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洪蒙大陆,北天灼国。 赤历973年,天灼新帝登基,平内乱,扫西北,四海来朝,八方来仪。盛世局面为洪蒙之最。 赤历976年,大将军沈良辰平定东夷,皇帝在都城凤昭为沈良辰大摆筵席。 都城凤昭,日月大殿。 沈良辰与楚长亭的初见,就是在这次庆功宴上。 沈良辰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女子。 灿如春华,皎如秋月。淡眉如秋水,碧肌伴轻风。眼眸含波,朱唇似染。芊芊细腰似二月杨柳,轻轻一闪便若鱼游浅底。身着绯红锦鲤锦罗襦裙,赤色俊鹘衔花束腰,脚踏玄冰锦绣鞋。舞动起来仿若三月桃花翩然灵动,一顾一盼间流转芳华万千。 沈良辰痴痴看着,不知不觉间酒洒了满身。 一舞终了,楚长亭莲步轻移,福身行礼,朱唇轻启,道:“臣女楚长亭拜见皇上,恭喜皇上平定东夷。” “嗯。”皇上脸上未有一丝波动,眼睛掠过楚长亭看向眼神迷离的沈良辰,凤眼微眯,倏地闪过一丝笑意,然后挥挥手说:“先入座歇息吧。” “是。”楚长亭起身,缓缓坐到当朝宰相、两朝元老楚明鸿身后,拿起桌上刚沏好的玉露桂花酿微抿一口,眼神偷偷瞄向皇帝。 皇帝端起九龙镶金银杯,若有所思地轻晃两下,然后微微一啜,眼睛定定望向沈良辰,嘴角轻扬,威声道:“沈良辰,此次你又立大功,想要朕赏赐你什么,说吧。” “喂,寻儿。”楚长亭扯了扯身边婢女的袖子,脸上笑出了梨涡,轻声道,“你说当朝皇上在位三年,可后宫还是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听说他是个冰块脸刀子心,除了沈良辰,从来不对任何人笑。你看他如今望向那白脸将军的眼神,该不会是对他有意思吧......” “诶呀小姐你在说什么啊!”寻儿被楚长亭说的羞红了脸,急忙四下看看有没有人注意这边,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小姐你也不怕被别人听到,这样胡言乱语,也不羞人。”楚长亭看着寻儿的窘迫模样,用手绢掩着嘴肆意偷笑,眼睛也变成了月牙儿,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楚长亭。”皇帝冰冷的声音让楚长亭差点把刚入口的葡萄吐出来,她急忙抹抹嘴,然后起身行礼,有些慌乱但也不失稳重道:“臣女在。” “朕刚才的决议如何?”皇帝嘴上问着楚长亭,眼神却仍停留在沈良辰身上,眼中有深不可测的情感似深秋潭水,漾着回旋的波纹。 “啊......呃......”楚长亭攥紧袖子,自己刚刚只顾和寻儿说笑,怎么会晓得皇上做了什么决议?!楚长亭犹豫两秒,计上心头,本着怕马屁的原则,脆声道,“皇上做的决议,怎样都是好的。”说罢还不忘向易轮奂谄媚的一笑。 “好,”不知为何,易轮奂的目光始终未投向楚长亭,他挑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就择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吧。” 楚长亭心中一空,虚汗一下爬了满身。她急忙抬头张望,这才发现沈良辰正以臣子之礼跪在大殿中央。什么?婚事?和谁?不会和这个长得像个文弱书生的野蛮将军吧?不要啊!我才十六岁,及笄礼都没过几天,虽是该出嫁,可我也不要和这样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啊!我的余生的幸福就这样葬在自己的手里了吗!?楚长亭急忙求救地看向楚明鸿,软软地叫了一声:“父亲......” 楚明鸿回过身说:“还不快谢恩。” 楚长亭突然感受到大殿之上皇上不容置喙的冰冷目光,心中惊诧悔恨交织,但终究还是在父亲的逼视和皇帝的威严下俯身跪地,深吸一口气道:“臣女楚长亭......多谢皇上赐婚。” 楚明鸿满意地点了点头,沈良辰是护国大将军,论身份地位,举朝上下除皇上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如他般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况且自己的女儿生性娇气,虽人前稳重,但人后却疯疯癫癫,一身小孩子气。想必除了沈良辰,也没人能镇得住自己的女儿。 宴会结束,楚长亭闷闷地走到自己的轿子旁,望了望四下无人,就伸脚猛地踢了一下自己的轿子,轿子上的红漆连同自己鞋上的珠子都被撞得落了地,寻儿看着只觉肉痛,这顶好的一个檀香红木轿子,就这样被自己的小姐生硬硬地踹了下去。 “都怪你!”楚长亭脸涨得通红,秀眉半敛,哭得梨花带雨,将手中的手绢甩倒寻儿身上,“我就这样被不明不白的指给了那个风吹日晒的白脸将军,我之间一次都没有见过他!我余生的幸福就都这样被毁了!” 寻儿最了解自家小姐的脾气,只好把手绢捡起来掸了掸,然后去帮楚长亭顺胸口,劝道:“好了好了小姐你别生气,皇上金口玉言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咱们要是想退婚也不成了啊,况且那沈将军一身武艺功勋累累,长得也是玉树临风,小姐嫁给他也不算亏待了自己。” “寻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要不然把你嫁给他算了,反正我死也不会嫁的!”楚长亭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一个手绢,委屈的给自己擦泪。 “哈哈哈哈,想不到楚家大小姐还有调戏婢女的癖好啊,我今天在大殿上算是见识到了。”沈良辰爽朗的笑声从身后响起,楚长亭猛地回头,只见沈良辰退去礼服,一身鹤白蜼纹大氅,手中一把牛骨折扇轻轻晃着,剑眉星目,衣袂纷飞,所过之处一阵桂花淡香,随着月光氤氲在夜色中。 寻儿看痴了。 当真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你!”楚长亭眼泪一下喷涌而出,双颊绯红,小嘴都被气歪了。 “诶你哭什么?”沈良辰一见楚长亭哭了,一下乱了阵脚,手忙脚乱收起折扇去拭楚长亭香腮上的泪珠,却被楚长亭猛地闪过,楚长亭用力拍了一下沈良辰停在半空的手,然后用手指着沈良辰不知所措的脸,愤愤说道:“沈良辰,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沈良辰愣了两秒,眼中闪过星星狡黠的笑:“这可是皇上指的婚,怎么着你想抗旨不尊?” “我...我不管!”楚长亭一甩袖子,“谁要嫁给你这样一个要文不文要武不武天天日晒雨淋的汗臭将军!你瞧你打扮的不伦不类,明明是个将军还穿成个白脸书生的样子!将来再找个三妻四妾,本小姐怎么受得了你的气!” “你若是不喜欢我打扮成这样,那我下回就英气利落些不就好了。”沈良辰轻轻拽了拽楚长亭的袖子,被无情甩开后突然后退两步,郑重其事的举起右手道:“我沈良辰今日在此立誓,星月为鉴,天地为证,今生今世只娶楚长亭一人,如若反悔,天打雷劈。” 楚长亭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全被沈良辰那一句只娶一人噎了回去,她迅速转身上轿,将眼底的波澜隐于夜色,嘴上仍是不饶人,脆声道:“等着被雷劈死吧!”随后匆匆离去。 沈良辰望着楚长亭离开后,从袖里抽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从楚长亭那里偷来的手绢,借着月色,沈良辰看见手绢上分明绣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字样。 怎么...难道这小妮子,心里有人? 沈良辰静静伫立,挺拔的身板像一棵树。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2】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楚长亭心里一直有个埋藏许久的秘密,就是在她弟弟百日宴上惊鸿一瞥的那个白衣少年郎。 那日弟弟百日宴,父亲又立大功,楚府张灯结彩地庆贺,又听说是皇宫中来了什么重要的人不可怠慢,整个楚府上下更是忙作一团,乱成一片,也就无人顾及每天都跟个小狐狸一样窜来窜去的楚长亭在干什么。 楚长亭只知道,初见是数九寒天,天地白茫茫的连成一线,唯一见他,天地动容,山河失色,瞬时日照大地,九州温暖。 那时八岁的楚长亭不知情爱,却能感知欢喜、惊异、卑微、羞赧、怯懦这些细细碎碎的复杂情感的猛烈袭来。 那时少年眉眼俊朗,却罕见笑颜。楚长亭却只觉得他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中有山河万里,春暖花开。 少年看向她时,突然露出了浅浅的笑。他绕过凉亭,穿越长廊,瘦削的身子迎着寒风,背踏山海,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再后来,楚长亭常常和他在后山“私会”。少年总会带来她最欢喜的冰糖葫芦。楚长亭发现他带的冰糖葫芦和她在坊间吃到的味道总是不同,山楂大小适中,沙质绵软,酸中含甜,甜中溢酸,一口入喉,回味无穷。 少年总是叫她小妮子,楚长亭不满这个称呼,总觉得把自己叫的又小又蠢,抗争无效后,便也开始叫少年“冰木头”,来挽回自己小小的颜面。 少年曾对楚长亭说,只有她才能让他快乐。 楚长亭十二岁时,少年再没有来过。 她从小就一直被父亲告诫,自己的身份尊贵,与寻常人家不同,将来也是要嫁入王侯贵胄这样的显赫世家中的,必须从小就谨言慎行,苦练琴棋书画,精通诗词歌赋,这样才能为楚家增光添彩。 可是楚长亭天生性子野,不想受束缚。表面乖巧地学习各种礼乐书术,暗地里却总是跑到野地里疯玩。对于这些事情,极宠楚长亭的楚明鸿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没有大错,就都由着她去。 可是楚长亭虽然年幼,却知道自己并不想嫁入什么王侯贵胄的家里去,她只想找一个自己爱的人厮守终生。 她清楚地知道她想和白衣少年厮守终生。 三年后,楚长亭及笄。她知道父亲一直在为她寻一个好人家,她却从来对此不上心,一心还只挂念着幼时的那个翩翩少年郎。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那个白衣少年竟是易轮奂,是如今的帝王。而她也是易轮奂埋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秘密,是他心底最柔软而不可侵犯的地方。 在沈良辰的庆功宴开始两个时辰前,易轮奂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他招招手示意梅容过来,沙哑着嗓子问:“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皇上放心。”梅容颔首,清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奴婢都已经安顿好了。” “嗯。”易轮奂轻吸一口气,他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般紧张过,手心沁出了丝丝细汗。 七年,整整七年。他终于等到了楚长亭及笄,终于费尽心机地安排她来大殿上跳舞,终于可以有机会与她执手终生。 他本以为今日他空缺三年的后宫终于可以不再冰冷了。 他本以为,他终于可以让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小姑娘永远地陪伴在自己身边了。 直到沈良辰笑着求他赐婚。 易轮奂表面微笑,心中的阴霾却越扩越大。 你真是精明,你刚立大功,此情此景,朕如何也不能驳了你。 沈良辰!你为何一直与我争? 其他万物我皆可忍,唯江山与她,我寸步不让。 你要她,我便要你的命来偿。 她若许你,我便机关算尽也要抢来。 她若不从,我便将她锁在身边,一世不离。 朕要让你尝遍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的痛苦,朕要让你日日在思念的煎熬中度日如年。 因为你是朕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臣子。 所以你带给朕的痛,朕,定要千倍百倍的还回去。 因为朕是王,所以抢朕物者,剥骨抽筋,万劫不复。 庆功宴结束后第二日,楚长亭一早就收拾好然后去找楚明鸿,看到退朝回来的楚明鸿正坐在正厅中蹙眉呷茶,楚长亭咽了咽喉咙,像猫儿般挪到楚明鸿身边,然后嘻嘻一笑道:“父亲大人辛苦啦!” 楚明鸿轻轻瞥了楚长亭一眼,眉结微舒,轻咳一声说:“又有什么花花肠子了?” 楚长亭心里一虚,冷汗出了一背,心想自己闯下的祸,难道又要父亲来解决吗。 “父亲,我…我不想嫁给那个沈良辰……”楚长亭低头嗫嚅道。 楚明鸿眉头顿时拧在了一起,心中一急把茶猛地在桌子上一放,茶水四溢,楚长亭心里一哆嗦,完蛋完蛋,自己难不成真的把父亲给吓到了…? “你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楚明鸿厉声喝到,突然又觉得不舍,声音立刻缓了下来,“长亭,你大了,也该懂点事情了。那婚是皇帝亲自指的,你若是不结,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况且昨日在大殿上你不是答应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你这个臭丫头……” “可……”楚长亭话音未落,就听见大堂外传来婢女的声音――“老爷,沈将军府上已将聘礼送来啦!” 楚明鸿淡淡望了楚长亭一眼,然后挥手说:“让他们进来。”然后起身向外走,走到厅门口时突然停下说:“既是皇帝指婚,那些繁琐的礼节就都不必有了。我已和沈将军商议好,只要吉日已定,则一切从速。” “什么?”楚长亭杏目圆睁,气的小脸通红,“什么时候商议好的?!” “今日退朝后。”楚明鸿望着接连不断往厅里送的大红聘礼,眼中的忧虑一闪而过。 “岂有此理!”楚长亭性子上来,将茶杯猛地往地上一摔,眼中含泪,看着礼箱一个个被打开,黄金珠宝绸缎像盛放的花一样一簇簇绽开,像是寓意了一生的圆满。 “小姐,这是将军特地嘱咐我拿给你的。”沈良辰家的婢女梅妆拿出一个金丝嵌玉珠锦绣玲珑宝盒,轻轻一扣将其打开,里面一个雕花夜光镯子像掀盖头的新娘一样露出娇嫩的粉颊,红晕依稀,不可方物。 “这是沈家的传家宝,只给沈家的历任新娘。将军今日有要务处理,所以只能让奴婢给小姐亲自送来。”梅妆婉转一笑,细长的眼睛有水波粼粼微漾,摄人心魄,却冰冷没有一丝笑意。 楚长亭一愣,这个婢女,似是不简单。 “我才不要呢!”楚长亭缓过神来,青眉横蹙,伸手就将盒子打翻,镯子像离了枝的叶飘然坠落。 楚长亭吓得急忙用手捂住嘴,似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梅妆横眉一敛,伸出脚将镯子稳稳接住,然后向上一扬,镯子又稳稳落在盒子中。 “小姐纵是不喜欢,也不要撒气在这镯子上。这镯子洪蒙大陆仅此一个,沈家世代相传,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的。”说罢就把盒子轻轻一合,转手交给旁边的下人,清淡的一笑,像是溪流淙淙。 楚长亭盯着梅妆的脚晃了神,无言片刻后甩袖愤愤离去。 这楚家小姐,脾气还真是大。梅妆望着楚长亭的背影,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突然有一股杀气腾起,但像是被她极力遏制住了一般,没多久便渐渐消减下去。彩礼安顿万,她向楚明鸿欠了欠身离去,清减的身影像极了一只孤寂的鹤。 楚长亭回到自己的屋内,一早上强撑着的元气一下子被抽了干净,她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桌子上的白瓷茶杯愣愣地发呆。 她一闭眼,脑子里就全是昨天大殿上易轮奂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冷若冰霜的眼,那时她跳着最擅长的锦鲤调,长长的水袖一甩,就看见了他的脸。楚长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她及时转醒并未露出马脚,强撑着精神跳完了那支舞。 她一睁眼,天昏地暗,万物冷峻。 原来幼时的那个翩翩少年郎竟是九五之尊,手握山河的皇帝。 冰木头...... 可他为何不与她相认,为何眉目中尽是绝情冰冷,大手一挥就将她赐婚给了沈良辰。 我好恨......楚长亭攥紧衣角,眼底泛起泪花,一丝倔强的狠意倏地从眼底划过。 好,既然你这样对我,那我便也要像你一般,做一个断情决意的人,斩断这份令人羞耻的暗恋。 就假装,就假装我和你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将这份情谊放在心上过...... 此时,乾坤殿内,易轮奂细细描摹着一副丹青,突然喉中一咸,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拿出一块绢布轻捂口鼻,瘦削的身子随着胸腔的起伏而震荡。 梅容有些担忧地为他奉上了一杯润嗓山栀子茶,看着易轮奂手中带血的绢布,欲言又止。 易轮奂将绢布不屑地扔到一边,又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然后将手中的笔放在一旁,回身坐在龙椅上,眼中是深不可测的阴鸷。 “传令下去。”他微微张口,话语中毫无温度,“沈良辰和楚府之女的喜事,定于十一月廿八” 梅容有些不解,但仍是颔首应诺,转身急匆匆地去传话。 易轮奂生硬地扯了一下嘴角,狭长的双眸中突然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阖眼,浅叹。 “孽缘。”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3】楚小姐如何都是本将军的 夜晚,月光皎皎。 楚长亭一边打着瞌睡,一边用手拄着脑袋强撑着自己写字,睫毛随着夜风轻颤,像是飒飒林叶穿风而过。 蓦地,楚长亭忽然感觉有人在屋瓦上行走,还未待她起身呼叫,就被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捂住了嘴,楚长亭心里一惊就要挣扎,这时沈良辰突然伏在她耳边说:“走得急了些,被娘子察觉到了,真是见笑。” 楚长亭脸上一热,望着自己还未写完的半张墨纸,忽然有一丝窘迫不堪。 沈良辰又轻轻说:“我将你放开,你可不许乱喊乱叫,不然我就立马把你掳走。”温热的气息灼烧着楚长亭的耳珠,楚长亭顿时有些心迷意乱,她胡乱地点点头,大脑已是无法思考。 沈良辰得逞的笑了笑,将怀中的人缓缓放开。楚长亭急忙转身,将自己刚刚写的东西藏在身后,又急又恼地说:“你怎么这么嚣张,无法无天的。楚府戒备这么森严,你怎么进来的?跟个贼一样。” “嘁。”沈良辰不屑地挑了挑眉,眼中划过狡黠的笑意,“你马上就进了我沈家的门了,我现在好歹也是你楚家半个女婿,光明正大地进来怎么就不行了?” “光明正大地从屋瓦上走?”楚长亭盯着沈良辰,满脸狐疑。 “咳,这个吗。”沈良辰尴尬的一扯嘴角,“现在太晚了,你又没过门,我现在来找你终归是不好的。怕别人误会了,就,就从后院墙上翻进来的…” 楚长亭攥紧身后的纸,一双玉手骨节分明,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素白的光,甚是好看。 她有些慌乱,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浮鹅打水般猛烈地震动着。 “你,你有什么事?”楚长亭闭上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听说你今日闹脾气了?不喜欢我送你的镯子?”沈良辰关切地看着楚长亭如桃花般绽放在浓郁的夜色中的小脸,心中的喜欢如潮水上涨般疯狂席卷着血脉。 “啊,”楚长亭微微睁眼,迎上沈良辰炙热的目光后急忙将脸转向一边,心跳再次加速,扰的楚长亭腿一软就想瘫下去,“那个婢女告诉你啦?我,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就是,我就是……” 楚长亭将手中的纸攥的更紧了,总不能直接告诉他自己不想嫁给他吧? “嗯?”沈良辰剑眉一蹙,心火如燎。 “你今日……”楚长亭急忙转变话题,忽然发现沈良辰今日长发束起,一身飒爽军装,墨黑纹竹玄边短褂,腰间回扣九蟒盘金束带,干净利落,不落纤尘的出世,“穿得还挺好看的。” “是吗,你喜欢就好。”沈良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火焰渐渐平息,“我明日要带你出城玩,皇帝准了我二十日的假期,我可以好好和你呆在一起了。” “额。”楚长亭强挤出一丝微笑,“我父亲……” “楚大人已经答应了。”沈良辰眯起眼睛笑,像一只偷到肥肉的狐狸。 楚长亭真的有些恼怒了,她将沈良辰推开,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厉声说道:“沈良辰,你能不能别这么自作多情,我不想嫁给你,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咱们可以一起去找皇帝说清楚,把咱们的婚事取消。” 楚长亭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抖,那种逆着声带回旋锁喉的感觉,带着不言而明的言不由衷意味,让楚长亭心慌到气短。 “你还是不想嫁给我?”沈良辰愣了两秒,眼中的哀伤伴着清冷的月光微漾,“我是不会退婚的。长亭,你需要给我时间,也需要给你自己时间。这既然是皇上亲自御赐的婚礼,你也应当好好接受。”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楚长亭双颊潮红,泪水外涌,“我不过就是在大殿上偷偷走了个思,凭什么就要将我随意许给一个不曾相识的人!我休书都替你写好了,喏,给你,你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就当你不再娶我了。”楚长亭顺手将身后的纸扔到沈良辰脸上,喘着粗气,手微微发颤。 楚长亭,你在害怕什么? 沈良辰望着楚长亭泛着红的小脸蛋,心中有弦在微微漾动,那一张纸他看都没看就放在灯火上点燃,然后敛了声音道:“楚小姐说,本将军何处配不上你。” 见沈良辰似乎确实伤了心神,楚长亭便是一愣,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是,不是你配不上我,是我,是我......” “楚小姐如何?楚小姐如何都是本将军的。”沈良辰静静望着楚长亭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你......”楚长亭又想开口争辩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尽数被唇上袭来的柔软触感堵了回去。她瞪大眼睛望着沈良辰猝不及防贴上来的脸,惊慌不已。毕竟终究还是年幼,从未经历如此男女情爱,她的腿一下便软了下去,腰身顺势滑落却立刻被沈良辰死死箍住,她伸手想去推沈良辰的胸脯,却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绵软没有一丝力气。咽喉到心脏似有银针提调,寸寸皆酥麻绵痒。 沈良辰仍是越吻越深,步步紧逼地侵占着楚长亭唇腔里的每一寸柔软。直到感觉怀中的人在轻轻抽搐,才如梦初醒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楚长亭的唇,一抬眼便是楚长亭的满脸泪痕。 “长亭......”见楚长亭一哭,沈良辰的心中便针扎般痛。他急忙伸手为她拭去泪珠,大手在她娇嫩的小脸上温柔摩挲,似情人般爱意绵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其实沈良辰一生征战,并非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只是一到楚长亭面前,便多用力半分都会觉得怜惜。他刚想将楚长亭拥到怀里,就听见外面寻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姐!夜深了,小姐怎么还没熄灯,快睡觉啦!” 听到寻儿的声音,楚长亭才从刚才的惊慌中彻底回过神来。她将脸别到一边不去看沈良辰,又急急忙忙伸手去推他,低声催促道:“登徒子,你、你快走!” 沈良辰见楚长亭仍是这副抗拒的情态,便只好松开手,一言不发地落寞地翻窗离去。 沈良辰走后良久,楚长亭望向窗口,脸上泪水涟涟,心中一片空荡的恐惧,似长风响彻胸膛。 她瘫坐在椅子上,脑中百思交杂。她不明白这几年来她挂念的明明都是易轮奂,为何还会在沈良辰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心跳如激烈的鼓点,一下下撞击着她装出来的绝情与冷酷。 窗外,清风徐徐,松树骚然,天地之前唯有月华静静流淌,似清淡的弦音。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4】朕真是惯坏你了 乾坤殿,易轮奂轻轻阖眼,手边一杯清茶,嫩叶还在轻轻打着转。 沈良辰急匆匆从外奔来。 “朕真是惯坏你了。”易轮奂开口,清减的声音像细雨打竹叶。 “我本来就不用通报的。”沈良辰邪魅一笑,眼中的深重打了一个涡旋后重新填满他清秀的眼眸,“不过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什么?”易轮奂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凌冽。 “我说你在搞什么鬼?”沈良辰坐在易轮奂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颗葡萄扔入嘴中,看似轻佻的动作却仍掩不住眼底的波澜,“楚家,楚长亭。你怎会那么轻易地将她许给我,大殿之上我不过想在那楚家姑娘面前留个印象,你倒是爽快的很。” 易轮奂轻蔑一笑,运筹帷幄的样子像一只狼。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声音像压低的雷:“朕能搞什么鬼。你喜欢,许给你就是了。你折腾什么?” 沈良辰低头,额头青筋暴起。 “你若是好奇。”易轮奂起身,长袖一挥,“就自己去搞搞清楚。”说罢清冷一笑,瘦削的身子在宽大的龙袍下愈显单薄。 沈良辰凝望着易轮奂的背影,半晌缓过神来,语调有些凄凉:“你对我,还似以往那般坦诚吗?你我朝堂上是君臣,朝堂下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你......” “好了良辰。”易轮奂转身,眼眸深邃仿若碎裂的灯火,“朕这一生,唯一信任的就是你。” 沈良辰剑眉紧蹙,两人相望良久,终是无言。 楚府。 楚长亭的心情仍是有些低落,但也平复了许多。她从小便知道自己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已经闭门不出三日了,楚长亭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让婢女们守着自己的屋子,不让沈良辰有一丝可乘之机,所以沈良辰一直未能得以见到她,也就没能带她出去。 这天,楚长亭浑浑噩噩地午睡,一睁眼已是夕阳西斜。她用力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别再去想那些让自己伤心烦恼的事情,然后走出自己的闺房,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愣愣地发呆。 她安慰自己,已是三年未见了,或许那些情谊,该淡的都要淡了。 何必那么执着于过去。她咬牙默想。 她如此心高气傲,怎允许他人早就忘了这段情谊,而她还迟迟未脱身。 她摆弄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耳边风声瑟瑟,已是入秋。 “寻儿,过惯了北方的日子,我倒是好奇南方那些人是怎样过的。”楚长亭打起精神,从石凳上起身,跃上院子里的秋千,伴着飒飒风声轻轻摆动,灵巧的像一只雀儿。 “小姐是说南耀月国的人们吗?”寻儿在一旁应着,“都说南方温暖,叶子四季不落,山清水秀,美得和画一样呢!就是民俗太刁,总是犯边,小姐还是不要向往那里才是。” “民风淳厚,亲近自然,多好。”楚长亭眯眼,夕阳染红天际,火般铺展蔓延,“我就喜欢那样温暖的日子。若是他们可臣服于我北天灼国,我就可以去那里玩了。” “南方一群蛮子,有什么可以向往的。”沈良辰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吓得楚长亭一激灵,差点从秋千上跌落下来——她怎么刚出屋就能碰见他,真是气死了。 楚长亭刚刚稳住心智,抬眼就见沈良辰一身飒爽短装,红色螺纹短靴踏着满地如血残阳,仿若来自天际。 “诶呀怎么哪都有你!”楚长亭将脸别过去,两个腮帮子气鼓鼓的。 “长亭,我带你去南边玩好吗。”沈良辰从一旁的柳树上摘了一片叶子衔在嘴里,眼中的期待像点点星火。 “不去!我哪都不去!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你别再缠着我了。”楚长亭从秋千上跳下来就想往屋里跑,却一个落空,眼见就要狗啃泥摔在地上,沈良辰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楚长亭稳稳揽在怀里,嘴里的柳叶拂过楚长亭圆睁的杏眼,楚长亭眨眨眼,看着沈良辰的明眸皓齿,呆呆地入了神。 “我说你去,你就要去。”沈良辰眯着眼看面泛潮红的楚长亭,嘴角一丝妖娆笑意。 “凭什么?!”楚长亭挣开沈良辰的怀抱就又想跑,沈良辰深吸了一口气,将楚长亭横空抱起,吓得楚长亭一声惊呼。 “寻儿,去给你家小姐准备薄衣,我带她去去就回,咱们明日就动身。”沈良辰不理在自己怀里大呼小叫的楚长亭,转头对寻儿吩咐了一句,就抱着楚长亭飞快地消失在寻儿视线里,只剩下一脸懵懂的寻儿站在原地,半天不知所措。 沈良辰抱着楚长亭,横越整个楚府,在仆人惊叹八卦的目光中从后墙一翻而过,直上楚府后面的清凉山。 “你干嘛?”楚长亭用手拍沈良辰,气的秀眉紧蹙,小嘴撅得老高。 “听说楚府后山清凉山,是块风水宝地,满山枫树,美得打紧。”沈良辰一边喘着气一边笑道,“本将军还一次后没有来过,当然要带着美人来欣赏美景啦。” “你从哪听说的!?怎么本小姐都不知道的事你就知道了!臭不要脸的!”楚长亭更加用力地去拍沈良辰的胳膊,可是沈良辰依旧不为所动,一脸玩味地看着怀中潮红着脸的人儿。 沈良辰抱着楚长亭向山的深处走去,楚长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说:“沈良辰咱们快走,这山在七年前就被我父亲封起来了,谁都不能进去的!咱们若是再往里走怕是会有危险,父亲知道不会轻饶我的!”楚长亭突然想起半年前一个新来的小婢女误闯了清凉山,被父亲私下里生生打断了腿扔在了乱坟岗里,死相之惨让偷看的她至今记忆犹新。 沈良辰眼中突然闪过易轮奂那张冰冷的面颊,他警觉地问道:“这山上有什么秘密,让你父亲这样看重?” “我怎么会知道?”楚长亭又气又急。 沈良辰环视整座山,又向边边角角的地方走了几步,只见野草歪歪倒倒,荒草深处,有密集的马蹄印和人脚印,却并不散乱,整齐有致。 沈良辰心中一惊,想起易轮奂那日的凤目阴森而毫无波澜,又看向楚长亭一脸茫然的无辜的大眼睛,一股凉意陡然蔓上他的脊梁。 这世上,有什么是那个皇帝算计不进去的。 这世上,有什么能瞒过皇帝和他手下的那一群亡命之徒。 沈良辰敛眉,将楚长亭放在山脚,双手扶住她的肩,低声道:“长亭,你在山下等着,千万别上山,我马上就回来。” 还未等楚长亭回过神来,沈良辰已飞快地消失于层层叠叠的树林中,楚长亭想大声叫住他,又怕被父亲的人听见,只好又急又恼地在原地等着,两眼不停地像山上张望。 沈良辰敏捷地窜到半山腰,走到一半便发现前路被乱石阻塞,似迷阵一般。他心中噔的一下,想这楚家定是在这里藏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连这种早已失传许久诡异地的乱石阵都能用上。他靠在一颗石头上沉思,忽然感觉身后的石头微微动了一下,沈良辰敏捷地一跃而起,闪身躲到的另一侧重重乱石之后,只见自己刚刚倚过的石头向一旁平移了一人之宽的距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有人声依稀传来。 沈良辰压低了身子,屏住呼吸。只见两个身穿布甲的士兵大摇大摆地走出洞口,二人一高一矮,胸口的纹绣是赫然一个“楚”字。 “眼瞧着这月又要到头了,也不知楚大人何时将解药给我们。”高个子士兵腆着肚子,脸色酱紫,有几分病态。 “你这个新来的孬种,怂的很。楚大人许诺给我们的解药何时未给过。不然那山谷里几千号将士还能活到现在吗。”矮个子脸上蓄着长长的胡须,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仍能看出脸色也是有几分病态。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乱石深处走去,高个子紧紧跟着矮个子,矮个子在前面带路,脚步飞快,似是对这里的迷阵熟悉的很。 沈良辰立即懂了。 楚家在私自养兵,密谋造反。 那楚长亭怎么办?既然皇上已然知晓,为何迟迟不动手?他在等什么?为何将楚长亭随便就指给自己,他是想留楚家一个活口,还是想把自己也扯进去,一箭双雕,铲除北天灼国北方势力最大的两个家族? 不会,不会的。沈良辰咬唇,他坚信易轮奂算计到谁头上也不会算计他,就算真的算计他了,也不会像害他身家性命。他的权力全凭易轮奂信任得来,他若是担忧自己日后会成为隐患,当初便不会让自己大权在握。 谋逆罪必定要诛九族,楚长亭逃不过,自己也会受牵连。 这个臭狐狸......沈良辰一拳打在石头上,只觉骨头生疼。眼瞧着二人越走越远,沈良辰本想跟上去一探究竟,但细思之下终觉此举太过冒失,又想到楚长亭还在山下等着自己,于是便又飞快地蹿下山去。 楚长亭在山下心急如焚地等待了许久,眼见着沈良辰终于跑下山来,她又气又恼地上前想责骂他,可沈良辰直接上前把楚长亭扛了起来,急匆匆地就向楚府后院跑。楚长亭万般责怪的言语都便剩下了惊呼。 将楚长亭安置好后,沈良辰早已大汗淋漓,他心中焦躁不安,只简单对楚长亭吩咐道:“明日不走了,我再去趟宫中,两天后,两天后定带你走。”说罢就飞也似地离开了楚府。 沈良辰一路策马狂奔,心中的烈火熊熊燃烧,怒气像火碳般炙烤着喉咙。 易轮奂,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5】“兄弟怡怡” 沈良辰跨上马,经过上山下山的一番折腾,已然累的不行。他大口喘着粗气,半伏在马上,双腿一紧,腿下的赛风奔菁宝马人立而嘶,随即奔了出去。少年迎风而驰,剑目怒视前方,漆黑的双眸里是暗流涌动的潭,寒水裹挟着被欺骗的酸楚和愤怒打成一个个涡旋,涡旋盘盘囷囷,尽是乾坤万象。 少顷,奔菁在巍峨庄严地宫门外急刹而停,一声嘹亮的嘶鸣划破深秋湛蓝的寂静,有飞鸟扑哧惊飞,黑压压一片四散奔逃,把天空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 沈良辰和守门的人一个示意,晃过手中的令牌,守门立即低头将马牵好,将宫门打开。良辰缓了良久,此刻呼吸已经平稳了许多,他箭步朝着重重深宫的最核心处走去,步子凝重,像水湿的羽毛。 天华殿内,易轮奂独自下棋,羸弱的身子稳坐在九龙镶珠红木椅上,却连半个椅子都没有占去。 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易轮奂浅笑,嘴角一弯梨涡轻轻漾起。 “良辰,又来了。”易轮奂的声音轻而浮,飘在半空很快便湮没在缓缓流动的气流中,但是有着摄人心魄的深邃,让人听而敬畏。 “皇上。”沈良辰站在大殿中央,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而凌乱,他定了定神,犹豫了两秒,突然跪下行叩首礼,平声道:“微臣沈良辰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易轮奂一惊,抬起眼睑,张了张嘴,一股寒流从那一双狭长的凤目中一霎而过。 “沈良辰,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不要让朕感到生分了。”易轮奂轻轻皱眉,嗓子一阵酸痒,他长袖一挥掩住口鼻便开始咳嗽,脸长得通红,良久才慢慢定住神。 沈良辰紧握双拳,担忧地说:“你的病,为何又重了?” “无妨。入了秋,天气凉的快了些,稍稍有些不适而已。”易轮奂又浅笑,声音微弱,“你若是再不起,朕可就生气了,撤了你的令牌,让你老实待在宫外,只有朕唤你时才可来,省的让朕心烦。”易轮奂说了许多,又有些气喘,他静静凝望着沈良辰,满眼繁复却又冰冷的笑意。 “皇上,楚家在做什么,你为何会不知道,你为何知道了还要等,为何知道了还将那楚长亭许给我?”沈良辰不想兜弯子,直接抬头直视着易轮奂问道。 “......”易轮奂沉默了良久,将手中的白棋稳稳落盘,沉声道,“你知道了?这么快,不愧是朕的良辰。” 沈良辰继续凝视易轮奂,等着他继续说。 “朕只是想给那些人做一个假象罢了......朕只是想让他们以为,就算有乱臣贼子养兵七年,蓄谋已久,胜券在握,朕照样可以一举击破他们,让那些心怀侥幸的旁观者打消自己自以为是的愚蠢的念头。” “朕有这世上最厉害的梅家军,朕不怕他们反。朕只是想可以借此杀一杀他们的威风。那些迂腐的老臣,个个自持德高望重,便觉功高盖主,觉得朕还是一个小毛孩,便日日心怀鬼胎。” “而至于楚长亭,你既然喜欢,朕自然不会驳了你。只是你自己也要小心行事,将那楚长亭尽早娶进门,带她走的远远的。这样,就算楚家一日真的反了,朕也有理由放楚长亭一命。” 见沈良辰仍皱眉不语,易轮奂又说道:“你放心,朕自有计较。朕说楚长亭能平安无事,她就一定会平安无事。” 易轮奂说完,便又开始咳嗽,突然感觉自己嗓中一阵腥咸,他从袖中抽出一副洁白手帕,捂嘴再咳,痰液和鲜血赫然在上,触目惊心。 “你......多吃些药。你都二十了,为何还不娶妻?你现在身子弱成这样,你......”沈良辰起身欲上前。 “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易轮奂将手帕丢在一旁,“朕有你就够了,要什么妃子。唧唧歪歪的,还不如养只鸟儿。” “......”沈良辰沉默良久,又道,“你为何不打消楚家的念头。楚家还有一个小儿子名为楚南浦,你可以把他弄到宫里来养。况且,你不怕楚明鸿趁机拉拢我吗?” “狼子野心,怎么打消?”易轮奂冷哼一声,想起三年前自己与楚明鸿的结盟,眼神又黯淡了几分,似有冰锥在瞳孔深处暗自生长,“朕即位这三年来,做的还不够多吗。他们自己心怀鬼胎, 任朕做的再多,都是没用的。” 当年与楚明鸿之事,已是与虎谋皮,自损八千。 “至于拉拢,朕信你。”易轮奂浅笑,“朕一直信你。” “朕无意对楚长亭做什么,你要是喜欢,就好好对她,不要让她受到这些纷纷扰扰的侵害。十一月廿八是个黄道吉日,再等就是明年的四月十七了。一切从速吧。”易轮奂低头沉思棋局,“你走吧。朕说的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多的,朕也不会再说了。” “若是有一日......”沈良辰轻声道。 “若是有一日,朕真的将楚家所有的人都杀了,你一定要让楚长亭知道,错的究竟是谁。” 沈良辰一愣,转身便走了。 望着沈良辰渐行渐远的背影,易轮奂手中的棋子铿锵落盘,胜负立分。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情谊,爱恨交错,信任与妒忌交织,喜爱与怨恨共存。 你向朕求婚之时,朕无力驳你。但朕知道,自此往后无论朕再做什么,都无法再顾及你的感受了。 因为这次你朝朕要的,是朕看的和朕的江山一样重的东西。 从小你与朕共读翰林,你武艺高于朕,处事高于朕,处处与朕争众多皇子与公子哥中的第一。却又心性单纯,竟毫不收敛地将当时太子的风头都盖了过去。 所以那日你被人陷害食了迷药掉进了御花园的水池里,朕将你救起,除了私藏的野心,更多的还有朕的真心。 朕当时,是真心欣赏你,喜爱你,渴望你。 但是无论你如何优秀,你的谋略永远不及朕。 但是无论朕如何赏识你,属于朕的东西,朕一步不让。 所以现在,你先替朕做长亭的护伞。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6】苏府四小姐 沈良辰从宫中回到自己府上,第二日闭门不出半日,下午便收整好行李带楚长亭南下。 楚长亭拗他不过,又被父亲催促,只好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随他出游。 毕竟婚事已无法改变了,或许自己同他出去待几日能改变自己的看法。楚长亭窃窃地想。 马已行两三日,远方隐约可见一青黛色山脉横亘于大路前方。山峦起伏和缓,像梁南温婉水乡女子精巧的眉峰般风情万种。 “越过六道梁,就是北天灼国南方最大的城市青漪城。城中赫赫有名的大户苏家,就是与你楚家并称南苏北楚的苏家。横贯官商二道,家财可以把梁南的所有城池全部买下。”沈良辰一边驾马,一边眯眼远眺远处绰约的山峰,眼中有种久别重逢后的了然于胸,“我南征那群蛮子时,苏家就是我南下时最大的补给地。” “横贯官商二道?”楚长亭一愣,有些不解道,“又离国都那么远,皇上……不会心悸吗?” 沈良辰脑中浮现出易轮奂那张狐狸似的脸,又想起那日与他在宫中的对话,心中不禁沉了几分,薄唇微抿,眉宇间有几分肃杀的清冷。 楚长亭叫他久默而不答,撅了撅嘴,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沈良辰望着远方的山脉,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紧攥马缰,“当今圣上天纵英才,贤明持重,能力卓然,凡事经他手则不会出一点差池。” “哦。”楚长亭闷闷地应了一声,又想起了那个大殿上高高在上而纤尘不染的身影,孤高清绝,眼中的寒气咄咄逼人。 真是王气袭身,在那样的人面前,任是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任是谁,也只能受他摆布。 “你为何...与皇上关系那样好?”楚长亭从轿中探出头,忍着内心的酸楚问了一句。 沈良辰脸上浮现了一层浅浅的笑,他朗声道:“易沈两家世代君臣。我与那皇帝,幼时便相识了,从小厮混在一起,是发小。” “啊……”楚长亭只是听闻他二人君臣情深,却未料到两人关系竟亲密至此,微微有些惊讶,心中那团迷云再次翻腾,她抿了抿嘴,低声问道,“当今皇上十七岁继位,如今已是三年了……为何,为何后宫中一个妃子都没有?难不成他……” “你个姑娘家家,瞎想什么呀。”沈良辰眉角掩不住笑意,“他就是不近女色。帝王家,这也不是坏事。” “真可怕……”楚长亭缩回脑袋,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心中却有如寒窟般冰冷。 他与沈良辰关系如此亲密,想必御笔一挥将自己赐给沈良辰也是情理之中了吧…… 他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又怎会一直挂念着幼时的自己呢。 沈良辰见楚长亭不再言语,便开始专心的驾马,马缰一勒,两匹马长嘶一声,向前奔腾而去。 一路上,沈良辰怕楚长亭受不了颠簸,只好走走停停,这样又过两三日,沈良辰才带着楚长亭来到南梁清漪城。 “长亭,到这里已是南方的气候。”沈良辰轻轻撩开楚长亭轿子的帘布,声音温柔像浮于天际的柔软的云,“下来吧,咱们找个客栈落脚。” “沈良辰……”楚长亭捂着胸口,声音弱弱的像一只猫,“我有点热。” “噗。”沈良辰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你赶紧换上你自己带来的凉装吧,不要热坏了。” “嗯。”楚长亭面颊潮红,扶着寻儿缓缓下轿,外面刺眼的阳光骤然碎裂在楚长亭长而密的睫毛上,让楚长亭微微缩了缩脖子,汗珠顺着清瘦的脸颊舒然滑落。 “这气候变得可真快。”寻儿也蹙眉,为楚长亭抚去汗水。 “听说去岁你方才平定南耀月而归,鏖战三年,这样的日头你都没晒黑。”楚长亭小心翼翼地落地,“这么细皮嫩肉的,真不像个征战沙场的将军。” “嘿嘿,我生的好,你去羡慕吧,小心嫉妒多了生皱纹。”沈良辰牵住马,笑的无赖,“好啦,梅妆你带着她们两个进去吧。” “好。”梅妆欠身,然后带着楚长亭和寻儿入了客栈。 翌日清晨。 楚长亭身着粉翠细纱绣荷罗衫,长发用一支朱红镶珠木簪精致挽起,几缕碎发轻巧垂落额前,衬得她小脸更加明丽动人。 楚长亭刚一个懒腰伸完,就听见磨人的沈良辰轻扣门:“长亭,起了吗?我进去了啊。” “啊…”还没等楚长亭回答,沈良辰却已利落的推门而入,脸上的戏谑昭然若揭。 楚长亭惊慌地起身,却又被沈良辰一揽而起,手中的木梳叮当坠地,在沈良辰脚边晃了两晃,像灵巧的猫儿。 “长亭,今日带你去苏家看看。我与那苏家二少已是很久不见,该去会会了。”沈良辰掂了掂楚长亭,吓得她抓紧了自己的衣领。 沈良辰朗声笑,趁机捏了捏楚长亭的纤柳细腰。楚长亭脸刷地潮红,她用力锤了一下沈良辰的锁骨处,却觉手被撞的生疼,只好又气又恼地说:“我不去。我与那苏家素不识得,平白无故去他家作何!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般没皮没脸的!” “无妨,那苏家地儿大,你随便找个地方和梅妆寻儿玩儿会,等我回来就好。”沈良辰抱着楚长亭走出客房,声音朗朗。 沈良辰驾着马,不久便带着楚长亭到了苏府。他和门口的守卫简单打了个招呼便轻易地进了门,然后让楚长亭与寻儿梅妆在花厅玩耍,自己则熟门熟路地朝着苏府当家苏鹤的房门走去。 清漪属梁南地带,气候常年温热,因此花草种类与北方有所不同,花厅里有许多楚长亭从未见过的花草,她自小便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因此顿时便被各式各样的花儿吸引了目光。 正在她开心的在花厅的小径里流连忘返时,一个婢女低着头匆匆忙忙地从另一侧过来,二人躲闪不及便撞到了一起,楚长亭猝不及防地向后跌了一个趔趄,梅妆眼疾手快地将她捞了起来,让她免于了皮肉之苦。只是那小婢女却没有那么幸运,直接向后跌去。只是不知为何,她跌倒后却虽痛出了眼泪,但仍是急急忙忙地起身,抬眼看到了楚长亭之后,脸色陡然一变,向后退了两步,一下扑倒在地上,大哭着说:“四小姐!四小姐!奴婢已经两年都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四小姐你的病终于痊愈了呜呜呜!四小姐!奴婢很是想您!” 梅妆脸色在听到婢女的一番话后变得难看至极,想到几年前她还跟随着易轮奂时候所经历的事情,脸色更是差到了极点。她上前想拉楚长亭走,但是楚长亭虽是一懵,但是看着痛哭流涕的小婢女觉得甚是同情不已,于是便不顾梅妆上前拉住婢女的胳膊,柔声道:“这位妹妹,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你仔细瞧瞧,我可不是什么四小姐。” 那小婢女也是一懵,使劲擦了擦婆娑的泪眼,然后瞪大眼睛望着楚长亭,身体又是一抖,泪水连串而下:“不可能的!奴婢认错谁也不会认错四小姐的!四小姐怎么好似不认得奴婢了一般,奴婢可是从小就陪在您身边的呀小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淡粉色软银轻罗百合裙,画着细细秋娘眉,眉目清秀的女子从身后走来,望着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婢女轻轻皱了皱眉,又抬眼望了望楚长亭一行人,脸色也是在看到楚长亭相貌后陡然变差,但她仅是慌乱了一秒便又恢复了小家碧玉的端庄,轻轻开口道:“云碧,大庭广众之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说罢眼波又流转至楚长亭身上,她微微福身,道:“让小姐见笑了。” “无妨。”虽是初见,楚长亭却对眼前这位女子好感颇多,所以便也微微欠身回了个礼,“只是个误会,这位妹妹认错人了。” “多谢小姐体谅。云碧,还不快起来,四小姐的药还等着你去熬呢。”那女子低头叮嘱云碧,云碧闻言便又急忙起身,一边对几个人赔着不是,一边慌慌张张地跑远了。 云碧走远后,那女子又抬头瞧了楚长亭一眼,一瞬的失神后,便也回身走了。 “真奇怪,我与那四小姐,真的那样像吗,若当真如此,我还真想见见这有缘人呢......”楚长亭有些好奇的向两人离去的方向分别张望了张望,喃喃自语道。 闻言,梅妆脸色微微变了变,但仍是无言。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7】蛇毒百肤融 苏府。 苏鹤坐在大厅中专心致志地翻看账本,药草的味道在晚秋的肃清中慢慢氤氲。 哪怕是南方,也躲不过这北风带来的肃杀的萧条之感,沈良辰想着,便轻巧地跃进大厅。 苏鹤抬头,一双眼眸中星光点点,满是温和的笑意。 “苏大少爷,好久不见。”沈良辰一挑眉,打了个招呼。 “我当是谁这么放肆,随随便便就闯进苏府,还没有人管。”苏鹤起身,白衣顺势舒展,露出雪白的脖颈。映衬着晨光,苏鹤像极了超然出世的鹤仙,“原来是你,那就不奇怪了。” “哈哈。”沈良辰突然皱眉闻了闻,觉得空气中的药味比以下往多了些苦涩,便忍不住问道,“为何这药味这般的苦?你妹妹的病……” “唉,不提也罢。”苏鹤拂袖,眼中全是失落,“我只希望锦儿可以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过的快乐。” “抱歉……”沈良辰顿了顿,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了,听说皇上给你赐婚了?”苏鹤突然展露笑颜,扯开了话题,“整个北天灼国都知道了,怎么这次你偷偷跑到我这里玩,没有带着夫人吗?” 沈良辰想到楚长亭,嘴角止不住上扬,声音里都多了几分稚气:“当然带过来了!不过她死活不肯见人,我就让她在苏府的门院儿里和婢子们玩一会儿,等我回去。” “哈哈,还在害羞呢。”苏鹤也轻轻一笑,“听说她可是丞相家的女儿,你们俩家联姻……” 苏鹤脑中突然闪过易轮奂那张永远高傲而胜券在握的脸,心中一寒。 “天造地设,门当户对,是不是?”沈良辰笑得眼睛都迷离起来。 苏鹤看着沈良辰那张毫无戒备的脸,知道他从不会怀疑皇上的所作所为,但出于交情还是想略微提醒他一下,于是隐晦地说:“文武结合,皇上想的真周到。” 沈良辰又刚想说什么,却瞥见门外一抹淡粉色的身影向里张望,他扭过头去,看见苏织正望着苏鹤,好像在等他说着什么。 原来刚才楚长亭在花厅碰到的女子,便是楚府的三小姐苏织。 苏鹤看见苏织,心下一沉,道:“锦儿出什么事了吗?” 苏织又看向沈良辰,欲言又止。 苏鹤皱眉:“无妨,你快说吧。” “大哥,今天四妹突然气短,全身那些脓包又开始……疼得她死去活来……”苏织说着,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怎么又这样?吃药了吗?”苏鹤急切地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望向苏织,满脸节制的愤怒和悲哀,“那药,可又是……” “是。”苏织说着,眼泪簌簌而下。 苏鹤凝眉,思忖半刻,便转身对沈良辰打了个手势,说:“沈将军,你和我一同去探望探望我妹妹吧。”说罢,便不容置喙地走出了大厅。 沈良辰一头雾水,但还是跟着去了。 离锦绣阁很远,便能听见哭喊声和杯子碎落声,苏鹤握拳,指甲嵌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 上一辈的恩怨,为何要将惩罚施加在我们身上?苏鹤想着,心中腾起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怒气。 推门,一股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呛的沈良辰差点昏过去,苏鹤轻轻对沈良辰耳语,让他在屏风后不要露面,然后径直向里屋又去。 苏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良辰,也走了进去。 “哥!”苏锦凄厉的声音如冷风贯膛,让苏鹤苏织肝肠寸裂,也让沈良辰心头重重一颤。 “哥!你让我去死吧!”苏锦抬起已经溃烂的双手抓住苏鹤,“哥,你让妹妹去死吧,妹妹实在是太痛了。”苏锦的泪水滑落在满是脓包的脸上,有一种惊悚的悲哀。 沈良辰偷偷透过屏风望向苏锦,只见她裹一个薄薄的毯子,但也难掩满身溃烂浮肿的皮肤。 这世上,竟还有这种病…… 苏鹤望着自己的妹妹,心疼不已。 妹妹,哥哥又何尝不想给你个痛快,可是…… 苏鹤为苏锦捋了捋散落的秀发,温柔说道:“锦儿不用怕,哥哥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你放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苏织看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过了许久,苏鹤才从里屋出来,苏锦已经平复了不少,现在正在苏织的陪护下喝粥。 沈良辰紧跟着苏鹤出了锦绣阁,急切地问:“你妹妹她怎么病重至此?”话音未落,却见苏鹤已经在自己面前跪下。 沈良辰一愣,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便急忙去扶。 “求求你,求求你良辰。”苏鹤声音颤抖,“求你在皇上面前为我们美言几句。我们苏家这三年来安分守己,没有再做过任何违背皇命的事。求他,帮帮我们,救救我的妹妹……” “啊?”沈良辰一愣,似是没有味出话中的意思,满口答应道,“你放心,我定会让皇上为你们寻一寻名医或者是解药。你快起来吧!” 苏鹤起身,泪痕未干,紧紧握住沈良辰的手,神色黯淡。 沈良辰也心疼地反握住苏鹤的手,一时寂然,只有秋风吹打在叶子上的沙沙靡音。 步于长廊,沈良辰心事重重。 他何尝不知道苏鹤欲言又止的背后,是那个满身王气的男人。 表面柔弱,实则步步为营,心狠手辣。 五年前,苏家老爷苏文彬因为背着先皇偷着吃官府的银子和进贡的贡饷,险些被满门抄斩。最后,先皇指派当时的看起来整日游手好闲的五王易轮奂来解决此事,易轮奂亲自南下视察苏家,随即便向先皇请旨,苏家在南方势力庞大,声望颇高,且有北天灼最好的丝绸和茶叶生意,直接抄斩最后难免危及凤昭,得不偿失,不如仅仅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夺其爱者夺其心。于是先皇听易轮奂建议,赏赐苏家一瓶宫中秘制的蛇毒百肤融,命其敷在苏家上下最疼爱的小女儿、苏家二小姐苏锦的脚心上,以此来换苏家上下四十多口的性命。五年来,苏锦全身上下的皮肤一点点溃烂,苏家上下背地里寻了无数的方子,仍解不开这皇宫深处的剧毒。 而当时易轮奂许诺,只要苏家安分守己,毒就不会危及苏锦的性命,有朝一日他定会赏赐解药给苏家,并且每隔三月都会派人暗地里送来一瓶药,这药刚服下去第一日会令人有万箭穿心,肝肠寸断的痛楚,第二日则会大大缓解皮肤溃烂的症状。 苏锦只是政治的牺牲品,她求生则痛不欲生,求死则百般不能,只能痛苦地活着,成为易轮奂牵制苏家的筹码。 她只能守着渺茫的希望,艰辛而拉扯地活着。 他抬头,看见长亭正在和寻儿聊得火热,正准备走过去却又看见一旁苏邈在暗处直直地望着楚长亭,眼睛里是火一般的毒辣。 沈良辰快步上前,挡住苏邈的视线,然后揽过楚长亭,静静地看着苏邈。 苏邈阴阴一笑,漫步上前对沈良辰说:“家妹十岁患病,如今已经五年了。旁人很少见过她真正的容貌。” 沈良辰皱眉,眼前这个苏邈是苏家二少爷,为人阴险狡诈,不可不防。他盯着苏邈,沉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你怀中这个女子,像极了我的妹妹苏锦。”他又阴恻恻一笑,吓得楚长亭一个哆嗦。 沈良辰怒气升腾,但又碍于苏家的面子不好发作,只得挑眉说:“哦?可是长亭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说她像十岁的小姑娘未免有失偏颇。恐怕是二少爷思妹深切,恍惚了吧。” 苏邈轻轻嗤笑一声,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蔓延:“锦儿的病,自下而上,脸是去年才开始溃烂的。如此狠辣的手法,让病者慢慢忍受等待自己容颜溃烂的过程,实在不应是人做的事情。” “……”沈良辰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 “我今日说这些没什么。”苏邈转过身去,声音中有种癫狂的颤抖,“只是沈将军可千万想明白了,不要哪天被当做弃子扔掉,还在心心念念着不该心心念念的人。”说罢便走远了。 楚长亭看着苏邈走远,背后一阵发凉,她望向沈良辰铁青的脸,轻声问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疯子而已,无需当真。”沈良辰轻轻拍了拍楚长亭的肩,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咱们走吧。” 回到客栈,沈良辰安排梅妆带着楚长亭去吃些东西,而自己则静坐在窗边,眉头紧锁。 远望是隐没在雾霭中的群山,山的尽头,就是华丽的宫宇廊桥,还有那个站在万人之巅睥睨众生的王。 此前我一直引以为荣的,是你对我的信任和青眼。你可对任何人狠辣算计,却从未对我。 可如今,这份厚爱却变成了随时可能爆发的山洪,我活在你的脚下,感觉岌岌可危。 沈良辰闭目,长叹一口气。 此时,乾坤殿内,易轮奂修长的手指划过一幅画作。 画面上的人巧笑嫣然,眉清目秀,有倾国倾城之姿。 突然,他抽出长剑,让画作拦腰划破,又将剑直直插入女子的心脏处。或许是动作太大,易轮奂开始剧烈的咳嗽,然后嗓中一阵腥咸,他扶住桌子,鲜血喷在画卷上,让女子的脸有种诡异的美感。 “咳咳……”易轮奂重重地喘息,身后梅容跑过来,急忙为他递上一杯清茶。 “梅容,你说,朕是不是要做些什么了。”易轮奂结过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接过梅容的手绢细细地擦拭自己的嘴上的血迹。 梅容心疼地看着画上的血迹,血色红中发乌,看来病情又有些加重。 “梅妆刚刚传信,说沈将军去了苏府。”梅容抬起头,一张和梅妆一模一样的脸。 “哼,苏家。”易轮奂将手绢一扔,“他去也无妨。不过……”易轮奂突然眼光转向北方,北风瑟瑟,带有来自草原的萧条和杀气。 “极北草原那鹰瀚王又该蠢蠢欲动了。”易轮奂眼中有些迷离的光。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8】病 楚长亭当晚和沈良辰回到客栈后,水土不服加上白日里受到的苏邈的惊吓,一下子就病倒了,半夜里凄楚着小脸躺在床上,眉头紧锁,两颊通红。 寻儿焦急地去找沈良辰,沈良辰听到消息后匆忙披上衣服飞也似的跑到楚长亭的房中,将手轻轻在楚长亭额前一试,滚烫的温度吓得沈良辰心中一空,他急忙吩咐道:“寻儿,赶紧去给你家小姐敷上冷水浸的毛巾,我这就出门去寻医生。” 就在寻儿忙里忙外想为楚长亭退热时,梅妆却独自一人去了客栈后院的杨树林里。夜风瑟瑟,树影斑驳零落,投射在梅妆瘦削的肩膀和冷清的面容上,便如鬼魅缠身般诡异难言。 梅容静静站着,闭目凝神,有风从斜后方十仗处踏月而来。 一眨眼的功夫,梅颜便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梅妆身后,微一躬身道:“参见二当家。” 这样无悲无喜的梅家声音,梅妆似是有一生都没有听到过了。 “免礼。”梅妆仍是背对着梅颜,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向后扬了扬示意梅颜上前来拿,“我这有一封信,务必暗中转交给苏府二少爷。” 梅颜没有做声,似是有几分犹豫。 “不必担心,这是圣上自我南下便交代给我的。”梅妆解释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皆有我一人担着。” “属下并无怀疑二当家之意。”梅颜闻言便起身上前接过信,然后仔细收至袖口中。 “下去吧。”梅妆淡声言语,始终都未回头看梅颜一眼。 “是。”话音刚落,梅颜便又消失在了夜色中,只留梅妆一人站在清冷月色之下,肩膀有微不可查的颤抖。 假传圣旨可是欺君之罪,可是眼下梅妆已然顾不得其他。 梅家,昆仑山雪域亓国圣女一族的暗卫。后亓国被北天灼收复,前长公主亓玥荷远嫁凤昭,生一子易轮奂,一女易雪娴。后薨逝,圣女一族血脉永断,暗卫随亓玥荷遗愿归易轮奂掌管。 她本该是无悲无喜梅家人,是梅家圣士一脉嫡传双生子的次女,自生至死都隶于易轮奂门下,任其差遣。 怎奈两年前,沈良辰再立大功,她被赏给沈良辰做贴身侍从。就连一直不食人间烟火的她心里都清楚,名为侍从,实为监视。可这样一件似乎谁都能瞧出来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唯有沈良辰不懂。他将她当做最贴心的侍从,用心待她,给她信任,给她温暖,给她光亮,无论何时何事都毫不避讳她。 她开始时还会猜测沈良辰只不过对她做做表面功夫,后来便慢慢沉溺在他真挚而炙热的目光之中。日复一日,她满手鲜血屠戮,杀遍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年复一年,她满心卑微的欢喜与期待,渴望着有一日能够冲破桎梏与他浪迹天涯。 她有时也会想,或许他给她的信任,不过是因为她是他最信任的易轮奂所派来的侍从。但她更多时候想的、期待的、并将其认为是事实的,是他信任她,只是因为她是她,是梅妆,是他愿意将后背交给的那个人——她在她心目中是有地位有分量的。 梅家人动情动心是大忌。可是她不在乎,就算粉身碎骨,她也想为他好好活一次。 因为十年如一日的机械式的生活,是沈良辰如神祗般出现,照亮她惨淡乏味而近乎冷漠的人生。 所以,当易轮奂赐婚给沈良辰的时候,她立刻就嗅出了危险的味道。 曾经她和梅容跟随易轮奂左右,怎能不知道他早已心有所属。他既对楚长亭情有独钟,狠戾如他,又怎会将自己心爱之人如此白白拱手让人。沈楚二人令人称道的一纸婚约,风平浪静之下,她却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之下的暗流涌动,暗石浅礁纵横摆布,每一个尖利的都想要取了沈良辰的性命。 只要沈良辰是幸福的,她不怕他有心上人,也不怕他娶妻生子。她怕的是他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桃花债,从而白白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如今她再次来到苏府,小丫鬟的一番话唤醒了她曾经跟随易轮奂南下的沉睡的记忆。她想起了易轮奂曾每每谈起楚明鸿便焦心忧虑,她想起了五年前易轮奂见到苏锦后那副复杂的表情,想起了圣女族的蛇毒百肤融,她终于察觉到了那呼之欲出的危险——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能够做太多太多的事情。 以为她不曾伤害楚长亭,是因为沈良辰真心喜爱楚长亭,那么她便甘愿为了他而守护楚长亭;而此时楚长亭已然威胁到沈良辰的性命,她则不能再袖手旁观, 所以此刻,她不得不拼上自己的性命赌一把。 借刀杀人,若是苏邈真的能帮她杀掉楚长亭,那么便一切皆安。 如果不能,那么她便要亲自动手...... 我的命,我的信仰,我的所爱,过往须臾二十余载皆由不得我,今时今日,我便偏要亲自来搏一搏。 沈良辰火急火燎地骑着马沿着空荡荡的大街走,心中的焦急似火焰般熊熊燃烧。他一路问来,苦苦地敲门,可全都因天色过晚而吃了闭门羹,沈良辰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沙场上他尚可如神祗般主宰一切,可是褪去战袍,他竟连为心爱的姑娘寻一个医生都做不到。 沈良辰蹲在路边,口干舌燥,心烦意乱。突然一份清风吹过,沈良辰眼神一亮,一跃而起,飞身上马,匆匆向苏府奔去。 到了苏门紧闭的大门前,沈良辰顾不得敲门,将马胡乱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随后便轻巧地飞身踏树翻墙,然后轻盈地稳稳落在地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静得只有一片树叶悄然飘落。 月光倾洒在他身上,素白的衣裳泛着淡淡柔软的光,让他像只猫般狡猾。 沈良辰轻轻拂去额间掉落的一缕碎发,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疾步飞向苏鹤的寝房,站在屋外,隔着窗仍能依稀看到昏黄的烛光。沈良辰愣了愣,然后径直推开苏鹤的房门,只见苏鹤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静坐在书桌前,修长的手握着锋颖细长的紫毫湖笔,正低头认真地写一些草药的名字。 苏鹤听到开门声,立刻警觉地抬头,身体挺的笔直,一手握笔,一手贴向自己的小腹,扣住自己藏在腰间的短剑。见到是沈良辰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后,苏鹤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急忙起身,看见沈良辰紧缩的眉头后,顾不得客套,立刻关怀地询问:“可是出了何事?” 沈良辰也顾不上客套,他直接上前拉住苏鹤的胳膊,焦急地说:“长亭突然害了病,我找不到医生,你快去瞧一瞧她。” “莫急,我这就去。”苏鹤说着,就从一旁的柜子上熟稔地取下了自己的药箱,跟着沈良辰去了客栈。 苏鹤和沈良辰骑马赶到了客栈,楚长亭已经有些烧的迷迷糊糊的了,她小脸通红,双手死死地抓着被角,胡乱地说着胡话。 “冰糖…冰糖葫芦……” 寻儿担忧地握着楚长亭的手,哽咽道:“好好好,小姐,你想吃什么,等病好了全都买给你。” 苏鹤上前,示意寻儿暂时先离开。寻儿不舍地松开了楚长亭的手,然后退到一旁小声的啜泣。苏鹤动作轻柔地将楚长亭的手腕放平,然后闭眼冥神把脉,半晌,又用木勺轻轻查看了楚长亭的舌苔,然后缓缓开口道:“脉如细线,软弱少力,是湿证,无大碍。想必是刚来南方,难捱雾露潮湿,湿困肌表,卫阳被郁,故见发热。开几服药修养几日便会好了。” 沈良辰感激地点头,苏鹤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取出纸笔写下药方,递给沈良辰道:“取黄连、山栀苦寒清热燥湿;法夏、厚朴运脾化湿除满;石菖蒲、芦根、香豉和中清热,醒脾除湿。亦加滑石、鲜荷叶、薏苡仁清利渗湿。脘连腹胀,加陈皮、大腹皮理气宽满。最后温火慢熬,成王氏连朴饮,日服两次即可。” “良辰,你随我去苏府拿药吧。我今日甚是乏累,要赶紧回房歇下,就不同你一起抓药了,你唤醒我药房里看守的老头陈氏,让他为你抓药即可。”苏鹤收拾好自己的药箱,示意沈良辰和他一起出去,沈良辰疾步跟上,早已松了一大口气。 往苏府的路上,沈良辰一边纵马一边说道:“今日真是把我急坏了。一时间竟忘了你也会药理之学,不然就可以早点去寻你,也不至于耽误到现在。不管怎样,今晚还是属实要谢谢你。今日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理解你。”苏鹤仍是淡然一笑,“道谢的话就不必了。只是那日我拜托你那事……”苏鹤说到这里,双眉不易察觉地轻轻拧了一下。 “你放心。”沈良辰利落地应道。 苏鹤默不作声。自从妹妹苏锦得病,苏家私下里四下寻医无果,百般无奈与焦虑下,他只好自己来着手钻研这些东西。五年来,他早已精通医理药学,可对他妹妹的病则仍是束手无策。 他有时只是痛恨,痛恨自己的父亲,痛恨自己的无能,也痛恨那个高高在上的王。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9】冰糖葫芦 沈良辰连夜从苏府取回药物,然后给了客栈几两银子借用客栈的厨房烧药。 后半夜,沈良辰烧好药,小心地倒在碗里,然后让寻儿端去给楚长亭喝下,同时吩咐寻儿第二天一早去集市里买最好的山楂和冰糖,将冰糖熬制成糖浆,做冰糖葫芦。自己则又顾不得满身的疲累纵马上了最近的六道梁山,去山顶取四季常有的冰块。 寻儿听到沈良辰的吩咐,微微一愣,有些讶异他的用心,竟将楚长亭烧迷糊时的胡言胡语如此记挂在心中,心中不免有些替楚长亭暗暗感动。 沈良辰天蒙蒙亮时才赶到六道梁,到了山脚,他顾不得满身的疲惫乏倦,径直向山上走去。 一路纵马,日上三竿时才终于快到了山顶。沈良辰翻身下马,看着前面越来越陡峭的山路,回身将也跟着他疲累了一整夜的奔菁宝马拴在一棵较为粗壮的树上,然后自己一点一点地接着向上爬去。 沈良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碎石艰难而缓慢地前进,突然感到一阵阵心悸。他急忙弯身下去,一手紧紧捂住胸口,然后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半晌,沈良辰才渐渐感觉到那阵翻天覆地般剧烈的绞痛慢慢从他的心口褪去,他缓慢起身,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睁眼后,却发现面前的的山和石都开始旋转,扭曲成一条条波浪式的色块。沈良辰紧咬下唇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无济于事。 又是良久,他才从这场眩晕中彻底抽身出来,沈良辰有些后怕地牢牢抓住自己身旁的一块大石头,剑眉紧皱。 怕是这些天日夜奔波,昨晚又一夜未休,心脏有些受不住了。沈良辰想着,抬头望了望眼前近在咫尺的冰川,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继续向上爬去。 不能让长亭等太久…… 与此同时,楚长亭喝下沈良辰煮好的药,感觉自己已经好了大半。幽幽转醒之后便闷闷地想唤寻儿进来服侍自己喝水,等待半天却只有梅妆那张清冷的脸映入眼帘。 “寻儿呢?”楚长亭费力地向外张望了张望。 “小姐莫急,寻儿去为小姐熬制冰糖做冰糖葫芦去了,一会儿就能回来。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吩咐我就好了。”梅妆淡淡开口,音线平直地却又像像竹简锋利的边缘。 “啊,她为何突然为我做起冰糖葫芦来了?”楚长亭虽感觉食指大动,但又确实费解,加上那些儿时有关冰糖葫芦的回忆齐齐涌上胸口,让她的身子不自觉地震颤了一下,“况且,这南方的湿热天气怎么做的了冰糖葫芦呢……这个丫头……” “是小姐昨夜高烧时一直喊着要吃冰糖葫芦,沈将军才命寻儿去置办,然后自己又连夜赶往六道梁,去山上取常年都有的冰块回来,为小姐做冰糖葫芦。”梅妆说道,“可惜梅妆五大三粗,对于烹饪之事一窍不通,只能留下来服侍小姐了。” 楚长亭听到梅妆的话,心中泛起一股暖流。想起儿时易轮奂为自己拿冰糖葫芦的清瘦的身影,心中又突然五味杂陈了起来。辛酸与温暖交织着翻涌在楚长亭心头,她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想让自己的思绪可以清楚一点。 慢慢平静下来后,沈良辰玩世不恭的笑容突然无比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楚长亭猛地睁眼,有些惊讶地直直盯着床帏,思绪飘飞。 傍晚,沈良辰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到了客栈之后又一刻不耽误地将取回来的冰放到一个大木桶里,然后让寻儿把山楂裹好糖浆放在里面,所有事情都做完后,才得以休息片刻。 沈良辰不愿楚长亭见到自己疲惫的样子而担心,便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里。他躺到床上,顷刻间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梅妆静静地站在一边,眼底深处是深深隐藏的悲痛。 半晌,梅妆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些许变动,她转身向窗外看去,只见一抹蓝色的身影倏地闪过。 梅妆心里猛地一震。 第二日,沈良辰觉得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便又早早的起来去看木桶里的冰糖葫芦。看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红色山楂像襁褓里的婴儿似的静静沉睡在冰块之中,沈良辰如释重负般地常舒了一口气,欣喜地想,这下长亭一定会喜欢的。 不知我的心意,你到底能体会多少呢。沈良辰想到这里,有些失落地苦笑了一声。 这时,寻儿从外面走来,高兴地尖着嗓子说:“沈将军起的好早啊,你不知道今天小姐也是早早地就起来了,一睁眼就嚷嚷着要吃糖葫芦呢!沈将军真是有心了!”寻儿说着就俯身拿了一串冰糖葫芦,然后朝沈良辰眨眼一笑,“走吧沈将军,陪我一同去看看小姐吧!” “啊......嗯!”沈良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会儿才回过味来,高兴的像个小孩儿一样跟着寻儿冲到楚长亭屋里。一推门,就看见楚长亭盘腿坐在塌上,满足地喝着苏鹤送给他们的清漪特产望山云雾茶。 轻抿一口,满口回甘,绕舌三日,余味悠长,真是茶中的极品啊。楚长亭呷了一口茶,闭目仔细品味。茶中所带一夏的骄阳似火、早秋的甘甜雨露、清晨的露水、傍晚的凉风和山腰上缭绕的云雾,都如涟漪般一圈圈绽放在舌苔上,弥漫在唇齿之间。 “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楚长亭满足地泛起梨涡,喃喃道,“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这茶要是再配上有名的梁南扬州水,不知道能让人快活到什么神仙地界呢。” 沈良辰看她这幅心满意足的样子,一点都没了前日病恹恹的枯槁,便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朗声道:“长亭真是好雅兴。这茶可是朝廷御用的茶,每年定额贡给朝廷。今年这是多出来这么一些,苏鹤才送给我的,也让你跟着享享福。” 楚长亭听到沈良辰的声音,吓得身子一抖差点没把茶杯摔在地上,她急忙调整自己的坐姿,然后狠狠瞪向在一旁窃笑的寻儿,目光却又触及了笑的邪魅的沈良辰,脸蛋霎时红了个透。 真是丢死人了......楚长亭扶额,有些尴尬地说:“沈将军昨日劳累了一天,怎么今日也起得这样早......不多休息一会儿吗?” “哈哈哈。”沈良辰侧身从寻儿手中接过冰糖葫芦,然后朝她眨了眨眼。寻儿立刻会意,识趣地从房中退了出去。楚长亭不知道沈良辰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有些警觉地看着他。 “你夫君我常年习武,身子骨硬朗的很。”沈良辰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楚长亭,然后坐在她身边,伸手将楚长亭一揽就让她牢牢地坐在了自己怀里,“日后咱们成了亲,娘子洞房里便可知晓。” 楚长亭哪儿受过这种戏谑,脸更加的红了,她有些气恼地伸手想打沈良辰,可是被沈良辰牢牢束缚着,怎么也动不了。楚长亭有些微恼地张口想骂沈良辰,却被沈良辰一颗糖葫芦堵了回去。 楚长亭杏眼圆睁,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沈良辰凑上来的脸。沈良辰叼着一颗糖葫芦,然后顺畅地送进了楚长亭的嘴里。两个人的唇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楚长亭一下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麻了个遍,心脏跳动猛烈地像惊雷滚滚。 “哈哈哈,丫头,自己拿着吃吧。我出去买些早饭回来给你。”沈良辰得逞地坏笑了一下,然后将冰糖葫芦塞到已经定住的楚长亭手里,将她轻轻地放到塌上,然后阔步走出了房门。 直到沈良辰关上房门,寻儿一脸好奇地窜进来,楚长亭仍跟个木人一样傻在那里,眼睛睁的大大的,嘴里叼着一颗糖葫芦,样子有几分滑稽。 “小...小姐?”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0】现在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翌日傍晚。 沈良辰带着已经好利索的楚长亭去了六道梁南最有名的萤火谷。 夜幕降临,萤火谷静谧幽深。晚风徐徐,吹散一地树影,枝叶摇曳的沙沙的细密声伴着飘浮在空中的萤火虫,为夜色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诱人。 楚长亭望着飘浮在空中的点点萤火,心中喜欢的打紧,不知不觉便展露了笑颜。 沈良辰侧身望着眼神痴痴的楚长亭,绝美的侧颜在清幽的荧光映衬下更显得娇艳动人,长长的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光晕交错间,她仿若谪仙一般立于这世间。 沈良辰伸手为她撩开一缕碎发,楚长亭回过神来望向沈良辰,一时相对无言。 “喜欢吗?”沈良辰揽过楚长亭,将她轻轻抱在怀里,低头温柔地看着他,眸底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芒。 “喜欢。”楚长亭脸霎时变红,心中砰砰乱跳。 “长亭。”沈良辰低头,在楚长亭耳边轻轻说着,“山可改,海可移,日月可变,只此情为你,日月昭昭,天地可鉴,永世不变。” 楚长亭任由沈良辰抱着,心被他一点一点的融化。 她忽然只觉此时眼中心中天地之中,只剩下沈良辰一人,再也容不得旁人。 萤火闪烁,沈良辰牵着楚长亭坐在一处石凳上,然后顿了顿,又轻轻捏了捏楚长亭的小手,温柔地说:“长亭,有一件事,你必须和我说实话。” 长亭一愣,有些惶恐地抬起头。 “你这上面。”沈良辰从袖中抽出一条手绢,上面一行隽秀的小字清晰的写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字样,“究竟是在写给谁。” 楚长亭愣愣地盯着那张手绢,心底的某个角落被一种熟悉的情愫牵动。她嘟了嘟嘴,有些微恼于沈良辰的放肆,便伸手去夺。沈良辰微微皱眉,将胳膊抬高让楚长亭扑了个空,然后顺势将楚长亭摁在了石凳上,四目相对,天地间霎时无声。 沈良辰被楚长亭的反应触动了神经,他已经对她付出了万般温柔,为什么她还是如此遮遮掩掩? “你怎么跟个贼一样?你什么时候偷拿的我的手绢?”楚长亭有些羞赧,她想起自己曾经懵懂的爱慕,又想起自己的婚事,有种莫名的不齿盘踞在她心头,让她纵然已对沈良辰渐生思恋,但仍无法摆脱那种阴影般的压抑。 “你……”沈良辰闪闪的目光中有一种压抑的悲伤,他用力地攥紧楚长亭的手腕,然后便狠狠地吻向了楚长亭的双唇。 沈良辰的吻火辣而炙热,带有战场上横扫千军的迅猛和霸气。楚长亭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吻吓得一愣,随即便用力向外推沈良辰,但随着沈良辰绵长的吻渐渐深入,楚长亭也感觉自己越来越无力,心火燎原,身子渐渐瘫软。 良久,沈良辰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楚长亭的唇,他深邃的眼眸温柔又怜惜地看着楚长亭,修长的手覆上楚长亭有些潮红的脸,刚刚回过神来的楚长亭又被脸上的温存顷刻间乱了心智。 清凉又温润如玉的手,还带有几个习武所得的厚厚的茧。 “抱歉,我……”沈良辰小心翼翼地说。 楚长亭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然后将自己的手缓缓地贴上了沈良辰的手背,她鼓足勇气直望着沈良辰的眼,柔声说道:“良辰,过往的事就不必再追究了……现在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你可以,不要再问我那些往事了吗?” 沈良辰一僵,他有些颤抖地说:“你,你说你喜欢我?” 楚长亭在微凉的夜色中渐渐展露笑颜,梨涡微漾,像三月春风拂过沈良辰的胸膛。 “是。” 沈良辰微勾嘴角,再次吻向楚长亭。这一次的吻更加绵长细致,层层深入,让楚长亭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随着沈良辰的一呼一吸而瘫软沉醉。 月华似练,晚风如歌。 楚长亭,你可知道,你是我这一生驰骋过最快意的沙场,饮过最香醇的美酒,动过最赤诚真心的人。 从此以后,我定会护你安好。 我们长发百年,黄泉相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1】绾青丝 极北草原,瑟瑟北风漫天呼啸,尽显深秋的寒气和肃杀。 颠连宫中,鹰瀚王高车御赤斜倚在王座上,旁边一只雄鹰金眸玉爪,眼神凌厉,带有极北独有的凶狠犀利。尖锐的喙在灯光下反射着明艳的光泽,杀气逼人。 再过半个月,等极北的草原枯黄的差不多时,就又是他们和北天灼国交战的时候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鞋上的铜钉铿锵作响。 “单于。”来者是极北将军乌俚坷,他粗重的声音顿挫有力,“探子来报,说北天灼国的大将军沈良辰此时正在南方出游,其余镇西将军驻守西戎,虎威将军戍守东夷北海族,朝中一时无得力干将。我们可以把握好这个机会,提前进攻北天灼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沈良辰最快多久能赶来?”高车御赤缓缓抬眼,手中玩弄着一个日月镶珠龙玉佩,声音低沉,掩不住其中的野心和无尽贪婪的欲望。 “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也不会少于四日。”乌俚坷皱眉道。 “哼......那沈良辰若是知道北边战事,定会日夜不休地赶来,我们没有过多时间。”高车御赤起身,旁边的鹰也扭头,鹰眼直直紧逼高车御赤走向的羊皮地图。高车御赤尖利的指甲划过地图,在两国分界处有所停顿,“不过……我们也可以发挥极北铁骑的优势来打突袭战。用最短的时间猛攻瑶河城。然后接着南下打下北琥平粮仓。这里的粮草供给应该够我们一段时间,我们也可以用这个来给北天灼国的皇帝提条件。切记,一切从速。” “一切都按照单于部署的来。属下这就去安排。”乌俚坷低头,又长又卷的鬃发散落脸旁。 六道梁南,清漪城。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楞洒进房间。楚长亭蒙着被子,只留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散落在外面。阳光碎落在上面,就像潺潺溪流里碎落的光晕粼粼闪亮。 沈良辰在外面静静伫立良久,寻儿从屋内端着一盆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看到沈良辰先是有些吃惊,然后欠了欠身说:“公子有何吩咐?” 沈良辰眯了眯眼,像一只慵懒的猎豹,开口道:“你家小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 寻儿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然后温婉的笑笑说:“小姐昨晚与将军出游,本就回来晚了。加上她回来后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是我向客栈要了一碗安神汤让她喝下这才睡去。当时已经是子正时分,所以小姐今日贪睡些也是情有可原,还望公子见谅。” 沈良辰听闻之后不觉扑哧一笑,心想这小妮子莫不是心花荡漾难以入眠,便挥了挥手让寻儿退下了。 沈良辰望望四周,然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在黄纱屏风后悄悄看着蒙在被子里的楚长亭。 他满目爱惜地望着那头青丝,忽然想起自己儿时也曾见过父亲满脸爱惜地为母.亲绾起一头秀发。 沈家传统,每逢重要日子,沈家加冠娶妻男子都要亲自为正妻绾发。 沈良辰只感觉自己此刻有些迫不及待。 这时,梅妆从一旁缓缓走来站在他的身旁,清减的眼底没有一丝波澜,轻声开口:“将军,需要我帮你把她唤醒吗?” “嗯。我就在门外等着。”沈良辰转身,看向梅妆那张从不施粉黛的素净的小脸,眼神一黯,“我们离开北方太久了,现在已是深秋,怕极北会生出变故,我们今日必须返程了。所以虽然不舍叫醒她,但也是无奈之举。” 梅妆欠了欠身,狭长的凤目中是沈良辰等候在门外的挺拔的身影,她感觉一段涡旋乱流急涌,让她的眼底多了几分与平日清减不同的复杂。心中钝痛,仿佛百蚁蚀心。 将军,你何须对我说这么多的解释呢...... 梅妆深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去,然后走到楚长亭身边,轻轻摇了摇她两下,然后用一种清淡的近乎冰冷的声音说:“小姐,将军近日还有急事,所以着急赶回去。咱们今日就要启程,所以望小姐谅解,早些起。” “嗯......啊......”楚长亭极不情愿地哼唧了两下,但还是在听到将军二字后就清醒了大半,她伸出一只细细地胳膊向外探了探,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有一种蒙蒙的感觉,“好...好...不过能不能把寻儿叫来为我更衣?” 梅妆温和一笑,眼中森然杀气被她故作的回旋的轻柔尽数掩去,道:“小姐等着,我这就将寻儿叫来。” 不一会儿,寻儿就端着一盆新鲜透亮的水走了进来,帮楚长亭换了衣服洗干净了脸,正准备为她梳妆时,却听见门被突然推开。沈良辰穿着配有冰蓝犀角带的对领镶银边的长衣匆匆而入,一边走着一边对寻儿打手势示意她离开。寻儿会意了沈良辰的意思,微微欠身后离开了房间。 沈良辰走到楚长亭身后,拿起一把桃木梳子慢慢摩挲,温柔的看着铜镜中楚长亭娇嫩的小脸,笑道:“今日我来为你绾发。” “你行吗?又抽的这是哪门子风?”楚长亭回身娇嗔,杏目盈盈,露出甜腻的梨涡。 “你不知道,在我们天鸾山沈氏一脉里,每逢重要日子,男子都要为正妻绾发”沈良辰怜惜地挑起一缕秀发,乌黑如鸦羽一般的长发像溪流般从手中滑落,一挽一挑间,柔顺的触感便似春风绿了江南岸,细雨润了久旱田。沈良辰有些恍惚于这旷日般的美好,语气都软了几分:“我这不是提前练练手吗。” 楚长亭转身不再言语,任由沈良辰摆弄自己的头发。虽然沈良辰技法生疏,但最后仍勉勉强强用一只镶羊脂玉蓝宝石蝴蝶金累丝簪和一只鎏金贴翠银钗将她的发髻固定住。楚长亭望着镜中松松垮垮的发髻和略显狼狈的自己,有些微恼的回头挠了一下沈良辰的肋骨处,沈良辰嬉笑着闪躲,一脸无赖的笑:“娘子,头次绾发,技法生疏,还望见谅。” 楚长亭撅了撅嘴,然后又莞尔一笑:“好吧,既然官人技法欠佳,那以后勤加练习就好啦。” “一切都听娘子教诲。”沈良辰弯身将楚长亭揽在怀中,然后伏在她的耳边,深邃而低沉的声音如夜空中浮云过星般渐露星芒,“长亭,我今日许诺你,大婚之日,定铺十里红妆,从宰相府直到将军府,我亲自为你将三千青丝绾起,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子。” 十里红妆,三千青丝,一世许诺。 楚长亭点头,红晕像三月桃花微绽枝头,花面半掩,万般情思,欲说还休。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就是这样的许诺,让他们此后双双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山盟海誓会变成不堪一击的谎言,相爱的恋人会变成势不两立的仇敌。 世间万物,或许就是在兜兜转转之间,才呈现出它本有的模样。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2】遇刺 清漪苏府,一封纸条夹在苏邈的案几的一本书中。 “取相似皮囊,熬之入药三日,便可制百肤融之剧毒。” 苏邈取出纸条,双眉渐渐紧蹙。 启程返北。 楚长亭坐在马车的轿厢内,回想着几日来与沈良辰相处的点点滴滴,便不由心旌荡漾,双颊微红。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她急忙撩开帘子看,却被沈良辰挡回。沈良辰侧身,半个肩膀低低压在马车里,压低声音说:“乖乖坐在里面,不要出来。” 楚长亭正在纳闷,却又看见一旁的梅妆将头顶的簪子拔出,抽出两把短刀然后飞身出去,帘子飞起的那一刻,楚长亭看见外面有一圈全副武装的黑衣大汉在虎视眈眈,她吓得一哆嗦,急忙向轿子里面缩。 为首的黑衣人将手中的大刀转了一下,阴恻恻一笑道:“这位公子细皮嫩肉的,还是不要强逞英雄。乖乖把你轿中的美人儿送出来,我就饶你一命。” 沈良辰皱眉,修长的手指握紧了自己腰间的纯钧宝剑,宝石般璀璨的瞳孔中霎时填满了阴翳与杀气。他微抬下颌,目光如刃般击向劫匪,身旁气场发生微妙变化,明朗全无,戾气四逸。 他们……是冲着楚长亭而来? 梅妆虽早有预料,却没成想这苏邈竟如此草率,专挑了一个沈良辰在楚长亭身边的时候来行刺,这岂不是自掘坟墓?她无言于苏邈的蠢顿,只是望着沈良辰俊朗而杀气腾腾的身影,轻呵一声:“公子?” 沈良辰怒视着眼前的大汉,歪头冷笑,声音冷得似淬了冰:“你们一起上?” 一众大汉看到沈良辰这么放肆,纷纷张牙舞爪地就向他扑来。梅妆一个飞身上前,手中短刀干净利落地就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的脖颈深深滑了两个血红的口子。剩下的人看到,起先有些畏惧,但最后仍是更加凶猛地扑了上来。梅妆双手持刀,熟稔地回旋在密密麻麻刺来的刀剑之中,眼中有豹一般的冷冽。 沈良辰立于马车之上,为楚长亭守着门帘,不时有血红着眼冲上来的大汉,也被他飞起一脚就将脖颈踢断。他背手俯视着打斗的场面,一双美目中尽是肃杀的寒气和杀气。 眼看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梅妆有些招架不住,沈良辰凌厉地抽出腰中宝剑,翻身下去,踩着两个大汉的头一个回身,已有五六个人的首级纷纷落地。梅妆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迹,淡然一笑,果然是沈良辰,这般出手又准又狠,招招皆是致命之击,从不含糊,狠辣无情,利落干脆。 沈良辰和梅妆联手,很快就将二十多个大汉全部击倒在地。梅妆喘着粗气,汗水直流,仍是飞奔到沈良辰身边,关怀地询问:“将军,可有受伤?” “没有。你呢?”沈良辰从怀中抽出一张手帕,轻轻擦拭着纯钧宝剑,然后将它收入剑鞘中,望向梅妆时,眼中已经敛去了刚刚的戾气。 梅妆想淡然一笑敷衍过去,殷红的血浸染了她玫红色的衣服,几乎无法辨认。沈良辰却是何等了解她,眼瞧着她面色苍白,便皱眉,伸手想去检查她的伤口,却被梅妆猛地一把抱住然后回身,沈良辰瞳孔放大,看到一个大汉正举刀刺来,梅妆生生挨了一刀,一声闷哼,直眉紧紧拧在一起,汗水簌簌滑落。 沈良辰有些怒不可遏,他一手揽着梅妆,一手直接抓住大汉拿刀的手腕,微微用力便将他的手腕折断,刀应势落地被沈良辰踩在脚下。沈良辰怒视着倒在地上发出杀猪一般哀嚎声的大汉,厉声说道:“若是还有命,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别再打楚长亭和我身边人的主意,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大汉急忙翻身跪地磕头大喊:“多谢英雄不杀之恩,多谢英雄不杀之恩!”然后急忙转身屁滚尿流狼狈地奔逃。 沈良辰凝眉看着大汉走远后,转身将梅妆抱起,然后轻轻安置在马车上,楚长亭看着趴在车上的梅妆背后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吓得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一下便止不住地流。沈良辰轻轻为楚长亭拨开散落在额前的秀发,柔声说道:“不必害怕,坏人已经都被打跑了。” “良辰……良辰……可是梅妆她……”楚长亭惊慌地抓住沈良辰的袖子,有难以名状的恐惧在她深旋的眸仁中荡漾,沈良辰可以感觉到她在止不住地发抖。 也是,如此一个向来身居闺阁的女子,从未经历过如此血腥场面,这一次一定吓坏她了。沈良辰这般想着,便十分心疼。 “你放心好了,她不会有事的。前面不远处的山中有一处寺庙,我们在那里歇一歇脚。”沈良辰从行李中找出一小瓶药粉,然后对一旁也吓得不轻的寻儿说:“你也莫要害怕。你来为梅妆在她的伤口上敷上这些药粉止血,动作要轻柔一些。” “是…是…”寻儿有些颤抖地接过沈良辰手中的药。 沈良辰轻叹一口气,然后俯身轻轻在梅妆耳边说:“坚持住,我们马上就会到华严寺了。” “好。”梅妆微弱地应着,忍着胸前背后火辣辣的痛感,偷偷而又有些畏缩地回味着刚刚在沈良辰怀抱中的温暖。 梅氏一族,自古习武,效忠主上,不可有任何七情六欲。 违者,杀无赦。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3】华严寺 寻儿为梅妆涂抹好药后,为梅妆轻轻搭上一层薄被。因为前胸后背都有伤口,梅妆只好侧卧着闭目养神。 马车行驶的十分平稳,偶有颠簸也极其微弱,梅妆可以感受到沈良辰驾车时为照顾自己伤口的细致认真。 将军,你对梅妆的好,梅妆谨记心间。 只是,只是你为何要将那刺伤我的黑衣大汉放走……若受伤的是楚长亭,你是否还会留他一条生路?梅妆想着,平眉如春水乍波澜般蹙起。 万万不可僭越……梅妆奋力睁开双眼,就看到楚长亭攥紧的一双小手骨节分明,柔嫩素净,一看就是深闺里养出的柔弱小姐。而自己那双粗糙的手,则早因长期练武而满是老茧。她突然感觉自己心口闷闷的,仿若被烈日炙烤。 “梅妆,你若是觉得疼的受不了,便可跟我说一声。我会唱曲子,唱点欢快的,或许你也会好受点。”楚长亭望着梅妆欲张欲闭的眼,心中有些痛惜。 梅妆一愣。有莫名的情绪如石子般投入她心中的深深池塘。她闭上双目,淡淡道:“多谢小姐好意了,奴婢还能坚持。” 马车渐入竹林,极北寒风呼啸而至,枯叶应势旋飞,发出瑟瑟凛然声响。马鬃顺风飘扬,飞沙走石擦皮而过,骏马人立而嘶,像是对烈烈北风的回应。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沈良辰眯眼望向都城凤昭的方向,因为在山峰高处,沈良辰可以依稀看到远方有黑云低低的压着巍峨的宫墙,暗气四腾。 算一算日子,十月朝近在眼前,想必皇宫上下又要忙成一片了。沈良辰深深吸气,可自己已有三年未曾在凤昭和乡人一同过十月朝了。自从自己担任大将军以来,每年深秋皆有征伐。十月朝家人团聚的大日子,他却只能在边疆静谧的夜晚独吹一管母亲生前送给自己的玉箫缓解思乡之情。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遇北风知近寒衣。 山回路转,宫城渐渐湮没于天际,马车渐入山谷深处。沈良辰轻叹一口气,把握好勒马的力度,然后停下马车转身撩开帘子,看了看因疼痛而微微蹙眉的梅妆和缩在一角的楚长亭,轻声唤道:“我们到了。” 寻儿扶楚长亭下了马车,沈良辰则将梅妆轻轻抱起,尽量避免触碰到她的伤口,可梅妆还是忍不住嘶嘶呼了一声,有汗珠从雪白的脖颈滑落。沈良辰有些担忧地说:“再忍忍,我们到了佛寺,慧深师父会为你医治。” “好,多谢……将军。”梅妆双唇惨白,因为忍痛被咬出了一条血红的裂口。 楚长亭小心翼翼地跟在沈良辰身后,威严的华严寺静默无声,像一位垂垂而又肃穆的老者,瞑目沉思。沈良辰刚准备敲门,就听见两侧钟鼓楼上传来鼓声,紧接着就有悠扬的钟声穿越夕阳余晖破尘而来,僧人们的唱声仿若隔世般幽灵旷阔,在空中慢慢散开。寻儿悄悄拉紧了楚长亭,被冥冥的歌声深深震撼。 “——愿此钟声超法界 铁围幽暗悉皆 闻尘清净证圆通 一切众生成正觉 唵伽啰帝耶莎婆诃 洪钟初叩 宝偈高吟 上彻天堂 下通地府 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 下资法界众生同归一乘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 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 南亩东郊俱瞻尧舜之日 干戈永息 甲马休征 阵败伤亡 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 罗网不逢 浪子孤商 早还乡井 无边世界 地久天长 远近檀那 增延福寿 三门镇靖 佛法常兴 土地龙神 安僧护法 父母师长 六亲眷属 历代先亡 同登彼岸 .........” 梅妆在僧人们的谒声中慢慢放松,伤口也仿佛没有刚才那般疼痛难忍。 “洪钟震响觉群生,声遍十方无量土。”楚长亭轻声呢喃,“今日一闻,才觉古人言语是如此真实贴切。” 寺院晚钟渐渐止息,两个小和尚从两侧的钟鼓楼哒哒跑下,为沈良辰开了门。沈良辰抱着梅妆躬身行礼,小和尚也双手合十躬身回礼,然后侧身对沈良辰说:“将军久等了,慧深师父就在里面。” “好,多谢小师父。”沈良辰谦和一笑,毫无其他达官贵人那般盛气凌人的架势,“今夜就劳烦贵寺了。我这里有伤者,不知两位师父可否先将我身后这两位小姐安置好?” 两个小和尚匆匆看了楚长亭和寻儿一眼,便恭敬地回答:“请将军放心。” 沈良辰点头,便急匆匆地抱着梅妆进到寺院大堂里,正巧碰到一种僧人散去,慧深大师站在大佛之下,一双瑞凤眼慈悲而关怀地望向沈良辰怀中重伤的梅妆。 “就交给法师了,请法师一定要救她一命。”沈良辰弯身诚恳地说。 慧深点点头,示意沈良辰将梅妆带入内庭,然后对旁边的两个小和尚沉声说道:“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夜深,沈良辰忐忑地守在屋门外。不一会儿,只听屋门“吱扭”一声被打开,慧深从中缓缓踱出,漆黑的瞳仁微微转动,眼角鱼纹因微笑向上扬起。未等沈良辰急切询问,慧深就已经给了他一个从容的微笑,柔声说:“将军放心,她虽伤重,但也仅是伤及皮肉,微微有些失血。我已为她清理了伤口,并用银针刺穴稳住经脉,她休养两日就可以恢复了。” “多谢法师!”沈良辰急忙抱拳行礼,心中松了一口气。 屋内,梅妆静静地望着窗外如钩的明月,鼻翼微微扇动,脑中回旋往复的,全是自己刚刚苏醒时慧深那张洞悉一切的悲悯的脸和虽是慈悲却足以让她挫骨扬灰的话语。 …… “施主又是何苦。这世上缘起缘灭,本就冥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企图逆天而为,结果只能害人害己。施主难道想凭一己之力就让天命扭转吗?太平盛世是天意,山河动摇,哀鸿遍野也是天意,你又何苦用命来搏?” …… “放手吧,万物生长皆有定数。你饶己,也是饶人啊。” …… 梅妆闭眼,泪水簌簌而下。 你要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生生看着兄弟反目成仇?如何甘心看着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死伤遍野? 你又叫我如何甘心,生为梅家人,便一生失去了爱的资格?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4】北疆告急 都城凤昭,天华殿。 夜深,大太监康玖和匆匆而入,跪地行礼,慌张地说:“皇上,北疆告急!有十万极北军队压境驻营,镇北将军崔大人连夜就派人在外面等皇上下令呢!” 易轮奂将手中的奏折轻轻合起,狭长的凤眼中有低沉的阴霾,压抑着微腾的怒气。 “年年都来,年年都被击退。贼心不改。”易仑奂冷笑,“那这一次,通知崔盛鑫,用三十万大军直捣极北老窝,让他极北亡国灭种。” 自己刚刚即位时要处理先皇的一大堆烂摊子,又要恤民休养生息,因此才对极北一再忍让。如今帝业已稳,经济繁荣,再不杀尽你个极北的狄人,何洗我众年之恨? “是。”康玖和欠身刚刚准备跑去送信,就又被易轮奂叫住,康玖和急忙转身行礼。易轮奂摆弄着手中的玉扳指,消瘦的指尖微微泛红,平稳的声线下压抑着一种不被察觉的感情:“派人把沈良辰叫回来,让他直接去北疆领军。越快越好。” “……是”康玖和微愣,旋即转身离去。 门外,崔盛鑫的副将温毕急切地来回踱步,看到康玖和从天华殿中碎步跑出,也急忙迎了上去,康玖和匆匆作揖,正准备开口就被温毕打断:“公公,皇上旨意如何?” 康玖和礼貌一笑:“温大人,皇上已经下令调兵三十万,这次是要让极北亡国灭种。让崔将军一切从速,尽快出兵。” “那……”温毕欲言又止,眼角的皱纹微微抽动了一下。 “总领军是沈将军。” 康玖和不用想都知道崔盛鑫和温毕肚子里打的是怎样的算盘,他眉一挑,语气中有两分不屑与嘲讽,语调中更显几分女子的阴柔,让温毕听了颇为不适。他一挥手,敷衍地给康玖和告别,然后有些微恼地大步离开。 雾合城,华严寺。 已是深夜子时,夜风嗖嗖刮过,寒冷几分入骨。 修养了两日的梅妆感觉自己已无大碍,便想下床出门活动活动筋骨。 其实五年前,她还跟随着易轮奂时,就曾来过这座寺庙。 所以这庙里的秘密,她一清二楚。 那帝王心里的秘密,她也一清二楚。 更深露重,她独自披着兔毛斗篷踱步于空旷的寺院中。 月光暧暧,山风习习,沁凉的薄雾浮于湿重的空气中,一切都那么寻常。 寻常却又都暗藏杀机。 梅妆苦笑着抚摸自己胸前的伤口,突然想偷偷去后院走密道看看易轮奂藏在这里的东西,却又忽然看到不远处的竹林中有一袭白衣在静静伫立。 沈良辰举头凝望着散发出如桂花清香般柔和月光的明月,精致的下巴连接高挺的鼻线勾勒出了一副完美的侧颜,依稀可见皮肤的绒毛在月光下瑟瑟晃动。 将军…… 梅妆静静踱步到沈良辰旁边,面容素净清减。她也抬头望月,轻轻开口:“将军在想什么?” 沈良辰有些微微惊讶,他低头望向双唇依旧惨白的梅妆,心疼地解下自己的鹤毛大氅为梅妆披上,说:“夜里这样凉,你身子未痊愈完全,为何还随便就往外走?” 梅妆淡淡一笑,轻轻摇头,将沈良辰的大氅脱下,语调平缓没有一丝的起伏:“多谢将军关心,梅妆已无大碍。” 沈良辰笑笑,接过梅妆手中的大氅,眼神逐渐迷离:“梅妆,前日的劫匪……” “是……苏家。”梅妆低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犹豫。 “是,也不是。”沈良辰紧紧攥住手中的大氅,深邃的眼眸中有豹一般的尖锐,“敢伤我身边的人,无论是谁,我必定不会放过。” 梅妆漠然一笑。 就在二人沉默之际,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轻盈地落在沈良辰身上,沈良辰扭头看向信鸽,鸟爪绑的信上,一片白色羽毛甚是扎眼。 “凤昭告急...”梅妆低声呢喃,抬头只见沈良辰眉头紧锁,眼中倒映的倾泻月华回旋成了腾腾杀气。 “梅妆,我得走了。”沈良辰看向梅妆,低声嘱咐,“请你务必照顾好楚长亭,不要让她受伤。” 请......梅妆微微一怔,眼底有不易察觉的波纹粼粼略过,她偏过头望向皎月,眼神空调迷蒙。 “将军放心,有梅妆在,楚小姐一定会安然无恙的。”梅妆轻声道。 “辛苦了”沈良辰又低声叮嘱几句后,便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 梅妆看着沈良辰松般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心中有种难以名状的苦涩。 怕是今年的十月朝,他又无法在家中过了。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5】战火 夜深,楚长亭噩梦连连,梦中全是些张牙舞爪的劫匪,挥舞着手中的大刀向她扑来。画面一转,突然出现满身血污的沈良辰侧卧在马车上奄奄一息的样子,鲜血直流。 “啊!啊!!!”楚长亭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感觉身后汗毛竖起,她紧紧蜷缩在床的一边,用被子蒙住头,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长亭先是吓得一颤,在听到沈良辰那熟悉的嗤笑声时便渐渐缓和了下来,心中安稳了几分。她身子软软地陷在沈良辰的怀中,咂了咂嘴,然后又在他胸前蹭了蹭,软糯糯地说:“你怎么跑过来了?” “思妻心切,心痒难耐。”沈良辰将楚长亭的脑袋从被子里刨了出来,然后用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环绕着她的胳膊不自觉的用了用力,“怎么,做噩梦了?” “嗯。不过现在有你在身边,我已经不害怕了。”楚长亭有些迷迷糊糊地晃动着脑袋,又被沈良辰的下巴抵住。沈良辰轻柔地将她平放在床上,然后为她搭好被子,温润如玉的手抚摸着她嫩白无暇的清秀的小脸,楚长亭在再次陷入睡眠之前,留意地感受了那只手的令她心安又心醉的触感。 一如既往,温润如玉,却又有几个厚重的茧。 “我守着你睡着。”沈良辰伏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眼中却是慢慢的留恋与不舍。 心中有了牵挂,便在沙场上有了顾虑。 心有所爱者,身有所绊。 沈良辰在确定楚长亭睡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起身拂袖,再一次深深、深深地望了楚长亭一眼,他知道,这一眼,他要足够看到凯旋归来的那一日,才能稍缓心头相思之苦。 翌日,楚长亭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寻儿见楚长亭晃晃悠悠地坐起,便过去服侍她更衣。楚长亭斜眼瞟了一眼寻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有些慵懒地问道:“几时了?” “小姐,已是午时了。”寻儿调皮一笑,等着看楚长亭反应。果然不出她所料,楚长亭刚刚还半睁未睁的杏眼立刻瞪圆,她慌张地抓住寻儿的手问道:“为何无人叫我?今日无须赶路吗?沈良辰也未来喊我起?” “小姐先平静一下吧。”寻儿为楚长亭轻轻抚着后背,“梅妆说沈公子吩咐小姐昨晚梦魇,睡得不踏实,让您多睡一会儿,我们无须叫您。” “……哦。”楚长亭整个身体松弛了下来,后背一仰靠在床背上,脸上泛起丝丝红晕,像含苞未露的春荷,漾着清晨清新的露珠。 “哦对了小姐,还有一事,寻儿告诉你后,你可不许再疯。”寻儿为楚长亭换好夹袄,略微有些担忧楚长亭的小性子,思忖着如何才能妥当的将沈良辰已连夜赶去极北沙场的事情告诉她。 “嗯?”楚长亭狐疑地扬起小脸,直直望向寻儿有些躲闪的目光。 “昨夜王命急宣,召沈将军去极北作战。沈将军已连夜走了……”寻儿小心翼翼地说,边说还边不住的瞟着楚长亭的面部表情,令她惊讶的是,楚长亭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她先是略有些惊讶的仰头望向寻儿,紧接着便抓紧了被褥。 她在忧心。 “小姐就放心吧,沈将军身经百战,这次一定凯旋归来!”寻儿体贴地为楚长亭穿好了鞋袜,将她衣服上的褶皱之处抚平。 “他那么讨人嫌,阎王自然不喜他。”楚长亭嘟起了嘴,眼中有七分笃定,三分隐忧。 梳洗完毕后,三人便继续踏上了返北之路。没了沈良辰,楚长亭有些明显的意兴阑珊,一路上都在无聊地托腮走神。