得出是费了心的。 “罗某早该来拜访的,只是最近一直忙于抓捕贼人,忙得脚不沾地。”罗捕头这才空出手来行礼,“昨日下午倒是得了空闲想来拜访先生,不赶巧,先生刚好出门了。” “怎当得班头如此大礼?” 宋游看着这些礼物,皱起了眉。 “先生是高人,自然当得。”没等宋游说话,罗捕头便又说,“实不相瞒,昨日罗某到来时,刚巧遇上吴山县的茶商也来拜访先生,相谈之下才听说,将金阳道上雾鬼剪除的高人竟然就是先生……” “顺手而为罢了。” “先生为民除害却不图名利,罗某实在敬佩,该向先生施一礼。”罗捕头说着便又向宋游施礼。 “太客气了。” 宋游只面露无奈之色。 大晏社会上这种风气就很重,无论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礼貌至上的。 例如陈姓镖师并非镖头,但寻常人见了他都称一声镖头,例如宋游开始并不知罗捕头是捕快还是捕头,但也开口就是一声班头,再例如寻常人说话,都格外的客气,宋游不知习惯与否,总之是不喜欢的。 好在罗捕头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见状哪里还不知道,像是先生这种高人,多半不喜这些弯弯绕绕。 自己直接一些怕还能博几分好感。 “实不相瞒,罗某此次前来,除了拜访邻居,也还有一事想向先生求教。” “罗班头无需客气,直言即可。” “说来话长。” 罗捕头长叹了口气: “最近一两年来,逸都城中盗案频发,那窃贼所盗之物尽是贵人府中珍宝,甚至盗到了知州大人头上。城中大人们皆是大怒,责令我等立即将之捉拿归案,可我等想尽了办法,仍丝毫也捉不到盗贼踪迹,甚至城中百姓一度传为是妖鬼作案。直到前几月,我等才终于见到了那盗贼的真正面目,也终于知道那盗贼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贵人府中作案且逃脱我等追踪的了。” “那盗贼会飞天遁地么?” “先生也听说过?” “城门口见过。” 宋游想起了自己来的时候,在城门口看到过一位遁地大盗的通缉令。 “就是那盗贼!那盗贼虽不会飞天,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身遁地的本领!”罗捕头说着,看向宋游,“不知先生对那遁地之法可有了解?” “有些了解。” “当真?” 罗捕头下意识说道。 话音落地,才觉不妥,便又慌忙解释道:“这段时日来,那遁地贼久抓不到,城中大人已经下了通牒,偏偏我们又拿他没有丝毫办法。好几次设了陷阱,可那贼人生性胆小、狡诈多疑,到了陷阱前都不进去,甚至前日那贼人就站在不远处嘲讽我等,端的是可恶至极,在下也是想捉拿他好紧了…… “而且不瞒先生,在下也曾去找过泰安寺的高人请教过,然而……” 罗捕头话没说完,摇了摇头。 “泰安寺的高人出了什么主意?”宋游忽然来了些好奇心。 “泰安寺的广宏法师说,让我们挖一圈坑埋下大粪,可破那贼的遁地术。”罗捕头说着无奈的笑了。 “对一些学艺不精的人,倒可能有用。” “这么说那广宏法师也没哄我?” “污秽破法的说法向来有之,也许那位法师也只是看班头心切,自己心里也是拿不准的。” “罗某也是这般想的。” 罗捕头说完,又看着宋游:“先生可有别的法子?若是有先生相助,擒了那贼人,罗某向先生承诺,不仅劝说知县视作先生捉了那贼,赏金全额奉上,额外还必有重谢。” “听班头说,那贼人是个胆小多疑的性子?” “这是罗某的个人判断。” “班头经验丰富,想来不会错。” “不知这与捉那贼人有何相干?” “班头有所不知,这遁地术和穿墙术一样,有個讲究,就是施术之时要对遁法成功深信不疑。若是施术者自己心中都有所怀疑和忐忑,便可能将自己闷死在土里,或封在墙上。”宋游如是说道,“所以自古以来,学穿墙术遁地术的人,要么是心性坚定、胆大之人,要么便是愚蠢,痴绝之辈。” 宋游是真的了解过这门遁术的。 伏龙观有完整的遁地术、穿墙术的术法,甚至他对这两门法术的原理很了解,只是他却不会这两门法术。 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则强生疑则弱的道理对很多法术都适用,可遁地术穿墙术本身就是有缺陷的——它的缺陷就是无论你将它学得多好,用得出神入化,它也始终会存在失败的概率,只是概率高低罢了。 你苦心钻研半生,也只能让这个概率降低些许。 而这就与前面所说的“施术者要对成功深信不疑”产生了矛盾。 因此自古以来,很少有修道高人会这两门法术的——对它越是了解,越知道它的缺陷,当施术时心里就越会不可避免的产生动摇,从而放大它的失败概率,乃至于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使用它的,多是宵小之辈。 罗捕头听完皱起了眉。 “这段时日以来,罗某陆陆续续也与那贼人打了几次照面,只是因为他会遁地之术,每每才让他跑掉。而且罗某上月已知晓了他家住何方,自认对那贼人已有了几分了解。罗某断定,那人最多与愚蠢沾些边,绝不是先生口中坚定胆大之人,也称不上痴绝。” “那人以前可有精于此道?” “以前不过一个落魄书生罢了,考不上功名,不知从哪学了这遁地术,开始走起了歪路。” “也许背后有人传授与他,要么是没告诉他此法的弊端,要么便是以秘法使他不再生疑生怯。也许是他只得了遁法却没得知个中奥妙。”宋游说着停顿下来,余光瞄了瞄罗捕头带来的礼物,稍作沉吟才说,“若是这二者对了其一,我便有一计可试,但也只是请班头试试,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先生请说。” “点破即可。” “如何点破?” “班头可知有一本书,名为桃李岁时记?” “桃李岁时记……” 罗捕头怎么也不明白破除遁地之法怎么与一本书扯上关系了。 好在大晏读书识字率为历代最高,他出身大族,也是习过字的,想了半天,还真想起来了——这似乎是一本讲述各类奇怪诡谲的故事的文集,可以当妖鬼玄幻故事集来看。 “罗某有些印象。” “班头只需在下次碰见那他时,告知他说,桃李岁时记上曾记,有人惯施遁地术,闷死于三尺地下。” “能成?” “也许。” “这……” 罗捕头愣了一下,虽觉得这比挖坑埋粪还要玄乎,却也表示记下。 又聊了几句,宋游将他送走。 这《桃李岁时记》也是有名。这类杂书销量本身就高,这年代又没有版权意识,很多书铺都有刊印。而此书的编纂者本就是一玄门道人,里边很多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或亲闻之事,细节真实度相当高,但凡与玄门沾点边的人都能看得出这点来,那贼人既胆小多疑,听说之后,定然会去查证。 即使他不认字,听人这么有头有据的喊出来,内心也会不由得动摇。 能成则成,不能成再说就是。 “……” 宋游摇摇头,开始清点起物品来。 腊肉腊肠挂上灶屋的房梁,红糖茶饼和酒也收到灶屋放好,本是租的鬼宅,居然也多了几分家的味道。 “要吃一段时间了。” 宋游呢喃着,又看向这匹布。 布是上好的料子,怕是众多礼物中最值钱的,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旧衣袍,倒是可以重新做一件。 只是这布太花,他爱的是素色。 “……” 还是算了。 这身衣袍虽穿得旧了,但多年来一直为自己遮羞避寒,兢兢业业,多年来也磨合成了最舒服合适的样子,而今它不曾破了洞漏了风,依旧在为自己蔽体保暖,自己又怎能因它旧了一些就将它换掉呢? 再回到院中时,见三花娘娘已跑到了石桌下方,桌上原本用来提酒的麻绳垂了下来,它正用爪子勾着玩。 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宋游如此,三花娘娘亦如此。 第16章 夜有访客 几日之后,接连几场小雨,逸都的天气便入了秋。 宋游照例出去听书去了。 一下午花了十几文的茶钱,喝了个半饱,听老先生讲到精彩之处,又赠了几文,刚好凑齐二十文花销。 当他踩着湿润的石板和潮烂了的树叶回到小院,刚一推开门,便见一只三花猫由灶屋朝自己跑来,到了近前它便慢下来抬头盯着自己看,那模样看上去和寻常家猫无异,只是它多了灵智,会说人言。 “道士,你又去哪了?” “和前几天一样。”宋游诚实回答,“三花娘娘又想去了吗?明日再带你一起。” “唔……” 三花猫稍作迟疑,却并不回答,而是将目光一转:“你手上拿的什么?” 看来这猫不爱听书。 宋游如是想着,也将手上东西拿了出来。 逸都周边橘子新出,回来时见路边有人设摊,卖得很贱,他也称了两斤。随即又听有人叫卖冰糖葫芦,倒不是有多嘴馋想吃,只是多年没尝过它的味道,忍不住也买了一串。 一人一猫便凑到石桌前。 宋游知道猫大多不喜欢橘子的味道,于是把橘子放到一旁,只拿起糖葫芦,先用手取下一颗。 “三花娘娘吃糖葫芦吗?” “果子。” “是果子,山楂。” “猫不吃果子。” “偶尔也会吃吧。” 三花猫扭过头,用一种“你是猫还是我是猫”的眼神盯着他,沉吟了好几秒,才说道: “三花猫不吃。” 宋游细细品味了下才明白,这里的“三花猫”估计约等于“三花娘娘”,是它的自称。 “真不吃吗?” “不好吃的。” “我觉得好吃。” “那尝一颗。” 眼见得那颗糖葫芦已凑到了自己面前,三花猫伸长脖子凑近了它,仔细嗅嗅,看看它又看看宋游,嗅觉和理智都给它传来这并不好吃的反馈,可犹豫半晌,它还是张开了嘴。 轻轻的咬一口。 小尖牙顺利刺入了糖葫芦,外层的冰糖传来脆脆的触感,里边的山楂也被它咬开。 三花猫两边牙换着咬。 宋游却不看它,只自顾自的也取了一颗,送进自己嘴里。 糖衣只轻松就被咬破,仿佛在嘴里有轻微的碎裂声,随即山楂炸裂开来,酸味甜味儿都一下子炸开,坚硬的山楂籽则在嘴里与牙齿不断碰撞,有着咯嘣咯嘣的声音。 宋游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代要发展到现代文明可能还要千百年,也许更长,可这小吃的味道却是和他记忆中几乎无异。 一时不知身是客。 过了许久,甜味酸味都在嘴里散尽了,宋游才睁开眼。 三花猫也已将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下石桌上几颗山楂籽,其中两颗还被咬破了,不知有没有被吞下的。 宋游用手将它吐出的山楂籽都归拢起来,把自己嘴里的也吐在掌心,和它的放在一起,才和它对视。 “好吃吗?” “外面那是什么?” “是糖。” “糖好吃。” “山楂不好吃?” “果子不好吃。”三花猫打量着宋游的神色,“你喜欢吃?” “嗯。” “猴子喜欢吃果子。” “那你还吃吗?” “三花娘娘可以只吃糖吗?” “那果子谁吃?” “伱吃。你喜欢吃。” “那我不是要吃你舔过的?” “只是舔过而已。” “有你的口水。” “只是口水而已。” “恐怕不行。” “那三花娘娘不吃了。” 三花猫语气清脆有力,说完一扭身,就从石桌上跳了下去,摇晃着屁股走了。 宋游也不在意,继续品味小吃的味道。 “笃笃笃……” 外头忽的传来了敲门声。 “嗯?” 直觉告诉他,是罗捕头。 宋游刚好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将木签搁在石桌上,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罗捕头。 今日罗捕头还是那一身装扮,腰间却带了铁尺,身后还跟了两人,也是皂衣皂靴的装扮。 一见宋游,他便拱手:“先生有礼,罗某来向先生道谢送礼了。” 稍作停顿,又偏头对身边人说: “还不快见过先生。” 身后两人便也立马拱手,口呼见过先生。 “请进吧。” 宋游将他们让进院中,掩上大门,又领着他们穿院而过,直至在堂屋坐下。 随即取出罗捕头前几日送的茶杯,置于几人面前,也没见倒茶,杯中就如自渗茶水一样,渐渐满了。 三人顿时大感惊奇。 再凑近一看,只见杯口浮白飘翠,茶香诱人,端的是一杯好茶。 “请饮茶。” “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谢过先生。” 三人连忙道谢,举杯小啜。 “听班头所说,可是那遁地的贼人捉到了?”宋游直入正题。 “正是!” 罗捕头恋恋不舍,却也暂放茶杯,转而兴奋的对宋游拱手称谢:“先生料事如神,未见一面,仅几句指点便让那贼人的遁法失了效,真是令人敬佩。” “捉捕可还顺利?” “顺利至极。”罗捕头说道,“三日前我等遇到那贼人,喊出先生教的那句话,昨日三更时分,我等再找到那贼人藏身之所时,他还想用遁术逃掉,却只入了半截土就陷在了那里,被我等当场锁拿。” “那就好。” “先生又行了一桩为民除害之事。”罗捕头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裹红布,“事先已与先生说好,此事便当做先生抓获了贼人,赏金该归先生所有。这里二十两是布告的赏金,剩余十两则是我家大人私人所赠。近来城中贵人屡屡施压,我家大人也是有苦难言,权当感谢先生解围。” 宋游接过红布打开一看,里头三块束腰蜂窝银,每块皆铸有“十两”的字样,是大晏的官制银。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当真不是纸钞能比的,更远非电子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可比。 不过宋游却只取了两块,剩下一块递还给了罗捕头。 他倒也没说自己只是出了一计、不该得这二十两,也没说捕役昼夜劳累辛苦,该分些给他们之类的话,那种徒增牵绊的事做起来心累。只是除了这事先说好的二十两赏金,知县的十两私人赠礼他却是不愿拿的。 还是那个原因,不愿徒增牵绊。 罗捕头立马会意,面上不免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违逆这等高人意愿,只得将之收起。 却又听他道: “可是,刘大人自在下口中听说先生风采之后,十分仰慕,托在下向先生提出,想要摆宴酬谢先生,若先生赏脸则就定在明日正午天香楼,却是不知先生……” 也许罗捕头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在宋游面前的口气态度已放得很低了。 尽管宋游并未做什么事。 “不了。” 宋游脸上带着微笑,却拒绝得很干脆,干脆到在这個重视礼节的年代,听起来有些狂傲: “我本山间一介清修散人,平日也只喜好清净,当不得大人抬爱。” “在下明白了。” “麻烦班头。” “先生哪里的话。”罗捕头恭恭敬敬,饮完杯中的茶,“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知县大人那边罗某自会回复,此案之后有任何进展,若可能牵扯到先生的,罗某也自当前来禀报先生。” “多谢班头。” “告辞。” 其余两人也连忙随他而起身。 逸都是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这里的捕役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这等不掺水的高人,也难免局促。 三人也都不觉丢份。 君不见知县大人想要结识宋先生,都要小心翼翼的由罗捕头牵线么? “吱呀~” 木门合页的声响依旧酸长。 听起来着实有些恼人。 宋游站在门口皱了皱眉。 回身之时,只见三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石桌,正低头舔他吃完的竹签子,上面剩得有糖。 “……” 宋游摇了摇头,回屋算账。 来到逸都有段时间了,逸都繁华,物价也高,在城里吃穿用度花销不小。加上房租,搬家后的采购,最近还经常去勾栏瓦舍听书,差不多也花了几千钱了。 之后应当花得会少些。 这二十两,能花很久了吧? …… 两日后的夜晚。 天气凉爽,最适合闲坐。 宋游点着油灯,坐在窗前静静看书。 面前窗户大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已升到了城市上空。这里没有城市霓虹,没有车流噪音,只有古式建筑的檐角与圆月相互冷清,深色的瓦顶映着月光,纯粹的暗承载着纯粹的皎洁。 身后三花猫静静趴着,眯着眼睛。 夜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这本《舆地纪胜》也有着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情,上面除了记载名山大川、知名的宫观寺庙,以及古今知名文人用诗词文章打卡过的网红景点外,还记了一些玄幻神异之处。 例如传闻曾有仙人出没的云顶山。 神话故事中火神长眠的地火城。 介绍十分详细。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油烟熏得眼睛疼,宋游这才决定今日到此为止,该去睡了。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借着月光刚合上书,却见身后三花猫不知何时醒了,爬到了近前来,一下跳上书桌,双眼直盯着窗外。 “嗯?” 宋游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响动。 悉悉索索,由院墙处传来,似有人爬墙。 可这声音又与爬墙不同,更像是坚硬之物与墙碰撞,尖锐之物划破墙皮,夜风中隐隐吹来嗬嗬的风声,又有瓦片摔落破碎的叮当声,有巨大狰狞的头颅在院墙外映着月光晃动。 第17章 扰我清修 “嗬嗬……” 像是有人在拉着破旧的风箱,又像巨怪粗重的喘息。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院中白影依旧飘动,这时候正是她的活动时间,可在白影身后,隐约间却可见两道庞大的身影正粗暴的翻过院墙,进了院子。 它们长得怕是有一丈多高,走起路来却没有声音,等走到院中月光最明亮处,方才看清它们真容—— 幽青的面庞,红发披散,满脸红胡子还打着卷儿,血盆大口,獠牙上翘,嘴里还有锯齿般的碎尖牙。 倒三角的强壮身材,身上没一处平整的,都是一块块一坨坨疙瘩一样的腱子肉。双手近膝,单一个巴掌怕是有街坊妇人夜晚扇风的蒲扇那么大,指甲像是钩子一样又弯又尖,挥一挥手怕能把人串起来再提起来。 到来时就连院中白影都愣了一下。 这决然不是人,也不是妖不是鬼,不是神不是仙,正是两只吃人的夜叉! “有鬼。” 三花猫的背已经躬了起来,背上毛发竖起,它盯着院中寻着什么似的夜叉,又扭头小声对宋游说: “我们快跑吧。” “不用。” 宋游已然看出来了—— 没有阴风,没有腥气,这夜叉行动虽不笨拙迟缓,却也不够敏捷,不是真正的夜叉。 此乃一门法术。 再观它虽面容狰狞,体魄强壮,却总感觉有些别扭不当之处。 不是画得不好,就是裁得不当。 纸夜叉也! 此乃佛门传出的法术,以纸画夜叉,裁出施法,可令其活,听命与人。起初是用来守护法坛寺庙的,后来不慎流出为江湖奇人异士所习,常用于谋财害命。 虽是纸夜叉,凶猛却不逊于真正的夜叉,施术者若于此道有些造诣,甚至犹有过之—— 不仅身负神力,身上硬处可比坚石,软的地方也能赶得上树干木皮,还浑不怕死,即使灵智较低,寻常武艺高强的江湖人遇上了也要小心着走。 可它却有个致命弱点。 只见宋游伸手覆在三花猫背上,从背一直捋到尾巴梢,小声叫它不要惊慌,这才转身推门而出。 听见动静,那两只夜叉立马扭转头来,眼如铜铃,紧盯他的方向。 刷的一下! 两只夜叉大张双臂,巨大的身体竟腾空一丈多高,一跃半个院子,俱都朝他扑来。 “火起。” 声音刚一落地—— 篷然一声! 院中燃起熊熊大火。 两只夜叉明明体大如牛,在这烈火之下,却如同空心的纸糊的还涂了油一样,瞬间被火包围,之后竟没两三下就烧得個七七八八,只留几片黄纸带着黑灰飘摇落下。 毕竟是纸做的,最怕的就是火了。 世人若不知这点,用刀砍箭射,怕是要一队兵士才能将之解决。换了江湖人,也要些武艺才行。可若是看出它是纸夜叉又知晓它怕火,即使是毫无法力的驱妖捉鬼的能士,也能轻松将之灭掉。 万物相生相克,总有破法之法。 个中之妙,妙不可言。 眨眼间,火已熄灭,夜又恢复了本该有的样子,寂静无声,清辉满地。 宋游抬手摊开。 最后一片黄纸的一角带着火星摇曳着,刚好落到他手中,火星也随之熄灭。 宋游收手转身。 三花娘娘就坐在他的身后,坐得规规矩矩,用尾巴绕着小脚,见他转身回屋,也连忙起身跟上。 “篷。” 油灯自动燃起,照得房间影影绰绰。 宋游拉开椅子,在桌前坐下。 三花猫也跳上了桌,直勾勾盯着他。 “你好厉害。” “三花娘娘过奖。” 宋游对着油灯,细看这角纸。 这夜叉是用大张的黄麻纸画刻的,也是画符的纸。借着月光,隐约可见这角纸上夜叉的一只眼睛,凑近了还可见到上面细密的朱砂纹路、血点的符号。 这纸倒是难得的好纸—— 厚实坚韧,质地略微透着红。 “道士都这么厉害吗?” “倒也不是。” “那你为何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保护三花娘娘?” 宋游一边随口回答,一边对纸沉思。 自己才来逸都城不久,终日不是出门听书,就是在家做饭修行,不曾与人结怨。唯一要说做过的事,就是金阳道上除了雾鬼以及为罗捕头设谋捉了那遁地的贼人。 总不可能是有秉性古怪的奇人异士听说这里住有一玄门中人,故以这种方式特意前来拜访讨教吧? 这时又听三花娘娘清细的奶音: “那鬼是从哪来的?” 宋游毫不觉烦,耐心回答: “还不知道。” “为什么要来打我们?” “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 三花猫直直盯着他,重复他的话。 “总之……”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收起了这枚纸片。 别人既已来拜访,于情于理,自己也该有个回访才对。 …… 次日清早。 宋游仿佛已将昨夜之事忘却,不慌不忙的切了些酸菜,给自己煮了碗酸菜面。 这在这年头也算奢侈的早饭了,还得多亏了前几日那二十两的进账。 三花娘娘则吃它捉的耗子。 把面煮好放一旁,宋游又找来扫帚,将昨夜留下的已被风吹乱的纸灰扫了干净。 这时候就有些遗憾,三花娘娘虽开了灵智,道行却还不够化形。若是它化形了,哪怕是个小孩儿,也可以哄骗着去做些扫地烧火之类的杂事,自己得些松闲。 清理完毕,这才开饭。 酸菜面是前世老家的大锅面做法,汤汁勾了点芡,因此显得略有些浓稠。所有味道都在汤里,又随着这浓稠的汤汁满满当当的挂在面条上,最是入味了。 酸酸烫烫,开胃又暖身,清晨一口下肚,从喉咙口到心子尖都是舒服的。 吃完他也不洗碗,只在院中闲坐,听城市复活,看三花猫追着地上落叶玩儿,任由梅叶落在自己身上,清晨暖洋洋的阳光也穿过梅枝落在他的身上。 再剥一颗橘子,作饭后水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就是三花娘娘不喜橘子味儿,又最怕剥橘子时溅出来的油了,原在他脚下打转儿,一下子就缩得远了,还用一种极度迷惑不解的眼神远远地盯着他看。 宋游也不在意,一瓣瓣送入嘴里。 又酸又甜,水分充足。 甚至让他眯起了眼睛。 直到橘子吃完,他才想起,不得不又将昨夜那一角纸片拿了出来,对着天光看了又看,随即长长叹气。 “麻烦三花娘娘看家。” 三花猫闻言,盯着他的眸子顿时一缩: “你去哪里?” “去找人。” “找谁?” “昨晚害我们的人。” “三花娘娘跟你一起。” “也好。” “你先洗手。” “也好。” 一人一猫共同出了门。 在屋外查探一番,见昨夜那两只夜叉翻墙进院之处已被钩爪毁得乱七八糟,他不免有些困恼,按照契约这是要向宅主进行赔偿或在退租前为人家修缮好的。 随即又找了一圈,终于在东院墙外、最下边挨着地面的位置发现了一处红笔标记,法力未消。 是了—— 那夜叉灵智不高,离得近还好,远了哪会寻路,要让它们害人,必事先做好标记。 对方昨日或前日应当来访过。 宋游看了看,便转身走了。 该去那家纸铺问问。 宋游有种直觉—— 自己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 与此同时,罗捕头刚出门上班。 沿着巷子没走几步,路过宋游住的小院,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只见墙壁上方几条竖着的抓痕,宽有三指,长有一到二尺,宛如猛兽肆虐过,却都集中在墙的上部。而上方雨檐的瓦片也掉落了不少,有了个缺口,地上的瓦片碎了八成。 “这……” 罗捕头不由弯腰捡起一块,放在眼前细细查看。 瓦片已经很细碎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而地上的瓦多数都是如此,像是被什么碾压过一样。 有什么东西从此处翻墙而入? 而且是毫不讲技巧的翻墙而入。 罗捕头第一时间如是想着。 可若是果真如此,那这翻墙而入的绝不是人。不仅不是人,恐怕还是个体型不小的东西,利爪如刀。 罗捕头皱着眉头,暗自心惊。 如此怪物,不知先生可好? 随即慌忙跑到院门前,开始敲门,口呼先生之名,却不得回应。 想要破门,却又不敢破门,觉得该破门,又觉得不该破门,一时连他这等果决之人也拿不定主意了。 直到从一路过的街坊口中听闻,先生大约一炷香之前就出门了,许是去买菜,罗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又在门口等了大约两炷香的时间,待得上班要迟了,这才离去。 第18章 礼尚往来 西城,泰安寺。 广宏法师站在万佛宝殿前,目光平静的看向远处,手中念珠一颗颗转动着。 在闹市中建设宫观寺庙虽于清修不利,但香火最盛。此时还未到正午,泰安寺的香客已是络绎不绝,炉中青烟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得清楚,哪是城外的寺院能比的? “广宏师父。” “阿弥陀佛。” 但凡有相识的香客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也都低头微笑回应,可内心却不如表面平静。 前夜派出夜叉前往城中寻那管闲事的修士麻烦,却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不声不响就与自己失了联系——纸夜叉之法绝非寻一张纸画出夜叉模样和符文就能成的。要让夜叉活过来且有灵性,须得长期的积攒,要让夜叉能幻化出个刀枪难毁的强壮体魄,也得不断祭炼。 那两张纸本就是消耗品,没了就没了,可失了其中灵性,就得一切重头了。 多年积累,三失其二。 广宏法师知晓对方不简单,却实在难以甘心。 心里抱着“也许对方只是恰好看出这是纸夜叉、又恰好知晓该用火克制,这才先胜一筹”的想法,昨夜广宏法师又派出了自己供养多年的梦鬼,开启第二次斗法。 却不料三更时施法,到了五更梦鬼尚未归来,直到天将大亮,方才迟迟而归。 竟是对方在门口贴了一张符。 仅这张符,便让梦鬼徘徊于门外,焦急不得而入,快天亮了才不得不回来。 梦鬼常入人梦境,可以造梦,或是噩梦或是美梦,是他骗取香火的一大帮手,也可梦中取人性命,神鬼不知。借寺庙香火供养多年,梦鬼无论本事还是智力都不是寻常妖鬼可比的,却被小小一张符拦阻住了。 广宏法师当即心惊不已。 除了夜叉与梦鬼,他已没有多少本领了,如今哪里不知,对方本领远在自己之上。 惶惶不安之下,他令最后一只纸夜叉和几只纸兵纸将在屋内守候,直到听见天亮时寺院的钟声,心才平静了些。有弟子来喊他吃饭了,他才终于从惶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也明悟过来。 对方初来逸都,如何知道是他所为? 逸都这么大,人海茫茫,又怎么能找得到他?谁又敢想,夜里驱鬼害人的竟是泰安寺高僧?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 广宏法师扭头一看,小沙弥在阁楼上敲钟。 ……………… “咚!” “咚!” 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 宋游一身旧袍,拾阶而上。 三花猫跟在他后边,不住的左看右看。 身边香客来往不绝。 其中还可以见到不少江湖人,不知是在寺庙借宿习惯了,还是混进了城门但依然没有路引,只好借宿于此。 “香火真盛啊。” 宋游作为出身道观的修士,且身为一间道观的继承人,和这里的僧侣算半个同行。此时看见这么多香客,他的第一想法就是按伏龙观的营收模式计算每日能收多少香火钱。 当家肯定要管柴米油盐嘛。 修士也是要吃饭的。 “喵~” 三花猫在他身后附和他,同时高高仰起头,看左右宫殿中的佛像,看巨大的插满香的炉鼎。 要是早知道来的地方是别人的庙子,它多半不会愿意来。要是早知道来的是个这么大的庙子,而且每個神都长得金灿灿的,香烟如云,它是绝对不会来的。 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喵啊~” 努力装作是只普通的猫。 宋游听不懂它说什么,不过也放慢脚步,等它追上来,和它并肩而行,边走边看。 了解一下同行的先进经验。 就扩展信徒、吸纳香火这方面,大晏的佛教对道教是降维打击。 大晏的道教讲究随心、自在,更喜欢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修行,有香客来了也不见得理会,甚至时常不把金主老爷当回事。 相较于佛教,多少有些清高了。 大晏的佛教在这方面要专业很多,他们不仅有更强的传教意愿,而且更能迎合信众及当权者的想法。 佛教的业务也要更广泛。 以泰安寺为例—— 除了香火香油、卖符箓及各种开光物品、驱邪治病、白事、取名等业务,他们也提供住宿、借贷等服务,有些大的寺院田地千亩,还可以用于出租给佃户获得收益,甚至有些城中的寺院还带有商业市场的功能,小贩在这里摆摊,得给他们抽水。 至于大晏的道观…… 你去借宿还得看观主的心情呢。 “比不得啊。” 按理说这世界有满天神佛,道教作为大晏本土宗教,占了天时地利,而天宫总管万神,至少在大晏的传说中,天宫赤金大帝是有号令万佛之主的权威的,不会这么轻易让外来的佛教占了上风。可是事实是,佛教进大晏以来,硬是凭着强大的运营能力和凝聚力站稳了脚跟,并迅速扩大。 对此宋游倒没什么想法。 本就是个假道士,加上他心里其实明白,神鬼都来自于人,而佛教道教这两个宗教也没有本质区别,高人俗人好人恶人都有。崇佛抑道和崇道抑佛的人智商上也很难分出高低。 不过都是人而已。 如是想着时,宋游已在寺院中逛了一圈,走到了最中间的万佛宝殿。 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抬头一看,两侧写着门联: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宋游笑了笑,跨门而入。 浓重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只见中间的万佛之主宝相庄严,周边的菩萨们或慈眉善目,或悲天悯人,两旁的护法神则威严怒目。 香烟袅袅,如云如雾。 不少香客跪坐于蒲团之上,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默默祈祷,有的念出了声来,有的磕头起身离开,又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跪上他的蒲团。 万千愿力在发着光,比太阳更灼热。 杂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有请菩萨帮忙治家人重病的,有请佛祖保佑生意顺利的,有望子成龙的,也有生不出孩子的,欲望哀求声声入耳。 “唉……” 佛前不缺三炷香,人生何止万种愁。 宋游叹完了气,目光左右看了一遍,却并未在此处见到任何僧侣。 看看时间,已是饭点了。 他也前去上了三炷香,再回头看三花猫时,见它躲在大殿的门槛外,门槛比它还高些,它的两只前爪扒拉着门槛,多半是站着的,好从门槛上方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宋游笑了笑,又走出去。 “走吧。” “去哪?” “五观堂。” “那是什么?” “吃饭的地方。” “你要去吃饭了吗?” “也可以。” 宋游想到这里,忽的又停下,往功德箱里投入了几枚铜板,这下便是决定了,要在这里吃个午饭:“泰安寺的斋饭听说还挺有名的,不知道让不让你进去。” “哦……” 三花娘娘先前被同行的顶尖大佬震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在这个地方下意识不敢造次,唯唯诺诺。 所幸,五观堂的沙弥没有拦它。 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善男信女,也有不少僧人在吃饭。这泰安寺僧侣和香客是在一起吃饭的,不过多数都是僧侣和僧侣坐在一起,香客和香客坐在一起,实在没了位置,才会混坐。 宋游目光扫了一圈,眼神淡然,随即走向了少有的几处空位之一。 “法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广宏法师下意识打量了眼宋游—— 他在泰安寺地位不低,在众香客心中也是如此,即使泰安寺僧人和香客一同用饭,但为表尊重,多数香客也是不会和他坐一张桌子的,往往只有贵客才有胆气前来或受到他的主动邀请。 这位看起来不像贵客。 但见这人陌生,又见五观堂几乎坐满了,心里差不多有了计较。 不管如何他也断然不至于拒绝。 “施主请便。” “多谢。” 宋游微笑着坐下,与广宏法师、别的两位僧人和三名贵人同桌用餐。 也没什么好菜,借着酸萝卜、腐乳和两碟小菜,他喝了碗青菜粥,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心里便大致明白了,这里的斋饭出名可能是因为对下层民众友好和长期施粥所致。 与此同时,同桌人相继吃完,拱手告辞离桌而去,不过广宏法师有些心事,吃得慢些。 吃着吃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广宏法师。” 广宏法师一抬头,见是最后来的那年轻香客,正淡淡的看着自己。 不知何时他身边坐了一猫。 “阿弥陀佛。” 广宏法师暂且放下心中愁绪,也将筷子横放在碗上,合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 “施主认得贫僧?” “认得。” 只见那香客微笑着说,依然盯着自己,接着又开口:“不过广宏法师好像并不认得我。” “嗯?” 广宏法师心中忽起不祥的预感,连忙告罪:“贫僧健忘,不知施主尊讳……” “姓宋名游。” “谁?” 广宏法师顿时大惊,双眼圆睁。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第19章 说来也巧 出了五观堂,是一条迂折的木质长廊,青瓦遮顶,红木柱子一根接着一根,檐下蓝金云纹和护法神像,为它添了几分精致感。 在众多僧人和香客的眼里,泰安寺最有道行的高僧广宏大师与一身着旧袍的年轻人缓步并肩而行。可令人惊讶的是,往常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广宏法师此时面色却有些不好看,甚至哆哆嗦嗦,再观那年轻人,反倒面带微笑镇定自若,与广宏法师说着话。 “吴记纸铺的纸挺好用的。” “足下……便是靠它找到贫僧的?” “差不多。” “每日去吴记纸铺买纸的人那么多,足下怎么断定是贫僧呢?” “吴记纸铺有一批纸,因幼儿顽皮,不慎将染布的颜料洒入其中,纸张有些偏红,不知法师注意到了吗?” “你怎知道的?” 广宏法师面色已有些白了。 说实话他真没注意到。 “法师和我刚好买了那一批。而那一批纸产得不多,我去问了店主,那段时间来买黄麻纸的只十几人,买大张黄麻纸的大概也就几人,店主认识且能记住的也就三人罢了。” “足下挨着去找过了?” “在下很有耐心。”宋游说,“不过即使没有黄麻纸,法师昨夜又令小鬼来访,仅凭这小鬼,在下也完全可以找到法师这里来。” “……” 广宏法师将手伸进了袖袍里。 他两边袖子里藏有几张弓手兵将,都卷了起来,一挥手便能幻化出来,可想到那一夜的两只夜叉都灭得无声无息,他又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足下是如何破贫僧夜叉之法的?” “在下精通火法。” “……” 广宏法师霎时面色惨白。 “足下意欲如何?” “法师在泰安寺多年,既有修为又有道行,何必惊慌?”宋游笑了笑,随后又问,“法师既会使纸夜叉,不知可有纸马纸驴之法?” “纸马纸驴?” “然也。”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若有的话,在下想向法师请教。” “没有呢?” 看来是没有了。 宋游露出遗憾之色。 本想着这和尚既然有纸夜叉之法,也许能从他这里学到纸马之法,能为自己省下不少力气,将来也可以充实伏龙观的法术库,如此,绕他一命也不无不可。 可惜。 那就得礼尚往来了。 只不过嘛,我能破你之法,是我的本事,至于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宋游这才回答广宏法师先前的问题:“法师是佛门中人,本该心怀善意慈悲才是,可法师借他人之手,在城中大肆盗取宝物也就罢了,被人破了遁地法后,竟又怀恨在心,派夜叉意图加害,实在难以说是佛门中人……在下很好奇,法师每天面对这些佛陀金身,难道就不心悸吗?” “心悸?”广宏法师强提起胆子,“不过是一座座泥像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佛陀不在此,菩萨也不在此。” “也是。” 宋游点了点头。 佛像神像都是泥铸,耳不可听目不可视,即使能显灵,可天下如此之大,而神佛精力有限,又怎能对每座泥像前的事物都了如指掌呢? “不过也只是无人通禀罢了。” “足下何意?” 宋游却不答了,只看了眼门联,便对广宏法师拱手行礼: “法师保重。” “?” 广宏法师皱着眉头,看他背影远去。 就这么走了?还是在玩什么手段? 等回过神来,他一扭头,却发现方才自己二人已走到了万佛宝殿门口。 宝殿瓦顶有缝隙透光,一束束细小的光自头顶打下来,穿过殿内重重青烟,勾勒出了清晰的形状,照在地板上、神台上、金身上,广宏法师则惊觉往常那些熟悉的金身佛像一下好像全都变了模样。 除了中间的万佛之主依旧眼眸低垂,宝相庄严,其他菩萨慈眉善目也好、悲天悯人也罢,都好像在看自己。 最可怕的还是那些护法神。 本身就怒目圆瞪,现在一来,竟好像全都瞪着自己。 广宏法师惊骇惶恐之下,心脏怦怦直跳,恍然间这声音好像成了鼓点一样,咚咚咚的,而随着这鼓点,每跳一声,那些护法神怒目圆睁的面容就在他眼中变大一分,离他更近一分。 几息之间,那一张张面容便已杵到了他的面前,威严可怖,像是在逼问他平生做过的所有恶事。 呢喃经声入耳。 往常读的那些经书文字、本不太在意的佛法奥秘一时全从心头涌了上来。 如此对吗? 如此对吗? 犯戒了吗? 可曾心安? 只觉胸中有团烈火,起初只是痒烫,让他伸手想挠,可很快就越来越热,滚烫之感由心间而起,往外蔓延,烧得浑身难受。 “啊!!” 广宏法师不由喊出声来。 众多僧人、香客乃至借宿于此的江湖人听见声音,都连忙赶来。 却只见德高望重的广宏法师全身由内到外燃起了火焰,烧得他满地打滚,面容扭曲。 口中则大呼着: “贫僧有罪! “贫僧知错! “佛祖饶命!” 任由他喊,这火却不停。 且奇妙的是,这火只烧皮肉,不烧衣裳,又像是广宏法师浑身涂了油,烧得极旺,才几个弹指的功夫,殿前就只剩下一件衣裳了。 在场者无不惊骇莫名。 有人先前见过广宏法师和一年轻香客并肩而走,连忙寻着那年轻香客的踪影,只见山门方向,有人身后吊着一只迈着小碎步的三花猫,才刚走到寺院门口,却也渐行渐远了。 三花猫停步回头望来。 …… 宋游走回甜水巷,刚巧碰上罗捕头,又听说罗捕头正有找自己的想法,便将他请进了院子。 “先生家中院墙昨夜损毁严重,可是遇到了危险?” “不碍事。” 宋游笑着摆了摆手,没等罗捕头继续关切,便率先问道:“不知那遁地贼人审问得如何了?” 