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暮阳余晖,淡照斜影。 京都一座富丽典雅的园林里,一汪碧绿的池水畔,筑着一方四角水榭。 一位绛衣老者与一位白衣青年站立水榭当中,老者临着栏杆,背对青年,凝视着不时泛起微澜的池水。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均是富贵显赫之人,尤其是青年,身上的银丝长袍绣有四爪龙纹,贵气非凡。 “何时启程?”老者缓缓出声。 “明日一早。”青年应答道。 “如此匆忙?也对,是你的行事风格。”老者顿了顿,继续说到:“此去路程有一千五百余里,需多做筹备,陛下安排的御林护卫,必须要与你同行。” 青年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好的,老师。” 老者继续凝视着池水。此时正值深秋,碧绿的池中并无花红,微风拂过,借着夕阳的余晖,水面泛起一阵金光粼粼的波纹。 “桓宵,你可知,何为天?” 老者突然发问道。 青年略微一愣,不过很快又镇定地回复:“老师,可是要考校学生的学问了?” “算是吧。” “嗯……以学生愚见,天者,谓地之穹,人之顶,气之源,象之极,时之法,乃从一大者也。” 青年稍加思索,信口而答。 对于这个回答,老者并未立刻评价。过了一会,老者开口说:“你不愧是被评为古往今来精通《天衍录》的第一人,一句话几乎将书中所有关于‘天’的记载都言尽了,总结也很精辟。即便是我的那位恩师在眼前,恐怕也是挑不出错来。” 听到老者的夸赞,青年并未有喜色,因为他知道,以他这位老师的秉性,一定还有“下半句”在等着他。 “然而,正如我一直以来教导你所言。识之难知,知之难智,智之难行。你的所谓‘天赋’,既是天的恩赐,也是天的考验。你虽被世人称为‘夺天之智’,但只有等你真正能运用‘天之智’时,你才可以行‘天之事’。在这之前,切莫再操之过急。” 青年闻言,似陷入了深思,良久不能答话。 老者见他不答,叹了口气,又缓声开口道: “知道为何我钟意这秋天的池塘吗?” 青年默然。 “夏去秋来,盛极而衰,红绿光鲜皆化腐败,但腐败里恰能孕育洁白新生。” “多谢老师教诲,学生知晓了。” 老者仍然古井无波,不置可否。 “去吧,记得带上‘那件东西’,虽然这天下没有几个人能伤害到你,但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明白,学生告退。老师,您保重。” 青年面向老者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转身离去。 老者依然静静站着,自始至终未曾转身。待青年走远后,略带怅然地自语着。 “孩子,希望你真的能明白。” 依山而落的残阳用将熄的光亮映照这座观园,将一切都染成了凄美的血色。 (一)学子徐林 大楚帝国昭武二十九年,腊月初一。 晨钟三响,东方初白。 浑厚的钟鸣声在古朴的建筑群间穿行,直到扩散至包围这群建筑的山林间,惊起一片飞鸟。 坐落于北域岚州天碑山上的这片奇伟建筑群,正是大楚帝国的最高学府,天下之文枢——天碑学院。 往日里井然有序的学院,今晨显得略有些嘈乱。院内几乎所有的学子辰时未至便已洗漱正冠完毕,然后匆匆用过早膳,或独自脚步匆匆,或三两成群交谈甚欢,不约而同地向着学院最中心的礼堂汇聚。 今天,这里将迎来一位他们期待了多年的贵客。 当初得知贵客要大驾光临的消息时,全院师生可是整整欢庆了一天。连一向抱朴守素的院首大人,也特地亲自下山,从山脚下的镇子上雇了最好的木工石匠,对学院内外进行了一番修缮与装潢。由此可见,全院上下对此事有多么的重视。 不过,今天这个大日子可苦了学院里著名的“早起困难户”——徐林(字丛安)。 当学院大部分学子已经陆陆续续汇聚到接待贵客使用的礼堂——明理殿时,徐林还在自己的被窝里仍未醒来。 “砰!”徐林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首当其冲踏入徐林寝房内的是一名面容英朗、身姿健硕挺拔的青年学子,名为李栎(字乔阳),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位同样风度翩翩的年轻人。 “无可救药!徐丛安,你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怒视着床榻上的徐林,李栎大声呵斥道,随后一把掀掉了他的棉被。 掀完之后,李栎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房门,离开时仍余怒未消。 “这……乔阳,你这又是何必。”跟进来的另一名学子江源(字逸澜)微微怔住,面对李栎突如其来的火气,他只好朝着李栎的背影劝解。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他自幼……自幼便养成了这种习惯。圣人云,积习难返也。” 江源回头看了看在床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徐林,他散乱的头发遮住了面庞,此刻正因为初冬清晨的寒冷而不自禁地瑟瑟发抖,江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江源想拾起地上的棉被盖回徐林身上,但他刚弯下腰,又止住了动作。在拾与不拾的矛盾中挣扎了一会,江源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直起了身子,任由徐林在初冬的寒冷中受苦。 “丛安,快些起来吧!你这身子怕是受不了冻的,小心染了风寒。况且……今天这个日子,你自己不也是心心念念许久了吗?” 江源话音刚落,突然被去而复返的李栎从身后拽着,拖出了屋外。 同来的第四名学子周舫(字牧舟)倚在门框上一语未发,始终带着一副戏谑表情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等李栎与江源离开了房间,他也快步跟上了二人,并未理睬床上的徐林。 三人往前走了没几步,江源挣脱李栎的手,仍是不放心地驻足转身,高声向着徐林的房间补了一句:“丛安,加把劲,咬咬牙起床吧!我们在明理殿等你,你可千万千万莫误了时辰!” 无人回应。 “还加把劲?还咬咬牙?这是该加把劲咬咬牙的事吗!?江逸澜,你可不能再这样纵着他了!你真当自己是这小子的保姆了不成!?”李栎一边继续拽住江源往前走,一边愤愤地斥责道。 “这个徐丛安,平日里早课从不见人影也就罢了!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连续两年缺席了学院的春祭大典了吗?真是太不像话了!赵教授已经放话了,他明年如若再敢第三次缺席春祭,就要将他从学院除名逐回原籍,以正学院之风!到时候……” 李栎不依不饶的斥骂声随着三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渐不可闻,但他语气中那种强烈的不满与焦虑仿佛凝固在了走廊的空气里,久久不能散去。 待三人彻底远去,徐林才缓缓地从床榻上坐起。他略带灰暗的长发披散至胸前,若隐若现间,显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眼窝深陷,一副气血两亏之相,仿佛年纪轻轻,就已经快到了行将就木的田地。 “呼……”徐林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冬日清晨的冷冽空气让他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几分。 “君子知行合一……君子知行合一……”徐林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声音细若蚊吟,轻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腊月的清晨实在不是穿着睡衣能支撑的,不一会儿,徐林便被冻得哆哆嗦嗦地离开了床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取衣架上的学士袍。 这时,徐林瞥见地上摊在一旁的棉被,回想起刚刚自己睡意朦胧间发生的一切,眼前浮现出自己几位同窗表情各异的脸,心里不自觉地涌起了一丝暖流。 李栎几人,表面上看是“来者不善”,尤其是李栎,嘴里没一句好话,但实际上徐林知道朋友们是真心在替他着急,为他担忧。 只是徐林自己也很无奈,他无法早起的“原因”,是自己天生患有极为罕见的隐疾。 在徐林三岁时,他的父母便发现,小徐林的体力明显弱于同龄人。当其他同龄孩童精力旺盛满地满街乱跑时,徐林却连多走几步都会加重呼吸,小脸憋的通红。徐父徐母一开始只觉得徐林是患了什么胸肺小疾,便带他去看了县里的郎中,结果一番诊脉却发现了小徐林的脉象极不寻常,县里的郎中完全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后徐母带着徐林用了近一年时间,从老家青州千里迢迢去往中州,一路寻访名医,却始终查不出病因。最后,就连徐父托官场上的关系找到京都第一名医沈念出手,沈神医也是束手无策。神医几番尝试诊治无果后说,徐林患了一种源自先天的怪病,这病找不到病根,因此也无从根治。于是,小徐林的病最终只能定性为一个“天生畸症”的结果。 不过,沈神医对徐林的这种“畸症”的症状判断却是极为准确的:根据脉象推测,患者的气血会随着日常活动不断流失,并且,即便患者白天不进行任何体力活动,身体进入睡眠后,全身血气也将降至底谷,使得次日清晨复苏时甚为困难。 这种症状还会随着患者年龄的增大而越来越明显,至弱冠之岁时,患者将连日常生活自理都产生困难,到而立之年时,患者将逐渐失去一切行动能力,并且极有可能在某一日睡下后,便就此长眠了。 不幸的是,沈神医一语成谶。 年幼时,徐林自己对这个病尚不知情,随着他逐渐长大懂事,他发现自己总是比同龄人体弱,常常做一点小的运动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十一岁时,他渐渐出现了早上起不来床上学堂的情况,满心疑惑之下,他终于忍不住向母亲追问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瞒了儿子近十年的徐母,终于是抵不过徐林的追问,将天生畸症的一切对徐林道明。徐母声泪俱下地对徐林说,是自己对不起他,未能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 但徐林是个敬爱父母的良善孝子,他幼小的内心中虽有对残酷真相的惊骇与对不公命运的愤懑,却绝无对母亲的怨怒。 然而自那天起,这种注定早夭的人生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还是彻底改变了这个身体羸弱却天资聪慧的少年。 徐林的性格变了,变得更加孤僻。虽然他从小就因身体不好而喜静不喜动,但知道生病的事后,徐林就开始索性不接触除了父母兄妹之外的任何人了。 渐渐地,外人都知道徐家有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凡事都靠佣人服侍的“二公子”,而徐父对外宣称的理由是徐林醉心读书,将精力都用在了钻研圣贤学问之中。 本以为会一个人在清冷中默默过完一生的徐林,却在十五岁时迎来了一次人生的重大转变。那年,父亲徐坚(字陆岩)因在青州家乡任县令政绩出众,得到当朝太师赏识,从一届微末地方官被征召升迁进了中州京都太师府任职,全家人也跟着父亲鸡犬升天,搬进了京都。 大楚帝国的行政区划沿用了前朝形制,分为州、郡、县三级,天下分九州,以帝国权力中心的中州为圆心,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划两州,每州再分设十郡,每郡又设十县,县级之下,有亭、里等大小辖制不计其数。帝国朝廷的官员体系,只任命、管理、监督到郡一级,在这个体系内的,属于真正吃皇粮的朝廷命官,共有九品之分。 最下等的九品官就是负责管理下级县、亭、里等属地行政官员的郡丞,而郡丞之下的县令、亭长、里正等等治理属地的官员只有官籍而无官品高低之分,只按照职能架构区分上下级,按照京都贵族老爷们的说法,都是芝麻绿豆,还分什么大小。 一郡之地的最高长官——承宣布政使则是六品,掌管一郡所有的军政大权。布政使代表了朝廷的施政意志,是皇权的触手,也是整个帝国官员系统从中央到地方最重要的纽带。与布政使平级的郡级地方官员还有不少,但只有布政使有资格每年入京述职。可以说,承宣布政使是被视作“帝国磐石”而委以地方重任的,因此布政使的六品官阶也成了进入京都任“京官”的最低品级。 换言之,非贵族、公卿世家出身的普通官员,必须在地方上努力干到六品,才能摸到入京为官的门槛。像徐林父亲这种,从没有品级的县令直接升迁到京都的太师府里任职的履历,绝对称得上是奇遇。可以预见的是,徐家在青州的祖坟,在徐父升迁之后的若干年里都会成为各路风水大师观摩学习的圣地。 徐父进京履职那天,因为《大楚律》规定三品以下不可在京都内骑乘,但随行的徐林身体又因长途跋涉而导致无法自己行走了。所以徐父只能含泪花重金(京都的花销对于刚刚入京的徐家来说确是贵的夸张)雇了一顶轿子把徐林抬进太师府安排的官邸中。 于是乎,那一天,穿着土气的徐家一行人伴着一顶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华贵轿子就这样“招摇”地穿城而过,造就了昭武二十四年的一则奇闻——一个从地方刚升迁上来的小府官,在进京都的第一天就花了半辈子的积蓄雇了顶轿子,招摇过市地把“自己”抬进了府邸,可见中州之外,皆是粗鄙不堪。 虽然徐父事后及时向上司与同僚们澄清了事实——轿子抬的是自己生病的二儿子,但在人多嘴杂的京都,这样的澄清却演变出了另一个更戏剧性的谣传——一个“宠溺儿子”的青州小府官,在来京上任的第一天,就用半辈子的积蓄雇了顶轿子,招摇过市地把自己小儿子抬回了家,果然中州之外,皆是教养不济。 徐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以讹传讹描绘成了一个从小被溺爱长大,毫无自理能力的纨绔子弟,一时之间竟成了京都士族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有了这件离奇事件的铺垫,徐林干脆顺势在人前营造出一个好吃懒做的废柴公子形象。让几乎所有的外人都以为他在生活中所表现出的“爱睡懒觉”与“手无缚鸡之力”只是因为自己自小娇生惯养形成的“不愿”,而非身患绝症的“不能”。 就连如今在天碑学院的同寝密友三人,也只有江源知道一点实情。因为徐、江两家在青州老家时便是世交,江源从小与徐林相识,对他的真实情况略有耳闻。正因如此,两年前徐林在刚进入天碑学院偶遇江源时,也特意叮嘱了他不要泄露任何有关他生病的事。 说起进入天碑学院,则完全是得益于父亲的升迁和在仕途上的顺风顺水。徐父进入太师府后,以出色的办事能力很快便崭露头角,得到当朝太师的喜爱,也结交了不少朝廷权贵。父亲人脉圈子的进阶,让徐林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似乎不再只有隐居家中默默消磨完自己的一生这一种出路。这种可能,就是由京都翰林院推荐,参加天下士族心中圣地,天碑学院的入学考试。 潜心学习了多年的徐林,也用实际行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作“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用两年时间,完全自学,在十八岁时便通过了翰林院的推荐测试,并在同年中秋的天碑学院入学大考中脱颖而出,在全国举荐来的五百名榜生(成功通过翰林院与地方官学举荐考试的学子被称为“榜生”)中获得了甲榜前三十的成绩,一举成为了万里挑一的天碑学院学子。 (二)天碑学院 徐林穿好学院统一制式的冬袍,端起洗漱用品,打着摆子往寝房后院的盥房走去。 “阿嚏——” 一路上徐林猛打了几个喷嚏,看来是真的受寒了。 体质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吗?徐林暗自揣度到。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恐怕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走了几步,徐林的身子便慢慢感觉到有一点温暖,这完全得益于他身上这件深青色以素白描边的学士袍。这件看似平平无奇的冬袍虽说在天碑学院是人手一件,但朴素的外表下,却蕴藏着世间罕见的惊人价值。 如果细心地拆解这件学士袍,会发现它由三层密缝织造的工艺制成。最外层材料是产自西域永州的长绒棉所织的布料,长绒棉这种珍稀的植物只生长在常年光照条件极佳的地区,苛刻的生长条件带来了极少的产量与极高的棉花品质,因此由长绒棉作为材料的织物在整个五域九州也只有少数世家大族和超级富贾才用的起。 袍子中层缝入的天然鹅绒,亦是通过精挑细选,只使用最为柔软的鹅颈绒,如徐林这样五尺三寸中等身材的尺寸用量,也需要将近一百只成年白鹅才能收集足数鹅绒。里层内衬则是来自南域越州的雪蚕丝纺织而成的绸缎,这种绸缎不仅材料珍稀,更可贵的是它的工艺,经过多年培训的纺娘需要将缫取的珍贵雪蚕丝反复精炼,直到完全去除生丝中的杂质,达到晶莹剔透、隐有丝鸣的地步,再加入越州特产的药材浸泡处理后,才能进行纺织。这样制成的绸缎至轻至柔至韧,若制成夏衣,穿在身上仿如无物,清爽无比;若用作冬衣里衬,则在柔软舒适的同时,能最大限度地贴合人体,让人在行动时完全不会有任何一点穿上厚衣时的阻滞感。 一件看似平平无奇的学士袍,却是集合了千年人类纺织技艺的智慧结晶,更是彰显一个疆域广阔的强盛帝国财富实力的瑰宝。从某种程度上说,天碑学院的生活物质条件甚至可以与皇室水平相当,他们绝大部分的生活物资,也都是由历代皇室直接调拨、安排。虽然天碑学院严格意义上说是民间组织,与朝廷并无从属关系,但无论哪个朝代,都会把学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尤其是本朝的昭武皇帝,自继位以来更是多次拨款遣使兴修学院,让学院从过去只能容纳三百余名学子的规模,扩充到了可容纳近四百人左右。昭武四年,皇帝亲巡学院,小住一月后,竟离奇地下旨在学院旁修一座行宫,同时打算安排一班宫人留在学院,来负责学院师生们的衣食起居。本来这是极为荣宠之恩赏,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恩旨居然被前代院首冒着大不韪给断然拒绝了,为此甚至差点惹怒昭武帝。 前代院首给出的理由是,学院终归是读书人的清修之地,若常有天子御驾在侧,师生难免为世俗缛节所累,乱了心性,坏了学院的传承,也就再无法专心修典著论,为帝国效力了。 不过这种理由,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只是学院方面给了皇帝一个台阶而已。前代院首宁可冒着抗旨杀头的风险,也要拒绝皇帝在学院建设行宫的要求,背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当朝皇帝对天碑学院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其真实目的是什么?皇帝亲巡学院期间又发生过什么? 种种内情,恐怕只有当事的两位巨擘才真正清楚。 官宣之外,流言四起。例如朝廷内部就流行着一种解释,说因为昭武帝的老师,也就是当朝三公之一的姜太傅,曾是前代院首的得意弟子,但太傅年轻时因为做了错事被恩师逐出了学院。太傅回归家族后屡立大功,成功继承三公之职与家族爵位,并成为帝师。 功成名就之后的姜太傅想要借皇帝之手荫泽师长与学院,报答前代院首当年的授业之恩,于是才有了修行宫之建言。 与朝堂版本对应的,江湖坊间亦有传言。说当初那道旨意,是皇帝的心腹幕僚——临渊阁阁主筹划的,临渊阁作为皇帝直属的秘密情报机构,其目的是探寻天碑学院传承三千年的隐秘…… 当然,无论朝野内外,传言终究只是传言,尤其当这种传言涉及到了人间的万乘之尊,谁也不敢在明面上继续发酵。二十余年过去了,关于昭武皇帝与天碑学院的种种猜想,终是渐渐随着前代院首的去世,一同被埋入了黄土。如今人们只知道天碑学院深受皇家恩宠,有着极好的生活条件与极高的入学门槛,两者之间维持着紧密而互惠的关系,这便足矣。 洗漱完毕,徐林回到屋内自己的桌案旁,坐在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枯槁消瘦且无甚血色的少年脸庞。其实若不是因为气色的原因,徐林本应算得上是俊俏,毕竟他母亲也曾是个十里八乡闻名的清丽美人,但现在无论谁看到他,都会觉得他身患绝症命不久矣。但这种气血衰亏的脸相并不会持续太久,一般在巳时前后,徐林就能恢复到接近正常人的气色。在这之前,徐林从不早起露面,甚至连缺席春祭也不例外,只为隐瞒这一现象。但今天,徐林却是无论如何也必须破例跟同学们一起去参与学院的这件“大事”了。 看着镜中的自己,徐林淡淡一笑,喃喃自语着:“或许短命也有好处,不用像大哥那般被母亲催着娶妻生子,也不用如父亲那般慢慢变成迂腐无趣的老叟。只是可惜……看不到薇儿妹妹成亲穿嫁衣的那天,也看不到……”一时间,徐林脑中竟闪过许多张脸,父母,兄妹,同窗,儿时的街坊玩伴,还有那个青梅竹马,不知是否还在家乡等自己的姑娘…… 大家应该都还会一直好好活下去吧,自己却不知还能存在于这个世上多久了。徐林曾以为自己早已看开生死,没想到自以为古井无波的心境,却还是如此轻易地激起了一点波澜。 但很快,他又收敛了一切的情绪,快速用清凉的井水抹了一把脸,重新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轻轻地哼唱道: “几度露华深重,一帘楼阁春风。广寒映卧龙,谁忆水月光中。如梦,如梦,觉来悠悠长空。” 这首徐林最爱的词曲,却是他从天碑山脚下的梅兰镇青楼里学来的。说起梅兰镇,就不得不说到天碑学院的起源…… 天碑学院建于北域岚州的天碑山顶,岚州地形复杂,沟壑纵横,多奇山伟峰,至今仍有许多人迹未至的神秘之地。相传,三千年前学院的创始圣人原是当世一位身份极为显贵之人,一日梦中受上苍感召,自中州出发,跋涉千里来到岚州,根据梦中线索找到了一座当时还没有命名的无人巨山。 经过一番艰辛地攀登后,圣人在山顶发现了一片上古碑林。碑林中有数以千计的来历不明的巨型石碑,上面刻有当世人无法辨认的奇怪图案,瑰丽宏伟,神异非凡。 圣人根据梦中上苍的启示,再结合当世的人类文字,凭借自己的旷世天赋与金石般的决心,潜心参悟一年后,终于创出了一套“古译法”。成功找到了人类文字与上古碑文图案间的关联,开始能够艰涩缓慢却稳定地翻译上古石碑中的内容。 翻译一段时间后,圣人发现,石碑林的石刻碑文简直是一座无穷无尽的知识宝库——里面的内容涵盖天文地理、万物博记、农工技法、医卜术数等等,甚至还有教导人们的为人处世之道与治军用兵之法。 碑文中所记载的技术、工艺与思想都是圣人闻所未闻的,并且其先进程度远超当时的人类文明,如果能够善用,将大大提升人类的文明发展进程。 于是,圣人认为这石碑林是上天所恩赐的“天书”,故将此无人巨山命名为“天碑山”,将山顶的上古石碑林命名为“天碑林”。 此后的数年里,创始圣人全身心投入到了研究、译著天碑林内容的工作中,一块接一块,并将这些知识记录成册。为了专心完成这项造福人类的伟大事业,圣人抛却了凡尘俗世的一切因果,只带了两个最信任的随从,在天碑山上搭了一间草庐,每日只顾废寝忘食地翻译、记录天碑林中的知识。 但是,圣人终究还是人,十余年过去后,即使穷尽圣人的人力之极限,通过古译法所获取的天碑内容仍不足碑林的百分之一。于是圣人回归家族,并利用从天碑林中习得的知识迅速获取了万贯家财。随后,又利用这些资产在天碑山上创立并兴修了“天碑学院”,广招天下英才。 圣人专门挑选同样拥有绝佳悟性的人收为弟子,教导他们学习天碑林知识,传授他们古译法,并率领弟子们与他一同参悟、翻译碑文。 之后数十年,创院圣人及弟子们将所获知识分门别类,编撰成书,终于著成了一套惊世骇俗且包罗万象的丛书——《天衍录》。 随着天碑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众多因为天资不足而无法进入学院的人汇集在了天碑山脚下,只为偶尔能够接触到山上的这群神秘学士,好获取一些超前的知识,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一个小型城镇。 这个小城镇取“梅兰,君子之友”的寓意,被命名为“梅兰镇”。 梅兰镇依托天碑学院,经过近三千年的发展,早已经从当初的一个小城镇变成了岚州首屈一指的大城。如今这里定居百姓超五万户,几乎可以媲美岚州的州府五鹿城,梅兰镇上的各行各业,尤其是商业、娱乐业尤为发达。 并且因为有学院的荫蔽,梅兰镇三千年来几乎从未遭受过战火劫难,甚至多次在皇朝更替的兵乱年代成为天下人的庇护之所。 同时,为了保证学院内部的清净,天碑学院将三年一届的“学院选材考试”也设在了梅兰镇举行,让这里更是长期汇聚了来自九州各地的读书人。梅兰镇上常规的客栈、酒肆遍地,而作为文人骚客最喜欢的去处,聚集着靓丽“佳人”的青楼自然也是数不胜数。 回想起自己在梅兰镇青楼厮混学曲的时光,徐林自嘲般地嗤笑了几声。 接着他以熟练的手法绑好发髻,插上玉簪,再仔细地对镜正了正衣襟,一切妥当后,迈步向膳房走去。 临出寝房之前,徐林特意“忘了”关上院门。这是他这么多年营造人设而留下的习惯:在生活中不经意地展露诸多缺乏常识的表现,以及种种花用无度的行事、时常口无遮拦的言语,当然包括每旬的休沐日不忘流连于青楼之中,都能让学院的其他学子发自内心地认同徐林是个沉迷享乐的纨绔子弟,从而对他敬而远之,以免沾染什么不良习气。 对他而言,“嫌弃”这种情绪,远比“同情”受用的多。嫌弃,便会保持距离,相安无事,不会产生多余的牵绊。而同情,无论是何种层面上的同情,对注定早亡的徐林来说,都是不需要也不想要的情感。 天碑学院的学子寝房分布在一座座的独立围合式小院中,通常四名学子共住一院,每人各住一间。其中东、西各一厢,南面两厢,例如徐林就住在东厢,江源与李栎住在南厢,周舫住在西厢,四人共围一院。学子们除了日常起居、学习功课在各自的寝房主室外,盥房、茅房都设置在公用的大型后院,甚至每块后院还有一块可供健身练武的小操场。 天碑学院虽以读书为主业,却也并不禁止学子文武兼修。更何况“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两艺原本就是属于武力修养的范畴。且大楚朝以武立国,在开国以来四百余年的俗世大环境熏陶之下,天碑学院也隐隐有了以阳刚为美的尚武之风。 其实天碑学院虽然进入门槛严苛,但学院内的生活却是宽松的很。除了学子必须顺利通过每年秋祭大考的检验,以及必须参加春祭拜圣人的大典之外,学院对学子们的日常生活并无任何强制要求,时间全可自行支配。这也是为什么即便徐林缺席了两年多的晨课,学院也并不处理他,因为徐林每年的秋祭大考均能获得甲等下的成绩。 不过徐林连续两年缺席春祭大典,却是犯了学院大忌,所以负责教导他们这一届学子课程的赵教授已经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明年如若再敢缺席,定然要逐出学院,以儆效尤。对此,徐林的态度是,能活到明年春祭再说吧。 除了寝房区,天碑学院还拥有主要的四块功能区域,分别是教授院、明理殿、雅乐坊和后山禁地天碑林。 教授院顾名思义,正是学院师长们教课授艺以及学院存放典籍之地,学院的学子们每日辰时初至午时末皆可于教授院内学习,每月除三个休沐日全院无课外,每天都有六至十名不等的教授开课,所教授内容均是源自天碑学院自古传承的《天衍录》经义。 《天衍录》全书分为上卷三篇:《天》、《地》、《人》和下卷六篇:《农》、《工》、《商》、《兵》、《医》、《艺》。 上卷记载了创院圣人及其传人通过翻译天碑林石刻所获取的对于世间万物的认知,并加入了他们对天、地、人三者的感悟;下卷则记载了同样来自天碑林石刻的种种工艺、技法与奇思。 这些典籍中的篇章分类都是当年创院圣人亲自编撰册定的,几乎涵盖了世间万象,后世继承了古译法的学者们即使经过了三千年的积累,也未曾从天碑林中获取到超出此目录的知识,只是不断地对各个门类进行内容填充。 自天碑学院诞生以来的历史里,无论九州大地是分裂乱世或是统一盛世,《天衍录》都是所有九州皇朝的文化正统。 因为书中所记载的各种知识与技术,无论在哪个年代,皆是当世最先进、最高超的,它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可以影响一个皇朝兴衰的力量。所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致力于把天碑学院与《天衍录》掌握在自己手上,并严加管控,防止他人觊觎。 无论是朝廷直属的翰林院,还是授权地方州郡兴办的官学,其教材内容都是皇室通过对《天衍录》适当删减后得来的,统称为“正学”。而民间口口相传或是私自传抄的各种不收录于《天衍录》之中的知识与技艺,都被称为“杂学”,即不入流、不能进入正学课堂的内容。 经过天碑学院无数代先贤的沉淀与积累,天碑学院所持有的原版《天衍录》中的知识已经浩如烟海,对于普通的学者而言,即使穷尽一生时光与精力,至多也不过能精通其中两、三篇的内容。 而且,因此从天碑林中以“古译法”翻译出来的内容都是偶然、无序且晦涩难懂的,甚至有些内容连文字的正确性都有待反复推演。再加上石刻使用的是不知多少岁月前的上古语言,在语法、表达习惯上都与当世人类语言有着很大的差别,所以即便正式编录进《天衍录》的内容,也不是普通学士能轻松领悟的。 普通资质的学子,能够熟记《天衍录》一个篇章中的内容至少需要五年时间,再到理解这些内容并产生自己的感悟,则需要十年以上甚至一辈子的时间,因为从熟记到理解,再到精通运用,实在是太依赖于个人的天赋了。 因此,学院中的任何学子,只要能够精通《天衍录》中的任意一篇内容,即可参与院首会举行的“评定会”,通过科目考校后,就会被聘为学院“教授”。 教授是聘用制,除非学习了“古译法”,否则可以随时请辞职务,甚至离开学院也无不可。教授除了授课的职责之外,也负责帮忙管理学院学子们的日常生活。 学院的教授们虽有学问深浅和资历长短之别,却无身份级别上的高低,“教授”是全院统一的职务与称谓。无论你是三十岁出头的天才青年,还是年逾古稀的持重长者,只要是教授身份,互相之间均可平辈相交,这即是《人》篇中所倡导的“学无长幼,达者为先;传道授业,可谓先生。” 教授院中唯一的特殊之处是“院首会”的存在。学院除了闷起头来做学问,还需要履行两个重要职责:一是为当世朝廷的文官系统输送治国人才,以报答皇室扶持之恩;二是延续学院的传承,主持扩充、编撰、修订《天衍录》中的内容。此外,学院每隔五年,都会向朝廷提交一次扩充、更新后的《天衍录》书籍,以供翰林院、官学使用。 这两项重大事务的处理,需要一个专门且权威的机构,于是院首会应运而生。 院首会由一名院首及六名执事组成,院首除了是全院精神上的领袖之外,也是负责与大楚帝国朝廷联络沟通的唯一代表。而院首会执事却并没有具体的行政权力,只是在诸如教授的评定会、每年向朝廷举荐入仕者名单等大事上需要参与议事罢了。换言之,院首会更像是一个为了防止院首专权的监督机构。 除教授院之外,学院最重要的场所便是明理殿。明理殿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组巨大的圆形殿堂形成的建筑群落。群落正当中的,是一座可以容纳全院上下近四百号人也绰绰有余的主殿,每年除了学院的春、秋两祭大典外,几乎从不启用,除非遇到当年昭武皇帝亲巡这样的大事。主殿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座偏殿,可容纳百余人,常用于院首召集的重要议事或宴请贵宾。每两座偏殿之间,又各有两座小殿,围绕主殿环形分布,可容纳五十人左右,是教授与学子之间探讨学问、日常议事或举办小型宴会的场所。 主殿与四周一环共十三座殿堂统称“明理殿”,这种建筑形制是从学院创立之初便定下的,虽经三千年岁月洗礼和后世多次翻修,也从未更改过。其中外围的十二座殿堂恰好契合历法的“十二地支”之数,便以“子、丑、寅、卯……”的顺序加上了标号,方便区分,如正北方的偏殿便被称为“子殿”,正西方的偏殿被称为“酉殿”,以此类推。而中心的主殿,便约定俗成地被称作了“明正殿”。 学子们若无教授召集,通常不会主动前往明理殿中,因为即便贸然去了,也只能吃闭门羹。明理殿的十三座殿堂的大门均有世外方士所制的机关,而开启机关的钥匙悉数保管在院首会的秘匣之中,就连教授们想要使用一座小殿,也需经由学院执事的首肯,并取钥匙开启大门。而明正殿的钥匙,相传只有院首一人亲自掌握。 不过,这次的贵宾光临天碑学院事件,院首梁喻却提前十五天就打开了明正殿,并安排梅兰镇上聘请的工匠对明正殿进行装潢、布置,这是学院创建三千年来都难得一见的事。因为天碑学院的地位与傲气摆在这儿,平常朝廷的高官或是王公贵族到访天碑学院,院首连开启偏殿的可能性都不大,能在小殿里接待一下就算尽礼数了。往往只有世间闻名的大仁学者或者是皇帝的钦使御使来访,才能使用四座偏殿之一。也难怪常有人私下戏称,恐怕只有昭武帝再次亲至,才能让天碑学院开启明正殿。 相比之下,占地面积最大的雅乐坊,它的功能反而简单也随意的多。雅乐坊由艺坊、工坊、武场和膳房组成,为学子们提供了生活上的便利和读书之外陶冶雅趣的去处。作为学子闲暇时交流各式技艺或与师长、同窗交流所学的场所,这里是整个学院氛围最轻松的地方,自然也成了学院里徐林日常去的最多的地方。 不过,这倒完全不是因为徐林有多爱社交。而是因为教授院大多数时候只有辰时至午时才有教授讲学,明理殿平常又不开放,徐林每天起床用过午膳之后,只剩下酉时之前都自由开放的雅乐坊可供选择,成了他在天碑学院里白天唯一的“归宿”。 最后关于后山禁地天碑林……徐林虽然作为学院的一员,却从来没有踏足过,对其所知也跟世俗众人一般,只是从关于学院的传闻中略知一二。其实不止徐林,整个天碑学院除了院首会的几个老头子,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天碑林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三)帝国往事 “嘿,徐公子!今儿个来的可真早啊!” 突如其来的一声招呼,吓得刚走进膳房的徐林一个激灵。 徐林循声看去,原来是膳房的伙夫老刘头。也对,这种阴仄仄地在他人背后出声的事,恐怕也只有这个家伙了。 徐林冷笑一声,但出于读书人基本的礼貌,朝他敷衍地作了个揖,算是对他那声招呼的回应了。 “真是难得啊!认识徐公子您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在辰时看见您站着呢!”老刘头倚在发放早膳的柜面旁,半个人隐在阴影里,捏着自己的公鸭嗓,阴阳怪气地打趣着徐林。 这个老刘头身形不伟,乍看上去甚至略有一些猥琐,凌乱油腻的头发已是灰白相杂,胡乱地挽成一个发髻,他的一切外在都与学院严谨精致的画风格格不入。他疙疙瘩瘩的脸上尽是皱纹,一张油腻的大嘴上点缀着两撇八字胡,小小的眼睛此刻眯成一条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注视着徐林。 徐林强忍着内心的不悦,开口应道:“刘伯,还劳烦予我些吃食。我赶时间,多谢。” 天碑学院的膳房,是供应整个学院一日三餐的场所。秉承着学院一贯的优渥生活标准,膳房通常情况下是备有充足且优质的食物来供应给教授与学子们享用的。 “没咯,你也不看看今天是啥日子!”