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救者天救之 山路崎岖,他果断弃马,沿着路面的血迹追上去。 猎物是一头瘸腿岩羊,在半山腰上匆匆一现,就躲进了浓密的丛林。 阳光照不透密林,处处都有厚重的阴影。正当午时,桃金娘的果子上却还挂着昨夜的露水,地面铺着形形色色的叶片,下方老根盘纠错结,轻易就能把人绊倒。 这种环境下,追踪很有难度,但他还是发现了叶片上的几滴鲜血,以及蹭在树干上的一小绺毛发。 对,就是这个方向。 岩羊的确有遇敌爬高的习惯。 他快速往上攀去,却忽略前方三丈外的丛林阴影之中,有一双眼睛死盯着他不放。 这双眼里,充斥着惊人的怒火与仇恨。 翻过山脊上的大石,他又看见了那头岩羊,正在低头舔舐腿上的伤口。他刚想取下背后的弓箭,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影子飞奔而来,速度快得像光。 那是……?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那物已经扑到他身上。 这居然是一头硕大的豹子,体型堪比猛虎,前爪比他脑袋都大,皮毛像经过漂洗,褪色到如同沙砾。 巨豹张嘴,腥风扑面。他下意识抬臂挡住要害,只听“喀喇”一声,裹着护甲的前臂被直接咬穿,不知道有没有骨折。对方这样猛力一撞,他连站都站不稳,顺着山脊直滚下去。 豹子跟他纠缠在一起,疯狂撕咬。他忍不住惨叫,但不妨碍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在对手身上连捅十几个血洞! 武器削铁如泥,且不说重创豹子内腑,就是扎在胸口的两刀都飙出了血,溅得他满头满脸。 生物都有求存的本能,再悍勇的野兽,这时候也该弃敌逃跑了。 但眼前这一头偏偏就没有! 它拖着他拼命向外冲去,身后留下一道血路。 他看着豹子血红的双眼,意识到它疯了。 沙豹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坑爹玩意儿哪来的!它甚至对他吼了一句人话: “神骨绝不给你!” “放开,快放开啊!”他惊得魂飞天外,在豹子脖颈上连捅三刀,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 这底下可没有活路! 然而再重的伤势也阻不住豹子的脚步。下一秒,双方身体一空。 一人一豹,缠缠绵绵坠下百丈深渊。 甚至这豹子临死还作妖,一口咬在他脖颈上。 “啪”一声轻响,他挂在脖子上的护身链坠爆出红光,碎了。 那一瞬间,定格在他视野里的最后一帧画面,就是四颗带血的獠牙! ¥¥¥¥¥ “啊——!” 贺灵川大叫一声坐起,吓傻了周边一圈儿人。 离他最近的侍女惊得连退三步,又有个奇貌不扬的汉子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下站到他身边环顾四周:“大少爷?” 眼前是个精致的小厅,两道屏风山奇水曼,正中有个戏台子,台上的人衣妆俨然,台下的观众正在嗑瓜子、吃茶水、侃大山,加起来有二百多号,此刻一起抬头往这里看。 对,他在二楼的包厢,墙角燃着淡甜的鹅梨帐中香;边上的银盘里,葡萄蜜瓜上还挂着水珠。 这里是戏楼,叫作摘仙台,不是百丈悬崖外。贺灵川也回过神来,下意识按了按脖子:“我没事。” 这里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洞,离颈动脉只差半寸,但现在已经痊愈,长出嫩红的新肉。这样的新疤,他全身上下至少有十几处。 颈上还挂着一枚项链。 他清楚记得,这圆形的护身玉坠分明在豹子巨力下嘎嘣碎掉,裂成了八瓣儿。不知怎地,醒来后它又好端端挂在自己脖子上。 也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没事儿就想摸一摸它,就仿佛这东西跟他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包厢里还有一个富家少爷,名作刘葆葆,见状给身边的小厮打了个响指。后者立刻挪到栏边,朝下方唱了一声:“大少爷醒了,继续!” 鸢国流行的戏曲以短、快为主,求奇求新,往往提枪直入主题,没有冗长的唱腔,所以年轻人也很喜欢,就当故事看了。今天摘仙台备下两台新戏,由名角儿镇场,哪知开演没多久,楼上的贺大少爷就睡着了。接下去是激烈的武斗戏,刘葆葆唯恐惊扰他的美梦,于是中途叫停。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底下的观众微有牢骚,幸好正主儿这时醒了。 楼下的丝竹声咿咿呀呀响起,有个清泠泠的男声唱道:“且说西罗国放出的护国神兽金牛,所向披靡——” 贺灵川皱了皱眉。 又是这出? 方才他就是听这出戏听到睡着,现在又来? 刘葆葆将他神情看在眼里,立刻笑道:“川哥不喜欢?” 贺灵川慢吞吞道:“温吞了。” 其实这是刘葆葆加开的专场,他才是花钱的主儿,连角儿都是他两个多月前钦点的。摘仙台花费重金,才从内地请动这一整套戏班子到鸟不生蛋的黑水城来。 但全场的大爷却是睡眼惺忪这位,他还加了一句:“下回换一家戏楼,不要叫什么‘摘仙台’。仙人是桃子吗,随手就能摘?” 刘葆葆笑道:“这家原本叫‘摘星台’,后来东家认为仙字更好做生意嘛。那就是缺什么才要叫什么。” 贺灵川半眯着眼:“哦,黑水城缺仙?” “不缺,不缺,黑水城有贺大人足矣!”刘葆葆赶紧道,“仙什么玩意儿,传说飘渺之物,只能写在话本子里。谁能缺它?” 他迅速切换话题:“那么换上贺大人的《定刀山》?” “行。”自家老爹的名号都被抬出来,贺灵川能说不行? 他往后一仰,躺回软榻上半眯着眼。中年汉子挥退周围侍从,才低声问他:“又是那些噩梦?” “嗤。”他哂笑着否认,“没有!” “怎么可能!”贺灵川加重语气,不容置喙,“豪叔,看戏吧。” 多此一句,但符合他的性格。中年汉子豪叔也不争辩,闭嘴立在边上。 名角儿的功力了得,台下纷纷叫好。贺灵川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到香炉上的袅袅轻烟,不觉又出神了。 其实,他不是贺灵川。 真正的贺灵川,大概已经没了吧。 他只是另一个世界的无名小卒,莫名其妙的顶替者。 他的日常,就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单位,干一份平平无奇的工作,领一份平平无奇的薪水。作为气血方刚的少年人,时常也觉意难平,不过背地里再怎样慷慨激昂、口诛笔伐,一到人前立刻要岁月静好、以和为贵。 社会的毒打,总能把人变成它想要的螺钉。 正逢经济下行,单位已经拖薪三个月,但他没法豪气干云来句“劳资不干了,你们完儿蛋去吧”,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怎么来到这里的? 说不好。他就记得那天自己在饭馆门口徘徊两三圈,最后还是好心去照顾街角的小摊生意。毕竟大冬天里,挨风受冻的生意都不好做嘛。 “老板,来套煎饼,多加点葱,多来点酱……蛋肉都不加……对,都不加。”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辆汽车撞向路边的小女孩,司机一慌,车速更快。 惨剧近在眼前,他想都没想,竟然干出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一件事: 一个箭步冲上去抄起了女孩…… 以为他被车撞了?不,根本没有。 他毫发未伤,把孩子归还给冲上来的夫妇,还训了这娃两句,让她今后“记得多看路”,然后转了个身。 走不出两步,有个花盆从天而降,精准无误地砸在他脑袋上。 于是,他就被送过来了。 再睁开眼,自己浑身疼痛躺在床上,屋子里古色古香,周围人面露惊喜,还有个中年美男子眼含热泪、语气激动:“灵川,你终于醒了!” 他摸摸脑袋,发现自己变成了贺灵川,鸢国金州千松郡太守贺淳华的长公子。 如果前几章读着不通顺,可能是BUG了,请重新加入书架阅读即可。 (本章完) 第2章 神骨 虽说肚皮被捅破,它也没再流出多少血——重伤至今,都快流光了。 服药后若是安静趴着,还能多挺一段时间,偏偏它还要连杀两人,那么药效飞快就被挥发完了。 “我不想死。”虽说服下的小药丸还在发效,但贺灵川仍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他抬头观崖,方才高个子说,崖顶的石头上有血迹。那多半是先前原身与沙豹打斗留下的。 这两人能发现,别人自然也能发现。亦即是说,他还有获救的希望! 想到这一点,他精神都为之一振。 “你比我好些,毕竟你拿我垫背。”方才暴起发难连杀两人的,也是沙豹,贺灵川只打了个辅助。这也透支了它最后一点力量。 若说服药后还有两分生机,现在也泯灭了。“可惜,大仇尚未得报。” 贺灵川奇道:“这两人不算?”他不想坐以待毙,想起身上还有伤药,赶紧取出来给自己止血。 出门打猎,带上药品是常识。并且原身也时常打架,记忆里不乏自救知识,动作也相当熟练。 “你看这两个喽罗身手,怎可能将我逼至绝境?”豹子呼哧喘气,“真凶另有其人!” 贺灵川看它肚腹艰难起伏,上头还挂着好几个淌血的伤口,终有两分不忍:“你不乱动,我就帮你上药。” 纵使这货糊里糊涂袭击他,后面却也杀人救了他一命,算不算两相抵偿? 豹妖点了点头。 贺灵川往前挪到豹妖身边,替它敷上金创药。 这一细看,才觉它的伤真是触目惊心,好几处都伤到要害,更有一根胸骨折断,直接扎入肺里。 比他严重多了。 当然,这里头有几处是原身用匕首捅出来的,其他的五花八门,他看不懂。 他只知道一点:这家伙大概是没活路了。 伤口处传来的清凉感,让痛苦中的豹妖得到些许慰藉。它睁眼看了看贺灵川,低声道:“抱歉,多谢。” 谢他以德报怨。 贺灵川一边上药一边道:“这附近没有沙豹,你从西山过来的吧?我记得本地郡府有令,红崖路上的沙匪一律不准在黑水城地界杀人劫掠。这法令已经执行多年,顺当得很,你怎么敢越界?” 话刚出口,自己也呆住了。他怎么知道这些? 不对,是原身知道这些,顺嘴说了出来。 战斗过后,许多回忆慢慢从脑海深处浮了上来。 他记得沙豹的老巢在西山,那里距离黑水城还远着呢。 他记得那一整窝沙豹都是沙匪,红崖路上依靠劫掠为生的人和妖怪都不在少数。 他也记得,这些年来无数是人类还是妖怪,大家都遵守本地郡府的命令,不敢把手伸向黑水城。 亲手颁布这道律令的,就是他的老子贺淳华! 问题在于,现在西山的豹妖为什么跑到黑水城附近的葫芦山来作怪? “外来强者闯入西山,杀害我父亲,也就是我族族长。”豹妖咬牙切齿,“我们险些灭族,只有几个兄弟逃了出来。” 贺灵川吓了一跳。 三十多只这样强悍的豹妖,几乎团灭? 他试探着问:“是支军队,有多少人?” “不,只有七八人,为首的两个最厉害。”豹妖把口中的项链吐到贺灵川脚边,“他们后面必定还派人来,这些东西不能留给他们。我拜托你一件事,将它们带走吧。如果能找到我的其他兄弟最好,如果找不到……就随你处置吧。” 反正不能便宜了凶手。 这枚项链就是一切祸端的根源?贺灵川犹豫了:“他们追的就是这个?我不要行不行?” 他忽然注意到豹妖说的是“这些”,那就是除了项链还有别的? “随你。”豹妖已经很累了,说完就闭上了眼。 这豹子彪悍得紧,临死还能咬翻两名好手,它所在的族群必定也生猛得紧,却因为这枚链坠子而团灭。他何必把这种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贺灵川顺手拿起项链端详。 链坠子似玉非玉,倒像打磨好的象牙,还带几丝黄晕。 最古怪的是,他拿着坠子居然觉得很亲切,仿佛这玩意儿已经在他身上佩戴多年。 “你的仇人,为什么追要这个?” “不清楚。”豹妖道,“我刚回巢,就遇上对方发难,我父被杀。” “……”贺灵川叹气,“要是留个活口问话多好。”偏这位老兄生猛,灭口太快。 “这坠子是百多年前先祖留下的传家宝‘神骨链’,传说由神明的指骨制成,由我们族长保管,也只有族长知道它的来历和用途,我只知道它可避火伤。”豹妖道,“回巢时,我好像听到对头说了句,交出……信物。” “哪里的信物?” “没听清,当时山风太大,我隔得又远。”豹子又咳了口血,“我的断牙掉到你身后的地缝里,你若活着就拣回去,那里面也有东西。” “也有你仇人要的?” “或许。”豹妖把脑袋搁在前爪上,“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要什么,但族长说,别的都能交出去,只有这枚项链不能!你一定要收好它,绝不示人,否则我族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贺灵川看着项链苦笑:“不让人发现?好像有点难度。”还要假设他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咦?” 话音未落,链坠子神骨的形状就变了。 从月牙变成了一枚圆佩,中间还有个小孔,正好容线穿过。 “这?”贺灵川摸摸胸膛,从衣襟里扯出一条项链,也是圆佩! 两佩放在一起,形状、大小、色泽、重量,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无二致。 也就是说,这枚月牙儿居然听懂了他的担忧,很干脆地伪装成他一直戴着的玉佩! 只看这一点,它就不是凡物。 又听“咔”地一声轻响,脖上的玉佩顺着几条小缝开裂,然后—— 碎了。 主人从十多丈高处落下,摔在涧底,浑身骨头都碎了好几根,这枚挂饰也没能幸免。纹缝被他一碰,玉佩寿终正寝。 贺灵川看着神骨项链愣了半晌,这是不戴也得戴的意思? 第3章 来自父亲的怀疑 “喂,醒醒,不能睡!”看沙豹眼睛都快阖上,他拍了拍对方突出的肩膀,“我不是孤身来打猎的,亲随护卫一定正在满山寻我。我们大有希望活着出去!” 豹妖动了动眼皮,没睁开。它实在太累了。 “袭击你们的,到底是谁?”贺灵川本不想问,毕竟他才刚刚入世,活人也不认得一个。 可他不得找个话题嘛?现在不能睡着。 “为首的是个老头子,白发白须,法力强大。我听到手下称、称他……”豹妖喃喃道,“称他为……” 声音太小,贺灵川听不清楚:“称他为?” 豹子不吭声了。 贺灵川叫它几声,它都没有回复,只是趴地闭目。 他注意到,豹鼻前方细小的草叶立得很安静,不再摇摆。 少年推了推沙豹,可它没有反应。 这回是真死了。 贺灵川长长叹了口气,涧底只剩他一个活人了啊。 他拼尽全力往后挪了挪,挪到地缝边上,伸手去掏。 草、泥、虫子,还有一枚断掉的豹牙。 他拿着断牙在地上敲了敲,有血流出来,却没东西装在里面。 空空如也。 豹妖不是说,这牙里还有东西吗,在哪了?豹之将死,其言也善才对。 贺灵川觉得,这不是动脑的好时机,因为他的头脑又开始昏沉,四肢沉重,天地间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响。 吊命的丹丸,药效好像过了。他这么睡过去,恐怕就一觉不醒了。 突然间,手掌冰寒彻骨,冻得他一个激灵回了神。 摊开掌心,他发现寒气的源头,赫然就是那枚圆溜溜的神骨。 他本想扔掉它以绝后患。可它的寒气这么大,现在正好给他提提神,否则怕是分分钟会昏睡过去。 那就先留下吧。他将正版的玉佩碎渣扔进不远处的溪水。 趁着头脑还清醒,贺灵川赶紧拿出剩下的药物,能吃的吃,能敷的再敷一遍。 现在除了后背的伤口够不着以外,其他血洞基本止血。 他抓起几棵青草,吃上面的露珠解渴,一边反复给自己打气,坚持下去就有希望。至于脑海里的记忆,他越翻阅越觉得这个世界多姿多彩。 有凡人,有妖怪——这个他已经见识到了——不仅有人国,还有妖域。据说很久很久之前,神明和仙人也曾在世间行走,今人偶尔还能寻到他们留下的痕迹。 呵,他想活下来,好好体验一把! 也不知道强撑了多久,他只见到太阳西斜,照进涧底的光越来越少。 四周一点一点暗下去,有一头蜈蚣从他脸上爬过。 崖上好像传来一点人声,像是呼喝,隐隐约约。 贺灵川大喜,放声叫道:“我在谷底,我在下面!” 负伤太久,他的声音远不如从前洪亮,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他也不管,连喊不停,直到嗓子都哑掉。 又等了好久,恍恍惚惚间,附近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身边就有人大喊:“找到了,大少爷在这里!” 远处有人呼应。 然后,是更嘈杂的脚步声、人声。 他是贺郡守的长子,所谓“大少爷”,应该就是指他吧? 得救了。 贺灵川长吁一口气,放心地昏了过去。 ¥¥¥¥¥ 两日之后,黑水城,贺宅。 千松郡太守贺淳华刚刚回家,就直奔长子卧房。 守在这里的除了几个下人之外,还有个圆脸圆鼻圆肚皮的胖老头子,年纪五旬开外,满头乌发不夹杂一根银丝。 “照满都大萨满。”见到贺灵川仍然昏睡不醒,贺淳华向老头子打了个招呼,“小儿今日怎样?” “已过危险期,没有性命之虞。”照满都大萨满点了点头,“明后天或许就能醒来。” “好极,好极,多亏大萨满医术了得!”贺淳华问边上的仆妇,“夫人呢?” “夫人今晚有些头疼,已经睡了。” 贺淳华嗯了一声。 大萨满又道:“远在西山的豹妖,居然跑来黑水城地界伤人,伤的还是郡守之子,此事蹊跷,该不会是境外又有势力闹腾?现在国力疲弱,内患不断,边民都怕外敌再来。” “我已派人质询西山豹王,不日就有答复。”贺淳华摆了摆手,挥退所有下人,“若说是外患,红崖路再过两个多月就要封闭,谁也无法横穿。他们多半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看着长子逐渐转好的脸色,他几度欲言又止。 大萨满不耐烦了:“郡守大人,有话请说。” “抢救了三天,总算捞回一条小命。唉,但我总觉得,小儿今次坠崖实有些古怪。”贺淳华缓缓道,“我请人给他看过,这小子是个福将,依命格惯能逢凶化吉,也遭不了几次险恶。这一次莫名遇袭,竟然险些没命,实在出乎我意料。” “哪有什么真正命定之数?我看他大难不死,或有后福,也不算命相出格。”大萨满哼了一声,“不过,望气相命非我所长,郡守大人还得找东部的高人。” 贺淳华赶紧摆手:“但论驱邪除祟、招弄魂魄,还是大萨满首屈一指。” 西边的萨满、东部的术师,虽说同源但各有神通,彼此都看不上眼。 大萨满一怔:“你怀疑?” “他在崖底躺了很久,天又黑了。你也知道深山密林多邪祟,会不会在他进山时就已经……?” 照满都大萨满闻言在贺灵川脸前挥了挥手,又凑上去嗅了嗅,然后摇头:“我看令郎的神魂挺正常的。” “大萨满!”贺淳华面色微沉,“事关重大,我想亲自确认。” 他毕竟是地方上的军政一把手,拉长脸就有官威。 “行吧。”大萨满往外两步看了看天色,“你去给我准备些东西,要赶在夕阳下山之前。” 他要的物料不稀奇、不昂贵,贺府不费什么力气就筹备了。 共计以下几样: 从贺灵川旧衣服上剪下来的布料,必须是贴近前心或者后心位置。 今年夏天新采摘的蝉蜕,要完完整整,没有半点破损。 一只刚满周岁的小公鸡。 一罐无根水。 第4章 苦尽甘来 同时大萨满指挥下人们,将贺灵川连人带床调换方位,令夕阳的余晖可以照到他。 搬动时的颠簸,让神骨项链从贺灵川的衣襟里滑到枕上,刚好将一缕余晖映到大萨满眼中。 大萨满竟觉一点强光射来,赶紧偏头。 他随手捞起链坠看了两眼,又丢回去。 只是个普通的玉佩,虽然质地上乘。 “日落时阴阳交替,阳气未散,阴气已至,不伤生魂,正是最恰当的时机。”说完,他就点燃黑色的香束,“这是勾魂香。” 而后,他又依次烧掉布料、蝉蜕,将之与勾魂香的灰末共同丢进无根水里,同时取小公鸡的颈血滴入九滴,一边搅拌,一边念念有辞。 贺淳华探头去看,就见罐中的无根水原本呈淡红色,还漂着细小颗粒,可随着大萨满的咒语进行,水质越发澄清,到最后和清水已无区别。 此时,西边的夕阳也已要潜入山后,正在贡献最后一抹余光。 它也照在贺灵川颈间滑落的玉佩上。 “时机正好!”大萨满举罐,抿了一大口无根水,然后“噗”地一声,喷洒在贺灵川上空! “现!” 作喷雾状的水汽在空中不散,反而慢慢聚出一点形状。 贺淳华摇头:“太模糊,看不清楚。” “他重伤未愈,神魂疲弱,不易显形。”于是大萨满再含水、再喷。 如是再三。 夕阳的余辉,在半空中照出水汽勾勒出的一张人脸,眉目、鼻梁、脸形,都与下方闭目昏睡的贺灵川如出一辙。 就像是照着他的面部五官绘出来的。 “这一次照魂术可见魂如其人,如假包换。”大萨满呵呵一笑,“郡守大人,满意否?” 他这独家秘传的照魂术,可以直接照清神魂的模样。若人、魂相貌一致,线条清晰明了,那就说明没有邪祟上身;如果人魂相貌不同,那大萨满就要着手驱邪了。 贺淳华也知道大萨满照魂术的厉害,终于如释重负,放下了心:“多谢大萨满!” 话音刚落,水汽形成的人脸就消散了。与此同时,夕阳也没入西山之下。 贺郡守挥了挥手,仆役赶紧奉上薪酬。 其余人将贺灵川的床搬回原位。 “郡守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慨。”大萨满的脸色和缓,“我后天就要出门远行,明天会再来一趟,希望长公子能醒。” 两人说着,就往门外去。 谁也没留意到,贺灵川颈间的神骨项链有红光一闪。 照满都脚步一顿,忽生感应,回头望去。 屋子里一切照常,病人还是双目紧闭。 “怎么?”贺淳华问道,“有哪里不对?” 大萨满目光在屋里逡巡一番,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才摇了摇头:“没事。”转身大步走了。 ¥¥¥¥¥ 再世为人已经一个多月,贺灵川还总能想起从前。 那时他在一个平凡的单位,干一份平凡的工作,领一份平凡的薪水。作为气血方刚的少年人,时常也觉意难平,不过背地里再怎样慷慨激昂、口诛笔伐,一到人前立刻要岁月静好、以和为贵。 社会的毒打,总能把人拗成它想要的螺丝钉。 正逢经济下行,单位拖薪三个月。那天自己在饭馆门口徘徊了两三圈,最后决定好心去照顾街角的小摊生意。毕竟大冬天里,挨风受冻的生意都不好做嘛。 “老板,来套煎饼,多加点葱,多来点酱……蛋肉都不加……对,都不加。”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辆汽车撞向路边的小女孩,司机一慌,车速更快。 惨剧近在眼前,他想都没想,竟然干出有生以来最勇最莽的一件事: 一个箭步冲上去抄起了女孩…… 以为他被车撞了?不,根本没有。 他毫发未伤,把孩子归还给冲上来的夫妇,还训了这娃两句,让她今后多看路,然后转了个身。 刚过路口,有重物从天而降,精准砸头。 他只觉眼前一黑—— “哎!”贺灵川一下坐起,揉了揉眼睛。 边上立刻有人笑道:“大少爷醒了?” 贺灵川立刻回过神来。眼前是个精致的小厅,两道屏风山奇水曼,正中有个戏台子,台上的人衣妆俨然,台下的观众正在嗑瓜子、吃茶水、侃大山,加起来有二百多号,此刻一起抬头往这里看。 是了,他是贺家的大少爷了,眼下正躺在二楼的包厢,墙角燃着淡甜的鹅梨帐中香;边上的银盘里,葡萄蜜瓜上还挂着水珠。 这里是戏楼,叫作摘仙台,不是百丈悬崖外。贺灵川下意识按了按脖子,舒舒服服地躺回榻上:“醒了,继续吧。” 这里原本有四个深深的牙洞,离主动脉只差半寸,是豹妖留下的战绩,但现在已经痊愈,长出嫩红的新肉。像这样的伤疤,他全身上下还有十几处。 包厢里还有一个富家少爷,名作刘葆葆,见状给身边的小厮打了个响指。后者立刻挪到栏边,朝下方唱了一声:“大少爷醒了,继续!” 鸢国流行的戏曲以短、快为主,求奇求新,往往提枪直入主题,没有冗长的唱腔,所以年轻人也很喜欢,就当故事看了。今天摘仙台备下两台新戏,由名角儿镇场,哪知开演没多久,楼上的贺大少爷就睡着了。接下去是激烈的武斗戏,刘葆葆唯恐惊扰他的美梦,于是中途叫停。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底下的观众微有牢骚,幸好正主儿这时醒了。 楼下的丝竹声咿咿呀呀响起,有个清泠泠的男声唱道:“且说西罗国放出的护国神兽金牛,所向披靡——” 贺灵川皱了皱眉。 怎么还是这出戏? 方才他就是听这出戏听到睡着,现在又来? 刘葆葆将他神情看在眼里,立刻笑道:“川哥不喜欢?” 贺灵川慢吞吞道:“温吞了。” 其实这是刘葆葆加开的专场,他才是花钱的主儿,连角儿都是他两个多月前钦点的。摘仙台花费重金,才从内地请动这一整套戏班子到鸟不生蛋的黑水城来。 第5章 终于来了 第2章 终于来了 贺灵川只要动动眼神,都不用开声,就有一枚金丝小枣送到嘴边。 他伸了个懒腰,暗叹一声“惬意啊”。 顶替原身一个多月,除了刚醒来时满身血窟窿遭了大罪,在黑水城的日子都只能用舒畅来形容。 金州位于鸢国版图最西北角,而黑水城离边境不过十里,是为大鸢守国门。名义上好听,但这种地理位置注定金州得不到君主爸爸爱的凝视,何况它最近几年风平浪静没打仗。 但好处同样是山高皇帝远。 贺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就是标准的土皇帝,而身为太守长子的贺灵川,在黑水城乃至整个千松郡都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吃穿住行的标准就三个字: 最好的。 案上佳肴、手中玩物、日常进项,不好说汇八方奇珍,但许多内地富豪都未必享受得到。 贺灵川原身就在这样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到了十六岁。 怎么说呢?贺灵川对原身的评价是,脾气不好,生性又有些傲慢。 这厮平时也是意气风发,喜好架鹰驱犬打猎,否则也不会在葫芦山上遭遇重大意外。 现在这副皮囊虽已痊愈,但新主人没打算再重拾原身这项爱好。 个把月来,贺灵川时常想起悬崖上的遭遇,袭击他的豹妖之前好像也受了重伤,打伤它的人会不会追来黑水城?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城里城外风平浪静。 美好生活的表象下,好像总有暗流涌动。这让他这个原本只配拥有福报的苦逼打工仔,在享受特权的芬芳时,心里不太踏实。 贺灵川抿了两口温热的酒,忽觉有些气闷,示意豪叔开窗。 窗子一开,凉气嗖地一下灌进来。二楼的人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隔壁包厢桌上的纸都被卷去楼下,有两张还是小额银票,立刻引发台下抢夺。 没人去管楼下的骚动,刘葆葆紧了紧衣襟。 贺灵川深吸一口气,把小情绪都赶跑。恰好台下那出戏唱完,他带头鼓掌,欣然道:“好!赏!”说罢随手解下腰间玉玦,让人拿下去打赏。 有榜一大哥带头,现场气氛推向高点,楼下的观众也纷纷解囊。 窗外就是黑水城的主街,窗子一开,熙攘声随风而入。贺灵川瞥了一眼,见到街市车水马龙,往来不息。前后经过了三次拓宽的主街能容八辆标准马车并驾齐驱,但这会儿连两尺见方的空隙都没有。 “这么热闹了?” 豪叔就站在贺灵川身边,闻声道:“眼下已进八月,往来客商要赶在红崖商道关闭之前尽快通行,运完冬天之前最后一批货物。” 这是葫芦山意外发生之后,贺家主安排给爱子的贴身高手,以防他再遭意外。 贺灵川点了点头。 黑水城地处盘龙沙漠边缘,看起来荒凉,却是外接西部诸国、内通大鸢的要道,因为这里是大名鼎鼎的红崖路之必经打卡点。 沙漠行商向来凶险,天气多变、盗匪频出,而盘龙沙漠就是类中翘楚。无数前人用血汗生命才摸索出一条穿越盘龙沙漠相对安全的通道,即红崖商路。 不过盘龙沙漠中心会在九月大变脸,那时连红崖商路都不再安全,所以有经验的客商必须掐着日子赶早通过,这样在红崖商路关闭的几个月里还能抬价狠赚一笔。 最热闹的时节,别处都是年关,而黑水城就在当下。 财大气粗的客商都来了,百业均很兴旺,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驿站的饮马槽都没空位了。黑水城这两个月收上来的税,应该很可观吧? 贺灵川想到这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操心老爹的活计,不觉好笑。 就在这时,楼下有人求见贺府大少爷。 这却是本地一个名作红白道的帮会派来报信的,上来之后行礼又不吱声,只是左顾右盼。 贺灵川挥了挥手,仆侍立刻退开三丈之外;刘葆葆也很乖觉,随便找了个借口踱去其他包厢。 只有豪叔站在原地不动。 “说吧,什么事儿?” 这厮被自家坛主支来,说方才有两个风尘仆仆的外地人走进祝枝酒馆,要打听一件事儿。 像黑水城这种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行客多如过江之鲫,那么打听消息最好的地点当然就是本地的酒楼、茶馆和红馆坊,这两个外乡人的做法也不算错了。 可他们显然不清楚本地的特殊生态。 像红白道这样的组织,虽然成天把“兄弟们苦点钱不容易”挂在嘴边,但实际上却霸占了本地最赚钱的营生之一:酒水。 那两人运气不好,恰巧走进了红白道成员常栖的酒馆。 “追查受伤的沙豹?”听其所言,贺灵川只觉心头被狠狠一揪,“还指定在黑水城附近?” 麻烦终于来了。 “正是。”这名会众看他一眼,赶紧低头。这位大少爷额角的青筋都冒出来了,看起来怒火冲天,“那两个都持外地口音,帮众说听起来像是鸢东人。卖酒的说沙豹生活在西山,离这里远得很。他们也不反驳,只叫有线索的人去找他们,无论目标生死必有重酬。” (本章完) 第6章 追兵的身份 第3章 追兵的身份 贺灵川脸色沉了下来。原身和豹子一同落崖的消息,贺府匿而不发。那头沙豹后来被秘密运回城里剖检,发现它在攻击贺灵川之前就受过重伤。 现在这两名外地客突然跑来打听沙豹下落,那就跟追杀豹妖、害惨贺灵川的人有关! 这个线索可不能放走了。 “那两人呢?” “还在酒馆,我们坛主看您的意思。” “留下他们。” “好。”这报信人笑道,“那两个家伙拽得二五八万似地,恨不得用鼻孔看人,一会儿嫌乡下地方酒酸,一会儿嫌屋里太臭,兄弟们看他们本就来气,能给些教训最好。” 贺灵川微一犹豫,就站了起来:“带路。” 他就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不可能只享福不吃亏、不出力。 既如此,他还不如占个主动。 豪叔却道:“我先去吧,大少爷过会儿再来。”说罢,跟这人走了。 要说红白道为何来通风报信,靳坛主从前请贺灵川喝过酒听过曲儿,贺灵川也替他牵线搭桥办过事儿,算是有几分交情。小地方嘛,关系网总是无处不在,当然红白道也想顺便卖个人情给贺郡守。 当年贺淳华刚上位时,就发现黑水城鱼龙混杂,最赚钱的买卖都被瓜分。作为郡守,他当然希望辖下长治久安,加上黑水城的地理位置紧要,有些不见光的势力也必须纳入管理。因此他未断掉这些人的生计,以免激化矛盾,同时因地制宜颁发了“许酒令”,商民持令才可贩卖酒水。 就是说,从此在黑水城卖酒要持证经营。 无论是谁,都得从官府那里弄到许酒令,不然就要被依法处置。 民不与官斗,像红白道这样的组织毕竟不能公然反抗官家,贺淳华又有手段,连消带打,终于借着“许酒令”规拢了这些粗悍的势力,慢慢将黑水城变作自己的地盘。 城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贺府很快就能知晓。 这就是地头蛇的能力。 ¥¥¥¥¥ 那两名外地客从一间茶楼走出来,恰逢一阵大风扑面,没来得及戴上帷帽,就被风里裹着的砂子刺得睁不开眼。 两人咒骂两声,赶回客栈要了热饭热菜,又下去公共澡间。 他们洗了一会儿,不知怎地呵欠连天,越来越困,居然在木桶里睡着了。 …… “哗啦”,冷水扑面。 这两人立刻醒了,发现自己居然被绑在椅上,面向灰墙。 …… 等到贺灵川走进这家客栈的后院,豪叔也出来了,手上有水,面色凝重:“审了。那两人招了。” “还活着么?”豪叔本来就长得严谨,再一板脸,贺灵川心也跟着一沉。 “……活着。”大少爷不先问问招供内容吗?“他们自称是东来府的二等卫,奉大司马之命来黑水城办事。” “东来府?”这几个字怎么有些耳熟,他得到原身的记忆里去找找。 那货对吃喝玩乐十分在行,也好习武练术,其他的都不怎么上心。 但是紧随其后的“大司马”三个字,却狠狠震撼了贺灵川一把! 想起来了。 一个鸢国,能有几个大司马? “柱国大将军、大司马东浩明的府邸,就被御笔亲提为‘东来府’!”豪叔一字一句,“他是东王后的父亲,王上的老丈人!” “这两人居然是上柱国手下吗?”贺灵川脸色大变,但随即又觉不对,“既如此,他们先前为何不说,非要受刑不过才招认,难道天生贱皮子?” 说是侍卫,其实也就相当于东来府的私兵。都城的王公贵族不能持养军队,但许多大员都会暗中蓄养私兵,外立各种名目。 如今纲纪混乱,政策上许多口子越松越大。人人都知,但人人不提。 “差事机密,府里下了封口令,不许他们外传。”豪叔伸手,掌心躺着两块牌子,上头还沾着血,“这是东明牌,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 每张牌子都只有麻将牌大小,甚至四角同样圆钝,但厚度媲美树叶。贺灵川接过来掂了掂,很轻,上面镌着“东明”二字,还有个金印。 令牌的作用,就是表明身份的同时还要防伪。这两只牌子材质特别,非金非铜非铁非木,看着像玉,拿捏起来却不是,因为按下去还有弹性。 “这应该是真品。”豪叔沉声道,“我以前见过东明府的令牌,与这毫无二致。上柱国的封地出产怪木,剜去树皮后会流出胶质,无色味、半透明,烘烤后即定型。以之制物,别处都不能仿。” “这两人真是东来府的?”也就是说,他和东来府杠上了? 不对,是东来府和他杠上了。 相隔千里,他莫名其妙就得罪了皇帝的老丈人? 哪怕是贺灵川的原身,这会儿也该觉得大大不妙。贺灵川心头有点乱,“为什么追踪一只受伤的沙豹,都会变成机密要务?” 贺灵川本尊在黑水城横冲直撞十六年,小日子滋润得不要不要。怎么到他补位上阵不及俩月,就摊上这么件糟心事? “这两人被指派到黑水城找线索,除此之外一概不知。同期被派出来的还有十余人,分头去红崖商路附近。”豪叔又补充一句,“对了,他们原本就被外派吴招岭,所以这一次是从吴招岭出发而非东来府。” 吴招岭与黑水城隔州相望,相距不到二百里,比起国都可要近得多。 贺灵川“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当今主弱,东浩明作为实权一派,党羽遍及天下。他在吴招岭安插些人手有什么奇怪? “后面东来府还有人来不?” “他们也不清楚。”豪叔往屋里看了两眼,“问也问完了,这两人怎么处置?”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剁了,毁尸灭迹。 (本章完) 第7章 豹王 第4章 豹王 改日有人追到本地,也是死无对证—— 贺灵川心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吓了自己一跳。 这好像是原身随便就能干出来的事,但对贺灵川来说,还是很有压力。 他沉吟一下:“让红白道找个地方关好,我回去禀报父亲。” 他能抱的最粗的大腿就是自家老爹,有难同当么。他还是个未成年,肩膀扛不起此等重任。 ¥¥¥¥¥ 结果,离家不足百丈,贺灵川就见迎面奔来来一名贺府家丁。后者行色匆匆,见到他目光一亮,赶紧上前行礼: “大少爷,老爷着您火速回府!” “老爷”自然就是千松郡的郡守大人,贺淳华。 贺灵川迈开大步,赶紧去见自己的老子。 贺家是占地二十五亩的大宅,换算为贺灵川熟知的单位就是一万六千多平米。这在富豪当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建筑有特色,黑瓦白墙,缀在园林中的亭台精巧细致,与黑水城本地的粗犷截然不同。 比如贺灵川刚刚走过的庭园门,就砌作宝瓶形状,而门后一株十五年的老桩腊梅每到隆冬时节就满树繁花。此时从园子一角的观宝亭看过去,点点黄梅恰好就在宝瓶口绽放,姿仪曼妙,真真像是从瓶子里长出来一般! 这种意趣,据说只有内地那些高门大户里才会格外讲究,可贺淳华就喜爱得紧。 去年新来的工匠不知就里给腊梅截枝,两刀就劈掉了这一胜景,向来好脾气著称的郡守大人破天荒地大发雷霆。 再说贺宅的白墙材料难寻,贺家特地从鸢国腹地运来,结果工钱比材料还贵。更何况黑水城一年里有七八个月要被风沙眷顾,建筑外层都是黄朴朴地,你刷个大白墙好招灰吗? 可贺淳华偏要这么干,为了白墙不至于变作黄墙,还特地给宅子外围加上了法阵,以免风沙侵蚀。 只看贺宅的与众不同,贺灵川也明白原身的我行我素是遗传了谁。 他走过庭院,竟然一眼见到郡守大人立在杂料间门口,身后还跟着忠心耿耿的管家老莫。 杂料间主要用来堆放器具杂物,只有仆役进出,贺府的主人平时都不靠近。可现在贺淳华却向着儿子招手:“速来!” 贺淳华七年前当上郡守,至今也才三十四岁,正当壮年。他往那里一站,仍是长身玉立的美男子。 走在黑水城街上,郡守常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频频回头。 只有像贺灵川这样走到近前,才能发现父亲满头乌发中夹杂着一两根银丝。 这些年,他也是惮精竭虑。 “老爹,我有事……” 贺淳华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进来,有东西让你看。” 他面色凝重,领着儿子和豪叔走进杂料间。管家老莫反手关门,就站在门边守着。 天光正亮,于是贺灵川就见到工匠们平时堆放杂物的长桌已被清理出来,置着一个庞然大物。 这是…… “豹王!”少年失声,老爹居然派人把它运回来了? 长桌上躺着的,可不就是一头死豹子?但它体型巨大媲美犀牛,即便安静躺倒,也给人十足压迫感。 跟他一起坠崖的豹妖,与眼前这一头相比,小巫见大巫。 这东西活着的时候,该是多强大的怪物? 豹尸黄底黑斑,皮毛十分精美,可惜已被开出几个大洞,血污满身。 豹子后腿也已经折断,众人仍能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儿,但附近没有蝇虫飞舞。 贺灵川注意到,豹尸还没有腐化迹象。伸手一按,皮毛微软。 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豹王死去多日,尸体却不腐化,可见生前修为精深,身体也到“不败”之境。 反过来说,能杀掉它的对手得有多厉害? “它死了多久?” “快四十天了。”贺淳华提起豹子一条前腿,贺灵川和豪叔都能看见,其肚腹已被剖开,显然是做过尸检了。 “四十天前?”贺灵川算了算,“的确,差不多在我遇袭之前。” 那头豹妖没说错,西山豹窝真地被屠了。 “我已经派人确认过了,西山豹妖老巢被一锅端了,上至豹王,下到出生不足两个月的幼崽。”贺淳华顿了顿,接下去道,“这段时间以来,往来客商多次在西山发现火狐,有几回还看见它们躺在沙窝里晒太阳,好不惬意。” 贺灵川哦了一声:“西山是沙豹的地盘,绝不容火狐进犯,除非它们出了事。” “是啊,所以我派人去西山走了一圈,发现豹窝附近有三十四具豹尸,十多具人尸,战斗的痕迹遍及两个山头。死去的人多半手无寸铁、体质普通,从创口看往往被一击毙命,应该是沙豹的仆从。他们又花了五天,才把这具豹尸带回城里,剖检线索。” 妖族的巢穴里面出现人类并不奇怪,要么是食物,要么是仆从,基本都是被掠来的平民。开了灵智的妖怪也喜欢享受,人类的细致灵巧是其他族群学也学不来的。 死得这么干净,贺灵川只能想起四个字来: 杀人(豹)灭口。 “老爹,西山豹窝被屠的消息怎么才送来?这也太慢了!” 贺淳华对他的埋怨习以为常:“盘龙沙漠西边刮了十来天的沙龙卷,谁也不好靠近。” 盘龙沙漠平时就是吃人的所在,兴起沙暴就更不得了,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得老老实实等它刮完才行。 贺灵川摸着下巴,暗道从前西山豹妖果然和自家老子暗通款曲。 这也不奇怪,黑水城把守红崖商路,少不得跟周围的沙匪打交道。来去劫掠的沙匪不仅有人类,更多的还是妖族,西山豹妖只是其中一股势力。 千松郡也知红崖商路是块大肥肉,只要有利益驱使,沙匪被端一窝又出一窝,比野草长得都快。所以贺淳华对方圆二百里之内的大群沙匪一边敲打威吓一边谈判拉拢,即所谓的恩威并施,多年来彼此关系居然处得不错,属于眉来眼去有默契。 至于双方是不是有更复杂的配合,贺淳华没说,从前的贺灵川也没问。 (本章完) 第8章 惹不起的对头 第5章 惹不起的对头 爱子遇袭昏迷不醒时,贺淳华也向西山豹妖递送飞讯,可是概无回复。 他叹了口气:“另外,内地的急报中断了十来天,因为平宁地区被叛军攻占,然后就遇上了洪水,沿途的驿站都不能用了,通联全部中断。黑水城这几天忙着整顿兵马。” 贺灵川微愣:“我们也要参战了?” 他倒是听说军营最近有些异动,但没往心里去。千松郡久无大仗,但黑水城周边的零星战斗却是三天两头,多半是官军出去剿匪,打打不开眼的小贼,军民都习以为常。 “说不好。”贺淳华面色沉沉。 “罢了。”看着他略显憔悴的面容,贺灵川心里倒不真怪这个便宜老爹。郡务繁重,粮产、商贸、边患、防务、天灾,样样轻忽不得,还得防着内地的叛军打过来。贺淳华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是勤勉的父母官。 哪怕他为了千松郡殚精竭虑,最糟糕的消息却往往来自于鸢国腹地! 这个国家囿于内乱。 “您叫我来,到底要看什么?” “这个。”贺淳华掰开豹子大嘴。 那满嘴利齿让人不寒而栗,但贺灵川立刻看出不同:“犬齿都没了?” 四颗犬牙都被硬生生拔掉,只剩血洞。 “袭击你的豹妖,也是用犬牙藏物。另外,那头豹子的内腑伤势与这豹王很像。”他沉吟道,“它犬牙里的东西,你收哪了?拿给我看看。” 当时在山崖底下被贺家人找到时,贺灵川昏迷不醒,满身是血,而豹子早就死透。 于是贺家人将二者一同搬回,活人赶忙救治,死豹则送去解剖。贺灵川只是打岩羊去的,却弄回一头豹妖,所以这也算是他的猎物。贺淳华看过豹牙里的藏品之后,就将此物交给长子当纪念品了。 妖怪也有储物需求,但它们多半不穿衣服,东西能藏在哪里?普遍做法是将自己身上某个部位炼成储物空间。当然这需要天赋的支持,比如鳄妖喜欢以胃为聚宝袋,而虎豹狼豺类的妖怪们通常炼制自己的犬牙来藏匿东西。 了解这一特性的人类杀掉豹妖,当然剜走它们的犬齿作为战利品。 而开启储物空间需要灵力,当时刚穿越过来的贺灵川不知就里,以为豹牙真是空的。 “放在屋里了,转头就去拿。”现在终于轮到贺灵川说正事儿了,“老爹,我这里还有一事要报与你知。” 而后,将东来府侍卫追查沙豹下落之事源源本本说了。 贺淳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听到“东来府”三字时嚯然起身:“你说什么?” 他勃然色变,甩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贺灵川下意识退开半步。 不过贺淳华这一耳光停在半空,并没有真抽过来。 过了几秒,掌缩成拳,“砰”一声砸在桌面上: “私设刑讯,简直胡闹!” 他知道这个儿子妄为惯了,屡教不改,早晚会踢到铁板。可没料到铁板来得这么快还这么准。 大司马! 怎么就得罪了大司马! 贺淳华在官场上得的评价向来有“沉稳”二字,但在贺灵川记忆当中常见老爹对自己发火,也没有多惧怕,反而出声争辩:“那两人到处打听,城里尽是多嘴的杂碎,我怕他们很快就追查到我们身上。” 这时候他有些佩服贺淳华的谨慎。豹妖之事,贺郡守非但没有声张,反而要求知情者三缄其口,否则黑水城小霸王独杀豹妖的消息早就满城流传,那两人都不用打听就知道了。 当然,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六年前由大司马发起的张鸿滨案涉及一公、两侯、七伯,牵连两千六百余人,你道最后的活口能有几多?” 老爹的脸色像是黑云压顶,贺灵川小心翼翼:“好像……不多?” “七十三人!”贺淳华一字一句,“那里头有多少妇孺孩童?呵,最后只得七十三人苟活!” 贺灵川心底一股寒气油然而生。 莫说平头百姓,就连公卿性命都如贱草,要砍便砍了。 “相比之下,我们家的遭遇竟不算最惨……”贺淳华感慨一声,就转回话题,“接到红白道传讯,你怎么不直接来报?” “我想问出东西再来报告。”贺灵川神情一凝,目透狠色,“若这两人没甚背景,让我顺手报仇最好;若他们靠山太硬,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逃走的沙豹就在我们手里。” 贺淳华本是满怀愠怒,但仔细琢磨儿子这番话,神情慢慢平缓下来,最后居然有两分赞同:“不无道理。” 这两人抓与不抓不是重点,麻烦的根源在于大司马想要的东西可能在他们父子手中。 他看了看贺灵川:“你也会用脑子想事了。” 对上老爹欣慰的目光,贺灵川咧嘴一笑来回避:“我去拿东西。” 一刻钟后。 贺灵川已经拿着豹牙返回,将储藏之物都倒在小几上。 “就这些了。” 当初袭击贺灵川的沙豹,遗物包括几枚大小、颜色不等的妖丹,一套吹毛断发的匕首,几块羊脂白璧,一串明珠项链,些许看不出用途的杂物,甚至还有十几块金银锭子! 妖怪们也不是一味凶狠,也和人类做买卖。金银作为硬通货出现,贺氏父子并不奇怪。 “大司马想要的,总不会是这串珠子吧?”贺灵川挑起珠串对光照了照。 珍珠的光泽温润迷人,每颗都比瓜子略大,在阳光下隐隐泛出蓝光。就拿出这么会儿,珠串周围开始凝出浅淡的水汽,人置于其中犹感清凉,连呼吸都顺畅许多,像是来到了微风吹拂的海岸。 “有一点凝水的功效,没什么特别嘛。”什么生物都需要水,在干燥的沙漠里,这串珠子能让沙豹感觉舒适,但大司马应该对它没兴趣。 贺淳华的目光放在那一堆杂物上。上回清点,他把这些都堆在一边,现在倒要好好看看。 但这些玩意儿零零碎碎,比如干瘪的花草、半块黑乎乎的麝香、没啃干净的骨头,以及像是从人类受害者那里得来的带血戒指,断掉的发钗,几包香料,十几根羽毛,半截梳子,还有…… 一大堆虫干、蛇干、蜥蜴干。 (本章完) 第9章 钱不能花得太少 第6章 第6-7章 钱不能花得太少 对于妖怪和部分人类来说,这些肉干就是美味的小零嘴。 父子俩和豪叔、管家闷头寻找,还是没觉得哪样东西能入眼,只得作罢。 贺灵川低头,悄悄看了脖子上的项链一眼。 此物有异,不再是原版了,他反复考虑过要不要献出,但心底总有个声音提醒他:绝不示人! 这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纠结很久,还是决定顺从本心。 “把这些收回去,那两个侍卫仍交红白道看管。是了,我记得红白道在南郊有个农庄,这会儿农闲,庄子附近多半没人。灵川你懂了么?……嗯好,晚饭后就去吧,办得漂亮点。”贺淳华转向豪叔,“阿豪你留一下。” 贺灵川领命而出,豪叔留在了原地。 待贺府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廊后方,贺淳华才对豪叔道:“把今天发生的事,源源本本说一遍。” 豪叔一一道来,没有添油也没有加醋。 贺淳华听毕点了点头,放他离开。 加料间安静下来,贺淳华盯着桌上豹尸,出神了好一会儿。 吴管家就在边上等着,直到两炷香时间过去,才出言提醒:“老爷,该晚饭了。” 贺郡守“嗯”了一声:“这事儿你怎么看?” “大少爷看似妄为,其实应对得不错。”吴管家笑道,“不该放那两名侍卫在城里乱跑乱打听。” “小混球也长点儿心了,看来他这一回重伤还算因祸得福。”贺郡守轻轻吐出一口气。 “老爷原本顾虑,大少爷脾性突然转好,如今也该放心了。” “是啊。”贺郡守幽幽道,“走吧,去用晚饭。” ¥¥¥¥¥ 无论贺郡守再怎么心向故土,贺宅再怎么神似都城风格,每日三餐也要向现实低头,吃得和黑水城本地人差不多。 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土就得吃土。 贺灵川就着面前半根水煮羊腿大块朵颐。这是真正清水炖煮,顶多水里放些姜块葱结祛腥。 清炖出本味。羊肉本就清脆弹牙,再蘸些味椒、辣盐,真是鲜得不可方物——贺灵川亲自操刀,割一片、蘸一片、吃一片,满足得直叹气。 郡守府请的厨子只用一岁半以内的大角羊。这羊喜欢在戈壁转悠,常吃婆婆丁、黄芩等药草,于是肉香醇厚,与别处的同类大有不同,是红崖路上的特产。 贺淳华身边坐一华服美妇,舀着小米粥轻吹两下才慢慢饮用,那份不急不徐恰好与贺灵川的大口吃肉对比鲜明。 这就是贺淳华的原配夫人、贺府的当家主母应红婵。她偶尔也尝一块羊肉,但要由管家替她剔下,码得赏心悦目。 她听着丈夫和小儿子对话,笑容满面,有时向贺灵川瞥来一眼。 他们一家四口都在这里了,整整齐齐。 贺淳华正与小儿子讨论今年千松郡的税收。 是的,税收。黑水城的居民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贺郡守最得力的助手不是资深的账房先生,也不是麾下智囊,而是不满十四岁的小儿子,贺越。 这个小朋友三岁认字,七岁就能熟背诗词三百首,次年贺府就把两个账房先生送进牢里了——贺越闲来无事清算账簿,算出好几笔陈年烂账,也扒出了两只白白胖胖的米虫。 等到贺越十二岁,除了棋盘书画有成,他开始对着贺郡守的政务指手划脚……哦不对,是出谋划策。 贺淳华可不是迂腐的老学究,小儿子的提议条理分明且有效,他当然举双手鼓励。贺越越干越有信心,甚至可以分担老爹的部分工作。 所以眼下这种场景很常见。 贺灵川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个字也没有,只要安静地享受美食即可,毕竟从前原身也是这样做的。 他根本插不上嘴。 贺家兄弟都继承了父亲的好样貌,贺灵川轮廓分明、高大俊朗,而贺越眉目清秀,更像应夫人。 但两人的特性完全不同。 贺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身为长子的贺灵川,看书一刻钟内必定睡着,比什么安神药都好使。 唯一比“别人家的孩子”更烦人的,就是“我亲弟是学霸”。 那真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碾压。 “好了,吃饭吧!”应红婵打断一大一小的对话,“再不动箸,菜都凉了。” 实际上是再不动箸,菜都快被贺灵川吃光了。 他习武,饭量比普通人大不止一倍。 看应红婵亲自给贺越挟了一只软炸河虾,贺灵川拿巾子揩了揩手:“老二,明天给刘葆葆家的商会发个通关文书,他家商队快回来了,不想被卡在白潼关那里。” “说了别叫我老二!”忒难听,贺越真心讨厌这个称呼,“我正想跟你说,刘家商会拖欠了两年的车马税,算上滞纳的罚金,大概有七百多两。他们补齐了才有通关令。” “那支商队不回来,这七百两就交不上。”贺灵川笑道,“都是老熟人了,通融一次罢,到时我去帮你盯着。” 贺越还想再说什么,贺淳华已先开了口:“无妨,发文书吧。” 他一锤定音,贺越只能悻悻应了,再瞪贺灵川一眼。 什么通融“一次”?这样十次八次都有了,他老人家哪一回亲自去盯过,都是说过就忘! 偏偏父亲就向着大哥。 贺灵川拿着沙棘汁向他举了举,露齿一笑。 其实一回两回之后他就看明白了,这不算中饱私囊,而是替父亲干活。贺郡守毕竟是官身,有时候不便出面,就由他这儿子代劳了。 “说起来,大哥这个把月的开销的确是下降了,只从府里支出了二百多两,往常九百两都打不住。”贺越如数家珍,“不过你受伤以后,看病吃药进补,前后也花了三百多两银子……” 贺灵川心头一跳,赶紧佯装不耐:“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躺床上时间太长,没机会么?我知道自己花少了,下个月多使使劲儿!” 马脚真是无处不在啊,他是没想到,自己花钱少了都变得更可疑。 粗算一两银子可换一千钱,贺大公子平时一个月的开销就是九十万钱! (本章完) 第10章 罅隙 第7章 第8-9章 罅隙 事实证明败家也是个技术活儿,贺灵川卯足了劲儿花钱,一个月也只用掉了二百两。 在这等边陲之地,一百两都足够普通四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五六年! 应红婵轻咳一声:“灵川我正要与你说,夏秋用钱太多,府里也要节衣缩食。从下个月起,你的开销要减到八十两以内。”说罢看了丈夫一眼。 贺淳华还没表态,贺灵川就已经叫了起来:“八十两,去两趟鸿雁楼就没了!” 应红婵面色微沉:“你弟弟一个月还用不上二十两。” “他……”贺灵川不服,“他吃喝都在家里,能用什么钱?我手下那么多人跟着,再说城里的关系都要打点,打点起来就得花钱,这也不单是为了我!” “打点什么关系?”应红婵冷冷一笑,“那些人巴结你,眼睛却都盯着老爷,这种关系还用维护?我们家不缺看门狗。” 她不给贺灵川接话的空隙:“时局动荡,钱粮都要用在正途。灵川,我和你爹不求你为家里解忧,但少添些乱子罢。” 这话就有点重了,贺灵川顿觉心里堵得慌,又有不满。 这都不是他本人的情绪。 事实上,每次阖家吃饭,他都能感受到头脑深处传来的“不愉快”,那几乎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原身很不喜欢这样的场景。鉴于贺淳华对其爱护有加,这种情绪应该主要对应当家主母了。 “老爹。”他很干脆地转向父亲。 贺淳华微一沉吟,还是道:“夫人说得对,不过八十两……”还是有点少,“提到二百两罢。” 一百两足够了,免得他花钱太累,贺灵川脸上不悦:“这也太少了!三百两!” 母子俩争执半天,贺淳华在一边做辅助输出,又称作和稀泥,最后应夫人一口咬死,就定在一百八十两不动了。 应红婵责备地看了丈夫一眼。她想给大儿子做减法,奈何这个当老子的狠不下心,争来争去才比上个月减掉二十两!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每个月省下来六百多两银子。”贺越眼睛眨了眨,“可以买几十套精良铠甲,或者几匹上好战马,至少征召六十人入伍。” 他话音刚落,贺灵川就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我吃饱了!” 在大步离开饭厅之前,他没忘顺手从黄铜盆里捞出一只炖梨,边走边吃。 这梨子用冰糖、花椒炖了大半个时辰,甜酥软烂,还有清心祛火的功效,正适合给啖过羊肉的人降降燥气。 也没人拦着他。 快走出花园时,贺灵川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还围坐桌旁边吃边议,其乐融融。 他耸了耸肩,快步走回自己住处。 凭心而论,贺淳华对这个长子还真不赖,贺灵川独占东边最大、最静、最漂亮的院落,有黑松白桃、曲水楼台,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武练场。 贺越的住处虽然也在东头,但面积只有兄长一半。 院里唯一的仆从闻声而来,被他随手挥退。 贺灵川脱掉上衣,在月光下打了半个多时辰的拳,直至酣畅淋漓。 原身不擅文才,但自幼好武、不畏吃苦,这在世家子中比较少见。贺家祖上也出过武将,自有一套炼体的功法,就由贺淳华传给了长子。 练至酣处,健硕的肌体就被一层浅淡的白雾笼罩,但只在月光下才明显。 这就恰到好处,贺灵川赶紧收拳坐下,调息吐纳。 白雾一点一点经由口鼻,重新被吸收进去。 这就完成了一个循环。 他修习的,是贺家祖传的神通,称作“牵引术”。 贺灵川借由炼体术将真气迫出体表,令其与天地灵气,尤其是月华紧密接触,而后通过调息再将之取回,祛芜存精。 这样,一动一静、一出一进、一牵一引,就完成了。 当然用“牵引术”自行完成一个周天也没问题,但以炼体开头,可将身体中积沉的寒、垢、病激发出去,真气提纯效果更佳。 调息完毕,贺灵川更觉精神奕奕,抓着白巾就去泡浴。 热水也是仆人放的,这是个三十多岁、老实巴交的男人。 贺灵川泡在热水里,长长吁了口气,这时候要是有人给搓搓背就好了,舒坦。 黑水城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当然也有澡堂子,称为“浴肆”,除了大家一起来泡澡,搓背修脚也是常规项目。不过那是在澡堂子,贺大少爷在自家享受不到小姑娘们提供的搓背服务。 因为他没有婢女。 十几岁的、二十几岁的,甚至三四十岁的婢女……通通没有。 修行贺家的家传武法如果想要事半功倍、终生受益,就得保证童子身。 贺灵川初学时懵懵懂懂,不知其弊,长大以后见一帮狐朋狗友风花雪月乐陶陶,才去质问贺淳华。结果老爹捶胸顿足。 贺灵川醉心于武道,当然不甘心半途而废,因此也就忍了下来。 不过贺淳华也不想故意考验长子定力,所以不往他院里投放雌性。 贺灵川坐在大木桶里,想着西山豹妖,想着红白道逮住的东来府侍卫,还有豹牙里藏着的杂物。 东来府什么时候会发现派来黑水城的侍卫失联呢? 他们会作何反应? 郡守又要如何应对? 他下意识又拿起胸膛上的项链看了两眼,忽然扯下来用力一掷,扔向远处的花园。 项链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飞过围墙。 几息过后,他觉胸口有异,低头一看—— 项链自行回来了,好端端待在他脖子上。 果然,无论他扔几次,这玩意儿都能自行返回。 他仔细过多回,虽然外表很像,但这玩意儿并非玉质,反而有一点像象牙。 说到底,象牙和骨头的成分非常相似。 落崖那天,他听豹子吼过一个新名词: 神骨。 这死赖着他不放的项链坠子,难不成就是神骨? …… 饭毕,贺越告退,贺淳华夫妇回去洗漱。 应红婵这才有机会数落丈夫:“你也太惯着灵川了。府里每月的支出,他一个人就占了大头!你再看看,他拍桌离席的态度!”何等嚣张! “下个月就不是了。”贺淳华安抚她,“他才受过重伤,我们又削减他的用度,他心里难免不悦。” 应夫人还要再说,贺淳华已经转换了话题:“你看灵川近来可有什么变化?” “近来?”应夫人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除了花钱少些,好像没什么变化。” (本章完) 第11章 闹市纵马 吃喝闹事、招摇过市、目无尊长,这些好像都没变嘛。 “是么?”贺淳华看她一眼,意味深长,“我最近不在府里,你很少跟他一起用饭吧?” 应红婵变色:“老爷,是灵川自己不愿着家!近十天里,他有两天回府吃饭就不错了。” 贺淳华叹了口气:“你要多体恤他。毕竟,他也快十六了。” “那是当然。”应夫人满口应允,像从前一样,“不管怎么说,灵川也是贺家长子。” 应夫人回房了,贺淳华望着她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气。 管家老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到他身边。 贺淳华背着手道:“东来府派来追踪豹妖的人,走到黑水城就消失了。如果事关重大,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恐怕这事情还有后续。” 他叹了口气:“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一件,而是东边的形势。我们和王廷的联系中断太久了。我总觉得,大乱将近矣。” “就算是劫数,老爷也能平安渡过。”吴管家语气坚定,“一直如此。” ¥¥¥¥¥ 复十日,风平浪静。 离红崖路关闭的日子越来越近,进出黑水城的客商越来越多,贺郡守越来越忙,而千松郡与鸢国东部通讯中断的局面一直没有改善。 贺大少爷继续耀武扬威。 日子真是百(顺)无(风)聊(顺)赖(水),他都不知道该怎样岁月静好了。 贺淳华最近忙得像个风车,根本没工夫回家吃晚饭,应夫人也没召集两个孩子,都是各吃各的,贺灵川还乐得轻松。 相比应夫人,贺淳华就是个慈父啊。 不过跟一般人想象不同,像贺灵川这样的官二代出去吃喝玩乐,一般都不用自己掏钱。比如今天又是刘葆葆请他到鸿雁楼吃饭,理由是答谢贺灵川替刘家弄到的通关令,商队已经安全返回。 刘葆葆嘴里说着“用个便饭”,但端上桌的都是珍奇野味,酒也是刘家珍藏二十年的佳酿。 更不用说侍酒的美人是刘葆葆最宠爱的小妾,一双桃花眼水灵灵地,净往贺灵川身上瞟,给他斟酒也是最勤快。 刘葆葆看在眼里,暗骂一声小贱人,却要摆出满脸可惜:“大少,你真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开荤?” “嗯哼。”放下红炆鹿肉,贺灵川要了碟梅渍花生,两粒花生一口酒。 吃了快两个月的大鱼大肉、山珍野味后,他突然间怀念起咸菜馓子浆水面,葱糖烧饼大馄饨了。 从前月头还贷,月末就得吃这些。 可他现在看见路边的烧饼摊,居然还有下楼再买一份的冲动。 好久不吃,他的灵魂会想念啊。 就好像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中年男人,午夜梦回时偶尔也会想起素得像清汤挂面的初恋。 就在这时,外头传进来一阵骚动。 刘葆葆请他在鸿雁楼的二楼包厢吃饭,本来就凭阑而坐,窗外就是街心。 贺灵川往窗外探头,恰好见到原本拥挤的人潮猛然向两侧分开,紧接着两匹高头大马飞奔而至。 他轻轻咦了一声,一眼辨出在街心飞驰的其实不算纯正的骏马,而是带有驳兽血统的混种。其标志就是大头、利齿,青红色的身段,以及赤红外鼓的眼珠。 这种骑兽被命名为戾马,秉承了驳兽的来去如风、耐力奇佳,并且性格暴躁、喜食血肉,在战场上都可以作战力输出。千里挑一的良马二十匹,都未必能换来一匹戾马。 当然,戾马也有上中下的等级差。贺灵川的爱驹就是戾马,乃是西边小国赠予千松郡太守的礼物,精挑细选、品相上等,但与底下这两匹也只在伯仲之间。 马尚如此,人是何人? 两名乘客一前一后,前头是个白袍少年,十七八岁年纪,细眉朗目,眼透精光;后头则是个灰衣客,头戴斗笠,从贺灵川的角度看不见脸面。 白袍少年正前方有一颗鹅蛋大的灵珠悬在半空,滴溜溜转个不停,而马前的人群也被无形的气劲挤开,留出中间的路。 那气劲可不温柔,行人都被扑得东倒西歪,有个胖子倒在后面的摊铺上,把人家热腾腾的米糕都碾成了饼子。 贩子当然不干,两人吵作一团。 这是个怪力乱神的世界,贺灵川倒不觉惊奇,只呵呵一声:“闹市纵马,好大的威风。” 鸢国的大城都有下马牵行的规定,黑水城虽然允许人们骑行,但速度要慢,绝不容放蹄疾奔,否则要被拖下来打二十鞭子、罚银五两,撞伤人另惩不怠。 本地民风彪悍,惩规也得同样彪悍。 刘葆葆闻言偷看了贺灵川一眼,心道平时您不也是这般? 这两骑即将经过酒楼下方,这是个“T”字型的街口,转入辅道后行人至少减半,白袍少年随即收起圆球,毕竟放出这东西就要消耗力量。 就在这时,路边跑过一个男孩,拨浪鼓被行人一撞就脱手飞出,好巧不巧落在了街心正中! 孩子立刻冲出去拣玩具。 他就挡在戾马正前方。 其家长惊呼出声,从后方冲来,却被前方人群挡住,救援不及。 马上乘客并没有减速的意思,那么最多两秒,硕大的马蹄就会碾过幼童。 又是这样!贺灵川暗叹口气,为什么哪个世界都有小孩钻底盘? 好在今非昔比,他已不需要亲自出手。 “豪叔!”贺灵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往下一指。 一直立他身边充当隐形人的豪叔,这时摸出两枚铜钱,抖手打了下去。 两枚铜钱都打在戾马正前方,相隔三尺有余。乘客如果继续纵马,马腿或者马肚子多半会被铜钱击中。之所以打出两枚,就防止乘客出手打落,马速不减。 豪叔的两枚铜钱,可不是好接的。贺灵川就见过他用铜钱打穿熊瞎子的脑袋。大熊颅骨的坚硬程度不必多说,至少不会比底下这两匹戾马差。 下方的白袍少年判断形势,果然狠狠一勒缰绳。戾马希聿聿人立而起,来了个急刹,马蹄子离地上的孩子不到七尺。 第12章 胡杨山泽 再多上前一步,娃子就成肉饼了。 孩子抓起地上的拨浪鼓,一边被马蹄扬起的灰尘激得咳嗽不止。家长终于挤出人群,抱起小孩头也不回跑了。 街边有人纷纷指责,白袍乘客恍若未闻,抬头看向豪叔。 豪叔面无表情。 刘葆葆就在贺灵川身边,用力咳了一下:“尔等何人,可知闹市纵马要受鞭刑?” “谁行刑?”白袍少年一声笑,不掩轻蔑,“你?” 那人目光如针,刘葆葆被盯得脸皮发麻,不由得缩了缩头:“黑水城法纪严明,你再跑几步试试?” 这话说出来,那少年就不理他了,只将目光移向贺灵川,像是知道他才是主使人。 贺灵川冲他笑了笑,但对方仔仔细细盯过来两眼,才再次催马前行。 后面的灰衣客,则始终没有抬头。 经过这么一小段风波,两人骑行的速度也放慢了,街上男女老少一起目送他们消失在街角。 那个方向,是出城前往东北方呢。 豪叔适时道:“这两人都有修为在身,尤其后面的灰袍客,我看不清虚实。那白衣小鬼,或许是兵家出身。” 贺灵川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豪叔曾在都城夜屠十余大户,后为道门中人点化,习术法、消戾气,修为精深,在贺家享有高级供奉。他说灰袍客了得,贺灵川自无疑理。 这两人不像寻常客商,跑来边陲之地做什么? 此时街心又来几人,正是黑水城的巡守。他们也被惊动,问周围群众:“发生何事?” “有两人纵马过市,险些踩坏孩子!”群众七嘴八舌,大意如此。 才两人?那就不是贺家的大少爷了,还好还好。巡守更怒,一抬头恰见贺灵川扒窗看热闹,赶紧打了个招呼,脸皮一松,嘴角一翘,“贺大人安好?” “好,好得很。”贺灵川笑眯眯地,“你们来追人?” “追!”巡守队长正义凛然。说了不让纵马,你们偏要,这不是藐视法令是什么?“必须严惩!” 贺灵川给他们指路:“那两人往东北门去了。” 巡守队长道了声谢,带着手下拔步追了过去。 待他们走后,豪叔才道:“几名巡守留不下他们。” “我知道啊,投石问路罢了。”贺灵川耸了耸肩,“这是黑水城,他们能在光天化日下大动干戈么?” 不过那几名巡守约莫在一刻钟后就返回了,两手空空。 对这样的结果,贺灵川不意外但要问个究竟:“那两人呢?” 巡守头子没想到他还在这里等结果,有些尴尬,咳了一声才道:“那两位是征北大将军、浔州牧手下,来黑水城公干,并且出示了火印公文。” 贺灵川长长“哦”了一声。 他知道巡守头子说的是征北大将军年赞礼,这人领浔州牧,也就是军政一把手,权力比金州刺史大得多。 州下才是郡。千松郡太守贺淳华如见到这位征北大将军,也是要恭敬自称“下官”的。 几名巡守很快走了,刘葆葆看起来也有些不安:“那两人应该记不得我吧?” “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人家挂怀?”贺灵川安慰得毫无诚意,心里却想着,浔州牧派手下来黑水城干什么? 恰在此时,天上滚过两记惊雷,轰隆隆炸得人耳朵发疼,也炸得街上的狗嗷嗷叫了几声,夹起尾巴就跑。 黑水城人见怪不怪,该干什么就接着干什么。 贺灵川西眺,发现地平线上风起云涌,一大片厚沉沉的乌云。 暴风雨快来了。 …… “暴风雨要来了。”白袍少年看了看天色,再看看灰衣人,“您看,这里可以不?” 他二人赫然就在葫芦山。 它有七个山头,其中三个岩土袒露,粗砺得像光头大汉。 虽然其貌不扬,但葫芦山其实盛产鼠、兔、狐、鹿,有时人们还能猎到野猪和灰狼。 两人就站在一条兽径上,方才已经查过几处山洞。 “水土虽不丰美,但生灵不少,数量上勉强是够了。”灰衣人手中多出一把紫金杵,顶端刻着一头凸眼大嘴的怪兽,其足下踩着四个挂环,末端削尖如锥,闪着金属的光泽。 迎风一晃,一尺多长的杵就变成了七尺紫金杖。 灰衣人将紫金杖扎进土里一尺有余,至它自行立稳,才向白袍少年讨来一枚青色铜钱,塞进兽口。 兽口自行合闭,咬住铜钱,眼中红光渐盛。 灰衣人开始晃动杵顶。 那怪兽脚下的挂环顿时叮呤当啷响了起来,初听杂乱,可是多听一会儿,就能发现它照着特定的音律往复循环,一遍又一遍。 并且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清晰、更宏亮,也……传得更远! 原本充斥山林的虫鸣鸟叫统统消失,只有铃声回荡,经久不息。 白袍少年长吸一口气。 以他定力去细听这铃声,不一会儿也觉得头晕脑胀、心跳耳鸣,只得散去专注,盯着远处的山头出神。 分散注意力,就还能忍受。 约莫是盏茶功夫,两人身后“哗啦”一响有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晃了,停下,别再响了!” 紫金杵闻声而停,两人回望,见一棵胡杨树摇动枝叶,簌簌作响,声音好像就从叶片中传出。 胡杨虬曲苍劲、饱经风霜,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四百年树龄,是附近最大的一棵树。 白袍少年抢先开口:“你就是本地山泽?” “我是胡杨山的山泽,二百年前受任。现在这里叫作葫芦山了。”胡杨山泽的声音很奇特,像是无数叶片摩擦振动产生,初时还有些模糊,越说越是流畅。 就好像多年没开口的人,重新适应说话的能力。“我已经沉睡很久,就是本地官员也叫不醒我。你们是谁?” 它这才感应到紫金杵兽首所衔的铜钱,很是惊讶:“咦,这是新王朝的社稷令,好像称作……什么鸢?” “鸢钱。”灰袍人一拍兽首,那枚青色铜钱就落入掌心。若有闲人旁观,会看见这东西比一般铜钱略大,孔开在顶端,以方便系绳。 第13章 山泽寻踪 钱币两面都浮雕一只飞舞的鸢。 铜钱是青绿色的,这只鸢也就是青鸢。 “是的,这种社稷令以颜色划分。”胡杨山泽恍然记起,“不对,这枚青鸢钱不是你的!” 白袍少年截口:“是我借与沙先生用的。” 胡杨山泽说话慢条斯理,灰衣人有两分不耐:“既然你已出来,我要问你一事,你快答,我就快走。” “你问吧。” 