罗捕头眼光闪烁。 他虽不知昨夜闯入宅院者究竟是人是鬼是妖,但仅看院墙和雨檐上留下的痕迹,便足以让他心惊了,而眼前的宋先生却似乎毫不在意,再看这院子,竟也毫无打斗破坏的痕迹。 难道没有发生争斗? 还是高人之间斗法就是这样? 还是说…… 心里如是揣测,却不影响罗捕头嘴上回答:“这几日我们一直在审,那贼人所盗赃物也追回了一部分。不过说来有点巧妙,我们所追回的都是些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至于各大贵人府中私藏的珍稀药材,却全都不得而踪,那贼人只说自己为了修行遁地术,全部吃掉了。” 罗捕头顿了一下,又看向宋游:“这方面罗某倒是不甚了解,不知修行中人是否……” “都有些什么药材?” “千年灵芝,几百年的老山参,上等龙骨之类的,都是些年生久的药材。” “断不可能。” “那便是此贼藏起来了,或是……”罗捕头又停顿了下,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我们除了追问赃物,也审过他的遁地之法从何而来,而他竟说是从祖父遗物中找到的一本古籍。” 罗捕头每说一句,都不说完,后边拖着尾音,瞄向宋游。 修行中人需不需要那么多名贵药材、能不能短时间吃下那么多药材,修行中人能不能自学成才,这些都是他这个寻常捕头的知识盲区,可面前不就有一高人吗? 此前还好,今早见到宋先生院墙破损,他心中便已大致明白了,那贼人后面多半还有人。 昨夜怕是那贼人背后的人前来寻仇。 宋游也知晓他在咨询自己。 遁地之法虽有缺陷,但并不简单,反而妙处不少。没有相关基础的凡人自行参悟,怕是不仅进展极慢,练习过程中也很可能出危险。 不过宋游却没必要和他说这些。 “说来也巧,今日我去了一趟泰安寺,恰好见到一桩奇事,想要说给班头听听。” “哦?” 罗捕头愣了一下,但还是拱手: “愿闻其详。” “班头曾请教过的广宏法师今中午竟在万佛宝殿前自燃心火,其间大声向佛祖请罪求饶,但只一会儿功夫,那火就把他烧得干干净净,灰都没剩下。”宋游笑了笑,“所以这人啊,真不可做亏心事。班头不妨将这故事讲给狱中那贼人听听,兴许能打动他。” “!” 罗捕头登时睁大了双眼,脑中疯狂运转。 良久,他刷的一下站起身,又对宋游拱手:“罗某知晓了,多谢先生指点。” “客气。” “罗某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退。” “慢走。” 罗捕头转身往外走,脚步很快,风风火火,眼中却有精光闪耀。 一下子他想起自己月前去泰安寺请教时,传闻有真道行在身的广宏法师为他出埋粪计时的场景。一下子又想起了城中贵人乃至衙门里不少人去泰安寺烧香礼佛、与广宏法师相谈的画面。 难怪会有人夜袭宋先生。 难怪那贼人背后之人这么快就能知晓此事有宋先生的指点。 难怪每次作案如此精准。 难怪…… 罗捕头早知道宋先生是真高人,自己前来请教必有收获,却是没有想到,这收获竟有如此之大。 如是想着,他又忽的将牙齿一咬—— 那秃驴竟敢如此戏耍于他!若非宋先生指点,他怕是要一直被蒙在鼓里,而那秃驴便一直逍遥法外,依旧当他城中贵人的座上宾! 与之相应的,便是越发觉得这斜对门的宋先生深不可测起来。 第20章 江湖传闻 罗捕头走进县衙,脚步匆匆,当即召集手下捕役,这就把案子彻底结了,却正好遇上红光满面的刘知县。 刘知县作为逸都知县,按理说是一县长官,可逸都是逸州治所,大晏地方行政基本是州郡县三级制,州的级别目前还很大,约等于省,所以州上和郡上的大人们几乎都在这里,相比起来,刘知县这个知县虽比寻常知县级别还高,却也有些不够看。 前些时日那遁地大盗实在猖獗,专挑贵人府中珍藏宝物下手,刘知县暗自猜测,恐怕除了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与珍稀药材,还盗了一些大人们不希望被外人所得的物件。 他的压力极大。 近来大案告破,虽是罗捕头办案得力,也有他这个知县顶住压力、在背后大力支持的功劳,城中贵人也对他赞赏连连。看那架势,若是将赃物的事再处理得妥帖些,就此高迁也不是难事。 刘知县自是春风得意。 眼下见罗捕头如此匆忙,他不由笑呵呵关心道:“名远,又出什么事了?怎的又如此匆忙?” “回大人,遁地大盗一案还未完全查清,属下还要再跑一趟泰安寺。” “名远啊名远,本官知你一身正气,又破案心切,可眼下贼人既已被擒,你便不必再如此劳累了,不如回家休息两日,剩下的巾巾吊吊交给手下人慢慢查也不急嘛。”刘知县劝解道,“前些时日你便彻夜不眠,现在若还不休息,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大人有所不知,属下已有了眉目,这就将案子彻底告破。”罗捕头说话语气很急,“大人且忙,等属下将案情全部捋清,再回来细细与大人禀告其中有趣之处。” “有趣之处?” “比大人想的更有趣。” “那你且忙去!” “是!” 罗捕头立马指挥着手下人分为两拨,一拨先去泰安寺赶着时间弄明情况,自己带一拨进了县衙监狱。 果不其然,刚到狱里,提出那学了遁地之法的穷酸书生。这书生已被打得浑身是伤,罗捕头却很讲究的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还斥责了几句对他用刑的衙役,这才告知他今日中午泰安寺发生的妙事,并暗示几句,自己已经知晓了他与广宏法师之事,劝他坦白从宽。 书生大惊,当即招供。 几年前书生去泰安寺上香求问功名,碰到那广宏法师,两相交谈,广宏法师却说他此生与功名无缘,倒是修奇门之法的好苗子。 从此两人便搭上了线。 书生果然是个好苗子,短短两年时间,在遁地术上的成就便超过了广宏法师。随后他便在广宏法师的指引下,四处盗窃。其中盗得金银珠宝便全归他自己所有,古玩字画一人一半,广宏法师先挑,至于珍稀药材,便全归了广宏法师,说是用来炼丹。 此外有时他还会替广宏法师盗一些账本之类的东西。 罗捕头听得暗自心惊。 泰安寺作为城中香火最盛的寺院,在逸州宗教界地位虽比不上城外那座千年道观,可占了地利,那广宏法师亦是城中多位贵人的座上宾。 罗捕头觉得自己该尽快破案。 于是又风风火火赶往泰安寺。 早前已派出手下最得力的人来了这里,已将事情经过打探了個七七八八,如今那些旁观者都还在这里。倒也不是手下捕役不放他们离去,而是八卦心理作祟,都自发的围在这里,红光满面,等着看热闹。 罗捕头一来,大家七嘴八舌。 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清秀的年轻人。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带着猫进了五观堂,没有座位,他礼貌询问过后,才坐在了广宏法师旁边,看起来很随意,像是个巧合。 有人说看见那年轻人和广宏法师一起沿着迂折长廊走向万佛宝殿,小声谈话,都很有礼,像是认识,又像不认识。 有人说听见广宏法师问那年轻人想要如何。 有人说那年轻人必是妖人,用妖火谋害了广宏法师。又有人说那广宏法师自己心中有鬼,才在佛祖面前自燃告罪。 有人说那火没有温度,又有人说隔着老远便感觉到了烫,有人说是黄的,有人说是红的,但那落在地上毫发无损的衣裳却是做不得假。 大家都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罗捕头听得心惊不已。 接任捕头一职多年,他见过不少涉及妖鬼的案子,却少有处理过这种牵扯到神佛的案子。 怕是他父亲也没见过几次。 不过他依然保持着镇定。 先带人去搜查了广宏法师的住处。 这泰安寺除了这妖僧,似乎也没别的有道行的人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有公职在身,就算广宏法师还在,只要牵扯进了案子里,想要阻止的唯一方式也只能是通过城中贵人进行施压。 因此无人敢于拦阻。 果不其然,凭着多年经验,一众捕役很快找到了被广宏法师藏起来的赃物。 一堆没用完的药材,一些古玩字画,至于那些书书本本,无论是佛法经书还是别的什么,罗捕头一概不看,只用箱子收起,带回衙门。 …… 一个时辰后,逸都衙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公堂中间放着一口木箱,边上点了烛火,摇曳着照出几人的身影。 刘知县身材矮小,站到了公堂正中,箱子的前边。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师爷,罗捕头和两个捕役恭恭敬敬站在边上。 虽是流官制度,可作为一县主官,他与底下的小吏自然有着高低之分,不过主官施行政令也得看底下小吏配合,加之为人处事的讲究,因此在他们的日常相处当中,罗捕头一直对刘知县恭敬有加,刘知县也对他多有客气,这是他们的合作模式。 罗捕头事无巨细,从今日早晨上班见宋先生院墙破损开始,到下午抽空又去拜访宋先生,两人间的谈话,再到泰安寺一行,甚至自己的相关推测都向刘知县汇报得清清楚楚。 听完后,刘知县长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幕僚在身后小声提醒:“大人,还是先处理贵人们的遗失之物吧……” “嗯。” 刘知县这才回过神来,第一时间看向那口箱子,接着又看向罗捕头:“这里面的物件,你可清点过了?” “大人,属下一眼未看。” 刘知县转过身,与幕僚对视。 幕僚对他点了点头。 “明远你办事向来讲究,我是放心的,这些物件我自会请大人们来认取。”刘知县这才说道,不过停顿了下,他仍是忍不住,又问,“那甜水巷的先生当真只与广宏法师说了几句话,就让广宏法师自焚而亡了?” “回大人,当时泰安寺香客众多,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啧啧……” 刘知县内心震惊,只觉宛如神仙手段。 “那伱说的院墙受损一事……” “属下虽未从宋先生口中听闻那究竟是何妖物所为,但听狱中那贼人说过,广宏法师养有三只青面夜叉,身高一丈有余,体大如牛,站在地上便可平视二楼之人,想来就是这怪物所为。” “那你又说院中毫无打斗痕迹……” “不仅没有打斗痕迹,属下下午去问时,见那宋先生面上毫不在意,恐怕这夜叉鬼只在瞬间就被制服了。” “……” 刘知县闻言,又回头与幕僚对视一眼,随即才感慨:“这般高人,往常只在山中清修,何时我逸都城中也来了一个……” 罗捕头听出他的意思。 知县之前便有结识之意,现在恐怕已有了登门拜访之心。 “属下听说宋先生是云游至此,暂且歇脚,以前也是在山中清修的。即使到了城中,也是独居一处,只与狸奴为伴,最喜清净,每天进出也都是独来独往,怕是去看红尘去了。”罗捕头隐晦提醒。 “可惜……” 刘知县摇了摇头。 既如此,自己倒不敢去打扰了,不过城中知州大人向往此道已久,广宏法师一案传开后,多半会来询问,自己倒是可以与他细细讲讲,一来投其所好涨涨谈资,二来知州大人官居高位,身份不凡,自然有去拜访的资格。 至于那广宏法师…… 显然是犯了戒条、做了亏心事,才被业火焚灭于佛祖殿前。 …… 罗捕头为宋游修好了院墙。 宋游倒也没有拒绝—— 自己给罗捕头设谋,本身是收了钱的,如此已经两清,而承担被贼人背后之人报复的风险也是应当的,都在这二十两银子里了。可自己之后又助罗捕头彻底破了这案子,罗捕头为自己修缮院墙,也是应得的。 在宋游心中,如此依然两清。 只是罗捕头似乎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自己仍未还完宋游的相助之情,常常送些东西来,但也都是些很实在的肉菜水果。 宋游有时会收,有时不收。 还是那句话—— 有时适当的接受别人的好意,其实是大度的一种体现。 有时收下,是让罗捕头心里好受。有时不收,是把握一个尺度,免得造成过多的牵扯。 如此一天天的,日子也过得快。 平凡之间藏有非凡的乐趣。 广宏法师在佛殿前自焚一事很快传扬开来,成了逸都老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之事,在江湖圈里则传得更广一些,越传越玄。 世事传闻大抵如此。 而宋游除了听书,又迷上了听琴。 北城的松庐是杨公的住所。杨公以擅长抚琴出名,常在家中邀三五友人抚琴为乐,城中许多贵人都会去拜访,而他每日傍晚抚琴,于是有些爱好声乐之人便会在此时去到松庐之外,茶棚下点茶一杯,以琴声而醉。 松庐不远,宋游常常路过,会停歇片刻。 天气眼见得转凉了。 第21章 山中寻高人 对于广宏法师一案,最为震惊的还是城中的贵人们。 普通老百姓哪与广宏法师有过多少接触,最多去泰安寺上香的时候见过,知晓泰安寺有这么位高僧,可城中那些向往仙佛一道的贵人可多数都与这位高僧交往不浅,不是常请广宏法师来府中喝茶讲经,就是常去泰安寺拜访广宏法师,甚至有了心事也都说与他听。 哪曾想这高僧竟是这般为人。 不过最震惊的还是这位高僧的死。 广宏法师的本领他们是见识过的,掀纸成兵,夜半托梦,还有夜叉护法,加之种种奇妙之术,就是说他是菩萨在世他们也信。可如今却让他们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益州知州名为俞坚白,是昌元二年的榜眼,也是个向往神佛长生之道的人,不过他却与广宏法师少有接触。 不是早知有今日,也不是知晓他心术不正,只是俞知州挑剔,眼光甚高,听说了他与城中别的贵人交往之事,其中不少钱财往来,便实在难以将广宏法师与他心目中真正的高人结合起来。 这种人,自己都不得长生成佛,又怎么可能带他走上长生之道呢? 前段时间听逸都知县讲了广宏法师一案的具体经过,他便对那甜水巷的先生来了兴趣,再将此案捕头叫来,细细问了与那先生有关之事,只觉那小先生虽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形象有所出入,却也是世间少见的高人了。 至少远在那广宏法师之上。 于是有了结识拜访之意。 可对于自己心生向往、仰慕之人,无论是修行高人,还是音律大家、丹青妙手之类的,自然要放低态度,不能行身份上的便利。 又听说那小先生喜好清净,可着实让他为难了好久。 终于得知先生常去城北的瓦舍听书,近日又常去杨公屋外听琴,俞知州终于找到了结识的机会—— 瓦舍听书他是少有去的,可听琴本是雅好,即使公务繁忙,他也常常约上好友在府中弹琴为乐。杨锦声作为逸州有名的雅乐大家,俞知州自然是去拜访过的,与之有些交情,可以从这里入手。 甚至俞知州都想好了,相遇后若觉得那先生确如罗捕头所说,便可顺势请先生去杨锦声家中做客,介绍他与杨锦声认识,也算投其所好。 “备马。” “大人,去哪?” “松庐。” “好。” 俞知州出门看了看天,甚是满意,便喜滋滋的坐马出行了。 …… 今天是个多云的天气。 “秋高气爽,正是外出寻访的好时节啊。”宋游盯着天空,喃喃念道。 外头正是蓝天白云,却不觉得晒,因为此时正好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使得整个世界既不阴沉,又看起来凉快,异常清爽。 这几天应当都是这样的天气。 是外出最好的天气了。 正巧三花娘娘在院子里扑来扑去的捉虫儿,听见声音又没听清,好奇得很。 “你讲什么?” “我们该出城逛逛了。” 三花猫闻言顿时停下了手上的事,转过身直直的盯着他。 “去哪里?” “去寻访当地高人名士。” “去哪里?” “昨日听罗捕头说,出城往西有一個县叫思远县,思远县新庄有一老鹰山,住着一位奇人,不如我们去拜访他吧?” “去哪里?” “出城往西。” “哦。” 三花猫端坐下来等他。 三花娘娘是知道的,人类比不上猫,出门要麻烦一些。 但也说走就走。 宋游换了那身能给自己带来方便的道袍,别的也没带多少东西,就带了一个包裹,出门买了些干粮装上,就径直出城往西而去。 只一只猫与他同行。 好在有官道可走。 沿着官道翻了不知几座山,反正过了两座桥,从上午走到下午,总算看到了思远县。在县里找了间旅店住下,趁天还没黑,在小小的县城里问了一圈新庄怎么走,老鹰山又怎么找,次日清早便出发了。 路有几十里,亭台三五座,烟村十余家。 新庄是个很美的地方。 身后千仞高山,白云深深,村中小河蜿蜒,流水潺潺,间间民屋又被烟雾朦胧,翻山而来时,入眼的如画中的风景。 该是奇人居住的地方。 又在村中一问,便向村尾行去。 “好远。” 宋游不由有些感叹。 这个年代访友访人真是困难,难怪能留下那么多优秀的离别诗。 又听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小声学他讲话,似是也觉得山水太长了,宋游不由扭头,出声问道:“三花娘娘走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是来上香的人家里。” “那也不远。” “没有这里远。” “要是我们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有一匹骡马就好了。” 三花猫眼里也有几分憧憬。 “我们到了。” 宋游停下脚步。 三花猫抬头随他看去。 眼前是一间竹院,竹排为墙,茅草为顶,篱笆为院,有几只鸡在院子里啄食。 宋游轻扣门扉,有童儿来开门。 “先生找谁?” “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前来拜访孔大师,不知大师可在?” “先生是我家师父的旧识好友?”童儿细细打量了宋游一番,皱着眉头,觉得不像,“还是慕名而来买木雕的?” “慕名而来。” “你来拐了,我家师父不在家。” “哦?” 真不赶巧。 宋游顿了一下,又恭敬作礼:“不知大师去往何处,几时回来呢?” “师父去砍树去了,我只知道在这座山里,但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童儿仰起头看向宋游身后,“天黑之前会回来。” 宋游不由转身,随他看去。 白云深深,又怎知去处。 “多谢。” 宋游向童儿拱手道谢,见得他转身回了屋,稍作思考,便带着三花娘娘往那大山而去。 他欲穿花行路,直入白云深处。 这山巍峨雄壮,却又连绵成片,山顶隐在云雾深处,如今只看得到山腰,云雾随风变化无穷,说里面住着神仙世人怕也是相信的。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这巨山面前,很快就成了微不足道的两个小点儿。 山路难行,有樵夫高歌,山中回音响彻不绝,亦有异鸟鸣啼,声音清澈空灵,净涤灵魂。 宋游沿着砍柴的路往山上走,不觉已身处云雾之中,此时视线受阻,几丈之外便不可视物,不远处野兽出没动静有如妖魔。待得眼前的层层白雾中逐渐透了光透了蓝,宋游便知道,自己将穿过云层了。 于是快走几步,眼前果然开朗。 天空是无比纯净的蓝,如同一个半圆的罩子,身后云海翻涌,波涛层层。下午的太阳斜挂在天边,亮得不可直视,一圈光晕,十分圣洁。 三花猫睁圆了眼,宋游也驻足许久。 可惜啊可惜,宋游问了山中樵夫,又问了山中野兽,却只是收获了满眼的风景,并未遇到那位擅于木雕的孔大师。 那位孔大师世代都是木雕匠人,到他的时候已不知多少代了。而他从小痴迷木雕,仿佛为此而生,成年时技艺便已登峰造极,据说他四十岁时曾有作品停刀而活,在屋中乱跑,吓坏了不少人。 这个故事在思远县广为流传。 因此总有外地人慕名而来,在孔大师这里求购木雕,不过之后再也没听说过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 宋游刚从罗捕头口中听说时,便打定了注意,要来拜访孔大师,甚至在逸都乃至整个大晏极其有名的道教名山青成山都被他放到了后边。 就想见识一下木雕怎么活。 本以为能在山上遇上,多点缘分好说话,可惜上山没遇上,下山也没遇上。 也许不在此山中,在另一处山中。 只是这山一程水一程,寸寸皆是修行。 脚下的每一步都不会误你。 下山时正好黄昏,孔大师已回了家。 这次再去拜访,便见到真人了。 “在下姓宋名游,师父取字梦来,灵泉县一山人,慕名前来拜访。”宋游依旧恭敬行礼,“上午听说大师去深山里寻木砍树了,一时兴起便前往山中寻访,可惜缘分不够,不得相遇。” “哈哈这山这么大,先生从哪找我去?” 孔大师年近六旬,头上已满是银霜,但仍红光满面,身体极好。 想来他已从童儿口中听说过了。 这些年来拜访他的人不少,达官显贵、名人名士都有,可他见过有在屋前等他的,倒还没有见过去山中寻他的。 这云深如海,怎可寻人呢? “先生还请屋中一坐!” “却之不恭。” 竹屋清凉,满地木头木屑。 三花猫跟随宋游而入,左看右看,直到宋游在一根长板凳上坐下,它才收回目光,跟着一跃而上,跳上板凳,就在宋游身边坐下来。 宋游看孔大师,它也看孔大师。 宋游看童儿,它也看童儿。 孔大师先与宋游寒暄几句,很快目光就被这只三花猫所吸引了。 只见这三花猫体态匀称,颜色虽多,但分布并不杂乱,生得比大多数三花猫更讨人类的喜欢。可他看了又看,却觉得这三花猫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述的体态之美,似乎任何一处都恰到好处,多一点便多了,少一点又少了。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还好。 可不知怎的,孔大师一眼就觉得这猫并不一般,其神态灵动,似有灵智,每一个眼神的变化都值得他琢磨,远非寻常动物可比。 “这猫……” “忘了给大师介绍了。” 宋游捧着一杯茶,语气淡然,内容却很直接:“这是南华县猫儿庙的三花娘娘,乃我下山之后偶遇,与我相约作伴,一同游历红尘。大师只把它当做一个人来对待就好。” 第22章 一句已胜千言 南华县猫儿庙…… 三花娘娘…… 只把它当人来对待…… 孔大师细细品味着其中意味。 人常说,活得久的人没有没见过鬼的,这话是没有错的。又有人说,工匠到了极致便可通神,也是没有错的。而对于孔大师这种人,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极致的工匠技艺都占了,鬼神妖灵之说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故事,在他这里却是更离谱的事都发生过。 孔大师当即就明白了—— 这位客人和平常那些来向他求购木雕、怀着寻访奇人的心态来满足好奇心、增长见闻的达官显贵、名人名士并不一样。 这位客人很不一般。 孔大师客气之余,又多了几分恭敬。 “先生早上进山,傍晚才归,山路难行,不知中间可有吃饭?” “中间遇到山野金猴,厚着面皮请它带路,摘了几个野果子吃,口味也还不错。”宋游也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拱手而答,不过今日的他就不是出于这世道流行的繁文缛节了,是对高人的敬意。 刚进房屋他便看了一圈。 只见满屋子的木雕成品与半成品,每件成品皆是栩栩如生,更有甚者,没刻出眼睛便已极为生动,仿佛一不留神它就会自己跑动起来,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为它刻上眼睛会当如何。 “东阳。” “师父。” “去杀鸡。” “好。” 童儿乖巧的转身就走。 孔大师这才又对宋游和三花猫说:“天不早了,两位客人回不了城了,就在老朽这里吃顿便饭吧。今天运气好,在山上捡了一些菌子,炖个老母鸡能把舌头都鲜掉,吃完后客人就在老朽这里睡。” “多谢孔大师招待。” “大师当不得当不得,折煞老朽了。” “多谢孔待诏。”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外头已经响起了老母鸡的叫声和扑腾声,很快又停歇下去。 鸡汤炖好时,已经掌灯了。 这个年头的美食自然比不得前世,可也得分什么,有些菜肴的做法再过几千年也几乎没有变化,有些菜肴几千年后还未必比得上此时。 就如这一锅鸡汤,无非就是姜片鸡肉与菌子,只需加一撮盐,别的什么调料也不用放,千年前是这种做法,千年后也是这种做法。 野生菌有着独特的鲜美,每种菌子又都不一样,都是后世的工业鲜味剂难以代替的。宋游在道观也常常上山采菌子吃,此时锅中能认得出来的便有竹荪松茸见手青老人头和鸡油黄等等,煮出来鸡汤都成了金黄浓稠的,两种鲜味混合在一起,只喝一口,当真是舌头都能鲜掉。 这是无法代替的山珍,是难以言述的鲜美,亦是山野间最高级的待客之道。 宋游记不清喝了几碗汤了,只知道喝得肚子里全是水,一大锅满满当当的鸡汤都见了底,菌子也吃得多,反倒是鸡肉吃得少。 三花娘娘肉吃得多。 它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类只喝水,不吃肉,但又不敢问,怕把他们给说通了。 今夜有星辰,油灯摇晃。 客人们吃得满足,孔大师心里也舒畅,见得童儿把桌子收拾干净,他才对宋游问道: “先生从灵泉县来?” “从逸都来。” “怎的从逸都来?” “待诏有所不知。在下出自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观中有传统,每代弟子都需下山游历,短则三五年,长则数十年。”宋游答道,“又因在下自小在山上修行长大,对世事了解有限,师父便命我下山游历,为期二十年,以观世界。如今才刚走到逸都。” “是这样……” 孔先生点点头,眼中若有所思。 这下怕是遇到真正的隐世高人了。 伏龙观…… 似乎听过,又好像忘了。 “只是不知先生远道而来寻访老朽,所为何事啊?可是想购一木雕回去?若是如此,先生尽管挑选,老朽皆赠予先生。” “在下曾听人说,孔待诏木雕技艺登峰造极,早年前曾有木雕活过来的事情发生。在下对此好奇而仰慕,于是特意从逸都前来拜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令木雕而活的通神技艺。” “哈哈……” 孔大师却是仰头而笑:“那不过是世人误传而已,哪有木雕活过来的道理。” “愿闻其详。” “年生太久了,只隐约记得,当时老朽应城中陈大官人之邀,雕了一只苍鹰,因太过活现,旁观的人看得心惊,随后屋外风来,那鹰便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吓坏了不少人,大家都以为它活过来了,其实没有。”孔大师说道,笑呵呵的摇头,“世人爱听这类故事,慢慢就将故事传成了他们爱听的样子。” “竟是这样。” “让先生空跑一趟了。” “待诏哪里的话,只山中一行,或是与待诏夜谈,或是这锅鲜汤,哪怕只有一样,都不算空跑了。” 宋游笑了笑,却又顿了一下,接着环顾屋中木雕摆设,又问道:“只是待诏屋中众多木雕,却都尚未雕刻双睛,又是为何呢?” “先生有所不知,这死物一旦长得过于逼真,细看便有大恐惧。” “原来如此。” 宋游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灶屋位置,那童儿正从缸中舀水洗锅,他张口欲言,却又无奈而止。 “先生早些休息吧。” “麻烦待诏了。” “不麻烦不麻烦。” “待诏也请早些休息。” “也好,老朽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便道一声招待不周了。” 孔大师看了眼三花猫,也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站起身来,与宋游拱手道礼,便一步步往房中走去。 宋游也进了客房。 晚上没有别的活动,油灯一灭,便只剩下满天星斗,宋游盘坐床榻之上,没有关窗,便让秋风入房来,看外头繁星与群山,等着困意来。 突然觉得腿上痒酥酥的,低头一看,见三花猫爬到了他身上来,圆乎乎的小脚踩在他的大腿上,能感受到那梅花似的肉垫触感。 轻轻的,酥酥痒痒。 宋游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欣喜。 这是三花娘娘第一次与他这般亲切。 “三花娘娘有事么?” “那個老人总是看我。” 三花猫站在他盘曲的腿上,仰头伸长脖子看他,四目相对,两张脸挨得很近。 宋游想了想,组织了下语言: “我曾听说,擅长画画的人看见山水奇景,便会忍不住停下,将之画下来。想来擅长木雕的人也是一样。三花娘娘长得好看,又有灵性,那孔待诏应当是想照着三花娘娘的样子,雕一个木雕,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开口。”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能开口。” “这要问他了。” “三花娘娘这就去问。” 三花猫毫不犹豫,扭身就走。 “诶诶!” 宋游连忙叫住了它。 不出意外,随后又是一堆为什么。 好在他有耐心。 此夜长长,倒也好眠。 住在天水巷时,半夜会有更夫打更,清晨会有人吆喝着收夜来香,会有早起的小贩卖菜,说扰人清眠吧,倒也不见得,可终究吵闹。而这山村夜里到早上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间偶尔几声犬吠,也都入不了梦,睡眠质量极佳。 宋游醒来后在床上找了找三花娘娘,发现它已不在房间了。 他不在意,穿鞋推窗。 外边天刚大亮,晨雾缭绕村庄,时值秋季,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本就精神十足,见此秋景,更是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推门往外,欲取晨露,可刚走出客房,便见堂屋之中有人雕刻。 一把代代相传的刻刀,木柄已被手掌摩挲得油光滑亮,刀锋削木如纸。一截上好的黄杨木,在刻刀下木屑片片掉落,真当如纸一样,让人不禁怀疑这木头为何会这么软这么松脆。 这刻刀正握在孔大师手中。 孔大师背对着宋游,而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一只三花猫坐得端端正正,只在宋游到来时,飞快的瞄了他一眼,此外便目不斜视了。 是个好模特。 大师聚精会神,不觉身后来人。 宋游亦屏住了呼吸,不敢出声惊扰。 只听声音沙沙,十分治愈。 孔大师换用着不同的刻刀,精细打磨,木屑掉落如雪,这块木料渐渐有了形状,又渐渐有了神韵。 正是面前端坐那只三花猫。 体态匀称,神情灵动。 待得孔大师放下刻刀时,面前的木雕虽然仍没有雕刻眼睛,却已仿佛活了过来,与身后那端坐的三花猫更是几乎找不出区别。 不仅宋游惊叹,就是亲手刻下它的孔大师,细细端详之时也心惊不已。 直到他发现身后的宋游。 “先生睡得可好?” “好极了,多谢款待。” 宋游恭敬回答,又看向木雕,正待称赞之时,三花娘娘也从板凳上跳了下来,凑近了打量木雕几眼,渐渐睁大眼睛,随即看向孔大师。 只听三花猫开口吐人言,声音清细,语气疑惑,歪头与老人问: “你是怎么知道它在里面的?” 宋游闻言一愣,随即笑容绽放。 这一句已胜过世间绝大多数赞美。 第23章 坏我高人气质 孔大师被惊了下。 早已知晓此猫不凡,没有成神也成精了,今早与它商量之时,它也完全听懂了人言,可现在却是第一次听它说话。 一只猫真真切切的说了话。 吐字清晰,声音悦耳。 知晓和真实见过有着巨大差距。 孔大师惊讶之余,细细一品这句话,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再看向面前没点眼睛的木雕和这会说话的猫时,一时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思。 “待诏何不刻上双眼。” 那年轻先生的话传入了他的耳中。 “它怎么没有眼睛?” 清细的声音更打动了孔大师。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必再点双眼?”孔大师终究是放下了刻刀。 “不点双眼已有神韵,何不再点双眼?”宋游顺着他的话说,不过声音很轻,用的是征询的语气。 “……” 孔大师沉默许久,这才说道:“先生与三花娘娘都非凡人,老朽便与先生说实话了。” 只见他向着宋游拱手,又向着三花猫拱手。 “昨日夜里哄瞒了二位,其实雕木成活确有其事,那是老朽四十岁时的事情了。不过老朽也只是一匠人,虽有此奇技,能带来名声,但这般技艺却是有违天合的,若是随意使用,遍地木人乱走木狗狂吠,怕是要出乱子。” “原来如此。” 宋游淡淡的点着头。 其实昨夜他便知晓了。 只是老先生对他好生款待,又是山珍鸡汤,又是留他住宿,还说要赠他木雕,如此礼遇有加,当知晓老先生并不愿意透露此事之后,他又怎么好为了增长见闻修行而过多为难老先生呢? 至于今早,则是三花娘娘与他的缘分了。 “况且人们看过稀奇,便难免对老朽生出畏惧之心,恐当怪物来看。”孔大师继续说道,稍作停顿,不由叹了口气,“因此自那之后,老朽所刻之物但凡有了灵韵,皆不点上双眼,若有外人远道来访,也都说那只是三人成虎,误传罢了。” “大师所言有理。” 宋游点点头,顿了一下:“不过有一点宋某却是不赞同的。” “请说。” “大师是匠人不假,可实在无须妄自菲薄。”宋游对孔大师说,“大师技艺已然通神,有此神技,便与神人也无异了。” “先生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 “……” 宋游也只是微笑。 若这老先生真有此本事,哪怕只是凡人,但便是天宫众神,西天诸佛,又有几位比得了他呢? “请大师点睛。” “先生可别怕。” “大师说笑了,宋某也是一山野异人,知晓这世间奇技,每一项都是绝顶天赋和半生努力才有的登峰造极。”宋游边说边拱手,“有此神技说明大师于此一道已是当世之巅,宋某只有仰慕敬佩,又如何会生出惧意呢?” “先生果真仙人也。” 孔大师遂持刀入木,刻上双眼。 这木雕的猫从活灵活现、神韵十足,眼睁睁的便活了过来。 整个过程毫无神异,就像是它本身就是活的,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之唤醒了而已。好比先前的雕刻过程,就如三花娘娘所说,就像是这栩栩如生的木猫本身就藏在那节木料之中,孔大师只是用刻刀将它找出来了而已。 即使以宋游的道行,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见到刻刀停下,那木猫立刻变成了活的,扭动着头,左顾右盼,开始还有些僵硬,很快就活动自如,将屋中几人全都看了一遍之后,它竟忽的跳下木桩,闪电般往外跑去。 “它跑掉了!” 三花娘娘惊呼出声。 “快拦下它!” 孔大师也慌忙喊道。 只有宋游不慌不忙,朝着那方说道: “还请归来。” 那木猫立马停下,背朝这方,却扭头看来。 待看见叫它的是宋游,便如一只真猫听见熟人呼唤一样,转身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这猫真的活了。 宋游已感知到了它的生机,还感知到了它对自由的渴望。 在它走过来的这短短几息之间,甚至可以看到它身体上的一些部位逐渐由木质转为毛发,一根一根的,隐隐可见不同的花色,似乎不久就会变成一只肉眼难辨真假的花猫。 宋游伸手摸着木猫的头,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木料质感,望着木猫露出享受的表情、张嘴无声,他只面露沉思。 思考的是自己思考了很多年也没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 一個时辰之后。 木猫已与真猫无异,肉眼是辨不出来了。 只见这猫与三花娘娘有七八分相似,想来孔大师即便是照着三花娘娘的模样雕刻,心中也有自己的想法。而除了这七分的外表,这猫几乎没有任何地方与三花娘娘相似,哪怕是它这强烈的对自由的渴望,其实也是孔大师赋予的。 木匠的地位在匠人中算高的,沾了艺术,便受文人雅士的追捧,便又更高了一些,但在这个时代,说到底也终究只是一个匠人。 加上其它种种方面的约束,例如世俗的眼光,内心的道德,导致孔大师技艺通神,却不得随意使用。 也许他内心也想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也因为如此,宋游考虑再三,并未将这猫带回去。本来想将它送回伏龙观与师父作伴的,也放弃了,只在竹屋之后便将它放归了山林。 “去寻你的天地吧。” 宋游对着这猫小声道别。 孔大师就站在他身后,凝望出神,也没有一丁点阻拦或不舍的意思。 宋游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眼见得它走远,按它自己所想,入了山林,他才转身,又对孔大师拱手:“今日所见所闻之奇妙,实乃冠绝平生,宋某此行不仅不虚,更是于自身修行大有收获,在此多谢大师了,请受宋某一礼。” 一人不急不忙,深深施礼。 一人醒转过来,慌张搀扶。 “搅扰一天,承蒙大师招待,受之有愧,如今既已知足,宋某也该返程了。”宋游顿了一下,“至于那猫,大师大可不必担心,宋某已为其补足了缺少的灵韵,即使有修为道行不弱于宋某且精于此道的高人再来,也无法再看出它曾是一块木料。” 孔大师闻言顿时一愣。 宋游只是一笑,再度拱手: “告辞了。” 于是携猫而行,不再回头。 昨日才来,又上回程之路,然而此行虽短,却是妙到了极致。 若问妙在哪里,却也不可言说。 宋游自己也一路沉思。 思考的还是那个问题。 修行之路有千万条,可大道殊途同归,最终也不过是窥视、触碰这个世界的本质罢了。就如伏龙观代代观主,其实各有各的本事,甚至连所修之法都各不相同,只有一样是代代相同的,便是下山。 下山何为? 是看名山大川,是寻奇人异事,是吃喝玩乐,是降妖除魔,是看太平安宁,是叹民生酸苦,是观世界。 …… 到逸都时,天已黑了。 宋游由北城门进,路上吃了碗面块儿,路过猪肉铺,见还剩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便又花了几文钱,给三花娘娘买了一小块猪连铁。这玩意儿逸都人不太爱吃,卖得很贱,但三花娘娘还挺喜欢。 回到小院,又彻夜未眠。 倒也没做其它事情,就是心中隐隐有所感触,于是盘坐院中黄梅树下,感悟天地灵韵,想着脑中所想,去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 宋游睁开眼时,已是次日清早。 抬头望天,稍作停顿。 “秋分了呀。” 分是平分之意。 秋分之时,世界各地昼夜几乎等长,阴阳之气同强同弱,世间灵韵协调,达到完美的平衡,是极为玄妙的一个时节。 昨夜宋游倒是捉到了天地之间的那一抹妙处,也捉到了这一抹协调玄妙的灵韵。 扭头看去—— 只见卧房门口,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在门槛前边,也没见有什么表情,只是直直的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也不知它在想些什么。 是在疑惑这人的行为么? “三花娘娘。” 宋游想着,朝它招手。 三花猫立马如同复苏了似的,站起身来,俯下上身,翘起屁股,张嘴吐舌,长长的伸个懒腰,这才慢吞吞朝他走来。 “做什么?” 三花猫懒洋洋问,声音好听极了。 “三花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三花娘娘昨夜没睡。” “为何不睡?” “你为何不睡?” “我不想睡。” “我想看你什么时候睡。” “原来如此。” 宋游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抬手摊开,掌心立马有一丝灵气漂浮,是很干净的草黄色,宛如流星,其中又有玄妙,玄妙至极。 “三花娘娘可愿化为人形?” “三花娘娘修为不够,还不能化人。” “三花娘娘可想化人?” “三花娘娘是想的。” “我便赠三花娘娘一点造化,还请三花娘娘不要闪躲,细细感悟。” 宋游随手一摆,手中那丝流星似的灵韵便凌空朝三花猫飞去,在大白天也清晰可见。若是夜晚,想必会更美几分。 “三花娘娘不躲…… “诶!怎么回事? “是它自己躲的!!” 便见三花猫意外的往旁边蹦跳,而流星也转了个弯,紧追不舍,终于还是没入了它眉心当中。 宋游则面露无奈之色。 第24章 知州来访 妖怪精灵若想化形,要有一定道行。 但也不是只要道行。