寻儿像是看破了她的心事一般,不住地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楚长亭也只是敷衍地笑一笑,心思完全不在上面。 良辰,千万安全归来。 瑶河城。 北风呼啸,旌旗猎猎。苍茫低沉的天空中,一只金眸苍鹰盘旋翱翔,在灰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冽的线条。 高车御赤一身虎皮大裘站在城墙上,俯视望着城墙外遍地的白骨和淋漓的鲜血,嘴角微微一抽搐,卷曲的胡子轻轻颤动,像是草原上跑马的鬃毛迎着烈烈寒风而摇晃。他左手紧紧攥紧拇指上的狼牙扳指,然后压低着声音幽幽地说:“去抢,把能抢的粮食、牲口、女人全都抢来,也算是告慰咱们死去兄弟的在天之灵。” 乌俚坷微微欠首问道:“那瑶河城的城主……” “关起来,然后给北天灼国的军营射封信,要想解救瑶河城的百姓和城主,就把北琥平粮仓里的粮食全都交给我们,我们即刻放人,绝不纠缠。”高车御赤伸出左手,苍鹰稳稳落在他的下胳膊上,翅膀扑棱两声,几片鹰羽应声而落,金眸滴溜溜转了几圈,定定望向了南方北天灼国的北部粮仓琥平粮仓。 “是。”乌俚坷行礼退下。 高车御赤望向不远处北天灼国花无城的沥贺山,山脚下,北天灼国的金甲军的金色大旗绚丽夺目,与夕阳融为一体,如鲜血般浓墨重彩。 北天灼国军营内,崔盛鑫正认真琢磨着当今的形势,忽觉军营帐篷的帘子被撩起,一股冷风窜进,他抬眼,只见一抹淡粉色身影霹雳般纵身直入,手中短刃明晃晃地直逼人眼。崔盛鑫立刻抽出长剑与来人过招,简单几个回合之后,淡粉色身影直直跃上房梁,崔盛鑫抬头,便与她那双乌黑不见底的双眸深深吸住,动弹不得。 “崔大人。“梅容的脸在暗黄摇曳的光影下忽明忽暗,音线平直,如万里晴空般清淡无物,一双丹凤眼斜斜睨着滚落汗水的崔盛鑫,“好久不见。” 崔盛鑫礼貌一笑,擦去额角汗水,收起长剑,谦和开口:“许久不见,梅容大人身手还是这般矫健,令崔某敬佩,敬佩…..” 随着窗外风声飒飒一过,梅容已不带一丝声响地轻巧落地,头上的发带飞扬,像某种灵动的鱼。 崔盛鑫尴尬一笑,梅家人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又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此番皇帝身边最贴心的梅容都悄无声息赶到了这里,想必皇帝一定很在意这次战役。他侧了侧身,示意梅容前去观看战势图。梅容轻轻抖了抖自己的衣袖,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她厉步飞身上前,仔细端详着地图。 “这次是极北那高车御赤太过于狡猾,让他们抢了先机...瑶河城陷落,我难辞其咎...”崔盛鑫望着地图上瑶河城上鲜红的叉子喃喃道,“终究是来晚了一了一步,还望皇上能够宽恕我的失职。” “崔大人一心报国,这些年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要尽力,皇上都不会怪罪。“梅容轻扯嘴角微微一笑,“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恪尽职守,保卫家国,只要尽力,就没有失职不失职这种说法。皇上都会体谅我们的。” “梅大人说的是。“崔盛鑫紧绷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我崔某一生征战沙场,为北天灼国流汗流血,也算是无悔。还请梅大人和皇上都放心,此次战役,我崔某就算倾尽身家性命,也要完成皇帝的嘱托。” “崔大人热血英雄,侠肝义胆,真是北天灼国的荣幸。“梅容缓缓走向门口,然后转身向崔盛鑫抱拳行了个礼,“沈将军还有一日才可赶来,明日,也要劳烦崔大人多费心了。” “梅大人慢走,我这就叫人为你安排住处....”崔盛鑫也抱拳回礼。 “不必了,我自有安排。“梅容一挥手,便闪身出了营帐。 看着梅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崔盛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冷汗顷刻间滚落满身。 梅容渐渐走远,然后又突然回身凝望着崔盛鑫的营帐,易仑奂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 “崔盛鑫功利心太重,一心想取代沈良辰大将军的位置,又与宰相楚明鸿交往甚密,必须提防,但又不可让他起了疑心与反心...” 清涟城。 苏鹤急急忙忙冲入苏邈的房间,看着苏邈正气定神闲地喝茶,便怒上心头,伸手便夺过苏邈的茶杯,将里面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地上。嫩绿的茶叶伴着腾腾升起的热气伏在地上,像伏天里濒死的涸鱼。 “大哥,这上好的望山云雾茶,就这样被你全都倒了去?“苏邈微微一愣,抬眼看着苏鹤,里面满是挑衅和玩味。 “二弟,我处处忍你让你,可你这件事实在是做得太过分了!“苏鹤有些把持不住自己的愤怒,瘦削的肩膀随着粗重的呼吸而微微颤抖。 “哥,再怎么说我也是和你一奶同胞的弟弟。我做的事也都是为了苏锦好......你为何要为一个外人生我的气?“苏邈微微皱眉。 “你...你又不是不知....“ “我知道,可是我只想要我妹妹好。“苏邈起身一甩袖子,“其他的我都可以不管不顾,我只要那副能救我妹妹的皮囊,割下来送给我妹妹,还我妹妹应有的样子。” “苏邈!纵使锦儿的病再让我们心痛,你也别忘了苏府上上下下四十多口人都仰仗着咱们生活,你不要白白把别人的性命都搭了进去!“苏鹤大声怒道。苏邈刚欲回身反击,就看门外一浅蓝色的身影轻身跃入。苏邈和苏鹤一见来人,便立即统统跪下,低头不敢言语。 “皇帝密诏。“梅颜将一个密匣放在苏鹤面前,然后转身立即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青瓦粉墙之中,只留一抹淡淡的茉莉花香氤氲在空气中,沁人心脾却又暗藏杀机。 苏鹤有些颤抖地将密匣拿起,如削葱根般的一双素手慢慢打开密匣,从中拿出一封黑底金边的信。简单两眼略过后,便一惊将手中的信摔落在地。苏邈有些狐疑地捡起信,在看完信的内容后又难以置信地重新读了一遍,额头冷汗瞬间滑落。他缓缓看向仍有些惊慌无措地苏鹤,轻轻抿了抿嘴。 “怕是这次,凤昭要出大变故了....” 苏鹤沉默不语,脑中再次浮现面容冰冷而不带一丝血色的皇上,那个大殿之上仿佛纤尘不染的出俗帝王,实际上则像是地狱来的罗刹,嗜血却又不露声响,老谋深算步步为营却又看似柔软无骨般不堪一击。 在这样的人面前,什么都是棋盘上的颗棋子,身在其中,身不由己,谁都逃脱不了那个人的牵扯和控制。 最是无情帝王家,无论是他沈良辰,还是他苏府上下,都是这个男人为守护自己江山所布下的局,一层套一层,将每个人都命运用看不的丝线缠绕牵扯,紧紧禁锢在那个人的脚下。 在这世上,他可以利用情这个字去牵拌任何人,却唯独牵绊不了他自己。 大幕已徐徐拉开,入局吧。 苏鹤突然一闭眼,脸上全是节制的悲哀。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6】你还记得梅家的规矩吗 沈良辰风尘仆仆地赶到营帐时,就听见崔盛鑫的怒吼:“这群狄人莫要太过份了!还想要挟我们交出北琥平粮仓!真是欺人太甚!” 沈良辰沉思半晌便掀开营帐的门帘信步进入,崔盛鑫一惊回头看向沈良辰,眼角的皱纹抽搐了两下,喉结上下翻滚,略微有些迟缓地回身向沈良辰揖手行礼:“恭候多时了,沈将军。” 沈良辰浅浅一笑点头示意,然后走到地图面前仔细端详了片刻,眼中的澄澈渐渐回旋成了腾然四起的雄雄杀气,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死死握紧,手臂上青筋暴起,他轻蔑一勾嘴角,磁性的声音仿若山寺钟声般揉进了深秋肃杀的清冷寒风之中,深邃入骨而又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魄力。 “听说……皇帝要我们全部歼灭了极北那群狄人?” 都城凤昭,楚府。 奔波了数日终于回到家的楚长亭瘫陷在自己的锦绣绫罗软榻上,只感觉浑身乏力,命寻儿点上一柱豆蔻熏香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梅妆见楚长亭已经歇下,和寻儿打了个照面后便又匆忙回了将军府,收拾好行囊上马就要奔赴极北战场,刚出门就被宫中的赵公公拦下。 梅妆在马上定定与赵全福对视,赵全福谦和地笑着,脸上浮现一丝女子的阴柔,却又有三分潜在皮肉下的狠戾。梅妆心猛地一顿,翻身下马,示意将军府的侍从将马牵回了马厩,然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赵全福的轿子。 乾坤殿内,易仑奂正凝神描着一幅丹青,苍白的脸上不带一丝血色,羊脂般光滑的肌肤上渗着丝丝细汗,濡湿了鬓边一缕如墨黑发。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梅妆入殿,跪地行礼。 “平身。”易仑奂将手中的墨笔放下,轻轻擦了擦汗,然后慢慢踱步到九龙戏珠红木镶金椅上坐下,瘦削的身骨在巨大的龙椅映衬下更显得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谢皇上。”梅妆起身,略显狐疑地望向了易仑奂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梅妆,你真是走的久了,连你梅家的规矩都忘了吗?”易仑奂伸手拿起茶杯轻轻晃动了两下,清茶入喉,滋润心田,他闭目回甘,感觉喉咙里久被压抑的唠血突然清爽了许多。 “这茶,是苏家新进贡的望山云雾茶吗?”易仑奂若有所思地凝望着手中的金鎏云龙纹嵌珠茶杯,然后又拿起执壶甄了一杯,呷口浅尝,“果然是好茶,不失为秋茶中的上上品。” 梅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朕在问你话,你还记得梅家的规矩吗?”易仑奂放下茶杯,从袖口中抽出一张丝帕轻轻拭了拭嘴,猛地一抬眸,眼中似有万千利刃直直逼向梅妆。梅妆心中一抖,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声音之响,让一旁的赵全福听着都有些肉疼。 “记得。” “说。” “喜怒不形于色,无悲无喜,无怒无哀,无情亦无心。” 大殿中寂静空旷,梅妆清减无波澜的声音伴着熏香一圈圈回旋在大殿的上方。 易仑奂俯视打量着跪在冰冷金砖地板上的梅妆,声音如腊月冰雪般彻骨冰凉:“那你刚才望向朕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 梅妆想皱眉,但生生憋了回去。她叩头,这一下,嗵的声响令站在门外的康玖和都心中一颤。 “梅妆,知错,愿领罚。” “哼。”易仑奂轻轻一笑,“朕既然将你送给了沈良辰,领罚便也不是从朕这里领了。” “梅妆既仍为梅家人,就为皇上效力,就受皇上管辖。”梅妆扣着头,未起身。 “罢了,朕只想你好好帮助沈良辰。”易仑奂微启双唇,“只是有一件事……朕还要劳烦你一下……” 梅妆瞳孔倏地收紧,一股凉意沿着脊骨慢慢蔓延。 从皇宫出来,梅妆脸上的神色黯淡了几分,但她仍是飞快地返回到了将军府,然后急忙北去沙场。从六道梁南往回一路上的劳累和心忧让她精神有些恍惚,皇帝的话语又如钝器狠狠将她的幻梦敲醒,百感交集却只能被生生咽下去,她的眼中,本来就不该有这世上的一切私心杂念和世俗情感。 喜怒不形于色,无悲无喜,无怒无哀,无情亦无心。 梅妆轻轻叹一口气,缓缓阖上了双眼,任由马儿在熟悉的路线上飞驰狂奔。 瑶河城中,遍地狼藉,哀鸿遍野。极北士兵们强盗般挨家挨户地去抢夺粮食和牲畜,无论百姓如何哀求都无济于事。街道上尽是满带淫笑的士兵抓抢着年轻女子的混乱场面。 高车御赤斜倚在官府的软榻上,吃着瑶河城特产的冰玉葡萄,闭目养神。乌俚坷突然急急忙忙地进屋,跪下行礼说:“大王,探子来报,说沈良辰那厮已经到了军营。现在北天灼国的金甲军士气大振,锣鼓喧天,叫嚷着三日之内必会收复瑶河城!” “什么……?”高车御赤砸了咂嘴,眉头紧蹙,翻身站起,“这是弃本王的谈判于不顾啊。” “是呢,那信函已经射出去了一日多,没见北天灼有任何的表示……这要是放在往些年,那皇帝肯定早就是交出了粮草让咱们收兵啊……”乌俚坷喃喃道。 “不对,看来今年的局势要比往年凶险的多。”高车御赤狠狠地将手中的葡萄甩在了地上,果汁四溅,带着阴恻恻的气息,“他娘个腿儿的,把瑶河城的县令还有百姓给我压上城头,跟北天灼的金甲军喊话,让他们撤兵,粮草我们只要一半,拿完我们就走,他们若是进攻,本王就把这瑶河城的百姓全都砍了当肉吃!” “是。”乌俚坷应道。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7】一历十月朝(1) 九月晦。 “十月芙蓉花满枝,天庭驿骑赐寒衣。”易仑奂轻轻抚摸着内廷送来的寒衣,缓缓抬眸,“赤豆、糯米和宫人们的棉衣都备好了吗?” “回禀皇上,都已备办妥当,不知皇上还需过目吗?”康玖和恭敬地问道。 “不必了。今年去祭拜的官员名单也都拟好了吗?” “拟好了。”康玖和恭敬地将名单递了上去,易仑奂轻轻一扫,微微蹙眉,说道:“把各家的小姐公子也都叫上。” “啊……是。”康玖和微微一愣,旋即小跑着去内廷拟名单,心想暗自欣喜地怕不是皇上这是要选妃子了,提前心里有个数? 待康玖和走远后,易仑奂一把捞起新做的黑羊羔皮大裘服向空中一抖后转身披在肩上,龙气霎时间盈满了整个大殿,一旁的几个宫娥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帝王之气,顷刻间全部膝盖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易仑奂狭长的凤眼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娥们,眼中是腊月冰霜般的寒冷。 易轮奂闭眸,缓缓睁开时,冰冷的瞳仁中此时却盈满了温柔。 朕很想你。 楚府,楚长亭坐在桌边,认真地为自己已故的母亲裁制着寒衣。寻儿在一边专注地看着,时不时地去检查一下暖炉,然后为楚长亭擦去额角的汗珠。 “母亲最喜欢艳丽的颜色,这红色定是会和她的心意。”楚长亭裁剪好最后一笔后,甜甜地笑了,梨涡轻漾,加了蜜般的甜。 “小姐一片真心,想必夫人在天之灵定会高兴的打紧呢。”寻儿为楚长亭将寒衣收到一个精致的箱子中,然后为楚长亭捧来了一碗热茶,“小姐,喝杯茶歇歇吧。这茶可是皇上刚赐给咱们楚府的呢。” “嗯。”楚长亭接过茶杯,轻轻一嗅,顿觉清香扑鼻,眼睛笑成了月牙儿,“真香……诶对了,我今年的棉衣准备好了吗?” “小姐,皇宫中刚刚下了诏令,今年的十月朝所有的三品以上官吏和其家眷都要参加,所以皇宫中已经给楚府备好了寒衣,就不劳小姐再费心了。” 楚长亭一愣。 又要进宫,就又要见到那个自己不想见到的人。 楚长亭有些不知所措地将茶杯放下,然后故作镇定地仰起小脸儿看着寻儿问道:“啊……那你说良辰能赶回来吗?” “昨日传来了大捷的喜讯,恐怕沈将军还要在极北料理一些后事才能回来。怕是……赶不上了。” “唉……下月廿八就要举行婚事了,现在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楚长亭撅了撅嘴,有些沮丧地甩了甩自己的袖子。 “小姐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寻儿安慰道。 “但愿。”楚长亭托腮,总感觉心中有些不安,但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十月初一,十月朝,天子在社坛祭祀日月星辰众神。 文武百官皆着寒衣,整整齐齐地恭敬地跪在大坛之下。 日出前七刻,太和钟鸣,易仑奂起驾至社坛旁,坛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烛影摇红,一股宏大盛世之气派陡然而生。 迎帝神,奠玉帛,进殂,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 “仰惟圣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功化之隆,永久无灾。予祗承天序,谨用祭告。惟神昭鉴,我邦家。尚飨!” 一堆繁杂的礼节下来,易仑奂有些微微疲乏。他转身,示意一旁的礼仪大监,大监立刻高声大喊:“祭神毕——摆驾太庙——” 一众朝臣和家眷都紧紧跟随皇帝的龙轿去了太庙祭祀五代祖先。祭神大典一套礼仪下来,楚长亭感觉甚是乏累,一想到一会儿还要祭祀皇帝先祖,就感觉更是头大。她偷偷抬眼望了一下在最前面的轿子,想着皇帝就在里面正襟危坐,威风堂堂,突然心脏漏了半拍,她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让自己清醒下来,指甲嵌入肉里,疼的楚长亭低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了太庙祭祀先祖,易仑奂仍是丝毫不乱地走完了全部的礼节。慰劳农人之后,十月朝的大典终是暂时结束了,其余的就是各位官员各自回家祭祖了。 楚长亭跪在地上等着皇帝的轿子从自己面前经过回宫,然后就可以回楚府祭祖。 风吹起轿辇的窗帘,楚长亭没忍住便抬头看了一眼,入眼便是翻飞的帘子下易轮奂绝美的侧颜,冷峻的眉眼,高挺的琼鼻,精致的下颌......正在她微微一愣时,易仑突然微微扭头,向她这边看了一下,凤眸深邃似黑夜,吓得楚长亭赶紧埋头,紧张的不知所措。 风止帘落,易仑奂正过头,目视前方,眼底没有一丝感情。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8】一历十月朝(2) 烧完所有的寒衣后,已渐至日暮。楚长亭起身,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一旁的寻儿急忙上前扶住,然后说:“小姐,时辰快到了,咱们该梳妆然后入宫参加晚宴了。” “嗯。”楚长亭低低回应了一声,然后回到自己的房中。旁边几个丫鬟婆子紧紧跟上去为她梳妆打扮。 一会儿功夫,楚长亭望了望铜镜中的自己,青罗黛眉远山长出水芙蕖般清凉飒爽,杏眼如含微波漾着绝代风华的气魄,樱唇如染朱墨灼灼如春华,眉间一点朱砂血般殷红也是锦上添花,为娇嫩的小脸更添三分妖娆妩媚。 肩如削成,如白莲花般清新脱俗,柔若无骨;起身莲步轻移,腰肢纤细似鱼游浅底,风拂细柳。金累丝嵌珍珠宝石五桃蝠纹簪挽起飞仙髻,再用银镀金点翠流苏步摇装饰其上,金嵌珍珠盘肠式耳环搭碧玺手串环皓腕,缕金百蝶穿花樱草色云缎裙上身,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外套,玉纹祥云禁步挂坠腰间,当真是一步一婀娜,一回眸便如倾城花开,山河动容,万物失色。 “小姐,你真是太美了……”寻儿一边为楚长亭理顺着头发一边笑盈盈地说。 楚长亭微微一笑,眼中的笑意如春水烟波,一层层温柔地漾开。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 楚长亭满意地眨了眨眼睛,少女的俏皮油然而生。她转身出门上了轿辇,美艳的小脸如莲花般盛开在如雾般深邃神秘的夜色中。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十月朝的晚宴,各种皇公贵胄皆有出席,各家的小姐少爷们也都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可正如那日沈良辰的庆功宴一般,楚长亭依旧是所有人目光追随的焦点。 人渐渐来齐,易仑奂从一旁缓缓而至,一掸衣摆,坐上大殿中央的龙椅,众臣皆起身下跪,行礼的声音贯穿整个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易仑奂抬起手示意众臣平身,帝王之气萦绕在龙椅周围,这与纤弱少年格格不入的九五之尊的霸气威风,就这样溢在易仑奂的眼角眉梢,赋予他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与稳重。 “谢皇上——” 楚长亭跟着众臣一同起身时,感觉一束灼热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她有些不自在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拿起一颗葡萄樱唇微启轻轻啃咬了一小口,抬头悄悄张望着四周,却并没有发现有人看向她。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易仑奂轻轻勾起嘴角喃喃道,一旁的提前从极北赶回的梅容侧耳,低声询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无事。”易仑奂回了回神,端起面前的金纹九龙嵌东珠酒杯,示意满朝文武举杯恭贺,朗声道“今日乃是十月朝大吉的日子,让我们举杯共贺佳节,为逝者缅怀祝酒。” 底下参宴的众人闻声皆举杯贺喜,易仑奂只是冷漠带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康玖和可以上舞乐了。 康玖和点点头,通传了一声,一排排舞女从两侧翩然上场,乐女奏乐,大殿中喜庆的氛围霎时浓厚了起来。 这时,一把持着木剑的舞女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入众舞女围成的圆圈之中,开合之间,媚眼如丝。木剑在她纤瘦的手腕之间如光影般来回变动,与她湖绿的衣裳融合在了一起,旋转跳跃之间,尽显女子的飒爽英气。 梅容看着舞女的脸,虽面无表情,但在心里却起了一丝波澜。 美中,有杀气。 舞女依旧舞着剑,木剑来来回回,如同白蛇吐信,嘶嘶破风。 易仑奂死死盯着女子的剑,缓缓皱紧了眉头。 梅容也看出了端倪,这剑的木头外表不过是个幌子,轻巧一挑便能将里面锋利的铁鞘露出来,梅容欲上前制服那个明显在伺机而动的舞女,却被易仑奂悄悄用手制止了。他握紧拳头,轻咳了一声,一种运筹帷幄的神色慢慢爬上了他清秀的脸庞。 好,你想借机试探,那朕便借花献佛。再削去你的臂膀,好好杀杀你的威风。易仑奂这样想着,冷冷的笑了一下,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日,要尽兴。 果不其然,鼓点到了最激昂的时候,舞女木剑如金蝉般脱壳甩出,一道明晃晃地银光飞快地闪过,直直刺向龙椅上的易仑奂。一旁的梅容立刻飞身上前,从发髻中抽出一把伪成簪子的短剑,利落地挡开了舞女最直接的一击,舞女有些略微惊讶于梅容矫健的身手,站在龙椅的正对面和梅容对峙着。一旁的太监宫女和底下的众臣们都惊愕无措,舞女乐女们惊慌四散,几十个皇宫的禁卫军齐刷刷地冲了进来,易仑奂却是淡定从容地又饮了一杯酒,然后厉声道:“慌什么!都坐下!” 底下的众臣顿时噤了声,一旁的太监宫女也都直直站住不敢作声。易仑奂又瞥了一眼旁边已经拔刀的禁卫军,轻喝了一声:“都下去!” 禁卫军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易仑奂猛地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禁卫军们只好退到大殿的两侧静观其变。易仑奂轻轻嗤笑了一声,凤目阴戾,道:“直接杀了她,不用问是谁派来的。” “是。”梅容一应,身子已比声音快了三分,闪身直逼舞女身侧,甩手就是凶狠的一刀,舞女勉强躲过,但仍是被划破了腰身,她杏目圆睁,似要喷火般张牙舞爪的向梅容扑去。梅容连头都没回一个后空翻稳稳踩在舞女挥来的剑刃上,稍一用力用脚向前一踏狠狠踩在了舞女的手腕上,舞女惨叫一声,剑应声哐当落地,梅容飞身落地,将剑一踢三张远。舞女不肯轻易认输,咬牙又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和梅容厮打起来。 几个招式过后,梅容的短刃直逼舞女的喉管,舞女招架不住想跪地求饶,大声喊道:“饶命!饶命!我也是被逼的!”梅容抬头望了一眼毫无表情的易仑奂,然后低头俯视着舞女,眼中闪过一丝凶狠阴戾,手腕稍一用力,舞女的喉管便如鸡蛋清一样开了一个口,血液喷涌而出,梅容立即解下自己的外衣盖在舞女头上,不让血溅到大殿上。 几个宫女太监匆匆上前把舞女的尸首拖走,梅容也用白布擦干净了自己的短刃,重新插回了自己的发髻。然后回到易仑奂身边,易仑奂转头对一个小太监说:“给她再拿件外衣。” 众臣见到如此利落干脆的手法,连连称赞梅容的身手,只有两鬓斑白的工部尚书起身道:“老臣不知……为何不留她活口,严刑拷打,以便……” “朕不需要。”易仑奂拿起酒杯斟了一小口,“你先坐下。让舞女们跳完这支舞,再彻查这件事。” 众臣显然是有些惊愕于易仑奂的冷静从容,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易仑奂这是唱的哪出戏,工部尚书又皱眉道:“可是皇上,刺客出在舞女之中,臣担心……” “无妨。”易仑奂挥挥手,“爱卿忠心耿耿,朕都知道。开始奏乐吧。” 工部尚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却又噎在了喉咙里,只好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舞女们颤颤巍巍地走到大殿中央,易仑奂眯了眯眼,瞥向楚明鸿,只见他脸上的皱纹微微抽搐,似在压抑着一口气,易仑奂又是轻轻嗤笑了一声,目光越过楚明鸿,发现楚长亭的位子上空无一人,只有寻儿在焦急地四处张望。 怕是刚才乱作一团,把楚长亭给弄丢了。 易仑奂微微蹙眉,目光回转到大殿中央,发现八个舞女只剩下了七个。 易仑奂颔首飞快思考了一阵儿,看来今日的刺客,还不止一家。 “去宫中各个角落搜查逃走的那个舞女。”易仑奂朗声道。守在大殿两侧的一半禁卫军急忙奔出大殿,四处寻找。他又示意梅容过来,给她低声耳语了几句,梅容点点头,飞快闪出了大殿。另一个和梅容装扮相似的梅家人从阴暗处走来,站在了易仑奂身后。 易仑奂突然觉得心中窝火,他用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巨大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你们寻死……”易仑奂低声呢喃。 “郑中何!”易仑奂大喝一声,胸脯剧烈起伏,吓得底下的众人急忙跪下,郑中何从一旁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老臣在……” “这次十月朝的晚宴朕亲策你策划,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作何解释?”易仑奂猎豹一般眯着眼盯着早已惊出一身冷汗的郑中何。 “皇上,此次有刺客混在舞女之中,确实是老臣失职,老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郑中何痛声道,“不过,微臣是将这次的歌舞表演全权交给了礼部侍郎郭允,臣昨日确实做过最后的检查……” 郑中何话一出,一旁的郭允急忙跪着挪到了大殿中央,脊背一阵冰凉:“皇上……臣……那舞女确实是臣从宫中的乐府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臣也不知为何会出这样的岔子啊皇上!” 易仑奂眉头紧锁,大殿中的郑中何是太史,更是楚明鸿的左膀右臂亲密政友,而郭允不过是他们想栽赃陷害的一个棋子罢了,究竟该如何处置,易仑奂心中已有了几分思绪。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19】一历十月朝(3) “把乐府掌事陈音儿叫来。”易仑奂起身,缓缓踱到桌子的前面,俯视着两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吏,“宰相,你怎么看这件事。” 楚明鸿闻声从容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后又从容跪下:“臣以为,此事还未彻查清楚,不可妄下定论。出了这样危及龙体的事情,自然每个相关的人都是难辞其咎。” “一会儿把陈音儿叫来,把这件事好好查查清楚,真是扫兴,今日坏尽了朕的兴头。”易仑奂一扫袖子,“朕无心再究,这件事就交给宰相来查,今日只需把结果告诉朕,朕回宫中等着。”易仑奂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逼视着郑中何说:“你真是辜负了朕对你的期望,无论如何,身为总掌事,你都要担最大的责任。”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楚明鸿微一琢磨,便知晓今日这郑中何的仕途便是走到了尽头,觉得有些愠恼又有些不甘。 皇帝这回为何独独针对郑中何? 楚明鸿皱紧了眉头,回头望了一眼楚长亭,却发现座位上早已空无一人,寻儿也不见了踪影。他心中一空,有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但又不好发作,只得挥手招自己的侍从过来,让他赶紧去宫中寻找楚长亭。 此时,楚长亭被打晕后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宫殿,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那种毒辣辣的目光让她感到一阵灼热。 楚长亭尽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蒙着黑布的脸,露出的一双眼睛中有不属于北方人的异域色彩。 “我家主子要我来毁掉你的脸,楚小姐,得罪了。”妖娆的女声响起,一只一看就知道长年习武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白色的小药瓶,楚长亭心中慌乱,想逃跑却感觉全身无力,她费力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拼命向后挪着,惊恐地看着来者手中的药瓶。 “忍着点,其实也不会很疼。”黑衣刺客尽力压抑着自己的笑声,楚长亭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丝狰狞。 “不……求你……”楚长亭吓得眼泪直流,瘦削的肩膀像只林鹿般瑟瑟发抖。 就在刺客拔出塞子,用腿抵住楚长亭捂脸的手然后掐住她的下巴准备倒药时,一个披着黑色夜行衣的纤细的身影从天而降,直直踢翻了刺客手中的药瓶,正在刺客从地上爬起甩甩手腕拔刀时,那个纤细的身影飞快地从袖中甩出一条长鞭直绞刺客的脖子,出手之狠辣迅速让刺客一惊,还没将刀扒出来脖子就已经被拧断了,她瞪大双眼摇摇晃晃地站了几秒,就直接断气倒在了地上。 楚长亭依旧是吓得不轻,杏目圆睁,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个纤细的身影将鞭子收起然后缓缓向楚长亭走来,楚长亭不知道来者救她什么意图,身子连连往后缩。 就在这时,那个身影将楚长亭一把捞起,然后死死地扣在了怀中。隔着厚厚的棉衣,楚长亭仍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 没想到……看似如此纤瘦的一个人,力气竟然可以这样的大…… 楚长亭仍在发抖,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那个人抱着。她能感到他修长的双手轻轻摩挲自己的头发,满带着爱怜和情意。 “别害怕,我...我来保护你。” “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把你抢走。” “谁……”楚长亭努力让自己定下神来,又用力挤出一个字。来者没有言语,只是又更加用力地紧紧抱了抱她,然后将她放在靠墙的一个角落,让她可以比较舒服的坐着,然后将尸体揽起轻轻一跃跃上房檐,飞快地消失在了雾一般的夜色之中。 楚长亭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脑中一闪而过那个自己曾经心心念念的身影,却又突然听到寻儿在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她急忙回应,寻儿碎步跑过来,一把抱住楚长亭,哭到:“小姐,你可真是吓死我了呜呜呜,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要寻儿怎么活啊!!”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就是刚才大殿一团乱,我气闷便跑出来玩儿了。”楚长亭安抚地拍了拍寻儿的后背,并不准备把自己的遭遇告诉寻儿。 看着寻儿和楚长亭渐渐走远,梅容从一旁的黑影中走出来,将已经拔出的剑静静收了回去。 夜色无边,她的脸晦暗不清。 十月朝最终以郑中何革职外放等一系列处罚结束。楚明鸿找到楚长亭之后松了一口气,但仍是阴沉着脸回了府。 乾坤殿,易仑奂斜倚在龙榻上,疲惫地扶着额头。 梅容从一旁匆匆入殿,将一枚石佩呈了上去,易仑奂微微抬眼又闭上,长吁一口气说道:“南蛮?” “是。” “那群蛮子和宰相府的大姑娘什么仇什么怨,要来划她的脸?”易仑奂微微皱眉。 “属下也没有明白......只是,南蛮有使者秘密求见。”梅容低头道。 “秘密?”易仑奂轻咳了两声,心中微微沉了一沉,“朕累了,先为他们秘密安排住处,找人盯紧别出乱子,明晚再宣。” “是。”梅容将玉佩放在榻边的小桌子上,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乾坤殿。易仑奂掉转身子,将被子草草盖在身上,很快便睡熟了。 楚长亭则迟迟没有入睡,她百思不得今晚救她的究竟是谁,害她的又究竟是谁。 她惶恐,又茫然无措,自己素来与别人无冤无仇,为何有人却要奉命毁了自己的脸。 她惴惴不安地期待,又惊慌失措地否认,那个紧紧抱住她,说会保护她的轻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和另一个白衣少年重合,又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咬牙否认。 正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门口突然有人影晃动,吓得楚长亭一激灵,恐惧顺着脊梁骨向下藤蔓般蔓延,让她浑身汗毛竖起,一动也不敢动。 “小姐,是我,梅妆。”梅妆清减的声音一起,楚长亭的心立刻着了地,她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有点兴奋,期盼着门的后面除了梅妆,还有那个她朝思暮想的少年郎。 楚长亭跑去开门,猛地拉开门后,却只看见梅妆一个人,她有些失落的垂眸,眼中的星火霎时熄灭,侧侧身子让梅妆进屋。但又旋即有些焦虑地拉住梅妆的袖子,千万个疑问涌上咽喉,却被梅妆淡淡一笑全部噎了回去。梅妆瘦长的手覆上楚长亭的手,浅声道:“小姐放心,沈将军顾全士兵不能及时回来,便让我提前日夜兼程跑回来报信了。沈将军一切平安,明日辰时便会抵达凤昭。” “好......太好了!”楚长亭惊喜地捂住自己的嘴,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极力忍着这些日子的煎熬委屈的泪水,但仍有泪水夺眶而出,“良辰终于回来了......” 梅妆见到此情此景也有些微微的动容,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她柔声说:“小姐快睡吧,今日梅妆在这儿守着你,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安稳觉?楚长亭有些狐疑地看向梅妆,梅妆却不为所动,音线平直:“想必沈将军出征这么久,小姐日日忧心,没有睡过好觉吧。” 楚长亭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微微一笑。 “嗯。”楚长亭轻轻拭去自己的泪水,有些释然地躺到了床上。梅妆为她披好棉被,便轻轻退到屏风后面席地而坐。 当空气中静谧地只剩下空灵的月光还微微泛着灵动气息的时候,梅妆突然瞪大双眸,脑中电光火石,顷刻间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她有些悲怆地用手去抚摸自己胸口的梅花印。 全身冰凉如玉,唯有胸口那团印记依旧炙热,似火一般灼烧着自己。 命不久矣...... 梅妆闭目,呼出一口苍凉的气。 第二日一大早,楚长亭就从床上爬起来认真地梳妆打扮,寻儿因为被楚长亭被勒令不准插手,所以只能凄惨地在一边看着。 一件翡翠烟罗绮云裙上身,青葱的翡翠绿色衬得楚长亭皮肤瓷片一样白皙。乌黑青丝倾泻而下,被她巧手侧拧便成了随云髻,柳腰轻动便似云般卷动,银点翠镶蓝宝石簪穿插而入,似翠鸟飞跃云端之上;两支银镀金点翠串珠蝴蝶纹流苏斜插于发髻之上,又似蝴蝶嬉戏于万花丛中。 远山眉似黛,翠钿青似霭,绛唇轻点似桃花半面,胭脂淡染似十里枫林。 简单清秀的妆容,于昨日晚宴又是不同的风姿。 楚长亭玲珑碎步哒哒哒地就往城门方向跑,寻儿在后面怎样都追赶不到,只能喘着粗气地拼命跟着。楚长亭挑了一处视线极好的茶楼跑了上去,站在楼上扶手旁抬头张望,远处有浩浩荡荡的军队在风尘仆仆地赶来。 楚长亭用力眨了眨眼,想努力看清坐在最前面赛风奔菁宝马上的是不是那个她日思夜盼的沈良辰。 军队越走越近,楚长亭渐渐能看清了大致的轮廓。 黄金兽面吞头连环战甲,勒甲玲珑师蛮带,嵌金线飞凤靴...... 剑眉星目,美如冠玉。 是沈良辰! 楚长亭感觉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抖,她轻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顷刻间奔涌而出。这时她才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人,城楼下面迎接的仪仗也已经摆好,就等着大军凯旋入城,普天同庆。 “天哪......”楚长亭急忙去擦自己的泪,生怕自己的妆花掉。 城门渐渐打开,如一场盛宴的盛大开幕。 沈良辰骑着高头大马笑着进了城,金黄色的铠甲在初晨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少年意气风发,色若春晓,清雅出尘。 白马银枪,我的翩翩少年郎。楚长亭勾起嘴角,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她出神地看着那个坐在马上享尽荣光的沈良辰,突然沈良辰也开始四处张望,然后抬头看向楚长亭。 一霎那天地无声,山河失色,世间似是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长亭......”沈良辰喜上眉梢,身子不自觉的晃了一下。他立刻起身,踏着马背腾空而起,直直奔向了楚长亭,楚长亭惊讶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沈良辰横空揽起,然后凌空一跃飞下茶楼。 楚长亭惊呼一声,然后死死揽住了沈良辰的脖子,沈良辰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的加重了几分。沈良辰踏着扶栏房檐旗杆,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让楚长亭坐在自己前面,然后一勒缰绳就飞奔了出去。 楚长亭缩在沈良辰温暖的怀里,低着头窃笑,承受着所有向她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她身后是凯旋而归的将军,是几乎所有女人倾羡的对象。 而她,是将军独独倾心的女人。 “长亭......”沈良辰低头唤了她一声,轻柔的声线似是掐尽了这几十日来未用的所有温柔。 “嗯。”楚长亭羞羞地应着。 “忍把千金酬一笑?”沈良辰的声音随着骏马飞驰而带起的呼呼风声碎裂在温暖的空气中,随着他温热的呼吸喷薄在楚长亭的耳膜上。 “毕竟相思,不似重逢好。”楚长亭应着,笑容绽放。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20】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沈良辰带着楚长亭一路飞奔,楚长亭窝在沈良辰的怀里笑盈盈地娇嗔道:“你要带我去哪儿啊。”沈良辰将自己的胳膊收了收,夹了夹他怀中猫儿一样的楚长亭,笑道:“下月廿八就结婚了,趁着我这次凯旋而归,我带着你去宫中面见皇上请求赐福。” “赐...赐福?”楚长亭倒吸了一口凉气,“哪儿有人结婚找皇帝赐福的?你也太仗着皇上对你的宠爱了吧?” “你不懂。”沈良辰依旧笑着,“若他不是天子,我不是朝臣,我们不过就是乡野之中两肋插刀的平常兄弟。不过现在我们碍于身份法度,无法像寻常人那样相处罢了。” “原来帝王家,也有这样亲密真挚的情感。”楚长亭嘟了嘟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帝王家为何就不能有情感了?不过是隐藏的深一些,不易被旁人察觉罢了。” “皇上对你的感情,当真是没有一丝隐藏。”楚长亭想起那日大殿上易仑奂看向沈良辰时眼睛中难以遮掩的宠溺喜悦,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不自在。 “如果感情深到一定程度,那自然是遮掩不住。”沈良辰想起易仑奂对他毫不遮掩的偏爱,嘴角上扬,眼神中有孩童般的幼稚。 楚长亭又努了努嘴,突然想起昨夜十月朝晚宴上的经历,有些后怕地抓紧了沈良辰的胳膊。沈良辰注意到了楚长亭的异样,低头用下巴蹭了蹭楚长亭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关怀地说:“怎么了?” “良辰,有一件事我要说给你……”楚长亭有些颤颤巍巍地说。就在此时,前面突然来了一众人马,让楚长亭把想要说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为首的公公带着身后的人恭敬地下马向沈良辰行礼,齐声道:“恭迎沈良辰大将军凯旋而归!” 沈良辰应该是经历惯了这种场景,点头致意。楚长亭想这一路上两侧都有迎接的仪仗,为何到这就有专人来接,她微微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已经到了五凤楼前,再往前就是太和门进入皇宫了。一股阴沉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楚长亭皱眉低头,有种难言的压抑感压迫着她的胸口,让她有种闷闷的感觉。 眼前的人行完礼节后就为沈良辰开路,沈良辰一勒马缰,奔菁宝马稳步向前,带有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楚长亭也不自觉地摆正了身子,有些紧张地看着前方的路和重重叠叠的宫殿红墙。 此时的乾坤殿内,易仑奂正装端坐在大殿中央的龙椅上,看着散落在大殿门口的阳光微微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沈良辰带着楚长亭从大殿之外走进来时,他才回神望向沈良辰,凤眼中回旋起一层又一层粼粼的波纹。 “回来了?”易仑奂早已叫退了殿中的所有人,此刻唯有他们三人在殿中,易仑奂也就随性了些。 “回来了。”沈良辰应着,拉着楚长亭跪地行礼。易仑奂这才意识到楚长亭也在殿中,轻微拧了一下眉毛,然后示意二人起身。随后未等沈良辰开口便说道:“你们二人不是已经订好了下月廿八的婚事,怎么又来找朕?” “皇上,此次回来时间紧急,怕是制备婚礼要有些匆忙,所以还是想请皇上赐福,保佑我们二人婚礼顺顺利利平平安安。”沈良辰抱拳低头,楚长亭也在他身后低着头,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易仑奂一眼。 “你们二人皆是有福之人,朕就算不赐福,婚事...也会照常。”易仑奂似是有些微恼于沈良辰的生疏,轻轻挑了挑眉举起面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就不用再忧心了,快回去准备吧。” 沈良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见易仑奂那张清减苍白的脸就全部收了回去,他看着易仑奂,沉默不语。半晌,易仑奂喝完杯中的茶,然后将茶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从手上拿下一枚玉扳指,示意沈良辰过去拿。 沈良辰大步向前双手接过玉扳指,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易仑奂缓缓开口:“这镶着北海东珠的玉扳指就当做是朕赐予你们二人婚礼的吉祥之物,镇住那些污秽妖浊之物,赶快回去置办你们的婚事吧。朕今日有些乏了,你的庆功宴朕不打算大操大办了。只需你明日入宫陪朕小酌几杯,就当是你成亲之前最后一次留宿皇宫了。” 沈良辰微微一愣,突然有些难过,他直直跪地大声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楚长亭也和沈良辰一起跪在了地上,有难言的情绪堵塞胸口,让她感到微微窒息。 沈良辰带着楚长亭离开宫殿之后。易仑奂拿起执壶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清茶,然后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空灵的声音和尘埃一起浮在空中,然后碎裂八方。 “没有知心所爱,朕要这万岁又有何用?” 朕既有所爱隔山海…… 那朕便定要踏平这山海,得朕所爱。 等到沈良辰和楚长亭走远,易轮奂轻轻招手:“梅容。” “在。”梅容从身后的屏风中缓缓走出,一旁的太监和宫女便都识趣地退了下去——皇帝有令,一旦皇帝唤梅氏伺候殿前,所有人都得离场。 “朕想着,是不是可以选妃了。”易轮奂习惯性地摩擦自己的玉扳指,却发现已经送予了沈良辰,眼神不易察觉地黯淡了几分。梅容闻之一愣,凤眼中棕黄的瞳仁深不见底:“皇上是天子,九五之尊,何时选妃,全凭皇上您自己决断。” 易轮奂闻之没有做声,良久,才闷着声音缓缓道:“你去亲自监管这件事。每家的姑娘,都给朕挑仔细了。” 梅容点头:“那皇后的人选,皇上可有属意的了?” “空着。”易轮奂抿了抿嘴,眼底划过一丝阴鸷,“另外,那南蛮的使者,也该让他们见见朕了。今夜戌时,雍清宫,朕会一会他们。但是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 “是。”梅容低头应诺,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大殿之外。 戌时。 易轮奂坐在龙椅上,烛火摇曳,看不清楚他的脸。 从南蛮来的为首的女人身材矮小,肤色暗沉,但身材像水蛇般妖娆,每一步都像要走在男人的心尖尖上。头发前额分路向后挽髻,用深黑嵌金边的丝绸缠住发髻,前后成梭形。深绿色纱布半遮着脸,露出一双琉璃珠子似的深棕色双眸。上身着嫩鹅黄色大襟短衫,秀一朵茶色梧桐花于正中,两边围绕着百鸟朝凤图,发育良好的双峰傲然挺立,仿佛要撑破那一层薄薄的面料;下身着艳花直筒裤,针脚精密地绣着浅橘色的凤凰花,两条又长又细的腿发育的匀称而美好。外面披着一条褐色鸭绒大氅。她和另外两个女人伏地稽首行礼,浓密地睫毛刷地扫了下去,易轮奂握紧了拳头,冷声道:“起来吧。” “谢北天灼国皇帝,祝皇帝万寿无疆。”女人起身,声音又甜又腻,像淬了剧毒的凤凰花。她轻轻颔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地笑。 易轮奂细细打量着这个女人,觉得她身份并不一般。女人迎着他试探性的目光再次开口:“我是南耀月国的公主,黄灵凤。”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易轮奂眼中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他突然觉得这个公主有些意思,于是玩味地看着她问:“那你可有小字,叫配瑛?” “北天灼国的皇帝果然博学多才,本公主着实佩服。”黄灵凤惊讶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凤凰花的典故罢了。”易轮奂轻轻摆手,脸色又回到了以往冷冰冰的样子,“说吧,此行而来为何目的。难道就是为了刺杀朕宰相家的女儿?”说到这里,易轮奂眼底陡然升起一团怒气,怒火从他的眼梢中倾泄而出,在他整个脸上蔓延。 黄灵凤轻轻撇了撇嘴,有些娇蛮道:“那个不长脑子的可不是我派出去的,是她自己天天臆想发疯,对天灼的貌美女子恨之入骨,想必皇帝已经替我教训好她了吧。”语闭,黄灵凤抬头,两个蛇一样的眼睛定定望着易轮奂。 真是胆大包天。易轮奂轻皱眉头。 “她趁十月朝这样的大日子刺杀宰相的女儿,朕已经派人将她就地正法了。”易轮奂端起桌子上的润桑山栀子茶轻轻呷了一口,一副毫不关心的散漫语气让黄灵凤攥紧粉拳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扯着嘴角笑着说:“我这个下人鲁莽不争气,也不值得怜惜什么。不过,皇帝,我此行而来的目的可真真不是为了求战,而是求和。” “哦?”易轮奂抬起眼皮,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黄灵凤抿了抿嘴说:“还请皇帝可以把北天灼国的大将军沈良辰赐婚给我,我代表南耀月国保证,此生此世,再不入侵。” 易轮奂猛地一抬眼,眼中的阴鸷像蛇蝎一般狠毒。 良久,他的脸上浮起了冷冷的笑。 宰相府。 楚长亭趴在桌子上,一旁的茶早已凉了大半。 “夜深露重,小姐还是早些休息吧。”寻儿从门外走来,端着一壶刚泡好的滚烫的沸茶走到楚长亭身边,然后为她把旧茶换成新茶,“小姐等这安神茶再凉一些,喝了就快些去歇息吧。” “寻儿,我睡不着。”楚长亭抬起已经有些乱的毛茸茸的头,伸出手拉住寻儿的衣袖,有些沉重地说,“婚期越来越近了,可我总是不知为何……不知为何,没由头的焦躁烦恼。今日良辰回来,见着他我本应高兴,可我却不知怎的,现在心情却如此低落。” “小姐这是临着婚期而焦躁,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毛病,总是担心会出什么岔子,其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寻儿将茶倒好,反手握住楚长亭的手,“小姐安心等着被娶进门就好了。” 楚长亭苦笑,自己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打打杀杀,心性早已不似以往那样敞亮,她不知为何,今日从宫中回来,看着沈良辰那高兴的样子,就始终未告诉他自己在十月朝宴会上的凶险,怕扰了他的兴致。 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又在期待些什么? 害她的人是谁,救她的人又是谁? 楚长亭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突然两行清泪滑落,她急忙擦去不想让寻儿看见。良久,她有些麻木地端起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躺到床上,寻儿为她整理好床被离开后,她翻身闭目,又是两行清泪。 梦中,一个清瘦的身影渐行渐远,楚长亭想追却迈不动脚,就在她焦急地又哭又喊时,那个身影却突然回过头来,她擦去眼泪定睛一看,沈良辰满目柔情地看着她。 “你,你别走……”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21】你家小姐穿着衣服吗? 翌日清晨,楚长亭从被窝中挣扎着起来,一抬眼就看见寻儿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小姐小姐快醒醒吧,沈将军在门外等着你呢!” “又不上朝,无法无天。”楚长亭嘟囔道,秀眉微微蹙了起来。 “小姐,您也不看看日头都到哪儿了,那沈将军八成是一下朝就朝您来了啊。”寻儿笑着,为楚长亭摆好鞋子。 “啊……”楚长亭揉了揉眼,然后用力瞪大了双眼看向窗外,果然已是日上三竿。她有些着急地起身换衣服,“快,寻儿,帮我去打洗脸水来。” “好好好。”寻儿闻声急忙跑了出去,一开门却看见沈良辰已经站在门外,寻儿吓了一大跳,有些结巴地说:“沈……沈将军,我家小姐还没有梳妆好,您再等一会儿吧……” “啥?”正在穿鞋的楚长亭一听沈良辰在门口,急忙蹬了鞋然后爬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闷闷地喊道,“寻儿!别!别让他进来!” “哈哈哈!”沈良辰闻声笑得乐不可支,“你这只小懒猫儿,非等本将军来抓你才肯起身是吗?” 寻儿有些为难地用手支在门框上堵住门口:“将军……” “你家小姐穿着衣服吗?”沈良辰满脸戏谑地伸头往里张望,寻儿也就就势去挡沈良辰贼一样狡猾地目光:“穿着呢,穿着呢,就是还没有梳洗…….诶!沈将军!”寻儿刚说完楚长亭穿着衣服就被沈良辰灵活的身段打断,他往左里看寻儿就顺势去挡左边,没想到沈良辰虚晃了她一下像条泥鳅一样飞快地从右边钻进了屋子,然后斜倚着门说:“寻儿快去打水,慢些打,之后的事就不要再看了。”说罢轻轻推了寻儿一下,然后狡猾一笑,回身把门关上。 