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糟糟的朝堂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八日,北京城,奉天殿内。 “殿下,是不是该上朝了?”一个略显有些浑浊的声音,在朱祁钰的耳边响起。 朱祁钰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缓缓的睁开。 入目则是无数的大红色的木柱,黄色的帷幔在春风之中,猎猎作响,两盏鹤形宫灯就在眼前,香气袅袅。 似乎是一股松香的味道?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恶作剧吗?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眼前的世界慢慢的清晰了起来,他用力的吸了几口秋日的凉气,意识逐渐的清醒了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太监,有些疑惑,搁这儿拍戏吗? 那我的台词应该是什么? 他用力的坐直了身子,正要说话,忽然身体一僵,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如同气泡被戳破了一般,无数的幻影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闪过。 朱祁钰,明代宗,人称景泰帝。 他的好哥哥朱祁镇在七月份带着京师三大营,亲征瓦刺部,行至土木堡,被瓦剌部的也先俘虏,三大营二十万精锐,一战打了个全军覆没。 作为闲散王爷的郕王朱祁钰,在完全不知道状况的情况下,被皇太后从郕王府里提了出来,扔在了监国位置之上。 群臣在殿外候着正等待着上朝、皇太后在帘子后面垂帘听政、内官监太监和司礼监太监等待着朱祁钰的指令、大黄色的龙椅之上空空如也。 他现在只是一个监国,而不是皇帝。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这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吗?他看了一眼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现在的他,真的没得选。 “上朝!”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虽然手心已经攥出了汗,但是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的他只是一个普通教师,朝五晚九,这没想到熬了一夜,再醒来,居然做了监国。 “上朝!上朝!”内官监太监成敬转过身来,喊了一嗓子,随后小黄门高声呼和。 停摆了数日的朝议,终于再次开始,胸前绣着各种禽兽的朝臣们,在大汉将军的查验之后,走进了奉天殿内。 前线战事吃紧、天子被俘、群臣惶恐,进了殿之后,诸臣依次站好之后,都在小声的交头接耳,一时间奉天殿内,居然有几分嘈杂。 朱祁钰坐在一个四方凳上,这个四方凳很小,甚至有点硌得慌,和那宽阔的龙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右都御史拿着手中的黄册大声喊道:“禀太后、殿下,应到二百零五人,实到一百三十二人,七人病休。” 朱祁钰眉头紧皱,这缺勤实在是太多了吧,七人病休可以理解,可是剩下的六十六人去哪了? 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剩下那六十六位本该上朝的大臣、勋戚、军将,都死在了土木堡之下。 大明朝的在廷文武,仅一战损失了超过三成要早朝的京官。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内官监太监成敬大声的喊道。 “吾皇万岁。”诸臣俯首山呼海啸,只不过他们要行礼的对象并不在奉天殿内,而是在瓦剌部的大帐内。 这画面颇为的讽刺。 “殿下,臣有事启奏。”右都御史出列俯首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天子北狩,还请殿下早日定夺社稷之主,以安天下。” 朱祁钰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右都御史,这人名叫赵谦,原来郕王也只知道此人叫赵谦而已,别的就真的不知道了。 这是在劝进吗? 朱祁钰准备推辞,按照他记忆里的规矩,至少要三推而就,否则就是大不敬,毕竟朱祁镇这个皇帝,还活着。 赵谦想要再说话,可是站在另外一侧的司礼监太监一甩斗牛服的袖子,拿出了一卷圣旨。 他高声呼喝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皇长子朱见深,天资粹美,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 “授朱见深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传播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朱祁钰看着这个司礼监太监,此人名叫金英,司礼监提督太监,那是内官之首。 这段圣旨简单翻译就是皇长子朱见深,在皇太后的慈命下,被册立为了太子。 朱见深,两岁,自己那个便宜哥哥朱祁镇的庶长子。 朱祁钰额头瞬间起了一层冷汗,他对明史本就是一知半解,这一道圣旨下来,内容很简单,也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无论他做什么,这个江山,还是,也只能是他那个哥哥朱祁镇的江山。 赵谦伸出右手来,探出一步,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摇了摇头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这诏书谁下的? 自然是坐在珠帘之后的皇太后。 为何要立北狩天子朱祁镇的长子为皇太子? 因为朱祁镇是那皇太后的亲儿子,而他朱祁钰是庶出。 朱祁钰只觉得可笑,皇帝被人俘虏了、大明二十万精锐被全歼、朝堂三成朝臣殉国、瓦剌部磨刀霍霍正欲南下。 朝堂停摆数日,上朝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确立皇太子之位,而皇太子却不是监国的血亲。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胸前绣着云雁的朝臣站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佥都御史徐有贞有本启奏。” 朱祁钰看别人没反应,点头说道:“讲。”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迎回皇上,瓦剌部太师也先派来了使者,要求金帛相赠,以早迎陛下还朝,还请殿下定夺。” 赎回人质?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大明朝,自然不能说赔款,只能说是相赠。 “启禀殿下,这事已经令户部办下了。”司礼监太监、皇太后的传话筒、朱祁镇的狗腿子金英,立刻回禀了一句。 事事启奏的时候让他这个殿下定夺,却事事都由太后定夺吗? 朱祁钰却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问道:“有多少?” 金英显然没想到一向温和不通政事的郕王突然询问,想了想说道:“九龙蟒龙缎百匹、珍珠六托、两百两黄金、两万两千六百两白银,八车珍宝。” 朝堂一片哗然,朝臣们立刻吵吵闹闹,奉天殿的顶差点被掀了。 一直老神在在一句话不说的吏部尚书王直猛地睁开了眼厉声呵斥道:“好你个阉贼!金英,某问你,你可知这九龙蟒龙缎乃是天子御用之物,岂可轻赠?!” 朱祁钰闭目用力的吸了口气,王直说完了话,朝堂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他心头的烦躁却越来越盛。 他猛地睁开了眼,大声的问道:“衮衮诸公,天子北狩、大兵压境!尔等皆为社稷之臣,喋喋不休些狗屁倒灶之事,如今当务之急为何?” “不应该是退敌之策吗?” “还是你们以为瓦剌人入不了关!” 第二章 喋血奉天殿 敌人都打上门了,把皇帝都给俘虏了,朝臣们却在就使用九龙蟒龙缎做赔偿是否违制争论不休。 朱祁钰原本打算沉默是金,先了解情况再做事,至少也要把朝臣们认全,才能有进一步的打算。 但是…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分不清楚,这朝议个什么劲儿? 朱祁钰此话一出,有几个人眼睛瞬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佥都御史徐有贞再次出列,高声喊道:“臣昨日夜观天象,发觉荧惑入南斗,天命有变,祸不远矣。” “臣以为,此等危急时刻,不如趁运河水势高涨,乘舟南下,至南京再做定夺。” 徐有贞,就是刚才提到的给瓦剌部赔偿,换回皇帝朱祁镇的人。 吏部尚书王直闻言,面色不愉,嗤笑的说道:“徐御史,你安排妻儿南下,此时怕已经过了临清了吧?”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早有逃难之举,还是觉得这佥都御史不做也罢?要是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你!”徐有贞万万没想到他安排妻儿南下之事,早已经被人知晓,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偷偷做和被人讲出来,完全是两回事。 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往前走了一步,盯着徐有贞的眼神说道:“你欲迁都,社稷南迁,咱家问你,皇上怎么办?” “一旦南迁,皇上陷阵敌营,可还有还朝之时?!” 徐有贞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他退了两步,他也就是这么一说,结果差点落了个谋反的罪名。 整个顺天府的富绅们,在土木之变的消息传来之后,已经开始拖家带口的南迁了! 整个运河已经被船拥堵,直道上都是各种驴马车,是他一个人跑了吗? 是整个京师,整个顺天府、整个河北都在向南逃跑! 怎么责难时,却只责难他一人? 这朝堂上,不说话的朝臣里,又有多少的妻儿早就在去南直隶的路上了? 他只是把这件事挑明了罢了。 “殿下…”他擦着额头的汗水,看着台上的朱祁钰。 朱祁钰调整了下坐姿,这四方凳,真的有点硌得慌,他挥了挥手,示意徐有贞归列,大声的说道:“可还有附议南迁之策的人吗?” 零零散散只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赞同了徐有贞的南迁之议。 大明的法统有个说法叫:山河焉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 南宋朝廷南迁,置淮河以北军民于不顾,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大明朝臣乃至黎民百姓所不齿的行径。 “臣兵部侍郎于谦有本启奏。”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固守京师,再言南迁者、议和者,斩!” “京师是天下根本,平日稍动也是大动干戈,此诚危难之秋,一动便大事去矣。难道看不见大宋南渡的后果吗?”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朝堂里回荡着,一个浑身正气的男子,站在庙堂中央,振振有词,中气十足。 于谦,于少保,一首《石灰吟》绝唱天下,正如他那首诗一样。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朱祁钰穿越而来内心那股郁气和狂躁,都在于谦开口讲话之后,消散一空。 “于侍郎可有退敌良策?”朱祁钰略微有些激动,就差站起来了,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还是端起了架子问道。 于谦总觉得这位郕王殿下的眼神,过于炙热了。 他俯首说道:“殿下,奉天殿人多眼杂,此乃军机之事,臣以为还是等庙算、廷议再议不迟。” 成敬作为十王府郕王典薄,现在的内官监太监,对规章制度门清,他移步在朱祁钰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稍微解释了一下廷议。 朱祁钰点头,朝会其实更多的是宣布,而廷议才是真正庙算的地方。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再次大声的喊道。 成敬话音未落,立刻有人站了出来大声的喊道:“臣右都御史陈镒有本启奏,王振倾危国家,陷皇上于险地!请诛王振之族,以安军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诛国贼!” 陈镒话音刚落,朝中一百多位官员已经哗啦啦的跪下了一大片,高声疾呼请诛国贼,甚至有的已经泣不成声,痛哭不已。 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亲自率领京营二十万精锐,出宣府作战,全军覆没。 几乎所有人都将土木堡之变的罪恶,归咎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振的身上。 是王振蛊惑英宗皇帝朱祁镇出兵,是王振执意回家乡耀武扬威,才让大军迟滞,是王振怕大军踩坏了他们家乡蔚州的田地,才改变了路线,是王振让大军,驻扎到了土木堡,酿成惨祸。 一切的一切都是王振的错! 朱祁钰看着满朝文武跪地,只有少数几个人站着一句话不说,他认真的记下了这些人的面庞。 “王振乃是皇兄近侍,需待皇上执意,本王只是监国,无权处置。”他一推四五六。 王振乃是阉党党魁,整个大明皇宫里都是王振的子子孙孙,朝中也有王振的党羽。 朝臣们想让他这个监国,诛杀王振满门九族,他一个住在十王府的郕王,何德何能? 想让他当这把枪,门儿都没有。 陈镒痛心疾首的高声呼和:“王振罪不容诛,殿下若不立即正典刑,灭其族类,我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中。” “臣等今日皆死于此廷之中!” 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就是阉党,他大声怒斥道:“裹挟上意,大殿喧闹,乃是…” 马顺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旁边突然窜出两道人影,一左一右,一把抓住了马顺的头发,用力一扯,扯下了不少血肉。 “你过去助王振作恶!倚其擅作威福!今天事已至此,你竟还敢如此!看某取你命来!” “纳命来!” 说完整个大殿乱做了一团,大汉将军鱼贯而入,却从两侧绕到了月台之上,护卫着月台之上的朱祁钰和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朱祁钰通过人墙看到了大殿的惨状,瓦剌人还没到,这朝堂倒是先打了起来。 随着越来越多的大汉将军冲进了奉天殿,朝堂才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一股铁锈味在大殿之上弥漫着。 三具尸体躺在地上倒在血泊之中,王振亲眷王长、锦衣卫指挥同知马顺、指挥使毛贵。 司礼监太监金英也是浑身是血,胳膊无力的耷拉着,脸上被挠出了不少伤口。 锦衣卫将几个人反压在地上,这都是行凶之人。 “好!很好!”朱祁钰终于站了起来,不断的鼓掌,慢慢走下了月台,来到了尸体旁边站定。 血肉模糊。 第三章 待明日,权在手 “殿下。”于谦只觉得阵阵眩晕。 他最近一直忙于京师防务和武库调配,日夜不辍,昨日就没有休息,今天直接上殿,结果出了这档子事。 “孤无碍。”朱祁钰没有让于谦搀扶,站在了三具尸体之前,又看着群情激奋的朝臣们。 他饶有兴趣的巡视了一圈,朝臣们的表情颇为有趣。 他负手站定,因为手有点抖,他不愿意露怯给朝臣们看。 这些人,在逼宫! 逼自己把土木堡之变的罪责,归咎于王振和其党羽身上。 朱祁钰环视了一周后,看着刑部侍郎俞士悦问道:“杀人者,何罪?” “杀人者诛。”俞士悦俯首说道:“郕王殿下,事出有因…” 朱祁钰打断了俞士悦求情的话说道:“杀人者诛,压下去,送往北镇抚司。” “殿下!”王直、俞士悦等人大声说道,还要求情,可是一时间却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劝谏。 于谦有些恍惚的站了出来,俯首说道:“殿下,臣以为,马顺等人罪该当死,不杀不足以泄众愤。” “况且群臣心为社稷,没有其他想法,一时激动,还请殿下,不要追罪于各位大臣,还请殿下三思。” 朱祁钰看了一眼于谦,用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向着文华殿而去,那里是平时议政的地方。 王直示意大汉将军将几位朝臣松开,叹了口气说道:“国家全仰赖于侍郎了,今天这样的情况,即使是一百个王直,也处理不了啊!真是多亏了你。” 于谦却是百感交集的看着朱祁钰背影,用力的摇了摇头说道:“可是我违背了郕王殿下的意愿,郕王殿下乃是监国,则为君,某为臣,却忤逆了郕王殿下,实乃不臣之道。” “他现在已经完全的厌恶了我。” 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身后跟着成敬和兴安两个太监,都是十王府的旧人,他甩了甩手,当时那种群情激奋的状态,的确是有点吓人,他也是吓了一身冷汗。 强撑着走出奉天殿的他,一阵阵的恶心,血肉模糊他是第一次见到。 “殿下,臣有一言。”成敬亦步亦趋的跟着朱祁钰,低声说道。 朱祁钰看了一眼成敬:“不当讲就不要讲。” 这… 成敬略有些迷茫,随即选择了闭嘴,跟着朱祁钰向着文华殿而去。 朱祁钰真的怪罪于谦吗? 并没有,这是一场戏而已。 杀掉马顺、王长、毛贵三人的朝臣共计有二十多人,全都杀了? 他倒是想充分发挥慈父精神,挨个送到午门外,拿去他们的脑袋。 但是此时也先率领瓦剌部正准备南下京师,国朝正是用人之际。 全杀了,本来就支离破碎的朝堂,还有人干活吗? 再说了,他也杀不了。 马顺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这些朝臣们既然敢当殿击杀,绝非一时冲动,他们早就准备好了退路。 一个住在十王府里的郕王,只是监国,很难和根深蒂固的朝臣们斗。 他无权又无势,唯一的班底就是身后这俩宦官。 于谦的话,他正好就坡下驴罢了。 至于最后甩的那一袖子,是甩给朝臣们看的,也是甩给珠帘后的皇太后看的,唯独不是甩给于谦看的。 一个很傻很天真的监国或者皇帝,威胁会小很多,也会安全很多。 他现在可怜弱小又无助。 待明日,权在手,自然是予取予夺! 朱祁钰站在巨大的堪舆图上,看着密密麻麻的标准线,等了小半茶的时间,才等到了六部尚书等人来到文华殿。 他看了眼躲在珠帘后的孙太后,对着于谦说道:“于侍郎,兵部尚书邝埜已经确定战死在了土木堡,你准备下,接过他的担子,总领京师防务。”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他是左侍郎,兵部尚书战死殉国,他自然要接过兵部尚书的职位。 “于侍郎,现在有何退敌良策,可以说了吧。”朱祁钰的声音依旧不是很客气,似乎是对殿上于谦的劝诫依旧不满。 于谦只觉得古怪,虽然这位郕王殿下的语气不善,但是眼神中那种炙热依旧未减。 他听到朱祁钰的询问,赶忙说道:“我大明拥兵一百五十余万,下勤王诏,号令全国军户驰援,京师坚守三月,敌军不战而退。” 朱祁钰让成敬和兴安两个小宦官搬了凳子过来,示意诸位尚书坐下叙事,他摇头说道:“孤不通军事,但是还是对于逃户侵占军屯之事,略有耳闻。” “孤记得去年时候,于老师父,上了道奏疏说,天下军户,亡者十之八九,可是在京师酿出了轩然大波,这是实情吧。” 于谦现年五十有一,已经是过了知天命之年,两鬓已经斑白。 于谦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是实情。仅剩的一些边军若是调动,怕是要酿成大祸。” “所以,咱们到底有多少人,来打这场京师保卫战?”朱祁钰颇为认真的问道。 于谦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披甲之士不足两万。” 除了于谦和朱祁钰之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只知道京营空虚,完全不知道已经空虚到了这种地步! 连珠帘之后的孙太后,都面如土色,用力的攥紧了拳头,南迁不能南迁,议和又不能议和,两万披甲之士,打得过吗? 朱祁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要是于谦的退敌之策真的万无一失,他在奉天殿就讲出来安抚朝臣了,不用等到这文华殿了。 于谦叹气的说道:“勤王军不可擅征,否则有可能国体动摇。” “靖康之耻中,徽、钦宗两帝两次召集天下勤王军,勤王军逾两百万之众,云集开封府,结果呢?指挥不当,调用无度,宗泽走后,这勤王军都变成了流民乱匪,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皇上亲征草原,仅筹备一月时间,就立刻提兵北伐,三大营精锐倾巢而出,京中粮草抽调大半。” “等下?皇上亲征草原,筹备了多久?”朱祁钰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说道:“一个月。” 于谦看了一眼珠帘后的孙太后,低声说道:“太宗文皇帝每征漠北,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两年。” 太宗文皇帝?哦,应该说的是朱棣。 喜欢文这个谥号的还有李世民,这俩打了一辈子仗的皇帝,都是文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继续。 于谦继续说道:“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二十万精锐、三十余万民夫,皇上只用一个月筹粮,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于谦已经很给朱祁镇面子了,只说了仓促,好悬没骂大傻叉了。 筹备一个月就敢亲征,谁给自己那个好哥哥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啊!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京中粮价六月时每石一两三钱,现如今每石却四两五钱,殿下,京中无粮啊!” 喊那么大声干什么,殿下听到了。 朱祁钰认真咂了咂这几位重臣说的话,总结性的说道:“眼下无兵可用、无将可遣、无粮可食,南迁不可,议和不能,皇上又在迤北敌营。” “于老师父说,瓦剌人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最迟十月初,就到京师城下了。” “请问于老师父,这场京师保卫战,到底该怎么打?” 于谦有些犹豫,问道:“不知郕王殿下可有良策?” “倒是有点想法。”朱祁钰从穿越到现在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种解法,抽丝剥茧最后都落到了一个方向上。 第四章 退敌良策 “孤的想法很多,但是归根到底还是落到一个民身上,不知道于老师父以为如何?”朱祁钰稍微琢磨了下,低声说道。 户部尚书金濂满是讶异的看了一眼吏部尚书王直,王直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丝毫的表情,但是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些惊讶。 这庶出子的朱祁钰,居然能有这番见识。 于谦坐直了身子,十分郑重的说道:“听闻郕王殿下少有才名,洞察世事,臣以前只当是奇闻姑且一听,百闻不如一见,郕王殿下名不虚传。” “那于老师父,说一说这应对之策吧。”朱祁钰稍微松了口气,果然喊出君为轻,社稷为重的于谦,和自己的思路上是一致的。 于谦站起身来,站在了堪舆图面前,大声的说道:“眼下顺天府内,披甲之士两万有余,而瓦剌骑卒精兵三万有余,裹挟民夫号称十万大军。” “但这仅是西路军,如果连中路军脱脱不花,东路军孛罗都算上,瓦剌人最少有六万精骑,十五万步战。盈二十万大军不在话下。” 这么多人? 朱祁钰转过头看着堪舆图,瓦剌人三路并进攻打大明。 瓦剌西路军剑指大同宣府的山外九州地区,瓦剌中路军则是以攻打北古口,及关外喀喇沁草原为主,而东路军则是辽东的广宁为主战场,意图通过辽西走廊,进逼京师。 东路军推进不力,已经和也先西路军会合一处。 三路并进! “京师围七十二里,城高三丈三有余,臣前几日查点了武库守城之物,守城绰绰有余,瓦剌不可能攻下京师。” 于谦说的底气十足,别说京师了,就是宣府重镇,瓦剌人,想啃下来都是难上加难。 朱祁钰点了点头,然后他有些疑惑的说道:“瓦剌人二十万大军直扑京师,可我大明仅有二万京营。” 号称二十万大军的京师三大营,哪去了? 被朱祁镇带到土木堡,葬送在了瓦剌人手中。 于谦继续说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重建京营。” “应该调集南北直隶与河南等地的备操军、沿海的备倭军进京,人数约有二十余万人,如此一来,我们不仅可以守住京城,还能击退瓦剌!” “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派向京畿、山东、山西、河南等地,招募义勇,进行训练,以备不患。”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是,于谦不仅仅是打算击退也先,而且他最主要的打算是恢复京营的战斗力。 京营强大的战斗力,除了保障京师的安全以外,更是政令通达的保证。 于谦的以备不患,绝对不仅仅是瓦剌部,甚至还包括了大明内部。 “南京武库有盔、甲、神枪、神铳、神箭、火炮、弓、弩、箭簇、战服、战旗约190余万件,殿下,只需运抵京师126万件,此战万无一失。” 朱祁钰用力的眨了眨眼,他强忍着内心的惊骇,接过了于谦递过来的武备志,里面是南京武库的储备。 他看着那琳琅满目的武器清单,盔甲战服战旗大约有二十多万件,神枪、神铳约有十余万,神箭居然有四十余万,火炮近千门。 这就是大明朝的实力吗? 于谦深吸了口气,站直了身子说道:“殿下,臣任兵部右侍郎、左侍郎、兵部管主,巡河南、山西、湖广、浙江等地,已十九年有余。” “北京武库臣刚去过点验,南京武库这126万件,在十月初,即可到京,绝不迟滞。” “好说。”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递给了户部尚书等几位老师父看了下。 “召集备操军、运军械至京,这都是应有之意,之前于老师父所言,京中缺粮,粮价飞涨,一石就四两?”他问了一个核心的问题。 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这没粮食,再坚固的城池、再多的兵力、再强大的武备,都会是瓮中之鳖,最后的结果还是战败。 户部尚书金濂赶忙俯首说道:“殿下,京中粮食不足十日,皇上出京,调走了京仓所有的粮草。” “通州有粮。”于谦立刻说道:“通州有八百多万石粮食,虽有些陈粮,但足以京中食用一年有余。” 金濂立刻摇了摇头,他是户部尚书,怎么可能不知道通州有粮八百余万呢?他颇为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这些粮草,铺上火油付之一炬的好。” 这是何等的道理?朱祁钰的眼神带着审视看着金濂,这个户部尚书他是干到头了,不想干了吗? 八百万石粮食说烧就烧?!那京城的百姓吃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谦俯首说道:“殿下,臣请监国旨意。” “臣自请,提督各营军马,在京各营将校受臣节制。以全权调粮入京。” “臣以项上人头作保,十月前,八百万石粮草,只多不少!” 几个大臣的目光都看向了朱祁钰,这是一个很大胆的举动,于谦乃是文职,按照大明律,兵部尚书等文官是不能指挥军队的,而五军都护府才能指挥。 可惜五军都护府连中军左都督,英国公张辅,都战死在了土木堡之变之中。 朱祁钰却是有些玩味的看着几个大臣期待的目光,这种感觉很奇怪,按理说他这个监国,应该是有名无实才对,自己说话,真的管用吗? 坐在珠帘后的那个皇太后,会不会干涉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准。” 他拿起了桌上的朱笔勾了于谦请命的奏疏,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很小的玉章,轻轻按在了奏疏之上。 于谦收起了奏疏,至此他终于松了口气,郕王监国,是无奈之举。 先帝朱瞻基走的时候,就留下了俩儿子,一个朱祁镇,现在已经在瓦剌人手中。 只有一个朱祁钰被赶鸭子上架了,目前看来,这个鸭子,算不上英明,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庸人。 这就够了,于谦心中的担忧,略微放下了一些,心气稍微松懈,他就觉得阵阵炫目,略微站的有些不稳当。 自从朱祁镇这个皇帝被俘之后,他一直寝食难安,国朝风雨飘摇,他殚心竭虑,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咳咳,咳咳!”于谦用力的咳嗽了几声,他有痰疾,平日多注意修养还会咳嗽,更别提连轴转,忙忙碌碌了几日,咳嗽的愈加厉害了。 朱祁钰看着咳嗽的于谦,想要上前,但是想到自己营造的郕王与于谦不和的计划,止住了自己询问的打算。 于谦扶着堪舆图,咳嗽声减缓,他才继续说道:“殿下所言,这国事最后都要落到一个民字的身上,臣以为大善。” “无论是运军械至京,还是调粮入京还是京师防务,亦或者是备操军入京、招募义勇,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民夫。” “殿下实乃真知灼见,一言以蔽之,则是民可载舟。”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他和于谦的意见,不谋而合,历史也证明了,于谦的做法是有效的。 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的孙若微孙太后,终于开口问道:“于老师父的应对之策,可谓是尽善尽美,可是本宫也听了这么久,本宫想问一句,我儿如何?” 朱祁镇是孙太后的亲生儿子。 朱祁钰是贵妃吴氏所出,庶出,而且这贵妃儿子,还得打上一个小小的问号。 亲疏有别,她当然要问问,她的儿子朱祁镇怎么办。 现在她的儿子被俘了,朝臣们商议来商议去,都是在商议着如何击退瓦剌也先,却没有商量如何营救皇上,朱祁镇。 第五章 皇上在叩关 于谦深吸了口气,俯首说道:“禀太后,臣以为派出使团去迎王驾回朝,是最为妥当的选择,臣有一人推选名为岳谦,此人英勇善战,多有杀敌之勇。” 孙若微坐在珠帘之后,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听闻大同府一位都指挥使季铎,此人在塞外多有威名,以此人为副使,不知道几位老师父意下如何?” 于谦深吸了口气,没有回答,王直左右看了看,他作为文官之首,自然要表态。 “季铎骁勇多智,作为使者出京,臣以为善。”他算是同意了皇太后的想法。 孙若微相信季铎,是因为也先的使者来到了京城索要赎金的时候,提到了大同府的指挥使季铎,曾经给身陷敌营的皇上朱祁镇,送了不少衣物和棉服。 “那就请文渊阁拟旨吧,郕王可有异议?”孙若微透过珠帘看着颇为平静的朱祁钰问了一句。 朱祁钰摇头说道:“没有。” 朱祁钰的回答也让孙若微轻松了不少,她扶着宫女的手,准备站起来,廷议最主要的议题,就是拱卫京师。 而拱卫京师的所有任务,都落到了于谦一人的肩膀之上。 孙若微更在乎她儿子。 朱祁钰逐渐发现了他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他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提线木偶。 他是监国,如果他不朱批落印,这些人似乎什么事都办不了。 他所扮演的角色,看似无足轻重,但其实非常的重要,至少在此刻的大明朝,政出奉天殿。 他这个监国,如果不同意,这些事,似乎还真的办不了。 “若是无事,这廷议…”朱祁钰正准备散会,于谦已经很累了,也需要休息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摸爬滚打的高声呼喊着滚进了文华殿,他在门前摔倒,脸都划破了,但依旧连滚带爬的飞快的跑进了宫内。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孙若微愤怒的训斥了一句,这个小太监她认识,乃是王振的嫡系门徒,名叫曹吉祥。 “皇上,皇上他…”这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说着话,却是气息不匀,说话说不完全。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面色大变,厉声问道:“皇上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敌营薨了吗?” 朱祁钰一愣,还有这等好事? 孙若微也不顾及从珠帘后走了出来,面色焦急的看着那小太监。 此时文华殿上所有人都将目光对准了小太监,等待着小太监说完他的话。 “回太后的话,皇上无恙。”曹吉祥终于稳住了心神,喘了几口大气之后,看着一众朝臣,面色有些悲苦。 他哪里知道这些老师父们,议事议到了现在? 朱祁钰叹气,就知道没有这种好事。 曹吉祥硬着头皮说道:“也先拥皇上至宣府,索金银瓜果等物,皇上立于城墙之下,要见杨洪、朱谦等宣府守将,令诸将领打开城门,诸将领不允。” “什么?”孙若微强撑着的最后一点精神,瞬间垮了下去,她猛地坐到了地上。 “太后!太后!”几个宫女簇拥上来,围住了孙若微。 而此时的于谦用力的抓着太师椅的扶手,生怕稍不用力,自己也在这文华殿上出丑。 他学富五车,乃是正经的永乐年间的进士。 他在这短短的瞬间,搜肠刮肚,将所有的皇帝都挨个数了一遍,昏聩的比比皆是,平庸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个样子的皇帝,他真的没见过! 有皇帝敲自己九镇之地之一的宣府的大门,给敌寇开路的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 哪怕是北宋末年最为昏聩的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二帝北狩之后,金人皇帝完颜晟多次下令让两人写诏命,让宗泽、岳飞、韩世忠等人放弃抵抗。 这俩废物点心,屡受酷刑羞辱,最终也没有干出这等事来。 岂止是于谦,其他的老师父们,面色煞白的呆立在了原地。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们效忠的皇帝,正带着敌酋在不远处的宣府,让宣府的守军放弃抵抗。 朱祁钰情绪还算稳定,他对明史不太了解,但他还是对叩门天子略知一二。 这件事还不算完,宣府不给开门,过几天,朱祁镇就会跑去大同府去敲门去! 朱祁镇会用一次又一次的行为,击碎朝臣们的所有幻想。 于谦有些恍惚,刚收到了一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实,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猛地砸在了他的心头! 杨洪、范广、朱谦这些宣府守将们,他们现在不给皇上开门,这是在抗旨不尊! 抗旨不尊只有砍头抄家一条路可以走。 这种担忧和困扰,是只有宣府的守将吗? 大同府的守将呢? 居庸关的守将呢? 京城的守备将领呢? 他们有没有这个顾虑? 想到这里,于谦就立刻瘫坐在了太师椅上,面无血色,他木然的看了一眼一脸平静的朱祁钰。 这个平静的郕王,是这个问题的唯一答案。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小太监曹吉祥面前,将军报拿到了手里,打开看了看,将军报收到了袖子里,嘱咐了几句,示意曹吉祥下去就是。 他转头对心神不宁的兴安说道:“你带些人,把整个文华殿的宫女宦人关起来,此事机密,不得于外人知晓。” 朱祁钰再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振声说道:“诸位老师父,国朝风雨飘摇之际,此事还是莫要多宣扬的好。” “今日廷议到此为止,老师父们请回,尽心安排京师守备之事。” “臣等领命。”几位心神不定的大臣们左右看了一眼,俯首退出了文华殿。 文华殿的喧嚣慢慢的小了许多,只剩下了朱祁钰和兴安两人。 兴安打小入宫做了太监之后,就跟着朱祁钰做了他的大伴,算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个人。 他对着兴安小声的说了两句,兴安点头称是向着文华殿外快步走去。 京城的风总是很大,每阵风起,都是带着厚厚的尘土,落下一层层的灰土,已经临近中午时分,但是天依旧是昏昏沉沉,像极了几位明公的心情。 他们的心情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们效忠的那个天子,这个时候,正带着人叩关。 “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王直站在殿外,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刚过了中秋节,天气算不上冷,但是他却感觉无比的心寒。 “王尚书…算了…”于谦欲言又止,这件事他一个人来做就是了,没必要拉上本就忠厚的王直了。 王直历经四朝沉浮,执掌吏部已经七年之久,他其实知道于谦想说什么。 皇上在叩关,这个一直用在敌人身上的词,用到了自己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讽刺? 怎么解决? 郕王登基。 “你要做的话,就做吧,算我一份。”王直看了看金濂说道:“金尚书意下如何?” 金濂咬牙切齿的说道:“算我一份。” 第六章 权臣行径 于谦连连摇头,心事重重的向前走着,却迎面撞到了一人,其余五位各部管主已经走了老远。 “于老师父。”兴安满是笑容的说道:“于老师父,殿下请于师父,今夜过府一叙。” 老师父,这个词在大明的官场里,专门指的是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按制于谦成为兵部尚书之后,也会成为文渊阁大学士。 “啊?哦。”于谦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之前几位朝臣们在文华殿前商量的事,最终答应了下来。 本来作为朝中重臣,还领兵的于谦,和亲王走得这么近,尤其是夜里过府一叙,是很犯忌讳的事。 但是他都打算行废立之事了,自然就不顾及什么忌讳了。 还有比废立皇帝更犯忌讳的事情吗? 而且犯忌讳的主体,是人在迤北的朱祁镇。 兴安有些欲言又止,思前想后,还是低声说道:“于师父,郕王殿下让某告诉师父。” “于师父竭力施为,即便是有什么君臣相隙之事,也不用放在心上,无论什么事,殿下都不会计较的,无论何事。” 于谦眉头一皱,看着兴安颇为奇怪的问道:“无论何事?” “殿下的原话就是无论何事,尽力为之。”兴安说完,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匆匆而去。 “无论何事?”于谦又咀嚼了这一番话,难道郕王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吗? 他若有所思的穿过了大明门,回到了兵部。 兵部诸多主事和侍郎等人,早就等在了大堂之上,他们带着期盼的目光看着于谦。 于谦一步步的走到了主位上,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朱祁钰朱批盖章的奏疏,展示了一下,又传阅了下去。 他大声的说道:“此时,敌寇得志!留大驾于塞外,势必轻中国,长驱而南!请饬诸边守臣,协力防遏。” “都督孙镗!” “末将在!” “你领兵两千余人,前往朝阳门,枕戈待旦,不得松懈,事有突变,则领郕王及太后、太子等宫内之人,急速南下至南京。” 这是于谦给朱祁钰和太子朱见深留下的后手,万一京城守不住,则快马前往南京。 “末将领命!”孙镗大声应道。 “都督卫颖、都督张軏、都督张仪、都督雷通!” “末将在!” “命尔等各领兵两千,分兵守九门要地,列营郭外!” “末将领命!” “给事中王竑!” “在。” “即刻起,前往顺义、昌平、大兴几县,在秋收之后,立刻入县城安置,十月前,务必坚壁清野。” “臣领命!” 于谦一道道的下着早就准备好的命令,不断的进行着统筹安排。 除了坚壁清野之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组织百姓,组成工程队修缮城墙,修筑外墙等事。 更要组织百姓前往通州运粮,这件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如果好做的话,金濂也不会在文华殿内,说付之一炬这种话了。 他将亲自带兵,督办此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无论多么大的阻力,都要打通从通州到京师粮仓的路。 “至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之罪…天地共鉴!” 于谦说完有些颓然,本来后面这句话是:「圣上明鉴」,主语应该是圣上,皇帝能够治罪,而不是天地。 可是他的圣上…在叩关。 而此时依旧在文华殿的朱祁钰,则是在闭目养神,他在梳理今天一整天的见闻。 皇太后孙若微必然是希望朱祁镇回来,那毕竟是亲儿子。 那个徐有贞应该是朱祁镇的铁杆,包括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还有禀报消息的小黄门曹吉祥。 这些人算是一派。 还有就是以王直为首的文官,以于谦为首的武官等人,他们算是自己的人吗? 朱祁钰思前想后,得到了一个答案,王直也好,于谦也罢,他们其实是大明的人,而不是他朱祁钰的人。 不过,这就够了!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俯首说道:“殿下让臣传的话,臣一个字不差的都传了下去。” “殿下,臣有句话要说。”兴安打了一轮腹稿之后,俯首说道:“殿下,臣在殿外听到了几位老师父们,似乎在议论一件事,说什么人人有份。” “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臣思前想后,应当是废立之事了。” 朱祁钰睁开了眼,看着兴安,这个人颇为机灵,猜的很准。 他虽然让曹吉祥保密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但是这件事瞒不住的。 宣府近万军卒都睁着眼看着呢,前线的溃军,正在翻山越岭回到了京师,用不了多久,朱祁镇被俘,并且在大同府外叩门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畿。 而且朱祁镇过不了几天,就又去大同敲门了。 到时候更是人心惶惶,不行废立之事,那这京师…不守也罢。 “嗯,你猜的很准。”朱祁钰肯定了兴安的猜测。 兴安将头低的更深说道:“殿下!于谦等一众臣子,也是为了我大明兴废大计,还请殿下勿计较朝臣们一时僭越之举。” “君臣不和,则天下之务皆废,臣,斗胆。” 但凡是哪个朝臣搞废立皇帝这事,都会被皇帝所忌惮,这不是拥立的从龙之功,这是废立还健在的皇帝。 这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权臣行径。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将头埋得很低的兴安,这个小宦官,不仅值得信任,还有一定的大局观,很不错,胆量也很大。 “起来吧,多大点事儿。”他满不在乎的说道,摇头说道:“也是为难这些臣子了。” 摊上朱祁镇这等货色,你让朝臣们怎么办? 自己非要亲征草原,效仿文皇帝朱棣,结果玩砸了,被俘了。 其实被俘了,也没什么大碍,只要是大明依旧强盛,其实瓦剌部的也先太师,也不敢拿朱祁镇咋样。 宋徽宗和宋钦宗这对父子,把大宋弄的腰斩。 他们两位皇帝,到了金国之后,百般受辱,老婆女儿都被肆意玩弄,两个人也被牵着小弟弟满世界乱跑,雅称牵羊礼。 可是随着岳爷爷南征北战,南宋武力越来越盛,这对倒霉父子的日子,反而越来越好。 从最开始住土窑,到后面到了五国城做了海昏侯,等闲也没人敢折辱他们。 大明越强,瓦剌的太师也先,就越要礼遇有加的对待朱祁镇。 但是朱祁镇干了什么? 叩门,叩宣府的门,叩大同的门,刨大明的根基! 再过俩月,朱祁镇甚至还要叩京师的门! 这种带路党的行径,只会削弱大明! 就连宋徽宗和宋钦宗这俩倒霉玩意儿,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镇他…想不明白。 碰到这么个东西,朝臣们该咋办? 真的眼看着京师南迁,大明变成第二个南宋不成? 所以,朱祁钰才认定了王直和于谦都是大明的人。 “兴安啊,你要学着做宫里的老祖宗了。”朱祁钰拍了拍心安的肩膀。 郕王有俩大伴,一个兴安,一个成敬。 