老刘头用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柜面和原本应该装满面食的竹筐,又依次打开几个用来盛放汤粥的大木桶,示意自己所言非虚。 徐林环视膳房大厅一周,果然一个人没有,自己恐怕真的是全学院最后一个来到膳房的人,这么一来,确实很有可能膳房的伙夫们没有来得及准备足够分量的早饭,导致后来的部分学子都没有吃上早饭。 也罢。徐林心中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此时,老刘头却狡黠笑了起来:“嘿嘿……徐公子也不用失望。想要吃的自然也还是有的……哎,老头子我天没亮就起来了,忙了几个时辰,自己还没吃饭呢!”说到这,老刘头故意顿了顿,脸上笑容越发谄媚,继续说到:“这不,你看我给自己留了一点,现在匀些给您也不是不行……” “但是,徐公子你懂的,您这些学君子之道的公子们不是常有句话叫……叫‘君子不搞小利’,对吧?咱们得公平交换,您看这……”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食指和拇指相互摩挲,朝徐林做出一个数钱的姿势,暗示徐林这是一桩需要他付出同等代价的买卖。 是“君子不谋小利”,徐林皱着眉头,心理暗自鄙夷到。看着老刘头那副嘴脸,徐林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因为时常混迹梅兰镇青楼的缘故,徐林对学院相关的小道消息、传闻都比普通学子要熟悉的多。当年徐林刚进学院不久,就听说这个老刘头,两年前原本只是梅兰镇上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却不知因何缘故攀上了学院一位刘姓执事的亲戚关系,被介绍到了雅乐坊的膳房,成为了一名伙夫。 然而进入学院这个清雅肃正的地方之后,老刘头不仅没有从此收敛秉性、端正德行,反而把世俗间的各种下三滥手段带到了学院,钻营于从学子身上揩油敛财。 天碑学院中,每个学子研学天衍录的方向可能各不相同,但在进入学院的前三年,所有学子都会有一门共同的必修学课,即《人》篇。 《人》篇中关于“君子之道”的记载云:“君子者,从圣也。当守五德,守仁,守义,守礼,守知,守信。当禁五妄,不忧,不惧,不争,不惑,不欺。” “守五德,禁五妄”便是君子处世之道,也是学院教导学子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任凭九州之大,但凡一位学有所成之人,必是君子五德之楷模,三千年来无一例外。又因为君子五德中首重“仁德”,即心系天下之德,因此每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又被称作“大仁”。 而与君子对立的,则是人世间那些不习《天衍录》君子之道——不入流的“小人”了。天碑学院学子们普遍认为,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贪生怕死、欺善怕恶、见利忘义之徒,正如徐林眼前的这个老刘头。 徐林收了收思绪,压制住自己对老刘头本能的厌恶,淡淡地开口道:“不必,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徐林头也不回地迈起最大的步子向明理殿的方向走去。 “嗯?徐公子——诶,徐公子你别走啊。”老刘头对徐林如此果决的反应略微有些吃惊,恐是眼看自己唯一能讹上一笔的金主就要走了,老刘头在徐林身后开始大喊起来。 “徐公子!啊,不,徐少爷,留步!我这还有一封从梅兰镇给您捎来的家书!” 徐林听到这话,瞬间顿住了脚步,细一思索,果真是入了腊月,到了家里每季来信的时间,只是平常都是初五信至,这次却早了几日,不知何故。 于是,徐林缓缓地平复了一下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然后以依旧冷漠的神情转头看向老刘头。 “书信何在?最好不是诓我。” “岂敢岂敢,书信此刻便在我身上。”老刘头一边说着一边开始摸索起自己油腻上衣的里衬口袋。在徐林冰冷视线的注视下,老刘头这次并没有什么油腔滑调和额外的小动作,很快地掏出了一封浅褐色牛皮纸书信。 书信中间略微鼓起,有一定的厚度,不知道是因为内部的信纸张数多造成的还是因为信封内夹带了什么其他的附件。信封正上方有鲜红的方形“徐”字印鉴,徐林一眼便认出,这是徐府的家印,一般由管家黄伯掌管。 不是父亲和兄长的印鉴,用了府上的家印,想必是母亲口述,请了府里的先生代笔,交由黄伯寄出的家书。看来近日里,父亲和兄长都有些忙碌啊……徐林心里暗暗感慨了一句。 老刘头双手捏着信件,三步并两步来到徐林跟前,依旧带着谄媚的笑容递上书信:“徐少爷,您的家书我可是花了半天时间,特地跑了十里地去镇外驿馆取来的,哎呦,我这老腿……” 说罢,老刘头竟真的面露痛苦轻锤起自己的小腿,同时还不忘分出一缕眼神瞟着徐林,观察他的反应。 眼前的老痞子一只手捏住徐林的家书,另一只手轻轻地捶着自己的小腿,卖力地表演着。但徐林完全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直接伸手就去拽信封。 然而,徐林从微微使力拽信到使劲全身力气,竟然都无法从老刘头手上将自己的家书拽走。一老一少就这么同时拽住一封信,无声地角力,默默地保持一个姿势僵持着。没过多久,徐林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猛,还是被当前这种状态弄得羞恼难当。 最终,还是徐林松手,放弃了。他望着老刘头那副依旧谄媚笑着的脸庞,内心彻底无语——这老家伙真的是无孔不入地想要从别人身上揩油、占便宜啊…… 替学子们取家书、信件,本是学院杂役们的分内之事,跑腿杂役每五日往返一趟梅兰镇的驿馆履行寄送、收取之事。也就是说,即便老刘头不“好心”地替杂役们代劳,徐林最迟也不过再等四日便可拿到这封家书。 想到老刘头捏住书信不放这一略带勒索的举动,徐林怒气上头,却又无可奈何,短短一瞬间,愤怒、鄙视、厌恶、不甘、委屈等等情绪涌上心头,但徐林还是挣扎着地摸向了自己衣服里衬的钱袋。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低沉雄厚的号角声似遮天的海浪般从远处袭来,振聋发聩,打断了徐林的挣扎,让徐林整个人呆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微微颤栗。 “呜——嗡——呜——嗡——” 号角声绵延不绝,其中似乎还藏有某种旋律,仿若龙吟。 “噗通”一声,眼前的老刘头突然直直地往地上一跪,徐林也从心神失守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 只见那平日里猥琐的老痞子此刻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般,满脸的肃穆与庄严,上身笔直地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跪着,嘴里喃喃道:“云龙吟……是云龙吟!” 老刘头突然重重地叩了下去,手里的徐府家书也甩到了一旁。徐林被他忽如其来的怪异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管其中缘由,连忙趁机拾起地上的家书揣进怀里,朝着明理殿的方向匆匆赶去。 刚刚那一声号角声显然非凡,徐林心中隐隐觉得,应该是今天的那位“贵客”驾临了,于是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不到一刻的时间,徐林穿过了明理殿的外围廊道,终于能看见不远处的整个建筑群落中心的明正殿侧门了。徐林拄着双腿大口喘气,他很想继续往前,却实在一步也迈不动了,只能时不时地趁着喘气的间歇抬头看向前方宏伟的建筑。 徐林努力调整着呼吸,恢复体力,此时耳畔传来了第五次与先前相同的号角声。在赶往明理殿正中心的过程中,徐林已经基本能够确认,这种雄浑的号角声是大楚皇室——至少是皇子才能使用的仪仗乐号,也就是说,今天光临学院的贵宾已经到了。 大楚朝的开国皇帝——楚高祖楚靖(字元英)相传是平民出生,在推翻前朝大周国夺得天下大统前并无受敕封的爵位,因此称帝后便直接以自己的“楚”姓为国号,至此天下皆避皇帝讳,世间除皇室一脉,其余楚姓均改为“褚”或“储”等字。在大楚朝,只要见到楚姓人士,必是皇室贵胄,其余有胆敢假冒楚姓之人,一经查实均是罪无可赦的诛灭九族之罪。 大楚帝国传承至今,国祚绵延四百三十一年,当今的九州共主——昭武皇帝是帝国的第十七任主宰。昭武帝名承阳(字元昊),是先皇楚和帝的第六子,自幼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十岁时便有远超同龄人的卓越见识与沉稳心性,前朝太傅曾评价他“六皇子胸怀山海,有凌云之志”。十五岁时便已精通翰林院《天衍录》中的《地》、《兵》两篇,被先帝力排众议立为太子,三年后毫无悬念地继承大统,年号昭平。当时还被称作昭平帝的他,甫一执掌江山,就遭遇了因为自己父皇的优柔寡断而酿出的藩王之乱。 昭平元年八月,被分封在北域拥有幽州三郡之地的梁王、拥有岚州两郡之地的襄王,联合南域越州的虞城郡王以及中州的安溪郡王,一共四个藩王于秋祭之后骤然起兵造反,妄图染指皇帝之位。原本他们以为,刚刚即位的少年天子应该跟他父亲一样软弱可欺,听到诸王叛乱就吓得躲在皇宫里瑟瑟发抖了。 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昭平皇帝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截获了他们的谋逆计划,四个王爷刚一举兵,昭平帝便亲率三万御林圣甲军(直属皇帝指挥的卫戍部队,常备建制为五万人)星夜出征,以疾风迅雷之势在二十天之内剿灭了中州的安溪郡王,趁叛军未汇合时稳固了京都大本营局势。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皇帝的这一手出奇制胜,展现了御林圣甲碾压级的实力以及自己的雷霆手段,震撼天下。在这短短二十天中,昭平帝不仅亲自指挥大军屡战屡胜,还在攻破安溪郡城后亲手斩杀贼首——自己的皇伯安溪郡王,并将王府上下近百口,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押解京都斩首示众,以实际行动让天下人见识到自己完全不同于先帝的果决狠辣。 昭平帝不到一个月就逆转了登基后内忧外患的不利局面,震慑了中州内所有还存着不臣之心的人,一代雄主之威初露端倪。 随后两个月时间里,稳定了后方的昭平皇帝再次亲率三万御林圣甲军和八万护国玄甲军(负责中州四大关隘防卫的精锐部队,常备建制为总二十万人)南下征讨越州虞城郡王。出征五十余日,连破十城,以摧枯拉朽之势,几乎全歼虞城郡王叛军的四十万主力,王师直逼叛王占据的越州州府——晴川城。 自知大势已去的虞城郡王,自缢谢罪,死前以血书上表乞降,希望能免去王府株连之祸。然而昭平帝却未能实现他这个叔叔的遗愿——对于叛贼家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全部押解京都斩首示众,这已经是给予皇族成员最大的体面了。自古以来,谋反叛乱都是轻则满门抄斩、重则株连九族之罪,若不如此,又岂能震慑天下那些觊觎皇位之心。 顺利接管晴川城后,昭平皇帝的大军还未来得及修整,便收到军情急报:剩下的两个北域叛王趁昭平皇帝南下之际,已经集合了百万之众,攻打中州北门户——雁回关,只一日便攻破城墙,雁回关告急!至多一个月后,百万叛军将侵入中州,京都危矣! 相传昭平帝接到此军报时,急火攻心,加上亲征时受的暗伤,一口淤血喷出,便不省人事昏了过去。 中州,是整个九州大陆的正中心,是一块由名为“九龙山”的陡峭环形山脉围合而成的盆地平原。如果从极高的天空向下俯瞰,会发现中州的地理形貌宛如一个“日”字。字的轮廓是环形的九龙山,中间的那一横,则是发源于大陆西北高原天幕山脉并贯穿整个九州大陆东流入海的巨河——卧龙江,它真的彷如一条水龙般,自西向东击穿了中州环形山脉,然后在中州内部陡然收窄了河道,与外围九龙山上流下的众多支流共同交织出了水系丰富、土地肥沃的一州十郡之地。种种神奇的天造地设,仿佛有个伟大的天道意志在暗中谋划般,构建出了中州这片令人叹为观止的宜居福地,堪称“天府之州”。 自人类文明发现这片肥沃的土地以来,中州就一直是九州毫无疑问的经济、政治、商业中心,不仅因为这里有最丰盛的农业物产,也因为中州拥有最无懈可击的天然屏障。在这一圈屏障之中,又恰好只有两处地势相对平缓的谷地,分别朝向南北两个方位,加上东西两处卧龙江的河道口,中州一共只有四处水陆可通行之处。这四处紧要之地,经过历代占据中州的皇朝不断建造、巩固,最终形成了“两陆两水”四座宏伟坚实的铁壁雄关,也成为了九州各地进入中州的必经咽喉。 其中扼守北域与中州相连之处的,便是已被叛军攻破的雁回关。 与其他三座雄关一样,雁回关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作为一个关卡,而应该被叫作“关城”。关口的城墙依山势而建,千余年前,关卡的城墙就已修筑至百丈之高,因此有了“雁行至,亦回返”的传说,故而得名“雁回关”。 本来有此险关,即便百万雄师也难以轻易攻破,但梁王与襄王的叛军,既然敢进犯雁回关,自然有所依仗——他们捕获了号称“天工巧匠”的世外方士成偃子,为叛军打造了有“金”、“火”源术加持的巨型攻城火炮。仅仅一天时间,就把雁回关的百丈城墙打开一个缺口,让原本可以轻松固守数月的守城战变成了惨烈的守墙白刃战。 中州四大关的常备军都是五万护国玄甲,玄甲军是除御林圣甲以外最忠于皇帝的军队,因为玄甲军的统帅——四镇指挥使及属下所有大小将官、尉官、旗官几乎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州子弟。所以他们忠于皇权,保卫中州,实际上就是保卫自己的家族与地位。玄甲军的标志是一套覆盖全身、漆黑如墨的鳞片乌钢甲,能够抵挡世间绝大多数的箭矢,同时配备一柄坚硬锋锐的乌钢长刀,可裂石分金。 这一套装备只有朝廷的直属工匠——来自少府司的御用炼器师才能打造,运用的是《工篇-陨铸法》中繁复深奥的秘技,因此数量极为稀少,每一套玄甲装备都极为珍贵,朝廷每年搜刮九州大地所有的材料才刚好勉强够弥补二十万玄甲军的装备损耗。 昭平帝南下平叛时,带走了南关四万军,东、西关各两万军,最危险的北关五万军一人未调,正是料到了北域叛军可能的动向。只不过即便是已经展现出超凡军事谋略的皇帝,也没有料到北域叛军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攻破雁回关。 所以昭平帝才会吐血昏厥,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两个月平虞王,半个月修整,两个月回师中州,再集合兵力与北域决战,因此雁回关至少要守住五个月时间。但雁回关如今一天告破,即使苦苦支撑的玄甲军全军覆没,也只能守住一个月,等到皇帝匆匆回援,中州之地早已尽失。这失的可不仅仅是土地,失的更是所有御林军与护国军的家眷、族地,到那时,叛军根本不用攻下京都,昭平帝也只有自裁一条路了。 城墙已破,关外是如狼似虎的百万叛军,关内只有昼夜不息浴血奋战的五万玄甲,身后是几乎毫无防备的中州千里沃野,为了不让身在中州的家人遭难,他们只能用自己的铠甲和血肉去堆填城墙的缺口,但即便把上到雁回关镇北指挥使,下到挑柴喂马的杂役都全部填上去,也无法弥补天堑鸿沟般的巨大实力差距。 破墙二十天后的雁回关,早已经成为了一座血肉磨坊,城墙缺口处堆起了十丈有余的尸山,到处是断臂残肢和焦黑的尸体。纵使玄甲军还占据着城楼制高权,纵使玄甲军个个装备精良、体格精悍能够以一当十,纵使镇北指挥使临危不乱步步为营构筑防御工事,也改变不了五万玄甲仅剩下一万五千残兵的事实。 转眼间,自昭平元年叛王作乱,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如今的百姓恐怕没有多少人能记得当年雁回关的那场血战,只记得二十八年前的那个腊月格外的冷。冷到从南域开始一路向北都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冷到横贯大陆的卧龙江、划界东域北域的澜沧江江面都出现了大块的浮冰。 日夜鏖战的雁回关也在腊月迎来了百年罕见的大雪,雪连下了五天五夜,雪满天,血漫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耀眼的洁白与刺眼的殷红。此时已经连攻了二十五天的北域叛军决定暂时修整,等大雪停止后再一鼓作气拿下雁回关,毕竟关里也只不过剩下了五千残军而已,这可是他们付出了近三十万伤亡换来的辉煌战果。 对叛军而言,踏过雁回关,中州、京都、天下,近在掌中!关注这场战局的各方势力都以为,雁回关的雪停之日,就是关覆之时。 关内剩余的五千玄甲军,吃完了人生最后一顿饭,每个将士身上都装好了可能一辈子也无法递到家人手上的遗书。关外修整的七十余万叛军,意淫着进入中州后怎么掠夺积累了数百年的丰腴膏脂,梁、襄二王也在为拿下京都后如何瓜分天下而盘算自己的小心思。 就在这时,雪停了。 大雪戛然而止,太阳晟空昭昭。七十万叛军在将领的指挥下开始整齐有序而缓慢地在雁回关前排兵布阵,五千玄甲在关内的拒马、铁蒺藜后用力缠紧手上的刀柄绷带。双方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决一死战! 不知是从哪一个瞬间开始,叛军当中突然有一个人听见大地轻微地鸣颤,仿佛是地底下有个巨人在低语。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越来越多的士兵听到一种沉闷的轰鸣声。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充满着疑惑看向彼此,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异象的答案时,终于有个眼尖的人大喊着指出了答案—— “看——看,看那边的山!” 雁回关前高耸入云的北域九龙山上积累的皑皑白雪如不真实的图画般层层断裂,一层叠一层倾泻而下,伴随着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轰鸣,激起数十丈高的白色尘雾,逐渐遮蔽天日。这轰鸣声,犹如死神的尖啸般在七十万大军的耳畔炸裂,有反应快的,立即发了疯般转身向雁回关的反方向夺命狂奔,但更多的人则是被眼前这大自然伟力带来的震撼彻底夺取了心神,双腿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人却呆呆地站在原地。 七十万大军的阵列,前军中军后军连同梁王襄王所在的本阵一共近三十里,此刻全部铺陈在雁回关前这段相对平缓的山谷之中。前军的精锐十万甲士,完全处在两侧雪崩覆盖的范围之内。因为攻城的缘故,叛军已经弃用了所有的马匹,除了每个阵列的指挥官,前军反应过来逃命的士兵都在拼命拥挤推搡自己身后的同袍。 整个战阵一瞬间乱成了人间炼狱,踩踏、冲撞、发疯般地胡乱挥砍随处可见。呼嚎声、怒骂声、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为数不多的指挥号令“后军作前军,不要慌,不要乱”如渺小的沙砾,淹没在了恐惧的汪洋之中。而七十万大军的中军、后军以及本阵的两位王爷呆呆地感受着整个山谷里地动山摇的巨震,眼前的一切给两位王爷带来了极不真实的观感,就在他们还疑惑是不是一同身处某个噩梦时,本阵传令官的大声喊叫给了他们一个更加“荒谬”的精神冲击—— “报————后方!后方!雪崩!后方也有雪崩!” 在两位王爷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雁回关北面遥远的地平线上,果然腾起了一阵跟两侧山脊相似的白色“尘雾”。可是,这一马平川的山谷出口,哪来的山?怎么来的平地雪崩!? 不消几弹指功夫,烟尘已经渐渐可以看清,这哪里是什么雪崩,明明是一支急速奔来的骑兵。 战马披甲,银护银鞍,正是御林圣甲骑兵! 战士无甲,只着白衣,为首者正是昭平帝! 这支骑兵速度极快,两位王爷还没有完全从自己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喊杀声已至跟前。一切发生的太快,这只不知道是几百人、几千人还是几万人的骑兵,就这么如神兵天降般以楔形阵杀入了两位叛王的本阵。为了一鼓作气拿下雁回关,叛军的精锐全部编在前军,守护两位王爷的除了王府亲兵,都是后勤民伕、老弱病残和一些怯懦胆小之辈,本就是贪生怕死不敢攻城才选择留在后军的人,此刻又如何指望他们舍命护主? 一身碎雪但杀气腾腾的昭平帝,与身后的勇士一同高声齐喊:“天子大军亲至!弃兵跪地者不杀!”但两位王爷在自己的高头大马上还没来及喊出求饶之语,就被马槊捅了个透心凉,坠落马下,又被乱蹄踏过。 七十万人败的很快,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山谷便趋于平静。叛军的精锐部队被雪崩活埋了八万余人,死于乱军踩踏和自相残杀近两万。梁王、襄王战死,被枭首示众,剩下溃不成军的乌合之众经过这种天地异象之后,连站稳的勇气都没有,全部匍匐于地。降兵四十余万,逃者不计其数。 而关内严阵以待的五千玄甲军,只听着外面的各种巨响,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直到领军的副镇北指挥使见到了浴血而来的昭平帝。 雁回关血战就这么胜了,堪称九州兵家史册里第一奇胜。战后才知,原来昭平帝仅率了五千轻骑,不带任何辎重,每骑只带三十天口粮从南域晴川城出发,由东域绕道至北域,贴着中州环形山狂奔三千多里杀到雁回关奇袭叛军。关外五千加关内五千,里外不过一万人,却几乎无损大胜七十余万叛军,灭敌十五万,俘虏四十余万,阵斩敌酋,缴获粮草辎重无数。 雁回关血战,也是九州兵家史册里第一惨胜。守关的五万护国玄甲十不存一,旗官以上为将者几乎全灭,镇北指挥使陈谦在大雪降下的前一天战死,身中七矢,左手被斩断,血尽而亡。剩余五千名军士里,除十二名伙夫外,无一人不负伤。阵亡的四万五千名将士战后收尸,几乎未有全尸者。每一名玄甲军都是精兵,这样的损失,恐怕需要再耗费一代人的努力才能弥补了。 一个月后,昭平二年正月十五,昭平皇帝在雁回关就地主持了春祭大典,与在场的一万军士歃血祭天,约誓永不相负,而后将这一万人重新编制,组建成了御林圣甲军之上的皇帝直属荣誉亲卫,命名“白毦雪葬军”。 此役后,世人皆津津乐道雁回关血战昭平皇帝如何神武天威,护国玄甲如何忠勇死战,北域叛军如何失道寡助遭受天谴,民间以此题材创作的话本甚巨,其中多夸大、神异之词。但却无人深究,为何昭平帝的五千轻骑可以从南域到北域,横渡卧龙江、澜沧江奔袭三千里却不被叛军察觉?又为何能恰到好处地配合关口雪崩天灾的时机,直插敌军本阵?世间只道是,皇帝受天庇佑,掌天道之兵,天命所归,自然是必须要胜了。 雁回关血战后的八年时间里,昭平皇帝像是打开了某种禁制一般,在布武天下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不仅彻底扫平了北域所有的叛军余孽,并且逐年用兵,将大楚帝国的疆土不断向外扩张。北除蛮族,将盘踞幽州时常骚扰帝国的高陵部落彻底消灭,增设幽州高陵郡,将北域疆界推至天幕山脉脚下为止;南征岭夷,大破十族夷兵联军,焚寨三百里,新设南域岭南、岭西两郡镇守,南扩疆域千余里;西击骊戎,降服西域十六国,将帝国板块延伸出万里之长,直抵西域绝境沙漠的边缘。 可以说,当今的大楚帝国,完成了历代九州皇朝都不曾实现的梦想,在昭平皇帝手中,只用不到十年的时间,让中州皇朝彻底成为了天下人力所能及之地的唯一主宰。 终于,在昭平十年春祭庆典上,由当朝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共同上表,百官联名请奏:“陛下功德之著,古今未有,臣等昧死劝帝上尊号,以为后世表率,尊‘武’”。 在群臣的极力劝进下,为了彰显皇帝扫清六合、捭阖九州的绝世武功,昭平皇帝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在生前即受尊号的天子。 自此,“昭平”成为过去,世间只有赫奕千古的“昭武皇帝”,所有本朝的纪年也统一改“昭平”为“昭武”。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足以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传奇雄主,他曾经的伟岸事迹却在近十年里鲜有人谈及。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昭武皇帝的锋芒,被一个更神奇的人物和更绚丽的光芒完完全全地掩盖了。 这个人物就是今天光临天碑学院的主角,也是所有学院师生共同翘首以盼的偶像——年仅二十四岁,同样拥有尊号的当朝四皇子,楚沐云(字桓霄)。 (三)当世圣王 徐林跌跌撞撞地赶到明正殿侧门,突然门被打开,徐林正巧一头撞在了一个身着玄衣之人的胸前,因为惯性太大,徐林被反弹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缓不过神来。 对面的玄衣人也被撞的向后踉跄了一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林揉着脑袋,暗暗吃痛,然后定睛一看对方,不禁喊出了声:“赵教授!” 被撞的人正是徐林、李栎、江源这届学子的授课导师——赵教授,他身着学院教授们标准的墨色制服,梳着精致的发髻,两鬓隐隐有些白发,向人显示着不惑之年的沉稳。他脸上带着与年纪相符的严肃与庄重,不怒自威。 赵教授伸出一根手指置于唇前,示意地上的徐林噤声。随后向前一步伸出手,拉起坐在地上发懵的徐林。 徐林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悻悻地向赵教授微鞠躬作揖,然后逃似的快步向明正殿内走去。在他身后,赵教授轻轻地关上了大厅侧门的两扇门扉,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穿过细长的弧形外廊,徐林眼前豁然开朗,恢宏巨阔的明正殿大堂在眼前展开。殿中有八根九丈高的雕饰巨柱排列成正方形,撑起四条大梁,顶梁的四方之形延展构建出巨大的圆形穹宇殿顶。大殿正中,巨柱之内,是下沉式的圆形中庭,暗合方圆之道。中庭的地面由白玉砖石铺装而成,给人一种华丽尊贵又不失纯洁雅致的感觉。 往常明正殿的中庭应有一圈共二十四席案几与蒲团,供院首及宾客使用,但今天却只剩下了一张案几、两个蒲团和案几上的一副茶具。其中一个蒲团上,此时正端坐着一位身着墨色制服的老者,他与普通教授的穿着略有不同,制服的领口与袖口带有某种纹绣。墨色制服之外,他还披有一件同样墨色的比甲(一种长款对襟马甲),并且他的衣着材质,似乎不是普通丝线,在灯火中若隐若现丝丝金光。 明正殿作为明理殿群的主殿,是天碑学院最早一批兴建的建筑,距今估计应该有近三千年的历史了。虽然经过了无数代学院传人的修缮,但始终带着漫长岁月长河侵蚀所留下的印记,总给人一些灰暗肃穆的感觉。不过,经过院首从梅兰镇找来的工匠修缮之后,今天的明正殿竟然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也不知道院首大人是从哪找来的能工巧匠,竟有这样巧夺天工的本领,崭新的穹顶、光鲜的石柱与亮堂的地面,再加上周围遍布的铜制宫灯,灯火映照白玉之上,让整个礼堂变得辉煌耀目、光彩非凡。 巨柱之外,远离大门的后方,是略带高低差的五圈弧形石阶席位,每圈可坐百余人。从前使用明正殿时,偶尔也会有人坐到外圈石阶上,不过基本是三三两两星稀散落其中。但此刻的五圈石阶却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除了第一圈的正中坐着学院数十位教授外,其余位置都已经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学院四百余名学子,放眼望去,宛如一片深青色的湖水。 看着眼前的阵仗,作为最后一个到场的徐林显然有点被震住了,就在他手足无措、冷汗直流之时,他隐约看到第五层弧形石阶的学子人群中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朝他摇晃,似乎在招呼他过去。 徐林定睛望去,果然是有人在向他示意。聪明的他立刻想到了那有可能是谁,徐林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想要立刻过去,但此时整个大殿中已经非常安静了,所有人都正襟危坐面朝正门等待着什么,徐林如果此时贸然穿过前四排石阶的人群,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骚动。 正在徐林左右为难,踟蹰不前时,身后有一只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徐林回头看去,是赵教授那张线条硬朗,始终严肃的脸。赵教授用眼神瞟了瞟远处仍在晃动着的手臂,努了努嘴,仿佛在示意徐林“还不快去”。 徐林心领神会,得到赵教授的许可,心中再无犹豫,果断朝教授抱拳作揖,然后一溜烟地往正在招手的石阶处赶去。 拨开一层层神情肃然的学子,徐林终于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早已为他预料好的席位。看着江源那张熟悉的笑脸,徐林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股暖流。江源朝他伸出手,徐林果断接住,稍一借力便稳稳地站在了江源的左侧。江源的右侧站立着的正是此前掀了徐林被子的李栎,李栎的右侧则是周舫,四位好友此刻终于到齐。李栎装模作样地始终目不斜视盯着明正殿的大门方向,但在徐林站定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地冷哼了一声。 徐林一边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一边庆幸自己终于是赶上了。不一会儿,江源的手肘顶了顶徐林,徐林顺着动静看去,看见江源的左手向背后曲卷,手里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徐林微微向后仰身,赫然看见江源手里握着一个纸团似的东西。徐林疑惑地看向江源,正好迎上对方温柔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间,徐林突然心领神会,想通了江源手中握着的是何物,立刻从江源手中接过了纸团。 果然,还带着热气,是一个大肉包子。徐林惊喜不已,险些笑出声来,想必是江源在膳房用膳时猜到自己可能无法及时赶上早饭,便提前替自己带了一个。如此细心周到,徐林心中充满了对好友的感激,一边想着将来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发小,一边缓缓地打开纸包,用袍袖遮挡住,小心翼翼地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早饭。 在这个充满幸福感的过程中,江源的右侧方向,又传来了一声冷哼。 不过,老天爷似乎是刻意不让徐林吃饱似的,他包子才吃了两口,殿外响了第六声“云龙吟”。 “呜——嗡——呜——嗡——” 本朝的仪仗礼制规定,皇帝正式巡幸一地,圣驾落地前,需鸣号九声,称“九霄吟”;亲王出巡,需鸣号六声,称“云龙吟”;藩王出巡,需鸣号三声,称“威虎吟”。这三种号角之声的长短、韵律各不相同,其实很容易分辨,不过普通百姓一辈子可能也听不到几次,因此即使在远处听到过,也分辨不出所以然。只有对皇室礼仪较为熟悉之人,才能通过听鸣号之声,分辨出是三种仪仗中的哪一种。 当今世上,受封一郡之地的藩王共有七位。其中四位是当朝昭武皇帝的兄弟,由皇帝登基后分封;另有三位则是前朝楚和帝时代受封的皇亲,也就是当今皇帝的叔伯,而昭武帝的爷爷楚睿帝那一朝的藩王却无一人世袭继承下来,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大楚朝的“爵位不世袭”制度。 楚高祖作为一个完全依赖武力夺得天下的开国之君,深知在一个帝国的后期,朝廷松懈军事会带来什么恶果。更何况在他登基的那个年代,九州战乱尚未彻底平息,各地均有烽火刀兵之祸。因此在他登基时便颁下两条圣谕:一、储君立贤不立长;二、爵位及封地唯以功论,且不可世袭。这第一条,大大减少了皇朝因为继位皇帝的不靠谱而带来的动荡风险,让高祖之后的十六位继任者都至少是同时代皇子中的佼佼者。而第二条,则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勋爵与贵族阶层会随着朝代推移不断臃肿进而拖累朝廷的弊端,虽然在某几个皇帝手上产生过削爵带来的局部叛乱,但整体上还是让帝国保持了欣欣向荣、不断进取的态势。 大楚帝国从高到低依次有王、公、侯、伯、男五等爵位,可封赏有功之人。无论皇亲贵胄还是世族大家,想要获取爵位全凭功绩兑换,这种功绩可以是文功,也可以是武功。当世承爵者若亡故,那么其继承者需有朝廷认可的功绩,或能够在原封爵者亡故一年内获取相应功绩,才能承袭上一辈的爵位及封地,并且成功袭爵的二代可以选择用前代亡故时获得的谥号来尊称自己的爵位,而初代获封爵位者只能以自己的封邑地名来称呼自己的爵位。若继承者在上一辈亡故后一年内仍然无可匹配功绩,则由朝廷回收其爵位及封地,再分封其他有功之人。不过,被收回爵位这一家,虽然贵族身份与封邑赏赐没有了,但是他们现有的官职、钱财与各种私产都不会受影响,仍然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五等爵位之中,男、伯两等爵位虽有封邑名号,但在其封邑内并无统治实权,只是象征性的拥有该地的“食邑”之数,由地方官员征敛封邑内相应数量的民户所交赋税,拨充到中央后,再由九卿之一的“少宰司”按月发放。不同爵位的食邑数由低到高与爵位等级成正比,男爵至少飨五百户食邑,即男爵享有所在封地五百户人口每年应上缴朝廷的赋税钱粮总和。以此往上,伯爵至少飨一千户食邑,每一等爵位内部,根据相应的功绩大小不同,也会有差距,但不会超过一定的限度,比如男爵最高可以飨九百户食邑,再往上,就必须晋升为伯爵才可以享有更高待遇。伯爵之上,爵位开始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封地自治权,也就是说,候、公、王爵是真正的一方封疆之主。 最低等的侯爵也拥有一亭之地,至少执掌方圆十里两千户的人口,因此最基本的侯爵通常被称为“亭候”,而最高等的侯爵可拥有五亭之数,统治方圆五十里共一万户的人口,因而被称为“万户侯”。侯爵的封地,万户便是极限,再往上,需晋升为公爵。同时,在贵族的封地内,原有的行政官员将全部归属、效命于封地所有者,他们的升迁任免也都有封地所有者决定。除了不能更改、违背朝廷的律法外,封地所有者对自己的封地拥有绝对的统治权,并且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贵族可以拥有自己的领兵,且数量不受限制,只要你养的起。但是一旦你的后代继承者没有足够功绩承袭你的爵位,削爵之后你所拥有的全部军力将被朝廷的州郡指挥官接手,要么编入地方守备军,要么筛选之后就地卸甲归乡。