寻儿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飞上了几抹红霞。 沈良辰大踏步走向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的楚长亭,然后隔着被子戳了戳她一动都不敢动的身子,朗声道:“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况且……”说到这里,沈良辰笑得像一只狐狸,“我又不嫌弃你这刚醒的样子!反正以后日日都要见的!”随着话音起落,他伸手将被子拉起一半,露出了楚长亭的头,然后伸手把她捞了起来放进自己的怀里。楚长亭惊呼一声,然后急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偷偷露出一只眼看了看沈良辰,闷声道:“沈良辰!你个登徒子!真不要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沈良辰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但是手下的力道倒是半点未松,反而有些放肆地在楚长亭的腰身上胡乱摸起来。楚长亭羞红了脸,用一只手捂住脸,然后另一只伸手就要去打沈良辰,却被沈良辰一把攥住,楚长亭有些慌乱地用另一只手去抓,后来发现不对劲又急忙抽手,却又被眼疾手快的沈良辰一把钳住,然后将她推在床上,沈良辰俯身上去,与楚长亭四目相对。 楚长亭有些羞赧地别过头去不想让沈良辰看自己的脸,随着沈良辰的温暖的气息喷吐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愈发鲜红。沈良辰压低头,轻轻在她耳边呵道:“真美。” 楚长亭原本僵硬的身子渐渐缓和了下来,她咬了咬唇,娇嗔道:“你、你快松开我,别过脸去…啊不,出去。” 沈良辰看着她这样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将楚长亭的手按到她的头顶,然后用一只手攥住她的两只手腕,一只手捏住楚长亭的下巴将她的脸别了过来,凝视良久,然后深深吻了下去。 万物无声,只有两人的心跳在砰砰作响。 沈良辰有些不能自持地越吻越深,舌尖撬开楚长亭的牙关像更深探去。楚长亭本就被沈良辰羞的面红耳赤,又被他这样一撩拨,顿时感觉身体内部有电流在横冲直撞,窜逸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酥麻感从脚尖延伸到头顶,她禁不住一个战栗,身体不由自主地起伏了一下,似是在迎合沈良辰。 不知过了多久,沈良辰才恋恋不舍地从楚长亭的樱唇上离开,用手轻轻摩擦着楚长亭的小脸,这双手温润如玉,却又有几个习武所得厚重的茧。 这双手的温存与爱恋,楚长亭要用一生来铭记。 “长亭,长亭……”沈良辰轻声唤着楚长亭的名字。 “嗯…?”楚长亭有些情迷意乱地胡乱应着,浑身绵软无力,还沉浸在刚才的温存之中。 “你不知道离开你的这些天,我有多么的想念你。”沈良辰将头埋在楚长亭的肩头,像个孩子一样贪婪地吸取着楚长亭身上的温度,“幸好我终于回来了,幸好我终于可以将你娶进门了……” 楚长亭眨了眨眼睛,睫毛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样扫来扫去。 “长亭,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沈良辰抬起身子,抱着楚长亭坐起,双手捧着楚长亭的脸,认真地看着她说,“昨日我与你进宫前你要和我说的事是什么,出宫后几次欲言又止又是为了什么?我看你一直闷闷不乐,清早听寻儿说你昨晚又焦躁难眠,到底怎么了?” 楚长亭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他一切都看在眼里。 想到这里,楚长亭有些委屈地红了鼻子,她紧紧抱住沈良辰,单薄的身子随着抽泣一下一下地颤抖着。 爱一个人原来不就是这样,将一个人的悲欢喜乐全部收入眼底,让那个人的眉头,连着你的心头,一颦一笑,都牵扯着你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沈良辰心疼地轻轻拍打着楚长亭的后背,细声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什么都不要紧的,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那日…那日十月朝的宫廷晚宴上,有人……”楚长亭抽泣着说,“有人要杀我……要毁了我的脸……我好怕,我好怕啊良辰。”沈良辰闻言握紧了拳头,手臂上顿时青筋暴起:“别怕。那你可知,是谁要害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好害怕呜呜呜……幸亏那日有宫廷侍卫及时发现救了我……不然……”楚长亭眼泪止不住地流,似是要把这两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全部释放出来,但还是在说谎时眼神摇晃了几下,“那日大殿上有人要刺杀皇上,所以宫廷侍卫就把要杀我的人也当成刺客一并杀了。可我,可我并不知道……” 沈良辰眸色又黯了几分,他仍是体贴地轻轻拍着楚长亭颤抖的后背:“别怕,别怕。我回来了。这几日既然如此的不太平,我会让梅妆寸刻不离地保护着你。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只要有我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伤你半分半毫。” “嗯。”楚长亭用力点头。 只是这时她还不知道,从今往后,这世上伤她最多最深最狠的便是沈良辰,让她饱尝剜心剔骨、夫离子散之痛的也是沈良辰,让她一夜白头肝肠寸断的,也是沈良辰。 天蒙蒙亮,城门口,黄灵凤和自己的婢女春无梦坐在马车里,缓缓前行。 黄灵凤柔纱半遮面,珍珠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她撩开马车的帘子,一双柔媚的眼睛狐狸似的向后斜斜挑眉望去,巍峨的城楼在雾霭中渐渐模糊,她缓缓勾起嘴角。 “良辰……后会有期。” “公主,您到底和这北天灼国的皇帝谈的怎么样了?”春无梦轻轻问道。 黄灵凤放下帘子,眼神滴溜溜地转了两转,脸上浮起志在必得的笑容:“妥了。” “现在……只需在父王那里演一出戏就好了。”黄灵凤一笑,深褐色的眼眸流出异样的光芒。 春无梦静静凝望着自己的主子,一种压抑的感觉直窜心头:“那……折在这皇宫里的夏妹妹,公主……” “尸体既然已被北天灼的皇帝随地扔了,咱们也不好再要回来。”提到因刺杀楚长亭而被杀的夏折珠,黄灵凤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眼神黯淡了几分,“回去给她立个衣冠冢,让她也能魂返故乡。” “公主菩萨心肠。”春无梦低头轻声道。 随着婚礼日期越来越近,楚府和沈府都上上下下忙成了一团。楚明鸿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浮现的绯红,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那种危机感伴着楚府上下的欢声笑语而如阴霾般慢慢扩散在他的心中。 楚明鸿趁着清闲踱步到后院的清凉山,从密道直去最深处的山谷,看着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正在齐刷刷地舞刀弄枪,他眯了眯眼,叹了口气,一团冰凉的白色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氤氲,像匍匐的蛇。 他一闭眼,就是夫人莫九倾被凌辱致死的最后景象,十六年前他托后门潜入冷宫,看见誓死不从的夫人奄奄一息地趴在门栏上,两行血泪格外扎眼。 昏庸无道的先皇易衡道,因贪恋自己夫人的美貌将其秘密强抢入宫,可怜的莫九倾刚刚生下楚长亭不久就被迫骨肉分离,刚烈的她誓死不屈服于易衡道,最终被恼羞成怒的易衡道丢弃在冷宫中伤痕累累的等死。 易衡道日夜纵酒笙歌,竟也没将这江山折进去。他死后,易轮奂倒像是赎罪而来般力挽狂澜,将这个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22】月充媛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易衡道不理朝政,仅靠着朝中的大臣勉强支撑着岌岌可危的江山,自己躲在后宫花天酒地却无人制裁;而他为北天灼兢兢业业一生,却得昏君如此对待,失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 凭什么,还要为他的后人守着他的江山? 楚明鸿又顺着密道走到另一处隐秘之地,一处孤冢寂寞的沉睡在天地之间。他慢慢踱步过去,已然有些粗糙的手划过冰凉的墓碑,两行浊泪赫然滑落。 “九倾,别担心,长亭已经托付给了好人家。我会让南浦跟着长亭入沈家,南浦你还记得吧……就是我说的那个捡来的小男孩儿,他日渐长大,相信他以后一定能保护好长亭。十六年了,楚家和莫家该安顿的、该遣散的我都已安排清楚。我的身后事交代的差不多了,我会为你报仇雪恨的。” 一阵冷风吹过,楚明鸿脑海中突然闪过易轮奂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三年前那个雪夜,那是上元节,易衡道设宴款待从无阿国赶来议和的国王,随即便传来易轮奂的亲妹妹六公主要被远嫁无阿国和亲的消息。万家万户灯火通明地庆祝节日与这个可以为他们带来安宁的消息,却不知这对于皇家来说是莫大的屈辱。街道张灯结彩,夜晚喜气洋洋,只有瘦削而稚嫩的易轮奂披着一件厚厚的狐毛大氅,冰冷着脸,连夜从宫中赶来楚府。 那时的易轮奂只有十七岁,赶来楚府时,鸦羽一般的睫毛上还沾着点点雪迹。他端坐在楚府偏厅的红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对着当时还是兵部尚书,掌管三千御林军的楚明鸿说道:“尚书大人,本王这里有当年令正写给大人的信,一日一封,整整三十四封。” “本王的母妃与令正当年曾同处一间宫殿,对令正的处境甚为同情,二人便成了极好的姐妹。令正被送往冷宫时,曾将这些信交由本王的母妃保存。和这些信一起的,还有令正绣给大人的荷包。” “尚书大人不必讶异,母妃仙逝时,将这些东西托付给了本王。本王一直珍藏至今。” “本王知晓尚书大人与令正伉俪情深,这些东西本王一定会完璧归赵。只是尚书大人必须帮本王一个忙。” 那时的易轮奂不过十七岁,却句句拿住楚明鸿的痛处。想他母妃去世时他也不过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小儿竟将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那必然天赋卓绝,谋略神智异于常人。 而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能如此忍耐九年,然后等待时机成熟将这些东西作为要挟自己的把柄,逼迫自己为他做事。想来也是恐怖至极。 幸好当时的易轮奂再聪慧,也是仅有谋略而无实权,否则自己私自养兵的事情定会被他知晓,到时自己的下场便不是助他一臂之力的功臣,而是被他镇压的乱臣贼子了。 但易轮奂登基之后,仍是有所顾虑地收掉了自己兵部尚书的全部兵权,转而让自己当了宰相。他竟辨不清易轮奂是真的在赏他,还是在削他。 可是如今...... 楚明鸿拂过冰冷的墓碑。 “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又可以相见了。”楚明鸿轻轻阖眼,眼角的肌肉因为痛苦而抽搐了一下。 此时,坤和宫。 康玖和站在易轮奂身边毕恭毕敬地说:“皇上,下面的五十位就是三审过的姑娘们,就等着皇上终审呢。” 易轮奂眯着眼大致略了一眼下面的姑娘,以不被察觉的弧度轻轻撇了撇嘴。 “一群资质平庸之辈。” 易轮奂的目光波浪般一层层扫过大殿中娇羞而立的女子们,最终目光停留在一个着翠衣的女子身上,他用修长的手指一指,康玖和立刻会晤,欣喜地朗声道:“鸿胪寺卿卫文星之女卫娉婷——” 卫娉婷闻声,眼中欢喜的光一闪而过,烟水百花裙伴着莲步轻移漾开一层层的波浪,像百花绽放般步步生春。迎着她人或诧异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卫娉婷站在最前方的中央,跪地行礼:“民女卫娉婷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娉婷的声音略带沙哑,但是仍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娇柔妩媚。一双浅粉杏花眼悄悄瞧了一眼大殿上的易轮奂,白嫩的小脸霎时变得绯红。 卫娉婷心中暗自欢喜,没想到当今皇上竟是如此英俊倜傥,少年英才。只是不知外界传言说他冷漠孤傲,从不对身边的人展露笑颜是不是真的。 少女懵懂的心动被易轮奂尽收眼底,他细细瞧着卫娉婷那双杏花眼,似是在回味着什么已经故去的旧人。 “平身吧。”易轮奂轻轻呷了一口茶,仔细翻开秀女们的卷宗,找到卫娉婷这一页,看了半晌,说道,“你生辰是六月初四?” 卫娉婷不知道易轮奂要考验自己什么,冷汗岑岑。 “六|四爻居于阴位,当位得正,上承九五刚正之君。”易轮奂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细长而深邃的眼睛中投射出渺远的光,像如瀑夜幕里的繁星点点。 话一出,底下的饱读诗书的秀女们心就凉了一半,剩下还有几个不明就里的秀女们茫然地听着。康玖和心中也一紧,他从易轮奂幼时就陪伴在他身边,自然懂得易轮奂最喜研究周易八卦,自己也就随之略懂一二,心想若是这卫娉婷真懂周易,那必然会得易轮奂欣赏,况且这六|四爻以上求下,求贤相辅,取刚济柔,讲得是二力相合,恰合夫妻之道。卫娉婷日后必定高升啊。 卫娉婷闻声如释重负般松开了刚刚一直紧握的粉拳,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仰月唇轻启:“六|四,求婚媾,往吉,无不利。”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细风吹过浩渺的沙漠,扬起一捧清凉的沙土。 砂砾簌簌下落,扰得易轮奂心中一阵瘙痒。 闻言,康玖和和一旁几个掌事的官员和嬷嬷都认定这卫娉婷必定位份极高,况且现在后宫空无一人,皇后之位一直无主,看来似是要成为这卫娉婷的囊中之物。 易轮奂又定睛瞧着她的仰月唇,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卫娉婷,拿起润喉山栀子茶猛地喝了一大口,道:“卫氏娉婷,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充媛。”易轮奂顿了顿,又望了望卫娉婷的似笑非笑仰月唇,“赐字月。” 底下的秀女们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依旧不明所以,康玖和倒是着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卫娉婷的位份会更高的,况且皇帝还为她赐了字,明显倾心于她。 卫娉婷也有些许的吃惊,她也以为自己的位份会更高一些,但是仍是满心欢喜地领了旨。 易轮奂看着卫娉婷远去的背影,眼神逐渐迷离,不知道是在看谁。 皇后的位置,朕一定是要留给你的。 朕等着你乖乖地到我身边。 卫娉婷被封之后,易轮奂又草草选了几个顺眼的,封振威校尉温卫龙之女温秀玉为才人,居敏秀宫;太史令蒋慈之女蒋珏为才人,居坤慈宫;聊州城太守庄全鹏之女庄韵为宝林,居敏秀宫;花无城都督陈冠之女陈青禾为御女,居坤慈宫;民女吴媛秋为采女,居坤慈宫。 显而易见,卫娉婷现在在后宫中一家独大,不仅独居钟毓宫,而且位份最高。 康玖和虽对易轮奂封的位份过低而暗自着急,但还是安慰自己无论如何皇帝总算是选妃了,便又暗自松了一口气。 是夜,易轮奂静静地批阅公文,康玖和从一侧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盘子上前,恭敬地说:“皇上,媒人请来了,请皇上投掷吧。” 易轮奂放下手中的笔,微微侧脸,瘦削的手轻轻转了一下康玖和所托盘子上的骰子,骰子叮叮转了两圈,然后似枯叶落地般缓慢静止。 宫中女子的盛衰荣辱,生死浮沉,就系于这枯叶一般的骰子上。 康玖和瞧了一眼,道:“是吴采女,皇帝您移驾坤慈宫吧。” 易轮奂静静地凝望着那个玲珑剔透的白瓷骰子,半晌,沙哑着嗓子说:“不必了。朕不必听这没灵性的物件的。摆驾钟毓宫。” 康玖和一愣,鼻翼煽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在看见易轮奂那张冰冷的脸后尽数吞咽了回去,只好低头应诺:“是。” 消息传出,卫娉婷坐在梳妆镜前羞赧而得意地一笑,纤细修长的手划过冰凉的铜镜,然后又灵活地像游水的鱼一样转到脑后,将银簪轻轻一拔,满头乌黑的青丝月光般倾泻下来,柔顺似幼鸟的羽毛。 小太监匆匆赶来,等宫女为卫娉婷沐浴好,匆匆将其裸身包裹在被子,抬往寝殿。 易轮奂躺在钟毓宫内,清冷的目光穿过浮尘和倾斜进来柔和的月光,无声凝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的苍凉。 门开了,又合。太监把卫娉婷放在床尾,轻声退下。易轮奂能感到卫娉婷柔软滑|嫩的身子从自己脚处的被子内钻进,然后贴着自己的身子慢慢向上爬,不一会儿,泛着淡淡樱花香味的毛绒绒的头就从自己身旁钻了出来。 易轮奂闭眼,感到卫娉婷温热的气息呼在自己的脖颈处。 “皇上……”卫娉婷一手攀上易轮奂的肩,娇滴滴地唤着。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23】大婚之日 “皇上……”卫娉婷一手攀上易轮奂的肩,娇滴滴地唤着。 易轮奂没有解开贴身的薄衣,只是一翻身将卫娉婷罩在了自己的身下。他看着卫娉婷因紧张娇羞而闭目的神情,细长的丹凤眼中没有任何的感情。 “朕听闻你有一副好嗓子?” “啊?”卫娉婷闻言便红了脸,她已从嬷嬷那里熟知了男女之事,便以为易轮奂在调戏自己,更加娇滴滴地说,“是。” “那你穿上衣服,给朕唱曲儿。”易轮奂说罢就毫不留情地将卫娉婷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了下去,然后起身走向对面的软塌,大袖一挥便坐了下来。 变化来得太快,让卫娉婷生生地僵住了。她此刻一丝不挂地半躺在床上,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她疑惑不解却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易轮奂,却是一束不容置喙的冷漠目光向她射来,她被那目光吓得一机灵,赶紧穿上衣服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皇上......皇上想听什么曲儿?” “都行,一直唱到朕睡着。”易轮奂挥了挥手,又起身回到了床上去,把卫娉婷一人晾在地上站着,好不尴尬。 那是卫娉婷第一次感受到宫夜的寒冷漫长。 第二天清晨,宫里上下便都传开了卫娉婷侍寝后是被抬回的寝宫,之后一直称身体抱恙而闭门不出。大家便都以为她得了极大的荣宠,私下里议论纷纷,那些初识男女之事的小宫娥们总是聊着聊着便红了耳朵,一个个兴奋地像雀一般叽叽喳喳。 奇怪的是,不久之后,那些讨论的最欢的小宫女们却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的失踪了。 南耀月国,黄灵凤哭哭啼啼地委在自己的父王黄正煜的膝下,娇滴滴地哭诉道:“父王,那北天灼实在是蛮不讲理,女儿只是想戴着面纱偷偷进去看看北方的风光,就被他们在都城门口拦下来,说什么一看我们的眼睛就知道一行人就是从南方来的异域人,还骂骂咧咧地说女儿是蛮子,拿着刀枪驱赶女儿……” 黄正煜十分疼爱黄灵凤,他膝下有五个王子,唯有黄灵凤一个公主,因此则基本是有求必应,宠溺为王宫之最。他听闻女儿只是想去北天灼偷偷游历一番便得此遭遇,更是怒气冲天。黄正煜攥紧了拳头,抚摸着黄灵凤的头安慰道:“乖乖瑛儿,别气别气,父王定为你出这口恶气。” “父王!女儿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啊!”黄灵凤偷偷斜眼观察着黄正煜的表情,心下想着大功快要告成,哭声不禁又娇嫩委屈了几分。 黄正煜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声音瑟瑟,心疼与怜惜便止不住地冲撞着胸口,加之这些年所受的北天灼的压制,黄正煜大手一挥便下了决策。 即日整装队伍,于此月廿八攻打北天 御令一下,南耀月即刻便忙做了一团,唯有黄灵凤躲在自己的寝宫里,日日对镜描眉梳妆,对外面的忙乱视若无 铜镜中,黄灵凤突然露出了诡异的魅笑。 十一月廿七,楚萱萱风风火火地赶来,进到楚长亭的屋子,看楚长亭正对着自己的凤衣凤冠愣愣的发呆,上去便在她的脑门上实实在在地弹了一下,楚长亭吃痛地回头,看见楚萱萱后兴奋地扑到她怀里,甜甜地叫道:“姑姑——” “这么久没见,你这小丫头还是这么不着调,明日就是大婚了,你还躲在屋子里偷偷发呆。连开面都不放在心上,不成体统。”楚萱萱宠溺地揉了揉楚长亭毛茸茸地小脑袋,她五年前外嫁,此后便很少再和楚长亭相见。楚长亭自幼丧母,楚明鸿一直未再娶妾室,楚萱萱自然就在楚长亭的生命中担当起了母亲一样的角色。时光易逝,一眨眼间楚长亭也要嫁人,而楚萱萱也是儿女双全,真正成为了一名母亲。 “嘿嘿,姑母今日来,是来为长亭开面的吗?”楚长亭从楚萱萱怀里一滑,然后两只小手攥住她的袖子,撒娇似的前后摇着。 “我此次本是想着去沈府为你铺房的,毡褥帐幔衾,样样得给你挑最好的,天这些天把我累得够呛。我自婆家出来去沈府自然是先路过咱家里,便先过来看看你。”楚萱萱笑着,眼角浮起浅浅的细纹。 “啊……那还有谁能为我开面呢?”楚长亭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傻丫头,刚刚碰见你叔母了,这不她也是没头没脑的,今日匆匆赶来为你开面呢。”楚萱萱话音刚落,楚长亭的叔母崔采今便也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楚长亭看见自己的叔母也来了,开心地大声唤道:“叔母!” “诶,我的宝贝儿长亭,快,让叔母给你开面噻!”崔采今笑吟吟地让随从的丫头把开面的器具拿了出来,楚萱萱也笑道:“嫂嫂,长亭,你俩先忙着,我也忙去了。” “去吧萱萱。”崔采今大声回应,她本是梁南人,水乡软语这些年才沾染了些北方的味道,但仍掩盖不住那种水乡小女子的软糯,一声“去吧萱萱”音调歌儿似的婉转,听的人心神荡漾。 “姑母再见!”楚长亭也笑嘻嘻地回应,眼里却全是即将为自己开面的那两条绳,心里暗暗地想会不会很疼。 与此同时,乾坤殿内却是暗流翻涌,阴气沉沉。 康玖和刚刚报完南耀月已在清漪城外十公里处安营扎寨的消息,眼下正是大军压境的紧迫局面,可沈良辰却马上就要大婚,他心下暗暗焦急,却不敢正眼看易轮奂,生怕自己喘气声不对都会惹怒此刻的他。 “良辰……可是明日完婚?”易轮奂轻轻的吐出一句话,却让康玖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满背冷汗地回道:“回皇上,正…正是。” “嗯。朕知道了。今夜子时,召他入宫。”易轮奂又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可话音中的威严却让康玖和不敢多问,他虽满心疑惑却又如释重负,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康玖和疾步踏出乾坤殿,终于喘了一口长气,他皱眉暗暗思量皇帝为何不让沈良辰即刻来见他,这样婚礼还有可转圜延后之机,如果压到今夜子时,那这场婚礼最后势必会乱作一团,无疾而终,让天下人惋惜。 易轮奂看着康玖和走远,空空的大殿上只有他一个瘦削的身影寂寥地坐在龙椅之上。 殿外,阴风阵阵,肃杀萧条,天地一色,黑云万里。 是夜,子时。易轮奂静静等待着沈良辰。忽觉外面大雪纷飞,思忖两下,两行遒劲的行书赫然显于宣纸之上: 万山千水梅花瘦,四无尘、雪云飞起,夜窗如昼。 此时起,便再无回头路了。 子时,乌云遮夜,大雪纷飞。 沈良辰跪在大殿之上,紧咬下唇,双目中尽是隐忍的悲伤。 “朕体会你为难之处。”易轮奂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可是朕不得不令你连夜赶往清漪。这城中已是有耀月的眼线,如果今日不让你们的婚事看起来顺顺利利,朕就不可能瞒过他们。” “皇上,为何不让镇西将军替良辰……”沈良辰似乎有些呼吸艰难,他颤颤巍巍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口中的话说出。 “荒唐。”易轮奂轻轻呵了一句,“朕知晓你不是不明大理之人,家与国之间,唯有国安,家方能安。若国家动荡,百姓流离失所,纵使你有娇妻美眷在侧,也不过是浮光掠影,转瞬即逝。镇西将军一直戍守西方戎族,现在西北刚平未久,将他调回,那岂不是猛虎离山,任由西戎继续造次放肆吗。” “良辰知道了。”沈良辰跪着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只是陛下可否容良辰明日清晨再走……” “……罢了。”易轮奂低头皱眉思忖了半晌,轻叹一口气,“你去吧,好好与姑娘告别,你须知道,你此次一行,保护的不仅是天灼的万千子民,更是你心爱的姑娘。唯有你将敌军击败,才能保你所挂念之人无忧生活。” “良辰明白了。”沈良辰低头轻声说道,“微臣先行告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易轮奂双眉紧皱,有些不忍地缓缓闭上了眼。 只怕,这是听你最后一次贺我万岁了。 翌日卯初,沈良辰从府中披一件狐毛大氅盖住自己满身戎装匆匆策马向楚府赶去。 一路十里。 奔菁飞驰在沈良辰曾许诺过楚长亭的十里红妆上,蹄声哒哒,每一步皆踏着沈良辰的心。 十里诀别。 到了楚府,沈良辰飞身下马,一旁楚府的仆役只觉奇怪,想去拦他却被沈良辰侧身闪过。越过重重长廊院落,沈良辰直直飞入了楚长亭的房内,见楚长亭已着好凤衣凤冠,粉面红装,静静坐在铜镜前。他猛地刹住脚步,钻心的痛楚猛然发作。 “良辰?”楚长亭见沈良辰吉时未到便匆匆赶来,甚是惊异,“你怎么……?” “长亭,听我说……” 沈良辰将事情原委匆匆讲予了楚长亭听,他见楚长亭眼神逐渐呆愣慌乱,更觉痛楚自心口席卷全身,将他淹没。 “南蛮的战役向来难打,最短也要数月。”沈良辰伸手拉住了楚长亭已然握紧的手,“不过你放心,我定当平安归来。等我。”沈良辰俯身压近楚长亭的脸,眼中有点点泪光,他沙哑着嗓音轻轻颤抖着说:“长亭......长亭,看着我,长亭。” 第一卷:鸳鸯二字怎生书 【24】含泪饮喜酒,吞声祝白头 楚长亭像被抽了魂魄一般慢慢抬头迎上沈良辰的目光,目光相交的一刹那,两行清泪赫然滑落。 “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沈良辰咬着牙,一字一句用力地说着。 “好......好,我信你,我一定、一定会等你回来的。”楚长亭只感觉浑身发软,双腿酸软无力直直想往下坠,但又不想让沈良辰担忧而误了大事,只能强撑着一口气吊着精神,“长亭是明事理的人,你保家卫国,无论何时我都顶顶支持你,你且......放心去吧。” 沈良辰看着楚长亭这幅柔弱易碎的模样,万般为难的狠下心来,放开楚长亭的手欲走,却又被楚长亭拉了回来。楚长亭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梳妆台的小木匣中取出一把雕刻着远山长亭的桃木梳,然后用力掰断,将其中一半递到沈良辰怀中,扯着嘴角说:“这木梳是我娘从小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了,如今我们一人一半,梳子在就意味着人还在,你收好,来日相见,以此断梳为证。” “好,我一定会保存好它,直到与你再见的那一日。”沈良辰皱眉,尽力想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却无济于事,修长的手紧紧握住半截木梳。他咬牙,将楚长亭拉住自己的手慢慢放开,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楚长亭目送着沈良辰远去的背影,呆愣了半晌,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一旁的寻儿见状急忙从屏风后跑出,上前跪坐在楚长亭旁边,本想拉她起身,却在看到她满脸泪痕时一顿,担忧地也不禁流下泪来。 “南蛮之战最为难缠,他上次一去就是三年之久。”楚长亭木讷地喃喃,令寻儿也不知楚长亭是否在同她说话,但仍是劝慰道:“小姐放心,沈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但愿......”楚长亭苦笑了一声,扶着寻儿艰难站起,缓缓走向自己的床榻,然后又重重地摔坐在了床上。她倚在床边,黯然神伤。 就在此时,梅妆默然进门,然后在楚长亭面前屈身行礼,清冷的声音划破冬日凛冽的空气:“请小姐安,梅妆奉沈将军之令守卫在小姐身边,护小姐周全。” 梅妆静静站着,眼底似有无数腾然回旋的水流,在沉静的湖底兜兜绕绕,一会儿势若千钧,一会儿又似烟雾般渺茫迷蒙。大雨淋漓下在她复杂深邃却又形容枯槁的眼睛中,终于随着一阵闷雷俯身而过,一切色彩归于虚无。 终于,她的目光缓慢地、缓慢地柔和下来。 吉时未至,沈府却已来人将路上的十里红妆尽数收回,长街两旁围满了啧啧称奇的百姓们,有的惋惜,有的窃喜,有的麻木,有长舌的婆娘瞥着楚长亭窃窃私语,有猥琐的宵小盯着楚长亭口水垂涎。 皇帝的谕旨在沈良辰走后不久便到了楚府,宣旨的是宫里很有排面的康公公,里面象征性的安抚了几句,又赐给了楚长亭一串惯例只有宫里娘娘或者王侯才能佩戴的东海福珠红珊瑚手串和许多其他的奇珍异宝以示皇恩,那手串白莹莹的饱满温润的福珠夹着鲜红似血的娇嫩柔美的红珊瑚,串珠之线细若无形却又在日光下泛着浅浅褐色,细细看去,竟有几分像白糯米糖葫芦。 楚长亭一声不吭地听完了了圣旨,在康玖和柔和却颇有深意的目光中木然地起身领旨。没有围观者意料之中的伤心悲愤或是哀叹连连,她只是礼貌而疏离地谢了恩,温和而客气地送走了康玖和。 细长而因婚事染了鲜红豆蔻的指甲死死掐在手中半敞着露出明晃晃手串的浅褐色勾金丝鸳鸯点翠的锦盒边缘,似要掐出山河往事,露出血肉模糊。 寒冷的风汹涌灌来,吹得她大红嫁衣衣袂鼓荡,似染血旌旗在猎猎大风中迎风招展。 皇恩真是浩荡。她勾唇默想。 看热闹的围观众人看着楚长亭这毫不显露哀伤的端庄态度,,纷纷面面相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乃是身份尊贵万人仰慕,五岁便才思敏捷可做诗百行,十岁便对弈翰林学士不落下风,一舞锦鲤调名动凤昭,引得北天灼国最赫赫有名的大将军沈良辰一见倾心的,宰相嫡女楚长亭。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生来便注定优雅高贵;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向来是由不得在大庭广众面前过分表露。 楚明鸿绷着脸,刚才康玖和在不便多言多行,此时便忙不迭派人遣散了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身边尽是楚家早早来贺喜的友朋,他们个个风尘赶来,此时却只剩惋惜连连。 “风卷愁云十一月,我兴南望群山诀。”楚长亭苦涩一笑,将锦盒顺手交给了一旁的寻儿,便转身欲回到自己的房中,不愿再看满地凋零的离愁。她早就该知嫁与将军家自是要常常承受这离别之苦,却没成想这一次来的这样之快。 楚萱萱看着楚长亭黯然伤神的样子,甚是心疼。她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牵住楚长亭的手,一边走一边安慰道:“乖长亭,此次离别又不是永诀,沈良辰不久便会回来,你们还是会顺顺利利地成亲的。” 楚长亭知道姑姑想教导自己的无非就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一听到姑姑温柔的劝慰,自己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她转身扑进楚萱萱的怀中,哽咽道:“姑姑……可是长亭好伤心。” “姑姑明白。”楚萱萱心疼地抚摸楚长亭的头。 梅妆在一旁静静看着,久无波澜的心突然荡开了一层涟漪。她望了望哭得梨花带雨的楚长亭,又望了望愁云满面的楚萱萱,又环顾了楚府的四周,轻轻摇了摇头。 气数已尽,无力回天。 戌时三刻,易轮奂静默地坐在自己的乾坤殿内,面前的案几上有零零散散的歪倒的空酒壶。 梅容又为他端来几壶酒,看他毫无醉意,眼中全是精明凛冽的光,便又默默退回了屏风之后。 易轮奂伸手拿起一壶新酒,仰头一灌而入。 半晌,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放置于自己榻边的一幅丹青面前,轻声喃喃道:“含泪饮喜酒,吞声祝白头。” 说罢,他突然笑了起来,将手中酒尽数洒在画上,然后狠厉地低声说:“酒朕是一定要喝的,只是朕怎么肯祝你们白头。” 此酒,且就一贺你们分别之喜吧。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25】表面荣宠 既入腊月,寒天日凛,万物枯黄,山河一色。 易轮奂在大殿中细细批阅着奏折,突然翻到沈良辰从沙场送来的战报,愣了一下,缓缓道:“良辰行事,一向稳妥。” 梅容从一旁奉着山栀子茶前来,易轮奂抬眼,示意大殿中其余的仆从都下去,然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沉声道:“楚明鸿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自从嫁女未成,动作明显小了许多。” “看来他是真的疼爱这女儿。”易轮奂将茶盏放下,执起朱笔批阅一份奏折,“可是朕等不得多久了。他不反,朕也得逼着他反。” 梅容颔首:“是,请陛下放心,梅容定会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易轮奂轻巧挑眉,又道:“倒也不用太过着急,以致咱们自己先乱了阵脚,等来年开春再徐徐图之吧。” “奴婢遵旨。还有一事,月充媛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外面天寒地冻,唤她进来吧,以免冻坏了身子。” “是。”梅容应着,即转身向外走,出了大殿便看到卫娉婷手捧暖炉站在风雪中,有些微微冻红的鼻尖娇娇翘着,骄傲而妩媚。梅容规矩而干净地行了一个礼,道:“皇上请娘娘进去。” “嗯,有劳了。”卫娉婷看似对梅容谦和一笑,实则将脸高高扬起,有几分不屑地斜睨了她一眼,心道一个小小的婢子,何以得到皇上如此信任。卫娉婷虽明面上不说,但是暗地里却着实有几分嫉妒。 梅容显然是能感受到卫娉婷对自己的敌意的,但她只是轻轻扬了一下嘴角,眼中尽是凉薄不屑。 梅容与梅妆虽是双生子,为易轮奂麾下梅家军的主心骨,但她却与自己的妹妹不同。 梅妆自小便多情,虽历十数年残酷训练,但仍存浅浅心意于心底。而梅容却自小就薄情,恪守梅家家训,活得酷似一个无心之人。 卫娉婷细腰轻摇,袅娜地走进大殿,规整地向易轮奂跪下行礼:“臣妾参见陛下。”声音依旧是沙哑却妩媚,似露水于青叶欲滴,摇曳心房。 “爱妃平身吧。”易轮奂对她淡淡一笑,梨涡轻漾,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 卫娉婷闻声回应起身,然后走到易轮奂身边,一双好看的素手轻轻为易轮奂研着墨。易轮奂顿了顿,没有停下批阅,只是微皱眉头问道:“何事劳烦爱妃日日来找朕。” 卫娉婷闻言一愣,放下手中的研石,娇滴滴地上前想拉住易轮奂的袖子,却被易轮奂轻巧的躲开,她只好尴尬地收回手去,干干地说:“臣妾思君日切,前来看望陛下也是不准的吗。” “自然是准。”易轮奂长吸一口气,努力压制自己心头的烦躁,“只是朕公务繁忙,等朕得空,定会去看望你的。爱妃无事便先退下吧。” 卫娉婷抿了抿嘴,不情不愿地请安然后走出了大殿。一旁的婢女珩琥急忙迎上去搀扶卫娉婷并为她打伞,待走离了乾坤殿到宫路上,却被她狠狠甩在地上,尖声道:“没用的东西,除了日日唯唯诺诺还会干什么!” 一旁另一个小宫女垂倾急忙上前将掉在地上的伞捡起,拂落伞上的雪后继续为卫娉婷遮雪。珩琥被吓得急忙跪下,连声道:“充媛哥娘娘恕罪,充媛娘娘恕罪!” 珩琥是入宫以来才跟随着卫娉婷的那一批婢女。一开始这位充媛娘娘对她们还算和善,可是自从卫娉婷侍宠了几次之后,脾气就开始莫名地变差,对她们这些婢女稍有不爽之处便非打即骂,搞得她身边的婢女们一个个人心惶惶。生怕哪日惹了这位独宠后宫的娘娘生气,便是死也无人收尸。 而垂倾是卫娉婷从府里带来的陪嫁丫鬟,据说从小便陪在她身边。因此即使卫娉婷再刻薄狠毒,对垂倾也总是有几分不同。搞得那些婢女纷纷想去和垂倾打好关系,想着可以因此少受些皮肉之苦。 “跪在这里,没有本宫准许,不许起来。”卫娉婷嫌恶地看了珩琥一眼,然后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钟毓宫,将能砸的东西悉数砸了个遍。看着卫娉婷发了疯般砸屋里的东西。垂倾急忙将房门关上以防被旁人看见,眼见卫娉婷就要将一个精雕青瓷瓶摔碎,她急忙上前拦住,急声劝解道:“娘娘!娘娘!这可是皇上赏赐的东西!万万不可摔坏啊!” 卫娉婷愤怒而不甘的心情这才因惊吓而有所缓和,她将手中的青瓷放在原地,原本剧烈起伏的胸脯慢慢平缓下来。她坐在自己的软榻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凭什么!本宫这般出身、容貌已是天下无二,凭什么他还是这般对我!表面荣宠,夜夜流连我房中,好像将全天下最好的都给了我,实则,实则……” 实则却从未真正宠幸过我…… 想到羞耻处,卫娉婷紧紧握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嵌入肉中,鲜血汩汩滑落。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26】围困之,耗竭之,默杀之 此时,蒋珏蒋才人独自从宫路上过,看珩琥跪坐在漫天大雪中,着实心疼不已。她急忙上前蹲下为珩琥打伞,冰冷的面庞隐隐显出一丝柔情,她细声问道:“你这是犯了什么错,要在这冰天雪地中跪这样久。你瞧,你的手已经冻得红肿了。”说罢便从自己怀中掏出暖炉,要递给珩琥,“拿着我的暖炉暖暖手吧。” 珩琥见是蒋才人,知道她虽平日里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庞,似出世的谪仙般不问世事,连婢女都不让时刻随侍左右,心底里却最为干净善良,因此也不愿让她引火上身,急忙道:“奴婢、奴婢参见才人!只是奴婢是自己惹下了错惹恼了充媛娘娘,这暖炉怕是才人抬爱了,奴婢承受不起。天气酷寒,还请才人速速回宫吧。” 蒋珏只好叹了口气,轻声道:“也罢,想我若给了你这暖炉,也是害了你。”说罢顿了顿,沿着长长的宫路直直尽望去,看宫殿重重一叠又一叠,阴霾满穹一重又一重, 楼尽还为楼,天尽仍为天,心下便平平多了几分烦闷,愁情在心底潜滋暗长,似寒冬里被冷风打的瑟缩的素梅,虽依旧傲寒凌霜,花瓣的纹理却早已千疮百孔。 望着远方天地缓缓合为一线,宫阙楼宇在夕阳斜射下渐成墨黑剪影,蒋珏清澈透亮的眼眸不易察觉地暗了暗,她缓缓开口道:“不过,我在这里陪陪你也无妨。” 她起身静默而立,纤纤玉手持着伞为珩琥遮着雪,再也无言。 漫天飞花,寥寥北风,勾勒着蒋珏静默安然持伞的纤姿。 影影绰绰间,似有孤寂如花生长在漫长的宫路上。 元日,新年至,万物归元,山河一新。 凤昭冬来常多雪,自十月朝至来年立春,大雪绵绵而下,经久不绝,似能将一年腌臜晦气净洗。 茫茫洪蒙,千里冰封,万顷银海。 “良辰,你不在这些时日,以往多梦的毛病便又犯了,似乎再也无与你南下游玩时那般沉淀心性。不过幸好梅妆还伴我左右,每每望她亭亭背影便如望你一般安心舒适,再无噩梦刁扰。我知梅妆对你重要性,你肯将她留在我身边,我心中甚是复杂感激。” “已是年关,想必你有些思家了吧。今早我为你煲好了杏仁莲子羹,是上好暖胃安神食物,本想着让你尝尝,可惜只怕送到梁南便冻成了冰渣子,只得作罢。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归来,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尝尝本小姐为你亲手做的羹汤,不然,你若是爽了约,我便生气,永远不再理你。” “满树梨花压新枝,霁雾晓开两相持。天地茫茫阖一色,万物瞳瞳着春衣。”楚长亭想着,隽秀小楷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信末仍是齐齐写着一排小字“望君安好”。她将信仔细收至信封内,然后交与梅妆,婉声道:“劳烦姑娘了。” 梅妆颔首接过信,眸底闪出细密复杂情绪。沈良辰去家不过两月有余,二人所通信件却有十数封之多,想来寒冬腊月,这驿站也是要忙得紧了。 楚长亭起身倚在窗边,透过雕花的窗棂,依稀能看到外面大雪胜景。她轻轻推开窗,街头巷尾爆竹声此起彼伏,硫磺味浮于清晨沁凉的薄雾之上,氤氲薄雾之下,则是满地白雪卷落花。 “好生热闹。”楚长亭虽身居深闺,却仍能感受到外面的喜庆喧闹,愁情不禁被此渲染而有所缓解,但一想到沈良辰仍孤身在边关,无家人亲朋与他同贺佳节,一颗心却又猛地沉了下去。 梁南无风无雪,虽是正月却仍暖如春夏,不知此时水乡温暖的风,能否为他送去元日喧嚣的热闹。楚长亭想着,黯然神伤。 寻儿见楚长亭独自在窗边伤神,急忙取了大氅为她披上,劝慰道:“小姐,莫要冻坏了身子,让将军心疼了。” 楚长亭闻言急忙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然后将窗户关上,回头对寻儿莞尔一笑说:“走吧,想必叔伯几家一大早便已过来拜年了呢。” 寻儿应着,便跟在楚长亭后面去了正厅。一路上她几次偷瞄楚长亭,却无一次见到笑颜。寻儿暗自叹气,自沈良辰走后,楚长亭笑得愈发少了,再也无当初没心没肺,整日闲游的暇情了。 取而代之的,是没日没夜的无穷挂念与忧心。 难知归期的牵挂,望不到头的想念,最是让人伤神难捱。 与此同时,距清漪城五十公里外的原野县,苏鹤一大早便携着屠苏酒去往天灼金甲军的驻扎地探望沈良辰。守营的将士们早已认得了苏鹤,嬉笑着拜了个年便放了他进去。 沈良辰仍在研习军务,一见苏鹤前来,顿时高兴,将手下书卷收好便起身拜年。苏鹤也恭敬地回了拜年礼,然后将酒放在桌案上,笑着说:“良辰,眼下年节,两军停战,陪苏某喝一杯想必也无妨吧。” “哪里话,一杯怎够。”沈良辰爽朗地笑着,引苏鹤上座。苏鹤自然地与之对坐,而后便取出屠苏为两人斟酒。杯酒下肚,两人谈天说地地聊着。没过半晌便又开新酒,苏鹤倒酒时突然敛了神情,压低声音道:“沈兄,我此次元日离家前来,一是挂念你在这里无亲无故,想与你共贺新年,二是有要紧事,望你在新年佳节,敌军懈怠时想出应对之法。” 沈良辰闻言也敛了神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低声问道:“何事。” “没粮了。”苏鹤皱眉,清秀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丝担忧,他又突然想起那日梅颜在沈楚二人离开后送来的皇帝纸谕,更是担忧地觉屠苏酒都没了味道,“梁南这一带十城有九城去岁遭遇了大旱,幸而我们往岁粮草储存甚多,这才令万千百姓熬过了这一关,可我前些日子派人前去几个重要粮仓查看,发现经此一旱,原本储存的粮食已然所剩无几。况且两军交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一直以梁南的水草丰美为坚实后盾,怕是今岁这一战,不成了。” 沈良辰心中一空,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他绞眉仔细思忖,心想从凤昭带来的兵粮仍够支撑两月之久,可过了这两月,仍未到谷物收获之时节,怕是只能从凤昭要粮了。只是山高水远,三四月里六道梁高山密林中又常有匪寇作乱,怕是到时运粮也得细细谋划才行。 “那我即日便上报,趁这几日新春佳节,各方势力都懈怠之时,从凤昭运粮过来吧?”沈良辰望着苏鹤,等待他的回复。 苏鹤轻轻叹息:“眼下正值年关,怕是凤昭粮草也是短缺之时。你家在凤昭应当比我更清楚,凤昭冬日里颗粒无收,全凭春秋储粮过冬。就算今年是北方丰年,秋日里麦子是大丰收,可是我北上行商的伙计回来后却说今年不知为何,寻常百姓只够自己吃食,虽能温饱,却无余粮。只怕国库也是这般光景。” “上月我听说东南饥荒,流民聚众闹事,朝廷派了命官前去镇压安抚。八成是带了国库里的粮食去,因此凤昭粮食便也有些不足了。”沈良辰蹙眉,喃喃道。 “就算如今天灼呈蒸蒸日上之盛态,可是毕竟过往久病难以快速根除,国库匮缺、粮食不足本就是先皇时留下的病根,如今皇帝即位三年,虽力挽狂澜让百姓衣食无忧,可也确实没到国库充盈能至供给无忧的地步。这些年连绵战事又耗了不少,实在难说。”苏鹤轻声说道。 “我懂的。”沈良辰闷头灌了一口酒,犹豫半晌道,“眼下若无万全之策,就先将情况上报凤昭,让皇上定夺。” 苏鹤一愣,他知沈良辰心中以易轮奂心思细腻考虑周全,无论何时都可逢凶化吉,自然会有良方。可这次乃是易轮奂要沈良辰命丧沙场,他又会为沈良辰考虑什么转圜之策!苏鹤藏在宽袍下的手紧紧握拳,隐忍着想让自己不要失态,他艰难一笑说:“是啊,皇帝定有两全之策。” 又与沈良辰一起聊了许久,苏鹤才离开军营,他抬眼,梁南的万里青山撞入眼底。树木仍是郁郁葱葱,可怎奈黑霾罩日,一树葱茏皆被阴云压下了头去。 若是人心也可如这树般四季常青该多好。 可惜那个人的心不仅是树,不仅是山,不仅是苍茫大地,更是天,是无尽苍穹。苍穹阴霾已至,万物再勃勃,也终究要被天色毁了去。 围困之,耗竭之,默杀之。 用逐渐枯竭的粮草耗其希望,只怕之后又会再用迟迟不至的援兵萎其心志,最后顺理成章地送走他吧。 杀人不动声色,不留痕迹,还要为自己留下贤君的形象。 好城府,好手腕,好大的野心,好深沉的心思。 苏鹤仓促一笑,笑中几分嘲讽,几分悲凉,几分哀戚。 许多年前,他曾眼睁睁望着易轮奂亲手推自己的妹妹下地狱,他却无能为力。 许多年后的今日,他又要眼睁睁望着易轮奂亲手推自己的挚友上黄泉,他却依旧无能为力。 皇权面前,什么梁南世族,清漪太守,苏家家主,通通都如灰烬般一吹就散。在那个单薄而狠戾的少年面前,任何计算都会显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如今自己身上种种要害被死死拿捏在他手里,他轻轻一翻手,苏家便再无翻身之日。 “狠,真狠。”苏鹤跨上马,又回头望了营帐一眼,营帐的帐口,沈良辰身姿挺拔俊朗,眼眸星光闪烁,也在静静望着他。 见一面少一面了。苏鹤掩住脸上的惆怅,努力向他一笑,清澈眼眸晃动着微微清冽的光,压住眼底悲伤,一如往昔般明朗。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27】权祸 正月初二,楚萱萱和自己的夫君光禄寺大夫任秋生一家回楚府探望。 草草行完礼节后,任秋生和楚明鸿的胞弟楚明鹄在正厅把酒言欢,楚长亭逗弄着楚南浦和楚萱萱的一双儿女玩耍,楚萱萱则和楚明鸿独自在偏厅屏退了所有仆役谈话。 “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来往绮罗,喧阗箫鼓,达旦何曾歇。”楚萱萱站在窗边,外面花烛澹澹,爆竹喧天的年节人间胜景透过窗棂折射在她的脸上,掠影浮光如波纹粼粼闪烁于她深不见底的眼中。 “可惜这等人间胜景,却属于一个不配拥有它的王朝。”楚明鸿冷哼一声。 “兄长,既然长亭未能嫁出去,咱们的计划可要延迟了?”楚萱萱与大嫂莫九倾情谊深厚,两人自楚萱萱金钗之年便已相识,两年的相依相伴早已让两人无话不谈,情同姐妹。可怎奈先皇易衡道荒淫无度残害了莫九倾,让楚萱萱痛失挚友,楚明鸿痛失爱妻。 “长亭没有托付出去,我心始终难安。”楚明鸿沉声道,“若是计划失败,可是,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她。” “怎奈一朝谋划十数载,易衡道那老贼却先死了。”楚萱萱想到愤恨处,粉拳紧握,清泪欲悬,“如今换了个皇帝,朝中势力变幻莫测,倒让咱们难以施展拳脚。” “无论如何,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护楚府一家周全,我定不会铤而走险,陷你与明鹄于危局之中。”楚明鸿道,“况且明鹄又已新有一双儿女嗷嗷待哺,我实在不愿毁他一生幸福。” “大哥。”楚萱萱突然也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莫九倾去世后,她怀恨在心,本无心生育,一心只想着为大嫂报仇,怎奈敌不过少年情动和任秋生的痴情一片,虽二十五岁才终于结婚生子,可子女的依赖早已磨平她早些年的锐气,让她对造反一事有所顾忌。此时,她看着一直未娶的楚明鸿鬓角的白发,颤抖着声音道:“还有回头路吗?” 楚明鸿眼角的皱纹抽动了一下,犹豫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没有了。” 其实楚明鸿也曾逡巡于放手与执着之间迟迟难以向前,他明知易衡道已死,易轮奂登基后兢兢业业,三年将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没有了易衡道死前那般接近荒芜的景象,太平盛世自己不该再平添祸端。 可是一想到夫人莫九倾死前的惨状,自己就似百蚁噬心般痛苦,终究难以咽下对北天灼易氏皇族的怨恨。 他可怜自己如那芸芸世人,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却终究为情所困,画地为牢。 至少他自己是这么以为的。 殊不知他潜心谋划十数载,野心早已在他一日日的精心筹谋中被喂养的肥硕壮大。他在自己心中种下夺权篡位的种子,夜以继日地浇水灌溉,无声无息中,那种子早已生根发芽,根茎盘根错节深扎血肉骨节之中,树冠苍翠葱茏遮天蔽日蒙了他混沌双眼。此时此刻,就算莫九倾死而复生,在他身边晏晏微笑柔声劝慰,就算楚长亭跪他面前,流泪哭泣苦苦哀求,就算楚家上上下下十数颗活生生人命血淋淋人头,横亘在他通往那凌霄宝殿的丰华长街上,他也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毅然决然地踏着亲人尸首走向九龙大殿,再难以回心转意半分。 他不知,那所谓的夫妻情深,那所谓的夺妻之仇,早已成为了他不臣之心的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慰藉自己那可笑的文人风骨。 世人爱玩弄权势,以将权力玩弄于鼓掌之间为荣,沾沾自喜;殊不知究其一生,其实根本就不是自己玩弄权术,而是权势在玩弄自己。那对于至高权力的贪婪而永无尽头的野心,那如赌徒一般一次又一次博弈的战栗的快感,将人深深禁锢其中,愈想挣扎便会束缚得越紧,最终被其榨干精血骨髓,枯死笼中。 初二日,因着是第一年入宫,皇帝又喜静,所以便没有安排家人女眷入宫探望妃嫔,而是安排了她们亲自回家省亲,家住京城者亥时便会悉数归来。家不在凤昭者,则皆召亲眷前往凤昭郊外行宫相见,奔波劳累相见不易,便容许第二日辰时再回来。一时间,诺大的凤昭皇宫,又只剩下了易轮奂一人。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 趁着无人叨扰,易轮奂屏退了所有仆从,自晌午便喝的酩酊大醉,一睡便到了夕阳西沉之时,松竹的影子透过窗棂斜斜的洒在地上,如褪色的水墨画般,斑驳摇曳,颜浅而意味无穷。 他不动,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凝望着一地破碎的光影,兀自出神。 只可惜了,易轮奂想。松窗竹户,他却并无万千潇洒。 时间簌簌而过。 月浮浅窗,疏影横斜。 晚膳过后,他便熄灭了寝宫之中所有的烛火,负手立于凉亭之中。远远望去,背影孤高清绝,纤尘不染,却又有万分寂寥生长在龙袍的每一丝纹理之中。 寒风夹杂着冬夜的肃杀自凉亭呼啸而过,易轮奂手冻得微微发麻,他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突然感觉牙口发酸,似是有些想念冰糖葫芦的味道。 “梅容。”他轻轻一唤,沙哑的嗓音漂浮在寒冷的气流之上。梅容的身影在屋顶突然闪现,悄然落在地上。 “朕甚是想念冰糖葫芦的味道了。”易轮奂轻轻勾起嘴角,似是想起了一段甜蜜的往事。 他的前半生是如此的辛酸操劳,重重阴谋算计漩涡般将他裹挟其中,以至于他回首往事,除一串冰糖葫芦之外,便也只剩下了深渊般的漫漫鲜血与无尽黑暗。 生于帝王家,弱冠之年,他便已饱受世间的大悲大苦。 善良的母妃死于后宫争斗,易轮奂八岁便寄人篱下。万千沟壑只能隐忍于胸,锋芒未露便隐起棱角。 他装着风流闲散,不问朝政,不站党政。可是他那父皇却如何不肯放他,处处疑他日日探他常常绊他,时不时便要派个任务给他然后紧盯他一举一动。 他装着兄友弟恭,对着所有人微笑和蔼。饶是这样,仍有高位贵妃妄图搅动风云便拿他试手,仍有居心叵测的兄弟疑他韬光养晦而想置他死地,仍有奸佞弄臣恶他疏离官场泥潭而弹劾他一举一动。 他就这样,生生熬着斗着活过了十七年。 