山泽就是山神,有些地方给了更加通俗易懂的名号: 土地公。 灵气沉聚、生灵充沛的地方,慢慢就会诞生山泽。如果得到人间帝王的册封,山泽得以掌握并施展元力,从而管理一方水土。 倘若帝国消失或者册封过期,山泽的元力也会随之减退,最后回到野生时代。 胡杨山泽虽曾得到鸢国册封,但它连座山神庙都没有,主要原因就是长年蒙头大睡,不理地盘上的杂务。本地生灵有求不应,久而久之就忽略了它。 但眼前这个灰衣人的召唤,它必须给出回应。 胡杨山泽还有些起床气,但理智告诉它,眼前的人不能轻易得罪。 “四五十天前,有只沙豹跑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找出它的下落。”灰衣人很干脆道,“那玩意儿只在西山筑巢,你这里应该少见。” “沙豹?嗯——”胡杨山泽的音调拖得很长,“待我找找。” 两人静候一刻多钟。 忽然有只小鹿钻出草丛,也不惧生,甚至在两人面前晃了晃脑袋。 胡杨山泽道:“跟上它。” 鹿转身就奔,两人拔腿就跟。 翻过两座山峰,小鹿往一处山崖去了,最后停在陡峭的大石边沿。 “沙豹到了这里?”白袍少年蹲下来,在石头上找到几点污黑。 “血迹,但时间很久了。” 小鹿往大石外直探脑袋。 “它跳下去了?” 小鹿点头。 古怪,重伤的沙豹都逃来这里了,为何又要跳崖寻死?两人对视一眼,从侧边沿着山石一路往下,攀去了涧底。 这里地气阴湿,比山上凉快得多,因此植被也更茂密。两人在涧底找了好一会儿,没见到豹尸。 白袍少年抬头看崖:“它原本受了重伤,再从那么高的山崖掉落,不可能还活着。”崖下没有大树,不可能以树叶或者藤蔓为沙豹做缓震。“胡杨山泽,它还在不在山里?” “你们要找它的下落,我就指给你们看。”两人身边又有树开口,这回是棵山毛榉,“它不在山里。” 一阵山风吹过,地上刮起了小型龙卷风,枝叶泥土卷着卷着,居然就卷出了形状来。 泥叶被风塑出来的形状,除了豹子外,还有个长着四肢的生物! 白袍少年看了两眼,很是惊讶:“从崖上掉下来的,除了沙豹还有个……人?” 这两个东西躺在地面,一动不动。 “同归于尽?”白袍少年皱眉,“那尸体去哪了?” 很快,又有两个龙卷刮起,风中塑出了新的形状。 “有两人来了,被……杀?”白袍少年脸色变了,“好,好,难怪我那两个手下没回去,原来如此!” “又来了一群人,把这两具尸体……分别抬起来,带走了?” 白袍少年仔细辨认,可惜泥叶塑成的形状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再恰当不过,反正就是模糊一片,勉强能成人形,但要看清脸面却是休想。 “这些人是谁,从哪里来?” 他连问两遍,山毛榉才瓮声瓮气地回答: “不知道。时间过去太久,所有痕迹都淡了,只有风灵还记得这么一点。” 灰衣人也不气馁,接过话头:“至少你知道,他们离开葫芦山后去往哪个方向?” 山毛榉两根树杈并在一起,往一个方向指去。 正是他们的来处—— “黑水城?”白袍少年眼中厉光一闪,“我就知道,东来府失踪的侍卫多半找到了线索。” 可即便他们追查至此,也只找到一个模糊的方位。黑水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去了黑水城?那就好办了。”灰衣人笑了,“最直接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山林静悄悄地,胡杨山泽离开了。 两人往黑水城方向走了百多步,灰衣人脚步微顿,忽然抬手打出一道白光。 十丈开外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尖鸣,有拍翅膀的啪啪声。 两人循声跟去,发现大树底下始现血迹。 地上的血点子不明显,幸好白袍少年精擅追踪。两人再走上十五六丈,地上落着一只鹞子,比普通老鹰都大,翅膀和腹部被打穿。 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绿色。 “自从出了黑水城,我总觉得被人盯上,原来是个小妖怪。”白袍少年上前,足尖抵在鹞子脖颈上,“谁派你来的?” 鹞子张着喙一个劲儿喘气。 “说话。”白袍少年加重力道,“否则毒入心脏,一刻钟内必死无疑!” 鹞子痛叫一声,果然开口了:“我说实话,你能放过我吗?” “当然。”白袍少年笑道,“鸿鹄怎会与燕雀计较?” 鹞子立刻道:“我只是佣兵,方才在红山酒馆闭目养神,忽然有人进来找我,让我跟踪你们所作所为,回去禀报。” “那人什么来历?” “我不知道。我只管拿钱办事!” 灰衣人忽然道:“休听它胡言。这是个家养的妖怪!” 家养的妖怪,那当然是有主人的。 白袍少年目光变得凌厉,一脚踩了下去,再无二话: “说!” ¥¥¥¥¥ 次晨,贺家人还在用饭,有下人匆匆来报: “两名客人上门,说是浔州征北大将军麾下!” 贺灵川心里“咯噔”一响,看向父亲。贺灵川也是微微一愕,面色微凝:“请去素鸿厅看茶。” 素鸿厅是贺府主人会客之地,适合三两小聚。 他站起来,点了点贺灵川:“灵川跟我来。” 贺越和应夫人都有点惊讶。 老爷会见浔州的客人,为什么要带上大儿子? 身为一家之主最便给的权力,就是办事不需要解释。贺淳华也不多说,就带着管家和贺灵川去往前厅。 第14章 前线的坏消息 素鸿厅外是一片小花园。 父子俩穿过花园门时,恰好见到厅内有两个身影。 贺淳华微微侧头,声音细微:“前日在街心见到的,就是这两人?” 贺灵川也看见客人,赶紧点头:“对,就是他们!” 当时这两人在闹市纵马,险些踩坏孩童,而后出城门往东北扬长而去。 贺淳华近两日都未归宅,贺灵川也无从报起,没想到他居然也知道了。 谁去通报了呢? 多半是豪叔。 贺灵川再一次体会到老爹精细入微的掌控力,无论是对两个儿子,还是对黑水城。 好像有点可怕呢。 转眼入厅,贺淳华看着两位不速之客:“请问,客从何来?” 贺灵川前日见过的白袍少年,今日换上一身湖绿的锦衣,肩襟缀以丝绣。着装这样正式,是为显示对本地主人的尊重。 他也终于看见灰衣人的真面目了。 此人年近六旬,身材瘦高,已是须发斑白的老人,一双眼睛却亮得很,像是能直视人心,把别人最隐晦的秘密都挖出来。 少年笑道:“我是年松玉,浔州岳城扬武都尉,受家父年赞礼之命前来!”而后介绍身边的同伴,“这位是大鸢国师,孙孚东孙国师!” 饶是贺淳华定力过人,这时也不由得大惊动容:“什么!” 年松玉倒也罢了,他已经知道浔州牧年赞礼派人前来,顶多没想到会是年赞礼的次子。 至于孙国师露面,那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国师! 鸢国一共有三位国师,哪一位都有神鬼莫测之能。 他们平时能协助君王调理国之气运,战时又是最可怕的大杀器,只要时机得当,甚至有一击定乾坤的力量。 作为众多术师的终极理想,这位孙国师本该在都城安享供奉,突然跑到不毛之地干嘛? 贺淳华也不顾失仪,凝神打量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果真是孙国师,下官冒昧了!” 孙孚东微微一笑:“二十年前的祭天大典,我记得贺祭酒带着三孙儿出席,也就是你!” “物是人非矣。”贺淳华些许感慨,回身一指大儿子,“犬子,贺灵川。” 他在都城住了十几年,多种场合见过这位孙国师。二十年过去,孙国师也老了,但轮廓依旧,贺淳华多看两眼也认出来了。 贺灵川只得上前见礼。 年松玉冲他一笑:“这么快又见面了。” “可不是么?”听出他意味深长,贺灵川顿时笑得更灿烂,“看来年都尉与我有缘。” 贺淳华露出讶色:“怎么,你们居然见过?” 年松玉还没开口,贺灵川已经抢着解释:“父亲不知,前日儿子在街边吃饭,巧遇两位贵客路过。当时街上熙攘,年都尉还出手救下一个孩子,令他免于踩踏!” 刚迈进后厅的豪叔听见这句话,脸皮一抽。 贺淳华“喔”了一声:“原来如此,年都尉少年有为,难得又是宅心仁厚。” 四人一起微笑,揣着明白装糊涂。 贺灵川却很明白,年松玉官衔比自己大,年松玉的老爹官职也比自己老爹大,前日的小小过节就要一笔带过,尽快进入正题。 毕竟他有预感,正题也不会有多愉快。 年松玉笑了笑,果然不提这一茬了:“贺大人,我和国师身怀要务,赶路三天三夜才到这里。” 贺淳华也很体贴:“两位舟车劳顿,今晚就在白石楼住下吧,那是黑水城最好的别馆。”说罢转头唤下人过来,给两位客人再换上热茶。 见他不提问,年松玉只得自己说下去:“这项任务,恐怕还要贺大人相助。” 贺淳华唔了一声:“愿闻其详。” 年松玉肃声道:“贺大人可知,卧陵关已然失守?” 贺淳华大惊,差点跳了起来。他顾不上失仪:“你说什么!卧陵关被攻破?” 卧陵关?贺灵川立刻在脑海中搜寻这个地名,不过原身好似不太关注,只知道它好像在鸢国中部,附近有江有河,有山有水。 “这怎么可能?”贺淳华凝声道,“我是听说步辛、宏川两地的叛军五月汇合,开始攻打卧陵关。但卧陵关占据天险,这十多年来屡次加固,易守难攻。更何况守关的赵榕略人称‘铁桶将军’,兵精粮足,怎可能被贼子轻易破防!” 在他预估,卧陵关至少坚持一两年都无问题,那时贼寇之患自解。 “贺大人处金州之远,对中部战况之了解竟还远胜都城众多权贵。”年松玉幽幽道,“可惜,‘铁桶将军’在乱战中右眼受伤,不治而亡。他一死,军心立散,将领内讧,而贼军趁机攻城。半个月前,有内鬼偷开城门,将贼军放了进去。” 如此要地,不攻自破。素鸿厅内一片安静,只有贺郡守的呼吸声加重。 “您也知道,卧陵关对于鸢中腹地的重要性。”年松玉盯着他道,“它扼守洪川最重要的风陵渡口,如今又是丰水期,夏天连下几场暴雨,江水汹涌,贼军如果顺江而下,就可以绕开岸上的重重关卡,直接在下游的石桓城登陆——” 他一字一句:“那里,距离国都不过十五里路!” 十五里,对于全速行进的骑兵来说,一抬腿的工夫就到了。 他解说得很清楚,连对鸢国地理不甚了解的贺灵川,也感受到事态严重。自己这一家人远居边陲,为天子守国门。可若是国都都沦陷了,他们还在这里辛辛苦苦守个p啊? 贺淳华只觉呼出去的全是凉气:“贼军如今到哪了?” “还在卧陵关。” 嗯?贺氏父子都是一怔,叛军好不容易抢占卧陵关,却没趁势而下?兵贵神速啊。 不过贺淳华转眼就反应过来:“水路出了问题?” “赵榕略的副将许大有在城破之际收拢残部,烧光了坞里的船只。贼军纵然夺下卧陵关也无船可用。近期多阴雨,重新伐木造船至少要五十多天。” “总归是上天垂怜,给我们争取到这点时间。如今各地军队奔赴卧陵关,但局势不容乐观。”国师孙孚东接话,“大鸢国祚能否延续,或许就看这五十天了。” 第15章 盘龙往事 卧陵关易守难攻,现在叛军是守方了。 贺淳华端正脸色,认认真真问道:“下官何以作为?” 鸢国中部爆出这么个惊天大雷,国运悬于一线,匹夫尚有责,何况他堂堂官员? 这时候再推托,就不地道了。 恰好下人换茶,孙孚东抿了一口热茶,问了个好似不相关的话题:“贺大人在千松郡多年,可知荒原怎么就变成了盘龙沙漠,还有那条红崖路的来历?” 怎么问起这个?贺淳华皱了皱眉: “这是地方掌故了。约在大鸢立国一百五十年前,你我立足的土地归西罗国所有,当时的盘龙沙漠还是荒原,只是降雨略少,但还有林地与季节性的河流。嗯,西罗国最强盛时在西境建了四郡十二城,以扼守这条贯穿东西、商贸繁忙的要道,最大的一座就是盘龙城。” “后来西罗逐渐没落,对外屡战屡败。拔陵、仙由两国争相蚕食其领土,除了盘龙荒原兀自坚守,西罗国的西境全被占领。盘龙荒原也因此成为飞地,孤悬于西罗国境之外,距离祖国有二百里之遥。” 贺灵川也默默听取这段历史。盘龙沙漠的来历,每个黑水城人都听说过,原身也不例外。 “拔陵、仙由两国攻打盘龙荒原三十二年,而西罗守军在盘龙城指挥使钟胜光的带领下也坚守了三十二年,寸土必争!”贺淳华转问大儿子,“灵川,你记得这支队伍的名字么?” “大风军!”贺灵川点头,“坚韧犹胜胡杨,孤忠难酬壮志,说的便是身陷敌后的大风军!” 大风军被两大强敌围攻,又与祖国隔绝,食水匮乏,得不到西罗半点援助。 就这样,它还坚守了足足三十二年。 如此传说,百听不厌哪。 “盘龙城被围困的第十二年,仙由国与西罗短暂言和,大风军趁机传讯祖国。西罗国君未料到盘龙城屹立不倒,下旨嘉奖,同时将大风军大部分精锐调回国内,镇压暴乱。”老爹没再发话,贺灵川干脆讲了下去,“但仙由很快又与西罗交恶,盘龙荒原与本国的交通又被切断,大风军重入困境。” “此后西罗国战乱连年,再也无暇西顾。大风军在孤立无援、主力几失的境况下又坚持了二十年。” 这支军队的意志,已经不能用钢铁来形容。可惜主国孱弱,白瞎了这么好的将士。 国不配士,贺灵川觉得这词儿特别贴切。 “说得不错。”年松玉给他鼓了两下掌,“不过荒原怎么变作沙漠?” “大风军至死未降,战至最后一人。盘龙城也被敌国屠戮泄忿、不留活口。”这也是茶馆说书最经典的桥段,“这些战役太过惨烈,英魂的怒火与怨忿上冲天际、下沁土地,令盘龙城方圆百里生机断绝、河流改道,于是荒原慢慢变成了沙漠。” “还有一种说法。盘龙城指挥使钟胜光本人就是强大的术师,他知道独木难支,遂在盘龙城破之际集数万英魂之力,对这片土地进行了诅咒,令它化作不毛之地。”贺灵川耸了耸肩,“这样,西罗保不住盘龙之地,但拔陵、仙由国也占不走。事实上,现在这片沙漠的确不归任何国家所有。” “还有呢?” “但钟胜光也给进出沙漠的活物留下一线生机,即红崖路。那也是大风军从前行走的路线。”贺灵川看着年松玉道,“还有许多细节。你若想继续听下去,我们最好开宴,边吃边说。” 国师孙孚东问贺淳华:“贺大人所知,也是这些?” “差不多。”贺淳华听出了异样,“国师之意?”别卖关子了。 “大风军是钢铁之师不假,指挥使钟胜光也是强人不假,但主力精锐都被抽调回国以后,大风军凭什么还能孤守二十年?那时仙由国的军队已经可以横扫大半个西罗,即便西罗仍有名将也抵挡不住。”孙国师淡淡道,“你我都知,这仅凭满腔热血是做不到的。” 战争的胜负只取决于强弱。最残酷的事实是,弱者再热血,也逃不过败亡的宿命。 敌人那般强大,尤其仙由国兵精将强,对盘龙城发动进攻超过三百次。最密集时,一个月就有十五回。 缺食缺水、缺人缺武器的大风军,凭什么能坚持下来? 对此,贺淳华只能答道:“史料不足,无以判断。” 再怎么荡气回肠,毕竟也是百多年前的往事。后世可以嗟嘘,却有几人打算深究? 至少贺淳华没有,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孙国师,盘龙沙漠的往事,跟我大鸢眼下的困境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两人总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听他讲故事。 重头戏来了。孙孚东起身走前两步,盯着他的眼睛道:“这就是我要说的。大风军坚持下去的关键,说不定也是我们扭转卧陵关战局、解除国都危难的关键!贺郡守,这一次你责无旁贷!” 贺淳华面色肃然:“愿闻其详。” 贺灵川却觉得,对方终要图穷匕现,却先扣了好大一个帽子下来,也不知道老爹接不接得下。 “大风军中主簿何简跟随钟胜光多年,城破前病亡。仙由国攻下盘龙城后清点其遗物,发现他对这段历史有简要记述。” “何简的笔录流传下来,几经碾转,最后流入了大鸢宫廷。” 贺灵川忍不住插嘴:“原来真相一直藏在我国,为何未见史端?” 各国都建有国史坊,收录本国和前朝历史,尤其是前朝史。本国史往往一笔带过,但前朝史被广大学究们钻研得最深,从秘辛典故到人情人性,其中缘故不用多说,人人都懂。 并且这种成果是乐意向民间公开的,尤其盘龙城、大风军这样的忠烈往事,更应该树作典型、教化万民,以收润物无声之效。 年松玉笑了:“因为,不能说!” “那时,笔录已经破损不堪,连不出多少完整的字句,也无法还原历史全貌。但其中清清楚楚记载一事——” 第16章 孙国师的目标 孙国师压低了声音, “——在盘龙荒原重为绝地、大风军穷途末路之时,钟胜光举行了酬神血祭!” 贺灵川失声道:“酬神!” 年松玉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小点声儿,乱议这个要杀头的。” 贺淳华面色凝重,同样放低了声量:“既是酬神,当然秘而不宣。” 酬神就是血祭神明。 鸢国将禁止酬神写入了国法。这是根本大法,惩罚极重,一旦被发现,最轻也是杀头,再重者族诛,公卿不赦。 其实不独是鸢国,世上各国莫不如是,区别只在刑罚轻重而已。 贺灵川当然不会忘记,自家就是因为祖父遭人诬告,才被皇帝砍了全家脑袋,罪名即是“酬神”。这两个字,就是贺家人的心头刺。 不过所谓的禁止酬神,不包括祭拜山泽水灵、山野妖怪、门神灶神、财神福神这样的民间泛神,毕竟人们对升官发财、身康体健有本能要求,遏制不得。 各国明令禁止的,是私下拜祭特定、具体的神明,也即是官方所说的“邪神”、“恶神”。 比如让贺灵川的族人脑袋落地的罪名,是拜祭“仝明真君”。 划重点来了——判定“酬神”最主要的依据,就看仪式中有没有用上活祭、人祭。你要只是在心底念叨两句,或者给神明献上几盘烧鸡腊鱼,不管你拜的哪一位,国家才懒得管你。 “钟胜光拜祭了哪一路神明?” “弥天。” 孙孚东紧接着解释道,“没有尊号,因为原文写得简单,‘顶礼膜拜,求纾于弥天’。西罗也禁酬神,钟胜光是不得已为之,我想何简不会详细记录整个过程。” 这个名字太陌生,贺淳华沉吟:“国师可曾听过这一路神明?” “未曾。”孙孚东摇头,“但钟胜光采取血祭,并且祭品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贺淳华色变:“什么?” 钟胜光也真是个狠人,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都献祭给了神明。 贺灵川暗暗咂舌,难怪是邪神,竟要吃人性命。 “那么这位神明回馈了什么?” “神明大悦,惠赐大方,以之应敌,杀一顺百。”孙孚东两手一摊,“可以摘读的原话就这么多,余下的都已污损,并不可见。” “写了和没写一样。神明那么大方,到底赐下什么退敌的神物?”贺灵川不满,“两位千里而来,总有头绪吧?”这时就不要卖关子了。 他心里微有唏嘘。钟胜光再怎样骁勇神武,到人力穷尽、无力回天时,也忍不住向神明求助了啊。 反过来说,神明到底有什么手段,让陷入死局的大风军又能逆风翻盘,再坚挺二十年? 小子无知,对国师也敢不敬。孙孚东看了他一眼:“光凭何简的书看不出所以来,直到前不久大司马找到一封古信,那是钟胜光的亲卫手写的绝笔信。这两件古物对照,终于真相大白!” 贺家父子凝神时,谜底终于揭晓:“弥天神赐下来的宝物,就叫作‘大方’!钟胜光称其为‘大方壶’,其实是惑心虫的巢穴。” 惑心虫?贺灵川很佩服取名的大佬,真是直白易懂啊,别人一听就知道这虫子能干什么。 不过他亲爹马上又把简单事物复杂化了:“这东西是不是还有个正名,叫作‘三尸虫’?” “不错,就是三尸虫。”年松玉笑道,“它根本无形无质,分寄于人类头、腹、足三处,引出恶妄、郁躁。无论武者还是术师,证道第一步就得斩三尸、破执妄。不过军队里的大头兵根本对付不了它,用出来就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军队血烈之气极盛,又有国运护体,天然克制各类术法、邪魅。” 这一点,贺灵川倒是知道的。 军营从不闹鬼。并且大型的术法神通在战场上很难奏效,除非施法的术师和武将本身也受国之气运的强力加持。 通常来说,只有国师能办到,比如眼前这位孙国师。 孙孚东拊掌道:“这三尸虫却是人类原身就有之物,不会被血气、元力排斥,顺顺利利就能附到敌人身上,迫使他们听命于己、反戈倒攻,实乃神器也!” 贺淳华终于听明白了,长长呼出一口气:“也就是说,您为这件神物而来?” “不错。”孙孚东终于将问题都讲清楚了,“当年它能帮钟胜光守城,现在就能为我们退敌。你不必担心巢里的三尸虫死去,那物不需呼吸吃喝。” 贺灵川突然道:“您方才所说的大司马是?” 刚才听见“大司马”三字,贺家父子心头都是一跳。 “还有哪位?”年松玉挑了挑眉,“当然是当今国丈,柱国大将军、大司马东浩明!” 来了!贺灵川和父亲对望一眼,心中都道“果然如此”。 短短两个月,柱国大将军府的侍卫、浔州牧的儿子、大鸢国师先后出现在黑水城,这绝非偶然。 直到此时,他们之间的关联才清晰地显露出来。 贺淳华一脸讶然:“居然是大司马寻得的线索。那么您二位前来,是……?” “王上与大司马商议,派我赶来盘龙沙漠,务必在卧陵关贼子制船下水之前,取回大方壶!”孙孚东指了指年松玉,“我路过浔州,年将军派出麾下强手相助,由年都尉统领。但在黑水城,我们需要向导、需要人手,也需要别的助力!” “取回大方壶?”贺灵川看了看父亲神色,然后一脸震惊,“等一下,你们该不会想要冲进盘龙沙漠?红崖路马上关闭,黑水城三岁小孩都知道,这时候进去就是送死!” 他越说越大声,除了作态也有气急。 才享受五十多个好日子,麻烦就来了吗? 惊天危机、力挽狂澜什么的最讨厌了,他就想当个混吃等死、庸庸碌碌的官二代啊! 贺淳华也沉吟道:“此时入盘龙沙漠,确是九死一生。两位不是黑水城人,没见过盘龙沙漠的凶狠。神通在那里都不好用了。” 第17章 你要懂事些 年松玉有些倨傲:“贺大人可知天穹以南的无尽海?一年四季飓风不断,暗流汹涌,又有海怪纵横,也说是活人禁入的海域。我曾奉王命南下,两次进出无尽海,同样全身而退。”这几个乡下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贺灵川咳了一声:“你进出无尽海,总有向导吧?” “自然有的。” “可是在每年九月到来年二三月,有时要到四月,盘龙沙漠根本没有向导。没人敢去!”贺灵川看着自己老爹,“过去五十年间,这片沙漠至少吞下四千条人命,这还是苦主报案计得,真实数目不可考。而到了沙漠真正发威时,你可知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一个!”他竖起一根手指,“五十年里就这么一个,并且人已经疯了。据萨满诊断,他丢了一魂一魄,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神智了。” 孙东孚眼皮微掀,国师气度自出,“大司马已经派人寻一件东西。只要找到它,我们进出盘龙沙漠或许就安全了。再说,我也会尽力护队伍周全。” 贺淳华暗中冷笑。绕了恁大一圈,终于图穷匕现了吧?不过他表面还很惊讶:“那是何物?” 大司马派人来找什么东西,才害他儿子落崖? “是钟胜光留下来的遗物。凭它进出盘龙沙漠,守住废墟的怨灵很可能允许我们通行。”年松玉道,“大司马寻得的蛛丝马迹,都指向红崖路上的沙豹一族。贺大人可知,钟胜光昔年灵宠就是一头沙豹?” “不错,似曾耳闻。” “如今它的后代与族人都在盘龙沙漠,我们找去询问,还发生一点小冲突。”年松玉轻描淡写,“有几头沙豹离开了,我们花了四五十天挨个儿找,后来发现有一头或许已经进入黑水城。” 贺灵川笑了:“简单,那满城招贴寻豹启示就好。黑水城么,妖怪满地走。” 孙孚东向贺淳华道:“那就要借郡守之力。时间宝贵,卧陵关之战刻不容缓。我们说话这会儿工夫,那片战场又不知收割多少人命。只有尽快寻到大方壶,才能了结这般不义之战。” 贺淳华想了想:“假使寻到信物,我会派出最好的向导,为你们指路。” “光我们这二十来人可不够,至少得有一支军队。”年松玉有些不满,“盘龙废墟是至邪之地,只有国之气运可以镇压!” 那么少说要二百人,并且带队的武将还得佩戴社稷令,否则怎么能调动气运护体? 贺淳华面露难色,这种摆明了送死的活计,得是心多大的将领才敢接手? 孙孚东见状即道:“有句话不当讲,不过当年贺大人能从酬神案中全身而退,贬至千松郡这一路上又是盘缠足备、有人打点,后面两次破格提擢,未尝没有大司马数次游说之功。” 被发配边疆的罪犯,脸上要刻字涂墨,并且在不毛之地劳作十年以上。贺淳华虽然不是这种倒霉蛋,但从国都到黑水城何止千里?他当时不过是十一岁的孩子,还死一户口本,若没人从旁照应,给他送盘缠,给押送的官差递够好处,这一路上的艰难坎坷轻易就能要了贺淳华的命。 流放之路上的冤魂不计其数,多他一个也不多。 更不用说后面立功升官、破格提擢,固然是贺淳华自己争气,可是朝中无人就难得天子注视。 酒香不怕巷子深?呵,一派胡诌。 上头有贵人说情,这一点贺淳华也猜到了,可从前没料到是大司马。 孙孚东接着又道:“取大方壶、夺卧陵关,这是天大功劳。我王亲口谕令,此行有功者官升一级。” 贺淳华沉默一会儿,终于道:“下官这就布置人手,孙国师和年都尉请先移驾别馆。晚些我们在松鹤楼为两位接风洗尘。” 目的达到,两人也是欣然站起,由贺家父子送到正大门外,扬长而去。 ¥¥¥¥¥ 看着那两人背影消失在街角,贺灵川问父亲:“真要派人跟去盘龙沙漠?” 贺淳华不语,看起来心事重重。他手头还有郡务要处理,交代儿子一句:“此事不要说与夫人知晓”,就匆匆离开。 贺灵川走回府中,贺越正陪着母亲往外走,在花园里遇到了兄长。 应夫人问大儿子:“客人什么来头?” 贺灵川正色道:“国师和浔州牧次子,找爹商量机密要务!” “国师?”应夫人一怔,“什么国师?” “是哪位国师才对。”贺灵川纠正她,“是孙孚东孙国师,不远千里从都城赶来。” 那是一等一的大人物,王侯也要奉为座上宾。应夫人很惊讶,却没再深究,只问贺灵川,“是好事还是坏事?” 既是“机要”,她这妇人就不好随便乱问。贺淳华平时料理郡务,应夫人也从不指手划脚。 “好坏掺半。”贺灵川很严肃,“只看老爹怎么处理了。” 应夫人眼珠子转了转:“为什么叫你同去?” 事关机要,丈夫应该叫上更稳妥的小儿子才对。 “我也牵涉其中。”贺灵川脸色微沉,“娘亲这是什么意思,老爹有事不该叫我?” 心里又有点烦了。 “你也牵涉其中?”应夫人上下打量着他,“该不是你又捅了篓子?” “您就这么看我?”贺灵川也板起了脸,“只会惹祸?” 不过这回应夫人好像说中了。 应红婵语气缓和下来,谆谆劝告:“灵川,你长大了,要再懂事些、稳重些,才好为父分忧。” 她往大门方向看了一眼:“我去门外分发食物,你们哥儿俩聊聊罢。” 她由婢女扶着走了,贺越却留了下来。 “大哥,我们喝点茶?” 贺灵川会意,跟他走去偏厅。 才迈开两步,贺越就对他道:“母亲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放心上。” “你娘也是我娘,用得着你来安慰我?”贺灵川斜眼看他,“她烦我烦得要命,疼你疼得像宝,从我们小时候就是这样。喂,你不用解释,解释就是掩饰!” 第18章 收拾 “她是严格了些,指望我们成才后返回都城,能有一番作为。” 贺灵川哈哈大笑:“可拉倒吧,她只是希望你学成回都、冠盖京华,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里怨忿饱满,贺越不悦:“大哥何必妄自菲薄?可曾想过返回大都之后,何以作为?” “回去大都啊?”贺灵川抚着下巴,“没有!” 原身根本没想过那么远,他当然更没有计划。 千松郡在外人看来是苦寒之地,其实他和原身都觉得挺不错的。贺家在这里是草头皇帝,作威作福惯了,立着躺着都舒服,可放去鸢国大都就什么也不是。 论底蕴、论财力、论人脉,甚至论花钱的本事,贺家给那些高门大阀提裤带都不配。 所以为什么要去?宁做鸡头,不当凤尾啊。 贺越提醒他:“这是老爹的夙愿,我们拼尽全力也要完成,家祭时许过誓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大哥这种态度,娘亲能喜欢才怪。 “我知道啊。”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漫不在乎,“你习文,我练武,拼在一起就是文武双全。有朝一日回去大都,谁给你找事儿,我暗地里打废他就是。” “大哥你真是……”遇上胡搅蛮缠的,贺越只能无语。 不过往好了想,兄长在黑水城的快意都是明面儿上的,至少他知道回去大都得暗地里作恶,这也算是种进步了。 算是吧。 路遇豪叔,后者对贺灵川使了个眼色,跟了上来。 又发生什么意外了? 到偏厅了,两人坐下,豪叔自行走去门外守着,方圆五丈旁人勿近。 贺越拣出一套茶具,摸了摸冰冷的杯身:“国师和浔州牧是来找麻烦的?” 贺灵川打了个呵欠,无精打彩:“他俩还不是最麻烦的。幕后首脑是皇帝的老丈人。” “大司马?”贺越勃然色变,“你说的该不会是……东浩明?” “嗯哼,不然我们还有几个国丈?”贺灵川想了想,老爹只说不许告诉应夫人,却没提要对贺越封口。 这小子九岁就帮忙处理郡务了,大概眼下这桩大事也不用瞒他,反正再过几天贺淳华派人闯入沙漠,贺越也必然知晓。 所以他很爽快就交代了孙国师两人的来意,从头到尾。 贺越听得仔细,偶尔插嘴问两句,多数时候提壶烧水。 哥哥太懒,他就只能自己动手。 等他烧好了水、沏好了茶,贺灵川也讲得口干舌燥,顺手捞起热茶灌了两大口。 “老二,你怎么看?” “大司马想把我们当刀枪使,但父亲多半会同意,我们反对也是无用。”贺越分析道,“以父亲年岁、资历,重返王都还大有可为。” 两个儿子都快成年,贺淳华自个儿却还没到三十五岁,仍是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年纪。他已经把人生最好的二十年都耗费在不毛之地上,怎能容忍自己继续被忽视、被埋没? “好在钟胜光的信物下落不明,再找上几十天无果,他们也去不了盘龙沙漠。” 贺灵川轻咳一声:“其实,信物已经找到了。” “什么?在哪?”贺越一惊,看向兄长的目光越发怀疑,“你、你怎知道?” “就在我这。”贺灵川拍拍胸膛,慢吞吞道,“其实,这又要从一个多月前我受重伤说起……” 这回就尽量长话短说了。 “年松玉只说自己去找豹妖,却没提把人家抄窝灭族的事。”贺越眉头紧皱,“再说浔州牧到底派他来干什么?” “据说是辅助孙国师。”贺灵川摸着下巴,“看来,老爹很快要找我拿沙豹遗物了。” 贺越提醒他:“红白道还押着东来府两名侍卫。现在你已知其来意,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还能怎么处理?当然是放掉。” “放生?”贺越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想毁尸灭迹。” 不得罪东来府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让他们知道自己被冒犯了。 “用不着吧?”贺灵川挠了挠头,“就是两个二等侍卫,对东来府而言算个p啊?” “嗯,你对。”贺越心想,这两人下落成谜终究是个麻烦,万一红白道再露出破绽呢?如果老爹决定帮他们夺大方壶,这时候最好拿出点诚意,免得最后论功行赏时被人背后穿小鞋。横竖不过两个侍卫,往小了说屁都不算。东来府正要用到我们,想来不会借题发挥。 贺灵川被他看得直犯嘀咕:“你那是什么眼神看我?” 和从前相比,哥哥好像变了,但又没完全变。贺越拉回思绪:“这件事儿疑点很多,进入盘龙沙漠更是九死一生,哪怕真有信物在手。让他们去冒险就好,你和父亲不能趟这浑水。” “知道啦。” 这时豪叔来报,红白道派人来了。 贺灵川就在花园里见人。 贺越透过窗子,看见兄长往花园的长凳一坐,跷着脚道:“那俩玩意儿还活着?” “活着呢。”这人就是上回给他通风报讯的红白道成员,“大少有什么指示?” “从牢里捞出来,收拾收拾。” “收拾?”这人会意,“要烧成灰还是化成水?” “我说收拾,没说杀人!”这些家伙脑子里都装着啥?“给他们撑腰的来了,这一两天恐怕就得放了,活放!” 这名教众“啊”了一声:“放了?” “怎么,他们身上部件不完整了?”贺灵川皱眉。这可不妙,还给东来府的人要是缺胳膊少腿,那就不是示好,而是结仇。 “完整的,完整的,而且还多了点。”这人咳嗽一声,“我们都以为这俩货死定了,陈老七就跟其中一个玩了玩,您也知道他的爱好很特别。” “我知道?我怎么能知道?”贺灵川瞪眼,“我还以为他们就是馊饭吃多了点,身上被臭虫多叮了几个包。这事儿要传出去,伤的就不是他们的p股,而是东来府的脸面!” 书房里的贺越听到这里,伸手捂住了脸。先前果然是错觉吗,大哥没变啊。 第19章 资格 贺灵川想了想:“给他们找两套新衣,收拾利整了先养两顿好饭。不管他们怎么骂,你们一律笑脸相迎。另外,看住陈老七,别让他跑了。他捣烂了人家p股,说不定自己的这回也要被打开花。” 这名教众应了,忍不住又道:“大少,我们得罪不起东来府,这要是把人放了……” 先前红白道知道两人来历还下狠手,就是笃定他们死定了。死人不会告密,出手有什么关系? 可现在贺灵川打算放人了,红白道难免心头惴惴。 “放心,他们有求于我们,就不该在意这种小事。再说这里可是千松郡、黑水城,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儿可不是东来府说了算的地方。 红白道教众被打发走了,贺灵川回头,看见二弟担忧的眼神:“大哥,这怎么在老爹那里交代?” “区区一点误会,东来府一定以大局为重。”贺灵川哈哈一笑,神情镇定,“这都不是事儿!” 贺越不语。对大司马来说芝麻大点儿的小事,放到贺家人这里却要诚惶诚恐,左掂右量。 我之大山,彼之土屑。 风吹着园子里的落叶,簌簌作响。顺风顺水长大的贺家少年,头一次感受到了小人物的憋屈。 可真不好过啊。 “怎么了?”贺灵川看这小子神情郁郁,仿佛有心事。 “没什么。”贺越笑了笑,“我先走了。” 他前脚刚离开,贺灵川就转向豪叔:“出事了?”豪叔的状态不对。 “大少爷,小灰死了。” 贺灵川一惊:“怎么死的?” “昨晚没有飞回,我去葫芦山断崖前,把尸首拣回来了。”豪叔声音有点涩,“翅膀、腹部被打穿,血是暗绿色的,也中了毒,但死因是被人拧断脖子。” “年松玉、孙国师!”贺灵川看他眼眶发红,心底也有些难过,“派小灰去盯梢是我的主意。豪叔,对不住了!” 小灰是头鹞妖,是豪叔小时候的玩伴,跟着他几十年了,能吐人言,平时一起吃肉喝酒,一起杀人放火,亲如手足。 豪叔没有子女,也没有兄弟。小灰一死,他就像被人剁下了手脚。 “出手的不是你,道什么歉?”豪叔眼里透出一股子狠劲儿,“那两人问话就好,何必害命!你能不能帮我弄清痛下杀手的是谁,国师还是那个姓年的?” “一定。”贺灵川立刻劝他,“但你不要冲动。莫说是你,整个金州无人敢与之为敌。” “小灰救过我的命,至少两次。”豪叔斩钉截铁,“它不能白死!” “你现在去复仇,还要再白搭一条命。”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盘龙沙漠是吃人的魔窟,他们就算能活着回来,实力也必然大打折扣。”最好是回不来。 “多等十来天,复仇的希望就增大不止三五倍。”他按住豪叔肩膀,异常诚恳,“只要有机会,父亲和我一定帮你。” 对手是国师,国之杀器。这时候前去复仇,太不冷静。 “对了,老爹知道没?” 豪叔摇头:“我先来找你。” 贺灵川摘下自己手指上的羊脂玉戒,又取出一挂明珠项链,全塞进豪叔手中:“放你三天假。