所以大部分侯爵无力支撑军费开销,选择不养兵;大部分公爵因为担心自己爵位无法世袭而选择只组建少量亲兵;只有一小部分藩王,拥有丰饶富庶的土地,在世代积累之下,才可能拥有一支真正成规模的军队。 比如昭武初年起兵叛乱的四王,北域的梁、襄二王世代抗击高陵蛮族,功勋卓著,封地广阔,在楚睿帝时代就已经拥兵逾十万之众。又恰逢继任者楚和帝相对软弱,放任二王不断吞并幽、岚二州的土地,才会造成北域二王能聚合军队达百万之众的局面。 相比之下,一同起兵叛乱的安溪郡王与越州虞王就弱势的多。其中最弱的安溪郡王只受封不过二十余年,仅有安溪郡这一郡封地,依靠中州的天赋沃土才勉强拉扯起几万人的军队。并且,安溪郡王这一族只有一世为王,连“梁、襄、虞”这种承袭父辈王爵时所尊的爵号都没有,实在是缺乏底蕴,若不是其他三王需要一个在中州作为内应的帮手,恐怕叛乱这种事根本轮不到他。 所以,即便是到了王爵这一级,也有巨大的实力高低之分。而且在藩王之上,楚高祖还特别增设了一个极其显赫的荣誉封号,也就是当世至多存在一位的“亲王”封号。 亲王,在食邑、封赏等方面与藩王并无太大区别。不过除此之外,亲王与藩王之间可谓是云泥之别。不同于安置在各自封地、远离帝国权力中心的藩王,亲王不仅可以入朝辅政,成为皇帝的臂助,而且历代被封为亲王之人,无不是当朝皇帝极为信赖的股肱之臣,这种信赖甚至可以超过皇帝对其继位者的信任程度。 因此,亲王的受封条件也是极为苛刻,以至于很多在位时间较短的皇帝都没有机会封赏出自己的亲王。只有功盖古今、雄才伟略且忠心可鉴日月之人,同时受到皇家宗族、朝廷百官的认可,才有机会提名亲王。 每一代的亲王基本都肩负了监国、摄政甚至是托孤的重任,一旦受封亲王后,可加九锡,出行依仗鸣“云龙吟”,并且除了皇帝、皇后、太上皇和太后之外的任何人,见到亲王都需如见到皇帝一样行叩拜礼,亲王可以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王中之王。 于是乎,在大楚朝四百余年的历史中,传承十七位皇帝,却只出过七位亲王。而这第七位亲王,就是在昭武二十三年,他年仅十八岁时,由皇室宗族所有族老、三公九卿、朝廷百官以及天下九十三郡布政使一同上表,举世共奏,请求昭武帝敕封他为亲王的当朝四皇子——楚沐云。并且因为他在世间留下的种种犹如神迹般的作为,九卿中负责掌管皇家宗庙礼仪的“宗正司”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匹配他功绩的尊号了,只能依照上古传说中“圣族泽世”的传承,为其上尊号“圣”。 自此世间有了一位活在各种传说故事中的“圣亲王”殿下,有了一位让云龙吟在一百多年后重新响彻天碑学院的贵客,有了一位让学院上下数百学子都翘首以盼的“再世圣人”。 第六声云龙吟终于止息,徐林拿包子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颤,那个吃的只剩一口的包子也连皮带肉被他捏成了流体从指缝间溢出。如此行为徐林自己浑然不觉,身旁的江源也没有再多余的精力去管他这不雅的举动,江源右手边那冷哼声也没有响起——整个明正殿鸦雀无声,全场所有人屏息凝神,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明正殿大门口。 这种紧张、激动到凝固的气氛仅持续了几息,却仿佛持续了几个时辰一样漫长,终于,端坐与殿正中的院首大人有了动作。他庄重地起身,动作干净利落,整个过程中身形挺拔,未有一丝摇晃,完全看不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他一步一步朝着大门方向昂首前行,在离大门还有约三十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大门处陆续走进两排身着金色全身盔甲的侍卫,脸庞被金色的面罩遮住,他们依次手持旗、斧、钺、戟、戈、杖,每排十二人,两两对称。这队金色的侍卫每个人的身高、体形、姿势都几乎完全一致,他们的动作节奏更是整齐划一,仿佛是同一个人的二十四个分身。 两排卫士分列站定,手中长兵有规律地同时叩地六声,然后二十四个侍卫嘹亮的声音汇成一句:“大楚帝国圣亲王殿下驾到!” 侍卫的话音刚落,又是“咔”的一声响起,是金属铠甲撞击地面的声音。二十四人一同单膝跪地,用一种不可置疑的声音喝道—— “跪!” 徐林与其余数百名学子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摁住了脖颈一般,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感觉自己的身上有百斤重担一般,根本无法抬起头来。在场的人几乎全是如此,只有寥寥几位教授是勉强靠着自己的意志跪倒在地。 很显然,圣亲王侍卫们的这一声命令并不简单,其中应该包含了强大的内功气劲。徐林不懂武功,体质也弱,但右边的李栎多少是习过武的,此刻他也跟自己一样被某种看不见的威势所压制着,头都抬不起来,可见这种威势之强已经超过了他们能理解的范围。 这些散发着威严气息的金色卫士,应该就是传说中保护皇宫安全的金吾卫营侍卫。 明正殿中所有学子及教授都在弹指之间齐刷刷地跪伏在地了,全场只有一个人还站着,那便是天碑学院的院首——梁喻(字齐言)。不过院首大人也没想继续站着,他正对明正殿的大门处,伸手抚开比甲与长袍的前摆,与众人一样跪了下去。 就在院长大人双膝即将触地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有一股柔和的力量仿佛春风一样从门口吹进了大殿。这股力量先是接住了院首,将他缓缓地抬直了身体,紧接着又迅速地吹拂进了后排的弧形石阶之中。徐林顿时觉得身体一松,直接那股压迫着自己的强大威势彻底消失了。 “院首不必行此大礼,是本王唐突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虽然感觉还有不少距离,但声音却是如此的清晰响亮,仿佛直接传递进了人的心里。徐林也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简单的一句话,里面却仿佛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让徐林的内心瞬间变得温暖,浑身都好像开始充盈力量。 徐林呆呆地盯着门口,一个身影渐渐从门外朝阳的晨辉中显现出来。他似乎是踏着虚空御风而来,步伐轻盈矫健,就在徐林的一愣神间,他已经来到了院首梁喻的面前。 他就是皇帝的第四子,当世的圣亲王,被誉为“再世圣人”,传说是上古“圣族遗脉”的传奇人物,楚沐云。 徐林凝视着圣亲王,他穿着皇室专属的龙袍,身披一件翔云图案的银色披风,头带金冠金簪,金冠款式典雅,但上面一颗硕大的赤红宝石还是彰显出了主人尊贵非凡的身份。圣亲王龙袍款式并非寻常款式,除了左右两肩与胸前各有一只四爪金龙纹绣与常见的龙袍相同外,其他各种设计都是定制的。首先这件袍子是银白色而非金色,其次这件袍子每个关节之处都有收束处理,并且肩部、领口、肘部及袖口似乎镶嵌了金属软片,最后,这件袍子的腰身显然是经过了某种特殊处理,系腰的玉带上悬挂了一柄银光铄目的宝剑,这样的重量却丝毫不影响衣袍整体的平整。 总而言之,圣亲王不像穿着了一件皇家华服,更像是穿着了一件软甲戎装,配合上他的披风,少了一点雍容华贵,多了一份英姿飒爽。 徐林的视线移至圣亲王的脸庞,他整个人的心跳都加快了,脸颊微微有些发烫,身体甚至都有些颤抖。 这真的是一个男子吗?徐林不禁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 圣亲王的皮肤极为白皙,甚至在背着阳光的情况下,依然如瓷玉一般洁白清透,没有一丁点瑕疵。在这样一张白璧无瑕的脸上,所有的五官都显得更加清晰立体,他的眉眼生的极好,直眉如剑,却在眉峰之处收了锐气,藏了一丝柔情。剑眉之下,是如星辰般璀璨的眼睛,极佳的比例与大小,配合上一道浅浅的卧蚕,时而清澈透底,时而深邃神秘,让人只要看上一眼,就移不开视线。 除了摄人心神的眼睛外,圣亲王容貌的其他方面也是美到无以附加,正面看时会被他精致的五官吸引,侧面看去又会因为他高挺的鼻梁、饱满的眉心与完美的下颌线而赞叹不已。徐林作为一个自诩文采卓然的天碑学院学子,此刻却想不出多少溢美之词来形容这张脸了。 不似人间。 到头来徐林内心只剩下这一句话作为总结,圣亲王的容貌,绝对不是人间应该有的美。真难想象,自己是个男子看到他这张脸都会心神荡漾,这世间的女子如果见到圣亲王的容貌,应该是什么反应呢? “天碑学院第九十三代院首,梁喻,拜见圣亲王殿下!恭迎圣驾光临!” 梁喻院首虽未再下跪,但还是极为恭敬地朝贵客鞠了一躬。 院首大人的声音把徐林的思绪拉了回来,徐林转头看了看江源,果然江源也是一副痴傻的样子盯着圣亲王,想必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圣亲王殿下的美貌中没有回过神来。 好在现场除了院首外,还有不少教授也是心神坚定的人,紧接着院首的话,又陆陆续续有多教授反应过来,向圣亲王殿下行礼。 “拜见圣亲王殿下!” “拜……拜见圣亲王殿下!” 徐林拉了拉身边刚回过神来的江源,然后也跟着大家一起叩拜行礼。参差不齐的声音不断在大殿里响起,院首听在耳中,恼在心里,眉毛不停地抽搐着。如此嘈乱的情形,他就任院首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实在有失天碑学院的体面,院首有心发作,却又不敢在圣亲王面前造次,一张老脸铁青,只希望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快点过去才好。 “免礼。诸位,平身。”圣亲王双手上下交叠握住了院首大人鞠躬作揖行礼的手,慢慢将他扶直。 “本王冒昧叨扰天碑学院,原本不欲携世俗仪仗同行。无奈父皇所赐恩赏不敢怠慢,皇家体制不敢废弛,扰了学院清雅,还望梁院首及诸位海涵。” 圣亲王向着院首微鞠一躬,又向着院首身后的众人抱拳致意。 徐林看着圣亲王真诚致歉的脸,此刻内心十分想作个揖回礼,恨不得再补一句“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但他很快就压抑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地看着圣亲王。 “殿下言重了。请随老朽入席吧。”院首与圣亲王施礼完毕,终于走向了大殿正中那早已经准备好的唯一案席。 圣亲王落座以后,右手微一抬起,作了个向后挥手的姿势。门口的二十四名侍卫明明没有脸朝圣亲王处,却似乎同时接收到了某个清晰的指令,又是同样整齐划一地站了起来,同时转向门外,有序地退出大殿。就在他们走出大殿的同时,两扇厚重的紫铜大门开始缓缓地合上,就在大门即将合拢的瞬间,有两名白衣青年突然从门外以某种奇异的身法瞬间穿行到了门内,大门在他们身后应声关闭,发出“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两名白衣青年一左一右分立大门两侧,手中各持一柄长剑,面色冷峻,眼神锐利,环视大殿一周后,便默默地将原本抱在怀中的长剑拄在了地面上。 这两人很显然是圣亲王殿下的侍卫,徐林刚刚被他们的眼神扫过,瞬间出了一头冷汗,有一种被人用剑划过了脖子的恐惧感。虽然徐林不懂武功,但是这种被死亡迫近的感觉,很明显不是寻常高手能造成的。 圣亲王与院首坐于大殿正中,两人先是遥祝了京都的昭武帝万岁吉祥,又互相寒暄了几句,聊了聊皇室与学院的近况。圣亲王殿下交谈时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魅力,看的徐林如痴如醉。徐林不禁问自己,这世间真的有如此完美的人吗?此刻他的身上仿佛泛出了一圈淡淡的光亮,犹如漆黑夜空中那皓月的光辉,明亮温暖却不刺眼,让人想就这么一直注视着他。那种纯洁的质感,好像能够驱散天地间一切的阴霾,能够治愈人世间一切的苦难,能够拯救这片大地上一切的不幸…… 是啊,这不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吗?这不就是他生而为人的原则吗?这不就是他至今一直坚持在做的事业吗? 徐林的脑子里浮现起自己曾阅读过无数次的关于圣亲王殿下的事迹,有录于《大楚纪事》中的记载,有口口相传于京都与天碑学院的故事,还有流传于梅兰镇酒肆、青楼里的传说…… (四)云龙之诘 《大楚纪事》是大楚朝的官方史书,由翰林院主理,是在前朝的官方史书基础上传承编修而来的。除了记录本朝开国以来的近五百年的大事件外,《大楚纪事》还收录了不少九州大地上有人类文字记载以来的大部分知名人物的传记。不过历朝历代的史书都以记录故人为主,并不过多记载当世还活着的人之事迹。 本来以圣亲王如今的年纪,是不足以载入《大楚纪事》的,即便是他的父皇,当今的天子、英明神武的昭武皇帝,也只不过在其中有寥寥数笔的一个短小篇章。 但圣亲王截止于昭武二十五年——那短短二十三年的生平,却记载了一个满满的单独篇章。这一切都是他的生平内容过于令人惊奇,让一向以严谨古板著称的翰林院也不得不把这些事迹详细地记录下来,生怕世间久了人们的记忆会产生偏差或疏漏: “楚沐云,字桓霄,大楚国第七位亲王,昭武五年生,昭武帝四子,生母淑贵妃张氏。降生当日,天地现异象,七彩翔云旋聚皇宫苍穹之上,故帝赐其名‘云’。王有夺天之智,百日可对语帝后,半岁即通文字,过目不忘,帝常异之。二岁,通晓御书房全课,无所习,遂拜姜太傅门下,习翰林院所藏《天衍录》。闭门五年,通晓上下卷九之其八,无一不精。唯不学《兵》,帝以为憾。 八岁,尽阅天下藏书,世内无不可知之事。遂习武,得机缘,拜入世外七福地之天枢山。天枢掌门洞玄真人观其资质旷古绝今,破例收为关门弟子。十三岁,得天枢全部真传。同年,代师门于七峰剑会一举夺魁,临阵破灵武境,为剑会史上最年轻胜者。 时年,王姿貌奇伟,风华绝世,音容韶澈不似凡间,常引人痴缠,遂以面甲蔽之,不现真容。十四岁,王奉师门命赴南域岭州勘妖蛊之祸,历时五月查明祸端,斩祸首,平祸乱,研解药,愈岭州受蛊害百姓逾万户。岭州之行,使王察民生多艰,吏政多弊,遂辞师门,微服游历九州,平匪乱,诛奸邪,救危难,济困苦,世人皆不识王貌,只闻侠名。 十六岁,王行至青州东莱郡,逢卧龙江百年巨洪,水漫江岸月余,没青、越二州八郡共农桑万亩,祸百姓四十余万户。是时,万民流离,饿殍满目,疫病肆虐,山野皆怙乱劫盗之魑魅,林间多极恶噬人之魍魉,八郡之地宛如森罗炼狱。 王不忍,誓解民倒悬,夙兴夜寐,集平生所学研创“安民渠法”。联八郡官府、义士,筑渠疏浚,扩河导流,终除水患。以寻常药草制“清疫散”,药到病除,愈疫民十数万。创“糅绳法”,变泽地芦苇为宝,研制“耧锄”、“水轮筒车”等器具,复农田,一户一日可耕荒二十亩。授灾民水田轮种及林、猎、渔之妙法,使农时耕作,闲时渔猎,四时有序,食源广开,百姓再无果腹之忧。组义兵,清盗匪,贼闻其名无不降者,令未为恶者改过自新,重归原籍生产,曾为恶者皆依律处刑,无冤无漏,一时间,八郡之地再无人祸,乾坤清朗,四方安泰。 王赈灾一年有余,救民十余万,惠民百万户,亡者归复故地,百姓衣食有余。后青、越二州广筑安民渠,汛时层层蓄之,旱时依次开闸,自此再无卧龙江水患之忧。二年秋,炼狱之地换天堂之景,世人无不颂王盖世功德,誉为“再世圣人”,两州之地皆立其功德生祠,共拜者不计其数。 然此间,王奔走八郡,日夜不辍,终积劳成疾,病入膏肓,药石无灵。青、越二州百姓泣血联名急告于京都,祈朝廷救护。帝乃知王踪,旋即亲率御林圣甲迎之回。 然王之疾根于精气,非寻常肌体病恙,月余,已现油尽灯枯之象,京都众御医与神医沈念皆束手。后幸得天枢掌门同神秘高人共施援手,王终得愈。 十八岁,初辅帝政,每旦入朝,日昃忘倦,大小政令,无不精实,人间疾苦,无不留意,忠孝深得帝心,贤德加于海内。岁末,举世共奏请封,帝准之,敕封豫章郡王,食二十万户,加亲王,尊号‘圣’。” 这些截止于昭武二十五年的记载,徐林与其他学子一样,已经拜读过无数遍了,早已烂熟于胸。每读一遍圣亲王的事迹,都会心潮澎湃,徐林觉得即使是三千年前的创院圣人复生,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做到如此功绩吧。不,应该说即便把目前记载在《大楚纪事》里那些“圣人”的所有功绩加在一起,圣亲王未来也一定能超过他们,成为史册中最耀眼的存在。 有史以来唯一的通晓《天衍录》其中八篇的人,凭借他过目不忘的本领,说他是一座行走的天碑学院也不为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灵武境强者,要知道当世的灵武境绝大多数都是世外传说中“四圣阁七福地十二洞天”里不出世的宗门底蕴;有史以来在世间威望最高之人,九州所有官民无不景仰,青州、越州百姓甚至为其立祠当作神明膜拜;大楚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亲王,若不是昭武帝还正值壮年,提前立储容易生变,恐怕已经立他为太子了…… 而如此种种奇迹,还只是记录于官方史书中的公开内容而已。在《大楚纪事》外,圣亲王在朝堂上的种种新政建树——他肃清朝纲,辅佐昭武帝所开创的盛世景象;他单枪匹马出使西域十六藩属国,顺手平定西域四国叛乱,让十六国国主立下“永世称臣”契约的壮举……还有那些流传于民间,百姓口中传诵的更加神乎其神的故事,简直数不胜数。 徐林每每在梅兰镇上听着酒肆说书人和青楼艺伎的讲述,都会沉醉其中,内心对圣亲王的憧憬与崇拜与日俱增,心心念念地想着哪天能够真的见上他一面就好了。今天得偿所愿,简直就像是做梦一般。其实又岂止是徐林呢,九州大地上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对圣亲王这样的至人、圣人、神人产生由衷的景仰吧。 “丛安、丛安……徐丛安。” 徐林的思绪被身旁的轻声呼唤打断,他仍有些恍惚地转头看向江源,对方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 “丛安,你怎么了?没事吧?” 江源轻声地询问道,略显疑惑地盯着徐林的脸。 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徐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冰凉的湿润触感。 咦?我……我哭了? 徐林迅速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看着袖子上的水渍,果然是流泪了。徐林假装若无其事地朝江源尬笑一下,说道:“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可…可能是起得太早犯困。” “哦……没事就好。”江源顿了顿,欲言又止,不再关注徐林,专心地继续聆听殿中圣亲王与院首大人的对谈。 就在徐林刚刚晃神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圣亲王与院首已经切入了此次专程造访的正题了。 圣亲王以温柔悦耳的声音对院首解释自己来访的原因:“本王冒昧来访,实有要事与贵院相商。原本于礼,应在先前书信中说明事由,但怎奈此事事关重大,孤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亲自登门,才足以表达对贵院的尊重。” “殿下何须如此客气,且不论我院世受皇恩,本应图报,仅尊驾莅临本院,已是我等幸事。更何况殿下在前书中承诺愿在我院驻驾,为我院授业解惑,受殿下如此大恩,我院岂能不结草衔环以报之乎?” 梁院首一番话说完,身后的数百学子以及第一排的教授瞬间骚动起来,只有石阶第一排的六个墨衣长者面色坦然,并无波动,显然早已知晓此事,果然圣亲王的到访,院首会七人应该早就商议沟通过多次了。在当前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下,学子们仍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可见梁院首这番话里所蕴含的信息带来的冲击有多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院首在全院学子面前公开用“授业解惑”这种说法来形容他与圣亲王殿下之前在书信中的约定,可见在院首心中,圣亲王已经是“师者”的地位。连院首都如此,那么整个学院又有谁能够不在圣亲王殿下面前自称一声“学生”呢。 不过相比院首在态度上的表达,在场人更加激动的原因还是圣亲王居然要在学院为大家授业解惑,也就是解答学院众人提出的各种问题。 世人皆知,天碑学院是天下研究《天衍录》的中心,院首及一众教授自然是研究《天衍录》专家中的专家,如果他们对于典籍中的内容会产生疑惑,那必然是极为晦涩和深奥的问题。圣亲王的确是除创院圣人外,精通《天衍录》的古今第一人,但对同一段内容,是记住、看懂还是拥有自己的理解本身就是完全不同的层次。 说到解惑,院首会这帮老学究肯定会抓住这次机会率先提问,然后再是一众教授,最后如果圣亲王心情好,恐怕也能轮到普通学子。那么,院首他们到底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圣亲王真的能够解答院首、执事和教授们所提出的问题吗?他又会给出什么样的解答呢?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跟圣亲王面对面坐而论道,这种恐怕千年都修不来的绝佳机会,如何不让人情绪激动、热血沸腾呢? “咳——咳——” 眼看身后的骚动愈演愈烈,院首连忙轻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身后石阶上的声响渐息,整个大殿又渐渐恢复到了之前的安静肃穆。 圣亲王微微笑了笑,趁噪音平息的空档,给两人身前的茶杯里倒上还冒着热气的清茶,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人同时举杯,浅尝一口,然后又同时放下茶杯。简单思虑了一会,圣亲王开口:“梁院首,不知可否让本王在说正事之前,与在座的诸位帝国栋梁之材分享一点孤昔年游历时所获的心得见闻。” “求之不得。”院首欣然颔首。 得到应允后,圣亲王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散去,他一脸正色地扫视了院首身后数百学子一圈,随后视线又落回眼前的老者身上。圣亲王刻意提高了音量,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遍整座大殿: “梁院首,以及在座诸位应该知晓,当年孤在青、越二州治理卧龙江水患之事。” 院首点了点头。 “当年平息水患之后,本王始终有几处疑惑想不通。于是孤带着问题,翻阅皇家史册,发现在孤治理水患之前,卧龙江差不多每十年必泛滥一次,且每约一甲子必有一次大汛,甚至两百余年前,我朝宣帝时,出现过不亚于昭武二十一年的大型洪涝天灾。据史册记载,当年卧龙江的汛期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同样导致沿岸八郡受灾近五十万户百姓。洪水冲垮城镇、淹没农田、传播疫病,造成百姓死伤无数,后续更是引发饥荒和大疫,让灾区八郡的民生用了整整三十年才恢复到水灾前的状况……” 圣亲王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痛心的回忆,他俊美的脸庞因为眉头紧蹙而显得增加了一股阳刚之美。圣亲王顿了顿,之后进一步提高了音量,加重了语气说道:“面对如此频繁而又有规律的卧龙江水患,为何我大楚建国数百年来,诸位先帝以及他们治下的八郡官府却未能有效防治?为何,会直到本王当年游历至青州时才能机缘巧合解决这早该有人解决的水患?为何,学院数百年来层出的贤士、大仁未能如孤当年一般献上治水之策?” 圣亲王殿下的三个“为何”,振聋发聩,回荡于大殿之中。尤其是最后一个“为何”,很显然意有所指,虽然从他柔和、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什么,但在座所有人似乎都能感受到一股隐隐的责备之意。 是啊……为何呢?徐林也在心里泛起了嘀咕。不过徐林却没敢发出一点声响,因为整个大殿此刻针落可闻,沉寂到可怕。 徐林是青州人,徐家在徐林父亲这辈之前一直生活在青州北部的昌宁郡,虽然他老家距离卧龙江沿岸的青州长芦、东圩、望江、海门四郡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但是同为青州人的他依然从小就听家里的长辈们时常说起卧龙江的水患。 徐林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在昭武元年、昭武九年和昭武二十一年的夏秋季,卧龙江都发生过水患,尤其昭武二十一年的大洪水,导致南方沿江四郡的灾民甚至逃难到了数千里外的昌宁郡,徐父当时还主持安置了好几百人。 诚如圣亲王殿下所言,如此有规律且具有破坏性的水患,为什么数百年来都没有得到有效治理呢?虽说圣亲王当年创造的“安民渠法”有很多巧妙之处,但其关键的核心思路还是改原先的高筑堤、广修坝为疏浚河道、泄洪入湖,这种治水策略在现在的徐林看来,也并不是人力不能及的天赋奇略。也许徐林这辈子是想不到这种方法了,但不至于几百年下来,整个九州、朝廷与学院都没有奇才、大才想到这个方法吧? 听完圣亲王的一番话,梁喻院首脸色阴沉,默然不语,同样脸色不好看的,还有石阶第一排正中的几位老者,不过他们的脸色与院首并不相同,不是阴沉,更像是心里憋了一股愤懑之情。其余的学院诸人是什么表情?徐林不知道,因为此刻的他已经因略感羞愧而低下了头,所以他也不知道大殿中绝大多数的学子其实与他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大殿内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会,梁喻院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殿下方才所言之事,个中因由,待晚间老朽单独……” 圣亲王微一抬手,打断了院首的话。 “梁院首不必多言,本王此次前来也并非为了诘问学院这些陈年旧事。孤今日能将当初的疑惑与贵院诸位道明,自然是因为孤已将这其中的各种缘由与利害查的明明白白。并且对于这些问题,孤已有了自己的决断。往事已矣,孤分享这些不为人知的经历,示君以诚,为的是能与学院共同创造一个更好的将来。”圣亲王顿了顿,用真挚的目光注视着梁喻院首,重新恢复了那柔和的声音:“创造一个能够造福九州百姓的将来。” (五)口出狂言 梁喻院首安静地听着,并没有回应圣亲王,他缓缓地给圣亲王满上一杯茶,然后又给自己倒满,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 在这个过程中,院首后背的冷汗直流,他极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克制着表情的变化,就在刚刚短短的倒茶、喝茶这几瞬息之间,院首的心里飞速翻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查的明明白白?不可能吧,即使是圣亲王殿下,也不可能知晓这种秘密啊。 难道说…… 不!不可能!“那位”怎么可能会告诉他这种事情。 不过,万一殿下真的知道真相,他会怎么看待学院…… 该不会,他这次前来…… “梁院首?” 梁喻院首一惊,手中的茶杯终究是没有拿稳,轻轻摇晃了一下,洒出了几滴茶水。 院首大人身体僵硬地将茶杯放回案几上,尴尬地笑了笑,随后重新换上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说道: “呵呵,殿下所言极是。往事不可追,吾辈自当继往开来,造福九州百姓,惠泽天下生灵,行君子五德‘仁’之真意。殿下肯执牛耳,我院定然紧随其后,鞠躬尽瘁。” “好!太好了!天碑学院果然是世间读书人的典范,我代天下亿万黎民百姓拜谢天碑学院。”圣亲王说着,“唰”一下利落地站起身,向着院首及身后的所有人深鞠一躬。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等梁院首反应过来,圣亲王已经深深地躬身了下去。 “殿下,殿下请起,真是折煞我等了。”院首慌忙去扶起圣亲王,两人又重新坐回了案几前。 徐林看着殿中的一老一少、一黑一白忙活这么半天,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想这帮大人物果然是活得累啊,这从圣亲王进门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刻的时间了,什么正事还没谈呢,行礼倒是好几回了。 “言归正传,既然梁院首已经表态,本王也就将自己的打算如实相告了。”圣亲王终于不再客套,开始切入正题。“我大楚朝以武开国,承高祖皇帝神威庇佑,奋先辈十六世之余烈,终在父皇手中达到帝国之极盛。如今我大楚朝无论是疆域之广还是国力之盛,都可谓是有史以来的九州帝国之最。然而如此帝国伟业,如此广袤疆域,就需要同样庞大的军队守护四方安宁。” “本王辅政以来,虽多番除弊清冗,要求九州所有官员克勤克俭,但仍是杯水车薪。近年来,朝廷军费开支的赤字日益加剧,以致国库空虚,父皇母妃等甚至拿出自己的私库以资国库。短期内为了维持军心及边域稳定,除了加征赋税外,也确实别无他法。如今除中州外,其余八州的百姓赋税日渐沉重。据孤查访,许多偏僻郡县的百姓生活已窘迫至极,只要稍微一点天时不顺,就有可能食不果腹,甚至会引起连锁反应造成大面积的饥荒。” 圣亲王所说,确实是肺腑之言,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估计学院众人是怎么也不会相信原来这个看似强盛无比的帝国已经到了如此岌岌可危的地步。徐林不禁回想起了许多事情,难怪近几年家里的来信中父亲时常不自觉地表达出对国政与民生的担忧,母亲也常会说一些官眷之间提倡节俭之风的轶事,只是徐林在学院中优渥的生活条件未曾改变,所以也没往那方面去想。 在圣亲王坦诚相告的过程中,院首大人与在场所有学员师生或不住点头,或略有所思,众人都静静地听着殿下的诉说。 圣亲王说着说着,忧郁的眼神中似乎燃起了一种小火苗般炽热起来,他的声音开始渐渐变得高亢:“因此,节流只能治标,开源方能治本。据本王实地探寻得知,东域、南域、北域各处靠近中州九龙山的广阔丘陵地带,有着极大量可作农桑之地的肥沃土壤,只需要通过孤最新从《地篇》、《农篇》与《工篇》中研究发明的技术进行开垦,即可化丘壑无人之地为农林丰饶的沃野。” “有了足够的耕地,再辅以孤发明的新式农耕工具,我朝的粮食产量必会在五年内提升三成以上,甚至更多。届时,朝廷可以不必重税也能维持军费开支,百姓手中也有余粮可以增加更多人口扩大生产,由此良性循环,国家忧患一举可解。” 圣亲王这番慷慨陈词,听的徐林满腔热血都沸腾了起来,虽然他其实对于圣亲王提及的种种压根一窍不通,但就是没来由地觉得眼前展开了一副百姓丰衣足食的盛世图景。心中啧啧称赞道,圣亲王真不愧是“再世圣人”啊,不仅心忧天下,并且还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法能够为九州造福,居然能够将《天衍录》中三篇典籍的知识融会贯通再加以创造,果然不愧是圣亲王殿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不仅徐林深受鼓舞,他身旁的江源、李栎、周舫等等学院诸学子听着圣亲王的话,都是连连点头,倍感振奋。 然而兴奋之余,徐林心里又小心地腹诽了一句,圣亲王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说有什么事情要学院助力啊,难道这些大人物说个事情都需要铺垫这么多的吗? 就在这时,圣亲王猛然站起身,语调中充满了自信与希望,似乎是对着石阶上的众人,又像是对着遥远处的某个存在,高声地说道: “以本王愚见,皇帝虽天命所授,但皇朝盛世、百姓福祉、天下太平皆在于人,不在于天。以九州地域之广,物产之盛,只要普通百姓人人都能学习、活用《天衍录》中的知识,使农人精于农,工人熟于工,则九州物产何止当世十倍、百倍。甚至,有朝一日,后世之人可将山川江海皆为我所用,风霜雨雪皆可助生产。届时,何愁没有千年、万年的太平盛世与国富民强?” 这……这……这种世间,这种景象,真的会存在吗? 圣亲王的一席话,让徐林的内心震撼无比,他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徐林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在枯井中端坐了二十年的青蛙,此刻被人掀开了原本牢牢盖在头顶的井盖一角,让他得以窥见了璀璨无垠的星空。就这么一眼,他的“蛙生”就被彻底颠覆了,脑海中那无比高远深邃的星辰大海成了此生无法遗忘的绮丽梦幻。 与徐林一样,当场数百名学子都无法抑制地骚动起来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徐林这般被圣亲王这如同梦呓一般的狂放言语击穿了心防,彻底打开了对未来的想象大门。 然而,之前就没有什么兴奋神色的梁喻院首,此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起来,这一次甚至比之前面对圣亲王发问时更加的可怕。 不过,他身前的圣亲王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说到激动处,情绪已经彻底高涨了起来。场中的黑白易位,圣亲王一边说着一边快步绕到院首身后,开始直接面对整个学院所有师生继续自己的豪言壮语。 “孤可以感受到,诸位与孤一样憧憬这未来的人间盛世。不过要打开这一番盛世景象的大门,最关键的钥匙,便是我们天碑学院的《天衍录》。当然,不是现在我们手中晦涩难懂、难以言喻的《天衍录》,而是经过我们重新编撰,重新译著,能够让人人可学、可懂、可用的《人间录》!” 此言一出,如一道惊雷炸响在深冬的午夜,全场哗然! 徐林惊愕得张大了嘴,浑身发麻,说不出一句话。 什么!?重新编撰《天衍录》!? 院首大人是在给圣亲王的茶里下了什么导致失心疯的药吗?为何药效如此猛烈,就这么短短一小会,圣亲王已经疯癫至此了? 徐林张着嘴,僵硬地转头看向江源,想要向好友求证刚刚是不是自己产生幻听了。结果他看到的,是同样长着嘴看向自己的江源,以及江源脑后第三个张着嘴满脸茫然的李栎。 相比脑容量不够已经陷入痴傻状态的三人,同寝院的第四人周舫,显然是反应过来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神色复杂,似有不可置信,又似有忧虑担心,短短几息之间,仿佛经过了许多激烈的心理斗争。 学院众人的沸腾嘈杂没有平息的迹象,圣亲王似乎对眼前的场景早有预料,他平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同时高声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请听本王把话说完。孤知道,乍听之下,诸位可能会觉得孤所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痴人说梦,毕竟《天衍录》历经学院三千年的积淀,其内容之巨,非凡人所能想象,光是抄录背诵其中二、三篇典籍已非人力所能及,更何论重新编撰成一本新书。” 圣亲王说的这一点,基本上是把在场绝大多数学子心中的主要质疑给说了出来,这也是大部分人认为圣亲王先前所述是“狂言”的依据。