在郕王的记忆里,兴安更值得信任一些,所以,他在一些事上,更相信兴安。 至于成敬,只要不捣乱,做他的内官监大太监也无妨。 “殿下,太后有请。”小黄门曹吉祥有迈着小碎步,走进了文华殿。 太后,孙若微。 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皇宫而去。 第七章 《帝范》李世民著 朱祁钰并不住在皇宫里,他只是监国,并不是皇帝。 按照大明的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朝臣不许与后宫联系,他见皇太后,乃是违制。 不过此等时刻,孙太后也顾忌不了太多,也没人会管那么多。 她对远在敌营的朱祁镇,非常的担忧。 所以,她准备和朱祁钰谈谈。 从得到了皇上在叩关的时候,她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六神无主之后,也渐渐的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脸上的泪滴依旧没有擦拭,朱祁钰已经从慈宁宫外,进入了慈宁宫内。 “拜见皇太后。”朱祁钰俯首行了一个礼,左右张望了下,确定了没有五百刀斧手埋伏左右。 孙若微擦干了眼泪,颇为无奈的说道:“郕王,眼下皇上北狩,朝中上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全仰来郕王上下打理了。” “郕王机敏聪慧,处事有度,本宫相信郕王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也不会辜负朝臣的期望。” 朱祁钰再拜了拜,平静的说道:“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孙若微用力的吐了口气,擦掉了眼泪说道:“郕王,本宫希望郕王在监国之时,多考虑下皇上目前的处境。” “本宫是个妇道人家,也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平安无事,若是国朝无倾覆之危,还请郕王护我儿周全。”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孙若微的话,首先是在国朝无倾覆之危,再其次孙若微对皇帝朱祁镇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我儿。 这是一个信号,作为皇太后的孙若微,她已经有了朱祁镇这个皇帝,做不下去的准备了。 毕竟叩门天子这种事,实在是太离谱了。 击穿了由宋徽宗、宋钦宗、宋高宗这对吉祥三宝共同构建的皇帝下限,达到了独一档的昏君标准,与不抵抗、丢失整个东三省的运输大队长并列。 里通外国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是皇帝里通外国该怎么办? 丢失皇位。 孙若微也是说在国朝无危的情况下,保证朱祁镇活着。 “臣领旨。”朱祁钰俯首,慢慢的退出了慈宁宫,看着那个红底金字的慈宁宫,看了下站在自己一旁的兴安。 兴安立刻知道了郕王殿下这个眼神的含义。 “陪朕来回走走吧。”朱祁钰看着巨大的宫城,要不了多久,这里就是自己的地盘了。 只是他对这里并不是特比喜欢,氛围极其的压抑,因为中宫无主。 “兴安,你说这皇帝做得,做不得?”他负手慢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他像是在问兴安,也像是在问自己。 所有的宫人都驻足行礼,等到他走远以后,这些宫人才会站起来,继续自己的事。 显然是郕王监国,并且有可能登大宝位的消息,已经被皇太后传了下去。 兴安一脸惶恐的说道:“此等大事,岂容臣这等腌臜之人可以置喙。” “不过殿下,臣以为,这皇帝位,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啊。” 朱祁钰从慈宁宫而出,走过了武英殿的庭廊,踩着金水河的河岸,走过了皇极门的五凤楼,好奇的从楼上看向午门方向,又回到了文华殿。 但是他并没有进殿,而是看着文华殿外的三栋小楼。 中间最高的那个是文渊阁,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大明内阁。 从宣德年间起,敕谕改为了票拟制,来自全国各地的奏疏,内阁大臣们就将自己的意见写到了奏疏之上,皇帝负责裁决批红,之后再发往全国执行。 票拟制的繁杂公务,让文渊阁从不置官属,变成了下辖西制敕房和东诰敕房,每房设置中枢舍人,但并不常设,以轮值的形式出现。 文渊阁的两边就是东西敕房,专门处理公务。 这里就是大明权力中心,而他此时身居监国位,就有批红的权力。 这三栋不比文华殿小的阁楼,里面全是翰林院学士,或者大明的阁老,而且也在皇宫之内。 朱祁钰从西制敕房进入,路过了文渊阁,却没多过打扰,从东诰敕房而出,向着古今通集库而去。 古今通集库就在文华殿外,也在皇城内,其规模比文华殿加文渊阁还要大上一号。 里面是一排排的书架,一眼望不到头,每个书架都有三人多高,里面全都分门别类的各种各样的书。 朱祁钰瞪着眼看着如同浩渺大海一样的书籍,呆滞的问道:“兴安啊,孤记得,当皇帝好像要每日讲经对吧,就是读这里的书是吧。” “殿下,据臣了解,是这样的。”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打了个哆嗦,指着两个书架说道:“孤估计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两个书架上的书。” 兴安十分为难的说道:“殿下,那是…目录。” 淦! 朱祁钰用力的挠了挠头,随意的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帝范》。 他很想了解一下,李世民杀掉了他哥哥之后,是如何善后的。 这个是必须要学习的技能点。 兴安看到了朱祁钰拿起的那本书,心中大惊。 “好地方啊。”朱祁钰将帝范塞进了袖子里,看着无穷无尽的书籍,感慨的说道。 这里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著番图》,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郑和航海图》,也有《天文包书》四卷,里面有元人测景二十七所的四海测影。 什么是四海测影? 元时郭守敬带着人踏足万里海塘的的黄岩岛,再到大漠长烟的大明城,跨越千里,设立了二十七座天文观测台,东至高丽,西极滇池,南逾朱崖,北尽铁勒,四海测验,验证地球是不是个球。 确定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惟谓海水附地共作圆形,亦焉地如鸡子,中黄孤居天内,属于地球说和地心说雏形。 他随手翻动了一下,里面有大明宝船所有的资料和制作工艺,以及数十页的过洋牵星图、针路航图、海船武备图等等,都是以图文并茂的形式出现。 这本书是郑和第六次下西洋后,全体下洋官兵们守备南京期间,汇集成册,一式两份送到了京城。 朱祁钰信步走出了古今通集库,又回头看了一眼,叮嘱兴安一定要做好这里的防火工作。 他十分随意的走出了皇宫,回到了郕王府,这新的郕王府规模并不大,但是胜在精巧。 他走进了书房里,拿出了《帝范》好好的研读着,兴安开始秉烛挑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于老师父来了没?” “已经到了半盏茶的时间了,在正厅等着,现在宣见吗?”兴安回答道。 朱祁钰眉头一皱说道:“以后于老师父来的时候,不管朕在做什么,你都要第一时间通禀。” “是。”兴安点头,匆匆去正厅请于谦来到了书房。 于谦进入书房立刻额头上蒙上了一层冷汗,他看到了桌上的《帝范》,朱祁钰就那么将那本书平摊在桌上。 “殿下真是…手不释卷啊。”于谦赶忙见礼,他盯着那本帝范,头皮发麻,他已经确定了就是李世民的帝范,他并没有看错。 “坐。”朱祁钰指了指面前的座椅说道:“于老师父,今日朕唤你过来,是有件事要问。” “在大殿之上,徐有贞言京畿、顺天府、北直隶、山西、河南等地的富户为了躲避兵祸,很多都逃向了南方?” 第八章 有内鬼! 于谦闻言,也是面有忧色,他点头说道:“殿下,确有其事,但是殿下知其一不知其二。” “富户、缙绅的南逃,导致百姓们惶惶而不安,可是百姓们那里能够长途跋涉至南京去?” “行千里至少需要备一年的粮食,而且到了南边,也不是马上就有佣酬,宅、田、钱、安家,都是负担,百姓们想逃,也逃不了,只能留下来,唉。” 朱祁钰认真的品味了下于谦的这番话,迁移成本除了包括路上的盘缠,还要包括在南方的安置费。 这两笔钱,对于富户、缙绅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百姓而言,根本就是天塌了。 “于老师父,体察民情,深知百姓之疾苦,岂是慈厚二字?”他感慨的说道:“刚才读到帝范君体第一,即是执政须为民,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 人是国的前提条件,而国是君王的根本。 所以朱祁镇当带路党,就是刨自己的根基。 “殿下,古书浩渺如海,臣以为《资治通鉴》不妨一读。”于谦看着那本《帝范》就是头大,书是好书,但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众所周知。 朱祁钰想干什么?不言而喻,于谦又不是个傻子。 “资治通鉴?看都不看,孤喜欢这个。”朱祁钰扬起了手中的《帝范》十分确认的说道。 书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 这是一轮谈判,相当于之前在慈宁宫的谈判。 孙若微的条件是尽量保证朱祁镇活下来,她作为太后就支持朱祁钰登基。 而此时朱祁钰对于谦开出的条件是:想要他当皇帝,他就会杀掉朱祁镇。 于谦看着朱祁钰坚持的态度,略微有些叹气的说道:“郕王殿下,我这里有份奏疏,是关于土木堡战败的文编,结合兵部的文书。” 朱祁钰拿过了于谦的奏疏,本应该经过文渊阁再到他手里的奏疏,就这样直接的递给了他这个监国。 这不是于谦不懂规矩,或者有意在破坏规矩,实乃是他这份奏疏,太过于大逆不道。 【我皇祖于军职,虽行世袭之制,实寓考选之典;故后之有功者,可以升授。而不才者可以汰减,万世不易之法也…】 文章从几个方面详细分析了土木堡之变的前因后果,在战后进行反思总结,很有必要。 但是这件事于谦甚至都不敢让其他的大学士得知,可见兹事体大。 “武备松弛,东胜卫、玉林卫、宣德卫、察罕脑儿卫,天成卫、高山卫,军额五百至一千,百不村四,只有五六人军额戍卫?将帅言俱有差遣?” “都督佥事李谦每战必称:敌可尽乎,徒杀吾人耳?”朱祁钰有点脑阔疼。 敌人无穷无尽,打仗就是杀我们自己人,这种反战的论点,拥趸还不少。 于谦认为土木堡之变之所以兵败的原因,除了大明出了一个朱祁镇以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武备松弛。 这一点之前,在奉天殿他就问过一次,于谦以兵部左侍郎的名义上过一道奏疏,说的就是武备松弛的事。 当时于谦含含糊糊没说的那么明白,这封准备了不知道多久的奏疏里,却是详细的列出了他的调查报告。 东胜卫这些卫所在哪儿? 九镇之地的大同镇,战端一启,首当其冲的要害之地。 军额百不存四,五百人的军额只有二十个人,一千军额只有四五十个人。 于谦在撒谎吗?朱祁钰不信。 也先大军南下在即,他这个行为,更像是在掀桌子。 “勋戚偷惰不奉诏习骑射,不朝,每早朝皆以病称休,逢迎赌博之相师,醉醲饱鲜之是尚,忽军旅之事而不修,玩祖父之功而不恤。”朱祁钰看完了奏疏,血压都上来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他用力的吸了几口气,勋戚多为军中将帅,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大明武备松弛,他有点心理预警,但是完全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 军事素质低下、能力平庸、生活腐化、擅阉幼童、军纪涣散、谎报大捷、杀良冒功、士气颓靡、擅自割地、怯懦颓怠、私心自用、兼并土地、私役军士、贪婪无行,件件桩桩有名有姓,清清楚楚。 都让他心头的火越来越旺。 “阴结虏人是啥意思?内应吗?”朱祁钰打开了第二本奏疏,这本奏疏朱祁钰看完直接拍桌而起,咬牙切齿。 【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 【及回还复命,又复架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虏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 【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边境不宁,酿今日之祸。】 郭敬,大同镇守太监,四朝元老的大太监,递年为瓦剌制作火器及钢羽,走私军火。 李让,大同卫指挥,女儿和瓦剌大同王的儿子结亲,明面上李让是大明的人,实际上,他还是瓦剌知院,瓦剌人的好女婿。 王文、施带儿、喜宁、王喜、小田儿、加失领真等等,都是铁证如山。 朱祁钰站起身来,站在窗前,用力的喘着粗气,他现在一直脑袋嗡嗡的响,那点涵养的功夫早就丢的一干二净了。 朱祁镇作为皇帝都是带路党,他提拔任命的那些人,大差不差,一窝内鬼。 他转过头来说道:“于老师父,这些人都该死,于老师父以为呢?” “该死。”于谦十分认真的说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明日让锦衣卫去大同、宣府把这些人抓到京城来,午门外斩首示众,孤亲自监刑。” “你不要劝孤,此事无论轻重缓急,必须得办!” 凡事都怕个但是,之前于谦就在奉天殿上劝了一次,他直截了当的告诉于谦不要劝。 于谦俯首说道:“臣没打算劝,臣以为这些人的家人也需要挨个过审,若有罪则斩,若无罪,臣还没考虑清楚该怎么处置,按律应当释放。” 于谦若是真的要说什么以大局为重之类的车轱辘话,也不会上这封奏疏了,他甚至还扩大了下打击面。 朱祁钰闭目良久吐了口浊气说道:“若是查无实罪,统统流放琼州,永世不得回朝!” 于谦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更没有劝谏,此时乃是战时,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行劝谏大赦天下也不迟。 如果那个时候,他还记得这群人。 朱祁钰很快就发现了其实军备废弛和阴结虏人的名单,很大部分的重合在了一起,于谦其实是在说一件事。 第三本奏疏,则是土木堡之变的具体过程,最最重要的就是导致土木堡之祸的主要负责人是谁。 那自然是朱祁镇的头号太监,王振了,也只能是他王振,难不成还能是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不成?! 毕竟皇帝不粘锅。 第九章 皇权更替,腥风血雨 朱祁钰看着长长的行军奏疏,明确了一件事,他那个哥哥,真的不是个省油的灯。 英国公张辅在朱祁镇筹谋亲征的时候,就强烈反对,甚至给出了「秋暑未退,旱气未回,青草不丰,水泉犹塞,兵凶战危」的具体理由,告诉朱祁镇,此战凶多吉少。 塞外作战,天气尤其是秋季冻雨的危害,张辅这个老将一清二楚。 跟蒙兀打了八十多年的大明也是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王佐在奉天殿高声疾呼,绝对不能去! 因为只准备了一个月左右,士兵就带着炒麦三斗,如何能战,饿都饿死了,哪来的力气打仗? 但是朱祁镇执意要战,户部尚书王佐无奈,只好调配顺天府、山西布政司、保定等七府的夏粮至大同宣府交纳。 一切都像张辅和王佐预料的那样,秋季冻雨加粮食不足,朱祁镇行至阳和时,连日风雨,人情甚汹汹,兵士已乏粮,僵尸满路。 在阳和这个地方,大明军卒冻死饿死在路边,被野狼撕咬的面目全非,军心涣散到了极致。 兵部尚书邝埜,以六十四岁高龄,跪在朱祁镇的大帐外的草窝子里,整整一夜,全朱祁镇退兵。 但是朱祁镇依旧执意从宣府至大同,继续亲征。 当朱祁镇觉得不能打了准备从大同跑回京师的时候,大明的朝臣们一致同意,并且规划好了路线和行军路线。 几个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将领,以王佐、邝埜为首的文官,甚至提出了皇上先走,他们断后的决定。 当时也先再次南下大同,兵情凶险,朝臣们准备把朱祁镇先送回来,但是朱祁镇执意要大军随行。 而到最后的土木堡的驻军命令,更是由朱祁镇亲自下达,理由是这里适合决战。 驻跸意决战,是于谦在奏疏中,最隐忍的表达了驻扎在土木堡,是朱祁镇的军事冒险。 事实上,此时兵部尚书邝埜依旧在劝谏朱祁镇,行至居庸关再言决战,但是被斥责“腐儒安知兵事,再妄言必死”,而邝埜则奏对曰:“我为社稷生灵,何得以死惧我!” 但是呢,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拦这场悲剧的发生了。 这些将官们真的是忠勇至极,在土木堡惊变的时候,文官武官全部战死殉国,只有少数几个逃脱了战场。 朱祁钰合上了几本奏疏,当然所有的罪责,都落到了王振的头上,这么大的一口锅,也只能扣在王振的身上。 为尊者讳,这种自古以来的话术,朱祁钰能明白于谦看到土木堡惊变之后,大明京营全军覆灭时的痛楚。 “呼。”朱祁钰合上了奏疏,他看了一眼《帝范》,内心深处已经确定了,要效仿李世民之举。 朱祁镇这个家伙,是战犯。 于谦整理这些兵部文书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行笔之时,极为认真,生怕把王振写成朱祁镇,闹出笑话来。 “殿下,眼下有一件事需要办。”于谦低声说道:“臣以为皇上北狩,必有奸人冒充皇上诈取太行关隘,眼下应该向宣府、大同各镇通传,不得开关。” 冒充,是于谦能够想到的给朱祁镇体面的唯一法子了。 但是无论大同府的刘安还是宣府杨洪,都等着朝中的命令,皇帝在敲门,到底开不开门? 于谦的答案当然是不开门,甚至通传全军,乃是奸人假扮,为朱祁镇留下了最后一丝的颜面,也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那就这么办吧。”朱祁钰点了点头。 “臣告退。”于谦又看了一眼那本《帝范》,书是好书,只是写书的人是李世民。 他走出了郕王府时,只觉得有点冷,快走了几步,没入了月色之中。 朱祁钰对着兴安挥了挥手说道:“今天孤在宫里转了一圈,应当是太后下了懿旨,郕王府上下百无禁忌,此时宫里宫人人心惶惶,你应当做什么,可知道吗?” “拉一批,打一批,让人都听你的话,就是和大多数人站一起,你去办吧。” 朱祁钰让兴安去宫里当老祖宗,不先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窗明几净,他这个郕王当了皇帝之后,也逃不过落水、刺杀、宫中水食有毒等等路数。 历史上的明代宗的孩子,刚被立为皇太子,立刻就夭折了,而后壮年的朱祁钰也病了,这病就稀奇古怪的很。 “一定要打扫干净。”朱祁钰对兴安叮嘱着,这件事很重要。 兴安回想起了在慈宁宫外朱祁钰别有深意的看他那一眼,点头应是,带着自己的腰牌和几个宫人,向着皇宫匆匆而去。 朱祁钰的手无意识的敲着桌子,他看着那本帝范,于谦没有答应他的条件。 他的条件很简单,登基可以,他必杀朱祁镇。 但是于谦显然很犹豫,尤其是最后的时候,所谓的奸人假冒的折中之法,就是于谦权衡后的决定。 朱祁镇该死吗? 他将大明历经三代的三大营精锐全都冻死、饿死在了山外九州的宣府和大同,他不该死吗? 他是战犯,导致大明超过二十万精锐,五十万民夫惨死于沙场,是惨死而非战死,他不死如何告慰那些冤魂? 如果不杀朱祁镇,到时候,一个大明,两个皇帝! 朝堂之上围绕着两个皇帝争名夺利,斗争立刻出现,党争立刻席卷整个朝堂。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夺回皇位,毁掉自己妻儿的陵寝,尸骨无存? 最后,再给自己扣一个戾的谥号? 不杀朱祁镇,难道等着朱祁镇,杀掉力挽狂澜的于谦和郭登吗?把他们的妻女家眷送给瓦剌人凌辱吗? 他有一万个理由要杀掉朱祁镇,唯一不能杀的理由,就是像李世民那样,杀兄之名一直被人津津乐道罢了。 朱祁钰不怕被人嚼舌头根儿,无外乎历史上留下一点点污名罢了,后人应该可以理解「皇权更替、血雨腥风」的道理。 应该吧。 即便是不理解,就不做了吗? 他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觉醒来,明月还是那个明月。 但是他一个普通的老师,就这么突然而然的成为了大明的郕王,即将登基的皇帝,他内心深处百感交集。 但是没有人给他任何一点的反应时间,他就坐到了奉天殿的宝座旁,他就得处理国政,他就得万事小心翼翼的试探。 稍微闲暇的时候,他略微有些遗憾的是,自己订购的那个刻晴霆霓快雨主题键盘,还没有发货。 父母有哥哥照料应该无碍,自己也没什么女朋友之类的可以担忧。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穿越了,自己也算是天命之人。 朱祁钰如是想到。 于谦已经五十多岁了,已是知天命之年,他骑着马来到了大明门外的西江米巷北侧的锦衣卫衙门口,翻身下马。 他裹了裹衣物,走进了锦衣卫,锦衣卫的指挥马顺被当殿击毙,现在锦衣卫的左都督是聂忠。 于谦小心的交待了抓捕阴结虏人的名单,顺便告诉聂忠不得错杀一个好人,但是决不可放过一个坏人。 他叮嘱了许久,聂忠点了几个北镇抚司的都尉,开始布置于谦派下来的任务。 当然若不是有郕王的印章,聂忠也不敢胡乱调动锦衣卫。 “刚才郕王殿下的大伴兴安,要取走提举宫门的腰牌,末将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有郕王府的印信,我没给他。”聂忠此刻并不知晓大明要变天了,他有些忐忑的问道。 “兴安说用几天就还回来。” 于谦面色冷如寒霜的问道:“可有郕王殿下的印绶文书为证?” 第十章 大明,要变天了 “有。”聂忠赶忙说道,这种宫门守备的大事,没有郕王的敕喻,他怎么敢给呢? 太监擅权掌握空庭戍卫之事,唐中晚期已有血淋淋的教训了。 在朱祁钰的敕喻中明确规定了借的时间和归还时间,若是失期,则可照例擒杀之。 今夜真是处处显得有些怪异,聂忠隐隐约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于谦认真思虑了一番说道:“你把腰牌给兴安吧,顺便让宫里的大汉将军,听从兴安的调遣。” 聂忠神色复杂,点头称是,大明真的要变天了。 宫里的大汉将军负责各个宫门的守备,开关城门,可披甲带刀巡查京城,宫门值守乃是大汉将军的本职。 提督宫门,一直是皇上朱祁镇的大珰金英负责,但是提举宫禁的腰牌在北镇抚司衙门。 现在宫里的大珰、老祖宗要换人了。 于谦不是命令,只是一个建议。 现在是在选边站的时候,选择被俘皇帝朱祁镇还是选择马上要登基的新帝,命运都在自己手里掌握。 于谦再次翻身上马,宵禁的五城兵马司的军士都认得于谦,并没有拦他,他骑着马找到了吏部尚书王直。 王直此时是文官之首,于谦快马赶至尚书府的目的,自然是商量下郕王殿下的条件。 王直听到了于谦的说法,惊骇的问道:“当真如此?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他一听到郕王殿下案头,居然有本李世民的《帝范》,额头就满是冷汗,但是他也只有惊慌,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愁容满面。 王直叹了口气,两手一拍无奈的说道:“请郕王殿下监国是我们的主意,立皇上长子朱见深为太子,也是我们的主意,这不是两头不讨好吗?” 于谦放下了茶杯,低声说道:“兴安带着人进宫了,而且还要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 王直立刻摇头说道:“万万不可,唐末时宦官得势掌控神策军,随意废立天子之事,可不能不防!” “郕王殿下莫非真的如同传闻那样,目不识丁?皇上…他都没有将宫禁之事交给王振啊!” “那倒不是,用几天就还给锦衣卫了,就这几天,失期则擒杀。”于谦摇头说道:“再说了,兴安,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王直才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感情自己想多了。 他认真的思索着。 一阵疾风吹过,窗栏晃动着,天空的明月慢慢的隐在了乌云之下,王直看着窗外,颇为感慨的说道:“要变天了。” “那就应了郕王殿下吧。”于谦站起身来,他也是想明白了。 先帝只留下了朱祁镇和朱祁钰两兄弟,一个既然已经在敌营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也只能暂时应下。 王直也站起身来准备送客,他低声说道:“延益啊,其实郕王殿下有此决断,你心里应该一块大石头落地才是。” “我初听闻这消息,也是惊骇,但是立刻,我就放松了一些。” “咱们做的事,可是废立的大逆不道,郕王殿下若是肯背些骂名,这事对延益大有好处,至少不用担心秋后算账了。” 于谦没有回答,他俯首说道:“天色有变,我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请郕王殿下登大宝位的事,就请王老师父费心了。” “好说,我来操持。”王直回礼,拜别了于谦。 朱祁钰在书房里重重的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然后整个身体十分的僵硬的看着门前。 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怀里一人抱着一个娃娃,她们带着惊恐的目光看着朱祁钰。 啊,这…好像是自己的两个老婆? 这两天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她们终于见到了主心骨。 结果朱祁钰却在书房待了很久,和朝廷大员聊了很久,这郕王终于有空闲了,她们带着孩子来到了书房。 “殿下万安。”两个女子行了个蹲礼,慢慢的走到了朱祁钰的跟前,两个孩子闪烁着大眼睛,乐呵呵的看着他们的爹爹。 可是他们的爹爹刚刚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就哇哇的哭了起来,拼命的向两个年轻的妈妈怀里拱着。 “乖,济儿乖。”两个年轻的妈妈哄着孩子。 朱祁钰挠了挠头,这俩孩子难不成看出来,这个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爹了吗? 他脑海里不断的浮现着这两个女子的点点滴滴。 长得有些威胁性艳丽,带着两分甜美、三分心机、五分御姐味儿的女子,怀里抱着女儿的是郕王妃,汪美麟,她的父亲乃是金吾卫左卫指挥使。 而另外一个有些小家碧玉,怯生生的女子,膝下则有个儿子的是侧室,姓杭,单名一个贤,乃是普通人家出身。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朱祁钰斟酌了一番,穿越而来继承一个国了,再继承两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美麟往前走了一步,行了个半礼,有些疑惑的问道:“夫君还未休息,臣妾辗转反侧,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外面都在传,殿下要做皇帝了,宫人们也都在说。” “皇嫂还召我进宫叙话,莫名其妙的说了不少的怪话。” 皇嫂,朱祁镇的皇后钱氏。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以后宫里有传,皆以身体不适推辞,朝政繁忙,你们这些妇道人家不要多问,在家看好孩子就是。” 朱祁钰要做什么? 要做皇帝。 做了皇帝还要击败来犯的瓦剌大军,还要杀掉前任皇帝朱祁镇。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家人们卷入这些纷争之后,结果又当如何? “臣妾知道了。”汪美麟眉头稍皱,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杭贤欲言又止,她想开口说话,但是郕王妃在,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朱祁钰想到了宫里那个两岁大的太子朱见深,再看着自己一岁大的儿子的朱见济,心中慢慢有了计较。 朱见深作为朱祁镇的孩子,那必然是要被废的,那么朱见济就是替代的对象。 他笑着问道:“杭妃有话就说好了,都是家里人,有话但说无妨。” 杭贤看了一眼郕王妃,才怯怯的说道:“殿下,臣妾就是想问问,殿下,殿下,今天晚膳还没吃,是不是热一下?” 朱祁钰眨了眨眼,有些愕然,然后点头说道:“热一下吧,王妃,先去睡吧。” 这个安排让汪美麟的眉头皱的更深,她看了一眼杭贤,抱着女儿离开了书房。 等到汪美麟走远之后,朱祁钰十分认真的说道:“明天起,济儿的所有饮食,都要有人尝过之后,再喂下,你明天找兴安要个奢员,定期更换,听到了没?” 奢员,就是专门为了皇室尝菜的宦官,都是由王府信任的人担任,比如朱祁钰的奢员就是兴安。 杭贤那张小脸上,满是迷茫,她不太懂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如此郑重的叮嘱这件事。 但是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从朱祁钰的话里,她知道,可能会有人对她的孩子下手。 “殿下。”杭贤的手有些颤抖的抓住了朱祁钰的手,她十分的害怕,能依靠的人,只有朱祁钰。 朱祁钰宽慰的说道:“暂时还没那么凶险。” 第十一章 谁给你的胆子 朱祁钰看着杭贤满是担忧的神情,露出一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他示意杭贤去热一下晚上的饭菜,自己则坐在了书房里看着落雨的庭廊。 既然自己要做皇帝,那就要做好全部筹码压上的准备,历史也证明了,他的小心并没有错。 历史上的明代宗,力挽狂澜之后,做了八年的明君,将太子从朱见深换成了自己的儿子朱见济。 朱见济第二年就死了。 而明代宗本人正值壮年却患上了重病,夺门之变后,朱祁镇再次做了皇帝,明代宗没过一个月,便死在了宫里。 而自己的女儿固安公主,就是汪美麟怀里抱着的那个小丫头,也被降格为了郡主。 郕王妃,未来的皇后汪美麟,在朱祁镇复辟之后,因为携带了几片玉出宫,被朱祁镇直接抄了郕王府。 杭贤在朱见济死后郁郁寡欢,悲痛欲绝,久病不起,最后撒手人寰,朱祁镇复辟以后,将杭贤的陵寝给毁了,尸骨无存。 这是何等凄惨的结局? 他不是那个善良的朱祁钰,而是从后世穿越而来之人,自然不会被这种封建礼教所束缚。 大雨倾盆,打落了略显枯黄的树叶,雨滴落在了庭院之内,摩挲声充斥着整个庭院,一阵阵凉风在院内盘旋。 而此时的兴安,已经拿到了提举宫禁的腰牌,只不过这个腰牌在锦衣卫的手里,他并没有过手,而是让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和指挥使,带着这块腰牌。 兴安比于谦想象的更加谨慎。 突出一个慎重。 事从权宜,他要执行郕王殿下打扫皇宫的命令,自然要依仗锦衣卫,但是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他要是碰那块腰牌,就是找死。 即便是殿下信任他,朝臣们也不允他活命。 但是锦衣卫拿着腰牌,四处出示,就不会落人口实。 你好,我好,大家好,如何把殿下的命令执行彻底,而自己又不会惹祸上身,是他作为一个近侍的本分。 兴安召集了所有的宫人,聚集在了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所有人都跪在雨中,包括司礼监的提督太监金英。 金英跪在地上,缩着身子,唯恐被兴安看到。 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持械将一批批的宫宦从地上拉起,拉向了午门之外。 “太后下了懿旨,想来诸位都清楚了,咱家不必细说,现在有件事,大同镇守太监郭敬。” “正统十年十一月末,瓦剌使臣随行物品中,发现了大量的盔甲兵器,弓箭铳炮。” “正统十二年九月,瓦剌使臣良马千匹贿赂郭敬。” “正统十三年七月…”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的事情,这些事都是郭敬与瓦剌密切来往,贩售火器钢羽的案子。 “有人参与其中,现在站出来,咱家可饶你一命,有人知情,此时说出来,咱家可封一笔赏银。若是有人心存侥幸,北镇抚司的刑具,可不会骗人。” 兴安的声音并不大,在雨声之中,更是显得含混,但是在场所有的宫宦,则是竖起耳朵,认真的听着。 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是于谦拉出的那张阴结虏人的清单上的战犯之一,土木堡惊变之后,此人在大同战战兢兢,锦衣卫缇骑已经出京,逮鞫郭敬。 而宫里郭敬的徒子徒孙们,也是审查的对象,兴安在借力打力。 不断有人从雨中站起来,有的向锦衣卫匍匐而去,等待审讯,有的则是怒吼一声想要冲到月台上,想要杀掉兴安,有的则是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兴安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英,笑着问道:“金大珰,这是怎么了?” 珰,是一种冠饰,大珰常用来形容各种当权的大太监。 金英依旧没有说话,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王公公已经被樊忠将军杖杀在了土木堡,金大珰这是准备等王公公回魂继续护着你不成?”兴安站起身来,走到了金英的面前,低着头问道。 王公公则是之前宫里的老祖宗王振。 王振死了,宫里最有希望做老祖宗的是他金英,但是宫里的大珰从来都不是论资排辈,而是根据与皇帝的亲疏远近决定。 金英抬起头来,眼神里一片血丝,他面目狰狞的说道:“兴安!你今日所作所为,我必如实呈奏皇太后,待到皇上回朝,就是你兴安的死期。” 兴安一乐,示意锦衣卫将金英带走,郭敬贪了那么多的钱,走私军火,这笔钱到底流向了那里,金英应当是一清二楚才是。 金英被拖走时,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奋力挣扎着喊道:“兴安,你小人得志!不得好死。” “我告诉你!待到皇上回朝,你必死无疑,咱家必让皇上把你千刀万剐才是,灭你九族!方解心头大恨!” 九族?兴安愣了愣,他打小就是个孤儿,哪来的九族呢? 兴安打扫屋子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让锦衣卫的参与,还有各种互相检举的条文,深入贯彻郕王殿下关于拉一批,打一批的精神,认真打扫皇宫的里里外外。 他一整天都没歇息,将整个皇宫里里外外搜查了个干干净净,掘地三尺,上房揭瓦。 很多宫人夹带宫内的物品出宫贩卖,这些物品一时半会儿带不出宫去,就被搜了出来。 与其类似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石之物,太医院的太医们按个儿侦辨,其中有不少的虎狼之药。 不仅如此,兴安还查出了很多的密信蜡丸、巫蛊小人等等。 这些东西都堆积在了小广场上,宫人们在哀嚎,兴安不闻不问。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边亮起些许的微亮。 兴安才看着一个个冻的颤抖不已的宫宦们,大声的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诸位还有主子要伺候,我也不耽误你们的时间。” “知道线索的人,可以到内官监找我,重重有赏,散了吧。” “谢老祖宗。”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嗓子,宫宦们先磕了个头,再慢慢的站起身来,向各宫而去。 兴安对于打扫,真的非常认真。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刚刚起床的皇太后和皇后。 孙若微和钱氏一起来到了奉天殿之前,她们愤怒至极的看着月台上的兴安。 兴安赶忙下了月台行礼。 “兴安,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这么做!”孙若微大声的训斥着。 兴安不卑不亢的说道:“郭敬里通外国,臣奉了郕王殿下之命,配合各部的老师父们,彻查此案。” “是郕王殿下给了臣这么大的胆子。” 眼下大明需要皇帝,而郕王殿下算是合适的人选,朝臣共举,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已经同意了郕王登基的事,这等清扫,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兴安手里握着一本账本,脸色颇为凝重。 郭敬的钱都给了王振,而王振的钱…都给了朱祁镇。 第十二章 吊! 孙若微气的脸色都变了,好大胆的狗奴才,居然敢如此说话! 她正准备让人拿下兴安,却被钱氏拉了一下胳膊,孙若微气喘如牛,却没有下令拿下兴安。 金砖广场上,站着的都是锦衣卫,而这些锦衣卫显然是听兴安的命令。 锦衣卫的都指挥使马顺被当殿击毙,而眼下的指挥使聂忠,选择了站队,并且站在了郕王那一侧。 “禀太后,皇后,臣连夜清查皇宫内外,眼下只有慈宁宫和坤宁宫没有查了,还请太后和皇后赎罪。”兴安再俯首,他的礼节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但是办的事,却着实的狠辣。 翻查太后皇后寝宫,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但是兴安接到的命令是打扫皇宫,太后和皇后的寝宫,自然也在皇宫的范围之内。 “你!”孙若微的脸色骤变,她愤怒到了极致,猛的一甩袖子,离开了奉天殿。 朱祁钰通过内官监太监成敬才知道,原来大明的早朝不是每天都上朝。 确切的说,在朱元璋和朱棣时期,每日不仅有早朝,还有午朝,晚朝。 到了朱高炽就是仁宗朝的时候,这午朝和晚朝就取消了,再到了著名的“蛐蛐”皇帝朱瞻基,也就是先帝的时候,这早朝就变成了三日一朝。 朱祁镇时候,就是五日一朝甚至一个月都不上朝,什么时候上朝完全看朱祁镇的心情。 朱祁钰并没有去皇宫,他将郕王府的书房当成了处理公文的地方,司礼监和文渊阁的奏疏,都到了他这里来。 “殿下,臣回来了。”兴安眼里满是血丝,将账本交给了他的郕王殿下。 郭敬这些到各镇镇守太监们向瓦剌和元裔们走私这事,早有传闻,但是这么大的买卖和收益,钱去哪了? 大头都归了朱祁镇。 朱祁钰一看账本,就是直觉头皮发麻,浑身一个激灵。 走私贩卖火器钢羽,最后都会变成射向大明的箭矢和火器啊! 里通外国这种事,作为一国之君,怎么能带头这么做呢! 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想象,去想象朱祁镇的下限,结果此人还是大大的出乎了朱祁钰的预料之外。 君臣同流合污搞钱,这种事并不稀奇,比如乾隆和和珅就联手搞出了议罪银这种手段,时不时的讹诈朝臣。 朝臣们被讹诈了,自然是层层摊派,加速了蛮清朝廷官员的腐败,最终致使清廷自乾隆之后,贪腐蔚然成风,再无终时。 朱祁镇爱钱可以,你可以去搞船队大航海啊!两头低买高卖不香吗?非要去薅这点钱? 朱祁钰砰的一声合上了账本,气的脑阔疼。 缇骑出京逮鞫的速度很快,于谦拉出的清单上的人,一个不拉,没过五天时间,就被扔进了北镇抚司。 一十六人,宫宦、将校、文官、勋戚应有尽有。 随着案情的深入,还有一批明公也被写到了清单之上,总计约五十三人,流放岭南琼州的约有数千人之众。 朱祁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亲自监刑,他坐着大撵来到了午门之上,看着午门前的刑场。 今日砍头的事情,昨天就已经被顺天府的衙役们传开了,此时的刑场上,围着很多的百姓。 朱祁钰很确定,那些都是百姓,因为多数都穿的比较破旧,鞋子以草鞋为主。 “于谦呢?”朱祁钰看了看日头,还未到午时三刻,他侧着头询问着兴安,这么重要的场合,于谦居然不在。 兴安俯首说道:“于老师父去通州运粮了,他亲自监察,不过,于老师父得罪了很多人。” 朱祁钰眉头一皱,这运粮抵京,怎么还得罪人了? 那些粮食不都是朝廷的税赋吗? 从通州到京城,满打满算五十里的距离,还用于谦亲自出马? “金尚书。”朱祁钰转过头来询问户部尚书金濂,他将自己内心的疑惑问了出来。 金濂面含难色,就将其中的门道简单的讲了讲。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俯首说道:“这大运河由南到北,终点在通州,通州到京城本来应该有条河叫通惠河,可是这条河,它堵了。” “于老师父带着人疏通河流,这通惠河通了,粮食就进京了,这通惠河不通,这八百万石粮食,还不如之前老臣说的那样,付之一炬的简单。” 朱祁钰一听也懂了几分,这通惠河的堵塞,背后的原因,暖人心啊!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转头说道:“兴安,你差人快马告诉于老师父,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他越想心头的火就越旺,京城的米价多少?一石粮要四两银子,这价格多离谱呢?一分银大约十八个铜板,可以割一斤猪肉。 一两银子等于十钱等于一百分银,可以买一百斤猪肉,四两银子买四百斤猪肉。 一石粮,在铁斛平满大约是180斤左右。 猪肉是远远不够吃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能够让大明打这场京师保卫战的只有米粱。 通州的粮价呢,一石粮六钱银子。 这中间这么大的差价,就是生意,显然有人把持着这门生意。 这头京城只剩下十日不到的粮食,急需通州仓粮食入京,但是有人拦着不让于谦运粮,而且这事,看起来得罪的不止是一个人。 “这…殿下,这恐怕…”兴安的言辞闪烁附耳低声说道:“殿下,这买卖里,皇庄也有份儿。” 兴安刚把皇宫翻得鸡犬不宁,自然也查到了一些账目,他挑了些重点的地方,汇报了一下。 朱祁钰眼睛瞪圆,皇室直接经营的产业,叫做皇庄。 也就是说今日京通粮价之差价获利,是皇庄带头,勋戚跟随,以巨贾为白手套有目的经济活动。 但是赚的钱,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被皇庄拿走了,而是被勋戚、明公、巨贾们拿走。 典型的乡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的生意! “其中慈宁、坤宁、乾清三宫,宫庄带头,这件事京城的百姓们都知道,怨声载道,于老师父此行怕也是铩羽而归。”兴安叹了口气。 这其中的事情,岂止是一个复杂? “那于老师父有没有其他的法子?京师得运粮。”朱祁钰看着刑场上跪着的五十二人,思来想去,还是砍头砍得少了。 物理意义上毁灭,才是真正的毁灭。 慈父那一套,总是在关键时刻,行之有效。 金濂见郕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俯首说道:“于老师父也就是试试疏通通惠河。” “要是打不通呢,就等备操军和备倭军进京之后,让他们自行前往通州取粮。” “虽然会有哄抢,但是也是无奈之举了。” 金濂并不是个糊涂虫,他说把通州仓的粮食烧掉,就是怕这哄抢二字,兵变成匪,只是一道军令的事。 到那时候,通州怕是得彻底乱了。 让备操军、备倭军们卖命可以,但是你得让人家吃饱了,再卖命吧? 朱祁钰终于理解了于谦为什么这么重要的时候,却在通惠河,他想通过一种更有利于江山社稷的法子,将粮食送进京城。 但是金濂和兴安一直认为,于谦必然失败。 于谦能不能疏通通惠河? 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不能。 “兴安。”朱祁钰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说道:“务必保粮食进京,但凡有阻挠者,无论是谁,立斩不赦。” “你让工部找点粗木杆,五六丈高就行,斩了之后,把尸首都吊到通惠河两岸,以儆效尤!” “让锦衣卫的聂忠,带着缇骑去,但凡是有人阻挠,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所有阻拦者,斩了之后,全都吊上去!” 兴安打了一个哆嗦,低声问道:“那要是…查到皇庄头上,也吊吗?” “吊!” 于谦不能疏通通惠河,但是朱祁钰可以。 于谦没有那种权力去查处皇庄的生意,那是僭越,于谦虽然做下了废立之事,但终归是为了大明,而不是为了造反。 于谦不可以,朱祁钰可以,他是监国,也是未来的皇帝。 第十三章 拿去!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大明朝出现了问题,也是几乎所有帝国都存在的问题。 那就是:「帝国所有人都认为,自己如此的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问题。」 即便是朱祁钰中人臣的天花板于谦,大约也有这种想法。 皇庄做点生意,赚点钱,没什么问题,大明的百姓,有这种承受能力,勋戚跟着勋戚们一起发财,没什么问题,大明地大物博承担得起。 帝国的衰弱,在这种日拱一卒的境遇下,小问题就会逐渐累积成为大问题,最终帝国崩解,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朱祁钰对兴安说的话,就是他的一个态度,这也算是新朝新气象。 皇帝不能带着头挖自己的根基,还不亦乐乎。 那样实在是太TM的蠢了。 兴安俯首领命而去,而金濂站直了身子,悄悄的退到了王直身后,戳了一下王直,两个人离开了午门的五凤楼正中央,走到了墙垛的位置,小声的交谈了起来。 