嗯我是说,这三天你好好休息。”好好缅怀,“酒别喝大了。有事我会随时叫你。” 羊脂玉戒上还有好大一颗红宝石,土豪专配,而项链上每颗明珠都有雀儿蛋大小,个头均匀,都是价格不菲的珍品。 豪叔接过,木然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亲人的性命当然无价,但充裕的金钱多少可以安抚一下受伤的心灵。 他离开后,贺灵川缓缓坐到园中的石凳上。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麻烦天上来。 鹞妖小灰昨天失联,那就说明年松玉和孙国师在找上贺府之前,就已经知道贺家手里有他们想要的线索。今日上门,难道是先礼后兵? 莫说双方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孙国师还是领王命而来,贺淳华敢说个不字? 可要他们恭恭敬敬奉上豹尸,老老实实给两位贵人送上炮灰,贺灵川不甘心啊不甘心。 这俩货袭击西山豹巢,连累他坠落山崖,原身死,他这个冒牌货也受了二十几天的伤痛之苦; 这俩货在贺家的地盘上,轻易打杀了贺家派出去的探子。 他们还要贺淳华派出炮灰,帮他们进入盘龙沙漠、夺取大方壶。一旦事成,他们的功劳多多的,贺郡守的功劳却只有少少的。 损兵折将,最后只换来皇帝一声夸赞。 可贺灵川有什么资格跟人家叫板? 这种亏,好像他捏着鼻子也得吃下去。 憋屈啊! 贺灵川两手抱着脑袋,长叹一声,忽然见到有样白白的东西从眼前飘落。 是根羽毛。 也不知哪头飞禽经过上空。 贺灵川抓着羽毛,无意识地转了两下,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嗯?不对啊。 他伤愈之后,贺淳华才把豪叔从外地调过来给他当贴身护卫,那么小灰未必知道他坠崖的细节。再说贺家不允许妖怪踏足,鹞妖从来都停在户外的枝头上。 贺灵川和豪叔相处时间不长,但这人沉默寡言。豪叔所见,小灰未必所知。 那么,站在年、孙二人的角度看,他们从小灰口中撬出的消息或许很模糊。 至少他们不知道豹尸就停在贺府,更不确定这里有没有他们想要的线索。毕竟当初逃离巢穴的豹妖四下溃散,他们分别派人追击,怎能保证逃去葫芦山的这一头就是正主儿? 万一在逃的其他沙豹,才藏着盘龙废墟信物呢?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沙豹遗物就在贺大少手里! 有这么多不确定,他们就不能随意对地头蛇下手。 以王命迫之,以利诱之,才是最好的手段。 如此,贺家还有什么好怕的? 想通这一层,贺灵川站起来拍拍p股,决定去署里找老爹。 自己吓自己,没必要啊。 …… 贺淳华正在奋笔疾书,听到长子所言,手中笔停了下来。 第20章 不知天高地厚 “你派出去的探子,被当场击杀?”他想了想,“那头鹞妖跟着阿豪很多年了,总停在他肩上,我还亲手喂过它。” “它是被折磨至死。”听到父亲称鹞妖为“探子”,贺灵川心中大定,那就不会只当小妖怪处置了,“年松玉和孙国师必定从它口中知道,它是我派出去的。” 他不能孤军奋战,要牢记老爹是他坚实的后盾。 当官又有权的老爹要是不行,他更不行。 贺淳华却淡淡道:“不过一头鹞子,死便死了,有甚大不了?”拾起笔,继续书写。 贺灵川一怔:“老爹!” 他没料到贺淳华是这个反应,赶紧劝说: “他们明明有求于贺府,明明知道小灰是我派出去的,明明知道这只是个小误会,却还将它一把捏死!” 他轻轻一捶桌子,文房四宝齐齐一跳,“老爹,这两人根本不把我们家放在眼里,以为想捏圆就捏圆,想搓扁就搓扁,想让我们低头给他干活还不能叫唤!” “孙孚平是蒙宠天恩的大国师,我不过是蛮荒之地的郡守,这就是天壤之别。放在平时,他对着我想捏圆就捏圆,想搓扁就搓扁,然后再一个小指头摁死你,否则怎叫等级森严?”贺淳平不怒反笑,“你在黑水城舒服太久了,不识上下尊卑、不知天高地厚!” 他说到后面几字,语气森然。 说不郁忿是假的,对方打从心底看不起他们。 捏死了你们的探子,你们还得给我干活,替我送死! 对,就是这么高人一等。 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孙国师还是背着王命来的,他贺郡守能怎么办? 贺灵川不服:“可是豪叔……” “为人下者,就要认命!”贺淳华皱了皱眉,“他想不开?”都几十岁的人了。 贺灵川果断切换话题:“您也说了,那是平时!” “少发牢骚,少抖机灵,多想办法。”贺淳华扔下笔站起,在长子脑门儿上敲了个爆栗,“不过我们也不能一味被动,这里毕竟还是贺家的地盘。你来说说,你想怎么叫唤?” “让老二来出主意更好,他鬼点子多,不过照我看嘛——”贺灵川冷笑一声,“就算最后还得给他们办事儿,也不妨先行拖字诀,杀一杀他们的骄气。除了我们自己,谁知道沙豹遗物的确切下落?再说,他们杀掉了我们的人……嗯,妖怪,难道无需代价?” “代价?”贺淳华扯出一抹笑容,只觉这两个字说进他心坎里了,“有道理。” 大儿子长进了,他有点小欣慰。 “对了,东来府那两个侍卫?”贺灵川知道,原本贺淳华是打算放走这两人的。 “搁着。”贺淳华同样轻描淡写,“过几天再说,反正他们也不在意。” 年孙二人在意信物下落,东来府在意大方壶,侍卫本身才是无关紧要。 ¥¥¥¥¥ 当天晚宴,双方谈笑晏晏,宾主尽欢。 乘着酒劲儿,贺淳华几乎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要找到盘龙沙漠的通行证。 然后就过去了十个时辰。 年松玉当然觉得度时如年,催了一次。贺淳华坦承一无所获的同时,再次保证自己会全力以赴。 这一回,他才往黑水城派出人手,装模作样地张贴告示、搜索全城。 态度极好,效率极差。 当然,这么搜肯定没有结果。 贺家的优势是时间,他们不急。 堂堂大国师终于坐不住了,和年松玉一起登门拜访,可惜贺郡守外出,只得由次子贺越待客。 两人见到贺越均是眼前一亮,不吝溢美之辞。尤其年松玉与贺越聊了几句之后像是相见恨晚,连“你我年纪相仿,今后不妨多多交流”这种话都冒了出来。 贺灵川闷闷喝了口茶,说起年纪,他和年松玉才更接近吧?这家伙是怎么厚着脸皮说出来的?二弟面相生得好,向来比他更讨人喜欢,不过这两人的表现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贺越正按老爹的要求打官样文章:“黑水城上下都已动员起来,不过临近红崖商路关闭,进出城内客流大增,鱼龙混杂,给我们搜寻任务平添许多难度。” 贺灵川怕老二吃亏,坐在一边陪同,只看这小子表面异常诚恳、实则油盐不进的模样,像极了老爹贺淳华。 年松玉不耐烦了,也懒得再跟他们客套:“那么关起城门来搜!此事关乎国运,闭城几日有甚要紧?” “使不得。”贺越苦笑,“拔陵国使团这两天就会抵达黑水城,然后由此西返。这是他们今年回国的最后机会,一旦延误,恐怕要引起两国之间的重大误会!” 他顿了一顿:“拔陵国一直对大鸢虎视眈眈,边境也磨擦多次,他们正愁没有借口呢。” 年松玉气得笑了:“这么说来,黑水城不能关,一关就会引发边境战事?” “大有可能!”贺越斩钉截铁,“千松郡承担不起!” 孙孚平看不惯他们互相扯皮,浪费时间,干脆挑开纱窗说明话:“我听说贺大公子受过伤,闭门养了四五十天?” “是啊,险些要了我的命。”贺灵川在边上喝了半天茶,话题终于转到自己身上。他扯开衣襟,露出脖子上的伤。“瞧。” 那时沙豹死命咬在他颈上,如今伤口虽已痊愈,却也留下撕裂形的狰狞伤疤,可见当日危急。 年松玉盯着这道疤:“这伤怎么来的?” “这是我去葫芦山……”贺灵川说到这里,像是一愣,“咦,年都尉从哪里听说我受了重伤?知道这事儿的人没几个哪。” 年松玉想也不想就道:“手下人打听来的。就像你们所说,黑水城人多口杂,盖不住情报。” “这帮孙子连我的消息都敢乱传?”贺灵川扔下杯子忿忿道,“具体是谁?年都尉告诉我,我定不饶他!” 年松玉沉默了,看他的眼神越发犀利。 那种尖针刺面的感觉又来了,贺灵川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比眼大?他从来不怂。 第21章 你才貌双全 年松玉火气再大,敢在这里公然对他出手吗? 两人斗鸡一样互盯半天,贺越不管,只有孙孚平出声打圆场:“下人们的事,年都尉怎会清楚?待他回去问问就知。贺公子到底怎么受伤?事关重大,勿要左右言他。” 贺灵川叹了口气:“差不多五十天前,我去葫芦山打猎,结果遭一头沙豹袭击坠崖,被抬回来后昏迷了好些天才醒。” 年松玉眼里差点喷火:“你昨天怎么不说?”这小子装什么佯呢? 孙孚平却只问重点:“那头沙豹呢?” “死了,跟我一起被抬回来了。”贺灵川耸了耸肩,“我醒了之后就命人把沙豹肢解了。这东西差点害死我,我得把它大卸八块,卸下来的部件已拿去市场上卖掉了。”他随手一指东边,“这里多的是商人,对妖怪的皮毛、爪牙、舌头、眼珠、内丹什么的都感兴趣,愿花大价钱。” “我们知道您二位所想。”贺越适时出声,“昨天得知伏击兄长的沙豹是你们打伤的,父亲虽未表态,却已派人追查沙豹尸首下落。” 这话里的钉子就很硬,可惜扎在对面两人身上不疼不痒。孙孚平翻了翻眼皮:“贺郡守真能查到?” 贺越微笑:“必然全力以赴。” 开玩笑,这包票自然是不能打的。 孙孚平沉默一会儿才道:“对了,今趟出发之前,大司马来信提及,如能解国都之患,贺大人的才能就不必虚耗在穷山恶水了。” 贺家兄弟一起动容:“您是说,不,大司马是说……?” “调回都城,谏升治书侍御史!” 这些老官油子,何时这样直白过?贺灵川一下站了起来:“大司马慧眼识人、金口玉言!”一边说着,一边靠向孙孚平伸出了手。 孙孚平递过来一封书信,火漆印都没打开。 显然这是大司马早就备下的,专门转交贺淳华的信。 虽然提擢官员并非大司马份职权,但他在朝野声望威重,要促成此事不难。 孙孚平淡淡道:“希望贺郡守莫要辜负大司马厚望。” 贺灵川笑逐颜开:“那当然不会。” 贺越也道:“我们全力追查沙豹的线索,相信很快就有回音。” 两人站了起来:“那就等贺郡守的好消息。” 孙孚平正要往外走,年松玉却转头打量贺越:“贺二公子,你今年多大?” “十四。” “我在望津就听说,千松郡贺太守次子聪颖稳重,不料这般风姿秀逸,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货突然对老二评头论足,想干吗?贺灵川指了指自己,接过话头:“那我呢,外人可有议论?” 年松玉笑道:“有啊,金玉其外。” 谁都知道重点在没出口的下一句,但贺灵川却沾沾自喜:“有眼光,有眼光。” 贺越轻咳一声:“大哥,送客。” 贺灵川还没转身,年松玉突然道:“国师与我居住的客栈矮仄不堪,我看贺郡守这府邸颇有大都风貌,屋舍广多,不知能不能再栖双客?” 贺氏兄弟和孙孚平都是一怔。 “这自然是……”可以的。 贺宅的空房很多,贺越飞快通知应夫人,给两位贵客各安排了一个馆舍。 下人奔去客栈,搬来两人行囊,这就算正式入住。 一通忙碌以后,两位客人算是安顿好了。 待仆人都散去,年松玉看了看院子紧闭的大门:“果然豹子落在他们手里。姓贺的没一句真话,豹尸说不定还在他家。” “就算还在,也被妥善藏好。”孙孚平对上他阴鸷的目光,“你莫不是想翻墙过去杀人夺宝?行不通的,要为后续计划着想。大司马料得不错,贺淳华会趁机拿捏,讨价还价。” 倘若贺淳华俯首听命,他也不会把大司马备好的信封拿出。 年松玉冷笑:“区区一个边陲郡守,p大点儿的小官,也敢狮子大开口?” “这个节骨眼儿上说不定是敢的,大司马对他褒赞过几次,这人跟一般的庸官不同。” 年松玉恨恨道:“可惜了,这里不是望津城!” 望津是浔州首府,他的地盘。 孙孚平摇头:“正事要紧。这些小官儿想要的,无非就是升职发财,不难摆平。” “治书侍御史虽只是从五品,却能监察官吏,是个人人垂涎的肥差。换在从前,我说不定眼红。”年松玉讥讽一笑,“不过现在么……” 孙孚平沉下脸:“别乱说话!” …… 一眨眼,天就黑了。 贺淳华还没回来,他是真地忙。 拔陵使团已到黑水城,地方官要负责接待。 其间贺灵川跑了一趟官署,亲自将大司马的信交到了老爹手中。 一向温敦示人的贺淳华忍不住都拍案而起,仰天长啸。 二十多年啊,他在边塞饱经风沙,终于又要回到熟悉的大都! 那个生他养他,贺家往昔荣光之地。 贺淳华甚至拿出藏酒,拣了两个杯子,抓着长子对饮三杯,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贺灵川这才知道,原来老爹在官邸也偷偷藏着美酒,比他尝过的任何酒都好。 三杯过后,他就被打发回家了。 这会儿天已经很黑了,早过了饭点,贺宅就跟平时一样安静。 贺灵川知道家里没人会等着他开饭,就打算去后厨找些点心垫肚子。家里的厨娘总是在矮柜里藏一盆好东西,今天应该是苹果蜜酥,他去偷来吃掉,人家也不会抗议的。 他从二弟的住处外走过。 这个时候贺越不是秉烛夜读,就是挑灯阅卷,一般不在贺宅乱逛。 不过贺灵川偏偏听见竹林里传出两个人的声音。 两个男人。 一个是贺越:“……我看不必了,年都尉!” 年都尉?贺灵川蹑手蹑脚凑了过去。 果然另一人是年松玉,贺灵川见他两颧发红,显然没少喝:“为何不必?大都豪门如云,贵人眼高于顶,你爹就算升官回去,也不过是个从五品,你想熬出头得等到什么时候?” 他抓起贺越的手,拇指轻抚其手背:“你才貌双全,如果再得我爹举荐……” 第22章 指挥使的信物 贺越飞快抽手,怒声道:“年都尉,请自重!” 年松玉不仅不自重,还一副急色模样,将少年一把揽进怀里,低头就亲。 贺越吓得面无人色。 好在斜刺里冲出一人,一拳打向他面门! 这一记重拳虎虎生风,若被打中,年松玉至少要飞出一丈,鼻青脸肿。 但他见机很快,身体微缩,以拳对拳,同时一腿踢向对方胸膛,用劲很大,显然动了怒火。 但这么一来就松开了贺越。 那人其实虚晃一拳,杀招却是左手的短刃,不声不响刺向年松玉肋下。 年松玉既然发觉,他也后退两步,先知先觉地躲开那一腿。 贺越的喝声才至:“住手!别打了!” 来人正是贺灵川。 他不待年松玉发话,就歪了歪头,一脸惊讶:“年都尉,怎么是你!” “我还以为哪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偷摸进门,想坏我家老二清白。”贺灵川奇道,“年都尉,你在他茅房前面站着作甚?” “我认床,夜里睡不着觉,随意走动走动,碰见贺二公子就谈谈心。”年松玉拍了拍袖子,“大都才是真正鱼龙混杂之地,你们从乡下过去那里,更需要人照应。” 他向贺越温文一笑:“贺二公子,难得我们投缘,明晚再找你喝酒如何?” 贺越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好啊,到时候我跟老二必定奉陪,不醉不归!”贺灵川一把接过话头,“就是我喝酒玩耍的劲头有点大,年都尉你要忍一忍。” 年松玉呵呵两声,总觉这厮神态有点委琐,不想搭话。 贺灵川又道:“对了,走露我重伤消息的人查到了么?想来是内奸!” 年松玉的笑容慢慢消失:“还没有。”说罢转身,施施然走了。 他一消失,贺越就奔去池边洗手,速度快得像被射中尾巴的兔子。 贺灵川听他罕见地骂了句脏话,又见他脸色发白,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刷层皮下来。“大哥,幸好你在。” 他终究只有十四岁,再怎么少年老成,这种时候也要倚赖兄长给自己撑腰。 “看他那欠揍样,我也手痒。”贺灵川安慰他,“不过就算我不在,他今天也不会真对你下手。” “他装的?”贺越皱眉,“我查过年松玉,他好像真有这种爱好。” 几代鸢帝都好男风,遂成大都风尚,常见上流权贵豢养美男。像贺越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某些人喜欢的猎物。 “装不装,不清楚。”贺灵川嘿嘿一声,“但他恐吓你,为了你的清白着想,我们家就不得不加紧办事。下午利诱,晚上威吓,这叫双管齐下。” 他用力捏了捏弟弟的脸蛋:“看这细皮嫩肉,难怪别人心怀歹意。早让你跟我一起练武,你不肯。” 贺越“啪”一声拍开他的手:“他们已经急不可待。是因为盘龙沙漠变化在即?” “或许吧。”贺灵川转身往外走,“你早点睡,我去找些吃的。” “大厨房的矮柜经常藏着点心。” “今天是什么?” “一盆核桃糕。”贺越咳了一声,“不过只剩一半了。” “不是苹果蜜酥?”贺灵川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有时找不着,原来是被你偷吃了!” 走到僻静无人处,他才用力甩了甩左拳。 “咝,好痛。”他看了看发红的指关节,没破皮但有点肿,“年松玉那厮,有点货嘛。” 他这拳头常年用铁砂和火石煨过,能轻松打断碗口粗细的刀木。可是揍年松玉那一拳,传回来的力道却震得他指骨生疼。 ¥¥¥¥¥ 次日一早,两位客人就被请到主厅,贺淳华亲自给他们报喜。 “整具豹尸都被找回。”贺郡守昨天忙到深夜,只睡了一个时辰,但现在容光焕发,比两个儿子还精神,“不过我想,两位应该只要这枚豹牙。” 他一摊掌,亮出那枚豹牙。 年松玉迫不及待凑近:“看看!” 没人关心豹尸是怎么被找回来的。不过是一套说辞,大家心知肚明。 但贺淳华却叹了口气:“我还道是哪个对头暗地里下手,毕竟黑水城地处边塞前线,外敌环伺,想不到有这么多内情。耽误国师大事,请两位千万恕罪。” 孙国师还能说什么,只能宽宏大量:“无妨,不知者不罪,何况贺公子也曾身负重伤。” 于是贺淳华取出那枚豹牙,将内容物都倒在一只锦盘上:“都在这里了,国师请看,哪一样是信物?” 众人围上来看,而孙孚东要了杯水,往里面投进一颗草籽。 才晃动两下,草籽就开始生根发芽,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 仅仅十余息,它就长成一株开花植物,并且只开一朵毛茸茸的白花,花作六瓣,指甲盖大小。 孙孚东拿起锦盘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凑近小花。 花儿没什么动静,直到—— 直到贺灵川拿着那半截断梳凑近,白花忽然就谢了,连茎叶都枯萎下去,最后化作粉末,漂散在水中。 “应该就是它了。”孙孚东刚想伸手,贺淳华却抢先一步接过梳子,仔细端详,“都过了百多年,附著的怨气还这样强烈。” 年松玉奇道:“盘龙城堂堂指挥使的信物,居然是个梳子?” 贺灵川耸了耸肩:“他也曾有妻女。” 贺越接口问了下去:“我有一点想不明白,当年仙由国好不容易攻破盘龙城,为何不夺走大方壶?他们没少吃亏,应该知道它的价值。” “据仙由国史载,军队攻破盘龙城后屠城,第三天河井枯竭,连护城河的水都一夜消失;第五天,植草黑腐,庄稼和枯草都死了;第七天,所有牲畜倒地而亡。仙由军见此地大不祥,只得尽快撤离,何况无水无食,人也坚持不下去。并且这支队伍紧接着被调去北方作战,也没用出大方壶。”孙国师喝了口茶,“不仅如此,我翻遍仙由史籍,都没见到疑似惑心虫加入的战役。这等至宝,仙由国一旦拿到,哪有不投放战场之理?” 第21章 出师醮 “或许他们拿到了,但中途出了意外,没送回仙由国内呢?”贺灵川偏要杠,哦不,是提出合理化质疑,“宝贝一直没用在战场上,不代表它还原封不动地待在盘龙沙漠里。” “不,它还在那里。”孙国师成竹在胸,“否则你以为盘龙荒原是怎么变成沙漠的?” 他看见贺淳华翻来覆去看那把断梳,没有递来的意思,正想伸手讨要,贺淳华却抢先道:“我先收着吧。” 孙孚平知道他对自己两人不放心,也就打消了讨要的念头。 贺灵川有点惊讶:“咦,不是说大风军的怨魂不灭,扑走整片荒原的生机?” “倘真如此,那也只是表象。没有大方壶,它们早就消散在天地之间。别忘了它们既然能孵育成千上万的惑心虫,那么装进成千上万的怨魂应该毫无压力。” 惑心虫无形无体无质,与魂体相似,或者说它本身就属于人魂的一部分。大方壶能收纳这种东西,很可能也可以容载怨魂。 年松玉也在一边道:“盘龙废墟其实不远,我们快去快回,或许九月之前就能撤离,不必直面盘龙沙漠的暴怒。” 现在已经八月十五日,距离九月还剩下十五天。话说回来,盘龙沙漠也不是掐着黄历发飙的,变脸的时间哪会那么精准?可能推迟也可能提前。 贺淳华点头:“我们搜寻豹牙时也在筹集人马,后天清晨就能出发!” 年松玉皱眉:“明天不行么,这都到八月中旬了……” 话未说完,孙孚平摆手打断他:“就八月十六吧,此时纠集人手已经为难贺大人。我这里备出师醮,也要花点时间。” 王师出征前必由国师行醮,一行占卜,二为祈福。 平时,千松郡的小小郡兵哪能享受这等规格? 散去之前,贺灵川又找上年松玉:“年都尉,交代呢?” 年松玉满脑子都是盘龙沙漠,随口问他:“交代什么?” “供出我受伤情报的人。”贺灵川提醒他,“给个名字,后面我就不烦你了。” 两边都达成合作了,年松玉没料到这个纨绔居然还要追根究底,简直不知好歹。他神情冷淡:“我的侍卫说,那人已经找不着了。” 话就搁这了,这乡下富二代能怎么办? 贺灵川一脸可惜:“真找不着了?” 年松玉嘴角一扯:“芝麻小事。贺公子还是先关注当下吧。” 豪叔从后方走过,刚好听见这句话。 …… 傍晚,红白道突然来找贺灵川。 “贺大少爷,大事不好!” 贺灵川听了,先是惊讶,接着若有所思:“别慌,这才多大点儿事?豪叔呢,把他给我找来!” ¥¥¥¥¥ 两天时间一闪而过。 由于各方极力促成,这二十多个时辰风平浪静。 盘龙沙漠的恐怖深入人心,每年都有死翘翘的反面教材,不过贺淳华还是在指定时间内凑齐了二百人。 贺淳华拉扯起来的这支队伍里也不全是士兵,还不少是被流放边陲的罪犯。 鸢国的流放期限很长,其他国家只要十到十五年,它却是十八到二十五年。被流放到黑水城的罪犯,早早就有回不去的思想准备。 鸢国连年内战,不是藩王割据,就是草头起义,这么打生打死,军队消耗了一茬又一茬,兵员早就不好征了。 千松郡过去十年又有多次外战,正规军严重减员,所以黑水城尽量从本地吸收兵源,无论是被流放者还是杀人犯,只要身强体壮都入行伍,甚至有薪饷拿,免去终日劳役。 孙国师这回还带来了王廷特赦令。 但凡跟着他们去探索盘龙沙漠的,事成后即刻恢复自由身,无论从前多大罪过,一并赦免。 并有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世上比死还糟心的事多了去,比如说穷。 官家开出的赏金,足够这些穷逼告别五姑娘,娶一房正经老婆再纳三四个小妾,生五六个大胖小子,再买七八亩上好水田,一家人啥也不干都能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 简单来说,不是暴毙就是暴富。 再说边陲之地本就多亡命之徒,应征人数倒比贺淳华预料的还多了几十个。 而统领这支队伍的副尉曾飞熊,老爹已经疯了快二十年,又得虚竭之症,每个月吃掉的药钱比他的薪俸都多,眼下他已经欠了一p股债。贺淳华许诺,他若肯领队走一趟盘龙沙漠,债务全部报销,曾老爹可以安享天年,有药吃,有人伺候,最后还有人披麻戴孝给送走。 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想得个善终可能比暴富还要难上好几倍。 于是,曾飞熊就来了。 这会儿是五更时分,天还没亮,队伍已在黑水城北门整装完毕,等待国师行醮。 这里已经搭好祭台,孙孚平事先沐浴,换上一身亮黄长袍登台。 这种颜色的衣服只有九五至尊和国师可穿,其他人要被杀头。 贺灵川很感兴趣,因为这个世界的祭神作法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桃木剑、符纸水、急急如律令就可以搞定。 孙孚平取出那把长杖,往地上轻轻一敲,杖头的怪兽就仰首向天,高声嘶吼起来。 这怪物宽鼻大嘴,凸眼颌须,吼声如牛,震荡四野。 路上的行人好奇,聚拢成围观群众。 怪兽大吼三声,一声比一声哄亮,最后一记如同闷雷,炸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像是回应兽吼,天空的云层快速增厚、变黑,最后在云团最深处炸开几道响雷,轰隆隆传了下来。 此谓天人交感。 复十余息,居然就下雨了。 云团只在队伍头顶,所以雨也只下在士兵身上,旁观的群众衣发干燥,都未被打湿。 这样精准的控制力,很了不起。 “杖头的怪兽是睚眦,有呼风唤雨之能,但少了两只角。”站在兄长身边的贺越喃喃道,“孙国师为何不调用气运祈雨,这样不耗力气吗?” 他声音很低,但年松玉还是听到了:“不能用,免得一会儿行醮出乱子。” “这不是行醮?”贺灵川就站在他和二弟之间,用自身为屏障把他俩隔开,“那国师干嘛呢?” 第22章 孙国师的算计 “祈福。”年松玉没好气道,“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雨浇在身上,贺灵川顿觉神清气爽,像是身体由内而外被涤洗一空,不仅陈秽尽去,每一块肌肉都灌满了力量。 士兵们也发出欣喜的呐喊。 黑水城饱经风沙,许多住民气管、心肺都有损伤,这么浇雨居然就好了六七分,呼吸重新变得顺畅;再如老寒腿、筋骨劳损,也都在灵雨的洗涤下悄然而愈,沉重感尽去。 众人看向孙孚平的眼神,一下子充满了敬畏。 国师于常人太过遥远,像是浮在云端,不会有直观感受。直到他露了这一手,才有士兵、平民当场跪下,如同膜拜神明。 趁此机会,孙孚平朗朗几句出师宣言,把队伍气势直接拉满。 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年松玉看了贺灵川一眼:“现在,才开始行醮。”也让这些乡巴佬开开眼。 急雨过后,云淡风清,众人衣衫尽透,裤脚还在滴答落水,地面湿泞不堪。 孙孚平重抬长杖,敲了敲地面,奇特的一幕就发生了: 人身上的残水从衣物析出,汇去地面; 紧接着,每个士兵足下的积水突然流动起来,蜿蜒如蛇,向着祭台游去。 台上摆着一只琉璃大缸,直径约莫是两人合抱,晶莹剔透,视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过去。 地面积水如有生命,违反重力规则向上运动,排着队流入了大缸之中。 很快,琉璃缸里的水就灌满了,几乎与缸口齐平。 黑水城门外的地面,千人踩万人踏,平时还有躲不过的风沙,谁也说不出有多脏。但从这里流进缸里的水,却清得像蒸馏提纯过的一样,没有一丝杂质。 覆水难收!贺灵川看得暗翘大拇指。孙孚平为人如何且不论,就这一手法术足显高深。 堂堂国师,果然有料。 “随我出征的每一个人,你们的气运或多或少都在这里了。”孙孚平转向曾飞熊伸出了手,“鸢钱拿来。” 各国的社稷令形式各异,鸢国颁发给各级官员的社稷令就是鸢钱。 曾飞熊已经备好,于是取出、递上。 他的鸢钱也是个大铜钱形状,但上头的鸢鸟只是浅蓝色。 社稷令的份量和颜色受到诸多条件制约影响,不仅仅是官职和权位。不过从曾飞熊的鸢钱来看,他也就是个普通的副尉。 孙孚平皱了皱眉:“似有不足。”说罢将鸢钱丢进了水晶缸里。 有趣的是鸢钱并没有沉底,而是稳稳地漂在大缸正中,反而缸中水面不再平静,泛起阵阵涟漪。 在水流冲刷下,曾飞熊的鸢钱颜色变深了,介于深蓝和浅绿之间。 “就算借助整支队伍的士气,也很勉强啊。”孙孚平从怀里掏出一只布袋,拉开袋口向贺淳华等人展示一下,而后收拢袋子,整个扔进了水缸里。 那里面装着半袋黄沙,无人碰触也会自动蠕动。 贺越小声问道:“那是盘龙沙漠的狂沙?” 贺淳华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缸。 盘龙沙漠发作起来无人敢进核心区域,这段时间就称为狂沙季。贺家重金求来的这半袋狂沙,就取自非常时期的红崖路。 当然,不是核心地带。 不过沙袋甫一进入,整缸水就沸腾起来,无数气泡浮升。 贺灵川好像还看见了电闪雷鸣。 随后,水质就浑浊了,但有大团蒸汽浮出水面,一半是深蓝色,一半是昏黄中带点暗红。 这两种颜色的蒸汽搅在一起,神奇的是众人居然觉得它们正在争斗不休。 准确来说,是两个回合之后,暗黄汽体就占了上风,差不多摁着对手在水面上摩擦。 一看就知道,两边水准相差太大。 孙孚平面色肃然:“不成,职位太低,元力太弱!还有谁?” 贺淳华涩声道:“当真不行?” “根本无以抗衡!”孙孚平怒道,“郡守有何高见?” 进入狂沙季的盘龙沙漠九死一生,但凡还有活路的官员武将,没人肯冒这个险。 再说现场也没有其他官员,位阶最高的只有—— 贺灵川斜睨年松玉一眼:“他不能上?” 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终归自己对这世界太不熟悉了。 年松玉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二傻子。 贺越低声道:“这支军队归属于黑水城,不在年都尉辖下。他想发挥队伍气运,除非调动过来任职,或者打回白丁之身,接受贺郡守任免,但那都需要一纸王令。” 浔州的武官,怎么能领金州的兵? ——通常情况下。 孙孚平走近贺淳华等人低声道:“这样进去只是送死。要么取消行动,要么黑水城的高官出马。” 黑水城的高官?那就只有贺淳华了。 要命,还是要前途? 贺淳华脸色一变,知道中计了。 可是包括曾飞熊在内,众手下眼巴巴候着。 他知道不能等,只得从怀里取出鸢钱:“先试试。” 贺越着急:“父亲!” 局势怎么突变至此? 贺灵川更是一把按住老爹的手,那枚鸢钱就被夹在两人手掌之间。“老爹你别冲动,现在不是为国捐躯的时候!” 贺淳华把他手掌拍开:“稍安勿躁。” 边上年松玉竖起拇指,赞了一声:“贺大人忠义!” 贺家兄弟齐齐怒视他一眼,这小子赶鸭子上架那么心急? 众目睽睽之下,贺淳华深吸一口气,然后走到水晶缸边上,亲手将自己的鸢钱投了下去! 他的鸢钱是浅绿色的,比曾飞熊高出不止一个等阶。 鸢钱入缸,水面翻涌得更激烈了,大团雾汽蒸腾而起,这回居然是黄色的! 与狂沙的颜色有区别,这种蒸汽是黄中带着些许明亮。 不仅众人瞩目,孙孚平都长长“咦”了一声,不掩惊奇之色:“连跨四阶?” 即便有全军士气加成,浅绿到正黄的飞跃还是很惊人,虽然只是暂时的。 贺淳华自嘲一笑:“看来我还挺受爱戴。” 他问孙孚平:“这一趟若由我去统军,有几成把握可以回来?” 第23章 老子坑儿子 “原本只有三成,现在至少增大到五成。”孙国师往盘龙沙漠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沙漠中的异象没有超出我掌握的情报。” 贺淳华走了回来,脸色慢慢变得坚定:“好,我去!” 台下士兵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尊敬。 贺家兄弟大惊:“父亲,何至于此!” 他们要抢步上前,却被贺淳华“咄”地一声喊退。 郡守大人微怒:“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也不看这里有多少人盯着!”说罢转头向曾飞熊下令,“出发!” 近三百人的队伍,沿着官道向北进发。 这时贺淳华才叹了口气,对儿子们道:“我已在边关蹉跎二十年,可是你们年少,绝不能再被埋没。此趟功成,你们的起点就在大都了!” 二十年亲身经历告诉他,身处穷乡僻壤,纵使有经世之才也根本无从施展。冒一次险,就能让贺家重回大都,这桩买卖其实很划算了。 “国中动乱不安,这里反而是世外桃源。”贺灵川忍不住了,“老爹,黑水城没甚不好。一次虚无飘渺的寻宝之旅,不值得你冒杀身之险!” 真的,这儿挺好的,他喜欢得不得了,虽然风沙大了些,虽然食物糙了些,虽然牛羊肉吃多了腻得慌……喂,但不要节外生枝行不行? 郡守要是挂了,谁来接班?谁镇得住场子?全家的好日子可就到尽头了。 “为国尽瘁,理所当然。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事实上是国师在此,王令在此,根本推辞不得啊。这孩子,十六岁了还不懂事!贺淳华拍拍长子的肩膀,转向贺越,“在我离开期间,郡务由越儿辅佐代管。你向来稳重善谋,若我没能返回,你要照顾好贺家,照顾好母亲。” 贺灵川忍不住转向孙孚平:“不能再等等?我们另外找人带队!” “可以等,但每一位找来的官员都要经历这个测试。”孙孚平指了指大水缸,“军队出征向来一鼓作气,再三则衰竭。那时,我们根本无法与盘龙沙漠抗衡。” 士气就是现在最旺,若再反复多试两次,士兵们都疲了。 何况,队伍已经开拔,开弓哪有回头箭? 贺越眼眶红了,抓着父亲的手走到旁边,压低了声音:“老爹,这是他们设好的圈套!” “我怎不知?”贺淳华微一摇头,看了看跟过来的贺灵川,犹豫再三还是道,“川儿,你陪我去。” 这几个字如雷霆霹雳,炸得贺灵川脑瓜子都嗡嗡作响: “什么?老爹,我……”不想去! 九死一生的冒险之旅,他为什么要跟着去? 贺淳华不是宠爱大儿子吗,为什么要喊上他一起去送死? “从你出生起,大萨满就说你是福将,但凡危难也可否极泰来。”贺淳华好像也难启齿,但还是道,“十余年来,贺家蒸蒸日上,都印证此言不虚。这趟盘龙之行祸福难料,我才、我才需要你的好运气!再说你武力不俗,有自家人从旁护卫,我才放心。” 他抓着贺灵川的胳膊,下意识看了孙孚平两眼,小声道:“我总觉得,这对贺家也是一次莫大机缘。川儿,为父的安全就指望你了!” 贺灵川只觉满嘴的苦水都快冒出泡了。他想说不去,他能说不去吗? 大鸢自开国伊始就拼命给人臣和百姓灌输君臣父子伦常,就如其他政权。贺淳华担心自己安危,让长子一路陪同,岂非再正常不过了? 浔州牧做得更过分,把儿子直接派过来冒险。相比之下,贺淳华这才哪到哪? 再说众目睽睽之下,贺灵川真能张嘴说“我不”? 能的。 “老爹我不……” 贺灵川正打算发挥原身蛮不讲理的本事,可惜贺淳华太了解这个儿子,压根儿没给他考虑、纠结、拒绝的机会,抢先对孙孚平提声道:“国师,川儿陪我一起去!” 声音极其宏亮,前军为之侧目。 好了,定调了。 也把贺灵川最后的拒绝给憋了回去。 贺淳华拍拍长子的肩膀,感慨道:“好孩子!” 贺越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虽说上阵父子兵这年头屡见不鲜,但父亲不是一向偏爱大哥吗,为什么冒大险的时候非要带他同行? 明明大哥脸上写满了拒绝。 年松玉也听见了,向贺灵川挥了挥手:“好极,咱们路上多亲近。” 贺灵川还能说什么呢?望着年松玉畅快的笑容,他嘴里又干又涩:“好,我去备点物资。” 这次为探险队送行,变成了为父送行,最后又变成为自己送行。 只能说,生活里的惊喜无处不在。 二弟红着眼眶交代路上小心的对象,居然变成了自己。 贺越抓着他的胳膊,忽然压低了音量:“小心那两个人。” “还用你说?”贺灵川翻了个白眼,“豪叔,老二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豪叔点了点头。 他和年松玉有恩怨,这趟盘龙沙漠的逆行之旅,贺淳华果断不让他掺和,免生事端。 