大家看着圣亲王面带微笑,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都非常好奇圣亲王接下来打算再说些什么。 “若是旁人说重新编撰《天衍录》,确是妄言无疑。但本王不才,除学院内藏的原版《天衍录》孤还没有来得及彻底拜读之外,无论是翰林院所持《天衍录》还是民间各类散佚的方术、左道,本王已经全部通晓,且烂熟于胸。本王只需要借阅天碑学院内的原版《天衍录》三日,对照补充翰林院版《天衍录》的内容,再将其中可用于农、工、商、医等造福百姓的内容以通俗浅显的文字提取出来进行重新编撰即可。由孤亲自领衔,以目前圣亲王府的幕僚学士为班底,加上翰林院诸位御史的人力,孤相信,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即可成书。届时交由各州郡官府刊印成册,通过各级地方官学教导百姓,孤所描绘之人间盛世图景绝非妄言,而是近在眼前!” 果然是如此……或者说,本该就是如此。只是徐林没有,不,应该说不敢去往这种可能性上联想。以一人之力,将《天衍录》的中内容筛选、分检、提炼出来,再重新根据自己的理解和运营编撰成普通百姓也可学习的书典,这已经不是凡人可以为之的事情了。 所以包括徐林在内,在座的数百人,内心其实知道这个方案是“非凡人”的圣亲王可以实施的方案,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往这个方向去想过。因为作为凡人的他们,连放胆去想象的层次,都够不上圣亲王实际要做的事情。这就是完全不同的生物之间的天然隔阂,夏虫不可语冰,海水不可斗量。用凡人的气量去揣度圣人将行之事,恐怕本身就是一种亵渎吧。 所以,今天在场的诸人或多或少能理解为什么圣亲王能够被称为“再世圣人”了。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改变一个时代,那种以往只存在于古老的记载与传说中的人物,今天活生生地站在了大家的面前。徐林之前对圣亲王的那种亲近感与憧憬感已经彻底消失了,如今充斥他心中的感觉是一种更加具体、更加现实的情绪。 敬畏! 畏更甚于敬。 恐怕当年的那些被圣亲王所救的灾民,心中就是这一种情绪吧。只是那些已经挣扎在生死边缘的草民更加的纯粹,他们早已抛弃了那些可笑的自信与自尊,单纯地保留着低等生物在造物神明面前的情感。 唯有跪拜,祈求。 祈求如同神明一般的圣亲王拯救他们,恩赐他们生命、安全、健康与温暖。 想到这里,徐林的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这种痛楚本来很熟悉,但此刻的他已经分不清这种痛楚是来自与生俱来的旧疾,还是他心中想要奔涌而出的一个念头—— 向圣亲王求救。 向那个周身散发着银白色圣洁光芒的圣人求救,向那个似乎伸手即可触碰的希望求救,向那个已经拯救了无数生命有能力改变人间的神明求救,求他治好自己的疾病,求他延续自己的生命,求他改变自己的命运。 徐林终于明白之前的眼泪是从何而来了,那不自觉间淌出的泪水,源自他灵魂深处那个求生的意志,是一个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窥见生的希望时流下的泪水。 但是,现实并没有按照徐林幻想的剧情推进。圣亲王的眼中没有他,有的是一个遥远而崇高的目标,他继续发表着他那惊世骇俗的演说。 “因此,本王拜访天碑学院的第一件要事,便是借阅贵院的原版《天衍录》,本王会留在学院当中一旬时日,除去借阅原籍的三日之外,其余时间孤尽可用于为贵院诸贤授业解惑,作为借阅原籍之交换。并且,本王以大楚帝国圣亲王的声誉与我楚沐云的人格担保,孤在借阅期间,绝不使用任何工具进行抄录。” 破天荒地,圣亲王说出了自己的本名,而不是使用圣亲王的尊号。并且当众作保证的发言,也可得见他并不是临时起意,恐怕圣亲王在造访天碑学院之前早就已经计划周详,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 “而第二件要事,则是恳请贵院将“古译法”传授于本王,如此便可——” “够了!” 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厉喝,蛮横地打断了上一瞬还在兴致勃勃的圣亲王。伴随这一声呵斥的,还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强大气势,这股气势远超圣亲王刚刚驾到时那一队金甲侍卫所造成的威压,其中甚至隐隐带有一分杀意。 圣亲王脸色微变,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笑容僵化时的尴尬神情。但他并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身后的披风微微浮动了一下。 反倒是守备在大殿门口的两位白衣剑客,见状迈步向前,同时爆喝一声,并欲拔剑。 “放肆!” 两股同样强大的气势骤然凝聚,直奔圣亲王身后之人而去。 三股可怕的气浪碰撞在一块,大殿内部瞬间乱流飞滚,强烈的威压冲突在明正殿正中针锋相对,碰撞之处发出金铁撕裂之声,尖锐得让人的耳膜刺痛,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刺穿一般。 徐林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骇然失色,想要伸手捂住耳朵减缓痛疼,又被强大的威压制住而动弹不得,只能忍受此刻殿中的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像徐林这种体质较弱的人,已经开始眼白上翻,随时可能昏死过去。 就在转瞬之间,殿中一个柔和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股化解一切暴戾的力量,轻描淡写地摧垮了正在交锋的三股气势,随后又如春风般迅速吹拂向石阶上的众人,让在场每个人的不适感顿时消融。徐林缓转过来,仿佛刚刚的痛楚只是一场噩梦。 “不可造次。萧岑、萧岚,退下。” 虽然解决了殿中的麻烦,但是圣亲王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他的脸上表情完全散去,换上了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诺。” 门口的两位白衣剑客异口同声地应到,两人的声音、动作完全同步,同时收剑并拱手向圣亲王做了个遵命的姿势,静静地退后了一步,回到原先站立之处,重新变成了之前那般毫无威胁感的“普通侍卫”。 圣亲王转身,面对刚刚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天碑学院院首梁喻。此刻的院首大人反而是一脸惊恐地呆立当场,冷汗从布满皱纹的额头一滴滴渗出,似乎他也被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吓傻了。 “梁院首,何至于此,不必动怒。请坐吧。” 圣亲王缓缓走过院首身旁,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静静地坐回了自己一开始的位置。 一黑一白,归于原位。 (六)茶里有毒 “噗通”一声,梁喻院首向着已经回到座位的圣亲王跪倒在地。 “老朽……老朽年老昏聩,冒犯圣驾,还请殿下宽恕。” 圣亲王好像没听见一样,仍然面无表情,默默地喝着茶。 “啪”一声,徐林突然右手背砸左手心,似乎解开了什么千古谜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眼神灼灼地死死盯住身旁的江源。惊魂未定的江源又被身旁的徐林诡异的行为吓了一跳,声音颤抖着,尽可能压低声音,细声责备道:“徐丛安,你有病啊,突然吓人搞什么鬼?” 好在这一会,整个大殿还未从刚刚的骚乱中恢复过来,场面仍是四处嘈乱。许多学子都在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徐林与江源这一对便没有显得那么突兀。 “逸澜,你信我吗?”徐林始终眼神坚定地盯着江源不放,用他这辈子能发出的最神秘的声音问江源。 “信你?自然是信你。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江源满头满脑都是疑问,完全不知道徐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人的这一番小动静,吸引了江源右侧的李栎和周舫,还有徐林左侧两位不知名的学子关注,一时之间,徐林竟成了这一小块石阶区域的焦点。 徐林在江源疑惑且抗拒的眼光中,缓缓地将头靠近江源的耳侧,然后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地蹦出两个字—— “是!茶!” “茶?茶怎么了?”几个关注这边动静的学子几乎同时下意识地问出了声,每个人都很急切却又拼命压制自己声量的行为,让人觉得特别好笑。 徐林在众人的目光中,又缓缓把头从江源耳畔收了回来,整个过程中江源都一动不敢动,身体跟死了一样僵硬。 然后徐林正视前方,似盯着大殿中央的二人,又似看向虚无缥缈的远处,他不紧不慢地说。 “他们桌上的茶里,被人下了会导致失心疯的剧毒,一开始是圣亲王殿下毒发了,刚刚则是院首大人发作了。” “噗——” 徐林左侧的一名学子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引得前排几位学子略带嫌弃地回头白了他一眼。另一名学子憋的满脸通红,总算是勉强没让自己笑出声,逃过一劫。 江源则是一手柱地一手扶额,仿佛一位不愿面对自己家傻儿子所做下蠢事的父亲。李栎面露怒色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而周舫则是一脸夸奖的笑容看着徐林,仿佛在说“真不愧是你啊,徐丛安”。 徐林引发的小插曲就此揭过,几人的心情也稍稍转好,开始有了心情关注当下的事态发展。其实,虽然徐林刚刚的言语完全属于胡说八道,但从表象上来看,梁喻院首之前的所作所为说成是发疯完全不为过。 院首不仅粗暴打断了圣亲王的讲话,还在众人面前对圣亲王殿下动武,甚至隐隐透露出一丝杀意。且不论这种行为完全失了《人》篇中“君子之道”的修养,对梁喻院首这种主修《天》、《地》、《人》上卷三篇的“当世大仁”而言,是极为反常之举。就论院首刚刚这一爆发气场的行为,即便他被圣亲王以自卫名义直接格杀在当场,或是被亲王殿下的卫队逮捕并押回京都打入天牢论个谋反罪,都是有法可依、有理可据的事。 虽然说天碑学院的当代院首好歹也是九州巨擘、天下文人士族眼中的泰山北斗,但单一条“意欲袭击圣亲王”的罪名拎出来,就足够他斩首示众,甚至是满门抄斩了。 不仅如此,天碑学院院首的一举一动,无论在朝廷还是民间来看,都在绝对意义上代表了整座学院的态度。一旦院首坐实谋反,整座学院上下数百人恐怕都免不了进一趟廷尉司过一遍十大酷刑。 当然,这些严重的后果与影响,徐林、江源这等普通学子是想不到这一层的,唯有石阶第一排正中的那几位才能意识到。所以,后排的学子们还有心情打趣扯皮,前排的执事与一众教授们却已经是汗流浃背,脸色惨白了。此刻他们的心里,估计早已经把什么君子之道抛到了九霄云外,然后把梁喻院首的先人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与此同时,表面无喜无悲的圣亲王殿下,心里也并不平静。一方面,他惊诧于这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者,除了是一位精通三篇《天衍录》内容的学者外,居然还是一位达到了真武境,可以将气劲外放并形成场域的武道强者。另一方面,他对于这个理应仁厚儒雅,稳重深沉,保守学院三千余年来各种秘辛的老者,居然会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而感到诧异。以圣亲王的聪慧机敏,就这一口茶的时间,他已经在脑海中推演了一层、二层、三层……甚至是五层、六层理由,但都不足以支撑眼前这个天碑学院的院首对自己动武。 排除种种错误答案后,解释梁喻院首刚刚行径的理由,圣亲王的脑海中赫然只剩下了三个大字—— 失心疯! 圣亲王连忙又喝了一口茶,借着茶水冲散了这个荒诞的念头。他默默审视着眼前这位身穿华丽金丝墨衣,须发花白的老者。 梁喻,字齐言,天碑学院第九十三代院首。出身中州福安郡梁氏,是典型的世代书香,官宦门第,家族延续应该有千年以上。梁氏祖辈在前朝大周国与本朝大楚国都曾有人官至二品,也曾获封到伯爵一级的尊荣。梁喻是上一辈梁氏家主的长子,本应继承这一辈的家主之位,但梁喻从小聪敏过人,早早通过天碑学院入学考试,成为了一名学院学子。并且因为他的品行端正,学习勤奋,被前代院首收为了亲传弟子。在院首的悉心栽培下,不到三十岁就精通《天》、《人》篇,并顺利通过学院评定测试,称为一名学院教授。昭武十年,也就是皇帝改原昭平年号为昭武的同一年,前代院首去世,四十四岁的梁喻正式继任天碑学院院首之位。根据学院的规矩,一旦在学院中担任执事或者院首这种重要职务,就必须切断与世俗家族的关联,因此当代的梁氏家主之位便交到了梁喻的二弟——时任中州福安郡承宣布政使的六品地方大员梁毅手中。 圣亲王静静地盯着梁院首,仍然在思虑着什么。而院首大人跪拜于地,见圣亲王久不应答,也不敢抬头,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殿内的动静也静静平息,重新归于寂静。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来到了巳时末。 良久,还是圣亲王打破了沉寂,他缓缓地开口说了一句:“梁院首,茶凉了。” 闻言,院首大人身形微颤,缓缓抬起头,有点茫然地对上了圣亲王并不算凌厉的目光。不过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只是稍微迟疑了一会,梁喻院首便明白了圣亲王的意思,急忙起身唤来了身后石阶上的一名中年教授,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这名教授从殿侧连廊的耳房里拎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紫金铜炉和黑釉瓷壶出来,一路小跑地递到院首手中。院首接过炉子与盛水的瓷壶,顺势坐回了自己的蒲团,为案几上的茶壶添上清水,然后置于炉上加热。 场中二人这一番操作,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是云山雾罩,不明所以。刚刚不是还剑拔弩张的吗,明明院首无礼地顶撞了圣亲王,这一会功夫怎么就好像无事发生一般? “梁院首,算起来,您与孤的文师姜太傅也算的上是同门,论辈分,孤应该称你一声师伯。” “殿下说笑了,老朽岂敢高攀。不过当年老朽与姜太傅确有同窗之谊,不知,姜太傅近来可好。” “孤此次启程前,特意探望过吾师。他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 “如此甚好,甚好。可叹光阴似箭,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当年太傅离开学院时,我们也不过如殿下这般年纪,如今却已是风烛残年。” “梁院首哪里的话,孤观院首气息平顺,神色上佳,料二十年内只要不遭大的变故,身体必然无恙。” “呵呵呵,老了老了,殿下不必宽慰于我。只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见故人,同叙昔日旧情。” ………… 在场众人全都懵了,这一老一小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话起了家常,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众人的一场梦,全是幻觉!无论是圣亲王关于改编《天衍录》的豪言壮语,还是梁喻院首有失体统的冒犯之举,在两位当事人心中似乎都已经当作没有发生了。 他们就这样有说有笑地继续对话着,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有压力地闲聊着。 终于,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恬淡闲适——茶水,又重新煮沸了。 圣亲王与梁院首同时看向茶壶,梁院首抢先提起壶,恭敬地给圣亲王满上茶。 圣亲王露出了满意的微笑,端起茶盏,浅尝一口。缓缓说道。 “关于本王借阅贵院《天衍录》一事……” “殿下所请,自然应允。” 梁院首一边十分干脆地回答,一边也给自己倒上茶。 “甚好。院首大人果然深明大义,不负君子之名。” “惭愧惭愧,殿下心系黎民,兼济苍生,更是五德之典范,我辈学习之楷模。我院不过是尽了一点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嗯……那本王提议的学习‘古译法’之事?” 院首大人猛地向后挪出半个身位,拜倒于地,虔诚地说道: “启禀殿下,我院‘古译法’并非什么绝密机要不能视人,如今殿中在座诸多教授也略懂一二,正在学习当中。” 为佐证梁喻院首的话,石阶上有好几名年岁各异的教授都纷纷点头应和。 “至于无法应允殿下,实乃我院传承三千余年下来,尚有祖制,未敢僭越。当年创院祖师传下‘古译法’时曾为弟子们订立铁律——‘凡习古译法者,非死不可脱离学院’。因此,以殿下如今的身份,实在不便相授。万望殿下体谅!” 梁院首一番陈词说的是发自肺腑,令人动容。 “原来果真如此……” 闻言,圣亲王略有所思,似乎在回忆某些事情。 “也罢,院首大人请起。既如此,本王便不再强人所难。但本王尚有一折中请求,不知院首可否应允?” 见圣亲王终于放弃了学习“古译法”这个念头,院首大人如蒙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 “殿下但说无妨。” “孤既然无法有幸习得‘古译法’,那么只是前往瞻仰一下贵院的天碑林圣地,应该没有什么祖制、禁制了吧?” 梁院首听到圣亲王这个请求,只是微一蹙眉,便很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自然是无妨。只是后山碑林平日不常有人迹活动,待老朽安排杂役将道路清扫后,再陪同殿下前行。殿下今日可先行歇驾,我院已为殿下准备了接风宴。” “可。” 圣亲王微笑着点了点头。 随着圣亲王与梁喻院首在此行的各种安排与行程上达成一致,殿下与天碑学院的初次接触,终于在其乐融融的气氛里落下了帷幕。 院首亲自陪同圣亲王前往明理殿的“子号偏殿”享用午宴,之后梁喻院首将陪同圣亲王对除天碑林之外的学院各处进行参观。圣亲王一行还有他的两名贴身剑侍——萧岑、萧岚,另外还有三名学院执事与若干教授作陪。 学院的另外三名执事则分别与随驾的圣亲王府宫人、金吾卫统领等对接圣亲王接下来几日的饮食起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圣亲王的安保问题。学院这次特别把明理殿偏殿中的一半全部贡献出来,用于安排圣亲王一行的住宿,其中器具、织物、日用、饮食自是一应俱全,紧着品质高档的物件贡献,不敢有丝毫怠慢。 就在三位执事紧锣密鼓地安排各种事务的档口,一个学院杂役的小头头跑过来跟其中一位刘姓执事汇报,说之前从镇上请来的那几十号工匠还没走,说是要求见一下学院的管事之人。 刘执事皱了皱眉头,他内心是不愿与这些工人匠师接触的,毕竟在学院看来,这些干体力活的终究是些粗鄙之人。但这帮工匠确实技艺高超,把明正殿装潢得甚是富丽华贵,给学院挣足了脸面,于情于理刘执事还是应该接见一下这帮工匠,于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这帮工匠领头的是一名穿着灰袍的老者,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一看就是经受了长久的风霜洗礼。他极不熟练地学着学院中人的样子给刘执事作了个揖,但却因为左右手的内外位置搞错了,惹得刘执事又皱了皱眉头。 “见过老爷,老爷万福,小的名叫张灰。”工匠首领恭敬地说道,脸上堆满了笑。 “嗯……可是为了工钱结算之事?放心,工钱绝不会少了你们,本执事自可做主,你们自去账房报我的名号,结了钱款,速速下山去吧。” 刘执事挥了挥手,算是办完了这件事。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学院的信誉自是信得过的,工钱倒不急,小的求见老爷还有别的事相求。” “嗯?不是为了工钱?你还有何事?” 刘执事的耐心正在流失,心想,该别是你们想借着在学院做了几天工就打算赖在学院不走了吧。 “启禀老爷,小的家中有几个不成器的孙辈,从小就万分仰慕圣亲王殿下,做梦也想着有朝一日能见上圣亲王殿下一面,就是死了也瞑目咯。小的们万幸,今日听说圣亲王殿下驾到,所以想着求老爷通融一下,让小的们瞻仰圣亲王殿下一面。” 名叫张灰的老头言辞恳切地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语速很快,口吃流利,显然以他的身份应该是提前找人帮他组织过语言,反复练习了多遍。 “见圣亲王殿下?” 刘执事一双粗眉皱的都能夹死蚊子了,心中越发不悦,但是对方态度恭敬,他也不好发作,只好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圣亲王殿下可不是尔等相见就能见的,负责护卫殿下周全的可是我朝最精锐的金吾卫营,连我想觐见殿下都得通报,何况尔等闲杂。” “小的们哪敢靠近殿下,只求能趁着今天晚宴时,在明正殿门口远远看上一眼殿下就行了。求老爷成全!” 噗通一声,张灰带头跪下,他身后一帮工匠,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约摸二三十人也一起都齐刷刷地跪下了,大家一起拜着喊道:“求老爷成全!” “这……” 刘执事有点左右为难了。这帮工匠所求,确实算不上是什么大事。然而,答应他们吧,刘执事还真没有把握一定能实现他们愿望的,就像刘执事说的,连他自己想见圣亲王一面都得跟院首报备,再让人通传。不答应他们吧,实在显得不近人情,这帮人毕竟是院首亲自去梅兰镇上请来的,回头他们一着急再去找院首,把这中间原委一番说道,会让院首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连这点小事都无法处理。 “那就破例给你们安排一次。今天晚宴前,我自会安排杂役去知会你们。记住了,只可远观,但凡有一点逾矩之行,一切后果你们自负。” 思虑再三,刘执事决定,先答应了再说。 “多谢老爷,拜谢老爷!老爷您可真是个大好人啊!”一帮工匠千恩万谢地磕着头,扬起了地上的灰尘,刘执事颇为嫌弃地后退了几步,捂住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刘执事这头处理完琐事,又开始与同僚一起安排起圣亲王殿下的扈从们。而另一边,徐林等学子们,也从雅乐坊里用过午膳后陆续地回到了自己的寝房。 因为圣亲王到访的缘故,今天的雅乐坊在午后都不开放,为了避免打扰到圣亲王的参观行程,学子们均被告诫晚膳之前都要留在各自的寝房之中。 (七)长生良方 徐林回到自己寝房,回忆着上午见到圣亲王后的一切,内心仍是久久不能平静。 那份导致泪水止不住流淌的心绪,是那么的强烈,自己是否应该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次向圣亲王求救的机会呢? 不……还是算了。 徐林终究是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自嘲的惨笑。 不是已经认命了吗?不是已经开看了吗?不是已经说服自己这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了吗? 而且,本来就是了无牵挂的人生,没什么舍不下的。 父母,有大哥和妹妹照顾,将来必会无忧;朋友什么的,在自己这些年的努力“经营”下,能称上朋友的几乎是没有;至于她……五年都没回过她一封信了,再过几年,就一定会如两片浮萍一样,各自飘散于江湖了。 所以,还是算了。 徐林伸手捂住胸口,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企图平复自己的心情。突然,他摸到怀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即恍然大悟,上午刚拿到的家书还没来得及拆开呢。 徐林坐到自己的书案边,用黄铜裁纸刀豁开信封,里面有一份书信和一小份用绢袋装着的物品。 徐林将绢袋放到一旁,展开书信读了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娟秀纤细的小楷。徐林略微一愣,母亲识字不多,看来是薇儿妹妹代写的,没想到一年未见,薇儿妹妹学业有成,已经能代家中给自己写信了。 “从安兄长,见字安好。 自正月春祭后与兄长一别,竟有十一月余未见。薇儿甚是思念,此间种种,不消细说。唯愿兄长身体康泰,早日学成归来,阖家团聚。 家中近日一切如常,只父亲及临风兄长皆公务繁忙,连日未得归家。此季家书由薇儿代笔,字陋词乏,望丛安兄长勿怪。 先述父亲大人嘱托要事。自入京都以来,父亲从未曾忘与沈神医沟通兄长病情,但凡得空必然拜访神医商讨疗愈之法。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如今沈神医钻研《天衍录》医典有所得,新研制一良方,名曰‘长生散’。 此药可固本培元,益气养血,有护心保脉之功,对兄长身体定然大有裨益。沈神医推测,若兄长服用此药后有好转,未来坚持服用,身体复原如常也不无可能,至少可助兄长十年内再无性命之忧。 长生散随信存一绢袋内,父亲特请驿员五百里加急递于兄长,万望兄长妥善处置,将药散于午后阳气最盛时化入水中冲服。若有疗效,还望兄长及时回信告知,以慰家人之心。 再述临风兄长近日喜讯。临风兄长入职都尉司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秉公执法,素有良誉,颇受都尉司镇抚营总营大人赏识。上上月,临风兄长参与侦破前太仆司司丞涉贪弊案,功劳卓著,总营大人上书举荐兄长升任镇抚营按察使,官至八品,不日升迁诏命将颁下。 父亲与母亲大人甚是欢喜,父亲在太师府不少同僚得知临风兄长升迁,更欲将家中女儿嫁于兄长以结姻亲。薇儿以为,他日丛安兄长学成归来,定可入仕为官,以丛安兄长之才,终有一日可拜受公卿。届时徐家也可为一方世家,光耀门楣。 末了,薇儿尚有几句闲言欲诉于兄长。前月昌宁老家有信至,为唐樱姐姐托人带寄。樱姐姐信中问询丛安兄长近况,父亲与临风兄长皆不知如何回复,母亲属意我如实告知,然先前兄长告诫在耳,薇儿不敢擅自做主,来日兄长归家可自行定夺。 薇儿近日随母亲勤学女红,为丛安兄长试织一围巾,望兄长切莫嫌弃薇儿手拙,来年随身携之回学院,以御冬春之寒。 楮墨有限,未尽衷言。盼兄早归,再祈珍重。” 放下信笺,徐林心中百感交集,不过想到自己的妹妹徐薇儿,他还是不禁感慨到:徐陆岩啊徐陆岩啊,你何德何能生养了一个如此乖巧、体贴又懂事的女儿,人间的好事真是让你占了大半。 徐林的父亲徐坚出生于青州昌宁郡山南县的一个小吏人家,祖上并无显贵,徐父从小勤勉好学,全凭一己之力从小小的县衙文吏开始,做到县令,后又被当朝太师看中,破格擢升到京都入太师府,从此走上真正的仕途。 大楚帝国的文官系统同样是秉承前朝的“三公九卿”制度,三公为太师、太傅与太保,是整个朝廷仅有的三个一品官阶,也是最为尊贵的身份象征。三公之职,基本是由皇室宗族、皇帝姻亲、开国功勋或累世公卿的大世家族长担任,每一个人背后,都蕴藏着巨大的背景势力。 太师,师法天之道,负责校正国家法统、教导皇室成员礼仪;太傅,傅佐天下事,负责处理朝廷文书、辅助皇帝处理政务;太保,保百官德义,负责掌管百官监察、审核官员任免升降。 三公责任重大,因此有“开府治事之权”,三公府署中的公务人员,无论多寡均为朝廷认可的官员,登记入少宰司的官员名册。但他们却品级不一,比如最基层的府官只有九品,完全是让人留不下记忆的幕后工作人员,因此三公府署的属官也被称为“幕僚”。 幕僚的数量并没有明确限制,因为他们的俸禄均由三公府署自行负责,丰俭由人。但幕僚中还有两种固定品级的特殊官员,分别是负责外务的五品官“少常”,以及负责内务的四品官“中丞”。他们的官职登记于朝廷官员名册中,属于百官体系,其数量也是固定的,每个三公府署中至多拥有三名少常与两名中丞,他们是三公真正的左膀右臂。 例如徐林的父亲徐坚,他刚入太师府的时候只是一个九品府官,经过五年的努力奋斗,已经升级为了六品府官,放到地方上,已经相当于一郡之长的官职了,再往上升迁,就可以成为太师府少常,成为进入金銮殿面圣的百官之一。 如今身为京都六品官的徐坚,多少也算是个有姓名的人物了,自然可以荫泽一下自己的子女。徐坚这辈子只娶了一个正妻王氏,两人相识于微末,当时徐林父亲还只是个县衙里当差的小吏,而徐母王氏却是山南县的大户王家的千金小姐。这一场始于男才女貌的坚贞爱情,最终也冲破重重阻碍迎来了自己的幸福结晶,徐父徐母一共生育了两子一女,分别是长子徐清(字临风),次子徐林(字丛安),女儿徐薇。 徐林的大哥徐清,从小崇尚武道,与体弱多病的徐林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因此徐家迁入京都后,徐清也毅然投身从军,再经过徐父一番运作,成功加入了帝都两大警卫部队之一的镇抚营,任小旗官(类似执法队小队长)。镇抚营隶属于“九卿司”之一的都尉司,由职责是负责帝都内外城八个城门的日常守备,以及内外城超五十万户人口的治安。另外一支同隶属于都尉司的警卫部队则是金吾卫营,由御林圣甲军中的最精锐最忠诚的军士组成,负责皇宫的治安、巡视与警卫。 在徐薇的来信中,徐林得知大哥获得了升迁,不过获功的理由却是参与侦破太仆司司丞的贪污弊案。按照大楚朝吏制,刑狱侦查是廷尉司的事,监察百官是太保府的事。如果作为九卿司之一的“太仆司”有一个司丞级别的官员犯了罪,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徐林大哥来插手参与。别说是小小一个镇抚营旗官了,就是镇抚营的总营大人,都无权过问涉及太仆司司丞的案件。 要知道,整个大楚帝国朝廷,官员何止万人,但除三公之外,最高的文官职位就是“九卿”。九卿作为九卿司的最高长官,也是天下仅有的九位二品官员。在九卿之下,就是各自负责九卿司具体事务的司丞了,例如此次涉案的太仆司,是掌管朝廷兵甲、军械生产、调配与军粮、战马配给的重要部门,统筹全国军资、军械、军粮等等后勤补给,所有这些具体事务都掌握在左、右司丞手上。司丞也是帝国唯一的三品官阶,总共十八人,可谓是执掌帝国行政中枢的重臣。所以即便他们犯了案,也应该是由太保府甚至是当朝天子太保亲自领衔,会同廷尉司,再由金吾卫营协同调查,最终把案件结果呈递给昭武帝,由皇帝亲自决断。 整个过程中,徐清所在的负责京都外城治安的镇抚营,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徐林隐约觉得,这个案件中,大哥怕不是有什么奇遇吧。 真是羡慕啊,徐林幽幽地酸了起来。徐林记得年初在家过春祭公休时,大哥就自豪地说自己已经达到了精武境的大成,再往上就是精武境巅峰,精武境圆满,然后就可以冲击真武境,成为真正的武道高手,将来还要教导徐林武艺,以真气为徐林传功之类。 那个眉飞色舞的样子,徐林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徐林默默叹了口气,看着信笺旁的白色小绢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解开系口的丝线,里面是一块细心包裹好的小纸包。 这就是沈神医研制的“长生散”么?这些年,原来父亲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病。再想到妹妹、大哥、母亲,还有那个青梅竹马的唐樱,似乎全天下,除了徐林自己,谁都没有认命,谁都没有放弃,谁都在替徐林规划美好的将来。 “哎……” 徐林长叹一声,打开了小纸包,里面是少量的淡红色粉末,看不出任何的成分,微微散发一点沁人心脾的清香。 此时正是午后,虽不是阳气最盛之时,却也大差不差。徐林把药粉小心地放回桌案上,寻来自己的水壶和水杯,倒了一杯清水,随后缓缓地将长生散的药粉倒入杯中。 粉末遇水即溶,很快化为了一杯药剂,略有一点浑浊,依然散发着那好闻的清香。 徐林握住杯子的手略微有些发颤,他的心跳快了很多,心里说不出是紧张、兴奋还是激动。这小小一杯药,指不定能改变他的人生,也说不定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其实对于从小已经尝试无数治疗方法都以失败告终的徐林而言,本不应该如此心绪不安。但冥冥之中他觉得,眼前这杯药,可能真的能改变一切也说不定。 徐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轻轻尝了一口,药水并无滋味,仍是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 等了一会,身体并无什么异样,徐林又喝了一小口,细细品了品,好像身体有点发热,这种感觉在初冬,还挺舒服。 不管了,干了! 徐林一闭眼,脖子一仰,温凉的液体全部滑入喉中。 就在这同一时间,徐林的寝房门“砰——”的一声猛然被人推开。 徐林被重重地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起来,杯子摔在地上,喉咙里还没有咽下去的一小半药水受起身动作的影响,出现了向口腔反涌的趋势。 此时徐林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吐! 徐林忍住喉咙里剧烈的翻涌感,双手捂住嘴,拼命地压制想要咳嗽的欲望。他仰着脑袋,奋力地让喉咙里的液体尽快流入胃中,但每压制一次咳嗽,整个喉咙就会有一次痉挛。这个过程太痛苦了,以至于他的脸憋得通红,连眼睛都充血了。 门口的李栎整个人都傻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徐林,连身后的江源与周舫在推搡他也毫无反应。 “丛安!丛安!你没事吧!?”眼尖的江源在门口看见徐林痛苦的样子,急不打一处来,但李栎个大块头就这么挡在门口,江源左推右搡还是无法进屋,只能在屋外干着急。 过了好一会儿,徐林终于把喉管里的药水彻底咽了下去,他仿佛浑身力气被抽空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此时李栎也终于回过神来,走进了房间,江源紧随其后冲到徐林面前,检查徐林是否有大碍。 “李乔阳!你这是要害死人啊,我让你平常进出房间动静小一点,你怎么就是不听!你看你把丛安吓成什么样了!” 江源一边掐着徐林的人中,一边愤愤地责怪李栎。但李栎却一言不发,只是一直怔怔地看着徐林的脸。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这事就过去了,你这个恶习迟早——” “嘘——”站在一旁的周舫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打断了江源的不依不饶。 江源一脸疑惑,没好气地看着周舫。周舫见他不明就里,于是指了指徐林的脸,说:“看他的脸。” “脸?