不是道行够了,自然就能化形,还要一点契机,一点造化,一点灵妙。 就差的这一点,说来也玄。有的妖精自然而然就把这一关过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的妖精千难万难,左寻右找,也得不了。又或是放弃之时一个平平无奇的昼夜,就又成了。这类故事宋游在道观书里看过不少。 化形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 化成人形的妖怪宋游见过几次,道行有高有低,但这个化形的过程他却是从未见过,听书里说,也是有长有短,于是便常在家中看它。 寒露过了又霜降。 天气由凉转冷了。 三花猫仍是猫的样子,天冷了总缩在温暖处,不然就是往灶眼里钻,弄得每次烧火造饭就像山中求访一样,得先凑近洞口,客客气气问一声三花娘娘可在,不然就是弯腰低头去灶眼里寻它,往往四目相对。 每次出来,必是黑漆马虎。 若是说它身上脏了,它便轻声细语,好像认真又好像并不在意的答道: “只是沾上了灰而已。” 宋游一般也就不多深究了。 不觉已到了吐气成白的时节。 某日下午。 北瓦子,云说棚。 北瓦子就是宋游常去的瓦舍。逸都七八所瓦舍,北瓦子也算大的,里边大小勾栏十几座。云说棚是其中一座勾栏的名字,是张老先生、程五郎等人一同承办的勾栏,卖的都是嘴上功夫。 一般下午是张老先生说书,有时还会有一位先生来讲史,晚上则是程五郎的队伍来说诨话,有点儿相声的意思,也是找个乐子。 勾栏的建造形制借鉴了神庙戏台的特点,四周围起,上边封顶,像是一個棚子,所以很多勾栏也以棚为名。里面一般是阶梯式的观众席,从内层到外层逐层加高,叫做腰棚,进场要出钱的,不同座位价格不一样,已经是很专业的演出场地了。 只是天气一冷,很多人就不想出门了,宋游正常出钱,却坐了个不错的位置。 点一壶热茶,捧在手中取暖。 张老先生卡着时间上台。 讲的还是几年前那场北方大战,以陈子毅将军为主角的故事。 这可是连续剧。 这场战争还没有人把它写成书,说书人已根据自己收集到的杂七杂八的内容,加上自己的胡编乱造,把它编成了故事来讲。相比起正儿八经的小说和演义编成的故事,这类故事完整性、流畅性、合理性有所欠缺,但胜在人们对这类各方面都离自己够近的故事也很感兴趣,如张老先生这般占了先机的说书人也能从中获取不少利益。 宋游前边有几回没听,缺了不少内容,如今听着说书先生讲着后续,凭着前后文来联想中间,努力的将之补了起来。 隔壁是芙蓉棚,是唱曲的。 一边说书一边唱曲,都是专业人,声音个顶个的洪亮清晰,两种声音此起彼伏,有时在耳朵跟前打架,有时倒也能结合起来。 “那陈子毅单枪匹马,直杀得是满身鲜血,看东西都变成了红的!你猜最后怎的?他竟又万军丛中力救主帅,北方军士都被吓破胆了!所谓是血染征袍透甲红,当世谁敢与争锋?陈子毅除了武艺,一身都是胆!” 宋游听见身边有一声轻笑。 转头看去,是位很有风度的士人。 看岁数五十上下,皮肤很好,鬓有银霜,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这个年纪还头戴簪花,实在风流,怕也是个名人雅士。 衣裳是上好的逸锦,鞋子上一点灰泥都看不见,非富即贵,尤其讲究。 既有文气,又有官风,且都非同一般。即使宋游不谙命理气运一道,也能一眼看出,此人不仅此时不凡,未来恐怕更加不凡。 这样的人,该坐青龙头才对。 也就是最上等的黄金位置。 换作京城的勾栏瓦舍,最好的位置叫金交椅,给皇帝坐的,剩下便是青龙头,最佳观赏区。逸都没有皇帝,便不设金交椅,但凡是富贵人家多出点钱也就坐在青龙头了,要是高官驾到,不用多说也自然会有人安排妥当。 这人却坐在自己旁边,只隔了一个位置。 再看这间勾栏,也只卖了三四成座,大有空着的位置。 宋游心中便已然明白了。 张老先生讲完一回,喝茶歇息,离得近的青龙头坐着几位小衙内,年轻人好奇心重,就着故事问东问西,老先生也都妥当回答。 宋游感觉身边人看了自己一眼。 一会儿功夫又看了几眼。 茶喝了半杯,终于等到了这位官人开口:“这老先生说得倒好,只是故事未免偏差太大。” “官人是为此而发笑?” “足下听见了?” “宋某耳力还行。” “让足下见笑了,俞某并无对台上先生轻蔑之意,只是恰好知晓兰水一战的经过。台上先生所讲差距虽大,却更精彩有趣。不由得想,俞某知晓的只是兰水一战的真实经过,而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故事,一时觉得其中有妙趣,这才轻笑出声。” 宋游听着点了点头,不由露出微笑。 听这人说话,倒是有几分妙趣。 “俞公不必解释。” “足下常来此处听书?” “得闲就来。” “这勾栏里的故事,还是假的为多。” “故事虽有真假,可但凡存世的事物,又有哪样是虚假的呢?真中未必有假,可假中必定有真。” “哦?还请指教。” “俞公先前不也说了?俞公知晓真实的兰水之战,台上先生知晓的,却是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各有各的用处,俞公若要觉得台上先生所知之事比俞公所知更为浅薄也不无不可。” “原来如此……” 俞知州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等到想通,不由眼睛一亮,心中只觉妙极,差点拍手称快。 原本他以为这位宋先生来云说棚是听几年前那场北方战争的,可原来并非如此。这位先生听的其实是世人的喜好追求,或是向往。 也就是台上先生所知晓的,台下世人想听的东西。 故事也许是假的,这无疑是真的。 俞知州心中称妙,而对于他一个特意来结交的人来说,更觉得妙的是,自己其实先前也想到了这一点,难道这不算是不谋而合? “在下姓俞名河字坚白,原是京城人士,敢问足下尊讳?” “俞公若不认识宋某,又为何来找宋某?” 俞知州顿时愣了一下。 不过他倒也不窘迫,只在脑中稍作思索,便有了计较,却是反问道:“先生又怎知俞某是来寻先生的?” 宋游只指了指前边那片椅子:“俞公若只是来听书的,该坐那边才是。” “原来如此。” 倒是与他想的差不多。 “实不相瞒,俞某此前听闻先生泰安寺一事,后又听闻先生曾在金阳道上除鬼,不由心生仰慕,想与先生结交。”俞知州干脆直言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本身文人结交就该是很简单的事,“俞某多番打听,听说先生常去松庐外听琴,便去松庐外守过几日,可惜未能得见,以为先生是喜好清净不想被打扰,便有段时间没再过去了。” 说着他甚至站起了身,对宋游作揖: “若对先生有打搅之处,还请先生见谅,若先生喜好清修,不喜与人结交,俞某这便离去。” “我也不是天天去松庐的。” 俞知州一听,心中大喜,却不表现出来: “那便是当时与先生无缘。” “相见即是有缘。” “此处喧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先生常去松庐听琴,想必也钟爱此道,正好俞某与那松庐杨锦声有些交情,先生若是愿意,听完这回之后俞某便请先生去松庐一坐如何?也好做个中人,将那杨锦声介绍与先生相识,岂不美哉?” “多谢俞公好意。”宋游却拒绝了,“不过宋某只是喜好杨公的琴声,并不知杨公为人,对于结识杨公一事,也并无兴趣。” “原来如此。” 俞知州愣了一下,又陷入思索。 “宋某倒有一问。” “先生但说无妨。” “俞公既然觉得宋某喜好清净,不想来打扰,为何今日又特意前来寻访呢?”宋游问道。 “说来惭愧,俞某对仙道长生十分向往,这段时日时常想起先生,彻夜难眠。实在按捺不住,前几日便又去了松庐,没有见到先生,今日这才来北瓦寻访先生。”俞知州露出惭愧之色,“多有打扰。” “俞公找我,是想求仙道长生?” “俞某向往多年。” “俞公真是高估宋某了。”宋游不由轻笑出声,“宋某尚且看不到仙道长生的影子,又如何能相助俞公呢?” “俞某只想求一答案。” 俞知州目光灼灼的盯着宋游:“先生既是世外高人,可否告知俞某,这世间可有长生之道?” “宋某也只是凡人而已。” “先生可见过有人长生?” “多长算长?” “天地同寿。” “天地初开时,这世上还没有人呢。” “日月同生呢?” “日月初生时,这世上也没有人。” “可有仙神?” “我猜没有。” “猜?” “是。” “哦?” 俞知州还是睁大了眼睛,心中震惊,既震惊于先生给出的答案与自己想的不符,又震惊于先生所说,但他还是不死心,继续问道: “那千秋万载呢?” “宋某也只是凡人。” “……” 俞知州不由露出失望之色。 宋游则摇头笑了笑。 此人文气非凡,官气也非凡,逸州虽大,怕是留不住他,京城庙堂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而听他说的第一句话,便很得宋游心意,觉得这果然是个不俗的人,可却醉心于仙道长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啪!” 一声惊堂响。 “话说那陈子毅在兰水河中策马扬鞭,单枪匹马勇救主帅,吓得北方军士肝胆俱裂……” 宋游把头转向了前边,没有再与这俞坚白说话的意思了。 只见前边几位小衙内听得满面通红,心生向往,恨不得就此参军,要么效仿那陈子毅将军上场杀敌,要么便追随陈子毅将军而去,这棚中满堂数他们几个听得最兴奋,铜钱叮当往台上飞。 大晏重文而又尚武,难怪能打下如此江山。 直至散场,他也未与俞坚白说话。 第25章 信有凝香 “呼……” 宋游站在瓦舍门口,双手捧在面前,朝手中吐出白气。 这天倒是越来越冷了。 衣服却还正单薄着。 大晏早已有了棉花,也开始用棉花做衣被,只是并不普遍,目前还只有达官显贵才用得起。平民多是纸衣纸被,取暖还得多方设法。宋游这身衣袍的保暖性还比不上街上路人穿的褚纸衣裳。 瓦舍人流量大,也是商业聚集之地。 宋游看了几家店铺,也买了件纸裘,这种衣服便宜保暖,颜色也很素净,素净到有文人会在上面作画,把它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宋游就喜欢素净的衣裳。 也是到烤火的时节了。 火炉倒不必买,家中就有。 不觉竟又绕回了瓦舍门口,对面有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宋游驻足想了想,此前买的那支笔用到现在已经有些毛糙,加之那笔是大笔,他其实想再买支写小字的,质量好一点的。 出来已久,该写封信回去。 于是走进这家店铺。 笔没见得好的,倒是见到了好墨。 这店居然进了阳州产的“凝香”墨。 凝香墨是大晏最具盛名的墨之一,是文人雅士的最高追求,说价比黄金毫不为过。 墨主要分两种,松烟墨与油烟墨。 无论哪种,都是取燃烧之后的烟灰加药材熬胶制成,有的还会添加特有的香料。 松烟墨取松木燃烧之后的烟灰。油烟墨则取油灯烟灰,用油有桐油、麻油、菜油、豆油等等,其中桐油烧后得烟最多,为墨色黑而光,写完之后会随时间越来越深,字迹可留千年,余油得烟少,为墨色淡而昏,字迹会随时间越来越淡,所以油烟墨中又以桐烟墨最常见好用。 松烟墨黑而暗,略微偏蓝,油烟墨黑而亮,略微偏紫,书画各有各的用处。 凝香是桐烟墨。 以桐油取烟,加数十种名贵中药材熬胶,再加独特香料,轻胶十万杵,阴干数年,才有这漆黑油亮、千年不褪、落笔有清香的凝香墨。 这是这个年代的顶级奢侈品,也是传统工艺、匠人精神的巅峰代表,是可以代表一种文化、一项技艺的极致的。 宋游这种人不擅绘画,也不精书法,也依然对这种东西有些兴趣。 可惜人家身价不凡,一笏万钱。 宋游看了又看,也只得道声再会。 今日缺钱,来日方长,既是游历人间,这个年头最顶级的技艺作品自然是要见识一下的。 最终他只买了支笔,花了二百钱。 而在街道对面,俞知州在棚子里坐了会儿才走出瓦舍,在门口又见到宋游,他站着看了片刻,身边随从牵着马,也是安静等候。 直到宋游离去。 思索许久,他才说了句: “去问问。” 立马有随从应了一声,走去询问,片刻后又回来禀报,是阳州产的凝香。 “一枚几钱?” “叫价十千。” “买一枚……两枚吧。” “是。” 俞知州这才上马,得得归去。 …… 说来也妙—— 宋游归家之时,竟发现三花娘娘莫名其妙过了化形这关。 不过与他想象不同,他本以为三花娘娘已是成年的猫,即使久居村庙,心智纯净,化形后也该是成年女子才对,却只是一个几岁的女童。 推开卧房门时,女童穿着他的长衫,整個人还没有他的长衫高,像是穿了及地的裙子,又松垮垮,就坐在床铺中间,愣愣的盯着他看。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啦?” “三花娘娘化形成功了。” 女童在床中间鸭子坐,仰头盯着他答,答得很认真。 化形之后她的声音倒有了些变化,更能听得出是人的声音了,也能听得出性别了,但语气和措辞还是那样,认真却也死板,不是常人常用的说话方式,听起来多少有些不聪明。 “怎么化形成功的?” “它自己化形成功的。” “仔细讲讲。” “就是……” 女童支支吾吾,也讲不出什么来。 “好……” 宋游只得作罢,又问:“三花娘娘不是大猫吗?怎么化形成了一女童?” “它自己化成女童的。” “那三花娘娘又是怎么知道穿衣服的呢?” “三花娘娘看你也穿。”女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表情严肃,“身上不长毛的人都要穿衣服。”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该给你买些适合你的衣服。” “我要和你穿一样的。” “那不行。” “为什么?” “因为……” 宋游花了很长时间,才与她说清。 于是又外出为她买衣裳。 等到三花娘娘穿上合身的衣裳,看上去总算顺眼多了,只是她依然保持着一些猫的习性,一举一动看上去难免有些奇怪。 晚些时候,外头忽然有敲门声。 “笃笃笃……” “三花娘娘既已化成人形,便帮我去开门吧。”宋游瞄着三花娘娘,“若是认识的人,就请他进来,若不认识,就问他找谁。” “好。” 小妖精蹦蹦跳跳就朝门口而去。 “吱呀。” 三花娘娘抬头一看。 “找谁?”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不知梦来先生可是住在这里?”门外站着一从人,拱手道礼,恭恭敬敬。 “不认识。” “嗯?先生不住这里?” “哪个先生?” “宋梦来宋先生。” 三花娘娘一下不说话了。 宋先生她是认识的,但是宋先生没有教她后面怎么做。倒也不是为难,不是不知怎么做,就是恰好什么也不想做,干脆就这么盯着他看。 观察一下这人先。 直到身后宋游走来。 “在下宋游。” “见过先生。”从人立马躬身,双手恭恭敬敬捧上一小木盒,“小人从俞坚白俞知州府中来,替我家知州送来薄礼,并替知州带话。感谢先生下午在瓦舍与我家知州答对,愿下次还有机会与先生清谈。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已然闻到了墨香。 原来是知州大人啊。 “下午不过兴起而谈,不止俞公尽兴,宋某也有所受益,俞公又为何特意派人来赠礼?”宋游说,“况且礼物贵重,宋某如何能收?” “不过区区薄礼,再贵重也是凡物,而我家知州与先生相谈却是世间难得。”从人顿了一下,“况且文人之间相赠文物本是雅事,并不算作俗人的礼情往来,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 “先生莫要为难小人了。”从人立马露出为难之色,“先生若不收下,即使知州不责罚,小人怕也内心难安。” “……” 宋游笑了笑,又想了想,便也将之接过。 “替我谢谢知州。” “小人告辞。” 宋游这才转身,揉揉身边女童的头:“以后你变成人形的时候,对外我就说伱是我的童儿。” “为什么?” “找个说法。” “童儿。” “嗯。” 宋游关了院门,往屋里走。 打开雕花的小木盒,里边是红布包着的一小条。再把红布也打开,正是下午看过的凝香墨,二两的规制,上面印着花纹。 三花娘娘伸长了脖子盯着。 “是烧了的柴!” “是墨。” “哦。” “三花娘娘既已变成人形,便帮我研墨吧。”宋游又对女童说。 “什么是研墨?” “就是像我偶尔写字时那样,在砚台上加水,用这墨条研墨,把水变成黑的。” “什么是砚台?” “就是装水的那个。” “哦。” “可以吗?三花娘娘。” “为什么?” “拜托你了。” “那好吧。” 三花娘娘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自己来做,但还是带着疑惑走了过来,从宋游手中接过这根烧过的柴,又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宋游为她把袖子撸到胳膊弯,露出细细白嫩的一截小臂。 看看衣服,又看看胳膊,再看被手拿着的墨条,仿佛手不是自己的手,世界也不是自己原本眼中的世界。 刚化形的小妖怪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先加水吗?” “三花娘娘怎么知道?” “三花娘娘看你是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 “这样转圈圈么?” “三花娘娘智慧过人。” “三花娘娘见过你用。” “仅仅见过几次,就能融会贯通,如此智慧,实属难得,宋某佩服不已。” “……” 三花娘娘不说话了,越磨越认真。 凝香没有墨皮,下墨很快,一旦磨开便有香味散出,是一种奇妙的药材香,既不浓烈也不清淡,自成一种韵味。 宋游则在旁边铺开了纸。 “好了。” “可以了么?” “谢谢三花娘娘。” “不用谢。” 新笔沾墨,在砚台上刮了又刮。 宋游想了又想,才抬笔落字。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墨香怡人,湿字反光,落下的每一笔都精致极了。 金阳道的古柏,青石板上的坑洼,逸都城的凡人烟火,老鹰山的云卷云舒,难挡贪欲的僧人,技艺通神的大师,宋游用很寻常的笔墨,向师父讲述着下山以来的经历感悟、修行收获。 也讲了三花娘娘。 说来奇妙,本身与三花娘娘结伴只是一时兴起,想抵长路孤独,却不料收获意外,如今只是与她相伴,便已让这段旅程多了不少乐趣了。 不能忘记,还有向往长生的知州。 这墨是天下顶好的墨,不知那老道以前见识过没有,得提醒她闻一闻。 写着写着,忽然有一只毛绒绒的猫爪子伸过来,勾弄着笔上晃动不止的挂绳,小猫的指甲有着琉璃般的质感。 宋游停笔转头。 只见三花猫一脸认真,爪子一勾一勾。 再在房间里找了一下。 今日新买的衣裳已掉到了地上。 “三花娘娘你干什么?” “唔?” 三花猫像是这才发现他已停笔了,转头盯着他,思考几秒,竟还一本正经的说:“你写你的,我玩我的。” “……” 宋游于是继续写。 三花娘娘继续玩。 画面和谐而安静,竹林风声入窗来。 第26章 长生如梦 北城小院,天已黑了。 宋游的信早已写完,叠好放在了桌面上,他与又化成人形的三花娘娘相对而坐,床榻上的被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里侧。 房间里点了油灯,灯影摇晃。 只听宋游问道: “三花娘娘可会什么法术?” “三花娘娘会捉耗子。” “那是三花娘娘的本事,却算不得法术。”宋游摇头。 “三花娘娘会吃香,能记得每个给三花娘娘上过香的人,能找到他们。”三花娘娘立马又说。 “那是三花娘娘的神通,也算不得法术。”宋游还是摇头,“况且三花娘娘现在已经远离神道,久了不吸香火,神通自会慢慢散去。” “三花娘娘很聪明。” “那也是三花娘娘的本事。” “那不会了……” 三花娘娘的语气难免有些沮丧。 “如今三花娘娘既已化形,不如我便教三花娘娘学习法术,怎么样?” “好啊好啊!”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 “什么都想学!” “只能选一样。” “为什么?” “学习法术并非一朝一夕,耗子也得一口一口的吃。况且很多有真道行在身的高人隐士一生也只会一两样法术,便足以纵横天下、甚至被人立了像奉为一方神灵了。”宋游淡淡看着她,“此道贵精,不贵多。” “那你会什么?” “我有火行之法,下可烧阴鬼,中可烧妖人,上可烧神魔,到了极致,便如火阳真君,焚一方城国也不是不行。” “这个好!这个厉害!” “想学么?” “学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你看我怕冷吗?” “那我不学了!学其它的!” “我有水行之法,随修为深浅,可在水中呼吸自如,可起波涛,可降雨雪,到了极致,便如裂海真君,可令大河改道,四海变色。” “学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水捉鱼了?” “捉鱼用不着此法,凡人不下水也能捉鱼。”宋游说道,“还能捉很多呢。” “那我学其它的!” “我有土行之法,还是随修为深浅,可掀土成墙,可点石成兵,可坐山为神,到了极致,便如厚土天尊,可起山陷谷。” “这個难不难?” “几年就能入门。” “你学得厉害吗?” “略有涉及,不如火行。” “那我再选选。” “我有木行之法,可助万物生长,可反季催花挂果,可枯枝出芽,到了极致,便如长春仙翁,可起死回生,青春不朽,长生不老。” “猴子肯定喜欢这个!” “我还有金行之法,可吞刀断刃,可点石成金,可指地为钢,到了极致,便如金灵官,刀枪不入,无坚不摧。” “怎么吞刀?” “把刀子吞进肚子里,也不会划伤。” “为什么要吃刀子?” 女童睁着费解的大眼睛。 “若不喜欢,我还有符箓之法,可驱鬼避妖,可炸雷取火,符文千万种,妙用无穷。” “我就是妖。” “我有通灵之术,可与鬼神交谈。” “三花娘娘不喜欢和神讲话。” “不要自卑。” “什么是自卑?” “……”宋游摇摇头,“我还有招来挥去之法,可隔空取物,又可放回原位,好比我空杯来水,举樽酒干。” “学了这个,是不是就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 “精于此道自是可以。” “那我要学这个!” “那三花娘娘可得有耐心。此法常人几年方可入门,起初只可取相隔不远、自己知晓又属于自己的东西,造诣深了,别人的也能取,到了极致就是千里之外的东西,只要知道地方,也能取放自如。” “逮耗子要多久?” “常人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 “你会逮耗子吗?” “我只学到了入门。” “那……”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 “那我再听听。” “很好,多听多选,不鲁莽下决定,这是好事。”宋游夸奖道,“三花娘娘果然智慧超群。” “快讲。” “我有聚兽调禽之法,入门之后,便可使野兽山禽对你亲近,可使它们明白你的意思,伱也能领悟它们的意思。随着造诣精进,甚至可以调遣野兽山禽乃至世间珍禽异兽为你所用。” “嗯……” 三花娘娘歪着头想了想:“这总可以叫耗子自己过来了吧?” “这倒可以。” “那我学这个!” 宋游笑了笑,却又说道:“不过世事难全,万法皆有限制,若非如此,便是有破绽、缺陷或克制之物。就好比这聚兽调禽之法,修习者施术时内心必须完全坦然,充满善意,连一丁点的愧疚、歉意也不可有,哪怕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丝丝一毫毫,也不可以有。” “听不懂。” “就是说,这门法术是心法,学这门法术的人,无论造诣深浅,都要先修心。”宋游顿了下,“而要做到完全坦然,毫无愧疚亏欠,也是看这人心性上的修为,有人须终生吃素,有人则只需不用它来谋害动物即可,只有少之又少的天地奇人,才能用它来骗害生灵。” “听不懂。” “三花娘娘可以用它把耗子叫过来,可若是用它来捉耗子吃掉,它就会失灵,甚至以后再也用不了它了,此道上的多年修为毁于一旦。” “猫本来就要吃耗子。” “那不一样。” “为什么?” “就好比我,每次施法之时,其实是用一颗纯善之心面对那些动物,于是动物受此感染,又有法术加之调合,便也对我抱以纯善之心。可若我有一天借助这门法术,利用了它们的纯善之心来骗害他们,今后我就再也拿不出这颗纯善之心了。”宋游顿了一下,“即使三花娘娘现在能做到那极少极少的天地奇人才能做到的,认为就算这样做也天经地义,一丝一毫的愧疚亏欠也没有,可随着三花娘娘修行学习日久,渐渐也会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到了那时,多年的苦修便付之东流了。” “听不懂。” “以后慢慢懂吧。” “哦。” 三花娘娘继续眼巴巴的看着他。 “我还有造梦之法,下可入梦托梦,中可造梦困人,上可织梦于天地,世人生活其中而不得知。” “三花娘娘自己会做梦,为什么要去别人梦里?很好玩吗?” “三花娘娘还记得我第一个说的法术是什么吗?” “忘记了。” “……” “怪你说得太多了。” “也许。” “为什么你会这么多?” “都是略懂而已。” “还是很多。” “我很厉害。” “哦。” “三花娘娘想学什么?想好了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还记得什么吗?” “长生不老。” “哈哈……” 宋游不由得轻笑两声。 看来长生不老不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也是其它生灵的终极追求。 可惜啊可惜…… 宋游虽不确定木行之法到了极致能否真的青春不朽、长生不老,但即使真的能,这世间能于此道走到极致的,怕也就独有长春仙翁了。 至于长春仙翁是靠愿力信仰不老,还是靠法力不老,甚至长春仙翁是真是假,现在还在否,谁又知道呢? “道士。” “嗯?” “怎么不讲话了?” “三花娘娘有没有听过道韵?” “没有。” “有一首道韵唱得好……” …… 俞知州坐在上首,有从人进门。 “知州,小人回来了。” “先生可收了。” “先生收了。” “让你去果然没错。” “知州过奖。” “收了就好……” 俞知州摆了摆手,让他下去,随即陷入沉思。 在这年头,仙道就如那头顶的明月,本就神秘,高不可攀,又被历代文人佳作更涂了一层别样的色彩,文人雅士向往仙道是常事。甚至有大才人干脆自诩谪仙浊仙,常常梦着自己能如古时诗人那般,忽有一日举头望月,或是醉后得诗,或是某个契机,便一下子明悟了,于是抛下这凡人翩翩然成仙而去,就此长生不老,逍遥自在。 俞知州年轻时便向往仙道长生,甚至邀过三五好友去过名山求仙,可惜未得,如今年近五十,仍然时常寻觅丹方自己炼丹来吃。 每吃一丸都离浊世更远一些。 今日那先生也许不是仙,但也确实是他平生遇过的少有的高人了,只可惜与之相谈,却并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也许是与先生相交太浅,交浅言深,先生自然不愿与自己多说。 可又能怎么办呢? 谁能猜出这些隐世高人的想法喜恶?自己先前听说那先生喜欢听琴,信心满满,想靠杨锦声与先生拉近交情,可又如何才能想到,那先生竟只想听琴而对那一墙之隔的抚琴人毫无兴趣?自己能偶然看见先生把玩墨条,已是幸运了。 况且自己也该知足的—— 仅今日这三言两语,也够惊人了。 俞知州不由陷入沉思。 天地初开当真没有神仙? 日月初生也没有神仙? 那又如何才能成仙? 神仙总该可以长生了吧? 难道也不能? 在这一坐,便是天色渐晚,而他一直思索着,幻想着,沉迷其中。 直到夫人来叫他吹灯去睡,躺到床上了,他还是睁着眼睛,看着虚无的黑暗,窗外月光浅浅,他又开始思索月宫上的神仙们。若是自己成仙,必定也常常飞到月宫上去游玩。 不知怎的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际,他居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其词玄妙,声音半老,曲艺粗糙,却有一种自然朴实的韵味,悠悠然然,让他想到一名老道,而这声音自然也该是从深山间的道观中飘来,理所当然带着线香的香味儿。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 “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 “飞禽可有千年鹤?世上稀逢百岁人。 “生碌碌,死茫茫。 “要觉何时觉,想长哪得长。 “……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 第27章 画猫 “刷!” 俞知州从床上坐起。 正是月光入窗。 刚刚做了一梦,梦里听见玄妙的歌,迷迷糊糊之际还记得一些词调,如今清醒了,刚一坐起来,那词调便一点点从脑中消去。俞知州知道常人做的梦大多都是这样的,只觉得是梦里的内容果然不该存在于现实世界,并不因此惊奇,惊奇的是梦中的内容。 可那意思他却记得清楚。 但行好事,莫问鬼神。 但过今生,莫求长生。 趁着脑中的东西还未消去完全,他疯狂的回想着,要抓住那一抹韵味。 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 “在哪方……” 俞知州喃喃自语,可细细一品。 答案不就在下一句吗? 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青史上……” 俞知州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做的梦。 这是先生与他寄梦来了。 下午时先生说得含糊,许是后来被自己诚意打动,特此寄梦信来,好告知自己,这世间没有人可以长生,不然还请翻阅史书,就连三皇五帝历代公卿都留不下来,尘归尘土归土了,自己又何德何能于此道上超过他们呢? 如是一想,这半生追寻仙道,岂不是落了一场空?在虚无缥缈的一条路上蹉跎到这般年纪才醒悟,这又是何等的糊涂? 俞知州不想承认,不愿相信,这背负的结果太让人惭愧,可那玄妙的韵味似乎在提醒着他,让他不得不承认相信。 好在先生又告知了自己,为自己指了另一条路。 是那三皇五帝历代公卿的路。 青史上留有他们的名字。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长久? “糊涂啊糊涂…… “快哉啊快哉……” 俞知州在床上小声念叨。 身边人被闹醒了,还以为是最近家中常闹的耗子作妖,等发现不是耗子,便呵斥他作疯,他也不在意,只叫夫人先睡,自己却没有睡意。 俞坚白啊俞坚白,你是又糊涂又眼瞎。 那先生如何不是仙人呢? …… 昨夜来霜,今早天空又有些灰,院里叶子黄了,使得逸都城好像也清冷了许多。 宋游在黄梅树下、石桌上画画。 三花娘娘站在树枝上,一动不动。 当模特她已经是第三次了。 画猫很简单,浓墨细线,勾出嘴鼻眼睛的轮廓,耳朵也来两笔。随即换上水墨,一笔下去,水墨立马沿着纸张晕荡开来,只消几笔,猫的身子和头就由水墨晕出了,稍作修饰,便是一只传统画法里的猫了。 再画出树枝,朱砂洒梅花,轻松写意。 “好了。” 三花娘娘早就呆不住了,闻言顿时从树枝上跳下来,探头探脑往宣纸上看。 “是只黑猫!” “也没那么黑吧。” “麻猫!” “像三花娘娘吗?” “三花娘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是三花猫。” “照着三花娘娘画的。” “不是三花猫!” “我只有黑墨。” “哦……” 三花猫拖着长长尾音,盯着宣纸上的猫细细看了又看:“原来三花娘娘长这个样子,和庙里的泥像一点也不像,和木雕也不像……” “还是木雕像。” “那你不行。” “献丑了。” “树上明明没有花。” “冬天会开的。” “画上有花。” “我先画上去。” “你乱画。” “……”宋游无奈摇头,放下笔摸摸她的头,“三花娘娘想了一夜,想好自己要学什么法术了吗?” “想好了!火!” “选得很好,我当年第一次学法术,也是学的这火行之法。”宋游坐在屋中,对三花娘娘说,“水是生命的根本,火是文明的起源,每个修行者都该参悟水火之道,三花娘娘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火暖和!厉害!” “差不多。” “我什么时候开始学?” “让我想想。”宋游稍作思索,“趁着天气尚未严寒,我想去一趟城外青成山,拜访我家师父的故交,也请他帮我带信回去。今天出发的话明上午或许能到青成山脚下,寻得道观得到晚上了,总之来回不过三五天,三五天后,我便教三花娘娘最简单的吐火之法。” “吐火之法。” “是的。” “要学多久?” “那要看三花娘娘想学到什么程度了。世间法术本无上限,五行之法又分支极多,按我伏龙观所集法术,三花娘娘可先学吐火之法。口吐火焰是众多妖怪道人都会的手段,学得好了,便不必再吐火,只消吐一口气就可引燃物体,再高深一点,伸手一指,火就来了,若是三花娘娘能在这条路上钻研千百年,也许火阳真君也要为你让路。” “千百年!” 三花猫睁大了眼睛。 “若只学到吐火,便用不了那么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一年两年,也就学成了。”宋游笑笑,“也有常人要学十几二十年的。” “十几二十年?” “那是走江湖耍把戏的艺人,本身谈不上道行,才要慢慢的磨。三花娘娘既已成精化形,自是用不了那么久。” “一年两年?” “我会好好教三花娘娘的。” “哦。” 正在这时,外头又有了敲门声。 “笃笃。” 宋游转身去开了门。 外头还是昨夜那名从人。 “给先生道早。” “早。” 从人手中又捧着毛毡。 “我家知州说,昨夜感谢先生指点迷津,我家知州已幡然醒悟,此后决心不再追寻仙道长生,只安心为民做些好事。承蒙先生指点,我家知州本该亲自前来道谢,只是糊涂半生,实在无颜再来面见先生。想赠先生一礼,又不知该赠什么,思来想去,见冬日将至,寒气北下,恰好前日偶然得了一床不错的西方毛毡,便命小人为先生送来。不说抵御冬寒,铺在房中,进出踩着,修行坐着,冬日也舒坦一些。” 从人说着深深鞠躬,双手奉上。 “还请先生收下。” “……” 宋游望着他手上叠得整齐的毛毡,在门口站了几息时间,这才接过。 “替我谢过知州。” 从人见他毫不推辞,似是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才连忙又躬身: “多谢先生。” “便请知州好生为民,留名青史吧。” “小人一定带到。” 吱呀声中,木门缓缓关上。 转身之时,只见秋风又入院来,要将那黄梅树下、石桌之上的宣纸掀起,三花猫便站在石桌旁边,一只爪子摁着宣纸,抬头盯着他。 宋游走过去时,它便对他说:“道士,你画的猫要被风吹走了。” “有三花娘娘在呢。” “多谢三花娘娘。” “多谢三花娘娘。” “不必客气。” “……” 宋游摇头笑笑,这才摊开手中毛毡。 似是羊毛压成的,不厚,但摸着很暖。 “是一块布!” “是毛毡。” “做什么的?” “给三花娘娘保暖用的。” “给我?” “是啊。” 恰好天气凉了,猫怕寒喜暖,把它铺在房间里边,修行时能坐在上面、围炉煮茶时也能坐在上边,三花娘娘进进出出小脚也不冰了。 这知州送礼倒有些讲究。 这块毛毡即使再好,也贵重不到哪去,虽没有字画墨宝的文气雅气,却也没有贵重财物的俗气,是常常能用到的物件,保暖也贴心。若是用来赠给普通好友,冬日靠它取暖时,怕是常常能惦记起它的来处。 宋游前世今生读过的诗词中,就有不少诗人严寒取暖之时写到了友人赠送的纸被纸裘。在冬天能感受到来自友人的温暖,当然是桩美事。 “呵……” 来而不往非礼也。 宋游左看右看,只看到石桌上那张画,想了想便对三花娘娘说: “三花娘娘,借一撮毛。” “做什么用?” “还礼用。” “还什么礼?” “用来换三花娘娘的毛毡。” “要借多少?” “一小撮。” 宋游手已伸到了三花猫的身上。 三花猫依然蹲坐石桌之上,保持着一只爪子摁着画不动的姿势,却是低头直直盯着他的手看,像是任由他扯、又怕他扯多了似的。 “……” 一搓也就十几根。 宋游捏着在空中晃晃,随手一扔。 “呼……” 极轻极轻的声音。 那一小撮毛便在空中炸开一小团焰火,留下一篷灰烟,尽皆钻入了那画里。 画中的猫好像也多了几分玄妙。 湿墨已干,神韵渐显。 宋游将之拿起来,细细看了又看,不谈画技,这猫倒是活灵活现。可他也没有自得之意,心知肚明,只不过是从孔大师那里得来的造化。 第28章 青成山寻故人 去青成山有一百大几十里路。 逸州城边交通发达,大路也多,去往青成山也是有官道的。 换作前世,这点距离,怕是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到,而在这个年头,脚力再好也难以一天之内走到。有官道实属方便了行人,不然还将耗费更多时间来寻找山路及与山路作缠斗。 要早到,就要早走。 宋游已开始装行囊了。 这时又有敲门声起。 “笃笃笃……” 宋游又去开了门,外头站的是罗捕头。 “见过先生。” 宋游有些意外,低头看去。 “班头这是……” “老家的柿子熟了,昨日家里托人带了点来,卖相不好,可甜得很。不过带得多了些,家里人也吃不完,便带过来给先生也尝尝。”罗捕头手里提着一竹编的篮子,里面装的是灯笼似的柿子,“也不算多,就能尝个味道,先生不要嫌少。” 这捕头也是個会说话的。 宋游如何好意思拒绝。 于是接过竹篮,将小灯笼一一捡出来,摆在石桌上。 任由三花娘娘凑近嗅了又嗅,宋游将空竹篮递还给罗捕头,思索着说:“多谢罗捕头,不过宋某还有一事想请捕头帮忙。” “先生但说无妨!” “昨日有幸与俞知州在瓦舍结缘,知州既赠墨条,又送毛毡,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思来想去,宋某想赠知州一画,作为回礼。不过宋某赶着去青成山拜访师门故人,却是不便前往。记得班头每日上班都要路过知州府邸,便想请班头行个方便,顺路带去。” “俞知州!” 罗捕头当即一惊。 那可是一州长官,封疆大吏。 逸州在大晏也是大州,不仅管辖范围相当于寻常两三个州,经济上也很富裕,文化上更是盛极,逸州知州比其它知州也要更重几分。 但俞知州还不止如此。 俞知州名气很大,文名官声都不小,此次来到逸州任知州一职,其实是被贬的。相比起这等大人物,自己不过一小小捕头,还是家传的,哪怕只混个面熟恐怕也是有不少好处的。 这哪是让自己帮忙带礼? 分明是先生赠自己的福分。 “在下一定带到!” 罗捕头连忙伸手接过这一纸卷。 什么上班顺路?这就特地去! “多谢班头。” “多谢先生才是。” 罗捕头小心拿着纸卷,出门而去。 宋游则站在房门口,看着罗捕头离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一动不动。 似乎牵扯越来越多了。 宋游本不想与人有过多的牵扯,原因倒也难说。可不料在城中居住两三月,虽深居简出,与人的牵扯却是越来越深,仿佛难以避免。 就如今日请罗捕头帮忙—— 宋游本不想这样做,又不想不这样做,这其中实在矛盾。而这矛盾是值得细品的,值得思索的。 左思右想,也只一个答案。 或许那样的想法本就不对。 这下山行走就是要和人有牵扯的,或者说,它的其中一部分意义就来自于此。 “道士你死了吗?” “还没有。” “哦。” 三花娘娘望他许久了,松了口气。 “何出此言?” “三花娘娘看你不动了。” “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 “我们也走吧。” “也走吧。” “……” 宋游心里还有些杂念,但也带上行囊和信,带上三花娘娘,往城外走去。 边走边想,越想越通。 通达之后,便是浑身清爽。 这才发现,不知有谁种了桂花,半城飘香。 这路也不长了。 要说这青成山啊,真是逸州乃至整个大晏西南的道教名山。不过青成山很大,又极有名,不少隐士都来山上修了宫观或茅舍,虽说这些隐士的道行或修为也是有高有低,绝大多数都是既没有修为也没有道行、只单纯爱慕此道的清修之人,但这山上的宫观确实很多。 从山脚到山腰,据说大大小小宫观几十座。 不过宋游要去拜访的,并不是最大、最出名、最古老的那几座,而是后山腰上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福清宫。 一听名字就知道,多半是正经道观。 福啊清啊都是道教取名常用字眼,像是伏龙观这种听起来没有道韵的名字,反倒是非主流。