朱祁钰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太过于计较,金濂不是蠢笨之人。 事实上,之前金濂提议将通州的粮食付之一炬的时候,他的内心对这个户部尚书是有一些不屑的。 但是了解到了实际情况后,他放下了些许的成见。 误会解除。 朱祁钰在了解了金濂的经历之后,朱祁钰确认了这是一个可用之人。 金濂是永乐十六年的进士,自从开始做湖广道监察御史之后,他的贤名就在南方流传开来。 浙江巨盗史庆真活动猖獗,时数年间,谁都制服不了,金濂费劲了周折将其抓捕归案。 而后金濂父亲病逝,金濂请旨想回顺天府为父亲守孝,皇帝不准,令其前往陕西做按察副使,金濂未能守孝,前往了陕西。 这搁古代叫做夺情,是因为没有这个臣子不能把事办成。 金濂在陕西干的很不错,兴修水利、缉捕大盗、平定山匪、安定民生、设立学宫为百姓讲读经史、让将校读书识字研读兵法、并且亲自习射演练,文武双修,一时间鞑靼人不敢再进犯。 御边十数载,鞑靼人闻者心慑,望风而逃。 金濂回到京城做了刑部尚书,就办一件事,司法公平。 无论是勋戚还是朝中大员,他都一视同仁,这种做事风格,终究得罪了一大片的勋戚和朝臣们,终于在安乡伯案中,金濂被朝堂过半之人弹劾,差点被罢官。 正统十三年,金濂任参军务,提督军中大小事物,前往福建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 叶宗留-邓茂七的起义规模有多大? 起义军占据了整个福建、半个江西、浙江的处州府、温州府、衢州府和半个金华府被起义军攻占。 而在广州方向,邓茂七占据了海阳县。 拥兵80万有余,治下数千万百姓,皆称其为铲平王,铲平王铲除一切不平事。 金濂带着人前往福建平叛,开拔之前,金濂母亲病逝了,金濂请求守孝,朝廷不许,令其办了丧事,立刻前往福建。 金濂在年初(正统十四年二月)的时候,在延平设了一个局,诱邓茂七的主力进攻,一战便杀掉了邓茂七。 金濂开始对起义军进行分化,劝导安置,起义被安置招抚,声势越来越小。 朱祁镇是在东南方向有超大规模起义的时候,亲征草原。 不得不说,朱祁镇的胆子是真的大,也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 金濂是个好同志,能力很强,军事、律法、账目都是得心应手,一心为民的重臣。 这种窃窃私语,朱祁钰不管,新朝新气象,新皇登基要适应朝臣,朝臣们需要适应新皇帝。 “殿下。”吏部尚书王直面含难色的来到朱祁钰的面前,低声说道:“这疏通通惠河运粮之事,是不是可以从长计议一下?” “不可。”朱祁钰冷冰冰的回答了一句,他看着台下跪在刑场的人,低声说道:“王尚书,瓦剌人不会给我们从长计议的时间。” 鲁迅先生曾言:「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王直的这个劝解,其实就是和稀泥的打算。 一道严苛的政令,也需要给一些人选择的时间,他并不是反对,而是希望朱祁钰能给一些反应时间。 可惜,朱祁钰并不是打算开窗,而是打算直接拆屋顶了。 “殿下,午时三刻已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刑部尚书俞士悦,请斩阴结虏人五十三人。”兴安按着流程俯首对朱祁钰说道。 朱祁钰平静的点了点头说道:“拿去!” 大明皇帝的天语纶音,被兴安以高亢的嗓音传下,而站在午门两侧内侍,不断的高声郎喝着郕王殿下的的口谕。 二传四,四传八,而后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连声高喝,最后站在午门下的三百二十员大汉将军,以最大的嗓音齐声高喝“拿去!” 声振屋瓦。 刽子手们,将手中小巧玲珑卸骨刀,插进了犯人的脖颈轻轻一撬,只听到一声声的喀嚓声,这是颈椎骨被撬开的声音,在行规里,这叫开皮。 犯人们没有感受到多少疼痛,就失去了全身的知觉。 随即一声高喝,刽子手拔掉了生死牌,高举手中的鬼头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奋力一砍,五十三个人头滚滚落地。 血液向前溅了三尺有余,人头滚动着落在了刑场之下,刽子手们跳下了刑场,将人头高高举起,向围在刑场周围的人展示着。 朱祁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说道:“准其家人为其收殓尸骨。” 大明皇帝向来是薄凉寡恩的,朝臣们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但是这让家人殓尸,郕王殿下在某些方面也不是那么的刻薄。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负手向着午门下而去,他要回自己的郕王府,而不是进宫,兴安打扫完了皇宫,朱祁钰却不乐意住了。 他回到了郕王府的书房里,看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奏疏,就是有些头疼,这些都是文渊阁送来的奏疏,里面全都是弹劾于谦的奏疏。 “言之无物。”朱祁钰从其中挑了几本放在案前,其他的都推到了一遍:“成敬,把这些奏疏全都扔到伙房去,烧饭用。” “是。”成敬将这些个弹劾于谦的奏疏都抱了起来。 朱祁钰十分不满的说道:“金英被下了狱,你先把司礼监的担子挑起来,别让兴安一个人忙里忙外,让司礼监起点作用,以后弹劾于谦的奏疏,都不用送来了。” “是,臣领命。”成敬一听有些愕然,随即抱着奏疏离开,只是走出书房的他手一直在哆嗦,连奏疏都拿不稳,散了一地。 他捡起了地上的奏疏,再次抱起,向着伙房走去,司礼监乃是宫内衙门内署十二监之首,掌有批红之权,素有内相之称。 这就当了内相了? 第十四章 帮他们体面! 成敬将奏疏放在伙房,他交待了之后,才慢慢离开,他是府上的典簿太监,但在此之前,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 永乐皇帝朱棣的长子叫朱高炽,也就是仁宗皇帝。 朱棣喜欢征战沙场,五次亲征草原,常年不在京城,朱高炽就以太子监国,处理国内政务,以仁字治天下。 而朱棣的次子叫朱高煦,被封为了汉王,与朱棣神似,他在武功方面颇有建树,靖难之时,多有功勋,也有朱棣一样的野心,他也想当皇帝。 朱棣是造了建文帝的反,做了皇帝。 朱高煦觉得自己爹可以,他这个叔叔,也可以。 洪熙元年,朱高煦的哥哥,明仁宗朱高炽,继皇帝位不足一年时间,就病逝了。 朱高煦的侄子明宣宗朱瞻基继皇帝位。 朱高煦一看是侄子登基了! 他这个二叔,是不是可以效仿当年的朱棣一样,起兵造反,夺取皇位? 朱高煦联合晋王朱济熺造反,他们很快的就失败了。 和建文帝朱允炆不同,朱高炽监国二十余年,朝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是他在处理,根深蒂固,朱瞻基登基全面继承了朱高炽的遗产。 朱高煦和晋王朱济熺联军,败的一塌糊涂。 成敬当时是晋王府的一名官员,刚刚寒窗苦读进士及第的他,准备大展宏图,却因为牵扯到了汉王朱高煦的造反,被处以腐刑,才变成了太监。 壮志未酬,就变成了太监,还做了郕王府的典簿,本以为这一生就如此碌碌无为,结果内相的职位,猛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这些年来,他一直任劳任怨,无大功也无大错。 司礼监提督太监,这个位置要帮着皇帝处理一些公文,但是宫里的太监大多数都不识字,换成别人,只会耽误事。 成敬到这个位置上,也最为合适,毕竟是正经进士出身,才学和见识也是有的。 “聂忠,你进来下。”朱祁钰看着手中的几份奏疏说道:“那日在奉天殿上,徐有贞的妻儿都乘船南下了对吧。” 聂忠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俯首说道:“是。” “孤徐有贞言,不是他一个人让家中妻儿南下。” “你这样,暗自调查一番,写一封名单出来,然后放出风声,就说孤在调查这件事,但是不要公布,捏在手里。”朱祁钰的眼神有些阴鸷凶狠,他往前凑了凑身子问道:“你懂孤的意思吧。” “臣明白。”聂忠深吸了口气,抓着绣春刀离开了郕王府的书房。 这件事十分好调查,他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只用了半天的时间,就把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写好了名单,送到了郕王府的书房。 朱祁钰打开了那几封弹劾于谦的奏疏开始和聂忠提供的名单挨个核对。 弹劾于谦的人,家人都送去了南直隶,两份名单,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除了佥都御史徐有贞之外,还有一名朝廷正二品大员,刑部尚书俞士悦惧胡寇之患,擅用马船遣吏送妻子归乡。 事实非常清楚,这些人弹劾于谦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把于谦扳倒,他们的目的依旧是借着攻讦于谦,来实现自己南迁的主张。 朱祁钰看着两份名单,眼神越来越凶狠。 若非瓦剌即将南下,若是有人议论南迁,朱祁钰还愿意听一听,毕竟南边有南边的好处,北面有北面的作用。 南北两京的争论,在朱棣迁都起,就一直争辩不休。 讨论一下也无伤大雅。 但是此时瓦剌人即将南下,若是此时逃了,那最后的结果,大明变成南宋。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于谦说,在廷文武,言南迁者,斩。 因为这会影响到京师保卫战的大事。 一个太监站在书房门前俯首说道:“殿下,于老师父回京了,马不停蹄的到了王府门前,眼下在正厅等着,是否宣见?” “请,快请。”朱祁钰点头。 于谦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他这三天的时间,休息的时间很少,甚至连鞋子上都带着泥土,裤管上满是水渍,他紧走了几步俯首说道:“殿下,皇上在大同府叩门了,大同府参将郭登未曾给皇上开门。” “大同总兵官刘安,大同知府霍瑄数人携带金银前往觐见,却未曾见到人,嚎哭不已。” 朱祁钰摁着曹吉祥的头,把朱祁镇在宣府叩门的事按了下来。 但是朱祁镇就是朱祁镇,立刻跑到了大同府叩门。 经典复刻。 于谦甩了甩袖子,跪在了地上,大声的说道:“殿下,大驾为奸臣所误,留陷虏庭。” “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皆以为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还请殿下为大明江山之固,一拦朝纲,以安天下之心。” 朱祁钰摇头说道:“于老师父,孤已经是监国了,不是已经一拦朝纲了吗?若是再进,则是皇帝位了,此乃大逆不道,皇兄回了京师,是要责难我的。” 明知故问罢了,这其实就是大明的一个礼数叫做三推而就,应当是源自周礼,具体朱祁钰也不慎清楚。 于谦起身来,皇帝朱祁镇能不能回来还要两说,哪怕是真的回来,你拿着一本李世民的《帝范》手不释卷,朱祁镇回来,焉有命在?何来责难教训一说? “岳谦作为中使已至宣府,正在前往瓦剌探视皇上的路上,想必,会带回来好消息的。”于谦含糊不清的说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戏,该演还是得演。 “殿下。”于谦有些奇怪的说道:“京中沸沸汤汤,臣刚入京就有朝臣哭诉,说殿下在查在廷文武妻儿南下之事?臣以为此事不妥。”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和名单推给了于谦。 于谦看了半天,才知道了朱祁钰的用意,便不再进言,这些人命运如何?就全看郕王的心思了,毕竟郕王登基已成定局。 “通惠河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朱祁钰问起了正事,劝进是演戏,劝仁是于谦作为臣子的天职,至于皇帝听不听那就不归他管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通州粮草入京。 “殿下是问吊起来了吗?”于谦的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低声说道:“殿下,通惠河中有黑眚作乱,黑眚畏火,被神机营甲士击毙,黑眚…都吊起来了!” 黑眚是一种传统的水鬼,相传专门掠食家中小儿为食,于谦是假借黑眚之说,给那些占着通惠河吸血的蛀虫们一个面子。 这可能是最早的水猴子的谣言了。 相传宋神宗时候,黑眚夜见寝殿上,然后神宗崩,而又宋哲宗数见黑眚,哲宗崩。 最后到了宋徽宗赵佶的时候,黑眚渐昼见。 大明也有类似的谣言,比如只要朱棣要修葺通惠河,就会被黑眚给扰乱。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有些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朱祁钰听闻,十分确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你给了他们体面,如果有人不想提面,还请于老师父帮他们体面了。” “臣领旨。”于谦俯首称是。 若非朱祁钰的那道命令,通惠河的事儿,还真的不好办。 他刚到通惠河,就有不少人递了拜帖,让他离这条河远一点,还让他好自为之。 朱祁钰的吊的命令一到,牛鬼蛇神尽数散去,修葺通惠河十二道闸门,只用了三天就弄好了。 “于老师父,有些问题,不流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朱祁钰语重心长的说道。 于谦,太过和善了。 第十五章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历史给于谦的评价是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这个评价是极其中肯的。 但是朱祁钰觉得于谦,还是太拘泥于,千年间建立的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 这对于谦是极其致命的。 朱祁镇从瓦剌大营回到北京之后,就被囚幽在了南殿八年之久,但是朱祁镇还是发动了夺门之变。 这场夺门之变发动的时候,于谦手握京营二十万新军,枪杆子在手,但是面对朱祁镇的夺门之变,他却默不作声。 等到朱祁镇复辟第二天,砍于谦的时候,他选择束手就擒。 朱祁镇什么东西,也配当皇帝? 砍了这狗杂碎,立个襄王之子又如何? 但是于谦没有做,他有能力反抗,但是他并没有。 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于谦爱大明胜过爱他自己,大明也爱他。 可是大明的皇帝,英明神武的大明战神朱祁镇,容不得他与日月争光。 朱祁钰在暗示于谦,要大胆一些,再大胆一些,没有流血,哪来的革新? 但是这个血,要是敌人的血! 至于于谦会不会胆大包天砍了自己,他笃定于谦不会,毕竟,朱祁镇那狗杂碎,于谦都能受得了。 于谦挠了挠头,总觉得郕王殿下在挑唆他变得暴戾一样。 “谨遵殿下教诲。”于谦称是,虽然他不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但是郕王说的如此郑重,他将这句话暗自记在心里。 “今通惠河复兴,则舟楫得以环城湾泊,粮储得以近仓上纳,在内食粮官军得以就近关给,通州该上粮储又得运来都城。” “与夫天下百官之朝觐,四方外夷之贡献,其行礼方物,皆得直抵都城下卸。” “此事举行,实天意畅快,人心欢悦,足以壮观我圣朝京师万万年太平之气象也!” 于谦对于通惠河的再次疏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甚至说,万万年太平之气象。 朱祁钰却感慨万千的说道:“这河今天疏通了,明天还会堵的。” 堵的是河吗? 堵的是大明的国运。 于谦惊骇的看着朱祁钰,最终叹了口气,相顾无言。 这位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老臣,坐在郕王的书房里,喝了一口热茶之后,看着满桌子的案牍,有些犹豫的说道:“殿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笔,满是笑容的说道:“但说无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对待人是有区别的,比如成敬就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朱祁钰就不让他讲。 但是于谦的不情之请,他就兴趣盎然,在他眼里,于谦更像是一个帝师,而不是简简单单的兵部尚书。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臣想请殿下随臣走一走,看一看这具体的京师防务,殿下也能做到胸中有数,咳咳。”于谦的痰疾依旧没好,人岁数大了,身体机能下降,更难自愈。 朱祁钰收拾好了桌上的奏疏,点头说道:“好,这就去看看。” 天色已晚,但是依旧未到宵禁的时间,他们两个一人一匹马,走在了京师的街头,后面是聂忠带队的几个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朱祁钰和于谦从郕王府一路向西走去,走过了长长的长安街,走过了天底下最富饶、最强大的国家的都城,大明京师。 长安街是大明最宽的街道,两道长安门包围着午门,而在长安街上却是空空荡荡,街上走过的也是瘦骨嶙峋的大明百姓。 他们脚下的草鞋已经烂掉了一个破洞,身上的麻衣裹体,却是晃晃荡荡。 皇帝被俘,二十万京营五十万民夫被全歼在了塞外,大兵压境,能跑的富户们早就逃之夭夭,京城里尽是老弱病残和一部分的不愿离去的百姓。 京师粮价飞涨,百姓们食不果腹,已成事实,即便是在都城,百姓们依旧是艰难的活着。 朱祁钰自从穿越而来,一直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感觉。 但是随着在长安街上的巡视,这种不真实的隔岸观火的感觉越来越淡薄,一种真实感让他有苦难言。 这就是大明,这就是大明的百姓,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活着,他们期盼着大明能出一个英主,带着他们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也是他们唯一能有的期望。 “邓茂七起义的事情,于老师父了解多少?”朱祁钰翻身下马,慢慢走在街上。 因为锦衣卫的存在,这些百姓看到他们早早就选择了退让到旁边的街道。 于谦叹了口气,无奈的说道:“殿下,那些人都是些可怜人。” “福建布政司使宋新,贪腐成性和当地的乡绅勾结,强迫佣户们逢年过节送给乡绅们“冬牲”,就是冬天一到,让用户给当地大善人们,送过冬的鸡鸭鱼鹅等肉禽。” “正统十二年的时候,福建大旱,千里沃土颗粒无收,邓茂七当时被推举为了二十四都总甲,就是备倭军义勇的参军务。” “他负责组织和训练民兵,他通告当地的百姓拒送冬牲,因为再送百姓们都饿死了,要出大乱子。” “布政司使宋新不听邓茂七的进言,派出三百弓兵抓邓茂七,反而被邓茂七全歼,邓茂七才不得不杀白马起义。” 朱祁钰眉头紧锁,才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于谦乃是兵部管主,他对邓茂七和邓茂八的造反一清二楚,他继续说道:“只用了十天,邓茂七就拉起了数万人的队伍,击败了所有延平府的卫所。” “一个月的时间,邓茂七就攻破了沙县。那时候,他已经有了十万大军,还击败了邓洪新率领的五千余卫军组成的平叛军,屡战屡胜,持续了一年有余,无一合之敌。” 朱祁钰有些哑然的说道:“看来金濂金尚书还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帅之才,他一去,邓茂七束手就擒了。” 于谦看着天色,将他的郕王拉到了街边,摇头说道:“金濂到了福建之后,重金收买了邓茂七的谋士罗汝先,才设伏成功,他并不以此战为傲,反以之为耻。” “他送到京师的书信说:哪有朝廷的兵马对准自己的百姓的朝廷,简直是荒唐至极!” “但是宋新是钱皇后的外侄,无能能动。到现在宋新依旧是福建布政司使,金尚书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故态重发,再次开始鱼肉百姓。” “邓茂七战死,他的侄子邓伯孙等一众头领,本已被招降,现在又落草为寇了。唉,东南之局势,依旧让人揪心啊。” 朱祁钰的面色同样凝重,风雨飘摇的大明朝,正统一十四年,一年比一年荒唐。 这才建国八十年,大明朝正值壮年,就爆发了近百万人规模的起义。 简直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黄巢灭唐也没搞到百万人的规模,朱祁镇接手的大明朝可是仁宣之治的大明朝! 而且起义军,依旧有死灰复燃之征兆。 “殿下怎么看叶宗留、邓茂七二人起义?”于谦有些好奇的问道。 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人祸也。” 于谦甚是欣慰,陛下言行合一,这是于谦最希望看到的明君的模样。 一辆辆驴车慢慢的驶进了西便门,他看着那些驴车上的刚被砍下的树,满是疑惑的说道:“这是?” “回殿下,这就是在坚壁清野。”于谦看着那些几人粗的大树说道:“将京师百里之内的树木全部伐掉,瓦剌南下,就找不到制造攻城器械用的木材了。” “若是来不及砍伐,就只能放火烧山了。” 第十六章 还是殿下说得有道理 朱祁钰看着略微有些可惜,那些木头在驴车上,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环抱那么粗,就这么被砍了。 京师的风水被破坏了,风水是玄学,但是树长在土里,可以有效的防止风沙水土流失和调节小范围内的气候,树没了,河浑浊了,土地流失变得严重,这不是风水被破坏了吗? 于谦牵着马和朱祁钰走到了瓮城,在瓮城里,他看到了一件非常有暴力美学的武器,两人多高的塞门刀车。 数十把锋利的钢刃就安装在刀车之上,寒光凛凛,三四丈宽,就横卧在瓮城之中。 塞门刀车三四丈的宽度,正好与城门的宽度相同,是用来对付城门被攻破的时候,应急用。 朱祁钰抬着头,看着城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之中,无数的炮弩、车弩就在城墙之上,对着瓮城之内,还有火炮若干。 内瓮城,是中国古代冷兵器时代长期战争实践的产物,设有若干藏兵洞,城头上的炮弩车弩火炮,可以有力的打击攻破城门之敌。 “若是敌人攻破了城门闯入了瓮城,就会面对泼天的箭雨、火器、火油这些都会让敌人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于谦稍微解释了下瓮城的作用和配置。 朱祁钰深吸了口气,他完全没有信心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之下活下来,这攻城哪里是九死一生,哪怕是攻破了城门,瓮城依旧是绞肉机一样的存在。 他慢慢的走过十数步的门洞,来到了城门口,看到了头顶的城门。 和他认知中的城门,也就是那些影视剧中的城门完全不同,这里的城门是里外两层,外层居然是一个千斤闸。 朱祁钰忽然想起了,当年朱棣靖难的时候,济南守将铁铉诈降,企图用千斤闸砸死朱棣,朱棣命大,他的马被砸死了,他倒是安然无恙。 这千斤闸完全是铁做的,平时并不会放下,等到战争开始,就会由绞索放下,护住了传统意义上的城门,两扇铁皮包裹的木门。 于谦指着千斤闸和城门说道:“若是开战,就会将城门完全堵上,即便是捣碎了千斤闸和城门,里面依旧是土,他们也要刨上很久,刨开之后,就是面对塞门刀车了。” 朱祁钰走出城门的时候,看到了长长的吊桥和宽阔的护城河,这水面至少有十几米宽。 他完全无法想象,敌人带着甲或者武器,游过这河之后,是否还有力气站起来。 不仅如此,延着护城河外,还有一圈女墙,就立在护城河的内侧,游泳过来,决计是不可能爬的过这一丈多高的墙。 吊桥外是一片的黑暗,朱祁钰完全看不清楚,那黑洞洞的荒野上到底是什么,但是还是能看到那边有些火把。 于谦指着护城河外侧说道:“那边在挖堑壑,用于拒马,距离正好是城墙箭矢火炮火的距离,若是敌人想要填了这堑壑就要冒着箭雨和火石。” “若是瓦剌人驱赶我大明人,填这堑壑又当如何?”朱祁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目的啊,京畿顺天府数县已经明令十月前所有百姓入城,城池难以攻破,那瓦剌哪来的大明人做前驱?” “若是瓦剌人从其他州府带着百姓来京师,舟车劳顿,反而得不偿失了,光是沿路的补给,就大大的拖延了瓦剌人的进攻步伐了。” 朱祁钰视察了城墙下的城防之后,他和于谦来到了西便门五凤楼,在上城墙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再次低估了城墙的宽度。 最宽的地方能有二三十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不到三米的样子。 但是这也比他认知里那种狭窄的人挤人的城墙要宽很多。 站在西便门的五凤楼上,朱祁钰才窥的西便门的全貌。 西便门设置了三道瓮城,每一道瓮城的高度和城墙等高,四道城墙的两侧是跑马道和城梯。 这占地至少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城门防御体系,在朱祁钰看来,不死几万人,绝对难以拿下。 “西便门和东便门两门,若是真的打起来,是要全部封堵,留下少量的守军,主要还是广宁、广渠、永定、阜成、朝阳、德胜、安定、东直、西直这些主城门。” 于谦简单的介绍着城防的各种守城器械,撞车、叉竿、飞钩、地听、礌石、滚木、猛火油柜、一窝蜂、碗口铳等等。 一窝蜂还有个挂钩,是一个六棱柱模样的铜柱,里面有一些火药使用的痕迹,于谦简单的介绍了下一窝蜂的用法。 碗口铳更像是霰弹枪,口径极大,火药填装之后,等到敌人登上城门,碗口铳的铅弹,就会如同雨幕一样,将登城之人轰个稀碎。 这碗口铳最早是用在南方海船的接舷战上,而后广泛用于守城了。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火砖,一窝锋,地雷,千里炮,神枪,火龙吹水等,百十明色,皆不切於守战,颇为靡费,惟有子母炮,尚属可用,未当终弃,乃一奇品也。” 朱祁钰皱着眉头看着于谦,认真的品味了下这段话的含义,才想明白了这段话的含义。 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火器,其实都不利于防守或者作战,而且极度的浪费,只有子母炮有用。 于谦又解释道:“一些个人巧立名目,随便想个点子,未经论证,就跑到兵部去拿文书,造出来之后,不堪大用,浪费钱帛不提,主要是浪费火药。” 骗经费,不切实际的产物。 子母炮是什么? 是一种取巧的后膛炮,炮身上有个敞口形装药室,可安子炮。 子炮一般配置五个左右,击发之后,更换子炮,以铁钮固连。 射速高,但是气密性较差,射程和精度都不是很理想。 朱祁钰颇有些不认同的说道:“孤以为于老师父此言差矣,若是人人都循规蹈矩,那焉有大明火器?火药都拿去放烟花了。” “火器有今日之利,不就是这样一点点造出来的吗?” “还是得造,合不合用,造出来再看。有用就一直改造,让它越来越好用,无用再弃之也不迟。” 于谦错愕了一下,认真思索了片刻,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俯首说道:“还是殿下说的有道理,是臣想的少了。” 巡视的士兵看到了是于谦赶忙走了上来,俯首喊道:“参见于尚书。” 于谦对着士兵介绍道:“这位是郕王殿下。” 郕王殿下? 几个士兵彼此看了一眼,赶忙行礼说道:“见过郕王殿下,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还望殿下恕罪。” “无碍,你们接着巡视就是。”朱祁钰满是笑容的说道,示意他们忙他们的,不用理自己。 几个巡逻的军士走远之后,朱祁钰看着那几个腰身上的短火铳问道:“那是什么?” 于谦从腰间摸出一把同款的手铳,递给了朱祁钰说道:“永乐造的手铳,近战之利器。” “这就是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的原因。” “此铳最早乃是前朝宋时的突火枪,再到元时的至正火铳,洪武七年手铳,最后在太宗皇帝手中,火铳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大小越来越小,携带越来越方便,击发更加简单,由火绳点燃火药改为引火药点燃火药,点火更加便捷。” “引火药和药室之上,有一盖板,防止火药风雨吹散或者打湿引火药,雨天的时候,也可击发。” “所以,臣思前想后,殿下所言极是,是臣思考的不够周全。” 于谦从来不是无的放矢,朱祁钰说的有道理就是有道理,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经过时间沉淀和改造的武器。 朱祁钰拿着手中「天字捌万壹千贰佰柒拾柒号永乐拾玖年玖月廿一日造」的手铳,认真的打量着,大约有三斤左右,枪管类似锥形。 “有药石吗?”他跃跃欲试,这个手铳未曾装药,他想试试它的威力。 “有。” 第十七章 骑白马的朱祁钰和于谦 于谦命人拿来了火药,用药匙小心的将火药填装攮紧,嵌入了一发铅子。 朱祁钰拿起来手铳,拿起了引火点燃了引火药,照门,准星瞄准了二十步外的人形靶。 引火药冒着烟向着药室的火药燃去,刺鼻的硝烟味在弥漫,火焰一路蔓延至枪膛内,终于将药室内的塞紧的发射药点燃。 砰的一声巨响之后,火药燃气产生的强大推力,将铅子推出了枪膛。 呛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枪身,铅子划破了烟雾,疾驰的飞向了人形靶,巨大动能带动的铅子划出了尖啸声,打在了人形靶之上的腰腹部,透体而出,嵌入了后面城墙之上。 “咳咳咳。”朱祁钰挥动了一下手,驱散了面前的烟雾,手铳的威力尚可,但是准头不足,他明明瞄准的是脑袋。 朱祁钰认真观察了下手中的手铳,没有形变,更没有炸膛,于谦敢用自己手中的手铳让他把玩击发,这把手铳肯定是精品中的精品。 于谦看朱祁钰喜欢手铳,就没有讨要,此物乃是捌万号,永乐手铳,共铸造了约十万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殿下,大明京师可谓是固若金汤。” “有天时,未至寒冬,秋水正肥,护城河水势高涨;” “有地利,我大明占据城池之利,居高临下,又有火器之利;” “有人和,顺天府的百姓自发伐木营造,募民兵义勇,应者如云,营造队数十队,城外挖掘堑壕,城池修筑掩木。” “此战绝无倾覆之危,殿下。” 于谦为什么要带朱祁钰来看城防,而且还选择了一个战时不那么重要的西便门,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郕王府桌子上那些弹劾他的奏疏。 那些奏疏的目的,是为了南迁之议,他要用事实告诉郕王。 大明京师,固若金汤,万一朱祁钰被朝臣们南迁之议打动,那他做再多也没意义。 朱祁钰站在瓮城之上,看着两边跑马道,三层瓮城的西便门,一言不发。 于谦眉头紧皱的朱祁钰,他有些疑惑,殿下在想什么? “于老师父,此战尚未开始,我大明就已经输了。”朱祁钰扶着墙垛,看着黑压压的城郭外,十分郑重的说道。 输…输了? 于谦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面色惊骇的说道:“殿下,未战何故言败?” 难道自己选的这位新的大明天子,如此的怯懦吗? 他的血气一阵翻涌,只感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自己之前的忙忙碌碌仿佛都是笑话一样。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瓦剌尚未南下,甚至没有破关,踏破九镇防线至顺天府,依旧在山外九州宣大两地盘桓,甚至连宣府和大同都拿不下。” “但是,敌人未至,我们就得坚壁清野,长了几十年数百年的树木,为了防止瓦剌人造攻城器械,伐木烧林。” “百姓们从自己的村寨到了城里,可城里哪有那么多地方可住?天气马上就就要凉了,百姓们连安榻之地都没有。” “兵祸至,则万民凋零。” “所以,我们打赢了这仗,又能如何呢?我们的损失比瓦剌更大。”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御敌于国门之外,方为上策。” 于谦听闻朱祁钰如此说,瞬间觉得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站得稳了,眼前的白茫茫也清晰了起来。 原来他选的殿下,并不是怯懦,而是想的更远。 朱祁钰看到于谦的神情,感慨的说道:“孤知道你想说什么,土木堡惊变,我大明精锐尸横遍野,此时不宜主动出击。” “无论是军备还是士气,都是低估,守住京师,乃是当务之急。” “但是我大明的将士们的血不是白流的!我大明百姓不是白死的!待到来日,孤必定长缨在手,将瓦剌人挫骨扬灰!” 他抓着墙垛看着城外黑压压的旷野,说的极为认真。 于谦没有像别人一样溜须拍马大喊英武圣明,他一样站在城郭之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沉默不语。 他们俩在城墙上,对于眼下的国政交换了很多的意见,当然交换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的嗓门都很大,他们争吵的很是激烈。 清晨时分,日出东方,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朱祁钰从郕王府走出,翻身上马。 这是一匹来自西域的高头大马,浑身雪白,浑身肌肉如同精工白玉雕琢而成,充满了爆发力感,额头一点红心,野性缭绕,如狮如龙,无比神骏。 他要去上朝,作为监国,今日是早朝的时候,不乘轿撵,是因为朱祁钰嫌轿撵速度太慢了些。 早朝是卯时,大约相当于早上五点时间,此时宵禁尚未解除,策马速度更快一些。 他从郕王府赶至东长安门,驱马直接来到了午门之前,才慢慢的让马匹减速,踱步向着午门前云集的朝臣而去。 “参见殿下。” “参见殿下。” 一阵阵山呼海喝声传来,几乎所有朝臣都已经知道了,郕王殿下要登基做皇帝了。 朱祁钰未曾下马,径直走到了午门之前,城头的锦衣卫显然看到了骑白马的朱祁钰,立刻示意锤响了三通鼓,待到响过三通之后,锦衣卫卷起了千斤闸,城门缓缓洞开。 “驾。”朱祁钰策马奔腾,向着奉天殿而去,直到来到了奉天殿前的灵鹤灵龟雕塑之前,才翻身上马。 “殿下。”兴安气喘吁吁的说道,他从午门前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和朱祁钰前后脚停在了奉天殿前。 兴安本来在午门前恭候,结果郕王殿下骑着马就奔着奉天殿而去,他只好一路飞奔而来。 “跑的还挺快的嘛。”朱祁钰调侃了一句,兴安跑的真的快,他身后那些宫宦根本追不上。 兴安赶忙说道:“也就是一时脚力快些,若是跑的再远些,臣就跟不上了。” “让鸿胪寺唱班入殿吧,告诉御史,于老师父在忙着运粮一事,今天早朝就免了。”朱祁钰下马缓步走进了奉天殿内,坐到了自己的小四方凳上。 而此时于谦正在京营内,三大营精锐尽出折戟山外九州,仅剩下两万有余。 于谦告诉了朱祁钰京师固若金汤,但是他自己却深知,此战之不易。 大明军备松弛,也先仅以三万人之众,就击垮了大明二十万的精锐,这就是事实。 他同样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雪白,看着空空荡荡的东校场,以往的时候,这里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军士云集,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 他骑着马走过了所有的军士,来到了站在了校场的点将台上,台下的军士眼中尽是迷茫。 朱祁钰认为战场在大明境内,就是大明输了,这个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朱祁镇新败,大明京师的军士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被俘虏了,士气是最低的时候,此时主动出击,无疑是以卵击石。 第十八章 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师 “大明败了。”于谦首先喊了一嗓子,无数的传令官,听到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他们是负责在军中传话的骑兵,于谦说什么,他们只负责传声筒,但是完全没想到于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明败了。 于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传下去吧,省的胡思乱想,败就是败了。” 大明的精锐,在他们看来战无不胜的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京师三大营败了。 京师三大营在关外战败,六十六位在廷文武殉国的消息,通过军报传到了京城,虽然有些人传出了这个消息,但是因为消息的闭塞,小道消息满天飞,非议汤汤。 于谦在京营的校场上,公开了并确认了这个消息。 校场一片哗然,无数军士们小声的交头接耳,他们的表情各异,但是惊骇和恐惧占了大多数。 于谦高高伸出手来,慢慢下压,随着他的动作,校场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他继续说道:“死了六万多人,剩余精锐全军溃散而逃,大同参将郭登,宣府宣府总兵官杨王,整令残兵败将。” 杨王,就是之前于谦提到过的杨洪,乃是宣府总兵官,杨洪之所以被人称呼为杨王,并不是他拥兵自重,他也是正统十三年到的宣府任总兵官。 到现在也不过一年时间。 杨洪乃是四朝老将,自幼就守备边关,远戍开平府,而后跟随明太宗文皇帝朱棣北伐,立下了汗马功劳,随后就是漫长的戍边生涯中闯下了赫赫威名。 不仅如此,正统年间的四次北伐,他参与了其中的三次,分别是第二次的丰州之战,和第三次的以克列苏之战,和第四次的土木之变,屡立奇功。 迤北诸部畏惧他的威名,不敢称呼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杨王”,这个称号是敌人给他的,战神之名无愧。 “我们的皇上被俘虏了。”于谦有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更加重磅的消息,炸的校场的议论声,连不远处的树上栖息的鸟儿都飞走了。 炸营了。 于谦却一句话不说,负手而立,等待着军士们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他们得到消息远比明公们晚,此时他们才知道了大明皇帝被俘虏的确切消息。 最近城外一直在征召民夫伐木烧山,城内城墙土筑改为砖砌,并深浚城壕,城墙之上,各墙垛加设了门扉和沙栏木,并且通州运粮的事情,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也听到了种种的传闻。 这种战备的状态,早就让京师所有人心绪不宁。 于谦作为新任兵部管主,在校场的点将台上,亲口的说出了这个消息,无疑让军士们惶惶不安。 校场终于慢慢的安静了下来,于谦站在沙场之上,深吸了口气大声的说道:“瓦剌人必然南下倾其全力,攻取我大明京师。” “宣府和大同因为整令残兵,无力驰援,大明京师的守军就只剩下我们了。” 这句话一出,校场反而安静了下来,这让于谦非常满意。 残兵在失去组织调度的时候,就会变成兵匪,四处掳掠,当残兵变成兵匪的时候,他们手中的钩镰枪、抬枪和手铳,就会对准大明的百姓。 这些远比流匪战力更强的兵匪,就变成了兵祸。 瓦剌部的也先,并不糊涂,他们放任这些残兵们在山外九州掳掠,瓦剌人也好趁乱南下或者劫掠。 相当一部分的残兵,到最后都会变成马匪,一些人畏惧朝廷的追责,最终只能落草为寇。 这也是于谦为什么宣布这个消息。 根据他的估计,大量山外九州的流民,就要逃回关内,到时候,大明军队战败,皇帝被俘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战败会导致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导致战败的人就是最大的战犯。 整令残兵,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杨洪和郭登在很长时间里,都无暇顾及京师。 于谦高声呼喊道:“郕王殿下监国,殿下告诉某一句话。” “大明京师失陷,我们的妻子会变成瓦剌人的玩物,我们的孩子,会在额头上被烙上奴仆的字样,在瓦剌人内,世世代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一如当初的燕云十六州。” 当初信国公、征虏大将军徐达,在攻破元上都的时候,他记录了下燕云十六州百姓的惨状,当时的汉民五百年不闻王化。 他们人人脸上带字,所有汉民目不识丁,征召伐北元之兵时,燕云十六州的百姓,人人影从。 他们可能不识字,但是他们也确切的知道,敌人是谁。 于谦讲的并非吓唬大明的军士,而是在说一个事实。 “瓦剌人击败了我们的京营,他们很强。” “这一战,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活下来,我们必须拦下瓦剌人南下的步伐,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做好随时埋骨沙场的准备。” “我们可能会死,可能不会死,但是我们不能退。” “瓦剌人在侥幸击败了大明一次之后,他们嘲弄我们是豢养在羊圈里的羔羊,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我们是大明的将士。” “郕王殿下告诉某的那句话是,大明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城!” “大明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战败了。” “精锐死完了!那,我们就是精锐!” 于谦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呼喝道:“我,于谦!在此立誓,我将保卫大明,怀着必死的决心,直到我最后一滴血流干。” “当你们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我将冲锋在前!违背此誓,人神共弃!” 于谦这句话许下的是血誓,并不是哄骗大明的将士,他真的准备这么做。 他停顿了许久继续说道:“现在,校场的大门已开,任何军士可以随意的离开,户部的官员就在门外,将自己的军户换为民户,就可以走了。” 校场的将士们开始小声的议论着,一名军士猛地冲向了校场的大门,并且气喘吁吁的掏出了自己的军户信牌,递给了等在门外的户部官员。 这让户部的那名官吏有点愕然,他满是疑虑的看向了站在点将台上的于谦。 于谦点了点头,嘱咐了身边的副将去传个口信儿,让户部的官吏照办就是。 这名军士喜出望外的看着自己的新的民户信牌,走了几步,满是疑惑的看着寂静的校场。 只有他一个人离开,场面安静到了极致。 京师的风很大,卷着校场的沙土,让校场内的军士们的身影,若隐若现。 随着时间的流失,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走向了校场门前,全都被放行了。 其实看似人多,但最后拿到的名册上,只有百余人而已。 “将这卷军户黄册上的名字涂黑吧,从今以后,他们就是民户了。”于谦不怪他们胆怯。 朝中那些食君之俸的明公们,都有想要逃的,为何要苛责普通的军士呢? “还有人吗?若再不走,军令如山,就没有走的机会了!” 于谦撑着腰,声音里带着很多的惊喜,居然有这么多的军士会留下来!比他预想的要好太多太多了! 两万余军士,只有一百人走了。 再没有人走了,他们就站在风中,虽然手在抖,但是依旧留了下来。 于谦的嗓音里带着沙哑,他用力的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心情,伸出手在空中用力的挥舞了一下,大声的说道:“很好,很好,很好!你们让我感到钦佩!” 京师保卫战,并不好打。 此时还不肯退的人,多少都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为了大明,还是为了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有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呢? 于谦有些哽咽,或许是因为风沙比较大,或许是自己有感而发。 至少于谦知道,多数的大明百姓,和于谦一样,为了大明,或者为了家人,可以死不旋踵! 这就够了。 这段时间,于谦真的是太糟心了,朝中议南迁者众,他顶着那么多反对派做的事,现在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守卫京师,击退瓦剌,是对的。 第十九章 是于谦要保你! 于谦的表情变得凶狠了起来,他大声的说道:“既然已经留下来了,军令如山。” “未战先怯者,斩!” “畏缩不前者,斩!” “未鸣金退者,斩!” “不尊军令者,斩!” “聚集哗营者,斩!” “杀良冒功者,斩!” “一部受敌,余部有不进救者,斩!” “行军张弓填药者,斩!” “军士不得于营中屠杀买卖牲口,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违令者,斩!” 