脸怎么了?”江源半信半疑地回看徐林,此时的徐林已经从刚刚的剧烈反应中平复了过来,正半躺在椅子上深呼吸。 “血色,丛安的脸上,有了血色。”一直怔怔的不对劲的李栎也终于恢复了清醒,道出了他刚刚发愣的原因。 江源闻言也是一惊,仔细一看,果然如此。 徐林那张几年下来都惨白的有点可怕的脸,此刻已经很明显的充满了健康的血色,虽说有很大原因是刚刚憋的,但是这会徐林的气息已经平稳,他脸上的血色却没有消散的迹象。 “丛安,丛安,你感觉怎么样?你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红润起来了?” 江源急切地问着,看着眼前徐林发生的奇异变化,江源迫切地想知道这究竟是喜还是忧。 此刻的徐林,经过刚刚那一番折腾,体内气血翻涌的厉害,完全不想说话,于是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到头来,还是周舫机敏,从地上拾起来徐林刚刚掉落的水杯,轻轻闻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与信笺,微微一笑,说道: “逸澜勿忧,依我看,丛安应该是服了某种从家里寄过来的补药,有益气补血的作用,这效果还挺明显的。” 周舫分析的非常准确,李栎与江源看了看周舫水杯,又看了看桌上的信,基本也大致明白了缘由。 等徐林终于完全缓过来了,他便将家里给他寄来了长生散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番,只不过自然是没有真正提及这个药物的作用,只顺着周舫的意思说这是一种补药,家里父母怕他身子太虚才特意寄过来的。 “你这身子虚成这样,怕也是咎由自取吧,话说回来,你家长辈还真是溺爱于你。奉劝你还是悠着点吧,是药三分毒,越是起效快的药,越保不齐有什么副作用,小心虚不受补。” 李栎依然没好气地教育着徐林。徐林此刻身体始终有股暖流从小腹处源源不断涌现,浑身前所未有的舒爽,见长生散效果显著,徐林也是心情大好,所以无论李栎说什么,徐林都是微笑点头。 “既然丛安并无不适,那我们还是说说来找他的正事吧。” 江源适时地转移话题。 “对啊,你们这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徐林问道。 “是这样的,我们刚刚午膳之后一直在争……讨论一个问题,但并未达成共识。我们想来,你可能会知道一些内情,毕竟这两年,你去梅兰镇的次数最多,所以想让你说说外面的一些见闻。” “嗐!什么讨论问题,我们就是打赌,说圣亲王殿下的武功是不是天下第一。刚刚你们也见识了,要我说,圣亲王就是天下第一,这种境界,绝无敌手。” 李栎自信满满地说着,仿佛圣亲王是他家的亲戚一般自豪。 “非也非也,天下之大,以我们这种浅薄见识,你怎敢如此笃定?说不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江源摆摆手,表示不认同。出乎意料的,一向不多发表意见的周舫居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江源的说法。看来李栎是一派观点,江源与周舫是一派观点,三人因此各执一词,才想到来找徐林这个所谓的“传闻中转站”寻点江湖传闻为佐证。 “哧——”徐林看着热烈讨论的三个同窗,不自觉地笑出了声,不知为何,此刻的徐林,觉得世间一切都是如此美好,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欢乐。 “喂,徐丛安,你笑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你以前不是经常跟我们讲圣亲王在外游历时的传奇故事么,你觉得他是不是天下第一强者?” 李栎果断拉着徐林加入了群聊。 “咳咳——我这里自然是有许多你们不知道的江湖传闻,但是……这些故事可都是我真金白银买来的。” 徐林假装高深地卖起了关子,故意把“但是”二字拖了长音。 “哎哟,你真当自己是个梨园的说书人啦,还打算跟我们收银子不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 李栎、江源、周舫三人都齐刷刷地盯着徐林。 “嗯……好吧,看在本少爷今天心情好的份上,就再跟你们讲讲圣亲王的江湖传闻。” 徐林将自己的椅子摆到书案的另一侧,其余三人则分坐书案三边,俨然一个正经的说书会开始了。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乔阳,你多少也算个习武之人,你可知道你是什么境界?” “我?我……我其实也不算是习武之人吧,毕竟家里还是希望我以读书为主业,一定要算的话,今年春祭公休省亲时,我父亲说我如果专心习武,再练上两年的话,有希望进入精武境。” “呃……”徐林有点无语,一时竟不知道怎么接话。“好吧,当我没问。” “本来打算拿乔阳举例的,但是他连最基础的武道境界都没入门,我就直接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武道境界的高低划分吧。” 徐林清了清嗓子,开始把自己从大哥那里以及在梅兰镇茶馆、青楼学到的武道修炼知识拿来显摆一番。 “习武之道,炼人之精,聚地之气,通天之神。是精气神,为武之源。入武道者,首练强精健骨,锻体如钢,是为精武境。通穴开脉,气行周天,是为真武境。聚气化形,立地开源,是为灵武境。气筑神台,一念万法,是为神武境。” 徐林摇头晃脑地把自己学来的这一套说辞背诵而出,引得在场三人连连“噢、噢”地不住点头。 “精武境、真武境、灵武境、神武境……这些名称我倒是听父亲大人说过,不过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是什么意思。”李栎也回忆起了自己这方面的见闻。 “唔……细细解读,听起来武道修炼与《人》篇中的记载倒是有相通之处,《人》篇有云:‘人由精生,造化骨血,命之源本。精足气生,吐纳往复,周行有法。气蕴神往,感悟天地,始得其道。’也就是说,人体三宝的精气神可以互相滋生、互相助长,通过不断地修炼,达到更高的层次,最终得道。” 江源一派做学问的严谨态度,开始进入了自己的思考模式。 “不过这个‘得道’之后,《人》篇中却再无记载,也不知在那之后人会是什么状态……”江源喃喃自语。 “嗐,得道无非就是延年益寿吧,难不成还是得道成仙吗?”李栎不假思索地接道。 江源没有搭理李栎的打岔,继续说自己的思考:“另外,按照徐林所说的,精武境很好理解,就是乔阳目前这个状态,再练上两年,身体练得如钢似铁。但是真武境这个描述就有问题了。” 这时李栎也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对对对,如果按照丛安这个说法,那我们院首岂不成了灵武境了?不是说世间罕见灵武境高手的吗?” “乔阳说的太过笼统,我来解释一下,我们的疑惑应该是一样的。”见李栎表达不在点子上,江源接过了话茬。“以上午我们院首大人与圣亲王殿下侍卫的那次冲突情形来看,丛安对于武道境界的描述似乎有些问题。” “我们都知道,圣亲王殿下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灵武境,而且灵武境高手在武林世家中绝对是凤毛麟角,就算在世外不可知之地也是为数不多的,所以梁院首与圣亲王殿下的两位剑侍最多也就是真武境。然而他们交锋时迸发出的那种无形气场,虽然我们看不见,却感受得真真切切。他们的境界完全不像真武境的‘通穴开脉,气行周天’这么简单,反而是更加接近灵武境的‘聚气化形’的描述了。”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李栎连忙表示赞同。一直未开口的周舫也点了点头,三人不约而同地带着疑惑看向了徐林。 (八)世外之人 徐林见三人好奇的模样,淡然地笑了笑,胸有成竹的样子颇有高人风范。其实徐林对于所谓的武道修炼完全是一窍不通的,甚至相比之下,他可能是在场四人当中最无缘武道的人了。不过,凭着这些年的道听途说和耳濡目染,他还是对武者之间的强弱区分了解的很清楚。于是,下面又轮到他来“为人师”了。 “不错不错,你们果然都是聪慧非凡,为师只说一点,你们便能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徐林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捋了捋他并不存在的山羊胡。 “好你个徐从安,少占便宜。你若是知道,就快些解答我们的疑惑,若是不知,我们自去找别人。”李栎不悦道。 “别心急嘛,我先问你们,我们都习《人》篇,但我们的学问,与赵教授比,如何?” 徐林老神在在地问着三人。 三人面面相觑,李栎开口坦然答道:“自是天壤之别,难以企及。” “这不就同理可知了?同是真武境,他日你李乔阳若晋升此境界,难不成就能立刻与在真武境锤炼多年的老师傅相提并论了吗?所以,即便是同一境界,也有高低强弱之分,按照武林约定的说法,每个大境界分别有“入门”、“小成”、“贯通”、“巅峰”、“圆满”五个层次。每种境界、每个层次,人的身体在精、气、神方面都有不同特征,你们没有专修武道的人,我便不与你们细说,将来如果你们有兴趣习武,你们的师父自然会教导这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另外二人也颔首以示受教。 “那么,如此一来,便能解释的通了。”江源快速地分析着。“‘通穴开脉,气行周天’应该只是真武境入门层次的描述,而梁院首能够做到随心迸发威压强大的气场,非常接近灵武境的描述,所以他应该是接近了真武境圆满层次,同样圣亲王殿下的侍卫跟梁院首势均力敌,他们应该也是圆满层次。” “对对对,定是如此。”李栎附和道。 徐林听着江源的分析,心里暗暗佩服,这个江逸澜可真是不简单,心思细密,一点就通。相比之下李乔阳就弱一点,只会跟在江源后面“对对对”。至于周舫,嗯……全程状若痴呆,毫无反应,恐怕是从一开始就没听懂吧。 之后李栎又缠着徐林说了些许有关世外不可知之地“四圣阁七福地十二洞天”的江湖传闻,神异之处,大多是江湖中口口相传时添油加醋的。 毕竟这些世外之人是几乎从不参与俗世人间之中的,哪怕是皇朝更替,天下大乱,他们也极少主动露面,因此踪迹极难捕捉。每一个世外之地,都有着各自存在的目的,或为了守护世代相传的古老隐秘,或为了求仙问道觅长生,或为了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事业。而俗世之人对他们同样也知之甚少,人们只知世间有“四圣阁七福地十二洞天”,却少有人知这些世外之地的名字,更不用说知道他们的所在了。 世人根据江湖上千百年中偶然获取到的一鳞半爪拼凑出了“四圣阁七福地十二洞天”这个说法,并根据一些武林高手的推测,逐渐描绘出了这些人的形貌。人们依据这些世外之人所从事的活动,把他们分为: 方士,精通方外工技之人,善机巧、炼器、傀儡等造物之法,也是相对与人间俗世接触最多的一类人,因为他们大多隐藏于人间市井,只是从不显现自己的异能。不过偶尔也会有主动或被动插手俗世之事的情况发生,例如昭武初年的雁回关血战,当时北域叛军能够攻破关城的城墙,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捕获了天下第一方士成偃子,逼迫他制造了威力奇大的火炮。 修士,专注修炼内丹之法的武者,并且有统一的宗教信仰——太清教,善剑法、丹药、医术。修士们根据主修方向的不同,分布在九州大地的七座隐秘大山之中,建立了传承不知多少年月的七大修炼门派。据传说,这七处隐秘大山皆是汇聚天地清气的灵山福地,因而他们的所在被统称为“七福地”。 七福地的修士们也是相对亲和俗世的一群人,并且他们的太清教教义也鼓励他们除魔卫道,因此九州各地或多或少都留有一些修士们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的传说,只不过因为这些修士的行踪都极为缥缈,从未有人能真正目睹他们的行事。同时,七福地偶尔会在俗世收一些天赋绝佳的孩童作为弟子,但这些孩童一旦入山,便需永远切断与俗世的联系,至死不能下山。 目前,已知有记载的唯一例外便是当代圣亲王楚沐云,他进入七福地之一的天枢山修炼后,又得到准许下山。不过他下山以后也是对七福地修行的经历三缄其口,只透露过师尊名号为洞玄真人以及几件跟自己有关的事迹。 术士,研习奇门遁甲与阴阳术数之人,善星卜、风水、相面,因为能够卜吉避凶,他们往往会成为俗世权贵和武林豪门捕猎的对象,因此术士们都极为擅长隐匿行踪,几乎没有在俗世文明的记载中留下过什么痕迹,只有每次天下大乱或皇朝更替时,会有一些零星的有关术士的传说与故事夹杂其中。 异士,传说是穿越了无垠东海或西域绝境沙漠来到九州的域外之人,有关他们的能力与出身的官方文献都没有,俗世之中对他们的记载只有一句话——“形貌异常人”,因此,这些只存在于传说故事中,并且从长相上就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域外来客被统称为了异士。 这些世外之人的共性便是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从不轻易插手俗世人间与九州皇朝的事务。但他们终究是拥有了巨大能量和底蕴的存在,因此,自九州建立第一个大一统皇朝以来,每一届统治者都会建立一些专门寻找、监视世外的机构,并且尝试将世外不可知之地化为己用。 这之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曾经的天碑学院,其实天碑学院最初创立时,也是类似世外之地的存在。毕竟在当时的俗世之人眼中,这群整日神神叨叨,盘踞于高山之上,推广着看不懂的新文字,传播着听不懂的新技术的学士们,可不就是当代人眼中的那种“奇人异士”么? 也正因如此,天碑学院在最初建立时,主体建筑里有许多方士、术士参与其中的痕迹。后来随着《天衍录》不断被俗世皇朝重视,天碑学院与统治阶级不断结合,让那些曾经与学院有来往的世外之人也再不出现了。 可见俗世与世外,并无真正的界限存在,一切只不过是时势使然,是人的选择罢了。 徐林与三位好友天马行空地聊了近一个时辰,皆有些疲乏,尤其是徐林,因为早起的缘故,如今已是哈欠连连。 李栎出门探听了一下今日圣亲王在学院的行程安排,得知这会圣亲王也在明理殿偏殿修整,晚上院首会七人与部分德高望重的教授以及学院挑选出来的优秀学子将代表一起宴请圣亲王。执事们严令学院其余人等皆不可靠近明理殿,李栎四人顿感无趣,毕竟他们没有在那受邀的“优秀学子”名单当中。于是徐林提出酉时以后大家去雅乐坊相聚,徐林请三人喝酒,众人欣然同意,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徐林坐回到自己床上,伸了个懒腰,感受着体内截然不同的精力变化,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油然而生,仿佛能感觉到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间穿行。他此刻虽然困乏,却绝不是之前那种精力空虚、气血贫乏的感觉,只是身体的骨骼、肌肉有一点酸疼,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全身的剧烈运动一般。 徐林觉得这种疲劳也应该是长生散带来的,大概率是个好现象,等自己稍事休息后,就能恢复。徐林恨不得立刻写信回复家中这个好消息,打算用尽自己此生所学的赞美与感激之词来好好答谢一下沈神医。但他还是忍住了,他想再多测试测试,至少等明天一早试试能否早起再做打算。 就在各种胡思乱想的思绪中,徐林的眼皮渐渐合拢,沉沉地睡了过去…… “丛安,丛安,徐从安!” 徐林在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一边摇晃自己,一边喊自己的名字。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定睛一看,原来是江源。 “嗯?逸澜,你怎么来了?我……我睡了多久?” 徐林迷迷糊糊地回应道。 “已经戌时三刻了。我们去雅乐坊的时候看你睡的沉,就没喊醒你。原本约好的酒局,可就算你爽约了哦。” 徐林看了看窗外,果然除了明理殿方向微微有些光亮,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徐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腊月初一的夜空,无星也无月。 “还是你家江逸澜心疼你啊,不忍心扰你好梦就算了,还给你把酒食带回来了。要不是担心你大冬天的吃不得冷饭,他还不打算喊醒你呢!”李栎在一旁打趣到。 屋内的烛灯点了一盏,略显昏暗,徐林这才发现原来李栎和周舫也在。随后,他注意到自己的书案上,此时正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食盒与四壶酒。 周舫将屋内的其余两盏烛灯相继点燃,此刻徐林的屋内终于亮堂起来了。 徐林看了看眼前江源的脸,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盒与酒壶,再看了看李栎与周舫,最后把目光落回到江源脸上。 徐林突然猛地一把抱住江源,紧紧把他勒在怀里,任由大惊失色的江源拼命挣扎,他却死死不放手,甚至连过来帮忙分开二人的李栎和周舫已经开始捶打自己了还是死死地抱住江源。 终于有了足够的力气,可以牢牢抓住自己想抓住的东西,这种感觉,就是真实的活着吗?徐林发出了久违的,不,应该说前所未有的大笑。 “哈!哈!哈!哈!” 徐林爽朗的大笑声回荡在房间里,回荡在整个寝院之中。徐林笑着笑着,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有朋友真好啊……或许,我将来可以去结交更多的朋友了吧。徐林抱着江源,满怀憧憬地看向了明理殿那点点微光的方向。 天碑学院为圣亲王殿下接风的晚宴,此刻也已经接近尾声了。在明正殿当中,案几的布置已经恢复到了平常举行宴会时的二十四桌形制。 正北的两张主桌坐的自然是圣亲王殿下与梁喻院首,二人不时推杯换盏,恭维客套话不断。接下来左右并列一次排开是学院的六位执事、圣亲王的扈从总管、金吾卫营护卫统领、学院的几名教授以及被挑选出来见世面的四位优秀学子代表,同样也是频频举杯互敬,整个大殿内氛围其乐融融。 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摆上了不少的精美酒菜,分量不多但摆盘精美。不过这些菜品对于金吾卫营统领这样的武人来说貌似有点不够吃的,因为只有他面前的所有盘碟都是空空如也,他还时不时张望左右两侧其他人的案桌。 圣亲王的两名白衣剑侍此刻依然不苟言笑地伫立圣亲王身后,成为了与殿中气氛格格不入的存在,据说圣亲王一开始也希望他们加入宴席,但是两人却是死拒不受,殿下也只好作罢。好在修炼至如此境界的高手,饮食的欲望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无足轻重之事了。 大殿的左右两侧,在灯火昏暗之处,还环站着一圈手持长矛、腰佩长刀的金吾卫,约莫有近百人的样子,全都与上午圣亲王刚驾到时的仪仗队一般,金盔坚甲,带着金色面罩,仿佛威武雄壮的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此次圣亲王拜访天碑学院,昭武帝特别从金吾卫营中挑选了三百名最精锐的侍卫,每一个都至少是精武境巅峰的武道修为,甚至有几十名已经晋入真武境。金晨圣亲王刚刚驾临时那二十四位给学院众人“下马威”的侍卫,想必就是清一色的真武境修为。 而负责率领这三百名侍卫的,也是金吾卫营中赫赫有名的一位小统领,姓严,以为人忠义勇猛、胆大心细著称,四十多岁已经有真武境巅峰的修为,再进一步即可实现圆满,达到凡人武者的最高之境。 虽然说,以圣亲王自己的武道修为,九州之内已经几无敌手,但昭武帝为了这个最心爱的儿子,帝国未来最有可能的接班人,还是做足了安保上的功课。以天碑学院目前的防卫力量来看,即使拉出去攻打一郡之地也不在话下。因为有武道修为的军士与没有修武道的军士相比,两者之间的战斗力差距是巨大的,随着武道境界的差距拉大,甚至可以出现真正的以一敌百的情况。 就拿最残酷的攻城战来说,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士兵在混乱之中无论是撞城门还是爬云梯,都很难活命,一般不是被流矢射死、被檑木砸死就是被乱矛刺死,一场攻城战下来,存活概率不足十分之一。 但是一个精武境的士兵,他的体力、耐力、敏捷性与反应速度都是普通士兵的好几倍,格挡流矢、闪避檑木、架开矛刺都不在话下,登上城墙后与敌军短兵相接,利用自己修习的武道招式来对付普通士兵更是犹如砍瓜切菜。 如果是真武境的士兵,还能做到以气御体形成罡气护盾,或是以气御物隔空杀人,或以气御墙实现飞檐走壁。不仅生存不再是问题,甚至可以一己之力突入敌阵改变战局。当初雁回关血战,五万玄甲正面抵挡百万叛军,就是因为玄甲军中有着为数不少的精武境军士,当时的镇北指挥使和副指挥使也都是真武境强者,所以才能撑到最后的奇迹发生。 再往上的灵武境武者,至今没有任何有关他们参与到俗世战争中的记录。一方面,灵武境武者过于珍稀,俗世中九成九的武者若没有顶级的传承或者资源,穷尽一生也是无法晋入灵武境的。另一方面,一个能修炼到灵武境的强者,其心境已经完全与俗世的价值观念不可同日而语了。钱财美色、权力地位这些,早已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在他们的心中,只剩下不断攀登武道巅峰,早日窥见神武境门槛这一途了。 唯一的一个例外,是记载于《大楚纪事》传说故事中的一位——两千年前被誉为“武圣”的天龙帝国的开创者姜翊。虽然没有记载具体境界,但通过书中对他生平的描述,他应该是灵武境。然而虽然他无敌于世,以一己之力开创了一个占据中州与九州大半疆域的强大帝国,但天妒英才,姜翊二十多岁便英年早逝,而后他创立的强盛帝国也随之土崩瓦解了。 像当世圣亲王这种属于帝国皇室的灵武境也是极为罕见的,只不过如今九州息兵,四海升平,圣亲王的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况且圣亲王也并不醉心武道,相比之下,他甚至更热衷于研究新奇的发明创造,很有做一个世外方士的潜质。 “梁院首,今日本王甚是尽兴,多谢天碑学院的盛情款待。”圣亲王将最后一点酒斟满杯子,敬向梁喻院首。 “殿下客气了,殿下大驾光临本院,实乃本院创立以来难得的大幸事,我等自当竭诚以待。”梁院首连忙也斟满酒,举杯先干为敬。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日还要劳烦贵院调取《天衍录》借阅一番,依孤看,院首也当早些休息,宴席之乐来日方长。” “殿下所言极是,老朽感恩殿下挂念。今日宴饮自当结束,明日辰时,老朽会在教授院恭候殿下大驾。”梁院首说完,朝下座的一个执事使了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准备最后造一波气氛,然后院首宣布宴席结束。 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殿门外,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嘈杂声响,似有金属碰撞之声,又似有什么物体破空之音。 金吾卫营严统领察觉到了动静,听的并不真切,他皱了皱眉头,不过没有任何紧张之意,毕竟在殿外,可是有整整两百多名侍卫在守护。但他依然还是不放心,朝门口位置的侍卫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侍卫抱拳领命,出列,走到大殿大门前,打开了大门,准备查看一下究竟。 “嗡——嗡——嗡——” 沉重的明正殿大门被侍卫合力拉开,外面是漆黑的夜色,并没有任何的声响,安静的很可怕,给人一种死寂的诡异感觉。 殿中的人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同一刻全都停止了动作与声音,齐齐地看向门外。圣亲王殿下身后的两名白衣剑侍,不知道何时已经手按剑柄,站在了圣亲王的身侧近处。 就在大家都在各自困惑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从如墨的夜色中传来了杂乱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满脸皱纹的灰袍老者从黑暗中逐渐显出身影,来到了大殿门口。 (九)能工巧匠 大殿门口的两名侍卫立刻踏出门外,长矛交叉向前,阻挡住了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的去路。同一时间,大殿内的近百名金吾卫全部分工有序地行动起来,一部分向大门口靠拢,形成扇形包围,一部分向圣亲王围合,形成一个防护圈。 严统领几个箭步已经率先一步来到了大门前,他注视着门前看似弱不禁风的老者,大声呵斥道。 “大胆!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圣亲王驾前?” 这个灰衣老者却好像听不见严统领振聋发聩的质问一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交叉的长矛前,眼神里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复杂情绪,扫过着大殿里的诸人。 很快,他似乎找到了目标,眼神一亮,缓缓朝着那人开口道:“刘老爷,您怎么把小人嘱托的事给忘了呢?” 老者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环境里,还是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耳中。 殿中的人纷纷对那位刘执事投去问询的目光,尤其是梁喻院首,他显然是认出了这位老者的身份,因此更为疑惑。 刘执事此时的心里,比吃了黄连还苦,内心把门口的那个老头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他下午确实答应了这帮工匠晚上帮他们安排偷偷看一眼圣亲王的事,但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跟院首提这一嘴。 到了晚宴,现场的安保措施严之又严,根本不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安排得了什么闲杂人等靠近的情况,所以他索性就干脆自动忽略了这件事,当作没发生过。但打死他也想不到,这帮泥腿子居然有胆子亲自找到大殿门口来。 就在刘执事一脑门冷汗正准备开口解释之时,门口的严统领却突然发难,因为在他眼前的这位老者,不仅无视他的讯问,甚至打算向前继续迈步。 “哼!找死!” 严统领运气出手,气劲环绕右手,五指成爪,以迅雷之势穿过交叉的长矛直取灰衣老者的脖颈,打算直接擒杀这个不明身份之人。 就在梁喻院首准备惊呼“饶他一命”的刹那,严统领的右手却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了一般定在了老者面前,紧接着,他的整条手臂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开始快速地逆向扭曲。 盔甲、锦衣、皮肉、筋骨层层崩坏,伴随着盔甲扭曲、布帛撕碎、血肉撕裂以及骨骼折断的声音,严统领的整只右臂被拧成了一根血肉模糊的麻花。无法言喻的剧烈痛楚让这个以勇武著称的中年壮汉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夜空。 就在下一个瞬间,老者身前“乒”地一声迸发出一股强大的气劲,能量之大,直接把叉在他面前的钢矛崩碎。钢铁碎片呈放射状喷出,击穿了门口的两位侍卫和严统领的身体与面部,他们身上华丽的金色铠甲仿佛纸糊的装饰品一样没有丝毫防护作用。 站在他们三人身后不远处的金吾卫们纷纷拔出腰间长刀,慌乱地格挡。但这一切实在发生的太突然,还是有十几名侍卫被钢铁碎片击中,登时血流如注。 如此突如其来、匪夷所思、有违常理的一切,让在场每一个自诩高手的习武之人都恍如身处梦魇,让每一个自认见多识广的学者大仁都呆若木鸡,让每一个受了伤的侍卫连捂住自己鲜血淋漓伤口的本能都失去了。 明明是全副武装的真武境巅峰的严统领以杀招袭击那个看似瘦弱的脏兮兮的老头,但结果却是在完全没有看见任何攻击性的动作,甚至对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的情况下,严统领就被拧毁了一只胳膊,然后被瞬间毙命于当场,还连带害了多名穿着当今世间最先进制式铠甲的金吾卫。 当大殿中所有人都麻木地站着,不知所措时,只有圣亲王殿下默默注视着躺在地上,血液不断涌出,身体千疮百孔,已经没了气息的严统领,脸色露出了些许凝重。 第二批反应过来的是白衣剑侍萧岑、萧岚二人,以及梁喻院首,三人同时向着大殿正门方位凌空飞掠,但三人的行动目的并不相同。两位白衣剑侍疾速落到了最前排已经有多人受伤的金吾卫阵列之前,二人长剑出鞘,寒光直逼门前的来犯之人。 而梁喻院首则相对谨慎的多,他落在大殿正中,远远地对着门口的灰衣老者高声开口,声音沉稳却严肃:“张老先生,无论你究竟是何身份,无论你今天来此所为何事,无论你所行之事有何因由、目的。我都劝你一句,立刻悬崖勒马,束手就缚!我以天碑学院三千年声誉替你作保,会给你机会解释,若你有什么冤屈,有圣亲王殿下在此,也会予你公道,决不食言!” 梁院首明显是看出这个以工匠身份自居的老头来历绝不简单,能够瞬杀真武巅峰的严统领,说明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如果继续动起手来,说不定还要造成多少伤亡。 于是院首想着从中调和,最好能“动口不动手”。他从刚才老头对刘执事说的话中猜测,此人恐怕是身负什么重大冤屈的世外高人,或许是想要找圣亲王殿下伸冤之类的。 然而令人感到尴尬的是,门口名叫张灰的老者似乎对院首的话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摸索着大门门框上的某个位置,然后对着空气做着莫名其妙的手势,仿佛在刻画什么图案。 老者神神叨叨地画了一会儿,然后将一个圆盘形的东西摁在了地面,不一会儿,那个圆盘竟神奇地消失了。 完成这一切,他似乎大功告成般地松了口气,随即向着殿内迈步而来。 见此情景,始终高度戒备的萧岑、萧岚立刻同声喝到:“站住!” 面对白衣剑侍的威吓,老者依然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仿佛是失聪的老年人一样,他神色轻松地一步、两步迈进了大殿内。 虽然嘴上狠厉,但两名白衣剑侍却未像先前的严统领一样贸然发难。 一来是见识到了严统领刚刚的诡异惨死,还不清楚对方的底细,作为一个真正的高手,是不可能在这种敌暗我明的情况下还莽撞行事的。二来是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圣亲王,在圣亲王没有发出指示之前,他们也不会去擅自采取行动。 二人理智地选择指挥身后的金吾卫一同慢慢后退,顺便示意其他未受伤的侍卫拉起地上还能动弹的同伴一起后撤。 这时,圣亲王也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梁喻院首身侧,轻声问道。 “梁院首,这位……你识得此人?” “启禀殿下,此人是老朽从山下雇来修缮明正殿的工匠头领。”梁喻院首干净利落地回到,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门口的灰衣老者。 “明白了。” 圣亲王轻轻地回了一句,然后拍了拍梁喻院首的肩膀。随后,他飘然跃起,随之而来的,大殿中荡漾起了一股柔和的力量,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了已经躺在地上的十数具尸体。 萧岑、萧岚以及剩余的金吾卫均被一股无形的气场牵引着,连同学院众人一起落在明正殿后方的石阶上。未受伤的侍卫们一个个在外围落下,形成一个保护圈,将学院众人以及受伤的金吾卫保护在内,一具具已无生气的尸体则整齐地落在大殿的角落。随后一个白玉瓷瓶快速向着萧岑飞来,被后者稳稳抓在手里。 “萧岑、萧岚,保护好学院诸位,先给伤者上药。” 安顿好一切的圣亲王,独自一人稳稳落在大殿的最前方,直面那位老者,两人不过二十步的距离。 名为萧岑的剑侍还想说些什么,被身旁的萧岚拍了拍胳膊阻止了,萧岑看着正在摇着头的萧岚,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啊,就仅凭圣亲王刚刚展露的这一手——同时控制上百股气劲,像操控了一只只神灵之手般精准地将每一个人放在指定的位置,分毫无差。这种对气劲的量、质、形的控制力,已经可谓是出神入化了。 相比之下,自己的这点修为,何止差了圣亲王殿下千里万里,真正遇到强敌时,他们两兄弟反而是需要殿下保护的人。 萧岑、萧岚两兄弟,出身中州最著名、最有底蕴的武林世家之一。他们的曾祖父,年近百岁的萧家太上长老萧远,是当今武林中除圣亲王外已知的三位灵武境之一。萧家祖传的“坤山剑法”凌厉刚猛,招式大巧不工,稍加演化便可成为战场上的搏杀之技。因此,数百年来,萧家的剑术高手都是皇室与朝廷的御用剑术教头,用于训练金吾卫与御林军。 萧岑、萧岚的父亲萧崎便是当今的金吾卫营剑术教头,同时还是曾经的昭武皇帝剑侍,也就是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在,他们两兄弟才能获得在圣亲王身边当职这么令人艳羡的差事。 不过,从普通人的角度来看,兄弟二人的武道天赋也绝对配得上惊才绝艳一说,毕竟不到三十岁便能修炼至真武境圆满,不仅在一众武林世家中可以傲视群雄,即便在底蕴深厚的萧家也是不世出的天才。就连他们的太爷爷,萧家太上长老也说他们两兄弟是百年来最有希望晋入灵武境的后辈了。 不过这两位天才剑客,此时却只能在圣亲王的安排下做起了医护工作。萧岑一边用圣亲王殿下给的雪参玉蟾膏为伤者止血,一边不时回头观察圣亲王那边的形势。 圣亲王站在大殿门口不远处,静静看着眼前的灰袍老者,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名为张灰的干瘦老头也注视着圣亲王,眼中情绪复杂。 圣亲王首先打破沉默:“不知老丈是何方高人,一个照面就敢杀朝廷五品武将,恐怕今日来此,也不止是为了见本王一面这么简单吧?有何目的,不妨直说。” 先前对其他人的言语与问询都毫无反应的张灰,此刻恭恭敬敬地对圣亲王鞠了一躬,随后直起身来,脸上满是严肃地看着圣亲王,一字一顿地说道。 “今日,恭请圣亲王殿下薨于此地。” 什!什么!? 圣亲王身体微微一颤,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饶是心境沉稳如他,此刻也因眼前这个老头的言语而感到了震撼。 石阶上围成一圈的众人更是被这惊世骇俗之语惹得炸了锅,像刘执事这等不曾见过生死的文人是直接吓得两腿发软跪到了地上,梁喻院首手脚发麻,背脊发凉;而萧岑、萧岚与一众金吾卫听闻此人狂言则是怒不可遏,群情激奋,连躺在地上的伤者都破口大骂、挣扎要爬起来跟这个脏老头拼命。 