贺灵川极度羡慕他的置身事外,但这会儿只能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挥手作别。 再看贺淳华一眼,他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父亲对长子的感情,并没有贺灵川原身以为的那么深厚呢? …… 盘龙沙漠还没进入狂沙季,红崖路上有的是人。 距离最后期限至多只有十几天了,人人都是行色匆匆。 贺灵川临出发前已经换了座骑,挂上补给,现在披一身白袍,只差脸没盖住了。 太阳升起,沙漠里面热得吓人。无遮无拦地走了一刻钟,贺灵川周身滚烫,他怀疑往身上浇水就能冒蒸汽。 其实现在还没走进真正的沙漠,周围经常可见矮小的沙棘、沙冬青和芨芨草,还有梭梭树、紫杆柳零星分布。 作为进出黑水城的必经之路,道路两侧什么都有,破旧的箱子、衣料和瓶子,腐烂一半的胡狼尸首,贺灵川甚至看见芨芨草上挂着一小撮迎风招展的黑色毛发,看着像人类的。 第24章 位卑者慎 前方一座半峰,满山荒秃,只在犄角旮旯憋几丛稀稀拉拉的灌木。可是初临此地的行人,目光一定被吸引,因其造型太独特: 山峰上半部没了,却不像风化断裂,因为断口异常平整,就好像被人挥刀斜斩、一劈两半! 那断口,突兀而坚决。 要知道那可是整座尖峰,上百万吨岩土,不像一丛竹子轻轻松松就能砍掉。 本地有个传说,上古时期有仙人在这里战斗,一剑就劈断了山峰,因此这处断峰又被称作“仙人斩”。 这类传说在本界到处都是,不好求证。但贺灵川的原身几年前当真爬到仙人斩上去,亲眼见到断裂处平滑顺畅,那么大范围内没有一丁点凹凸,的确是工匠小心打磨都不能及。 是不是人为,都匪夷所思。 孙孚平凝视这座半峰,仿佛在感受那一剑残留至今的凶悍和凌厉,良久才长长吐了口气:“道无止境哪。” 再往前转过山坳,道边孤零零立着一棵老胡杨,干硬的树枝下赫然吊着两个人。 风在吹,人在晃。 树下不少行人围观,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窃窃私语。 孙国师的队伍走近一看,尸体上挂着两块白板,分别写着“礼尚”、“往来”。 年松玉和孙孚平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们目光锐利,一下就能看见尸首衣襟上都别着一块透明的牌子,上面有“东来”二字。 被派去追踪西山沙豹的东来府侍卫,有两人去往黑水城失踪。孙、年二人知道此事,因为人手就是他们划派的。但那时沙豹下落已现端倪,他们就没有究查。 现在,这两人却变作尸体,横在他们必经之路上。 年松玉一下就能判断,这两人是被拧断脖颈而亡,死前受过刑讯。 孙国师见他脸色胀红,脖子上青筋爆起,赶紧一把按住他肩膀:“莫要冲动!这岂非意料中事?”这两名侍卫失踪很久了,己方已经推断过他们死亡的可能。 “东来府的人手是我们安排的,这小杂碎报复我们!”年松玉咬牙切齿。自己杀一只鹞妖,对方就害自己两人作为报复。 东来府毕竟离边陲太远了,大司马将自己的侍卫划拨给两人调派。 孙国师脸色一沉:“大局为重!现在不许内讧。” “等拿到大方壶……”年松玉咬紧牙关,知道贺灵川算准了自己还要倚重黑水城军队,现在还不能翻脸。他转头怒喝一声,“贺灵川!” 贺淳华骤见尸体也是大吃一惊。这两人不该被关在红白道的农庄里吗? 随后他就想起长子一向肆意妄为。 这两个月稍有收敛,不代表他本性变了啊。 年松玉唤了两声,贺灵川才慢吞吞策骑上前,迎着年松玉快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年都尉,什么事啊?” “你可认得这两人?” 贺灵川仔细看了几眼,暗暗心惊。豪叔这是把气都撒出来了吗? “当然不认得。黑水城进进出出那么多人,我哪有本事挨个儿记名?”他顿了一顿,“咦,他们居然有东来府的名牌。这种大人物,怎么会吊死在穷乡僻壤?” “好好。”年松玉不怒反笑,话锋忽然一转,“红崖路上同伴死了,你们都怎么处理?” 他一下就猜出两名侍卫必是贺灵川所杀。这小子想给他上眼药呢,多问就会多被奚落。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用再深究了。 “要是带不回去就天葬。”贺灵川耸了耸肩,“反正不得善终,就让沙漠里的生灵感谢大自然的馈赠吧。” 贺淳华赶来插话:“多数是土葬。” “那就土葬。”毕竟是东来府的人,不好曝尸荒野。 贺灵川好笑道:“芝麻小事。年都尉还是先关注当下吧,别耽误了队伍进度。” 终于把这句话扔回去了,畅快! 年松玉眼里有怨毒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叮嘱曾飞熊派人解下两具尸体,就地掩埋。 队伍当然不能等,继续前行。 被年松玉盯住的感觉,就像毒蛇在背,毛骨悚然。贺灵川拉着老爹放慢速度,走在队伍中间。 年都尉那么骄傲的人当然领头走,总不能频频回望贺灵川吧? “你干什么?”贺淳华低声斥责儿子,“杀那两人无济于事,只会跟年松玉进一步结仇。” 他不知道,人是豪叔杀的。 “可以出口恶气!”贺灵川看他行若无事地训斥自己,不由得冷笑,“这两人算计我们没下限,就不许儿子回抽他一巴掌?再说他有求于我们,这时候更不该和我们翻脸。” “如果我们活着回来,今后……” “若我们挟宝而回,大司马欣喜若狂,哪里还会计较这点小事?”贺灵川恹恹道,“父亲你还没老,胆子却小了。” 贺淳华想了想,面容微黯:“你说得对,是我太谨慎了。” 他总想着日后要同朝为官,尤其自家新回都城、根基不稳,少结仇家为妙。 想法或许没错,但这种在权贵面前唯唯喏喏、小心翼翼的心态,怎么能大展宏图? 他这里暗自警省自己,又对贺灵川道:“川儿,你还在怪为父拖你上路吧?” 这话问的,该爽快答“是”,还是违心答“不是”?贺灵川只能呵呵一声:“儿子哪敢?” “做父亲的,哪不希望儿子平安顺遂?但这世道,不可能。”贺淳华拍拍他的肩膀,“川儿,你不小了,该好生历练了。” 贺灵川忍不住了:“别人历练,难度都是由低到高。”只有他爹,一下给他开了个大。 长子果然怨气十足,贺淳华笑了:“别怪老爹心狠。有你在,我们平安回家的可能性至少提高两成。大萨满的话,不是开玩笑。”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原身若真是福将,为什么死得悄无声息,皮囊还被他这个外来户给占了? 但这句反问只能憋在肚里。 现在再吵闹也是无济于事,更何况贺淳华作为地方长官,作为他老子,其实根本不必向他多作解释。 第25章 红崖路 后头只能看自己机灵了,贺灵川转了个话题问道:“老爹,我们为什么非要回大都不可?” “贺家基业在那里,不肖子孙岂有不回之理?”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左右都有耳目,非要我说大白话?”他凑到老爹耳边,声若蚊蚋,很容易就被马蹄声盖过去,“咱全家都被皇帝害死,为什么还要回去给他卖命?” 贺淳华皱眉:“不然哪里还有施展抱负所在?” 大丈夫建功立业,难道不需要倚仗? “西部的拔陵国也可以啊,咱千松郡不跟四国接壤吗?我看东北边那个妖怪国家也不错……”贺灵川眼观六路,闪过贺淳华兜头扇来的一巴掌,“再说了,国内风云动荡,那些揭幡而起的泥腿子都敢自称草头大王!您再看国外,那换皇帝跟走马灯似地!我听说东边的宣国,二十年内换了十一任皇帝,最短的才在位十九天。” 正经的高危职业啊。 臭小子哪根筋搭错了,净想着叛国?贺淳华板着脸道:“撮尔小国,能跟大鸢相比?我们毕竟立国六十余年,制备齐全。” 呵呵。贺灵川长呼一口气:“咱这回都九死一生了,老爹也不肯跟我说点掏心窝的话嘛?” 贺淳华微惊,忽然盯着他道:“你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贺灵川后背一下沁出冷汗。 “啥?” 长子悍勇有余,却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不该看穿自己的有所保留。贺淳华看他两眼,沉声道:“这种获罪杀头的话,以后再别说了。” 一阵风沙吹过,贺灵川打了个喷嚏。 老爹的心思,也很深哪。 ¥¥¥¥¥ 孙国师的队伍,终于走上了红崖商路。 穿过山腹,眼前一片黄沙世界,广袤无垠。 一座又一座沙丘在热风中伫立,有的矮小如土堆,有的高达数十丈堪比大山。但它们绝不像山崖那么坚硬,有些巨丘一夜之间就会消失,又在其他洼地突然冒出。 植物全部消失,没有一丁点绿意。 放眼望去,唯余莽莽。 而红崖路就开在沙漠当中,宽五丈,可容数国内马车并驾。地面的石砖看不出本来颜色,在往来行商的千踩万踏下变得凸凹不平。有些砖是新的,国为黑水城和邻国各包干了部分路段的修缮;还有些古砖没被换掉,表面的黑色深浅不一,却又层层叠叠。 这令红崖路像一条灰黑色的巨蛇般匍匐在沙海里。 曾飞熊也走在贺氏父子身边,见贺灵川好奇地砖,于是解释道:“砖上都是血迹,有新有旧。这条路上沙匪很多,发生的战斗也很多。” “对了,有的血迹还是一百多年前留下来的。红崖路就是当年盘龙城的运兵运粮道,据说围绕这几条路发生过无数次大劫杀。” 要攻打围城,就要截断对方的援军和援粮。 贺灵川听他这么一说,顿觉血烈之气扑面而来。 那么多酷烈的厮杀、那么多鲜活的人命、那么坚决的保家卫国的呼声,最后都被无尽黄沙埋葬,什么也没能留下。 盘龙城灭之后第三年,西罗国亡;再过六年,仙由国也亡了。 这一对老冤家斗了几十年,最终双双仆街,栽倒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也是所有人都挂‘钟旗’的缘故?”贺灵川一指队伍最前方高挑的旗幡。 这明明是大鸢国的军队,领头的还是德高望重的孙国师,可队伍的旗幡上却绣着老大一个“钟”字。 今人走天涯,却要挂前朝的旧旗,不可思议。 其实不独是己方队伍,红崖路上几乎所有移动的行旅都把钟字旗高高挑起,仿佛向整片沙漠传递讯息。 当然所有队伍离开红崖路后,都会把钟字旗收起再进入其他国家地界,所以贺灵川虽然听说过,但难得见到这面旗子。 “怨灵和异化的怪物纵横沙漠,逮着什么吃什么,但不踏上红崖路,因为这是当年大风军走过无数次的路线。所有人挂上钟字旗,致敬当年的大风军,也为自己谋平安。” 要贺灵川说,那哪是致敬,分明就是仿冒。 曾飞熊扯开遮面的布巾,往帕子上吐了口痰,收起来:“唾沫、尿液都不能随意洒在红崖路上,必须收集起来带走,否则视同轻慢,会惹恼这里的英灵。” 贺淳华也道:“从前多国不信邪,不准本国商旅插钟字旗行走红崖路。结果——” “结果后来他们不得不准。”贺灵川懂了,“活人没必要跟死人置气。”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几声大吼。 众人回头看去,走在后头的另一支队伍里跑出一头雪白的小狗,三步两步离开了红崖路,往最近的沙丘奔去。 它的小主人是个五岁大的小女孩,狗一脱手,下意识抬腿就追。 很快,她也离开了红崖路。 她的家人还没反应过来,趟子手就从后方赶了过来,冲她大吼:“回来!快回来!” 贺灵川等人听见的,就是他的叫唤声。 孩子的母亲是个贵妇,走过来不满道:“小声点儿,别吓坏我孩子!” “再不回来,你孩子就没了!”趟子手接着大吼,“快回来,怪物要吃人了!” 沙漠空荡荡地仿佛静画,一个野生动物都没出现。 女童站住了,看看队伍,再看看远处的小白狗,犹豫了。 孩子娘嫌弃道:“你去抱她回来。” 趟子手不干,一步都不想离开红崖路。 孩子娘只得大步奔向自己孩子,一把抱起来就往回走。 什么事都没发生。 “没用的男……”贵妇一句话还没骂完,脚底突然塌陷。 一张大嘴由下而上突然出现,把她和孩子一口吞下。 尖叫声很惨烈也很短促。 此时,她们离红崖路不足三步。 吞吃两人的怪物现身后没有急着下潜,而是快速向不远处的白狗移动。 这东西有点儿像鲽鱼,嘴长在脑门顶上,身形像个大圆盘子,又扁又平,颜色与黄沙相近。若非它自己跳出来,就算贺灵川凑近了都未必能发现它的存在。 第26章 一杯清水二十文 刚才那一幕吓得白狗直叫唤,转头就跑。 怪物迳直追了过去,二者很快都消失在沙丘后面了。 后方队伍里的趟子手狠狠咒骂一声。护送的客人少了一名,他拿到的工钱相应也少了一点。 这就是盘龙沙漠跟所有人打的招呼。 目睹这一切的所有队伍,原本的轻松气氛一下消失。 曾飞熊收回目光,喃喃道:“是他的错。在红崖路,小孩和狗都得拴好。” “我还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黄鲽。”贺灵川咋舌。原身经常打猎,知道黄鲽不是鱼,而是潜伏在沙漠和戈壁里的怪物,专门伏击过路的小动物。 它在沙漠能自由地下潜和上浮,比四腿生物跑得都快。 但这东西最多比狗大一点,就算成了妖也不该是方才那种体型! “这里可是盘龙沙漠。”曾飞熊护送商队走过很多次了,已经见怪不怪,“怨魂影响这里的一切,甚至原本有灵智的妖怪在沙漠里待久了,也会被异化。” 是这个道理啊,所以沙豹虽然也进盘龙沙漠捕猎,但平时一定待在西山栖居、繁衍。 …… 壮美的大漠,看久了一成不变。 旅程平静又无聊,只要你不踏出红崖路外一步,就只需要应对热风、艳阳、沙尘暴的困扰。 对于有准备、有经验的队伍来说,这些都可以忍受。 走完三个白天,队伍终于来到了白垣站。 这是红崖路上的中继站,供往来商旅歇脚之用,它的前身是一座古城。 盘龙荒原上的古城有十余座,百来年后留存于世的寥寥。白垣城也早被黄沙吞掉,是后来者将它旧有的基座发掘出来,加盖了几排房屋立在红崖路边。 古城范围内和红崖路一样,不会受到怨魂及怪物袭击,因此成为商旅们中途落脚的好地方。 队伍开进白垣站,贺淳华就赶忙过去和驿吏交涉。 是的,黑水城在这里设有驿站,并派专人管理。不过这里的管制很松散,不像大鸢国内那么严格。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钱的威力就体现出来了。 白垣站允许过往商旅驻扎帐篷,这里也出售食物和水,如果人们想奢侈一把,也可以租住小屋。 当然了,盘龙沙漠本身没有水源,所有食材、清水、建材都要从黑水城内运来。 有需求就有生意,想做这买卖的先要跟驿吏打通关系,又要大费周章运东西到不毛之地。各种成本七叠八撂上去,一个馒头+一瓶清水的基础款套餐卖个三十文,不贵吧? 一碗羊肉泡馍馍,只有油荤子没肉丁的那种,卖个两钱银子,不贵吧? 一间过夜小屋,租金五两银子,住进去就感觉自己占便宜了,对吧? 如果你还想在沙漠里泡个热水澡,洗去路上的风尘和疲惫—— 孙国师、年都尉以及贺大公子都有此想,所以贺郡守只能破费了。 单是这一项花费,就能在黑水城附近买五亩上好良田,永久不动产。 洗过澡,再拿几份豪华套餐吃个半饱,贺灵川终于缓过劲儿来了。 以他的强壮身板,这三天都走得好生疲惫,不知道前路还有多少艰难。 反观贺淳华还显得游刃有余,显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么儒弱。 贺灵川也帮曾飞熊买了几份套餐,否则这人囊中羞涩,本来要跟士兵一起啃冷馒头的。 曾飞熊过意不去,几度推辞,可惜比不上贺大公子坚决,所以他到最后也只能愧受了,连道感谢。 贺灵川却知道这人直而不莽,今次进沙漠又是他带兵,于是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吃好喝,才有力气干活,我们父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贺大人与您待末将恩厚,又解我后患,末将肝脑涂地以报之!” “肝脑涂地言重了。”贺灵川哈哈一笑,“对了,我听说你父亲是从盘龙废墟里归来的唯一活人?” 曾飞熊神情微黯:“是的,二十年前有人出重金找他去做向导,只有他一人生还。但他从此失了神智,连大萨满也治不好。没人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成天只念叨一个字——水。” “水?”沙漠里的确缺水,曾飞熊的父亲是遭过什么大罪,才会在疯了之后还对水念念不忘? 这时孙孚平来喊人了,要召集几名首脑到他的小屋中开会。 侍卫到户外给他弄了许多黄沙进来,倒在桌面上。 一副简易的沙盘就做好了。 “红崖路,我们快走完了。”曾飞熊在沙盘上比比划划,“后天,我们就要脱离主路进入沙漠,真正的考验从那时开始。” “红崖路原本连通盘龙城。”运兵道嘛,至少要把兵和粮运到城边才算数,“盘龙荒原变成沙漠不久,附近的山峰就倒下来,把这条路砸没了。” 他在沙盘上划了个圈:“想去盘龙城就得绕个远路,从映䃽山的缺口进入。” 这一段远路可不在红崖路上,他们即将直面的危险大增。 相比之下,过去三天的旅程轻松得像度假。 接下来众人商议各种应对之策。 贺家父子虽然和孙、年二人有罅隙,但事关自己性命,也就探讨得格外专注。 贺灵川一直在默默旁听,直到议论得差不多了,才问出个长久以来的困惑: “作为飞地孤城,盘龙城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都坚守了三十二年,可谓超神,那最后又是什么原因被攻破?”这也是盘龙沙漠之谜,无论是史书还是地方传说,都没留下确凿的论述。只在说书人那里,留下一点牵强附会的解释,“该不会像黑水城本地人说的那样,因为钟胜光病死,盘龙城失掉了主心骨?” 人都趋向于给未解谜团找一个合理解释。钟胜光踞守盘龙城三十多年,硬生生从青壮熬成了老年人,而长年征战会给身心造成巨大损害。这个解释还算贺灵川听过的众多传说中最靠谱的一个。 他很好奇真相。 “从我掌握的线索看,这个传说其实有些道理,盘龙城的确失掉了主心骨。”孙孚平给自己倒了杯水,一杯就要十二文的清水,“但不是钟胜光,而是红将军!” 第27章 三百年第一名将 “红将军?”贺家父子面面相觑,“红将军先于钟胜光而亡?” “钟胜光麾下悍将云集,但若要说谁是沙场第一人,那非红将军莫属。”提起从前名将,孙孚平也悠然神往,“后二十年,盘龙城的钢铁雄师几乎都是他亲手打造出来的,我获得的盘龙城人遗书上提到,他用兵如神,睥睨战场,分走了钟胜光的大部分压力。” “唔,你们可知,钟胜光守城十二年后就已经满身伤病,很难再坚持下去。所谓‘将军百战死’,光有钢铁意志还远远不够,还得有钢铁之躯。” “这个我听过。据说红将军曾带数十人去敌后侦察,不料迎头撞上两千名仙由敌众,遂以数十对战两千。随从基本战亡,红将军却越杀越勇,居然反过来把敌军打得抱头鼠窜,创下了以数人追击两千的传奇战绩,也不知道是不是进入了霸体状态……”这个词听得众人眉头一皱,贺灵川赶紧咳了一声,“反正最后援军赶来,盘龙城打了个大胜仗。红将军的传说,黑水城里可太多了,给你们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夸张了,但人们就喜欢这些又夸张又热血的故事。 “那是黑松关之战。”孙孚平点了点头,“你们知道,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 “不太清楚。”贺淳华想了想,“好像是西罗和仙由谈崩、盘龙城再度被困以后?” “就是仙由国重新对西罗开战,盘龙荒原再度成为飞地、盘龙城又变作孤城的同一年秋天!”孙孚平缓缓道,“遗书上的措词也很有趣,称红将军‘横空出世’,抗四方敌潮,稳盘龙军心!” 他那里一唱,贺灵川这里就一喝,乖巧地当个听书人:“是啊。这样一个不世出的猛人、盘龙城的救世主,怎么先前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直到这个时候才‘横空出世’?” 关于红将军的传说,他和黑水城人一样耳熟能详,但传说就是传说,在资料基本缺失的前提下,谁会真去考较百多年前的历史细节? 年松玉接话:“大司马翻阅史料认为,钟胜光酬神在前,红将军横空出世在后,这二者必然联系。” 贺淳华:“所以,神明的相助除了大方壶之外,其实就具现于红将军身上?” 一次降下两种援助,这位神明实在是很大方。 “至少他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孙孚平接着道,“亲卫的遗书中还提到,红将军两次离开盘龙城,一次前去西罗,一次却抵达了仙由国!他很后悔没有一同跟去,否则有机会驻扎故土,而不是身葬荒原。” 贺家父子大奇:“红将军居然还回过西罗?” “不是说,盘龙城被围困成为孤城吗?”贺灵川啧啧两声,“他竟然还能去仙由……唔,去仙由做什么?” “那就不清楚了。”年松玉耸肩,“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具体做了什么,我们掌握的资料都没提到。” “即便他是三百年来第一名将,种种行径也超乎想象。或许他本身是强大无比的术师,又叠加了整片盘龙荒原的气运。”孙孚平长长呼出一口气,“不过我更倾向于认为,红将军已经不是人类,而是半神之躯!” “半神之躯?”贺淳华失声,“你是说,神降!” “不错,就是神降!” 一向沉着稳健的贺郡守,此时又是惊奇,又是茫然,不过他很快定住了心神: “有史可查的神降,从古至今才有三例。”不过红将军的战绩过分辉煌,归因于神明好像更让人接受。“据说神降的要求极其苛刻,否则既有例子也不会这样少了。” 贺灵川立刻在原身的记忆中搜索“神降”两个字,可是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一点模糊的印象。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其实神明存在于天外,并不能直接降临本界。 虽然本尊不能来,但在极有限条件下,可以“神降”的方式附于人身行事,这也算间接地进入了人间。 接受了“神降”的人,也被称为半神。 “嗯,神明通常不插手人间事务,但凡事总有例外。”孙孚平道,“坚守盘龙城的第三十二年春,仙由、拔陵召集五个附属国共同出兵,并向北方妖国求来了六百妖军,一起对盘龙城发动了规模空前的进攻。据说战斗之激烈‘使山无陵’,北侧的印斗山整座都被夷为平地。” “是役,六百妖军连同领头的两大妖将全部阵亡,七国派出的五大国师,三死一重伤;士卒的死伤就不用提了,据说仙由国在这次大战后的五年里,国内良田‘十有八空’,都没有足够的青壮年来耕种土地。” 年松玉叹道:“仙由国作为进攻获胜的一方,都扛不住这样的损失,盘龙城大战结束没几年就爆发内乱,分裂作几个小国,战乱至今。” “遗书中提到,红将军就殒落在这场旷世大战当中。在他死后第三天,盘龙城破,钟胜光自刎。” “原来如此。”贺淳华忍不住一声叹息,“可惜了。” 可惜盘龙荒原埋下数十万忠骨,终究没能逆天改命。 “不止可惜,还可怕。”贺灵川也叹了口气,“七国都险些打不掉的军队,已经变成了我们要对付的英魂。话说,大风军再强大,也走不脱大方壶的功劳;最后盘龙城却还是被打下来了,难道大方壶失效了?” “那就不清楚了。”孙孚平两手一摊,“哪里都没有记叙。我们能从有限的资料推导出以上内容,就已经很不容易,这些都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真相,恐怕永无人知。” 年松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早点休息吧。从明天起,我们可能都睡不上安稳觉了。” 散会。 贺家父子同住一间小屋。 屋子很小,勉强能摆下两张小床。两个大男人躺下去,腿都险些伸不开。 不过被褥倒是出乎意料地干爽,贺灵川推测是沙漠里头太干燥的缘故。地面有些砂土,但没有那些讨厌的小生物。 第28章 沙匪 大风刮得木窗呜呜作响,根本没人敢开。不过缝里漏进来的光让贺灵川知道,外头天快黑了。 他躺在被上翘起二郎腿,手里把玩贺淳华的鸢钱:“老爹,这元力的用法,最初到底是谁开发出来的?有说是神明教给人的,有说是仙人传授的。” 未激活时,这看起来就只是普通的钱币。谁能料到小小一枚社稷令,就能承载家国气运、民心向背? 元力实在太神秘了。 “莫衷一是,史海难寻。”贺淳华皱眉,“有关元力的起源非常模糊,毕竟人类有史可考也不过是近两三千年,有邦有国也不过千余年。据说上古之时,神明和上仙都游走人间,那时人间并没有国邦;直到旷世大劫之后神仙消失,妖怪横行,人类不得不结众对抗,这才有了国邦。” 他从儿子手中拿回鸢钱:“是社稷令的出现,让人国对抗妖族成为可能。是神明教的,是仙人教的,还是人自己悟到的,有什么打紧?” 修行者毕竟只占少数,多数人生来平凡,怎么能对抗成气候的妖怪?这个时候,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而催生出的元力,就成为国家对付妖族的利器。 从分庭抗礼,到强弱互易,元力功不可没。现今人国的数量、疆土远比妖国、妖域要大得多。 “也就是说,元力的起源还是没人知道喽?”贺灵川叹了口气,转回正题,“老爹,你为什么跟进沙漠?” “不跟行么?”贺淳华也半躺下来。连日劳累,浑身一放松就好像要散架似地,“我不肯从,孙国师就能奉旨斩了我。” “奉旨就牛皮了?”贺灵川嗤笑一声,“王令上还要我们配合调查呢,咱不也拖延了那么久?出发当日,其实您铁了心也可以拖时间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在哪个世界不一样? 这小子,心思是比从前细腻了很多。贺淳华闭眼养神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有孙国师在,活着回来的几率不低;再说,我总觉得这一趟盘龙古城之行有些蹊跷,不亲自跟来看看,恐怕后面有大不祥。” 贺灵川心头一跳:“怎么说?” “说不上来。”贺淳华摇头,“就是心血来潮。我也想过推诿之法,但心头的忧虑越来越重,直觉还是应该走这一趟。” 所谓心血来潮,其实就是所谓的第六感。 时人很注重这个,贺灵川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仍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 贺郡守可是出了名的老成持重,会为一点感觉就身赴险境吗? 但他不说,做儿子的上哪儿猜去? ¥¥¥¥¥ 次晨,队伍再度上路。 虽然还在红崖路上,但这方向的旅人越来越少,孙国师的队伍终于遇上盘龙沙漠第二大祸端: 沙匪。 这群沙匪是人类,约莫三十余骑,基本都是彪悍的汉子,乘着马来去如风。贺灵川一眼看出当前几个肌肉鼓胀的家伙都是武者,队伍里面指不定还有术师。 双方对向而来,撞了个照面,都是一怔,上下打量。 己方看沙匪就不用说了;而在沙匪眼里,这支队伍装束整齐,轻甲长刀,制式的兵、甲、武,再加上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战马,说明什么? 这是支军队! 要么行军、要么剿匪、要么巡逻,军队出现在盘龙沙漠里还能有别的事吗? 民不与官斗,再说军队人数远超己方,一众沙匪也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好在为首的蒙面大汉转头看见贺淳华,眼睛一下就亮了,居然拍马上前:“贺郡守,我们只是路过!” 没动手劫掠前,可不就是路过?贺淳华咳了一声,有点小尴尬:“我们今日无暇剿匪,你们莫要作恶就好……正北方向可还有人?” 孙国师两人看看他,再看看沙匪,懂了。 这两边分明都是认得的嘛。 “没有,鸟毛都没一根。”大汉打了个哈哈赶紧道,“我们先走了,不耽误你们正事儿!” 众沙匪正打算脚底抹油,孙孚平却出了声:“且慢!你们对盘龙沙漠,应该是很了解了?” “呃,算是吧。”大汉看他比贺淳华还靠前半个马身,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这种人平时是他们最喜欢的大肥羊,洗劫完身上的财物还可以绑票勒索赎金,属于一物两用不浪费。 但是贺郡守在侧,他们不好造次。 “在这待了多久?” “十、就几年而已。”司徒翰努力解释,“我们一直见好就收……” “那就留下来吧。” “啊?” 孙孚平对贺淳华道:“我们正缺人手,这不是刚好么?” 贺淳华心道,二百官军还不够?但他表面还是点了点头:“也是,在城里还不好招人。” 孙国师笑得和蔼,黄鼠狼看鸡一样看着沙匪,把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加快速度就想跑。不意贺淳华高举鸢钱轻咳一声:“都留下!兹起黑水城正式收编邙山悍匪三十……” 贺灵川在一边数清楚了:“三十二人!” “……三十二人,并入曾飞熊副尉手下,随军听遣!” 贺淳华甚至还列出了他们的薪酬福利。 邙山匪徒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匪首不敢相信,试探着问:“我、我们这就变官兵了?” 这也太假太儿戏了吧?官老爷们好会玩。 “正是!” “那,贺郡守这是去哪?” “听候国师差遣。”贺淳华一指孙孚平,“深入盘龙废墟。” 看着四面围上来的官军,匪徒们一下子就傻了眼:“啥!” …… 走出十多里路,匪首头领司徒翰还觉得有些晕乎。今天他明明看好了黄历才出来打劫的,怎么走到半路突然就变成了正规军? 贺灵川拍拍他的肩膀,同情道:“挺住。只要活着回城,你们以后就吃皇粮了。” 吃皇粮哪有当山大王快活?不过手下这帮人都被黑水城军团团围住,跑都没地方跑,司徒翰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后脊背拔凉拔凉:“贺大少,我们真要进盘龙废墟?狂沙季就要到了,陷在里面十死无生啊!” 第29章 红崖路尽 “要相信国师。”贺灵川朝着孙孚平的方向呶了呶嘴,“堂堂国师都以身赴险,你我多少有点信心罢?” 孙、年二人走在最前,与贺灵川拉开很长距离,中间还隔着十多排士兵。 新加入的这一群匪徒,也根本没被他们放在眼里。 司徒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说话,他们能听见么?” “放心,肯定不能。”贺灵川自己都不记得说过前面这两位多少坏话。 司徒翰这才小声道:“这两人着实傲慢,进入沙漠后遇着危险,恐怕也不着紧我们的性命。贺大少,看在每年过年的份儿上,你可要多关照我们兄弟。我们这三十几口人出来打拼,邙山还有妇孺家眷百多人呢!我们要是死了,她们连粥都喝不上。” 虽然他管杀人越货叫作打拼,但神情还是很诚恳的。 把担忧赤果果都写在脸上。 “知道。”贺灵川安慰他,“我会盯住你们,不让他派你们去白白送死。” 待他走开,贺淳华才问长子:“他说看在过年的份儿是什么意思?” “每到过年,他不都来给我们拜年么?”最重要的是,每次过年,司徒翰都会给贺大少专门备一份厚礼。比如去年,他送给贺灵川的就是一串明珠项链,每颗珠子几乎一样大,圆润光华。 对,就是贺灵川又转送给豪叔的那一串。 前年送了什么?嗯,想不起来了。 当然,这些芝麻小事就没必要告诉老爹了。 贺淳华看着他摇了摇头,臭小子莽归莽,收礼也从不手软嘛。 ¥¥¥¥¥ 黑水城,贺宅。 虽然家中只剩两人,应夫人还是交代厨房精心烹饪,摆上桌一共七道菜,吃得倒比平时还丰盛。 但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喝了小半碗黄米粥,贺越夹给她的花卷也只啃了两口,就停箸不食。 “越儿,你猜你父亲现在走到哪了?”贺淳华离开,就好像把她魂儿也带走了,应夫人夜不能寐,精致的妆容都盖不住憔悴。 “应该过了几段驿站吧。”贺越安慰她,“曾飞熊熟悉沙漠,又有孙大国师镇场,父亲和兄长必定能在狂沙季到来前赶回来。” 应夫人叹了口气:“都说你兄长是福将,这回千万不能掉链子。” 贺越听着古怪,母亲好像并不怪父亲带走了兄长? 应夫人又问了些千松郡的事务,贺越都道自己应付得来。 最后她问:“东边还是没消息?” “没有。水患阻路,再说东边打仗打得厉害,叛军抓到奸细探子就杀头,信差也不敢往那里走。” 其实无须父亲再三交代,他也会留意东边的情报。 可惜,现在杳无音讯。 ¥¥¥¥¥ 到了第二天,左右上下前后都是黄沙莽莽,连个活物都看不见。 这一小段红崖路指向曾经的盘龙古城,根本没有商队会往那里走。 每一步大家都走得很珍惜,因为这样顺坦的路也要到头了。 “没路了。”队伍最前方传来消息。 贺家父子东望,还能看见半座山峰的庞大底座斜斜向上,仿佛插向天空的匕首。 上半截嘛,则是在近百年前轰然倒塌,砸在了这支队伍本该行进的红崖路上。 无尽的山石,把它变成了断头路。 曾飞熊喃喃道:“不知是不是天意如此。”不让城中沉睡的英灵被后来者打扰。 “哪有那么多一厢情愿?”年松玉嗤笑一声,吩咐众人,“都下马,我们要减轻负担。” 前方没有路,马儿也用不上了。每人备好五天的干粮和水,把马匹交给几名随军伙夫。 司徒翰瞪着一望无垠的沙漠。 起伏的沙丘又干净又整洁,连半个脚印都没有。 “接下来怎么走?离开红崖路一步,我们都会被吃掉!” “当然不会,你们沙匪不是最清楚么?”年松玉一句话就堵住他了。 司徒翰讪讪。作为大半辈子在盘龙沙漠讨生活的人,他们对本地禁忌再清楚不过,也有自己的小心得、小伎俩。 年松玉指了指沙漠:“你来说说,没有红崖路了要怎么走?想来你们也有些经验。” “首先,各位大人把社稷令收好,千万不能亮出,更不能激活!”这群人里当官的多。 年松玉哦了一声:“为何?” “沙漠里的英灵生前都在保卫故国边疆,我们戴着别国的社稷令走进去,那不是刻意插旗拉仇恨吗?这些东西都是一根筋,能躲能躲,千万别招惹!” 有些道理。孙孚平交代众官:“收好鸢钱,不要显露。” 而后司徒翰道:“我们要去盘龙古城吗?距离还远,光靠步行不可能走过去。这个我就没办法了。” 沙匪钻沙漠,多半是逃避追捕或者仇杀,应一时急需罢了,没事儿也不会在这种死亡之地徒步旅行,那是嫌命长。 “所以,我们要换一种载具。”孙孚平从怀中取出三样东西。 那是三枚微雕小船,每艘长约一寸,像是用半边核桃雕刻而成,技艺精湛。不要说船舷的木纹了,就是船夫衣物的褶皱和飞扬的发丝,都雕得纤细入理。 单看这份雕工,都堪称大师级水准。 “这是我从朋友处借来的宝物,用完得还回去。好了,都闪远点!”说罢,孙孚平取出三枚晶莹剔透的青丸,放到舟中船夫高举的右手中,随后将三只核桃小舟扔到沙地上。 年松玉低呼道:“玄晶!” 青丸有鹌鹑蛋大小,扔下去好像能把核桃小舟砸倒。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青丸碰及船夫的手就消失了,整艘小舟开始发出异样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跑出来。 大家不傻,已经提前避开。 果然核桃小舟以惊人的速度膨胀,体积呈倍数变大。仅仅是两息工夫,原本一寸长的玩具就变成了长五丈有余,高一丈的木船! 