行军途中张弓填药,容易造成误伤,而且很容易暴露行踪,这是兵家之大忌,平日是军棍两百,但是现在战时,自然是用的重典。 当然军棍两百打到实处,基本也打死了。 其实于谦之前还写了一个斩,那就是逃营者斩,但是朱祁钰强烈反对,并且十分确定了一个军纪,逃兵不杀,改为没入吏。 这其中的逻辑,于谦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其实逃兵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如果逃营皆斩,那战场一旦溃败,谁还归营? 落草为寇,成为马匪最后酿成兵祸,更加麻烦。 逃兵不杀、归营不咎、逃营没入吏,是一整套的逻辑,而这个逻辑,让于谦思考了良久。 这也是朱祁钰的最高指示,于谦慎重思虑之后,确定了这条军规。 至于朱祁钰抄袭谁的? 自然是教员在古田的时候,关于纠正盲动主义的决议。 至于军士营中屠杀买卖牲口,那买卖的不是自己的马匹,就是农户家中牲畜。 军行严禁扰民,是自东汉末年,曹操写下《军令》时候,就定下了的标准。 但凡是能够做到军行不扰民的军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慈不掌兵,于谦的这番话,就是告诉将士们军令将极为严格,十七禁、五十四斩,他将会严格执行。 “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要入京,你们每人要带十人左右的备军,他们军纪涣散,武备松弛,没上过战场,甚至没握过武器。” “我要求你们,教会他们使用武器;我要求你们,告诉他们军令;我要求你们,带着他们一起冲锋陷阵。我要求你们…” “死在他们的前面!正如我必将死在你们的前面!” 于谦闭上了眼,感受着风和风中的砂砾,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已经嗅到了敌人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了眼,面目狰狞大声的喊道:“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日月不落,大明永辉!” 山呼海喝的声音,开始的时候并不整齐,从零零散散,慢慢的汇聚成了直冲云霄的喊声,两万人齐声呼喊的声音,似乎是要把这天上的阴云镇散。 声传数里,朱祁钰似乎是听到了这震天的呼喊声,看着京营方向,露出了一个笑容。 坐在四方凳上的朱祁钰,将袖子里的一些奏疏拿了出来,这就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明弹劾于谦的奏疏。 奏疏太多了,这些朝臣们说的观点大多数都重复了,他挑选了代表作品,拿了出来。 他的袖子里还有一张,由锦衣卫左都督聂忠整理成册的灰名单。 这份名单上,都是那些临战先怯,将妻儿老小送至南直隶,并且很有可能临战逃跑的明公们。 这不意外,文人无骨,自古如此。 “拜见殿下,太后金安。”朝臣们俯首行礼,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成敬依旧按照惯例,大声的呼喊着,金英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至于到底去哪里了,只能问兴安把人埋在哪了。 朱祁钰拿起了手中的奏疏,翻开了第一封佥都御史徐有贞的奏疏,笑着说道:“让朕来看看,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有些人的话看起来很蠢,比如金濂那句付之一炬,让朱祁钰迷瞪了很久。 以为大明朝臣们就这水平,他了解了始末之后,才知道背后岂止是心酸? 久经战阵的金濂,能不知道粮草的重要性? 若非朱祁钰下了严令,甚至要把人吊死在通惠河上才罢休,通惠河不通,通州的粮无法运到京城,备操军进京,就只能由将士们“自取”了。 将士变成匪,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 朱祁钰不等朝臣们攻讦于谦,他先站了起来,拿着第一本奏疏说道:“于谦纵兵擅杀良家子,通惠河两岸怨声载道,这个良家子是什么良家子?” “是五城兵马司的驸马都尉们,赚的钱不够多,是吧?” “徐有贞,你来解释解释,什么叫良家子?” “持械聚众九闸,拒不放水,意欲纵火烧漕运粮船,以次充好,米仓盗取,以砖石充填,是良家子吗?!” 徐有贞打了个哆嗦,出列站在廷内,一言不发,他倒是想狡辩两句,但是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几两宾钱几件文圭之物,就将你收买了?”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合上,用力一扔,扔到了徐有贞的身上。 “你弹劾的于老师父,跟朕讲!此诚国朝危急之秋,让朕不要深究,于战不利,人心汹汹。” “这就追查到你收了钱,朕让锦衣卫停了。” “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不是跪在午门前,大好头颅没被拿去!是于老师父保了你一命!” “你可长长心吧,你把妻儿老小送回南直隶的事,朕还没找你呢。” 徐有贞哐当一声跪在了地上,久久不敢说话,这是锦衣卫拿到了切实的证据,证明他收了钱写奏疏。 任何多狡辩一句,按照这位郕王殿下的性子,今天怕是没办法活着走出奉天殿了。 于谦在这件事上,表现的相当的大度,他现在满脑子之后一个想法,就是打赢京师保卫战,击退来犯的瓦剌军。 对于一切不利于守战之事,他都不愿意做。 朱祁钰几次动了杀心,都被于谦给否了。 于谦的意思很明白,徐有贞这个人善于治水,很有用,杀了于国不利,而且徐有贞乃是南迁派的领头人物,此时诛杀,容易引起人心动荡,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朱祁钰又拿起了一份奏疏,兵部郎中陈汝言,上面弹劾的内容,直接让朱祁钰笑出声来。 “陈汝言,你上书说,于谦惩治阴结虏人的奸人,乃是趁机排除异己对吧,你来跟我说说,哪个被杀的奸人,罪不当诛?” “杨汉英带着官马私自叛逃,东胜卫守将王贵为他行方便,开城关,是假的咯?” “现在也先的座上宾杨汉英,已经改名为赛因不花了,难道王贵没有为他开城门吗?还是未在官马买卖上获利?” “王喜,我大明黄衣使者,出使瓦剌,暗中作为也先与中国某人的信使。” “贩售官马火器铅子,此事铁证如山,那个中国某人的大太监郭敬的账本,都被抄出来了。” “陈汝言,要朕给你念一念吗?兴安!把账本拿上来。” 陈汝言哐当一下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的说道:“臣不敢,臣一时糊涂,受人蒙蔽,殿下恕罪。” 第二十章 登基 朱祁钰没有为难陈汝言。 这货就是典型的读书读傻了,刚中了进士没多久,被说客们登门游说了一番,连点好处都没收,就写了封奏疏,为大太监郭敬等人开脱。 这和兴安在宫里搞打扫有关。兴安搜出了那个账本,上面的内容,可是牵连甚广。 他将奏疏同样扔到了地上,怒其不争的说道:“你是兵部郎中,于老师父是你的顶头上司。” “你以后可察言观行,看看于老师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拿到言之有物的证据,再弹劾,找不出毛病来,就不要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于谦认为朱祁钰对陈汝言【流放琼州】的处理意见,甚是不妥。 陈汝言乃是兵部郎中,本就有言事弹劾之权,如果流放他,反而坐实了他于谦排除异己的事实。 于谦很爱惜自己的羽毛,很重视自己的名声,尤其是他马上要干的事,是废立之事,他就更加格外的在乎了。 朱祁钰拿出了第三份奏疏,看着人都麻了,这编排的罪名,有一个靠谱的吗? 他眉头紧皱的说道:“鸿胪寺卿杨善,你这奏疏里,说于谦结党营私、勾结朋党,理由是他举荐了石亨对吧。” “你难道不知道石亨和于谦有旧怨吗?” “于谦以兵部右侍郎巡抚河南、山西等地时,曾经多次上书,石亨所镇大同,私役蔚然成风,石亨把大明边军当私家的差役使唤,是于老师父揭露的。” “石亨曾扬言于谦再至大同,必杀之!要不要把石亨叫上来问问?” “结党营私,会找一个与自己有旧怨的人吗?你会吗?” “杨善,直视朕!” “你回答朕!会,还是不会!”朱祁钰将奏疏扔到了杨善的身前,大声的问道。 杨善跪到了地上,颤抖不已,与徐有贞和陈汝言一起,不敢抬头。 若只是郕王训斥,他们自然不怕,但是这位郕王殿下马上就要做皇帝了。 石亨是一个典型的军头,他在边关搞耕田,整个大同镇被他打造的如同铁桶一样,朝廷的政令泼水不进。 他自己还在辖区边境修筑堡垒、囤积粮草、开垦土地、贩卖私盐,将自己的军队的财权和人事任免权,牢牢的握在手里。 石亨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真的很能打,善骑马射箭,一手大刀玩的那叫一个出神入化,以军功升迁至大同指挥同知。 正统十三年,也先南下,石亨率军与敌大战阳和门,出兵的消息被大同镇守太监郭敬给提前泄露,导致战败。 石亨因此下狱。 于谦在巡抚山西的时候,多次上奏疏弹劾石亨私役军士,石亨对于谦可谓是恨之入骨。 对于此人,于谦的意思是石亨这个人,善战知兵,可以用。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等到了群臣的面前,大声的喊道:“还有谁?” “站出来,让朕看看,有几个想临阵脱逃的?” 弹劾于谦的目的,最终还是落到了南迁一事上,他们的目的就是收拾细软跑路。 朱祁钰怒不可遏,若非昨天于谦劝了他半天,国朝不稳,人心汹汹。 他才没有直接一查到底,这帮完蛋玩意儿,这个时候,这群家伙,早就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了。 “殿下息怒。”文武百官赶忙俯首山呼海喝着。 朱祁钰才慢慢的坐了下来,他本来不打算辩经,但是认真考虑之后,还是决定骂他们一顿,要不然心里怎么能舒坦呢? “金老师父,通州有多少粮食入京了?”朱祁钰说起了廷议的正事,粮草。 金濂满脸笑意的说道:“通州八百万石粮食已入京过半,一切畅通无阻。” 金濂曾经领兵打仗,其实对于打仗而言,最重要的是粮草,而不是银钱,没钱可以,但是没饭吃,是没人会卖命的,是要吃败仗的,是在制造兵祸,是在打击己方士气。 粮食解决了,接下来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入京,就会顺利很多。 朱祁钰满意的点了点头,于谦负责扫清障碍,金濂负责后续运粮,于谦蹚开了道儿,金濂能接得住,他干的不错。 他继续问道:“陈汝言,于老师父不在,大同府和宣府有什么军报传来?部议可有未妥当之处?” “回殿下。”陈汝言还在地上跪着,他似乎有些慌张的说道:“大同府参将郭登上奏,皇上他在大同府前,让打开城门,郭登怀疑有诈,未曾…开门。” 陈汝言此言一出,奉天殿内顿时议论纷纷,连珠帘后的孙太后的面色都难看了起来。 皇帝在叫门这件事,从上到下都在压着,陈汝言倒好,当殿把这事给捅了出来。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看着陈汝言,平静的说道:“皇上北狩陷敌阵久也,自然是有人假扮冒充,你回郭登杨洪,不必理会。” “臣领命。”陈汝言赶忙回答道,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哪怕是真的,也当他是假的。 “殿下,前往宣府的使臣岳谦回来了。”王直眼睛珠子一转,陈汝言这话正好给了他一个由头。 朱祁钰倒是不疑有他,点头说道:“宣。” 岳谦龙行虎步的走进了殿内,声若洪钟的喊道:“殿下,臣从塞外带回了皇上的旨意!” 朱祁钰从四方凳上站了起来,有些疑惑的走到了月台之下。 “郕王接旨。”岳谦故意错开了一步,省的站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万一朱祁钰行礼的时候,拜到了他,那是大麻烦。 可是朱祁钰根本没有行礼,而是站在群臣之前,等待着岳谦宣读。 岳谦这厮的长相很是奇异,四方大脸,身躯高大,凶狠至极,手上全是老茧,将军肚撑圆,活脱脱就想从土地庙的雕塑蹦下来的一样。 朱祁钰有些惊奇,多看了几眼。岳谦不明所以,被朱祁钰盯得心头发毛。 他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宗庙之礼不可久废、天位不可久虚、神器不可无主,我弟郕王年长又贤,令嗣大位,奉祭祀。皇亲、公、侯、驸马、伯及在廷文武群臣用心佐贰,钦此。” 朱祁钰双手接过了圣旨,却看到上面没有大宝印章,也知道了,这份奏疏压根就是伪造的。 确切的说,岳谦压根就没到宣府,更没见过朱祁镇。 朱祁镇人在大同府叩门呢,岳谦就是到了宣府也见不着。 这是第二次群臣要拱着他朱祁钰,做皇帝了。 朱祁钰脸色一变,厉声说道:“臣才能浅薄,何才何德敢当此位?这继皇帝位,而应该是太子殿下朱见深继位才是。” “皇太子在,卿等怎敢如此乱法?” 此时的朱见深只有两岁,他被钱皇后拉着,坐在孙太后的身后。 王文立刻出列大声的说道:“主少国疑,此乃国大忌,还请殿下以山社稷为重,承继大统,总督百官,以定民心,前宋之车后车之师,殿下!还请以国事为先!” 前宋自然说的是二帝北狩的宋徽宗和宋钦宗的教训,朱祁钰默不作声的看着珠帘之后的孙太后。 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撩开了珠帘,将一封懿旨递给了成敬。 成敬缓缓打开了懿旨,阴阳顿挫的喊道:“圣驾北狩,上在迤北,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而人心汹涌,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 “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郕王朱祁钰,恪勤忠孝,亲贤爱民。即皇帝位,尊上为太上皇帝,奉藩京师,以奠宗社,群臣奉。” 群臣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跪倒在了奉天殿内,高声呼和着:“请郕王殿下即皇帝位,奉藩京师。” 朱祁钰看着跪满奉天殿的群臣,慢慢的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那个宽阔的龙椅之上,拍了拍扶手。 四方凳坐的不顺意,不如这龙椅舒适。 三推而就,他也推辞了两次了,第三次也该答应了。 朱祁钰点头说道:“朕本不欲登大位,实出卿等。” “天位已定!”兴安喊了一嗓子。 群臣再次拜服高声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考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是哪位皇帝发明的?A.秦始皇B.武则天C.李世民D.汉武帝,下一章揭晓答案。 第二十一章 内三关根本守不住 石亨是个恶汉,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 于谦在提到石亨的时候,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可用不可信。 之所以他没有背叛大明投靠瓦剌,是因为瓦剌人根本提供不了更高的背叛筹码。 他在大同做镇守,架空大同知府,甚至连大同总兵官、武进伯朱冕都给架空了。 将整个大同镇弄成了自己家一样。 为了建个宅子,动用了将近三万人的民夫,并且大肆敛财,过往商队要交税也就罢了,连土匪打劫都要给他交税。 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根本无法架空知府和勋戚出身、顶头上司总兵官,他的能力相当的出众。 一到大同,他就组织了三千人的军队,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出城打劫。 打劫的目标非常的广泛,从商队到行脚商人,从流寇到马匪,从兀良哈到瓦剌,他谁都打劫,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仅赚钱,他的队伍也越来越大。 对于流寇和马匪他秉持的理念是能招安就招安,不能招安就乖乖听话,可以在大同的地界打劫,但是只能打劫一点点。 但是绝对不可以杀人。 按照石亨的理解,行脚商和商队都是移动的提款机,一茬一茬的可以一直拿钱,杀了就没钱赚了。 不遵循他的规矩的马匪,一律物理意义上毁灭。 石亨逐渐站稳脚跟之后,开始不停的恢复洪武、永乐年间的军屯,这些军屯因为流寇、马匪、瓦剌人被废弃。 他弄到这些军屯之后,变成了他自己的田。 佣户就是他自己的军卒和军卒家属们,所以他的军队人越来越多。 但是石亨却按时交税,还是按着军屯十抽五的交皇粮,知府直接乐开了花。 知府被架空了,还开心? 知府交皇粮,也是有指标的,这些指标被不在册的石亨给交了,他就不用看着当地乡绅的脸色去摊派了。 知府不需要求着乡绅纳粮,说话那叫一个硬气,叉着腰对着乡绅就是一顿痛骂。 在知府的眼里,他是维护地方稳定、生财有道的治安官。 在总兵官眼里,他是忠诚而可靠、不断扩大队伍的部下。 在流匪们眼里,他是贪得无厌、一眼不合就掏大刀的恶鬼。 在百姓的眼里,他是代他们交租、还带着他们发财的大善人。 “罪将石亨,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石亨一进文华殿,离正厅还老远,就哐当的跪下行礼。 朱祁钰下了早朝之后,就准备见一下石亨,于谦大力推荐的人物,虎背熊腰,孔武有力。 “石亨啊,你这消息很灵通吗?刚在奉天殿发生的事,你搁诏狱都知道了?”他听着石亨的称呼打趣了一句。 石亨俯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答应了朝臣临危受命之后,京师人人欢呼雀跃,人人欢呼,声势之浩大,罪将在诏狱里都听到了。” “狱卒们也在讨论,陛下登基,实乃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啊!” 好家伙,这连环的马屁就拍上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兴安去北镇抚司的诏狱提的石亨,他在大明皇帝的耳边小声的嘀咕了几声。 “行了,把脚铐摘了吧,在牢里都不带,到了朕面前反而要带了?”朱祁钰十分无奈,这石亨怎么这么多心眼?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铭记五内,为陛下牵马坠蹬。”石亨终于松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他其实很怕很怕。 他在大同府是土皇帝,但是他面前的是真皇帝,而且这个郕王殿下,还是于谦一手扶上去的。 而且听说,郕王对于谦极为信任,几次彻夜长谈讨论国政。 而他和于谦算不上水火不容,只能说是你死我活。 镣铐是他的小试探,小心机罢了。 朱祁钰看着石亨混不吝的样子,确信的说道:“以后不用行跪礼,稽首礼即可,大同阳和口之战,罪责不在你,而是奸人透露了你的行踪。” “哪个奸人害我?陛下告诉我,我去活剐了他!”石亨怒目圆瞪的喊道。 “我替你杀了。” “谢陛下隆恩。” 一个快问快答之后,朱祁钰愕然,石亨连他登基的消息都知道,大太监郭敬被斩首的消息,他能不知道? 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是要谢陛下隆恩,这就是朱祁钰对石亨的第一印象。 朱祁钰不再跟这厮耍嘴皮子,他直接问道:“也先南下在即,宣府杨王和大同刘安、参将郭登,收拢残兵,无力驰援,瓦剌必然南下,你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陛下,宣府大同两镇互为犄角,只要守将不擅开城门,自无陷落的可能,但是他们却无法出城作战。” “收拢残兵,是混入奸细的最佳时刻,一旦将帅离城,两镇必陷。” “那么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只要能够守住这三关,瓦剌断无可能进入关内。” “陛下,臣愿领兵三千,可镇一关之地,若也先来犯,他若踏过我所在城关,必然是踩着我的尸体而过!”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上的三关之地,不住的点头。 “你和于老师父的意见,完全一致。”他颇为感慨的说道。 石亨赶忙说道:“于老师父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坐镇京师,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是人中…” “停,说正事,你搁我儿这拍马屁,于老师父又听不到。”朱祁钰打断了石亨的施法。 石亨看了半天的堪舆图,颇为无奈的说道:“陛下,末将刚才又看了看,这三个关隘,其实一个也守不住。” “于老师父也是如此看法,说说你的想法。”朱祁钰一愣,这俩不对付的人,对于战事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石亨点了点山外九州确信的说道:“于老师父必然是认为:山外九州的流民入关,开关放百姓进来,瓦剌人夺取这三关易如反掌。” “不开关,则相当于将山外九州拱手相让,民心丧则失地。” “其实让臣来看,这开不开关,都一个样儿,这三关,一个都守不住。” “瓦剌窥伺中原多年,连郭敬这类四朝老宦都为他贩卖禁物,这三个关隘,必然是奸细无数,里应外合,没有不破之理。” 石亨何人?大同军阀,他能不知道郭敬干的那些腌臜事吗?他知道的门清儿,所以对边戍,他和于谦的判断非常相似。 朱祁钰闭目良久,他之前和于谦谈过一次,希望可以把战场定在塞外,于谦否决了他的提议,甚至认为内三关都守不住,瓦剌必至京师。 “臣有守城十略,还请陛下过目,末将没什么本事,就是会打仗,于老师父虽然才智无双,但难免有遗漏之处,请陛下查阅。”石亨从囚服的袖子里,拿出了两本奏疏来,很长很长。 朱祁钰拿过了那两本奏疏,笑着说道:“朕看看你写了什么。” 第一本是具体的城防建议,的确是个查漏补缺,石亨常年在大同与瓦剌人打交道,对他们的本事门清儿,有很多针对性的招数。 第二本奏疏则是抓拿胡商,清查奸细,这也是石亨在大同的主要工作之一。 第二十二章 合理?合理个… 石亨是个猛将,于谦的可用不可信的评价,十分精髓。 一见面,石亨的心机就昭然若知,极尽谄媚之能,这一切都是为了活命罢了。 就连退出文华殿的时候,石亨一直拱着腰,退到了门槛的位置,才转身,直到走到了殿外,他才站直了身子。 朱祁钰一直眯着眼,看着石亨的这些动作,他并没有因为石亨如此的动作,就放弃对他的警惕,他更信任于谦的判断。 他与石亨的奏对时,于谦的一句话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安禄山起兵谋反之前,也十分的恭顺。 朱祁钰抻了抻身子,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兴安笑着说道:“乾清宫收拾停当了吗?” “陛下,该回了,天色已晚。”兴安小心的提醒了朱祁钰一声。 嗯? 朱祁钰站起身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兴安,这前前后后十多天,兴安一直在打扫皇宫,到底打扫了个什么? 办事不利吗? 兴安面色犹豫,但依旧是摇了摇头,在前面引路,即便是天色已晚,但他还是出了午门,回到了郕王府。 朱祁钰正要好好问问兴安,皇宫到底何种情况时,成敬匆匆的走了进来,低声说道:“陛下,于谦回京,在门外恭候,得知陛下回府,他就走了。” “不是说要请进门吗?为何要让于老师父在门外恭候?”朱祁钰面色更加凝重,今天臣子们搞了一处劝进,连皇太后都拿出了懿旨,让他继位。 自己却住不了皇宫,于谦现在甚至连门都不入了? 这是何等的道理? “于老师父执意等在门外,陛下出宫回府,他长舒了口气就走了。”成敬不解,他只能把于谦的反应说个明白和通透。 朱祁钰终于坐不住了,他隐隐感觉到了一个巨大的危急,随着懿旨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但是自己身边的兴安和成敬二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去于府!”朱祁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休息,在杭贤和汪美麟的目光中,他骑着自己的马,带着兴安和几个锦衣卫就奔向了于谦府邸。 于谦的府邸很小,只是一个普通的院落,一间正方,一间厢房,显得极为的狭小。 朱祁钰来到门前时,于谦已经等在了门前,他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于谦是大明的臣子,但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这一点,朱祁钰还是心里有点数儿的。 他翻身下马,扶起了地上的于谦。 于谦虽然表明了自己不想多言的态度,但是朱祁钰迫切的想要搞明白,自己的危急到底在哪里。 于谦站起身来,看着朱祁钰略微有些焦急的面庞,才挥了挥自己的衣袖,请朱祁钰进了门。 “于老师父,何故至门前而不入?是朕哪里做的不好了吗?”朱祁钰俯首站在正厅,连坐都不想坐,等着于谦解释下今天所作所为。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领着朱祁钰坐在了主位上,他一脸郑重的问道:“陛下以为,若是上皇回京,上皇和陛下,谁是君,谁是臣?” 朱祁钰看着于谦一脸严肃的模样,十分确信的说道:“朕继皇帝位,朕自然是皇帝!朕是君,他是臣!” 于谦默默的不说话,只是俯首,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朱祁钰拿起了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虽然有点烫,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他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于家的正厅,点头说道:“朕走了,京师防务全仰来于老师父了。” 朱祁钰在夜上柳梢头的时候,策马二十余里跑到了一个臣子家中,得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之后,又催马返回。 在路上,朱祁钰反复咂着于谦的那句话,终于想明白了于谦表达的含义。 这不是于谦在打哑谜,是他作为臣子,不能开口说的一些道理。 他的意思,全都在这句「谁是君,谁是臣」之中。 而且朱祁钰显然注意到了,于谦家里很是破败,很穷,很小。连个侍卫都没有。 朱祁钰回到了家中让成敬找到了朱元璋写的皇明祖训,挑亮了油灯,才终于将于谦未说完的话讲完。 皇明祖训里,朱元璋说:【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 这段话的含义就是:如果皇帝没孩子,就必须是兄终弟及,而且必须是立嫡母所生的孩子,庶母生的,即便是长子,也不能立。 朱祁钰的母亲是罪臣女眷吴氏,吴贤妃。 当年汉王朱高煦搞造反,被朱瞻基平定的时候,吴氏作为汉王宫女眷,被送进了后宫为奴。 明宣宗朱瞻基赦免了吴氏的罪,把她放在了宦官家中,生下了朱祁钰。 朱祁钰其实一直住在宫外,其实就是一个私生子,直到朱瞻基病重的宣德十年,朱瞻基才将吴氏确立为了贤妃。 大明有个很不好的习俗,那就是殉葬,皇帝死了,没有孩子的嫔妃,都要殉葬。 若是不承认吴氏和朱祁钰的存在,吴氏就会被殉葬。 朱祁钰靠在座椅之上,他的权力看起来很大,但其实很小很小,他乃是庶出,天生没什么法统正名,母亲还是罪臣女眷。 朱祁镇是嫡出,嫡子在宗族礼法之中,拥有绝对的继承权,尤其是朱元璋还明文规定了这一点,甚至用行动维护这一点。 朱元璋的嫡长子朱标死后,朱元璋还因此不惜发动了蓝玉案,也要确定嫡孙朱允炆的皇位稳固。 朱棣的一生,五征漠北,七下西洋,他其实就一直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他做皇帝比朱允炆强,或者是“爹,你选错人了。” 但是临到走的时候,他依旧让朱高炽,也就是嫡长子继承了皇位,而不是让更像自己的朱高煦继位。 朱瞻基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同样是嫡长子,朱祁镇的年号都是正统。 朱祁钰认真的捋了捋脑海中的记忆,群臣们起哄让他当皇帝,只是临时的代班皇帝。 此时的大明朝,有资格真正继承皇位的是襄王朱瞻墡,因为襄王朱瞻墡是朱瞻基的胞弟,人家是嫡子。 按照大明的规矩,朱瞻墡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孙若微也在朱祁镇被俘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襄阳去了朱瞻墡的金印。 朱祁钰终于明白了自己登基之后的第一要务,正名位。 而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宗族礼法。 在宗族礼法中,朱祁钰明明是皇帝,但朱祁镇回来,朱祁镇才是君,而他朱祁钰是臣子。 因为朱祁钰若是突然暴毙,甭管朱祁镇回来不回来,这皇位还要还给朱祁镇一脉,也就是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 这种事居然是合理的。 合理个屁! 朱祁钰越琢磨越是憋闷,他没有继承权,之所以当皇帝,其实就是临时看个家,等到朱祁镇回来的时候,这鸟位还是朱祁镇的! 于谦并不是他朱祁钰的臣子,他只是大明的臣子。 朱祁钰两手一摊,空空如也,他突然发现,郕王一直是闲散王爷,压根就没有什么班底可言。 第二十三章 不得人心庶皇帝 宗室藩王不会支持他、因为他是次子; 公侯勋贵不会支持他,因为他这个皇帝就是个代班,太子还是朱祁镇的儿子朱见深。 朝臣们不会支持他,因为他们本身就是朱祁镇的臣子。 其实朱祁钰的面前,还有个办法,可以轻而易举的【正名位】。 现在、立刻、马上跑到宫里,叫孙太后孙若微一声嫡母亲娘,他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获得名位。 但是孙若微的亲儿子是朱祁镇。 他叫孙若微亲娘,孙若微还不带答应呢。 以道德为约束力量的君君臣臣的束缚和框架,儒家礼法,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他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那就是彻底打破这种束缚和框架!他才会有一条生路。 这皇帝,难做呀! 不过朱祁钰却是打开了桌上的几张宣纸,开始认真的写写画画。 他熬了一夜,才在鸡叫之前,昏昏沉沉睡去。 兴安一直守在门外,拦住了任何想要见到朱祁钰的人,此时的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钰一直在郕王府,若无早朝,他连皇宫都不去,就在郕王府的书房里批阅奏疏。 他并没有因为自己只是个看门儿的庶子,就有任何的懈怠。 “兴安啊,郕王府有多少可用之人?”朱祁钰放下了手中的奏疏,看着侍候在旁的兴安,有些疑惑的问道。 兴安掰了掰指头算了算说道:“府上算上审理、伴读、良医、校卫大约有二十三人。” 一个完全没有继承权的皇子,在郕王府,也就是专门为还未之藩的藩王们准备的宅子里住二十年,能有什么班底? 军中无将、朝中无臣,就连手底下,也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按照礼部尚书胡濙的规划,上皇北狩于迤北,瓦剌南下在即,国事风雨飘摇,登基大殿不适合大肆操办,胡濙主张不要铺张浪费,简单操办即可。 简单到什么份上? 专遣内官,奉白金、彩币、表里,遍告各处亲王、宗室即可。 所有的礼物为银三百两、纻丝十表、罗十表、纱十匹、锦五叚、钞二万贯。 胡濙乃是五朝老臣,建文年间进士及第任兵科给事中,之后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年间从户科给事中起,一直做了32年的礼部尚书。 马上胡濙就是六朝老臣了,因为他敲定了朱祁钰的年号为“景泰”。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朱祁钰认真的梳理了下自己脑海里关于发生在景泰八年的夺门之变。 首当其冲的就是石亨,他当时的爵位为武清侯、镇朔大将军、太子太师、京师总兵官,乃是正经的军勋新贵。 英国公张辅的弟弟张軏,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参与了夺门之变,而英国公府乃是最大的勋戚集团。 站在张軏身后的还有中骏都护府左都督张輗、以文臣进士出身,却凭借战功封伯的王骥。 左副都御史徐有贞,算是经年老臣,有治水之大功在身,参与进了夺门之变。 而徐有贞的背后是大多数的朝臣比如太常寺少卿徐彬、左都御史杨善等等。 襄王朱瞻墡在夺门之变后,立刻上书承认其合法性,随后上京和朱祁镇把酒言欢,多次入朝,每次朱祁镇都对其礼遇有加。 这是宗室的代表人物朱瞻墡的态度。 就连和朱祁钰性命相连的于谦,都没有选择反抗,他掌握兵权,在得到了夺门之变的消息后,没有任何反抗的当殿被捕,第三天就被斩首示众,这是加急中的加急。 什么叫庶皇帝不得人心,这就是庶皇帝不得人心。 把包括夺门之变的主角朱祁镇的这些参与夺门之变的所有人都杀了,就可以避免了夺门之变的发生吗? 不可能,没有了徐有贞也有张有贞、王有贞,他们在维护的是法理。 “把名单送给吏部尚书王直王老师父,令其择优擢升。”朱祁钰看了兴安递过来的名单,这批人,就是他唯一的班底。 甚至连于谦都不算他的班底,那是大明的臣子,不是他的。 “臣领旨。”兴安俯首接过了朱批的名单,准备去吏部衙门找王直。 “等一下,叫于老师父和石亨过来一趟。”朱祁钰叫住了兴安,让他去叫于谦和石亨。 兴安领命而去,没过多久,于谦和石亨来到了朱祁钰的书房,两个人刚刚巡查城防,身上甲胄未脱,石亨还抓着一直插着箭的斑鹿,还活着,但是已经奄奄一息。 “于老师父,石将军,请坐。”朱祁钰拿着手中的一本奏疏递给了二人。 石亨将手中的鹿递给了兴安,略有些激动的说道:“陛下,末将巡视壕堑,一只斑鹿鸣于野。” “末将张弓拔箭,本来距离甚远,不能射中,但是这鹿却一个飞跳撞到了箭上,末将正奇怪时,兴安就寻到了末将。” “想来,这斑鹿有灵,知道末将要来陛下府邸,故此撞箭。” 朱祁钰笑了笑,石亨送的是鹿吗?这是马屁! 巡视壕堑打到猎物,简单说一个故事,那就是献礼了。不得不说,石亨这谄媚的功夫,绝对数一数二。 于谦撇了撇嘴,这就是他很不喜欢石亨的一点,谗言媚上,从来都是奸臣们才会用的伎俩。 朱祁钰将手中的奏疏交给了于谦和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紫荆关守关按察使曹泰上奏,有瓦剌贼两百入易州、莱州等处劫掠,从容出境,官军畏避之,无人敢敌者。” 这几天于谦都在忙着运粮进京,石亨则是负责守城布置,军报通过兵部陈汝言直接送到了内阁,又送到了朱祁钰手中。 朱祁钰比他们更先知道消息。 于谦看完了奏疏,面色阴晴不定,他俯首说道:“紫荆关、居庸关和倒马关,实京师西北喉襟。” “虽有署都指挥佥事左能守备,缘贼已从紫荆关进出如同无人之境。” “官军怯懦,倘复入寇,恐不能制。臣以为,命曾经战阵智勇武职重臣一员,量带精锐官军去关镇守最为妥当。” 石亨却嗤笑了一声,看着于谦说道:“于老师父,末将以为这三处关隘,一个也守不住,守得住才怪,这战阵智勇武职重臣、精锐官军,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第二十四章 朱祁钰的奇思妙想 于谦又站起来看了看堪舆图,抿了抿嘴唇,坐到了座位上,叹气的说道:“石将军所言有理。” 石亨一乐,这老头平素里都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这不是于谦今天反常,而是他对守住内三关还抱有一定的幻想,但是石亨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于谦也希望战场发生在塞外而不是关内,但是他没有选择。 朱祁钰点头说道:“吏部言山东山东都指挥佥事韩青,多有军功,能征善战,可前往紫荆关备战,现在看来,也是不必去了?” 于谦首先表了个态,点头说道:“不必去了。” “这就对了嘛。”石亨撇了赔罪继续说道:“陛下,那边的奸细太多了,里应外合,这天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关隘,末将以为,还是不必去了。” 石亨又重复了下自己的理由,他可不是胡说。 朱祁钰从袖子里掏出了第二份奏疏,继续说道:“吏科给事中单宇上奏,朝廷命将出师,而用太监监军,所以将权不专,反而受太监监军所制,遇有贼寇,战守无计,宜尽革之。” “他以为应废除太监监军这种制度,二位以为如何?” 于谦摇了摇头,喝了口水,他嗤笑了一声:“这单宇之前还是在翰林院听备,这刚入仕途,有些不知轻重,胡言乱语,陛下莫要听他胡说,这事废不得。” 朱祁钰看向了石亨,石亨被下狱,是因为阳和口与瓦剌作战失利导致,而阳和口之战的失利,则是大同镇守太监郭敬,把他出兵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按理来说,石亨应该同意才对。 石亨认真思量了下,看了看于谦,摇头说道:“末将以为这事吧,废不得,有的时候,有些决定,将帅也有摸不准的时候。” “而且将领领兵在外,有镇守太监在身边,自己也踏实不是?”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这个“摸不准”和“踏实”,也明白了一点太监监军的作用,在将领心中,更多的是一种与皇帝沟通的渠道。 “那这事就算了。”朱祁钰画了个红×,将奏疏放到了一旁。 他又拿出了几本奏疏,多数都是关于军事,于谦和石亨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没有多少的分歧,处理国事倒是有条不紊。 直到傍晚红霞染满半边天的时候,朱祁钰终于摸出了一把手铳说道:“两位,随朕到校场试试?” “这是何物?”于谦接过了那个手铳。 这个手铳是他之前在城门上送给朱祁钰的永乐造手铳,但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朱祁钰拿过了拿把手铳说道:“这是燧石夹,这边是火镰,按压扳机,燧石夹下压拉动引火药盖板,露出引火药。” “夹着的燧石夹在火镰上摩擦,火星引燃引火药,这样一来,击发上就会简单很多。” 这是朱祁钰寻找了几个匠人做的新的燧发手铳,在永乐造手铳的基础上改造而成。 他说着就将燧发夹、扳机、火镰一整套卡在枪杆上的燧发装置,拿了下来,又装到了永乐造火铳上。 郕王府有个小院子,现在小院子上立着几个人形草垛。 火绳枪到燧发枪,减少了点燃引火药的步骤,但就是这么简单的改进,却是提高了射击的速度。 不仅如此,因为不再需要左手点燃引火药,可以更平稳的去瞄准,永乐造手铳的命中率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是朱祁钰这几天闷在家里,做出的小玩具。 石亨是一个将军,他用了很多次的火铳,对于军械,他更具有发言权。 朱祁钰并不了解军阵,也不了解自己的改装是否真的有用,所以请了石亨和于谦上门。 石亨试射了一发铅子之后,面色凝重的说道:“不一样,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末将还得再试试。” 石亨就这样用了两三把手铳不断的试着,试了近五十多发,他才放下了手铳,回到了凉亭之内。 “石将军以为如何?”朱祁钰有些期待的问道。 石亨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此物何来?” “朕自己做的。”朱祁钰没有隐瞒,的确是他画的线稿,几个工匠做出来的玩意儿,因为结构太过于简单,锡匠们连开模都不愿给他开。 后来朱祁钰没办法,只好让兵仗局的太监们,用失蜡法做了五六个。 石亨和于谦相互看了一眼,眼中尽是惊诧,他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说道:“陛下,此物正是军中急需之物。” 朱祁钰却看向了于谦,石亨这厮实在是太爱拍马屁了,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谦凝重的点了点头,他刚才也打了十余发铅子,深有感触。 引火药点燃并不是简单事,尤其是下雨天几乎不可能,而且因为要引火,瞄准时间大大缩短,命中率很低,但是现在,二十步内,几乎弹无虚发。 “此物在关键时刻,足以保军士一命,陛下。”于谦向来是有一说一,有用就是有用。 “那就好。”朱祁钰松了口气,让人拿上来另外一个卷纸筒,卷纸里包裹着火药和铅子。 他对燧发火铳有着强烈的信心,但是对这个卷纸筒就没什么信心了。 “这个底部有线,这处是活结,一拉这个活结,火药和铅子,一起滑落到了膛内。” 朱祁钰拿起了小的纸卷筒,对准火铳的枪口,火药滑落,朱祁钰用手一挤,头部包裹的铅子也掉进了膛内,他拿起了药匙,将铅子和火药按紧。 一次的填装就完成了。 于谦和石亨拿起了摆在盘子上的几个纸卷筒,开始认真打量,石亨则是迫不及待的开始填装。 于谦则是拆开了纸卷筒,一共两层,最外层是油纸,可以防潮,内层是普通的画纸,比较光滑。 “很方便啊,如果接战二十余步,手铳可填装两次!如果是用于长铳,则至少可填药三次以上!如此一来,如此一来!”石亨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校场前的桌子上。 上面摆放着大明军常用的边铳和手铳,他拿起了三个卷纸筒开始填装、发射、再次填装、发射,他在心里默默的计数,随后拿起了手铳,开始继续填装发射。 五声枪响之后,石亨手舞足蹈的回到了凉亭内,十分确信的说道:“好物!好物啊!陛下,此乃生民之功!好物!” “大明将士得此神物,必感念陛下之恩德!太好了!” 朱祁钰看石亨的样子不像作假,又看向了于谦,于谦也是不住的点头,他的确是文进士,但是不代表他对军械不了解。 他也带兵打仗,这的确是好东西。 多一次的击发,就多一次的杀敌机会,乃是守战之利器。 战场上的大杀器。 第二十五章 登基后的一道考题 “陛下的这些改造,颇为奇妙,其实陛下有所不知,每战填装火药之寡众,都影响了火器的威力。”于谦颇为认真的思虑了一番。 他继续说道:“陛下,火药填的多了就容易炸膛,轻则手伤,重则目瞎,火药填装的少了,威力不足以穿过棉甲,所以,陛下这纸包火药,防潮耐用,还能定量,陛下,此乃生生造化之德。” 朱祁钰倒腾这个东西的时候,只是抱着减少填装火药步骤的想法,但是歪打正着,才知道此物真正的妙用,在这个定量二字之上。 在战场上,你还能够分毫不差的把握火药的重量吗? 石亨考虑到的是射速,但是于谦却考虑到的是定量二字。 于谦向来是这样的人,他每一句话说出来都是有理有据,而不是像石亨一样变着花样拍马屁。 “就是觉得火药携带不便,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朱祁钰不动声色,并没有因为几句夸奖而沾沾自喜。 “陛下,户部金老师父到了。”兴安在朱祁钰耳边小声的说道。 “有请。” 金濂走过了前廊,却发现引路的小厮将他引至前院,才看到了于谦和石亨都在凉亭,而且交谈甚欢。 金濂这个户部尚书,在做之前,他一直是刑部尚书,还带兵平叛,他看到了朱祁钰捣鼓出来的两个小玩意儿,也是颇为的惊喜。 南方多雨,将士们的火器到了南方反而还不如弓弩趁手,这两个小小的改动,却是保证了战力。 即便是雨中,这油纸包裹的火药,也不会受潮,而且还有火门的挡板,都是保证潮湿天气作战的条件。 “陛下之奇思,足可安邦定国。”金濂放下了手铳,他手痒打了几发,试验了下火铳的威力,颇为感慨。 “金尚书何事前来?”朱祁钰笑容满面的问道。 金濂看了看于谦和石亨,叹气的说道:“陛下,京中粮价非但没有降下去,甚至还在涨!” 朱祁钰一愣,随即坐直了身子,愣愣的问道:“通惠河不是通了吗?怎么粮价还在涨?” “是的,陛下,这粮食倒是进了京,可是保证军士们使用,兵部不肯放粮平抑粮价。”金濂的意思很明显。 他是来告状的,于谦的手太长了。 京通两仓一千库,都归户部管理,但是眼下库都被于谦把持着,京中无粮可放,粮价怎么平抑? 朱祁钰的目光看向了于谦,这兵部已经管着兵了,为何还要管粮草? 这是要做甚? 谋反吗? 也不太像啊,自己叫他来,他就来了,不怕自己五百刀斧手,摔杯为号,当场击杀吗? 石亨立刻就不乐意,忿忿不平的说道:“你这老倌,净告污状,怎么就是我们兵部不放粮了?打仗不需要粮食吗?马上备操军和备倭军就进京了,粮食被你拿走了,这些军士们吃什么!” “连吃的都没有,你指望他们卖命啊!” 金濂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厉声说道:“备倭军、备操军我你二十万,方今外御为急,兵食七升,即忘身赴难,一石百升,一天两万石,够不够?” 朱祁钰稍微算了算,一天两万,可以供给28万左右大军,食用一天。 “账目能这么算吗?带兵打仗这么简单,你怎么不去带兵啊?算盘一拿,就能打了?你以为你谁啊!”石亨立刻就有些不满的说道。 金濂丝毫没给石亨好脸色,继续说道:“带就带,谁怕谁!谁没带过兵吗?你在大同戍边,我还在福建平叛呢!” 金濂可不怕这种挤兑,他带过兵,才有这么大的胆气说这个。 朱祁钰刚打算说话,比如说让兵部先把军士用的粮取走,再把各库还给户部,但是他转念一想又不对,这样一来,兵部又管兵,又管粮。 这以后,京城这地界儿,谁说了算? “于老师父?”朱祁钰看着于谦,他有些疑惑。 “陛下,京师粮价根由不在粮仓,臣让军士把持粮仓也是无奈之举,还请陛下明察。”于谦站起身来俯首说道。 “详细说说。”朱祁钰当然不信于谦打算造反。 