先皇六子三女,一子命丧沙场,四子命丧权争;一女年少夭折。两女远嫁和亲。 朝内奸佞当道贪污成风,后宫前朝串通一气,诸子相争内耗不止;朝外各国虎视眈眈,内外勾结以牟暴利,欲壑无穷屡屡犯边。 北天灼危国孤存,呈油尽灯枯,摇摇欲坠的颓态。 于是,当他最亲最爱的六王妹被迫远嫁和亲,以保先皇岌岌疆土,以续先皇无道淫|欲之时,他再也无法容忍。韬光养晦数载,旁人眼中的闲散王爷,先皇并无过多在意的第五子,撒下遮天之网,绝杀隐在宫廷里油渍一般的所有腌臜。 一夜之间,先皇暴毙,权族连坐,奸臣惨死,佞贼骨枯,山河动荡,天地改元。 一夜之间,他性情大改,扫君侧,清后宫,不再谦和,不再微笑。他撕去所有伪装,手段残酷狠戾,对人冰冷绝情。 一夜之间,他成为了天下人口中最孤寂的寡人,最绝情绝义的帝王。 如此孤寂寥落又杀气腾腾的过往,却因楚长亭的存在而添上了一抹亮色。每当他深陷波诡云谲之中甚感疲惫时,每当他处处避让仍被自己的皇族兄弟死死相逼时,每当他看倦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官场时,他就会跑去偷偷见她。 他记得如此清楚,她有一双单纯澄澈的眼眸,一眼望去,便觉天地间所有的鲜艳华彩都落于其中。她弯弯一笑,那眸子便会日光之下闪着簌簌的华光,似清波潋滟水光般粼粼动人,流光溢彩,动人心弦。 他永远不会忘记,她有这世上最干净的笑靥。嘴角上扬似月半弯,梨涡荡漾似春水颜。咯咯一笑,眼角眉梢的情态便如小狐狸般诱人俏皮,声音娇嫩清脆似银铃迎风轻晃腰肢,惹得他心思荡漾难安,瞬间便可以放下所有警惕,与她放松而闲适地话话家长里短。 她是如此鲜艳明媚,衬得满身心机算计的他是如此不堪。 可明明自知自己不堪,他却又奋不顾身地想要奔向她,自私地想留她在身边,永远。 此时光景,偌大宫殿,独身一人。 万人之上,都道他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此刻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串年幼时视若珍宝的冰糖葫芦。 亥时已至,各宫妃子伴着叮当的珠翠相撞声陆续回宫,胭脂粉黛十里飘香,欢声哀语阖宫回荡,后宫熙攘着霎时亮起万千灯火。 而易轮奂则只是静静倚在窗边,听着穿堂之风带来窃窃耳语之声,无言静默。清冷月光洒在他宽大的金黄衣衫上,流转摇曳生银,金色强势熠熠,银色婉转润泽,金银色泽相撞,在北风中微微浮动,散落一地寥落。 他低头,凝望着手中鲜红的冰糖葫芦,用心而专注地一口一口吃下。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28】放风筝 望速战速决。 时间一转,正月便接近了尾声。沈良辰看着易轮奂回自己的迟来的信,微微愣了一下。 北天灼立国以来,凡涉及南蛮的战事均是鏖战、苦战。他怎的一句速战速决,就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呢。 本还一直牵挂着易轮奂的病情,此时却被心中的闷气与不解一扫而空。沈良辰只觉得胸臆内气火肿胀,似有千斤巨鼎压迫于五脏六腑。又有一分微恼盘踞在心头——易轮奂,他何以会不理解自己呢。 他们可是最好的兄弟。 他怎么可以不理解他的粮草之困? 那时的沈良辰不懂,太过信任一个人,是会把自己的命悬在那份所谓的信任之下的。 将手中的回信扔在一边,沈良辰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缓缓揉捻自己紧皱的眉头。突然又想起楚长亭写给自己的信还未看,便又飞快把眼前的苦恼悉数丢到了一边,欢喜地去看楚长亭给自己写的信。 情思缱绻,缠缠绵绵,一字一句都像写在沈良辰的心尖尖上般。他笑着亲吻了一下这还沾有北方冬季余温的信笺,然后从胸口掏出了楚长亭赠给他的半截木梳。分别之日的万般苦楚仍历历在目,他将深情地将脸贴在木梳上,手尖轻颤,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这满载着爱人情义的木梳折断。 长亭,等我归来,定不让你再受一丁点苦楚。 正在沈良辰低着头思念楚长亭时,一小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道:“报告将军!南耀月的军队突然逼了上来,成围城之势!” 沈良辰闻言,怒火上窜,额上青筋暴起。他将信和木梳仔细收好,起身披甲,暗红披风被他劲步而带的风高高扬起,一股凛然阴翳之气在他腾着杀气的星目中勃然升起,他边走边压低声音狠狠道:“飞蛾扑火,自不量力。” 又是一个月的拉锯战,北天灼和南耀月斗的难分难解。 自从易轮奂登基,周边八国有五国业已归顺,剩下三国中,独南耀月势力最大,也最为难缠。 沈良辰当副将的第一年,是十五岁。那时他便跟随着那个时候的虎威将军去征战南蛮,一走便是三年。三年里,他有勇有谋,将幼时所读六韬武略流畅地化为自己手中的一把把利刃,在北天灼皇家摇摇欲坠的险境下,仍步步为营,有条不紊地帮助北天灼夺得了一场场战争的胜利。 去时年少鲜衣怒马;归时战功赫赫威震寰宇,一路北上直捣凤昭,助乱作一团的皇城改弦更张。 从南耀月归来的那一夜,易轮奂登基,沈良辰被破格越级擢成为大将军。 沈良辰永远不会忘记,归来前夕,军队刚行至雾合城,便有人匆匆传信给虎威将军,说宫中巨变,先皇崩逝,诸王混战,要他务必持虎符快马加鞭直捣皇城,端了造反的五王易轮奂,助他一直辅佐的三王登基。 沈良辰永远不会忘记,归来那夜,他浑身鲜血,提着虎威将军的人头,手持虎符,从烜赫门一路杀至丰华长街,踏着大殿门外层层叠叠堆积如山的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向被鲜血浸染的日月大殿。 他看见易轮奂满脸的血渍,坐在龙椅下的台阶上,身边是三王早已冰冷的尸体和卷刃的残刀。苍冷的月光洒在易轮奂被血染红的一袭白袍上,细小的尘埃浮在凉风习习的夜里。 他就那样安静坐着,似出尘谪仙一般,飘零的月光凝固在他身上,清清冷冷,孑然一身。感觉到有人接近后,他豁然抬头,一股凛然之气勃然而发,右手持那已经卷刃的残刀就挥了上去,却在看见沈良辰的面容后身形一下瘫软,扔下残刀,重重靠在了沈良辰的肩头。 沈良辰永远不会忘记,易轮奂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里泛起了点点泪花。 那是他们度过的最长最长的一夜。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二月中,春分。始电,元鸟至,雷乃发声。 春寒料峭。一场春雨打碎了凤昭似有若无的温暖,打落了一地繁复花瓣。空气中甜腻软糯的梅花香逐渐稀疏绵软,而潮湿泥土带来的草芽清香却弥漫在雨雾朦胧的凤昭中,充斥在每一砖一瓦一亭一阁之中。 春分者,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最是辗转难眠的一个时令。 楚长亭从濡湿的枕头上惊醒,惺忪间,是白茫茫的冷寂。 她又做噩梦了。梦里沈良辰万箭穿心,满身血污的跌落在中箭的奔菁之下,曾经神采飞扬的眼里此刻尽是绝望、不甘与酸楚,泪水像是压抑在九天之上的一整个秋冬的雨水终于倾盆,惊雷滚滚,决堤而泄。 沈良辰竟然在哭。身体一颤一颤,竟不知是因为心里的酸楚悲恸还是血肉翻卷的痛苦。奄奄一息弥留之际,那双干涸枯萎的唇瓣还在用力地上下动着,似是竭尽最后一丝生气也要唤出那个名字—— “长亭......” 噩梦,连绵不绝的噩梦。一把大火烧尽了楚府,热浪翻滚,火光冲天。一瞬之间,一片焦土,满身灰烬。她听见有人在唤自己,可是梦里耳目均被挤压的如同爆裂一般,她浮在半梦半醒的虚无里,终究不得知道是谁。 “好好活下去。” 日日梦魇。盘桓不去。 楚长亭奋力地想从梦里抽身,可是梦里的一切是如此的真实,那种撕心裂肺的彻骨痛楚,那种如在眼前的淋淋鲜血,压迫在她心头,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永远吞噬在那片虚无之中。 “小姐!小姐!”寻儿一进门,便看到楚长亭已经跌落到床下面,她急忙上前搀扶,楚长亭这才缓过神来,她慢慢直起身子坐在床上,小脸惨白。 “小姐,你没事吧?”寻儿心疼地问道,却见楚长亭木讷讷地没有反应,便想说些有趣的事逗她开心,“小姐,今日春分啦。老爷一早便和下人们一起给您和小少爷扎了风筝,厨房里熬着冰糖炖燕窝和鲍鱼龙眼麦冬汤,就等着您起来去尝尝呢。” 楚长亭这才慢慢缓过神来,她轻轻允了一声,然后起身坐在铜镜前。梳妆过后,寻儿持起一个精巧的托盘,上面放着她一早起来选来的花儿,笑着说:“小姐选一个吧,今日春分,要簪花呢。” 楚长亭仍感觉有些心神不宁,她心不在焉地挑了一朵素色的桃花,然后简单簪上,说道:“剩下的你和梅妆各自挑着别上吧。” “好。”寻儿见楚长亭仍提不起兴致,便悻悻地出去找梅妆。楚长亭坐着呆愣了一会儿,便换了衣服起身出门,简单填饱了肚子后就拿着风筝跑出了门去。 乐游原上,花花绿绿的妇女和小孩们聚在一起放风筝,楚长亭让寻儿带着楚南浦去放风筝,梅妆站在远处跟着她,自己则一个人寻了一处偏僻的凉亭,坐在石凳上,静静地拿着笔在风筝上写着自己的愿望。 她正埋头认真写着,突然一片黑影贴了上来。她一惊,有些疑惑地抬头,只见一个蒙面男子站在她面前,神行清隽挺拔却有几分瘦削,露出的一双凤目里满含恬淡的温柔。春日暖阳驯服地洒落在他身上,白衣墨发在微风中温柔地缓缓舒展,只一眼便觉此人气度不凡,似温润玉,似傲寒竹。 “姑娘一个人出来放风筝吗?”男子缓缓开口,声音深邃温润,低哑深沉,似悠悠箜篌穿飒飒竹林婉转轻扬,似濯濯碎玉沐于山泉袅袅沁凉,似......似是相识故人。 未等楚长亭开口回应,男子又便开口道:“姑娘今日簪的花素雅恬淡,却失了几分鲜艳活泼,比之姑娘红颜有些黯然失色了。但姑娘戴上仍是极美。我之前一直以为花衬人,今日一见姑娘,才发觉原来人也是可以衬花的。” 温柔而有力的声音,干净如山间的潺潺山泉,从崖上落下,沁凉舒爽而又带有微微野蛮之力的水珠砸落在楚长亭的胸腔之中,在灼目阳光下光影翻飞,华光异彩。 “公子说笑了。“如春雷猝不及防滚落长空,楚长亭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眼前如玉男子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她不敢再去深想他到底是谁,她继续低头写着自己的祈愿以掩饰自己的慌张。 男子见楚长亭有些躲闪,眸光微微暗了暗,但似乎在他意料之中般,他并未气馁,只是低头看着楚长亭仔细写在风筝上的小字,又开口道:“叨扰到姑娘,实属在下之失。只是今日我也颇为思念故友,却碍于没有一副纸鸢以托情思,不知姑娘可否赏光,让我与姑娘一同祈愿于这风筝上。” 楚长亭噘噘嘴,本想告知他风筝不远处就有小商在贩卖,一抬头却撞上了他的眼眸。弯而长的凤眼中尽是潋滟的温柔,满目柔情里藏着春回大地,水光粼粼,一时便让楚长亭失了声。 不会的,不会是他。今日这么春分这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会凭空出现在这样市井之地。 楚长亭兀自摇了摇头,强定住精神,安慰着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那就一起写吧。”楚长亭将笔递给男子,便低下头望向一边,不敢再看他一眼。 男子只是温和一笑,并不恼于楚长亭的微视,他接过笔,低头流畅地写字,笔端行云流水,行草一气呵成。 写罢,他将笔轻轻放在石桌上,笑吟吟地望着楚长亭,温尔道:“走吧,我们一起去放风筝。”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29】易雪娴 “这、这怎么行呢。”楚长亭闻言,小脸霎时绯红,“男女授受不亲,公子还是将风筝给我,我去帮你放到天上。” “这怎么不行。如果只你一人放风筝,天神又怎么能知道是我在为我的故友祈愿呢。”男子说着便不容置喙地上前拉住楚长亭的手腕向外走,手里的力道恰到好处,霸道里夹杂着几分温柔。 楚长亭有些微恼于男子的无礼,她甩了甩手却没能将男子甩开,嗔怒道:“登徒子!” 男子闻言停下了脚步,然后慢慢松开了手。他突然有几分懊恼——为何自己一到她面前就会掌控不好分寸呢。 “抱歉,唐突了。”男子将风筝递还给楚长亭,然后匆匆离去。 楚长亭一头雾水地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随即转身略微提高声量呼唤梅妆出来,却迟迟不见她踪影。 奇怪。楚长亭瘪了瘪嘴,将风筝系好线,然后走到空旷的地方,迎着风将风筝放上了天。风筝晃悠悠地盘旋上升,飞离天际的那一刹那,男子写的两行字清晰地落入楚长亭的眼中——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原来他在思念一位见之不忘却求之不得的佳人。楚长亭摇了摇头,努力控制自己的心绪,想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稳住心神,努力将刚才的事抛之脑后,然后闭目许愿——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良辰,快快平安归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易轮奂站在远处,将身子隐在一颗大树之后,摘下自己面罩,默默地看着远处放着风筝认真许愿的楚长亭,低声呢喃着。 今日春分,家家户户有愿之人皆会放风筝。而自己抛开诸多冗杂事物从宫中抽身出来,只为来乐游原上见她一面,可见到的,却是思念着别人的她。 她此刻心中眼中,怕是除了沈良辰,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吧。 易轮奂苦笑,或许一开始,急变权衡之下,他为保楚长亭平安而答应沈良辰的请婚,就是错的。 一步错,步步错。 一步疏漏,整盘棋便要想方设法地去填补那份疏漏。 拆东补西,无底之洞。 代价之昂贵,有时会让下棋人万劫不复。 其实他多么希望那日宫宴,楚长亭可以拒绝沈良辰。这样,就算当日他无法纳楚长亭为妃,也可以从长计议,慢慢来。 至少让他知道,或许她心中是有他的。 可是一句“多谢皇上赐婚”将他的心打入了万丈冰窟。坐在大殿之上,他只想笑,从喉咙里裂开,血肉横飞的笑。可他却不敢再看她一眼,他怕再多看她一眼,他便会控制不住自己那野蛮的占有欲强行将她纳进宫中。 他只觉得苍凉。 好一个青梅竹马,好一个情同手足。 岁月绵长,漫长的宫夜里,他终究是只剩一个人。 梅妆站在易轮奂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清秀的面容上不知不觉镀上了一层寒霜。 她终究是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易轮奂那么喜欢楚长亭且已经对楚家下了手,那沈良辰到底又会怎样呢。 “时候差不多了。”易轮奂缓缓开口,声音平淡的似是没有一丝情绪,“宫变那夜,务必保护好她,并且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死了。” 可是那又怎样,她是朕这冰寒人生中最后的一抹阳光,我就算让她恨我,也不能让她离开我。 易轮奂想着,眼底浮起迷蒙的水雾。 南耀月,阳光暖暖。 黄灵凤着一身轻衫,露出曼妙身姿。 站在南耀月都城白城一望无尽的纵横沟壑中,便会让人产生错觉,似是进了这重峦叠嶂的逶迤山脉之中,便再也难以脱身。 河谷地,遍地春碧蒿。黄灵凤摘的满头大汗,身后的婢女每人胳膊上都挽着盛满春菜的篮子。 当最后一个篮子也被装满时,黄灵凤满足地回身巡视了一圈自己的战果,春无梦赶紧上前为她拭汗,道:“公主摘了一上午了,该回宫歇一歇了,不然国王和王后又该怪罪婢子们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日春分,摘摘春菜添喜气。本公主这就回去,吩咐小厨房把这些菜做成春汤给父王母后端过去,他们一定会特别高兴的!”黄灵凤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父王和母后开心的样子,自己便更加开心了。 黄灵凤心满意足地上轿,撩开帘子看窗外起伏的山峦,突然红了脸,低头窃窃地笑了起来。 良辰,明年我一定亲手为你熬制春汤。 此时,沈良辰却毫无过节的心思。他坐在军帐中,皱眉扶额,思索粮草一事究竟该如何解决。 就在他心绪烦乱之时,一阵无由之风将帐门撩起,梅颜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进入帐中,脚步轻且无声,让她像一只灵巧的猫儿。 虽是如此,可是警觉过人的沈良辰仍是在梅颜踏入帐内的那一刹那纵身跃起,见到来人一身梅家装扮后点了点头,梅颜也点头回礼。 “梅主所来所为何事。”沈良辰看到梅家人后心口一松,心想一定是易轮奂有相关粮草的事要告诉自己。 “皇上说,沈将军可向无阿国借粮。” “多谢相告。”当年易轮奂的六王妹就是远嫁无阿国和亲,虽然无阿国为一连串的小岛组成,粮食产量并不多,可是由于人少,借粮给北天灼的军队以解燃眉之急却是绰绰有余。沈良辰并非没有想过向无阿国借粮,但是无阿国离北天灼却是有一段距离,且需铤而走险越过南耀月的边境,又多为海路,没有易轮奂的示意,终究是不敢自作主张。此时皇命既下,他便可放心的向六公主借粮了。 如此一想,沈良辰不禁喜上眉梢。他急忙拿笔写信向无阿国借粮,却又突然一顿,抬头看向梅颜。 梅颜颔首,道:“将军放心,此去艰险,卑职亲自前去,定保无忧。” “好,那我便派几个人跟随你,山高路远,助你将粮草平安运回。” “将军美意,卑职心领了。只是从无阿国直接派人更为方便,也更易掩人耳目,就无须将军费心了。” “这样也好。”沈良辰点点头,然后继续低头写信。不一会儿便将信写好交给梅颜,梅颜接过信后便匆匆赶往了无阿国。 梅颜走远,突然停住回头望了一眼北天灼金甲军的营帐,双目无情。 日夜兼程,不出两日,梅颜便赶到了无阿国。送上易轮奂交给她的拜帖之后,梅颜直接进到后宫面见了已是无阿国王后的六公主易雪娴,说明来意后,易雪娴便看了沈良辰写给他的信,然后缓缓道:“这样的话,本宫即刻告知国王,让他借粮给沈将军就是了。” 易雪娴一身浅橙色散花曳地纱裙,一层一层的薄纱像云朵一般叠在长长的衣摆上,显得易雪娴身姿婀娜妩媚,远远望去,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她将信对折收好,抬眼,笑意盈盈。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眸波过处,万物留情。 “这个沈良辰,本宫还是有印象的。儿时一起在翰林读过书,他和皇帝哥哥是最好的朋友。”易雪娴起身,青丝如瀑,身姿袅娜,莲步轻移,缓缓走到梅颜面前,娇柔一笑,“只可惜那时本宫还太小,不懂宫内凶险,更不懂得自保,否则也不会被父皇随意一指便嫁到这荒远的地方来,一辈子都再难见他们一面了。” 说到这里,易雪娴突然有些感伤,她回身,背影纤细,有几分萧索落寞。 “公主,皇帝的意思是,这粮其实不用借出去的。”梅颜望着易雪娴哀叹的背影,清冷开口。 “什么......皇帝哥哥为何?”易雪娴闻言一惊,她回身愣愣地望着梅颜,目光潋滟,却突然失了魂魄。 好一个皇帝哥哥。当初她远嫁无阿,不就是她的皇帝哥哥借他人之口向父皇谏的求和良策,以此来给自己弑父杀君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她与他是亲生兄妹,朝夕相处,就算她再愚钝也能感觉出来他潜藏的野心。 如今,他又要利用她对他的情谊做什么呢。 易雪娴落魄一笑,两行清泪滑落,碎裂了满地胭脂香味。 “沈将军有谋反的迹象,这也是迫不得已的。” “本宫不在乎,皇帝哥哥想要本宫做什么,本宫就做什么。一切就全听使者安排吧。”易雪娴用力地勾了勾嘴角,想要自己看起来是开心的。 皇帝哥哥,我出生后不久我们的母妃便离开了人世,是你一手带我长大,教我琴棋书画,念书写字,在叵测的皇宫中隐匿自己以护我周全。咱们在这风雨飘摇的皇宫中相依为命十五载,互相扶持,这份情谊,我应当还你。 易雪娴撑着笑容听完梅颜的话,然后有些踉跄地回到椅子上,挥了挥手示意梅颜可以走了。 梅颜低头行礼:“代皇上多谢六公主。” “走吧。” 哥哥,沈良辰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当初你们二人八拜之交,情同手足,他怎么可能会造反啊,你真当娴儿是傻子吗。 哥哥,你真的,要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吗。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0】风云变 花朝二月,望舒澹澹。 “捉贼!” 一声尖叫划破空寂的夜晚,如野兽般撕开了宁静的楚府,让这个看似安详沉睡的百年府邸坠于利齿之下,瞬息之间,便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几个轻功奇高的黑衣人在楚府的房檐上急速奔走,随即一队队官兵不由分说便冲进了楚府,窜入各个庭院。顷刻间,楚府便被一束束火把照亮,楚府里所有人在惺忪中被官兵们从床上喊起,楚明鸿一脸凝重的踏出房门,浓眉紧皱,抓住一个官兵便厉声说:“你可知这是哪里,敢来这里撒野,不要命了吗?” 被楚明鸿抓住的官兵猥琐一笑,脸上的肉都堆到了一起,尖声回道:“我管你是哪家大人的府邸,我等奉皇帝之命来捉贼。这贼可是别国细作,朝廷命犯,谁都耽搁不得!” 虽早就有所猜疑,但是楚明鸿还是心中一惊。他哼了一声便放开了那个官兵,然后急匆匆地想去楚长亭和楚南浦的房间保护他们周全。 他岂能不知,这哪是有什么别国细作,分明是要探他楚明鸿的底细! 以此为由搜查楚府,便是让他骑虎难下。若是不让官兵查就会落得过通敌叛国的恶名,可若是查了,又不知会牵引出什么罪名。 今夜的梅妆一夜无眠,她知道约定的日子到了。 屋瓦上传来踏步的声音,得到信号的梅妆一跃而起,飞奔至楚长亭处将她唤醒。听到外面喧闹的声音,楚长亭心头也是一紧,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住梅妆的衣袖,慌张地问道:“外面、外面发生什么了?” “有贼人闯入了楚府,官兵正在抓。外面太过于混乱,小姐就留在这里,我来护你周全。” “那!还有我父亲,我弟弟,我......”楚长亭惊叫道。 “小姐且放心,官兵是来捉贼,会保护楚大人和小少爷的。”梅妆尽力安抚着楚长亭,让她平静下来。这时寻儿也从侧房匆匆跑来,担忧地守在楚长亭身边。 梅妆透过窗户查看外面的形势,确认此时没有大危险之后回身嘱咐寻儿一定要守好楚长亭,然后从后窗而出,飞快地跑到楚南浦的卧室将熟睡的楚南浦抱来了楚长亭的屋子。 派楚府的侍卫悉数留守在楚南浦和楚长亭身边后,楚明鸿负手立于庭院之中,现下楚府已经被封锁的严严实实,楚府这些侍卫也敌不过日日操练的精装的官兵,就算这些官兵想要取他全府上下的命,他也没办法完全保护自己的一对子女。 该当如何。就在楚明鸿紧张地思索对策之时,喧闹的官兵们突然聚集在了楚明鸿面前。他一惊,四下打量着他周围的官兵,右手偷偷握住自己藏在腰间的剑。为首的官兵上前一步道:“今日之事多谢大人体贴,贼人已悉数捉拿,只是......” 楚明鸿屏住气息,后背冷汗涔涔而落。 “大人可知这大不敬的东西为何出现在大人的府邸之中吗?”官兵突然变脸,疾言厉色,从身后人手中接过一件精致的龙袍,摔在楚明鸿的脚下。 果然还是要对自己下手。楚明鸿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手心沁出了丝丝汗水,但仍是肃声道:“大胆!你竟敢诬陷当朝宰相!这东西究竟是贼人留下的还是我府中的,你查清楚了吗!” “就算这龙袍你可辩解,那你府中暗道里的龙椅呢?”官兵大声问道,他看着愤怒的楚明鸿,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宰相大人!你这是要谋反!” 这官兵这会儿放开了嗓子说话,声音之高一时间传遍了大半个楚府。 “什么?我父亲怎么会谋反?府里又哪里有什么暗道?他们这分明是在污蔑我父亲!”听到官兵说话的楚长亭急切地起身,想出去与官兵辩解,却被梅妆死死拉住。楚长亭想奋力挣开却无济于事,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楚南浦也被声音吵醒,开始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哭。 寻儿闻言也焦急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偷偷向外望望。毕竟是寻常人家的儿女,没见过此等场面,她一时便忍不住流起泪来。 面对官兵的质问,楚明鸿又是心虚又是愤怒。他修建的暗道隐秘至极,基本无人知晓,怎个官兵抓个贼的功夫就能找到。除非......自己府内出了内鬼,有皇帝的眼线,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里。况且自己哪儿来的龙袍龙椅,这分明就是要嫁祸于我,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楚府上下所有的仆人他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平时若他不想,则根本没人能近他的身。 梅妆。这个名字在楚明鸿脑中一闪而过,他的神色难看至极。 好一个易轮奂,他这是摆明了要置自己于死地。楚明鸿怒火中烧,一狠心,便再也顾不得旁的,决意做困兽之斗,拼一个鱼死网破。他飞快地从袖口中掏出一只哨子然后吹响,凄厉的哨声划破苍穹,霎时间,清凉山中穿来了震天的嘶嚎,随即轰隆一声,如霹雳春雷,一道暗门在楚明鸿背后的墙上直直劈开,一队士兵呐喊着冲了出来,围在楚明鸿左右。如海一般的士兵涌出来后,黑压压的人头涌动,立刻显得楚府的平时空旷诺大全院挤得如一锅粥一般。 这机关暗道修的极为精巧隐秘,是在墙体上直接开出了一个大口,而墙体所支撑的房屋却完好无损,令在场的所有人都震了一震。 变化之快,让所有人都应接不暇。官兵们为此情此景所震,呆愣在原地,虽拔刀出鞘,但都左右相看,不知该怎么办。 “这是你们逼我的!”楚明鸿大声喊道。 “是吗,朕可从未逼你。”就在这时,易轮奂清冷的声音从重重官兵背后传来,官兵们皆行礼让路,易轮奂踏着月光缓步走来,每一步都扬起长长的衣摆。 楚明鸿和他旁边的士兵都是一怔。楚明鸿更是觉得可笑之极,他拔剑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若是你已决意取我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来便是。你们易家狗贼惯会玩弄这种手段!” 此话放肆至极,易轮奂却一点也不恼。他不屑一笑,目光中却迸出一种野兽般的阴鸷,这种目光带着帝王生杀予夺的不容置喙,直直绞着楚明鸿的心口。 虽心中一紧,但楚明鸿却仍是阴沉一笑。哨声一响,半数楚家军会出来驰援,半数则会潜去皇城。京郊护卫军中怕是大半要被他安插在身侧的细作折戟在酣眠的帐篷里,而一旦易轮奂亲自现身楚府,必会带着大半御林军前来,此时便会导致宫中守卫空虚,这时绿营提督便会与他里应外合,派兵直捣乾坤殿,杀净留下看家的御林军,随即便会有一般兵力出来与他会合。 这本是陷入被动后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方计划,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怎奈易轮奂步步紧逼,竟真的追到了楚府。 “朕给过你机会了。”易轮奂自然知道楚明鸿打的什么算盘,可他此刻却并不打算说出来,生怕楚明鸿心一横给他来个鱼死网破,徒增杀戮。他微微一笑,笑中却尽是凛然寒意,似雪山之巅最凶残的暴风,咆哮着席卷一切细碎不洁的腌臜。 易轮奂轻轻抬手,身后的官兵便如潮水般疯狂上前,与楚明鸿身边的士兵厮杀在一起。枪声刀影里,被一圈侍卫护在中央的易轮奂朝着楚明鸿挑挑眉,然后信步上前,袖口一抖,手中霎时便有了一条长鞭。他轻轻一挥,长鞭如毒蛇吐信而出,鞭锋一挽一夺,杀气腾然而起。 “外面是朕带来的御林侍卫,楚府已被官兵围的水泄不通,一只鸟也别想飞出去。”易轮奂冷冷地笑着,手中长鞭直直飞向楚明鸿,楚明鸿用剑一挡,长鞭便如蛇般缠于剑上。易轮奂手向后一收,一股巨大的力道顺着鞭子将楚明鸿手中的剑直接勒断,楚明鸿一见易轮奂身手了得,非一年半载难以练成,脸霎时铁青。 “你!” “怎么,你还当真以为朕柔弱?”易轮奂眯眼,勾起的嘴角让人不寒而栗。 他梨涡轻漾,俊美的脸上突然沾染上了迸溅的鲜血。 “京郊护卫营的细作已被朕用计全部捉出,三十七颗血淋淋人头,明早就会在午门悬首示众。”一鞭,如凛冽劲风横略过片草不生的枯原,翻飞皲裂泥土,楚明鸿衣袖被鞭力凶狠撕碎,溅出血水飞扬。 “绿营提督张斌瑞昨日便已被他最宠爱的小妾梦中掐断了脖子,他夜夜颠鸾|倒凤乐在其中,只怕做梦都想不到,他那小妾竟是朕的人。”又一鞭,如银蛇出洞吐信生狂风,光亮一闪,楚明鸿脖子便被银蛇硕大身躯死死盘住慢慢勒紧,带刺鞭尾似毒牙暴然獠起,直直将他如枯藤一般的脖颈捅了一个指甲盖大的血窟窿。 “至于你这一万六千一百七十八人的楚家军,在朕面前,不过齑粉。”鞭子收回,在黯淡的夜空之中掠过一道滴血红光。 “你......” “你...你长大了。”楚明鸿铁青着脸,双眼血红,目眦尽裂,随即一口鲜血喷出,身子缓缓滑落。 与此同时,楚南浦由寻儿哄着,哭声渐弱,但仍是止不住地抽泣。楚长亭则仍被梅妆死死的扼着,但已经哭到没了力气,软软地瘫在地上。梅妆轻轻一掌将楚长亭敲昏过去,然后回过头看向瑟瑟发抖的寻儿,走向前道:“今日楚府难逃浩劫,谋逆之罪罪无可赦,乃是要诛九族的。你可愿帮你家小姐逃过一劫?” 寻儿仍有些失魂,但听到可以救楚长亭后仍是强行定住神经,她擦干泪水,虽是颤声但仍不失坚定道:“小姐待我如亲姐妹。我从小没了爹娘,是小姐她给了我一个家。我什么,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好。”梅妆轻轻抚上寻儿颤抖的肩膀,低声道,“换上你家小姐的衣服,今夜你便是罪臣之女楚长亭,而楚南浦年龄尚小易于隐匿,只有这样,我才能带着真正的楚家小姐和楚家少爷逃出去,去找沈将军,隐姓埋名,安全地活下去。” “你可愿意?” 寻儿闻言,泪水再次滚滚而下,她用力地大口呼吸,才能让自己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我愿意。” “好。”梅妆说罢便帮着二人互换衣服,她看着虽然怕的不行但仍坚持着替楚长亭顶罪的寻儿,心中突然有了一丝不忍。 她想起了梅容,她的孪生姐姐。可是她们一出生就是注定绝情绝义的,她从未体会过这种姐妹之间的温情。 或许有生之年,我们能够有机会做一次真正的亲姐妹。梅妆想着,心头隐隐作痛。可她却不敢再往深想去,生怕自己再次逾越了梅家家规。 换好衣服后,梅妆背着楚长亭,一手抱着楚南浦准备从后窗逃走,这时大门突然被打开,一群官兵冲了进来。情急之下,梅妆不得已抱着楚长亭和楚南浦蜷缩于一个箱子中,寻儿也眼疾手快地将箱子锁上,然后咬牙跑到了中厅,官兵们一看她的装扮,便认定了她是楚府的小姐,纷纷挥刀上前。 刀光闪过,寻儿还未反应过来便痛的没了知觉,她瘫倒在血泊中。弥留之际眼睛仍不舍地望向楚长亭藏身的箱子中,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小姐,来世见......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1】风流云散 丑时渐过,厮杀声渐渐止息。楚府满地尸首,一片狼藉。易轮奂坐在楚府正厅的椅子上,看着一层叠一层的尸体,皱了皱眉,起身走到一旁的侍卫身边,抽出侍卫的佩剑,然后朝着后厅走去。 他提着剑走到楚长亭的房内,看着倒在地上的寻儿,皱了皱眉,然后问身边人道:“这可是楚府的大小姐?” “是。” 此时楚长亭慢慢转醒,楚南浦则哭得睡了过去。梅妆见楚长亭眼睛慢慢睁开,便急忙伸手捂住了楚长亭的嘴,压低声音道:“小姐,熬过今晚,我能带着你和小少爷活命。” 楚长亭听到梅妆说自己的弟弟,便不敢再妄动。透过箱子的间隙,她看到寻儿穿着她的衣服躺在血泊中,喉咙一紧。梅妆赶紧更加用力地捂住她的嘴,生怕她一不小心叫出声来。 看着寻儿鲜血淋漓的尸体,曾经鲜活的脸上只剩下死气,她便觉得痛,痛的肝肠寸断。她无声地哭着,只觉连呼吸都要耗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她流泪看着外面的情景,当看到易轮奂提剑站在寻儿面前时猛地一震,眼睛瞪得浑圆。 寻儿就在这时动了动手指,一旁的侍卫看到急忙大喊:“这贼女还没死透!” “可惜了。若楚明鸿不谋反,她本可嫁与良辰的。”易轮奂说着,便持剑向寻儿刺去。 一字一句,字句皆如芒刺透肤而入。 一刀又一刀,刀刀割在心头最厉害处。 为...为何? 楚长亭只觉绝望凄凉,似有瘀血积在心口,让她全身都如坠入冰窟般煎熬难耐。脊骨似乎一下就软了下来,全身的生气都像被人生生抽走一般,手脚皆没有一丝力气。 就算世人皆恨我唾我弃我伤我杀我,我也不愿,有你。 她看着易轮奂和他手中反光的带血的长剑,目光涣散悲怆。 她感觉心口溃烂,万物凋零。 她感觉自己的一生都走到了尽头。 这痛,是曾经你视为光一般的人提着剑活生生地将你捅入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发丝皮肉在痛,筋脉骨髓在痛,五脏六腑在痛。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她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她没有看到易轮奂将寻儿的脸划花,只听到了他那句薄凉而无情的“放把火烧了这里吧。” 你放火吧,烧干净我的情意,烧干净我的前半生,烧干净所有所有,包括我。 长夜渐尽,天将破晓,烈火而至。 等到官兵们都离开,梅妆才松开了捂住楚长亭嘴的手,然后用刀打开了箱门。 外面,满地狼藉,残垣断壁,火光冲天,烟雾四起。楚长亭拖着沉重的步子,踉跄地走到寻儿的尸体身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小小的身子,脚一软便跌坐在那里,抱着她失声痛哭。 毕剥的火声之中,热浪一层层扑面滚滚而来,可她仍不舍得将寻儿放下。浓烟之中,梅妆抱着楚南浦艰难地走到楚长亭身边,大声道:“楚小姐快走吧!这里火势太大,不宜久留。” 楚长亭心如刀割,她实在不忍走出这间屋子。因为她知道屋外是她父亲的尸体,是楚府上下数不清的无辜的尸体,和那些......谋逆的士兵的尸体。 她不能相信,也不忍接受,自己的父亲,当朝宰相,文韬武略远近闻名,门徒学生桃李天下。这样一个她眼中的英雄,会谋逆造反。 她不懂所有的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只觉过去十五年里她眼中那个单纯而美好的世界,在今晚,在此刻,在漫天火光和遍地尸体里,一点一点分崩离析,土崩瓦解。过去种种温柔时光,岁月静好,此时都如同笑话一般可笑,如破镜般脆弱而不堪一击。 火光中,泪眼朦胧,天地模糊一线。 碎裂中,她看见了这个世界的狰狞面孔,看见了繁华背后的肮脏腌臜,看见了岁月的无情冷酷,看见了温柔美好的一触即溃,看见了罪恶卑劣的潜滋暗长。 她忘记了她是放开了寻儿娇弱的尸身,忘记了她是如何离开那片阿鼻地狱,忘记了她是如何踩着那些不久前还与她说笑的人的瑟瑟骸骨,一步一步地,永远离开了她的家。 过往皆为灰烬,浴火方能重生。 当楚长亭从那边无尽黑暗中剥骨抽筋般抽身而出,能够再次感知外界世界的温度时,她们已在南行的马车上。梅妆在轿外驾车,楚南浦看起来睡得很熟,眼角却仍留一行刺眼的泪痕。 可怜她这弟弟,黄口之幼便经历了这等家破人亡之痛。楚长亭心疼地抚上楚南浦的脸,鼻子一酸,又默默流起泪来。 弟弟,从今以后,我拼劲一身解数,也要护你周全。 一路上,宰相一家诛九族的消息铺天盖地袭来——楚萱萱和楚明鹄被砍头的消息,崔采今带着一双子女投湖自尽的消息,全国通缉楚南浦的消息......一条一条,割在楚长亭的心上。 听到楚萱萱已经问斩的消息时,楚长亭正带着楚南浦在一处偏僻的村庄旁的小河里取水。旁边挑水的妇女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聒噪的声音似猛禽尖锐的爪牙,一下下将楚长亭的心撕的粉碎。她本是蹲着取水,起身时便觉得天地摇晃的厉害,头疼欲裂,双腿疲软。她只感觉胃里一阵翻腾,胃酸顺着胃管一阵阵向上逆冲,似硫磺般剧烈的灼烧着撕扯她的喉管。眩晕中,她听到远方风从树林里吹来,一路扭曲呼啸摧枯拉朽,将树枝树叶全部噼噼啪啪拦腰斩断。 气血上涌,她在下坠前一秒松开了楚南浦的手,然后直直跌入了水中。冰凉的河水淹没耳朵的时候,她解脱般感受到周围嘈杂的尖叫声和哭泣声瞬间模糊,天空终于变成了灰白色,山河终于归于一线,而她也终于可以在窒息中慢慢麻木,慢慢远离所有的痛苦。 日光透过水面打在楚长亭的脸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阳光也可以是凉凉的。 透过夹缝中的光亮,她看到幼时无忧无虑的自己,看见父亲的慈祥的笑脸,看见姑姑温柔的双眸,看见寻儿高扬的发辫,看见...... 不行,不能够!楚长亭猛然瞪大双眸,她看到了那把断梳在水中沉沉浮浮,她看到了沈良辰英姿飒爽的背影,看到了楚南浦嚎啕大哭的瑟瑟身躯。她开始奋力挣扎,拼命地将木梳又攥回了手里。就在这时,楚长亭的腰身被用力环住,然后再一睁眼,便已然到了岸上。 梅妆浑身湿漉,水顺着她素净的脸缓缓下流。梅妆静静望着楚长亭,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 梅妆刚刚其实一直在旁看着,以她的身手,本能飞快地便将楚长亭从水中救起,可是她却犹豫了。 要是楚长亭死了,那么一切便都结束了吧。她窃窃想。 可是突然,沈良辰临行前的嘱托就那样跃入脑海。如果楚长亭死了,怕是沈良辰也要活不下去了吧。梅妆转念想着,心便揪做一团。她苦笑一声,便飞身跃入水中。 而楚长亭却并未察觉到梅妆的异样。她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将腹中的水都吐了干净后,便借着梅妆的力气站了起来,不顾楚南浦哭得脏兮兮脸蛋,不顾周围人错愕惊慌的眼神,只是摇晃着身子,摇摇欲坠地朝她们的马车走去。 她只感觉自己全身痛的麻木,油尽灯枯,风一吹便能使自己灰飞烟灭。 辗转流离,颠沛难安。她们只能选那种人迹罕见的小路走,一走大路就要么是重重盘检,要么是他人狐疑的目光。楚长亭只能日日以面纱遮脸,生怕被人认出她的身份。 等到了边疆。楚长亭想。等见到了沈良辰......如果他不嫌弃自己,不介意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那她便甘愿隐姓埋名,永远隐在他周围暗自小心地活下去,等他。 想到这里,她便又感觉活下去的希望更多了一些。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2】你来嚼舌,也配? 凤昭皇宫,敏秀宫中,温秀玉温才人正斜倚在自己的软塌上,一手捧着暖炉,一手嗑着瓜子,衣摆落在地上,露出修长匀称的小腿。暖帐熏香,绮罗绣帐,空气中氤氲着暧昧的气息。 “这眼瞧着都要三月份了,怎地还是这般冷。”嗑了半晌,似是觉得无趣了些,温才人便傲慢地将手里的瓜子一扔,然后起身缓缓伸了个懒腰。一旁的婢女一边收着瓜子,一边想着法子给温才人解闷,便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才人可知宰相一家被诛九族了,可是你说怪不怪,偏偏所有的大人都死了,就独独一个黄口小儿跑了出去,现在正全国通缉,赏金不菲呢。” “嗯,是有几分怪异。”温秀玉仍然意兴阑珊地摆弄着自己的指甲,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得意地笑着说,“诶,你可知宰相家的大女儿楚长亭,生的一股狐媚妖气,进宫参宴属她风头最盛,花枝招展,处处想去撩些个野男人。最后被赐给了沈将军,以为自己气运好得不得了吧,结果还不是得了个罪臣之身,死无葬身之地啊,哈哈哈哈哈哈。” 婢女急忙上前道:“才人慎言!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怕什么,人都死了,还能变成厉鬼来索我命不成?”温秀玉从小便嚣张跋扈惯了,此刻更是没有一点收敛,她笑得愈发猖狂,声音也愈发高了起来,“真是让我出了一口恶气,像这种风骚的女人,就应该没有好下场!” 温才人嚣张地贬低着楚长亭,脸上的脂粉簌簌掉落,但仍显得她的脸鬼一样白。她本就生的普通,和后宫其他妃子一比则更显逊色。若平时人前还有几分端庄文静,显得乖巧可爱些,可一到人后便显得骄横刁蛮,失了女子的柔和温婉。 婢女劝也不得,不劝也不得。只能碎步跑到屋门口把屋门关上,不让自己主子失态的样子被别人听了、瞧了去。 似是嘲弄够了楚长亭,温才人又坐回了塌上,让婢女取了些糕点来吃。正在她吃的心满意足之时,外面突然热闹了起来。 “皇上驾到——” 温才人心里一惊,她入宫几个月来皇帝从来没有来看过她,这一下着实让她受宠若惊。她急忙整理自己的仪态准备出门迎接,谁知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了匆匆而来的易轮奂,她急忙欠身行礼,易轮奂大手一挥示意她起身,又屏退了所有下人。一时间,屋内就只有他们二人。 就在温才人不知说什么时,易轮奂却突然开口:“芙蓉暖帐,软糯糕点,温才人好兴致。” 温才人一愣,不明白易轮奂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哪家的娘娘屋里会没有这些东西?她只得低头笑笑,软声道:“皇上抬举妾身了。” “抬举?”易轮奂突然冷笑,怒火中烧,起身欺身上前,大手一揽将温才人压在塌上。 此般姿势虽是暧昧,却不知为何,让温才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她结结巴巴地说道:“皇......皇上,您这是......” 还未等她说完,易轮奂便不耐烦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修长的手指猛一收力,一下便让温秀玉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她瞪大眼睛看着易轮奂,脸上尽是恐惧与不解。可易轮奂却全然不顾,手上的力道愈来愈大,他低头看着温秀玉逐渐铁青的脸,声音阴冷,仿若来自地狱的罗刹。 “朕看你胆大包天烂身一个,竟也知天高地厚?” “她何等之姿,你来嚼舌,也配?” “如此长舌,便去说与阎王听吧。” “皇、皇上...饶...命...”温秀玉挣扎着,费力说出几个字,声音弱而沙哑。她刚说罢,便觉脖颈处咔嚓一声被折断,随即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死了过去。 易轮奂如扔垃圾一般将温秀玉扔在一旁,嫌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大步出门,冷声说道:“温才人突染恶疾暴毙,着以世妇之礼下葬,赐温家温卫龙正六品上昭武校尉,爵位世袭,慰以黄金百两,以示安抚。” 说罢,易轮奂便一刻也不愿多留地走出毓秀宫,然后低头轻声对梅容说:“扔到乱葬岗去,不要葬入皇陵,碍了朕的眼。还有今日那些小丫鬟小太监,给朕做了。” 底下温才人的婢女和太监们闻此噩耗顿时哭做了一团,有哭温才人之死的,也有哭自己晦气的。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怀疑温才人之死实在蹊跷的,却又屈服在龙威之下不敢擅言,只得深深低着头,暗自悲叹。 战场上,横尸满地,土地皲裂。血腥味混杂着粘稠的汗水味飘荡在浓稠的空气中,使空气变得如固体一般,蒙上了一层褐黄色和油污,愁云惨淡,赤日无光。 零零散散的几队士兵互相搀扶着向回走,沈良辰走在最前面,脸上全是已经凝固的鲜血。 刚刚这一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天灼虽然险胜,但仍是损兵折将,伤亡极多。 回到原野县的军营里,疲累至极的沈良辰便支撑不住摔坐在了椅子上,面前土黄色的地图上几个红色的叉赫赫在目,已经有三所堡垒失守了,若是南耀月再攻破今日这险险守住的最后一个堡垒,原野县,乃至清漪城都岌岌可危。 沈良辰眉头紧皱,脸上是说不出的严肃与焦虑。眼下南耀月攻势日猛,梅颜从无阿国带回的粮不知何时能到,向凤昭求的援兵也迟迟不来。原本他们势如破竹,三日就将南耀月夺去的城池全部夺了回来,可是再往后,他们的补给越来越少,打的也越来越艰难。他所带来的部队死伤大半,呈弹尽粮绝的枯态,如今已被困在了原野县的堡垒之中。 一个士兵端着饭走进了沈良辰的军帐,将饭放下后便心疼地说:“将军已经几夜不眠不休了,赶紧吃些饭吧。” “我不饿,把这饭给兄弟们吃了吧。”沈良辰挥了挥手,嗓音疲惫沙哑至极。就在这时,梅颜匆匆而来,送饭的士兵见她来便识相地退下,但仍把饭留在了桌子上。 沈良辰见到梅颜,乏困的眼中突然有了光彩。他撑着身子站起,却在听到消息后又震惊地向后退到了椅子上。 “无阿国和今年梁南一样,都旱了一年。是无阿国的国王体恤百姓,这才不久前刚刚把国库里一般的粮草都发了下去。现在无阿国国库也是有些空虚,就算国王和昭和公主有心借粮,却也无力借粮。” “我怎么从未听说有此事。”沈良辰蹙眉,有不好的预感压上心头。 “沈将军且放心,凤昭来的援兵就快要到了。” “只有援兵有什么用,没有粮草,守不住也只是时间问题。”沈良辰合上眼,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头疼的似乎脑仁都要裂开。 “沈将军累了,早些休息。”梅颜并未理会沈良辰的话语,只是匆匆告辞离去。 沈良辰当下便觉烦躁难安,有种不好的预感盘踞在他心头。帐外山河远阔,他突然感觉自己离大殿上那个孤傲的身影是那么那么的遥远,远到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走进过他的心,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又到底想要什么。就如此时,自己陷入危局,他能给自己的也不过就是那些寻常帝王家能给将士的东西而已。曾经那些承诺,那些温存,那些忧心,似乎越来越少在他们之间出现了。 沈良辰不明白最近易轮奂为何如此反常,从他要自己推掉婚礼马不停蹄地赶往沙场时,自己便已经有所察觉。可是明明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可是细细想来却又处处都显得不同寻常。 究竟为何,可惜当局者永远迷惑。太过自信于自己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便会使人看不清自己的处境,凭借着过往的经验判断,相信着曾经的情谊生活。而当变化悄然而至时,这些人便会如温水青蛙一般不知不觉便陷入危局,当彻骨的滚烫从天而降,当完好的皮肤寸寸爆裂,当心中的世界烧焦崩塌,当他们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 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就如多年后的沈良辰再次回想起他和易轮奂之间的感情到底从哪里开始出现了裂痕时,他才顿悟。并非是他朝易轮奂求取自己与楚长亭的婚事时,而是他翰林拔筹时,是他提着剑助他登上王位时,是他战功赫赫功高盖主时,是他自己愚钝,混淆兄弟君臣,仍以为易轮奂还是曾经那个与他亲密无间的王爷,而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时。 岁月漫长,有的人需要搭上自己的一生才能明白一些道理。 援兵未至,南耀月却再次发起了进攻。箭在弦上,沈良辰顾不得其他,只能披甲上阵,隽秀的脸上虽没了往日少年的奕奕风采,却仍有铁血将军不怒而威的凛冽,眉宇间有几分疲倦却又气势凛然。 两军对峙时,沈良辰眯着眼看对方的首领,却发现是一个女子。虽然南耀月女子也常常披挂上阵,冲锋杀敌,但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将士他还是第一次见。只见那女子一身飒爽军装,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矮小丰满,面貌娇嫩却又有几分刚劲的英气。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沈良辰拿剑指了指那女子,胯下的奔菁在原地转了两转,眼中竟也腾起一股悍气。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3】百面扇 “沈将军,两年前咱们就见过。只不过那时我还小,你不把我放在眼里,自然是不记得我的。”那女子就是黄灵凤,她轻轻勾起嘴角,“如今我们又见面了,还真是缘分呢。” “与你要这缘分做什么。”沈良辰觉得她有些奇怪,笑了笑,朗声道,“战场上刀剑无情,你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子,可小心别伤了你。” 黄灵凤看沈良辰一笑,心脏砰砰乱跳,霎时便红了脸。她急忙将脸别过去,不让沈良辰看见自己的窘态,然后故意粗了粗嗓子大声喊道:“女子怎地就不能上战场了吗?你这将军何须多言,南耀月的好儿郎们,给我上!” 随着她一声令下,南耀月的将士们便呐喊着朝北天灼的金甲军扑去。声浪喧天中,杀气腾地而起,直破九霄。马蹄声声,尘土扫地而起,如飞雪般回旋在空中,落下时便夹着滚烫的鲜血,和成暗红色的泥巴。 两军相交,刀光剑影中,黄灵凤持枪冲向沈良辰,沈良辰见她朝自己而来,便也毫不客气,提剑便上前迎她一招。二人兵戟相见,第一招都用了大力,黄灵凤力气不如沈良辰,连连向后退步,沈良辰虽稳在原地,但感觉刚刚自己的剑猛地一震,胳膊一阵发麻。 黄灵凤稳下身子后妖冶一笑,娇声道:“这位将军,今日咱们定要较个高下,你若是逃了,可就是怕了我小女子了。”说罢便引着沈良辰往厮杀的外围跑去。沈良辰挑了挑眉,勒马追了上去。 二人渐跑渐远,沈良辰却越来越觉得脑袋发蒙,有些没由头的困顿和疲倦,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突然便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摔下马去。 黄灵凤见沈良辰已被自己迷晕,急忙下马跑上前去,欣喜地抚摸着沈良辰的脸,然后又慢慢地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来回摩挲。一旁的奔菁似是意识到了不对劲,仰天长嘶。黄灵凤见这马跟着沈良辰久了,难免有了些灵性,便脱下沈良辰的战甲,涂上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猪血挂在马背上,然后跑远拉弓射箭,一箭便射在了马股上。奔菁吃痛,朝着军营方向一路狂奔。黄灵凤这才安心下来,又跑回沈良辰身边,看着沈良辰一张俊美的脸,她狠了狠心,掏出一把精美的匕首,在沈良辰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然后又匆忙掏出止血药粉洒在上面。 帮沈良辰止血之后,黄灵凤看着沈良辰受伤的脸,心疼地流下泪来。她将头贴在沈良辰胸口上,痴痴道:“良辰,你可莫怪我,我这是迫不得已保你活命而用......你放心,就算你脸上有了疤,我也如以前一般会爱你......” 楚家蒙难之后,梅妆带着楚长亭和楚南浦一路南下。他们三人日夜兼程,有时晚上只能宿在马车上。 此时楚长亭和楚南浦皆已换了一身布衣,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眼瞧着清漪城就只剩下两日不到的脚程,梅妆准备带着楚长亭宿在一处偏僻的客栈,好好休息一夜。 刚进客栈,楚长亭便觉得老板娘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她急忙将面纱又紧了紧,然后别过脸去。那老板娘约莫三十岁左右,一双吊起的三角细眼,眼皮似刀割一般瘆人,嘴唇大而厚却又因涂着厚厚的胭脂而显得有几分妩媚,下巴尖而细,似吐信毒蛇一般。远远望去则是一身花花绿绿的媚俗颜色,一股风尘气息扑面而来。她一边与梅妆谈着价钱,一边斜着眼细细睨着楚长亭,眼中闪着精光,恨不得把楚长亭生吃了。 二人正谈着,那老板娘突然将手中的折扇装作不经意地向梅妆的膝盖仍去,这一下虽看着绵软,暗地里却是有十足的力道藏于其中。梅妆本想在外隐藏自己会武功的事情,但是眼瞧着那扇子若是不挡便会直接将自己一条腿废掉,便急速回身避开扇子凌厉的攻势然后抬脚便将扇子踢回了老板娘。梅妆收着力道,怕被道中人看出自己的武力,只是用了能将扇子踢回去的力道,而那老板娘此时却便似应接不暇般被扇子直直射向了胸口,丝毫没有躲避,她吃痛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撞到身后的桌子上,夸张地大叫道:“诶呦!疼死我了!”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一旁的楚长亭心中有些惊慌,她此刻已被摧残的如惊弓之鸟一般,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变得十分紧张警惕。她转头看向梅妆,见她仍笃定地站在那里,便也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紧张地在二人身上看着,想着看出一些端倪。 