它们就停在黄沙上,是原本的核桃船按原比例放大,当然立在船头的船夫也变成了正常人类大小,走过来放下舷板,以便乘客登船。 第30章 核桃舟 这个尺寸的木船称不上巨舟,但塞进七八十人还绰绰有余。并且木船有三艘,容下队伍所有成员也足够了。 大家仰头观瞻,长长哇了一声。 即便早知孙孚平是国师,有非常手段,众人看见这一幕还是很震撼。 贺灵川却听曾飞熊轻呓一句:“那东西就是玄晶啊?头一次见。”声音中充满了惊奇。 “绿色的,只是下品玄晶而已。”贺灵川式的轻描淡写。 结果这句话让年松玉听见了,他当即转头来问:“你有中上品的?” “没有,当然没有!”贺灵川打了个哈哈。这要是承认了,就只好充公了吧? 谁让他真地有呢? 贺灵川的储物袋中,此刻就躺着一枚玄晶,不过是深绿色的,比孙国师喂给核桃舟的品相要再好一些儿。 玄晶是天地灵气固化下来的形态,通常只在灵气爆发期产生,人类拣回去之后提纯、炼化,或者再加入各种材料,就能变成形形色色,品阶不同的玄晶。 这玩意儿的用途可就多了,可以给术师/妖怪补继真力,可以是机关傀儡的行动力,可以驱动阵法等等。这三艘核桃小舟看起来不起眼,驱动起来的要价却不低。 距离上一次灵气大爆发已经很久了,玄晶越用越少,身价也是越发昂贵。孙国师随手拿来驱动核桃舟,而贺灵川手里仅有一枚,还是从前北方妖国的使者托他办事,才送出来的大礼。 一个把奢侈品拿来用,一个把奢侈品拿来供,境界和身价高下立判。 他这边在仔细观察,年松玉正在问沙匪:“你们还有什么花招能帮上忙?” 司徒翰也在欣赏核桃舟,闻言一个劲儿摇头:“人太多,我们的土办法多半用不上。” 年松玉姑且一问,也没真以为他们有好办法。贺灵川却笑道:“你们的香团子,这回没带出来?” “有啊。”司徒翰微一沉吟,看了看孙孚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是不登那什么……大雅之堂!” “保命要紧,雅不雅的,不重要。” 年松玉问司徒翰:“有用,好用?” “一般都好用。”司徒翰拍拍船身,“这宝贝怎么才能动起来?” 年松玉也不瞒他:“玄晶。” 那每一秒烧的都是钱哪。司徒翰想了想:“要是运气好,或许两位大人就不必消耗玄晶了。” 这下连孙孚平都来了兴趣:“哦?” 玄晶难得,能省则省,这玩意儿有价无市,普通人拿着银子也买不着。 司徒翰很谦虚地强调一遍:“如果运气好!” “使使看吧。”年松玉淡淡道,“若不好用就是延误公务,我会把你扔下船喂妖怪。” 多什么嘴!司徒翰很想扇自己几个大耳光:“那请大家捂好鼻子。” 捂……? 贺淳华见长子和群匪都抬面巾盖住口鼻,于是效仿。 就见司徒翰向后一声吩咐,沙匪们抬出一口箱子。打开一看,箱里铺着软垫,正中放着个鼓鼓囊囊、气泡一样的东西。 年松玉看来看去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年都尉没见过杀猪罢?”贺灵川哈哈一笑,“这是猪尿泡,也就是猪膀胱,一吹就能鼓起来。现在它远没胀到最大。” 看他洋洋得意,贺淳华忍不住腹诽。这货自小吃用都是黑水城最好,标准富二代、贵公子,按理说也不该见识过猪尿泡。怎奈他实在太淘了,从前就喜欢把猪尿泡灌饱了水,悬在主街的老树上,看谁不顺眼,趁人家走到树下时一根铁签飞过去…… 年松玉从来锦衣玉食惯了,怎么会见过这个?他连猪肉这种下等肉都不常吃,闻言嫌恶地皱了皱眉:“做甚用?” “密封性好,否则先要自伤八百。”随着贺灵川的解说,沙匪们又拿出一大块腌肉,用粗绳系好,随后解开猪尿泡上收口的捆线,把储在尿泡里的东西倒在腌肉上。 那是一种粘稠的墨绿色液体,不仅卟卟冒泡,好像偶尔还能冒出一缕白烟。 它刚见天日,周遭所有人的嗅觉立遭重创。 这种气味就像是重度脚气在不透风的靴子里闷了个把月,再掺进半年不洗澡积攒下来的狐臭,而点睛之笔则是走私码头暗戳戳的角落里经年累月堆放死鱼烂虾酿出来的独特味道。 汇集腥、骚、膻之大成,臭出风格也臭出了水平。 军队里来不及掩鼻的士兵,“哇”一下就呕了出来。 这气味最可怕之处,在于一闻之下就让你的身体牢牢记住,经久难忘。 受此感染,原本强忍着的人也忍不下了,纷纷抱腹吐成一团。 好在沙匪们飞快把腌肉扔进沙地,又抓几把沙子把它盖住,加上大漠风力劲霸,不一会儿就把臭味吹散。 大家努力喘气,从未觉得呼吸是如此美好。 年松玉脸上变色:“离谱!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他也胸闷欲呕,得克制再克制才没吐出来,可一转头看见贺灵川眉飞色舞的模样,实在怀疑这小杂碎是不是借机整他! 这么臭,谁能不中招? “你看呗。”贺灵川不慌,随手一指埋肉的沙坑。 众人一瞧,发现以这沙坑为圆点,沙地上冒出一道又一道凛子,深浅不一,但都朝着外头快速延伸。显然沙土底下原本藏着不少生物,被腌肉那么一熏,都逃得屁滚尿流。 不仅对人类,那玩意儿对异化怪物和妖怪的杀伤力也很强大。 甚至因为后者嗅觉比人类灵敏,它们遭受的灵与肉的创伤更加严重。 “能把异兽都熏跑,不错,还有什么用处?”这一招还是让孙孚平有点意外。毒气攻击,他做计划时从没想过,看来乡下人的土办法有时也挺管用。 “光这样还远远不够!”年松玉捏了捏指关节。这帮沙匪和贺家父子相识,是不是联合起来对付自己? 司徒翰见他面色反而不善,不明就里:“等等,再等等,横渡沙漠的关键要来了!” 要来了?什么要来了? 第31章 沙舟找马 孙孚平示意年松玉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小半刻钟。 沙底的生物都被熏跑了,方圆数丈内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呜呜作响的风。 “还没来?”年松玉不耐烦,“时间宝贵。”盘龙沙漠天黑得快,再有两个时辰就入夜,他们可没多少时间能耗在这里。 “还没。”司徒翰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它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赶过来得花时间。” 贺灵川这时不忘替司徒翰说话:“我见过,那是个巨物,保不准真能带我们穿过沙漠,省时省力。” “保不准?”年松玉听见这三个字,语气就变得阴森,“没把握的事儿,也敢拿来浪费我们的时间?” 又过两炷香时间,红崖路尽头依旧平静。 一阵大风刮过,穿过木然的人群,“咻”一声奔向远方。 年松玉的食指轻叩刀鞘,嗒、嗒嗒,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随着时间推移,他越发觉得沙匪得到贺灵川示意,要恶整己方人员了。所谓“香团子”也是贺灵川首先提出。 年松玉的目光越来越不善,贺灵川只当没看见,心头也有两分着急。 眼看太阳越来越偏西,终于连孙孚平都没了耐性:“不等了,所有人上船……” 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将所有人分作三组,各指定了一条核桃舟。 时间宝贵,他们等不起了,现在就得动身。 司徒翰却竖指在唇前,用力“嘘”了一声:“来了!” 对这么多大人物做出这个动作,实在失礼,但现在他神情紧张,也顾不得了。 话音刚落,就听“哗啦”一声,沙漠如同水面中分,黄沙四溅,像是原地刮起一阵沙尘暴。 有个庞然大物冲出地面近一丈高,嘴里叼着腌肉,又重重落地。 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那物以不符合自己体型的灵活迅速下潜,一转眼就消失在沙海中。 司徒翰顾不得自己被溅一脸,欢呼道:“来了来了,果然来了!啊呸呸!”连忙吐出几口沙子。 除了孙国师等数人及时撑开护身罡气,余众都是灰头土脸。 不过大伙儿总算看清,司徒翰放长线钓大鱼钓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那物长得既像鳝鱼又像蚯蚓,圆长无足,但躯干上长有环节,体色和黄沙几乎一样。它若是静静埋在沙里,视力再好的人也很难辨认出来。 但和鳝鱼不同,它的嘴大得惊人,扯开了超过身体直径,并且里面细细密密的全是针牙。嘴边还有两条长须,似乎用来探测流沙动向。 曾飞熊失声道:“这么大的土龙!” 这东西,长度达到了八丈(二十六米)啊! 边上的士兵也都不自觉后退半步。如此体型带给人的压迫感,并不是理性能消弥的。 这种土龙并不是海里的蛇鳗,而是沙漠特有的生物。其实无论是生活在沙漠还是海里,有些动物好像都不需要长脚。 但这玩意在其他沙漠的身长通常不会超过一丈,有经验的旅人还会捉它当作食物。但眼前这一头……曾飞熊曾带队在红崖路上往返巡逻,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土龙! 司徒翰如释重负:“这还不是土龙王……我们见过最大的,身长超过十二丈呢。” “既然是个大家伙,那么一小块肉可喂不饱它。”贺灵川一指三艘核桃舟,“土龙力气贼大,拉动一条船应该不成问题。嗯,而且它们一般是集体出动。” 也就是说,臭肉引来的土龙可不止一条。 海边的孩子会钓鱼,而在盘龙沙漠旁边长大的贺灵川原身,也钓过很多次土龙了。 当然,没用过这么重的饵,也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猎物。 司徒翰点头:“各位请上船,我们再如法炮制一次,就能把它们当作拉车的马了。” 于是士兵分三路上船,核桃舟头的船夫抓起纤绳打了个活结,严阵以待。 这一次大家都护好了口鼻,因此沙匪再取出大块腌肉倒上臭液时,也没人中招了。年松玉亲自出马,把特别加料的肉块挑在梢杆上,立于船头、高高举起。 船夫的梢杆也是核桃舟的一部分,长短变化由心。 沙匪特制的臭液能驱走沙漠里绝大多数生物,也是逃命应急的压箱底法宝;不过有利必有弊,这东西却是土龙的最爱。 其实严格来说,土龙喜欢的是“臭”。 它们食腐为生,其他生物根本无法忍受的腐臭,对土龙而言就是饭菜的香气。而这个级别的臭味飘来,就像村里一年一度的四十八大碗席的开饭铃,那是虽远必到。 司徒翰提醒道:“它们蠢得很,拿臭肉吊着它,船就能走!” 这些东西既然千里迢迢赶过来,短时间就散不掉。 果然臭肉刚挑起来,一头硕大的土龙破沙而出,扑向肉块。 看它体型,比方才的同伴还大。 年松玉眼明手快,手腕一挑,腌肉起跳,这头土龙就扑了个空。 立在边上的船夫一抛纤绳,精准无比套在土龙脖颈上。 它虽然圆乎乎地没有四肢,但身上的结环很深。绳结滑了两节,就嵌套在第三节里了。 骤然被套,土龙大吃一惊,一溜烟就往前蹿出三十余丈。直到绳结勒紧套牢,年松玉才将梢杆放下,让那块腌肉悬在土龙前上方。 香气扑鼻,土龙脑子又小,于是立刻忘了自己被勒套的事实,流着哈喇子就朝着腌肉游去。 它力大无穷,连船带人拖向前去,竟然轻轻松松。 于是,船开了。 年松玉只要甩个竿,拉船的土龙就会屁颠屁颠跟着转。下方咝啦咝啦作响,都是沙粒摩挲着核桃舟底的声音,足见马力强劲。 驭船人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及时调整船头,让土龙和船都顺风而行,这样前方高挂的臭肉才不会熏死整船乘客。 眼下来说,没比这更重要的事项了。 一转眼,年松玉的船就开出百余丈外。 “轮到我们了。”有成功例子在前,余众精神大振,孙孚平和曾飞熊率队上了一船,贺家父子和沙匪登上最后一船,都是如此这般。 第32章 惑心虫 除了贺家父子抛出的腌肉块被沙底其他土龙截胡两次,造成一点麻烦以外,一切都很顺利。 三艘核桃舟遨游沙海,速度约莫是奔马的一半,但胜在平稳持久又相对安全—— 核桃舟偶遇稀奇古怪的生物,原本对方还跃跃欲试,但腌肉的臭味太霸道,它们跟一会儿就闻风丧胆,溜走时只恨少生两条腿,哪里顾得上核桃舟的人类? 这里大多数人虽然生长在沙漠边上,但从未以这个角度饱览沙海,都是看直了眼。 贺灵川喃喃道:“还能这么玩儿?” 沙海行舟,两辈子头一回,也算是长见识了。 美中不足的,就是前方飘过来的臭味弥历不散,令人呼吸艰难。 三艘核桃舟的掌舵人都小心翼翼,尽量避开高大的沙丘。 越是宏伟的沙丘,阴影就越大。 而所有黑水城人都明白,盘龙沙漠里的阴影万万去不得。烈阳、热风、干渴、沙匪和异兽袭击,这些加在一起都没有盘龙沙漠里的阴影可怕。 不过无论掌舵人再怎么高明,一个多时辰后,远处的地平线上有建筑一点一点冒头。 再近一些,就能看清残破的高墙和城门。 这赫然是位于盘龙城西南部的附城,原本与主城互为犄角之势。 当然,它已经荒废百年,只有风沙是这里的常客。 可是城墙依旧很高,城门被浓厚的阴影笼罩。 若从城门往里探望,当会发现里面还有若干残破的楼宇,不甘被黄沙吞噬殆尽。 它们逆着光,阴影无处不在。 走到这里已经是避无可避,唯一的途径就是穿过城门,穿越这座废城。 年松玉站在最前方的核桃舟上,转头向后方吹了长长三记口哨。 这是他们在沙漠驿站就约好的暗号。 该启动下一步对策了。 贺家父子立在船头,对手下喝道:“点燃命火!” 说是“点燃”,其实大伙儿都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小药丸,张嘴吞了下去。 紧接着,一股酸辣之气从腹里涌上来,翻江倒海似地。 但这个嗝一定要忍住,不能打出来。 众人都觉眼热鼻胀,嘴里直冒酸水,身体却阵阵发寒。明明头上的阳光那么毒辣,不少士兵却开始打摆子。 好在这种症状只持续了十几息就平复下去。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发觉对方头顶和双肩上各燃起了一盏幽火。 众人的火焰多以浅绿为基调,有的偏暗些、有的偏亮,有的偏黄些、有的偏蓝,但都是尾指高的小火苗,颤巍巍地悬空浮着,像是风一吹就会灭掉。 可是沙漠的风大到打脸都啪啪生疼,偏就扑不灭这三盏幽火。 甚至三火燃起,众人都觉身周气温下降好几度,扑面的热浪也没那么火辣了。 这就是命火,也称为命灯,平时藏于人类灵灶当中,也就是俗称的生命之火。火在人在,火灭人亡。 人死如灯灭,就是这么来的。 命火燃起之后,各小队队长都背转过来,面对自己的队员大吼:“不要回头!” 三艘核桃舟上,都传来士兵整齐划一的呐喊: “不要回头!” 如是三遍。 这是对旁人,也是对自己的再三警示。 切记,切记,切记! 贺淳华站在贺灵川右前方,后者问前者:“老爹,你知不知道你的命火颜色偏黄?” 贺郡守刚想摇头,忽然记起这动作非常危险,赶紧定住了脑袋,再给长子一记眼刀:“臭小子!” 贺灵川咧嘴一笑:“先演练演练,好过后头遇险。” 其实他说得很有道理。 “你的命火,是黄中带红。”贺淳华笑了,“年轻就是好。” 命火很直观地反映出主人的健康状况。身体越强健、气血越旺盛,命火的颜色当然就越深。 少年人嘛,火性大。 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左右转头了,否则贺灵川真想看看年松玉和孙国师的命火是什么颜色。 船行至城下,贺淳华深吸一口气,大吼道:“别动,都别动!” 另两艘船也传来相同的提示。 三位掌舵人最后一次甩竿,让土龙对准城门的方向游了过去。 从前的硝烟战火,如今的风沙侵蚀,令原本垂直地面的城墙越发前倾,看起来摇摇欲坠。 可它已经在这里伫立百年,坚忍、沉寂,不知屈服。 越来越近了,硕大的门洞就像怪兽无声张开的血盆大口。贺灵川甚至能看见城门两侧浅浅的污渍。 那或许是一层又一层、反复喷溅上去的血迹,先是艳红,然后发黑发紫,在风沙经年累月的冲刷下,又褪去了狰狞的色泽,只留下一点回光返照。 一切喧嚣和激越,最后都要归于平淡。 众人眼前一暗,核桃舟终于驶入城门下的阴影。 阴气扑面而来。 士兵们已经点燃命火,这时才能看见暗影中冒出一道又一道轻烟,朝核桃舟扑了过来。 凑近才能看出,这些轻烟都像人的虚影,有躯干,有四肢,但没有脸。 它们并不理会拉船的土龙,但对核桃舟上的每样东西都很好奇,包括每一个人类,每一根木头。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每个人身边都围着四、五道轻烟。它们在人类的眼前、身后游走,不怀好意地窥探。虽然它们没有眼睛,但众人都觉自己被死死盯住,皮肤上冒起鸡皮疙瘩。 这些东西,就是三尸虫! 在盘龙沙漠的传说中,它们还是隐在任何阴影底下的怨魂,过路客就算躲过沙漠里的生物,一旦站进沙丘的影子里,也会被它侵袭。 事实上,没有显亮命火的人类,只凭肉眼看不见这种东西,也就无从抵御起。 盘龙城消失以后,它最爱的人类离开了,三尸虫只能转而入侵各种生物,虽然不对版但也能将就。沙漠里的一切生灵都受到它的影响,渐渐发生奇特的变异,例如前头拉船的土龙。 孙孚平和年松玉不忧反喜。这些东西的存在,侧面佐证了大方壶的存在,他们这一趟没有白跑。 每个士兵耳边,都响起了细细切切的呢喃声,像有人在对自己说话。 第33章 不要回头 贺灵川当然也听见了,他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无论听见什么都像老僧入定,绝不理会。 见他没有反应,那声音就变了,像十六七岁的软妹子来诉衷肠,又软又萌又嗲。贺灵川听着听着,越发觉得像是自己小时候暗恋过的女生。 他暗暗切了一声,软妹子书还没念完就跟着同乡的富二代跑了,不到三年功夫生了两个富三代。他一见到那两个流着长长鼻涕的娃,就觉得自己当年奇蠢。这头三尸虫功课没做好,不知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一震,像是有什么重量级的怪物爬了上来,紧接着后头就传来了士兵的惊呼声、惨叫声,还有沙匪们的咒骂,以及刀剑出鞘的交响。 后面交上手了,战况激烈。 最近的一声惨叫,就在贺灵川背后响起。他先前好像还和这个士兵交谈过。 然后怪物迳直往这里冲来,沉闷的脚步声像是直接踩在人心口上。 是不是三尸虫使的伎俩,要诱他回头? 可若是真的,他这么原地不动,大概率会变成怪物的零嘴。这里可是盘龙沙漠,众多异兽出没之地,谁能保证没有一两头顺势爬到船上来吃人? 越来越近!这种沉重的压迫感令贺灵川后背寒毛直竖。 他赶紧去看贺淳华,老爹跟他面对面,应该能看清他身后的情况。 贺淳华脸部肌肉微搐,神情甚至有点狰狞,但目光空洞。贺灵川他这表情很陌生,不知道老爹听见了什么。 光靠眼神交流,双方怎么能互会意图? 但三尸虫在前,谁也不敢张嘴啊。 好在贺淳华猛地回过神来,直勾勾看着长子,又像是听见他的心声,忽然冲他眨了眨右眼。 这个动作在堂堂郡守做来很罕见,却直接破坏了凝重恐怖的气氛。贺灵川暗舒一口气,心中大定。 假的! 老爹正在设法告诉他,无论自己听见了什么,都是假的! 果然怪物的脚步声冲到脑后,他都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喘息声,可下一秒就消失了。 耳边又只剩下呜呜的风声。 身边那几缕虚烟也对他失去了兴趣,摇头晃脑去往别处。 贺灵川过关了,他也冲父亲眨了眨眼。 先前所有人吃下的红色小药丸,是孙国师专为此行特别炼制的杜魂散,主料是生在极阴之地的腐心草。人类服用之后,不仅短时间内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也可以使命火暂时屏蔽活人气息。只要三尸虫不游进人的上下九窍,就只会当他们是死物。 可这办法最大的弱点,就是不能轻易回头! 人的上身周围有三盏命火,能护住心窍,拒绝外邪入侵。可你要是被三尸虫盯住时回头,命火立刻减弱,再也瞒不过它。 这也不是孙孚平的独家发明,而是仙由国的一名术师记录在手札里的方法。最了解你的多半是对手,仙由国和盘龙城打了三十多年的仗,必定成天琢磨对付三尸虫的办法。 其实这种事情在夜晚的野外茂林和田间地头也时有发生,行人听到后方有人呼唤自己,不经意一回头,削弱了命灯,就为邪祟入侵。 贺灵川当初拿到小药丸的时候,心里一动。仙由国已经灭国百年,那时的术师手札想必不好搞来;再说腐心草可是个稀罕玩意儿,生长条件苛刻,又不能培植、不能量产。光是收集原料,炼制三百人份的杜魂散,就得花多少心力? 大司马和孙国师,当真是从半年前才开始准备探索盘龙废墟吗? 当然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贺灵川没有深想。 他看见贺淳华的神情已恢复原有的沉稳,身边的三尸虫也四下散开,可见老爹也通过了考验。 可他目光扫过贺淳华身后的亲兵,忽然一惊:“喂,你别……” 这人居然红着眼眶、饱含泪水? 话刚出口,这名亲兵就转头了。 贺灵川眼睁睁看着他左肩上的命火“噗”一下熄灭。 另外两盏的光芒顿时转弱。 游弋在旁的三尸虫如同嗅到血腥味儿的鲨鱼,猛一摆尾,从他耳鼻钻了进去! 亲兵目光顿时涣散。 望见长子盯着自己身后脸色大变,贺淳华脖颈上的青筋顿时鼓起,显然他费好大力气才阻住回头的本能。 他没回头,而是往前冲出两步。 这真是成功自救的典范,因为亲兵突然拔出腰间长刀,对准了贺淳华后脑就是一个力劈西山! 原本这两人距离就只有四尺,他动作又快,要把领导的脑袋当西瓜砍。 刀锋落下时,距离贺淳华的脑壳不足两寸。 贺灵川与老爹错肩而过,一个箭步撞入亲卫怀抱,连人带刀。 亲卫的动作立刻顿住,后背上多了一截刀尖。 贺淳华死里逃生,连喘几口大气,忽然盯着前方道:“川儿慢慢转身,我去解决这几个傀儡。” 贺灵川把尸体推开,就见一缕虚影从死者七窍冒出,溜回空中,又游得不紧不慢。 人死了,三尸虫也住不下去,只得出来。 他保持颈部不动,腰腿发力,慢慢转过身来。这样,双肩的命火没有闪失,不会被自己吹灭。 船上却已乱成一团。 亲兵不是个例。虽然事先耳提面命、反复叮嘱,但还是有七、八人受耳畔声音蛊弄,吹熄自己命灯,为三尸虫所乘。 一旦被附体,他们六亲不认,见人就砍。 就这么几息工夫,船上就起骚乱,四、五人负伤,还有个倒霉蛋被直接削掉了半个脑袋。 贺淳华就奔着杀人凶手去的。这是个沙匪,被三尸虫附身后依旧矫健,也不正面接战,而是在人群中玩起了躲猫猫,时不时还要砍伤一两个。 人若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转头,灵活性必定大打折扣。贺淳华只觉自己木讷得像个僵尸,追人的动作要慢上三拍,实在绕不过这个孙子。 他正要祭出法术,后方飞来一把匕首,“嗖”地一下钉进凶手右眼。 前进后穿,炸开一朵血花。 第34章 紫金蟆 贺灵川的怒吼响彻甲板:“杀啊,别客气!” 只不过不能回头、不好后退,又不是缚手缚脚,都站着当什么看客? 这是顾忌同袍之谊的时候吗? 众人只是一时无措,被他当头棒喝,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咬了咬牙,纷纷对被附身的伙伴举起刀斧。 这种时候自己的小命最要紧,袍泽之谊只好排到后面去。 不一会儿,傀儡尽数被杀,附进去的三尸虫还没捂热身体就被挤了出来。 此时核桃舟已过城门,穿行在高低起伏的旧城废墟当中,也穿行在斑驳的光影里头。 有些三尸虫成功钻回阴影里了,但最后几条三尸虫被迫出来时,正曝露在阳光底下。 被强光一照,这些虚影顿时就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没有皮囊保护,太阳真火就是它们的克星。 附城不大,建筑也不多,核桃舟很快就远离所有城墙,重新游走在沙丘之中。 有阳光庇护,大伙儿都在喘着粗气,可以自由转头了。 年松玉的声音从另一条船上传来,提醒所有部曲:“抛掉尸首,减轻重量!我们要加速了。” 天要黑了,他们得尽快赶路。 横尸甲板上的,都曾是并肩而战的好伙伴。活人们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动手搜集尸体上的食水武器。 物资很珍贵,不能浪费。 贺淳华的亲卫死不瞑目,贺灵川走了回去,将他双眼合上。 贺淳华叹了口气:“他叫赵少刚,跟着我五年了,替我办过很多事。” “我知道,我记得。”贺灵川抿着嘴,掏出赵少刚身上最后一袋馕饼,最后一壶清水,还有一支做工普通的银钗子。 这人是他亲手杀的。 “这支钗子是……”贺淳华正要睹物思人,却被贺灵川打断,“人死如灯灭,多说无益。他家人会有优厚抚恤。” 每个活人身后都有一段故事,可那又如何?他们赚的本来就是买命钱。 贺淳华住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说得对。” 此时此刻,自我煽情无益。 他亮出左手抓着的断梳:“我一直以为梳子上的怨气能逼退这些鬼东西,看来,没什么用。” 这把梳子是所有麻烦的起源,结果在沙漠里好像一无是处。 贺淳华很失望。 贺灵川心虚地看了一眼:“或许用法不得当?”挂在脖上的神骨项链也是“信物”,说不定是最重要的一件,但这事没第二人知道。 话说回来,这个链坠子一直没展现出奇特的用处,是触发条件不足? 他将尸首推下船,下方好像是个很大的池子,边缘用黑石砌成,当然现在已经没有水了。 沙葬一直都是黑水城和盘龙沙漠的传统。 听着尸首坠地的扑噜声,再看臂上的血渍——这是方才杀人、搜尸时不小心沾上的——他心头有些堵。 严格说来,这是他变成贺灵川之后头一回杀人,还是手刃老爹的亲兵。 他认得赵少刚,聊过天,说过笑。 方才事态紧急不容迟疑,现在缓过劲儿来了,贺灵川心有慽慽。 “没事吧?”贺淳华看他一直低着头。 “有点晕船。”贺灵川举起水囊灌了一口,把闷躁也一起压下。 杀同类可不同于杀鸡杀狗,他居然没趴到船沿去大吐特吐,自己都感到惊讶。 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心好像也变硬了。 是什么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 那厢司徒翰也在收拾东西,眼眶发红。沙匪有一人遭到附身,被他亲手斩死。 这人跟他一起抢过财,劫过色,前些天还一起买过醉又抵足而眠。现在身体余温未散,就被他扔到船下去了。 并且大伙儿知道,探索路上这种事绝不会少。 这仅仅是个开始。 贺灵川悄悄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平复下来,然后凑近贺淳华道:“国师的船上,死人最少。”扔下的死尸最少。 “这世上从来没有公平之说。” 人被三尸虫附身会变成傀儡,除了当年的盘龙城,没人拿得出速救之法。据说到联军围城后期,仙由国已经手握好几套解治法,但耗时、耗力、耗钱,能驱虫成功者最多不超过两成,前后还得耗去三到五天。 三尸虫原本就潜藏人身,术师证道第一步就是要斩掉自身的三尸虫。想用其他手段驱离,谈何容易? 再说被附身的傀儡狂性大发,哪里会被乖乖收治? 所以年松玉等决策者很早就商量好了,船上一旦有人被三尸虫附身,就要快刀斩乱麻,不留后患! 每一个被附身者都会变成累赘,他们实在是等不起、救不起。 贺淳华摇了摇头,将烦人的思绪都甩到脑后去,然后拍了拍儿子肩膀:“方才多亏你出手及时,省下好几条人命。对了,你的飞刀准头何时那么好了?” 方才那一记飞刀就贴着他的肩膀射出,准头奇佳。 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救他命,又助他除乱,长进了啊。 贺郡守大感欣慰。 “准头?呃!”贺灵川赧然,“就刚才啊。这不是情急之下么?” 贺淳华:“……” ¥¥¥¥¥ 也不知道是不是贺灵川一语成谶,接下来其他两船都没事,偏偏孙国师的核桃舟等来了不速之客—— 两头巨大的紫金蟆。 这俩玩意儿是异化的妖怪,不仅外形上是放大百倍的蛤蟆,就连进攻手段也是猛然射出舌箭,抓取猎物吞嚼。 小山一样的紫金蟆是从沙丘起跳的,落下来险些把核桃舟砸翻。飞奔的土龙都被勒住,险些拉不动船。 普通蛤蟆怎么吃飞虫,它们就怎么吃人。它们甚至会抬起前肢,帮着把猎物攘进嘴里,然后嚼也不嚼就吞下云了。 并且紫金蟆遇敌时,身上的疙瘩还会炸开,爆出紫中带金的毒雾,闻者几息内就会头晕眼花、口吐白沫倒地。 这就是其得名由来。 好在紫金蟆进食的速度很慢,每吃进一人就要细嚼慢咽,这让孙国师和手下有充足的时间对付它。 贺家父子在另一艘船上,鞭长莫及,只能安心看戏。 第35章 赤帕高原 “这东西居然刀枪不入?我这有包瓜子,您嗑不?” “来一把。”虽然风沙好大。 “它体重都快赶上大象了。咝,这一p股坐到人身上,真能把翔都坐出来!老爹,那倒霉鬼好像是年松玉手下?” “什么是翔?” “没什么。国师作法了!他扔了两个大火球进敌人嘴里,蛤蟆打了个嗝……嗯,好像没起作用。” 约莫一炷香后,两头紫金蛤被扔下船。 和刚跳上船时的威风相比,它们的体型缩水为原来的五分之一,由臃肿变作皮包骨头。 贺灵川记得,孙国师在它们身上开了口子,然后塞了个什么东西进去,两头蛤蟆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身了,脱水了,跳不动了,眼睛也更凸了。 然后它们就挂了。 “您看清没?”一副X尽蛙亡的模样。 贺淳华摇了摇头。既为国师,必然有非常手段,想来这些手段用在人身上也同样好使。 接下来的路程中,队伍又遭遇两次不惧恶臭的妖怪袭击,不过仍然只有孙国师的船只受到波及,其他两船安然无恙。 旁人感叹国师的运气,并庆幸怪物没跳进自己船上,否则绝无法解决得那么干脆利索。 可是孙孚平等人却暗中皱眉。 为什么三次攻击都相准国师,这说明什么,树大招风? 紧赶慢赶,队伍终于在天黑之前靠近了目的地。 年松玉船上的传令官指着远处,冲后两条船上的伙伴大喊:“前方就是盘龙城!” 其实不需要他来提醒,众人早就聚到船头,观赏盘龙荒漠中最壮观的景象——赤帕高原。 这块高原在无数年前被不可抗力推搡着拔地而起,与众人足下的平地落差至少也有四十丈(一百三十米)! 中间还隔着深不可测,宽达六丈的沟壑。 这里就像两块大陆的分割线,清晰、明了、坚决。 核桃舟行到这里,船夫的操作就非常谨慎了,利用腌肉吊着土龙,顺着那一道天堑往西而去。 掉下去可就完了。 走了一刻钟,盘龙古城终于在众人视野中开始变大,灰色外墙的轮廓更加明显。 这片高原太广袤了,竖立面就像双层蛋糕的切面,与平地几乎成九十度角。荒凉、雄峻这两个词大概就是为它而生。 此时太阳开始西落,给高原边缘的立面打上斑驳的阴影,令它看起来就像俯趴在沙漠里的巨兽,蜿蜒又沉默。 这种地形绝对是易守难攻的典型,也不怪钟胜光能在这里坚守了一年又一年。没有这种客观条件为基础,情怀和热血都是空谈。 再往前走,高原的海拔平缓下降,仿佛是个向下的长坡。 而盘龙城就屹立在坡口位置,牢牢把守着南面通往赤帕高原的唯一通道! 船慢下来了,只见前方有一桥飞架南北,横跨整个深壑。 这是一座天生石桥,往南连接众人足下的陆地,往北则连上了盘龙城南门前的小小空地。 要攻打盘龙城,怕是只有这一条通道了,十倍兵力都打不下来。贺灵川看着这座石桥,就替百多年前的仙由、拔陵联军上火。 后来的历史证明,十倍?呵呵! 核桃舟行到这里,旅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船夫将梢杆上的腌肉挑下来,扔给土龙当作酬劳。 狂奔两个时辰,这三头土龙已经累到嘴里冒烟。要不是天生一根筋,脑子比球小,又记挂着眼前始终有一块奇香扑鼻的好肉,它们早就撂挑子。 现在肉终于进嘴,土龙也顾不得这里还有众多猎物,一扭身就跑了。 众人跳下船,孙国师过来收起法宝。他念了几句口诀,大船就重新变成小核桃。 尽管风大沙大,但这里的空气比起船上不知清新多少倍,摆脱臭腌肉的士兵忍不住大口呼吸。 贺灵川脚尖点了点地:“在这停留,不怕有异兽或者妖怪过来吗?”就像红崖路两侧那样。 年松玉笑了:“这底下都是岩石,沙土不足半尺,最多能藏几条蜈蚣沙蛇,你怕了?” 贺灵川踢飞一层沙土,发现底下果然是硬梆梆的岩石。是了,沟壑两侧若非坚壁,天生桥恐怕早就塌了。 年松玉忽然问道:“怎么回事?” 贺灵川闻声回头,看见曾飞熊的几名手下押着两人走了过来。 这两人拼命挣扎,虽然一个矮一个瘦,但边上各要三名壮汉才能勉强按住他。 最奇特的是他们身上都穿着一件马褂似的符衣,其实就是两幅黄绢套在身前身后,然后互相系紧,免去穿袖戴领的麻烦。绢上的朱红符文飞起,围绕着俘虏缓缓转动。 毫无疑问,这原本是曾飞熊的手下。但他们看向众人的眼神很奇怪,既暴戾又贪婪。 贺灵川打过猎,觉得这种眼神更应该属于郊狼。 “被三尸虫附身了。”看他们这样子,曾飞熊心里也不舒服,“国师拴起两个,以作观察之用。” 其他船上的三尸虫都被赶跑了,孙孚平却留了两个下来。 现在他一马当先,踏上了这座桥。 其实桥本身挺宽,十五丈(四十多米)左右,但放在荒原当中、放在沟壑上方、放在盘龙城面前,实在细得像根牙签。 当年联军的千军万马,大概就在这里饮恨,而且就无数次。 贺灵川低头,见桥面色块斑驳,显然许多年前染有污渍,并且是一层一层叠上去的,历经百年还深浅不一。 走在桥上,仿佛每个人都嗅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儿。 这里是当年三军大战的第一线,围绕这个角落,来来回回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争夺战。 这里的亡魂,远比别处都多。 孙孚平突然道:“这桥是后天出现,并非天然。” 年松玉踩了踩地面也道:“材质的确与荒原不同,这应该是拔陵和仙由联军造出来的。” 曾飞熊就走在贺灵川身边,闻言大奇:“石头没有接缝,浑然一体,这是人工修成的?再说盘龙城上的哨兵也不是瞎子,能放敌人在眼皮底下修桥?” 第36章 高墙深壑 “我说过,它是人工修成的吗?”孙孚平哼了一声,“坚固无缝、战时修成,还要经受数千人和攻城车的踩踏,也唯有神通才能办到。” 这桥是神通形成的?众人低头看路,大觉震撼。 “土系神通法门众多,这或许是搬山术的变种,并且至少由五十名术师联手施展。”孙孚平踢了踢桥面,发出金石之音,“嗯,代价不小。” 质量也很好,历经百年不坏。 司徒翰小声问道:“不是说,神通在战时无效?” 旁人还未说话,贺灵川已经嘘他一声:“一知半解!神通只对军队弱效,却没人说它不能用在战争当中,铺路修桥有什么问题?” 他捏着下巴道:“这样看来,盘龙城南门前的这座桥,其实毁了建,建了又毁掉,已经循环无数次了吧?这座之所以健在至今,大概是因为联军取得了最后胜利?” “应该如此。”孙孚平赞同他的观点,“盘龙城平时需要这座桥与南部联通,但大战来临时一定首先切断它,以阻来敌。” 年松玉把脚边西瓜大的石块踢入深壑。好一会儿,众人才听到重物坠地的回音。 “很深,我们掉下去恐怕也活不成。”他在桥边俯视壑底,“这原本是护城河吧?我看壑底有修凿过的痕迹,想来是加深了的。” 盘龙城本来就据守天堑,还精修了门前的护城河,让水流更深更湍急,敌人想硬爬上赤帕高原的难度再度提升。 至少,军队上不去。 那三十二年来,盘龙城可没少在城防安全方面下工夫。 