因为在他们看来,圣亲王殿下就是这天底下的至尊、至善、至仁、至义,他不仅曾经纡尊降贵以身犯险拯救过无数黎民,更是拥有绝对傲视天下的实力与身份却从不仗势欺人。无论对待皇族血亲、对待朋友师长还是对待宫人侍卫,甚至是对待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圣亲王都礼待有加,也从来不因他人是否与自己意见不和而去打压对方。 他们可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发誓赌咒说,圣亲王殿下从出生到现在没有做过一件恶,没有犯过一次错,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因此,是什么样的至邪至恶之人才会想着伤害圣亲王殿下?伤害圣亲王殿下,哪怕是有一瞬间存在这样的念头,这人都应该凌迟处死,绝不为过。 眼看着萧岑、萧岚与侍卫们要冲过来跟眼前这个老头拼命,圣亲王终于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勿轻举妄动。 圣亲王自己也确实吃了一惊,他惊的是这个世上真的有人胆敢当着他的面,放言对他不利。他略微一打量眼前这个老头,心中有了些许计较,沉声问道。 “你是黑蛊教的余孽还是千驹国派来的刺客?” 张灰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你能站到孤的面前,想必外面的侍卫都已经遇害了吧?你们来了多少人?” 圣亲王的声音彻底冰冷了下来,拳头已经微微攥紧。 老者依然不答。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把你们的人都叫出来吧。” 圣亲王话音刚落,一记随意的手刀斜划劈出,一道已能见到实体的气刃迅疾地袭向张灰。 二十步的距离,不过一念即至,这个老头显然没有做好防御准备,他惊讶地睁大双眼,双手交叉胸前,竭力以护体罡气硬抗这记气刃。 然而他的身形却止不住地向后滑去,无法阻挡的力量推着他在地面上划出两道深痕,连明正殿大门那极为厚重的门槛石都直接被他的双脚崩穿。眼看他被推出门外,就要没入那漆黑的夜色时,老者的左右肩膀后方,从暗影中各伸出了一只手,摁在他的肩上。老者终于借机稳住了身形,随即运转真气,用力一喝,圣亲王挥出的气刃被他崩散,化为无形气流。 然后,老者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只手慢慢从黑暗中显现出各自的全貌,正是白天与老者同行的两位青年“工匠”。老者看也没看他们,重新迈步走回殿内,与他同行的,还有刚刚两位助他的青年。 紧接着,从他们身后的夜色里,不断走出一个个年龄各异的男女,他们穿着形形色色的破旧衣裳,一个不差,三十六人,正是梁喻院首许多天前从梅兰镇上雇佣的那群木工石匠。 “你们……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在这群工匠一个个走进大殿的过程中,梁喻院首不顾阻拦,快速地来到圣亲王身边,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今天恐怕要出大事。 为首的那名灰衣老者瞥了梁喻院首一眼,很快又看着圣亲王,说道。 “殿下果真绝世无双,本以为可以不必多造杀孽即可完成任务。但如今看来,我等必须全力而为了。” 说完,老者立刻侧头示意,他身后数人心领神会,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了一个木质的筒状机关,他们同时扣动机括,对着大殿各个方向发射出一个个紫色的球状物。 说时迟那时快,圣亲王拉着梁喻院首飞速向后掠空退去,同时立刻以真气笼罩远处的萧岑、萧岚等人,将他们快速与自己拉近,待众人终于聚在自己身后时,圣亲王右手翻印,左手呈擎天之势,用自己的真气撑开了一个覆盖三十步半径的圆形气罩。 事实证明,圣亲王的这一瞬间应对,是多么的正确,只这么几息之间,硕大的明正殿中,已经充满了淡紫色的雾气。这种雾气从工匠们发射出的小球中快速地弥散开,接触到案几上的残羹冷炙便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等蔓延到角落的那堆尸体身上时,竟发出了融化血肉的“咕咕”声。 好在圣亲王及时以气罩护住了众人,将这些有毒烟雾隔绝在外。很显然这些紫雾含有极为恐怖的剧毒,能对人的血肉造成极强的腐蚀。望着角落那些即将化为脓水的尸体,在圣亲王气罩中的每个人都心有余悸,一些不会武功的学院之人已经吓得脸色苍白。 就趁圣亲王救助众人的这几息时间里,门口的一帮工匠全部“消失”了,只留下一堆破衣与人皮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穿黑色劲装,头带黑色面罩的刺客装扮之人。他们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正当中有一个奇异的金属甲块装置,看他们泰然自若地站立在紫雾当中的样子,显然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并不受这个紫雾影响。 “萧岑,你来孤的位置,运全身之气自劳宫穴出,维持这个防护气罩,切记一定要气行周天再从劳宫穴出,否则难以维持。萧岚,你随时注意你兄长的状况,准备接力。” “诺!殿下,绝不辱命!”萧岑、萧岚同时应声,萧岑立刻来到圣亲王的位置,学着圣亲王的姿势,顶替他维持这个防护气罩。 就在圣亲王手放下来的一瞬间,防护气罩明显地出现了一点抖动,但很快又维持住了,只是半球形的范围肉眼可见地缩小了一点,从原先的半径三十步变成了半径二十五的样子。 即便是如此,在维持气罩的萧岑也是压力巨大,此刻他感觉有一只巨鲸在吞噬他的真气,仿佛一瞬间就要把他抽干,他连忙按照圣亲王殿下的嘱咐气行周天,开始调动全身的真气勉力维持,但他的冷汗还是止不住地顺着额头往下流。 在一旁的萧岚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毕竟他的修为比哥哥还稍弱一点,此时若贸然上去相助,指不定后面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大手抵在了萧岑背心,一股浑厚的真气缓缓输入萧岑体内,缓解了他身体被急速抽空的痛苦。 原来是梁喻院首。 圣亲王对着院首的出手相助微一点头,表示感谢,随即大步踏出气罩,脚下轻点,身体浮空,快速逼向大殿门口的这群刺客。殿中的剧毒紫雾好像惧怕圣亲王一样,主动地避开圣亲王身体穿过的路径,随后又迅速地填满那无人的空间。 其实并不是毒雾真的“欺善怕恶”,而是圣亲王精妙地控制自身真气,形成了一个利用毒雾颗粒与普通空气重量这一特性来过滤毒物的气罩,他身后的气罩也是同样的原理。 在几息之间就分析出局势并制定出应对之法,这就是圣亲王被当世认为无敌的原因之一。不过,除了他之外的人想要维持这种精妙的气罩,只能通过输入过量真气来实现,因此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负荷。 圣亲王迅速地凌空上前,此时的他再也没有了平日的温文尔雅与云淡风轻,绝美的脸庞上只有面对生死大敌的坚决与厉色。 他浮于半空,仿若一尊将要审判世间邪恶的神灵,以威严的声音对刺客们发出了最后的通牒。 “孤不喜杀伐,但也绝不姑息乱臣贼子!孤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供出幕后主使,孤可赐尔等一个痛快。” 圣亲王殿下说完,这三十六名刺客并无反应,此刻也看不清他们是何表情。他们的装扮完全一样,眼力好的人或许能通过身形判断出他们的男女之别。不过通过他们的站位来看,应该是最前方的三人为领导者,起到发号施令的作用。 圣亲王正准备动手,为首的刺客突然对身后做了一个手势,随即一瞬间,最后一排的十名刺客诡异地消失在了黑夜中。 圣亲王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变化,仅仅过了一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神色大变,怒目圆睁,随后浑身的气劲猛然爆发,银色的披风与黑色的长发倒立飘飞。圣亲王运起全身真气骤然一掌推出,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骇人威势奔袭向前,带着想要冲破面前的这堵人墙,碾碎眼前一切宵小之辈的决意。 然而大门口这二十六名刺客却不闪不避,迅速列出一个阵型,一个接一个将手掌抵住前方之人的背心,最后将后排所有人的真气汇集到了前排三人身上。 前排三人,面对袭来的恐怖巨浪般的气劲,同时双手出击,集合二十六人之力迎上圣亲王的一掌。 两股气浪接触的一刹那,连空间都似乎发生了某种扭曲,天地间所有的气体都被强大的冲击力排空,在那块区域形成了一瞬间的真空。 极恐怖的能量冲击波让对撞点周围五十步内的大殿墙体全部寸寸龟裂,整个殿门框架都垮塌了下来。两扇千斤重的紫铜大门摔落在地发出巨响,厚重的门板出现大面积崩裂,有一小半门板甚至化作了紫铜细尘被吹飞出去。地面的白玉砖石更是裂为碎片四处飞溅,整个地面都出现了一个球状凹陷。 要知道,这座大殿可是经历三千年岁月侵蚀而不衰,由曾经的世外方士构建的奇伟建筑,今天在这一招气劲的对碰之下,就遭受了如此惨重的损伤。 巨大的对冲余波将二十六名刺客全部吹翻到了门外,他们一个个艰难地起身,后排的大多数人起身后第一件事便是手捂心口,快速点穴护住心脉,但也还是止不住一口淤血溢出,沾污了自己的面罩。 圣亲王同样被震飞,狂暴的余波气浪裹挟着他连退五十余步才强行稳住身形,险些就撞上了身后用于防护毒雾的气罩。他所过之处,地砖与殿柱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开裂与损伤。 令圣亲王庆幸的是,这一番地动山摇的动静将殿中大半紫色毒雾都吹散了。不过,圣亲王的庆幸只持续了几息,因为他发现殿中的紫雾又渐渐浓密起来,很快就恢复到了先前的浓度,看来之前这些刺客射出的球状体,具有持续喷洒毒雾的功能。 圣亲王的脸上挂上了寒霜,表情极为凝重,甚至有了些许狠戾之色。 但当他将目光扫向门口的那一帮刺客时,他的脸色又更加冰冷了几分。 “二十三个受伤,三个无事……二十三个真武境,三个灵武境。” (十)困龙灼心 “世外之人袭击当朝皇族,你们可知道是什么后果?你们不怕‘四圣阁’的惩戒?” 圣亲王大声质问眼前的这群黑衣刺客,但这群人似乎并不打算跟自己有任何交流。 正面突破受挫,圣亲王开始面露忧色,他也不再多话。他迅速以视线扫过整座大殿,然后抬头看了看大殿穹顶,又看了看仍在防毒气罩中勉力支撑的萧岑、萧岚、梁喻院首与学院众人。 圣亲王看向梁喻院首,院首也回应圣亲王的目光,二人似乎通过眼神交流了什么。旋即圣亲王朝着院首微微点头,似乎有了某种决意。 他沉身微蹲,灌力于双足,猛然蹬地向上垂直激射而去,飞于半空时,并右手二指为剑,朝着大殿穹顶中心打出一道强力的气劲。明正殿的穹顶应声破碎,被轰开了一个数人宽的洞口,无星无月的夜空清晰可见。 圣亲王继续保持着高速向上飞去,眼看就要穿过大殿穹顶的洞口,来到室外。但他突然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脸色一惊,然后紧急扭转身形,想要止住向上的惯性。但因为离洞口太近,他只能以右手朝着空气打出一掌,然后借力翻转数周,重新落回到了梁喻院首他们面前的地面上。 梁喻院首等人目睹圣亲王这几息之间的行动,脸色也是精彩的很,从一开始的欣喜,到刚刚的疑惑,再到现在的凝重。 因为他们看到圣亲王刚刚朝着空气打出一掌的右手,此刻正在一滴一滴地向下滴着鲜血。 “殿下!” 萧岑、萧岚两兄弟见到圣亲王受伤,大惊失色,不禁喊出了声。他们快步向前,连维持防毒气罩也不管了,吓得梁喻院首赶紧接替萧岑的位置,被迫担起了这个苦差事。 “无事,皮外伤。” 圣亲王一边将手给萧岑上药,一边宽慰他们。但他此刻真实的内心却远比表面看上去焦急的多。 “梁院首,此帮贼人入学院多长时日了?”圣亲王一边警惕地盯着门口那帮黑衣人,一边闻讯梁喻院首。 “启禀殿下,约摸有十五日了。” “十五日……”, 圣亲王心里咯噔一下,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依孤猜测,这十五日间,这座大殿已经被他们布下种种机关,刚刚孤欲破殿而出,却被空中肉眼不可见的网状丝刃所伤,此丝刃锋锐无比,竟可破开孤的护体罡气。这场伏击……看来他们早有准备。” 圣亲王一通分析,吓得梁喻院首浑身血都凉了。急忙打算跪下磕头自证自己的清白。 圣亲王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自己并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以圣亲王的智慧,如果这场伏击学院也有参与其中,他早就发现端倪了,更何况如今学院最重要的人物都跟自己在一起,他随手便可全灭,除非学院是打算豁出全部人的身家性命跟圣亲王同归于尽。可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图什么呢? 梁喻院首擦了擦冷汗,也不知道是刚刚吓的还是维持气罩累的。 “不好!” 又怎么了……梁喻院首连忙看向声音的来源,圣亲王此刻脸色惨白,竟然是面露恐惧之色,刚刚被萧岚上好药的伤口也因为发抖而崩裂,再次渗出了鲜血。 圣亲王的脑子飞速地运转,思考着这一切。 十五日……我从京都出发也不过二十五日,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会在此时到访天碑学院的,能够提前十五日在此布下埋伏?学院全部身家性命此刻与我捆绑在一起,断不可能是他们勾结贼人,那么知道我行踪的就只有父皇、母妃、两位兄长和九妹,还有老师…… 如果世外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他们的身边,那么这盘棋,实在所图甚大。且能在临渊阁眼皮底下做到这些,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如今这帮高手发难加害于我,应该不可能只是冲着我一人而来,那么他们应该…… 糟了……可恶、该死! 父皇! “啊——” 圣亲王突然大喊一声,状若癫狂,他白皙绝美的脸庞甚至因为这剧烈的情绪变化而显得扭曲。一股海啸般的杀意从他身上勃然爆发,这种凝如实质的杀意仿佛百米高的巨浪向人拍打而来,压得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透不过气,远超先前他试图正面突破杀手时的气势。 梁喻院首辛苦维持的气罩完全被挤压变了形,不过他倒不用担心毒雾的事,因为方圆五十步内的一切气体、杂物都被吹飞排空了,气罩中有武功的诸人拼命维持住自己的心神,不会武功的学院诸人,早已经被杀气吓破了胆,昏厥了过去。 门口刚刚调息恢复完成的一群黑衣人也是莫名惊诧、如临大敌,虽然离得远,但他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死意,仿佛有一把极寒的匕首此刻已经插进了他们的心窝,因为这股磅礴的杀意是直奔他们而来。 圣亲王腰间银色剑鞘中的宝剑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如潮杀意,未经主人的任何动作便如一道流光“噌”地一声飞鞘而出,高悬于大殿正中。淡蓝色的剑身隐约铭刻有北斗七星纹饰,这纹饰若隐若现,好像有生命力一般在流动。 这把宝剑似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一般不停地震颤,在烛火的照射下,银光四溢,并不断发出金属的嗡鸣之声。 此时的圣亲王稳住了心神,他怒目直视门口的黑衣人,剑眉倒竖,如星空般璀璨的双眸逐渐染上了一层金色,只见他右手高扬,似隔空握取大殿正中的宝剑,然后一股磅礴而稠密的金色真气从宝剑中迸射而出,这种质感远非先前他释放的气劲所能比拟。 一时间整个大殿金光大盛,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圣亲王口中响起。 “源术·银河星铄!” 学院的另一边,身处寝房区的徐林等人隐约听到了一点远处的声响,不过在觥筹交错与高谈阔论之间的他们,并没有过多在意。 只有周舫似乎被声响牵引了注意力,时不时地朝明理殿方向张望。 “喂喂,牧舟,别看了,喝酒喝酒……”微醺的李栎搂了搂周舫的肩膀,强行跟他碰杯。 “估摸着,是院首大人请来的工匠在为他们搞什么烟花表演吧,中州的达官贵人都喜欢那花样。” 徐林也出声附和,此刻的他脸色红润,明显有点醉意。不知道是因为长生散的药力强劲,还是美酒的作用,徐林时不时感觉到体内气血翻腾,整个人活力充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 四壶酒不多时已经被四个青年喝的差不多了,就在众人酒足饭饱准备散场时,一声清晰的轰鸣巨响从明理殿方向传来。 这一次,四个人都听到了,不仅听到,甚至他们身前的桌案都有些轻微晃动,桌上的盘碟与酒壶都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 “怎么……怎么了?”李栎一脸疑惑地走到窗前,通过窗子望向明理殿方向,远处依然灯火通明,看不出什么异常。 徐林与江源也同时向着明理殿方向张望,周舫则腾地站了起来,脸色忧虑地挤到了李栎身边。 “不太对劲……”一番观察后,周舫难得地主动开口道。 “怎么回事?”江源问道。 “刚刚的动静大家都听到了吧。”周舫手指明理殿方向问众人。 “对,听到了,所以到底是发生什么了?”江源答道。 “你们看,那一片寝房,明明比我们离明理殿方向近,为什么他们不仅没有人出来看个究竟,反而在一间接着一间的熄灯呢?” 众人顺着周舫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如周舫所言,那一片最靠近明理殿的寝房,每隔数息就有一个房间熄灭灯烛,归于这无星无月的黑夜。 这种景象看上去诡异极了,黑夜就像一条蠕行的巨蟒,沿着寝房区,不断吞咽前方的点点灯火,并且快速地向着徐林四人的方向靠近。 此情此景,让徐林感觉到一阵背脊发凉,酒醒了大半,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变化。 周舫死死盯着越来越靠近的黑暗与灯火的边界线,终于在与他们相隔两间的寝院灯火暗了下去之后,他果断地提身一蹬窗沿,以极快的身法飞跃出了徐林的屋子,只留下屋里三个恍如梦中的人愕然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牧……牧舟——” 李栎向空中伸出手,想要呼唤周舫。但突然,他察觉到隔壁寝院的灯光熄灭了,紧接着,他似乎看见有几个黑影朝自己的方向扑来。 他下意识地猛然转身,想大声朝屋里的徐林与江源喊“小心”,但他发现自己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屋里几道细如发丝的寒光掠过,江源扑倒徐林,两人一同摔在地上,屋子里的三盏灯火同时熄灭。 在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脖子传来一阵剧痛,随即是胸口,他伸手去捂,却发现有什么液体在不停地从指间喷涌出来。 他艰难地低头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一阵难以抗拒的疲倦袭来,他再也站不稳了,就这么顺势直挺挺地向地上摔去。 李栎的眼前一片黑暗,他无法呼吸,腥咸的液体不断往嘴里呛着,但他却无力挣扎,静静地躺着,抽搐了一下,从此再没了动静。 不过几息之间,这个刚刚还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屋,已经陷入了死寂。 地上躺着李栎、徐林与江源三人,除此之外,角落里还站着四个不易被人察觉的黑衣人。其中一个对着另外三人微一偏头,那三个黑衣人立刻心领神会地消失在了原地。 剩下的黑衣人走到江源与徐林跟前,皱了皱眉头,他拨开盖在徐林身上的江源尸体,看了一眼徐林胸口正在渗出涓涓血流的伤口。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短匕,朝着徐林心口位置快速刺了两下,每一下都确保匕刃透穿人体,然后他以手指试了试徐林的鼻息,确认无误后,随即同样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地。 提前一步逃出寝房的周舫此时正在寝房区的房顶上奋力疾行,他运转全身真气拼命地向着天碑学院大门方向奔去。 但他还未奔出两百步,身后便传来了几道破空之声。他被吓得亡魂皆冒,立刻强行扭转身体躲避,脚下一个不稳,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刚落到地上还没站起,几道极快的寒光追至,他连忙就地几个翻滚,但可惜的是,肩膀仍然传来一阵刺痛。 他迅速地半蹲起身,封堵自己伤口附近的大穴,然后从身上拔下了一根钢针。 下一刻,周舫猛然发现自己身前站了三个黑衣人。 强烈的死亡威胁让他彻底丧失了逃命与战斗的欲望,本来真武境小成的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能逃出生天的,但是眼前的这些黑衣人,他们的身法和使用的暗器太诡异太恐怖了,周舫只觉得他们杀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周舫想开口求饶:“别杀我,我是秦王府的人,我知道——” 周舫一句话还没说完,三个黑衣人中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身影晃动了一下,瞬息到了周舫身边,同一瞬间,周舫发现自己就已经无法发声了。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喉咙,那里多了一道与脖颈齐宽的恐怖伤口,鲜血不断飞溅喷涌,很快周舫便倒了下去,临死之前,他的嘴还在一张一合,惊惧的双眼直直盯着对方。 他不甘心,作为家族的武道天才,奉命在天碑学院潜伏,好不容易获取了重要的秘密,只需要再等一个月就可以回垂云城复命。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在等着他,明明已经预想好了未来飞黄腾达的人生,为何自己会突然殒命在这群来历不明的人手里。 他不甘心地抽搐了两下,很快失去了生机。 三个黑衣人并没有片刻停留,又消失在了原地。 天碑学院共有一百户学子寝院,还有一片供教授居住的雅苑,在今天这个贵宾光临的盛大日子里,这些房间里的灯火在无星无月的夜晚一间间地熄灭,逐渐与这深沉的黑夜融为了一体。 明正殿的紫铜大门,此刻已经彻底崩碎,连同大门所在方位的一整片殿墙,都化作了大小不一的碎块散落一地。 中门大开的明正殿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黑衣刺客,他们身上密密麻麻地插着几把金光凝聚而成的宝剑,这些宝剑此刻正在一点一点逐渐瓦解消散。 剩下的黑衣人,全部聚集在为首的三人支起的一面褐色大盾之下,盾面之上泛着莹莹褐光,形成了一个笼盖众人的护罩。褐光护罩已经布满裂纹,随时有崩碎的可能,每一道裂缝之上,都插着一把的金色宝剑,此刻它们也正在一点点消散。 黑衣刺客众人全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其中一个身形健硕的黑衣人回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同伴尸体,幽幽地小声说到:“这就是金系最强‘源术’,天枢山的秘传么?宗主说这招避无可避,果然不是危言耸听。” 他回忆起刚刚那恐怖的场景,笼罩在头顶的无数金色光点,在这座大殿的上空编织起了一片如真正的星空银河一般的苍穹,随后每一个光点都化作一把金色光剑,完全笼罩了众人可能的行动路径,然后它们如暴雨一般瞬间落下,无差别地收割在场人的生命。 这辈子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了…… 人群正核心主持这面盾罩的黑衣老者双眼中的褐色光芒刚刚消逝,他用沙哑虚弱的声音催促道:“废话少说,我们撑不住第二次了……速度启阵。” “好!”健硕的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八卦盘,手中掐印,口中念诀,双眼“熊”地一下染上了一片赤红之色。随后他身边的黑衣老者与另一名黑衣人同时以掌将真气注入持八卦盘的黑衣人体内。 “源术·朱雀九离阵!启!” 源术,是武者晋入灵武境之后,以源气发动的专属强大招术。武者,从最基础的精武境开始,每提升一个大境界都会增加一种独特的战斗能量。 精武境,使用的是最简单粗暴的人体之精力,通过不断锤炼强化自身的皮肉骨血,达到肉搏与械斗的至高之境,若配合高超的外功招式,甚至可以做到以肉体裂石断金。 精武境达到圆满,不仅肉体经过了淬炼,气血也极为强盛,因此武者能逐渐开始感受到蕴藏在体内经脉中来自原始生命力的先天真气,这一步,就是晋入真武境的关键——产生“气感”。 武者一旦有了气感,便可开始练习以体内真气控制经脉上一百零八个大穴的开阖,一旦所有大穴可全部自如地打开或封闭,便能引导体内真气进行一次全身穴道的“周天运转”。实现气行周天后,便可灵活地运用真气强化肉体的特定部位或者施展各种真武境功法招式,成为真正的真武境武者。 但人的真气不可能是无限的,无论一个武者在精武境时锻炼的肉体与气血有多么强横,源自生命力的先天真气始终是有限的。所以必须要通过巧妙地利用穴道的开阖来对体内真气加以引导,使其能够不断顺利地运行周天,而不至于四处散逸。再配合所学功法进行吐纳调息,不断吸取天地间稀薄的天然真气来转化为自己的真气储备,从而实现长时间的战斗。 对真气的掌控程度,便是真武境层次的关键区别所在。修炼至真武境圆满,真气的“量”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于是武者开始转而淬炼真气的“形”与“质”。 真武境圆满武者,可以纯熟地运用各种精妙的功法,在短时间内通过特殊方式输出大量高密度真气,从而让本身无色无形的真气化形成一种“态”。最简单的方式是固态化形,将真气凝聚为各种武器或器具,相对困难的是流态化形,如真气罩和护体罡气等等,都是流态化形的具体用法。最困难也最精妙的是拟态化形,即将真气变化成能够自如行动的动物或者人形,类似于方士们的傀儡术,这种方式需要极为特殊的功法加以辅助,全靠武者自身领悟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初的真武境圆满武者,除了开创了各种“聚气化形”之法,他们还在吸收与运用天地真气的过程中,发现了天地之间的奥秘。也就是每一缕真气之中,似乎都包含了一种特殊的存在,比如,某些真气对助长火焰的燃烧特别有效,某些真气能够快速形成水汽,某些真气形成的气剑尤其锋利等等。上古武者们把这种源自天地真气的自然之力,称之为“源气”。 经过了不知道多少代武者的不断钻研与总结,人们终于掌握了天地源气的奥秘,从而开辟出了灵武境,这一武道之途上全新的广阔天地。武者们把天地间的源气划分为七种,对应七种构成世间万物的基本源力,分别是金、木、水、火、土、阴、阳。武者通过提炼、凝聚这七种天地源气,再与自身体内的先天真气相融合,就能引发出神妙的属性变化,创造出远胜于原始真气招式的强大术法,也就是灵武境“源术”。 并且武者们在修炼过程中发现,每一个不同的生灵,他的先天真气与天地间的七种源气的存在一定的适配度。如果修习与自身真气相契合的源术,不仅事半功倍,甚至还能轻松发挥出更大的威力。如果强行修习与自身真气相抵触的源术,不仅进展困难,在实战使用中也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一定伤害,持续强行使用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武者先贤们根据不同源术的特性开创了七个专门修行某一源术的流派,并且在九州大陆挑选了七处与自己相契合的源气充盈之地,各自建立宗门。 这七大源术修行宗门,便是后世人口中的世外“七福地”。 当朝圣亲王楚沐云的师门,就是世外七福地之一,主修金系源术的天枢山。 源术固然威力强大,但却并不是可以随意使用的技能。因为每一招源术的构成,都是天地七种源气与武者其自身先天真气的融合。这种相互融合是对等的,也就是说,你炼化了多少天地源气用于构建术法,这个源术就会抽取你体内多少等量的先天真气用于融合。 与磅礴无垠的天地源气相比,再强大的武者,体内那点先天真气储量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因此倘若胡乱使用超过自身承载能力的源术,轻则被源术法则抽空体内真气导致根基尽毁,重则会因自身先天生命力也被一同抽干而殒命当场。 此刻的圣亲王,就因为释放了天枢山最强源术之一的“银河星铄”,导致体内真气被消耗了大半。饶是强大如他,也有一点站立不稳,只能以飞回手中的宝剑略微拄地支撑,眼中象征凝聚金系源气的金光也黯淡了下去。 可惜的是,这一招惊世骇俗的杀手锏,却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尤其是没有杀伤这群刺客中最核心的三个灵武境强者。 这群人所采取的防御手段,对“银河星铄”有极强的针对性,几乎是在圣亲王发动源术的第一时间,人群为首的黑衣老者就掏出一个可以伸展扩张的石质小盾,撑开了一个保护众人的褐色护罩。 从发动者双眼的褐色光芒来看,这一手术法应当是土系源术。看来这群刺客的来历果然不简单,他们已经对圣亲王的实力有了极为详细的情报,并做了充分的准备。 (十一)天罗地网 趁着圣亲王调息真气的空档,对明正殿遭到破坏而略有心疼的梁喻院首小心翼翼地向圣亲王建议着。 “殿下……恕老朽直言,殿下其实不必如此急于求成歼灭这帮逆贼。他们虽然手段诡异,但目前看来,除了这毒雾,尚未有什么能威胁到我等的攻击。依老朽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以逸待劳。不用多时,我院其他教授发现明正殿的异状,必会点燃学院大门处用于联络州郡官府的烽火。届时有了官军前来援助围剿,危局自解。” 听完梁院首颇有道理的一席话,萧岑、萧岚与其余众人都是忍不住地赞同点头,只有圣亲王面露苦笑,眼神中带着一些悲悯地看向梁喻院首。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早点把真相告诉梁喻院首,毕竟他是在场最有资格知道的人。 “不会有援兵了。”圣亲王轻叹一口气。 “呃……殿下何出此言?”梁喻院首一脸惊诧。 “梁院首,你且凝神听孤细说,无论本王接下来告诉你什么,都不要乱了心神。” 梁喻院首木然地点了点头。 “方才,孤欲自大殿穹顶突破而去,你是不是以为孤意欲遁走,不与贼人缠斗?” 听到圣亲王的话,梁喻院首茫然地又点了点头,心想,难道你刚刚的眼神不是在告诉我,你打算先走一步,把刺客引到外面吗?敢情两人看似心有灵犀的眼神交流,其实会错了意吗? “其实不然,本王是欲前往解救贵院的众人。但无奈,孤两次尝试均未能成功,只叹是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依孤猜测,此时此刻,恐怕天碑学院内,已无活口。” 圣亲王的话如晴天霹雳,狠狠地击中了梁喻院首,他浑身发颤,一双薄唇微微开阖,似乎在说着“不可能”、“怎么会”这样的词,但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导致颈部肌肉似乎麻痹了,并不能配合发出任何声音。 见梁院首此状,圣亲王又叹了口气,继续补充道。 “殿门前的这帮刺客,来历非同一般,他们能准确获知本王的行程,且有三个灵武境强者参与刺杀本王,他们背后的势力,一定是来自世外一个或多个强大组织。那么,他们所谋之事,绝非只是本王的性命这么简单。既然在下一盘大棋,显然刺杀本王并不是他们的最终胜负手。因此,他们今天一定会把在场所有见识过他们手段的人,和现场会留下线索的蛛丝马迹都清除,好让他们能够隐藏身份,以便暗中继续谋局。他们刚现身时,是三十六人,如今留在此处与孤缠斗的只有二十六人,院首以为,消失的那十名刺客,此时会身在何处?” “啪”的一声,梁喻院首心里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断裂了,他的心向着极寒的深渊坠去。 他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一般快速地向地上瘫软下去。萧岚慌忙接替梁喻院首的位置去维持已经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崩溃的防毒气罩,萧岑则适时从背后托住了这位面如土色的长者。 梁喻院首花白的头发似乎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全白,原本红润饱满的脸庞也迅速地枯败下去,两行浊泪从他失去了光泽的双眼中静静淌出。这一切,都是体内生机在快速流失的迹象。他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只是无声无息地瘫坐在地,倚靠在萧岑的小腿上,他的身形越发佝偻衰老,仿佛一根下一刻就会熄灭的残烛。 萧岑、萧岚与一众金吾卫都不忍心去看梁喻院首,在场的人都明白圣亲王殿下的推断,十有八九是正确的,此刻,整座天碑学院除了圣亲王身边这些人,估计其他所有人都被这群刺客灭口了。 在这种静默的气氛中,最幸运的是除院首外已经昏迷了的学院众人,他们不用去面对这样一个悲惨凄绝的现实。 萧岑终于是没忍住地咒骂了一句:“这帮杀千刀的贼子,定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圣亲王默默无言,对于天碑学院如今的结局,他的情绪很是复杂。 原本从内心深处,圣亲王认为天碑学院是个迂腐陈旧、弊病丛生的地方,他们掌控了天底下最重要的资源,自私地据守三千年的传承却从不施恩于天下,甚至以《天衍录》为筹码向俗世皇朝换取荣华富贵。 这样短视自利的一群人,却标榜“君子之道”,讲五德,甚至以“仁”为先。诚然,学院中大多数人的个人品德确实不错,但是这些终究是小仁小德,在圣亲王看来,天碑学院到了必须要改革的时候,甚至极端一点,推倒重来也无不可。 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表面上碍于皇室与天碑学院的交情,他并未在明面上提出干涉学院的想法,只是以“研学交流”的方式更深入学习《天衍录》,最好能掌握学院的核心机密“古译法”与天碑林,但即便不能如愿,圣亲王也有自信留在天碑学院依靠自己的手段来现实目的。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如今天碑学院会因为自己的造访而迎来灭顶之灾,他想要的推倒也绝不是毁灭这座上下近五百口人的学院。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身边剩下的这十数人,可谓天碑学院的核心成员,只要能保全他们,或许将来天碑学院还有重建再兴的机会。 除了对天碑学院无辜众人的愧疚与哀悼,圣亲王内心更多的是对整个九州局势的忧虑,对自己父皇——昭武皇帝楚承阳此刻安危的担心。