梅妆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警惕地看着惺惺作态的老板娘,眼中渐渐凝了一层冰霜。 “小姑娘,老身我不过是手滑将扇子掉了,你这是作甚了,吓死老身了。”老板娘捂着胸口,尖着嗓子叫着。一连串动静下来引得周围吃饭的两三桌客人纷纷侧目张望,楚长亭急忙扯了扯楚南浦的手然后低头,生怕被别人看到自己和弟弟的容颜。 “一时失手,多有得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梅妆抱了抱拳,冷冷道。 “瞧你这小姑娘也不像是不懂事,女孩子家家,脾气不要这么急,要稳重,就像你这伙伴一样。”老板娘弯腰捡起扇子,然后扭着身子走到楚长亭身边,伏在她肩上,妖娆地说着。 梅妆一见那老板娘又莫名其妙地攀到了楚长亭身上,秀眉横敛,有隐隐的怒气在平静的面容下缓缓流动。她默不作声,死死盯着老板娘,生怕她下一步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此时的楚长亭则心中满是嫌恶,那老板娘身上一阵瘆人的甜得发腻的香气,此时伏在她肩上,更是呛得她一阵眩晕。但她仍是强压着心头的不愿,礼貌地抬手想将老板娘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拿下去,谁知那老板娘却先她一步离开了她的肩。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一阵无由之风莫名其妙地在楚长亭脸边吹过,将她的面纱轻轻扬起,楚长亭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去抚自己的面纱。可是已然是来不及的,电光火石之间,那老板娘已是将楚长亭的面容尽收眼底。 梅妆紧紧皱眉,袖中暗藏的毒针隐忍待发。 瞧见了楚长亭的容颜,那老板娘了然一笑,然后更加高兴地回身又对着梅妆说:“诶呀,是老身唐突了。我这一大把年纪,就是喜欢你们这种年华正好的小姑娘们,好了,快去房间里休息吧。”说罢又回身对楚长亭眨了眨眼,让楚长亭一阵寒战。 梅妆越瞧这老板娘越觉得不对劲,她上前拉住楚长亭的胳膊,道:“多谢老板娘盛情,只是突然想起今夜还有要事,必须赶路了,告辞。” 瞧着老板娘怪异的举动,楚长亭也早萌生了离开的想法。此时梅妆一说,她们便几乎同时的抬脚要向外走去,老板娘却突然变脸飞身挡在了门口,轻摇着扇子道:“姑娘真当老身此地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了?” 梅妆便暗叫不好,心想这运气真是背到家里了,几日奔波,好不容易想在一个客栈落脚休整却遇到了这种江湖黑店,她一手隐在袖子里持着毒针,另一手贴至腰间按住自己的短刀,微微弯腰将楚长亭和楚南浦护在身后,做出攻击的姿态,恶狠狠地蹬着老板娘。 老板娘冷眼瞧着梅妆三人,微勾嘴角,一甩扇子,一旁刚刚还如平民百姓般坐着吃饭的一行人纷纷站了起来,从身后掏出各式各样的武器,痞赖地看着势单力孤的三人。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身上又几乎身无分文,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梅妆低声道。 “姑娘,老身江湖人称百面扇,你可知道我想要什么了吗?”那老板娘,也就是百面扇冷冷睨着三人,转眼却又换了一副喜滋滋的面容,戏谑地瞧着三人,眼神更是在楚长亭身上游离不定。 一听到百面扇的名号,梅妆心中兀得一凉,脸色一下差的十分难看。楚长亭自小身居深闺,自然是没有听过这种江湖称号,她疑惑地看向梅妆,只见她在听到百面扇的名字后面色苍白,自己心中便也一空,知道一定是碰到了什么连梅妆都畏惧三分的厉害的角色。 ——百面扇,因喜怒无常、百面千心且善以扇为武器得名。北天灼势力最大、遍布最广的青楼花满楼的老鸨,也是北天灼建国以来唯一一个把青楼开成遍地开花的“连锁青楼”的狠角色。对于正人君子、武林豪杰一流,梅妆向来不畏惧,但是若碰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且将世俗伦理抛之身外的满手罪恶的狠辣角色,她倒还真不得不有几分忌惮。 “她是老鸨,一会儿我杀出一条血路,你带着楚南浦赶紧驾着马车跑,一路往南,千万别回头。”梅妆眉头紧蹙,回头对着楚长亭低声道。 听到百面扇的身份,楚长亭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一边应着,一边心中飞快计较盘算着如何脱身最为安全。正当她暗自思索时,百面扇却又突然狞笑着开口道:“好姑娘,别想着跑,这样你还能少受点罪。” “你们的马车已经被老身扣到后院了,老身给你们一句准话,今日谁也别想离开这儿!”百面扇说着,眼睛里射出狠毒的光,狠辣的目光如毒蛇般在梅妆和楚长亭身上来回游窜。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4】陷身青楼 当楚长亭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被捆绑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脑子嗡嗡的疼。 “南浦,南浦?!”脑子刚刚清醒过来,楚长亭便顾不得其他,急忙大声唤着弟弟的名字。 …… 一片死寂。 楚长亭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她挣扎着起身,却因为手脚皆被缚住而狠狠栽在了地上。她吃痛地流出眼泪,但仍努力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子,渴望在黑暗中得到想要的回应。 不要……不要……我不能再失去了,我不能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带到这里,她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忆在梅妆护在她身前那里戛然而止,随后便是如丝般紧紧绕喉的黑暗。 无尽黑暗中,楚长亭只感觉自己的脸上温热一片,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似有无形大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窒息般的恐惧顺着脊骨蔓延而上,楚长亭疯了一般再次挣扎着起身,然后咚的一声狠狠撞在了一片冰冷的墙上。顾不得后背的疼痛,她借着墙稳住身子,然后沿着墙在黑暗中一点点挪动着步子。 “别白费力气了,这里没有窗户,房门落锁,且只有你我二人。”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刺破的黑暗似破碎的水面,惊涛骇浪顷刻间撞击在楚长亭心上。她愣在黑暗中,半晌,酸涩的喉咙才勉强能够发声。 “......谁?” “你是谁?我在哪儿?我的弟弟呢?还有和我一起得那个姑娘呢?!” “我叫韩窈姒,被我姑母卖到了青楼里。你和我一样,现在都在青楼后院的一间柴房里。”韩窈姒的声音像风一般穿行于死一般沉寂的黑暗中,“至于你说的那些人,我从未见过。你来时便是独自一人被人迷晕了抗进来的。” “什、什么?不!不会的!”楚长亭惊恐地顺着墙滑落到地上,楚南浦和梅妆下落不明,让她的心如千疮百孔的破旧褴褛衣裳,随便一点寒冷便能冰彻肝肠。 瘫坐在地面上,她登时觉得天昏地暗,脑袋的疼痛变得更加猛烈迅疾,让她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苍天不公,不公!!! “姑娘别难过了,这些个人唯利是图,是不会轻易杀人的。你和你的亲人只是暂时分别。当务之急是想着如何脱身,而不是自怨自艾。”韩窈姒的声音如一盆冷水浇灌在楚长亭浑噩的脑袋上。只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楚长亭实在应接不暇,过去的十五年过于安乐,以至于悲痛来袭时,会是如此痛苦难捱。 怨念惑神,仇恨缠身。痛到深处便成了护人的铠甲,楚长亭的眼神突然变得陡峭凌厉,她强定住心神,哽咽着回应道:“韩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咱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除了表面上顺从,还能有什么法子。”韩窈姒冷嗤一声,“姑娘若是信我,就别再白费力气了,省着点精力对付之后的事情吧。忍得过这一时,之后便有的是脱身的办法。忍不过这一时,就是和亲人永远的血肉分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楚长亭突然有些癫狂地笑了起来,“命运于我,真是残忍。” “我过往的日子太过于糊涂天真,以致灾难来袭时,我从来没有任何办法保护我所爱的人。”楚长亭哽咽着说话,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我一直躲在别人身后,靠着别人保护我。我真是软弱无能。” 亲人尸骨未寒,头七未过,自己不能缟素麻衣守孝灵前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去......去强颜欢笑讨好别人。 韩窈姒静静听着,脸上有一丝动容,但仍是冰冷:“看来姑娘也是遭遇了许多不测才流落到这般田地。” “姑娘若是心存怨怼,只哭可是没用的。”韩窈姒声音生硬,却又似有几分温存藏在里面,“我从小没了爹娘,寄住在姑母家,姑母虽将我养大,却从来都不喜我,日日打骂我,让我干粗活,她的女儿也看我不惯,日日找我麻烦。因此我刚及笄便被送到了青楼来。” “这花满楼来的大都是官宦王侯、世家子弟、风流雅客,姑娘若是有一技之长,可只卖艺不卖身,这样那老鸨挣得多,她肯定愿意,你也可先保身。” “我要出人头地,我要报仇雪恨,所以我要忍。”韩窈姒的话似泉水淙淙流入楚长亭心中,“所以姑娘,你可明白了吗。” 就在这时,门吱呦一声开了。从外面射出的强光让二人不约而同的侧脸闭眼。二人还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时,就听见一个又粗又蛮的声音说:“二位姑娘可是今日花满楼的头花儿,一会随我去好好打扮打扮,莫要反抗,否则便是横尸荒野的下场了。” 楚长亭心头重重一颤,她半眯着眼向韩窈姒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清秀的美人清清冷冷地坐在那里,偏黄的头发杂乱地垂在她倒三角脸的周围,一双细长睡凤眼里沉沉无波却荡人心魄,无端便惹人怜爱,薄唇唇纹细碎,似花瓣一般盛放在精巧的下颏之上。韩窈姒注意到了楚长亭的注视,她只是轻轻颔首,示意楚长亭一定要相信她。 先活下去。 楚长亭轻轻点头,随后二人便被分别送到了不同的房间中沐浴更衣。 为楚长亭沐浴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一对圆眼和蔼可亲,丝毫没有青楼里婆子常有的戾气与坏气。楚长亭用余光偷偷瞥向她,只见她垂着眼,只细心的为楚长亭洗着头发。 “姑娘总是看老身做什么。” 楚长亭被婆子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她赶紧将目光收了回来,然后故作淡定地说:“没什么,瞧着婆婆面善。” “姑娘你年纪还太小,以后要懂得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婆子仍是为楚长亭的头发打着泡泡,声音中有几分世故,“尤其是在这种风月场所,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吃人不吐骨头。姑娘今日碰上老身是你的幸运,你只需记得老身说的,少看少说,便可在这花满楼活命。” “多谢婆婆提点。”楚长亭微蹙眉头,觉得这花满楼并不似普通青楼一般,这之中必有蹊跷玄机所在。但她此刻强遏住自己心头的好奇,只是轻声问道,“可否请问婆婆,若是八九岁的小儿被......被卖到这花满楼来,会做些什么呢。” “这老身并不知晓。或是伙计,或是转手卖出,或是被百面扇藏起来秘密培养。”那婆子熟练地将楚长亭的长发洗净,然后又开始为她清洗身子,“花满楼的原则就是物尽其用,所以这里虽然凶险,但是却不会轻易死人。” 听到婆子一番话,楚长亭虽仍是担忧,但是一想到弟弟暂并无性命之忧,一直悬着的心便终于松了几分。只是转念一想梅妆,她便又担忧起来。虽说梅妆武力高强,可是若是她毫发无损,自己如今便不可能身处这龙潭虎穴,如此一来她也必定遭遇了什么不测......想到这里,楚长亭便不禁握紧了拳头,又望向了婆子说:“可否再向婆婆问下,这里除了我和窈姒姑娘,进来可有别的姑娘进这花满楼?” “姑娘问的太多了。”婆子将为楚长亭洗身子的手收回,然后从一旁拿了布擦干,“姑娘,该走了。” 楚长亭咬咬牙,只得起身穿衣,然后跟着婆子向外走去。只是一开门便看到了百面扇倚在门外的栏杆上,轻摇折扇,戏谑地望着她。 她心中一沉,怒火灼烧着她刚刚恢复的理智。 楚南浦在哪儿,梅妆又在哪儿,他们现在是生是死,有无病痛受伤......万千疑问涌上心头,可楚长亭只能生生压了下去。 “瑞婆婆,你先下去吧。”百面扇挑了挑眉,那婆子便应声离去。只剩下楚长亭和百面扇两人相对而立,气氛一时间十分微妙。 “老身总是觉得你眼熟。”百面扇说着,便扭动着腰肢走到楚长亭身边,手中折扇轻轻挑起楚长亭的下巴,“刚刚老身突然想起来了在何处见过你。” 楚长亭微微皱眉,强装着冷静,斜斜睨着百面扇。 “老身去岁刚从凤昭回来,那时正值沈良辰大将军得胜归朝,我便携着姑娘们想在花满楼上看个热闹。”百面扇不急不慢地说着,可是一字一句却像利刃割在楚长亭的心尖,“那时与他有婚约的宰相嫡女楚长亭被他从城楼上一揽而起,两人一起驾马去了皇宫,好不风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楚长亭遏制住自己身份可能被揭穿的惊慌,故作镇定地冷声道。 “楚长亭那样的美人,老身我向来过目不忘。”百面扇压在楚长亭耳边,娇艳的气息喷吐在楚长亭的脖颈处,让她心中一阵慌乱,“只是......” “只可惜,老身前一阵儿听说,楚府已被满门抄斩。”百面扇收回了压在楚长亭身边的身子,然后仔细瞧着楚长亭脸上表情的变化,“那样的美人,就那样香消玉殒了。” “啧啧,真是可惜了。” “我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乞儿,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楚长亭冷声道。 “楚姑娘若是没死,现如今会在哪儿呢?”百面扇收回自己的扇子,抵在下巴上,望向楚长亭的目光又是戏谑又是毒辣,“那定是与她那九岁的弟弟在一起吧。” 听到百面扇提到了自己的弟弟,楚长亭嘴唇猛地一颤,她斜眼怒目瞪着百面扇,然后咬牙道:“随我一同的那个男童是七岁左右不假,但他并非是我的弟弟,只不过是我看他无家可归过于可怜所以收留了他罢了。你若是将他送到官府去,那便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你大可一试。”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5】春儿 两人针锋相对,目光紧紧纠葛在一起,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 楚长亭扯了慌还用莫须有的话立了威风,心中紧张不已,有细汗在粉拳内丝丝沁出。 良久,百面扇突然展露了笑颜,大笑着说:“瞧瞧瞧瞧,姑娘这是紧张什么呀。” “老身还没说完呢。老身与那楚姑娘不过是一面之缘,自然是记不得她具体相貌的。只记得她生的十分貌美,和姑娘美貌一般无二,这才觉得似曾相识。天下何曾有这样极品的美人,还让老身一碰就是两个,真是稀奇的很,也算是老身的一件幸事!” 她笑得花枝乱颤,反倒让楚长亭更加警惕紧张——她刚刚还说对自己过目不忘,如今却又说记不得具体相貌,这人实在是阴险狡诈至极,虚伪狡猾,满口谎话。 百面扇看楚长亭仍是警惕地冷眼瞧着自己,便收敛了笑容,只是微勾嘴角,尖着嗓子说:“快走吧,别让今晚的客人等急了。” 百面扇抬脚便走,楚长亭只得跟在她身后。 走到半路,百面扇又突然开口:“瞧老身这记性,都忘了问姑娘的名字了。” “我叫......离儿。”楚长亭想起自己刚经历的生离死别之人间至痛,便随便扯了个名字应付,心中却是酸涩难忍。 “离儿。”百面扇重复了一遍楚长亭的名字,然后道,“你这名字当真是凄苦。你既是孤女,便应该不会什么才艺吧,在这花满楼,可就只能卖身咯。” 百面扇把尾音拖得长而娇媚,又回身睨着楚长亭的脸,目光阴狠。 楚长亭身形重重一顿。 两日前,清漪苏府,有种风暴来临前的死一般窒息的沉寂。 苏鹤和苏邈屏退了所有下人,在屋中并排坐着,面容上尽是凝重。 “解药已经送来了。”苏鹤一身水绿色纹秀竹锦袍,脖颈长而纤细,似亭亭出水之荷。 “这次......是真的解药?”苏邈压低了声音问道,一袭藏青色长袍更显得他遍布阴霾的脸上有几分黯淡,狭长乌黑的眼睛中突然闪过一丝慌乱。 “是。”单这一个字,苏鹤却说得肃穆沉重,黑眉轻轻簇起,似白洁花瓣乍起褶皱。 “时候到了。”苏邈生硬地笑了笑,“此刻得知小妹终得自由,我不知为何,竟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苏家更大的危险在后面。”苏鹤凝眉,“原野战场已经五日杳无音讯,楚府前不久又惨遭灭门。去岁深秋梅颜大人带来的那一旨‘李代桃僵以此换彼,真假难分偷天换日,指的怕就是现在这波诡云谲的局面了。” “可是这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琢磨了一个冬天都未果。”苏邈细细凝视着苏鹤紧张的双眸,想要从中读出一二。 苏鹤轻叹一口气,轻声道:“二弟,你说与为兄,怎样才能做到以此换彼而不被察觉?” “一者,从未面世,只存于口口相传之中,便可伪造之以蒙混世人之眼。” “二者,样貌相似,非至爱至亲至熟者则难以辨其微瑕。” “......” “咱们苏府上下兄妹四人,虽是一奶同胞,可有谁能做到样貌相似至一般无二?”苏鹤的眉越皱越深。 “无人。”苏邈的眉也越皱越深。 “可是,楚家小姐和苏锦却可以,不是吗。”苏鹤低眼瞧着地面,透着光,能看到有尘埃浮于清冷的石板之上。 一语如霹雳,击碎所有欲盖弥彰的逃避。 二人脸色皆是陡然变差。 二人皆是默不作声。 良久,苏邈才又开口道:“可是楚长亭乃是罪臣之女,按理说早应问斩;小妹又是自小患病,不出闺门一步。这二人一换,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怕是只有皇帝一个人知道了。”苏鹤有些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圣上心意,岂是你我可以随意揣度。” 突然,一阵冷风破门而入,两人同时抬头起身,警觉地望向门口。 梅颜纵身跃入,一身雪青襦裙衬得肤白似雪,空洞的面容虽清秀却没有生机,元宝髻将青丝拢结于顶,显得出尘清高而冷淡干练。 苏鹤苏邈俯身行礼示意,梅颜也微一弯腰行礼,然后将身子转向苏鹤道:“苏大人,圣上让我来提醒大人,宰相楚明鸿意图谋反已被满门抄斩。大火之中,是乃狸猫太子,偷天换日。时候已到,劳烦大人最近多多留意,若是出了岔子,皇上定是不会轻饶的。” “多谢大人提点。”苏鹤恭敬应道,后脊有冷汗丝丝沁出。 “还有一事,线人来报说百面扇近日又南下,似是向清漪而来。最近朝野局势并不太平,还要劳烦苏大人多费心,仔细盯着花满楼和百面扇了。” “微臣定当尽心尽力。”苏鹤颔首。 “解药只有一半,今日务必服下。事成之后便会将另一半解药交予你们。服下后若是十五日之内没有另一半,便会毒发暴毙。” 又是一阵冷冷清清无由之风穿堂而过,梅颜清冷的嗓音随分消弭在初春甜腻的空气中。二人再一抬眼时,梅颜已然不见了踪影。 苏鹤一甩长袖,对苏邈道:“眼下情形,只能是猜测楚家小姐还活着,近日我会着人仔细盯着清漪大大小小的入城出城之路,但凡有楚长亭的消息便会立刻赶去。另外,最近我也会常去花满楼观察动向,所以小妹的病便劳烦你和三妹今日照看着了。切记不要暗自里动什么手脚,若是这次楚长亭真出了什么岔子,下一个灭门的或许就是苏府了。” “兄长放心。”苏邈应道,眼中是克制的阴狠,“上次是弟弟唐突了。大是大非面前,我还是分得清的。” “谨言慎行。”苏鹤将手搭在苏邈肩上,然后轻轻按了按。苏邈望着苏鹤,眼中戾气不由消减三分,然后点头回应。 兄弟二人随即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苏鹤换了一身檀色云雁袍衫,摘去网巾令墨发肆意披散下来。远远望去,虽仍如出尘谪仙般高不可攀,但却丝丝渗了些纨绔公子哥的烟火气。更换完行装,已是夕阳西斜,他便只身去了花满楼。 花满楼所在的雯湘街,是清漪城出名的灯红酒绿的风月之所。满满一条街的青楼酒场,沿着横贯清漪城的清水河纵横排列,一到夜晚,莺歌燕语,浅唱低吟,胭脂香混着酒香便随着夜风一传十里,甚是朦胧暧昧。 苏鹤自诩清白读书人、清漪父母官,便是除公务外甚少来雯湘街这等地界。他站在花满楼对面的清水河畔,望着一派奢靡繁荣景象,不由轻轻皱了皱眉。其实他也知晓这花满楼并非寻常青楼般只顾寻欢作乐,这之中有太多见不得人的阴谋,有太多躲于光明之下的淋漓鲜血,有太多未出口便被尘封的秘密。清漪花满楼虽不及凤昭花满楼般有那么多皇亲国戚、官宦权臣聚集,却也是梁南许多权贵掩人耳目的腌臜交易的聚集之地。而花满楼的掌柜百面扇向来行踪不定,她所到之处,必有要事发生。 苏鹤深吸一口气,便从容地踏进了花满楼的大门。浓重的胭脂味扑面而来时,苏鹤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急忙用修长的手掩住口鼻,但随即便被扑上来的两个姑娘拉拽了去。花满楼的姑娘一见来了个苏鹤这么俊俏的公子哥,纷纷涌上前来想博他青睐。苏鹤微微蹙眉,本想甩手,但却又生生忍了下去。他僵硬地笑着,问凑得他最近的一个姑娘说:“姑娘,请问楼里有什么合适饮酒赏曲儿的宝地吗?” 被问的姑娘一脸兴奋,双颊飞上一抹喜色,连声道:“有的有的!公子且随我来,今晚定叫你流连忘返!”那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拨着聚在苏鹤身边的其他姑娘,然后喜滋滋地攀着苏鹤的胳膊挽着他上了二楼一处雅致的秀阁。 越过屏风,楼里的喧嚣总算是将将被掩住。苏鹤坐在精致的红木椅上,望着姑娘为他端茶倒水的殷勤背影,有些不自然地双手交握。那姑娘刚将酒倒好,便猝不及防地扭着纤细的腰肢扑在苏鹤怀中,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游走在苏鹤的衣领脖颈处,温热的气息如水蛇般缠绕在苏鹤的咽喉,那姑娘娇滴滴地说:“公子,这可是花满楼里景致最好的地儿了,你还有什么吩咐,就尽管知会春儿一声。” 春儿。苏鹤心中一顿。她的名字他在来这儿之前便略有耳闻,这姑娘虽说诗词歌赋样样皆蹩脚难言,却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尤其是那双腿修长匀称,笔直雪白,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精美,便被清漪的公子哥们戏称为“腿仙春”。除此之外,更是有人传言她的床上功夫十分了得,一抹樱唇便能让男人神魂荡漾,一双巧手便能让男人欲仙欲死,有些人更是一掷千金也要买她春宵一夜。 可惜这样一个美人,却因不通琴律,不悟诗理而难成头牌。只能以色侍人,日日在楼下花枝招展地揽客。不过她也确是花满楼鼎鼎有名的摇钱树,揽客看人又准又狠,每晚由她选中侍奉的客人都肯为她而一散家财。 只是今夜,她怕是要失望了。苏鹤淡淡一笑,虽有些不自在,但终是伸手揽住了春儿的腰肢,然后温润一笑,吐气如兰:“请问姑娘,你们妈妈可是回来了?”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6】梧桐雨 那春儿混迹青楼久了,心思便也十分活络。听到苏鹤向她打听百面扇后,修长的腿便如藤蔓般攀上苏鹤的腿,纤纤玉手轻轻在苏鹤鬓边撩拨着,娇滴滴的气韵像春季甜腻的莓果:“公子问妈妈这是做什么呀~难不成公子此来花满楼,不是为了寻欢作乐吗?” 少女修长的腿不安分地摩擦着,苏鹤便感觉身体深处腾起一股灼烧的热浪。他要事在身,自是不能推脱了春儿,只得静心凝气,用体内的凉薄之气将一时燥热情动压下去,然后用指尖轻轻拢在春儿的腰上,浅笑似月半弯:“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久仰大名,想一窥真容罢了。” 竹帘半卷,暗香浮动。少女娇娇地回转眸光,伸出粉嫩小舌蜻蜓点水般在苏鹤修长白净的脖子上婉转一舔,瞧见苏鹤身子微微一颤,脸颊不自然地飞上浅红,春儿更是得寸进尺地将自己的脸贴在了苏鹤的胸脯上,话语中有几分狡黠:“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春儿就好。不过,春儿可是有个条件呢。” 苏鹤隐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起,极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线,装作若无其事般淡然开口道:“姑娘此话怎讲。” “我在这青楼已是五年了。”春儿说到这里,娇艳的眼眸中平平添了许多黯然落寞,“五年里笑脸相迎,揽客无数,却从未遇到过像公子这般让我情动的。我已是二十的年纪,只怕将来会色衰而爱弛。我不想就这般枯死在这青楼之中。” 话音刚落,春儿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她攀上苏鹤的脖子,压在他耳畔低低说:“公子若能许诺将小女子带出这青楼之中,那公子想知道什么,我便都能让你知道。” “哦?”苏鹤闻言竟燃起了一分兴致,指尖微扣,手指便轻轻地贴上了春儿轻巧的腰身,“你为何选定,是我?” “公子今日怕是出门仓促了些吧。”春儿低低浅笑,笑音娇嫩婉转,风情万种,似猫儿细爪般轻挠在苏鹤心上。她伸手抚上苏鹤的眉、眼、额,又转瞬滑到他墨一般漆黑的发上,染着豆蔻的泛着琉璃般绯桃色的指尖插入如瀑黑发,又顺势滑落下来,抚在苏鹤精致顺畅的锁骨处,喃喃开口:“公子额前发上网巾的印记还没有褪去呢。” “公子是官,是大官。清漪城里这般年纪的大官,怕是只有那鼎鼎有名的苏家大少爷了吧。凤昭特派,清漪太守,苏府掌门,自然与那些只知风流取乐的公子哥儿们不同。你是好人,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有暖香的风沁沁浮来,苏鹤望着春儿的眼神也随着这如流水般清明的风柔和了下来。体内燥热稍止,他清浅一笑,喉结微动,有光透过屏风斜斜打在他的挺拔的鼻梁上,染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姑娘真是聪慧。” 一瞬间,苏鹤有些恍惚。他竟觉得这春儿并非传言那般五大三粗笔墨不通,相反却十足的聪慧过人,在鱼龙混杂的花满楼中隐忍不发,韬光养晦,只为等待时机。 这狐狸做派,倒有几分像……易轮奂。 “可惜苏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苏鹤仍是温和笑着,只是此时这笑意落在春儿眼底,却如寒霜般冰冷,“苏某只怕并非姑娘等的良人,还望姑娘莫要怪罪,还有更好的儿郎在后面等着姑娘呢。” 春儿咬牙,不想让眼前的到嘴的肥肉再飞掉,心下一横,直接翻身坐在苏鹤的大腿上,双腿盘在周围,像狐狸的尾巴。她直视着苏鹤澄澈的眼睛,然后粲然一笑,眼中霎时流光溢彩,她前俯,将脸贴在苏鹤的脸上,压着嗓子道:“妈妈姓沈,先帝时是宫里的人。” 沈。宫里人。 苏鹤身子一僵,一阵电流飞快窜过他的全身的经脉,过往一些零散的事情此刻穿珠儿般连成一串。他微偏头,看见春儿已经将脸收了回去,正如花儿般娇嫩的笑着望着他,似是在戏谑地端详着他的反应。 “公子若肯帮我,我还能告诉你更多。”春儿歪了歪头,有几分俏皮,笑意盈盈的眼中却暗藏肃杀之气。 “成交。”苏鹤附在春儿腰上的手指又不动声色地抬起,如刚才般只留下指尖轻轻触着。春儿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变化,眼中风华散去了一瞬,但又很快聚拢了起来,装作并不在意般低头娇嗔:“奴家就知道,苏郎对奴家是有意的~” 真是不简单。百面扇如此一个狠戾的角色,背后身世秘密竟能被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察觉了去。 有趣。 “我这几日会常来看你。” “得到我想得到的之后,我会信守承诺。” 苏鹤温和一笑,笑中此刻却平添几分凉薄。 两日后,花满楼的后院里,百面扇不停地试探着楚长亭。 听闻百面扇话里有话地以卖身逼迫自己,楚长亭心中紧了又紧。 真是狡诈。楚长亭冷眼瞧着百面扇,随即却又堆了一副笑脸出来,盈盈道:“妈妈~虽说我是江湖女子,可是到底还是会些才艺的。我唱曲儿的技艺可是一流,妈妈可不要荒废了我这顶顶摇钱的妙艺呀!” “我楼里会曲儿的姑娘可多了去了!”虽然听到楚长亭唤了自己一声妈妈后,百面扇的脸色有所缓和,但却仍是不屑回道。 一阵凉风袭过,楚长亭打了个寒颤,这才发觉已近日暮。想到自己与弟弟分别已久,又怕弟弟身份暴露引来杀身之祸,则又是焦急了几分。她碎步上前走到百面扇面前,娇声唱道:“万岁救不得臣妾,太真要救三郎。” 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一句北昆咿咿呀呀,行腔婉转,水磨调软糯细腻,搭上楚长亭本就清脆迷蒙而又泛着丝丝沁凉的嗓音,一曲哀音竟给人细雨拂面,如沐春风之感。一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再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句句入骨入心,声声如怨如诉,尾音的轻颤,让人在初听颇感清新之余,便被那藏在暗里的哀愁猝不及防席卷了去,那哀婉忧愁暗藏杀机,仿若雨后空落落湿漉漉的泥泞大地,万物生机勃勃而独你栽仰在泥潭里,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哀戚入髓,难以脱身。 百面扇闻曲一愣,似是有星星点点的泪涌上眼眶。陈年旧事随着这一句戏词破土而出,她急忙转身不让楚长亭看见自己的失态。可是终究是哀婉进了骨子,她止不住地想着曾经的往事,竟也无心再与楚长亭纠缠,再一开口,声音竟然黯哑苍老了许多许多:“老身知道了,你便是今晚的头牌儿了。去后房和瑞婆婆道一句便可,不必再跟着我了。” 楚长亭甚是疑惑,不过是一曲杨玉环,帝妃之间不愿做而不得不做的凄婉之憾事罢了。自古以来江山美人之争一直是戏折子里博人眼球而惯用的伎俩,真不知这百面扇又是为何而这般哀伤。但转念一想自己终于免于卖身之灾,便也如释重负般回身去找瑞婆婆去了。她心情微微转好,竟连步子都轻快了不少。 九郎,黄泉之下,你可还记得我沈白琼吗。百面扇凄凄冷冷地看似笑着,脸上有皱纹折在一起,却是笑的牵强似将枯而强撑的花。她踱步于长廊,过往的一幕幕翻花似的在她脑海里冲撞,眼中便也失了往日的凌厉风采。 “我那妃子呵,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百面扇竟也咿咿呀呀地哼唱了起来,她停下脚步,已是失了气力的身子倚在栏杆上,双目泪水涟涟。 只可惜你是个薄情的帝王,我这一腔爱慕,终究还是错付了。百面扇缓缓阖目,哀戚之情如暗色的花绽放在她容颜不再的脸上,虽盛放,却似凋零。 另一旁的厢房内,韩窈姒已经换上了一身天水碧色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如雾般的裙角曳地而起,似露水至荷叶尖尖滑落。她生的素净,婆子便也没有为她画太重的妆,只轻描淡写简单勾勒,便绘出了一幅亭亭玉立的美人丹青。韩窈姒冷眼瞧着镜中的自己,斜扬睡凤眼似张未张,妃色薄唇欲起未起,懒懒的胭脂薄涂香腮,禁欲而魅惑,妩媚而冷艳,只是静静一望,便可勾人魂魄去般惊艳。 这样好的一张脸,将来一定能在花满楼打下自己的天地。 韩窈姒起身,掐腰的裙子顺势一摆,衬得她轻腰欲折,她菀菀回身,叶一般轻的出了厢房,随着婆子向着花满楼的正厅走去。 夜伴着胭脂粉香悄悄弥漫在雯湘街上,各家酒楼妓院都高高挂起了灯笼,暗沉的夜霎时被点亮,雯湘街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颇有凤昭晚市的磅礴情景。 苏鹤也是如约而至,挑了花满楼最扎眼的位置坐下,春儿也如时慵懒而放肆地坐在了苏鹤怀里,眼尾风光鲜艳欲滴,是抹了妖娆的殷红。 “按照惯例,今晚会有新的头牌。”春儿漫不经心地用手勾卷着苏鹤如墨般的乌黑长发说道,“公子可感兴趣?” “没兴致。”苏鹤直直目视着楼下人潮拥挤的正厅。 “天下哪个男人会对美人没兴致?公子怕不是在说笑吧。”春儿眼珠滴溜溜一转,巧笑嫣然,笑意里却有一丝森凉渗出。 苏鹤笑而不语,清秀的脸上有一丝凝重。他心中总是惴惴,觉得今晚定要有事发生。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7】花魁 亥时一至,楼里鼎沸声更剧。苏鹤端坐在椅子上,眸光沉寂,光影斑驳的脸上温雅静默。 随着一阵喧嚣声由远及近,楼里新晋的两位姑娘便被簇拥着站到了正厅的最中央。楚长亭的面容一闪而过,苏鹤心下一惊,将春儿轻轻推至一边然后起身向前,想看的更清楚些。春儿有些惊诧于一向淡漠的苏鹤此刻竟如此激动,她撇了撇嘴,无声地走到苏鹤身后,也向下望去。 美人,当真是美人。风华绝代,绝世佳人。远望如玉山行,光映照人;近观如春月柳,濯濯入怀。青丝如鸦羽,青眉状远山。微醺半启杏花眼,眸亮如正月雪,眸黑如墨笔描,一顾一盼灼灼其华,一嗔一笑熠熠生花。琼鼻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樱唇娇娇如春休细雨黄莺双起。颈拔如鹤,肩削如磐。秀色空绝世,穷尽诗家笔。 一束飞云斜髻点缀流彩蝴蝶簪,点翠灵蛇摆尾挂珠流苏步摇斜插于上。一袭流彩飞花蹙金曳地裙,荼白色轻纱衣衫衬得她如九天玄女,身姿只轻微一动,便似有璀然雾气游弋于衣袂,仙气飘然。 楚长亭仅是影影绰绰一站,便使周围所有女子皆黯然失色。 春儿望着楚长亭,一股羡妒自秀丽的眉眼滋生。她纤手抚上自己的脸,生平第一次竟觉其暗沉无光。 “公子也觉得这位姑娘生的十分貌美,是吗?”春儿小心翼翼地攀上苏鹤的胳膊,试探地问道。 “美。”苏鹤脸上泛出柔和笑意。 “这可是新姑娘。”春儿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此刻竟觉得自己攀在苏鹤胳膊上的手是如此扎眼,“可惜进了这青楼,只怕再怎样貌美,将来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苏鹤微微回了回头望向春儿,嘴角噙着一丝冰冷而柔和笑意,声音清秀而黯哑:“你吃醋了?” “怎么会。”春儿急忙转过脸躲开苏鹤审视一般灼热的视线,“我与寻常女子不同,我能带给你的是别的女子所不能给你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我是有价值的。” “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子。”苏鹤回过头去继续望向楚长亭,“只可惜你也是出身青楼。” 苏鹤的话云淡风轻,甚至连音调都没有起伏,可是却如实实在在的巴掌,生疼的掴在春儿的心上。她微微一愣,随即又绽放了罂粟般妖冶的笑容,身子向苏鹤靠了靠,也向着楚长亭望去,笑吟吟地说:“按照惯例,今晚的两个新姑娘必定是一个卖艺,一个卖身。公子你与春儿一同猜猜,是哪位姑娘卖艺,又是哪位姑娘卖身呢?” “猜对如何,猜错又如何?”望着站在下面众星捧月般的楚长亭,苏鹤敛了神情,细细琢磨着今晚把她赎出来这这件事。 “猜错的人自罚三杯。”春儿细细剥了一颗核桃,然后又吹去核仁上的皮,娇滴滴地递给苏鹤。 顺手接去,苏鹤无意地便将核桃递进了口中,想起当年楚长亭名动凤昭的一舞锦鲤调,眼神旷远迷蒙,然后笃定地说:“我猜那位着荼白衣衫的姑娘,才动雯湘,艺冠清漪。” 眼光又转而一瞥,天水碧色百合裙出水芙蓉般亭亭而于楚长亭身后不远处,凹凸有致而的曼妙身姿就那样明晃晃地扎进了苏鹤的眼眸。 那张脸,绝情绝欲却又风情万种。 一眼望去,对上那清冷的眸,便可欲|火焚身,万劫不复。 “这位着天青色衣裳的姑娘......”苏鹤只是喃喃,韩窈姒卓然超尘的身姿如水墨画般渲染在苏鹤眉间心上的山水里,他实在难以开口,难以说出那腌臜的字眼,难以将风尘女子与眼前这位飘飘然如芙蕖般清丽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女子撩拨可使他一时情动,但仍可自持,正如妖冶的春儿,鬼魅一般缠上他身他也能坐怀不乱。可是若是心动,便再难逃其惑。清风明月如他,第一次在别人身上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清明宁静。 还是一个女子。 一个青楼女子。 “自然就是卖身咯~”春儿没有意识到苏鹤的放空,只是接过他的话,笑吟吟道,“那我只好与公子猜的相反啦。” 楼下男子们皆如虎豹豺狼般望着楚长亭和韩窈姒,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楚长亭濯然立于当中,忽觉有目光从楼上袭来,她仰起雪白的脖颈,姿态优美地向上望去。 苏鹤的脸映在她的瞳仁中的那一刻,一声巨雷轰响在她脑海中。她急低头掩面,心中一阵慌乱。 去岁她虽沈良辰南下游玩,病好后曾专门拜谢过苏鹤。二人虽只是客套寒暄,但苏鹤为她殷殷治病,问药把脉,一定会记得她的脸。 眼下装傻也不是,不装也不是。楚长亭知道苏鹤与沈良辰素来交好,只是自己对此人了解不深,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帮自己,心中一下又紧张起来。 百面扇从香帐后款款而来,目光灼灼,丝毫没有刚才落魄的样子。她摆出一贯虽是虚伪却又给人十分真诚之感的笑脸,大声道:“各位客官,今日是两位新姑娘。花满楼新晋头牌离儿,唱的一首好曲儿,只卖艺不卖身!”说着便把楚长亭向前推,见楚长亭是个不卖身的角儿,楼下传来一阵男人的唏嘘惋惜声,还有一些自恃清高的文人雅客、达官贵人向她投去了暧昧的目光。除此之外也不乏一些激动的口哨声,随之而来的是有饿狼般的目光纷纷投向韩窈姒。 韩窈姒被瞧的有些微微不自在,也没心思去听百面扇是如何介绍自己的。她袅袅站于那里,身子不自觉地挺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离儿......苏鹤轻轻皱起眉头。 “诶呀,春儿竟然猜错了!”春儿说着,脸上却毫无懊恼之意,只是搀着苏鹤,然后仰头喝了三杯酒。她酒量极佳,但是杯酒下肚,虽无醉意,脸上却是旖旎嫣红,风情无限。 “春儿。”苏鹤转身,看似亲昵地为春儿拭去唇角的酒痕,可是只有春儿知道,那双手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但是她这么多年混迹青楼,却是个逢场作戏的高手。纤手轻轻攥住苏鹤修长清丽的指节,然后伸出殷红小舌暧昧而诱惑地舔舐他指上的酒液,最后又似是上瘾般将他整个食指都含|入了嘴中,一边用小舌画圈圈地嘬舔着,一边抬眸,用满是欲望的杏眸似是索取无度般贪婪地望向苏鹤。 苏鹤身子一僵,有微妙的电流飞快地在他全身流窜,体内再次腾起一股燥热。他凝眉,欲将手从春儿的口中抽出,春儿却先他一步松了口,却仍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荡漾似妩媚妖狐,暧昧地望着他,娇|吟开口:“嗯?公子唤春儿何事?” 苏鹤微怔,自知男女之事自己敌不过她,便也不想再做过多纠缠。他用力抽手,然后笑岑岑地冷眼望着春儿荡漾的眸,声音清冷:“若是赎下这两个姑娘,要多少银两?” 如此看似香艳动人的一幕,却好巧不巧落入了韩窈姒的眸中。她心中冷哼,这来青楼的男子,长得再是风雅动人,内里却是一样的腌臜不堪。 赎身?春儿虽表面默不作声,心下却掀起了惊天大浪。她仍是笑,只是这次的笑却是如此的牵强僵硬:“苏公子纵然再如何财力雄厚,这一下赎两个姑娘,还是新姑娘,怕也是吃不消啊......况且......” 况且,你不是已经答应好我了,会赎我出去吗? “无妨。我自有计较。”苏鹤却并不理会春儿的神伤,他低头望向争先恐后竞价的男人们,然后又望向楚长亭和韩窈姒,眼神笃定。 “一千两白银。”春儿撑着笑脸,却难掩声音里的失神。 苏鹤点头,随即丝毫不顾春儿便翩然下楼,春儿站在远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斑驳光影投射在她脸上,眼眸之中碧波荡漾,全是神伤。 自己溺于青楼足足五年了。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她有什么资格,又哪儿来的自信,笃定着他一定会青睐于她的价值,而欣赏她,甚至......喜爱她。 春儿自嘲地勾起嘴角。 楼下,苏鹤稳步上前,走在喧闹的人声之上,颀长的身姿仙气卓然。他径直走到听到叫价而合不拢嘴的百面扇面前,伸手掏出自己的太守令牌,然后又飞快拢于袖中,温柔一笑,字字千钧:“一千两白银,来我府上取。这二位姑娘,我买了。” 底下沸腾的人声一下沉寂了。大家交头接耳,不知苏鹤是何方神圣,更不知他手中持的是什么东西竟让百面扇端正了身子。花满楼是名满天下的青楼,虽遍布整个北天灼,但是终还是只有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城才有。每天都有许多附近城里慕名而来的豪门大户来这里一掷千金,所以他们也不敢妄自猜测苏鹤的身份。 只知道,一定厉害极了,有钱极了。 百面扇一下惊得笑逐颜开。这下她是真的笑了——一千两白银!多大的数字!多豪的手笔!足足够她挣一年的了! 周围许多妓|女们一下便羡慕地纷纷捂嘴惊呼,面面相觑。更有嫉妒者绞着自己的手绢,望向楚韩二人的眼中已有了憎意。 韩窈姒也着实吃惊地望着苏鹤,虽心生感激,但刚才那香艳的一幕跃上心头,竟让她有些看不清眼前这男人的真面目。 楚长亭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她无声望向苏鹤,眸光轻摇,有万千言语凝结在喉咙处。苏鹤只是对她谦和一笑,狭长而清晰的眉眼舒展开来,在油腻喧嚣的青楼竟给人清风拂面的舒爽之感。 当天夜里,楚长亭就与韩窈姒一同秘密进了苏府。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8】死讯 当夜,苏鹤与楚长亭在苏府内厅密谈。 窗外夜风习习,吹皱一地落花无痕。清冷月光洒在如霜石板路上,染出温润荧光,映着苍冷天穹。 窗内灯花落落,烛影摇曳,楚长亭的脸隐在暗处,疏影横斜里,她的脸在黯然天地里默默绽放着难言寂寞。 “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楚姑娘不用着急,令兄与......梅妆,都一定会安然无恙的。”苏鹤温声劝慰,目光落在楚长亭落寞的脸上,有几分水汽迷蒙,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苏公子此等大恩,长亭真是,无以为报。”晕黄的烛光洒在楚长亭下颌圆润的棱角上,显得她的脸有几分不属于女子的刚毅。她声音颤抖,虽尽力压抑,可眼角还是泛起点点泪花。 苏鹤淡淡一笑,有些悲叹的心想怎么会无以为报,你有一张钦定的容颜,将来必会翻出惊天大浪。 “楚姑娘客气了。”苏鹤谦和一笑,“姑娘可以暂居苏府,等找到令弟和梅妆之后,再南下找良辰也无妨。” “麻烦公子了。长亭眼下本就是戴罪之身,在苏府住下难免招惹麻烦,若是引得苏府获罪,那我实在是......” “姑娘忘了吗。楚长亭已经死在大火里了。” 苏鹤柔和温润的声音如利刃,一字一句狠狠割在楚长亭的心上。她自嘲一笑,眼神望向窗外清冷月色下的大千世界,却发现目之所及不过深深庭院的一隅。 “是啊。世人眼中的楚长亭,早就是一具枯骨了。”楚长亭微微勾起嘴角,她笑得越是云淡风轻,眼中的悲寂就越是带着杀人的微光。 “楚姑娘,不若你先似之前那般化名离儿暂居苏府,就当是我从青楼里赎回来了随意一个姑娘。”苏鹤望着楚长亭,目光清深邃,“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如此温和笃定的语气,带着亲人般的热切温度,让楚长亭一阵恍惚。心中有弦被微微撩动,有清浅一曲缓缓而流。刹那间,仿佛霁月风过,仿佛细雨润田,仿佛春日枝头灵动的桃红,仿佛三月天上舒展的纸鸢。腊尽春回,命运的手无心插柳,楚长亭眼眸一闪,竟觉面前男子亲切体贴似兄长,仿若孟婆汤的余香之中便窥见过他的影子。 “在苏府务必以面纱示人,莫要靠近锦绣阁。”苏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叮嘱道。 想来苏府定有人见过自己的容貌,所以以面纱示人也是应当。但是不容靠近锦绣阁却是让楚长亭不明所以。她又想起或许与她十分相似的苏家四小姐,心中疑窦又生,但寄人篱下,她也不便多问,只得微微欠身道:“我明白了。” “多谢......公子。”万语千言压下心头,楚长亭语闭便起身去了自己的屋子。 清晖轩里,韩窈姒静静坐在床上发呆。她难以想象几天前还在家里被人当丫鬟使唤的自己眼下就被梁南最大的家族苏家赎了下来,而且赎自己的,还是苏家的当家苏鹤...... 当真是一掷千金都不眨眼的豪门大户。韩窈姒想着,低下头去看自己有着微微硬茧的手,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卑感自心底浮起。 虽出身寒门,韩窈姒却是心比天高,纵使一直被人碾到尘埃里对待,但她都只是隐忍在心中,想着终有一日会报仇雪恨,想着终有一日自己会居于人上。 但,看到那修长身影飘然而来的时候,那修长的手指晃过太守令牌的时候,那随随便便就拿了一千两白银来赎自己的时候,她却莫名其妙地自卑了。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终究是有道理的。 她将脸埋到膝盖中,有湿热的液体黏在清秀的脸上。 二月末的清晨,晨曦熹微,日光刺透轻纱般的薄雾袅袅婷婷破云而来,倾泻在廊柱和房檐上,浮光跃金,绘就璨然诗画。 花枝斑斓的疏影斜斜洒在楚长亭屋内的梳妆台上,流转如墨发丝。微光中,她微微转醒,昨夜一夜难眠,天将破晓时才浅浅睡去。梦中花落,身子浮浮沉沉,跌宕如溺水中,让她醒来便觉身子散架般疲累。眼下一片乌青,脸色苍白吓人。 此时脸色差的吓人的,还有一大早起来便在书房里忙公事的苏鹤和赶来报讯的苏邈。 苏邈清晨出门买酒,街头巷尾便已传遍了原野一战的惨烈。消息封锁将近十日之久,终究还是传了开来。沈良辰命丧沙场,五万将士只剩三万,弹尽粮绝,还是凤昭赶来驰援才解了他们被围之困。 而足够写进戏折子的是,南耀月并未乘胜追击,而是退兵了。坊间传闻是南耀月的公主喜事将近,耀月国俗王室喜事必不可征战见血,于是南耀月便带着掠夺来的物资和俘虏喜滋滋地回了自己的国土。 这是南耀月第一次胜北天灼。虽说金甲军十分骁勇以致南耀月一城未取而归,可大将军沈良辰尸骨无存,伤亡惨重更是易轮奂登基以来之最。 想必凤昭重重宫闱之中的冰冷皇帝,雷霆之怒已遍洒朝堂了吧。 一月中之,文臣之首楚明鸿叛乱被诛,武臣之首沈良辰战死沙场。北天灼朝堂损兵折将,朝野上下一时动荡。 窗外,一声百舌子厉声尖叫如锐刃撕裂淡薄的青天,苏鹤手中紫毫应声折断,清秀的脸瞬间煞白无色。 “你说......良辰他......”往日如蔓长春花般的红唇刹那失色,哀恸异常而凋零萎靡。苏鹤眉头紧紧簇起,望着苏邈的眸光渐渐涣散,失去了往日如光神采,只剩下被狂风肆虐的死水一般的悲愤与静寂。 愤怒、不解、失望、悲恸。苏鹤清浅如水一般的眼眸生平第一次迸出灼灼烈火,五内如焚,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瘫坐在两年前沈良辰特意为他从南蛮穷荒沼泽之地带来的红木椅上,滚烫鲜血自心脏喷薄而出,在冰冷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最终干涸在血管微末之端,再难有归宿。 最是有豪情壮志的年纪,却失一挚友,失一兄弟,失一知己。该是何等悲怆苍凉。 人生几何,离阔如此?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苏鹤兀自笑了,笑中带着癫狂疯痴,两行清泪簌簌滑落,浸湿衣襟。朝霞打在他如鸦羽般乌黑的秀发上,洇染一层银白色泽,如梨花满头,如霜雪遍落,三千鸦羽刹那黯然失色,有寥落白发杂于其中。 都说朝野动荡,而那个帝王怎会让他的江山不安?看似动荡不安的背后又不知是多少心有叵测之人因此露馅而落下的人头。楚明鸿落位,早有忠心耿耿于易轮奂的青年才俊次辅闻墨丹静候上位,他早年便是与易轮奂共读翰林的好友,如今一换,朝野过半势力便如山河之倾般势不可挡的倒向易轮奂;沈良辰战死沙场,也又不知有多少易轮奂一手提拔的将军副将等待一展宏图,就算沈良辰在朝中仍有残部势力,也不过都是依附于易轮奂而存在,而易轮奂必杀沈良辰不可的原因......苏鹤虽现在不清楚,但是那日春儿一语,便一语点醒梦中人般。他猜测定与那姓沈的蠢蠢欲动的百面扇相关。 百面扇一介女流,如何这般在江湖上横行霸道,官府都忌惮三分,也定是有缘由的。不过这之中兜兜转转,怕是又要涉及前朝往事,根深蒂固,就连易轮奂一时也难以决断。 “哥哥。切莫过于悲恸。”看到哥哥凋谢般的倦容,苏邈也忍不住心中一动。他上前扶住苏鹤的胳膊,低声安慰道,“生死有命,路还长,向前看看。” 向前看,说得轻巧。 苏鹤颤抖着双唇,竭力控制自己的面容以不至过于失态,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良辰已去这件事......千万不可告诉楚长亭。” 啪嚓一声,清脆的瓷器碎地的声音自门口传来,两兄弟齐齐抬头,就看见楚长亭木头一般立于原地,面纱之上一双杏目中全是惊愕,瘦削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一身白衣似素缟,脚底是碎裂的杯盏和还腾这热气的盈盈茶水,在日光下反射出冰冷锐利的锋芒。 “公子,你说良辰他......怎么了?”心怀最后一丝侥幸,楚长亭颤颤巍巍地问道,往日如黄莺一般婉转的嗓音此时如被锋利钢线缠绕,小心翼翼中夹杂着沙哑疲倦,尽是掩不住的凋零。 她望着满脸泪痕的苏鹤,眼中是苦苦地哀求——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告诉我是我听错了,不要告诉我那个我不想听的结局,不要告诉我...... “姑娘......”苏鹤望着同样将会悲痛欲绝的楚长亭,不忍地偏过头去,闭上双目不忍再看那样一双楚楚动人却满是哀戚的眸子。 “节哀。”看着哥哥难以开口的犹豫样子,苏邈便先苏鹤一步开了口,苏鹤急急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却被苏邈回身阴冷逼了回去。苏邈虽脸上有悲戚之意,声音却仍是黯哑冰冷,他大声道:“她都听见了,瞒她有用吗!哥哥,别慈悲心肠了!逃避是没用的,只会让她日后更加痛苦!” “你们骗人!骗人!不会的!我的良辰骁勇善战,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死啊!!!”声音嘶哑似困兽最后之斗,却无济于事,血溅南墙。 楚长亭一下便瘫软在地上,清晨冷风夹杂着二月的萧索冷冷一吹,如冰锥击打在楚长亭的背上。 这次的悲痛来的是如此猛烈,她瞬间便感到肝肠寸断的窒息之感,身子一下便被抽取了所有气力,她只是瘫坐在那里,任由眼泪连珠滑落,任由心若凌迟,呼吸艰巨。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39】苏醒 赶来请安道谢的韩窈姒恰好看见楚长亭瘫倒在地这一幕,满地碎裂的杯盏。便以为她来请安受了苏家人欺负,便快步上前想为她讨说法,走到门口却发现屋内也是一样的低气压,苏邈垂头站着,苏鹤满脸泪痕。 看见苏鹤这样的男子落泪,韩窈姒惊了一惊。她急忙转身去搀扶坐在春日冰冷青石板上的楚长亭,却发现她身体绵软根本使不上劲来。韩窈姒微微皱眉,又抬眼望向气氛诡异的屋里,觉得事情应该比自己想象的复杂的多。 “你是何人?”苏邈微微蹙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阴冷。 “韩姑娘。”虽在大悲之中,苏鹤仍担心整日阴恻恻的苏邈会吓到韩窈姒,便伸手扯了苏邈的袖角一下,清了清自己因泪水而浑浊的嗓子,轻轻道:“这里冷,你先扶...离儿姑娘回屋休息吧。” 天凉如水。意识到韩窈姒到来后,楚长亭勉强集中了一点精神,借着韩窈姒是的力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然后软绵绵地向自己房中走去。苏鹤怕楚长亭在自己府中出问题,便特意安排她的屋子离自己的近一些,所以楚长亭扶着韩窈姒和廊柱便软绵绵地走了几步回到了自己屋中。她憔悴地摆摆手示意韩窈姒不用跟进来了,然后便独身一人进了屋。 房门缓缓关闭,韩窈姒望着女子孤寂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先前那双隐忍着悲痛的眸子,在日光下流转璀璨光华,虽压抑但仍是灵动似宝石一般潋滟熠熠。而先如今这双眸子,她望过去,只觉得漆黑寒冷,一眼望不到底的悲怆如寒冬腊月的井,寒气在失魂的眸中喷薄而出。那一张娇嫩俊美如花蕊的脸蒙了烟尘一般落魄,目之所及尽是恍惚落拓。 