这种宫观,若非过于古老,早在这些起名的习惯约定俗成之前就已经取好了名字,就是不正经的。 伏龙观两个都占了。 既古老,又不正经。 福清宫是在宋游师祖那一代与伏龙观结缘的。当时师祖与现在的宋游一样,游历天下,刚出山门不远,就认识了福清宫后来的宫主。等到师祖游历回来接手伏龙观之后,福清宫的宫主几乎每年都会来伏龙观拜访,往往还会带着弟子门生来交流修行心得,请教法术奥秘。 宫主死了,便是他的弟子来。 这缘分一直保存到了宋游的师父这一代,又到了宋游这一代。至少目前为止,他还记得福清宫,福清宫也年年都来,缘分也就还没消。 因此才得以让他们帮忙带信。 这年头山高水长,虽有邮传系统,却不对平民开放,音信难递,有时候一封书信当真能抵万金。 不过宋游却从未来过福清宫。 得慢慢走去,慢慢找人问路。 还好宋游很有耐心,更好的是有三花娘娘相伴,于是路途上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清晰,在脑中记忆深刻而有意义。 走到半路,更好的事接连发生。 先是有老者赶着牛车,见他一道人独行,顺路带了他一程。 牛车早晨拉菜进城,已经累了,主人怜爱,回程空车也是慢慢的走,大概和宋游自己走的速度差不多,好在省些力气。 道别老人不久,又遇一商队,跑得比牛车快了很多,也是见他穿着道袍,停下询问之后,又带了他一程。 居然晚上就到了青成山下。 不过此时早已经上不了山了,宋游只好在山下寻了一宫观,拿出度牒表明身份,恭恭敬敬,道明来意。观主留他在客房住了一晚,晚上还解下腊肉与他做了顿好饭招待,就是饭间的吹牛、饮酒环节让他应付得艰难。 …… 逸都城,知州府邸。 俞知州背着双手,站在一副刚装裱好、挂起来的画前。 画的内容很简单—— 几笔勾勒的树干树枝,不见头尾,随手洒下的几点朱砂以作红梅,树上则是水墨勾勒晕成的一只猫,很是写意,也没再有别的东西。 俞知州是风雅之人,对丹青一道也颇有造诣,以他看来,这画不仅简单,技艺也平平无奇,可就是不知怎的,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韵味。那简单勾勒晕成的猫竟是如此生动,活灵活现。 越看越生动。 看得久了,有时一恍惚,竟好像觉得这猫在动一样,或是扭头眨眼,或是抬头赏花,定睛细细一看,又与先前无异。 这画是有风韵神妙的。 何况是先生所赠。 于是俞知州下午便令人将之装裱好,挂在了房间中。 奇妙的事发生了。 寒露霜降之后,眼见得要立冬了,不仅城中百姓着急,府中的耗子也着急得很,常常在家里上蹿下跳,弄得晚上叮叮当当吵闹得很。偏偏他这知州能管城中百姓,却管不得这与他同住知州府邸的小生灵,也是头疼得很。 挂上这画,竟是一夜安静。 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俞知州还以为是自己睡得好没听见,可问了问枕边人,又问了问下人,却都说昨夜清净,像是耗子老爷们集体休沐了。 俞知州更是暗暗称奇。 那朝中国师未必有此本领。 第29章 福清宫访友 山下雾重,房间潮湿,布衾多年冷似铁,宋游睡得不算很好。 本就早睡早起,若是被窝舒坦,还能多绵一会儿,可若被衾寒冷,便实在没有再窝下去的想法,不如赶早上山。 于是果断起床。 出门时恰逢宫主领着童儿开始早课。童儿勤劳,早已烧好热水,互道一声早,宋游简单洗漱一番,便恭恭敬敬的向他们道谢道别了。本来他还想给点钱以作食宿费用,宫主不愿意,宋游便也干脆收回。 大晏佛道差别就在这里了。 去佛教寺庙借宿方便,但给钱财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去道教宫观借宿要难些,可若是观主看你顺眼点了头,多数时候都是不会收钱的,而且少不得要好吃好喝招待你一番。 宋游其实更习惯前者。 顺便向宫主问了福清宫怎么走,得到回答后,他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山上行去。 一路青石小道,浅浅白霜,一步就是一个脚印,拨露水与蛛网,不到中午,便已找到了福清宫。 这年头没有电话,宋游也不会纸鹤传书的把戏,于是只得登门拜访。 拾阶而上,已是道韵悠悠,轻扣门环,没等几下,就有一小童儿来开门。见他穿着道袍,却又面生,小童儿恭敬施礼。 “道长面生……” “在下伏龙观宋游,师承多行道人,来此访友。” “敢问道长访谁?贫道好进去通报。” “光华子道兄。”宋游说道,“道友就说伏龙观宋游来访即可。” “道兄?” 小童儿眨巴了下眼睛。 光华子是福清宫现任宫主,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往来的都是山上各大宫观的观主仙师,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高人。再看面前这位道长,最多也就双十出头,居然称呼宫主为道兄。 小道童脸嫩得很,怕是刚进道观不久,并未听过伏龙观的名字,但也再不敢怠慢了,道了一声稍等,便连忙朝里边跑去。 没有多久,门内道韵便停了。 随即是震耳的迎客钟声。 “咚……” 每撞一声,三花娘娘就要颤一下。 很快,里边传来杂乱仓促的脚步声,大门再被打开时,面前已站了一群道人。 三花娘娘抬头愣愣盯着。 只见为首的光华子白发苍苍,却是面色红润,不见皱纹,领着一群中年道人迎向宋游,人到跟前,先施了一礼,抬起头来已是满面笑容: “道友,好久未见。” “道兄身体健旺。” “一年不如一年了……” 光华子连忙将宋游迎进山门:“道友快快进来,这山上冷得很。” “是有些寒意。” “里边有火。” “正好。” 宋游尽量不多客气,维护这传了两三代人的友谊。 一行人便往宫殿中走去。 身后的中年道人有十来个,年轻些的还更多些,小童儿们被挡在身后,数不了有多少,总体看来福清宫是在逐渐兴旺。除了小童儿,其他人自是知道伏龙观的名号的,有些表示恭敬,有些表示友好,有些不断偷看宋游,也有些看三花娘娘。 年长者没有作声,年轻的也不敢开腔,便只听光华子与宋游边走边寒暄。 “道友这是出来游历了?” “终于是被师父赶出来了。”宋游笑着说,“刚好路过逸都,在逸都小住一段时间,趁冬天前,过来拜访一下道兄洞府。” “哈哈哈……” 光华子笑了几声,忽的有些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贫道记得第一次见道友,道友还在襁褓中。贫道第一次跟着师父去阴阳山,你们观里还只有多行道爷和黑羽道爷,记得那时贫道也才二十来岁,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了。” “时间不等人。” “这位是……” 光华子仿佛这才看见一直跟在宋游身后的三花猫,虽是一只猫,却也没有轻视。 “与我结伴同行的三花娘娘。” “原来是三花娘娘,老道有礼。” “喵~” 三花娘娘直立而起,回了一礼。 宫殿门口仍有门联。 写的是: 善为至宝,一生用之不尽; 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 宋游照例站在门口默读一遍。 到了殿中,便是围炉煮茶。 光华子将福清宫里二三十岁的道人都叫了过来,一一介绍与宋游认识。这些人以后是要接手福清宫的,宋游则是伏龙观的唯一传人,这段缘分的延续还得看这些年轻人的交往。 随即又吩咐人取肉杀鸡,捉鱼买羊,拔菜沽酒,就是山中刚熟的猕猴桃,也叫了几个童儿去摘。 别说,这些道士手艺还不错,平日清闲,怕是没少往这方面使劲。 吃过午饭,又是奏唱道韵。 青成山的道韵很出名,用的是方言,已是自成一派体系,宋游也坐着安静欣赏。就是三花娘娘听不进去,趴在蒲团上睡着了。 赏完道韵,便坐在一起闲聊。 不要以为僧侣凑在一起就是辩经,道人凑在一起就是论道,那和两個学生凑在一起互相讲题一样,有是有的,但不会是经常的事。多数时候还是如正常人一样闲聊,聊轻松的话。 “从逸都来,道友走了多久?” 宋游老实回答:“昨日早晨出发,晚上天黑时到的山脚,山脚禄清观的观主心善,留我住了一宿,今早上山。” 对面有人立马道: “好脚力。” 宋游抬眼一看,是一位认识的道长,光华子的弟子,前几年去伏龙观时他都去了,大概是福清宫下任宫主的候选人之一。 这时又听有人说: “宋道友是伏龙观的传人,日行百多里,自是不在话下。” 也是去过伏龙观的一位道长。 道门隔山不论辈,修道之人本身也很随意,只要不是年纪地位有过大差别,都是只叫道友即可的。所以哪怕他们是光华子的弟子,也是管宋游叫道友就行了,不必特意再升一辈。 “只是路上凑巧,遇到一队客商,带了我一程而已。”宋游也只如实说。 “无论如何,道友此行也累了,我已让出云为道友准备了最好的房间,道友在这里多休息几日吧。”先说话的道长说道。 “师兄说得没错。道友没来过青成山,应当让我们好好尽尽地主之谊才是。”另一位道人也说,“便请道友尽管住下,明日我便让应风带道友去登一登这青成山,左右都是游历,赏一赏青成山的秋景也不错。” “……” 宋游想了想,看向光华子。 这老道笑眯眯的,只说别的:“禄清观观主心善,留宿我宫贵客,我们福清宫该去还礼才是。” 两名中年道人立马附应。 宋游有些无奈,转头对三花娘娘问:“三花娘娘觉得如何?” “三花娘娘觉得好。” 声音一出,众人都是眼睛微亮。 既是有修道法的,自然早已看出这只三花猫的不凡,但也只有隐隐有所察觉,只能从细节来判断。直到这时三花猫开口说话,大家才能完全确定这确是一只成了精的小猫妖。不过他们多数也是见过妖鬼精怪的,并不过于惊奇。 只有年轻些的小道士见识不够,一时睁大了双眼。 只听宋游说道:“既然三花娘娘也想多留几天,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 当即有道人对身后弟子吩咐,多去捉鱼。 一人一猫便在此处暂住下来。 这里客房要比昨晚的禄清观好了不少,房间大而整洁明亮,被褥什么都用的新的。不过并非是禄清观怠慢宋游,只是条件所限而已。福清宫的规模和实力都远非禄清观所比,今日住的是福清宫最好的客房,昨夜住的也是禄清观最好的客房,从这一点来说,并没有区别。 到了晚上,有两名年轻道士来找。 一名乾道,名为应风。 一名坤道,名为出云。 应风长得高大,温柔有礼,笑起来阳光开朗,言谈之间带着道韵,玄之又玄,应是修道经的奇才,该讨道人的喜欢。 奈何宋游是个假道士。 出云是个清瘦的女子,肤白貌美,五官精致,穿着一身道袍更显得清秀。 这种缘宋游是不愿结的。 二人各为昨天那两名道长的弟子。 宋游明白这里边的道道。 很显然那两名中年道人便是这蒸蒸日上的福清宫继承人的有力争夺者,他们都想与宋游结缘,是一种温柔的提升竞争力的方法。光华子知晓他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但既不介意,也不阻止。 宋游也不介意这种做法。 换个思路想想,伏龙观与福清宫交好数十年,福清宫年年前来走动,宋游若与谁交好,更喜欢谁,大可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今后若这人真接手了这福清宫,再来走动时,是交好的人,他也自在一些。 接手的不是这人也没关系,宋游只是按着性子表达喜欢而已,并没有插手这福清宫宫主之位的传承,今后还是照常相处。 只是与人交际,让他觉得麻烦。 “宋道友,明日便由我和应风师兄带道友去登山了。”出云边说边打量宋游,“这山上我和师兄都熟透了,定能带道友好好游玩一番。” “宋道友想几点出发?” 应风则是热情温和的问道。 看相处气氛,这两人关系倒还不错,师父之间的争计并未影响同门之谊。 “明日天气不好,怕是难以登山。” “哦?道友能预知天象?” “只是凭经验猜测。” “那明日再看吧,若天气好,我们一早就来叫道友。” “麻烦两位道友。” “道友哪里的话,贵观与我宫世代交好,这份情谊该延续下去才对。” “有理。” 宋游送走了他们。 次日天气果然不好,朝来寒雨晚来风,中间雾重重。宋游又在这里混了三顿好饭,正好立冬时节,山中修行再适合不过了。 第30章 有如人间仙 冬,终也,万物收藏。 这是冬季的起始,从此时起,至少这一方天地生气开始闭蓄,万物进入休养状态。 按宋游修行的四时轮转法,在这时节修出来的灵力有闭蓄生气、终止进程、蛰伏潜藏的作用,不过这只是灵力自带的特性,并不强大。若用这时修出的灵力来激发类似的法术,有增幅效果,若用来催动普通法术,便如正常灵力一样,若用来催动相反的法术,则效果不佳。 这与博取天地灵气的法门不同。 起身下床时,正是清晨,体内已又添了一缕洁白如雪的灵力,这缕灵力还很不凡,看来修行果然要取不同山水之灵才行。 屋中地面一层厚霜,也是奇妙。 三花娘娘又不知跑哪去了。 宋游正待外出寻她,忽听外边有人闲聊。 “师父,那伏龙观究竟是何处仙山?那宋道长又是哪方高人?我以前都没听说过,怎的见了宫主连道爷也不叫一声?” “伏龙观是隐世洞府,你没听说过很正常,不过我们福清宫有幸与之结缘,对伏龙观却是很了解的。” “为什么叫伏龙观?曾有仙人降伏过龙不成?” “所谓伏龙观,非是降伏,而是卧伏、蛰伏之意。不是曾有仙人在此降伏过龙,而是比喻观中之人好比伏龙。伏龙隐居则天下不知,伏龙出山则天下无人能及。”温和的声音充满耐心,“这伏龙观代代单传,谁也不知传了多少年,不仅从未断过,而且真当对得起这名字,每一代观主皆如天下龙凤,难有人及,宋道长就是这一代的传人。” “只有一个人吗?” “一般是师徒二人。” “好少。” “现在的伏龙观观主多行道人,好比人仙。” “难怪他叫宫主道兄。” 小童儿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宋游却只是笑笑,站门口不出。 其实他叫光华子道兄而不是道爷,一方面是隔山不论辈,一方面也是他确实和光华子同辈。 当年伏龙观的师祖和福清宫的宫主结缘时是平辈论交,不过伏龙观的换代速度远比正常宫观寺庙更慢,福清宫二三十年就一代,而伏龙观一代最少也要四五十年,以至于伏龙观才换第二任观主,福清宫已经换到第三代了。 光华子年纪比宋游师父略小,年轻时仰慕宋游师父,一直叫她为道爷,这一般是对年长很多的外山道人的尊称。 如此一来,宋游自然也只得叫他道兄或道长。 门外人又聊了会儿,声音没动位置,似是在等人,逐渐聊得越来越远,宋游怕他们窘迫,一直没有出去,直到他们走了,这才推门而出。 刚巧三花娘娘迈着小碎步从外边回来。 “三花娘娘早。” “道士早。” “三花娘娘去哪了?” “三花娘娘去吃早饭了,看你坐着没动,定是在修炼,就没有叫你。” “你呀……” 宋游摇头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前天三花娘娘之所以答应留下来,就是因为中午那顿丰盛的宴席,大鱼大肉让她吃得很爽。昨天也是顿顿都有鱼有肉,这福清宫的道长们似乎明白了想让宋游在此久住得把三花娘娘也伺候好,于是每天都换着花样讨好她。 这是一只小馋猫。 宋游关上门,也去吃了早饭。 还没吃完,出云和应风两位小道长便又来了,对他说:“道兄,今日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山顶赏云,如何?” “甚好。” “道兄慢吃。” “好。” 宋游果然慢慢的吃。 早饭是馒头,是带馅的,发面很结实,里头的馅也很扎实,十分朴实的味道,配上稀粥泡菜,这年生平头老百姓是吃不起这种好饭的。而看饭堂内其他道友的模样,这福清宫也不是天天这样吃。 饭后爬山,青石板上早有人迹。 应风和出云是两个很好的人,一个温和善谈,一個讲话贴心,讲话特别照顾人,长得也好,生在后世,不入道门的话,多半是两个海王。 道人清闲,常以登山远足为乐,两人对这青成山再了解不过了,边走边为宋游介绍山中宫观。 据说山上大小宫观五十六座,清修茅舍不计其数,大多数只读道经,有道法传承的宫观只有九座,茅舍中也有些隐世高人。 其实这世间宫观大多如此。 绝大多数是没有道法传承的,只读道经,拜道教神灵,参悟道家思想。 极少数有道法传承的,传承的内容也许和大家想的也不相同。 怎么说呢…… 这极少数里边,大多数又只是传承一些知识经验,例如某些鬼怪的喜好弱点、如何点香通神,还有法事流程等,这些东西不需要灵力,即使换了心诚的普通人或毫无道行的捉鬼捉妖人,也是可以奏效的。 这些东西或许能称得上道法,称得上法门,或者称得上一种本事,但要说它是法术,却是有些不恰当。 其它有法术传承的,也多是些简单法术。 如通幽、驱邪、见神等。 算不得高深的手段。 甚至民间也有不少人会。 几十年前的福清宫就是这样,在这青成山上,不俗也不起眼。后来与伏龙观结了缘,这才有了如今公认有真传承、有真高人的福清宫,即使是青成山上最大那几座宫观,名气、规模和人数都大于福清宫,每次论道也胜负各半,可若是斗法,也都只能在福清宫面前败下阵来。 由那时起,福清宫才逐渐兴盛。 到现在规模、名气虽仍不如那几座几百上千年的古观,经论道义也有所不如,可论道法,却已在这青成山上难觅对手。 也正因此,应风出云二人生怕没把宋游招待妥当,回去挨骂是小,失了礼仪是大。 走走聊聊,没觉得累,便已到了山顶。 今日天气果然不错。 不过青成山并不算太高,若非山下大雾,雨后积烟,否则是见不到云海的,出云说的赏云,是指看天上的云。 宋游也爱看云,躺着最好。 配上山间与鸽子蛋差不多大的熟烂了的猕猴桃,带的酸菜馅的馒头,再惬意不过。 “道兄,你听说过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句诗吗?” “听说过。” “这种仙山,世间可真有?” “没有见过。” “多行道爷走遍天下,有见过吗?” “应该没有。” “如此的话,便只是传闻了。” 穿着道袍的姑娘有些失望,好似心中梦里的仙气少了几分。 宋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时间不可逆,白首难回,但若是放慢时间,且不说这个世界,即使是上个世界,也是有足够的理论去支撑的。 以他所学所见,也是玄妙难说。 他只啃着馒头赏云。 此时的云如铺满蓝天的轻羽。 “道兄真是惬意。” “是有些困了。” “我和师妹去寻些果子来,咱们在这坐到黄昏,看完日落再回去。道兄既已倦了,在此等着即可。” “好。” 两人便笑嘻嘻的,去寻果子去。 果子还没找到,倒是见到远方山腰红光闪耀,升起滚滚浓烟,冲天如龙。 “起火了!” 应风道长惊呼一声。 昨日清晨才下的雨,此时竟起了山火。 然而火借风势,才眨眼的功夫,便已蔓延开来,留下大片黑色的伤痕。眼见得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可此乃天灾,他们道行低微,况且修道之人也不是神仙,又如何能以凡人之力熄灭山火? 两人顿时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 只听身后有声音传来: “道友莫急。” 转头一看,宋道兄已站了起来,拍掉身上草碎泥灰,如他们一样凝视山火,却一点不慌张。 山火肆虐,生灵涂炭,该灭。 “终!” 挥手点出白星。 白星跨过长空,落入火中,火气闭蓄,这半山山火就如受了刺激一样,顿时收缩,眨眼就已消失不见,连一点火星、烟气都没了,若非留下了大片的草木枯灰,甚至让人以为它从未来过。 两人一时屏住了呼吸,惊为天人。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福清宫已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却还要对伏龙观来人毕恭毕敬。 原来不止是礼节和恩义。 弹手止天灾,岂是凡人? 此后一下午两人都毕恭毕敬,比在师父宫主面前还要乖巧几分。 一直待到黄昏后,三人方才下山。 只是回了道观,各自师父问起他们相处如何,可有了交情,他们却都不知如何言说。只觉这宋道友比从师父口中听到的,几十年前初下山的上上任伏龙观观主道行还要高深不少。 而以宋游一日相处看来,这两人也都是不错的人,至少现在不错。奈何他不愿交友,让他选亲近谁,选不出来,选膈应谁也选不出来,注定是无法为福清宫未来的继承人提供选项了。 晚间吃过晚饭,宋游便已掏出自己准备好的书信,对光华子说: “道兄,我还有一事所托。” “嗯?” “出来已过了一季,写了封信,想请道兄明年春天捎带回去。” “原来如此。” 光华子将信接过,小心收起。 第31章 庙会 房中油灯摇晃,灯芯焦红。 三花娘娘在木桌上踱步,也不知走个什么,忽的便在桌边端坐下来,一截尾巴很自然的环住了小脚,对宋游说: “道士,你今天修炼的时候好冷。” 宋游也不惊奇,小猫总是想一出做一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小声回答道:“因为汲取的是冬藏灵韵,有静气。” “那是什么?” “说来话长。” “唔……” 三花猫低头舔一舔身子,没有要听的意思,只说道:“三花娘娘只需自行吐纳。” “比不得三花娘娘。” “你这个修得快吗?” “有人快,有人慢,即使是我,也有时快有时慢。”宋游说道,“原先在道观,修行便中规中矩,下山之后,天地开阔,便一日千里。” “为什么?” “说来玄妙。不过三花娘娘是妖非人,无需学习这些,只需照常吐纳即可。” “知道了。” 宋游露出微笑。 也许是两世为人,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已越来越不喜欢复杂的东西,越来越喜欢简单的事物。虽然这福清宫中诸位道长都很友好,可相比起来他还是觉得和三花娘娘说话更轻松有趣。哪怕说的话毫无营养。 “三花娘娘。” “嗯?” 三花猫正舔毛呢,闻言顿时抬头。 “我们后天回去怎么样?” “你决定就可以了。” “你我既结伴而行,这么大的事,还是要和三花娘娘商量一下。” “后天……” “是。” “唔……” 三花猫盯着宋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他们。” “为什么这么说?” “这里天天都有肉吃,你不喜欢这里。” “只是觉得和他们玩耍没有和三花娘娘在一起有趣而已。”宋游摇了摇头,“况且也不能天天吃人家的肉。” “是哦。” “怎么样?” “那我们明天就回去!” 三花猫立马出声,十分果决。 “那也不好。” “为什么?” “明天要去帮人家解答一下道法疑难,这是别人招待我们几天的回报。” “是哦……” 三花猫若有所思。 “睡吧。” 宋游吹灭油灯,散落灯花如星。 次日清晨,出云与应风又来寻宋游,竭尽所能想好生招待于他,可终究没有几十年前的缘分,如此强行相处,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短时间难以结下如几十年前那般的情谊。 宋游只为道长们解了疑难,晚上便向光华子表明了明日就将回程的想法。 任众人挽留,他也毫不动摇。 倒是出云与应风对他仰慕不已,大抵已在心中将他奉为人间仙了,想追随他而去,随他云游天下,但他也只说他们无缘。 又过一日,宋游清早摸黑下山。 明月清照我,只与猫同行。 从凌晨走到黄昏,夕阳西下时已离逸都不远,宋游想了想,此时已然入冬,夜里借宿寒冷,不如趁月光再走一程,于是一口气走回逸都。巧之又巧,刚好赶在晚间关城门之前进了城。一回院中,小曲声起,心中便是一片安然。 …… 逸都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宋游每日也很清闲,除了常去瓦子听书,多数时候便在家中烤火、修行,与猫闲谈,过着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生活。 偶尔会有人慕名前来求一纸符箓,或是开光的护身符什么的。开光的物件宋游是没有的,可符箓也就是画一笔的事,他是有求必应,多多少少也能换些钱财来给三花娘娘买肉吃。 有时也出去走走,看冬季的逸都城,看人们冒寒寻着生机,穿着单衣行色匆匆,见天气一寒盛世面纱就掉了个干净,倒是也有不少收获。 院中黄梅渐渐冒出了花苞。 宋游常在树下看它,不知它几时才开,但凑近轻嗅已能闻见幽香了。 “笃笃笃……” 院中又有敲门声响。 宋游开门一看,外头是罗捕头。 寒冬腊月,罗捕头还是穿着一身皂衣皂靴,只是里头加厚了些,脸颊被风刮得通红,手上提着一条小鱼,用过江藤串着腮: “见过先生。” “班头不冷吗?” “习武之人,又走动不停,不冷。” “快快请进。” 罗捕头跟随宋游走进院子,还反手关了门,已然很熟稔了,边走边说:“我家妻弟游手好闲,最近又迷上了钓鱼,今日去钓了半天,回来的时候冷得直打摆子,却只钓了这么条小鱼,还没有二指宽,竟敢说拿回来我们煮汤喝,哈哈,我干脆拿来献给三花娘娘。” “伱有心了。” “三花娘娘……” 罗捕头说着取下过江藤,并未将小鱼扔在地上,而是放在了干净的石桌上。 原本他来小院拜访先生是不会给三花娘娘带礼物的,只给先生带些东西,只是偶然有一天,他来找先生求问魇鬼之事,忽然见到先生院中多了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女童,可他此前从未在先生这里见过女童。之后陆续又来几次,有时能见到猫,有时能见女童,见猫就不见女童,见女童时便如何也见不到三花娘娘,日子一长,再联想起三花娘娘平日里的神韵举动,他便也渐渐明白怎么回事了。 在逸都当了多年捕头,没少遇见关于妖啊鬼啊的东西,也处理过动物成精的案子。说实话没那么玄,这些畜生成精也只是多了智慧,能口吐人言已经算是很骇人的了,没有故事里化成人形的本事,在武人手下,一刀照样砍死,最多只是它会在被砍的时候以各种方式求饶罢了。 会化形的妖他却是第一次见。 罗捕头一时又是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 惊讶的是自家对门居然就有一只化形的妖,自己还这么久都没发现。可转念一想,她出现在先生这等高人身边,又似乎很寻常了。 哪個故事里的高人身边没有个不是凡人的童子童女,成了精的坐骑? 先生自然也该有一个。 从那以后,他每次前来便都会给三花娘娘带些礼物,三花娘娘则保他家中无鼠,粮米无灾。 眼见得三花猫已经吃了起来,罗捕头又看了会儿,这才转头与宋游说:“先生,过几日就是岳王庙的庙会了。” “过几日?” “过三日,初三。” “啊……” 宋游这才恍然,已经是腊月了啊。 “现在岳王庙那边已经有很多人到了,不过还是要初三过后才最热闹。”罗捕头说道,“先生可有什么想买的?这庙市鱼龙混杂,可需要在下为先生当个向导?在下手下还有一群人,可给先生做个苦力。” “到时看看再说。” “先生若有需要,来敲门就是。” “那便先行谢过班头。” “先生客气了。” 又聊了一会儿,才将罗捕头送走。 宋游脸上已带了笑容。 庙会又叫庙市,起因是宗教聚集人群,尤其在各大节日或宗教特殊节日,会有大量信徒聚集于此,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在这交通闭塞购物不便的年代人们又有着采购的需求,于是便有人开始在庙会摆摊促销。聚集的商人越来越多,来的顾客也越来越多,形成良性循环,后来庙会便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香客了,而成了一个大型购物节,成了一年中最热闹的盛典之一。 庙会其实也有大有小。 小的庙会也就附近村庄或是一个同县的人会来,大的庙会可就了不得了,最夸张的,影响力能够辐射好几个州。后世人是很难想象的,有人用半个月的时间跨千里而来,就为了上一炷香,在庙会逛几天热闹,然后又用半个月回去。 在这期间,有人能增长见闻,有人能赚个盆满钵满,有人能结识一生好友,有人能邂逅佳人或郎君,也有人独身来独身走,还被偷了钱。 岳王庙的庙会就是逸州影响力最大的庙会,虽不能辐射几州,但州中偏远之地也会有人来,有些州外的把戏人、客商也会赶到。 而之所以定在腊月初三这一天,是因为腊月初三是传闻中岳王神君的诞辰。这种规模的庙会已经不再局限于岳王庙了,只是挑着这个时间开始而已,通常会延后几天结束,好完成这一盛典。 宋游期待这场庙会已经很久了。 出去走了一圈看看,果然如罗捕头所说,今天已经有很多客商、把戏人到了逸都,就聚集在岳王庙附近的街巷里,乱腾腾的,好不热闹。 三花娘娘自是看出了他脸上的兴奋,可她对此却是有些不解的: “道士,庙会很好玩吗?” “不知道。” 宋游如是回答,又补充了句: “希望有趣。” “你好像很喜欢庙会。” “很热闹呢。”宋游对三花猫说,“三花娘娘见过热闹的场景吗?” “这城里就很热闹。” “不……” 宋游摇了摇头,大晏人口再多,逸都城再繁荣,可受限于这个时代,也许城内住民还没有后世跨年时聚集在省会地标建筑下的人多,也许还比不上黄金周热门旅游景点一天的接客量,只有这庙会,才是真正的热闹。 那是这个时代最盛大的人间烟火。 也是可以比拟后世的热闹。 宋游眼光闪烁着,却不给三花娘娘解释,只是说道:“庙会上有很多平常见不到的东西,像是会把戏的奇人,奇花异草,珍禽异兽,我们不仅可以去看几天的热闹,还可以买到很多好吃的,嗯,再买匹马骡。” “买马?” “是啊。” “我们?买一匹马?” “怎么了?” “我们要买马?” “买一匹马,也可能是一匹骡子。”宋游对她说道,“以后才好游历天下。” “好!!” 三花娘娘眼睛亮晶晶。 宋游盯着她看了又看,有些疑惑。 这猫好像格外兴奋。 第32章 江湖把戏人 腊月初三。 三花猫很早就站到了宋游的床头,先是蹲着不动,对着他那一张脸看了很久,见他没有要醒的样子,想叫他又怕吵着他,不叫他也不行,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开始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的道士道士的喊。又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突出一个纠结。 没有办法,今天要去庙会上买马诶。 而且道士说的不是“我”,是“我们”。 谁能想到,一只丁点大的猫儿,竟然有能买一匹大马的一天? “道士道士道士……” 宋游终于是被她叫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那猫头快钻到自己眼睛里来了。 “三花娘娘你干嘛?” “唔!” 三花猫顿时缩了回去,一时并不回答,直到眼睛闪了几下,才说道: “看你怎么样了。” “我只是睡着了。” “快起来,去逛庙会了。” “不急不急。” “早点去,不然马都被人买完了。” “那就算了。” “!!” 三花猫扭头直盯着他,表情严肃,过了几秒才又出口,连声催促:“快点起来!快点快点!” 说完咬着被角往旁边拖。 “……” 宋游只好起床。 穿衣洗漱,才花了一刻钟的样子,那只三花猫就一直跟在旁边,寸步不离,目不转睛的看着,像是监督,又像是催促。 “三花娘娘是变成猫的样子出去,还是变成人的样子出去?” “你说呢?” “庙市人多,猫太小了,恐怕会容易踩到三花娘娘。”宋游顿了一下,“三花娘娘若化成人形,便可与我同行。若用猫的样子出去,便只好由我抱着三花娘娘去逛了。” “化成人形。” “请去你屋。” “好!” 三花猫一溜烟就跑回了屋。 “道士!” “……” 宋游无奈,怕是又把衣服忘哪了。 “给我找找衣服!” 真是一点也没猜错。 折腾一番,终于出门。 岳王庙在东城,要走一段,正好走远一点,找家没吃过的店吃个早饭,接着在三花娘娘的紧盯式催促下,往东城走去。 宋游揣了半吊钱,两块官银,一路怀里都是沉甸甸胀鼓鼓的。 越往岳王庙走,人气就越重。 身边行人多数都顺路。 在这年头,祭祀是天大的事,少有事能比祭祀更重要了,碰上当地广泛信仰的岳王神君的诞辰,又碰上这盛大的庙会,无论封疆大吏、贩夫走卒还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这时都出门了,往岳王庙赶去。 更是不知有多少走江湖的远道而来。 宋游便偶然遇上了来赶庙会的俞知州,只是他没有上前招呼,而是如其他民众一样停下脚步,看着俞知州和他的从人们远去。 隐隐听见身边人在讨论: “那是知州大人?” “还能有谁?” “知州大人的仪仗就这么点人?今年这是怎么了?去年可都牵了半里地那么长!” “谁知道呢。” 宋游听着,只露出微笑。 让过知州仪仗,再往前几步,就能看见岳王庙了。 只见岳王庙外人挤着人,满是攒动的人头,庙顶青烟如云,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也由那個方向飘来。街道一下变得十分拥挤。而以岳王庙为中心的每条巷子都满是商贩,摆摊设点,不然就是耍把戏的,人潮汹涌,几乎挤得走不动路。 人还没到,已先听见了吆喝声。 “走江湖闯江湖,卖钱不卖钱,摊子先扯圆,大家走过赏个脸,光是看不收钱。 “途径宝地,怀里无钱,肚皮乱叫,先来卖点草草药。 “草草药,长得高,十个人去采,九儿把命消……” 宋游跟其他百姓一样,忍不住在原地驻足,听着那顺口溜一般诙谐幽默的吆喝声,嘴边露出笑意。 就是要有这些,才热闹嘛。 “三花娘娘跟紧我。” “在哪里买马?” “不知道,先找找。” “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 这一路真是开了眼界。 有耍杂技的。 抛碟丢碗,立杆上爬,走钢索,钻火圈,铁枪插喉,铁索勒颈,多是苦练的本事。 有耍猴的。 耍猴人与猴儿配合默契,一个教猴做事,一个装笨搞笑,耍猴人用刀威胁,猴子立马认怂,等耍猴人一不留神,又夺刀反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早就编排好的戏,可演得自然,也能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有玩神仙索的。 一根绳子丢上天,立马便有烟云遮挡,绳子也变得笔直,而人竟能顺着这根绳子往上爬。等人渐渐看不见了,爬到了云雾当中去,那绳子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来,烟云散去,头顶哪还有人,只留下一片惊惧呼声。 有喷火的。 起初喝油喷火,只让大家觉得热闹,给庙会的热闹又添了一分热闹,可很快围观者便发现不止如此——那人嘴中的油早就喷干净了,但只消他凑在火把前大喷一口气,便又是火焰如龙。 到后来干脆不用火把,空口吐火。 众人这才明白,那是真本事。 于是满地铜子儿叮当。 有变戏法的。 一个空盆,转眼就能变出鸟儿鱼蛇来,再一挥手,又能令其无端消失。与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这位变戏法的师傅也得要一块布来遮挡,不是取巧的障眼手段就是精妙的迅捷手法。 宋游每到一处都会驻足片刻。 而三花娘娘起初还心心念念着买马,渐渐也被这些戏法吸引,只乖巧跟在宋游身边,睁大了她的眼睛,盯着这些热闹看。 每当有人托盘来求赏钱,宋游也都从不回避,多少也给几个铜子儿。 一般江湖人才这么大方。 倒不是江湖人有钱,是江湖人知道走江湖的难,又讲究这些,所以要么不看,要是看了,当下再窘迫也要给个一子半子的。 只是看完刚准备走,宋游忽觉异样,伸手往怀里一摸,那半吊子钱还在,可两块官银竟是不翼而飞。 “……” 这倒有趣。 宋游又转回来,看向那仍在变戏法、表演搬运之术的中年人。 再看周边,喝彩连连。 即使旁边客栈上也有人往下丢钱。 他没说什么,只在此稍事等候。 逛了这么久,早已过了中午,这些耍把戏的、变戏法的江湖人一个接一个的停下,说要准备吃食,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去。 宋游这才走向那名江湖艺人。 这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时和几个手下人一起,端着碗大口干饭。 吃得还挺好,有大块的煮的肉。 “足下餐食丰盛。” 宋游在他面前站定,微笑着说。 江湖艺人顺着影子抬头一看,见是个领着女童的年轻人,不由愣了一下,一脸憨傻的问:“看官找咱何事?咱们要吃完饭才会开场了。” “不是大事。”宋游客气说道,声音不高,“就是方才在此处看足下戏法时,身上掉了些银子,不知足下看见了没有。” “嗯?” 江湖艺人摸不着头脑:“看官掉了银子,该去报官才是。这庙会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贼人混迹其中……看官不会见咱会使些戏法,便真以为咱能将东西凭空变无不成?莫不是要诬陷咱们?” 说到后边,他已有些怒了。 本来体格就壮,面色也浑,一旦挑眉瞪眼,便连半分憨傻也无了,只剩下吓人的凶厉。 宋游却依旧温和从容: “在下只是见足下一手招来挥去之法虽不算出神入化,却也是登峰造极了,比在下造诣高深许多,所以前来请问一下。” 江湖艺人顿时神色一凝。 其实变戏法的时候,他并未用招来挥去之法,而是纯粹的手上功夫,但他此时也没辩解否认,只打量宋游几眼,随即拱手: “敢问阁下来路?” “在下阴阳山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位道爷,失敬。” “不敢。” “道爷所失财物几何?” “二十两官银。” 江湖艺人立马转身,对身边人挥手,既没有大方承认财物为自己所盗,也没有再否认,就连一句诸如“与先生相逢就是有缘,那么先生所失财物由咱们来补上就是,就当交个朋友”这类的客套话也没说,只让手下人拿钱。 两块束腰蜂窝银,不是丢的那两块,数目却是对上的。 宋游掂量了两下,将之收起。 只能说江湖中人,善恶难讲,但多少都有些讲究。 “多谢。” “多有得罪。” “不过在下还有一问。”宋游问道,“足下既有此本事,为何做这行当呢?” “道爷说笑了。”中年男子一笑,竟也有几分洒脱感,“这招来挥去之术本就是江湖戏法升变而来,再说这年头,我们就这一样本事,除了这一行还有更来钱的行当吗?还是道爷觉得,装作个高人大师去骗那些贵人,比这更光彩更轻松?” “……” 宋游不由想了想: “有理。” “咱们也有咱们的规矩。”中年男子又端起了饭碗,边刨边说,“咱们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若被高人看穿,或是有人有所猜测,但凡能找到咱们面前报上个来路的,一概退回。”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得想了想。 大晏官银十两起铸。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一方面是方便携带,一方面也可以由面值来排除掉穷苦人家,是一种劫富济贫的心态。 后面一条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别人报官。 江湖人讲究是互相讲究。 这年头不比后世,平头百姓尚且对官府信任度不高,江湖中人遇事更是有江湖中人自己的解决办法,报官的话,会被同行耻笑的。而寻常富人既难以发觉自己竟是被这隔着两丈远的汉子偷了银子,就算看出了,只要钱回来了,也会忌惮江湖人报复,不会再接着报官。 其实风险已经降到很低了。 再流动作案的话,风险就更低了。 不过宋游站在他面前,还是问了一句:“足下就不怕官府盘查吗?” 听见这话,中年人眼睛一眯,刨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抬头盯着宋游:“道爷莫不是在与咱说笑?” “我是好奇。”宋游表情一如往常,“足下变的就是这类戏法,若遇上有经验的捕头,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会第一个怀疑足下吧?” “道爷被自己的所识困住了。在多数人眼里,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就算知晓其中有鬼,又有几人能想到隔空取物呢?就算,就算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我们早已离去。”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宋游若有所思,便答边点头。 “道爷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了。” “道爷!” 宋游正待要走,又被那汉子叫住了。 却是那汉子仍不放心,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说: “可不敢报官!”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想了想,才点头。 “好。” 这汉子很生动的告知了他,不要被所识困住。这汉子又是个讲究的人,宋游虽不是江湖人,却也愿意陪他讲究一回。 这次就不报官了。 只是讲究归讲究,也不能化黑为白,混淆了是非对错。 罗捕头经验丰富办案得力,必有所疑,届时必来请教他,却还是要说的。 就是不知是他跑得快还是罗捕头追得快了。 第33章 斗胆问神君 “道士,你刚才在和那个人说什么?” “他偷了我的钱。” “嗯?啊?” 小女童一下停住脚步,不再走了。 看那样子,似乎想去抢回来。 “我已经找他要回来了。” “把他咬死。” “人不能这样做。” “打死。” “这不是咬死和打死的问题。”宋游摸摸她的头,以她的身高,一伸手就能摸到,倒是正好,“犯多大的错,受多大的罚,不能说别人偷了你一些钱你就把人打死,那样不符合人类的规矩。” “哦。” 女童点着头,若有所思。 正当宋游以为她明白了些什么、或许又有收获的时候,只见她将手一伸,对自己问道: “你吃不吃仙丹?” “什么?” “仙丹。” “?” 宋游不解。 低头一看—— 小小的一只手,白嫩嫩的掌心,漂亮极了,正中间躺着一粒小丸子,极小极小的一粒。 女童抬头盯着他,面庞白净,表情严肃。 “这是什么?” “仙丹!” 女童仿佛对此深信不疑。 “哪来的?” “找到的。” “从哪找到的?” “鼻子里。” “……” 宋游顿时一阵无语。 而那女童还在催问: “你吃不吃?” “不吃。” “为什么?” “以后别找这种仙丹了。” “不吃我吃!” “啪……” “咦?你怎么打掉我的仙丹?” “以后别吃这个。”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越行越远了。 找了一圈,终于找到骡马市。 顾名思义,这里主要交易骡子、马和驴。 一进来便是一股粪便味道。 有很多人讨价还价,既有伸进袖子摸手的,也有正常交谈的,不少江湖人也来到了这里,要选一匹中意的坐骑。 相马是个技术活,好马配英雄,若谁挑了一匹好马,自是如虎添翼,若马被英雄选走,也能沾一些光,只是千里马难求,英雄也少见。可若是千里马恰好碰上了英雄,便是互相成就,今后有谁写個传记演义什么的,说不得双双名留青史。 宋游不是个会相马的,但他也有他的挑选方法。 只是他也没打算今天就买,这年头买一匹马好比买车,骡子也便宜不到哪去,即使是大户人家也要慎重一些的,草率不得。 “三花娘娘记得跟紧我,这里江湖人太多了,不要被人拐走了。” “哦。” 三花娘娘的眼睛早已被路边那些大马大骡所吸引,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宋游看她多半是没有听见,这小猫儿就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 宋游只好拉住她的手。 一大一小边走边看。 逸都是茶马互市的重要节点,这里的马大多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马,生得矮小,不算夸张的说,比一些大型驴子也大不了多少。 不过这世间本没有劣马。 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即使是常被当做劣马的西南马,要说山路行走,也再没有别的马种比得上它。 只是马儿精贵,要精饲,要刷洗,饲养成本较高,好马售价也高,优点只是善于奔跑、容貌英俊。可长途行路本没有多少奔跑的时候,它爆发力强的优点似乎不太能派上用场,性价比就不高了。 除非能买到北元马。 北元马生活在北方高原,条件恶劣,因此极度皮实,耐寒抗热,耐粗饲,耐力强。可这马虽然也算不得高大,爆发力也不算强,却也一直是大晏朝廷最常用的军马马种,市面上不太多见。 驴子就恰好相反。 耐粗饲,耐力强,役使价值也不低。 这年头文人流行骑驴,是雅事,前几年当朝宰相就曾骑驴上朝,以标榜自己文人清贵,道人骑驴也很流行,有飘然仙气。 骡子就在中间,吸取了二者的优点。 不过骡子也分两种,驴骡和马骡。 二者相比,驴骡体型更接近驴,力量和习性也更接近驴,皮实耐粗饲,矮小一些。马骡体型更接近马,高大,甚至有不弱于马的力量,好的马骡价格不比一匹马便宜。二者都有着超过驴的役使价值,也都比马更皮实耐用。 这么看来,似乎骡子才是个更好的选择。 奈何近来天子似乎又有对北方用兵的打算,马匹和骡子都是重要军事物资,据说官府在庙会开市前就已买走了大量马匹和马骡,这不仅使得庙会骡马市上的马匹骡子价格大涨,一匹西南马动辄二十多贯,而且好的几乎都被选走了,留下一些不那么好的,还都被江湖人骂骂咧咧的争抢着。 宋游选了一圈,实在没选到中意的。 “我们还不买吗?” “没有中意的。” “三花娘娘叫伱早点起来吧!” “是我错了。” “别人都在买……”三花娘娘指着一个牵着马骡走的人,“那个人都买走了!” “不急。” 宋游打算再看两天,实在挑选不到合适的,就买一匹小毛驴,牵着毛驴游历天下,想着也是美滋滋的。 心中已冒出了几句骑驴的诗。 此时已经快黄昏了。 逛了一天的庙会,怎么能不去岳王庙里烧柱香呢?正好此时人也少了。 宋游便带着三花娘娘往庙子走去。 门前依旧一对门联。 写的是: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 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许多钱财。 听罗捕头说,以前门联不是这个,是有一天岳王神君托梦而来,才改成了这个。由此来看,也许神君还真是逸州人,至少这股子什么也不在乎的洒脱劲儿是逸州人身上常有的。 一大一小跨进神庙。 里头一位神君,虎背熊腰,七彩神衣,一脸正气,大马金刀的坐在神台上,瞪着走进来的每个人。 三花娘娘刚一跨入,神像眼中便精光一闪,惊得三花娘娘浑身一抖,随即连忙止住脚步,看向宋游,小脸上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那精光转眼间又熄灭了,并没有几人看见。 “神君在啊。” 宋游摸摸三花娘娘的头,上前施礼,算是见过,随即点香敬上。 逢庙敬香是他的习惯,左右也无事可做,倒不是对庙中神灵有多敬仰。师父常说他仗着绝世天资和一身道行便目中无神,也许是的,但她又常说真正的古修道人该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神灵,所以宋游不是不敬神灵,只是和常人敬重的点不太一样。 线香青烟袅袅,烛火摇曳。 宋游敬完香,转身正待要走,忽又停住,看向面前这神像,想了想,才说道:“神君既在此处,不知可有见到外边宵小为非作贼?” 神像眼中又是精光一闪。 “斗胆了。” 宋游大步出门,只觉心中愉悦不已。 这是近来做过最快乐的事了。 出庙每走一步,天色都更晚一分。 庙会夜里不比白天冷清,更是有不知多少才子佳人提着花灯出来游玩,穿行于灯谜廊下。佳人偷瞄才子,才子也偷瞄着佳人,缘分稍微好一点儿就是如易安居士一样的佳话了。 宋游只流连于夜市小吃。 几串烤肉,一碗水盆羊肉,加个流心的火柿子,是平常难以吃到的北方风格,口味即使比后世也不差。便是今日的晚餐了。 宋游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这种不比后世差的感觉。 “草草药,效果好! “瘦子吃了能长膘!屙尿能飚八丈高! “各位要问怎么吃?有酒泡酒,无酒泡尿,无酒无尿,干嚼都有效!” 一群人被他吸引,上前围着。 宋游又露出了微笑。 这位竟还没有收工啊。 第34章 瘦瘦枣红马 “道士,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是啊。” “没有买到马,你开心什么?” 三花娘娘头歪着也仰着,疑惑的盯着宋游看,看那小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虽然没有买到马,但是看了热闹啊。” “你喜欢热闹。” “有时喜欢。” “咱们什么时候买马?” “不急不急。” 一大一小行至天水巷院前,却发现门口已有两人等候。 两人穿着厚厚的道衣,手里牵着一匹马,正是福清宫的应风与出云二位道长。 宋游见此十分意外,忙迎上去。 “二位道长,怎到这来了?” “见过道兄嘶。” 两人吸着冷气,朝他作礼。 瞄见身旁的女童,又不由问道: “这是……” “三花娘娘。” “竟是三花娘娘!” “见过三花娘娘!” 两人连忙朝三花娘娘见礼,眼中有讶异之色。 他们只听师门长辈说起过妖精化人的故事,限于道行太浅,这还是第一次见。 三花娘娘也学着回礼。 随后应风这才说道:“师祖知晓道兄要游历天下,又缺一骡马,今日岳王庙庙会开市,道兄必去寻买骡马。然而近来北方边境缺马,师祖猜测道兄多半选不到中意的骡马,正巧我们也要来赶庙市,买些东西,也与逸都的道长们做些交流,又正巧宫里有位香客有些关系,师祖便让我们牵了一匹驽马来赠予道兄,不说供道兄骑乘,就是在漫漫长路上能为道兄分担些行囊负重也是好的。” 出云也跟着说: “我们还一直担心呢,担心等我们寻到道兄,道兄已经买好了骡马,那样我们只能牵回去了。现在看来,万幸没有。” 宋游看着二人。 道衣御寒能力实在有限,在这冬日寒夜,两人已被冻得嘴皮乌青,偏偏夜里起雾,眉毛发梢都有了湿意,怕是更添了几分湿寒之气。 而这马哪是驽马? 虽然体形也长得不高,其貌不扬,算不得高头大马,可看其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分明是匹北元马。 最多在北元马里品相算不得好,可怎么也是北元马,最是适合长途跋涉了。 宋游站着不动,眼光闪烁。 二人便是心中忐忑。 如此过了几秒,才见宋游伸手,脸上也露出笑意,将马匹牵过来。 “便多谢了。” 两人连忙长舒一口气。 “道兄何必客气。” “深夜寒冷,快来屋中烤火。” “不多打扰了。”应风连忙说,“我们出来已久,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我宫与西城青霄观交好,长辈都借住在青霄观。”出云补充道,“夜晚多贼人,再不回去长辈该担心了,还是明日再来拜访道兄。” “师妹说得对,明日还得来赶庙会的。” “道兄当心,这马年轻,可能脾气还不稳定。” “道兄自有神仙手段。” “说得也是。” “马儿啊马儿,今后你可要听话,能与道兄游历凡间,是你几生修来的福分。我们想要还得不到呢。” “道兄,我们便告辞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无缝衔接,感觉也挺奇妙的。 宋游只得看着他们走远。 再回身看这马,果然是匹极年轻的马,不得不让他感叹,那光华子道行修为如何不好说,可这人情世故和算计的本领却是极高的,这老道这辈子定是成不了仙了,但却已经成了人精。 “噗……”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 “嘘……” 宋游不慌不忙的对它说:“在这城中还请安静一些,得了空,我便带伱出去驰骋。” 枣红马果然安静下来。 哪有脾气不稳定的样子? 宋游便也满意的笑了。 三花娘娘则全程高抬着头,睁大眼睛盯着马,眼里亮晶晶,好比有星星,两位道长一走,在骡马市逛了一圈的她便连忙问: “这马好吗?” “当然好。” 三花娘娘一听,便高兴得不行。 宋游琢磨了一天,大抵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至于能否充分理解,倒是没什么必要,人与人之间尚且不能完全通心,何况人与猫。 再说这马,常见的枣红色,北元马本身不算高大,它在北元马里也算矮的,不过他多数时候也只需要它驮些行囊、慢慢赶路罢了,并不需要如军中行军一样紧张赶路,倒也不要求它多么强壮。 宋游关上院门,只把马儿牵到竹林处,才说:“小院条件简陋,没有马厩,便委屈阁下暂居于此。平日里莫要吱声,明天一早,我便去买些草料来。” 马儿站着不动,果然没有作声。 “今后山一程水一程,劳烦阁下与我同行,替我驮些行囊,我也必不亏待于你。” 说着宋游竟与它拱手作礼。 说来也妙,这马虽仍站着不动,可见它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竟像是听懂了一般。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敲门声。 三花娘娘艰难的将目光由大马身上移开,一溜小跑,出去开门。 外头站的正是罗捕头。 皂衣皂靴,腰间佩刀。 这几日岳王庙庙会,城里来了许多江湖人,鱼龙混杂,捕役们也都将铁尺换成了钢刀。 见今天又是女童,罗捕头眼色稍异,但既不表现出来,也保持着不叫她三花娘娘的默契,只拱手问道:“先生可回来了?” “回来了……” 三花娘娘刚说完,回头一看,宋游便自身后走来。 “班头还没下班?” “又有个玄乎的案子,来找先生请教。” 自立冬前宋游想通之后,便不再有意克制这些,如今罗捕头但凡遇上玄乎的案子,需要请教的,都不再到处去寻宫观寺庙或民家高人,而是直接来对门求问宋游。宋游多数都能给出回答。而他平日带些零碎东西来,宋游通常也不拒绝。 两人相处已有了些默契。 此时也请他尽管说来。 “今日衙门接到许多贵人报案,说是银子莫名失窃,大多都是在看戏法、把戏期间失窃的。”罗捕头讲得仔细,“要说这庙市本就乱,有些小蟊贼混迹其中也是常事。可奇怪的是,这些人身上只丢了整银,碎银和铜板一点不少,还有些人裹得很严实,甚至有官人坐轿出行,所有钱财都放在轿中箱子里,却仍旧有银子不见了,并且只有整银不见了。” “班头可有怀疑……” “这些江湖把戏人中,不乏手脚不干净的,也不乏有些奇异本事的,罗某怀疑是那些江湖把戏人流窜作案。”罗捕头悄悄打量宋游,“其中有一伙人玩的是三仙归洞、凭空变物的戏法,不仅与此沾边,而且报案的贵人中,多数失窃都集中在看此戏法期间,想请问先生,这世上是否有类似可以隔空窃银的手段?” “有种法术,为招来挥去之法,学起来条件苛刻,民间流传不多,但习至高深,便可隔空取物,不为主人所觉,亦可令其凭空消失。” 罗捕头继续打量宋游表情。 看似先生只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与先生相处数月,从先生语气神态中便能看出,先生其实已然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算如此,可此种手段难以捉摸,律法又严,若找不到证据,我们随便拿人,恐怕也麻烦。” “这类法术,若施术者有千里取物的本事,不说千里取物,就是百里十里取物,哪怕一里取物,也用不着来变戏法了。”宋游说,“既然银钱是从身边人身上取走的,就算放,也放不了多远。” “!” 罗捕头神情一凝,顿时明白了,随即啪的一声,朝宋游抱拳。 “多谢先生!这便告辞!” 说完便风风火火的往外走去。 只是走到门口,他又忽的一顿,转身看了眼竹林方向,飞快的撂下句:“先生是在庙市上买了马?若是饲养不便,衙门有专门的马厩,先生有需要可由在下帮先生带到衙门去养,花费自有朝廷拨款。” 宋游不由一笑,连忙称谢。 外头脚步声便迅速远去。 记得从岳王庙回来时,那变戏法的人还没收班,就是不知道罗捕头此去还能不能找得到人。 第35章 此间亦有修行 次日清晨。 宋游睁眼起床时,外头已有说话声。 推门而出,只见罗捕头站在竹林里边,应是三花娘娘给他开的门,而他一边摸着马的鬃毛,一边与身旁女童说话,多是女童问,他在答。 “你家也有马吗?” “我家没马,不过衙门有马,要用的时候去取就是。” “多吗?” “只说县衙的话,不多。不过驿站马多,若有急用,根据情况,也能临时抽用。” “有我家的马好吗?” “这……” 罗捕头一时支支吾吾了。 看样子三花娘娘竟和他挺熟的样子,让宋游想起前世一些人家中养的宠物猫,心情好的时候,家里来客了,它立马能和客人玩成一片,心情不好的时候便趴在那里,动都不会动一下。 三花娘娘今天心情很不错。 而见宋游出来,罗捕头这才从三花娘娘扑闪扑闪的眼神中逃走,立马转身面向宋游,拱手作礼: “先生醒了?” “班头早。” “今早是来与先生报喜讯的。”罗捕头说道,“是在下来得早了,先生还没起,本打算等到中午再来与先生报讯的,不过……先生的童儿非请在下进来看先生买的马,在下便厚着脸皮先进来等先生了。” “是别人给的!” 三花娘娘闻言立马纠正道。 “哦?” “是青成山福清宫的道友相赠,我们世代交好。”宋游小声解释道,“昨夜才送来,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厚颜收下。” “原来如此。” 罗捕头继续看着马:“北元马是好马,此马血统也正,就是似乎有些先天不良,才长得矮小。” “足够我们用了。” “也许此马能随先生一同得道。” “……” 宋游摇了摇头,知晓世人夸耀多是些恭维客套话,只对他问:“班头说的喜讯,可是昨日盗窃的贼人捉住了?” “多亏先生!” 罗捕头只是拱手称谢。 此时想起来,他又是红光满面,又是暗中称奇。 红光满面一半是兴奋,一半是得意。 昨日窃银案与之前遁地窃贼案有一些相似之处,便是失窃者多为城中富贵人家,丢失钱财可是一个大数字。这等案件非同小可,放在往常三五个月能破都不错了,更可能就成了悬案,可谁能想到,仅仅当天晚上,他就人赃俱获。 更令人兴奋得意的是,这等窃贼,必然不会只在逸都作案,稍后盘查一番,怕是能连带着将京城阳州的相似失窃案都给破了。 这是多大的功劳? 至于称奇,就要说到破案过程了。 昨日晚间得了先生指引,他带人分为两路,一路去捉那江湖把戏人,一路去盘查附近可以藏人、容人的地方,两路加急。 这个时候,虽然庙会夜市还未散场,可那伙人已经收拾准备跑路了。 才一天就跑,也是谨慎。 眼见得众捕役就要扑一個空,这时奇妙的事发生了—— 冬日打雷,晴夜霹雳! 硬是将那伙人劈了个半死。 罗捕头一到,人赃俱获。 现在若是再去庙市逛一逛,恐怕大部分人都在对昨夜的事津津乐道。不仅今日,到了明日,甚至明年,多年之后,这庙市上恐怕也会依然流传着岳王神君降下神雷惩罚庙会窃贼的传说。 但其实呢?事实真的如此? 罗捕头却不这么认为。 这可是逸州最大的庙市,这几天活跃庙市上的小蟊贼不知多少,作奸犯科、藏刀斗狠的江湖人也不在少数,可有见岳王神君劈了谁? 若与先生无关,他是不信的。 定是先生指点他之后,又料到那伙贼人将走,于是才设法降雷阻拦。 昨夜知县问他,他也是这般说的,直到现在他仍清楚记得知县和幕僚当时的表情。 和自己早些时候一样震惊。 不过还是该与先生通报一番。 罗捕头依然讲得详细,一边讲着,一边悄悄看着先生表情。 只见先生听到冬日惊雷时,脸上立马露出笑意,不过那笑里藏有深长的意味,却是他看不懂的。 只听先生说道: “抓到就好。” “不负先生。” 罗捕头连忙低头。 停顿了下,他又说道:“在下还要审问那伙贼人,就不打扰先生洗漱了。” “班头慢走。” 宋游这才回身去洗漱。 之后来到竹林看马,见马依旧保持着安静,只是嘴边咀嚼不停,而旁边有些苜蓿,是上好的精料,想来是罗捕头带来的。 “呵……” 宋游摇了摇头,以手抚马。 “你想去衙门的马厩呆段时日,还是就留在这里?衙门有专人伺候,或许比我做得好些,但留在这里,我也不会轻慢了你。 “好,那就留在这里。 “……” 吃过早饭,又有人来找。 是出云和应风两位道长,福清宫的道长们请他一起去逛庙市。 正好宋游也有些要买的东西,便与之同行。 于是一群真道士混着一名假道士,到了岳王庙附近街巷。只听周围声音杂乱不堪,来往行人皆满面兴奋,倾诉欲和求知欲写在了脸上,像是刚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想听个清楚,或是已经听清楚了,又迫不及待要往外讲。 “发生什么了?” 一名中年道长奇怪说道。 年轻道长性格要活泼一些,见有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凑过去听,待得回来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拼凑起来。 “听说是神君显灵。” “说什么打雷劈了贼人。” “说有人丢了东西……” 中年道人听也听不齐,烦人得很,倒是正好找到了话题与宋游说话:“宋道友可有听说这岳王庙显灵的事?” 本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宋游点头。 “早上刚刚听说。” “嗯?” 众位道长顿时竖起了耳朵。 “只是昨日有伙贼人在此用奇门手段行窃,后被逸都捕役察觉,捕役前来抓捕,那伙贼人正要逃跑时,岳王神君显灵,降雷劈了他们。” “当真?” “应该做不了假。” “那可真是神君显灵。”中年道长连忙说道,“我们该去神君庙里上炷香。” “应该的。” 宋游也去再上了炷香。 只是今天神君便不在了。 随后继续逛庙市。 众位道长要买些庙里用的生活用品,当然了,只买山下集镇不便购买的那些。宋游则给枣红马买了个铃铛,还有例如小锅、蓑衣等未来长途游历能用得上的东西。 顺便陪着他们再看一遍戏法。 这群道人昨天去访友论道了,今天是第一次逛庙市,即使年年都来,也是一年只逢一次,年轻人自是兴奋不已,站在人群外便舍不得离开。好得师门长辈也是有耐心的,往往会在外边等他们,或者跟着一起看。 这些江湖把戏人多数也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千锤百炼是本事,奇门道法也是本事。 都值得一看。 尤其是这些奇门道法,小道长们看得可起劲了。 可千万别以为道长们修了座道观,看起来光鲜、正式一些,就要高于这些跑江湖的把戏人。 奇门道法本无高低,又极难得,这些江湖把戏人代代相传的本事,宫观寺庙里不见得有。就算是有,大多人都是用一生来练一样本事,民间把戏人也不见得输给宫观寺庙里的道长和尚。事实上他们若是能忍受清净,找个宫观寺庙修行,凭此本事,拿个折子不是难事。 只有天赋与努力,才能拉开差别。 如此一直从早晨又逛到了黄昏。 待得天色昏暗的时候,今天的庙市又与昨天不同了,多了许多黑乎乎的帐篷。帐篷有大有小,有人在门口收钱,给了钱就能进去。 年纪大的道长们倒是见过一次两次,年轻的道长则全没见过,想着门票也不贵,他们一一进去逛了逛,看个稀奇。 有些帐篷里是些珍奇玩意儿,例如羽毛纯黑的孔雀,洁白无瑕的豹子,据说长了千年已成了精的巨型灵芝等等。有的确实能开个眼界,有的则纯粹就是仗着人不知晓,骗一道钱了事。 身旁常有惊呼或吐槽。 有些是各种畸形、惊悚展览。 会动的干尸,只剩上半截身子的人,甚至还有人彘,长大的畸形儿。 在这夜幕下,居然有很多人结伴前来观看,看得出他们又害怕又喜欢这种惊悚的展览,甚至越害怕越喜欢,越害怕越兴奋。 出云道长是女儿身,时常觉得惊悚,遮住眼睛。应风道长虽是男子,也常常露出不忍之色,想要提前出去。 再往后的帐篷出云道长便不愿进了,正好宋游也不愿三花娘娘看到这些,便请她在外面照看三花娘娘。 而他倒是心静,边看边深思。 既看展览,也看看官。 如此品察人性,思索人心,隐隐也有所获。 最后的帐篷则是淫秽展览。 入门只消几个铜子,先前不知道,进了帐篷才发现,烛火摇曳间,满是赤条条的妇人。 当然没有那么多婀娜的曲线、姣好的容颜,就是给来逛的男性们放肆一下眼欲。进来的也几乎全是男人。这些人或是隐晦的偷瞄,或是三两结伴带着不堪的笑意指指点点,有不知情进错了的,只快步离开,有胆大的,甚至作势伸手去摸。 见有一群道人进来,不少讥笑之语。 “道长也喜欢这些啊?” “道长在哪里修行啊?” “色欲果然是人之本性啊哈哈!” 中年道长们修养高,只微笑回应,不予理睬。 年轻道长们则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直悔恨进来前没问清楚,只想快点出去。 宋游则依然从容,眼光多往看官们身上瞟。 时代就是这样,却是不能以此来判断这些看官的秉性善恶,无论行为放肆还是收敛,也只能够映照出他们近期的性格与想法。 若问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答:只是凡人。 第36章 欲寄梅花 出云道长站在帐篷外,目光瞄向那些一个个从帐篷里走出来的人,只觉有的兴奋,有的窘迫,有的既兴奋又窘迫,不时低头瞄一眼身边女童。 女童就站在她旁边,不足她一半高,小衣裳干净整洁,眼珠子也是到处乱转,瞄着满地的人类、新奇的事物和发出声响的地方。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正常人那般丰富的表情,也许是化人不久,还没有学会人类丰富的表情能力,遇到惊奇的事,最多她也就是把眼睛睁大一些。 刷的一下。 帐篷被掀开了,一群道人走了出来。 出云道长不由打量大家表情。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宋道兄。这位道兄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那样,好似惊悚的惊悚不了他,恶心的也恶心不了他,没什么特殊的。 倒是身后的师门长辈和同门师兄弟们神色与先前有些不同。 师门长辈脸上多了一分尴尬和窘迫,师兄弟们则满面通红,有的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不堪入目”、“进去前该问问的”之类的话。 道人与猫都是满心的好奇。 三花娘娘歪着身子,伸长了脖子,眼睛也睁大,透过掀开的帘子往里偷瞄。 出云道长则走到应风道长面前:“师兄,这个帐篷里面又是什么?” 应风道长脸色一下更红了几分。 “没、没什么……” “为何这副表情。” “别问了。” “到底是什么?奇奇怪怪!你这幅模样,反倒让我更想知道了!” 应风道长支支吾吾,依旧答不出来。 即使修道之人洒脱,可在这年头,又怎么好意思在师妹面前讲那些东西。 只听出云道长的师父斥责道:“还能有什么?不都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紧问紧问!有什么好问的?” “哦……” 出云道长不由缩了缩脖子。 想起先前那些帐篷里的东西,干尸恶臭、奇形怪状的扭曲的人体,她仍是有些反胃。 倒是宋游笑了笑,对出云道长说: “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 一边说着,一边瞄见想钻进去的三花娘娘。 “刷!” 宋游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裳后领子,将她扯了回来,随即又看了眼其他人,拱手说:“诸位道友,天色晚了。” “我等也该回青霄观了。” “那便就此道别。” “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就连三花娘娘也学着宋游的话,用她的奶夹子音像模像样的道了一声后会有期。若不是衣裳后领子正被人抓在手里,想来会多几分正式。 双方并不同路,就此分开。 出云道长收回目光,有些遗憾,有些不舍: “还是道兄定力强。” 中年道长则是怔怔的,一时皱眉苦思。 今晚逛下来,宋道友确实比他们从容许多。不止比小辈们从容,也比他们这些以前见过的人更从容。先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回想起来,其中尽是修为。那句“道法自然,何必流于表面”看似只是对出云等几位小辈说的,其实是顾全他们这些年长者的脸面。 许久之后,他眉头才解。 “唉……” “师父为何叹气?可有哀愁?” “不是哀愁,是明悟。” “明悟什么?” “只觉我等苦读道经、参悟道法,整日沉醉其中,倒是忘了道法自然的道理。最后竟还得靠宋道友来点悟。” “怎么说?” “这世间万物,无处不蕴含大道,若用一双慧眼去看,无处不有收获。只把眼睛限制在道经上,只苦思道经深义,而忽略了道经之外,在看世间万物时只流于表面,不去深思,岂不是落了下乘?” 众位道长也不是愚钝之辈,先前就有所悟,经此一说,立刻心中通明,随即只觉惭愧不已,忙对宋游离去的方向拱手。 这句指点,少说可胜十年苦悟。 “所以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出云道长放下手时,还是忍不住问。 …… “只是凡人的欲望。” “欲望?” 三花娘娘不太明白这個词。 “就好比三花娘娘饿了,就想吃饭。渴了,就想饮水。无聊了、精力用不完了,就想到处去跑。看见耗子从面前过、虫儿在眼前飞,也很难忍得住不伸手去把它们抓住。”宋游耐心解释,“欲望和这些差不多,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能想办法把它们消除,就一身自在,消除不了就会有如饥渴一样各种各样的难受,如何对待你的欲望是最能体现修为的事。” “听不懂。” “那就算了。” “里面是不是很好玩?” “为什么这么问?” “你出来后,好像很开心。” “三花娘娘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很好玩?” “是收获的喜悦。” “什么喜悦?” 宋游却没有答,而是停住了脚步。 与福清宫众道长道别之后,不觉又走回到了庙会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白天那些耍把戏、变戏法的,烙葱油饼的,还多了唱戏唱曲的,踩着高跷的和舞龙舞狮的,以及打铁花的。 一千六百度高温的铁水,像是岩浆一样,装入洞槌,随即赤膊壮汉用力一打。 “啪!” 漫天飞星,碎火流萤。 此般绝美震撼,后世烟花亦难及。 宋游一时不由怔住了。 在原地驻足许久,铁花放了一树又一树,他才低下头,又摸了摸身边同样睁大了眼睛、看得入了神的三花娘娘的脑门,说: “就好比看见了这银花夜落,心中有感有获,自然喜悦。” “像是星星掉了下来~” “是啊。” “这个明天还会有吗?” “不知道。” “三花娘娘明天还要来看!” “好。” “还要来看猴戏!” “好。”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点耗子药?” “为什么?” “我把耗子全部闹死,再拿来吃,这样我就不用自己去捉了。” “再说吧。”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也慢慢走远了。 回到院子,竟又有一喜。 院子里的黄梅花开了。 推门入院时,只觉暗香夜来,幽幽沁人心。又有虚幻的人影在树下游荡歌唱,其声也幽幽,有着如黄梅花一样的清冷。二者相衬,一时有种凡间难以寻遇的清绝脱尘的美。 三花娘娘声音细细的: “这花开了。” 宋游只看着前方,小声的答: “是啊。” “这花是黄的。” “是啊。” “你画的是红的。” “你还记得。” “我很聪明。” “是。” “伱为什么画红的?” “随手一画。” 话到此时,篷然一下,鬼影消失了。 宋游只得遗憾摇头。 世间美事总不久长。 随即他去端了油灯来,要掌灯夜看花。 其实黄梅就是前世的蜡梅。原名黄梅,有说是苏东坡和黄山谷见黄梅花瓣好似蜜蜡,遂取名蜡梅。又有说是黄庭坚觉得蜡梅的花瓣就好像女子用手捻蜡而成的一样,所以后来改叫蜡梅。无论如何,都是因为它的花瓣晶莹半透,好似蜡质一般奇美,所以才有了这个名字。 又因其腊月开放,后常写作腊梅。 蜡梅与梅花并不相同,蜡梅多在寒冬腊月开,常为黄色,梅花多在春天开放,多为红色,按后世分,一个蜡梅科,一个蔷薇科。后人很难知晓古人诗词中的梅是蜡梅还是梅花,哪个是梅花哪个又是蜡梅,宋游也尚未遇见文人,若是得遇文人作诗,至少能得知一句。 其实宋游前世很少见到梅花,倒是经常见到蜡梅,经常闻到蜡梅的花香。 蜡梅的香对于前世故乡的人是有深刻的记忆的—— 春天的栀子花,夏天的黄桷兰,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蜡梅,是每年常常能闻到的味道。即使是在城市里也不用担心,只要到了季节,就会有很多老人或是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车,来满街贩卖花香。 最好闻的就是这蜡梅香。 它是甜香,又是冷香,比桂花更甜,又不如桂花腻,清爽怡人,是久远记忆里的香,是故乡的香。 宋游实在欢喜,不忍进屋。 忍不住要摘下一朵,别在三花娘娘的头上。忍不住又摘一朵,放在鼻尖细细品闻。忍不住长立梅花树下,举着油灯细细观赏。若非这年头交通邮寄不便,还该折一枝寄给庙里的老道,以诉说思念,可既然不便,就只好令其留在枝头了,再舍不得折它。 油灯照蜡花,别有一番美感。 而越是夜深,院中越冷,这满树的蜡花便在寒气中逐一盛放,越发清美。 宋游心里好静,一时不愿离去。 若是外边有人路过,也能享得此刻院中的香,若肯停下脚步,便能听得院中隐隐的说话声。 “越来越冷了,道士。” “是。” “你怎么不去睡。” “舍不得。” “摘一枝回去看。” “也舍不得。” “……” “……” “你怎么不说话?” “三花娘娘也没说。” “三花娘娘在看你。” “我在看花。” “你在想什么?” “想些故人。” “想你师父?” “三花娘娘怎么知晓?” “我很聪明。” “自然。” 宋游此时想起的也不止是师父。 这花香既从记忆深处来,也理所当然要牵扯出记忆深处的东西,古人有寄梅花以诉思念的传统,可宋游即使折下梅花,也不知该往何处寄。 好在有三花娘娘作伴。 消解了不少孤独。 第37章 不觉又多一年 寒冬腊月,溪柴烤火,撸猫赏花,逸都的清闲生活日复一日。 每天的事情多了一项—— 照料马匹。 支出也多了一些。 城中养马就是麻烦。 本来北元马消化能力强,是很耐粗饲的,不使重役不必喂精料,但城中打不了草,也得花钱买草料,还得为它常做清理。好在宋游与它说过之后它便一直安安静静,否则吵到邻居,不说惹来麻烦,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腊月眼见得也要过完了。 马上就是宋游来到这个世界后过的第一个一个人的春节了。 前几日福清宫的道长们托一位住在逸都的香客送信来,说想请宋游去青成山过年,说去的话就二十八到,宋游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只是他也没有办法给福清宫的道长们回信,不知那天他们在山门前等了多久。 罗捕头也有来请,宋游也婉拒了。 包括俞知州都有送信来。 宋游一概没有答应。 蜡梅开得久,到了除夕这天,花都还在,迎霜傲雪,凌寒独立。 宋游在院子里盘算着日子,三花娘娘化成了人形,却还是改不了猫的习惯,爱在院墙雨檐上行走。 今年过年的时间倒是合适,年后几天就是立春。 记得自己是立秋后来的逸都,过了立春,差不多就过了秋冬两季了。 头顶院墙上传来声音。 “我们要走了吗?” 宋游抬头看去,见小女童赤脚站在院墙雨檐顶上,檐顶本来窄滑,她却站得无比稳当,正居高临下的盯着他看。 这猫真是有一双慧眼。 “都说了,三花娘娘不要在化成人形的时候爬上房顶行走,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三花娘娘就是妖怪。” “会影响邻居。” “这边房子里没有人。” “这不礼貌。” “好吧好吧。” 虽然如此说着,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只继续盯着他: “我们要走了吗?” “立春后就走。” “立春是多久?” “还有几天。” “为什么要立春?” “立春是一年之始,生气旺盛,万物复苏,是开启一段旅程的好时候。” “听不懂。” “快下来。” “给我拿梯子来。” “你明明可以跳下来。” “会被人认成是妖怪。” “……” 宋游去给她搬了梯子来,还给她拿了鞋。 三花娘娘穿上鞋子,感觉别扭得很,而她环顾这间屋子,难免有些不舍。 半年时间对于猫来说是很长的。 这里已经全是她的味道了。 “那我们这几天做什么?” “要请屋主来验房。” “什么是验房?” “就是这是别人的房子,赁给我们住,所以我们还给人家时,要请人家来看看,有没有把房子弄坏。” “验了房呢?” “要去和说书先生道别。” “还有呢?” “过年。” “三花娘娘知道过年。” “三花娘娘有大智慧。” “对的。” “此次启程,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什么是家。” 宋游扭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见她眼里只是纯粹的清澈,便又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 初四就是立春了。 初五院子刚好租满六個月。 宋游想了想,没有大年初一请人来验房的道理,初二按逸州习俗,又要去上坟、给逝去的老人拜年,之后还要回娘家,走亲访友,怕是直到初五六都不见得有空闲,这么算来,年后还真没有年前方便。 干脆今日就去请屋主过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屋主就到了。 屋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文人打扮,姓唐名中字心成。 早听说过租住这里的是位高人,这也是近几年来唯一在院子里常住的租客,甚至他还来向宋游求过符箓,此时自是尊敬不已。 壮着胆子稍作检查,小院并无损坏。 “先生,一切妥当。” “那我初五就走。” “唐某还有一事求问先生……” “请说。” “先前这院子里……”唐中左看右看,虽身上并无不适,可仍是有些胆寒,说话也是扭扭捏捏,“先前这院子里……有些……不太干净,在下听说先生道行高深,不知先生是否……是否已经将之除掉了?” 宋游看了他一眼,只说: “那不过是一缕残魂执念,若非心中有愧,不必惧之。” 宋游当初一眼就看出,那女子阴魂并未害过人,也缺乏害人的本事,而他只是个过客,暂居于此,懒得费心,便没再去关心她的故事。 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之后,好像是上月底,又好像是这月初,一次偶然的机会,罗捕头才向他说起。 这女子原是青楼歌女,后嫁给了唐家长子,她的夫婿就是面前这位唐官人的兄长,两人恩爱极了,一时传为美谈。不过后来北边打仗,唐家长子随一位熟知的将军从军而去,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几年就断了联系,女子独守空闺,思念郎君,逐渐抑郁,不久便与世长辞。 这故事一度感动了逸都的很多人。 这间院子是唐家长子和她的。 如今男主人全无音讯,女主人也死了,作为他们仅剩的亲人,唐中理所应当将院子收到手上。奈何女子执念太深,阴魂久久不散,这院子既没人敢住进来,也租卖不出去,唐中也是无奈。 宋游当初听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感触的。 既感触于这份真切存在于封建时代的难得的爱情、跨越生死的执念,也深思于这个故事和他原本想的并不一样。 这女子残魂藏得很深,不好找出来,确实能难倒不少吃这口饭的民间先生,可逸州之大,也不是就没有能人了,而她硬是在此呆了数年。宋游原本以为其中必有隐情,就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要么女子生前身份不一般,要么便牵扯到了别的东西,弯弯绕绕,却绝没有想到,使这女子残魂执念在这里存在了数年都没有被解决的原因,仅仅只是周边社会对她的广泛同情和感动。 往复杂的地方想惯了,一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竟只是人们简单的纯粹的善意。 