刚刚他贸然地释放源术杀手锏,也是因为关心则乱的冲动鲁莽,自我反省之后,圣亲王已经制定好了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一番思绪了结,圣亲王也差不多完成了调息,就在他准备再度出手击杀刺客时,他发现门口那帮黑衣人当中有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古朴的圆盘物件。 这个圆盘散发的源气波动,让圣亲王汗毛倒竖,仿佛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威胁感。他立刻施展出“源术·纵地金光”,化身一道金色闪电急速袭向敌人,想要击杀这名拿出圆盘的黑衣人。 然后眼看他就要一剑毙命这名黑衣人时,他的前方陡然出现了一层灼热的源气屏障,这种强烈的威胁感,正与那黑衣人手中的圆盘气息同出一源。 但圣亲王已施展“纵地金光”,整个人与手中剑合为一体化作了一道金虹,如离弦之箭难以回头,只能硬着头皮直直地撞上了面前的源气屏障。 刹那间,一道金光与一面赤红的气墙发生激烈的碰撞,这种强烈的源气交锋让整个大殿内的阵法都开始显现,一整面圆柱形赤红气墙将圣亲王众人笼罩在大殿之中,仿佛一个火焰囚笼。 气墙的顶部若隐若现地显现出一只古朴的朱鸟形象轮廓,很显然,这是某种源术阵法,用于困缚阵中的敌人。 圣亲王的宝剑在那个手持圆盘的黑衣人咽喉仅有一寸处停了下来,剑尖的部分因为极高的摩擦热量已经呈现出赤红融化的迹象。整个法阵的源气屏障也因为圣亲王的这一剑刺击而呈现出极为夸张的拉伸变形。 圣亲王身上的金光渐渐消散,露出他惊艳绝美的面容,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但无论多么地接近,已经后继无力的他,确实是无法斩杀眼前的敌人。他只能作罢,快速地闪身退回到了萧岑与萧岚所在的防毒气罩中。 另一边,手持八卦盘的健硕黑衣人脑门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刚刚那直指自己咽喉的利剑锋芒带来的恐怖似乎还未消退,他瘫坐于地一动不敢动。旁边的另外两位灵武境同伴也是心有余悸,浑身脱力地瘫坐在一旁,抓紧时间调息。 “千钧一发,幸好是赶上了。” 为首的黑衣老者感慨道。 “是啊,集合我们三人之力才勉强开启这‘朱雀九离阵’,差点把我们直接送走了。布阵容易启阵难,阁主的手段真是非同小可。”另外一名灵武境黑衣人也悻悻地附和到。 黑衣老者看着已经退出数百步远的圣亲王,喃喃道。 “希望朱雀九离阵真的能解决掉‘他’,难怪阁主说对付‘他’留再多后手也不为过。当初阁主跟我们说那个‘预言’时,我还认为是危言耸听,如今看来,若放任‘他’的成长,预言成真也不是不可能。” “幸好我们提前布置了‘天罗丝’,不然还真的留不住他。待我调息半刻,即可以朱雀九离阵融合天罗丝,发动‘朱雀九变’,到时候就和原定计划一致了。早完事早收工。” 身形健硕的黑衣人说罢,将八卦盘悬于胸前,开始凝神聚炼天地间的火系源气,似乎在为发动某种强力源术做准备。 退回众人身边的圣亲王,默默注视着敌人的行动,他的忧虑之色更加深重了。他手中的宝剑最前端,还因为刚刚灼热屏障的炙烤而微微发红。他持剑的右手也布满了灼伤,银色的龙袍袖口已经因为高温而完全炭化,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化作了飞灰。 “殿下……属下来替您上药。”萧岑见状心疼地想要过来给圣亲王上药,自他追随圣亲王以来,还是头一次看见圣亲王变成如此狼狈的样子。 “不必,此伤非寻常火焰所致,乃是极为精纯的火系源气灼伤,寻常伤药无能为力。” 圣亲王摆了摆手,颇有些无奈地环顾了一圈这个笼罩众人的法阵。如今那若隐若现的赤红源气屏障已经清晰可见,整个明正殿都被包裹在内。 “此阵法,乃是极为精妙的火系源术构筑,专克孤主修的金系源术,看来这帮贼人果真是把孤研究透了……孤刚刚全力一击也未能破开阵法结界,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孤的师傅洞玄真人才有望破此阵。” 圣亲王转过头看了看萧岑、萧岚兄弟,又依次看了看剩余的金吾卫与失魂落魄的梁喻院首与在金吾卫照料下渐渐醒转的学院众人,他的眼神中恢复了清明,脸上也没有了忧虑与戾气,重新换上了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微笑。 “萧岚,你休息一会吧,护罩由孤来维持。”说完,圣亲王将自己的宝剑一抛,宝剑似通灵一般悬停至防毒气罩的正中。萧岚顿时感觉原本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被搬走了,整个人浑身都轻松了。由圣亲王的佩剑接手的气罩,不仅更加凝实了,其笼罩的半径范围也从二十五步扩张到了五十步。 做完这个动作,圣亲王来到众人的正前方,然后郑重地深深朝大家鞠了一躬,行了个大礼,这一礼却引得除了梁喻院首外的众人全部都跪了下去。 “殿下!殿下这是何故,折煞我等!” 跪倒的众人纷纷以头叩地,不敢抬起。 “都起来吧。诸位,今日之事,是孤连累了诸位,理应向诸位致歉。” “殿下!殿下您这番话,是要让我等羞愧而死吗?这些年跟在殿下身边,亲眼见您为了护佑天下苍生,夙兴夜寐,奔走九州,从未停歇!天底下但凡有百姓遭难了,您都会亲力亲为去救助他们,常常为了国事民生废寝忘食。以殿下您的身份,根本无需为了任何人付出如此之多!但您还是义无反顾,更从来不求任何的回报!我不管在别人心目中,您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是在属下心中,您就是天底下至善之人!别说有人想要害您了,哪怕是有人说您一句坏话,就算他是天皇老子,我也要跟他拼了!这辈子属下无能,是个没用的废物,就算豁出命去也保护不了您!但我愿意用下辈子、下下辈子,往后生生世世的性命,来换您这一世的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萧岑情绪激动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说出了这番话,泪水在他泛红的双眼中打转。萧岚和金吾卫们,一帮铁骨铮铮的武夫汉子,也全都双眼通红地看着圣亲王,一起大声喊道。 “我等也愿意!” 他们的声音振聋发聩,回响在整个大殿之中。 学院众人也全都抬起头注视着圣亲王,有些情绪敏感的人已经开始小声抽泣,就连已经失了魂的梁喻院首,此刻也对这番话有所感应,渐渐地回过神来,恢复了生机。 萧岑等人的一番话,自然也传到了殿门口处黑衣众人的耳中,每个黑衣人都默默低着头倾听着。人群之中静的可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动作,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过了一会,后排一位身形娇小的黑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叹,似乎像是代表了他们共同的情绪一般,一种不易察觉的阴郁氛围在这群杀手之间蔓延。 “确实无分对错,都是命运使然……” 为首的黑衣老者抬头看着大殿穹顶那个洞,然后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幽幽说着。 圣亲王听完萧岑等人的话,也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身边这个往日不苟言笑的萧家子弟,居然还有如此真性情的一面。 但圣亲王越是感动,心里就越发愧疚。眼前这一个个鲜活的伙伴,都是多么好的人啊,都是怀着理想与憧憬追随自己的栋梁之材,如今却仅仅因为跟随自己,就陷入了生死未卜的绝境。 圣亲王把他们一个个扶起,这一次,他没有使用流态真气,而是亲手一个个扶起。走到梁喻院首面前,他特意双手上下交叠握住了院首苍老的双手,如同二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亲王与一个院首的握手,而是一个青年将生命的温度传递给了一位老者。 随后,圣亲王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众人最前面,银丝翔云披风一甩,用振奋人心的声音说道。 “今日,我楚沐云,定会护你们周全,带你们回家!” “吼!吼!誓死追随殿下!” 圣亲王身后,爆发出震天响的欢呼与怒吼声。 (十二)飞蛾扑火 对面众人的斗志昂扬,引起了黑衣人们的警惕。第三位灵武境黑衣人看着在地上吐纳调息补充真气的健硕汉子,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毕方,还没好么,不是说半刻吗?” 这位被称作“毕方”的黑衣人没好气地反驳:“别催,你不知道这个‘朱雀九变’的消耗有多大,要不是我的真气天生火相,能够高度适配,就算把我抽干了也发动不了。” 这时,为首的黑衣老者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便对那名催促毕方的黑衣人说:“青玄,用‘移花接木’助他。” “好吧……谁让我的真气正好是你的食粮呢,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真气不足,救不了你们,你们可别怪我优先自保。” 这位名为“青玄”的灵武境黑衣人一边说着,一边耸耸肩。随后双手虎口交叉,微一闭目凝神,再睁眼时,眼中绿光璀璨。 “源术·移花接木!” 一股充满了生命力的真气自他身体涌出,然后悉数钻入毕方的体内。这种效果立竿见影,毕方眼中红光越来越明亮,不一会儿,他胸前悬浮的八卦盘开始充盈火系源气,投影出一幅由源气编织的阵法图,阵图从外到内分为九圈符文构筑,最当中是一只朱雀画案,与此刻笼罩在圣亲王等人头顶的阵法图案一模一样,显然这就是“朱雀九离阵”的阵图。 “成了!” 毕方开心地喊道。 “动手!” 黑衣老者立刻命令道。 “好!”毕方以指为笔,在阵法图上勾画了几个奇异的符文,随即整个朱雀九离阵开始旋转,最外围的神异符号也开始产生变化。 “朱雀九变,第一变,天罗织炎!” 毕方话音刚落,先前阻挡圣亲王离开大殿的那些看不见的丝刃,突然从四面八方显现而出。这是一张完整笼罩了明正殿的大网,原来这帮黑衣人早有准备,恐怕从黑衣刺客出现的那一瞬间起,圣亲王等人就已经注定无法逃脱这座大殿了。 此刻,这张大网突然收缩,从外部附着在了赤红色的阵法源气屏障上。让原本就无法突破的灼热屏障变得更加可怕,此刻这个阵法不仅是坚不可摧的牢笼,更像是一个绞杀猎物的陷阱。 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刘执事,躲在人群的最中间,他拉着旁边两位身材魁梧的教授挡在自己身前,双腿战战的盯着自己脑袋上空的阵法。 萧岑、萧岚与一众金吾卫则是全体兵刃出鞘,战意高昂,警惕地戒备四周,随时准备与可能出现的攻击决一死战。 圣亲王也暗自做好了准备,他站在队伍最前方,意念感知已经提升到了极致,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出现的不利局面,同时思索着破局之法。 就在这时,黑衣人毕方再度有了动作,只见他稍一凝神,手指画出几道符文,这一次,朱雀九离阵的第二圈符文变化了起来。 不过他作为这一动作,整个人的气势也略微有点颓废,眼中红光稍暗,看来每一次催动变阵都会对施术者造成一定的负担。 “朱雀九变,第二变,井断天门!” 这座赤红的庞大阵法缓缓开始转动,顶部的巨大朱鸟形象似乎也变得清晰了一些。而附着在阵法源气屏障上的丝刃,开始附着上了高温,变成了一道道炽热的火刃。 紧接着整个阵法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一条火刃飞速地移动起来,以横竖切割的方式从前后左右四个方位同时向圣亲王袭来。 “来了,注意躲避!”萧岑冲着众人大喊。 虽然这四道火刃是瞄准着圣亲王而来,但这种贯穿整座阵法的切割攻击会将在场所有人都切断。 第一道横切掠过,圣亲王以流态真气裹挟众人腾于空中一同躲过。 第二道竖切接踵而至,圣亲王带领众人以一个神龙摆尾的姿势有惊无险过关。 第三道横切几乎同时袭来,这一次,因为被圣亲王携带的人数实在太多,队伍尾部的几名金吾卫因为惯性问题,在空中未能被及时拉出火刃攻击范围,便像一块豆腐般被切成了两半。 第四道竖切已在眼前,圣亲王连哀悼死者的空隙都没有,因为这一次连他自己都失去了躲闪腾挪的空间。 圣亲王眼中金光一闪,一层金光护盾瞬间出现在自己身前,然而这金光护盾在火刃面前还没坚持到一息便立刻崩碎。幸好圣亲王已经及时在第一层护盾之后构建了第二层、第三层…… 最后一道火刃在击碎了第八层金光护盾后终于绷断,圣亲王带着存活下来的众人落回地面,构筑八道护盾硬扛火刃攻击的圣亲王,此刻已经是气喘吁吁。 不过两息之间,圣亲王的真气储量,已经消耗了大半。 “啧啧,真是个怪物,连续施展八次无吟唱的‘明光金盾’,用金系源气硬扛火系攻击,他至少应该是灵武境巅峰了吧。” 名为青玄的黑衣人评价道,不知道是真心赞赏,还是在调侃。 源术,作为灵武境的标志战斗手段,在灵武境的每一个层次,都有不同的施展形式。 刚进入灵武境的武者,只能施展一些简单的源术,同时还需要精、气、神合一,即招式、源气、吟唱协调统一。招式是以“精”构建源气运行方式,吟唱是以“神”引导源气输出目的,招式、吟唱与源气三者达到和谐,实现“天人交泰”境界。 到了灵武境贯通层次,对术式构建烂熟于心的武者,可以不必借助标准招式来引导源术,只需要气、神同频,即可本能地达到精气神三者合一,也就是“言出法随”境界。 到了灵武境巅峰及以上层次,武者所有源气的构建、使用都存在于意念之中,再无需任何招式,也无需吟唱,真正实现随心所欲地释放源术,晋入“一念神通”境界。 而且传说中,掌握“一念神通”也正是窥探神武境领域的第一步。 与之前借助自己的佩剑——“七星剑”来施展“银河星铄”不同,圣亲王刚刚并无任何吟唱便施展出了金系源术里最强防御手段的“源术·明光金盾”,所以让青玄以为圣亲王已经达到了“一念神通”境界。 但其实圣亲王并没有真正达到这种境界,只是他之前施展的“纵地金光”和刚刚的“明光金盾”都是比较简单的源术,所以对于圣亲王而言,可以无吟唱施展。 金系源术本身不重防御,以杀伐为主,即便“明光金盾”在金系源术中被称为最强防御,其实它的真实防御力并不强,如果放到整个七系所有源术中对比,只能排在中下游水平。 “少废话,我们都知道这种招数根本不可能伤到他,只是为了消耗他的真气。你速度再给我输点血,我发动第三变,不然等他恢复过来,就前功尽弃了。” “来了来了……” 接受到真气“输血”的毕方有了底气,手中又画起了符文,很快朱雀九离阵的第三圈符文开始转动起来。 “朱雀九变,第三变,鬼冥尸积!” …… 赤红阵中的圣亲王,还在大口喘着气,这个诡异阵法的威力果然不可小觑,他必须尽快恢复体内的先天真气,不然很可能真的要饮恨于此。 虽然他自己还有底牌没用上,但要保全身后这些人,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萧岑等人显然是察觉到了圣亲王的疲惫,既要分心维持防毒气罩,又要保护他们几十号人,面对眼前这个强大的火系阵法,圣亲王实在是太难了。他们不想再拖累自己的主上,都想冲出去跟敌人拼了。 “殿下!求殿下让我们出去跟贼人决一死战!我等宁愿战死,不愿拖累殿下!” “不必多言,还未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今日若不能护你们周全,孤又有何颜面说保护天下苍生。” 为了组织众人的送死行为,圣亲王甚至已经把防毒气罩调整成了固态化形,将众人都束缚在了其中。 就在说话间,众人头顶上的朱鸟图案又开始旋转,阵法发生了某种变化。 众人脚下的土地里慢慢地钻出了几朵紫色的诡异火苗,一朵、两朵、三朵……从各个方向一共冒出了四十四朵这种像鬼火一样的小火苗。 它们速度不快,但是目标都很一致,全部不紧不慢地向着圣亲王所在方位围拢。 萧岑、萧岚见状,立刻拔剑以自身最强的剑气向身边的紫火斩去。这些火焰倒也老实,被剑气劈中既没有爆炸也没有异变,只是原地被一分为二,慢悠悠地变成了两朵紫焰。 然而很快众人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这些看似危害不大的小火苗,受到攻击就会一分为二,短短几息,四十四朵火焰就分裂成了近百朵。 并且,这些火焰并不会因为任何的攻击而停下自己前进的脚步,始终一门心思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聚拢。 在众人试图扑灭火苗的过程中,作为被追踪目标的圣亲王,也使用了各种真气、源气手段去阻止它们的靠近,但是都失败了。 这些火焰仿佛是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物体,能够透过一切屏障,并且一旦受到攻击,就会分裂成两朵相同的火焰。 为了躲避四面八方向自己袭来的诡异火焰,圣亲王已经转移了好几次位置,但是这些火焰每次都能精准地锁定他,并重新调整行经路线对他进行包围。 “远离孤,切莫靠近这些紫火!” 圣亲王不断调整位置,同时警告防护罩中的众人。 万幸的是这些火苗速度不快,既然短时间内解决不了,那圣亲王索性也不再耗费真气去处理他们,任由火焰追踪自己。 趁着这个空挡,圣亲王还在抓紧时间恢复真气,同时不断地思考着破阵之法。因为他觉得对手这一招不可能这么无力,一定有什么后手,他们还是要尽快逃出生天。 “喂,这第三变看上去没什么作用啊……” 青玄一边为毕方灌输真气,一边看着阵中的紫火,嘟囔道。 “你懂什么,‘朱雀九离阵’玄妙无比,每一变都有它的作用,并且都是在为最后一变积蓄能量,岂是你能随意看透的。” 已经略显疲态的毕方对青玄嗤之以鼻。 “还要多久发动第四变?” 一旁紧盯局势发展的黑衣老者催促着。 “明王大哥,你不要紧张,他肯定出不去的。”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我也来助你。” 说罢,这个被唤作“明王”的黑衣老者将自己的真气也传输进毕方的体内。 果然,集三人之力,毕方的恢复快了许多。他很快开始构画阵法符文,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先前三次的轻松写意,可见此招对他而言也有一定的压力。 “朱雀九变,第四变,柳生蜿蛇!” 阵法再一次开始转动,圣亲王等人头顶的朱鸟形象变得越发鲜明了。这一次,四周的的炽热丝刃开始扭曲变形,然后犹如一条条吐着信子的火蛇一般活动了起来。 这些火蛇丝线一部分移动到了阵法的上空,一部分则开始从阵壁向下钻入了地面,消失不见。 观察到这一切的圣亲王面色凝重,他终于明白了先前的几次变化,原来每一次都是在为后面的杀招做准备。这个诡异的火系阵法,果然绝不是普通的缚阵那么简单,越拖下去,情势越凶险。 原本圣亲王还想着等待对方出手,以不变应万变,他自信以自己的见识与手段,必然能够见招拆招。 但此刻,他已经全然没有了先前的自信,面对即将到来的各种可能的威胁,他的内心只有慎重和担忧。 就在圣亲王准备伸手去掏怀里的某件物品时,他所站立的区域突然从地面上窜出了数道赤红的火蛇,以各种刁钻的角度袭向圣亲王。 圣亲王显然早有准备,立即化作一道金光遁走,然而在他行径的路线上又出现了数道相同的火蛇丝线。 为了不牵连护罩内的其他人,圣亲王已经离开了护罩,快速地移动到了大殿的中心位置。但这些越来越多的火蛇丝线,像围捕受伤猎物的鬣狗,纠缠着圣亲王不放。 无奈之下,圣亲王只好腾空而起,但不出意外的,空中的那些火蛇也一同向圣亲王袭来。 圣亲王心中暗暗吃惊,这些丝线的速度之快,只是略比施展“纵地金光”的自己慢一些。但“纵地金光”终究是源术,是源术就有时间限制,而这些丝线却越来越多,仿佛无穷无尽。 圣亲王略一分神,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脚被空中的一根火蛇丝线刮到,一股强烈的灼烧痛感传来,这让高速移动中的他不自主地身形一滞。 糟了! 圣亲王心中暗叫不好。果然,又一根赤红的丝线擦到了他的身体,留下一道灼烧的痕迹。下一刻,一根地面上伸出的火蛇丝线缠住了圣亲王的左脚,狠狠地把他往下拖拽。 失去了平衡的圣亲王从空中斜坠下来,这个过程中,数十根火蛇瞬间缠满了他的手、脚,如附骨之疽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将他牢牢地捆绑在了地面上。 赤红炽热的丝线灼伤并切割着圣亲王的身体,圣亲王华美的银色龙袍此刻已经破烂不堪。他的脸庞因为痛疼而扭曲,他极力地运转先天真气,并将“源术·明光金盾”改造成流态化形,变成一件铠甲覆盖全身,用于对抗火蛇丝线的切割与灼伤。 但刚形成一层金光铠甲没多久,就很快被火线切碎而崩溃,圣亲王在与困缚自己的火蛇丝线进行生死角力,他的身体不断生成铠甲,又不断被切碎。 在这个过程中,圣亲王浑身浴血,承受着如同凌迟的剧痛,这让他的脸色惨白,体内真气的周天运转也已经出现了紊乱。 然而,这时真正恐怖的危险才刚刚降临。 先前那些不紧不慢地追踪圣亲王的紫色火苗,此刻正向着地面上无法动弹的圣亲王一点点靠近。 眼看那诡异的紫色火苗越来越近,圣亲王冷汗直冒,原本就真气不足的他,已经没有多少余力挣脱捆绑了。好不容易挣断手臂上的一根丝线,又有另一根火线迅速生成,“嗖”一下重新捆住了他的手臂。 最近的一朵紫色火苗,距离圣亲王已经不足十步。就在这危急万分的时刻,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闪到了圣亲王跟前,拦在了紫火与他之间。 是萧岑……为什么会是萧岑? 萧岑横举双臂拦在圣亲王身前,脸上带着释然与畅快的笑意,但他脖颈上的经脉却因为吸入紫色毒雾而呈现出极不健康的紫色,并且这种紫色还不断地向着头部蔓延。 “快闪开!快走啊!” 圣亲王突然想到了什么,情绪激动地朝着萧岑大喊,他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挣断了数根困缚自己手脚的火蛇丝线。 但遗憾的是,朱雀九离阵很快又生成了几条火蛇,重新捆缚住了他。 下一刻,那不紧不慢的第一朵紫焰撞上了萧岑的身体,他的身体瞬间被点燃。从背部开始,一圈紫色火焰迅速逐渐扩散到肩膀与腰部。 这种紫焰的燃烧极为诡异,被烧灼的部分,衣物没有任何焦灼的迹象,但是人的皮肉会快速地枯萎、腐化,血液被蒸发,最后骨头显露出来,一点点断裂、崩碎。 萧岑的全身已经完全被紫火覆盖,但他却一动未动。下一刻,第二朵、第三朵紫焰接连撞上了萧岑。 他的面部在紫火的烧灼中面目全非,所有的皮肉都在火焰中快速枯萎,露出了一张只剩白骨的脸。这具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的身体,骷髅一般的萧岑,费力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圣亲王已经完全呆住了,他失语地看着眼前的萧岑,耳畔似乎听到了一声: “殿……” 话音未完,已经烧得不剩什么的萧岑骨架轰然垮塌,他的衣物伴随着骨灰一般的余烬散乱的跌落在了他站的位置。 只有他的一双靴子还整齐地朝向圣亲王,自始至终未曾移动一步。 圣亲王呆呆地看着萧岑的靴子,脑中尽是“嗡嗡”的蜂鸣声。就在他愣神的这一会,身边又有几名穿着金甲的壮汉拦在了他的身前。 紧接着,他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站上了穿着金甲的人,他们筑起了一座人墙。 很快,最外围的金甲人被紫火点燃,他同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然而当众人们发现,在被烧成飞灰之前还可以继续阻拦更多紫火时,立刻就有已经被紫火点燃的人去主动撞向围拢过来的紫色火苗。 越来越多的金甲人加入到“撞火”的行列中,每个人都奋力在彻底化作灰烬之前尽可能地多消耗掉几团紫火。 圣亲王眼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引以为傲的大脑此刻却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只能机械地在嘴里重复着。 “别……别……别……” 那原本应该是防毒气罩所在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了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萧岚高举着双手,他的身边是学院众人仅仅围绕。 圣亲王的佩剑落在一旁,因为他体内真气紊乱,七星剑失去了控制,再也无法维持气罩。原来萧岑与金吾卫众人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冲了出来。 如今的防毒气罩,已经只剩半径五步的大小,里面所有的金吾卫都冲了出来,把仅剩的空间留给了学院众人。 “真是厉害,这么快就发现了‘鬼冥火’的破解之法啊。” 黑衣人青玄说道。 “‘鬼冥火’以人的精气神为燃料,一旦沾染,不把人焚至形神俱灭是不会熄的。但它也有一个弱点,就是只能焚烧接触到的第一个人体,当这个人的生命力被焚尽之后,火焰自己也会熄灭。所以一个生命力足够顽强的人,可以一口气消耗掉数朵火焰。” 黑衣人毕方解释道。 “虽然是机敏过人,但这个圣亲王也不像传说中的那般爱民如子嘛,居然让手下人拿命去替自己挡火。” 青玄不以为意地调侃道。 毕方沉默了,没有接话。这时,一旁的黑衣老者明王幽幽地开口道。 “你离得远,看不清死于‘鬼冥火’之人的惨状。那种从肉体到经脉再到灵魂,全都被活生生地一点点烧尽的滋味,老夫都没有自信能够承受。你再看他们那些站着被活活烧死的人,从头到尾没有挪动一步,这是什么命令能强制得了的么?而且,传说被‘鬼冥火’焚尽的人,三魂七魄皆灰飞烟灭,连转世投胎得机会都没有,是彻底消失于这天地间。” 青玄闻言一愣,随即转头看向朱雀九离阵中那一个个还在飞蛾扑火的金吾卫,也陷入了沉默。 阵中近一百朵紫色火焰,此刻已经全部被侍卫们消耗完了,圣亲王身边还剩下十几名活着的金甲侍卫。在他们的外围则是七十多具沾染着紫色灰烬的盔甲,还有一袭白袍在它们当中格外的显眼。 十几名存活的金吾卫也没有闲着,他们抽出自己的佩刀,奋力地劈砍着捆缚着圣亲王的火蛇丝线。 可惜,寻常兵器在这赤红的丝线面前就如豆腐一样软弱,没几下,所有侍卫们的钢刀都反被丝线切断了。 经过一系列的剧烈运动,有些侍卫们已经开始出现步履不稳的情况,因为吸入了大量毒雾的缘故,甚至有的人已经口鼻渗血、跪倒在地。 这时,金吾卫队伍中突然有一个声音大喊道: “他娘的!兄弟们,抄家伙,跟他们拼了!” 这个号召众人的金吾卫抄起自己的长矛,健步向大门口的黑衣人奔去。在他的带动下,剩余的所有金吾卫都抓起手边的武器跟着冲了上去,有些长矛不在身边的,便直接挥舞着手上的断刀,有些人手中配刀断的太狠了只剩刀把,干脆抄起了一旁的桌案做武器。 “杀啊!”“跟他们拼了!”“冲啊!” 一时之间,大殿中喊杀声四起。 一小队持着各色兵器的金吾卫稀稀拉拉地冲向门口的黑衣人,然而他们才刚刚接近朱雀九离阵的边缘,便被阵法的自动防御机制击溃了。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被光幕飞射出的火刃丝线瞬间切成了碎片,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他身后的战友们也没有好到哪去,大部分都被切断了手脚或是被拦腰斩成了两截。有些断了腿脚,却没有死透的侍卫,还在努力地向着门口爬去。 只有一个侍卫成功地将自己的钢矛掷了出去。 “哧,无聊。” 黑衣人青玄看着朝着自己飞过来的钢矛,不耐烦地发动了一下气劲,用手指轻轻地隔空弹开了长矛。 这队刚刚还喊打喊杀的金吾卫彻底没了动静。 圣亲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仍由身上的火蛇丝线勒进皮肉里,甚至有许多已经勒进了骨头里。他身上的数十根锋锐无比的丝刃也已经绷直到了极限,在这个过程中,圣亲王的鲜血浸透了破烂的银色龙袍,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滴着。 他的脸上,也如同身上的衣袍一般,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流着血泪。 就在圣亲王彻底站起身的时候,对面的黑衣人方向传出了一个声音—— “朱雀九变,第五变,星尘爆碎!” 阵法又开始转动,顶部的朱鸟图案已经彻底清晰,更多的细节呈现出来,这是一只华丽无比的神鸟。 圣亲王抬头看去,从头顶旋转的朱鸟图案处落下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它们就像是天空中坠落的闪耀星光一样美丽,落在了圣亲王与其他幸存者的身边。 下一刻,这些红色光点爆发出极为炫目的光亮,整个阵法内部瞬间被无数爆炸的巨型火球充满。 (十三)高山流水 天碑学院所坐落的区域,以天碑山顶的天碑林为起点,依着山势逐渐向下铺陈开来,从山顶到山门,依次是寝房区、雅乐坊、明理殿、教授院与山门。每片建筑群落之间由连廊环环相通,整个天碑学院与山顶天碑林禁地有一条石阶古径相连。 从学院到天碑山脚下的梅兰镇,则需要通过一条长达十里的蜿蜒山路,平常像徐林这种身体弱的学子,上下山都必须有专门的挑夫抬着他们进出。而这条作为上下山唯一通道的尽头,是天碑山所在的岚州临天郡官府设置的防卫关卡。 通常情况下,为了确保“非请勿入”的天碑学院不受外界打扰,掌管一郡兵马的都指挥使会安排一百名官军在此把守,严禁没有学院允许的人员进入天碑山。但今天,这里应某位神秘贵客的要求,防卫关卡只象征性地留下了十名军士。只因这位趁着凌晨无人时上山的贵客,考虑到自己的仪仗过于招摇,因此特别向临天郡官府强调了尽量低调行事,不想引起任何多余的关注。 但今夜,就连这十名军士也不知何故,竟然擅离职守,不在岗位上,导致通往天碑学院的上山关卡此时已经空无一人,形同虚设。 若是有细心的人从远处眺望天碑山,会发现山脚下的梅兰镇依旧灯火璀璨、热闹非凡,而山顶上的天碑学院却是一片漆黑,只剩下时不时闪烁的耀眼红光,仿佛在黑暗里挣扎的求救信号。 天碑学院的山门烽火台处,一群黑衣人陆续在此汇合。 一共十名黑衣人,他们在夜色中,各自确认了一下身份,随后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人开口,悦耳的女性声音传出:“人都处理干净了,各处的火油也放置妥当,等组头那边事了,就可以清场了。” 其余众人均点头同意。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明理殿方向传来一阵连续的爆炸轰鸣声。 黑衣女子扑闪着大大的眸子,看了看明理殿方向,哪怕只露出一双眼睛,哪怕在暗夜之中,她的双眸同样是亮明清澈。或许在这黑色面罩之下,是一位清丽脱俗的佳人,但此时,她只是一个毫无怜悯的杀戮机器。女子略一思索,又对众人道:“我与小眉再去巡视一圈,你们速去大殿支援。” 说罢,原地转瞬间只剩下说话的黑衣女子和另一名身材娇小的黑衣人,二人略一交换眼神,也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噗通…… 噗通…… 死寂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了微弱的心跳声。 “啊——逸——咳!咳!咳——” 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徐林猛然坐了起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遇袭的前一刻,下意识地想喊“逸澜小心”。 但刚刚已经几乎完全“死去”的他,此刻全身的机能还在复苏之中,只能嘶哑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他的五感混乱,口鼻因为不能协调呼吸而咳喘不止,手脚不听使唤,强烈的麻痹感让他只能呆呆地坐着,无法动弹。 慢慢地,徐林的呼吸变得协调,身体也渐渐恢复知觉,但同时,强烈的痛感如海潮般从胸口袭来,冲刷着他原本就脆弱的神经。 我……还活着? 强烈的痛感提醒着徐林这一事实,同时,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也被这难以形容的锥心痛感再次打乱。徐林只觉得呼吸困难,双手不得不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胸口,胸口的衣襟已经被湿透,还能摸到几处已经愈合的伤口,很显然,这里曾经大量出血。 没过多久,徐林手脚上的麻痹感渐渐消退,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腿上好像有什么重量压着。 下一刻,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不要……不要……不要!” 徐林的心里疯狂地拒绝着某个可怕的念头,他似乎忘记了身受重创的疼痛,开始笨拙地在黑暗中摸索起自己腿上的重物。 他先是摸到了跟自己身上相同触感的衣物,然后顺着衣服继续摸到了几缕头发,然后是一张人脸的轮廓。 这个人的身体已经冰凉,有点略显僵硬了,他的脸庞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他的口鼻都有粘稠液体的触感。 徐林忘记了害怕,忘记了疼痛,忘记了思考眼前所有的一切。 他只是费力地将这个人的上半身托起,又滑落,再托起,又滑落…… 他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他只想近距离看清这个人的脸。 他一次次地失败,又一次次地尝试,他胸前的伤口开始重新渗出鲜血,他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不已。 终于,他成功地将身边这张冰冷的人脸凑到了自己眼前,确认了,是他。 这一刻,徐林停止了一切动作。那个人的身体缓缓地滑落到了地上。 然后,徐林笑了。 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干脆咧开嘴疯狂地大笑,他笑的前仰后伏,他笑的涕泗横流,他开始干呕,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于是他“噗”地猛喷出一口淤血。 但他仍然没有停止又哭又笑的癫狂,他以拳猛击着地面,打到自己的手皮肉外翻,他又开始抽自己耳光,这持续歇斯底里的嘶哑狂笑,终于抽干了他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徐林再一次仰面倒了下去。 这一切,实在是太好笑了……老天爷跟他开的玩笑,实在是太他妈好笑了。 徐林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胸腔剧烈起伏,身体却一动不能动弹。他此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么希望自己立刻死去过。 从前的他只是不去思考生死,做一个逃避者,静静地等待着一切的发生。 在过去的十年人生里,他没有憧憬,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 今天,他头一次有了对未来人生的希望,彷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终于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可就当这个幼儿刚刚迈出第一步时,迎来的不是跌倒的疼痛,而是万斤巨棒迎头砸下的粉身碎骨。 