她暗暗觉得苏鹤与楚长亭应当是先前便认识的,不然昨夜青楼便不会那样笃定地将她买了回来......而自己,不过是他举手之劳罢了吧。 韩窈姒想着,便不知不觉又走回了苏鹤的书房。苏邈已经离去,只留下苏鹤仍坐在椅子上,眸光涣散,黯然神伤。 “大人。”韩窈姒低低唤了一句,声音清冷剔透似山间泉,“昨日匆忙未来得及道谢,今日......” “不必了。”苏鹤努力想笑,却只是生硬地拉扯自己的面容,“姑娘一望便冰清玉洁,异于常人。你与离儿一同遭遇,虽说命运不爽,但终究也是缘分,你们两个做个伴也是好的。” 果然。自己不过是他的举手之劳。韩窈姒有些自嘲地轻轻笑了一笑,刚想开口,便又听苏鹤道:“韩姑娘去陪陪离儿吧......她今日大悲,怕是要难过的打紧。或许你陪一陪她,能稍缓她悲痛哀思,也看她千万不要寻了短见。。” 韩窈姒一怔,有微微酸意在心底泛起。她婉婉一笑道:“我觉得离儿姑娘现在正需独处。有些哀戚,是需要自己咬碎了吃到肚里,才能真正跳脱出来的。否则旁人再如何劝慰都是徒劳。” “我倒是相信离儿无论如何都不会寻了短见。她心里牵挂着幼弟和友人,她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的。” 听到韩窈姒提到幼弟,苏鹤目光闪了闪。他强打住精神,深知自己身后是整个苏家,无论何时他都不能率先露出疲态而倒下。他扶着案几起身,走到韩窈姒身边道:“你是个聪明女子。”然后便绕过她离开了屋子。 “回房休息吧。” 苏鹤欲走欲远,心想这花满楼还真是出人才,一个个都冰雪聪明。随即脑海中的想法便被寻找楚南浦和梅妆充满了.即便大厦将倾,他也要力挽狂澜。 此时,南耀月都城白城,一直昏迷的沈良辰终于醒了过来。 那日黄灵凤怕药不晕沈良辰,下手稍重了一些,没成想沈良辰这一昏就是三天三夜,这三天来她寸步不离,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沈良辰就会消失不见。 这日,她如往常般为沈良辰取水擦脸,布斤刚刚触碰到沈良辰的脸,那对亮若朝阳的星目便刷地张开,黄灵凤猝不及防与他对视,脸霎时红到耳朵根。 黄灵凤给沈良辰下的耀月迷药药性极强,不仅会让沈良辰昏迷,还会使沈良辰失去昏迷前一时三刻的记忆。 所以沈良辰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就昏了迷。 “良...”黄灵凤刚欲开口说话,却被沈良辰伸手便反扣扼住了咽喉,他并不发力,却是收的很紧,几日来没怎么饮水的声音低沉沙哑:“你是谁,我在哪儿。” 黄灵凤被沈良辰刚醒来便能完成的高难度动作一惊,随后便结结巴巴道:“良辰,你莫要紧张,本宫不会伤害你的。” 本宫?沈良辰眼中寒光一闪,他低眸略了一眼黄灵凤的装束,压低声音道:“你是南耀月的公主?” 见沈良辰很快便猜出了自己是谁,黄灵凤的耳根更加发烧。她娇嗔道:“是啊,那日在战场上,你我......” 话音未落,沈良辰的胳膊却骤然锁紧。黄灵凤瞳孔骤然放收缩,她急忙道:“你先放开我!北天灼这些天发生了什么,包括楚长亭,我都能告诉你!” 听到楚长亭的名字,沈良辰眸中的戾气顿时散去一半。他手下的力度松了松,心中却是又寒了几分。这耀月公主对自己甚为熟悉,怕也是做过功课的。 感受到沈良辰身边气场因楚长亭三个字而发生的微妙变化后,黄灵凤心中沉了一沉,但很快便将其抛之脑后。 到嘴的肥肉,本宫还能让他飞了不成? “良辰,听我的,必定能保你性命无虞。”感到咽喉处有风流过,黄灵凤急忙喘了几口气,道,“现在北天灼局势动荡,你就算回去也容易身陷囹圄。前些日子你们北天灼的宰相楚明鸿造反被平,楚府直接满门抄斩,楚家所有屋舍房产,珍宝书画,大火烧了三日都连绵不绝,楚府在的那一条凤阳街,乌烟遮天蔽日,三日都黯然无光。” 满门抄斩...... 不会的,就算楚明鸿罪恶滔天,易轮奂答应过自己会放楚长亭一命,自己又留了梅妆在身边......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这楚明鸿也是过于心急,长亭还未托付出去,竟就敢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动手......沈良辰身子不自觉地颤了一颤。挂记着楚长亭的安危,沈良辰催促着黄灵凤继续往下讲。 “楚府小姐,就在那漫天火光里,化成了一具焦尸。” 黄灵凤说着,语气不自觉地放轻,声音越来越低,句尾却轻轻上扬。轻缓旖旎的一句话中,带着春日碾落尘埃的花泥般悲戚腐朽之气,又似烟雾缭绕的仓绿之树上,有黄莺歌声破迷雾而来。 “不可能...不可能......”沈良辰失神地呢喃了一句,随即又目光聚拢,笃定地说,“他答应过我的,就算楚氏满门皆灭,也会留下长亭的性命......” “楚氏确实是留下了一条性命,可惜不是楚长亭,是她的弟弟楚南浦。”黄灵凤巧眉一挑,眼神中有几分傲慢不屑,只因沈良辰在后面扼着她的脖子,所以并不能看见她的面容,“本宫暗探得来,一个武功奇高的女子带着楚南浦一路南下,想要来投奔你。只可惜现在全国都在通缉那可怜的黄口小儿,她们走的十分促狭。” “怕是楚小姐自知回天无力,便在临死之前嘱托了那女子,一定要将楚南浦保护好来见你吧。” “原野一战金甲军输的很惨,援军至时已是弹尽粮绝的颓态,沈良辰尸骨无存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凤昭,听说皇帝发了雷霆之怒,一连处置了许多通报不利的官员。” 想起自己与易轮奂的承诺,黄灵凤又改了口风,温声细语地说了易轮奂一句好话。 “良辰,留下来。我派人接楚南浦来耀月,有本宫在,他一辈子都不会受伤害。” 沈良辰的胳膊渐渐软了下去,他颓然低头,愤怒自喉管灼烧至五脏六腑,被背叛的悲愤,被遗弃的不甘,失去挚爱的愤怒与悲痛欲绝,经络心脉一时间有如被剧毒腐蚀一般寸寸皆裂。沈良辰咬着牙,眼眶中苦寒霜雪,目光中凄迷悲怆。 二月末的白城,春光明媚,春风鼓荡。 此时深深皇宫的暗黑幽室里,却下起了鹅毛大雪,离人心上,白雪皑皑。 黄灵凤再与他说话,他却再也只字未答。他只是静默地坐在床上,心底苍凉的荒野寒风萧瑟,淤泥衰草,枯叶纷飞。 哀痛牵筋缩脉,所有声音都被卡在了喉咙里,似有腥咸血液鼓噪将喉管层层侵蚀剥落,悲戚之风鼓荡在空荡荡的皮囊里,带槌骨沥髓之势,穿肌透肤,碎裂骨骼。 恍惚间,沈良辰伸手去怀中掏那半截木梳,感受到坚硬的触感之后,他便有了长亭还在身边的错觉,他将怀里紧了紧,似想拥谁入怀。 他抬眼再望黄灵凤,却只恍惚觉得她和周围万物都褪去了色彩,只剩斑驳黑影一片。 “良辰,本宫是真心喜欢你,才不忍心你裹尸疆场。本宫一定会保护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良辰,振作起来。”黄灵凤伸手轻轻触碰沈良辰的胳膊,“本宫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可保你在耀月安稳立足。到时你将楚南浦在耀月安稳养大,也算不辜负了楚长亭的一片嘱托。” 感受到胳膊上的微弱触感,厌恶骤升,沈良辰心中怒火蹿升,他伸手便死死扼住黄灵凤纤细的脖颈,目光中灼灼沸腾的杀气:“我为何会来这儿?是不是你从中做的手脚?还有,你当本将军是什么人?可枉顾几万兄弟噬血亡灵,安然躲在敌国温柔乡里苟且度日?”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0】争抢楚南浦(1) “你当我天灼男儿,没有脊梁的吗?” 黄灵凤被沈良辰突如其来的暴怒着实吓了一跳,她身子不自主地缩了缩,脸色因被死死扼住咽喉而霎时乌青。她伸手附在沈良辰捏着她脖颈的手上,一滴泪缓缓滑落。 冰凉的触感落在沈良辰的手上,让他一怔,手便松了下来。 “就算你恨耀月国,可本宫是你的救命恩人!”黄灵凤剧烈地咳嗽着,小脸涨的通红,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有些微恼地说着,“要不是本宫,你现在早就是原野战场漫天黄土里一具枯骨了!你这样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也不知感恩,你何谈男子脊梁?” “居于本宫之处不过是本宫对你爱慕怜悯,不想让你死,想给你一条生路。况且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在本宫这里,你是本宫最爱慕的男子,本宫是耀月最受宠的公主,本宫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耀月与天灼之间再起战事。两国相安无事,获益的是黎民百姓,是江山社稷!” “现在北天灼全境都在通缉楚南浦,你以为他靠着你那婢女能活多久?叛乱之家,现在是祸种,活下去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都容不得!到时雷霆一怒,只怕百万铁蹄踏也能把那楚长亭的胞弟给踏平!唯有在我南耀月,才能保他无虞长大!才能不辜负楚长亭的殷殷期盼!” “你活下去又怎是苟且?何来苟且又何谈苟且!世人眼中沈良辰早已死了,你何必不用自己一身获得百世安宁!?既保了江山和平不负皇帝,又保了楚南浦性命不负所爱。如此两全之策,你从何处得来第二个!” 黄灵凤厉声说着,一字一句皆掷地有声切中要害。她面容上是春色旖旎,却有着铁一般的坚毅刚硬。深棕色眼眸琉璃珠子一般映出赫赫光芒,泪痕已消,双颊飞红,目光如炬。 一句句话连珠炮弹似的击向沈良辰。他虽觉仍是处处不妥,可竟一时哑口无言。屈辱之意仍在肤理之下喷薄欲出,加之刚才药性未过,情绪又接连大起大落,悲痛入骨入髓,他登时便觉得头痛欲裂,肺腑膨胀欲炸。 黄灵凤看沈良辰的脸色骤然变差,一下便有些慌乱。她又伸手想去触碰沈良辰的胳膊,却被沈良辰触电一般躲开,黄灵凤的眸底不易察觉地暗了暗,随即又腾起一圈圈细密的小漩涡。 眼前一阵发黑,沈良辰身子向后一跌,便半躺在了耀月特制的竹床上,随即脑中嗡嗡作响,似有响遏千钧之势的聒噪。沈良辰眼皮微微翻了翻,便又昏睡了过去。 沈良辰无声躺在有着淡淡熏香气息的竹制枕头上,长长的发丝滑落耳廓,流于枕畔,依旧乌黑似鸦羽,反而衬得脸上皮肤愈发瓷般苍白无血色,眼下暗黄乌青色一片,有斜斜眼纹叶脉一般匍匐于脆弱的肌理之上,唇瓣干裂,没有半点血色。 一眼望去,就算有病缠身昏睡床榻,颀长的身姿依旧如松般挺拔刚劲,长长的睫毛随着空气中微弱的气流轻轻一颤,便让望者觉如玉山上行,温润气质水般渐渐漫上来,让人轻轻浮于他隽秀身姿之上,只觉沁凉舒爽。鼻梁高挺,侧颜依旧美如泼墨山水画,正脸瞧去,却又觉得他面容上那种肆意放纵的美似暗夜中绽放的曼陀罗花,妖冶炫丽。 黄灵凤望着他,蛇一般大而妖的眼中慢慢浮现了一层阴狠毒辣。她为沈良辰盖好被子,然后轻轻起身,如猫般仰着头高傲地走出了幽室。守在外面的春无梦迎了上去,轻声道:“公主,怀远大将军家的嫡长子,奴婢已约了明晚午时三刻在瑛归阁后院一会。” “本宫与他的大婚之日,我竟约他在后院相见都不起疑,真是又蠢又笨。” “那个怂蛋。”黄灵凤勾起嘴角,眼角漫出丝丝缕缕的毒意,“连给沈良辰提鞋都不配,还想着要当本宫的驸马?笑话。” “解决的干净点,明日是大婚,人多眼杂,别被发觉了。”黄灵凤细声嘱托着,琉璃珠子般棕黄色的眼中绽放着奇异的光彩,“找准时机,把沈良辰换进去。” “做好了这件事,人人有赏。”笑意蔓上脸庞,黄灵凤的脸似淬了毒的罂粟花般慢慢绽放在白城清晨凉爽的风中。 “对了公主,还有一事。”春无梦微微皱眉,“派出去找楚南浦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只是明里暗里总有另外一股势力和我们较劲,难以下手。” “什么势力要抢一个祸害?”黄灵凤皱了皱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那势力一直护送着楚南浦向北去,似是奔着......都城凤昭。” “哦?”黄灵凤的眉蹙得更加紧了些,黝黑的皮肤在日光下泛着淡淡光泽,“无论谁和本宫抢,都必须把楚南浦安然无虞地带回来。” 再说那日酒馆一战。百面扇的折扇每一个扇骨都暗藏玄机,根根扇骨有毒有药有暗器。那日她见梅妆乃深藏不露的高手,自知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便暗地里偷偷向梅妆一行人下了迷药。三人接连晕倒后,便将楚长亭带到了清漪的花满楼,随即派人想着昏迷暗地里处置了棘手的梅妆,卖掉楚南浦,却被不知又从哪里来的高手截了路,打的她派出去的几个人屁滚尿流,又抢走了梅妆和楚南浦。 而这个神秘的高手,自然是一直活跃在清漪一带的梅颜。自从楚长亭三人入了梁南之境,她便一直隐在暗处盯着三人。见三人有难,便施以援手。 梅妆转醒后,入眼的就是梅颜寡淡的面容,她瞳孔一缩,却并未过多惊讶,也没开口问什么。梅颜半跪在梅妆休息的床头,低声道:“二当家,你终于醒了。” 梅妆刚想开口,却觉得喉中酸涩的紧,便止不住地咳嗽。梅颜见状急忙给她端上了一碗水,梅妆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然后淡淡道:“多谢相助。” “皇帝的旨意几何?” “皇帝的意思是,带着楚南浦进宫。不过你要继续留在楚长亭身边。”梅颜将碗端走,然后静静说着,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温度。 “陛下这是,要用楚南浦引着楚长亭进宫吗?” “是。” 爱一个人,却要时时踟蹰万般担心,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多一步少一步都会惊跑那个人,生怕进退失了分寸便会推那人进无底深渊地狱。 爱一个人,却要不得不亲手伤害她,双手沾满她亲友的鲜血,亲手将她推向无底深渊,却又要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地挽她心意,夺回她。 帝王家,总是这样。 皇帝此时竟不怕养虎为患了。梅妆冷笑。果然世间种种,情字最是误人。 “我们现在在哪儿?”梅妆支撑着身子坐起,眼眸里掀起悄无声息的巨浪。 “在清漪城北二十里的牧空县。苏鹤已经将楚长亭从花满楼里赎了出来,二当家还是尽快回苏府照看着楚长亭吧。我会和其他梅士一起护送着楚南浦去凤昭。我接你们这一日来,总觉得有另外一股势力藏在暗处,想要同我们抢楚南浦,我尚且不知道是谁,但尽快将他送入宫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另外一股势力?”梅妆身形一耸,脑海中电光火石已然碰撞出她在楚长亭身边的所有日子,但并未有一丝可疑之处。突然,轰隆一声,似春雷滚滚炸碎萧条,似天地之间洪蒙终启,一线光亮乍现无边混沌之中——十月朝。梅妆努眉,曾有人想趁乱毁了楚长亭的脸,惹得帝王暴怒。 那时她依稀记得自己刚刚赶回凤昭便被梅容传信楚长亭遇刺,刺客身份特殊形迹可疑,万万不得声张,务必护她周全。 怕是一伙人。只是究竟是谁呢。梅妆百思不得解,一时间有不好的感觉悄然攀附脊背,她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鸡皮疙瘩瞬间起了满身。 梅家虽是易轮奂最亲近之臣,但是各路首领也只是能掌握帝王一部分的秘密,每个人所知消息仅是冰山一角,若无串联一线之机,那些秘密便大部分都如散珠一般无用。 梅颜侧了侧身,身后楚南浦酣睡的小床便露了出来。梅妆顺势望去,一张简陋却铺着厚厚被褥的床上,有圆圆的小脸蛋睡得香甜。 “辛苦了。”梅妆纵身跃下床,利索地穿好鞋,一边向外走一边问道,“可有马匹?” “已经为二当家准备好了,梁南良驹,就在门外系着。” “告辞。”梅妆不再多语,将一匹棕色的马牵在手里,然后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疾奔而去。马蹄招展似霹雳,马尾高翻似旌旗,疾风骤去,惊起滚滚烟尘。 梅颜目送着梅容远去,回身想去看楚南浦,却突然静立中堂不动,双耳警觉地微微扇动,有细微簌簌声响在四周,却一时难辨方位。 十人,高手,不善,有内力。随着声音逐渐逼近,梅颜心中也逐渐有了来者的轮廓。她身影微微一斜挡在楚南浦身前,一手摸向腰间的短刀,警惕地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一扇木窗,木窗下有一株盆栽的迎春花,此时正绽开的旺盛明朗,似妙龄女子濯濯笑颜。 梅容右脚微微画圆,踢起一颗细小的石子,那石子势若千钧般疾风而去,虽身小却疾猛似毒虫猛兽,炸向静谧的黑暗之中。 石子在木窗被破开的那一刹那直直击向领头人的面门,那人虽反应极快,一闻呼呼风声便飞快闪身,却终究是躲闪不及,被石子划破了脸,一条长长的血口豁然狰狞,向外滋滋冒血,似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昭示厮杀的来临。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1】争抢楚南浦(2) 异域人。那为首的痛的微微一颤,眼光便狠戾地射了过来,异于天灼的棕黄色眸子似染了尘埃的玻璃珠子般发着浑浊的光,日光照射下竟有几分人老珠黄色衰之感。 梅颜用了真气,那石子擦他脸飞过,势头却毫不减弱,又撞到一根梁柱上,擦出滋滋火花,直直点燃了梁柱上精美反复的花纹,那火延着雕纹飞上屋顶,毕剥声中,绽起火树银花,刹那见烟气腾起在湛清的天空之上,飘飘袅袅,却暗含杀气直冲九霄。火焰却又瞬间陨落,只留烧焦气息氤氲在潮湿的空气中。 “藏在暗处不好受,终于肯出来晒晒太阳了?”梅颜摆开架势,尖锐的刀泛着冷冽刺眼的炫光,语气讽刺却又如烟雾一般朦胧,不痛不痒地贬人于轻佻的言语之间,“怕是再如老鼠一般鬼鬼祟祟躲躲藏藏,便要发霉了吧。” “不识相的臭婊子!” 忽然西北方一扇木窗也被破开,梅颜一敛神情,怒视着破窗而入的身形高大的大汉,手脉青筋突突跳动。那新出现的大汉身形比刚才那人还要魁梧几分,褐黄色的浑浊的眸子中闪着冷冷的光,蒙着布,依旧能辨认他厚大的嘴唇在上下蠕动咒骂着。 “兄弟们,咱好好让这臭婊子喝一壶!”那厚嘴唇的汉子说着便冷不丁飞掷一枚飞仞向梅妆袭去,那飞仞成九齿之状,每齿之上都遍布细细密密的尖仞,每一个齿刃都尖锐的一触见血,直直杀向梅颜面门。电光火石之间,梅颜迅速向后一仰,灵巧躲过这一飞仞。只见那飞仞自她身上飞过,略过酣睡的楚南浦,重重嵌入又一梁柱之中。那梁柱嚓的一声便劈开一大截狰狞的裂缝,木屑簌簌掉落,呈摇摇欲坠的危态,似乎下一秒就要压向楚南浦的床。 梅颜就势凌空飞起,一个后空翻携了楚南浦便想夺门而出,怎奈西南角那闯进来的三四个大汉已然阻了她的退路,打磨尖锐的大刀折射着狰狞凌冽的寒光,似豺狼蠢蠢欲动的爪。 眼瞧着就要直直撞上那豁口的大刀,梅颜重重一顿,再一回身便瞧见自己已然被包围在中间。她夹抱着楚南浦本就行动不便,此刻更是举步维艰。她抿唇,心下细细盘算着烟火讯号放出后周围的梅家人多久能赶到。 僵持之下,眼瞧着那几位大汉下一秒就要疯狂的扑上来般,梅颜心下一横,暗自猜想那厚唇大汉是这些人的领头,便飞身霹雳般朝他虚晃一招,那厚唇大汉兀自去躲那横劈过来的刀光,却被梅颜轻巧地钻了一个空子,直踩着他的肩膀就越上了房梁。周围人见状想去扑,却碍于厚唇大汉而投鼠忌器纷纷束手束脚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梅颜猫一般轻巧地飞身上去。 梅颜稳稳落在房梁之上,低头一看那群人也纷纷飞身而起,便也顾不得太多就直直将屋顶捅出一个大洞,然后又飞上屋顶,在屋脊上向着记忆中离自己最近的梅家人的方向飞速奔跑。 迎着阳光,梅颜潇洒于高矮相间屋顶上飞奔的身子愈显其刚柔并济的飘逸之美,飞扬的衣袍迎风招展,夹揉着女子的刚劲与隽美,她如银线一般直奔炽热阳光而去。后面的十个大汉则穷追不舍,紧紧追在她身后。急促的呼吸声愈来愈近,梅颜皱眉,身下步伐依旧稳健迅疾,心中却有几分忽上忽下,越过住宅区,忽闻空气中桂花香气泛来,心中顿时一稳,笑意蔓上脸庞,她俯身霹雳直入一茂密树林,双脚轻盈落地,惊起一地落花。 再一抬眼,便见两个梅家装束的俊朗女子持剑立于她面前,素白的鞋上沾着新泥碎草,衣角干净却凌乱有几分褶皱,显然是一收到梅颜的讯号就急忙赶来。浓郁的桂花香氤氲在空气中,掩盖了她们身上暗藏的深深的血腥之气。 三人如竹一般立于树林阳光斑驳的间隙之中,傲然昂首望着追来的气喘吁吁的十个大汉。那几人见突然出现了两个帮手,纷纷面面相觑,却又随即露出凶狠目光,操起手中武器便狞笑着上前。 梅颜望着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们沉重地扑向前来,脚下行行云流水的步伐便隐于二人身后,两人随即布下阵法,看似无意实则严丝合缝地护着中间的梅颜及楚南浦。梅颜只是轻松地闪身行步,随着二人的步法左右前后四方八卦流水一般变换着身形,便使那十个凶徒目眩神迷,不知从何破法。 步法变幻如迷云,时时似就要拨开迷雾见天穹,却又瞬而乌云遮日暗无光。三个人鬼魅一般行着步法,生生耗着那十人累人的打法,同时手上也没闲着,刀光剑影铺天盖地,腾腾杀气风行电击。刀剑相击的铿锵锐响铮铮回荡于空旷的树林之中,落叶枯花随着剑气旋转凌空飞舞,嘶嘶啸声皆暗藏杀气。 几招打出去,那群人便知形势不妙。这三个女子看似身形柔弱,实则内功深厚,招招皆是狠招死招,逼得人节节后退,只能被动地防御,没有任何反攻之机。 几人欲战欲猛,不过多久就会有一人倒下。仍在挥刀的人眼睛皆狰狞的血红,牙齿猿猴一般呲露在外。唯有梅氏三人自在悠游的根本不像是在打架,倒像是在气定神闲的耍猴。 梅颜脸上溅了不少血,可她只是抱紧楚南浦,不屑而又惋惜地望着躺在地下或呻吟或已永远沉寂的七具身体以及一些血肉模糊的人体碎片,又抬眼睨着仍在挣扎着扭打的三个大汉,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讽的笑。 厚唇大汉伤了右臂,气喘吁吁地躲在剩下两个人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花,诡异地笑着说:“贱货,只许你通风报信了?”说罢便点燃了手中的信花。一簇红烟直上苍穹,在碧青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张扬扎眼。 梅颜清浅一笑。 “你还真是体贴。怕我那晚来的姐妹会只见十俱冰冷尸首而觉无味,让她们不虚此行呀。”梅颜娓娓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而冰寒,似寒水慢慢浸过人的五脏六腑,没过耳鼻咽喉,让人如置身极冷深海一般窒息而惶恐。 楚南浦就是在此时终于醒了过来,让人怀疑之前他是不是被梅颜敲昏了还是被灌了什么药,那么激烈的打斗他都能酣睡其中。梅颜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叮嘱他不要离开她们三个人身后,随即接替了一下虽然表面默不作声但其实已经耗了许多力气的另外两名梅士,纵身一跃而起劈头就像剩下三个人杀去。 那剩下三个大汉虽然也是内力深厚的绝顶高手,但是已经被耗了很久,当下也是有些气喘吁吁招架不来。梅颜飞身上去就直劈几人下身要害或者是脖颈,招招皆是死招毒招,没打几下便又倒下了几人。 厚唇大汉看着九个兄弟软泥一般的尸首,浑浊的眼中直冒火星。他大喝一声便上前与梅颜周旋。二人纠缠打斗难舍难分,那厚唇大汉虽受了伤损了体力,但此时巧妙地用迂回柔和战术,仍然能与梅颜生生耗下去,梅颜不仅心中一凛,看那厚唇大汉的眼神都清冽了几分。 就在梅颜正准备击出最后一掌时,又有大约二十余个蒙面黑衣男子从两侧冲了出来,其中为首的上前狠狠拍掉了梅颜击出去的手。梅颜急忙去躲,却还是躲闪不及被狠狠剐了一下。 她摔落到地上,心中怒火似滚滚沸水,眼瞧着那沸腾蒸汽便要从眼眶中汹涌溢出,修长手指在地上摸索到一个尖锐石子正准备射一个猝不及防,身侧树林里又闪身出三个着浅绿色衣裤的梅家人,其中一个飞身上前直接用掌力砍折了刚才剐伤梅颜那人的右臂,另一个凌空飞起双脚一个螺旋飞踢直接踢断厚唇大汉的脖颈,最后一个疾步似风行,走到梅颜身边将她扶起。 眼下情势又发生巨变。那二十余个大汉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三个梅士已将所有事都行云流水地做完。 六个梅士负手而立,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便给人清冽之舒爽与严寒之压迫。 再打下去,无非是更多的残缺尸体和人体碎片。 那二十个大汉见自己之前十个兄弟纷纷折在了三个女子手里,而她们却毫发无损气定神闲,更别提要抢的楚南浦。此时自己人数虽多了一倍,可好巧不巧对面也来了三个帮手,而且看起来全部都是内力雄厚武功高强的高手,便纷纷起了保存实力的退让之心。原先呈包围状的一行人慢慢向与梅颜她们相反的方向聚拢,还一边小心地挪动步子,一边警惕地举着武器压低身子,生怕她们其中一个突然暴起给自己脑子一个暴栗,到时脑浆遍地的死相可着实是不好看的。 梅颜轻轻掸了掸自己的袖子,然后悠悠开口,声音像淬了毒的箭,呼啸着凶猛扫向那一行已有几分惧意的黑衣大汉。 “一个不留,给我杀干净。” 五个梅家人听令后幽幽一笑,嘴唇上勾,纯净的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如井眸底蔓上杀意,迸射出凌冽的寒光。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2】杀心再起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阴凉的密林之中已满是浓浓血腥味。 梅颜擦擦脸上的血迹,示意另外五个梅士将尸体拖走以免被人发现引起无谓的风波。她转身,用没受伤的手轻轻环住楚南浦,却见那孩子一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眨了眨,眼眸清晰地倒映着刚才惨烈的战局和横地的尸体,里面却并无任何惊惧恐慌。 梅颜刚刚本来有几分懊恼,想着是不是应该给小孩子蒙上眼。可是现在看他一副无畏的样子,那句“是不是吓坏你了”也是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她沉沉看着楚南浦圆圆的清秀的小脸,眼中的神情越来越深邃。 “姐姐,你是谁?”楚南浦看梅颜贴上来抱他,便奶声奶气地问道,“我的长姐呢?梅妆姐姐呢?”说着,大眼睛中竟蒙上一层朦胧水汽,还瘪了瘪嘴,看起来有几分要哭的模样。 望着楚南浦终于显露了些小孩子的神情,梅颜吊着的心才稍微松了松,但她仍是有几分警惕地望着眼前这个竟有几分成年贵胄风姿的小孩,缓缓开口:“你长姐同你梅妆姐姐在一起,她们两个现在很安全,不用怕。我是你梅妆姐姐的好姐妹,你们受恶人所害,我将你们救了出来。你现在和我以及刚才那几个姐姐一起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安全,你只要乖乖的,不久之后,你长姐便也到了。” “那好,我会乖乖的。”楚南浦又眨了眨眼,然后上前蹭了蹭梅颜的脖颈,圆嘟嘟的小脸像棉花一般绵软,“谢谢姐姐,你刚才打跑了那些坏人,你是英雄。” 温柔而弹弹的触感袭上梅颜薄凉的肌肤,一瞬间便似有一股热浪冲上咽喉,梅颜眸光一软,眼底升起春水微波漾漾,她被触碰的肌肤微微一软,连带着整个左边的身子都软了下去。 她勾起嘴角,一直冷若寒霜的眼中破天荒露出了一丝真实的笑意。可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异样,仍是沉浸在楚南浦软糯的小脸中。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柔声说道:“好孩子。” 另一旁几个梅士身手利索,已经埋了半数人进去。梅颜嘴角噙笑,忽觉右手伤口处疼痛骤然变烈,扯得她整个右半边身子都歪了一歪。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心中一惊,扯开袖子定睛一看,果然发现自己右手上刚才被黑衣大汉掼出的伤口有些乌青发黑,汗水一下湿透衣襟,连嘴唇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毒潜伏着时令人没有丝毫感觉,发作时却甚是猛烈,如被骤然被暴起猛兽尖牙拖拉撕扯般剧痛。仅仅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梅颜整只右臂便肿胀了起来,她痛的倒抽了一口凉气,整张脸顺势煞白无色。 “姐姐?你怎么了?”楚南浦见刚才还和蔼笑着的梅颜额上突然冒出冷汗,嘴唇也失了血色,心中有些害怕担忧。他上前想拉拉梅颜右手的袖子,却被梅颜侧身避开。梅颜拧着眉,哆嗦着唇,单薄的肩膀因疼痛而瑟瑟发抖,她急忙唤来两个梅士,叮嘱她将自己送回离这最近的清漪城诊治,又叮嘱另外一个保护好楚南浦,务必将他安全送往凤昭,随即便两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楚南浦望着躺在地上的虚弱的梅颜,眼中神情古怪。 梅妆策马疾奔,不足半日便赶去了苏府。门口的守卫一看她梅家人的装束便不敢过问,直接低头放了她进去。梅妆奔在石子路上,正思考着要到哪里去找楚长亭,忽见斜前面一窈窕艾绿色身影正懒懒坐在湖心一小亭中投喂着锦鲤。 春日的湖水晶莹剔透,似一块巨大玉石镶嵌于天地之间,暖洋洋泛着碎银一般的光泽。涟涟清波中,翠叶团团锦簇,荷花娇俏玉立,鱼儿逐波嬉戏。凉风一过,碧叶翻飞,粉瓣摇曳,那女子的清秀卓绝身影便随着碧波轻轻漾开涟漪,光影摇晃间,流光扶疏,幻彩交迭,似秋月之将揽,似落叶之聚散,娇媚倾人之感自孤清水波倒影随和风扑面而来,让人如沐春风,心旷神怡。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梨花香气,那女子在香气朦胧中慵懒地支着下巴,孤傲地瞧着湖心,似一副山水画卷,摄人心魂,动人心魄。 梅妆凝眉,静静望着那陌生却又让人莫名心神舒畅的背影,正望得出神,不料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她灼热的目光般也回身瞧着她的方向斜斜睨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撞,颇有几分对峙的意思,可是两人皆是孤傲之辈,无声交锋之中,竟谁也毫不避让。 梅妆先前并不认得韩窈姒,此刻与她遥遥对望,竟感一种孤高清绝之压迫感向她袭来。她抿嘴蹙眉,袖口微微一动,有毒针蠢蠢欲动。 韩窈姒看似无意般瞥了一眼梅妆的袖口,又细细不动声色地睨着眼打量了她一番,见她不被侍卫所拦甚至没有通报便直入苏府,说明或与苏府是熟人;又见她衣料质朴却不廉价,结实舒服,没有缝补痕迹却又有些脏得辩不出原本颜色,似是做贵胄人家奴仆的习武之人,却刚刚经历了一些磨难。如此一想便猜她便是楚长亭口中那个与她失散的姐妹,便突然开口说话,声音虽不大,却清晰震耳,足以让与她隔湖相望的梅妆听清楚。 “你是来寻离儿的吗?” 梅妆一愣,有些惊讶于女子突兀的开口,毒针悄无声息地没入袖中。想到楚长亭此刻并不能用真名示人,苏府上下又确实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唤做离儿,便抱有侥幸的应了声:“是。可否劳烦姑娘带路?” “她似乎很是伤情,昨日晨起便闭门不出,已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日了,谁都不见。”韩窈姒起身立在斜斜夕阳暖辉之中,满身朦胧碎金,华光异彩,“姑娘若是与她交好,可以去劝劝她。她的屋子就在苏鹤大人屋子的左手第一间,甚是好找。我这鱼儿还没喂完,就不陪你去了。” 韩窈姒的声音轻而渺远,似雾般空灵,闻之便让人心中随之语调起伏而流转微动。梅妆颔首告辞,便匆匆去寻楚长亭的屋子,自那湖向东而行,她发觉这方向恰好与苏锦所居锦绣阁相反,眉头微挑,梅妆眼中的神情越来越深邃。 不过百步距离,梅妆就寻到了楚长亭的住处。她矗立门外静静聆听,只觉有哭声如断线珠子断断续续地传来,那声音气若游丝,沙哑柔细,似是哭了很久终于失了力气般,只能一点点啜泣低吟。 梅妆有些微惑,她不懂为何楚长亭会在此时此地突然便情绪崩溃。她尝试着推了推门,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 “谁?”浓重的带着哭腔的鼻音细细传来,梅妆轻笑,楚长亭如此这般仍能这般警惕,甚至声音里仍矜持地保持着贵胄子女的风度,当真是有些不简单。 “是我,梅妆。”梅妆淡淡回应。 “梅妆!”像是崩了许久的弦终于断裂,这一声梅妆唤得颤抖嘶哑,似满地碎落的月光在寒风中悲戚瑟瑟。她碎步跑出来将梅妆拉进屋子然后又关上门,在梅妆还没反应过来时重重扑到了她的怀中。梅妆只感觉前胸突然便撞上了一团清香的绵软,她的身体刹那僵硬,心中一惊楚长亭竟然连楚南浦不在自己身边都没有在意,一种不好的预感蔓上心头,她眼眸不由自主地颤了颤,但仍是和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小姐?” “良辰......良辰......”楚长亭艰难地哽咽着,声音苦楚而酸涩,似是在说着什么根本难以相信的事情,泪水倾涌而出,瞬间便浸湿了梅妆的衣衫,“他死了......” 如晴天霹雳,似五雷轰顶,一记狠鞭凶猛抽在梅妆的心头,生生豁开血淋淋的伤口,火辣辣的灼烧酸痛。她是一个很难表露自己真实感情的人,此时由于过于悲恸,五官有些狰狞的扭曲在了一起。她身体一下松垮了下来,嘴角抽动,半天才挣扎着说出一句话。 “小姐...小姐从何处得知,流言蜚语并不......” “是苏鹤告诉我的,消息都已传至了凤昭。”沙哑疲惫的声音间杂着唔嘤抽泣,楚长亭说着说着便松开了环着梅妆的手,她此时浑身酸软无力,单单站着都能让她耗尽所有体力,她支撑不住向后一跌,便顺势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胸口一空,梅妆感觉双膝一软直直向前跪去,随着一声清脆的轰响,她生生跪在了冰冷的地上。她死死攥紧自己的下裙裙摆,目光时而涣散似游魂,时而愤怒如喷火。 短短数秒间,梅妆便感觉自己眼中世界越来越模糊,天地旋转嗡嗡作响,事物倒退失色虚化。头痛欲裂,似有无数尖针密密麻麻深深嵌入太阳穴,刺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单手撑地撑地稳住身子,然后慢慢抬头望向哭得失魂落魄的楚长亭,双眼血红欲滴,目光慢慢凝聚,随即逐渐变得狠戾阴森,腾起咆哮杀气。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若是没有你,他们怎会兄弟阋墙,良辰又怎会命丧黄泉。 都怪我,都怪我曾经三番心软留你性命,都怪我心软听了良辰的话未杀该杀之人! 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你不该活着,你不配活着!你这个迷了皇帝心窍的狐媚妖精,你这个害了良辰的罪魁祸首,你有何颜面在他死后仍恬不知耻地活着,你又有何资格为他哭泣哀戚! 他那么爱你,你却害死了他,你应该为他陪葬,陪葬!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3】凛冬散尽 手臂不动声色地微微一抖,三根毒针悄无声息地夹在指尖。 梅妆怒目瞪着楚长亭,缓缓抬起了手。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扣响了楚长亭的房门,梅妆一愣,手微微一斜,三根毒针箭在弦上一时难以收回,梅妆急忙用内力逼得几根毒针调转了方向,三根毒针直直射进楚长亭斜后方的桌腿上,入木无声,木头却已渐渐变黑了颜色。 楚长亭闻扣门声也一愣,但并未察觉梅妆的小动作,只是翻滚着支撑起无力的身子,用手指微微一指房门示意梅妆去开门应对,然后掩容蹒跚踱步去了屏风后隐住了身形。 梅妆狠狠咬唇以控制住自己将将就要收不住的杀意,下唇沁出点点血花,衬在苍白无色的唇瓣上,似红色的琉璃珠子。她起身去门口,闭目长吸一口气,吐气声如野兽低声的嘶吼,身子随着这一口长气而微微颤抖,气尽睁眼,眸中杀气已尽数敛去。 梅妆开门,撞进眼眸的便是苏鹤隽逸似仙人的身形,可惜那一张精致的脸此刻却暗沉无色,泛着丝丝病弱之气,似是也刚刚经历了一场难为人知的大悲大痛。 “我听窈姒姑娘说,你回来了。”苏鹤看见梅妆,黯淡的眼眸闪过一丝微小的星光,他望着梅妆红肿的双眼,便知面对着她无须做作遮掩自己的失魂哀伤,便也不再强迫自己微笑,只是淡淡道,“辛苦了,在这里好好休息几日吧......诶,怎么不见......?” 梅妆轻轻侧了一下头,对着苏鹤用了一个眼色示意屋里还有楚长亭,自己不便多说。随即向前微微一步,压低声音快速短暂地说道:“安全。” 苏鹤微微颔首,便也识趣地并未多过问,青松秀竹一般的身影在晚风中微微轻颤着,声音沙哑低沉。 “我叫婆子把晚膳送到二位姑娘屋中,多少吃点,别坏了身子。” 他说着话,眼角余光便无意瞥到了由于梅妆刚才站立位置的变化而露出的嵌着毒针的桌腿,银针凌冽入木,渍染乌黑一片毒气,眼光不由一凛,他不动声色地望了望梅妆低着头的眉眼,便见她双眉中心有一股微青色煞气在暗暗浮动。苏鹤心中泛上丝丝寒意,说话的语气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声音也随之压低。 “沙场上刀剑无眼生死难料,良辰战死沙场确属你我此刻心头之痛事。” “身为良辰挚友,我也深明梅主此刻内心之伤寒难抑,但良辰为国而战为国而死,本就是生死皆有荣焉之大义之事。可惜的是身死但愿难了,我想若是良辰生前之希望牵挂,梅主与我仍能助他完成,那我想良辰泉下有知便也能含笑安息。” “除此之外,容我再多嘴一句,梅主虽是良辰的随从,但是毕竟出身梅门,终究还是皇帝的人。但还望此时梅主不要忘记陛下嘱托,助陛下成就陛下之所望,将来铁马银枪踏平了那南蛮,才是真正既为良辰报了仇,又为完成了陛下所愿的,皆大欢喜之事。梅主也算不辜两主,不负恩情了。” 寥寥几句,却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良辰之死乃沙场南蛮之过而非楚长亭之过,又含蓄地提醒了她沈良辰曾经嘱咐给她的照顾好楚长亭的嘱托,又暗中以皇帝之威迫她收束手脚,不要再妄图搞一些小动作。 “多谢公子美意,梅妆谨记在心。”梅妆心中微微一痛,想要冷笑,可是脸上肌肉却僵硬成了一团,令她做不出任何哪怕是虚伪的表情。她声音寒冷,微微颔首,随即便退了一步,轻却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苏鹤望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未动,脸色由苍白慢慢转向阴沉,又慢慢由阴沉转向苍白。紧紧是这须臾的半晌,苏鹤心中却经历了一场轩然大波。他此刻明知仍令梅妆与楚长亭共处一屋会给楚长亭带来杀身之祸,但仍是由她进了屋闭了门。心中有微微一丝暗暗的侥幸,若是梅妆亲手杀了楚长亭,虽他苏府也难辞其咎,但罪魁祸首终究不是他苏府,皇帝要惩治也只能惩治那隶属于他却莫名叛变的梅妆。如此一来便为苏府撇下了皇帝强加给身上的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灾祸。 可是这样一想,对于沈良辰的愧疚便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他心中反复难安。挚友尸骨未寒,自己却为了明哲保身而要弃挚友所爱于泥淖。一阵恶寒自气腔袭来,他突然便觉得自己如此肮脏丑陋。 可是半晌,半晌,他终究还是拂袖离去,眼角有微微泪光轻盈闪烁,却很快便被春日凉晚细细的风吹了碾碎在寂寞的空中。 梅妆再回到屋里时,心中的煞气便因苏鹤的一席话而渐渐散去了些许,她看着楚长亭慢慢从屏风后走出,这才惊觉短短几日不见,楚长亭似是又消瘦了许多许多。 楚长亭看着梅妆,双颊因哭泣而泛上绯红色彩,眼眸中波光闪烁,一眼望上去竟给人一种欲说含羞的娇俏幻觉,可是只要仔细看她的眼睛,看那波光之后的一潭死水,便可窥其内心早已是冰冻三尺之寒。 “梅妆......南浦呢?”楚长亭声音颤抖,似被石子惊扰的波纹凌乱的湖水,水波一重又一重地涌起,深层日光难及的寒水被推着翻涌上水面,泛起一股又一股怯懦的寒气。她小心翼翼地问着,眼神也小心翼翼地望着梅妆,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口,生怕再听到噩梦一般的消息。 “小姐不必忧心。”梅妆轻声安慰着,她此刻因良辰死讯而心如死灰,却又不得不撑着于死灰中生起一堆火来应对这嘈嘈切切满是恶意的人间,可微火之暖终难驱逐她周身的沉沉死气,令她的声音也如枯叶一般颓靡,“那日百面扇迷晕你我三人后,意图将我和小少爷卖去当奴隶。我转醒后奋力一搏终得逃脱,可是小少爷却不见踪影。于是我便留了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活口并细细逼问,原来少爷在我醒来前便被他们卖去了凤昭,听说是一富贵人家常年无子,便买了去做干儿子养在身边。所幸我回来途中听闻楚家小少爷三日前竟被发现横尸凤昭荒野,已经被官兵草草敛了去,全国所有通缉布告全都撤下了。也不知是哪个替死鬼救了小少爷一名,小姐请务必放心,现在你姐弟二人皆已处于安全之地。那百面扇卖人素来卖富贵人家以挣大钱,小少爷吉人天相,相信佛祖保佑,定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是你姐弟二人此时分别难以相见,要想相聚,怕是只有回凤昭了。” 梅妆将早早编好的话一连串的说了出来。楚长亭闻之,脸色一会泛白,一会泛红,心中一松后又是一紧,一紧后又是一松。她庆幸有小儿代了她弟弟一命,又怜悯那无辜小儿荒野横尸;她悲痛于姐弟二人竟骨肉分离相隔天地,却又安心于弟弟终无性命之忧。 “不行,我要,我要回去找南浦。”楚长亭咬了咬唇,转身面容向北,迷离的目光投向凤昭的方向。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坚毅之色。 她此时面容上终于暂摆脱了那得知挚爱死讯噩耗的团团阴沉死气,显出一丝微弱生气。那生气扎根于血肉亲情的难以割舍之情,此时于她面容雪白肌肤下,在她心里皑皑积雪中,喷薄泣血欲出。 “可是凤昭豪门大户那么多,小姐要找到何时。”梅妆皱了皱眉。 “一日找不到找一日,一辈子找不到就找一辈子。”楚长亭深寒井水一般的眸中闪出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她咬着牙,下颌微微颤抖,一字一句重而坚决地说着。 “我怎能安心小小的他一个人在凤昭。他只有七岁,他如何在那叵测之地安稳立足。若是被别人蒙着骗着不小心说漏了嘴暴露了身份,又如何自保。”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失去我的弟弟。我不允让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屈辱,挨了欺负。我不想他被世俗礼法日日约束,被不明出身处处羁绊。我不想他因养子身份而处处谨小慎微,每日想着如何讨得父母亲朋欢心满意,不想他因不明来历而被被纨绔同年讥讽嘲笑,不想他为了在陌生的环境中立足而虚与委蛇强颜欢笑。” “我不允。” “因为这,不是楚家子弟。” 哪怕,楚字,已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逆语,成了冠之为姓者的屈辱。 楚长亭说着,苍白面容渐渐漫上一层微弱但奇异的光泽,迷蒙秋眼似枯黑的深井赫然斗转天地变成了浩瀚的星空,浮云散尽,迸出穿透瑟缩寒冬的温暖的亮光。在那颤颤的满天星河里,在黑夜的尽头处,有氤氲水汽携星辰聚拢,汇成银河倾泻溢出。 梅妆从未见过这样的楚长亭。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满身伤痕累累的碎裂却仍有光亮从缝隙中顽强溢出,乍似无边天光。 只因为,她是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 只因为,他是弟弟,是她唯一的亲人。 今日清明,凛冬散尽,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斗志终被燃起。 昔日相府嫡女,凤昭第一才女,天灼第一美人。在此刻,终露出了她洗尽铅华后濯濯风姿。 梅妆此刻竟也暂忘了悲痛。她心中微微一酸,似是想到了什么人,有微微的苦涩梗在喉咙,让她心神恍惚。 她也有姐姐啊。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4】十里缟素 沈良辰送葬回凤昭的日子,正是楚明鸿头七之日。 楚长亭脸戴面纱,一大早滴水未进便去了清漪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只为等着沈良辰的灵柩,从自己面前经过。 那天下了大雨,是清明后的第一场雨。 日翳云涌,雨栋风帘。广袤苍穹欺身压向地面,撕裂出一条天堑鸿沟般的巨大裂缝,雨水自裂缝中汹涌倾巢而出,瞬间苍茫天地模糊成水青一色。针一样细长尖锐的雨线夹着冷风,刷刷地坠向地面,随即壮烈地粉身碎骨,碾成齑粉,搁浅在浸溺在雨幕水光里的青石板上,永劫不复。 喧嚣却迷蒙的大雨渺渺缠绵于烟气缭绕的长街,远处绵延数万里的六道梁山脉隐在如雾一般的雨幕之中,山色空蒙,犹如无边银色长线,隔绝了江山半壁,隔绝了天灼南北,隔绝了一席雨梦,隔绝了悠悠往生。 送葬的车队自城门浩荡而入,锣鼓声不高,却在大雨中格外清晰地响彻长街,庄严肃穆,浩大却又沉静内敛。随行的人每走一步都会溅起数尺高的泥水。步声深沉,每一步,每向楚长亭这边靠近一步,就像在将楚长亭的心抛掷在泥泞的地面上狠狠挼搓。 她轻轻摘下了面纱,眼前天地豁然开阔明晰。 她想好好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 大雨滂沱,宣泄倾盆,长街横亘,寂寂永隔。阴冷的风从楚长亭裙角席卷而过,素白的衣袍飘扬在疾雨之中,又被雨滴狠狠打落垂下。 楚长亭神思渺渺,她看着那漆黑棺桲自她面前静寂无声缓缓行过,似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是和风徐徐的八月,丝竹声声,她在大殿上婆娑一舞,倾了他一世荏苒时光。破碎的光线里,她恍惚看到乾坤殿上斗酒一杯赐了姻缘,酷暑客栈里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萤火谷里漫天荧光表了心意,城楼凯旋揽她入怀纵马凤昭,大婚日十里红妆断木梳许一世承诺...... 轰然一声,一切碎裂如眼前水珠。 挣扎,陨落,坠毁。 昔日风光无限十里红妆,渐渐褪色,成十里缟素。 十里缟素,长歌当哭。 周遭赶来送行的百姓大半都已跪下,垂泪默送这位战功赫赫并给天灼带来安宁的将军。楚长亭站在人群中央,望向棺桲的眼神水汽迷蒙。 随即她,也缓慢而庄重地跪下了身。 一拜,向正北,拜天地,拜锦绣山河。 二拜,向凤昭,拜高堂,拜皇天后土。 三拜,向棺桲,夫妻对拜,拜夫君寒骨。 礼成。 棺桲自她面前缓缓而过,楚长亭挺直了腰板,雨珠顺着她鼻尖滑落。她微微转了转身子,向着棺桲远去的方向,再次庄重而缓缓地,一寸一寸,俯下身去。 四拜,拜夫君,黄泉之下,忘川河畔,奈何桥边,勿要,勿要...... 勿要忘了我。 她终是,泪如雨下。 雨水打湿衣襟,将一切情思哀伤,脉脉心语都淹没在了声声瓢泼之中。 她没有打伞,因为她知道世事如潮水,终将她也一并淹没。 送行的人渐渐离去,剩下的人越来越稀疏寥落。雨势渐弱,浑身湿漉的楚长亭起身,垂落湿重的睫毛上仍有盈盈点点雨珠,细碎的头发贴在她脸颊两侧,略显几丝狼狈。她抬头,忽然望见街对面也仍未离去的一身素白麻衣的百面扇。 罕见的不施粉黛,让楚长亭第一次清晰看见了百面扇的五官,也第一次看见了百面扇展露出真挚的生于心底发于眼底的情感。 她在伤心,虽尽力隐忍遮掩,可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了那种几欲使自己身体四分五裂,然后从身体的裂缝中喷薄而出的爆裂的伤心。那刀割般的眼皮之下一双吊起的三角眼中,竟含着涔涔的泪。 楚长亭一愣,不是因百面扇此刻所展露出的真实情感,而是她竟突然觉得素颜的百面扇的面容与沈良辰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双眉眼里所深藏的说不清的韵味,若是将那刀割过般的半耷拉下来的眼睑换成和沈良辰一样的双眼皮,从而露出完整姣好的双眼,则就几乎一模一样。 幽暝无光的惨淡下,百面扇瞳底所流转的哀伤克制而清澈,清晰而沉重地钝击在楚长亭心头。看着百面扇起身,一步一回头的依依不舍地落魄离去,她心头一颤,先将她容貌一事抛之脑后,随即欲追上去询问弟弟的下落,余光却扫到了一角似潋潋清波中微露之清荷的天青色油纸伞,伞下是如秀竹般玉立的苏鹤。他离她几丈距离,并未发觉楚长亭的存在,正也满眼复杂地望着今日毫无环佩修饰的素容的百面扇,紧抿的双唇中微显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有什么在心头电光火石地一闪,可楚长亭却并未准确捕捉到那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再转过头来去寻百面扇,却发现紧紧是这一瞬,她却已飞快地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楚长亭不忍放过这机会,朝着百面扇消失的方向便欲追上去,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一把伞顺势打在了她头顶,楚长亭焦急地欲甩开那人的手,可是那力道却又十足的紧,任凭楚长亭怎么挣脱都无动于衷。微恼之中,楚长亭欲回头呵斥,却看见梅妆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为了给她打伞已湿了半边身子。 “放开!我要问出我弟弟的下落!”楚长亭怒视着梅妆,生平第一次对自己身边的婢女露出了怒容。 “百面扇用的是轻功,小姐怎么追。”梅妆盯着楚长亭,她刚送沈良辰棺桲回凤昭,心中阴郁,又已对楚长亭存了不满之心,此刻语气也有几分生硬,目光中烧出灼灼火焰。 楚长亭眸底漫上寒霜,目光如冷水般寒凉,直直浇上梅妆灼热的目光。她咬着牙,怒气染在眉间发梢,一字一句道:“追不上,就不追了吗?” 两人目光交锋,一贯明朗的此刻眸似寒星,一贯清冷的此刻目如滚焰。冰火对撞,一瞬间似有海浪迎着烈日高楼般涌起,澎湃磅礴,滚滚波涛染暖,赤赤阳光浸寒,潮水烈风般呼啸,席卷满地砂砾,令人叹为观止。 咆哮的暴风正烈烈飚旋,却被一缕冲撞进来的涩嫩青叶味道生生压了下去。二人被那忽然涌进胸腔的青叶气味扰了心智,同时回眸,见苏鹤站在她们身侧,一如往昔的清逸出尘,望向她们纠缠的手时,目光复杂难言。 “二位姑娘,外面雨大,勿要染了风寒,尽快回府休息吧。”苏鹤声音清朗,似不蔓不枝出水芙蕖,泛着濯然光泽,令人闻之便觉心中烦翳皆如污秽而可抛,不值为其扰。 他说罢,目光蓦然落到楚长亭已经湿透的青丝与白裙上,看她漉漉发尖仍在淌着水,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望向梅妆时则恰好看到她干燥的半边身子,目光因此不由阴沉了几分。他先前并未看到楚长亭和梅妆站在哪里,也并不知道楚长亭和梅妆刚刚并未在一起。他只以为梅妆生生看着楚长亭淋在雨中,自己却完好地打着伞。又想起昨日那入木的毒针,望向梅妆的目光更是凛冽了几分。 百面扇已经走远,楚长亭已然不打算再追。她微微欠身,道:“多谢公子美意。”说罢捂面细细打了个喷嚏,瘦削肩膀随之微微一颤,似微雨蜻蜓沾湿薄翅,似楚楚弱柳细腰扶风。苏鹤眼眸一缩,看着那张与自己妹妹一般无二的脸泛上湿热潮红,心中一紧,急忙放下伞,贴心地将自己身上的月白披风解下来为楚长亭披上。楚长亭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感受到楚长亭的躲避后,苏鹤身形一僵,但仍是为她系上了披风,再捡起伞举起时,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楚长亭微微低头,急忙道谢。目光一闪,眸底浮沉层层云光,她突然抬起头来望向苏鹤,道:“公子,今日我怕是染了风寒。”又偏了偏头望向梅妆,继续道,“所以就先不与梅妆一房睡了。劳烦公子再为梅妆另外安排一间房吧。” 细雨斜飞,打在伞上发出簌簌声响。梅妆默然立于伞下,一边身子仍浸润在雨中,微微有些颤抖。习惯了往日那个依赖自己保护的楚长亭的梅妆,此时有些微微失措,她僵硬而又奇怪地望向楚长亭,目光深深,有隼利锐光一闪而过,喉结处微微蠕动。 楚长亭此话整好合了苏鹤此时心思,经昨夜一夜辗转思虑,他已决意摒弃先前自认为有些龌龊的心思,想要保住楚长亭性命。因此他此刻立即便应允了下来,回府后他便匆匆派人腾出了一间距楚长亭所居之处虽看起来较近,但实际上却被兜兜转转围于他和苏邈之间的屋子。 梅妆并没有多说什么便搬走了。只剩楚长亭一人在屋里时,她默然站在案桌前,斜低着头,眸光深沉地看着桌腿上深陷的三个洞孔,以及洞孔周围与原木褐黄色格格不入的乌黑之色。 她昨夜便发现了深嵌在桌腿上的三根毒针,今日早起时却发现他们不见了踪影。她先是想起自己曾见梅妆用此毒针作为暗器,后来又惊想起自己昨日曾瘫坐在那桌腿前,正对着梅妆。 楚长亭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已对梅妆起了疑心。虽是摇摆不定,但此时为了安全她仍是借着恰到好处的伤寒支走了梅妆,便觉身侧虎狼终于不再近身,微微喘了一口气。 楚长亭不明白,为何梅妆会突然对她起了杀心。 她坐在椅子上,将怀中一直珍藏的断梳取了出来放在手中慢慢摩挲,泪水滴落在木梳精致的纹路上,浸润细柳长亭。 或许她心中是有模糊的答案的,只是她不愿去深想,不愿在那情爱世俗的泥淖中,再去折磨自己羸弱的神经。