于是宋游恍然,于是宋游称妙,于是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即使这个时代落后、愚昧,可它也是有温度有色彩的。 古今虽有差异,人心却是相通的。 若论对女鬼生前的了解,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多,若论受女鬼存在造成的影响,宋游不如街坊邻居大,既然街坊邻居都在宽容忍受,罗捕头就住在这间院子斜对门,以他的性格和职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宋游又哪来将之除去的理由呢。 唐中顿时失望至极,却也还是不死心。 “先生可有法将之除去?” 宋游并不回答,只看着他摇头。 “唉……” 唐中长长叹息,连连摆手:“罢了罢了,这几年想尽办法,我也认了,就让她留在这里吧,先生,这便告辞。” “预祝新年如意。” “也祝先生新年吉祥。” 木门吱呀打开,又吱呀合上。 宋游在院中又坐了会儿,待得天色将晚了,要开始做饭了,这才回了屋中。 踩着板凳,从梁上解下腊肉一条,腊肠一节,又取了一条风干鱼,烧热水仔细洗净。这腊肉还是熏过的,要用刀子刮掉表面黑灰,那曾曾曾的声音一响,就好像到了过年的时候。 “道士,今天怎么不吃草了?” “过年。” “是哦。” 三花娘娘不知何时又变回了猫,待宋游洗菜接水,她便追在后头跑来跑去,也不知跑个什么劲。待宋游点上了油灯,忙碌间影子晃动,她又在地上追逐着宋游的影子,扑过来又扑过去,玩得投入得很。 “三花娘娘帮我烧火吧。” “唔?” “去找衣服,化成人形,帮我烧火。” “为什么?” “年夜饭该我们一起做才对。” “是哦。” 小猫儿立马跑了出去。 炊烟袅袅,万家灯火,城中每门每户都点了灯笼,外头又传来了吹吹打打声。 院子里也渐渐有香气出来。 煮好香肠,宋游耐心把它切成薄片,余光瞄见灶前烧火的女童伸长脖子眼巴巴盯着,手上动作一顿,心中亦有所触动,于是露出微笑,切到香肠只留下屁股后边的一小截时,便不再切了,捏起递给她。 三花娘娘凑近嗅一嗅,又抬头盯他。 “给我的吗?” “是。” “还没开饭呢。” “小孩可以先吃。” “哦。” 宋游不由露出回忆之色。 “三花娘娘知道吗?以前我小的时候,每到过年,大人忙着切菜,我就总爱围在旁边,大人切着切着,就总会留下一块来,递给我们,我总觉得那味道比第二天中午桌上的更好吃一些。” “唔唔……” 宋游好像也没期待她的回答,只是陷于回想中,现在想起来,那段时光真是快乐幸福极了。 今天把它传给三花娘娘。 不多时—— 桌上一碗腊肠,一碗蒜苗炒的腊肉,一碗腊鱼,今早买的猪脚炖了半锅汤,算不得丰盛,但其实已经吃不完了。一大一小两人隔灯对坐,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很窄的一片区域,在粗制陶碗上映出一圈一圈的纹路。 没人说话,只默默的吃。 宋游倒不觉得冷清,在道观这么些年,也就只有他、师父和那只老八哥而已,早已习惯了。 没过多久,外头开始放烟花。 不觉在这世上又多一年。 第38章 说这天下玄妙奇幻之事 夜逐渐深了,油灯移至屋中。 宋游坐在桌案前低头写字,三花猫趴在窗沿上,将脸凑近了窗户中间,借着那一丝狭窄的缝隙,看外头的天空。 一边看一边与身后的道士说话,头也不回。 “为什么过年要爆那个?” “烟花吗?” “对的。” “好看。” “是哦。” “很简单。” “一年只过一次年吗?” “当然了。” “能过两次就好了。” “三花娘娘以前过年怎么过的呢?” “在庙子里过。” “怎么过呢?” “庙子里过。” 宋游也不觉得烦或无奈,只继续写着,笔绳摇晃,同时耐着性子,头也不抬的继续问:“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呢?” “吃很多肉,捉很多耗子。” “过年也捉吗?” “对的。” “辛苦。” “一点点。” 宋游不由抬头看她。 小猫儿眼睛睁得极大,浑圆,对准了那条缝,窗外烟花很是稀疏,但已让她看得不舍得眨眼了。 是一只老实的可怜猫呢。 但这年头也就是这样,哪怕太平盛世,烟花的璀璨也只属于少数人。 除夕也只属于少数人。 不信侧耳听—— 风雨夜深人散尽,隔灯尤唤卖汤圆。 …… 明德二年,大年初一。 吃过汤圆,宋游沿街行走,又来到了北瓦子,云说棚。 许是大年初一的缘故,即使宋游来得早,云说棚也快坐满了,这次给普通的钱,只能坐普通的位置了。 照例点一壶茶,坐下慢慢品。 只听张老先生咳嗽两声,便又开始了。 “诸公新年吉祥。 “前面说到,陈子毅奇兵绕后,直端了阿延齐的老巢,塞北只得派人请和,割地赔款,向我称臣,这一战以我大晏获胜告终!要说此战除了马元帅用人有方,最大功臣是何人,陈子毅当仁不让!” 宋游端茶坐着,安静的听。 今天是兰水之战的最后一回。 正好,有头有尾。 只是一回也就两刻钟,却是撑不了一个下午。 “陈子毅将军的故事就暂且说到这里,将军眼下仍在北方镇守,吓得塞北人不敢南下牧马,他的传奇仍在继续!明日咱们讲神鬼演义,小老二风雨无挡收费不贵,赚个养家糊口钱,诸公听得舒服还望继续捧场!” 这個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只见张老先生端起茶碗,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这才瞄着台下客官:“下午还有些时间,便与诸公说些散碎故事,若诸公有想听的,亦或是前面没有听到的、想再重听的,也可说来,只要大家都愿听,老夫便讲来。” 下方立马有人喊,说想听去年秋天泰安寺广宏法师一事。 声音一出,顿时一片附和声。 “好! “那老夫便与诸公说一说老夫所知之事,若有不对之处,还请斧正。 “咳咳!” 老先生清了清嗓子,便又开讲了。 只听老先生从那遁地贼人说起,甚至从那遁地贼人还未行窃之前的经历说起,最后才说到广宏法师,说到他在寺庙偶遇一年轻后生,说到他在佛祖面前悔过自燃,说到罗捕头破案,随即逸都震惊。 宋游在下边喝着茶,依旧安静地听。 别看他是广宏法师一案的重要参与者,他所知晓的还真没有老先生详细,再加上老先生很有技巧,用词考究,句式精彩,感情充沛,在说到遁地贼人所盗之物和泰安寺搜出来的珍奇宝物时,张嘴就是一段贯口,在说到广宏法师悔过求饶时,语气又学得惟妙惟肖,说到衙门捕役倾巢而出时,就连脚步声也要用口技模拟一番,营造出紧张感,整个过程就像是此前早已写过草稿练过一样,行云流水,精彩得很。 这先生当真是很有水平。 宋游听了他半年,每次少说也要讲小半天,而他从始至终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即使下边嘈杂,也能将他所讲听得清清楚楚。 这年头做不得假,都得靠真功夫。 讲完广宏法师,下边众人都被那奇妙的道法和神乎其神的故事深深吸引,开始问东问西。 有人问那年轻后生是谁。 有人问何处能学道法。 有人问哪里才有仙人。 老先生精于此道,所知甚广,也都照着自己所知一一答来,渐渐越说越远,讲了越来越多的玄妙神奇的故事传说。 传闻那平洲的云顶仙山终日云雾缭绕,山底不见顶,山顶不见底,一山有四季,有人曾在山顶见过神仙。 传闻越州之北有一地生满青桐,每一棵皆有千年万载的岁月,高耸入云,若是夏至冬至时节去,便可能见到凤凰飞来,在青桐树上梳羽。 又说云州的最南边有一片不可逾越的高山,穿过高山有一世外桃源,有人曾在那里见过真龙。 再说起江湖奇事,说起朝中国师,说起北方的家仙野神,南边的巫术蛊毒,深山中妖的世界,脚底下鬼的殿堂,时常出没的虚幻城市,火焰烧了千年也不见熄灭的地火村,这天下之玄妙奇幻,在那讲坛之上,盏茶之间,已然揭了一角。 宋游兴致越来越浓。 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老先生嘴也干了,端着茶杯喝水,却没有走,而是目送客官们离去,传统艺人的规矩一点不丢。 宋游坐了会儿,才上前施礼。 “哎哟!” 老先生不因他年轻而怠慢,连忙回礼,比他躬得更深几分。 “客官可是常客!” “是。”宋游点头说,“自半年前来到逸都,便日日来听张公讲书,少有缺席。” “承蒙客官抬爱。” “是张公讲得好。” “客官这是……” “我本拙郡灵泉县一山人,下山游历,途径逸都,在此小住半年,如今开了春,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宋游又对着面前的老先生行了一礼,“特来与张公道别。” “不敢不敢……” 老先生连忙也把腰躬下,随即才对他拱手:“只愿先生一路顺风又顺水。” “多谢张公。” “不敢不敢……” “只是不知张公先前所说,那云顶仙山、凤栖龙腾之地,有几分真几分假?”宋游说着一顿,“此次游历并非一年数载,若是顺路,宋某想去张公所言之处看看,寻访仙踪。” “原来如此。” “不知张公可方便告知。” “哈哈!有何不便?” “还请张公讲来。” “云顶仙山是平洲早有的传闻,已传了几百年了,不少人说在那里见过仙人,其实啊,呵,见笑,老朽也只是听说,并非真正见过。至于那些人说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老朽也不敢妄言。”张老先生惭愧笑笑,“不过数百年来,常有去云顶仙山探访仙踪的名人雅士,或是向往此道的隐士,不是求仙就是求长生,不然就是求个逍遥自在,但请先生看,几人成仙,几人长生,又几人逍遥自在啊?” “多谢。” 宋游点了点头。 这位张老先生也只是听闻,不过以他数十年的人生经验、世事见闻来看,他是不相信的,只是不好直说罢了。 “至于那越州之北青桐凤鸣山一事,则是前朝承安伯记载于《山水注》上的事,后常有人声称自己也看到了,不过老朽却是没见过的。” “原来如此。” 张老先生认为这个可信度要高些。 “而那云州之南,穿过齐云山,便是老朽口中的世外桃源,有真龙长踞于此,常于云中盘桓,吞吐烟云。”张老先生顿了一下,“这却是老朽的父亲年轻时亲眼所见,亲口说与老朽听,只是世事沧桑,不知如今又如何。” “亲眼所见……” 宋游一时有些惊讶。 世间有龙,千变万化。 其实不是龙千变万化,而是万物得了道行成了精,有些就被人叫做是龙。 例如有人行至深山,见大蟒生角,吞云吐雾,心中惊惧震撼,便称之为龙。有人行舟水上,见水底黑影,动辄掀起波涛,便以为是龙。甚至水中有些动物,因生性凶猛,也被叫做龙。甚至有人在井中养蛇,以观水质,时间长了,见蛇颇有灵性,也赞之为龙。 伏龙观则说,真龙早已绝迹。 若果有真龙,定然要去见识一番。 “哈哈。” 只见张老先生抬头看他,不由笑了两声:“先生若是有兴趣,就此坐下,老朽细细说与先生听。” “麻烦张公。” 宋游又点了两壶茶来。 两人便找了就近的座椅坐下,如多年好友一般,一直谈到夜深。 张老先生一连讲了许多有意思的地方,比在台上时讲得更细。了解得清楚的,便把如何走、如何找都给他说了个明白。了解不清楚的,也把自己知道的尽力全讲了出来,好让宋游自己决定要不要去,若决定要去,又该如何自行探寻。 深夜两人才道别,互相离开。 只见张老先生站在巷口,借着灯笼光亮,可见天上丢星,而他凝视着宋游冒雨离开的身影,眼中却有疑惑之色。 “阴阳山伏龙观……” 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但应是年轻时才听说过了。 第39章 只往东去 正月初五,也是立春。 宋游正在院子里收拾行囊。 衣物要全都带上。 也没几件衣裳,不占多少空间。 水囊干粮、锅碗茶杯、笔墨纸砚、舆地纪胜,包括灶屋梁上挂的没吃完的肉,不多带东西,可该带的也一样都不能少。 此去路长,难免风餐露宿,春寒料峭,夜间保暖之物也得带上。 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是上品,压得很薄,比褥子更隔寒保暖,叠起来也没多少地方,再带一床庙会上买的薄毯,借宿荒山野庙也不怕了。 这年头有类似驮包的被袋,也是在庙会上买的,商旅、随军常用的那种,结实能装,装好之后,便放在马背上。 斗笠蓑衣挂在上边即可。 枣红马乖巧站着不动,任他摆弄。 今昨两日都是立春,万物生机之始,生气最是浓郁,这抹生气对世间万物皆有大好处。今年山下第一缕立春的灵力,又有不同,宋游将之赠予了枣红马,使它现在看起来神采奕奕。 全都收拾好了,又把院子也给收拾干净,无论是头顶的蛛网还是墙脚的灰尘,都要清扫干净,该收捡起来的也都要捡起来。 最后才拱手与竹林方向道别: “半年来多有打扰,又常听夫人唱曲,消磨闲暇时光,虽心中享受,可细细想来,实在无礼。此般离去,该向夫人道个别,道声歉意,只愿夫人早日化解执念,或早日等到郎君回来。” 这是白天,竹林方向自然没有回应。 倒是三花猫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说什么吗?” “不用。” “哦。” 一人唤马出门,一猫身后随行。 门外罗捕头一身皂衣,站在巷口。 “在下为先生送行。” “班头有心。” 还未出城,刘知县又领着俞知州慌忙赶来。 “要早知先生今日要走,俞某昨日便该为先生设宴送行,还请先生恕罪。” “知州哪里的话。” “无论如何,都是俞某不周!今日赶来也匆忙,好在没有错过为先生送行,只在来的路上为先生买了些能放的点心,半路充饥用,又为先生带了一床羊毛毯一件莲蓬衣,半夜御寒用,请先生务必收下。” 宋游依旧看了俞知州几眼。 “便多谢知州。” “先生此去何方?” “暂不知该去何方,只往东走。” “先生此行多久?” “二十年。” “……” 俞知州一时怔住了。 身后的罗捕头、刘知县也为之一愣。 二十年…… 人这一生有几个二十年? 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追名逐利,有人用二十年来自甘堕落,却从未听说过有人用二十年来游历人间。 二十年间风雨无数,谁人能料?等到二十年后,谁也不知他们是否还会站在这里,甚至不知他们是否还在人世,就是最年轻的罗捕头,其实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二十年后,五十有余,就是还没入土,也已白发苍苍。 而听先生说这话时,却是语气淡然,好似觉得稀松平常,全然不把二十年的岁月当一回事。 俞知州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此时一别,便是今生难见吧? “先生慢走。” “多谢诸公。” 双方面对面深深施礼。 随即宋游领马而去,越行越远。 几人在身后看着,内心都很奇妙。 回想起这半年来先生在逸都的所作所为,无论是金阳道上剪除雾鬼,还是佛祖殿前火烧妖僧,亦或是帮助抓获庙会上变戏法的贼人,隔着半个逸都城降雷劈人,又淡泊名利,逍遥洒脱,往常他们多少也见过有道行有本事的人,好比那广宏法师,可如先生这般高人,又哪曾见过? 故事中在世的神仙怕也不过如此。 这般神仙,该用书记下来。 …… 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一人一猫一马出了城门。 那马没有缰绳,宋游也无需缰绳,只见他在前边走着,马儿便默默跟在后头,再旁边还有一只猫,也是乖巧的跟着,旁人看来只觉神奇。 前方又是千山万水,晴雨难测。 不过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宋游只保持着一颗宁静的心,一步一步往前走。 城外黄土路,通往视线的尽头。 道旁农田村舍,风景清秀。 一路浅草枯黄,随着太阳出来,露水蒸发,而地上灰土厚重,每一脚踩下去都会激起一小篷灰尘。宋游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更有视觉效果,也因此变得更清晰真实。 三花娘娘依旧跑前跑后,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时而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们好像走过这里。” “三花娘娘聪明过人。” “我们为什么又要回去?” “只有这一小段是重复的。” “我们要去哪里?” “往东走。” “东是哪边?” “太阳早晨出来的那一边。” “去那边做什么?” 三花猫一边迈着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歪头往上看他:“你要去找太阳从哪里出来吗?” “不是。” “那你去找什么?” “去找山水奇绝之处,去找民风淳朴之地,去找传说中的神仙,去找那些故事里才有的生灵,去看这個世界所有精彩奇妙的地方。” “……” 小猫儿歪头看了他很久,消化了很久,才搞清楚,随即说:“庙子里就有神仙,三花娘娘以前也是神仙。” “他们……” 宋游摇头笑了笑:“不过是当官的鬼罢了。” “那你说什么是神仙?” “不好说。” “你也不知道?” “我没见过。” “那你还去找。” “没见过才要去找。” 这个世界不如前世发达,却也有不少奇妙之处,即使宋游前半生一直待在道观,也已经见识过了一部分,但他觉得还该不止于此,所以想再去见见更多的更精彩奇绝的风景,更玄妙有趣的东西。 这次再出发,无疑比之前要舒服很多,一来有三花娘娘陪伴,二来准备充分,三来多了一匹马,至少不必再背行囊,是空手前行了,于是有更多心力来感受走过的每一步路。 到了下午,便又上了金阳道。 古道有古树,遮阳又遮雨。 正好今天天气也好,走在这样的林荫小道里面,阳光隐隐绰绰,斑斑点点,从中缓慢的行走,脚踏在青石板上,眼前时亮时暗,一下被阴影所笼罩一下又有阳光打在身上,耳旁马蹄得得,心中从容,不愁千里路,不惧风雨声,感觉便也美极了。 没走多远,又见一茶摊,人也不少。 这条路虽同为金阳道,但过了逸都,已不再是之前走的那一段了,这茶摊也是没遇见过的茶摊。 正好有些累了。 宋游牵马过去,在茶摊前停下。 “要一碗茶。” 末了又补一句: “好茶。” 茶摊老板是个驼背的老人,看起来很是慈祥,立马过来招待:“小先生,除了茶水可还要些吃食?马的草料小摊也有提供,价钱便宜。” “不必了。” 宋游出门带了蒸饼和馒头,只消一碗热茶化着吃。 而这马看似驮了不少东西,其实都不重,这一路走来远算不得重役,反而慢慢悠悠,它边走边在路旁寻些野草来吃,现在全然不饿。 “哎哟!” 老丈想为宋游拴马的时候才发现,这小先生的马竟没有牵绳。 “小先生你的马……” “马儿聪慧,不必缰绳。” “不怕丢?” “不怕。” 老摊主大为惊奇,但也去打茶了。 一个炊壶,倒上满满一碗。 身边的江湖人、商人也频频向宋游投来目光,这本只是一件略有些出奇的事,配上宋游那身道袍,好像立马就多了几分玄妙的意味,即使桀骜的江湖人也收敛了轻蔑的目光。 但见宋游掰开馒头,取肉馅喂猫,自己吃外头的面饼,不由又多几分称奇声,小声议论不止。 一人一猫都不管他们。 马儿也只默默站在摊前,没有栓绳也不乱跑,见旁边有中意的浅草嫩芽,也只走出一两步,低头慢慢啃食,不走远了。 期间不断有人结账离去。 但凡有从左边路来、往右边路去的,老摊主必上前躬身请问,问他们去往何方,想要请人帮忙带信。 不过问了很多人,都收获不大。 这年头山高路远,书信难递,离了官马大道,路上既有妖鬼又有山匪,书信便更难递了。 而这金阳道上除了官府的人,便多是客商与江湖人。商人要么重信,要么重利,重信的怕带不到,不敢轻易答允,重利的又嫌钱少,问了半天也只有一个商人同意,却也不见得能平安送到。 “……” 宋游把碗端高,喝下最后一口茶。 甚至端起碗还停了一下,等挂在碗壁上的茶汤留下来。 他算是摸清楚了,这官马大道上的茶,越贵料越多、越顶肚子,且滋味丰富,有盐又有糖,还加了梅子。满满一大碗,加两个馒头,他居然已经感觉肚子里被填饱了。 “结账。” “十文钱。” 赶上一碗馄饨了。 倒也正常,前世喝杯奶茶,还要比吃碗馄饨贵一些。 老丈佝偻着腰,看宋游数着铜板,一边看一边堆出笑意:“敢问小先生,这是要去哪?” “往东。” “可要经过栩州拢郡?” “……” 宋游将十个铜板数好,却一时没有回答,而是笑着问摊主: “老丈想要带信?” 其实他只听过栩州,在逸州的东边,往东是要经过栩州的,却完全没听过拢郡。 “正是!小先生若要去拢郡,顺路的话,小老儿便想请小先生为我带一封信!”老摊主说完,又连忙道,“小先生尽管放心,绝不让小先生白带!” “一封什么信?” “小先生真要去拢郡?” “在下山野闲人,游历天下,正不知往何处去。只知道往东,要过栩州。若老丈有急事,去走一趟拢郡也无妨。” “小老儿不骗小先生,早年家贫,我那儿子随他二叔去栩州拢郡做买卖,后来就留在了栩州,中间隔得远,离了大路又有山贼,上次回来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前几日我家老婆子想她那儿子,思劳成疾,彻夜不眠,前日已卧病在床,小老儿求路过的官人写了几封信,想请人带过去,好教他回来看看……” “原来如此。” 山水能隔音信,却不该隔了母子亲情。 宋游几乎没有多想,淡然一笑:“那在下就借为老丈带信一事,去见识一番拢郡的山水。” “谢过小先生!” 老丈顿时感激不已,深深鞠躬。 宋游哪敢承受,只得连忙将他托起:“受不得如此大礼,在下本就云游四海,老丈为我指路,说起来该我谢过老丈才是。” 第40章 我欲与君交心 老丈免了宋游的茶钱,又给了一百文的带信费用,说送到之后,儿子还会再给二百文。 总计能得三百文钱。 带信一般都是分两次给。 至于信,则被卷起来装进了一个小竹筒中,宋游随便将之插到了被袋里,而他也与老丈说好,自己游山玩水,走得慢,可别嫌他送得迟。 于是宋游领着马,又再度启程了。 回身望去时,只见那老丈又在点头哈腰的问一群江湖人,似乎信还没递完。 这很正常。 这年头叫人带信必然不会只带一封,若是重要一些的信,怕送不到,怕送得晚,带好几封也是正常的。 “栩州拢郡,凌波县北,干枣巷,陈汉……” 宋游口中念叨着。 倒也不必记,已写在了竹筒上。 看这地址倒是好找的。 只是此去栩州还有大几百里路,听老丈讲述,这拢郡凌波县在栩州也格外偏远,道路难行,难怪那么多客商和江湖人都不去或不接。 所幸这陈汉至少住在县城里边。 这年头没有地图导航,若是送信的地址比较偏,从一个州到一个郡,又到一個县,到了县里也分不清方向,送信人便得耐心打听,打听到一个方向后又得在错综复杂的小路上寻找,沿途不知要费多少力气,多少时光,又要走多少错路。 所以这薄薄一封家书,才会重抵万金。 细细一想,今日已是初五,照往年算,恐怕福清宫的道长们也已经在前往伏龙观的路上了吧?走得早的话,师父恐怕已经看到他的信了。 不知她读到信时心里会想些什么。 那个老坤道好吃懒做,嗜睡成性,自己一走,怕是三天饿九顿吧? “道士,你又在想什么?” 跑到前边去的三花猫停下来回头等他。 宋游笑了笑,只缓慢跟上。 枣红马依旧在他身后默默跟着。 便又是穿山过水,日出就走,日暮则停,偶尔兴致来了,也星月兼程,哪天犯了懒困,就找个舒舒服服的地方一躺,晒着太阳睡个午觉。 道人心静,脚步从来如一。 马儿老实,始终沉默可靠。 那三花猫最是活泼,总在一人一马前后晃悠。穿过树林时是人,走过河边时又成了猫,与宋游一起躺着午休时是猫,坐在马儿背上大笑着拍打着马儿叫马儿快跑时又变成了人,总是如此变换。 不知过了七天还是八天。 只见远处青山如黛,山脊是平的,与云相接处有一条青白分明的线,在这曲线温柔的山脊上,远远可以看见一人一马缓缓行走着。从这个角度看这一人一马就好像走在天上,不知他们来路,亦不知去向,一时这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这一人一马了。 这里其实不是官道,是山顶。 官道在下边山腰上。 是宋游又临时起意爬上来的,开始没找着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对此三花猫是不太理解的,只觉得在下边走路也挺好,有树可以爬,有虫子可以捉,树上还有不少鸟窝,上这山费了好大力气不说,这上边比半山腰上要光生很多,没那么多的乐趣,还多是比她还高的草,难走死了。 而到时候还得费心爬下去。 三花猫问题可多了,没少问为什么。 不过她也只是一只猫罢了,既然跟着这道士一起出来游历,也只好跟着他了。 没有别的办法。 眼见得又是一天日暮。 三花猫随着化形日久,自行有了吐气的神通,可吐黑烟遮蔽视野,可吐白烟使人昏睡,是妖精常见的神通,不过一直跟着宋游,她多数只将吐黑烟的本领用于化形时换衣服,此般便又借着黑烟化作人形,勤勤恳恳的去捡了许多木柴来。 晚上冷,要烤火的。 烤火最舒服了。 宋游则面朝西边,盘坐不动,也不感悟这方山水的灵韵,只静静看着太阳西沉。 赏夕阳,又赏霞光。 直到天黑才转身。 只见三花娘娘在身后堆了一堆木柴,被袋被搁在枯草地上,枣红马似是格外安心,也趴坐于地,嘴里嚼吧着附近的干草,斜眼瞥着女童。 女童蹲在柴堆边,凑得很近。 “呼……呼…… “咳咳! “呼……” 宋游看出她想使自己教她的吐火之法,竟是想自食其力自己生火,可是费尽了力气,也只吐出一簇灰白的烟气,偶尔还把自己呛得咳嗽。 “你差点道行……” 宋游对她小声说着,但顿了一下,眼睛微微一眯,又带起笑容,接着说:“但也只差一点点了,下一口你再加把劲,必定能成!” 女童抬头看了他一眼,自是对他所说深信不疑,于是内心大定,又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连胸膛都鼓了起来。 “呼!” 一簇明黄火焰自她口中吐出。 不过此时她吐出的火只是凡火,没有别的神异之处,对着柴堆吐了一小口,也只是燎了柴堆一下而已,烫人都嫌不够,远不能将之点燃。 “恭喜。” 宋游笑着对女童说:“三花娘娘天赋异禀,才几个月时间,就已学会了吐火之法。” 女童不理不睬,只专心吐烟。 灰白的烟气里夹杂着许多火星子。 过了一会儿,才失望扭头。 “烧不起来……” “已经很厉害了。”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 “怎么不说话?” “能吐出明火,说明三花娘娘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日后多多感悟、多加练习即可。切记,每次施法时,要对成功深信不疑。” “那你以前学了多久?” “……” “道士你以前学了多久?” “两天。” 宋游一边答着,一边伸手一指。 “篷!” 木柴顿时燃起火焰来。 女童一屁股坐倒在地,直愣愣盯着眼前的火,一句话也不说了。 宋游则借火烤了两个蒸饼,类似前世的馒头,而这里叫做馒头的东西,其实里边是有馅的,前世常叫做包子。本想给三花娘娘烤点肉干,结果她说她这会儿不想吃,也不想吃肉干,说这山上有耗子,等晚上耗子出来了,她去捉新鲜的来吃。 这小猫儿比他吃得好—— 这才开春,天气还冷,但她却已经不愁吃食了,路边捉虫,白天捉鸟,晚上捕鼠,都是她的家常便饭,要不是这季节还不对,感觉她这一路能把宋游的伙食也一并给管了。 吃过晚饭,天也冷了,宋游寻了一处平整之地,用火烧过,便铺上俞知州赠予的羊毛毡,盖上毯子躺了下来。 三花娘娘则与她心爱的马儿躺在一起。 躺下睁眼一看,周天星斗,密密麻麻,这片天空都好像要装不下了,所以才沿着夜幕垂到了大地上来。 “三花娘娘请看天上。” “三花娘娘在看天上。” “满天星星。” “看见了。” “三花娘娘知道吗?天上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像我们一样的世界,只是有些有人,有些没有人。也许在我们看星星的时候,在星星上也有某个人在仰头盯着我们的方向看。” “有人的地方也有猫吗?” “多半有。” “没有人的地方呢?” “也许有。” 宋游小声回答,心越来越静。 三花娘娘有一种超脱于人的思维,每当他与她说什么,她的回答或问题总是让他觉得十分奇妙,又让他觉得格外轻松。 宋游小声问道:“星星好看吗?” “好看。” “山下树多,看不到星星呢。” “这里看得到。” “这就是我们爬上来的意义。” “是哦。” 三花娘娘仰着头,眼巴巴看着星星。 只觉得星星真好看,亮晶晶的。 让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而她也真的伸出了手,在眼前空中晃啊晃,招啊招。 如果是为了看星星爬上来,虽然辛苦,虽然不能爬树捉鸟了,可好像也是可以的。 这时又听见那道士的声音: “三花娘娘。” “唔?” 三花娘娘若有所感,忽然放下手来,扭过头。 只见那道士莫名的长呼了口气: “以前我并不喜欢这个世界。” “为什么?” “原因很多。”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落后原始。没有灯火通明的城市,没有便利的交通,没有精彩的网络,不可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不能在一座城市里就尝遍大部分地区的美食,饭菜也多不好吃。城里白天臭烘烘,到处都是粪便,行人衣服大多稀脏破烂。一到晚上,若没钱点烛灯,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即使点着烛灯也只能在黑暗中照出豆大点的昏暗光芒,这世界也是这样,黑漆漆暗乎乎,除了神鬼法术、自然风景,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晚上不黑!还可以捉耗子玩!” “伱瞧,送封信都这么难。” “送信就是这么难的。” “还因为这个世界陌生愚昧。我刚来的时候,举目无亲,而世人愚昧,哪怕读书人,哪怕贤者,思想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不是喜欢践踏别人,就是习惯了被人践踏,或是两者都有,很多时候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和他们交谈。” 宋游躺着看星星,脸上却不见傲慢,只有那一如既往的淡然。 三花娘娘这次老实说了: “听不懂。” 宋游闻言也只笑笑。 这正是他会说给她听的原因啊。 不知何时三花娘娘又变回了猫,从宋游一边爬过来,爬过他的身体,踩得他上身痒痒的,又跑到另一边来,用她的小爪子摸他的脸。 爪子冰凉凉的,还带着泥沙的质感。 “道士你不开心。” “谈不上。” “那是什么。” “只是有些感慨。” “那你说——” “嗯?” “星星也会觉得我们好看吗?” “也许。” 三花娘娘在治愈着他。 眼中装不下这漫天繁星,身边的篝火持续燃烧,有噼里啪啦的声响,不远处枣红马卧伏啃草,那一下一下的咀嚼声听起来居然也很舒适。 风声,低语,都令人心静。 师父以前说他温和淡然的外表之下,藏着对整个世界的傲慢。 其实这是难免的。 宋游从不反驳,也努力收敛。 不过那也已经是以前了,到了这个世界后,随时间增长、年纪增长,他也逐渐想明白了。 既然今生已经注定难以回去,他便努力试着融入这里,努力把自己的心放开,去接受这个世界,把自己的眼界也放开,努力去看、去体会这个世界独特的其它的美。 不知道它有什么精彩的地方,那就去找。想不出它有什么美好之处,那就去看。 此般下山游历,千山万水,世事人情,没有别的,他只希望这一生能过得精彩一些,有趣一些,不负这一生。 幸之又幸—— 才刚启程,便已收获不小。 第41章 请山君回山去 “前边是不是到栩州地界了?” “你怎么知道?” “那里有块界碑。” “界碑?” 三花猫探头探脑看向前边,随即一溜小跑,跑向了青石板路视线可见的尽头,停在那面界碑前,又仰起头来上看下看,随即才跑回来说: “确实有块碑。” 宋游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边。 “下次再在哪里歇脚,有了空闲,我便教三花娘娘认字吧。” “为什么要认字?” “认字才能读书。” “为什么要读书?”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那猫呢?” “也是猫进步的阶梯。” “为什么?” “因为上面凝聚着前人的智慧。” “什么智慧?” “不学算了……” 宋游表情依旧淡然。 再走得近些,那面石碑上的字便看得清了。 面对着他这一面刻的是“逸州界”三个大字,左右各有小字,刻着郡县界和立碑年时。走过这界碑,另一面刻的就是“栩州界”了,左右同样的格式刻着郡县和立碑年时,是本朝开国时立的。 明德二年春,宋游到了栩州。 哦还有三花娘娘和枣红马。 宋游觉得是值得纪念的。 但也没有在此久留的必要,稍作停歇,吃点干粮喝一点水,便又继续上路。 “我们没多少吃的了。” “到处都是吃的。” “我没多少吃的了。” “三花娘娘捉虫子给你吃。” “我不吃虫子。” “很好吃的。” “不必了。” “那给你捉耗子。” “心领了。” “那给你捉小鸟。” “我们该找个村庄或集镇,看能不能买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宋游远眺前方,只见碧云天,黄草地,山脉起伏,见不到村庄的影子,只有分不清是烟是雾的灰白停在视线的尽头,“刚好我们也要找人问问拢郡怎么走。” “那个老人给你说过怎么走。” “哪说得清楚?还是得找人问。” “你不聪明。” “三花娘娘聪明,三花娘娘说怎么走。” “三花娘娘跟着伱走。” 一人一猫一马又走了一段路程,终于见到一個村庄,看起来人气还挺旺。 路边有一青石,写着刘家村二字。 看这村庄,背靠深山,山泉汇聚成溪,蜿蜒流过,溪畔良田成片,沃土千顷,是个好地方,离大路也不远,难怪如此兴旺。 宋游下了大路,领马前行。 眼见得要走近这座村庄时,却只见一群男人持刀拿棒的走了出来,风风火火往外边大路赶去。 见到宋游一行,他们不由停住。 有个年纪稍大的老者走出来,凑近了打量宋游几眼,眉目间有些急躁: “小先生这是往我村去?” “在下宋游,乃一游方山人,途径贵地,刚好干粮吃尽,想去贵宝地买些易于携带的干粮,顺便问问路。”宋游好奇的与他们施礼,“不知诸公如此持刀带棒的往外走,又是为何?” “哎呀小先生你还是暂且别去。”老者握着一把镰刀,“近几天我们村闹了大虫,从后边山上下来的,现在还在村里没走呢,我们正要去县里请人来把它打死。不是我们刘家村不会待客,你要是早些天来,晚些天来,老朽请主家赠你些吃食银钱也不是不能,若是没这档子事,主家后天本是要过大寿的,也少不得留先生吃喝几天,只是现在是不行了。” “哦?可是山虎成精?” “倒也没有成精,不过那东西也狡猾得很,人一多他就跑了。”老者说道,“小先生你要顺路就跟我们走,半天就能走到县里去。” “那山虎可有吃人?” “倒还没有,只是吃些牲畜。” 这才初春,老者已是满头汗水:“先生还是不要进去了,怕伤了性命,我们这么多人也奈何它不得,要去县里报官请专门的人来。” “听老丈所说,在下倒是可以试试将它驱回山中,为诸位省些功夫与钱财。” “你?如何驱离?” “在下薄有道行。” 老丈顿时扭头,与身后人面面相觑。 “先生可有把握?” “试试。” “我们该如何配合先生?” “带我过去便可。” “不知先生收多少钱财?” “分文不取,给些易于携带的吃食即可。” 一群人又是面面相觑。 “好!” 虽只是带路,老者也不敢轻视,依然带了所有的人,拿好手中刀棒,紧张往前走。 边走便与宋游说。 这刘家村虽然挨着深山,但山中猛兽都会避人,少有下山,反倒是常常有野猪下来糟蹋庄稼,最近也许是刚开春,山中动物蛰伏,这头猛虎一时捕不到猎物,又不知为何知晓了山下村庄,于是下山造访,暂时还没伤人,只咬死了些鸡鸭、猪羊来吃。 村民惊恐不已,由大户领头,组织了青壮,设了陷阱,却都没有作用,今天才去县里报官找人。 一路过去,只见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一群人绕了一圈,停在村中一户人家外头。 有人向宋游指着前边。 声音压得极低: “就在那。” 宋游顺着看去,见一圈棚中露出一片黄黑斑斓,细看还在动弹,只这一片皮毛,已显出了对方的体型。 “诸位再退一些,隔得远点,莫要惊着它了。” 众人闻言连忙往后退去。 宋游又低头看向身边的猫。 “三花娘娘也要去么?” “要……要去……” “那可是老虎。” “不……不怕……” “不要结巴。” “你听错了……” “那便去吧。” 宋游只迈步往前,步伐从容依旧。 视线渐渐往墙脚那边过,这斑斓大虎的身躯也呈现在宋游眼前。 他在阴阳山背后也见过老虎,还见过有了道行的虎精,逸州的虎体型一般,眼前这虎看起来和逸州的虎是同一品种,不过要大些,其皮毛像是上好的崭新的绸缎一样,在阳光下反着光,再精美的艺术织品也到不了这境界。 它趴伏于地,正在吃一头猪,已吃了快一半了。 与此同时,猛虎也发现了他,顿时停下了嘴上动作,扭头紧紧盯着他看。 满嘴的鲜血,眼瞳骇人。 再伸出舌头舔一舔嘴巴,露出舌上的倒刺,比手指还长的尖牙。 若是来的人多,它怕早就跑了,眼下只见到一个人,一只小猫儿,它眼中也依然充满警惕,只上下打量着他们,偶尔还闪烁几下眼光,竟像是在思索一样,警惕中不乏从容。 这说明它很聪明。 宋游常在三花娘娘脸上看到类似的神情,即使是化成猫的时候,透过这眼中的思索,也能一眼看出她的不凡。 于是在这山间猛虎警惕查探的时候,在身后一群人紧张担心的时候,便只见宋游抬起手,施施然一礼: “见过山君。” “吼!” 猛虎被他动作所惊,顿时站起,继续紧盯着他。 身后众人亦是愣了一下。 三花猫离他几步远,睁大眼睛盯着这庞然大物,好在没有瑟瑟发抖。 只听这年轻道人的声音。 “山君无需惊惧,在下姓宋名游字梦来,是逸州灵泉县一山人,游历途经此处,想买些吃食,无意间碰到村中百姓外出求助,听说山君与这村中百姓起了冲突,特来解劝。” 山间野虎不懂人言,可听了宋游的话,不知为何,眼中的警惕却逐渐收起,转为思索,又转为疑惑。 身后村民则几乎呆了。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不见猪圈里的猛虎,只能看见与猛虎行礼作谈的年轻道人,一时觉得惊讶,又觉得荒谬,觉得害怕。 老虎又没成精,怎能听懂人言? 又哪来和老虎说话的道理? “我观这村庄背后,大山千里,山君不在山中狩猎,逍遥自在,为何下山猎捕家畜?” “吼……” 猛虎的吼声将村民吓了半死。 怕是下一秒墙后的老虎就会冲出来,将这道人扑倒在地。 却只见这道人摇头说道: “这不是个好办法。” 宋游低头看了眼它身下的半头猪。 这边的猪以小黑猪为主,长得不大,以这虎的胃口,怕是两顿就能吃一头,这么下来,再富裕的庄子也经不住它折腾。 “山君胃口甚大,只这一片村庄,是负担不起山君的食量的。况且人也要生活。”宋游摇头说道,“先前在下到的时候,这村中农户已准备去县里请人猎捕山君了,山君纵有再大能耐,终究也敌不过人类。” 猛虎盯着他,却不说话。 “我观山君已有了不少智慧,将来未必不能开启灵智、得道成妖,现在山君已吃了不少牲畜,还是早点回去,莫要自误。”宋游说,“今后还是莫要再过线了,山上才是阁下的猎场,而这山下,尤其是道路所至之处,是人类的世界。” “……” 猛虎眼中光泽闪烁,陷入思索。 只见它变换着目光,时而看看宋游,时而看看宋游身后的猫,时而又看看身下的半头猪,片刻之后,爪子竟真的松开了这半头猪,又往旁边走了几步,才对宋游低下头颅,致谢行礼。 宋游也连忙回礼。 接着让一众村民傻眼的事发生了,那恶虎竟真的跨过村中小路,一路往山上奔去。 再回过神来时,路上偶遇的小先生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今后它不会再下山了。” “多谢先生!” 还是那名老者反应最快,朝宋游施了一礼,又连忙说:“先生请这边来!老朽先去禀报主家,这两日本是主家寿辰,因这恶虎作乱,本不知是否还能按时庆贺,如今先生驱走恶虎,便是我刘家村的贵客,还请先生在村里多留几日,让我等好好招待一番!” “不必了,只消给些吃食就是。” “先生可莫要推辞!若就这么让先生走了,我家主人必然责怪!”老者说,“先生尽请放心,必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先生,若过两日的寿辰顺利举行,还有唱戏的班子嘞!热闹得很!” 宋游实在推脱不过。 第42章 谁说落后就不美? “先生真是高人!” “我等今天是开了眼界了!” “真是神仙手段!” 一路众人围着宋游,惊骇又推崇,俨然把他当成了游世的高人。 