于谦站着朗声说道:“金尚书,你心里也清楚,京中粮价飞涨,是军士们持仓导致的吗?” “陛下,粮道未曾断绝,通惠河通了,即便是兵祸在即,可是河道依旧日夜繁忙,晨时开闸,万舸争流。” “之前供应少了一成,可是粮价一直涨到了京师一成的人买不起的时候,才稳在了四两一石。” “眼下供应多了,但是京中粮价非但没有平抑,反而疯涨,乃是有人囤货居奇。” 朱祁钰认真思虑了一番,有些疑惑的问道:“不对啊,供应少了一成,粮价从五钱涨到了四两,这是翻了八倍啊。” 一两等于十钱,五钱到四两,何止是一成的人买不起? 于谦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供应少了一成,商贾闻风而动,至少吃进了四成以上的粮食!” “他们左手放钱,七进十三出,右手卡着粮食不卖,百姓去他们的钱庄借钱,又到他们的粮店买粮。” “倒一倒手,就赚了百姓们的地,赚了百姓们的工坊,赚的还不够多吗?这些人要不是把手伸到了京师五百库,某怎么会派兵前往库房?”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听完了于谦的说法,放钱其实就是借贷,七进十三出就是借十两银子,钱庄只给七两,最后还钱还给钱庄十三两。 百姓们拿着借到的钱去买他们囤货居奇抬价的粮食,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朱祁钰面色不善的看着金濂,疑惑的问道:“可有此事?京师粮仓乃是重地,为何会有人把手伸到了京库之内?” 这不等同于将手伸到了朱祁钰的裤裆里掏摸吗? 没有粮食,打个屁仗! 金濂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无奈,有些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都打不住。 于谦得势不饶人,他看金濂回答不上来,继续说道:“户部吏员负责东便门内东市,万舸入京,粮食屯集东市,最后为何都散到了几个大商贾手中?” “顺天府开仓放粮,近八成的粮食都被谁给吃了进去?顺天府库的粮食,现在都在谁手里!” 兴安在朱祁钰的耳边说道:“陛下,刑部尚书俞士悦,御史徐有贞求见。” 啧啧,朱祁钰兴趣大增,这绝对不是巧合,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澜壮阔。 “请!”朱祁钰点头说道。 朝臣们的支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到了棘手的事,你处理不好,那必然大失所望,要是处理得当,朝臣内心的天平也会慢慢倾斜。 政治,就像是一场辩论赛,你说你对,我说我对,但是一直对的人,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用户。 这应该是大臣们,在他登基后的一道考题了。 第二十六章 逼朕杀人 “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俞士悦和徐有贞行了个稽首礼,就站直了身子。 现在的局面是石亨在玩手铳,故意打的砰砰响,而且还不亦乐乎,郕王府的纸包火药都快被石亨给打完了。 石亨就是在告诉这帮文臣们,现在枪在老子军爷们的手上,说话小心点,不要什么屎盆子都往他们身上扣。 金濂和于谦坐在朱祁钰的两侧,而俞士悦和徐有贞则站在凉亭之外。 “陛下,东市今早有一商贾死了。”俞士悦首先说明了来意,一件凶杀案,发生在了东市的街头。 “顺天府尹呢,他没有去查案吗?这件事为何要劳烦俞尚书,亲自跑一趟郕王府?”朱祁钰喝了口茶,盖上了盖子,平静的问道。 徐有贞看俞士悦讲不到重点,直接站了出来俯首说道:“禀陛下,此商贾乃是京城有名的一个义商。” “在京十数年,南北转运粮草,生民济世颇有贤德之名,灾时开仓放粮,丰时平价收粮,就这样当街被草民给活脱脱的打死了!” “顺天府不闻不问,任由刁民当街行凶,随后数十刁民闯入此义商家中,抢了库房,将库中数十万石粮食随意分发,义商家人跑去顺天府敲鼓鸣冤,不料顺天府尹却不理不睬。” “臣请陛下责罚顺天府尹张谏,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以儆效尤,正朝堂昏昏之风!” 徐有贞的慷慨陈词,让朱祁钰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在兴安耳边交待了一番,令他下去看看徐有贞说的是否是真话。 这里面水很深,但朱祁钰敏锐的把握住了其中的关键词,数十万石的粮食。 真的是义商,京师大饥,他真的放粮了吗? 在此时手中屯有几十万石的粮食,说这个人是义商,朱祁钰要是相信,才是脑袋秀逗了。 “于尚书可知此事?”朱祁钰问起于谦是否听闻此事。 于谦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说道:“略有耳闻,此时臣不明就里,还是让金尚书说一说?” 金濂在去福建平叛之前,一直是刑部尚书,转了一圈回来才转到了户部,也是履任没几天,在刑部,金濂也是素有威名。 朱祁钰看向了金濂。 “臣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臣也说不出什么。”金濂含含糊糊的说道,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在事情没有定性之前,他不张口说话。 没过多久,兴安就小跑的来到了朱祁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声。 张谏被带到了门外,等待宣见。 “臣张谏,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张谏行了个稽首礼之后,站的笔直,不怒自威,他看了一眼徐有贞,眼神里全是凶狠。 张谏一脸严肃的说道:“陛下,东市商贾陈若仪囤货居奇,家中藏有数十万石粮食,联合数贾哄抬粮价,今晨,陈若仪的米粮店开门,粮价再涨一钱,为四两三钱,其余商贾闻风而动。” “粮价再涨,群情激奋。” “陈若仪站于门前叫嚣,就这个价儿,爱买不买!引了众怒,被当街拖拽,后来哄抢粮食被踩死,臣…无能,找不到到底是谁踩死了陈若仪。”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张谏退到了一旁,他看了看张谏有看了看徐有贞。 于谦前脚才说了他为什么把持户部的库不肯松手,这不是立刻就有了现成的案例? 朱祁钰认真盘算着。 于谦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应该怎么办?” “这是逼着朕杀人啊。”朱祁钰似是而非的回答了一声。 他对着立侍在旁的卢忠说道:“卢忠,你带着锦衣卫彻查朝阳门东市奸商哄抬粮价,再派出几个厂卫,去阜成门的西市看看,有没有人趁机哄抬柴价。” “不要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动作要快,抓到一个立刻查没家产,封查账目!这些人严加审讯,送入北镇抚司。” “朕倒是要看看,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如此肆意妄为!” “家中妻儿老小,暂押教坊,待到审讯结束,或者充为官奴,或流放岭南吧。” “张谏,你带着顺天府的衙役配合一下,找一些算账机灵些的吏员,把账盘清楚,再寻朕回报。” 朱祁钰说完看了徐有贞和俞士悦一眼。 “臣领旨!”卢忠一撇挎刀,离开了郕王府,骑马回到了北镇抚司立刻点齐了锦衣卫。 缇骑快马向着东西两市而去,卢忠亲自带缇骑赶到了东市。 阜成门内的西市,因为最近在坚壁清野,城外大量木头入京,即便是有人要哄抬,也抬不起来,但是朝阳门内的东市则大不同。 卢忠抽出了手中的绣春刀,缇骑闻声而动,将整个东市团团围住。刀光闪着午后的阳光,泛着寒光,锦衣卫冲进了东市之内,一阵阵的鸡飞狗跳。 朱祁钰其实想过,京师存着八百万石的粮食,开仓放粮,可以立刻平抑粮价,但是他很快就想到了于谦派兵把手海运仓、太仓、禄米仓的良苦用心。 若是开仓有用的话,这件事还能闹出百姓踩死奸商的事吗? 他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彻查此事,这不是生财有道,这是发国难财! 作为国家的代言人的皇帝,如果纵容这种事情发生,他这个皇帝,不当也罢。 所以只有杀人,并且彻查到底才是。 “臣等告退。”俞士悦、徐有贞、石亨、于谦几位重臣俯首打算离开。 朱祁钰却说道:“于尚书、石总兵等一下,朕还有事。” 他示意石亨坐下说法,颇为感慨的说道:“朕曾听闻,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不知道石总兵,此事是真的吗?” 石亨完全没想到陛下会有这样的问题,他犹豫了下才无奈的说道:“陛下,是真的。” 说假的是欺君罔上,他可不敢欺君,虽然不知道皇帝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但是他还是只能说实情。 朱祁钰看向了于谦,他可是知道于谦的杀令,军行不得斫伐田中五果桑柘棘枣者斩,行军不得扰民,这可是于谦下的死命令。 这兵过如篦,那岂不是未开战,先把自己人斩光了? 于谦看着朱祁钰的神情,颇为欣慰的笑了笑说道:“陛下以为军纪二字,应该如何维持?其实就是:做事在前。” “逮到蛤蟆还要攥出尿来,这军纪自然无从谈起。” 朱祁钰第一次听到于谦说这样略微有些粗鄙的话,才看到了石亨涨红了脸。 感情于谦这句,是揶揄石亨的吗? 看起来,两个人的矛盾,真的不算小。 第二十七章 于谦的长袖善舞 石亨脸色涨红,他憋了半天,才说道:“其实当初于尚书到山西任巡抚,来到了某的辖区,某当时就拿着自己写的作品,前程似锦,继往开来,去拜访于尚书。” “当时某就问于尚书,这军令应该如何执行。” “于尚书当时就看着我的字说,这写的明明是: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某书读的不好,字写得难看,于尚书又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 “后来某就扬言,于老匹夫,再到山西,就杀了他。” 石亨将当年如何和于谦结怨娓娓道来,朱祁钰才知道这里面是这么一会儿事。前程似锦,继往开来,能写成逮着蛤蟆,攥出尿来? 石亨也是个人才。 他继续说道:“其实某回去之后,就一直琢磨于尚书这八个字,觉得甚是有道理。” “当时某治军不严,军纪涣散,全因为这逮着蛤蟆还要攥出尿来惹的祸。” “于尚书不是没有认出我写的什么,只是借着某写的字不好看,嘲弄某极尽所能的搜刮,其实这件事还有后续,陛下愿意听,某就讲讲。” 朱祁钰当然有兴趣,他探了探身子问道:“石总兵愿意说,朕自然愿意听。” 石亨坐直了身子满是感慨的说道:“其实那时候,某在山外九州的大同,远不如在宣府的杨王的威名,军士不能战,就想着搜刮钱财,某杀了不少人,却依旧是屡禁不绝,才求教到了于尚书门下。” “于尚书嘲弄某,但是于尚书差人送来了本《鄂国金佗稡编》,某才知道了于尚书的良苦用心。” “陛下可知岳家军之威名?”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可是那冻死不拆屋,饿死不卤掠的岳家军?” 石亨点头说道:“正是,《鄂国金佗稡编》就是说的岳家军的事。” “岳家军能够做到: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士们夜宿在街头,百姓开门接纳,但是军士们不敢进入。” “某以为岳家军之所以军纪如此严明,是因为岳飞岳少保的: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但凡是军士擅自取百姓的麻一缕,立斩不赦,以维持军纪。” “后来某读完了才知道,岳家军之所以能够军纪严明,全是因为: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颁犒,均给军吏,秋毫不私。” “如果军士们有了疾病,就亲自为他们调药,如果将士们远戍,岳飞就让自己的妻子李娃去家中慰问;军士们如果战死,而岳家军则抚育他们的孤儿,凡是朝廷封赏犒劳,都均分给军卒吏员,不私自拿一分一毫。” “如此之下,才可以做到军纪严明,自东汉末年曹操写《军令》,军行严禁扰民,能够做到的却是寥寥无几。” 石亨说的很是认真,这是他在于谦这里学到的治军之道,而且受用极深,在山外九州闯下了赫赫威名,乃是杨洪杨王之下的第二人。 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 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手在桌子上轻敲了几下,面色露出了愁苦。 石亨看着于谦惺惺作态,站了起来,愤怒的说道:“你这个于老头,做事凭是如此张狂!我真心求教,你用八个字折煞我!” “现在陛下问及此事,某不顾自己颜面说的清楚明白,你还想怎样?” “是你辱没某在先!非要某把这颗脑袋摘下来给你,这梁子才能揭开不成?” 石亨有些愤怒,面色通红,指着于谦,这人欺人太甚了! 于谦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个事儿,你先坐下来。” “石总兵,你出诏狱之时,通惠河已通,粮草进了京,在此之前,某其实做过打算,让备倭军入京前,自行至通州取粮。” “若非陛下一力督促,备操军和备倭军至通州自行取粮,通州大乱必至,即便是打退了瓦剌,通州大乱,某难辞其咎。” “某用兵其实还不如你啊,只是想到这里,才摇头叹气,某何德何能教你做事呢?” 石亨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挠了挠头,哈哈的笑了起来。 纵兵取粮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烧杀抢掠。 没有哪个指挥官会纵容军士烧杀抢掠,那样的军队是没法打仗的。 石亨在大同十几年,可没有干过一次纵兵烧杀之事,所以在这个层面上,石亨小胜一筹。 于谦这是在给石亨面子罢了,他对自己要求极高,但是并不代表他不懂得如何与旁人搞好关系,他是进士及第后出任地方官,一点点爬到朝堂高位的。 石亨在陛下丢了面子,于谦夸了石亨,说自己还不如他,算是自己丢了面子,这样石亨就有了面子。 “那还不是陛下给你撑腰,让你放心大胆地干?居京师大不易啊。”石亨立刻就坡下驴,于谦势大,对方给台阶,还硬挺着不下,那是不识抬举。 两个人交谈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的眼神在不停的打转。 此时的朱祁钰已经想到了支持自己的人,那就是那些真正想做事的人。 宗族不支持他、勋戚不支持他、朝臣不支持他、乡绅们不支持他,但是他们不是大多数。 朱祁钰要争取的是大多数人。 鲁迅先生曾言: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 【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 朱祁钰给这些前赴后继战斗着的脊梁们舞台,让他们埋头苦干、拼命硬干、为民请命、舍身求法。 这些脊梁们,自然而然的会站到他的这一面来,这才是【正名位】的最好手段。 在他看来,战时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以空卖空、敛财敛地,导致民不聊生的人,不配活着。 朱祁钰想到这里就露出了笑容,他心头的那些阴霾渐渐消散,一条大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陛下,为何发笑?我与石亨二人之间矛盾,的确儿戏了些,让陛下见笑了。”于谦注意到了朱祁钰的笑容,赶忙说道。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因此发笑,二位有怨,今日朕坐东,就调节一下你们二人的矛盾,今天都留在王府吃饭就是。” “兴安,你告诉贤妃,多备两双碗筷。” “臣领旨。”兴安退下。 “备操军和备倭军已经行至大兴,朕打算亲自去军营里看一看,不知两位以为如何?”朱祁钰说到了自己最终的目的。 他得有班底,眼下进京的备操军和备倭军就是他需要争取的对象。 于谦没有犹豫的说道:“臣以为大善,备操、备倭军旧不闻王化,陛下亲至,士气必然大振!” 石亨更是没什么意见,俯首说道:“末将附议,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兵家之大忌,陛下乃天下之主,巡查军营乃上善之举。” 于谦和石亨都不反对,是因为大明有每日阅操军马的习惯,自从朱棣起,大明天子每日都要到军营查看,亲自骑马射箭,笼络军心的同时,也要对自己的军队到底何等模样,做到心中有数。 但是正统共一十四年,朱祁镇无一次至京营查备,也无一次过问过阙员之事。 大明土木惊变,的确是军事冒险导致的失误,又何尝不是朱祁镇失察之过? 第二十八章 到了朕的回合! 于谦和石亨的矛盾,不是一顿饭能够解决的,朱祁钰的调解作用不大,俩人还是不对付。 说不定哪天整一顿烧烤,才可能彻底结束。 次日的清晨,朱祁钰骑上了自己的白马,这一次身后跟着于谦和石亨和数名锦衣卫,直奔京东大营而去。 京东西两个大营,被分成了十个部分,被称之为十团营。 “每营设都督一名,号头官一名,都指挥一名,把总十名,领队一百,管队二百,每营两万余人。”于谦勒住了胯下白马,满是感慨的看着接天连日的营地。 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的事,就是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这些都是预备役,没有什么训练,与其说他们是军队,不如说他们是精壮男丁。 平时以务农为主的军屯军户。 朱祁钰翻身下马,步行走入了营房,这里本就是三大营神机营、五军营和三千营的军营,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可惜人去楼空,三大营的精锐们,在土木堡一战全军覆没。 这些预备役们,穿的还是民服,五花八门,压根就不像是一只军队,也没有什么太好的精神面貌,行走之间也是弯腰驼背,操练也是有气无力。 他们的眼神中带着迷茫和不安,更多的是担忧,瓦剌人逞凶,战局到底如何,于谦说的再信誓旦旦,瓦剌人一战俘虏大明皇帝的消息,还是弄的人心汹汹。 朱祁钰拦着几个人询问了下吃喝拉撒的问题,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正如于谦所言,做事在前,口号在后。 一行人走到了训练场,朱祁钰看着校场上人来人往,到这里总算是有了几分军人的模样,令行禁止,看起来颇为整齐。 石亨颇为自傲的说道:“贼之所恃,弓马娴熟耳。” “敌人知道我们的火器一旦击发,未免再装迟缓,所以每次我军放罢火器,敌人就会驰突前来。” “今天与之对敌,我军列阵之后,在外圈用拒马鹿角遮护。” 石亨指着鹿角的位置,鹿角是一种守城的木制器械,因为像鹿角而得名。 他低声说道:“这个时候,如果敌人来犯,我们则坚守阵地不动,以弓弩对敌,然后放烟花骗他们。” “敌人以为我们火药消耗殆尽,不再躲避,驰马来攻、则我军火铳、火飞枪、火箭、弓矢齐飞,便可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放烟花骗? 朱祁钰听到这种打法也露出了笑容,他之前巡查营房就看到了爆竹和烟花,当时他还在想,这东西要如何用,感情是虚虚实实。 “如果我们没有骗到他们呢?”朱祁钰点了点头。 “那就用大炮轰!轰的他直跳脚,不得不动!”石亨脸色一变,面色露出了凶狠。 这就是虚虚实实,你以为我放的烟花,其实我放的是大将军炮,你以为我放的是炮铳,其实我放的是烟花。 “若是敌人冲过来呢?”朱祁钰再次问道,他看到了军士们在训练,却看不太明白。 于谦指了指步兵配的团牌腰刀说道:“步军用团牌、腰刀,一齐冲入贼阵或刺射人马。或砍其马足。精锐马军用劲弓攒射接应。” “臣等以身率先,冲冒矢石,激励士卒,俾无退缩。如有退缩者,即以军法治之。” 以身率先,冲冒矢石。 朱祁钰看了看于谦两鬓的斑白,再看看石亨满不在乎的模样,他眉头紧皱的说道:“就是说于尚书和石总兵,要带兵冲锋吗?” “末将久经战阵,就怕于尚书到时候被骑卒冲锋下的气势,给吓得举步不前咯。”石亨听到朱祁钰发问,笑的那叫一个开心。 “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呗。”于谦负手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打算耍嘴皮的欲望。 朱祁钰看着于谦和石亨较劲儿,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个是兵部尚书,一个是京师总兵官,他们也做好了冲阵的准备。 “一装枪、二撚线、嘿嘿哟、三装药、四马子、五投至子、六打三锤、嘿嘿有,七插箭、八行枪、九听号头。嘿嘿有,哵哵响单摆开、锣响点火、摔钹响收队,嘿嘿哟。” 一阵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朱祁钰认真听了半天,才满是惊奇的问道:“这是?” “把铳歌,于尚书把用火铳的法子,编成了小曲,让军士们唱,他们老是忘了步骤,这唱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了。”石亨自然也听到了列队而来的军士们唱的曲回答道。 “还别说,还挺好使,这些备操军至少放枪,没啥问题。” 啊,这… 于谦看着朱祁钰惊讶的神情,继续说道:“凡军一百户,铳十人,刀牌二十人,弓箭三十人,枪四十人,这是洪武年间。” “在永乐年间,就变成了百户铳三十三,刀牌二十,枪四十,内旗三人,药桶四人。” “刀和盾牌列阵与前,枪兵其后,铳兵穿插其间。” 朱祁钰这才知道,军一百,光火铳就占了四十把,大明的火器占了将近四成。 于谦继续说道:“遇到敌人是,盾牌在最前方,五刀手居左,五刀手居右,前铳手十一人放枪,中铳手十一人转枪,后铳手十一人装药。” “隔一人放一枪,先放六枪,剩下五枪,则看敌人进退在判断是否放枪。” “前放者,即转空枪于中,中转饱枪于前,转空枪于后,装药更迭而放,次第而转。” “就是说,前面放了枪的枪,立刻转于中阵,空枪再转后阵装药。” “擅动滥放者,队长诛之;装药、转枪怠慢不如法者,队副诛之。如此则枪不绝声,对无坚阵,皆可破。” 于谦说的麻烦,但是朱祁钰看着校场内的人在不停的训练,却是看的个明白,这种放枪的手法,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段击。 前阵放枪、中阵传递、后阵填装,速度不可谓不快,枪声不绝于耳。 “很是厉害。”朱祁钰肯定的点了点头,站在校场上,听着把铳歌,看着军士们三班倒的射击训练,还有阵阵的硝烟味在鼻尖弥漫。 一直等到了训练结束,朱祁钰依旧是有些意犹未尽的说道:“走去营库看看。” 营库就是堆放火药的位置,朱祁钰看着架子上打开的火药桶,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却被于谦拦住。 “陛下,这里面有砒霜,碰不得。”于谦刚忙解释着为何阻拦他触碰火药。 天子屈尊降贵至军营,要是碰着砒霜,那明天弹劾他大不逆的奏疏,就会如同雪花一样,铺满文渊阁了。 “砒霜?”朱祁钰满是疑惑的问道:“这黑火药到底什么方子?” 于谦不明所以的回答道:“材料具体写在纸上了,陛下可看下。” “先下这,次下那,徐徐研为细末,晒干复研极细。”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就又到了他的回合,他十分确定的说道:“可以试试我的方法,其他什么也不要加。” 第二十九章 真正的黑火药 朱祁钰对这个公式背的很熟练,这个比例绝对没有问题。 于谦却是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说道:“陛下,这样配,即便是点燃,也仅仅是能烧火罢了,做这样的火药出来,又有何用?” 朱祁钰眨了眨眼,他也就是听说过这个比例,具体这个比例代表着什么,他压根就没了解过。 他本来想说,立刻马上现场就做,但是考虑到于谦做了十几年的兵部侍郎,在军事这块,于谦是极为专业。 朱祁钰在军营的火药制备营地里,反复观摩了火药的生产方式之后,终于清楚了做火药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那些熬硝,大明兵部就专门在通州设置了一个熬硝营,专门从事熬硝、淋硝,是一个很苦的活儿。 大将军炮的一发炮弹消耗的硝,就需要一个人三年熬的硝,所以就有了“熬硝千日,不抵将军一炮”的说法。 比如那些木炭,就是需要研磨成粉末状,但是这种研磨之后,还要过网筛,成为均匀的粉末状才可以使用。 而硫磺的制作,都是俘虏或者犯人在做,朱祁钰远远看了一眼,那些人的眼睛都熏肿了。 但是朱祁钰也清楚的制作火药的环节,他取了熬好的硝、硫磺还有炭末和常见的一些添加物回到了郕王府。 校场是郕王府本来的花园,被兴安简单收拾之后,就成为了朱祁钰的试验场,他的燧发枪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了几番改良,才合用。 而此时的朱祁钰面前是一个小秤,他开始按照那个公式配黑火药粉。 制好后,他试着点燃,正如于谦所说的那样,一个微弱的小火苗静静的燃烧着,出现在了朱祁钰的面前,无声的嘲讽着他… 朱祁钰十分确信自己设计的小天平没有任何的问题,绝对不是配比出现问题,而是他的配方出现了问题。 朱祁钰又点燃了一些黑色结晶体,无一例外,都在慢慢的燃烧着,有几个例外,是水分太大,根本无法点燃。 毕竟那么多的碳粉,烧不起来才奇怪,还有一股厕纸被点燃的恶臭。 他将所有的黑色结晶点燃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失败了。 朱祁钰沉默了良久,拿出了纸,开始写写画画,既然配方不是质量比,那一定是摩尔比。 他把记忆里那些知识拿出来,开始了第二次的调配。 他做好、自然阴干之后,将火药粉小心的取了出来,开始试验。 在他准备填装到手铳里的时候,忽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炸药之父诺贝尔,炸死了他弟弟的事。 “兴安,取火绳来。”他没有扣动扳机,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 稳健。 火绳很长,朱祁钰和兴安躲得很远,火苗吱吱吱的向着火铳而去,随后就是爆炸声和炸膛之后,四射而出的铜料碎片,带着呼啸的风声,扎进了树干、窗栏和瓦片之上。 于谦送给他的第一支手铳,就这样炸的粉碎。 朱祁钰和兴安离的很远,他们呆若木鸡的看着这一幕,威力实在是大得离谱。 “朕这算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呢?”朱祁钰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的发生,他完全没有想到黑火药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成功了…吧。”兴安呆滞的看着朱祁钰,吞了口唾沫说道:“如同天雷滚滚的轰鸣之声。” 朱祁钰略微呆滞的走进了偏厅,就是他捣鼓的小型试验内,这一次,他取了一点点的自制火药粉和兵部提供的火药粉,小心的做着实验。 兵部的火药粉,火绳点燃之后,火药其实多数被吹散,就是燃烧波慢于爆燃的冲击波,打散了火药粉,在爆燃之后,燃烧痕迹很大,甚至会有残留,有很强的的碳化现象,整个白铜板一片乌黑。 而他自制的火药粉,火绳点燃后,燃烧波快于冲击波,爆轰之后,燃烧痕迹很小,不会有任何的残留,白铜板上留下的事灼烧的痕迹,空气中的硝烟味极其浓郁。 对比相当明显,他确信自己成功了。 “陛下,王妃说可以开饭了,是…”兴安小心的走进了偏厅,低声问道。 朱祁钰摆了摆手,他低声说道:“送过来吧,朕在琢磨琢磨。” 朱祁钰吃过饭之后,又捣鼓了半个晚上,才明白了添加这些玩意儿的用途。 他白天待在书房,晚上则待在偏厅之内捣鼓火药,终于在一次轰鸣声之后,朱祁钰满脸漆黑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兴安嘱咐了几句。 大明有很多的皇庄,这些皇庄隶属于各宫,比如乾清宫、坤宁宫、慈宁宫等等,而这些皇庄的管理,分属与内署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兵仗局就是专门负责火器生产,兵仗局有不少的作坊。 他将写好的配方交给了兴安,让其生产一批新火药,并且按他写的量填装火药。 尤其是长铳、子母炮、大将军炮这三种的填装数量,只能少不能多。 多了…就炸膛了。 “陛下,王妃让臣问问,今天还睡书房吗?”兴安拿好了配方,小声的问道。 朱祁钰让他带着配方,去兵仗局多做一点,用于重复试验,如果没有问题,就交给兵部的三大厂去制作新的黑火药。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还有点奏疏没批完,朕还有国事要忙。” 他没撒谎,随着备操军入京,关于十团营各级将领的任免,朝堂上争吵不休。 于谦坚持要用京师剩余的两万军士们充填各营的领队、管队,尤其是管队,以老带新。 对于高级将官则是军队环评提拔,这等同于拔了勋戚们的根儿。 但是勋戚却始终坚持京营隶属五军都督府,需要从驸马都尉和各公侯伯府内选人。 吵吵闹闹的结果,就是两份名单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看似由他定夺。 其实就是看他如何选择。 第三十章 失去了兵权的皇帝,就像是西方失去了圣城 勋戚们的名单,是以驸马都尉焦敬、英国公府为主,准了勋戚们的名单,朱祁钰很大程度上,会获得他们的支持。 勋戚是勋贵和皇亲国戚,将军权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了自己的亲戚,兵权其实是通过勋戚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但是无论是勋戚还是朱祁钰却知道,于谦的那份名单,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途。 因为备操军和备倭军都是群新兵蛋子,勋戚们提供的名单也是群新兵蛋子,有带兵打仗经验的勋戚,都被朱祁镇葬送在了土木堡惊变之中。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将无能,祸及三军。 一旦批准了勋戚的名单,现在已经在训练备操军和备倭军的京营军士们,反而会成为军队的不稳定因素。 这京营的两万军士,还会认真训练备倭军和备操军吗? 这京营两万军士冲锋陷阵,他们真的是要卖命的,最后功劳,却归了勋戚,他们甘心吗? 自然是不甘心的。 于谦在奏疏中说的很明白,如果批了勋戚的名单,他就致仕,京师守卫战,谁愿意打谁打,他打不了,这封奏疏上还有京师总兵官石亨的大名。 根本没法打,失去组织度的军队是个什么样子? 就是眼下山外九州的模样,军队会被瓦剌人消灭,皇帝被俘。 一旦批准了于谦的这份奏疏,大明皇帝将失去他忠实的军队,很有可能成为臣子们的牵线木偶。 绕来绕去,其实又绕回了最开始的问题。 是否南迁。 如果南迁,就可以批复勋戚的名单,带着人一路南下,军队再慢慢整理。 如果不南迁,就只能批复于谦的名单,立足于北京,击退瓦剌,重振旗鼓。 朱祁钰看着面前的两封名单,犹豫了很久,最终在于谦的名单上朱批,确定了于谦的决定。 此时南迁,大明将会变成南宋的翻版,他这个皇帝也不用干了,跑到南京的那一刻,就是他这个庶皇帝,下罪己诏,狼狈下台的那一天。 他揣着奏疏,靠在床沿上,昏昏沉沉的睡去,而汪美麟来到了书房,看着朱祁钰略显憔悴的样子,将床幔慢慢放下,重重的叹息了一声,才慢慢离去。 次日的清晨,又是早朝,但是郕王府上上下下,极为热闹,无数人来回奔波,吆五喝六的收拾着府内的物品。 按照礼部的计划,今天下了早朝之后,就是郕王府移宫进入皇宫的日子。 汪美麟已经被册封为皇后,杭贤被册封为了杭贤妃。 而宫里的皇嫂钱皇后则被尊为太上皇后,移居在鸿庆宫,而孙太后依旧是皇太后。 朱祁钰醒来之后,看到了兴高采烈的众人们,把兴安叫了过来,示意郕王府不搬家,让收拾起来的包裹和箱子全部打开,物归原位。 兴安不明所以的问道:“陛下,这是为何?” “朕觉得那高墙之内,很是无趣,不稀罕住在里面。这郕王府就不错。”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朕说了不搬,就是不搬,撤了吧,牵马上朝。” 为什么不搬? 搬去皇宫就进了孙太后和皇嫂钱氏的主场,到了那里,到了皇宫他保不住自己的妻儿,这就是他不搬的理由。 那个一岁多的儿子朱见济,在被立为太子没几天,人就没了,这个要慌,问题很大。 那个宫城高立的皇宫,比郕王府还要危险。 “臣领旨。”兴安颇为无奈,但还是俯首称是。 朱祁钰的这个决定,也不是无的放矢,李隆基就不喜欢住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内,而是喜欢住在自己的兴庆宫。 兴庆宫是李隆基做藩王时候的府邸翻盖而成。 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皇位不稳的时候,还是不要莫名其妙进入别人经营了几十年的主场。 皇位稳定了,住在哪里不一样呢? 他骑着快马赶至奉天殿,宣召群臣觐见,未等群臣们开口,朱祁钰就拿出了奏疏说道:“于尚书忠心体国,兵部拟定名单,朕批准了。” 驸马都尉焦敬、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輗、前军都督府右都督张軏为首的勋戚面色大变,他们刚要出列,朱祁钰却伸出手来,拦住了这三人。 于谦听到皇帝批准了名单,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出列说道:“臣定当殉国忘身,舍生取义,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石亨读书不多,整不出那么多新词来,俯首说道:“末将,也一样。” 朱祁钰示意二人归班,才平静的开口说道:“朕前些日子去了军营,看来看去,总体来说只四个字,根基尚浅。” “此时兵务,非患兵寡,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无术。军制冗杂,纪律废弛,无论如何激励,亦不能当节制之师。” “不知于尚书以为如何?” 他忽然谈起前几日视察军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他作为皇帝,更不打算放弃兵权的控制。 于谦听到朱祁钰如此说,满是欣慰的看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这个总结十分到位。 他出列俯首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兵众不精,臣只好加紧训练,兵强而无术,臣才会让京营军士充当把总、领队、管队,以图井井有序。” “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 朱祁钰当然知道于谦并非为了他自己的一家之私,岳飞作为南宋开国将帅,雄霸一方,抄家超出了272两银子来。 于谦就更少了,景泰八年,朱祁镇火急火燎的抄于谦的家,除了御赐之物,再无分毫。 二人并称西湖双忠,都是极为纯粹之人。 朱祁钰不能理解这种纯粹的人存在,他是个大俗人,但是不妨碍诸葛亮、岳飞、于谦这样的人,真实存在。 于谦可不是什么文官代表。 他要是文官代表,就不会被御史、六部连章弹劾了,他算哪门子文官代表,那个微眯着眼,很少说话的吏部尚书王直才算是文官代表。 文官代表是解决不了瓦剌南下的燃眉之急的,所以王直让权给了于谦。 于谦这么做,的确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也埋下了文官彻底把持兵权的隐患。 没有兵权的皇帝,就像是欧罗巴诸国,失去了耶路撒冷和君士坦丁堡,如同一个男人的蛋被攥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他是不能接受的。 朱祁钰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应力惩前非,汰冗兵杂员,节靡费,退庸将,肃军政。” 于谦眉头紧皱,这不是车轱辘子话车轱辘的说吗? 军政二字,这几样不是样样都要做吗? 于谦不明所以的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祁钰继续说道:“朕以为,必须使把总及以下统将,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冀渐能自保也。” “朕欲设武备学堂一座,精选生徒,习武备者为师,严加督课,明定升阶。庶弁将得力,而军政可望起色。” “不知于尚书以为如何?” 弁是一种低级武官带的一种小帽子,庶弁将就是低级军官,低级军官得力,军政才会上下行文无阻,军政自然焕然一新。 朱祁钰说的很明白,他要办军校!这次是无奈,但是军校的建立,可以确保于谦之后,军权依旧在皇帝的手中。 “此武备学堂,朕以为就叫京师讲武堂好了。”朱祁钰看着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等待着于谦的回答。 第三十一章 兵权旁落之始 朱祁钰始终认为如何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调节朝堂的争斗,才是一个皇帝最重要的工作。 而不是天天跟朝臣们狗斗,玩阴谋,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个顶个都是进士及第出身,这些人都是选优再选优而出的人,脑袋太灵活了,朱祁钰跟他们玩,不见得玩得过。 但是他是皇帝,他掌握着制度、规定,或者说秩序的最大话语权,既然朝臣们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他就必须做好这个工作。 既然打算让脊梁们充当自己坚定的后盾,那就要把舞台搭建好。 那么这个军备学堂,就是他搭建的舞台之一,搭好台子才好唱戏。 驸马都尉焦敬,张輗、张軏两兄弟,这才明白了皇帝的深意,焦敬立刻出列说道:“陛下长算远略,渊图远算,意在无遗,臣以为此举甚善,既然于尚书所言,不为私计。那这事,于尚书以为如何啊?” “臣无异议。”于谦立刻俯首说道:“陛下斯言洞见症结,亦可对症下药,实乃大明之幸也。” “只是这学堂第一祭酒何人可领,不知陛下心中可有计较?” 朱祁钰立刻说道:“必然是德高望重军勋之人方可,朕以为宣府总兵杨洪可堪此任。” 宣府杨王,也就是杨洪,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要资历有资历,要谋虑有谋虑,从哪方面看都是最佳人选。 若是英国公张辅未亡,那张辅就是最佳人选,可是张辅随朱祁镇北征,殉国在了土木堡,那就只有杨洪了。 张輗、张軏两兄弟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一样,但是又说不出话来,他们的哥哥张辅在的时候,他们在张辅的羽翼之下,毫无建树。 现在皇帝搭好了台子,他们却吃不到肉,只能跟着喝喝汤。 于谦一听是杨洪,稍微有些抵触的心思,瞬间化为了乌有,他俯首说道:“臣以为陛下明定升阶之事,还须陛下一力定夺为好,这京师讲武堂之山长,还是陛下合适。” 朱祁钰松了口气,他其实很担心于谦在朝堂上跟他据理力争,那他这个军备学堂,不见得能够办的下去。 但是于谦好像很支持这件事诶。 他点头说道:“那于尚书就拟个奏疏,报于文渊阁,金尚书,定要全力配合,争取在击退瓦剌人之后,军备学堂可随时启用。” “臣领旨。”于谦慢慢的退回了自己的班列。 于谦所说的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和科举制中殿试如出一辙。 在科举之中,各地的举人进京之后,要进行会试,会试第一叫做会元。但是所有的进士科,都要再走一轮程序,叫做殿试,只有殿试第一才叫状元。 殿试的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确定进士的名次,第二所有的进士及第皆为皇帝所赐。 这样的进士们可称呼自己为天子门生,而皇帝自然是所有进士们的老师。 武备学堂明定升阶之事,其实就是科举之殿试。 这件事只能由皇帝去操持。 朱祁钰批了于谦的奏疏,确定了十团营将校名单,但是战后,这些人都回到武备学堂里进修,成为天子门生之后,再授之兵柄。 那十团营既不是兵部的十团营,更不是勋戚的十团营,只是皇帝的十团营。 焦敬为何不反对? 因为无论是焦敬还是英国公府张氏两兄弟,都知道他们的名单根本没法批下来,这已经是皇帝代表勋戚们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皇帝吃了肉,但是他们还是喝了一口汤,毕竟往学堂里塞人,比往十团营里塞人更简单一些。 朱祁钰收起了手中的奏疏,坐直了身子,成敬才高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出列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不愿靡费,登基大典一简再简,这不能再简了。” “皇太后的懿旨不是已经通过驿站通传四方了吗?眼下上皇北狩,不宜操持,胡尚书,此事无须再议。”朱祁钰连家都懒得搬,更别提登基大典了,他一个庶皇帝的登基大典,办了只是让人笑话。 “这…”胡濙并没有归班,而是看向了珠帘后的皇太后,孙太后面含难色,最终摇了摇头。 胡濙这才归班。 “陛下,臣有一事奏禀。”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出列说道:“陛下,各边总兵官肆为欺罔。” “官军被贼杀则称病故,买诱番夷进贡则称之为向化,出师以负为胜,遇敌以少为多;杀良冒功,杀避敌之人,则假作犯边,擒杀来降之众,则捏作对敌。” “伪作功次,希求升迁封赏,以至于赏罚不当,人心解体,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监察御史们隶属于都察院,都察院的前身是御史台,掌管弹劾及谏言,除了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还有十三道监察御史110余人。 他们干的活儿,就是挑错,鸡蛋挑骨头。 朱祁钰一听乐呵呵的看向了满脸涨红的石亨,这看似说的是各边总兵官,其实是指着石亨的鼻子在骂。 “陛下明鉴,臣可未曾做过此等的事!”石亨立刻站不住了,站出来俯首说道。 他在大同做参将的时候,的确干过不少喝兵血的事,但是如此严重的需要论斩的罪名,他从来没有做过。 “又没说你,何必急于承认呢?”浙江道监察御史李宾言不屑一顾的继续说道:“这不就是不打自招吗?” “你!”石亨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指着李宾言却是无话可说。 朱祁钰挥手让石亨退下看着这名御史说道:“李御史所言,可有出处?私役之事朕略微有闻,杀良冒功按例当斩啊,李御史慎言啊。” “臣请旨督查此事。”李宾言乘胜追击,朱祁钰笑容满面的说道:“哦?你以为石总兵在大同府有杀良冒功之嫌疑,那若是查不出呢?” 李宾言此时还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可怕,他继续说道:“臣定引咎致仕!” “石总兵这杀良冒功的罪名一旦坐实,那是要杀头的,李御史难道仅仅是引咎致仕这么简单吗?”朱祁钰坐直了身子。 李宾言刚要说话,左都御史徐有贞赶忙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息怒,李宾言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李宾言才缓过神来,俯首站立,一言不发。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言官还是莫要清谈的好。”朱祁钰示意两人归班。 李宾言的目的是【臣乞行巡按御史及各地按察司,核实再报,敢有前欺罔作者,当斩!】 稍微咂咂这句话,就知道巡按御史和按察司的御史,将掌控军队军功核定之事,那军将们到底有没有杀良冒功呢?就只有巡按御史说了算。 这才是真正的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将巡按御史和按察司对各地军功核实,有了稽查的权力。 李宾言被徐有贞当了枪使,徐有贞想借着于谦的十团营之事,将都察院的手伸进军队里。 这才是大明皇帝兵权旁落的开始。 赏罚和升阶,是皇帝对军队控制的最有效的手段,徐有贞以杀良冒功为切入点,将审查功勋的职能揽到都察院手中。 这是朱祁钰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升阶赏罚,功勋审查由督查院完成,那以后军士们只能仰都察院的巡按御史之鼻息,对皇帝的忠诚还有几分? 石亨只是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才会下意识的反驳,但是皇帝没有同意,他也不再多想。 于谦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依旧是轻轻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没有答应。 第三十二章 杀人,还要诛心呐! 大明此时生了一场重病。 大明的核心朱祁镇,带着大明的京营送了一波人头,送走了朱棣打造的军勋集团的核心人物,也送走了仁宣之治中的扛鼎文臣。 