后头起了一点骚乱。 打从上桥后,被附身的傀儡挣扎得更剧烈了,一个劲儿想往后跑,甚至张嘴咬人,有个看守左手鲜血长流。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受到了更强力的压制。最后,他们几乎是被抬过桥去的。 众人就来到了盘龙古城的正南门下。 其实,这座传说之城的外墙并不像贺灵川想象的那么宏伟,高度只有五丈,呈圆桶形,外墙称不上光滑,并且到处都是不同砖色的补丁,显然修过无数次了。 荒原太干燥,墙下不长青苔,但和桥面一样布满污渍,百多年的风沙都没吹掉。 那是浓得褪不干净的血渍。 墙上排列很多小洞,比柚子大一点,人钻不进去。贺灵川一看就知道,城墙内侧还有藏兵的甬室和通道,这些小孔既能透气又能观察敌情,还能用于投射箭矛、戳刺登城的敌人。 但这些都是常规城墙的操作,盘龙城外墙又是灰朴朴地,没什么特别。 不过再往上看,众人才发现它狰狞的一面—— 墙垛外头还扎满了长短不一的黑色木椎,呈犬牙交错状,朝各个方向的都有。 曾飞熊低呼一声:“铁杉木、鳄齿椎!” 他也参与黑水城的防务。这个边陲重城作为鸢国对西的排头兵,城墙当然有一大堆防御工事。不过城门用上鳄齿椎的打法近百年已经绝迹,他也是头一次见。 攻城战经常要用上云梯,才能把地面部队送往敌方墙头。但有鳄齿椎挡着,攻城梯的梯头只能架在椎上,士兵还要亲身爬过鳄齿椎才能跳上城头。 不消说,这些“鳄齿”通体滚圆,战斗前还要抹油,包管滑不溜脚,人根本站不住。若是这样还不够,守方还会扔几个火把上来,烤一烤人肉。 制成长椎的铁杉木不畏火,但人类可不行。 用“武装到牙齿”来形容这座城墙,好像没什么问题。 司徒翰也直了眼,喃喃道:“果、果真是这样!” “进去吧。”孙孚平最先收回目光,领着众人穿过外墙。 最外层的铁杉木大门,一扇半开,一扇躺地不起,显然当年经受过粗暴的对待。门上刀削斧凿火燎痕迹宛然。 比钢铁还硬的铁杉木,都能这样伤痕累累,贺灵川自觉已是开了眼。 但穿过大门,他还是震撼地“喔”了一声。 外墙后面只有二百丈空地,然后就是…… 第二重高墙! 贺淳华也忍不住道:“这么高的瓮城,还是头一回见。” 第二座城墙比起外墙,又高了五丈!并且外墙有的防御工事,这里同样再来一套。 贺灵川还在城门上看见了几架投石械。 孙孚平摇头:“谁说这是瓮城?” 众人再走过第二重城门,定睛一看,不禁失语。 他们瞧见了第三堵墙! 这堵墙,比第二重还要再高五丈,那就已经是十五丈(四十多米)的高度! 三重门,三重墙,盘龙城这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才是瓮城!”司徒翰倒抽一口凉气,“攻到这里的敌人一定很不爽。”千辛万苦飞越天堑,再攻破两道城墙,来犯者撕破猎物坚硬的外皮,本该饱啖鲜嫩的肥肉,哪知一嘴下去又磕牙了——底下还有一层厚鳞片呢。 打到这里又又又要面对高墙,一鼓作气的韧劲儿就泄了个七七八八,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贺灵川觉得,建这城池的人也挺恶毒的。 不过他在第三重高墙的气孔边上还发现了血渍,可见当年联军的确曾经打到这里。 那一战的险恶,自不用说。 跨越三重门,队伍终于进入了盘龙城内。 触目所及是个巨大的广场,或者称为平地,至少能容两千人。现在两百人的队伍往里一放,还空旷得很。 一转头,瓮墙内嵌一尊巨大的长虫浮雕。 这长虫雕塑似蛇似蟒,鳞片宛然,但头上长角,颌下有须,暴睛凸嘴。 贺灵川识得,这就是城池名字的由来:盘龙。 不过这其实不是真龙,而是蛟。 黑蛟图腾下方还有长长的石条贡桌,以便居民供奉献礼。边上的贡塔和香炉高近一丈,非常气派,当然现在也没有香火了。 广场尽头有个大水池,但现在当然是干巴巴地没水。百多年了,它还很完整,只缺了几个口子。司徒翰敲了敲池沿:“这池子作甚用的?” 孙孚平道:“盘龙荒原上的古城,都有出兵前饮水誓师的传统。” 第37章 早有先驱者 贺淳华也补充:“我看古文献提到,赤帕高原是双叠原,也就是两层平原相叠,第二重比第一重高,盘龙古城所在的第二重土壤肥沃,又承接高山上的融雪,水网密布,是整片盘龙荒原上难得的高原水乡!” 这是当然的,若没有终年不歇的充足水源,盘龙城根本坚持不下去。 “现在怎么走?”年松玉问国师,“天快黑了。” 最多再有两刻钟,太阳就会沉入远山以下。古城里的光线,正在快速变暗。 “先建起大本营,设置防御符阵。”孙孚平早有计议,“解散,都去找合适的位置。” “解散?”贺灵川连道等一等,“这么大个废墟,风险都未排除!” “不必。”孙孚平成竹在胸,“至少城池外围都比较安全。你不会以为,我们是百多年来进入盘龙城的第一批人吧?” 就是这样想的,天真了?贺灵川呵呵一笑:“原来早有先驱者,可惜都是无功而返。” 要是人家寻到宝了,他们还来盘龙城干嘛? “未必,他们不一定为大方壶而来,这种废墟时常会吸引宝藏猎人。他们也记录这里的见闻,可以给我们做参考。”盘龙沙漠里的异化生物和三尸虫虽然可怕,但老实说只要事先做好功课,都不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所以盘龙废墟早有访客,大家各怀鬼胎而来。 就像这支队伍一样。 ¥¥¥¥¥ 二百多人找了片刻,就寻到一处空地安顿。 这里好像是盘龙城的集市,临河道有两整排建筑,鳞次栉比全挨在一起,最高不过二层楼。 当然多数房屋的门脸都被破坏,至少三分之一明显遭过火灾,但有几户还挂着牌匾,最完整的一块字迹已经模糊。 字体与现今又有些不同,贺灵川费了点工夫才勉强认出两字:“霜……酒” 大概是个酒家。 这里的屋子又低又矮,又都挨在一起,很适合当作临时营地。队伍驻扎下来,孙孚平下令原地休整两个时辰,曾飞熊赶紧去分配房屋。几位领导占走了视野最好也最挡风的酒家,开始从长计议。 奔波两天,大家这才有空洗洗脸,提提神。 在每一滴水都很珍贵的沙漠中心,这是领导才有的特权。贺灵川举起水囊痛快灌了几口,把剩下都浇在脸上:“鬼地方,白天热死,晚上冻死!” 沙漠地区的典型气候就是日夜温差极大,午间四十多度的地方,一到夜里就结出冰霜。太阳已经下山,气温直接跳水,大伙儿披上棉袄都不够,还得四处拆木件来烧火御寒。 他甩头的动作就像狗甩水,年松玉皱眉避开溅过来的水滴道: “时间宝贵,夜间也不能浪费。但这片废墟太大,就算打散人手,至少也要搜好几天。国师有甚办法?” 他们不是来郊游的,队伍带来的食水有限,每一分钟最好都能用上。 掸去黄沙、整理仪容之后,孙孚平又恢复了国师的气度,这时就侃侃而谈。 “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这种事,当年的拔陵仙由联军,还有后来的寻宝者都已经做过了,我们不可能干得比他们更好。所以说,城里这些楼舍屋宇,很少有搜索的价值。” 昔日盘龙城被攻破后就遭遇了屠城,人畜都被杀光,财物被洗掠一空。敌国花了三十多年才扳倒它,早对这心头刺恨之入骨,若不纵情劫掠几番都出不了这口恶气。 更何况他们的时间充足,应是连地皮都搜刮干净,但大方壶却依旧没被找到,所以从豪屋到民宅,都不是它的匿身之所。 听完这句话,贺灵川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他们人手太少,盘龙城太大,找起来根本是大海捞针。“也就是说,国师已经知道壶在哪了?” 前人都铩羽而归,孙孚平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吃沙子? “不知确切位置,但能缩小范围。”孙孚平沉吟一下道,“我拜访过拔陵国的祝亘祖师,他曾四度造访盘龙城,最早一次距今六十年前,最晚是四十年前。可以说,他或许是联军之后对盘龙废墟搜查得最彻底的势力。” “势力?”贺淳华抓住了关键词。 “在我看来,拔陵国对盘龙废墟一直有些疑虑。祝亘祖师本人对它也十分着迷,最后一次来这里考察已经是七十五岁,停留的时间还最长,前后足有十五天,带来的人也最多,据说过千。” 人越多,停留的时间越长,对盘龙城的搜索也就越仔细。就是难为他们怎么保障后勤供给。 果然这种大规模的发掘,都需要官方和军队的支持。 大家也明白了,联军和祝亘祖师已经先替他们做了功课排了雷,地毯式的搜查再无必要。 “近千人都好端端地,没遭遇什么意外?”贺灵川插口,“这本身就很不正常。” 贺淳华突然道:“天已经黑了,我还没看见三尸虫。” 现在他还看得见旁人身上的三把火,显然杜魂散的效力还未过去,这种状态类似于俗称的“开天眼”,也可以看见三尸虫。 但从上桥到入城,他连一条三尸虫都未发现。 这本身就很怪异吧? “是啊,城内不仅没有三尸虫,连其他的邪祟都没有。这是前面寻宝者的共识,所以我们在这里只要不搅出什么天大动静,多半也是安全的。”孙孚平拿出一个行军馕饼,对火烤了起来。 行军馕饼是死面做的,有人脸盘子大,掉地上就是“乒”地一声响,可结实了。它唯一的优点就是管饱不易坏,就算烤软了,贺灵川都觉得这馕饼粗砺涩口,硬吞下去还刮喉咙。他只能泡热水吃,孙孚平却顺手掰成小块,嚼得面不改色。 他这国师接地气,锦衣玉食过得,粗茶馕饼也过得。 “我收集的资料,有很多得自祝亘。他研究了半辈子后亲口对我说道,大方壶从未被人寻到,很可能是所有人都去错了时候。” 第38章 分歧 除了他和司徒翰之外,其他人给自己准备的食物都很丰盛。年松玉带的咸肉干看着平平无奇,黑得发红,可是烘到火上就异香扑鼻,显然添了很多味料。切两块下来配上细白面馍饼,探险就有两分郊游的味道了。 贺淳华调了一碗油面茶。被沸水一逼,芝麻和花生的香气飘得比肉香都远。他还加了些腰果仁和核桃,档次一下就提了上来。 贺灵川一直觉得,喝这种东西要呼噜呼噜暴风吸入才过瘾,不过老爹吃相文雅,安静无声。 贺淳华听到国师之言,微一思忖,脸色就变了:“去错了时候?等下,他说的该不会是狂沙季?” “所有寻宝队伍都避开狂沙季,然后一无所获。祝亘用遍所有已知办法和神通,都无法侦测到大方壶的存在。所以他认定,这宝物多半是被钟胜光,甚至是被他所供奉的神明妥善藏起,要找到它就得满足先决条件。”孙孚平缓缓道,“否则后来者就是翻遍盘龙废墟每一寸土地,都不可能寻到它。” 贺灵川满嘴油光,吃得正香,但不耽误说话:“钟胜光怨恨联军,当然不愿让他们得到大方壶。有没有一种可能,大方壶重新被神明收了回去,不在人间。而盘龙沙漠现今种种异状都是怨魂,呃不对,是英灵所为。毕竟三尸虫本就生于人身,也不是大方壶特产嘛。” 他自己奉行的是再苦不能苦了嘴巴的原则,先扯个酱鹅腿大啖一番,再嘎吱嘎吱吃两片香喷喷的面条煎饼。 黑水城本地的面条煮熟以后Q弹有劲儿,又用热风焙干,居然有点儿类似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好伴侣泡面。而当地人把面条煮熟重扑上粉,下锅煎成饼子,再洒点辣椒香料,就是一款优质干粮,居家外出两相宜。 贺灵川当时是要求多多加肉加蛋的。 他修的是武道,饭量比旁人大很多,顿顿少不了主食和肉食。 简直是个饭桶,吃相又粗鄙。年松玉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连术师都能入侵的三尸虫,一定是大方壶特产。” 从人呱呱落地起,三尸虫就伴生于人身,越长大越作妖,乱思绪、滋贪欲、生恶念。所以它其实也被称为“三尸神”的,断不是虫类那么低浅。人要修行、要证道,必过的一关就是挥慧剑、斩三尸,换来心眼清净。 当然这斩的是自己身体里的三尸虫。 潜伏在盘龙沙漠的三尸虫,连心眼清净的术师都会中招,又可以长时间在户外活动,除了阳光什么也不怕。 这种加强版的三尸虫,肯定是大方壶里出来的撒。 贺灵川呵呵一声:“照国师的想法,大方壶只会在狂沙季出现?” “极有可能。” “那我们不奉陪了,你们留下来慢慢玩。”贺灵川一下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老爹,回家!” 狂沙季?开什么玩笑。自尽的方法千千万,他犯不着专程来这里啊! 眼前人影一闪,年松玉仗剑而立,挡在梯口:“回去坐好,否则我现在就送你上路,不用等到狂沙季!” “嗬?”贺灵川不怒反笑,“这么快,底裤就露出来了?”他转而对父亲道,“老爹,这俩货只想拿我们当炮灰,你走还是不走?” 贺淳华放下喝到一半的面茶,站起身来:“国师运筹完足,胜券在握。即便没有黑水城相助,看来也可以夺宝而归。” 年松玉笑容里带上了狰狞:“你们以为,这里还是黑水城?杀你们易如杀鸡耳!少了你们父子,这二百多人的队伍还归我带,谁敢异议!” 贺家父子要是死了,当然是职位最高者掌权。这支队伍依旧在他们手中。 曾飞熊早就站了起来,这时“锵”一声半刀出鞘:“年都尉慎言!我等只拥贺郡守!” 守在楼外的亲卫闻声赶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三言两语,这里就剑拔弩张。 贺灵川眼珠子转了转。要是趁机撕破脸会怎样,对方俩人敢对他们父子下死手么? 年松玉是个猛人且不说,自己手下这二百多号人能对付得了孙国师吗? 是不是干掉他俩的好机会? 这些念头都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并且答案浮之欲出: 敢,不能,不是。 他们父子好像不能全身而退,得另想办法。 “年轻人,火气真旺啊。”孙孚平扔下饼子,咕嘟灌了几口清水,“贺郡守,你向来风评稳重,怎么跟着小子起哄?如是必死之局,我会千里送死吗?” 贺郡守还未开声,贺灵川已经抢答了:“你不会,你只会让我们送死。” 这一老一小两个东西,从头至尾就不怀好意。 年松玉斜睨着他:“还想坐地起价?还嫌一次不够?” 他看贺灵川,越看越是厌恶;贺灵川看他,亦复如是。 两人都不再掩饰。 “别的都好说,国师大人,狂沙所过处生机灭绝,不说闹着玩儿,就连试一试的念头都不该有!”贺淳华咳了一声,“再说,我们携带的食水只能再支撑三五天,不足以拖到狂沙季降临。” 他在尝试缓和气氛,孙孚平也很配合:“我们如能开启狂沙季,我就有把握带大家全身而退;如果不能,我们会在真正的狂沙季到来前返回黑水城,如何?” “开启狂沙季?”沙匪首领司徒翰忍不住插话,“这个还能提前开启?” 然后提前送死吗? 他始终缩在角落,安安静静啃完了一只馕饼,又拿出几只黑皮蝎烘烤。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发言,这里每人都是他的大佬。 可听着听着,自己怎么好像跟上了绝路? “等、请等一下!”他转念一想,脸色就变了,“现在红崖路上还有人,要是狂沙季提前出现,他们非死不可!” “离狂沙季只剩几天,是人都清楚不该抢赚最后一个铜板。”年松玉不以为意,“再说往年狂沙季也不具体到某月某日某刻。贺郡守,无论哪一年这条路上都有人员伤亡罢?” 第39章 平安回家的本钱 贺淳华沉声道:“有,但绝非我们刻意而为。” “人命可贵,但中部的战局争分夺秒,若我们不能及时带回大方壶,叛党沿水而下,国都或遭血洗!”孙孚平长长叹了口气,“到那时死掉的无辜平民,又何止百人千人……万人?” 贺淳华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一边是家国大义,一边是边关人命,孰轻孰重? 见他不再言语,年松玉也微吁口气,暗暗卸去提起的劲道。 万一贺郡守迂腐,他不介意利索出刀。 “狂沙季基本在每年九月出现,持续到来年二三月份。”孙孚平对这些资料了然于胸,“但偶尔也有例外,对吧?” 贺淳华想了想,缓缓点头:“有的,千松郡官方史载,狂沙季有几年来得不准时,造成大量人畜伤亡。” “来临时什么景象?” “先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然后沙漠里宛如厉鬼呼号,风沙作龙蛇狂舞。”所以才叫狂沙季啊,“这时人走到沙漠里,不出几息就会被活埋。而风沙要到来年才会消停。” “我也查过记载,其实百多年来盘龙沙漠的狂沙季一共有五次改时。三次提前,两次推迟。最近的一次是二十年前,狂沙季提前到五月中旬。” 贺淳华也有印象:“那时我刚到千松郡不久,后来本地居民一直谈论了很多年。甚至在随后的七年里,红崖商路的客流都受影响,后面才慢慢又恢复过来。” 大伙儿走红崖商路就是图它安全;要是盘龙沙漠的暴脾气不定时发作,谁敢赚这买命钱? “有趣的是,我从祝亘祖师那里得到一条线索:二十年前,他派出一支队伍由拔陵国出发,再次试探盘龙古城。他没有亲去,但算一算时间,那支队伍抵达这里应该就在四五月份!” 这回连年松玉都为之惊讶:“国师您是说……那一年的狂沙季提前,乃是人为?” “大有可能!至少时间上是契合的。”孙孚平道,“这支队伍由祝亘祖师看重的大徒孙亲自带队,出发前必得他面授机宜,来到这里后成功引动了狂沙季提前。” 贺灵川板着脸道:“可他们有成功回去么?” 孙孚平叹口气,摇了摇头:“那一次失败,对祝亘祖师的打击很大。后来拔陵也不再组织盘龙城探险。” “这不反证它有来无回?”贺灵川气极反笑,“那我们还来干嘛?” “如果我说,狂沙季降临时,整片沙漠最安全的地方,反而就是盘龙古城呢?”孙孚平侧了侧身,指着柜面上的全套粗瓷酒具道,“你们看,这是经得起风暴的东西么?可是从联军离开盘龙废墟是什么样,它现在还是什么样。” 众人神色一动,忍不住举目四顾。 的确,这酒楼三面敞风,但前厅桌椅,后厨灶具一应整齐,从司徒翰的角度还能看见灶台上两个土瓶,里面装的不是盐巴就是猪油。如果每年狂沙都降临在此,这些哪里还能保存?甚至这座酒楼、这两排临街店铺,以及城内那么多民居都是百多年的木结构,为什么没在大风和狂沙中倒下? 走进城里,谁也没有多想,直到孙孚平提了个醒。 贺淳华轻轻吁出一口气:“风眼当中往往没有风。” 所以就算狂沙季开启,任外面怎样飞砂走石,盘龙城内却不受影响。 “您早说嘛,咱也不至于误会。”贺灵川朝天打了个哈哈,不再跟年松玉对线,走回来坐下喝水。 司徒翰细声嗫嚅:“不过狂沙季至少持续四五个月,这段时间我们拿啥吃喝?” 是人就要吃饭,他们只带了几天的食水。 这队伍里都是龙精虎猛的汉子,都是饭桶,不是能辟谷的术师。 别人还没开口,贺灵川就嘲笑他:“你用脑子想一想,大方壶要是被国师收走,哪里还能持续制造狂沙季?我们返程说不定比来时更太平哩。” 贺淳华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货虽莽,但还真没说错,孙孚平微松口气,抚了抚颌下长须:“正是!” 要说服这对父子服从自己的安排,费尽口舌;可真要随意打杀了,队伍也不好带。 人心思变哪。 出门在外,这种穷乡僻壤的地头蛇哪怕官声低微,也着实有几分难缠。 哪知贺灵川回头又问他:“国师你还没说清楚,若是我们召唤出狂沙季,却又搞不到大方壶。那要怎么回去?” 这才是重点! 孙孚平微笑,云淡风清:“行前得到我王特许,可以调用神坛元力!” 众人都是一喜,放下这些忧虑。 元力即是国家气运、民心民意、军队士气的集合。 它对神通有极大加持,又可以震慑一切魍魉,还能破解敌方神术阵法,是国家最宝贵的战略资源之一,有诸般妙用。 作为国家战储的元力,平时封存于神坛当中,百官也不可能随意调派。好在国师本就是干这个的,尤其孙孚平还得到国君特许。 有这句承诺在,众人生离沙漠的可能性增大何止十倍?虽说鸢国气运现在比不得全盛之时,但护佑二百人离开大漠也非难事。 话到这里,贺灵川也吃饱喝足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既如此,我们天亮开工啊?” 年松玉皮笑肉不笑:“你要上哪儿去?” “累了,睡觉。”贺灵川打了个呵欠,“明天不是要忙活么?这里没佳人陪,没小曲儿听,不睡觉还能干吗?”这小子就喜欢跟他过不去。 “谁告诉你,能休息了?”年松玉的轻蔑都懒得掩饰,“活儿你今晚就干,现在就干!” “干什么?”贺灵川最看不惯他,“你吗?” 年松玉黑着脸上前一步,贺灵川就倒退两步,站到曾飞熊边上道:“曾副尉护我!” 孙孚平轻咳一声:“正事要紧,把傀儡带上来。” 贺灵川才想起,国师在核桃舟就绑起两个被三尸虫寄生的傀儡,一直带到了城里来,现在还在外头安置着呢。 第40章 线索:水 被带过来之后,这两个傀儡兀自挣扎不休。可见三尸虫的确能把人的潜能全部压榨出来,众人进城已经一个时辰,他俩竟然还有力气。 可看守他们的士兵并不是铁打的,所以干脆把他俩双腿缚起,自己才有时间打个盹。 所以这俩货被抬了进来,放在地板上。他们佝偻起来,簌簌发抖。 外罩的符衣保证三尸虫被困于人身,无法外出。 司徒翰奇道:“这是冷了,还是怕了?” “怕了。被三尸虫寄生的家伙知道冷吗?”贺灵川蹲下来仔细打量他俩,“不过他们怕的不是我们。” 这俩目光没有焦距,显然根本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可是偌大的盘龙废墟空无一人,它们怕什么? 年松玉也道:“莫说没人,这座废城里也没有三尸虫。它们根本不敢靠近,为什么?” “有东西让它们胆战心惊。”孙孚平站了起来,“不管那是什么,应该和我们的目标相近。” 贺灵川奇道:“你想让它们亲口说出来?三尸虫还能说话?” 看来孙孚平带上这两个傀儡,是打算做实验试一试了。 “普通的不行,不知大方壶产出的能不能给我们提示。”孙孚平走到傀儡面前道,“你们的巢穴大方壶一定还在城里。给我指个位置,我就放你们离开。” 两个傀儡继续发抖,继续目中无人,就当他是透明的。 “这俩东西不把您放在眼里!”贺灵川大怒,“您给它们点颜色瞧瞧,节省时间。” 孙孚平从怀里取出一套金针,挨支上了药炙,又用指尖燃起的一点真火煨烤,才将它们分别扎入傀儡颅后、心窍、足中。 傀儡顿时大声哀号。 这三处是为三尸虫盘踞之地,孙孚平用药火直接烧到它们屁蛋子上,那是椎心地疼。否则刀斧神通加身,伤及的只是宿主,三尸虫根本就无所谓。 它们打算正眼去看孙孚平了,但目光格外凶狠,像狼盯着肉。 对它们来说,人类就是皮囊而已。 “我知道你们能听懂人话。”孙孚平声音平和,“不给答案,你们要吃更多苦头。” 然后他就动手了。 他这金针是中空的,便于随时续药加量。 众人就见针尾一点红焰更亮了,傀儡的尖叫声一下子拔高三度。 双倍药量,双倍的痛苦啊。 孙孚平停下来问道:“说不说?” 傀儡只是尖叫不止。 于是他又加刑。 如是再三。 越到后面,他下手的速度越慢。这种加强版的三尸虫,魂体要比普通同类强上不止一筹,否则一刻钟前就被他给药死了。 如非寄主自行斩断,三尸虫一死,寄主也会跟着嗝屁。 所以拿捏分寸越来越难。 终于有个傀儡大吼一声,脖子一歪,断气了。 果然还是不行么?孙孚平长长叹了口气。 大方壶养出的三尸虫总该有特别之处,若它们能与人沟通,今趟盘龙城之行会顺利很多。 可惜啊,这任务看起来没有捷径可走。 其实他心里也只是抱着微弱的希望,毕竟百多年前在这片荒原上打消耗战的联军,为了获取情报大概什么手段都试过了。 他只是觉得,时间或许会改变很多事情。 另一头饱受折磨的三尸虫狂性爆发,居然挣脱禁锢,一把抓住了贺灵川的胳膊! 猝不及防,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贺淳华不假思索冲前,一刀砍下了傀儡的脑袋。 号叫声戛然而止。 “川儿没事吧?”贺淳华抓刀的手并没松开。 贺灵川也吓一大跳,下意识将死人的手掰开,用心感受一下才道:“我没事。” 这货抓他抓得好紧,指头几乎要陷进皮肤里了。 好在他浑身真力走了一个周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大家面面相觑。 孙孚平走上前来,察看他双眼瞳孔,一边问道:“可觉得暴躁烦闷、头晕脑胀?” “很清醒,无异常,看来它对我没甚影响。” 孙孚平点头:“杜魂散的效用还未完全过去,也有抵御之力。” 贺灵川唉了一声:“看来这里的三尸虫也没什么特别的。” 见他当真没事,贺淳华才放下了心:“只是不肯离开盘龙沙漠罢了,或者说,不肯远离大方壶。” 保卫大方壶这个原则,早就刻进三尸虫的本能,它们至死都不能背叛。同样的忠诚也存在于蚁群、蜂巢当中,工蜂工蚁的个体任劳任怨,没有任何畏难情绪,甚至死不足惜。 所以三尸虫尽管畏惧这里某样东西而不敢进城,却依旧徘徊在外围,也就是盘龙沙漠,不肯远遁。 贺灵川耸了耸肩,如果三尸虫可以像普通生物那样被刑讯逼供,大方壶和盘龙城的情报早被拔陵仙由联军探得一清二楚,盘龙城背后的神明不会容忍这种漏洞存在。 “虽然祝亘不说,但在我看来,触发狂沙季的条件不应该很难。他派去最后一支队伍,也是抱着验证的态度……”孙孚平沉吟,“每次狂沙季来临前,沙漠是不是都雷雨交加?” 曾飞熊点头:“是啊。” 孙孚平目光微动:“城里的神庙,只供奉弥天神?” “是的。据说弥天天神是盘龙城的唯一信仰。” 贺淳华咦了一声,似有所悟:“您该不是说?” “写下来,互相印证。” 于是孙孚平和贺淳华都抬手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众人一看,国师写的是“水”字,而贺淳华则写下了“雨”字。 字面意思都差不多。 贺灵川抚着下巴道:“国师和老爹英明!千松郡的雨季比内陆更晚,差不多要到八月底、九月初才来。” 年松玉不解:“若说是雨水所致,难道沙漠平时不下雨?”就他所知,沙漠缺水不代表不下雨,“有时候暴雨反致沙漠里发起洪水。” “还真不下。”贺灵川呵呵一笑,“别拿其他沙漠跟盘龙比,它们不配。” 贺淳华道:“我哪有国师博学?不过曾副尉的父亲,是在盘龙沙漠当中经历过狂沙季的唯一活人,他回来后虽然神志不清,但成天口中就念叨一个‘水’字。我想,这是关键线索。” 第41章 钟胜光墓地 孙孚平站了起来:“既然我与贺郡守所见略同,就先从这条线索找起。” “怎么找?”年松玉皱眉,“您想在盘龙废墟祈雨?” “在这里祈雨,成功率不足半成,费的力气却是平时五六倍不止。”孙孚平苦笑,“方才我就试着召唤山泽,根本未得回应。” 在这里召唤山泽,属实有想象力。贺灵川忍不住笑了:“这地方太旱,连土地公都旱死了。” “求不来雨,那用水浇吧,拔陵国的队伍或许就是这么干的。”年松玉想了想,“不可能全城招雨,也没有必要,我们必须找准地方。” 拔陵国的队伍也不可能在这里求来雨水普降盘龙城,要把有限的水用在精准的地点。有成功的先例在前,孙国师一行只要因势推导,就可以估摸一个大概。 “在我分析,雨水浇灌能触发狂沙季的地方,无非这么几个:弥天神庙、钟胜光祠堂、红将军祠堂、钟胜光的墓地,以及盘龙城的乱葬岗。”孙孚平又补充一句,“那两座祠堂都是人健在的时候修的,是少见的生祠。” 众所周知,只有死人或者神明可以享受祠堂里的香火供奉;要是给活人建生祠,那不是拜人,那是要害人,因为活人八成是无福消受,轻则减寿、重则殒命。 显然钟胜光和红将军是特例,是生前就被神化的人物。 贺灵川奇道:“为何不算上红将军的墓地?” 贺淳华回答他:“他没被下葬,最多就是个衣冠冢,没有搜查的价值。” 年松玉提问:“就算我们找到这几个地点,怎么确定最后该在哪一处浇水?” “我们不行,但三尸虫知道。”孙孚平命人拿上来几个密封的琉璃罐子,里面仿佛有雾汽萦绕。 大家定睛一看,好家伙,哪里是雾?罐子里分明就是四五条游动的三尸虫! 它们很活泼,一条条都拿脑袋顶住罐子边缘,看起来有几分像是罐养的鳗鱼。 “它们只往一个方向移动,也就是远离大方壶。”孙孚平解说,“即是说,它们游动的反向就是大方壶所在。你们拿着这罐子到目标位置走一圈,就能找到了。” 这老头子城府很深,事事计划在先,若是憋着坏,大概也会坏得很周密……贺灵川悄悄看他一眼,心里越发警惕。 接下来众人拿起琉璃罐,分头行事。 …… 贺家父子自然走在一起,去往钟胜光墓地。 寒风萧瑟的夜晚,走在一座城池的废墟里。这种孤寂衰颓的感觉在看到钟胜光墓地时,一下达到极盛。 钟胜光墓位于他们最早经过的南大门广场西北角,居然是很大很气派的一座墓葬,用料全是青岗石,占地足足两亩。从周边情况来看,下葬人特地拆掉了很多屋舍,腾出空间修造这个大墓。 墓志铭却很简单:西罗指挥使钟胜光之墓,旁边是生卒年月。 百多年了,除了被后来者发掘过的多处痕迹之外,整个墓葬完好,垒坟的石条连个破角都没有。 贺家父子走到这里,都长长吁了口气。 盘龙城和大风军的故事传唱了一年又一年,在今时的黑水城经久不息,但有几人能亲来拜祭这位为国捐躯的传奇将领? 贺灵川感慨:“敌人居然给他造了这么大一座墓。” 钟胜光在城破时自刎,实现了他“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誓言,后面盘龙城被屠,当然没有同胞可以安葬他。修这墓的,只能是他的敌人。 “仙由国也是不得不为之。钟胜光死后被枭首,首级送呈仙由国都请功,举国欢庆,王宫收之为藏品。不过打那以后,盘龙荒原连遇怪事,人畜无活,草木不生。仙由国要的是矿产丰饶的荒原,不是活人勿入的沙漠,于是派人再入盘龙城,厚葬钟胜光,希望可以平息怨魂的怒火。” “然后失败了。”仙由国后来什么样,盘龙沙漠后来什么样,不用赘述。 贺淳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束香点上,分了一束给贺灵川:“好不容易走一趟。” 祭奠一下英魂吧。 两人认真拜过,贺灵川从怀里掏出一囊马奶酒,又翻出三个杯子装满。 贺家父子向着墓碑虚邀一记,一饮而尽。 贺灵川将酒水轻轻洒在坟头,低声道:“钟大将军,你可要保佑我们平安出入盘龙沙漠,这样我们以后才有机会再来给你祭酒。” 贺灵川拿出琉璃罐,围着钟胜光的墓走了一圈,但罐子里的三尸虫没有变向,始终朝南拱壁。 也即是说,这座大墓不是他们的目标。 他走一圈回来,见贺淳华若有所思:“老爹,想什么呢?” “我想着,若我们真的找到大方壶,并将它送去内陆战场,盘龙沙漠的狂沙季也会成为绝响吧?” “肯定啊。这不是好事儿吗?盘龙荒原看起来贫瘠,实则物产丰饶,要不当年联军也不会死磕盘龙城了。要是它对我们放行,千松郡也不会这么穷了。”说到这里,贺灵川看着贺淳华神情,赶紧一怔,“怎么,我说错了?” “都对,但我却觉得,盘龙沙漠保持原样最好。” 贺灵川奇道:“为何?”还有人喜欢守着个喜怒无常的贫瘠沙漠? “盘龙沙漠是阻碍、是祸患、是无常,但它也是保障。大鸢早不复当年强盛,若撤去这一层防护,后果难料。” “盘龙沙漠算什么保障了?”贺灵川暗赞贺郡守细腻,表面上却要笑道,“要能寻回壶子,我们全家都要搬去都城,还在乎捞什子盘龙沙漠?这里要刮风要下雨,都跟我们没关系了。” 这套说法的确很符合贺灵川原身的性格,贺郡守看着他笑了:“为官之道,你倒是通透。” 无论升迁,麻烦都是下一任地方官的,他拍拍p股走人就好。正如长子所说,何必替人操心? 天塌下来,总会有别人顶住的。 其实贺灵川一听就懂了,盘龙沙漠是几大势力当中的缓冲地带,谁想跨越它攻击鸢国都有难度,何况为期小半年的狂沙季几乎是所有远征军的噩梦,这段期间除非能以战养战,劫掠来的物资能够供得起军队,否则后勤补给会被完全切断。 第42章 找到突破口 一旦盘龙沙漠变得平凡无奇,鸢国边境还能不能那么太平?这要打一个巨大的问号,毕竟邻居们都不是吃素的。 祸福相依。如非大司马开出了优渥的条件,贺淳华并不希望盘龙沙漠消失。 他沉默一会儿,低声道:“川儿,你看钟指挥使三十二年来的坚守,到底值不值得?” 贺灵川心想你既然开口问我,自己心底一定觉得不值。 “不值。”他装作心直口快,“盘龙城还是沦陷了,西罗国还是灭亡了。多花了三十二年,他什么也没改变。” “头十二年,西罗国无力西进夺回失地,甚至不知道盘龙荒原上还有百万军民坚守;后二十年,西罗国几次想把盘龙荒原割让给仙由国,换一时苟且。我要是钟胜光,遇上这种不给力还狂拖后腿的故国我能活活气死!” “西罗国曾经威名赫赫,国祚二百一十七年,放眼宇内是难得的长寿之国。”这片大陆很少太平,存世最短的政权仅仅几十天,多数小国二三十年内就走完了兴衰存亡的全套流程,所以西罗国已经很能熬了。“但钟胜光守盘龙城时,西罗国内忧外患,权贵歌舞升平,饥民流离失所,外敌强攻不休,末路的暮钟已经敲响。”贺淳华说了这句就不再多言,抚着钟胜光的墓碑一声叹息。 老爹这是想到了自个儿啊,贺灵川也不说破。如今的大鸢国与昔年的西罗,确实有点太像了。 此时云破月出,照见满城荒凄。 “钟大指挥使,一个人守在这里很无趣罢?我陪你再喝两杯。”贺灵川忍不住又给钟胜光敬了两杯酒,“可惜,我没能祭拜红将军,没能瞻仰他老人家的英姿!” 钟胜光和红将军都是传说。就贺灵川本人而言,他对神秘的红将军更加好奇。 他问贺淳华:“城里有红将军的生祠,却不见他的墓葬,连衣冠冢都没有。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其实没死在最后一役?” “红将军被仙由国师舍命招来的天雷劈中,前后七记,当场灰飞烟灭。两方将士亲眼目睹,应该不会有误,否则盘龙城士气也不会突然垮塌。”贺淳华摇头,“你还年轻,不知人力有穷时。” 贺灵川正要开口,东北方向突然传来嗖嗖两声。 两记烟火上天,爆开了花。 那是事先约定的记号。贺淳华一望即道:“他们找到了,走!” ¥¥¥¥¥ 两刻钟内,众人集结于弥天神庙。 它在整座盘龙城的心脏位置,占地十亩,院落重重、亭堂栋栋。 想来这里在香火鼎盛时应是古树成荫、游人如织的繁华景象,不过如今已成打砸抢烧过后百多年的大型荒颓现场,清泉和莲池早就干涸,原本蓊郁的古木已变作枯树,再没有萌过新绿。 精美的建筑至少被毁去大半,尤其供奉弥天的恢弘正殿毁得彻底,先被推倒再付之一炬,众人走近原址,只见到横七竖八几根漆黑木桩。 抬手一掰,碎了。 弥天神像是石雕,光一段小臂的长度都赶得上贺灵川的身高,可惜众人窥不见它的本来面貌,因为整座石像在推倒后被切成了七八截,每截都以刀斧砍烂,再涂上墨汁。 联军痛恨盘龙城和大风军,连他们的信仰都恨到骨子里。 人到齐后,年松玉手捧琉璃罐肃声道:“就是这里了!” 他绕着正殿正前方的水池走了一圈,琉璃罐中的三尸虫也跟着变向。无论他走到哪个方位,它们都顶向远离水池的侧壁! “水池?”司徒翰奇道,“确定是这口水池吗?万一弄错,我们可搞不来更多清水了。” 赤帕高原多水,弥天神庙内的水景也做得非常精致,有泉水、有小溪,至于池子更是多达六个。 年松玉相中的这一口池子就在正殿外头,形状不太规则,很像是接纳人们投币的许愿池。面积大概是二十六七个平方。 当然现在这里面空空如也,既没锦鲤也没钱币。 孙孚平围着池子走了一圈,伸手在池沿按了几下:“池子边缘的垒层,有几处颜色差异,好像是后来堵上的。” 众人一看,还真是。池子边缘有几处修补,做工粗糙不平整,和池子原本的手艺相差甚远。可见,后来的修补真就只是修补而已,够敷衍的。 “旧与新之间,差了不少年头。又补得粗糙,不像是供奉弥天神的盘龙城人手艺,更不像是仙拔联军干的。”贺淳华沉吟,“难道,这是拔陵国派出的最后一支队伍所为?” 祝亘祖师派出来的得意徒孙,总不是千里迢迢专门来当泥水匠的吧? 如果这池子真是他们补的,那他们一定有的放矢。 