一大群人往老者的主家走去。 就是这村里最大一户人家。 不说别的,只站在院子外面,看这白墙檐角,透出院落的竹梅,便知这里住的定是一户讲究的人家。再过了石狮子,进了那朱红大门,里头的景致也绝不是普通山村富户所能有的。果不其然,待老者进去通报、说明情况时,身边便有人告知宋游,这户人家原是做官的,到了年纪还乡之后在此养老,此前在路上所见良田沃土,多是这位刘老官人的产业。 过两日就是刘老官人七十大寿。 七十古来稀,刘老官人还乡已久,虽不打算大办,也没请什么客人,但家里的子侄还是要来的,还请了戏班,想好好热闹一番。 偏偏前几天村中来了这头恶虎。 起先以为它吃饱了就会走,还给它杀了猪羊,说了好话,可人家竟是赖在了这里。 刘老官人开始有些急了。 若是寻常老虎,组织些青壮也就驱走了,奈何这虎狡猾,竟与他们斗智斗勇,几天了还奈何不得,这才决定去县里请人。 驱虎顺利,寿辰还能勉强举行,驱虎不顺,便去派人告知县里子侄,不要来了。 如今宋游轻松驱走恶虎,既帮了大忙,又展现了非凡的本事,刘老官人自是礼遇有加,连忙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请他们住下,枣红马也拉到后院去好生伺候,又派人来问宋游在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喜好忌讳,还说叫他们把衣服拿去给家中浣衣娘洗,可谓十分上心。 只是宋游毕竟只是劝走猛虎,并非除掉了猛虎,村里众人还是放不下心。 晚上刘老官人便安排了一顿丰盛晚宴,桌上满是大鱼大肉,可怜老官人路都快走不稳了,还亲自为宋游倒酒。 “先生真乃高人也。” “只是一清修山人,当不得。” “不知先生在何处修行?” “逸州灵泉县,阴阳山伏龙观。” “想来也是仙山名府。”刘老官人说道,“老朽向往仙道多年,只是不知先生驱退那猛虎的,又是何妙法?” “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刘老官人和身边人对视几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即又恭维道:“先生几句话便能劝离山中恶虎,实乃神仙手段,只是那恶虎归了山林,等先生过几日一走,我等怕是又要提心吊胆。” 说着老官人立马堆笑: “不是怀疑先生仙家手段,只是这畜生毕竟是畜生,秉性难除……” “刘公敬请放心,我已与它说通,它不会再回来了。” 宋游也清楚,他们竭力将自己留下多半也有这个原因在内,只是那猛虎伤了人也就罢了,却只是吃了些家禽家畜,而看它一身清洁,身上既无黑腥之气身后也无伥鬼随行,也是从未害过人的,加之又有了些智慧,离开启灵智也不远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愿意网开一面。 而万物有灵,畜生愚笨,不讲规矩和信用其实是需要“聪明”来做支撑的,因此动物比人行事更讲规矩。一旦脑中有了规矩,知晓一件事可以这样或不可以这样后,便很少再违背。 再加上这调禽聚兽一法自有奥秘,既与那山间猛虎做下约定,宋游便不会再去寻它伤它,它也不会再违誓下山。 既是约定,也是道法。 既是心性,也是玄机。 二者相加,宋游才敢给众人保证,说它绝不会再下山了。 而见到宋游如此肯定,刘老官人再与身边人对视几眼,也不好再多说了,只得相信。 “真是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 “吃菜吃菜……” 晚上回了房间,刘老官人还派人送了几支蜡烛来。 蜡烛的光比油灯要亮些。 宋游点灯时还有些感慨。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主动点蜡烛。道观中倒是偶尔会点,但那也是香客来上香敬神点的,道观师徒二人都不诚心敬神,平常自然不会为了敬神买蜡烛来点。 蜡烛可太贵了。 宋游上次在逸都打灯油,一斤还不到一百钱,而若换成蜡烛,一支就得三四百钱,通宵点一夜的话,少说也得用个两三支。 这刘老官人真是大方。 宋游洗漱好躺上床,盖好被子随意一瞥,又见三花猫趴在窗边,凑近窗口,看着外边的夜。 猫的心思人怎么猜得透。 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扭过头来,盯着床上的宋游,脆声问道: “老虎都长那么大吗?” “三花娘娘在想白天的老虎啊。” “对的。” “三花娘娘第一次看见老虎?” “对的。” “老虎就是会长得很大。” “都长那么大吗?” “也有大有小。” “今天那个算大的吗?” “不算最大的。” “还不算最大的呀……” “又自卑了么?” 窗边的猫儿却不答,只是继续问道:“猫可以长那么大吗?” “恐怕不行。” “成精的猫呢?” “恐怕也不行。” “哦……” “其实说起来,三花娘娘比它厉害。” “为什么?” “三花娘娘会说话,会吐火,会化人形,而那山虎力量强大,也不过只是先天优势罢了。”宋游看着这猫,“还是三花娘娘更胜一筹。” “我很聪明。” “一点没错。” 猫儿便从窗边跳了回来,不再东想西想的了,依旧象征性的在床尾角落趴下来。 不出意外的话,明早她会出现在被窝里。 “睡吧。” 宋游随手一挥,熄了烛灯。 次日清早,刘老官人又派人来请,请他去吃早,又请他屋外散步,恭恭敬敬与他闲谈,无非年纪大了,看他是有本事的,便病急乱投医,想求些延年益寿的丹药或法子,宋游帮不上忙。 又过一日,便是刘老官人大寿。 刘家请了村中所有农户,也有些在外的子侄回来,还请了吹打的唱跳班子,弄得很是热闹。 本来前几日村子里才闹了恶虎,即使刘老官人百般强调,人心也还有些不安定,但这人一多,聚在一起,就什么也怕不得了。 宋游被请到了主桌坐。 身边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桌上则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大鱼大肉,不乏山珍野味。厨子也是难得的讲究,每一道菜都有章法,起码像是一道菜。还真别说,在这個铁锅也才刚刚普及不久的年代,村中宴席能有这么多的菜式花样是比较难得的。 很快宋游又发现,这里吃饭很有意思。 大家热情得过分,因此在吃的时候,你得把碗小心护着,身后有专人端着饭盆四处游走,稍有不慎,就会有一大勺饭盖在你的碗里。甚至有时候会有两个这样的人左右夹击,让你顾左不顾右。 宋游觉得有趣,仔细观看。 很快他便想通,这其实是主家大方热情的象征,因为在这年头,白米饭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很奢侈的,能做到白米饭管够,甚至把你吃撑,既说明主人家一点不吝啬,也能说明主人家的实力。 而这强行添饭的戏码,便柔化了主人家的显摆,遮盖了客人的窘迫,又为此添了许多乐趣,使得席间氛围也变得极好。 再看吃饭的人。 即使这些人才刚开始吃第一碗,完全有着两三碗的饭量,也一开始就将饭碗捂得严严实实,默契的与添饭的厨娘斗智斗勇,等到一个“不经意间的失误”才给碗里添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然后引发笑声一片。 似是配合,似乎玩闹。 又似是一种含蓄的文化。 宋游渐渐地陷入深思。 而就在他思索时,一个不慎,厨娘已悄悄到了他背后,他慌乱之下,只学着身旁人,端着碗从右往左避,却不料左边还有一个厨娘,反应过来时刚吃一半的饭碗已经重新冒出了尖尖,成了一个冒儿头。 “哈哈哈哈……” 桌上笑声顿时响成一片。 宋游一一看去,除了他自己和站在他腿上好奇不解的猫,所有人都在笑,那沾了油汤乱颤的胡须,黝黑又布满沟壑的一张张面容,张嘴露出的黄色的不健康的缺三少四的牙齿,奇怪的是,心中不仅毫无反感抵触,反而只感受到了满满的淳朴与灿烂。 是纯净的心和纯粹的喜悦。 莫名其妙的,他也露出了笑意。 这是这个时代的乐趣。 是这个时代的肆意开怀。 随即身边的刘老官人点下头来,乐呵呵的要传授他护碗的诀窍,他心中通明,只俯首侧耳,专注的听。 不解的只剩下三花猫了。 …… 晚上,戏班登台。 台子用的是祠堂的神台,边上挂满了灯笼,这时比白天更热闹了,戏班子唱了一整晚,台下人也听了一整晚。满地都是奔跑的孩童,在这没有霓虹灯的夜晚大叫着追寻着最朴实的快乐。 宋游也坐在下边听了一整晚。 为什么说比白天更热闹呢? 因为白天寿宴只宴请了村里的农户,而到了晚上唱戏了,却连隔山隔水的人都赶来了。 他们有的是在猛虎进村之前收到的信,说今日这里有人搭台唱戏,便提前算着日子,并不知道前几天这里来了老虎。有的离得近的,倒是听说过最近有猛虎下山,但想着人多,也没什么可怕的,为了听戏,也在天黑前赶过来了。 不少人是走了十里山路来的。 甚至有人还带了草席来,听到困了,随地就睡。 这无疑是个乐趣极少的年代,找个乐子也十分难得,或许正因如此,有些东西便变得弥足珍贵,需好好珍惜,不可轻慢了。 第43章 道经哪有这个好 “先生这就要走,也太过匆忙了,可是老朽招待不周?” “刘公哪里的话?这两日以来,刘公以厚礼相待,在下住得好吃得好,尤其昨日,刘公之热情,村民之淳朴,都是在下生平少见,其实在下心里很想在此多留几日。”宋游诚恳的对刘老官人说,“只是在下此去拢郡,还要替一位老丈带封家书,已经逗留两日,实在不便多留。” 为防他多想,宋游把封在竹筒里的信给他看。 “即使如此……” 刘老官人不由叹气,用拐杖顿地,但送信是要事,又关乎信义,他也不好再多留,只吩咐人去取银钱干粮来。 “先生为我村中驱了恶虎,保全了不少资产。况且就算没有先生,老朽派人去县里请人,也得有些花费,于情于理,该有所相赠。”刘老官人杵着拐杖站起来,端起一盘银钱对宋游说,“只赠一些干粮于理不合,略备一些银钱,给先生当作盘缠。” 宋游低头一看,一盘散碎的银子,恐有二三十两。 这年头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银子,而去县里请人来驱虎,也远远用不到这么多钱,这些钱中大部分是给“高人”的溢价。 而这笔钱宋游是万万不能要的。 不说昨日感悟贵比千金,就是这两日来的好吃好喝,贵客礼遇,也能抵清他劝离猛虎一事了。 这世事本是这样,一方随手为之,一方厚礼相待,实在无须其它的了,就算就此离开,双方料也不会心中有愧。 于是他只取了干粮,银钱分文不要。 刘老官人无奈,却也更觉得这位小先生很了不起,与那些也有些本事的江湖奇人、民间先生并不相同,于是又杵着拐杖亲自把他送出门。 “先生沿着大路往右,脚力好的话,约小半天的行程,便能到县里。本县名为念平县,先生若要在城里歇脚,或有事需要助力,尽可去县衙找主簿刘洪刘阳生,那是老朽次子。若不愿去,可走水路前往拢郡,要比陆路好走,准备好粮草,舟上也能载马。” “水路?” “水路比陆路平稳舒适。先生虽下山游历,但先生不知,栩州山水重重,此去拢郡,更是山水如画,又顺流而下,那叫一个舒适。” “这河叫什么?” “柳江,一直通到拢郡。” “山水如画……” “一点没错!这里去拢郡,别人不知,但老朽告诉先生,就是要走水路才好嘞!” “水路怎么走?” 宋游逐渐来了兴趣。 这年头长途出行,若有水路,定是比陆路更好的选择。只是之前想着更细致的领略山水人情,所以并未去寻过水路,可面前的老官人都这样说了,宋游也有了走水路去拢郡的心思。 老官人便与他详细的讲。 如何找路,渡口在哪,怎么乘舟,价钱大抵多少,怎么才能不被坑骗,讲得很细致。 “刘公告辞!” “先生慢走啊。” 老人还杵着拐杖在门口喊着。 道人与猫与马却已渐渐走远了。 …… 半日行程,到了念平县。 心中的世界又点亮了一处。 宋游听过一个说法,说在大多数人的心中,世界、天下只是一个概念,就是这個概念,都可能偏差很大。即使看过地图、图画,即使听人细致的描述过一个地方,它也是灰暗的,是平面的,是虚幻的,而只有当你去了那个地方、真切的到了那里,它才会充实起来,被点亮,在你脑中变成一个立体的真实的地方。 点亮得越多,胸中的世界就越完整。 宋游这也是首次远行。 这里山水秀丽,瀑布如画,有很好吃的米粉,温度要比逸都和道观所在的灵泉县暖和一些。 吃完米粉,穿过念平县,就不再走原先那条大路了。按着刘老官人的指引,宋游走出大约二十里,便沿左边一条路往念平渡口走,走到一处平缓的山坡上时,往下的视线便豁然开朗。 只见下方浅水河湾,石滩古渡,零星的小舟在河面上浮走,大船则连着一根根绳索,无数黝黑矮小的纤夫在绳子的另一头,每个都前倾着身子,奋尽全力,斜斜的,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下午西斜的阳光打出的影子。 隐隐有声音从空中飘来。 “哦吼哦…… “诶嘿…… “唷嚯哦……” 多是一些听不出字眼的音节,好像本无语言。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在喊,汇成一片,像是自下方远处河滩传来,又像是来自遥远的更古代,混杂着河渡上空的风声,比道经更古玄。 直击内心。 宋游站在山口风中,一时怔住了。 只觉这是古老的历史回音,是这柳江渡口上回响了千百年的劳动号子,是这个时代的磨印。才听一句,已在脑中回荡个不停,多听一会儿,又觉得像是高强度劳动下的哀鸣,让人心中苦闷悲凉。 “道士,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 “怎么不走?” “这就走。” “他们在喊什么?” “我也听不清。” 宋游只迈步往下边走去。 枣红马和猫都跟在后头。 昨日刚见识了这个时代淳朴的快乐,今日又看到了,这也是一个充满磨难的时代。或许这二者之间本不矛盾,昨日酒席上畅意开怀的农户与今日江口古渡辛勤劳累的船工纤夫本就是一波人,又或许矛盾才是一个真实世界的常态。 这也是阴阳山上看不到的风景。 边看边走,渐渐下到了渡口边上。 宋游只觉布鞋轻薄,石子硌脚。 “可有去拢郡的船?” “我去拢郡。” “能带马么?” “瓜皮船,带不了马。” “老朽能带!” 宋游顺着声音看去。 一艘棚顶船,算不得小,也不算大,刚好在这浅滩不会搁底,船头站着一位老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船里已经坐着有几人了。 “多少钱?” “客人到哪?” “凌波县。” “凌波县到不了,只能在就近的渡口下,上去还有将近百里的山路。”老叟高声喊道,声音悠转像在唱歌,“要走六天,一人二百钱,一匹马得按两个人的钱来算,材料自带,至于客官,若不嫌江鱼腥气,船上也能管饭。” 脚下的三花猫抬头看了眼宋游。 宋游接收到了她的目光,心领神会。 “猫不要钱吗?” “猫要什么钱?” “一共五百钱,是这个价。” “五百五十,上船就走。” “都给小平。” “客官请上船。” 宋游便领着马和猫往船上走。 小平就是常见的小铜钱。 前几年朝廷推出了一些大钱,有当五的,有折十的,顾名思义,一枚能当普通铜钱五枚十枚,但是一枚当五通宝、折十通宝的重量并没有普通铜钱五个或十个那么重,即使才刚推出不久,大晏朝廷又正是强盛之时,目前还没怎么贬值,但民间的接受度也渐渐降低了,反正一枚折十的大钱在实际生活中是绝对不能当十个钱来用的,多少也得减点。 所以船家才如此爽快。 “客官让马呆在船头就是,该不会怕水吧?” “不怕。” “那就好,至于屙的屎尿,老朽自会清理。” “它会尽力往江中排的。若中途老丈肯找地方靠岸,它也会下去方便。” “客官这马听话,用词也文雅,哈哈……” “敢问何时启程?” “走咯!” 船只轻松漂离岸边,轻缓温柔。 宋游回身看了眼,船中还坐了四个人。 一名捧着书的书生,还有一家三口,一对夫妇和幼女,不知远行又是为何。 他也无暇顾及,只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浅滩古渡,听着那苍凉古玄的号子声,心中似有所思,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倒是身后那书生见他穿着道袍,抬头搭话: “阁下是位道门先生?” “自小在道观长大。” “先生没见过渡口?” “第一次见。” “哈哈第一次看的时候新奇,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书生是个健谈的,盛情邀请,“外头风大,不如来船舱中坐,不瞒先生说,在下也是个喜好道经法术的人,出门还带了本道经,此去拢郡还有几日行程呢,你我把酒言谈,岂不快哉?” 宋游依旧站在船头,只露出微笑。 那船工号子声越来越远了,可奇妙的是,越是隔得远,它就好像越有韵味,越有力量。 书生不知他心中所想—— 道经哪有这个好。 第44章 妙不可言 天色将晚,天边却还没暗,群山成了深邃的黑影,天边也黄也蓝的光与群山剪影一同映在水中,江水也被染了色彩。一小舟随波穿行,那舟上灯光远看比一粒黄豆也大不了多少点儿,也映在水中,被晚风吹皱了。 船家端坐船头,手里拿着一根长杆。 鱼线如水,涟漪点点。 船家忽然起竿,同时伸手一接。 见只是一条小鱼,随手丢在船舱上。 “扑扑扑……” 鱼儿在船舱里跳动着。 船家只笑着对三花猫说: “给你的。” “喵~” 三花猫道了声谢,这才低头开吃。 书生也坐在船边上吹风,看船家垂钓,不时伸手下去,此处离水近,不消把手伸直便能碰到水。 忽然他笑了,指着旁边对船家说: “老丈请看,你辛苦钓鱼,这么久也只钓上一条不足二指宽的餐餐儿,结果这里就飘着一条鱼,都到我面前来了!这是在嘲讽你嘞……” 说着他便用另一只手撑着窗沿,好探出身子去,把手伸长,似是想捉那条鱼。 “莫要去拿!” 船家立马扭头说。 “嗯?” 书生闪电般的缩回手,望向船家: “为何?” 船家面容这才缓和下来,也露出笑意,朝书生说道: “客官莫去拿就是。” “可有什么讲究?” “也算不得什么讲究,就是我们这些跑船的、夜钓的,看见这种飘在水边、不远不近、好似多伸一把手就能捉到的鱼,都是不碰的。”船家继续坐在船头垂钓,声音自夜风中飘来,“只是习惯了。” 书生却好似来了兴趣。 “老丈请细说。” “哪有什么……” “定有讲究!” “客官莫要为难小老儿。” “不敢为难!老丈有所不知,在下平生就爱听些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传闻,还请老丈讲来听听。” “没有别的,只是这鱼看着虽近,却要多伸一把手,这多伸一把手,便多了落水的危险。” “仅此而已?” “客官须知啊,这天上哪会掉谷子下来?平白来的东西多数都不简单。”船家坐着一动不动,只专心钓鱼,“就好比客官眼前这条鱼,客官觉得只消俯身探手就能拿到,可这一俯身下去,若下边有个小妖小鬼,趁你不慎……” 船家说到一半,便笑而不语了。 “哦?” 书生则是挑了挑眉,后怕又兴奋:“这柳江之上,以前可发生过此类事情?” 船家依然笑而不语,只专心垂钓。 “老丈莫要吝啬才是。” “实在不足道也。” “老丈若愿说,在下可出些茶水钱。” 看得出那书生真是个爱听故事的,既然如此,船家也不好再推辞,稍作沉吟,便耐心讲来。 “小老儿年轻时就听人说过,再往水里走一步就能捡到的鱼、再往崖边走一步就能采到的药材,最好是不要去碰。奈何年轻气盛,对这一类的说法倒也谈不上不信,平常是信的,可真轮到自己身上,到那时候了,便想不起来了,直到亲眼见过这类事件发生。 “……” 这柳江船上的奇诡故事还真不少。 船家一连讲了好几个。 无非是如书生这般,贪图便宜,觉得是天降好运,或是半夜河边行走见有人落水,亦或是别的什么,就被妖鬼害了去。 宋游也在旁边静静听着。 不知不觉间,那条浮近水面、离船只半米远的鱼儿已经不在了。 这個世界的妖物鬼怪大多如此。 阴魂野鬼不必再多说,除非道行高深,否则想要害人,也得费些心思。 妖物就差别太大了,不太好说。 像是前几日遇见的猛虎。虎是山中君,即使还未开启灵智,只是比同类多了些聪明,懂得欺弱避强、分辨陷阱,便已能让李家村一群青壮和猎户也拿它没有办法,若它有害人之心,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是一只兔子,就是成了精,开了灵智,也可能被人一棒子敲死,或者一个不慎,被老鹰叼了去。 再比方说故事里常见的狐狸。 多少也是个肉食动物,可很多狐狸都成精了,化形了,在道行不高之前,混入人间,遇到敏锐的村中土狗,也得绕着走。 此为先天差异,细想其中也有妙处。 小鬼小妖本事力量不够,想要害人,便得靠欺骗、诱惑,让人放松警惕,让人落入圈套,才好得手。 可也不见得是想害人。很多水生动物得了智慧,便会用鱼来钓鸟,或是钓其它鱼,钓到人只是一个偶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妖鬼所为。这船在水上一走就是几百上千里,中途多有无人之处,有的是船家生了歹心,害死客人,借说妖鬼所为。 船家说完,书生大呼过瘾。 “小老儿不会讲话……” “老丈可千万别这样说,这种故事,就是要最朴实的口吻讲起来才最动人,像是就发生在身边一样。”书生说着,连忙回身入船,“我得赶快把它记下来,忘了可就亏了我这五文茶钱了。” 几个故事,五文茶钱,倒也值当。 夜间江上起寒气,外头冷了。 宋游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这几日便委屈你待在这里,轻易还是莫要出声,可若是遇上什么事情,尽管大声叫我就是。” 枣红马站着不动,一声不吭。 倒是身后传来书生的笑声:“小先生倒真是有趣,与猫说话还算常见,如今又对马说话,难道你这马也成精了,能听懂人话不成?” 宋游笑笑,转头看去。 先前船家讲故事的时候,已钓上几条大鱼,提前煲上了汤,现在小火炉上热气升腾,而在热气之中,那书生便以衣匣当桌,铺上草纸,手上提着的毛笔放入嘴中打湿,埋头写着。 宋游也进了船舱,随意一看。 正是方才船家讲的故事。 此后书生埋头狂写,不再讲话。 再看那船家,先用的是鱼骨鱼头熬的汤,鱼身上的肉则细细的收拾好,切成薄片,待到鱼汤熬成,只将那半透明的细腻鱼片倒进锅中,才滚一圈便变得雪一样的白,香气越发诱人了。 “船上没什么好吃的,终日都是这些,客官们可不要见怪。” 船家从矮柜里取了碗筷来。 书生也刚好写完,他倒不客气,立马去取了碗来,像这船的主人似的,又招呼宋游,又招呼那一家三口,又给他们盛汤。 宋游也分到一碗,道了声谢。 江上寒意重,碗中热气浓。 还未下嘴,手心里感受到那与外边对比鲜明的温度,便已有了几分感触。 “嗯!!” 书生的声音率先响起。 “老丈好手艺!” “却是算不得什么手艺,谁做都是这个味道。”船家笑呵呵的,“客官只是刚喝第一口,觉得舒服,后面几天都是这样,不是鱼汤就是鱼肉混杂着煮一锅粥,多几顿也就烦了。” “老丈谦虚了,在下年前才从这柳江逆流而上,去了逸州,当时那条船上的船家也是这般做的,可没有老丈的口味好。” “可不敢这么说!” 宋游听着,也低头尝了一口。 鱼汤里边几乎只加了盐巴和姜,有些盐味,又去了腥气,刚钓上来的鱼自有鲜美,但也没有别的味道,至此倒也平常。 主要是后放的鱼肉片。 鱼肉片得很薄,鱼刺一根都不见了,要考些刀工和耐心。后放的鱼肉很有吃头,只在锅中滚了两圈,甚至刚吃时鱼皮处还有些脆弹,与那些开始就将鱼肉放进锅中一起炖煮的做法全然不同。 这船家倒是谦虚了。 就算确实没有多少花哨,可有时偏偏是简单的东西要做好才更难,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技艺? “呼……” 宋游吐出热气,舒畅极了。 再低头瞄向旁边的三花猫。 “三花娘娘要吃吗?” 三花猫没说话,只往后缩了缩。 那书生又是看得好笑。 待吃完鱼汤,他才又来与宋游搭话: “先生是哪里人?” “逸州人。” “哦?逸州何地?” “灵泉县。” “灵泉县?” 那书生顿时来了兴致:“我此行逸州,也去过灵泉县。” “足下是……” “竟还没有自报家门,真当是无礼了!”书生连忙笑着拱手,“在下姓傅,太傅的傅,单名一个羽字,字文栋,是栩州拢郡人士。” “宋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先生在灵泉县修行?” “足下很惊异。” “倒也不是惊异,只是有事想请问罢了。”书生又拱手说道,“既然先生在灵泉县修行,不知是否听说过阴阳山伏龙观?” “有听说过。” 宋游仍旧淡淡的看向他。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前往逸州,一来是探访亲友,二来便是去阴阳山寻访伏龙观。”书生不由摇了摇头,露出遗憾懊悔之色,“可是在下到了灵泉县多方寻找,倒是找到了阴阳山,奈何翻遍了整座山,别说宫观寺庙了,山上一砖一瓦也没见到。” “伏龙观很有名么?足下是从哪里听说它的?” “倒也不是有名,只是在下爱好此道,喜欢四处搜集神鬼妖怪的传说,偶然发现,搜集到的好几个不俗的传闻中都恰好提到这间道观,好奇之下便趁此机会想去寻访,奈何无功而返,空费许多日子。” 说着他看向宋游。 “难道那伏龙观不在阴阳山上?还是有另一座阴阳山?是我打听错了不成?” “足下有所不知。” 宋游依然淡淡的与他说:“那伏龙观颇有奇异,即使山下香客想要上香,也只得在观主想开门的时候才能找见道观,其余时候,哪怕沿着熟知的路走,也只能无功而返。” “当真?” “做不得假。” “竟有如此奇事!!” “我听说伏龙观观主懒惰成性,只有一名弟子还算勤劳,足下也许不是没找见位置,只是没有去对时机罢了。” “妙不可言……” 书生睁大眼睛,双手作拍打状。 “既有如此神奇所在,必是仙山名府,今后若再有机会,我当再去寻访!” “今后又是何年?” “怕是多年以后了。” “愿足下心想事成。” “多谢多谢……” 宋游靠在船舱里,三花娘娘已趴在了他旁边,而他将手放在三花娘娘的背上,互相传递体温,渐渐也有了困意。 第45章 写故事的书生 早晨睡醒时,外头格外清冷。 宋游借了船家的竿,穿着俞知州赠予的莲蓬衣,坐在昨晚船家坐的位置。面前江水寒气升腾,烟波寂静,四周悄然,鱼线伸入水中,不时荡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在水雾中难以察觉。 环顾四周,满目青山。 其它船客要么待在船中,要么便还在睡,只有三花娘娘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腿边,双眼紧盯着鱼线水面相交处。 船家则已开始煮早饭了。 “钓不到怎么办?” 宋游转头轻声对猫问。 三花娘娘闻言抬起头来,眼神十分平静,片刻后才低下头,抬起爪子来舔着。 宋游并不知晓她的意思。 身后响起了咚咚声,是船家在切鱼骨。 三花娘娘听见声音,耳朵颤抖,才抬起头,很小声的对他说: “钓不到算了。” 宋游听了,表情还是很淡。 只是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三花娘娘一般要晚上才捉得到耗子,在遇到自己之前,白天若非捉到鸟儿、虫子之类的东西,若非有人来给她上供,她又吃什么呢?反正他是从来没有听过三花娘娘喊饿的。往常只以为是自己做饭及时,它又能从别的地方搞来吃的,现在看来,怕是并非如此。 “三花娘娘饿了怎么办?” “三花娘娘习惯了饿。” “嗯……” 宋游一抬鱼竿,一抹银白随之离开水面,被线牵扯着,精准落入他的手中。 “钓到了。” 这鱼是三花娘娘的早餐。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声音。 “先生好雅兴。” 不用说都知晓,是那位傅姓书生。 身后很快传来脚步声。 “寒江垂钓,目览山川,与猫对谈,不知多少人想有先生这般兴致,奈何无此心境。”脚步停在宋游身后,见他收竿,有些好奇,“先生才钓到这一条餐餐儿,怎么就不钓了?” “已够猫吃了。” “妙哉!” 书生端了另一张马扎过来,坐在宋游身边:“先生既从灵泉县来,中途可有经过逸都?” “逸都繁华,自是要去看看的。” “这倒确实。在下走南闯北多年,也少有见到如逸都那般繁华开明之城。”书生说着顿了一下,“阳城除外,京城则还未去过。” “阳城如何?” “春风十里,灯火万家,繁华如梦。” “那该去看看。” 宋游收起鱼竿,放回原处。 书生站着转身看他:“还没问过,先生此行又是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哈哈!人生就该这样!” 书生眉毛不禁挑起,拍手称快,只觉这位先生实在太合他的心意了。 “只是为何又去凌波呢?” “为半路卖茶的老丈送一封信。” “就只送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妙哉!妙哉!” 书生不由得抚掌称妙,随即摇头:“可惜我此次出来已久,否则也该与先生结伴走一程!” “也许以后有缘。” “诶对了——” 书生似是此时才想起来:“先生既途径逸都,可有听说去年逸都闹得很大的遁地贼人一案?还有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TA市法师一事?” 宋游低头瞄着三花娘娘吃鱼,依然淡淡的答: “有听说过。” “不知可否讲来听听。” “足下不是听过了么?” “倒是听过了。”书生叹了口气,“不过茶馆听人七嘴八舌讲了一些,即使又给了茶钱,也没听得完整,真是一件憾事。” “……” 宋游不由抬眼瞄了他一眼:“足下果真是对这类故事着迷得很……” “不瞒先生,此乃在下生平第一爱好。除此之外,在下还在筹备一书,暂无书名,总之便总揽天下神玄奇妙之事。嗯,最好真实有趣。所以才对收集这类事情如此急切。” “原来如此。” “哈哈也不怕先生笑话!”书生说着竟是一笑,“在下从小对经义政论兴趣不大,学到现在,也愚笨不已,想要中举怕是此生无望。若是此书能顺利筹备出来,一来也算完成了一件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二来嘛,嘿嘿,虽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豪的著作,甚至难登大雅之堂,但凭借此书,说不得我傅某人也能如历代公卿一样,名留青史。” 宋游听完认真想了想,还真有可能。 如这位书生所说,这类书籍在这个年代只算杂书,难登大雅之堂,甚至会被一些老儒所唾弃,有些人写了书都不敢留名,怕丢了脸面。但这类书籍在这年头却也是广受欢迎的,流传度远高于名著经典。 而市面上相似的书并不算多。 一本《桃李岁时记》,写得并不算好,故事之间还夹杂了大量玄门中人才能看懂的内容,却依旧以极快的速度风靡了大江南北。 为何? 世人都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可写这类书的、能写得好的,却太少了。 这书生若写得好,还真可能流传下去。 宋游自然没有这个时代的腐朽思想,并不歧视这类杂书,仔细一想,能参与进一本流传千年的书籍的著作,倒也挺有意思。即使当它流传到后世时自己早已是一堆白骨黄沙,什么也不剩了。 巧之又巧,临走之时,就在那北瓦子里,云说棚中,听张老先生详细的讲了一段。 “这类故事我有不少。” “巧了,前路还长。” “说来也长。” “我与先生倒酒来!” “有一条件。” “先生请讲。” “我说一件故事,足下也得说一件,如此两清,各不相欠。” “一言为定!” “我便先讲那遁地贼人。” “洗耳恭听。” “这要从好几年前说起,那贼人原本姓莫,家住逸都城外,莲花村,本是一落魄书生……” 宋游声音不大,细细的讲来。 整体参考了张老先生的故事结构,从记忆中翻出来复述,自然也就带了自己的味道。同时省略了张老先生那些说书技巧、语气词,而变得像是寻常街坊黄昏时坐在村口榕树下与你讲起前段时间就发生在身边的故事。 书生听得如痴如醉,沉迷不已。 就是其余那一家三口,也忍不住坐在船舱里听,小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想来心中也有了個充满玄妙的世界了吧? 讲完正好闻见粥香,先吃早饭。 清粥寡淡,却正好适宜这江上寒冷的早晨。 饭后轮到书生还故事了。 “在下游历阳州之时,曾在一高山隐士口中听过一个故事。” “请说。” “说在几百年前,阳州远无此时繁华,甚至有大妖盘踞,离了道路的所有山岭都是大妖的猎场,还常有山妖下山害人。恰逢前朝末年,政局混乱民不聊生,此时有一道人途经此处,身负青玉宝剑,在黑独山上与那妖魔周旋了整整半年,将之斩与剑下,此后阳州方才太平。” 因为缺了细节,书生的故事要简短许多:“而那道士,听说就出自伏龙观。至于伏龙观到底在哪,故事里没有,也无人知道,在下是从另外的故事里听过阴阳山伏龙观的名字,才大胆猜想,也许是同一座道观。” “好。” 宋游露出无奈之色。 下意识试着回想了下,并未发现几百年前有哪位祖师是善于使剑的。 不过也不要紧。 可能是故事传闻出现了偏差,可能是哪位祖师下山后有段时间学着用了剑,也可能是他自己没记清楚,总之都是常见的事。 主要的是其实他并不是很想听。 伏龙观历代观主都很少留下关于自己游历的事迹,就连宋游的师父,也很少向他说起自己年轻时的见闻收获,都是怕对后人造成影响。每个人都应该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条路。而太过久远的祖师,未曾谋面,其实在宋游心中,和陌生人差别也不大。 “先生觉得这故事如何?” “故事虽大,但不算有趣。” “哈!不曾想先生与我所见竟是不谋而合!”书生笑道,“我有一表弟,平常爱求我说故事,他就偏爱这一类,故事越大,神佛越多,故事中的人物有着越高的法力,别的什么也不管,他也觉得有趣,不过我却是不太喜欢。” 宋游稍作思索便已知晓,这书生定是想着自己也在灵泉县,也听过伏龙观,这才特意讲了有关伏龙观的故事。 “足下不用再讲有关伏龙观的故事了。” “先生爱听哪种?” “有妙趣的。” “那方才便算我白讲了,再赔先生一个!” “倒也不至于。” “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既是要将之编整成书的,又怎缺这一两个故事,出门在外,相逢都是陌生人,还是洒脱些为好。” “有理。” 宋游便不再拦他了,只看向旁边的小女童。 那女童一边在船边拨弄着水,一边听他们的故事,忽然之间,似是被水中光亮吸引,她趴在船沿想凑近了去看。 而水下隐隐有庞大的黑影在游动。 宋游用手指敲击船沿,吸引到小女童注意后,便笑着提醒她不要玩水,待她重新坐好后才安心,再瞄一眼江中,那道黑影已然消失不见。 谈话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 求一点点推荐票(鞠躬)! 第46章 烟笼寒水月笼沙 此路遥远,这船也不是终日飘在江上,每晚也都是要靠岸停泊的。 偶尔遇到渡口,或可以靠岸的地方,船家往往会征求他们想法,临时停靠一下,宋游便也领马下船排泄。各地渡口往往有妇人卖些吃食,遇到喜欢的宋游也会买点儿,给嘴里添些滋味。 船家所说倒也没错,这船上的餐食吃一顿两顿还好,多吃两天,嘴里便有些寡淡和腥气了,好在宋游还带了一些干粮。 不知不觉行船已然六天。 接近拢郡,两旁风景便有了变化。 两岸江边有不窄的平地,至少田土都是平的,种满了油菜花,初春时节正好开放,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风中也带上了油菜花的甜香。 而在这大地之上,是无数平白隆起的奇异山丘。与平常的山不同,它陡奇而小,如笋一般,人很难上得去,也没有多少上去的价值。无数座这样的小山挡在视线尽头,远远看去重重叠叠,万山如林,视线到不了多久就被挡住了。 说这山中是妖的国度,怕也有人信。 “到拢郡地界了。” 船家一边撑船一边与他说:“拢郡的山就是这样,一坨一坨的,大多都爬不上去,上边也没有地,人只能从山的中间走。” “很好看。” “都说好看。” “有能爬上去的吗?” “有呢!” 船家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笑容,他喜欢与这先生讲话:“客官去望城,安清县最好看。到了那里找人一打听,自然知道怎么玩。若客官问小老儿怎么知道的,哈哈,每年不知多少大官人、大诗人、大才子来这里看山水,几乎都是去安清的。” “多谢老丈。” 宋游只站在船头,眺望船边。 太阳渐渐往西沉去,还未沉入地平线,先沉入了这如笋如林的万山丛中。 最后的光线从那参差不齐又高低仿佛的山林顶上斜斜的照下来,淡金色的,能清楚看到光的形状,江中一半都是山与光的倒映,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老者撑船前行,穿着道袍的男子站在船头,整条江只这小舟独自穿行其中。 “今晚应该就能到地方。” “好。” 船家撑着撑着,竟还高歌起来。 宋游一时觉得极美,心情也美好起来。 “老丈。” “在听呢!” “该准备晚饭了吧?” “客官说得对,这就找地方停。” “我包中还有一条腊肉,年前没吃完的,带着赶路也沉得很,便请老丈煮了,大家一起尝尝。” “好嘞!” 于是这万山之间,柳江之上,黄昏天光之下,又多一缕炊烟。 大约两三刻钟后。 书生头发几日没有梳洗,已有些油结了,而他依旧精神饱满,用筷子从碗中捻起一片腊肉来。 腊肉两肥两瘦,三线五花,夹起来借着油灯一看,肥肉部分透明又透金,晶莹剔透,在筷子上油光光颤巍巍。赶着热乎送进嘴里一尝,一丁点儿的油腻都尝不到,只是满满的腊肉香味,透着松柏树枝的清香,不咸也不淡。 “这腊肉好!绝了!” 书生立马惊艳道,又对宋游问:“先生自己做的?” “别人送的。” “总归是搭了先生的福气,得谢谢先生。”书生笑呵呵对宋游拱手,筷子下个不停,边吃还边说,“在下还就喜欢吃逸州的腊肉,尤其是这用松柏树枝熏过的,别地都没这个好。” “突然想起一事。” “哦?先生何事?” “逸都北瓦子,云说棚,有位讲书的张老先生。老先生见多识广,精于此道,知晓各地的玄奇妙趣之事。足下今后再去逸都访友,可去北瓦子寻访这位张老先生,若不吝啬些茶钱,礼节到了,定然不会让足下失望。” “!” 书生哪能想到他突然说的竟是这个,听完立马便收起了嬉皮笑脸,也放下了筷子,郑重对他施了一礼。 只是作一杂书,哪有多少人会真的当一回事?还想长留青史,不轻蔑嗤笑就不错了!可只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叮嘱,他便已从这位萍水相逢的先生身上感受到了重视,一时有些知音之感。 “先生如此,小生难以为报。” “足下尽心编书即可,当世人不理解,也许后世人会珍视呢?” “自然!” 宋游不再说话,只夹肉吃,下点水酒。 酒是这书生出的,那一家三口也拿了些果脯来,无所谓哪個贵哪个贱,都算是搭了伙。 这样最好,互不相欠。 渐渐也到了夜里。 今夜有月亮,船家不肯靠岸,只借着月光和经验继续行船,要把他们都送到,明日好回程。 不久便听船家喊道: “安清到了。” 船只渐渐靠岸,发出声响。 船上除了宋游,都连忙起身。 书生带着衣匣,和那一家三口中的男主人一同对宋游拱手道别。 “有幸同游,就此别过。” “这几日来与先生同船相谈,常觉受益良多,先生即使不是道门高人,也是清修隐士,只恨此路短暂,不能与先生多待几日。”书生挎着衣匣十分遗憾的看着宋游,“不过世事常常如此,相聚相散都是缘分,便与先生道别了,日后先生若来安清游玩,可一定要来找我。” “夜里路滑,几位慢走。” 宋游也站在船头与他们拱手,目送他们下船离开。 船家再一撑船,船又离了岸边。 这时却又听见书生的声音: “且慢!” 只见他站在渡口石阶上,又向宋游拱手,口中道:“先前觉得江湖中人,萍水相逢,何必问来处?倒是没有问先生原在何处清修。但几日相处下来越发觉得先生甚懂我心,斗胆想问先生住在何处,日后若有缘分,再去逸州,还该去拜访。” “阴阳山,伏龙观。” “……” 夜里水急,船只很快走远了。 只听船家笑呵呵说:“这书生处处都好,就是有些太吵闹了。” 宋游带着笑意,却不回答,只是问道: “到凌波县还有多久行程?” “到凌波县里还挺远,不过那段水路有水妖作乱。那水妖大得很,寻常船只一下就被掀翻了,前几年死了不少人,现在没人敢走。好在凌波是最后一段了,去凌波的客人都在最近的古渡口下,大概一个时辰。”船家顿了下,“只是客官须得当心,从古渡上了岸,去凌波县那条路上山贼不少,虽未听说害过人命,可也常有人被劫。