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5】南宫羽 凤昭皇城,天子一怒,人心惶惶。 虽已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可人人出入于皇宫内皆觉如芒在背,如履薄冰。 已是处置的第四波人了,自从沈良辰去世的消息传到凤昭,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深夜召进宫与易轮奂密谈,出来后要么凉尸一具,要么贬官僻壤。从凤昭往南直到清漪,从总兵尚书到太守刺史,所有官员一时之间全都成了惊弓之鸟,日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生怕皇帝哪天梦里就把自己召进了宫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消息灵通者私下讨论都道此次皇帝震怒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剩下的三万士兵中,竟有四分之一临阵逃脱,甚至还有一小部分人倒戈去了耀月国。如此损国威伤国本之事虽被易轮奂大力压了下来,但仍是有风声走漏,搞得易轮奂一边忙着处置有罪官员,一边还要去处置那些嘴碎的话唠子,着实费神。 康玖和和梅容日日陪在易轮奂左右,看他一刻不停地处置政务,有时甚至彻夜不眠,气到浓时一夜召三四个官员进宫问罪,却在无人时吐出一口鲜血。易轮奂这样日日夜夜地耗着熬着,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两人都十分担忧。 不过这两个人倒是圆润了不少,每日被逼吃着各宫娘娘送来的汤羹补品,腰身都悄悄胖了一圈。梅容是练武之人,需谨慎注意体型,因此则更是辛苦康玖和一把年纪,本就很多圈的肚子又多了几圈,不知胆固醇是不是又高了一些。 这一夜,易轮奂刚刚处置完一个因贪污而导致国库亏损粮草难下的官员,正坐在龙椅上休憩,康玖和便来报南宫羽求见。易轮奂眉头轻挑,目光暗沉几分,虽有些疲累但仍宣他觐见。 没多久,一袭玄青色锦袍迎着月色出现在大殿中央,乌黑墨发如瀑散落,轻轻拂开朦胧夜色。一双桃花眼勾魂摄魄,带着女子般的媚态,潋滟含笑。 他恭敬地行礼,深深俯下去的身子像一只绒毛柔顺而柔弱无骨的兔子。听到易轮奂令他平身的指令后,他抬头望向微眯着眼的易轮奂,一丝锦缎般的长发顺耳滑落,勾勒弯弯月影,媚态百生。 如此风口浪尖之时,六日前才刚刚出使无阿国回来的南宫羽公然主动入宫求见皇帝,想必第二日便会在朝野上下引起轩然大波。而此时,这场风波的主人公正不疾不徐地款款立于乾坤殿中央,大殿穹顶星光璀璨,透过殿顶双层半透明琉璃石板流转炫丽光斑,投射在琉璃石板上嵌着的五彩宝石上,成七彩华光温柔倾泻于他身上,让他如深海中窥一丝日光而流转万千斑斓华彩的鱼。 如此人间胜景,易轮奂却懒得抬眼看。他轻轻将刚刚看完的折子掷于案桌上,轻声清了清嗓子,以免南宫羽听出他的疲态。 “何事?” 南宫羽一双桃花眼里笑意粲然,他修长玉手从袖中掏出一个折子,然后低头躬身恭敬地向易轮奂的方向伸了过去。 易轮奂这才抬眼瞧了南宫羽一眼,清秀的凤目中雾气迷蒙,让人难以看清隐在那雾气深处的深沉心思。沉沉目光流转至南宫羽手中的折子上时,有湛湛寒光森然生起,似要瞬间冰冻那孱弱的薄纸,和那薄纸上所记所写。 康玖和将折子递给易轮奂,然后便和梅妆一起退了下去。大殿之中只剩下易轮奂和南宫羽两人。清冷而璀璨的光在两人之间簌簌流转,似波光般粼粼灵动。易轮奂仔细看完折子上的字,空湛的眼眸中有隐隐怒气潜滋暗长,他再抬眸望向嘴角噙笑的南宫羽,有森然寒气自千钧无声目光逸出。 “点灯,天太暗,朕的眼睛有些不爽。”清浅一句话刚刚出口,便已有人在屏风后用内力瞬时点燃殿内所有灯火,大殿内顿时灯火通明。一直隐在暗处的易轮奂的面容在明亮灯火下豁然明晰,如玉琢般天神眷恋的脸赫然撞入南宫羽眼眸的一刹那,顾盼生姿的桃花眼突然有了一刻的失神,像是夭夭柔媚桃花被厉风绝情揉碎,碾落成泥。 “爱卿以为如何呢。”易轮奂斜斜睨向南宫羽,绝色面容漾在烛火里,澄澈而冰冷。 “皇上。”南宫羽深深望着易轮奂,眼神黏稠胶着,颇有痴痴意味。他低低唤了易轮奂一声,朱唇微启,皓然生光。 “朕倒觉得不必大费周章,不过是几个妖言惑众的小贼罢了。”易轮奂轻轻挥了挥手,袖袍如鸟羽般挥出,划出一道明晃晃刚劲金线,刹那隔断南宫羽痴热的目光。 “臣刚刚南巡回来,自是知道这流言已绝非一两个人的无心之论,而是闹得满城风雨的诛心之论。南方近耀月,自是对这些巫蛊之术更加亲近一些。如今流言四起,而这些流言的源头就是梁南。若是百姓信了这居心叵测的流言,民心不稳,危害的可是整个江山社稷!”南宫羽眼中笑意尽敛,如日暮之下的桃花,随着光线渐暗而收束自己妖冶身姿,慢慢隐匿于寂冷黑暗。 “陛下,您向来最恨厌胜妖术,今日此等态度,可不像您。”久久的沉默之后,南宫羽又缓缓开口,语气中有几丝愤愤。 厌胜二字一出,易轮奂微垂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几丝难以压制的暴怒神色。一股滚烫热流在胸腔里咆哮汹涌,怒火瓢泼而下,他抬头盯视着南宫羽,声音如被烈焰灼烧而爆裂褐黑裂痕的温润之玉,润而灼辣。 “放肆!” “陛下昔日之仇恨,可还记得?陛下昔日之承诺,可还记得?陛下昔日之情谊,又可还记得!”南宫羽却并未被天子之怒震慑,一双媚态百生的桃花眼闪电般逼了上去,如朔风之中鲜艳黄金甲,在山雨欲来的风暴前夕放肆招摇。 “南宫羽,你真是依仗朕对你的宠爱,无法无天!”易轮奂将手中折子利箭般扔了出去,直直砸落在南宫羽的脚边。凤目之中火光四溅,他起身,明黄龙袍在灯火烛影中赫然飞展,荡起昏沉风声。 “你为何,为何非要和沈良辰一样!” “把陛下当成知己挚友,投以赤忱之情,报以肝胆相照,因爱之深而口无遮拦,我和良辰,都有错吗?”南宫羽声音愈来愈激动,胸膛微微起伏,略变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殿彻然回响。 “朕是天子!”易轮奂刷地一声抽出龙椅旁嵌着五彩宝石的龙纹宝剑,铮铮寒光凌厉一闪,伴着雷霆疾步,划出啸肃凛冽风声,打磨锐利的剑尖直直抵上南宫羽的喉咙,力道十足,却在刺破前一秒狠狠顿了下来。 “陛下是天子,可我们还是我们,我们仍把陛下当成昔日有情有义的小五。”南宫羽也不惧,仍如树般伫立在那里,伫立在寒光闪烁的锋刃之下,似朗风坠入山河,缓缓开口,“可,终究是我们可笑了。” “是娴儿告诉你的?”易轮奂冷然一笑,眼底却有微微刺痛,“她也不信朕,所以你们合伙给朕搞了一个厌胜邪术的戏给朕瞧,是吗。” “十日前千里上书说家母病重,想要魂归故土,也是娴儿叫你如此的吧。” “不是。”南宫羽对上易轮奂的眼睛,潋滟眼眸有点点泪光荡漾,“如上种种,皆是微臣一人所为,是微臣心怀不轨,大逆不道,与昭和公主没有关系。” “这巫蛊流言是微臣送给陛下最后的礼物。微臣此举胆大包天,妄图倾覆江山社稷,祸乱朝纲,是十恶不赦之大逆之罪。” “况且微臣所知之事对陛下大不利。双罪齐加,微臣自知此身难保,只是微臣怕血,还请陛下体恤,赐鸩酒一杯,送微臣至无上净土。” “好,好,好。”这三声好,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短促。最后一句气声说出,带着颤抖的尾音和颤巍的腔调,似是再高一声或是再多一句,都会使此摇摇欲坠之身崩裂破碎,坠入无尽黑暗深渊,万劫不复。 登基不过才三年,便已如此。 “当年朕送你去无阿,不仅是想让你护雪娴周全,更是想护你周全。”宝剑缓缓垂下,易轮奂转身向孤寂空落的龙椅走去,背影笔直瘦削,带有往日稚嫩少年之气,“宫廷朝堂过于残忍血腥,朕想让你永不受沾染。没想到一去无阿,终究还是害了你,毁了你我。” 是了。南宫羽脸上绽开凄清笑意。先帝末年,南宫家族已是正剩空壳名分而无实权的世家大族,在那样一个腥风血雨的年月,稍不留神便会被叵测之人吞并倾轧。他是南宫家的独苗,是易轮奂暗中助他做了公主出嫁的使者,又让他借机留在了无阿,这才避过了当年那场史官都不敢提笔的血流成河。 三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来人,压入天牢,三日后,赐死。”易轮奂声音清冷,似数九寒天里的漫天大雪,“两日后良辰棺桲回乡,朕让你,再见良辰最后一面。” “今日之后,微臣但望南宫羽一死,能让小五活过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宫羽俯下身去,桃花眼潋滟含情,在灯火中摇曳着濯濯泪光。 南宫羽最后一次为易轮奂贺万岁。 易轮奂再没有回头看南宫羽一眼。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6】梁南巫蛊案 赤历977年,轰动天灼的梁南巫蛊案爆发。 自原野战场至六道梁,沈良辰头七之日,写有其生辰八字的木人一夜之间散落大街小巷,一时间人心惶惶,都道世道不公,气运不顺,致忠臣枉死,冤灵纠缠,是天将降罪于凤昭,日月移位,呈大凶气运。 与此同时,几日前有百姓在发现楚南浦尸身之处泥土中发现篾片蛊,又以尸身全身皆完好,独右腿处有一长四寸的伤口,便道楚南浦乃贼人以巫蛊之术所杀,意欲以蛊药害幼|童之魂禁锢于此,不得转世,不入轮回,死后万年,永咒天灼。 如此恶毒心思,如此狠辣手段。 易轮奂望着南宫羽被囚后便如纸片般飞来的报讯的折子,深邃的凤眸中寒风呼啸。 好,真好。 本只是南宫羽一个警示朕的小把戏,竟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意图威胁整个江山社稷。易轮奂大手一挥,金黄长袖呼啸抽出凌冽疾风,将那些雪花般的折子刷地全部扫落,枯冢般零落在地。 究竟是谁要小题大做,究竟是谁在暗中窥着朕的江山。易轮奂狠狠地咬着牙,如狼般盯视着散落在地上的折子,俊秀的脸上满是隐忍的愤怒。 众口悠悠,那只会聒噪的咽喉,堵不住,便割了。 金黄明袍的少年井般深不可测的眸子中涌起叠叠杀气,他深吸一口气,玛瑙般精致的唇珠因情绪的克制而微微颤抖。 “传梁南梁北各城太守,取言辞最激者活舌,奉到凤昭。” “街头巷尾话本戏折,凡有诛心之论者,皆不允百姓藏匿,尽数焚毁。逆言笔者,皆关入天牢,等候发落。” 声音低沉寒冷如深海里静默水流,在目不可及处危险而缓缓地流动,窥伺遥遥云影天光,伺机刺穿平静海面,掀起惊涛骇浪,摆尾遮天蔽日。 康玖和匆匆出殿宣旨,梅容奉润桑山栀子清茶而入,袅袅熏香里姣好身姿若隐若现。 “梅容,传信梁南梅士,盯好百面扇。”清茶淡香一闻便润嗓浸肝,先前因怒火而壅塞的肺腔顿时犹如长风穿堂而入般清爽。易轮奂轻轻清了清嗓子,呷一口新茶,浅香入喉,身子似被清水洗涤过般沁怡舒爽,郁愤微微消减三分。 “陛下怀疑是百面扇从中作祟?”梅容垂着头,面无表情地为易轮奂添茶。 “是。纵然事情缘起是南宫羽,但他...绝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绝不会真的心存歹心,如此疯狂地报复朕。”易轮奂瘦削的肩膀沐浴在夕阳的暖辉中,泛出柔和的光芒,好似平日那些阴沉算计此刻全被暖阳收敛起,只剩少年和煦的气韵,“朕是猜想,最近有什么事激怒了什么人,导致这个人借此契机,狠狠咬朕一口。” 最近大事无非两件,楚府灭门,良辰战死。 此人定与楚府或沈良辰有牵连。易轮奂眼眸暗了暗,楚氏一族以及其盘根错节的势力已被自己清理的差不多了,楚长亭又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做这件事,那么造这巫蛊之案的,定与沈良辰有瓜葛。 而且,此人保不齐还知道自己对压胜之术深恶痛绝,想以此来向自己挑衅。 猜想百面扇不过是因为她有足够的能力来做这件事,而若她真是与沈良辰有关联,那百面扇,就太危险了。 易轮奂冷然握拳,鱼骨般凹凸清晰的关节发出咯咯声响。 这么多年的纵容,该做个了解了。 “良辰的棺桲到哪儿了。”易轮奂听到酉时宫钟震响,恍惚间便觉一日就这样匆匆而过,南宫羽行刑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奴婢从内务府点茶回来时,听闻已到城外了。”梅容又提袖为易轮奂添茶,却不小心与易轮奂伸出去拿杯子的手撞到了一起,滚烫的热茶泼溅到易轮奂修长的手上,玉般莹润的肌肤上瞬时绽开淡红花蕊。 梅容瞳孔瞬间皱缩,回手放壶取锦帕,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飞快地为易轮奂擦去手上的茶渍,随即便要跪下谢罪,却被易轮奂一把抓住了手。肌肤相触一刹那,梅容的心狠狠地一颤。 易轮奂攥着梅容的手,将她向自己这边拉了拉,微微俯身贴向她的脸,狭长凤目冷冷瞧着梅容低垂着的面容,呵出的气如浮在半空沁凉的雾云:“叫御林总管秦眠思来见我。” 易轮奂的话字字清晰,可是梅容却觉得他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剧烈鼓点震荡在孱弱的耳膜,她的世界随着嘈杂的声音天旋地转,寻不到脱离混沌的出路。 生而为梅家人,她从小就是一名出色的狩猎者,在光怪陆离的复杂世界上精准果断地狙击她的猎物。而此时此刻,她第一次有了一种被捕猎的感觉,易轮奂漠然的目光和手腕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生平第一次有一种被追猎的紧张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在这种感觉中战栗颤抖,本能之中的第一反应,便是要逃。 是的,逃。她逃也似的慌乱点头,随即便想逃离这扭曲的大殿。可是她身子仅是微微一动,易轮奂冰冷的声音却再次如神祗般在她头顶炸起。 “处理完最近这些事务后,朕要亲下梁南,安抚民心。你提前照看打点。” “……是。” 慌乱之中,梅容只能凭借着本能木讷而机械地张口,木讷而机械地离开大殿。疾步踏出殿门时,四月微暖细风扑面而来,她被风吹得眯了眯眼,才终于从刚才的失神中脱身出来。 抬眼望去,悠长无尽的宫阙尽头,世界在她眼中似乎已不再是由过往那些单调零碎的线条粗暴拼凑而成。橘黄色的夕阳泛出柔软而温暖的光泽,将淡青色天空淬染成缤纷柔软的一席锦绣绸缎,缓而温柔地覆盖苍青色大地,覆盖她千年不变冰寒的心。 又是这种怪异的感觉,这种似乎并不应出现在自己身体里的奇异的感觉。 太阳穴突突跳动,似是有什么猛烈地情感要从那里挣脱束缚决然而出。梅容迟钝地抚上心口,发觉那里剧烈的颤抖仍未止歇。 这究竟,是什么? 水青长空之下,梅容长久的晃神。等到她到秦眠思的府邸之时,太阳已完全没入昏暗之中,晚风涩而凉,吹起她枯黄色的碎发,发出簌簌声响。 见到秦眠思时,他正在挑灯读书。昏黄灯光下,依稀可见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虽年岁已长,但仍难掩往昔风姿。坚硬的下颌上,胡茬被修剪的整齐利落,泛出淡淡青色,让人想起初春雨后吐芽的荷。 二人行礼过后,梅容便向他道明来意。正在秦眠思欲随梅容一起入宫时,一个小粉团子却突然冲了出来,直接撞在秦眠思的怀中。梅容以为是什么暗器,正欲伸手击向那如风一般滚进来的小团子,秦眠思却先一步眼疾手快地将那小团子揽到身后,然后含笑赔礼道:“让梅大人见笑了,此乃吾幼女,年岁尚小,不懂规矩,还望大人体谅。” 那小团子却也不认生,在父亲身后探出圆鼓鼓的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然后努努鼻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听到女儿哭声,秦眠思有些手忙脚乱地回身去看她,但又想到公务在身,便又微微板起了面孔,大声说道:“奶娘呢?怎么这般没规矩,让五小姐随便乱跑?” 那小团子听到父亲呵斥自己奶娘,突然止住了哭声,软糯糯的小手拉上秦眠思的衣袖,奶里奶气地说道:“不怪奶娘,是我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奶娘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感受到一旁梅容灼热的目光,秦眠思凛然正色,咬咬牙对自己平日里最珍爱的小女儿严肃说道:“露儿乖,快回房,爹爹这里还有要事。” “爹爹,可你明明已经答应我了今晚陪我去逛晚市。”小团子说着说着便又要哭起来,秦眠思不愿大声斥责女儿,也不愿女儿伤心,便又对梅容赔笑说:“大人稍等,容我先将幼女托给府中奶娘。” 梅容有些不懂这小团子为什么说哭就哭,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湖水一般怎么流也流不净,在她的记忆中,生下来就是不能哭的。如果哭了,便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只能在密闭的小黑屋里一遍一遍的打拳,直到把所有的沙包都打穿。 她不懂血肉亲情,不懂纲常伦理,但总觉得小孩一直哭也不是办法,不仅吵,而且还脏兮兮的,便僵硬地点了点头。 秦眠思赶紧着人唤来了奶娘,哄着自己的女儿跟着奶娘回房,并不断答应一定尽早回来与她去晚市玩。如此这般折腾了一会儿,才终于将那涕泪横流的小团子送走。 处理完自己的小团子,秦眠思尴尬地对梅容客套的道歉,梅容无心于此,仅是淡淡回应。这时秦眠思又开口问道:“不知梅大人可否告知具体事宜,我看还能否回来陪伴幼女。” 梅容微微蹙眉,她有些不解为何仅是对小孩子随便一个允诺,秦眠思却要如此放在心上。刚刚那种大殿之中熟悉而繁复的感觉又细碎重来,她抿抿嘴,问了一句她自己从未想到会问出的一句话:“不知秦大人可否告知我,为何要如此重视这个承诺。” “为人父母,言传身教,爱之所及,责之所在。”秦眠思呵呵一笑,脸上浮起幸福柔和的笑。 梅容望着这个平日里嗜血阎王一般的铁血男人脸上浮起为人父亲的温柔的笑,心中突然五味杂陈。 这原来,是感情。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7】初见苏锦 转眼便已是四月,距楚府满门抄斩已过去了一月之久。 暖阳暧暧,楚长亭饭后在苏府之中散步,细碎的金芒镀在她洁白的齐腰大袖襦裙上,闪着粼粼浅金暖光。 近日来,她已经能慢慢吃下饭去,也渐渐开始在苏府里走动。此时的清漪城和风旭旭,草香盈盈,处处氤氲着初夏温柔的气韵,让人心旷神怡。 午后苏府院内人甚稀少,大家往往都去午息或是收拾中饭碗碟,楚长亭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锦绣阁附近。 那锦绣阁修葺的甚是精致温婉,颇有水乡女子柔美娇嗲的神韵在里面。金丝楠木铸就的雕梁画栋在日光下金光闪闪,流光溢彩。曼妙金丝幻彩交迭,淡雅清香浸润芬芳。匾纹婆娑牡丹,帘挂玲珑彩珠。微风拂过,珠帘半卷,漾出软语歌声。 流光交错,软香温曲,楚长亭一时间有些晃神。她立定,仔细看向匾额上隽秀的“锦绣阁”三个小字,前进的步子慢慢顿住。想起苏鹤叮嘱过自己不要靠近锦绣阁,她便也没有再往前走。将身子隐在一块石头后面,她眯着眼抬眼望着锦绣阁,发觉仅瞧外表便可发觉此处装潢异于别处,甚至比苏鹤的书房寝室都要气派别致,足以见此屋主人在苏府的地位独一无二。 真奇怪,苏府还有比苏鹤更尊贵的人吗?楚长亭凝望着锦绣阁,忽而想起自己曾经在楚府的听雨居,也是由楠木制成,且家居器物全由香楠制成。北方少楠,所有楠木都是父亲命人从梁南一点一点背回来的。那香楠木微紫而带清香,夏觉沁香怡人,可扫一切燥热苦闷;冬感温香醉人,可祛所有严寒冰冷。居于其中十五载,楠木雅香日日萦怀,自己活得滋润自在,将此等盛宠视为理所应当,从未深究父亲深爱苦心。直至失去,才发觉竟如此心痛。 如今那听雨阁,怕是只剩下焦黑的残垣断壁了吧。 楚长亭凄然一笑,和风吹过,她的月白面纱挠在脸上,有些微微的痒。 她痴痴欣赏着锦绣阁的萧墙粉壁,视线里却突然撞进一个女子。那女子高高昂着头,从锦绣阁里欢快跃出。先前那朦胧的温香软语随着她欢快的步子渐渐清晰,能听得出唱的是梁南最有名的小调。 那女子离楚长亭越来越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晰。楚长亭隔着面纱好奇瞧过去,想看看这锦绣阁的女主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却在看清女子面容后身形忽然重重一顿。 她看到了一张和自已一模一样的脸。 去岁在苏府的经历此刻海般席卷而来。她想起云碧将自己错认成四小姐,想起苏邈说自己像他妹妹的阴恻恻话语,想起苏鹤叮咛自己不要靠近锦绣阁。楚长亭感到微微窒息,她伸手抚上自己面纱后的脸,震惊地望着那鲜艳明媚的女子。她一时间忘了还要隐住身形,腿不由自主地上前迈去。 这世上竟还有另一个自己。 不,不是。楚长亭顿住脚步。那女子是如此明媚活泼,眼波娇俏流动,在阳光下姣姣笑着,露出两湾沁甜酒窝,绽出万丈耀眼光芒。她和现在这个黯然无光的自已一点都不像。 倒更像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楚长亭。 “四小姐!四小姐!你的病刚刚好,不要乱跑,当心被风吹了染了病!”云碧从锦绣阁里匆匆忙忙追了出来,为女子披上一件薄薄的鹅黄色纱衣。那女子却不管云碧的呼喊,仍是向外跑着,边跑边欢快地大声说:“我终于好了,我终于好了!我要马上去见哥哥姐姐,告诉他们锦儿终于好了!” 四小姐,锦儿。楚长亭呆呆望着那女子雀跃的背影,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如果三小姐叫苏织,那这四小姐应该就叫......苏锦。 听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她又这么高兴,应该是很难治好的病吧。可是自己怎么从未听良辰和苏鹤提起过?难道就因为她和自己长得很像,所以他们要瞒着自己吗?楚长亭飞快地思考着,脚下仍是不由自主地挪动着步子,她过于专注地凝视着苏锦,导致脚下一不留神便被石子绊倒,她低呼一声,身子向前狠狠栽去。慌乱之中她随手一抓,紧紧扒住一旁石头的一角,这才稳住身子没让自己直接摔在地上。慌乱之中,面纱顺势飘落。 一旁的苏锦和云碧听到了这边的响声,都急忙跑过来看。入目的便是楚长亭半弯着身子,脸低垂着偏向一侧,肩膀微微颤抖,也不抬头望她们。 “你没事吧?”苏锦关怀地问着,眼睛瞟向楚长亭低垂的脸。她已数年闭门不出,能进入锦绣阁的人也寥寥无几,后来病至面容时就连云碧都被她赶了出来。所以苏府里的许多人她都不认识,先前她以为是哪个新来的小丫鬟走错了路跌在了这里,可是瞧着装扮却发现她好像并不似个丫鬟,于是准备伸手去扶。 苏鹤叫自己不要来锦绣阁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也很有可能是并不想被旁人发现自己与这苏锦长得一般无二。楚长亭飞速想着,便不敢抬头看苏锦和云碧,也不敢伸手去接苏锦的手,她仔细在地上寻找着自己飘落的面纱,却发现刚才凉风一吹,那面纱早已被吹到苏锦身后。一时之间,她有些微微无措。 “诶!我们小姐想着扶你起来呢!怎么连头都不抬,这么没规矩!”云碧不忍心看苏锦尴尬地伸出手而没有回应,便大声嚷嚷了起来。一边说着还上前微微推搡了楚长亭一下,楚长亭眼珠一转,便借着这微微一搡顺势侧身跌落在地,然后将脸掩在长袖之下,一手飞速地在地上抠了点泥巴覆在自己脸上。 云碧见自己没用力便将楚长亭推到在地,便有些愧疚畏缩地向后退了两步,两手绞在一起,紧紧望着摔在地上的楚长亭,神色有几分紧张。 这一下楚长亭摔得自己太狠,便吃痛呻吟了一声。但她不敢再拖延下去,忍痛从地上支起身子,一手捂着脸,一手捂着腰,装可怜状垂眉顺服地说:“刚才是我不长眼冒犯了小姐,还望小姐不要怪罪。” 云碧看着楚长亭半掩的脸,微微皱了皱眉。 果然还是个丫鬟吗,苏府的丫鬟现在都穿得这么好了?苏锦好奇地望着楚长亭染了泥灰的白色襦裙,又抬眼看到楚长亭半掩着的满是泥巴的脸,便忍不住捂嘴偷笑了一声。她低着头打量着摔了一脸泥巴的楚长亭,声音骄傲尖俏:“算了算了,下次注意。” “多谢小姐。”楚长亭微微福身,眼底余光瞥见苏锦和云碧扬长而去后,立刻便站直了身子。她拾起面纱为自己戴上,抖了抖衣袖,回头斜斜望了苏锦和云碧一眼,眸光如霜,深沉复杂。 此刻,远处一树梨花下,苏鹤静静望着楚长亭,脊挺如竹,眸似点漆,素白衣衫在微风里如花般慢慢鼓起绽放,又慢慢收束含敛。衣袖轻漾,似波浪缓慢而有节奏地起伏柔弱无骨的腰身,起承转合,贴伏躬和。 此刻天地泫然一色,他在天地中央无声纷扬。 他转身飞速疾行,转身欲穿一个长廊回到自己屋子时,却发觉苏锦和云碧正从此处经过。他眸光颤了颤,正准备上前,却突然听见云碧向苏锦叨叨说:“小姐,你不知刚才那女子让奴婢想起先前遇到过的一个人,好像是从梁北来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奴婢没记错的话便应该是姓楚。你可不知道,那楚小姐与你长得可像啦!简直一模一样!奴婢第一眼都认错了!” 云碧是个丫鬟,大字不识,消息闭塞,自然不知道如今梁北的大户人家楚府已经被满门抄斩。而苏锦自十岁起便未迈出过锦绣阁一步,所以更不知道这其中的兜兜转转。她笑着应道:“是吗,你再多讲讲与我听,怎么个相像法呀?” 苏鹤身形一顿。他目光阴沉地望向云碧远去的背影,缓缓攥紧了双拳。就在他心中思量对策之时,旁边树木发出飒飒声响,他回头一看,便看到苏邈站在那里,与他一样的复杂神情,灰黑的眼中有阴恻恻的寒意。 看来他们二人算着时辰日子,都准备去看望今日应该大好的苏锦,却都好巧不巧撞上了这云碧葬送自己性命的一番话。 苏邈并未发现苏鹤在站在自己对面,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当夜,云碧便被发现溺死在苏府的荷花池里。她被捞出来时披头散发,浑身已经肿胀,露出的皮肤被水泡的起了一层一层的褶子,但仍难掩睁大眼睛里的惊愕恐惧与难以置信。 苏鹤皱眉望着云碧惨死的尸体,心中有几分悲痛愤怒。他转身,便看见站在他身后冷冷盯着云碧尸体的苏邈,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他上前狠狠扯住苏邈的袖子,冷声道:“明明将她整疯或是失语便可,你为何下此狠手?” “兄长。”苏邈压低声音,眼角眉梢露出一丝恶狠。 “恶必除尽,才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苏鹤怒视着苏邈,瘦削的肩膀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何才为恶?她有何恶?” “不利己,便是恶。”苏邈挣开苏鹤的手,目光阴森寒冷。 “兄长,早晚有一日,你的心软会害了你自己。”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8】你究竟是谁 云碧死后,苏锦着实失落了一阵子。无论苏鹤苏邈苏织如何日日好言安慰,她都非要一口咬定云碧并非自己失足掉入水中的,而是有人推她入水,还要把全府的人都叫出来让她一一审问辨认。 楚长亭听说这件事之时,正在和韩窈姒下棋。韩窈姒本不会下棋,但她十分聪慧,楚长亭教她没多久便学得如鱼得水,虽然相较楚长亭的棋艺还是差很多,但她从不允许楚长亭让棋,所以往往是下几盘输几盘,当然也有偶尔反败为胜赢的时候,这时候她就会狐疑地看向楚长亭,怀疑她是不是又给自己让棋了。 楚长亭对韩窈姒这等行为开始还会表示抗议,但慢慢就选择了闭嘴。 此时她捏着棋,一边思索是一招毙命还是再让韩窈姒多下几步,一边发表了自己的言论:“这四小姐一定是察觉了什么,或是看见了什么,不然她也不会闹如此之久。” “依我看,就是小姐脾气,惯出来的。”韩窈姒也是一边认真思索着自己还有几步便又会被人精儿似的楚长亭阴死,一边略有不屑地说道,“那云碧不过是一个小丫鬟,怎地就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取她性命,落水而亡固然十分可惜可叹,哀伤心情也都能理解。但哀悼几日便也行了,如此大动干戈,我觉得大可不必。” 听到韩窈姒讽刺苏锦小姐脾气,楚长亭略微有些尴尬的僵了僵身子。心不在焉地又下了几轮棋,她抬眼瞧了韩窈姒一眼,见韩窈姒面色如常,似是并不知道这其中暗藏的波涛汹涌,便并不打算再跟韩窈姒进行这个话题。楚长亭心中知道云碧的死定是因为她曾亲眼见到与苏锦面貌十分相似的自己,并将这件事告诉了苏锦。想到自己那日往脸上抹了泥巴,还半遮着脸,云碧仍然能由自己想到曾经的楚长亭,便觉身上一阵发寒。 如果云碧不死,那么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这样想着,楚长亭清澈的眸底突然结了一层寒霜,修长的手指啪的一声敲下,敲击棋盘的声音清脆而冷冽,震落灯花,绝杀棋局。 见到自己又被楚长亭绝杀,韩窈姒微微抿嘴,将手中捏着的棋子放下,低着头仔细的瞧着这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然后抬起头,慵懒的睡凤眼微微睁了睁,露出圆润精致的漆黑瞳孔。 “离儿,你有没有发觉你这局棋下的杀气腾腾的。”韩窈姒一笑,清秀面容上浮起骄矜神情。每每这时,楚长亭都会怀疑韩窈姒是不是哪家流落在外的大小姐,而根本不是什么被姑母欺压着长大的受气包。 被韩窈姒洞悉追索的含笑目光盯视着,楚长亭只得装傻。她呵呵一笑,想赶快敷衍过去:“我怎么没感觉,你看错了吧。” “你别想蒙我。”韩窈姒眯起了眼,笑意涟涟,“你以往下棋都是跟我玩迂回之策,步步陷阱,引着我自己把自己困在死局里,输于无形之中。你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往往搞得我是眼瞧着似乎要赢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而这一局,你步步紧逼,每一棋都往我这边攻来,没有回防,没有策略,就仅是简单的冲锋陷阵,迎面击杀,和你以往风格十分不同。” “有吗?”这韩窈姒学自己平日里随口教给她的那些诗句言语学得还挺快。楚长亭尴尬地扯着嘴角笑着,心想自己刚才心思全被云碧的死牵扯了去,根本不在棋盘上,以往那些小九九也是没脑子去用。棋由心生,落子所想,自然打的是直来直去毫无保留之策,没想到竟被韩窈姒察觉了出来。 韩窈姒是真的聪明啊。楚长亭微叹了一口气,暗暗想。 “你今日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韩窈姒突然敛了笑意,透过乳白色面纱,她看不清楚长亭此时此刻的表情,却能感受出她此刻周身所散发出的僵硬,心中那大胆的猜想又确信了几分。 “没有,是你想多啦。”楚长亭一边搪塞着,一边伸手企图去销毁证据,不料手刚刚触碰到棋盘上,就被韩窈姒紧紧扣住,她惊愕抬头,看见韩窈姒睡凤眼圆睁,瞳孔漆黑深邃,目光清清冷冷向她扫来。 “离儿,你到底是谁。” 楚长亭浑身肌肉顿时紧绷,她下意识地挺直脊梁,露出修长白皙脖颈,唇角笑意默然消失,眼眸冷然扫向韩窈姒,目光明澈锐利,闪着丝丝警惕的光。 “我就是莫离啊。”楚长亭笑,眼睛弯弯,却并没有笑意。 “你不同我说实话,我想一定有你的苦衷。”韩窈姒手指一收,将楚长亭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压低身子凑到楚长亭身边,耳语道,“我不信你就是个普通没落人家的小姐,你定是身世显赫,且与苏鹤大人有过很深交情,不然他不会青楼一面便一掷千金将你赎回来,也不会赎回来后还以礼相待,从未有一丝一毫非分之举。” “可是苏大人也将你赎回来了,并且也是以礼相待了呀。”楚长亭也压低声音,反应很快的将自己一贯叫的苏公子改口为苏大人。 韩窈姒轻轻一笑,并不理会楚长亭机灵的反驳。她稍稍用力地捏了捏楚长亭的手,然后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是楚家人,或者说,你是楚长亭。” 韩窈姒的声音清而飘,似缓缓坠落尘世的雪花,让苍穹凝固,将山海冰封。 却又犹如惊雷轰响在头顶般惊人心魄。 时间流水般静而缓地在两人纠葛的目光之间无声流动。 感觉到掌心的手明显一紧,韩窈姒抬眼凝视楚长亭面纱后模糊的双眼,隔着薄薄面纱,她仍能感觉出楚长亭望向她的目光已经带了森冷寒气。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良久沉默后,楚长亭柔柔笑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缓平和。但仍难掩住声音深处寒冰般冷冷的敌意。 “离儿,你别紧张,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韩窈姒说这话时着重咬在离儿二字上,向楚长亭表面自己以后仍会将她当做离儿,而绝无其他不轨企图。而听到韩窈姒仍唤自己离儿后,楚长亭的肩膀也明显松了一松,但身子依然挺的笔直。 “你不用对我刻意隐瞒什么,我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咱们认识也有些时日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值得你信任的人。” 握住楚长亭的手在她手背上微微摩挲,仍能感受到茧子在慢慢消退过程中那种粗糙中夹杂着柔软的触感,也能由此而感受到这双手曾经经历过的沉重活计。突然想到她与韩窈姒花满楼黑屋中的初见,三言两语便清楚教给自己青楼之中的谋生之道,寥寥几句便犀利点明自己将来的求存之路,楚长亭澄澈明锐如利刃般的眼眸慢慢变得水汽迷蒙,她伸出另外一只手抚在韩窈姒的手上,声音微微颤抖:“为...为何。” “我碰巧看到你在苏大人门外摔落杯盏那日,气氛十分压抑严肃,你们几人表情都很沉重,那时我就猜想你和苏大人定是有什么共同的情感交点,才会让你们一同为同一件事沉默悲伤。后来又有一日,我早早起来想和你一起吃饭,发现你一早就出了门,我又去找苏大人,发现苏大人也一早就出了门。之后你们二人一同回来,那日大雨,你浑身湿透,满脸哀伤疲惫,一看就知有十分伤神之事。后来我得知那日是沈大将军棺桲途径清漪之日,因此我便突然回想起来,你摔落杯盏那日,也正是沈大将军死讯传来清漪之日。” “苏大人与沈将军感情深厚梁南人尽皆知人人称道,沈将军父母早逝无亲无故也是凤昭人人皆知的事情,所以你又是为何为沈将军如此神伤呢。” “咱们初见之时,你曾一直发了疯般的找你弟弟,而当时全天灼都是楚府小公子的通缉令。是,世人皆说楚家小姐已死,可豪门大户,为保子孙无忧,哪家没留着什么后手,火光之中尸体面目全非,谁又知道死的究竟是谁。” “你在苏府一直以面纱示人,我先前信你与我说的是过敏起了疹子。可我前些日子偶然见到四小姐和那个云碧,发觉那四小姐与你长得十分相似,我甚至都一时恍惚将她认成了你,便知晓你带面纱绝非是因为长了什么疹子,而是因为你有一张和苏府四小姐一模一样的脸。而今日传来云碧溺死的消息时,你一下恍惚,隔着面纱我都感觉你一下放松了许多。这之中缘由我虽不懂,但一定有其所在。” 楚长亭一直沉默,低垂着头,静静听着韩窈姒的话,听到她提到沈良辰时,肩膀会轻轻耸动一下,眼眸中有星星点点的光摇曳闪烁。 “韩窈姒,你真聪明。”听完韩窈姒说的话后,楚长亭微微勾起嘴角,低声喃喃。 “可是有时这聪明,真的能害死人。”楚长亭又抬起头,望向韩窈姒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灼烫。 韩窈姒并不惧,她笑岑岑地放开楚长亭的手,起身绕过棋盘坐到楚长亭身边,秀竹一般的身姿濯然舒展在晚春的风中,环佩相撞声叮咚作响。 “离儿,既然我知道了云碧的下场,还愿意与你摊牌,就说明我有十足的诚意与把握。”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49】惟待见青天 “愿闻其详。”楚长亭望着坐到自己身边的韩窈姒,眼中多了一丝玩味,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抗拒之感。 还未等韩窈姒开口,两个小丫鬟就急匆匆地闯了进来。楚长亭见二人面露不善,便知一定是苏四小姐的脾气波及到了自己这里。她没有起身,静静望着那两个鼻孔快要飞上天的小丫鬟,眸光深沉冷静,闪着矍然光辉。 幸亏自己谨慎,一直戴着面纱,不然可就被这两个丫鬟坏了事了。楚长亭想到这里,心口微微一凉。 “四小姐想请两位姑娘去锦绣阁一趟。”其中一个模样老成的丫鬟率先开口,语气毫不留情,甚至带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只是那声音像锅铲刮在铁锅上般刺耳尖锐,根本不像一个女子之声,惹得楚长亭和韩窈姒纷纷皱了皱眉头。 “苏公子难道没有吩咐过,我这静斋是谁都不能擅自闯入的吗。”楚长亭温婉一笑,眼眸里碎光闪烁,波光潋滟,嘴角弯月般上扬,绽出清甜酒窝。 两个丫鬟愣了愣,气势明显被楚长亭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削下去了不少。那个模样老成的在短暂的愣神之后又大喇喇开了口,语气仍是不善,音调却低了许多:“谁人不知全府上下苏大人最宠的就是四小姐,既然四小姐开了口,那我们哪儿都能去得!” 蠢货。楚长亭笑得更开心了,绝美面容如春水涤荡过般楚楚盛放于面纱之下,她微微挑了挑眉,轻飘飘开口道:“那这么说来,你们是打着四小姐的名义来明目张胆地破苏大人明文立下的规矩,如此放肆嚣张愚笨粗浅无知且不懂规矩,只知狐假虎威仗人气势却反过来灭人名声的下人,应该不是四小姐教出来的吧。” 天,楚长亭骂人怎么出口成章的。韩窈姒微微偏了偏头,好奇地想看清楚长亭此刻的面容,却发现她还严严实实地带着面纱,只好无味地撇了撇嘴,又将头转过来看两个丫鬟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紫,果然精彩,果然精彩。她此刻甚至想让她们三人等一等,让自己取了花生瓜子回来再接着说话。 “你!”另外一个瘦小如猴的丫鬟想要挺身而出反驳一下,但是一张口却发现怎么说都不对,这楚长亭把她们二人骂了个通透,却只是暗戳戳提了一小下苏锦,并没有点明到底是骂了还是没骂,全看听者怎么理解。而若是她们二人理解错了,那楚长亭肯定会反咬一口,让她们如何都在四小姐面前做不成人。 “你不过一个青楼来的妓|女!苏大人买你回来是抬举你,连个名分都没有,你哪儿来的气焰连四小姐的话都敢不听!”那个老成的丫鬟虎虎地来了一句,想要营造些气势,可是后背却一直都没有挺起来。 说不过就开始避重就轻另起墙头,真是没骨气的很。楚长亭冷冷笑着,听到那丫鬟骂自己的青楼出身,心下十分窝火不爽。她斜斜睨着两个丫鬟,眼睛中迸出的光铮铮炫亮,声音不大,却势若千钧:“你们两个好大的气派,行着丫鬟的差事,却端着主子的架势。若是四小姐知道你们两个是如此不知好歹不知进退的白眼狼,在外面撒泼打滚玷污败坏自己的名声,此刻怕是要气的亲手把你们两个浸了猪笼吧。” “四小姐不会如此的!”那丫鬟也是又蠢又蛮,直接瞪大眼睛嚷嚷了回去,话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劲,脸色陡然一变,再抬眼看那楚长亭,虽遮着脸,仍能感受到寒气已经从她身上溢了出来。 “哦?你怎知四小姐就会包庇纵容你们两个?还是说,你们两个以下犯上坏了规矩,就是四小姐允许了的?”见那丫鬟自己往枪口上撞,楚长亭便终于毫不客气地将锅往苏锦身上甩去。 “你胡说!自然不是!”那瘦小的丫鬟一边尖声说着,一边却将身子往那老成的丫鬟身后缩了缩,引得那老成的丫鬟狠狠翻了她一个白眼。 “我胡没胡说,可不是你一个丫鬟说了算!”楚长亭看着那丫鬟瘦小畏缩的样子,突然想起了漫天大火中寻儿死时弱小的身子,心中立刻郁结难解,火气随之燎原生长。她本就生的颀长,而南人又大多身材矮小,因此当她起身走到两个丫鬟面前时,便可直直压视着二人。她逼视着两人,轻轻开口: “出身青楼又如何?蜉蝣有志,亦能斗转乾坤凛然撼树。而若生来便卑劣如芥草如你等货色,就算出身良家,也照样得为我这个风尘女子端茶倒水。” “苏大人买我回来是白银五百两,你不过一个五两就能买回来的粗使丫头,竟还敢与我提出身与名分?真是班门弄斧,不知天高地厚啊。” “谁上谁下,谁主谁仆,谁对谁错,从来都是高位者的九鼎金口,而不是低位者的意|淫胡言。” 楚长亭语毕,再没给两个丫鬟还口之机。那两个丫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不知所措,却又不愿低头灭了苏锦威风,只能如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咬牙不语。 气氛一时胶着凝固,韩窈姒冷冷瞧着,却并不打算做那个打破僵局的好人。这府里的丫鬟们个个都是仗势欺人的好手,如今让楚长亭收拾她们一顿,灭灭她们威风,自己也很是乐在其中。 “是丫鬟,就行好丫鬟的本分,不逾矩。”就在气氛紧张如绷紧将断之弦时,楚长亭又朗然开口,声音明亮清脆。 “现在,去把我壶里的碧螺春换成望山云雾茶,然后跪下来认错,我今日便饶了你们两个。” 楚长亭气势如虹地说完,又坐回到了韩窈姒身边。韩窈姒轻轻勾了勾嘴角,心想果然是名动凤昭的第一才女,不仅舞墨赋诗无人能比,就连日常吵架都这么妙语连珠。奇哉,妙哉! 楚长亭此话也算是给了那两个丫鬟台阶下,这两个人虽然仗势欺人,但还没蠢到自掘坟墓,灰溜溜地将楚长亭的茶壶拿去换了茶。 两人出去的间隙,楚长亭用低到只有韩窈姒能听见的声音轻飘飘开口:“我长这么大,和别人打嘴仗从未输过。先生教给我的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多半都被我琢磨着怎么用去骂人了。” “我小时贪玩且不听话,自诩文墨凤昭第一才女,目中无人,傲气无比,最喜欢看的便是别人被我噎得面红耳赤的窘迫样子。” 轻缓的语气像山间潺潺的溪,轻凉清澈的水轻巧跃动涧石之中,留下湿润细小水痕,很快便无声无息消弭在风中。 “那些细碎旧事,如今竟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戏折子般的荒唐故事。”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人,空陈迹。”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两个丫鬟而已,其实你不必如此,降低自己的身价。”良久的沉默之后,韩窈姒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楚长亭紧攥而微微颤抖的双手,眸光闪了闪。 “我只是想告诉她们,我有我的逆鳞和底线,我不是任她们搓扁揉圆的软柿子,让她们不要总是妄想在我这里没事找事无事生非,扰了我的清净。” “也许是太久没和别人吵了,嘴有些痒。”刚说完狠话,楚长亭便话锋一转,凌厉地眼神也变得柔和了几分。她故作轻松地一笑,松开紧攥的双拳,亲昵地揽上韩窈姒的肩,有些泛红的修长的手指指了指窗外斑驳飒飒竹影,然后唱歌似的婉转开口: “春过也,共惜艳阳年。” “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樽前。” “惟待见青天。” 惟待见青天。韩窈姒在心中随着楚长亭默默念着。其实她也会这首词,她也有满身的秘密,满怀的仇恨,满腔的怨怼,她也一直在等着可见青天的那一日。 她知道,她见楚长亭第一眼就知道,她们是一类人,终将走上同一条道路。 她缓慢而坚定地开口。 “我陪你。” 棋局诡谲,熏香袅袅。韩窈姒清冷澄澈的声音温柔地碎裂在棋盘上,沉醉地氤氲在熏香中。二人在斑驳的光影里突然相视而笑,罕见地露出少女应有的活泼明媚的风姿,放下所有警惕防备,倾盖如故般放松而释然的笑。 两人笑累了,便又都回到了往常克制矜持的姿态。楚长亭拄着头,百无聊赖地数着地上竹影到底有多少片叶子。竹影斑驳摇曳,却突然被欺上来的黑影撕裂揉碎,楚长亭皱了皱眉,抬头便望见刚才那两个小丫鬟已经端着茶壶回来,不过却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神情傲慢还带着隐隐怒气的人。 苏锦。 这两个丫鬟,合着搬救兵去了。楚长亭心中嗤笑,不屑地瞟了一眼有人撑腰后腰板挺的老直的两个丫鬟。 虽不愿多与苏锦见面,但楚长亭还是起身,强压着心头喷薄欲发的怒火,与身旁的韩窈姒一起和善地对苏锦行了一个平礼。 苏锦冷哼了一声,也不回礼,直直越过行礼的两人,傲慢地坐到刚才楚韩二人坐的位置上,昂着头,声音尖锐凌厉,语气狂傲骄矜:“哪儿来的不长眼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来顶撞本小姐的丫鬟?” 说罢苏锦斜着眼打量了楚长亭一会,然后露出古怪而讥讽的神情,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那日摔了满身泥巴的那个。要不是今日一见,我还真把你当成了个新来的丫鬟,果然俗不可耐之人,穿着小姐的衣服都透着丫鬟的气质。” 第二卷:十年生死两茫茫 【50】一奶同胞 两个小丫鬟噗嗤一笑,讥讽地等着看楚长亭和韩窈姒的反应。楚长亭和韩窈姒却也不恼,两人同时坦然直起微微弯着的腰,又同时坦然地抖了抖衣袖。如此行云流水云淡风轻一举落在苏锦大小姐眼里,差点没把她气个半死。她气势凌人地大声说道:“本小姐的丫鬟也是你们能指使的?赶紧同我认错,本小姐饶过你们这一回。”说罢,苏锦还得意地笑了笑,精致的眼角眉梢里满是浓浓的敌意与挑衅。 楚长亭真是没眼看苏锦的脸。她实在难以想象那样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精美绝伦的脸,如果做出那种尖酸刻薄的表情,会是何等扭曲而难以入目。 “四小姐,是你的丫鬟做错了事在先,请您搞清原委后再来伸张正义,不然容易滥伤无辜。”楚长亭婉转一笑,语气不卑不亢,顿时让苏锦产生了一种想撕烂她面纱后面藏着的脸的冲动。 “你说本小姐黑白颠倒滥伤无辜?”苏锦好笑地大声说道,“还真是没脸没皮巧舌如簧!本小姐不过就让这两个小丫鬟来请您二位大驾去我的锦绣阁一叙,怎么就惹到了您要给您下跪认错呢?”苏锦瞪大双眼,目光凶狠,几个“您”字咬得格外重。 “苏大人吩咐过,离儿的静斋是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入的。今日两个丫鬟坏了规矩,离儿不过稍示惩戒,没想到这两人依旧不知悔改口出狂言以下犯上,这才惹得离儿生了气。”韩窈姒突然接过话,声音雾般空灵,“今日不论是丫鬟还是四小姐您,没有提前过问便擅自进了静斋,都是坏了苏大人的规矩。离儿就算有心无意追究,也不敢不给苏大人面子啊。” 听到韩窈姒把苏鹤搬了出来,苏锦虽然有几分心虚,但还是仗着自己在府中的宠爱嚣张反驳:“大胆!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怪到本小姐头上!一介青楼女子!真以为被哥哥买回来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痴心妄想!告诉你,你充其量就是个侍妾,而我苏锦,是苏府尊贵的四小姐,我生来就是凤凰,而你们永远都只能是灰头土脸的山鸡!” 苏锦仰着头,宝光璀璨的眼眸中压着盛气凌人的灼灼逼人气势,让那张艳美绝伦的面容平添几分娇蛮骄横之世俗风味。 楚长亭心中怒气暗暗涌动,一双杏目因汩汩笑意而变得水汽迷蒙。她酝酿着雷霆,却温和开口,声音和煦:“四小姐,家丑不可外扬,说话声音小点,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苏大人花整整一千两白银,半个苏府的价钱,却只是买回来了两只山鸡养在苏府里,这要是上报到凤昭,怕是要给大人扣上一顶自家妹妹亲自戴上的摘都摘不掉的腐败帽子,毁大人一世清誉啊。” “你!”苏锦被楚长亭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戴着面纱清秀卓然而立的楚长亭,心中窝火,又觉得自己威风绝不能输,便恶上心头。她对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然后阴恻恻地冷笑道:“我看二位姑娘伶牙俐齿的很,便用这新烧滚烫的云雾茶来烫一烫二位的嘴,看能不能烫的二位明事理,知进退。” 说罢,两个丫鬟便端起手里的茶壶,朝着楚长亭和韩窈姒走去。楚长亭紧紧皱眉,心想这苏锦好歹也是个名门大户的小姐,就算骄矜惯了,也不至于手段如此卑劣,心思如此恶毒。就在她飞快思索如何脱身之时,那两个丫鬟已经逼了上来,五官因为兴奋而扭曲在了一起,一手举高茶壶,一手便要伸上前去捏住二人的嘴。楚长亭和韩窈姒纷纷闪身去躲,却又有两个丫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擒住了二人的身子。 眼瞧着一个丫鬟就要将楚长亭的面纱掀了起来,韩窈姒急促开口喝道:“等等!我愿代离儿承担责罚,两壶水尽管都来往我嘴里浇,不要欺了离儿。” “啧啧啧,好一出姊妹情深的戏呀,真是感人。”苏锦娇媚地咯咯笑了起来,还“感人”的做作地抹了一下眼角,“可是好姐妹难道不就应该同甘苦共患难吗?怎能将过错都只揽到一个人身上呢?这样我看着都于心不忍呢!” 说罢,苏锦又恢复了恶狠狠的神情,杏目圆睁,樱唇狰狞张起:“给我浇!” “是!”两个丫鬟说着就开始倾斜茶壶,就在这时,一声急促的大喊猝然响起: “住手——” 话音未落,便有两粒石子从门外飞快飞入,直接砸在两个持着茶壶的丫鬟手上。伴着两个丫鬟凄厉的尖叫,茶壶应声而落碎裂在地,热茶腾起的白汽自满地狼藉瓷片氤氲而起,鬼魅一般匍匐飘荡,湿热气息雾般迷蒙而诡异地萦绕在静斋之中。 那石头用劲极狠,直接便将两个丫鬟的手腕打穿,露出一个血淋淋的豁然大口,滚烫鲜血自那血窟窿中喷涌而出四溅纷飞,吓得先前擒住楚长亭和韩窈姒的两个丫鬟飞快地放开了手,然后大叫着向后跳逃。苏锦也吓得脸色陡然一变,手中持着的葡萄滚落在地,身子瞬间软绵绵塌了下去,面色惊惶地看着如瀑布般飞溅的鲜血,身子弓成了一团。 那两个被打穿了手腕的小丫鬟疼的嗷嗷乱叫,滚到在地涕泪横流。碎裂的瓷片深深扎入两人的身体里,鲜血从她们的身上汩汩溢出,染得满地血红。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让人忍不住作呕。 慌乱之中,唯有楚长亭和韩窈姒仍在款款静立,面不改色,冷静甚至冰冷地望着满地浓稠的鲜血。 可怜我这静斋,就这么被这样的脏血污了去。楚长亭看着那两个在地上打滚的丫鬟,微微叹了口气。 “别脏了静斋的地。” 一声如云般轻缈恬淡的声音呵气般浮起,却瞬间凝为尖利冰锥,起万顷雷霆之势。一条粉红色身影闻声暴起,闪电般驰入屋中将两个仍在喷血的丫鬟捞了起来然后隔着窗户扔了出去,骨肉撞地碎裂的沉闷之声轰隆响起之前,梅妆又已经飞快地卸了另外两个丫鬟的胳膊,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二人从门口丢了出去。 苏锦咽了咽吐沫,紧张地看着鬼一般的梅妆,眼波一转,却又突然脸色放缓,身子也松懈了不少。 苏鹤来了。 白色锦袍一入眼,苏锦便满眼含泪。她抽泣着冲上前撞进苏鹤的怀里,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娇嗔道:“哥哥——锦儿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呜呜呜,好吓人啊!” 苏鹤本来面容沉重,甚至隐隐带着怒气。但是一看见自己的妹妹在自己怀中瑟缩着哭泣,万般不满便也随着那一声哥哥而瞬间消解。他眸光一缓,疼惜地抚上苏锦的头,柔声说道:“锦儿别怕,哥哥来了。” “哥哥!血!好多的血!就和锦儿身上的疮一样多!锦儿还以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结果又有人要来害我!”苏锦说着便面露惊恐,声音颤抖战栗,似四散奔逃的散珠处处碰壁而粉身碎骨般的抽搐。苏鹤的衣衫被苏锦湿热的泪水洇湿,加之又想起苏锦五年的缠绵病榻生不如死,他一下便心痛至无以复加。他紧紧抱住苏锦瘦削的肩膀,轻声安慰道:“不会了,不会了。哥哥发誓,今生拼尽我这一条命,都再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了。” 如此兄妹情深的一面,让跟来的苏邈也低下了头,虽然皱着眉头满脸不屑,但眼中仍有泪光微微闪烁,苏织也忍不住也抽出锦帕抹起了眼泪,低声抽泣。 楚长亭和韩窈姒一时间便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些尴尬,不仅打扰苏锦四小姐倾情演戏,还破坏这温馨的氛围。 百无聊赖之际,楚长亭看着相拥的苏轼兄妹突然想到了自己下落不明的胞弟,心中顿时剧痛而抽搐。倒吸一口凉气,楚长亭紧抿双唇,忍不住弯了弯腰,好像将背弓一弓,便能让心口的剧痛缓解几分。 韩窈姒注意到了楚长亭的异样,她伸手轻轻抚上楚长亭的背,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襦裙一路暖进楚长亭的心窝里,她抬起头对着韩窈姒苍白一笑,可是隔着面纱,韩窈姒也并不太能看清楚长亭此刻的神情。 那边苏锦似是哭累了,哭声柔若细丝,时断时续,轻飘飘晃在空中,着实惹人怜爱。楚长亭无奈地瞟了苏锦一眼,见她瘦瘦小小地依偎在苏鹤怀中,整张脸都埋在他的咯吱窝里,放肆而贪婪地汲取着源源不断且永不枯萎凋零的来自亲人的爱意,竟突然有些心酸。楚长亭瘪了瘪嘴,忽而觉得浑身甚是乏累,只想赶紧躺倒塌上好好睡一觉,再不想理会这凡尘俗世是是非非。 就在她琢磨着如何脱身时,韩窈姒突然拿手肘暗戳戳顶了她一下。楚长亭疑惑地偏头看向韩窈姒,见她秀眉微微挑起,隐隐在向自己使眼色。顺着韩窈姒眸光流转处望去,楚长亭身子突然一下僵住。 那是苏织的方向。 锦帕遮掩下看似朦胧的泪眼放着阴冷而慑人的寒光,死死盯着缩在苏鹤怀里的苏锦,眼眸里妒火似焚,恨意繁盛,无边恶意肆无忌惮地在她眸底的荒野上如野草般疯狂而野蛮的生长,盘根错节间满是下一秒便要将苏锦生吞活剥了的狠毒。 楚长亭和韩窈姒同时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