贺灵川更在意的,是这口池子从前为什么被挖开。 孙孚平正色道:“更重要的,是池子为什么会被挖开,被谁挖开。” 曾飞熊指着散落一地的大小石块道:“说不定是正殿被毁时,落石意外砸坏的。” 神庙惨遭洗劫,那么恢宏的建筑和神像轰隆隆倒塌,连地面都被砸出大坑,区区一个小水池被砸穿有什么稀奇? “或许这就是主事者想要伪造的效果?”贺淳华沉吟,“盘龙城破,联军士兵必定入城大肆劫掠,长官根本无法阻挠。无论这些士兵损毁什么东西,都是再寻常不过。如果这口池子看起来像在劫掠中毁坏,联军也不会细究,就能掩饰它暗藏的秘密。” “在人心惶惶、盘龙将破之际,谁还能够这样从容布置?” 答案呼之欲出,年松玉喃喃道:“钟胜光,或者他的心腹。他要赶在城破前开池放水。” 如果他们没料错,这个动作背后的深意就值得探究。 几十年后,拔陵国的探险队伍大概也有相似的判断,又把池子重新补好。 司徒翰上来看了看,面露难色:“各位的意思,是往这池子里放水?可即便咱们二百多人的备用清水都灌进去,恐怕也铺不满池底。” 第43章 沙海垂钓 这才叫杯水车薪。再说水都给出去了,后面大家喝啥? 从这里走回最近的驿站,也要足足两天时间。 贺灵川双手抱臂:“我跟你打赌十两银子,孙国师早有对策,轮不到我们操心。”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十两啊,司徒翰脸色一苦:“赌不起。” 孙孚平看了他们一眼,在戒指上一抹,手里就多出一颗柚子大小、圆鼓鼓的皮球。 这老家伙,果然有货哦。贺灵川就看到他把皮球往法杖顶端的怪兽嘴里一塞—— 那么大个皮球消失了。 紧接着孙孚平转过法杖,让兽首对准水池,低吟几句。 怪兽一张嘴,吐出一道又粗又长的水柱,迳直落进水池。 “这是弹子鱼的喷射囊。”孙孚平的解说很随意。 贺灵川好似听说过这种怪鱼,它躲在鸢国中部的湖海里,甚至能喷出水柱将陆地上的大型猎物如牛、马、幼象等击入水里为食,喷射能力杠杠的。而在旱季,它可以离水生活个把月。 不过眼下用不到它的喷射能力。这种水囊能够内缩储水,甚至连重量都被减免了。 真是行走沙漠的宝物。 这样注水注了两刻多钟,年松玉忽然道:“不对劲,水面很久没外扩了。” 照着怪兽的出水口径,池底儿早就该满,甚至要漾起小半池水。可在众人眼皮底下,池底面积才三分之二覆水,剩下的三分之一还是干巴巴地。 水都去哪了? 孙孚平伸手按了按池底:“果然有些门道,水都被吸进去了。” “那我们怎办?” 孙孚平面色微沉:“再看看。” 又过两刻钟,怪兽肚子里的水都喷完了,它甚至还咳了两下子。但池底的积水比起先前,居然还没什么变化。 大家知道,这会儿麻烦了。 计划哪有变化快,孙孚平设计再周密,总有跟不上形势的时候。 年松玉想了想,转头吩咐曾飞熊:“你去将所有人的水囊都收上来。” 曾飞熊吓了一跳:“收走饮水?我们还得在沙漠里坚持好些天,再说万一还是不够?” 年松玉看看孙孚平,见他没说话,于是坚持己见:“不可功亏一篑,速去收水。” 沙漠行军,水就是用来保命的,曾飞熊都不好想象手下有多抵触这个命令:“可、可是……” 年松玉脸色一沉:“你想抗命?” 曾飞熊心里一乱,忍不住就看向贺淳华。 年松玉的眼神更阴沉了。这些芝麻小官真是没有眼力见儿。 贺淳华也没什么好办法,是抗命打道回府,还是把所有人的饮水往池里一泼,听天由命? 好像哪个选择都不理性。 他这里心意难决,却听长子施施然道:“闹这么僵作甚?收走了士兵的清水,回头怎么走出沙漠?” 年松玉冷冷道:“行百里半九十。若只差这一点呢?” “你能保证就差这一点?” 年松玉笑了笑:“能。” 不能又如何?到时候水已经倒光,生米已成熟饭,士兵还敢哗变不成? 贺灵川翻了个白眼,转向孙孚平问道:“池底要灌满水,对不?” “对。” “那要不是清水呢?”贺灵川思考的重点在这里,“其他液体行不行?” “比如?” “血。”为防这两个家伙想歪,搞出人祭什么的,他赶紧澄清,“我说的是,妖怪或者异兽的血。盘龙沙漠里都是大家伙,弄几只来放血应该不是难事。” 孙孚平的眼睛顿时一亮:“有道理!酬神常用血祭,在池里掺入鲜血,大方壶应该不会介意,反而喜欢。”他把核桃舟扔给年松玉,又指了指贺灵川,“你们带人去沙漠里,弄几头巨兽回来。” …… 众人补用杜魂散,再度进入沙漠。 沙漠里的生物和三尸虫在凉快的夜晚更加活跃。年松玉放出核桃舟供众人立足,又命船夫放饵入沙垂钓。 年松玉站着、贺灵川坐着,互相都懒得多看一眼。 这一次垂钓不太顺利,好半天都没有猎物咬钩。贺灵川坐得腰酸,又逢几头三尸虫游离核桃舟,就唤人过来给他捶背。 “舒服,好!再往下一点,对,往下!用点力气。” 贺家大少爷舒服得直叹气。享乐主义果然销肌蚀骨啊,谁能想到他在三个月前还是身周半米范围内有人靠近就不自在的宅男? 年松玉暗暗摇头,却见贺灵川闭着眼问:“年都尉为何亲来黑水城?” “什么?” “无人生还的任务,征北大将军怎么舍得爱子亲自下场?”贺灵川翻了翻眼皮,“他是你亲爹不?” 年松玉脸皮一抽:“贺郡守不也让你跟来了?难道你不是他的种?” 人参公鸡啊,没文采的人就是不委婉。贺灵川一挥手,“夺”地一声,就有把匕首射出去钉在年松玉倚靠的木条上。 顺便说一句,他现在投掷的准头还是很差。飞刀出手,他就不知道刀子到底会去哪里落脚。 年松玉还没有反应,手下侍卫已经扑前两步,刀剑出鞘,对着贺灵川就要喝斥出声。 贺灵川竖指在唇前“嘘”了一声,抢先道:“噤声,别吓走了猎物!”他往船下一指,“忘了头等大事的,小心军法处置!” 年松玉摆手挥退属下,淡淡道:“我能活,你就未必了。识相的乖乖听话,做一条好狗,那么你和你爹或许也能活着回去。不然应夫人就要守寡了,至于你弟弟——” 他舐了舐嘴唇,眼神在激动中还透出一点残忍:“放心吧,无论你们是死是活,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他返回大都。他在都城一定很受欢迎!” 贺灵川盯着他,慢慢沉下了脸。 浔州牧、大司马、孙国师,这三大势力为什么搅和在一起? 或许老爹就不该接下大方壶的任务? 贺灵川正要开口,船夫手中钓竿猛地一沉,险些把他直接拖下船头。 猎物终于咬钩! 接下来众人齐心协力,终于将沙子底下的东西弄了上来。 这还是一条土龙,只是体积比白天的两位前辈都小了两号,可以塞进船里。 第44章 狂沙降临 年、贺两人若有所思,没再针锋相对。 或许时来运转,仅仅是盏茶工夫后,又有一头异兽咬钩了。 这东西长着河马一样臃肿的身体,四肢却是鳍状,尾巴和脖子都很长。相比之下,脑袋就小得怪异。 这么个低智商的东西,咬钩以后决不松口,钓起来的难度比土龙还低。 唯一的麻烦,就是它的身形太大了,独占一艘核桃盘还压得船体摇摇晃晃。 幸好核桃舟离石桥很近,一百多名士兵抓着纤绳,硬是将它拉上了桥。 然后就是大型屠宰现场。 众人从城中民宅找来水桶,给两头怪兽放了血,一桶一桶往神庙里运。 它们身形庞大,就像水罐子似地,放出来的血又多又粘稠,腥气冲天。 贺灵川在一边闻着,暗自希望大方壶别太挑剔。 而在正殿前方,池水越来越红。 最可喜的是,在浇灌了三十多桶兽血之后,池水面积开始扩大了! “有效果!”孙孚平喜出望外,抓着池沿的手指都泛白了,“继续,继续!” 终于,在最后几桶倒入之后,血水勉强铺满池底,看起来只有薄薄一层。 曾飞熊和众手下扔开水桶:“然后呢?” “等!”孙孚平盯着水面目不转睛,“等着就好!” 贺淳华忽然道:“城里的风很早就停了。” 得他提醒,众人才回想起来,无处不在的寒风从什么时候起停止了呢? 明月不知何时躲进厚厚的云团,众人都感受到城里的光线越发昏暗。 话音刚落,平静多时的水面冒出一连串小泡,泛出一点涟漪。 “底下有孔……” 曾飞熊才问了一句,孙孚平就“嘘”了一声,抬手制止他。 偌大的弥天神庙广场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这本身就不正常。 又一串小泡冒起。 孙孚平压低身形,正想凑近细看,水面“哗啦”一响,蹿出个东西来,几乎跟他撞了个对脸! 旁人只能见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但不妨碍他们失声惊呼。 只有年松玉和贺淳华等人仓猝间还能看清,这居然是一头类似狼的怪物,头尾四肢如犬,身上却布满粗糙的皲裂,不像动物外皮,反倒更像树皮。并且它深凹下下去的眼眶里也没有眼珠,反而以一点猩红的鬼火取代! 这东西出水的方向正好朝着孙孚平,因此老实不客气大嘴张开,直取他咽喉。 这张嘴能张大到一百二十度,看起来可以连首级都吞下去。双方距离又近,几乎在贺灵川一眨眼的工夫,孙孚平就要人头不保。 但国师不愧是国师,临危不乱,一把将法杖怼到怪物脸上。 杖头兽首张嘴,“呼”地吐出一团赤艳艳的火球。 怪物随即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灰飞烟灭。 年松玉一惊,随后喜道:“怨魂!” 这头怪物根本没有实体,乃怨魂是也。 人们总以为怨魂藏在盘龙沙漠的阴影里惑人心智,实则元凶是三尸虫。这头怨魂,是众人踏入盘龙沙漠以来遇见的第一头正主儿。 它一露面,年松玉反而大喜,这就说明他们没找错方向! 烟灰掸了孙孚平一脸,但他来不及擦拭就低头观察水面。 贺灵川恶意地想,他要再低一寸,下一头冒出来的怪物就可以骑脸了。 此时整片池水都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更多也更绵密。 就像底下架着柴火,水面快要沸腾。 那一层层涟漪荡到池边也没有消弥,反而越往外扩散越是加强,到后来都掀起了浪头。 浪花打在池边,又返回来进一步激荡水面。 众人脸色都不好看了。 如果说一串气泡代表一头怪物出世,那么这里密密麻麻的气泡就说明…… 孙孚平突然转身,对着众人大吼:“服用杜魂散,点起命火!快快快快快!” 这一声大吼有真力加持,声震四野,震聋发聩,也把他的焦急表露无疑。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 好在先前沙海钓鱼动用的一百多名士兵已经服下杜魂散,现在孙孚平、贺淳华等人再补上就行了。 小药丸刚咽下肚,孙孚平就急声交代:“屏息站去池边,不要回头!这些怪物比三尸虫更难对付!” 后面这句话,让所有人心头一懔。 孙孚平再次强调:“屏住呼吸,屏住!”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炸开! 那场面就像火山喷发,喷口就是池面,喷薄而出的岩浆就是数不胜数、奇形怪状的怨魂! 有些像人,有些像兽,有些像植物,有些则兼具以上三者的特点,让活人看不出它们本该是何等模样。 可是冲出来的怨魂太多太多,人们根本来不及观察个体,只能望见壮观的黑烟如火山灰直上半空,再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最可怕的是,每一只怨魂都张嘴长啸,那声音尖厉刺耳,充满了痛苦和忿恨。 不用提醒,所有人自发捂住双耳,紧紧闭嘴。 但这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识海里,震得人心旌摇动,目眩神移。 冲出来的怨魂多数去往高处,但也有少数在正殿上方盘旋两圈,再度飞回!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孙国师说得没错,这些玩意儿看起来比三尸虫狠辣多了。 他们身上燃起三撮命火,杜魂散竭尽所能地隐藏活人的气息。 幽魂在人群中穿梭,但只把他们当作泥塑木雕,不一会儿就游走了。 贺灵川抬头望天,发现盘旋的幽魂占满夜空,并导致天气快速改变。 起风了。 二十息过去了。 四十息过去了。 每一息冲出来的怨魂数以千计,这会儿工夫就是几万只了,可怨魂们仍在井喷,没有一点减缓的意思。 盘龙城外的风力渐趋强劲,开始有一道道沙龙卷成型,由小增大,最后变成巨大的漏斗,一头通天,一头接地。 除了狂沙与大风,天地间仿佛别无他物。 虽说风沙蒙眼,但众人揉着眼也得看完哪。 狂沙季伴随着多数黑水城人长大,但有多少人能亲眼见证它的真正成因? 随着时间推移,士兵的脸色越憋越红,几乎要胀成猪肝色。 第45章 摄魂 实在憋不下去,有几人忍不住泄了劲儿,大口吸气。 呼哧,呼哧,那动静被狂风完全覆盖。 可是游荡在空中的上百头怨魂突然顿住,齐刷刷望了过来。 这几个倒霉蛋还没能畅快地喘上两口气,就见怨魂劈头盖脸冲来,直接撞进自己脑袋里。 噗地一声,他们身上的三盏命火顿时熄灭。 这种局面,哪有人敢出手阻拦? 在旁观者眼里,被怨魂钻进耳鼻后,这几人短暂地呆滞个两三息,随后就抱头惨叫不止。他们两眼发红、嘴角流涎,看起来就像狂犬病发作,但没像被三尸虫寄身的傀儡那样攻击身边的人类,而是不辨东南西北地四处乱蹿,或者满地打滚,或者到处撞墙。 几十个怨魂在同一片识海里争吵、拉扯,互相攻击,那感觉就像脑袋里同时炸响几十个二踢脚,这谁受得了? 不过十余息,这些人就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而亡。 大伙儿看得心惊肉跳。 麻烦的是心跳越快憋气越短,现在多数人也开始憋不住了,面孔胀得青紫,可是怨魂依旧井喷不断,这啥时候是个头! 不是憋死,就是被怨魂穿脑而死。仅仅几息过后,又有五六人不得已选择了前者。 贺灵川和年松玉还好,武者的肺活量本来就强大,而贺淳华的脸色已憋成酱紫,眼看着快要撑不下去了。 贺灵川顾不得其它,一把拽住孙孚平袖子,用口型对他道:“想办法!” 他习武道,手里的伎俩面对怨魂毫无作用。 大概孙孚平也觉时机到了,大袖一挥甩开贺灵川的手,走到军队当中抬起法杖。 他往怪兽嘴里塞了样东西,而后举着法杖,一把戳在地上! 以兽首为中心,一个泛着黄光的护罩出现,恰好将所有人都罩了进去。 结界! 孙孚平大声道:“可以喘气了!” 众人如蒙大赦,连腰都弯了下来,有的吸气过猛咳嗽不止。 这回连贺淳华都有些怒了:“国师何以现在才出手?” 早十几息出手,那五六人就不必死了。 孙孚平面色凝重:“我这虚妄结界存在的时间很短,效果也不如命火,万不得已才用。你能预知怨魂还要井喷多久么?” 没人能够。 贺淳华无话可说。众多士兵看向孙孚平的神情,却是一言难尽。 但他没放在心上。 “保住多数人的命才最要紧。”年松玉问,“现在怎办?” “继续等着。”孙孚平紧盯着池面不放,“什么时候里面不出怨魂了,我们才有下一步。” 众人惊魂甫定,才有空观察漫天游走的怨魂。 司徒翰咦了一声:“现在出来的人形怨魂最多,还有大批着甲骑马的。” 这些亡魂策马狂奔、挥刀怒吼,仿佛自己还在厮杀不休的战场上。 “战场上的亡卒最多,它们的怨气也最大。”贺灵川吃了一惊,“看这个!” 池面涌出的怨魂从最初的奇形怪状,到后面的人魂为主,再到现在的块头十分惊人。虽说怨魂没有重量,但贺灵川看见的这一头就像是七八个怨魂的结合体,不仅长着七手八脚,胸前和肩膀上还有一对对眼睛。 普通怨魂站在它面前,就像普通人站在老榕树面前一样,体积根本没有可比性。 给活人的压迫感也不可同日而语。 看见这怪物,孙孚平反倒像是松一口气:“果然是这样。” 贺灵川:“哪样?”说话老是说半截,夜里容易尿不尽哦。 “在壶里时间久了,有些怨魂开始互相吞噬、融合,会形成新的强大个体,如同养蛊。”孙孚平指了指这个怪物,“果然怨魂出场的顺序是由弱到强,那么我们的坚持就要到头了。” 这头七手八脚的怪物是爬出来的,本来也要紧跟大部队往上,孙孚平话刚说完它就突然转头,十六只眼睛一起眨眼,竟然直勾勾往结界看来! 贺灵川被它盯得毛骨悚然,这货的眼神可比年松玉吓人多了:“它能看见我们?” “嘘!”孙孚平赶紧打断他。 但来不及了,十六眼怪明显做出个嗅闻的动作,然后就挪出池子,往结界爬来。 十六眼怪的动作滑稽,肢体很不协调,还有点儿踉跄。但孙孚平知道这只因为它刚进人间,还未完全适应。 虚妄结界并没有真正的防护力——也不能有,否则反而会引发怨魂们的攻击性——只是隐匿活人的特性,使这些亡者嗅不到血肉的气息。 可是千奇百怪的怨魂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能力特殊,不易被迷惑的。从眼前这只十六眼怪的举动来看,它并没有完全看穿虚妄结界,但也起了疑心,决意过来察看。 在它眼里,虚妄结界笼罩的范围内没有活人气息,但它隐约可以感受到一点点生机,像夜里偶尔亮起的稀疏萤火,待要细看,又模糊了。 这无疑勾起它的好奇心,想要凑近细看。 眼看它就要撞到结界上,孙孚平低喝一声:“白山、青水!上定魂幡!” 他身后有两个侍从一个箭步冲去队伍最前方,就立在结界边缘,不知道从哪里擎出一支巨大的白布幡,对着十六眼怪就是一阵招摇。 幡上画着密密麻麻的黑红符文,在白布幡逆风摇动时,符文也浮了出来,缓缓转动,空气中隐隐有梵唱之音。 这幡看起来只是一支铁木竿加一块白布,飘飘摇摇地,侍从却舞得很吃力,非得双人四手才能擎得起来。 他们摇动白幡的方式,也像在空中匀速而反复地画出“∞”。 与此同时,孙孚平也走到众人前方,示意他们闭眼。 不过这命令还是下得晚了点。白布幡一出现,众人目光很自然就追随它的运动。在它晃过两次之后,有好几人目光发直,如被磁石吸引,抬腿就向它走去。 有一个走过贺灵川身边,后者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替他将眼皮合上。 这人挣了两下就不动了。 旁人纷纷效仿,控制住被摄魂的同伴。 第46章 出场了 那厢十六眼怪的眼珠子同样跟着定魂幡而动,甚至脑袋也微微侧过来,看得异常专心。 挥舞这么一会儿白幡,白山青水两名年轻力壮的侍从就满头大汗。 不过十六眼怪也不再行动,原本的暴戾多疑被迷茫取代。眼前的招魂幡盖住了其他生机,散发出令它愉悦的波动,但过度关注这面幡很耗魂力,也让它本不澄静的心智更加迷糊。 这东西对它的作用,就像镇静剂之于人类。 过了一会儿,十六眼怪甚至很人性化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转身慢悠悠地走了。 看它最后化作黑烟,跟着大部队上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白山青水也收起定魂幡,就地坐下,努力调息,顾不得额头汗如雨下。 这么一小会儿舞幡,即造成体力和精神的双重透支。 此时从池井里出来的都是巨大的怨魂,块头大、数量小,彼此都保持一定距离,不像先前的怨魂呼啦啦挤在一起,毫无边界感可言。 甚至它们身后往往还跟着一小群怨魂,亦步亦趋,看起来像是随从。 看到这里,贺灵川也明白这些玩意儿在怨魂里的力量和位次都比较高。就跟人类一样,有头有脸有地位的身边都不缺小弟。 幸好它们不像十六眼怪那么敏锐,或者它们根本无意往下多看一眼,就在魂群的簇拥下升上天空。 等它们都走完,池井就安静了,没再冒出新的怨魂。 此时虚妄结界的光芒也开始减弱,显然孙孚平关于它时效很短的说法并不是托词。 趁这空隙,年松玉小声对孙孚平道:“好像跑光了。” 孙孚平力求稳妥,摇头表示“再等等”。 他们这里安然无恙,还能正常对话,盘龙城外头却已经是狂风卷地、飞砂走石,再没有一寸清净之地。杜魂散效力还在,众人分明望见,万千怨魂集合而成的魂柱喷发到半天高就如四溅开来,每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都是一条怨魂,而这样的黑点布满天空,乘着狂风冲向盘龙沙漠的每一个角落。 狂沙季启动了。这是大伙儿头一次看清它的诞生过程。 在短短半天内,狂沙季会席卷整个盘龙沙漠,并且在未来漫长的数月内遮天蔽日。 看到这里,整支队伍都默默垂下了头。 贺灵川侧首,望见贺淳华脸上的凝重。 虽说距离九月没几天了,红崖路的常客也都明白盘龙沙漠难以捉摸的臭脾气,多半会尽早规避,但孙孚平提前引动狂沙季,一定还有不少人因此丧生。 别的不提,那些还未来得及撤走的驿站,肯定会被一锅端没。 可他们进入盘龙城后才获知孙孚平的打算,对方职位又远高于己,如何忤逆? 他怕老头子心理负担太重,悄声问:“老爹,你还好吧?” “嗯。”贺淳华正望着池井出神,下意识回道,“护好我,真正的危险恐怕才要开始。” “哦,好。” 池井好一会儿没有新怨魂出现。 众人请示国师。 他们都站着看,孙孚平却没闲着,早就抓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绘制符阵。 阵法很大,把所有人都圈在里面,并且绘制过程看着也不复杂。 明明是很简单的线条,贺淳华却越看越有意思,忍不住道:“国师,您这是召唤法阵吧?” “嗯是,以防万一。”孙孚平也觉得等够了,停下手上的活计,“行了,既然池子里没东西再跑出来,我们就准备……” 话音未落,平静的池水毫无预兆地再度炸开,又有怨魂集群而出。 赫然又是一支军队亡魂。 这里头有持刀举盾的步兵,有策马提枪的骑兵,刚露面就裹挟出冲天的杀气! 离着几丈远,贺灵川都觉得自己后背泛出寒意,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一样有悲愤的呼啸,一样有满目的仇恨,但旁观者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它们看起来并不比其他战魂兵强马壮,反而许多士兵更显瘦弱。有些士兵箭筒里的箭翎五颜六色,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杂毛;有些骑兵手提的长枪是刚刚削好的白蜡杆,还带着扎手的木刺,尚不及打磨光滑;多数士兵身上的兵甲很旧了,带着老物独有的灰气,甲片的颜色和大小都不一样,显然修了补,补了修,搞不好还是拆东甲补西甲硬凑起来的。 可他们的眼神,如同山原狼群那样坚韧和残忍。 他们当中最瘦弱的那一个,奔跑起来也有一往无前、捍不畏死的气度。 黑水城人恰好正面对着这支军队,几乎所有人第一时间低头闭眼,不敢与之对视。 那种千锤百炼磨砺而出的锋芒,连多次打退敌人的黑水城军、还有纵横大漠刀头舐血的悍匪都不敢直面。 这些怨魂,真是与之前都不同。 贺灵川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些,就是大风军吧? 果然一个旗兵出现,证实了他的想法。 这名怨魂骑着枣红马高举一面大旗,亮红色的旗面上只有龙飞凤舞一个大字: 钟! 贺灵川想起自己这支队伍也藏有一面“钟”字旗,心头五味杂陈。自家队伍扛“钟”旗是为了避祸保平安,人家扛旗是出门打仗杀敌。 这才是正牌的大风军,传奇之师。 他能听见边上的人们呼吸粗重,显然在场的都是心潮澎湃。 贺灵川更是下意识瞪大了眼,想要一睹那两名传说人物的风采。 他已在战魂的队列中看见好些将领,那是不是意味着,钟胜光或者红将军也会从池井里出来? 可惜的是,他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挑花了眼,也没找见目标。 偏在这时,孙孚平疾声道:“结界撑不住了。” 年松玉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虚妄结界果然一副风雨飘摇的模样,土黄色的光罩时亮时暗,像极了贺灵川从前租住的阁楼里那盏坏脾气的吊灯。 贺灵川怪叫一声:“就不能再坚持会儿?” 现在出场的可是大风军!不管生前死后,杀人一样凶狠啊。 第47章 悍勇难敌 孙孚平都懒得回答,要是虚妄结界能坚持到底,他也不愿意节外生枝。 贺淳华却是急急问道:“现在怎办?” “乾坤借法。”孙孚平的语速从来没这么快过,“贺郡守,备好你的社稷令!” 贺淳华翻找鸢钱的工夫,年松玉、曾飞熊已经连连下令,命令众兵结圆阵,把重要人物都护在中间。 曾飞熊大喝道:“挺住!怨魂快要走光,我们再坚持十几息就好!” 虽说为了鼓舞,但他的话也没大错,池井里奔出来的大风军确实越来越少,眼看着快到头了,不复先前排山倒海的架式。 众人也想不出,除了大风军外还有什么怨魂可以作为压轴再登场。 所以这的确应该是最后一波了。 不过愿望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无奈。众人刚刚鼓起勇气,虚妄结界“噗”地一下,破了。 破了…… 土黄色的光芒颤悠悠两下,仿佛连最后一点吃奶的力气都贡献出来,然后就告辞了。 大家心头一紧,暗暗咽下口水。 贺灵川已经高声提醒:“都别动!” 虚妄结界虽破,但众人服用的杜魂散还没过期,双肩和脑门儿上的命火还在,或许? 毕竟就算没有结界,先前的怨魂也没发现他们。 此时冲出池井的应是大风军的一支小分队,一个统领带着十几个骑兵。 它们刚飞出五丈,正赶上虚妄结界破了。 咕嘟,有个沙匪下意识咽了一下口水。 十几个骑兵没有异样,那名统领却蓦地勒马回头,直勾勾盯了过来。 黄骠马希聿聿一声人立而起,一个旋身,马首正对着这里。 十几个骑兵也齐刷刷跟着转身。 时间好像静止,对面也没有动作,连马儿都不扫尾了。 这一次古怪的对峙,活人们听到自己心跳怦怦怦格外响亮。 年松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都——别——动!” 紧接着对面的大风军统领一夹马腹,骏马撒开四蹄,笔直冲了过来! 十余骑紧随其后。 明明只是魂体,明明只是一只小队,然而蹄声如雷,居然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连地面都震个不停。 贺灵川分明看到,为首的统领枪尖微抬,即有寒光一闪! “闪开,都闪开!”他一声大吼,“他们看到我们了!”然后他扯着贺淳华,直接躲到孙孚平背后去了。 天塌下来,也有国师顶着。 双方距离本来就近,人家又有马速加持,几乎是一抬蹄子就到眼前。 贺灵川甚至能听到马鼻子里呼哧呼哧的喷气声。 好逼真,好危险。 年松玉都没空翻白眼,一个飞身抢在孙孚平前头,右手擎出一面棱盾,挡在两人面前。 他出盾的角度刁钻,算准英魂爆冲时不能轻易变向,因此盾牌是侧向对方,绝不打算正面硬杠。 饶是如此,他也绷紧全身,做出防御姿态。 这盾牌取自一只棱皮龟妖的甲壳,一百五十年道行的加成令这只盾牌硬度惊人,方格形的盾面能够吸收外力,并可以抵消部分神通攻击。 贺灵川微微一惊:这货能抵挡无形无质的怨魂进攻?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孙孚平一指点在年松玉的盾牌上,低喝了声:“牟!” 盾牌即发出一点绿光。 他刚缩回手指,怨魂统领的长枪就击中棱盾,发出好大的“朴”一声钝响。 年松玉被冲开七步之外,靠着腰腿发力才没被直接撞飞出去。 孙国师就在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上,跟着他一起被后退,不过看起来轻飘飘地像口空麻袋,落地后不仅不狼狈,甚至还有两分优雅。 他趁这机会一伸手,原本插在队伍最中间的法杖就自动飞回。 至于贺家父子,早在枪盾相击的前一息,贺灵川就扯着父亲往外两步,脚法非常迅速到位。这就恰到好处地避开,没被波及。 他推测,年松玉的龟盾之所以可以抵御怨魂的进攻,还是得了孙国师助力。否则单纯的物理防御怎么挡得下术法攻击? 年松玉都忍不住多看贺灵川一眼,暗道这小子道行和品行同样低劣,逃生的灵觉倒是出人意料地强大,几次都被他避过险去。 可是其他人就没有贺家父子那么好的运气,大风军统领对付年松玉,那十几骑鬼兵就对付曾飞熊的队伍去了。 不用人教,大家四处逃散。 不过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也就两个照面的工夫,六人被鬼兵穿胸刺过。 对方虽无实体,但这六人却捂着胸口痛得满地打滚,有两个当场就喷了血。可见鬼兵手里的长枪不白扎,可以伤人魂魄。 躲又没法躲,打又没法打,这可怎么是好? 众人慌了。 贺灵川大叫:“年都尉扛住了头目!” 他说的是事实啊,旁观者多得很。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人呼啦啦又聚拢过来。 十余骑兵勒转马头,准备再一次冲锋,却发现入侵队伍重整去一处,这回却不是圆阵了,而是所有士兵都站到对方的头领身后去也。 站姿还有点乱糟糟的。 为首的大风军统领看看众人,再看看倒地不起的伤者,居然侧了侧头。 这个动作,很像人类在思考。 司徒翰低声道:“这厮还会想事儿?” 贺灵川也觉不妙,这统领原本就战力不俗,要是还能动动脑筋,这场进攻能被他玩出花活儿来!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大风军统领轻抖缰绳,黄骠马再度向众人冲刺。 不过途经池井时,统领手臂一压,枪尖蘸了一下水面。 这一回,年松玉又是勉力撞开了他的冲击,但已被撞得两臂生疼,左手虎口裂开。 谁知统领纵马冲过人群侧方,被荡开的枪尖一收一转,居然再度刺出! 快如蜻蜓点水。 站在最前方的沙匪,竟被一枪穿喉。 干脆利落、收发自如。 几点鲜血溅到沙匪同伴脸上时,黄骠马已冲出三丈开外,沙匪被挑在丈八枪上。他还没死,身体抖搐个不停。统领挑着他转了个身,鲜血一溜串儿淌下来,打湿了裤腿、滴到了沙地上。 第48章 总要有人探路 众皆骇然。 大风军一个无名无姓的统领,居然就凶悍如斯? 不过众人不知,百多年前钟家治军就讲究其疾如风、侵略如火,以雷霆一击先声制敌,后面才好从容杀剜。 年松玉脸上肌肉因疼痛扭曲,却叫道:“它能攻击人身!是水,池水之故!” 只蘸一下池水,这些怨魂就能物理攻击了? 贺灵川闻声抢过侍从白山手里的定魂幡,两步跳到池边,把白布旗子直接捅进水里。 白旗一下就吸饱了血水,好在上头的符文并没褪掉。 紧接着,他举起白幡,对着同伴就是一阵抖甩。 水珠子洒众人一脸。 但是没人躲避,反而要一脸感激。 这时鬼兵再度策马,冲杀而至。 曾飞熊狠狠抹一把脸,抓起腰刀一个跳斩:“兄弟们,上!” “当”,金铁交鸣。 他的大刀斩在对方矛尖上,都荡了开去,谁也没讨得了好。 可是旁人尽皆大喜。 成功了,他们终于不再被动挨戳、挨……插。 虽说对手是骑兵,但己方有十倍兵力,十打一还干不过吗? 众人精神大振,翻出武器就跟对方战在一起。 别是摸不着就行!大家都是精锐,差距应该没那么大嘛。 司徒翰不忘拍贺灵川马屁:“大少了得,一招翻局!”但对年松玉首先发现池水神异闭口不提。 其实想想也对,这一池血水沟通了虚实两界,那么对活人或者魂体都应该有效。可是……怨魂原本不就从池井里冲出来么,为什么刚出来时不能伤及人身? 贺灵川瞪着那名纵情挥杀的大风军统领,总觉得这才是对方想要的场面。 他们喜欢血肉横飞,而非杀人不见血。 就几次眨眼的工夫,这统领就点杀两人,协杀一人,一时连曾飞熊都不敢近。 他苦笑着对贺淳华道:“老爹,人手不够。” 双方看似战得难解难分,但贺灵川却觉得,己方恐怕很难打赢。 有个怨魂伤敌三名,而后被数名士兵合力拖下马来,年松玉一刀蘸水,冲上去劈掉了它的脑袋。 对面终于出现伤亡。 可是大风军统领也注意到了,手一抬,寒光电射而至。 这一次长枪投射,目标却是贺淳华! 先前虚妄结界破灭,法杖兽首就吐出一枚黯淡的圆球,表面布满裂纹。而后孙孚平向贺淳华伸手:“社稷令!” 后者立刻将代表了郡守官职的鸢钱交出。 那枚鸢钱的光芒温和,竟然第一时间吸引统领注意,而后杀招就到了。 盘龙城的英灵对于这片土地上出现的异国社稷令,肯定讨厌得要命。 此时孙孚平正在暗中蕴法,年松玉离得远,曾飞熊等人正与敌兵厮杀,对贺淳华的防护竟然真空。 幸好贺灵川站在老爹身边,见寒光投来也未多想,下意识挥刀劈出。 “当”一声剧响,百炼刀断作两截,贺灵川直接被枪上的劲道击飞。 他只觉自己像被大锤击中胸口,忍不住一口血喷出,而后—— 飞越一丈距离,直接掉进了池子里。 按理说池水只有薄薄一层,不没脚踝,可他这么跌进去就像落入深潭,“咚”地一下无影无踪! 但他的拦截还是生效了,统领的长枪被击偏方向,擦着贺淳华的腋下飞过。 差个一两寸,就是穿心与无恙的距离。 贺淳华大惊,一步冲到池边:“川儿!” 任他怎么张望,池水依旧浅薄,只有水面动荡不休。 年松玉赶到,本担心他追随儿子往下跳,但贺郡守马上转身,火速将社稷令塞进孙孚平手里: “川儿活着吗?”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孙孚平左右看了看,指着离得最近的一名沙匪道,“过来!” “我?”这人依言走了过来。 孙孚平把他带去池边,取出一支蜡烛,再伸手往他肩上一抓,居然就把浅蓝色的命火给抓了下来,往烛芯上一摁。 蜡烛就亮了,火焰是浅蓝色的。 沙匪一时有点呆:“这?” “这是你的命火,人在火在,人死烛灭。”孙孚平点了点头,“去吧。”说罢猛然一推。 那力气大得不似一个六旬老人。 沙匪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得一个仰壳落入池中,步贺灵川的后尘而去。 “喂!”司徒翰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躲过大风军的戳刺就冲了回来,“你干什么!” 他们可以替官家卖命,但不愿“被送死”! “嘘!”孙孚平摆了摆手,一股劲道将司徒翰推回两步,而他本人仍盯着烛火不放,“总要有人探路。” 贺灵川入池太突然,他只好再派一个人去试探。 此时贺淳华的手下一涌而上,努力缠住大风军统领。 十息以后。 二十息以后。 蓝色的烛火长明。 “他还活着。”孙孚平刚一确认,贺淳华就长舒一口气。这名沙匪还活着,说明池水底下有空气,那么贺灵川多半也没死。 “还有个更好的消息。”孙孚平笑道,“再没有怨魂冒出来了。” 贺淳华这才记起,从那十几名大风军以后,池里就没有新的怨魂再出现。 也就是说—— 孙孚平向年松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一翻身就跃入池中。 他也消失了。 “这才是夺取大方壶的必经之路。”己方伤亡不断增加,孙孚平心情却很不错。他将贺淳华的鸢钱塞进法杖兽口当中,这怪兽立刻咬住鸢钱。 “回阵,速速回阵御敌!”孙孚平举杖震地,一连三下,“我需要你们同心协力,振奋士气!” 整支队伍立刻朝地上的符阵收缩。 就这会儿工夫,己方部队已经死伤两成,而对面的大风军只折损了四员。 这些东西打起仗来凶悍得不像人——嗯,本来也不是人了——一旦发现自己伤势过重,立刻就要跟敌人同归于尽,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拖两个是一双。有个骑兵被大家合力打翻,斩断了两手又戳烂了胸口,别人都以为它再没还手之力。哪知道它临终前还跳起身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直接咬断一名沙匪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