若是寻常客官走这条路,老儿都劝他们遇上贼人给些钱财说些好话,可免遭受皮肉之苦,遇上讲究的,也许还能留一份下来。” “多谢叮嘱。” “客官就不一样了,老儿听人说过,讲究的山贼除了不劫送信官差、赶考书生,还有几不劫:不劫道家先生,不劫佛家师父,不劫独行的妙龄女子,不劫迷路的幼小顽童。嘿嘿,至于有多少山贼是讲究的,老儿可就不知道了。” “老丈回程还好接人吗?” “不如那边。” “回程得要几天?” “十天,十一天。”船家笑着说,“这一趟运气还好,碰见个拖家带口的,又遇上客官你,平日里一趟可带不了这么多人。” “也是辛苦。” 这么算算,这位老丈跑一趟来回下来,少说能有一千多钱的进账。运气好可能有两千多,运气不好估计也有大几百的样子。一个月肯定跑不了两趟但也不至于只跑一趟,收入还是算不错了。不过水路很长,这一路上又要撑船又要做饭,也是辛劳。 “辛苦赚来自在食!” 船家的声音混杂着水花声传来。 宋游眼前不禁一亮,一时好似被船家踏实又满足的态度感染到了,又惊讶于这样的一句话能从一位普通船家口中说出。 但很快反应过来,这其实也是傲慢的,既无礼,又不该。 总而言之,得了一句好话,就好像三伏天得了一阵凉风,三九天饮了一杯热茶一样,又像是出门逢了好运,惊喜而又让人心情愉悦。 心里软了,月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大约一个时辰后—— 宋游将被袋搭上马背,见三花猫在船头轻巧一跃,便跳上了岸,自己也随之一步跨出。 再回身看身后的马。 “慢些,不急。” 只见水波荡漾,船只缓缓悠悠,满耳都是水花声。 月光下马儿小心又紧张的走到船头,本待往岸上跳,听了他的话竟又收回了马蹄,又挪动着找了个更稳妥的位置,这才稳妥上岸。 船家在船头看着,笑而不语。 活得久了,又见得多了,其实有些道理无需书中得,自然会通。他早就看出了这位客官的不凡,只是他一个船家而已,又去多问什么呢? “先生夜路慢走。” “老丈也请慢些。” 船桨一撑,小舟便又离了岸。 待船走远,宋游才收回目光来。 只见月光下江水晃荡,波光粼粼,水花拍岸。江面寒气升腾,倒映着明月,又被月光镀上了一层朦胧,好似碎星点点,江水生光,仙境也不过如此。 再低头寻一寻,三花娘娘到了一处新的地方,又开始跑来跑去,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 “走了。” “好的。” 依旧是道人在前,马儿在后,三花猫时前时后时左时右,直到道人说要请她帮忙探路后,她才老实走在前面。 要去寻今晚的露宿之地了。 明德二年,正月中旬,游完柳江。 第47章 家书抵万金 山高皇帝远,草密贼人多。 宋游一夜歇息之后,从渡口往凌波县走,将近百里的行程,除去山路弯折难行、草盛林密之外,光是把他们拦下来的山贼就有两伙。 其中一伙见他是个真道士就放他走了,还和他聊了会儿。另一伙则贪图他的马,直到他自报了家门,出示了折子度牒,还略施手段,确认他不仅是个真道士还是个有点本事的,这才不舍的放他离开。 要说银钱,宋游身上倒还有些。 出门时带了大概二十两银子,金阳道上一众客商赠了十来两,遁地贼人的布告赏金又有二十两。不过逸都消费挺高,住了半年,宋游几乎没有在生活上亏待过自己,虽然零零散散也有些画符的收入,还是花了近二十两。 剩下的本来想买匹马骡,再剩一些留作开春后再次启程的原始资金,之后有钱就放肆一点,没钱就节省一些,其实于他而言都无所谓,不料得马并未花钱,便省了很大一笔。 要是这些山贼知晓他身上有将近三十两银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到凌波县已是第二天上午了。 宋游根据太阳的方向分辨北方,但其实也不是很准,一来日出不见得是正东方,二来城区东西南北划分不见得精确,半找半问,终于到了北城。 这时已经接近中午。 寻到干枣巷,又问陈汉家。 到家门的时候,太阳已过头顶,宋游站在门口,只希望这陈汉没有搬家,今日也在家中。 送信已是极难,就别再添困扰了。 于是轻扣门环,笃笃声起。 里边很快就有了说话声和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可也许是午休刚起,整理衣衫,没有立马开门。 只听里头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找谁?” “陈汉陈公。” “先生又是何人?” 宋游看见他凑近了门缝,借门缝看自己。 “我本山野清修散人,游历山河,受陈公之父所托,带一封家书来。” “家书?从哪来?” “逸都城外,道边茶摊。” 咣当一声,木门被立马拉开。 门内是個黑瘦的中年男子,衣衫散披,蓄着胡须,面容沧桑,震惊又恭敬。 “我就是陈汉!” “那便找对了。” “先生真从逸都来?” “做不得假。” “那可有一千六百里路!” “水路好走。” “先生啊……” “不必如此。” “快快请进!!” 这中年男子嘴皮子都在打哆嗦。 宋游便也随他跨进门中。 里头有个院子,不大也不小,还养了些鸡,倒是可以牵马进来。 “我家马儿听话,不必栓绳,不会乱走。我家猫儿也懂事,不会伤到足下的鸡鸭。”宋游说着,随手从被袋里抽出竹筒,递给这男人—— “算是不负所托!” 陈汉立马伸出双手,颤抖着恭恭敬敬接过竹筒,当即拧掉泥封,拆出信纸,捧在手里才读两三行,便已红了眼眶。 读完之后,顿时嚎啕大哭。 宋游只静静站在旁边看着。 哭声之中听不清话语,只隐约分辨出什么“孩儿不孝”、“谢谢先生”之类的话。 而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家书果真能抵万金啊。 不久里头有人听见哭声走出来,是个妇人,见状连忙搀扶起陈汉,掏出手机擦掉他的涕泪,又是询问,又是安慰,好久才将他劝住。 “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的话。” “俗话说得好,父母在不远游,可怜我这为人子的,远在千里之外,竟都两三年没有回去了,惹得老母思劳成疾,还得请人带信来……” “世事哪有书中那般轻巧。” “快!三娘!杀鸡!” “知道!” 妇人大概也知晓是怎么回事了,一点不敢耽搁,立马便去外头捉了鸡来。 这年头谁都知晓送信的难,有人不远千里送信而来,可不是给了路费就算了了的,好吃好喝只是礼节,其中情谊难以偿还。 于是在这下午时分,陈家又起了炊烟。 看这样子,自己竟是第一个到的。 宋游更愿意认为是山高水远,道阻且长,其余人陷于路远,惧于山贼,或有自己的事耽搁了,并非有意送不过来。 或许有人还在半路之上。 “先生!” “嗯?” “先生今日也别走了,家中虽然简陋,却也有先生休息的床铺,比城中旅店、城外寺庙还是要好些。”男子红着眼对他说道。 “恭敬不如从命。” 此时推辞并无意义,只是让人平添亏欠罢了,况且宋游确实需要一落脚之地。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竟又有了敲门声。 “咚咚咚。” 没用门环,比宋游力度稍大。 陈汉连忙抬起袖口,擦掉了面上湿润,与宋游说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去。 君子不立瓜田李下,宋游也随他出去。 还未走到门口,便已喊道: “敢问……找谁?” 外头传来的则是一道女声: “这可是陈汉的家?” 陈汉回头看了一眼宋游,不敢耽搁,走到门口便立马拉开了院门。 “正是!” 外头一名江湖人,男装打扮,步巾裹脸,身材与正常一般高,左手提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长刀,手腕绕着缰绳,牵着一匹黄色西南马,右手则拿着一个装信的竹筒,满身疲惫风尘。 她看了一眼屋中,着重瞄了眼宋游,随即便立马看向陈汉: “你就是陈汉?” “正是!” “受你老父所托,给你带信来。” 说着她把竹筒递给陈汉,说话间有着江湖人的干脆洒脱,顿了一下:“不过好像已经有人赶在我的前面了。” 她看向宋游,宋游也看向她。 宋游向她点头致意。 她则小声笑了一声。 千里之远,山水重重,又贼匪横行,前路难料,这条送信路不是常人可以到得了的。本事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义。 陈汉自是感激不已,连声道谢,立马又将他们一并请进去。 红黄两匹马便并排站在院子里。 三人则在堂屋中落座。 陈汉再看一遍信,又哭一场。 三花猫跳上桌案,凑近看着他哭。 女子则取下了裹面的步巾,里头是张有些圆的脸,纵使满面风尘,嘴唇也干裂了,还是难掩五官秀气和幼感。用这张脸行走江湖,恐怕只有刚砍完人提着带血的刀时才有几分威慑力。 然而她一转身,便对宋游拱手: “江湖中人,先报名号,我本姓吴,取名所为二字,逸州西山派弟子,先生如何称呼?” 声音却比长相粗糙许多。 “姓宋名游,字梦来,逸州灵泉县一山人。” “名字不错。” “足下姓名亦多有道韵。” “倒确实是青成山的一位道长取的。但我觉得不好听,怕是那道士随口说的。” “此名合适男子。” “江湖女子,多取男名。” “原来如此。” 宋游只觉得自己又长了一点知识。 “你走的哪?居然比我先到。” “走了段水路。” 宋游这时才隐约分辨出,当时从茶摊出来,走出没几步,回身看去时,那卖茶的老丈又在问一群江湖人去哪,那群江湖人中就有她。 好在没过多久,记忆未曾褪色。 说未曾褪色也是不对的。 若非这女子拿了信来,此时又与他交谈,而只是路旁偶然遇到,定是与记忆关联不起来的。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 “又见面了。” “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哦?” “之前逸都庙会,我好像就见过你一次。”江湖女子把剑放在桌上,语气一点也不扭捏,“当时看你一身道袍,长得也嫩,还挺显眼,后来转了一圈回来又见伱去找那变戏法的汉子,嘿嘿,我们还在猜呢,多半是被那汉子偷了钱吧?” “有缘。” “有缘有缘……” 女子反复念叨一遍,却是继续盯着宋游,目光急切: “可是被偷了钱?” “足下和同行人打了赌?” “哈哈倒是没有。” 来自女性的爽朗的笑声,是宋游在这个时代很少听见的。 “我只是好奇心重。” “足下是个妙人。” “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明天一别,天大地大,谁也遇不上谁,我劝你不要扭捏,快快说来。” “有理。” 宋游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这话也是有妙趣的。 随即才小声说: “是。” “我就知道!” 女子似乎感到满意,又问: “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 “那汉子倒是讲究。” “是。” “不过他好像当晚就被抓了,不会是你去报的官吧。” “这倒不是。” “我觉得也是。听说当晚那伙人刚想跑,结果冬日惊雷,晴空霹雳,把他们打了个半死。多半是岳王爷爷显灵,才捉了他们。” “也许。” 宋游谈兴并不算高。 陈氏夫妇很快端了饭菜来。 一整只大老母鸡,用香菇炒的,满满一大盆,喷香爽滑,加一盆煎的二面黄,仓促之下,也都是待客的好菜了。 女子并不拘束,大口吃肉。 宋游也不说话,边吃边喂猫。 桌上渐渐堆了一堆骨头,实在畅快。 陈汉对明显江湖人打扮的女子有些畏惧,但人家千里迢迢送信来,自己又如何能落了礼节,于是也请女子留宿家中。女子一边吃着肉,也是极其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也知晓他们心中顾虑,说自己明早就走。 第48章 柳江大会 饭后两人都在院中喂马。 这时已是正月下旬,天气很不错,太阳不晒也不冷,一阵春风徐来,门外老树沙沙的响,舒服极了。 女子斜着眼睛瞄着宋游的马。 “你这马不要缰绳?” “马儿听话。” “也没有马鞍。” “我不骑它。” “倒是有趣……” 女子继续上下打量着宋游这匹马,似乎很感兴趣,像是后世男性聊车一样的语气:“看起来像是一匹北元马。” “是。” “我在逸都的时候,也想买匹北元马,但是翻遍整个马市都没有几匹,还贵得要死。”女子摇了摇头,“买不起买不起。” “今年马少。” “听说朝廷又有打仗的意思。” “我也曾听说过。” “你这马虽然看起来有点矮瘦,怕是在肚子里的时候生过病或者母马饿了肚子,但怎么也是一匹北元马,看起来也健康,算捡了漏了。” “是。” “多少钱?” “故人送的。” “啧啧……” 女子连连咋舌。 虽是夸奖宋游的马,但她却一直在喂自己的马吃草料,喂得很仔细,另一只手在鬃毛上抚个不停,看来也是一个念情的人。 这时像是忽然想起,她一個转头: “对了!我也走了水路,怎么没你快?难道你一路上一点都没歇不成?” “歇了两天。” “那你走得也算快了。” “独行轻巧。” “倒也是,我就是被拖累了。” “足下的同伴呢?” “我们只到拢郡,不到凌波。我有几个师兄弟半途晕船晕得厉害,就在安清下了,我独自来的这里。”女子说道,“话说回来,接这信本来就是我的决定,也没必要让大家都跟着我跑一趟。” “有理。” “你路上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伱怎么脱身的。” “跟他们说,我只是一名游方道人,一身清贫,唯有一猫一马相伴同行,请他们放我过去。” “这就行了?” “差得不多。” “嗯……” “……” “你不好奇我遇上山贼了没?” 宋游立马会意,恭敬问道:“不知足下遇到山贼了么?” “遇到了。” “足下又是如何解围的呢?” “吓走一伙,砍翻一伙。” “足下好武艺。” 宋游瞄了眼她手中的刀,隐隐还有血腥气,想到在逸都遇见她时,他们少说也有十来人,那西山派应是江湖名门才对。 女子忽然又对他问: “你去哪里?” “啊?” “问你此行去哪?” “游历天下,暂无定处。” “有意思。” 女侠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嘴边露出笑意:“游方道人?” “是。” “就靠你这一人一马么?” “还有只猫。” “哦,还有只猫……”女子不由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带猫远行的。而且这猫还这么听话,不栓绳竟也不跑了去。这马也不栓绳。你们这些道士养的动物都这么神奇。”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你该是有些本事的,难怪敢孤身走江湖。” “我是道人,寻常山贼也不会为难于我。” “天下之大,光靠这身道袍,也没有那么好走。”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听不懂。” “只要愿意走,就总能走到。” “那你明天去哪?” “也许去安清。” “安清县?” “是。” “你也是去柳江大会的吗?” “柳江大会?是什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在云游天下之前,你没混过江湖吗?” “常在道观清修。” “那你去安清干什么?” “来此地的路上,见一路山水甚好,听船家说,最好看的就是安清了,所以决心去看看。” “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送信。” “只是送信?” “左右也不知去处。” “你以前知道拢郡?” “不知道。” “有趣……” 女子多看了他两眼。 本以为他也是顺路,就算不来凌波县,也是要来拢郡,才会带信过来,却没想到,他只是纯粹的游山玩水,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为了送一封信就到了这千里之外的陌生山水中来。 这个道士很妙,有些意思。 “安清山水确实好,十里画廊,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也是第一次来。”女子笑笑,“看完山水,你倒是可以去柳江大会凑凑热闹。” “敢问足下,何为柳江大会?” “柳江大会是江湖盛会,原来是我们西南几州江湖人士聚集起来,比一比武艺,论一论酒量,谈一谈生意,若有恩怨纠缠,这里人多,也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是和是打就此说通。五年一度。你不混江湖的话,不知道也正常。”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女子说,“后来柳江大会慢慢扩大,西北的江湖帮派也来了,再到后来,东南的江湖帮派也都来了,到现如今,已经成了江湖上最大的一个盛会,除了最西北和最东北离得太远以外,就连很多不混江湖的人都会赶来,要么看个热闹,要么找些财源,要么寻些高手招为门客,总之非常热闹。” “多谢告知。” “你想去?” “想。” 宋游几乎没有思考。 既是出来游历观天下,有缘遇到如此大会,又怎能错过? 可别讲江湖粗陋。 出来游历半年,若问宋游有哪些收获,从上往下数,“不可傲慢,保持谦逊”该排在前三。 不可傲慢于这个世界,不可傲慢于这个时代,不可傲慢于船家老丈。 自然也不可傲慢于江湖。 何况江湖精彩纷呈,风风雨雨,既是这个时代的重要组成部分,又迥异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其它部分,是不得不去一观的。 “敢问柳江大会在何时何地举办?” “二月二,安清马蹄山。” “多谢。” “客气。” 女子很随意摆了摆手,她的马是很纯正的西南马,比宋游的马还要小些,此时也差不多吃饱了,只见她拍了拍马脖子,又对宋游问道: “下午你去哪?” “不知。” “我要出去逛逛这凌波县,我倒要看看,这么偏远难行、山贼满地的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你要不要一起?” “有缘自会相遇。” “那我先去!” 女子也不在意,转身就走。 虽然只是出门闲逛,可她还是带了长刀,只是没再牵马,独自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下午明亮的阳光中,倒也潇洒。 宋游也觉得这人有趣。 过了会儿,见屋中陈氏夫妇已开始收拾东西,要回逸州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也是无趣,还要劳烦陈汉来陪他说话,便也带猫出门了。 且去逛逛这偶然相逢的凌波县。 凌波县依山而建,整座城在大山之上,山下就是柳江。 传说古时有大妖作乱,趁雨季引来滔滔洪水,水漫千里,波涛汹涌,三年不退,有一部分幸运的人逃到了这座山上,这才捡了一条命。后边为防止大妖再度作乱,便在山上建了城,取名凌波。 别看是县,其实很小。 总共也就这一片山,只是山路难行,上上下下,既费体力,也费时间。 这里爱吃牛肉,不知是天高皇帝远,还是地方习俗原因,本身就管得不严的关于私自宰杀耕牛的禁令在这里更是仿佛不存在,到处都是牛肉摊,卖得也不贵。在这里吃牛肉倒是比其它地方要更方便一些。 “牛角梳……” 宋游停在一个摊位前。 随手拿起一把梳子,见做工精细,心里喜欢,在三花娘娘背上滑弄两下,也挺顺手,便讲价买了下来。 顺便买了新的牙筹。 黄昏之时,逛回干枣巷。 这巷口如甜水巷一样,前人栽了一棵大树给后人乘凉。后人也不浪费,每逢黄昏清晨,或别的闲暇时候,便来这里歇凉。 大人们下下棋或聊些家长里短的话,小孩儿就绕着树满地乱跑,高低都是小孩儿们的叫声,刺耳得很。 这里今天倒是不同。 因为有老人讲古。 何为讲古? 就是年长者给年轻人说书讲故事,或者讲些年轻人没有见闻过的事,以这种妙趣的形式,传递智慧和人生经验。在这个时代,这是年轻人极重要的获得智慧和经验、了解世界的渠道之一。 一群人围着古树,或坐在石阶上,或坐在石头上,或端来板凳坐着,甚至有小孩儿爬到了树上去,趴在树枝上盯着下边。 那名吴姓女子也在这里,抱刀靠墙。 见宋游过来,她朝他招手。 宋游便走了过去,既不扭捏,也不在意,在一户人家的门口随意坐下,三花娘娘也乖巧的跟过去,坐在他身边,好奇的看旁边的小孩儿。 也有小孩儿被她吸引,目不转睛的与她对视,只是碍于宋游和拿刀的女子,一时不敢靠近。 “这可是有缘?” 女子低声问宋游,不敢打搅老人说话。 “有缘。” 宋游小声答道。 这时老人讲的是前朝的故事。 这种是业余讲古,没有说书人的技巧,故事结构也没有那么完整,讲着讲着,还要想一想,像是普通邻居在讲去年发生在隔壁村的事。但这朴实的说法也自有它的乐趣,不时有人插嘴询问,便与老人讨论一通,又说又谈,很是随意。 讲着讲着,小孩儿们便不乐意了。 要是讲古代英雄的传奇故事他们还能勉强听得进去,偏偏讲些公卿宰相,相比起来,他们最想听的是神鬼妖怪的故事。 老人心软,宠爱他们,这便讲来。 第49章 树下讲古 说十年前柳江发大水,江中石桥被从中间拱断,其实不是大水所致,当日有人经过,见水下有黑影,很长一条,多半是走龙。 也是这“龙”拱断了桥。 可惜没有走成,也就没能成龙,后来便长居江中,为祸一方,前几年吃了不少人。 说前年城外罗家湾有户人家死了人,奈何家里贫穷,买不起棺材和坟地,尸体放在堂屋吸了人气,许久也不见臭,指甲头发越长越长。最后村里的人害怕得不行,才凑了钱买了地,草草埋葬。 结果当天晚上雷雨交加,尸体竟从土中爬出,痕迹一直从坟堆延伸到了村口。 好在它爬得慢,刚到村口天就亮了。 又说城外乱葬岗常常闹鬼…… 老人的故事当然不全是真的。 有些是编的,别人编的,自己编的。有些是听说的,年轻时听过的,甚至年幼时听过的,都记到了现在,又传给下一代。 也有些确实是亲眼见过。 这些故事倒也不见得多有妙趣,甚至很多都很短,只一两句话就说了一件事,可胜在离身边近,很多就在城外、城中甚至旁边街道。其他大人们有时也会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丰富它的真实感和细节,要么说自己也看见了、也听说了,要么便按照自己的想象或听闻,煞有介事的解释这些妖鬼出现的原因,当然了,也都是神玄奇诡的词语和道理。 很多很真实的鬼怪传说就是这么来的。 一代代传下来,假的也成了真的。 至少这些孩童便深信不疑。 只见他们被吓得睁大了双眼,既害怕又兴奋,不舍得离开。 有些性子好强的,怕落了面子,不是找些闲话来讲,就是到处乱动,以蹩脚的演技来装出自己并不害怕、并不在意的轻松样子。亦或是询问同伴怕不怕,但凡对方有一丁点迟疑,心里就受到了安慰,立马笑话起他来,用这种方式来冲淡自己心里的恐惧,好迎接这种令人上瘾的刺激感。 不过老人胸中储量也有限,又常常在此迎合这些小孩儿的喜好,差不多也快被榨干了,讲了几个,便也有些讲不出来了。 奈何小孩儿们缠得厉害,他说嘴干,就去给他倒水,他说累了,马上就有人来捶背,实在没法,左思右想,老人目光一转,看向了抱刀站立一旁的女子: “你们别缠着我了,去缠这位大侠。” 小孩儿们瞄了眼女子,却是不敢上前。 哪个少年不慕江湖?这位江湖侠客先前刚一来,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偷偷不知瞄了多少眼。可听多了故事里江湖侠客杀人的故事,心中除了向往还藏着几分畏惧,哪里敢随意与这陌生大侠搭话? “不要害怕,这位大侠听了这么久,肯定也是个爱听故事的人。江湖人行南闯北,必然有些奇妙经历,说不定还亲自遇过妖怪和鬼呢。你们凑近去说几句好话,也许他会说给你们听。” 闻言女子转头,竟真的看向这群小孩。 终于有個胆大的,用那双纯净又胆怯的眼睛看向她: “大侠?你遇过妖怪和鬼吗?” “遇过,不少。” 女子开口说道,声音冷静,看向这小孩儿的目光却很柔和,不觉带起笑意:“我还亲自砍死过妖怪和鬼嘞……” “啊?” 众人顿时大吃一惊。 既吃惊于这位裹面的侠客是个女子,又吃惊于她所说的话。 小孩儿们则眼睛发光。 “真的吗?” “我给你们讲一个。” “好。” 小孩天生亲近女性,人类又有照顾幼童的本能,双方之间不再沉默,便立马亲切了许多。那侠客的身份一旦没了疏离,便只剩下了向往。 只听女子略显粗糙的声音: “那是去年的事了,哦,现在已经是新年了,那就是前年的事了。 “有一次我从逸都,哦,逸都就是逸州的治所,逸州和这里挨着的。我从逸都回师门的路上,哦,师门就是教我武艺的宗门教派。 “我回师门的路上走了一条近路,半路走错了,耽搁了很多时间,带的干粮也吃完了,饿得不行。 “那会儿是秋天,山里倒是有野果子,也能打点鸟儿来烤,不过野果子酸得要死,鸟儿干烤也难吃得要命。 “刚巧见远处有人烟,过去一看,是一个庄子,庄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在办白事。 “嘿!我一想!这不得去吃一顿? “我也不白吃,我就说我是老人的远房侄女,从小山上学武去了,再赶个礼,了不起再给他磕个头,不也就得了?那么多人在那吃饭,莫非谁还会来找我问个清楚明白? “我就去吃了!” 看见一群小孩儿露出聚精会神、又紧张的表情,她的语气多了点笑意。 “吃饭很顺利。 “饭也好吃,大鱼大肉。 “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习武之人本来饭量就大,又饿惨了,吃得我很过瘾。啧啧,伱们是没吃过我逸州的席,最好是有钱人家的席,那叫一个好吃。” 就几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描述,仅靠她那语气,便成功调动起了小孩儿们的胃口。 有人都开始咽口水了。 还有人问都有些什么菜,女子也一一答来。 说了两句别的话,她又转了回来,接着道:“吃饱喝足,人都散了,我不想走,就随便找了个地方睡觉。睡到半夜,感觉有人推我,睁开眼睛一看是个老头儿。我看他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很好,多半是这户人家的主人,而且他年纪也大了,我就没多少戒心,后来回想起来,有人能趁我熟睡不知不觉靠近我身边,推我我才醒,我应该会立马抽刀的。 “后来他跟我说话,问我是谁。 “我说我是棺材里那个人的远房侄女,他说他不认识我,我说我从小就上山学武了,他说那个人没有侄女儿。 “我还想编点故事,结果一想啊,我都已经吃饱喝足了,明天拍拍屁股就走,而且我礼钱也给了,头也磕了,吃你一顿饭又怎么了?就凭你们还能叫我吐出来不成?” 女子手臂夹着长刀,右手打左手,啪的一声: “我就直说了,我只是路过的,走错路了,带的东西吃完了,实在饿得没有法了,看这里有人办席,所以过来赶了个礼,吃一顿饭。 “那老头儿笑了。说这里来的大部分人他也都不认识,有些十几年都没见过了。有些人每次不仅打空手来,走的时候还得要点钱。还有些就只是纯粹来吃顿好饭,头都不肯磕一个。至于他们以前交往的好友,现在就算还没死,也都老了,走不动路,全都来不了,今天来的这些人,还不如我这个蹭饭的有诚意。 “我也笑了。 “后来和他多聊一会儿,觉得困了,就睡了。” 古树下没有别的声音。 大人们若有所思,小孩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三花娘娘虽然觉得还是爬上这树捉鸟儿更好玩,但还是乖巧的坐在宋游身边,用尾巴环着小脚,低头舔舐自己胸口的毛,要梳得整整齐齐。 “再一觉醒来,是第二天早晨了,雾蒙蒙的,有人来找到我,说我是贵客,要请我去上桌坐,吃最好的席。 “这还用想? “肯定是昨天晚上那个老头儿和我聊得投缘,觉得我人不错,这才让晚辈来请我。 “结果路上他们给我说,是昨天晚上他们做了梦,梦见已经死掉的父亲告诉他们,我是他很久没见的远房侄女儿,叫他们好好招待我。他们睡醒后又惊讶又觉得神奇,互相一商量,就来找找看,结果没想到还真找到我了。” 这时小孩儿们已惊呼出声。 “我起初还不信,结果我凑到棺材前一看……哦,不晓得你们晓不晓得,我们那办丧事,法事期间棺材是不盖严的,要留一条缝,做完法事之后才会盖上盖子抬上山埋,所以凑过去就可以看到里头的人。 “我凑过一看—— “就是昨晚那老头儿! “衣服都一样!” 小孩儿们睁大了眼睛。 “后来呢?” “后来我就在那吃了顿早饭呗,走的时候他们还给我准备了鸡腿、肉干和包子,找人给我指路,还非要给我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是多少钱?” “大概六千吧。” “六千是多少?” “反正很多。” “你要了吗?” “哈哈怎么可能?这么大一笔钱,我哪里好意思要?我只是去吃饭的,吃饱喝足也就该走了,不过鸡腿和肉干我倒是带回师门了,给我的师父啊师兄弟们都尝了尝,好吃得很。” “哇……” 女子所说这个故事,比起先前老人所说的,既没那么玄幻,也没那么吓人,可亲身经历,胜在真实,其中的细节,讲时的感情神态,都不是老人所讲的故事能比拟的。 而且这个故事其中自有妙趣,小孩子们不知道妙在哪里,听来却也觉得喜欢。 “再讲一个。” “女大侠再讲一个。” “姐姐~” “嘴巴真甜!我倒遇见过好几次妖怪和鬼,也听说过不少,不过今天不想讲了。”女子说完,又斜着眼睛瞄了眼旁边的道士,见这道士一副若有所思的回味样子,不由轻轻一笑,对小孩子们说,“这旁边就站着一个道士呢,你们不去缠着他,缠着我干什么?” 一群小孩闻言,又看向了宋游。 许是先前与女子的相处给了他们经验和勇气,立马便来缠着他讲。 宋游实在经受不住。 听了这么久,又不好离去。 他也没有想到,前些天在船上才讲了不少故事,现在又要在这里讲。 只是同一个故事不讲二遍。 那讲什么呢? “……” 宋游看看面前这群幼童,见他们之前听了不少吓人的故事,刚刚听了女子讲的,已经缓和了一些,但恐怕也只是暂时的,等回了家,到了夜里,多半还是会被吓得睡不着觉,甚至一段世间都有阴影…… 那就再冲淡一下吧。 于是他低头瞄了眼脚边乖巧的三花猫:“我也讲一个我真实见过的故事,一个路边的猫儿庙,猫儿神的故事。” 三花猫闻声抬头,疑惑盯着他。 宋游却只是微微笑: “大概去年夏末秋初的时候,半年前了,我下山游历,走金阳道,见到一个小庙,小庙里供奉的不是人,不是仙,而是一只猫……” 宋游也细细的讲来。 脸上忍不住带上微笑。 三花猫起初不解,后来也发起了呆。 时间常常带来一种恍惚感。 第50章 牧童骑水牛 这个故事并不长。 当然省却了王善公,省却了他受王善公所托与找三花娘娘的事,只说自己在那里见到了一座猫儿庙,猫儿庙里有位小猫神,自己晚上借宿时与那猫神交流谈话,知道猫神辛苦,兢兢业业,帮人捕鼠,后来下山一问,果然如此。 或许正是因为省却了和王善公的交流,省却了小猫神的麻烦,又或许是因为宋游讲故事的本领不算高超,显得不那么惊奇有趣,小孩儿们在听的过程中并没有之前那么大的反应,有人听完后还有些不太相信。 倒是有几人觉得会说话的猫儿可爱。 好在宋游也算过了关,正巧天色渐晚,旁边街巷里陆续传来呼声,这些小孩儿一听,便立马撒腿飞奔回去了,像是一群麻雀一样。宋游也带着三花娘娘和那女子一同往陈汉家走。 早春仍有寒意,晚风习习。 “你的故事不错。” “足下的故事也很妙趣。” “我也这么觉得。”女子毫不扭捏,“我觉得那是一件奇妙的事,和我其它时候走夜路闯了鬼不一样,恐怕我死之前都会记得。” “足下人生丰富。” “少来了。” 女子淡淡瞥了一眼宋游:“你讲的故事虽然跟哄小孩儿差不多,但我听得出,那也是真的。” “怎么听出的?” “表情,语气。” “怎么说?” “你很喜欢那天的相遇。” “原来如此。” “明天你去安清?” “是。” “我觉得你人不错,能这么远送信过来,还带着一只猫,不会是个烂人。我本来想说你明早跟我一起,这路上山贼多,伱之前运气好,明天不见得每个都会放你走,我可以护你一程。”女子说着停顿一下,“不过下午叫你一起出去逛,你没答应我,我也不好再邀请你。” “足下误会了……” “不必解释!既然你与我讲缘,那便这样,我们明早自然睡醒,自然出门,若能碰上,就说明有缘,便同行去安清,不行就算了……” 女子说着看向宋游: “如何?” 宋游想了想,微笑说道: “善!” “善什么善?” “好!” “……” 两人已跨进了院门。 陈汉赶忙出来迎接。 本以为晚上能吃到牛肉,这里的牛肉和猪肉差不多价,勉强算個特产了,宋游其实有些馋。奈何陈汉是经商的,见识并不少,知道道士不吃牛肉,竟是贴心的买了猪肉羊肉来,做了一大桌子。 总归也是肉,宋游仍然吃得畅快。 晚上便睡在院子左边的房间。 被褥什么也都干净整洁。 三花娘娘走到床边,乖巧的任宋游扯起他的道袍衣角,为她擦拭脚底,同时仰头对他问:“道士,你为什么要跟他们讲三花娘娘的事?” “嗯?” 宋游想了想: “因为三花娘娘品性高洁,又很可爱,小孩子应该听这样的故事。” “小孩子好像不喜欢这样的故事。” “擦干净了。” “哦!” 三花猫跳上床,又继续盯着他看。 “是因为三花娘娘太好了,他们不相信有这样的猫儿神。也因为他们想听的是让人害怕的故事,而三花娘娘只会讨人喜欢。”宋游也在黑暗中摸索着钻进了被窝里,“这和三花娘娘无关。” “哦……” 一人一猫的声音都很轻。 又讲了一会儿话,渐渐睡去。 宋游迷迷糊糊做了一梦。 梦中是一道观,观中有位老道,是一位老坤道,头发花白,面容也显出了老态,她拆开信封,取出一封信纸,满纸的墨香…… 不知她读信时又有何感触。 …… 次日清早,睡到自然醒。 陈氏夫妇为他们准备了早饭和洗漱的水帕。 宋游自是恭声道谢。 洗漱完毕,来吃早饭,见那位女侠的黄鬃马仍然在院子里,却不见她人,于是边吃边问: “那位女侠还没睡醒?” “还没有。” “陈公东西可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呢?” “等小人二叔到了就走。” “陈公可要与我同行?至少能平安走到渡口。” “多谢先生。” 陈汉说着顿了一下,露出为难之色:“只是昨日吴女侠已与我说好,让我们一家等她睡醒,随她同行……” “也好。” “辜负了先生好意……” “哪里的话,那位女侠敢孤身走山路过来,本事定是极好的。”宋游笑道,“只是承蒙足下款待,未能报答,有些遗憾。” “先生折煞小人了……” 宋游吃完了饭,那女子还没醒,他也不等她,只遵守着二人约定,收拾好东西,与陈氏夫妇道别,拿了剩下二百文的送信钱,便出门了。 刚出院门,才到巷口,又遇上昨日听他讲故事的一个小孩儿,跟在他家大人身边,由对面走来。 这小孩儿偷瞄着他们,再三犹豫,还是壮着胆子与他打招呼: “小先生你走啦?” “走了。” “那个女侠呢?” “也快走了。” “你们慢走哦……” “多谢。” 双方交错而过时,小孩儿被猫吸引,便下意识矮下身去,伸手想摸三花猫,却不料三花猫机警得很,一溜烟就往前窜出一截,停下来回头来盯着他。 小孩儿便咧嘴笑,挥手与她道别: “猫猫也慢走。” 三花猫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偏头思索片刻,竟也学着宋游的语气,开口说了话: “多谢。” 声音轻轻细细,极度悦耳。 小孩儿顿时呆住。 旁边的大人也睁大眼睛,被吓了一跳。 三花猫则满意了,迈着轻快的小碎步,跟上了宋游和马,最后再停步回头看他们一眼,便小跑着过了转角了。 “你呀……” 宋游摇头微微笑。 仔细想想也有妙趣—— 也许今日过后,自己和三花娘娘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多年之后,甚至数十年后,现在的这群小孩儿都已经老了,也许还会在一群顽童的央求下把今日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 此去安清,多是原路而回。 山水依旧秀美。 道路两旁一座座山峰,依旧是江边看到的那种,如破土的春笋,如天降的巨石,上面都长满草木,郁郁葱葱,有时在左右排成一排,有时小路就从这些山峰中间穿过去。眼前刚刚还被阻挡,才过一山,又是广阔的平地。 一人一马慢慢走着,小猫儿跳脱得很。 近日阳光好,仿佛画中游。 尤其清早还有晨雾,于是这万峰丛林又被晨雾缭绕,青山半掩,白云堆积,其间有马铃叮当,从中走来的,安知不是神仙。 走出不远,宋游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马儿随他停下,三花猫倒是迈着轻快的小碎步一路往前,走到前面去了才发现身后的道士和马没有跟上,于是又停下来,回头盯着他们。 “怎么了?道士。” “有水花声。” “又怎么了?” “三花娘娘听见了吗?” “听见了,都听见几次了。” “那我不如三花娘娘。” 宋游刚刚才听见,听见也很微弱了。 不是江水湍急处的水流声,不是堤岸高低落差的水花声,而是噗通一声,传到这里时,声音虽然小,但能辨得出其遥远,结合起来,更像是远处江中有巨物砸入水面的声音。 宋游静立原地,脑中浮现的第一画面便是海中巨鲸跃出水面,黑色的脊背,雪白带条纹的肚皮,身上长的藤壶,在空中优雅的身姿。 随即陡然砸落海面,水花四起。 “三花娘娘觉得是什么声音?” “鱼儿的声音。” “那就是了。” “怎么了?” “三花娘娘知道在哪边吗?” 三花猫闻言疑惑,但还是扭头看了眼左边,随即才答: “这边。” “好。” “你想去钓鱼吗?” “去看看。” 宋游看向道路的左边。 奈何丛林茂密,山峰拦路,实在不知怎么去到江边。 又在此时,忽闻一阵笛声。 宋游一下又抿住了嘴,静静倾听。 只觉这笛声清幽婉转,空灵悦耳,从前方群山林樾中穿来。明明是声音,闻之却好像看到了空谷幽林,带着露水与青草芬芳,身上不由自主的感受到了初春清晨的凉意,耳朵也被洗净了。 也许这便是诗人口中的仙气。 才听一会儿,笛声便越来越近。 宋游稍驻,往前慢走。 转了一弯,见一少年,十几岁的年纪,穿着麻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侧坐于老牛背上,一腿蜷缩着,垫在身下,一腿悠闲的垂着,身后背着一个竹背篓,里头装满了草。 一支竹笛,想是格外心爱之物,还系上了红流苏。 是一牧童,骑牛穿林而来。 林中青草深深,露水还未干,晶莹剔透,如这骑牛的牧童一样,又如那笛声,丝毫也不染世事尘埃。 不是凡间景,不是浊世人。 是从画中来。 牧童见到道人,忽然闭口立。 宋游这才躬身行礼: “有礼。” 牧童连忙学着行礼,动作笨拙。 “怎么了……” “足下不要慌张,在下只是来问个路。”宋游顿了下,“不过远远听见足下笛声清幽悦耳,音乐大家返璞归真也不过如此,心中喜爱,不知足下吹的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我……听不懂……” “很好听。” “乱吹的……” “此曲可有名字?” “我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人都会,好像没有名字。” “可惜了。” 宋游摇了摇头,倒不是可惜它没有名字,只是觉得有名字才好传于后世,没有名字要更容易落在历史中一些。 但他还是拱手称赞:“无论如何,足下吹得很好,不输于音乐大家了。” “我只会这一首。” “原来如此……” 见牧童露出慌张之色,他虽未失礼,却也觉得自己不该,既不该无端使人慌张,也不该扰了这份灵气,于是便又问道: “这边可是有山贼,足下不怕么?” “这边挨着城,没有山贼。” “也得小心才是。” “先生去哪?” “去安清。” “安清往前走,路上山贼可多了……” “山贼也不会为难我这道人。”宋游争取使声音柔和一些,“不过在下并非想问去安清的路,而是想请问足下,附近哪里能走到江边?” “先生去江边做什么?” “手脏了,想洗个手。” “江里有妖怪,会吃人的。” “我就在岸边上。” “前边走一点点,就有路可以下去。”牧童担心的看着他,“小心一些,不要下水。” “多谢……” 宋游拱手道谢,便继续向前走。 马儿从地上拔了一口草,一边嚼着一边慢悠悠跟上去,小猫儿则多看了牧童和水牛一眼,还看了看马,似是比对,随即也跟了上去。 牧童不由随之转身,持笛而立,看着这一行,心中觉得奇妙又奇怪。 而那先生袖袍下的手…… 干干净净。 牧童疑惑着重新上了水牛的背,往村里走,可走出不远,他犹豫再三,还是让水牛掉了头,要去看看那先生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