北宋徽宗、钦宗两帝为什么要被光着身子被牵着小弟弟羞辱?因为大宋很弱,弱到短短一年之内,两次被金国打到了京师开封。 朱祁镇为什么在瓦剌人帐中好吃好喝?因为大明很强,真的很强,即便是皇帝被俘虏了,大明的大同、宣府依旧固若金汤。 大明的强来自于很多方面,大明有一百四十多万的常备军队,在危难的时候,兵部可以调集数十万的预备役进京,和瓦剌人再打一场生死决战。 大明幅员辽阔,即便是山外九州乱了,但是关内依旧是歌舞升平,甚至皇帝被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南直隶。 朱祁镇带走了几百万石的粮草,通州还囤积着八百万石的粮草随时取用。 大明扛鼎文臣死难无数,立刻有无数的人才填充,大明的行政依旧运转良好,所以瓦剌太师也先才对朱祁镇礼遇有加。 大明的强,这绕不开的关键,是上升通道。 大明的士子可以通过科举成为进士,进士在翰林院备选,等待选用。 大明的后备军队依旧充足而且武德充沛,连兵部尚书、京师总兵官这样的食利者,也做好了陷阵冲锋的准备。 因为作战英勇,可以凭借军功封侯拜相。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徐有贞要的是什么?是都察院拿捏军队的明定升阶。 朱祁钰要是同意,才是脑子进了水。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臣有一人举荐,此人乃是辽东都指挥范广,此人骁勇善战,在辽东素有威名,每战必冲锋陷阵在前,常下马陷阵,精于骑射,骁勇绝伦。” 于谦举荐之时,自然带着一份范广的简历,由兴安转递给了朱祁钰。 朱祁钰打开了奏疏之后,看了几眼,就朱批了奏疏,还给了于谦。 “召辽东都指挥范广即可进京,按制升任京师左副总兵。”兴安大声的喊道。 辽东范广、宣府杨洪、大同郭登、京师石亨,都是暴名于四野的强将,杨洪、郭登乃是老将,范广、石亨乃是新生代将领,正值当打之年。 朱祁钰的面色比较凝重,这些人越能打,代表着他们越危险,如果朱祁镇真的复辟成功,这些能打的将领,都是朱祁镇报复的对象。 朱祁钰必须要想方设法的保证,朱祁镇不能活着进了北京城。 范广为大明死战,马陷步战,一步不退,朱祁镇复辟之后,妻子女儿被朱祁镇送给了瓦剌人任意凌辱。 朱祁镇不能活着回到京师,否则立刻就有迎归,认为朱祁镇是正统的臣子围绕在朱祁镇的身边,党争立现。 吏部尚书王直则是面色犹豫的出班说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早日移宫方为妥当,久居王府,天子不在天位,人心汹汹不定。” “此事不急,朕听闻乾清宫的琉璃瓦要换,等换好了再说。”朱祁钰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句。 他不愿意住皇宫的理由,王直你心里没数吗? 那封襄王朱瞻墡的奏疏你没看到吗? 孙太后让朱祁钰登基的懿旨,送到襄王府朱瞻墡的手里。 朱瞻墡写了封奏疏说,等朱祁镇回朝之后,让朱祁钰最好早晚都要向太上皇问安,并且率群臣朝见,不要忘了要恭顺。 朱祁钰对朱祁镇最大的恭顺,就是弄死他后,不骂他,算是朱祁钰非常顾忌皇家体面了。 还早晚问安,率群臣朝见,还要恭顺,朱祁镇这个战犯,他也配? “换琉璃瓦?臣未曾听闻此事,工部侍郎,可有此事?”王直一愣,这登基移宫不是应有之意吗? 皇帝这是拗什么劲儿? “王尚书,换琉璃瓦的事是昨夜陛下定下的,臣还没找工部商议此事。”兴安打了个圆场,陛下不想移宫,兴安能办不能办,都要把这事给办了。 “如此这般,兴安大珰,这乾清宫琉璃瓦得换多久?”王直看着兴安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太监在郕王府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现在站在月台上了,怎么就像是个泥鳅一样,滑溜至极。 兴安俯首说道:“王尚书,这什么时候换好,咱家说了不算,得看工期。” 工期呢?得看朱祁钰的心情。 王直被兴安怼的哑口无言,悻悻归班,朱祁钰用力的憋着笑。 早朝依旧在继续,大事说完了就是小事,他真的是听了一早上的经,这些个朝臣,真可谓是念经高手,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听完一句重点落不到。 朱祁钰宣布退朝之后,终于揉着肿胀的脑阔来到了文华殿,开始了今天的廷议。 与其说是廷议,不如说是早朝后的小会,这次的小会,讨论的问题,却是钱。 户部尚书金濂俯首说道:“陛下,居中国者,不可从夷狄,行王道者,不可尚异端,盖王道乃治国之本,异端为害道之由。” “王道行于上,则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天下享其治矣。异端行于上,则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而祸之所由生焉。” 金濂又开始念经,朱祁钰赶忙伸手说道:“停!说事。” “朝廷修大隆兴寺,侈极壮丽,若梁之武帝、唐之宪宗是也,京师童谣曰:竭民之膏,劳民之髓,不得遮风,不得避雨。” 梁武帝和唐宪宗都是十分喜欢佛法之人,他们大兴寺庙,花费极大。 至于下场,自然是异端行于上,祸患丛生。 朱祁钰非常讨厌这种念经的奏对方式,金濂的这打着王道、异端之类的话,其实都是拆借论语中的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道理他都懂,金濂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引经据典,听起来很是费劲儿。 金濂为官数十年,一看朱祁钰略显不耐烦的神情赶忙说道:“陛下,各寺各庙度牒上都有田,不用纳赋。” “很多缙绅就趁此将名下上田归至寺庙,垦荒田为下田纳赋。臣以为长此以往,损失的不仅仅是朝廷,地方缙绅做大,于国不利。” “京师仅崇国寺三千余顷,兴隆寺就有五千多顷,天下寺庙云云何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朱祁钰立刻来了精神,传教什么的影响暂且不提,在大明的地界上,不纳赋税,怎么能行!怎么可以!这是在偷他的钱粮! “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吗?”他颇为好奇的问道。 “臣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金濂小声的说道:“太上皇帝被留贼庭,崇国寺国师、僧众谈笑自若,前几日还办了水陆法会。” “臣以为,崇国寺国师同僧人仗佛威力,前往贼庭,化谕瓦剌太师也先,送驾还京,便可见国师护国之力,以彰尊崇之效。” “不然则不足敬信明矣,今后再不许尚佛,实万代之法也。臣每思太上皇大驾在沙漠风吹日上,不胜哀痛!故敢效一言,不知万死诶。” 嘶,妙哉! 金濂的主意是:让朱祁镇当初封的崇国寺国师,去瓦剌大营,感化也先。 如果感化成功,那自然是有护国之力,如果感化不了,那就不该尚佛,那那些占着田不纳皇粮的寺庙,就没有再占下去的理由了。 “胡尚书以为如何?”朱祁钰看向了胡濙,他是礼部尚书。 胡濙点头说道:“臣无异议,当早日启程,太上皇留在迤北一日,臣这心里,就…悲痛万分啊!” 石亨用了眨了眨眼,退了半步,这帮读书人的脑子都是什么做的? 什么叫悲痛万分? 石亨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有悲痛的神情?他甚至看到了王直老态龙钟却满是笑意。 几个喇嘛能感化瓦剌,化谕也先?那还要大明一百四十万军士作甚? 太狠了,这帮文臣太狠了。 杀人也就罢了,还要诛心吗? “金尚书,这些田该怎么归置?”朱祁钰问到了核心问题,这可是数以万顷的田地。 第三十三章 国体之根本 “以往都是扑买掉,这些田不是无主之物,也不是没有田契。”金濂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有些犹豫的说道:“陛下,这些田产不是无主之物。” 朱祁钰眉头紧锁的说道:“不是无主之物,却挂靠在寺里,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交纳应交的税赋吗?” “若是如此,这天下再过个几年,是谁的天下吗?金尚书自己都说了,国将不国。” 问题很严重,朝堂却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现状。 金濂颇为无奈,不再言语。 “佛门乃是清净之地,如此藏污纳垢,岂不是扰了这清修之地吗?此事金尚书的法子,朕知道最为妥帖,诸公可有好的建议吗?”朱祁钰对于这类事的处理,还是没有多少经验,自然要向下问策。 王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说道:“陛下,此事至天下不再尚佛即可,臣以为此事兵祸在即,若是强动,有伤国体之根基。” 朱祁钰反问道:“国体的根基是什么?朕最近借了一本《帝范》,唐太宗文皇帝说夫,人者国之先。” “《易》也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 “大学也曰:有人此有土。” “所以人,才是国家的前提。” “国者,君之本。国者,域也。域者,居也,人民所聚居。孔子曰: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 “王尚书,朕问你,朕理解这两句是对圣人之意理解有误吗?还是王尚书以为国体的根基,不是民?” 朱祁钰读的四书五经自然不是很多,他是要做皇帝,自然是要读一些书。 读的也是儒家礼法的圣贤书,可是到了真正用到的时候,却完全不是如此。 王直乃是吏部尚书,文官之首,他告诉朱祁钰,现在妄动,就容易动摇国体的根基。 可见圣贤书里的民和现实里的民,似乎不是一个民,出现了些许的偏差。 胡濙是礼部尚书,他站起来说道:“陛下理解无错。” 朱祁钰换了个姿势,继续追问道:“若是只追查到天下不再尚佛,那这些地呢,他们是怎么挂靠的呢?又是怎么上田变下田减少的税赋呢?” “朕听闻,各道乃是定额,也就是说,这边少了税赋,就有人需要补上,谁来补?自然要知府、知县们层层摊派而下。” “有些人明明坐拥千倾良田而不纳赋,有些人明明薄田三分却极尽苛责。” “王尚书!朕问你!到底是追查会有伤国体之根基,还是不追查有伤国体之根基!” “石总兵。” 石亨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陛下和出身进士的朝臣们辩经,他是一个字都懒得听,突然点到他的名字,让他有些恍惚的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末将不懂四书五经。” “当初你在大同府恢复洪武、永乐年间屯耕,是不是不在册,但是按军屯纳赋,最后算是补了大同府的亏空?”朱祁钰自然想到了石亨在大同府恢复了部分洪武年间的军屯。 石亨认真考虑一下说道:“虽然名目上不清楚,但是臣以为算是补了亏空。”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对着王直说道:“月有盈缺,西墙少了块砖,就得拆东墙,拆来拆去呢,就把家拆没了。” 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朱祁钰既然理解圣人的话没什么偏差的话,按照普世价值观,那就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养奸。 “陛下!” 于谦站起身来,长揖之后,站直了身子说道:“陛下体恤爱民,乃是大明百姓万福之幸事!但是臣以为,此事不宜追究过深。” “扁鹊见蔡桓公,在蔡桓公面前站了一会儿,扁鹊说:公有肌理小病,不医治恐怕会加重。” “过了十天,扁鹊再次说:公之病在肌肉血液之中。又过了十天,扁鹊再一次进见蔡桓公,说:公之病在肠胃之内。” “陛下心系天下田亩之事,乃是病入肠胃之症,但是急症在前,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于谦的意思不是不治病,而是事有轻重缓急。 此时瓦剌人南下在即,一切应以击退瓦剌为首要前提,厘清天下田亩之事,只能当急症退去,再做理会。 朱祁钰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朕知道于尚书之意,但是于尚书,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朕此时事事上心,彼时歌舞承平之时,朕担心朕反而没有了决断,没了进取之心。” 于谦将头埋得更低,朗声说道:“臣必时时敦敦进言,辅佐陛下。” “但倘若到那天,连于尚书的话都不听了呢?”朱祁钰抛出了另外一个议题。 于谦深吸一口气大声的说道:“于谦乃一人,倘若是那一天臣的进言,陛下听不进去了,把臣罢黜了,也必然有其他臣子进言!” 朱祁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所言有理。” 所以,亡国之兆有三,求荣得辱就是一桩。 于谦受命于危难之际,挽狂澜于即倒求的是荣,最后落了个腰斩弃市、家眷充边的下场,落下的是耻。 若是于谦如同历史上那样下场,天下怎还会有臣子再进言上谏呢。 他认真考虑之后说道:“这样吧,王尚书,天下诸寺田亩且归皇庄所有,各府各县,厘清所欠税赋之后,田亩再行扑买归置。” “陛下英明。”王直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也算是能够争取到最好的结果了。 连欠都不想还,只想摊派,那到时候,就怪不得腾出手来的朱祁钰,翻脸不认人了。 “报!报!报!”一个小黄门冲了进来,在门前再次摔了个跟头后,又站了起来,将一本奏疏放到了兴安手中。 朱祁钰拿过来面色剧变,他将奏疏递给了于谦,转身看向了堪舆图,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拿起了代表瓦剌人的蓝旗针插在了上面。 “紫荆关破了。”于谦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他还是黯然的将奏疏递给了其他的廷议大员。 破关的是太上皇朱祁镇身边的大太监,喜宁,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石亨一把抢过了奏疏,看了两眼,行了个半礼,大声的说道:“陛下,臣去十团营点齐兵马,收复紫荆关!” “一群养马奴,胆敢如此嚣张!” 大明有很多的鞑靼马队,在北元汗廷的元裔眼中,瓦剌人都是群肯特山下养马的养马奴,此时却如此逞凶! 第三十四章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且先坐下。”朱祁钰让石亨坐下,他背对着众多臣子,看着堪舆图。 紫荆关已经破了,预备役跑过去送人头吗?石亨这完全就是趁机表表忠心罢了。 王直满脸骇然的说道:“内三关固若金汤,怎么会丢呢?” 为什么勋戚们、朝臣们、明公们会弹劾于谦? 其实有不少人就是觉得内三关固若金汤,决不会有事,打不进来,只不过太危险了,移京妥当。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于谦在小题大做,趁机敛权在手。 但是紫荆关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破了。 “原来如此!”王直合上了奏疏,看了眼珠帘后的皇太后孙太后,重重的叹了口气,将奏疏传递了出去。 金濂看着看着就读出了声来:“大明遣瓦剌正使喜宁!引虏骑攻紫荆关,相持三日。” “虏潜由他道入,腹背夹攻,喜宁称太上皇使节入关,杀副都御史孙祥、守关按察使曹泰、都指挥佥事左能,群龙无首,关破。” “孙祥、曹泰、左能,皆战死殉国。” “这个喜宁,不就是上次前来京师讨要金珠彩币之人吗?当时还有九龙蟒龙缎之争。” “这人居然杀紫荆关守将,引虏攻关?!” 喜宁是朱祁镇时候的乾清宫太监,王振手下头号走狗,朱祁镇真正的自己人。 喜宁的身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而且喜宁作为朱祁镇的黄衣使者,他也代天子出京宣旨,更是来京师索要金银财货,守军认得他,放他入关,可是喜宁却做下了这等事。 喜宁怎么如此大胆?谁授意喜宁这么做的? 众臣子立刻想到了一个名字,浑身冒冷汗。 “成敬,拟诏!” 朱祁钰一展手臂,大声的说道:“皇太后命朕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尊大兄皇帝为太上皇帝。” “奈何虏寇往往使人假作大兄皇帝及近侍,到各边境胁要开关入城,或召总兵镇守官出见。” “尔等恐堕其奸计,故特驰报。尔等今后,凡再有如前项,诈伪到尔处,不许听信。” “立斩之!” “将此敕喻立刻送往顺天府和山外九州,若再因诈伪丢城,则军法处置。” 上次只是告诫不要开城门,这次直接给了斩杀的权力。 杀人,只有朱祁钰能下这样的命令。 成敬写好了敕喻之后,立刻跑向了文华殿外的文渊阁,找到了文书,写成了多份,又跑了回来,放在了朱祁钰的面前。 朱祁钰从兴安手中拿过了宝印,盖在了敕喻之上。 成敬将手中的敕喻交给了锦衣卫,锦衣卫将会快马加鞭,通传山外九州以及顺天府所有县,一起去的还有喜宁破紫荆关的军报。 孙皇太后听到军报之后,人直接愣在当场。 她心心念念的亲儿子,被抓后,她送衣服过去的大明皇帝,派自己的近侍,攻破了大明的城关。 皇嫂钱皇后听闻之后,立刻哭出了声,带着两岁大的朱见深也是嚎啕大哭。 胡濙欲言又止,最终没说出话来,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在场所有的人,除了朱祁钰、于谦和石亨以外,都没想到过会有破关之危局。 朱祁钰站起身来,走到了诸位大臣面前,平静的问道:“诸位,紫荆关距离京师仅两百里。” “胡马脚力三日可至京师城下,此时诸位还以为于尚书在借机生事,趁机敛权吗?” “若是不这么觉得,那就请诸位,精诚合作,与朕一起,击退瓦剌!” “臣领旨,定不负君之所托。”群臣领命。 朱祁钰转身问道:“兴安,朕嘱咐你做的盔甲可曾做好?” “做好了。”兴安赶忙回答道,陛下前几日花了一张图纸,让兵仗局做了几副。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于尚书,石总兵,朕与二人同往军营,披坚执锐,共击瓦剌军!” “陛下!”于谦猛然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有聊到朱祁钰会这么做!亲冒矢石,上阵杀敌。 刀剑无眼,上了战场,那命,就由天不由己了,这可是大明新继位的皇帝! 朱祁钰示意于谦不要再劝,他颇为认真的说道:“太祖爷、太宗皇帝、甚至是父亲都曾经亲冒矢石,征战于沙场之间。” “朕生于帝王家,虽无太祖爷和太宗皇帝之勇,但决计不是添乱之人。” “朕无运筹千里之谋虑,也无以一当百之勇武,若是朕陷阵于敌,不必相救,朕会在被俘之前,自谢于天,绝不会被俘!” “襄王朱瞻墡的金符也在宫里,朕也在出战之前,会在襄王继位的传位诏书上下印。” “于尚书在朝阳门安排了人手,一旦守战不利,引太后、太子南迁即是。” 朱祁钰如同交待后事一样,交待清楚了自己的安排之后,停顿了片刻,站起身来说道:“朕要告诉瓦剌人!” “抓了一个大明的皇帝不算什么!杀了一个大明皇帝,也不算什么!”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死国而已!” 大明不能丢到气节。 所有朱祁镇弃之如敝履的大明气节,朱祁钰都要一点点的找补回来! 因为,这涉及到了大明的国运,立国的根本。 有些东西,如果丢了,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百姓、缙绅、商贾、明公、勋戚他们会问,这还是他们誓死效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带着他们恢复华夏衣冠的大明吗?还是那个让他们值得骄傲的大明吗? 朱祁钰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用实际行动,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包括瓦剌人、兀良哈人、女真人等等,大明还是那个大明! 那个日月不落,大明永辉的大明朝! 他还是四海一统之大君,十五个不征之国的宗主国皇帝! 气节大义四个字,是大明朝存在的根基,当初伐暴元复衣冠,筚路褴褛的大明,这四个字丢了,那往后的日子里,也只剩下苟延残喘了。 而本应该守卫大明立国之本的大明皇帝朱祁镇,正在亲手,一点点的毁掉它。 石亨用力的挤了挤眼睛说道:“陛下,要不算了吧。” “有末将在,马上范广也来了,还有于尚书,我们仨就把瓦剌人给冲散架了,那些养马奴,哪里要劳烦陛下出马…” “陛下,金尊圣体,何必与这些蛮夷交戈呢?那不是涨他们威风吗?”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读书也仅限于识字的石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劝皇帝不要亲自冲锋。 那是皇帝该干的活儿? 朱祁钰没有说话,走出了文华殿,站在猎猎秋风中,他现在要为大明去拼命了。 没办法,庶皇帝,想活下去,就没什么退路而言。 只有激流勇进,方得始终。 “狗鞑子啊,尝尝老子的火药枪吧!”朱祁钰从怀里拿出了写好的敕喻,交给了站在身后的于谦,低声说道:“于尚书,此配方朕希望能保密的稍微久一些。” “不是制作火药有隔箱操作吗?朕不希望它那么快的被外人知道。” 于谦打开了敕喻看了一眼,上面有这极为详尽的数据,使用的阿拉伯数字写的。 大明也有用阿拉伯数字的人,于谦也不是不认识。 事实上,阿拉伯数字在宋时,就已经在用了。 前元铁蹄践踏天下,这阿拉伯数字,就很多人会了。 让他震惊的是上面的每字每句,这种爆炸威力的黑火药,陛下真的做出来了吗? 朱祁钰其实想过藏私,但是认真想了想,若是自己万一真的以身殉国了,这配方,可不能失传了,还是大面积铺开得好。 “这是真的吗?”于谦拍着配方问道。 朱祁钰闷声笑了两声,大踏步的向着宫外走去,长笑两声说道:“自然是真的。” “朕,大明天子,金口玉言!” 第三十五章 朱祁镇在阳和 朱祁钰作为大明皇帝,本就有初一十五觐见太后的礼法在,他走进了慈宁宫内,便看到了朱祁镇的结发夫妻钱氏。 钱氏现在已经成为太上皇后了,此时她的两个眼睛,已经哭肿了,而两岁多的朱见深,被孙太后抱在怀里,眼神里都是惊惧。 “陛下现如今已经登基了,是不是让季铎出使瓦剌?这天气转冷,怎么也要带几件衣服给上皇,否则这天寒地冻,怕是要害了病。”孙太后看着一脸英气的朱祁钰,就是一阵哀叹。 这朱祁钰之前做郕王的时候,也就是个不显眼的庶出子。 这现在到好了,鲤鱼跃龙门,一遇风云便化龙做了皇帝,倒是颇有几分胆识和谋略,更有几分英勇。 处理大小事务井井有条,颇有章法,和于谦倒是颇有几分君圣臣贤的模样,短短几天时间,朝堂上下皆是一片盛赞之声。 朱祁钰一听天寒地冻,就打了个寒战,整个慈宁宫内,似乎是有无数阴兵过路一般寒冷,无数冤魂在嘶鸣哀嚎。 他仿若是看到了军士们的冤魂!数以万计,一眼看不到头! 朱祁镇北伐,在庙算时,英国公张辅三番五次的说旱气未至,一旦出关,遭遇大雨,必然是冻伤冻死无数! 结果真的应验了,大雨滂沱,塞外寒风苦寒,将士们冻死在阳和无数。 结果现在孙太后居然说要让送衣服给朱祁镇,怕他冻着、饿着,受了委屈。 大明的将士又谁去可怜? 那可是京营的精锐,他们战死了,大明京师人人披麻戴孝,家家设了灵堂,四处都是唢呐声,又谁去可怜! 钱氏终于哀鸣一声,想要站起来,却是腿一软,歪倒在地,但是依旧努力抻着身子,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陛下,陛下,妾身求求你了,你就让人给夫君送些衣物吧,他最怕寒了。”钱氏站不起来,抓着朱祁钰的衣服大声的说道,如同鹧鸪的叫声一样嘶哑、哀怨。 朱祁钰深深的吸了口气,点头说道:“太后之前不是安排了都指挥佥事季铎,做副使吗?那就让他去吧。” “谢陛下!谢陛下!谢陛下!”钱氏听到朱祁钰终于答应了,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 朱祁钰负手而立,看着钱氏眼睛哭的肿胀,劝了一句说道:“皇嫂莫要太过担心,只要我大明兵强马壮,瓦剌人无论如何不敢弑君。” “他瓦剌太师也先,也曾是我大明的敬顺王,若是胆敢行大不逆之事。” “瓦剌人就得准备好承受大明的滔天怒火。” 孙太后赶忙接话说道:“你这哭坏了身子,那濡儿怎么办呢?” 濡儿是太子朱见深的乳名,朱见深也是个倒霉孩子,几经废立,后来还改了乳名。 朱祁钰甩了甩袖子离开了乾清宫,他既然要打算带头冲锋,自然是打算这些日子,都住在京东西大营内,日夜操练才是。 孙太后催促副使季铎出关送衣服的诏书,很快就到了大同府。 大同都指挥佥事季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晨间初阳和烈烈风中,出城了。 他着甲却无兵刃,身后是两辆马车,马车之上,是朱祁镇的皇后钱氏,差人送到大同府的衣物,这些衣服是给太上皇朱祁镇的。 车队周围有二十余无甲无刃的军士,一行人,耷拉着脑袋,向着阳和县而去。 士气极其低落。 岳谦作为正使还没走到宣府,就带回了一份没有宝印的朱祁镇的禅让诏书,回京去了,而季铎则是太皇太后孙太后点名的副使。 季铎其实不想走这一趟,他是大同守将,他亲眼看到了朱祁镇在大同府下叫门的场景。 朱祁镇派出了手下的太监小田儿,坐着驴车到了大同城门下。 朱祁镇跑到大同府就两件事,第一件事,要钱,两万两白银。第二件事,让大同总兵刘安,打开城门,刘安颇为犹豫,这可是皇帝的命令,抗旨是什么后果? 但是副总兵郭登以“臣奉命守城,不敢擅启闭”为由,紧闭城门不开,瓦剌人无法攻城。 而后小田儿再带着朱祁镇的敕喻,回到了阵中,再到大同府下大声的叫嚷着:朕与郭登有姻连,何外朕若此! 郭登再以“赖宗庙社稷神灵,天下有君矣”拒绝了朱祁镇开门的请求。 小田儿在城外跳脚大骂不已,最终不得不离去,前往了阳和门外的阳和县。 而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给事中孙祥、知府霍瑄带着银两出城,献给了瓦剌人。 刘安想要见朱祁镇一面,瓦剌太师也先不准,刘安、孙祥、霍瑄等人在城外嚎哭不已。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一事,直接导致了朝中再立新君,成为了不得不为之事。 本来孙太后让朱见深当太子,郕王朱祁钰监国,就是想着迎回朱祁镇。 奈何朱祁镇本人太拉了,所做作为影响到了大明江山是否稳固,才不得不再立新君。 季铎对于懿旨中让他充当副使朝见太上皇一事,是极为抵触的。 作为大同本地人,大同府城门一开,大同府的百姓皆陷于铁蹄之下,包括了他自己的妻儿老小。 但是懿旨毕竟是懿旨,他一直不愿意去朝见,但是也到了不得不去的时候。 因为朱祁镇在阳和县。 阳和县离大同府很近很近,不足三十里,这么近的地方,在大同总兵广宁伯刘安的逼迫下,他终于带着马车来到了阳和。 这么近的距离,而且全都是马军的情况下,季铎依旧走了将近一整天,才走到了阳和断头山,他不愿意走太快。 瓦剌人的大军就驻扎在山下。 瓦剌人的太师也先,却没有在大帐之中,他带着数十名宿卫队和朱祁镇在爬山。 爬的是断头山。 断头山并不险峻,但是此处地势却非常利于防守。 也先站在山顶处,看着身边唯唯诺诺的朱祁镇,笑着说道:“大明大皇帝,你可知此处为何地吗?” “朕不知。”朱祁镇想要挺起腰,但看着数百米高的山下,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实在是太高了,又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也先看着朱祁镇如此怯懦的表现,也是仰天长笑。 他示意宿卫们将捡来的柴火堆成了柴火垛,又将打来的野味比如黄羊、野兔之类的放在了火架上炙烤。 也先转动着烤肉架,指着远处山口说道:“此处乃是断头山,洪武年间,大明的太祖昭皇帝遣军卒三路,征伐我大元,徐达为大将军出中道而行。” “当时中山侯汤和、都督蓝玉和处州指挥使章存道,领一部骑兵攻打阳和县,就是在这断头山,就在那边的山口。” “我大元太师扩廓帖木儿(王保保),趁着章存道骑兵从山口刚出来时,率领大军从缓坡处猛冲,大明军队溃不成军,章存道战死,大明退避二十里。” 朱祁镇呆呆的站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先突然说起了断头山之战,也不知道也先说的是真的假的。 也先重重的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按照大明历,现在是正统十四年,自洪武五年,断头山一战之后,我大元北退漠北贫寒之地,但是明太祖太宗文皇帝,多次兴兵北伐。” “我大元未曾胜过。” “时至今日,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局!” “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了,我大元终于又胜了一次!还抓了你这个大明皇帝!哈哈哈哈!” “七十七年了!终于又让我大元赢了一次!” “你那个小太监喜宁不错,他带着人把紫荆关给拿下了,过几日,就拔营前往紫荆关,直捣大明京师!” 也先的目光里尽是凶狠和野心。 第三十六章 也先所求,无所不应 也先拿起了牛皮袋拔掉了塞子用力的灌了一口酒,然后将酒扔给了朱祁镇,大声的说道:“今天高兴,来,喝一点。” 朱祁镇拿着牛皮袋,一脸嫌弃,这也先喝过的酒,他真的不想喝,而没有小田儿尝过的酒,他也不敢喝。 也先噌的一声掏出一把匕首来,厉声说道:“怕什么?我都先喝了,你还怕下毒不成?你也太小瞧我蒙兀人了!” 明晃晃的匕首一出,算是把朱祁镇吓到了。 他立刻捧起了酒袋,猛灌了几口,马奶酒特有的酸涩,瞬间充盈了他的鼻腔,他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将酒袋盖上了塞子放到了一旁。 也先见状,终于露出了笑容,拿出了刀子,开始割着烤好的肉片,吹了吹,直接放到了嘴里。 随即也先开始又在肥美的地方,下了几刀,割了几片上好的羊肉,放在了锡盘上,这是给朱祁镇吃的。 朱祁镇犹犹豫豫的说道:“敬顺王,你抓了朕无用,前到宣府,宣府总兵杨洪连觐见都没觐见。” “大同府稍好一点,总兵刘安还出城送了点钱,可是城门也未开。” “而且朕还听闻,大明已有新君登基,现在诸将皆以新君唯命是从。” “你抓着朕无用,还不如把朕给放了,你说呢?” “放?!”也先呵呵笑了两声,没有搭话。 敬顺王是当初他去大明京师朝贡的时候,面前的朱祁镇册封的王。 那时候朱祁镇高坐在龙椅之上,他也先在奉天殿受封之时,连正脸都没敢瞧一个。 瓦剌四部,每部都有一个王,比如他的敬顺王就是淮王世系,瓦剌还有贤义王太平、安乐王秃孛罗等等。 这些王爵早就断了世系,都被也先的父亲脱欢和他也先给灭了个干净。 从也先的父亲脱欢开始,一统瓦剌部,平定阿鲁台、阿岱汗,东征女真诸部,瓦剌部此时盛极一时,一统漠南漠北,颇有卷土重来再塑荣光之势。 也先大快朵颐,就坐在断头山的山顶上,看着山下隘口处,恶狠狠的嚼着羊肉。 这七十七年,瓦剌人终于一统草原,东征西讨,放了他朱祁镇? 他想什么好事呢! “报!大明使臣季铎已行至山脚下,带了些衣物和金银,等在帐外。”一个宿卫紧走了几步,气喘吁吁的说道。 也先抬头看了一眼朱祁镇,看着他张望的眼神,摇头说道:“既然想去,那就去吧。” “诶。”朱祁镇应了一声,撩起了裙袍,向着山下而去。 也先看着朱祁镇的背影,不屑的说道:“如同草原上的狡诈的草原赤狐一样狡诈和怯懦。” 朱祁镇终于再次见到了大明的人,老远就看到了季铎的车队,他等在大帐之内,等待着季铎进入了行营。 季铎翻身下马,俯首说道:“见过太上皇,太上皇,万福金安。” 而他一直没有等待朱祁镇的回应,他站直了身子,才看到朱祁镇已经跑去了身后的两家马车。 这些日子在瓦剌营地之内,朱祁镇的日子虽然说不上苛刻,但是和当初一样奢靡,是绝无可能的了。 瓦剌人也没那个条件,供给他享受过去一样的奢靡生活。 季铎非常的失望,他想过无数个见面的可能,比如朱祁镇见面就是抱头痛哭,比如朱祁镇总结下战败之耻辱,比如朱祁镇诡辩自己叩门乃是被也先胁迫,比如朱祁镇对他弟弟朱祁钰僭越登基极其不满。 季铎设想过很多很多的场面,但是唯独没想到,朱祁镇第一时间,是在关心他带来了什么礼物。 正在季铎想的出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训斥。 朱祁镇愤怒的将衣物扔在地上,大声呵斥道:“如此破破烂烂之物,是不是你这丘八,从中克扣?” 嗯? 季铎现在满脑子的问号。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回禀道:“太上皇明察,从宫中送来之物,每件在宫中登记造册,至大同府有宦官同行,一路点检,臣未曾碰过分毫。” “那宦官呢!怎么不敢出来对质?”朱祁镇怒目圆瞪,将地上的衣物有踩了两脚。 周围的瓦剌人一个个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这个大明皇帝在营中,整日里都是唯唯诺诺,今天这发怒的模样,他们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季铎只觉得一股血气盈头,满眼都是血丝,他是第一次见到朱祁镇,但是他十分确认这就是朱祁镇! “宦官在大同府,不敢出城。”他用力的抑制住了自己的怒气,低头说道。 朱祁镇气焰更甚,仿若是一个斗胜了的公鸡一样,大声的喊道:“所以全凭你一张嘴是吧!等朕归京,再议此事!必论你个贪赃之罪!” “上皇息怒。”季铎心中的不平意,终于慢慢平复了。 朱祁镇做出什么奇怪的事,都不奇怪,因为他就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发完了脾气,让小田儿收起来那些衣物,才忿忿的说道:“大同府总兵官刘安有功,朕已经写好了晋侯诏书,你带回去。” 刘安晋侯? 季铎举起了双手,拿过了册封的诏书,却是看也没看,交给了亲卫。 “上皇可还有托付?”季铎继续俯首问道。 他只想赶快交差了事,这可是敌营,瓦剌人不敢杀朱祁镇,杀他季铎的胆气还是很足的。 “上皇?朕是皇帝!”朱祁镇愈加不满,甩了甩袖子闷声闷气的说道:“一个庶出子而已,僭越皇位!” 他对朱祁钰的登基相当不满,在他看来就应该答应瓦剌人的条件,早日迎归才是。 他大声的说道:“朕此时深陷迤北,你带朕敕喻,命朝堂上下,早日迎归,朕也都写到了诏书之上,你拿回去便是!” “臣领旨。”季铎见这太上皇终于无事了,立刻翻身上马,这瓦剌大营,他多带一秒都觉得生厌。 那封敕喻既然能拿出来,自然是瓦剌人让他写,其中必然不仅仅是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为侯之事。 季铎在路上,几次拿出了诏书,看着上面的火漆,最终是忍住了,没有拆开看看,知道的太多,死的就越快。 当他回到了大同府的时候,知府霍瑄和广宁伯刘安都等在阳和门,他们立刻迎了上去,拿过了太上皇朱祁镇的诏书。 刘安先是看到了自己晋侯的旨意,慢慢往下看,才目瞪口呆的说道:“也先所求,无所不应,详细条目,悉心酌核,朕一切委曲难言之苦衷,不得为天下臣民明谕知之?” 刘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眩晕,扶住了旁边的大同知府霍瑄,才站稳了,现在大明已经变天了,大明新帝的敕谕已经通传九边。 而太上皇说要尽可能的议和,说要也先所求,无所不应,但是他的一切委屈难言的苦衷,不能让天下的臣民知道。 委屈?哪来的委屈? 也先要什么?他要大同、宣府两镇之地!若这两镇丢了,大明京师随时处于铁蹄之下!这是失土之责! 这封敕喻哪里是什么晋侯诏书?分明是要命的诏书才是! 第三十七章 布仁行惠议 刘安拿着这封上皇敕喻,手都在抖,他一直贴身带着,回到了太守府,也是多次拿出来看,一直到了半夜时分,他才叫来了副总兵郭登。 “郭登,你是武定侯郭英的曾孙,大同府在你手里,我很放心。大同府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一言而决。”刘安紧握着手中的敕喻,将总兵的信牌,交给了郭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我要将这封奏疏亲自送回京师。” “一封上皇奏疏而已,为何要亲自上京?”郭登接过了敕喻,看到了最后倒抽了一口冷气,然后迅速将敕喻合上,面色凶狠的低声说道:“此敕还有何人知晓?” “再就是太守霍瑄和指挥使季铎了,没有旁人知晓此事了。”刘安将敕喻拿了过来,低声说道:“此事万分机密,休于其他人说,你守好大同,我上京就是。” “可是…”郭登面色大变的说道:“我们将此敕喻点了,就没人知晓了。” “太上皇知晓啊。”刘安颇为无奈的说道:“所以我不得不上京,总要有人为此事负责啊。” 刘安说完,整个太守府都安静极了,大同府知府霍瑄知晓,太上皇知晓,若是日后追究起来,那整个大同府的人都跑不了。 这封敕喻必须有人送进京城,而人选就只能是他这个刚刚晋侯的广宁伯去了。 刘安压根不想晋这个侯。 此敕喻一旦进京,必然招至新帝雷霆之怒,而京师在廷文武,对此事肯定是反对至极。 没有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怎么能够平息新帝的怒火?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又怎么能够承担下如此责任? 不得不说,也先好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借着朱祁镇一封敕喻,就将大同府总兵官刘安置于死地了。 而他还不得不接受这种局面,否则就是祸及家人和大同府系所有军将,包括知府霍瑄,一个都跑不了。 “唉。”刘安重重的叹了口气,风更加的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风带着飘落的黄叶,将整个大同府染成了昏黄之色。 而此时的朱祁钰,正在十团营里,训练骑马。 朱祁钰会骑马,他乃是大明的郕王,大明以武立国,宗室子弟每年都会有考校。 当然大明的亲王都当猪在养,所以他这个郕王的骑术也很稀松,平日里骑个马代步,完全没问题。 但是让他骑着马上战场,那就很难了。 而且战马烈性难驯,大明的大多数战马还要喂食血肉,凶悍至极。 朱祁钰这么久的日子,也算是刚刚驯服了胯下的烈马,相比较之下,他那匹大白马,俊朗归俊朗,但是打仗就太难为了那匹白马了。 他这匹马灰不溜秋毫不起眼,但是跑去来,却是比那匹白马要迅猛的多,而且更加颠簸。 但是耐力极佳。 朱祁钰好不容易才跑了一圈,在马背上,勉强搭弓射箭,击发了一发手铳,第二发直接没有填充上,铅子就被颠簸的寻不到了。 他翻身下马,将手中的钩镰枪、弓箭、箭袋、手铳挨个摘下,才活动着身体,摘下了兜鍪盔甲,来到了马场周围,见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国子监祭酒,华盖殿大学士陈循。 朝堂现在分成了两派,一派为主张南迁绥靖的迎归派,迎回太上皇,严格来说,他们支持的是宗族礼法,他们心目中的君主还是朱祁镇。 一派为护国派,坚持以北京为核心,打退也先,逼迫也先交出太上皇,他们忠诚的是大明,保卫的也是大明,至于皇位上是谁,那不重要。 那么陈循属于典型的中间派,他对朱祁钰的登基,始终以“但生一日,即是主人”观点,坚持立朱祁镇的庶长子朱见深为太子,是宗族礼法的坚定支持者。 孙太后护犊子的行为,在朝臣中并非没有支持,支持者众,而且根基深厚。 迎归派和中间派,对于朱祁钰的登基,是保守反对态度。 陈循作为华盖殿大学士,却从来没到郕王府奏对过,有什么事,都是通过文渊阁、司礼监进行传话。 陈循来到京营找到朱祁钰,是让朱祁钰万万没想到的。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陈循行了个稽首礼,随后他站直了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奏疏来,拿在手里。 “陈学士。”朱祁钰气喘吁吁的站稳了身形,有些奇怪的看着犹豫的陈循问道:“怎么了?” 大约就是在问,平时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为什么突然就寻来了? 陈循面色十分难看,他一脸无奈的说道:“这里有一篇文章,还请陛下过目。” “是什么?”朱祁钰拿过了奏疏,稍微看了两行,就是头晕目眩,脸色大变,手一用力,便将这奏疏捏出了褶皱来! 这是一篇凤阳诗社的文章。 朱祁钰看了大半截脸色都变得数变,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循厉声问道: “什么叫做报以壮士断腕之决心,弃大同、宣府两镇之地,以尽忠孝之全功,迎回上皇!” “什么叫做以德服人者王,皇明六师新丧,九塞气沮,不宜刀兵,应休兵戈而止边患?” “什么叫做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略施小惠,军队耗资靡费,天命已去,唯有南迁才可以纾难?” “陈循,你给朕翻译翻译,什么叫做布仁行惠议!” 陈循拿来的是一片社论,上面《布仁行惠议》的核心观点,其实就是议和。 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割让大同、宣府两镇,换回太上皇朱祁镇。 而大明精锐刚刚折戟,应该答应瓦剌人的要求,不兴刀兵,给以岁赐。 在换回太上皇后,立刻南迁,方能避免亡国之乱。 一旦达成所谓的和议岁赐,那就代表了大明官方承认了瓦剌不再是大明册封的外藩,而是真真意义上像宋时辽国一样,与中国对等之国家。 不把钱花在军队上,难道花在赔款上吗? 朱祁钰愤怒的说道:“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而身先,愿以身为草荐,任人寝处其上,溲溺其上,而无怨言!” “这么奇怪的要求,朕就从没见过!” “卢忠!带着人去把这家凤阳诗社给朕抄了!上书十四人,把他们的皮给朕扒了!做成草席,放到厕所里,任人溲溺!” “陛下!”陈循俯首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陈循,朕看错了你。”朱祁钰的脸色憋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说道:“朕本以为你只是腐儒,这等扔到伙房烧柴都能熏出臭味的奏疏,你也好意思拿来?” “这就是你献的第一份谏言吗?” 第三十八章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陈循立刻俯首说道:“这些日子,京畿人心汹汹,此等文章一出,自然是拥趸无数,陛下,越是理他们,他们的拥趸反而越多。” “臣拿来这篇文章,并不是臣欲议和,更非表示臣赞同这等观点。” “只是怕陛下从别处看到了此文,勃然大怒,降下雷霆之怒,反而适得其反。” 朱祁钰将揉成了一团的奏疏重新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循的表情,才一脸怀疑的看着陈循。 陈循继续劝说道:“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既然有人写这样的文章,有人将此类文章看做是圭音,那必然是有人信。” “陛下当效太宗文皇帝之举,时人非议,可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彪炳千古,此议后人论起,自然是当做笑话一则。” 哦?太宗文皇帝的非议? 其实朱棣靖难成功,当了皇帝之后,不少人就开始以讹传讹的传朱棣的生母并非马皇后。 这种谣传其实就是为了证明朱棣非嫡出乃是窃位。 朱棣严打了一段时间,反而越打越乱,索性就懒得再理会谣言,反而南征北战、七下西洋,《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再无人传这等谣言了,因为那已经动摇不了朱棣的皇位了。 陈循俯首说道:“正统年间,王珰擅权,为祸朝野,天下噤声而理不得声张,如今改元在即,臣以为,陛下还是应广开言路,下情上达为是。” 陈循是个大学士,国子监祭酒事,他最怕的就是大明言路阻塞,而无法下情上达,汹汹民意陛下不得知,反而被小人蒙蔽。 邓茂七-叶宗留起义,百万之众喧嚣于野,之前是毫无征兆的吗? 这就是下情无法上达的导致的结果,陈循拿这文章,不是计较一时得失,而是不希望陛下阻塞言路。 朱祁钰点了点头,思考了良久才说道:“陈学士说的有理,但是两军交战之际,容不得这些人摇唇鼓舌,聂忠,先把人抓起来,待到战后再论。” 如果自己还记得话… 朱祁钰默默的在心里补了一句。 其实做皇帝还是蛮辛苦的,他这个庶皇帝更是辛苦,白天天天泡在十团营里陪着军士们一起训练,晚上就是处理朝政公文,案牍劳形伤神。 他现在养成了让兴安记备忘录的事,生怕自己忘记了重要的事。 这凤阳诗社的人,他当然不会让兴安记备忘录,暂且收押就是。 至于押到什么时候,就看啥时候想起来了。 陈循俯首说道:“陛下,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当如天之人,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无不得其实矣。” “朕知道了。”朱祁钰点了点头,陈循的意思很简单。 当皇帝,得端着。 让下面的人看不出深浅来,这样就可以达到圣心难测,才能御下。 陈循刚要说话,成敬匆匆来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大同府总兵官。广宁伯刘安乘快马入京,已至长安门,午门外候宣!” “什么?大同府难道破了不成?”陈循立马脸色大变,满是惊骇的问道。 成敬摇头说道:“那倒没有,兵部军报,大同府城坚,不开城门的话,没个一两年,瓦剌人休想攻下来…” 陈循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同府要是破了,大明就只有走南宋走过的路了。 “君子不怒自威,不喜于言表,不喜于形,怒于色,这是陈学士刚教过朕的道理啊。”朱祁钰对着陈循说了一句。 刚才陈循那个吃惊的目光,颇为有趣的很,他走进了马圈里,牵出了马说道:“朕先行去看看,陈学士慢行。” “驾!”他这次骑得是代步的白马,至于战马,性子太烈,他还驾驭的不甚熟练。 他骑马走的是御道,身后一行锦衣卫随行,倒不会惊扰百姓,御道就是皇帝才能走的道,位于路的正中间,只有东西长安门两侧,伸出大约十多里。 他勒马停在了午门外,看到了风尘仆仆连嘴角都干裂的刘安。 刘安听到了马蹄声,慢慢的抬起了头,眨着眼看了一眼甲胄在身的朱祁钰,从怀里哆哆嗦嗦的掏出了朱祁镇写的那封敕喻。 “陛下…”刘安艰难的开口,说了一声,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封大黄色的敕喻卷轴滚出了老远。 朱祁钰大声的喊道:“兴安,叫太医!” 从远处跑过来的兴安应了一声,一转身向着太医院而去。 “兴安跑的还挺快。”朱祁钰拿起了地上的敕喻,打开看了看,然后又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封陈循递上来的奏疏。 这里面的观点,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了。 是什么给了朱祁镇这么大的勇气,认为自己被俘了,大明还要倾尽全力,量天下之力所能及的赎他呢? 朱祁钰合上了奏疏,看了地上的刘安一眼。 朱祁镇在大同府叩门的时候,郭登作为副总兵,一力做主不许开门,彼时朱祁钰还未登基,刘安作为大同总兵官,带着银子用吊篮下了城墙,去见朱祁镇还没见着。 大同总兵官刘安和大同知府霍瑄二人抱头痛哭。 这其实是一件很犯忌讳的事,于谦在做汇报的时候,都是以副总兵郭登为主,很少提到刘安。 这亲自进京是几个意思呢? “于尚书在忙什么?若不是很忙,让他过来一趟,把都察院的御史徐有贞叫过来。”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示意锦衣卫打开午门,他骑着快马去了文华殿。 于谦在文渊阁忙着处理兵部公文,兵事由石亨这个总兵官做具体的指导,他要负责统筹安排。 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在文渊阁处理着朝中大小琐事。 朱祁钰刚到文华殿,六部尚书和文渊阁大学士,都到了文渊阁的红色长桌之前。 他坐在了首位,等待着人到齐之后,才将朱祁镇的奏疏一展,扔在了桌上。 “太上皇在迤北发来了敕喻,诸位看看吧。”朱祁钰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有贞。 徐有贞是典型的迎归派,而且是那种从一开始就打算南迁,把自己妻儿老小送到南方那种的铁杆,朱祁钰本来想通过一些手段,把他搞下去。 但是这个人很有才能,具体说就是徐有贞非常擅长治水。 黄河百害,时常泛滥成灾,这条烛龙,稍一腾挪就是一片涂泽,整个华北平原,包括海河河系和淮河河系,都是黄河的舞台。 善于治水的能臣,就像是身上背了一块免死金牌,只要不搞什么谋反,那都是死罪可免,活罪可赦。 为何? 如果从宗族礼法来说,尧舜禹中的大禹,就是靠着治水之功,做了夏的开国君王,这都是上古贤王,儒家扛鼎的道德标杆。 如果从实用价值而言,善于治水,乃是生民济世可以立生人祠的大功德,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两样,土地和人口,都可以保全。 随便把徐有贞给砍了,约等于炸了花园口,这种亲者痛仇者快,极其类似大队长的行为,等闲情况下,朱祁钰是不会做的。 迫在眉睫的事,山东阳谷沙湾段决口,已经整整四年,朝廷已经前前后后派了十多个朝廷命官去治理,没一个人能治好黄河。 徐有贞疏塞浚并举法,得到了文渊阁大学士的一致赞同。 况且还有于谦在保他。 “这…这…这…!”徐有贞抱着手中的奏疏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太上皇敕喻,终于到了。 但是内容却是如此的不堪入目。 “这是今天陈循大学士交给朕的一篇文章,与之呼应啊。”朱祁钰将那本已经揉成褶皱的奏疏扔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徐有贞是典型的朱祁镇忠犬,是朱祁镇的自己人。 但是朱祁镇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搞自己人了,王八拳乱掏,专门瞅准了这些忠犬的心窝子砸。 显然徐有贞被那封敕喻给轰的头晕目眩,他失神的坐在了桌子上,心里某种类似于信仰的东西,裂开了。 这算是什么? 大约就是典型的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第三十九章 来都来了 六部尚书围坐在长桌之上,小声的窃窃私语着,商量着应该如何办才好。 “于尚书,朕已经让卢忠把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抓紧了诏狱之中,这篇文章,就让五城兵马司的人负责收缴,瓦剌大兵压境,不要几日,就会从紫荆关入关之大明京师之下。” “这片社论,陈循大学士以为还是当没有出现过的好。”朱祁钰大声的说道:“上皇敕喻,乃是由瓦剌人胁迫所写做不得真,诸公以为呢?” 徐有贞哆嗦了几下,立刻俯首说道:“当不得真,必然是上皇受胁迫所写,臣…觉得还是行封驳之权,将其封驳才好。” 朱祁钰眼睛一眯,点头问道:“哦,徐御史的意思是,让六科给事中行封驳之权是吗?” “让上皇之敕喻让六科给事中都看到,让在廷文武都知道,让全天下的老百姓,街头巷尾的讨论此事吗?” “我大明的皇帝,让大明量中国之宽,赠予西虏,割让大同、宣府是吧。” “你是准备打算迎回上皇之后,让上皇被人戳脊梁骨骂,羞愤难当吗?” “臣不敢!”徐有贞一抖,跪在了地上。 行封驳事,是六科给事中的权力,徐有贞的意思就是让上皇的敕喻继续走流程,一直卡到六科给事中封驳。 朱祁钰的意思是直接卡在他们手里,当朱祁镇说的话是废话。 这里面其实还是在争论话语权。 朱祁钰怎么可能容忍朱祁镇的敕喻,在大明依旧有效力呢? 徐有贞的话是最后的抵抗,可惜,他所有的抵抗,都是建立在维护朱祁镇的皇权之上。 奈何朱祁镇的所作所为,自绝于天下。 徐有贞就是再能救,也拦不住他的主上朱祁镇,自己一点点的毁掉自己的根基。 “陛下,广宁伯刘安,应当如何处置?”于谦说起了这次亲自送朱祁镇敕喻的大同总兵官刘安。 礼部尚书胡濙立刻说道:“陛下,广宁伯刘安擅离重镇,素无智谋,莫救邦家之难,不由朝命,图加侯爵之荣,臣以为当斩。” 吏部尚书王直却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满是愤慨,对刘安之事却是不闻不问。 “陛下,刘安乃是大同总兵官,乃一镇军长,擅离城邦至城外,献媚贼寇,失我大明威严,有辱大明颜面,臣以为,当斩!”右都御史赵谦高声疾呼道。 “陛下,临阵脱逃,若不加惩戒,恐怕军心动荡不已,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陛下,此人素来没什么自谋,全凭祖宗刘荣之恩德,胆敢无宣入朝!不杀不足已警示,酿大祸就晚了。” “陛下,臣以为应当以临阵脱逃论死。” …… 几个大学士也纷纷表态,陈循面色复杂的说道:“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朱祁钰点头说道:“卢忠,将刘安带到诏狱之内,暂加禁锢,待大理寺卿、都察院和刑部,商定好了罪名再加处置。” “于尚书留一下,都回文渊阁和各部衙门吧。”朱祁钰懒洋洋的挥了挥手。 于谦刚站起来,只好再次坐下。 “于尚书,刘安该不该死?”朱祁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的问道。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刘安从大同城墙放下吊篮,去城外送金银给瓦剌人,并且要求见朱祁镇,没见到之后,痛哭流涕。 但这一条,就很该死了。 但是他本能的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刘安在朱祁镇的敕喻里,被加封了侯爵,如果真的贪恋这个侯爵之荣,他此时应该在大同,而不是在京师。 养寇自重这种本事,在这个年代,是所有武将们必须掌握的技能。 对于刘安也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的打算加侯爵,就应该留在大同府。 把敕喻散播天下,咸使知闻,让宦官们把敕喻带回来。 而不是亲自送回来了。 这一趟有多危险,刘安这么大的人了,他能不清楚吗?为何要羊入虎口呢? 失去了军队的军将,就像是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猛虎,刘安真的觉得凭借着一封太上皇的敕喻就能从朝廷这里掏到侯爵的封赏吗? 尤其是朱祁钰见了刘安之后,更觉得刘安不是这么蠢笨之人才对。 刘安更像是背锅,也像是请罪,而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所以他才打算问问于谦。 于谦当然看出了朱祁钰的犹豫,他想了很久才说道:“陛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虽说刘安擅离职守,但是离开时也命令让郭登代其总兵官之职,把兵权都交给了郭登。” “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廷下令正式任命郭登挂征西前将军印,出任大同总兵官,防止祸端再起。” 朱祁钰认真的想了想,代总兵和朝廷任命的征西前将军,大同总兵官,对于展开工作而言,为他正名,的确是必须的。 朱祁钰点头说道:“好,成敬,你令司礼监拟诏,快马送到大同府。” 郭登虽然被刘安所托付,但是终究是个副总兵官,万一朱祁镇再次叩门,郭登有实无名,怕是会被人置喙。 于谦继续说道:“若说临战斩将,臣也以为有点不妥。” “陛下,刘安一脉,乃是广宁伯刘荣三子,这刘荣忠武之名,天下闻名,这一刀下去,怕是天下军士皆胆战心惊啊。” 朱祁钰认真的品了品于谦的意思,刘安兵权交了,对于军将来说,那就失去了最大的依仗,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的话,算是肯定了之前朱祁钰的想法。 刘安送敕喻进京,压根不是为了侯爵之荣。 临阵斩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虽然不是一个防区,但因为你们老朱家的兄弟阋墙,就杀一个为国戍边的将领,军士们总会内心有点想法。 刘安是刘荣的第三子,刘荣乃是洪武、建文、永乐年间的善战之将,一生纵横沙场,死后获赠广宁侯,谥忠武。 忠、文、武、正,这都是谥号里排前面的美谥。 刘安代表着是勋戚,这个时候,大刀阔斧的砍向勋戚,的确是件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朱祁钰主意已定,低声问道:“那既然刘安来都来了,不如让他守一下东直门?” “前几天于尚书还说人手不够用,让朕把范广从辽东调了回来。” 于谦长长的松了口气,长揖之后说道:“臣领旨。” 于谦走后,朱祁钰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朝臣们,都要杀刘安?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朝臣们想不明白吗? 不! 他们什么都明白! 朱祁钰立刻灵光一闪,站起身来说道:“兴安,去诏狱,朕要见一见刘安。” 之所以刘安该死,就是因为刘安卸了兵权,跑到了京城! 这不是在维护朱祁镇,而是刘安对朱祁镇已经彻底失望了! 朱祁钰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确定了刘安有必要拉拢的时候,决定出面见一见这个刘安。 斗争的真谛是什么? 教员曾经说过,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的多多的。 朱祁钰来到了诏狱,见到了已经醒来的刘安。 朱祁钰看着还算淡定的刘安,笑着问道:“你从大同府千里迢迢的乘快马跑过来,是已经想到了要住这诏狱了吗?” 第四十章 景泰炉 刘安看到了是朱祁钰一翻身子,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稽首礼,朗声说道:“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祁钰坐在了凳子上,示意狱卒将牢房门打开。 狱卒面色犹豫,刘安乃是论死重犯,这要是把牢房门打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一个狱卒哪里担待的起这样的罪恶? 兴安拿过了狱卒的钥匙,示意狱卒下去就是。 朱祁钰打量着诏狱大牢,光线很少,只有两个很高很小的天窗。整个房间都显得极为阴森。 老鼠的胆子很大,四处乱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的馊味。 牢房是砖石结构,只有牢房门是用圆木。 “臣…早有预料。”刘安回想起了朱祁钰的问题,俯首回答道。 朱祁钰认真的点了点头,看着刘安的样子,笑着问道:“刘总兵,现在一天吃几碗饭?” 刘安眨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这种事来?他犹豫的说道:“一天能吃五碗饭。” “能吃就行,九门之中,东直门缺个守将,于谦举荐了你,既然还能吃饭,在牢里歇几天,就出来干活。”朱祁钰站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 “啊?”刘安立刻意识到什么情况,他俯首在地,大声的喊道:“谢陛下不杀隆恩,臣定不辱君命!” 朱祁钰没有让兴安锁门,兴安将钥匙还给了狱卒,狱卒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皇帝亲自看望的臣子,而且还不关门,那自然是还要启用的意思。 朱祁钰回到十团营之后,就写了两份敕喻,一份是申斥刘安擅离职守,言辞颇为激烈,一份是让刘安戴罪立功。 该死的不是刘安,该死的是朱祁镇啊! 朱祁镇总是用自己的下限,考验着忠于他的臣子,最终将他的臣子,赶到了他朱祁钰麾下。 两军交战,刘安能放下吊篮到城下给朱祁镇送银子,这不是忠心吗? 但是朱祁镇逼得刘安不得不跑到京城请罪。 朱祁钰继续处理着公文,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处理一些奏疏之后,就开始跟着军士们一起训练,尤其是火铳的用法。 一直到早饭之后,休息一个小时,也是在处理奏疏。 早上的训练主要以体能为主,而午饭后,他就是骑射以及军队各种号令的训练,这些忙活一下午之后,太阳落山,他就开始处理兴安从文渊阁取来的奏疏。 七成以上,都是各种拍马屁的问安奏疏,在几次三令五申之后,这些问安的奏疏终于消失不见了。 做皇帝是种什么体验? 几个字就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留中不发几个奏疏,就可让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寝食难安; 全大明都在供养着他的吃穿用度; 即便是庶皇帝,但是他依旧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上的权力。 他留意到了几个问题,让兴安写在了备忘录上,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做处理。 “陛下,汪皇后差人来问,是不是该回府歇息了?”兴安看朱祁钰打起来哈欠,低声问道。 “今天住在十团营,没打完仗之前,也不用再问了。”朱祁钰站起身来,向着小隔间走去。 他来到小隔间,里面是他的实验室。 确切的说,他前世处于一个信息大爆炸的年代,脑海里有无数有用的无用的信息,在那些年代里,看似无用的信息,在大明1449年,还是非常有用。 比如之前的纸包火药,比如他记忆里的那个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比如他眼下的工具尺,游标卡尺。 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深度的量具,朱祁钰在和于谦谈到此物的时候,于谦就立刻就知道朱祁钰要的是什么。 因为大明也有游标卡尺,叫做铜鱼卡尺,据传闻乃是由新朝王莽所发明,后来广泛用于了军器制作,可以测量长度、内外径和深度。 朱祁钰在那把铜鱼卡尺上加了游标,制作成了游标卡尺,并且确定了操作流程。 他和于谦这段时间一直在忙一件事,那就是将大明的武器装备进行规划化,让军械成为制式装备。 制式装备,就要有标准,军械的大小,规格,武器的重量、行制等等。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将各种大小将军炮、子母炮、长铳、手铳等主要火器的口径确定下来。 只有确定下来,才好去做品控,去统一适配,才能批量制造。 这一点上,朱祁钰和于谦的观点是非常一致的。 而在武器标准化的过程中,朱祁钰和于谦终于不得不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武器的材料不过关。 再确切一点,就是缺少钢。 铁料很多,但是含碳太高,很脆,不适合做军械,军械生产困难、军械无法标准化,这些迫在眉睫的军械困境,绕来绕去,其实就是材料太差劲儿了。 就连朱祁钰发明的燧发装置,都不能大量列装,缺钢,尤其是优质钢。 手工打造簧片很好用,但是很费工时,开战之前,连列装锦衣卫都捉襟见肘。 钢,这是摆在朱祁钰面前的最大问题。 想要得到一块钢,应该怎么做? 千锤百炼,反复退火、捶打杂质,才能得到一块百炼钢。 大明的炒钢法也很纯熟,但是杂质依旧很多,需要退火,捶打杂质。 于谦和朱祁钰在经过了一番考察之后,确定了原因,那就是炉内温度太低,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朱祁钰和于谦可谓是绞尽脑汁。 在经过了几次改良之后,朱祁钰的高炉终于是落地了。 他设计的炉子,和大明炼铁的炉子大同小异,但是他的炉子除了主炉以外还有配炉。 “兴安,今天是不是开炉的日子?”朱祁钰捣鼓着手中的几件琉璃器忽然高声问道。 兴安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声的问道:“是明天,陛下。” “哦,朕记混了。”朱祁钰才意识到自己记错了,他站起身来说道:“去景泰炉那边看看。” 景泰炉是于谦给起的名字,简单粗暴,景泰年间发明的炉,景泰帝发明的炉,大约和景泰蓝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祁钰摸着黑走出十团营,骑着马去了王恭厂。 王恭厂,是大明最大的兵工厂,这里是大明火药的主要生产地,日产两吨火药,于谦上书清汰,将旧火药加木炭,做成烟花售卖,京营配发新式火药。 而景泰炉,就坐落在兵工厂的角落里。 朱祁钰站在将近两丈高的炉子之下,看着偌大的砖炉。 这是他在心里构建的那副大明蓝图开始的地方! 一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活塞式木风箱,两个进风口,一个出风口,而进风口处设有活瓣,活瓣一启一闭,以达到鼓风的目的。 但是朱祁钰的这个多人协作的鼓风箱,与传统的风箱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拥有一个风道。 而风道连接的方向,则是景泰炉的配炉,那边分成三段进行空气预加热,再通过风道进入鼓风箱,由鼓风箱吹鼓,由炉膛的风眼进入炉内。 做这些,是为了尽可能的提高炉内的温度。 朱祁钰站在了景泰炉之下,认真的检查了一遍炉膛耐火砖和耐火土的涂抹,尤其是前包预炙烤烘干。 他检查了一遍之后,看到了一个人影也在不远处,定睛一看,便笑了出来。 他走上前去:“于尚书。” “陛下!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于谦一个激灵,没有注意到朱祁钰,听到声音赶忙回礼。 大明皇帝天天神出鬼没,怪吓人的。 第四十一章 实践才能出真理 “免礼免礼。” 朱祁钰笑着问道:“于老师父这是不放心吗?” “那倒不是,只是陛下,臣刚准备躺下,才想起来还未巡查火药营房,火药贮藏稍有不慎就酿成大祸,百万斤火药贮藏,臣就过来看看。” “正好明天开炉,就过来看看,碰到了陛下。”于谦笑呵呵的说道,随即立刻想到了什么,低声说道:“陛下,其实臣有句话要说。” “哦?怎么了?”朱祁钰一愣,看着于谦的郑重的表情,疑惑的问道。 于谦欲言又止,只好低声说道:“其实陛下,王恭厂的老师傅们说,陛下这法子有效倒是有效,不过,明天可能还是炼不出钢来,能得到的也是白口铁,而不是钢料。” 白口铁? 于谦示意站在旁边的匠户拿过来一块铁说道:“就是这种,烧灼的煤料,多是来自西山,即便是水洗精选,还是不够热。” “工匠们提到了一个法子,前段时间坚壁清野,城中木料堆积如山,如果可以用木料烧制木炭,再用木炭为底料,倒是可以更热一些。” “这块白口铁,就是工匠们用木料烧制的木炭作为底料进行熔炼得到的白口铁。” 于谦将手中的白口铁递给了朱祁钰,朱祁钰拿过来看了半天,断口呈银白色,但依旧是生铁,而不是熟铁。 生熟铁其实就是铁和钢的另外一种称呼。 于谦叹气的说道:“但是城中多烧薪柴,哪有那么多的木炭可供王恭厂使用,这种法子快是快些,但是更贵。” 王恭厂的工匠们并不是没有开拓精神,他们在连温度计量都没有的时代,就已经开始探索用木炭来进行炼钢。 再配上朱祁钰的风箱,才有直接炼出钢的可能。 “那明天就用木炭先烧一炉。”朱祁钰对于谦的说法表示了肯定,他让兴安给他装了一袋水洗煤,准备回去研究研究。 于谦在景泰炉前长揖作别。 朱祁钰打量着于谦的背影。 于谦和诸葛亮类似,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诸葛亮受命于刘备兵败夷陵,客死白帝城的时候,那时候的蜀汉,风雨飘摇。 此时的于谦,则是受命于六师新丧,大明皇帝被俘的窘境之中,大明也是多灾多难,东南起义、西南叛乱,瓦剌势大。 于谦却也在夜幕中打量着朱祁钰的背影,这个时间点了,还过来看看,真是大明有幸,时逢明君也。 次日的午后,朱祁钰非常懊恼的看着一个个铁块,这里面依旧全都是白口铁,他们距离钢差一些,但是它们依旧是生铁,不适用于用于军器。 大明的皇帝别出心裁的相处了热鼓风的创意来,让炉温进一步升高,当铁水从前包里迸溅而出,那种如同太阳一般炙热的明黄色,让人情不自禁的欢呼。 当所有人都以为大明终于有一种方法可以直接炼钢,工匠们热情似火,不顾及炙热的铁水,开完炉,浇铸铁锭之后,他们才失望的发现。 炉温是够了,但似乎不完全够。 所有的铁锭无一例外,都是白口铁,当然它无限接近于钢,但它不是钢。 他们围在铁锭的周围,一脸茫然的看着朱祁钰,朱祁钰手里是一块带着余温的铁锭。 白口铁,朱祁钰也不顾上热,蹲在地上,检查着所有的铁锭,全是白口铁。 这些白口铁比王恭厂所有的白口铁都要好,杂质极少。 但是由铁变成钢的依旧需要极其繁琐的步骤,千锤百炼,或者再融炒钢,这两种方法无疑是增加了极大的成本和时间。 问题出在哪里? 朱祁钰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迷茫的工匠们。 这十多天的时间,朱祁钰一直在研究炼钢这件事,而且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意见,这次的炼钢,他也抱有了极大的期待,以老子信息大爆炸时代的信息量,炼钢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但是现实告诉他,依旧没有炼出钢来。 于谦试探的劝慰道:“陛下,这白口铁极其耐磨,可用于犁铧的农具上。” “我们现在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凳子,能造茶壶茶碗,能造简单农具种粮食,我们还能干什么?”朱祁钰深吸了口气,反问了一句。 这是大明现状。 于谦是好意,朱祁钰没那么好歹不分的,他在跟自己置气罢了。 白口铁极其耐磨用在农具上,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钢。 对于国家而言,钢铁就是它的脊梁。 “炒钢法的炉子开着吗?朕要去看看!”朱祁钰不肯将就,他一甩袖子,走进了王恭厂的民舍里,摘下了自己的翼善冠,解开玉束带,脱下了五龙金织袍,换上了一件王恭厂里工匠们穿的粗麻短衫,走出了房门。 “走去看看,朕今天要亲自炒一次钢!”朱祁钰坚信实践出真理。 既然自己失败了,那就要从失败中寻找原因,亲自到炒钢的工坊看看,亲自动手做一下。 朱祁钰带着锦衣卫来到炒钢工坊的时候,吓了住坐工匠们一大跳,他们倒是知道这是皇帝,毕竟朱祁钰这十多天的时间,天天往这里跑。 但是这身粗麻短衫的装扮,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几个工匠带头要跪,朱祁钰阻止了他们,说道:“继续炒钢,朕要观摩。” 炉子和朱祁钰用的炉子没什么大的区别,铁水流出五尺外的一个耐火砖砌成的方塘之内,一群工匠,将袋子里的泥巴扔进了铁水中,抄起了旁边的木棍开始搅拌。 “这是什么?”朱祁钰拿起了一把泥巴,满是疑惑的问道。 “污潮泥,就是铁料粉和石英石敲成粉末。”一个工匠磕磕巴巴的回答了一句。 朱祁钰拿起了一根柳木棍,站在方塘砖沿之上,开始学着工匠搅拌。 铁水很热,站在方塘之上没一会儿,朱祁钰满头是汗,他手中的柳木棍没一会儿就烧没了,他又拿起了一根,继续搅拌。 热,朱祁钰很快就明白了汗流浃背这个成语,是多么炙热的词语。 他只觉得被铁水炙烤的一阵阵的眩晕,甚至脑阔都有点疼。 他甚至闻到了烧羽毛的味道,朱祁钰知道,那是蛋白质氧化的味儿。 他看着明黄色的铁水,在柳木棍下如同胶状物一样不停的搅动,忽然知道自己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些铁水被搅拌,为什么不会冷却,反而变热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啊。 他放下了木棍,走下了方塘砖沿。 大明的朝臣是没有权力阻止皇帝胡闹的。 比如朱瞻基喜欢玩蛐蛐,朱厚照喜欢豹房猛兽烧自己的寝宫、嘉靖皇帝朱厚熜喜欢修仙、朱由校喜欢木匠,这类喜好,朝臣们上谏过。 但是大明皇帝大权在握,谁又能劝的了? 朱祁钰走下了方塘砖沿之后,于谦才重重的松了口气,太危险了! 每年都会有工匠因为脚滑落入铁水之中,尸骨无存。 陛下怎么能这般胡来呢! “朕明白了,朕明白了!”朱祁钰极为英气俊俏的脸庞,被熏得黑乎乎的,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他想明白了应该怎么办,他找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朕现在就给你画图纸,今天就把这个前包改出来,明天,我们再试一次!”朱祁钰十分兴奋的边走边说。 于谦虽然不知道皇帝想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俯首说道:“陛下,昨夜就熬到了子时,今天就不用陪臣一起熬着了。” “没事,还年轻。”朱祁钰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在王恭厂画了图纸,当场改装。 第四十二章 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祁钰的绘图是十分迅速的,而且他的图纸具现的速度,也是无与伦比的。 纵观全世界,大明依旧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个国家的组织力依旧是世界独一档的存在。 大明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工匠,他们对于朱祁钰的那些奇思妙想,总是有着十分强大的具现能力。 他只是画了个灶儿,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他画的灶儿,已经全部修好了。 前包的改变速度之快,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现在前包已经大了一圈,四周全都是风道,只不过这个风道不再是向炉内吹热空气,而是向前包吹热空气。 前包是炉前储存融化铁水的地方。 当木炭、铁料、石英石等物在炉内经过高达1350°的烧灼之后,融化成为铁水,慢慢汇集在前包之中。 被工匠们称之为釉质的黑灰色杂质,会漂浮在铁水之上,通过排釉口而出,那是一种黑色刺鼻的软软絮状物,是杂质,在冷却后会变的生脆。 当前包攒够了铁水之后,再戳开前包底部的孔洞,铁水就会蹚出,浇铸成为铁锭。 大明的工匠忙活了一晚上,将炉内壁的燃烧残留物和耐火土一起戳下,再涂抹上新的耐火土。 炉上的风眼在开炉之后,都被釉质堵住,但是已经被清理干净。 而现在炉内正在不断的投入柴火,里面在烧火,将耐火土烤干,防止他们在高温下脱落。 朱祁钰认真的考察着整个风道,前包的风眼都位于底部,而且需要的风力极大才会保证它不会再次被堵上。 “陛下,按照经验而言,往前包里吹气,它会非常快的冷却,甚至可能会把整个前包都变成一坨铁。”于谦忙活了一晚上,他虽然困惑陛下的命令,但是他坚决执行了陛下的命令。 朱祁钰点头说道:“是的,一般经验而言,即便是加热过的空气依旧是远比铁水凉,凉空气和炙热的铁水混合到一起,必然会让铁水变凉。” “按照一般的经验的确如此。” 就像是热水中混入了冷水,热水会变凉一样,于谦的说法没有问题。 但是炒钢法的铁水在搅入了空气之后,非但没有凝固成铁块,反而愈加炙热。 于谦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陛下在卖什么关子,但是他没有任何阻拦皇帝的意思。 几个工匠,几个炉前工,几千斤的木炭,和几块砖头,几块废铁料,这些东西加起来,还没朱祁钰扔在民舍的那件常服贵。 那件常服需要近万两银子,才能织好,一个景泰炉实验一次,也就不足百两银子。 一件衣服就够大明开炉上百次了,陛下这个爱好,真的不算贵。 大明皇帝愿意关注军工厂,这对兵部而言,是一个重大的利好消息,他没必要阻拦。 随着炉子的再次点燃,多人协作的风箱再次开始工作,呼啸的风道向着景泰炉扑去。 铁料、木炭、石英石、白云岩、石灰石混合,在工匠不断的摇动之中,慢慢爬升,从炉顶倾斜而下,淹没在炉内的火舌之中。 在加热的风力之下,火苗汹汹,所有的物料变成了红色,随后慢慢融化在了炉底,明黄色的铁水缓缓的流过中桥,在前包炉底汇聚,慢慢升高。 大明的工匠们经验极其丰富。 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听炉内火舌舔动的呼呼呼声,来判断加料时机;只要瞄一眼就知道哪个风道堵了;稍微闻一闻,通红发黑的釉质散发的味道就可以减少或增加石英石、白云岩的数量。 “转风道!”一个工匠大声的喊道。 前包的风道打开,几个工匠用力的拉动着风向,加热过的空气,如同针一样源源不断的冲向了前包,釉质开始起泡,并且向着排釉口加速排出。 不对劲儿,这是排釉口的炉前工的第一反应。 排釉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确切的说,釉质在铁水上漂浮,在排出的时候,通常是通红发黑的絮状物。 就像是黑色的黏糖一样,需要他去打釉。 每次炉前工都需要将手中的铁錾子戳进排釉口,用力的卷动才能拉出釉质。 但是现在只要戳开排釉口,釉质会流出排釉口,而不需要炉前工戳进去卷动。 “要炸炉了!”炉前工面色惊变,大声高声呼喝了一声,让所有人撤离。 温度太高会炸炉,炉前工的高呼声惊动了所有人,他们立刻离开了景泰炉的范围。 朱祁钰甚至不知道在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被锦衣卫护在了身前。 “砰。” 随着一声巨响,炉前包的砖石盖腾空而起两尺多高,是被包里的膨胀的釉质顶开,随后又重重的落在了前包的外围,没有砸坏前包。 铁水四溅。 “没有炸炉。”负责景泰炉的大师傅徐四七,擦了擦额头的汗,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是并不是什么大事,前包盖被顶跑了而已。 随后大师傅的面色立刻凝重了起来,别人都在后退的时候,他却大跨步的向前,来到炉前,拿起了铁錾子戳开了前包底部的孔洞,让铁水缓缓流出! “干活!”大师傅高声呼和了一声,所有的工匠再次聚集在炉前。 几个炉前工惊呼着:“我的老天爷,怎么会这样?” 朱祁钰在锦衣卫群中,站直了身子,铁水的颜色已经变了,在1350°时,铁水的颜色是明黄色,但是眼下,炉包里的铁水,已经趋近于白色。 按照一般的规律而言,不加木炭、碳,光吹空气,会使铁水在炉中凝固。 但是,从炉前包底部鼓进空气后,情况出人意料! 趋近于白色的铁水,在不停的沸腾着如同火山喷发一样激烈,而且形成褐色烟雾不断的飘动着,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 这次开炉的时间很短,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景泰炉的前包每次可以容纳铁水七百斤,每两刻戳开一次,一共浇铸了八次,一共得到了四千九百斤的成品。 埋砂降热之后,一块块铁锭从沙中被取出,整个砂房比夏天还要炙热几分。 但是此刻的众人,已经顾及不了这么多了,他们聚集在砂房之中,等待着大工匠徐四七解开谜底。 朱祁钰要上前,却被于谦所阻拦,大工匠带着工匠们进入了砂房,推出了一车又一车的铁锭。 “陛下,是钢!陛下,是钢!是钢!”大师傅高声惊呼着。 徐四七不能理解,为什么加了个灶,就变成了钢呢? 朱祁钰快步上前,来到了排车之前,看到了断口,比白口铁的断口更加雪白,他用力的吐了口浊气,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 “成功了啊。”朱祁钰不由得挠了挠头发。 真的成功的时候,朱祁钰并没有多么的震撼,反而是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 所有的工匠们笑的如同孩子一样,他们也不顾不得烫手,不停的用撬棍扒拉着钢锭,不停的讨论着这种神奇的事情。 于谦大声的喊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他任兵部十数载,焉能不知道如此造钢法,对大明意味着什么? 以大工匠徐四七为首的匠人们立刻大声的高呼:“为陛下贺!为大明贺!为天下贺!” 朱祁钰挠了挠头,笑容满面的说道:“同喜,同喜。” 第四十三章 大明失去了自信力 朱祁钰是极为幸运的。 大明的铁料其实是高磷铁料,磷被空气氧化之后,会被白云岩还原成磷,重新进入钢水之中,如果钢水中的磷过高的话,就会一击即碎,不堪大用。 土法炼钢的年代里,不合格的钢,大多数都是高磷。 中国幅员辽阔,但是高品质的铁料其实很少,铁料大多数不堪大用。 他的幸运就幸运在,景泰炉的防火内衬砖和耐火土,是碱性材质,由白云石打碎制成的耐火砖。 再加上添加在物料中的石灰石,可以让钢水脱磷,才获得了大成功。 这没关系,朱祁钰已经决定每年少做两套常服。 支持王恭厂进行大规模的实验,如何配料,如何控制炉温,如何改进炉前包。 他少做两套衣服,可以支撑王恭厂实验上千次了。 “总之,是一个好的开始。”朱祁钰看着偌大的景泰炉,换好了衣服,终于松了口气。 钢铁,是一个国家的脊梁,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朱祁钰志得意满的看着景泰炉,这里就是新大明帝国的起点。 他看着脚底下的钢锭,颇为感慨的说道:“于老师父,朕有个想法,大明的工匠只有匠户和住坐工匠两种,只有住坐工匠有月盐可以拿,我们是不是可以进行分级。” “厘清大明工匠们的技术能力,顺便鼓励工匠们技术进步?” 合理的、灵活的利用制度、规定,去实现自己的目标,是朱祁钰追求的目标。 于谦显然一愣,俯首说道:“臣也曾经想过,但是毕竟都些奇淫巧技,登不得大雅之堂,臣这几天就写好奏疏,呈陛下御览。” 奇淫巧技… 在宗族礼法的大背景下,工匠们的技术都是奇淫巧技?朱祁钰对此嗤之以鼻。 “嗯,于老师父,早些休息去,朝堂是战场,瓦剌人也要来了。”朱祁钰非常肯定的说道:“于老师父以后还是莫要熬夜的好。” “谢陛下体恤。”于谦恭敬的行了个稽首礼,送离了朱祁钰。 他没有遵循皇帝的命令去睡觉,而是在景泰炉周围的钢锭上穿行,偶尔他还会蹲下,查看着钢锭的切口,露出一些欣慰的笑容。 在于谦看来,他一点都不害怕瓦剌人。 就像他说的那样,大明京营里的精锐战死了,还有备操军、备倭军,还有他,他们战死了,还有其他的大明人站出来,前赴后继。 大明不怕战败,但是他却是深深的畏惧着,大明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对一个王朝而言,是致命的。 今天大明一场大病不死,却畏头畏尾,平衡、绥靖、妥协,那大明总有一天会亡的。 好在,赶鸭子上架的大明新帝朱祁钰,似乎并不是一个甘于守成的君王。 他抛了抛手中的钢锭,扔在了砂土之中,拍了拍手,双手放在背后,向着马厩而去。 他一直在想,为什么比铁水凉的空气灌进去,铁水的没有凝固,反而变得更加炽热。 这种事为何如此怪异,难道说朱祁钰真的是应天运而生? 朱祁钰知道答案,其实就是铁水中碳、锰、硅、磷在充足的氧气下,充分反应,才让铁水温度再次拉升。 他今天最大的收获是一大堆可持续性制备的钢锭,那于谦收获的是:大明中兴有望。 大明皇帝回到了郕王府中,汪美麟和杭贤带着孩子来看了一圈,结果大明皇帝忙于案牍,她们也只是看了一眼,就黯然离开了。 两个美妇对视了一眼,难道是因为生了孩子,所以陛下对她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吗? “真是太可惜了。”朱祁钰颇为感触的点了点紫荆关的位置,他完全不知道汪美麟和杭贤所思所想,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打退瓦剌人。 柰子固然好,但是有命才能享受。 “陛下可惜什么?”兴安送了一盏茶问道。 朱祁钰其实一直不想战争发生在国门之内,这对民生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比如从朝中明公送自己的妻儿南下,无数人南逃,大明向南的大路上,每条路上,都是挤满了逃难的人,商贾拖家带口的离开,连产业都丢下不顾,京城内的东西两个大集,已经门雀可罗。 这种现象,于谦用兵祸来形容。 他其实和于谦讨论过夺回紫荆关的可能性,但是被于谦否决了。 如果可以决战于野,于谦一定不会惜命,但是不可以,六师尽丧的后遗症也在逐步的蔓延。 大明的臣民们,连在廷文武,都对大明的实力,失去了一定的信心。 “缺马呀。”朱祁钰颇为无奈的说道。 大明军队战阵可谓是一等一的强,但是缺少马军是不争的事实。 正统年间,河套其实已经被瓦剌人实际控制,大明缺马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了。 大明也从野战军逐步沦为守城军,大明的知府们,现在戍边最大的成就,就是修了多少城墙。 “修城墙,而不厉兵秣马,这就是现在大明朝的现状。”朱祁钰感慨的看着堪舆图,这是个系统性的问题。 兴安放下了茶盏,默默的研磨,想了许久才说道:“陛下,不是臣多嘴。” “这大明的朝臣们为什么喜欢修城墙?原因错综复杂,但是修城墙最为省事倒是真的。” “征民夫为军户,缙绅们,不高兴,都去当兵了,谁给他们种田?” “练兵费时费力,还不讨好,练的好了,朝里的明公们不高兴,就有人说拥兵自重。弹劾一下,都察院的言官们闻风而动,逮着军将们就开始弹劾,谁受得了?” “练的不好,就更别提了,那更是费力不讨好,还被人嘲弄。” “臣以为这件事还是的缓缓图之,等到打退了瓦剌人再说。” 朱祁钰看着堪舆图盯了很久说道:“兴安,你觉得这一仗,能赢吗?” “不晓得,臣心里没谱。”兴安选择了实话实说,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就是个跑得快的小太监而已,军国大事哪里懂? 凤阳诗社的那篇《布仁行惠议》为什么被陈循看到? 因为流传极广。 和兴安一样,其实多数人,对于即将而来的京师保卫战,没有任何信心。 朱祁钰让卢忠抓了凤阳诗社的十四个人,但是这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类似的观点在坊间喧嚣,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京师这一战,不仅要胜,而且要大胜!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他忧心忡忡的问道。 兴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明日可能就到紫荆关了。” 瓦剌人走到哪里了? 比兴安估计的要快一些,他们已经进了紫荆关内。 站在紫荆关的城头上,瓦剌太师也先,看着不远处的关沟,脸上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 “大皇帝,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也先用力的拍了拍城墙,指着远处的关沟大笑着问道。 朱祁镇摇头:“朕不知。” 也先指着远处的沟渠说道:“此地名为关沟,居庸关有南北两道关口,被称为南北口,而两侧是崇山峻岭,约四十里沟谷,叫做关沟。” “而居庸关就雄踞关沟之上,东西延展长城,自古就很难攻陷,可以用固若金汤来形容。” “皇上,如果你是瓦剌人,你如何攻破居庸关呢?” 朱祁镇看着远处的居庸关摇头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无须攻破,走到那里,自然处处拜服,不攻自破之。” 也先听闻朱祁镇如此说,阵阵晕眩,连连失笑。 第四十四章 膨胀的也先 “噗,哈哈哈…咳咳!”也先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张狂,笑岔气都咳嗽了起来。 他笑话朱祁镇是有理由的。 其实在去宣府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自然是四海皆服。 但是宣府城下,杨洪压根不搭理他这个皇帝,到了大同,城门不开,只有刘安出城问安。 也先那个时候也知道,朱祁镇这个皇帝攥在手里,怕是已经无法威胁大明了。 也先摇头继续说道:“你看这居庸关北口,灌入铁汁,浇铸城门,在北口外百余里内撒上蒺藜,人马皆不能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想要拿下居庸关,不死个几万人,决计不可能。” “但是南口地势平缓,粮道柴道皆在南口,绝不可能封闭,但是南口处于关内,怎么才能拿下呢?” “要拿下居庸关的奥秘,就在我们脚下的紫荆关。” 也先的眼神中充满了怀念,怀念那个不可战胜的大元,怀念大元开国时的种种,如此天下之雄关,也可不费一兵一卒攻破之。 也先扶着紫荆关的城墙笑着说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成吉思汗,带领大军之居庸关之前。” “在成吉思汗攻打居庸关之前,我大元的箭簇万户哲别将军,已经带人打过一次居庸关,用计巧夺,但是无力久占,因为那时的金国野狐岭长城依旧在金人手中,合围之势下,万户哲别无奈撤退。” “但是这一次不同,成吉思汗已经攻取了野狐岭,拿下了宣德府,也就是现在的宣府重镇。可是来到居庸关,面对天险,也是束手无策。” “金人守城将领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是能战之将,三万乣军,足可抵挡十万军士。” “而就在此时,我大元遣金使阿剌浅,在成吉思汗迎娶歧国公主的时候,就走过一次这里,他知道一条小路,可破居庸关南口。” “而这条小路的出口,就是我们脚下的紫荆关,所以,皇上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只要拿下了紫荆关,居庸关唾手可得!” “以内三关为线,割断大明山外九州与京师的联系,则进可攻大明京师,退可狩猎于山外九州。” “大同宣府两镇!就会变成孤城一座!哪怕墙高城坚,但是依旧有攻破的那一天!” 也先越说越兴奋,滔滔不绝的对着朱祁镇讲解着自己的用兵之道,奈何朱祁镇看了半天,琢磨了半天,依旧是不得要领。 但是他愣了愣说道:“居庸关那么好拿的吗?” “太师真乃是用兵如神也。”喜宁赶忙送上了马屁,这是也先讲这么多的目的,听人夸赞。 至于自己的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质询太师呢? 也先哈哈大笑,他的目光看向了大明京师的方向,一种名为野心在他的心中躁动。 在土木堡惊变之前,也先也没想到会俘虏朱祁镇,在俘虏了朱祁镇之后,他的野心还是猛烈的膨胀起来。 成吉思汗手下大将哲别,用计谋拿下了居庸关,但是因为野狐岭(张家口附近)依旧在金人的手中,不能久占,不得不撤退,他是知道的。 而此时宣府重镇依旧牢牢的掌控在大明手中,此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他说的那副模样。 占据内三关,彻底切断宣府与大明京畿的联系,对山外九州逐个攻破,彻底占据山外九州和河套平原,再图进军大明。 这也是当年成吉思汗对金的策略,一直以恢复大元荣耀为己任的也先,对此知之甚详。 但是此时的京师就在他的眼前,他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已经难以遏制了,否则也不会重兵云集紫荆关。 一战灭国想法,已经消灭了他的理智,他认为他可以! 成吉思汗灭掉了金国吗?并没有。 而此时的大明王朝,决计不是那个南边被南宋孟珙吊着打,北面被蒙兀人吊着打的金国,可以相媲美的。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都在想着怎么向金人报祖宗之仇,但是他依旧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而是选择稳打稳扎。 也先却在宣府、大同还在大明手中的时候,选择了冒进,意图攻打京师,他为何这么狂妄自大,甚至有些不自量力呢? 其实…是因为土木堡之战,赢得太过于辉煌,太过于容易,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大明不过如此的错觉。 只要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击败大明的错觉。 不就是明军吗? 我可以三万击败二十万,现在十万大军,拿下一个大明京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是他似乎是忘记了,即便是在正统年间,大明的三次北伐都以大获全胜而告终。 大明军队的战斗力,是在朱祁镇的领导下,才会显得那么的弱不禁风。 可惜,此时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也先带着瓦剌人,进入京畿了。 次日的清晨,也先带领着3万骑卒10万步兵,数十万的民夫,浩浩荡荡的过易州、良乡至卢沟桥附近驻扎。 十月的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的寒冷,立冬已过,天气慢慢转凉,京师种着很多的橡树,那是郑和七下西洋移植的树木,现在橡树的枝头上,已经没有了多少的树叶。 冬风一吹,京师终于遍地寒霜。 大明的皇帝朱祁钰在郕王府短暂住了一夜之后,就匆匆返回了十团营,因为易州探马回禀,也先的先锋已经过易州至良乡。 而此时的朱祁钰端坐在十团营中帐之内。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孙镗等一众将领,齐聚于帐中,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大的沙盘,沙盘之上,是大明京师的城防。 石亨着全甲,出列高声说道:“陛下,末将以为,瓦剌人远道而来,之前京畿各州府县,都进行了坚壁清野,瓦剌人携带粮草必然不足,我军可以以逸待劳。” “屯兵九门,坚壁以老,待瓦剌人攻城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我军再出击一举歼灭它。” 从辽东调过来的范广立刻附和的说道:“石总兵言之有理,我军训练不足,若是贸然出击,恐有不详,末将以为石总兵之策为上策。” 于谦摇头说道:“不妥。” “朕也觉得不妥。”朱祁钰面色难堪的说道:“石总兵,这与坐以待毙有何区别呢?” “朕不通兵事,但是携带粮草不足,他们会四散而出去抢,坚壁清野,京畿抢不到就会跑去河北等地去抢。” “总是能抢到的,这种以逸待劳的打法,看似轻松,但是却置大明各城镇于水火之中。” “于老师父,卿以为应当如何是好?” 第四十五章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 朱祁钰提出的粮草问题,不是无的放矢。 事实上,瓦剌人真的会这么做,作为蒙兀三巨头之一的瓦剌人,已经建立了一个西起中亚、东接朝鲜、北连西伯利亚、南抵长城以北的广大地区。 此时的瓦剌人是北元之后,最大的蒙兀政权,他们拥有着广袤的领土,强大的战争底蕴和不逊于北元的组织能力。 坚壁清野固守城池的结果,就是整个华北平原生灵涂炭。 这是朱祁钰绝对不想看到的景象。 即便是最后赢了,大明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好在他不是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于谦也支持他的观点。 于谦大声的说道:“陛下,城厢有大量的民宅,这些民宅的百姓已经入城安置在官舍之中,但是民宅可以利用!臣以为以城郭民宅步步为营,可以牵扯也先主力,使其进退不能。” “杨王在宣府组织哀兵,郭登在大同组织败兵,只要杨王和郭登能够腾出手来,夺回紫荆关,也先如同困兽之斗,介时方可大获全胜,也可避免生灵涂炭。” 石亨吐了口气浊气,低声问道:“多久?杨洪郭登组织败兵,需要多久?若是杨洪轻出,败军哗变,宣府不保,大同不保,大明京畿时刻处于瓦剌铁蹄之下,何谈大获全胜!” 石亨是个浑人,他擅长阿谀奉承。 他在牢里的时候,是于谦举荐了他,他对于谦人前人后从来不说坏话,但是这次他的态度十分坚决。 于谦不动声色的说道:“某相信杨王,就如同相信你石亨一样。” “某以为杨王和郭登,不会不知道宣府与大同的重要,若无完全把握,他们决计不会出兵收复紫荆关。” “至于多久,臣以为三个月为期。” 石亨闭目良久,思前想后,深吸了口气说道:“三个月就三个月!末将没有意见,全凭于老师父做主兵事。” “备操军和备倭军能顶得住三个月吗?”朱祁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城外作战,三个月,那群显得有些稚嫩的预备役们,真的可以吗? “能。”于谦十分确切的说道:“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战,大明必胜。” 这是于谦的军令状,朱祁钰点头说道:“朕的锦衣卫可以随时听从调遣,与敌接战。” “锦衣卫乃大明精锐,于老师父不要有所顾忌。” 锦衣卫在京师二十二卫中只听从皇帝的号令,朱祁钰的话很明白,他不会干扰于谦的指挥,一切的指挥调度,都由于谦一个人决定。 军队最忌讳的是什么? 朱祁钰这一个月在十团营训练,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令出多门,是军队最大的忌讳。 军队只能有一个大脑,容不得其他的声音。 在京师保卫战中,朱祁钰将指挥权完全交给了于谦,包括锦衣卫。 “臣领旨!”于谦俯首说道。 他站直了身子,大声的喊道:“石亨!范广!领五万兵马镇守德胜门外。” “都督陶瑾领两万,镇守安定门外!” “广宁伯刘安领两万,镇守东直门外!” “武进伯朱瑛领两万,镇守朝阳门外!” “都督刘聚领两万,镇守西直门外!” …… “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顺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陛下,臣斗胆,请陛下领锦衣卫,巡查各城门城防,臣等城外死战,悉闭诸城门,不得有退!” 朱祁钰一愣,他分配到的任务居然是守城门…而且任务是守着城门,不让军士们入城。 他有些怅然的说道:“朕知道了…” 他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将城门紧闭,防止军士们战败,也先大军裹挟溃军入城,这是一道极其残忍的军令。 朱祁钰多少知道了些,慈不掌兵的含义。 背水一战,破釜沉舟,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末将领命!”九门镇守使齐声高喝,带着于谦赐下的兵符,带上皇帝信宝的敕喻,离开了中军大帐。 朱祁钰茫然的看着诸多将领的背影,他喃喃的说道:“他们难道都不怕死吗?这样看似送死的命令,他们居然毫无怨言吗?” 兴安立侍左右,想了想说道:“陛下,相比较之下,土木堡惊变的羞辱,才更让军士们寝食难安。” “死不过是马革裹尸,但是只要瓦剌人逞凶一日,将士们便不得一日安寝。” 朱祁钰愣愣的说道:“这样吗?” 他慢慢的走出了中军大帐,他本以为会有沙场秋点兵之类的校场鼓舞,但是并没有,军营静悄悄的,一批一批军卒从十团营离开,向着城外而去。 即便是有喧闹,也是拉动着军械出城而去。 这些军士们,居然也没有一个要逃的? 或许他们从各地守备军征召的时候就可以逃。 进京的路上,他们也可以逃。 哪怕是在十团营,他们也可以逃,光明正大的离开。 毕竟朱祁钰说了逃兵不杀。 户部的官吏就在军营外,可以随时改籍。 但是那些稚嫩的面庞,脸上并没有恐惧,而是拿稳了手中的钩镰枪、盾、短兵和火铳,默不作声的向着城外而去。 而街道的两边站满了大明的百姓,即便是深秋寒霜的日子里,他们依旧穿着草鞋麻布衫,他们看着不停通过的军士,似乎是想从里面寻找他们的家人。 但其他们心里清楚,京营二十万,民夫五十万,折戟土木堡,家家披麻戴孝。 他们只是从这些军士身上,找到他们家里儿郎的影子吧。 但是他们的儿郎死了,或者在山外九州做了马匪,或者是败军。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开始哼唱,朱祁钰凝神静静的听着,他满是疑惑的问道:“百姓们唱的什么?”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兴安屏气听了两句,百姓们的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声浪滚滚,如同一股股的滔天巨浪不停的以人群为中心,散播而出。 他凑到了朱祁钰的身边高声喊道:“是红巾歌,当初红巾军唱的…” 后面的话朱祁钰已经听不清楚了,他现在已经被震天的歌声所笼罩,那滚滚声浪仿若将他抛上了云霄一般。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歌声一直在军士们从九门鱼贯而出之后,才慢慢的小了下来。 朱祁钰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 大明的军士、百姓,从来没有对不起大明的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对不起他们,这些可爱的人。 “陛下,太皇太后说群臣等在殿上很久了,问陛下何时上殿。”成敬打远出来,人群挤得他无法靠近十团营,只待军士们出城,他才挤了过来。 “现在就去吧。”朱祁钰翻身上马,向着奉天殿而去,兵事安排完了,自然要安排民事,昨天易州军报送达之后,朱祁钰先来到了十团营,才准备去上殿。 他还没到奉天殿,就听到了震天的哭声,走进去一看,他不禁挠头。 群臣正在抱头号啕大哭… 朱祁钰眉头紧皱,一脸嫌弃的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不就是大兵压境吗? “夜哭天明,能把瓦剌人哭死吗!”朱祁钰一甩袖子走上了月台,坐到了龙椅之上。 第四十六章 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朱祁钰的训斥在奉天殿上徘徊着,呜咽声在一点点的消失,奉天殿内终于安静了了一些。 孙若微和皇嫂钱太上皇后,端坐在珠帘之后,看到朱祁钰到了奉天殿才安心了下来,朝堂上哭哭啼啼,她们两个妇道人家,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无论她们说什么,朝臣们也不理会她们。 最关键的是文官之首的王直等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事不关己的模样,也不说话,更不管事,弄的一团乱糟糟的。 朱祁钰坐在了宝座上,大声的说道:“若是再有哭闹,大汉将军立刻将其叉出去,杖一百,徙三千里。”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也先率领瓦剌人兵分三路,一路攻破了紫荆关,现在过易州至良乡,明日就到卢沟桥。” “另外一路攻打宣府,杨王调度有方,这一路被迫转回至紫荆关,打算攻破居庸关南口,占领了居庸关。” “最后一路则由北古口占据了密云,也先率领三万马军,十万步战前往密云与北古口瓦剌人会师。” “介时京师城下,约有五万余骑卒,十五万余步战。” 这是朱祁钰最新收到的战报,密云陷落,北古口陷落。 北古口位于大明的正北方向,乃是燕山防线的一处关隘。 此处乃是交通要道,根据于谦的说法,当年金人完颜宗望,就是通过北古口攻打北宋的幽州,也就是现在的顺天府。 也先已经被土木堡之战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此时他依旧是那个带领瓦剌人南征北战的将帅。 即便是已经急不可耐,但是还是张弛有度,拿到了北古口和紫荆关两处关隘。 即便是撤退,不仅可以从紫荆关、居庸关一线退出,也可以通过北古口退出。 未虑胜,先虑败,是一个将领必须要考虑在前的事。 于谦的关门打狗战略,并没有失效,反而恰恰证明了其有效,只要杨洪腾出手来,也先就不得不退。 北古口若是那么好走,也先何必要在内三关碰的满头是包呢? 全因为北古口并不利于大规模兵力转进,太难走了。 朱祁钰宣读了战报,整个朝堂一片喧哗,兴安立刻高声喊道:“肃静!” “有事启奏,没事就各忙各的,蒙兀人的弯刀没有砍到你们脑袋上之前,尽可安心!”朱祁钰看着这群胆怯的臣子,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于谦、石亨、范广、刘安,各种勋戚带着大明备操军的预备役,走出了城郭,进驻城郭外的民舍,准备吸引也先主力,防止京畿和河北生灵涂炭。 这帮文臣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真的是惹人生厌! 文人无骨。 文官之首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俯首说道:“陛下临危不惧,堪称人主之典范。” “君者,仪也,民者,影也,仪正则影正。” “君者,磐也,民者,水也,磐圆则水圆。” “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陛下如山岳高峻岿然,如日月贞明普照,臣以为诸公惶恐,完全是因为陛下至十团营久不至奉天殿,君有动作,兆亿庶众咸瞻仰,以为则而行之也。” “陛下到了,他们自然不会再惶恐了。” 这马屁拍的,真的是老母猪带凶罩,一套一套的。 朱祁钰认真考虑了下王直的话,居然觉得这文绉绉的大一堆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在确定朱祁钰的权威。 事实上也是如此,朱祁钰到了奉天殿后,才安定了下来。 “这等阿谀奉承之词,王尚书还是莫要再说了。”朱祁钰对于谄媚两个字,颇为不喜。 让文臣们拍马屁,他们能换着花样夸个几天几夜不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他们不嫌寒碜,朱祁钰还嫌他们嘴臭呢。 “陛下说的是。”王直默默退下,站稳了身子。 “金尚书,京师粮价现如何了?”朱祁钰问起了民生大计,民以食为天,这粮价自从锦衣卫去了一次朝阳门的东市之后,似乎已然平抑。 金濂跨出一步,想了想说道:“京城米粟价格稳定,一石七钱上下,略有波动也属正常。” 七钱? 之前四两,现在七钱,的确是平抑粮价了。 这帮狗奸商,哄抬物价奇货可居,大发国难财,等到打完了仗,一个个都要去刑场走一遭。 乱世用重典,朱祁钰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俞士悦继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价格都与平常无二,反而因为瓦剌人兵锋将至,商贾抛货,价格略降了几分。” “陛下,最近各诗社活动频繁,却对粮价闭口不谈,可见还是能吃饱了。” 朱祁钰差点笑出声来,点头说道:“朕知道了。” “时刻注意,若有人囤货居奇,恶意倒买倒卖,让五城兵马司逮捕即是,若是有人阻拦,到锦衣卫衙门卢忠去就是。” 金濂俯首说道:“臣领旨。” “俞士悦,京师盗寇是否猖獗?”朱祁钰点名了刑部尚书俞士悦。 俞士悦俯首说道:“比平日里更加安静了一些,兵事在即,宜用重典,平时小错,现如今怕是要从重从严,总体来说,蟊贼还是非常怕死的。” “于老师父,让臣协助都督卫颖防守德胜、安定两门,也是因为城中无大事,所以才放心让臣去做。” 俞士悦协防德胜门和安定门,这件事朱祁钰当然知晓,他点头示意俞士悦退下。 他认真想了半天,看着吏部尚书王直问道:“王尚书,朕殊不知,群臣喧嚣于殿,究竟为何?” “这不是没什么大事吗?还是朕浅薄了?没看到危急隐于水面之下?” 王直再次站出来,俯首说道:“那倒不是,就是没什么大事,甚至连琐事都没几件。” “那哭什么?”朱祁钰眉头一锁。 这帮人…难道单纯是因为怕吗? 金濂憋着笑,但是他一句话不说,其实就是陛下猜到的那个理由,群臣们在怕。 “又没让你们上城墙,更没让你们出城与瓦剌人接敌,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朱祁钰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向着文华殿而去。 兴安大声的喊道:“退朝。” “恭送陛下。”王直带着群臣高声呼喊着,送走了朱祁钰。 “陛下,于老师父广宁门外来报,城外发现瓦剌斥候,询问是否接战。”一个锦衣卫带着甲胄,却是疾跑而来,气喘吁吁的禀报着。 朱祁钰很快就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虽然实际指挥者是于谦,但是于谦都是代行皇帝令,也就是说其实兵事上,事事都要得到朱祁钰的批准。 他才是京师保卫战的真正指挥者。 这种事,大军在城中的时候,本来没什么。 但是现在到了城外,敌人已经杵到自己家门口了,于谦还在汇报和请示。 他不通兵事,但是他知道战场之上,战机稍纵即逝,现在还是小股斥候,以后呢?敌人的主力部队,也要请示不成? 他立刻对着兴安说道:“兴安,立刻拟旨,令于老师父便宜行事。” “以后不需要任何复杂的禀报和奏准,任何在我大明域内,与敌接战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可懈怠。” 于谦这等小事为什么要请示? 他带着二十二万军士,聚集在九门之外,任何一点点异动,都有可能招惹到皇帝的忌惮,所以他才会如此小心。 稍微弄不好,朝臣给他扣上一个谋逆的罪名,于谦又如何辩解呢? 朱祁钰想的更多一点,也先若是直接打出朱祁镇这张牌,大明的将士怎么办? 是开火,还是不开火? 朱祁钰给出的答案是,与敌接战,天经地义。 无论是谁,想要攻破大明京师,都得问问手里的刀枪剑戟铳,同意不同意! 正如王直所言,朝中无大事,一群文臣逼逼赖赖了个半天,只是怕自己的脑袋落地罢了。 他和王直谈了谈城内的局势,尚且还算稳定,能跑的早就跑了,剩下的都是跑不掉的人,不想跑的人。 朱祁钰骑着快马向着广宁门而去。 第四十七章 君以国士待我 我必国士报之 朱祁钰先做好了自己的本职任务,巡视各个城门,因为秋收已过,不能跑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经安置在了城中的官舍之内,所以关闭城门不用担心百姓们无路可逃。 他在京师九门巡逻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发现异常,稍微问了一下城下军卒,才知道于谦也在巡视各门城防,转到了德胜门才停了下来。 德胜门是兵道,所有的军士进出,只能通过德胜门,各城门各司其职,德胜门因为有水门两个,十分容易攻破,所以也是重兵云集。 朱祁钰坐着城头的吊篮,慢慢的下到了城墙之下,随行的锦衣卫则是一个个顺着绳索就滑了下去。 朱祁钰作为郕王自然是会点武艺,但是这种十多米滑落,他还是做不到,他摇了摇头,才骑马向着德胜门外的民舍而去。 大明京师自徐达攻破元大都,将汗八里改名为北京,这里已经经营了将近八十年,尤其是朱棣靖难成功称帝后,经过重新规划和建设的京城,发展越来越快。 城池不能容纳那么多的百姓,而有些百姓无法承受城中高昂的衣食住行,只好住在了各个城门之外。 其中最大的聚集地在朝阳门外,因为粮道的缘故,朝阳门外的百姓最多。 这在大明叫做厢,厢之外则为野。 朱祁钰骑着快马来到了民舍之中,翻身下马,来到了德胜门外的十团营大帐,一个很普通的宅院里。 “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于谦正在和石亨、刘安商量着迎敌之策,就听到通禀,陛下从城墙上下来了,就赶忙出门迎接。 “朕来看看。”朱祁钰并不是不信任于谦的指挥,也不是不相信他的忠诚,只是单纯想来看看。 待在城中着实无趣至极,忐忑至极。 虽然知道战争的结果,但是事到临头,他还是颇为紧张。 他带着火把在民舍之间穿行,一看就是百姓离开时撤离的非常匆忙,满是凌乱的痕迹,一些军士在收拾着杂物,堆放在院落之中。 而且朱祁钰注意到他们在修一些一丈多高的墙壁,将一些十字路口,变成了丁字路口。 而在民舍的一些高处建起了很多的塔楼,上面有哨兵,远远看过去,还能看到铜钟悬挂着。 而且各种刀车、楯车都停在路边,随时可以用。 “丁字街可以阻拦骑兵的冲锋速度和强度,而楯车可以有效的阻击骑卒的快速冲阵,并且在这种巷道中,我军在各屋屋顶的高位,也可以用弓箭、火铳进行攻击。”于谦边走边说,对于城外决战的想法,于谦并非临时起意。 这些工事,显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布置停当的,尤其是民房改造。 “为何不设置鹿角和撒铁蒺藜呢?”朱祁钰有些奇怪的问道。 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我们的目标是拖延也先主力和精锐,让他们不去别的地方,四处劫掠,所以,需要将他们钉在城外的民舍之内。” “如果我们有足够的马军,其实完全不需要如此的无奈,只需一只精骑牵扯,就足以让也先投鼠忌器。” “可惜了…” 于谦的目光看向西北方向,那边是土木堡,大明的精锐,包括马军都折戟在了土木堡,强而有力的马军,不是一朝一夕,一个月就足以培养的。 甚至大明还能不能恢复之前马军规模,他都有一些悲观。 “缇骑呢?”朱祁钰听出了于谦的无奈,立刻有了提议。 缇,是明黄色的布,缇骑通常指的天子亲军,在大明,锦衣卫就是缇骑。 缇骑额定一万两千员,除去死在土木堡的数千精骑之外,大明还有近五千左右的缇骑。 “朕之前就说过,于老师父不必顾忌,战时一切都以于老师父之命为准。”此时就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朱祁钰直截了当的说明了自己想要获胜的决心。 他本身就是个庶皇帝,反而少了那么多的顾忌,既然需要精骑,而他直接指挥的精骑,就是锦衣卫! 于谦看着朱祁钰说的中肯,也没有再遮掩,十分确定的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若是战事不顺,缇骑要护着陛下和后宫南下,一路上流匪、山贼、败兵,这最后的精骑是为了皇室南迁。” “朕有为大明战死之决心。”朱祁钰十分确定的说道。 于谦认真的考虑了很久才说道:“刚才陛下提到了王直在殿上说,君者,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殿上大臣们为何抱头痛哭,这就是群龙无首,陛下若是蒙难,那大明就真的完了,不是谁都有宋高宗赵构的运气。” 于谦的话简单而直白,朱祁钰就是头猪,他也不能死。 一旦他死了,天下必乱,再无转圜的余地,他就是大明的旗帜,他只要还活着,这天底下,他就是皇帝。 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就是这个道理。 朱祁钰无奈的接受了这个现实,点头说道:“于老师父,总是说,做在前面。” “无论是练兵还是维持军纪,还是对敌,都是如此。” “朕总觉得于老师父胜券在握,此战大明必胜!” “但是于老师父却时时都准备送朕和朱明南下,这是不是有点……” 怪怪的,味儿不对。 于谦笑着解释道:“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方可百战而不怠。” 朱祁钰立刻就明白了,就是把最坏的结果也考虑进去,哪怕是京师保卫战输了,大明也不至于亡。 “朕明白了,于老师父不愧是济世之才。” 于谦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谬赞。” 朱祁钰四处查看着民舍,这些军卒们的神情非常的坚毅,并没有有一点点的胆怯,甚至目光中之中带着仇恨和愤怒。 于谦提到了另外一件事,低声说道:“陛下问兴安城外接战为何大明的军士们不怕,兴安就问臣他说的对不对,他是怕自己胡说,蒙蔽了陛下的判断。” “陛下,军士们不怕。” “他们不想自己的妻子被瓦剌人任意凌辱,他们不想自己的儿子做瓦剌人世世代代的奴仆。” “他们已经过了五百多年这样的日子了。” “他们是大明的军士,如果他们战死了,他们的父亲会上战场,如果父亲战死了,他们的弟弟会上战场了。” “如果臣战死了,臣的儿子会上战场,臣的儿子战死了,臣的孙子会上战场,直到战至最后一刻。” “陛下,这是臣的答案。” 朱祁钰看着那些军士们来去匆匆的身影,虽然十分稚嫩,但是却丝毫没有胆怯,与朝堂上那些在廷文官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朕明白了。”朱祁钰再次点头,在一些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于谦总是能够给出他正确的答案。 第四十八章 欢乐的空气 朱祁钰一直在巡查着德胜门外的民舍防御,以小窥大,朱祁钰完全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攻破九门外的民舍。 他十分的欣慰,大明有个于谦,可以倚重。 群龙无首,就会变成乌合之众,哪怕是再强大的军队和战争底蕴都是白扯。 朱祁镇被俘,大明朝堂群龙无首,军队也是如此。 而此时的于谦军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阿谀奉承者何其多也? 就朱祁钰知道的就有文渊阁大学士江渊、工部尚书石璞二人,多次请命前往兵部协助于谦,文渊阁大学士属于内阁,一般都会挂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这二人都是正二品公卿,但是依旧愿意在于谦手下做事。 不仅如此,二人还多次前往于谦府上拜访,但是都吃到了于谦的闭门羹。 于谦要是愿意结党营私,朝中在廷文武、军中军士,哪个不愿意甘愿做他的门生? 王直那句「国家正赖公耳,今日虽百王直何能为!」其实代表着王直意识到于谦的权势。 石亨、刘安本有大罪,都是于谦说情,才让朱祁钰下定决心启用。 兴安作为朱祁钰的大伴,却因为经验不足,皇帝垂询,兴安要向于谦请教。 交结权宦、结党营私、挟天子以令天下,不是自古以来那些权臣们做的吗? 如果于谦愿意建立自己的政治小团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京城保卫战之后,朱祁钰最大的敌人,就是于谦。 但是他没有,并且在战事紧急之前,精心筹备;在战事紧急之时,带兵驻扎在了城外,亲冒矢石,披坚执锐,上阵杀敌。 有这样的臣子,是朱祁钰最大的幸运,也是大明的幸运。 于谦将朱祁钰送到了德胜门城下,犹豫再三,才说道:“陛下,京师乃是天下根本,宗庙、社稷、陵寝、百官、万姓、孥藏、仓储咸在,若一动则大势尽去,宋南渡之事可鉴也,妄言当斩。” “城中百官和一些翰林院庶吉士大肆鼓吹南迁,陛下,万不可轻信。” 朱祁钰点了点头说道:“百官再言南迁皆斩,朕已经下了敕喻。” “那臣就安心了。”于谦十分欣慰的说道。 他最害怕什么? 最害怕年轻的郕王登基之后,不知道南迁兹事体大,他不在城内,小人妄言谄媚之后,朱祁钰真的动了南迁的心思。 此战生死未卜,他怕偶尔一时的劣势,朱祁钰被朝臣们哄骗,若是真的南迁,大明就真的亡了。 朱祁钰给了于谦最大的信任,军事指挥权不断的下放,有什么事也事事请教。 这看起来有点傻,确实颇有一些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蠢笨。 “他年同上凤凰台,今朝独占麒麟阁。” “于老师父,城外一切之事都拜托于老师父了,若有犹豫,朕可随时下城来。”朱祁钰再次站在了德胜门的吊篮前,对着于谦说道。 于谦的父亲于彦昭,带着年幼的于谦,去祖坟扫墓的时候,路过凤凰台。 于谦的叔叔吟上句:今朝同上凤凰台,于谦立刻接了下句:他年独占麒麟阁。 麒麟阁是汉武帝建于未央宫之中,供奉功臣的阁楼。于谦少年有大志。而今天于谦的志向终于实现了。 朱祁钰只是简单将时间调换了一下,却是对于谦极大的肯定。 于谦长揖俯首高声喊道:“恭送陛下。” 朱祁钰坐着吊篮上了城头,他看着城外的大军颇为感慨,这些大明儿郎无愧于大明军士四个字。 而此时也先带着三万骑卒与十万步战,已经至密云城下,与脱脱不花的两万骑卒五万步战会合。 脱脱不花是瓦剌人的可汗,而也先是瓦剌人的太师,也先的姐姐是脱脱不花的可敦。 也就是说,脱脱不花这个瓦剌人的可汗,是也先的姐夫。 但是也先作为瓦剌太师,可没有于谦那样的操守,他联合脱脱不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架空了脱脱不花。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天底下的权臣都是变着花样架空,有操守的又有几个呢? 以至于长生天下,只知道太师也先,却不知道可汗脱脱不花。 密云县城离北古口不远,之所以脱脱不花简简单单的拿下了密云,是因为于谦早已将密云的百姓迁至宛平。 密云县城城墙低矮,年久失修,本就是个围十里的小土城,于谦判断不能防守,直接将百姓送进了更大的砖石城宛平。 脱脱不花非常恼火,都说中原富硕,这夺下了一座城池,却是空空如也,他本意打算补充粮草,结果连个树叶都没有。 脱脱不花坐在首位,而也先坐在次座之上,他的两个孩子和两个弟弟在左,阿噶多尔济在右。 与其说是脱脱不花领兵自北古口入,还不如说是阿噶多尔济领兵。 朱祁镇坐在正中央,被瓦剌人的头领们围观。 “这就是大明皇帝吗?我还以为是甚三头六臂的神仙。”脱脱不花打破了中帐的沉默,引起了一连串压抑的笑声。 也先含笑不语,看着满脸涨红的朱祁镇笑容满面,这个大明皇帝被俘,实在是让他也是始料未及之事。 “大汗,明日我们行军至京师城下,是不是该定个计策?大明京师围七十二里,城墙高逾三丈,护城河宽约十丈,该如何攻城?”也先放下了茶杯,草原多腥腻,喝茶是草原诸部的传统。 由大明京师送来的供养朱祁镇之物,都被也先给截留了,这贡茶不得不说,比茶砖清爽可口的多。 “济农以为呢?”脱脱不花问着自己的弟弟阿噶多尔济,济农在蒙兀语中,代表副汗的意思。 他们兄弟二人也曾经兄友弟恭,但是随着瓦剌人南征北战,疆域越来越大,阿噶多尔济越发不满副汗的位置,最终,兄弟阋墙。 阿噶多尔济联合也先,架空了他。 所以到底是也先连个阿噶多尔济,还是阿噶多尔济野心勃勃,联合了也先呢?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脱脱不花的意见不重要,也先的意见最为重要。 “不如我们问问我们的大皇帝,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济农阿噶多尔济乐呵呵的看着朱祁镇说道。 “哈哈哈哈!” 这次是哄堂大笑,在场的将领每一个,笑的合不拢嘴。 他们之前在脱脱不花调侃朱祁镇的时候,压抑着笑声,不是畏惧大明皇帝的威严,而是害怕应和脱脱不花,让也先心生不满。 现在济农调侃朱祁镇,大家自然是不再压抑。 整个中帐大营充斥着欢乐的空气。 朱祁镇脸色涨红,但是依旧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忍耐,否则这帮西虏稍有不顺意,就会对他折辱更甚。 第四十九章 守城之战朕参与 “太师,我愿意领两千兵马为先锋,长驱直入,直取彰义门,领先登之功。”也先的胞弟孛罗站起身来,站在中央,掷地有声的喊道。 他是也先的亲弟弟,一个妈。 他跟随也先南征北战十数年,有长生天下第一勇士之称,他瞟了一眼朱祁镇,嗤之以鼻的说道:“我看着大明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 “土木堡之外,居然临阵移营,居然无人阻拦,被我马军两次冲锋,冲的人仰马翻。” “而现在京师守军,居然敢出城驻扎,九门之外民舍驻防,这不是觉得自己老寿星上吊,嫌自己命长吗?” 朱祁镇驻扎在土木堡的时候,被也先大军团团围住,那时候军营前后堑壕一丈深,一共三道遍布竹签,而军寨哨塔和火炮无数,就如同一个无从下嘴的乌龟壳。 大明军队与元军厮杀数年,自然知道彼此的弱点,扎硬寨是大明军的传统,面对这个乌龟壳,也先也是一筹莫展。 但是朱祁镇命令移营四里,而移营的目的,是为了水源。 以兵部尚书邝埜为首的文官、以英国公张辅为首的武将,对这个命令提出了坚决的反对。 他们已经派出了快骑前往宣府和大同求援,只要守住两天,大军至,里应外合,自可破敌,解土木堡之围。 但是军中水越来越少,朱祁镇让王振强令移营,他实在是渴的受不了了。 移营过程中,伯颜帖木儿发现之后,立刻以数万骑兵冲阵,将移营过程中的大明军队冲的七零八落。 最终将朱祁镇被伯颜帖木儿所俘虏,孛罗再另外一侧,没能拿住朱祁镇的项上人头,他对此一直颇有怨气。 “太师,我愿领三千骑卒为孛罗压阵。”平章事卯那孩站了出来,此人长得极其魁梧,膀大腰圆,一说话就是嗡嗡作响。 朱祁镇被卯那孩看了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立刻缩了缩身子,引得中帐大营内的将领再次哄堂大笑。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另外一个弟弟,不过他和也先并不亲近,他给自己四个儿子取了四个汉姓,属于瓦剌人中少有的亲明的人。 伯颜帖木儿让自己的女儿莫罗伺候朱祁镇,据听闻,相处的还算不错。 如此折辱朱祁镇,伯颜帖木儿虽然有话想说,但最终没有说出口。 胜者是不会被嘲弄和审判的,败者在长生天下呼吸都是有罪的。 也先笑意盎然的摇了摇头说道:“彼时,你的祖先,明太祖朱重八曾说,大元百有余年,气数已尽,他本淮右庶民,因为上天的眷顾,逐鹿春秋,进皇帝位。” “现在大明出了你这么个贪功的皇帝,又有如此狂妄自大的兵部尚书于谦,居然要与我大元决战于野,也该大明的气数尽了。” 也先为什么说朱祁镇贪功? 因为「驻跸意决战」这五个字。 朱祁镇驻扎土木堡的命令,是他亲自下达的,因为他看土木堡地势开阔,便于大部队的展开,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所以才在土木堡驻扎。 在驻扎之后,张辅等人多次劝说,派出精骑送朱祁镇回京,然后大明军队主力与之会战。 但是朱祁镇意图决战,留在了土木堡,掘地三尺挖不到水,为了喝水移营,才导致了最终的溃败。 朱祁镇的军事冒险的意图,葬送了大明二十余万的精锐在土木堡。 事实上,在土木堡驻扎之前,在鹞儿岭和鸡鸣山,瓦剌人设伏取得了两次大胜,恭顺侯吴克忠、都督吴克勤、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都已经战死。 大明亲征军的鞑靼马队,也就是马军已经在两处战场,死伤殆尽,根本不具备决战的能力。 而朱祁镇不甘心失败,留在了土木堡,非要打这场决战,而扎营又不听从将领们的建议,又吃不得苦,没有水源也不能忍上两天。 在瓦剌人眼中,杨洪率军到了,土木堡之围自解。 但是朱祁镇下令强行移营,方才酿成了土木堡之战的大胜利。 在也先看来,于谦任兵部尚书之后,继承了大明的傲慢,将大军摆在城外,分守九门,简直是找死。 “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大元擅长马战,决战于野,亏大明的君臣也能想出来!”阿噶多尔济嗤笑的说道:“太师,我明日领精骑巡视城防,探明虚实,寻找薄弱之处,一击即溃。” “好。”也先点了点头,这场颇为草率的战前会议,以嘲弄朱祁镇贪功,嘲弄大明君臣不自量力而结束。 他们只觉得于谦居然敢出城依仗民舍与他们作战,非常离谱。 城墙人为建立的地理优势,而于谦居然胆敢放弃这最大的优势,出城跟他们决战,实在是离谱中的离谱。 正统十四年十月十一日,从紫荆关出发三天后,瓦剌大军铺天盖地的从密云向着京师的西直门而去,在西直门外安营扎寨,洒出了无数的斥候刺探军情。 朱祁钰得到了消息,火速的赶往了彰义门,站在彰义门城头的时候,瓦剌人的先锋已经到了。 朱祁钰也是第一次看到了战阵的模样,他站在彰义门的五凤楼前,掏出了怀里的千里镜,不停的向着彰义门外的敌军观望着。 与他想的不同,他以为瓦剌人应该是以弯刀、骑兵为主。 但是瓦剌人率先摆出的居然是数人高的巨大投石机,而且还有数十台在土木堡缴获的大将军炮被推到了最前沿,跟着步战之后的是一辆辆闪着寒光的弩炮车。 朱祁钰眉头紧皱的看着这些投石机,坚壁清野之后,居然还有如此规模的攻城器械,也先狂悖归狂悖,但是还是有一套的。 朱祁钰自然也看到了于谦。 于谦就在彰义门外的民舍之内,同行的还有总兵官石亨、广宁伯刘安,他们三个人聚集在哨塔处,观察着敌军的阵型,似乎是在商议着什么,随后三个人消失在了民舍之中,再无踪迹。 一道响箭从城下射到了五凤楼的一个红色木人靶上,卢忠快走两步,摘下了箭矢的书信。 卢忠着甲跑到了朱祁钰的面前,俯首说道:“陛下,彰义门七十七门子母炮已经填好了弹药,于老师父派人送来书信,命令在敌军冲入民舍之后,立刻向民舍开炮,轰击民舍。” “准。”朱祁钰点头,民舍的前部大部分都是各种铁蒺藜、地火雷之物,里面并没有大明军队。 在朱祁钰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瓦剌人极远处的抛石机的铁框上的石块,居然被撒上了猛火油被点燃,随着阵营中号兵手中旗子落下,投石机将带着火的石块猛然抛出。 天空拉出一道道黑烟滚滚的痕迹,石块带着呼啸之声,重重的落在了民舍之内,迸溅开来,熊熊大火在民舍四处燃起。 而随之而来的是步战举着木板放在了堑壕之上,步战准备走过堑壕。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床弩队听令,放!” 大明军队的反击开始了,一枪三刃枪为箭矢的八牛床弩,早已上弦,在朱祁钰一声号令之下,床弩发出了砰砰砰的巨响之后,一道道黑影在空中划过,向着踏过床弩队的瓦剌步战而去。 枪箭带着枪头的三个刀刃,在步战队中划出了一道道的血雨,钉在了地上。 床弩嘎吱嘎吱的上好了弦,朱祁钰看着瓦剌人步战们冒着箭雨踏过了堑壕,他再次下令:“神箭听令,放!” 朱祁钰身边的旗手重重的挥下了令旗。 第五十章 瓦剌人的狂悖 神箭是大明的一种火箭,确切的说是箭头的位置上绑有火药,落地之后,会将火药中的铁片炸向四方,最大的追求杀伤。 漫天的箭雨如同雨幕一样,划破了天空,向着瓦剌步战阵营而过,在人群中炸开,哀嚎声即便是几百步的距离,依旧能够听到。 朱祁钰用力的攥着城头的砖石,继续向瓦剌人的步战、骑卒阵投放着火力。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战争场面,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水。 他其实问过于谦一个问题,如果瓦剌人驱赶百姓攻城,该当如何? 于谦的回答是沉默,而到了战场之后,朱祁钰才清楚的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城墙之下,都是敌人。 敌人驱赶百姓俘虏攻城,朱祁钰只能下令射杀。 战争是残忍的,这大约就是于谦未曾言明的事。 瓦剌人的步战的前锋军,全都是由瓦剌人在山外九州俘虏的百姓、俘虏,他们用着马刀,驱赶着这些百姓送死,而一些瓦剌人则混在其中。 制造骚乱的同时,瓦剌人还可以通过百姓的遮掩,迅速靠近彰义门外的民舍。 在漫天的箭雨、石块、铅弹的轰击之下,瓦剌人的军队,歇斯里地的吼叫着冲进了民舍。 城头上的子母炮和大将军炮开始开火,炮火覆盖之下,四处都是杂碎的残垣断壁和断肢残臂,有些被砸断了双腿的人,在地上艰难的用手撑着前行,却被瓦剌人的马军的铁蹄,踩死在血泊当中。 战争的惨烈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的真实。 这就是战争,在战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流矢杀死,在战场上,任何的生命都不会得到保证,无论你是王侯贵族,还是三公九卿。 是人,被杀都会死。 随着大将军炮的最后一轮齐射,瓦剌人的骑卒,终于冲进了彰义门外的民舍之中。 战场突然安静了起来,轰鸣的爆破声和硝烟,正在被京城的风吹得越来越远,而战场却逐渐清晰起来。 惨烈的白刃战就在城下的民舍进行着。 大明军队依托着房舍、屋顶、墙头、楯车和骑着马的瓦剌人,进行着近距离的厮杀,朱祁钰目光所及,每一个瓦剌人的骑卒,都有三四个大明军队在捉对厮杀。 彰义门外至少有两万人的大明军队,而瓦剌的先锋军只有三千左右,而且瓦剌人的先锋如同陷入了泥沼一样,穿过了炮轰区之后,再无力寸进。 他们在草原上战无不胜的骑卒,在面对丁字街、楯车的时候,失去了它最大的依仗,机动性。 骑兵是这么用的吗? 朱祁钰打心底生出了一个疑问。 据他对战场浅薄的认知里,骑卒应该是轻骑以骚扰射箭、打破阵型为任务,而重骑以破阵为主。 但是瓦剌人的打法,朱祁钰完全没看到关于马军的应用。 朱祁钰以为是自己对骑兵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是很快,瓦剌人先锋军的溃败,就应征了他的猜测。 很快悠扬的号角声和鸣钲声在战场响起,瓦剌人调转马头开始撤退。 但是这些瓦剌人的军队,后退的并不顺利,炮轰过的民舍都是杂物,尸体和建筑残骸是他们撤退路上的绊脚石。 但是最大的阻碍,却是瓦剌刚刚冲上来的步战。 这些步战也想撤退,他们调转了身形,但是他们的速度远不如骑卒。 踩踏开始发生,一些瓦剌人的骑卒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用武器劈开一条道路。 大明军队一拥而上,朱祁钰立刻就捕捉到了于谦、石亨、刘安的身影,他们三个人的甲胄是明黄色,还带着红色的鹖冠,而且他们冲在最前方,从民舍之中冲出。 大明军队保持者最基本的阵型,盾兵、楯车在前,刀手在侧,铳手在阵中,不断的向前推进,战场上再次被硝烟弥漫,铳手的阵营里,弥漫着硝烟。 三路夹击之下,一队骑卒从西便门的方向而来,铁蹄声踏碎了瓦剌人最后想要撤退的奢望。 骑卒在战场的周围游弋,利用手中的箭矢和火器一触即走,阻拦着敌人的撤退,但是又不完全接战,真正负责推进的由楯车构成的大明步战组成。 朱祁钰终于确信自己对战场的认知没有出现偏差,骑兵就是该这么用!这才是骑兵的正确用法嘛!于谦那么强调马军的重要性,可是瓦剌人的表现完全无法表现马军的作用。 大明的马军,虽然不多,但是的确是起到了阻拦的作用。 进退维谷的瓦剌人,很快就被层层推进的大明军队打的溃不成军。 这场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战斗,随着大明军阵中鸣钲声响起,终于落下了帷幕。 大明军队大获全胜。 “好!”朱祁钰用力的一挥拳头! 他恨不得下去亲自冲锋。 在观察战场的时候,朱祁钰发现,其实轻便的步战,居然能够跑得过马匹。 战场的溃散大约是瓦剌人的马队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会慢慢减速然后停下来,但是大明的步战冲出去后,会慢慢接近,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居然会追上敌人。 这……人比马还能跑? “兴安,这瓦剌人为何用骑兵冲阵?”朱祁钰依旧是有点想不明白。 兴安就是个大伴太监,陛下的问话,让他颇为挠头,他也不懂。他摇头说道:“臣愚钝,大概是瓦剌人觉得携土木堡之大胜,我大明军不战自溃?” “狂悖!” 朱祁钰拍了拍城墙的砖石,信心十足的看着打扫战场的将领。 于谦骑着一匹战马来到了彰义门下,乘坐吊篮来到了五凤楼之上。 其实他很忙,打完了仗,需要清扫战场,救治伤员,需要安置俘虏还需要召集诸将领惩前毖后,对怯战者做出惩罚,对有功者进行赏赐,勘定功勋等等。 战后的事情无比的多,但是大明皇帝就在彰义门的城头,他不得不拍马赶来汇报战果。 于谦觉得朱祁钰这个皇帝添乱吗? 并没有。 战场是极其危险的,作为皇帝朱祁钰肯到城楼上亲自督战,已经是大明之幸事了。 “于老师父辛苦了。”朱祁钰抓着于谦的手臂,将他扶出了吊篮。 于谦刚刚打了仗,身上的甲胄都没有脱掉,还滴着血,不过看于谦的面色红润,中气十足,这些血,大概都是敌人的血迹。 于谦摘下了兜鍪,递给了旁边的卢忠,恭敬的行礼。 “陛下,瓦剌人太狂悖了!他为了快速击败我大明军队,居然用马军冲击民舍军阵,实属不智之举。”于谦擦了擦额头的汗,颇为感慨的说道。 其实于谦也没想到,他们接战的第一波的攻击,是瓦剌人的马军。 民舍这种地形下,胆敢用马军冲阵,于谦也只能用狂悖来形容他们,简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 “此战枭首披甲一千两百余,俘一千五百余,大明大获全胜。”于谦虽然在笑,但是却是忧心忡忡。 “陛下,臣有个想法。”于谦有些拿不定的说道。 “哦?是什么?”朱祁钰好奇的问道。 “夜袭,臣想趁着瓦剌新败,彰义门、西便门、西直门、德胜门军队,趁着瓦剌人立根不稳,趁夜色,突袭瓦剌人位于西直门以西大营。”于谦依旧有些犹豫的说道。 “瓦剌人扎营西直门以西,无险可守,军寨新建,堑壕未掘,过了今夜,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瓦剌人的狂悖还体现在哪里? 他们将大营直接扎在了西直门以西不到三十里的地方。 主动出击? 朱祁钰满是疑惑的说道:“有什么顾忌吗?” “太上皇在敌阵之中。”于谦颇为无奈的说道。 朱祁钰一听,血压都上来了,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