原来,怀揣希望要面对的不仅是失望。 更有绝望。 讽刺的是,徐林体内复苏的生机越来越强势,他的五感已经完全恢复,他的四肢开始充盈力量,他胸前的伤口似乎也在自行愈合。 与之俱来的,是他对眼前这一切越来越清晰的认知。 除了身边的江源尸体,他瞥见窗下躺着的人,应该是李栎了。 都死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啊!? 我们做错了什么,要杀我们? 究竟是什么人,要杀我们?你们认识我们吗!?你们了解我们吗!?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要把我们全部抹杀? 凭什么!? 徐林在心中呐喊着,控诉着,他的拳头开始用力攥紧,他的内心渐渐在绝望的枯朽灰烬之中燃起了另一些情绪——愤怒、不甘与恨。 突然,他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画面。对了,周舫好像逃出去了,他原来会武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下来。 不对……我们这发生了命案,为何还这么安静?学院的其他人呢? 不对……学院还有圣亲王在,怎么会有人胆大包天前来学院杀人? 徐林满脑子的疑问像一个个的泡泡挤在一块,越堆越多,他回忆起自己遇袭前所听到、看到的场景,隐隐觉得今天晚上的事绝不寻常。 徐林挣扎着起身,他先是含泪默默地将李栎与江源尸身安顿好,用自己的被子给他们盖上了脸。随后他抄起屋里唯一能算的上“兵器”的铜制烛台,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出了寝院门。 通过串连各户寝院的卵石小路,他先悄悄地来到隔壁寝院,推门进去,里面四间屋子也都是黑灯瞎火。徐林挨个轻轻敲门,均无人回应。他来到最后一间寝房,推门进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在夜色中,他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形。他壮起胆子,走近摸了摸这个人的脖子,身体已经彻底冰凉僵硬。 果然,不止是我们…… 徐林身体在发抖,一阵阵的莫名恐惧在黑夜中将他包围。他逃似地来到院外,又推开了第二户、第三户、第四户相邻寝院的各个房间。 无一例外,全死了。 徐林跌坐在地,嘴里喃喃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了……” 传承三千年兴盛不衰的天碑学院,虽然也曾在俗世皇朝更替的战乱年代遭遇过一些灾祸,但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生存危机。 学院中的教授、学子,自古以来也都是俗世尊重、敬仰、结交的对象,毕竟学院在俗世中的行事风格从来都是与人为善,未曾有过明显的树敌行为。世外之人偶尔跟学院有些交集,双方也是友好互助的态度,毕竟从根本上,学院不会跟任何一方势力产生利益冲突。 而且,学院的《天衍录》虽然是知识宝藏,但俗世皇朝已经获得了它绝大部分的使用权,剩余部分除了极少数天才,其他人根本理解不了。而《天衍录》在世外之人眼中又基本用不上,所以也不存在“怀璧其罪”的可能。 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势力会对天碑学院下如此杀手? 惊疑不定的徐林,突然想到:院首,还有圣亲王,他们在明理殿!他们肯定还不知道学院遇袭的事!尤其是圣亲王,他是天底下最强的人,他知道了一定能查明真相,为江源他们报仇! 徐林急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外,朝着明理殿方向赶去。 就在他即将要踏出院门的瞬间,他的背后骤然有几道寒光极速袭来。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几道寒光要给徐林穿个透心凉了,一只粗糙的大手从门外拽住了徐林,随即一股巨力将徐林掀飞了出去,恰恰躲开了身后的暗器袭杀。 徐林被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他转过身来,借助此时微弱的一点星光,徐林看见一个身影挡在他与面前的这座寝院中间。 顺着这个身影向前方看去,在这座寝院的房顶上,还赫然站着两个人。 三个人对峙着,不一会儿,房顶上两人突然两手一抖,数道寒光朝着徐林这个方向激射而来。徐林虽然不懂武功,但此刻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中大惊,本能地举手挡住自己的脸。 “叮、叮、叮——” 几声清脆的金属撞击之音接连响起,随后便没了动静。 一头冷汗的徐林慢慢地放下遮挡的手臂,试探着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身上,好像并没有什么伤口,也没感觉到什么异常。 徐林看着仍然挡在身前的那个身影,瞬间明白了,刚刚是这位高人阻挡了飞射过来的暗器。 是救命之恩啊!徐林心中一份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此刻这个巍然不动的身影,在徐林眼中变得无比高大、伟岸,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心感,简直就是这惊魂夜里徐林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徐林站起身,刚准备开口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了。 “别来无恙啊,徐公子。您真是福大命大。” 额…………徐林听到这个猥琐的公鸭嗓音,一股莫名的熟悉和不真实的违和感同时涌上了心头。 “老……老刘头?” 徐林试探地开口问道。 “正是。” 对方也不故作高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身份。 “老刘头!你还活着?他们、他们都死了!有人在学院杀人!杀了好多人!是不是院首派你来救人的?你们来了多少人?” 徐林用力拉住老刘头的胳膊,如连珠炮一般地快速地说着,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活人,还是自己认识的,他有一肚子想说的话,巴不得一口气说完。 “先走,此地不宜久留!” 老刘头并未答话,抓起徐林就开始狂奔。 他的视线自他出现起,就没有离开过屋顶上的两人。刚刚趁着徐林说话的当口,屋顶上的两人突然凭空消失了踪影,老刘头也果断拽起徐林离开了原地。 身形略有些佝偻的老刘头抓着个头远比自己高大的徐林,贴着寝院区的围墙飞速狂奔,犹如一只矫健的老鹰抓着肥硕的野猪在低空飞掠。 老刘头虽然抓着徐林,但行动敏捷却丝毫不受影响,在他们的身后,果然有两个黑衣人追了上来。 老刘头带着徐林左避右闪,不断在寝房区的巷道之间改变行进路线。徐林耳边风声呼呼大作,时不时还能听到掺杂的金属破空之声。突然,夸张的风声消失了,徐林感觉自己停了一下来。不一会儿,滴滴答答的水声传入了耳中。 这里是……是雅乐坊的甘露轩,这里是日常教授、学子们品茶论道的地方。此处是个有许多静室的庭院,院中有一块巨大的假山石,石下有一个小池,石上有一架不停转动的水车。这是利用《天衍录-工》篇中记载的“水轮”原理,打造出的能够自己循环水流的装置,不断抽取到假山之上又顺势泄下的水流与假山形成了“高山流水”的造景。 老刘头抓着徐林闪进了一间静室,手法娴熟地关上了门,然后一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一边朝徐林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 老刘头听了一会儿,感觉到之前在头顶上的追踪者已经走远,稍微松了口气。顺势盘坐在了门口,闭目恢复。 徐林见状,凑到老刘头的跟前,用着这边最低的声音说道:“怎么样?安全了?” 老刘头没睁眼,点了点头。 此刻的老刘头,给徐林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完全没了之前那种猥琐油腻的气质。徐林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正准备开口问话,老刘头突然用手蒙住了他的嘴。然后以另一只手的手指抵住了徐林的听宫穴。 紧接着,老刘头的声音神奇地在徐林的脑海中响起。 “别出声,你想说什么,只需要做口型,我能以真气读你的唇语。” 随着老刘头的声音消失,徐林感觉到自己的嘴部被一股奇特的触感包裹了。徐林虽然大感惊讶,没想到老刘头居然有这种神奇的手段,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配合地只做口型不发出声音。 “老刘头,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现在学院是什么情况?外面那帮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杀我们?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你有没有通知院首他们?圣亲王还……” 徐林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死死摁住了,此刻别说继续做口型了,连喘气都困难。 脑海中又响起了老刘头的声音:“你话太多了。情况危机,我挑几件重要的事跟你说,你好好记住。” 徐林脸都憋红了,不停“唔唔”地点头。 “此时此刻,天碑学院内除了明正殿的那几位大人和此处的你我,应该没有活人了。这帮杀手来势汹汹,看手段,应是世外方士,不知道属于哪方势力。但有一点能确定,他们这种阵仗,是冲着圣亲王殿下来的,学院诸人都是被牵连灭口。” 徐林此刻做不了口型,但他的眼神透露出了极度的惊骇与不可置信。 天碑学院被全灭?有世外的势力要刺杀圣亲王? 无论哪一个信息,都是惊世骇俗,一旦被世人知晓,不知道要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老刘头的声音继续说道:“刚刚明正殿爆发了剧烈的声响,应该是圣亲王殿下他们在与杀手激战。先前我以龟息之术骗过了这帮杀手,为的是看清这帮人的虚实,好前往明正殿助战圣亲王殿下。如今我对他们的实力已经了然,也不能在此地久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既然你还活着,就发挥一点作用吧。” 徐林眉头紧皱,双眼无神,此刻他的心里乱作一团,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块,让他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现今的局面,早已经不是他一个刚刚弱冠的文弱书生能掺和的了,他甚至连求生的欲望都没有,他只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从内心深处希望自己能够早点从梦中醒过来。 老刘头似乎察觉到了徐林的状态,他睁开了眼,看向徐林。明明只是一张黑暗中看不见五官的脸部轮廓,徐林却从中感觉到了一股令人心安的慈祥之感。 “你是太师府幕僚徐坚徐陆岩的儿子吧?” 老刘头的声音传入徐林脑海中,听到父亲的名字,徐林大感意外,心神一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 这句话是徐林直接发音喊出来的,幸好只说了几个字就被老刘头给摁住了嘴。 老刘头皱了皱眉头,传音道:“我松开你的嘴是为了让你做口型,不是为了让你喊出来,你淡定点。” 徐林点了点头。听到父亲的名字,徐林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了一张张家人们的脸庞,他的心也渐渐镇静、坚定了起来。 “刘伯,晚辈正是徐陆岩之子。感谢刘伯的救命之恩,今日我若能侥幸苟活,他日必将结草衔环相报。至于晚辈为何没遭毒手,全赖挚友江源舍命搭救,他在我们遇袭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袭杀我的暗器。” 听完徐林的话,老刘头看了看徐林胸前的伤口,略有所思,过了一会,他摇了摇头,传音道。 “江源啊……青州昌宁郡江家的孩子么,那看来是你的同乡啊。是个好孩子,不过……也罢,既然你能逃过一劫,自然是天意,我看你也是个有大气运之人,眼下我需要你替我完成一件事。” “刘伯有话请讲。正如您所言,既然如今上天留我一命,晚辈自当发挥这身残躯的作用,只要能帮到您,尽管吩咐。” “好!小子,有胆识。我知道此刻你心中必然有无数疑问,却也没有耽误时间问我什么废话,说明你的心境亦非凡夫。如果不是现今这九死一生的局面,我还真想结交你这个小老弟。既然你爽快,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老刘头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严肃与郑重。 “首先,我是朝廷的人,隐于学院也是有朝廷的任务。今日发生如此大事,我本应该第一时间用组织的秘技传递讯息出去。但不知为何,我传递的讯息似乎被某种强大的禁制给阻断了。按照职责,我必须就此遁走,保全自己,以图日后将今日情报一五一十上报。但,圣亲王殿下曾于我有再造之恩,如今既已知这帮杀手是冲着圣亲王殿下而来,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弃之而去。” 徐林敬重地看着黑暗中的老刘头,原来这位刘伯竟是朝廷中人,看来平日里的种种举动,只不过是一种伪装。可笑自己还总是对他心生鄙夷,如今看来只是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罢了。 “虽然圣亲王殿下天下无敌,世间绝无可能有人能伤害他的性命。但明正殿的战斗声响越来越大,我料想殿下应该是在分神保护殿中众人,故而与这帮杀手陷入了缠斗。所以,出于私心,小老儿我打算去助殿下一臂之力。至少,也要把刚刚追杀我们的两个小妮子给解决咯!” 徐林点了点头,从刚刚逃命时老刘头展现出来的实力,应该也是个武道高手。 “但是毕竟还是敌暗我明,我这一去,凶吉未卜。小老儿命不值钱,死则死矣,但我这一年多来在学院的任务成果和今晚这帮杀手的情报,却不能随我一起没了。既然你父亲是太师府的幕僚,那你也算半个朝廷中人,我便把这些机密都托付于你。” 老刘头停止了传音,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六边形的物件,递到了徐林手中。 徐林接过,这是一块有着金属手感的古朴令牌,牌面之上刻有文字,中间似乎有一道夹层缝隙。收好令牌,老刘头的传音再度响起。 “这是我的信物,其中机密事关重大,关系到你能否为你的同窗好友们报仇,你万万要妥善保管。待你得救后,将这个信物交于你的父亲,他自知道如何处理。切记,只能交于你父亲,绝不可交于其他任何人!” 徐林闻言,顿感压力巨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以唇语回应道。 “刘伯,非是我推脱此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替您去办这件事,只是,实不相瞒,晚辈我自幼体弱,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还有伤在身。更何况外面现在危机四伏,您一旦离开,我恐怕活不过一刻,谈何得救?恐怕会有负于刘伯您的重托啊。”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既然选择托付于你,自然是有把握的。此处虽然保不住你的性命,但是天碑学院有一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却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一会我会送你过去,你只需在那里静待事态平息。圣亲王殿下此行造访天碑学院虽然行踪隐秘,但我估计用不了一天,五鹿城的岚州节度使、垂云城的秦王应该都会前来拜会殿下了,到时候贼人必然会退去,你也自然能够得救。” “世间最安全的地方?恕晚辈愚钝,晚辈在学院两年有余,竟不知有此等地方存在。” “你仔细想想,你在学院是不是有一个地方从来没涉足过?” “您是说……山顶的天碑林?” 徐林恍然大悟,看来学院的禁地天碑林果然不是什么寻常场所。 “不错,不仅你没有去过,小老儿我也从来未曾进去过。据我暗中调查,从寝房区后苑通往天碑山顶的古径上,应该有上古术士大能布置的幻阵,任何人不得破阵之法强行闯入其中,都会被困于自己的幻觉之中,身体无法动弹。唯一的能够顺利穿过这条古径到达天碑林的方法,都掌握在历代院首手中。所以这么多年来,学院从来不担心天碑林的秘密外泄,恐怕也是于此幻阵有关。”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我主动进入天碑林幻阵,困在其中,虽然我出不去,但贼人也伤害不到我,等待明日事态平息,梁喻院首他们自然会来解救我。” “小子你果然聪慧,正是如此。” “好!既然刘伯您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上,我定然以会以命相护,绝不辜负您的重托。” 徐林应允到,然后仔细地将这块金属令牌收入自己学士袍的最里层。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切记我刚刚嘱咐你的话。” 老刘头结束调息,站起身。徐林的内心虽然紧张不已,但也跟着站了起来。在规律的高山流水嘀嗒声中,二人没有说话,不过他们的心中,都默默下了一个决心。 临出门,老刘头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交到了徐林手上,这一次,老刘头并没有压制声音,像是故意想要把动静传到外界一样。 “此一别,日后怕是不能再见。过去一年,多有得罪,小老儿给你赔个不是。这颗‘玉漱丸’你拿着,如果在幻阵中感觉到身体不适,就服下,它能助你稳固心神。” 徐林默默接过药丸收好,心里五味杂陈,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心里有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老刘头帮徐林紧了紧衣袍,然后一把抓住他背部的衣服,大喝一声“走!”旋即闪身出了静室。 二人在夜色中快速向天碑林方向靠拢,不一会儿,身后果然出现了两道追击的身影。 老刘头运起全身真气提升脚上轻功,在雅乐坊到寝房区后苑的道路上疾速奔行,时而转入小巷,时而跃上房顶,但因为他携带着徐林的缘故,身后追击的身影却是越来越近。 终于,一条散发着神秘古韵的青石小径出现在了二人的正前方。老刘头拽着徐林的手上突然运起一股强大的气场,包裹着徐林,奋力向着古径方向一抛。徐林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稳稳地落在了通往山顶的小径脚下。 老刘头这一抛,竟有约摸百丈的距离,徐林站稳脚步,回头看向老刘头。 那个曾经在心目中猥琐佝偻的身影,此刻竟有了一丝悲壮之感。徐林一时唏嘘,肃然地朝着老刘头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快步向着山顶方向拾阶而上。 微弱的星光下,二人背道相行,在一场日后注定席卷天下的风暴中心,各自走向自己的命运。 老刘头静静地伫立着,直面眼前房顶上的两个黑衣人。他的脸上一股释然与轻松,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用那熟悉的轻浮语气挑衅到: “小妮子,过来陪大爷玩玩吧!” 屋顶上身材高挑的黑衣人秀眉微蹙,明亮的美眸中闪过了一抹杀意。下一刻,还没等老刘头有所行动,她便瞬身到了老刘头背后,与她同步的,是另一名黑衣人,几乎在同一瞬间从正面袭向了老刘头。 两名黑衣人袖剑出鞘,直插命门,寒光一闪,地上三个人影便一动不动了。 两把袖剑一前一后直直插进了老刘头的胸膛,他那布满褶子的脸上竟是不可思议之色。 不过诡异的是,老刘头已经遭受致命一击的身体居然开始扭曲、消散,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原来,这竟然是一具真气替身,是传说中极为精妙的真气拟态化形。 “移形换影……临渊阁,影卫。” 身材高挑的黑衣人盯着已经站在了十余丈开外的老刘头,喃喃自语,此刻她的眼中满是慎重之色。 (十四)有何不可 一阵剧烈的爆炸过后,明正殿中烟尘弥漫,目力再好的人,此刻也只能看见朱雀九离阵内的几个模糊身影。 “明王大哥,你快探查一下成功了没,刚刚连续发动两次‘朱雀九变’,我的真气已经彻底被抽干了。” 名为毕方的黑衣人颤颤巍巍地维持着身前的赤色阵法,满头豆大的汗珠,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为首的黑衣老者明王点了点头,眼中褐光闪烁,手掌贴地,似乎在感应朱雀九离阵中的具体情形。 不一会儿,他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还有三个活的。” “不是吧,这都不死?”毕方有些失望。 明王还想说些什么,此时身后的黑衣人群传来了动静。 原来是先前派出去的队伍返回了,一行八人来到明王面前拱手致意。老者目光一扫,立刻皱起了眉头,但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其中一名黑衣人出言禀报道。 “事已办妥。金鸢和小眉说是继续巡查,以防万一。” “甚好。你们先助他们疗伤,后面很有可能还需要你们助力。” “是。” 返回的八名黑衣人开始为先前与圣亲王战斗中受伤的同伴渡真气疗伤,明王则转过身继续看着朱雀九离阵。 金鸢…… 这姑娘,心里还是放不下么…… 他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面罩下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苦笑。 朱雀九离阵中,烟尘之下四处都是碎石、断木、破盔,各种尺寸大小的碎片混杂着人体的残肢与内脏,与紫色的毒雾、赤色的阵法拼凑出了一副血腥恐怖的人间地狱图景。 圣亲王半跪在已经崩坏到无法辨认的扇形石阶区,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完好的部位。 他的银丝龙袍已经完全破烂,被浓稠的鲜血黏贴在了身上。他的整条左臂已经不剩多少皮肉,露出森森白骨,此刻无力地耷拉在身侧,似是因为经脉受损而导致了残废。他的身体上满是被切割的伤口与焦黑的灼伤痕迹,许多处伤口已经出现了皮肉外翻的情况。他原本白皙绝美的脸庞满是血污,嘴唇苍白毫无血色,左眼有一道血肉模糊的灼伤,仅剩的右眼中,还闪耀着微弱的金光。 他的身前,是以金系源气维持成护罩状的翔云披风,这件由传说中的吞云蟒鳞制成的披风,不愧是皇室代代相传的至宝,竟然能在朱雀九离阵第五变的爆炸中完好无损。 翔云披风形成的护罩之下,是同样受了伤的萧岚与天碑学院院首梁喻。 此时整个朱雀九离阵内,仅剩他们三个活人,其余诸人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找不到了。 在那些爆炸光点降落的瞬间,圣亲王就发现困缚自己的火蛇丝线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强力,于是他果断扯断了身上所有的丝线,用自己的披风护住了现场唯一有可能在爆炸中生还下来的萧岚与梁喻院首。 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这连续不断似乎没有尽头的爆炸威力,尽管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去抵挡爆炸伤害,但他主修的金系源术被火系阵法克制,实在是难以形成有效防御。同时他还要分神维持翔云披风,这造成了他后半段几乎是在以肉体硬扛爆炸伤害。 好在这一身看似恐怖的重伤,没有伤及要害,对圣亲王而言,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殿下……咳、咳、咳!” 披风内传来萧岚的声音,圣亲王却无暇回应。他刚刚服下了一颗“六珍续命丹”,这是皇室秘传的灵药,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此刻圣亲王正在专注且细致地引导药力修复体内一些接近内脏的伤口。 “殿下!请千万不要再费心保护我等了!求您了!殿下……” 披风内传来萧岚略带哽咽的呼喊声。 圣亲王仍然没有回应。 “殿下,老朽也恳请殿下以自身安危为重。天碑学院今日遭此灭顶之灾,数千年基业毁于老朽之手,老朽已无颜面对恩师与历代师祖。本来老朽早已没了生志,一心只求速死,但老朽还有一个学院代代传承的绝世之秘需要守护,不能轻易弃世。” 梁喻院首也一改先前失魂落魄的样子,在披风内呼唤着圣亲王。 见圣亲王还是没有回应,梁喻院首焦急地大声喊了起来。 “殿下!殿下您如今是唯一有希望保全我天碑学院传承的人,所以您千万不能出事!您先放我出来,我把这最重要的事情跟你交代一下,也算了却老朽最后的心愿了。殿下!您难道忍心看着我一院师生,数百条性命白白死去?任由我天碑学院三千年的薪火传承就此覆灭吗?” 不知道是梁喻院首的哪句话打动了圣亲王,翔云披风的笼罩终于松开,萧岚与梁喻从披风下钻了出来。 在放他们出来之前,圣亲王已经招来了自己的七星剑,刺入地面,为二人撑开了一个小型的防毒护罩。 萧岚与梁喻院首看到眼前身躯残破不堪的圣亲王,全都惊骇万分,萧岚的眼泪直接夺框而出,跪倒在地,颤抖着双手捧起了圣亲王已经失去知觉的左手。 梁喻院首也完全没有想到,圣亲王居然会受这么重的伤。刚刚他和萧岚在承受爆炸威力伤害的一瞬间,就已经被圣亲王以自己的翔云披风给保护住了,所以二人只是有一些轻微的震伤与灼伤。 所以他不会知道,在外保护他们的圣亲王,强行挣断火蛇丝线后,又暴露在连环爆炸之下,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萧岚摸出怀里的雪参玉蟾膏,一点点仔细地替圣亲王的伤口上药,然而在圣亲王这种遍布全身的伤口面前,一小瓶雪参玉蟾膏只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这宝贵的灵药先前还用来给金吾卫们治伤了。 萧岚从白瓷瓶中再也搜刮不出一丁点药膏了,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将瓶子倒过来,用手指在瓶里抠着,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躁。 终于,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他将瓶子砸在地上,赤手空拳把瓶子砸了个粉碎,然后他似乎仍然不解气地疯狂捶打地面,一边捶打,一边啜泣。令人动容的是,一个大男人,一个在武林世家中也算得上叱咤风云的真武境武者,此刻居然泣不成声。 圣亲王缓缓地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了萧岚的肩膀,示意他镇定。一旁的梁喻院首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为了我等无用之人,何至于此啊!”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哽咽了。 圣亲王看了看他,微微摇了摇头。 “命无贵贱。” 圣亲王的声音淡淡地飘出。在他仅剩的一只右眼中,那种熟悉的清澈,依然在微弱的金光之下,驱散着四周的绝望与迷惘。 梁喻院首扑通一下跪在了圣亲王面前。 “啪!” 在圣亲王惊讶的目光中,他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的老脸上。 这一巴掌,梁喻是在惩罚自己,惩罚自己那颗揣测过圣亲王的小人之心。就在六个时辰前,梁喻院首还因为圣亲王提出要重新编撰《天衍录》而质疑过圣亲王的动机,对于圣亲王想留驻在天碑学院的计划,他甚至在背地里开始谋划了很多阳奉阴违去对付圣亲王的小伎俩。 现实真是太讽刺了。看着此刻舍命护自己周全的圣亲王,梁喻觉得他在这个不到自己一半年纪的后生面前,是那么的卑劣、可笑与渺小。 梁喻终于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真正正的“再世圣人”,他的内心没有一丝阴暗与龌龊,他是继承了书中描述的一切关于“君子”美好德行的完人。 梁喻终于明白,为什么所有跟随圣亲王的人,都会甘愿为他牺牲一切,会将他视作神明一般去追随、去膜拜。 这无关权势、无关强弱、无关得失,纯粹是一个人类从灵魂深处对完美人性的向往与渴望。 放下了所有的顾虑,他心怀着希冀,甚至带着一点虔诚,从自己的怀里颤颤巍巍地取出了一块玉珏。 这块玉珏造型非常别致,圆环的缺口是弧线造型,与中心的圆洞正好形成了一个勾玉造型,仿佛是从一个完整的玉璧中切出了一块勾玉一般。 梁喻院首双手把这块玉珏奉到了圣亲王面前,郑重地说道。 “请殿下救我天碑学院!” “梁院首这是何意?” 圣亲王用虚弱的声音问道,他被眼前这个老人的举动搞得有点迷惑了。 “你我皆知如今天碑学院已……已遭大难,覆水难收,纵使孤有通天之能,又如何能救你学院?” “老朽知晓如今事态,我院遭此灭顶之灾,短时间内必然元气大伤。但我天碑学院传承三千载,根基深远,桃李遍布九州,人脉自是不缺。唯一紧要的,是我手中的密令,只要此物能够得以保全,将来天碑学院必能重建,再续传承。因此,老朽只求殿下无论如何保护好此物,不让它落入贼人之手,将来脱困,请务必将此物交到老朽的师兄,也就是殿下您的授业老师,当朝太傅姜浩手中。” “这……” 圣亲王犹豫了,他心中大概明白,眼前的这块玉珏,应该就是天碑学院院首代代传承的信物,当然它肯定不仅仅是一枚信物,必然也与天碑学院三千年积累下来的隐秘有着莫大的关联。 姜太傅与梁喻院首曾经同是前代院首的弟子,更有传言说姜太傅当年才是继承院首的第一人选,所以他也应该知道这块玉珏的相关信息,能够称为日后重建天碑学院的关键人物。 如此重要的东西,可以说是整个天碑学院三千年的传承,数万人的心血都系于此也不为过。这份重托,此时此刻,交到圣亲王的面前,他犹豫了。 恍惚之间,鬼使神差般,圣亲王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的脸。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却总是一脸严肃责备他浪费天赋、不专心习武的人。那个明明也是天赋异禀,却总是比任何人都更加努力勤勉的人。那个面对困难始终保持着一股无脑的热情,总是把一句“有何不可”挂在嘴边的人。 他在天枢山的师兄,南宫熙。 圣亲王突然轻笑出声,整个人的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颓然与迷茫。 “呵,有何不可。孤自当全力而为,护此物不失。” 他一手接过梁喻手中的玉珏,握在手中,感受着这块古玉中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气感。然后他将这块玉珏放入了自己衣袍的最里层,贴身收纳。 “多谢殿下成全!老朽,已无牵挂。如今局面,老朽这一身粗浅修为,怕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但哪怕只要能为殿下您争取多一分的生机,老朽九死亦不悔,不知殿下可有什么用得着老朽的地方?” 梁喻院首交出玉珏,整个人都释然了,有了一种可以慷慨赴死的决绝。 “梁院首言重了,如今局面虽是危机,却也没有到必死的绝境,孤已经大概看清了这座杀阵的玄机。” “哦?愿闻其详!” 听到圣亲王似乎有对敌之法了,梁喻院首与本来还在颓废的萧岚都瞬间来了精神,一齐看向圣亲王。 “这也只是孤刚刚通过观察得出的一点猜测,还需要一点验证。”圣亲王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萧岚。“萧岚,借你的佩剑一用。” “我的剑?”萧岚虽然不知道圣亲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毕恭毕敬地递上了自己的佩剑。 萧岚的佩剑虽然跟圣亲王的七星剑相比,有着云泥之别,但也是天外陨铁所著,锋利无比,且有极强的韧性,断石分金不在话下,彰显着一个顶级武林世家的底蕴。 “好剑。”圣亲王单手拔剑出鞘,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他站起身,面对大殿门口,将宝剑抛向空中。 这把剑离开圣亲王的手,立刻就像活了一样,悬浮于空中,剑锋鸣颤,仿佛一个因为即将上阵杀敌而兴奋不已的士兵。 阵外的那群黑衣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圣亲王的这一举动,但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突然,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这把剑以极快的速度射向阵外的黑衣人,留下一道划破现实的残影。 然而遗憾的是,这把剑在圣亲王的操控下虽然急速无比,但依然被这座赤红法阵的阵壁给拦了下来。 宝剑在接近阵壁之时就有数条赤色火线将其缠绕,让它的速度节节下降,当剑锋刺入阵壁时,只能微微将阵壁顶出一点点凸出变形。而宝剑的剑锋却因为阵壁极高温度的缘故变得赤红通透,隐隐有了融化的迹象。 见此情形,圣亲王只得将宝剑收回,稳稳地飞回了自己的手中。 阵外名为青玄的黑衣人不屑地看着刚刚这一切,发出了一声嗤笑。一旁的毕方与一些真武境黑衣人虽未发出声音,但也明显能感觉到他们毫无紧张之感。唯有为首的黑衣老者,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默默地盯着圣亲王,神色愈发地警惕。 阵内,梁喻院首看着圣亲王手中发红冒烟的宝剑,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岚也默默地低下了头,他们心里都知道,圣亲王的尝试并不管用,所谓的“看清了阵法玄机”,大概率只是宽慰他们的话罢了。 圣亲王回头看了萧岚和梁喻院首一眼,居然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在他布满灼伤、血污,只能睁开一只右眼的脸上,这一抹笑意,竟有了让人无比怜惜的美感。 “看仔细了!” 圣亲王轻喝一声,猛地深吸一口气,持剑的右手迅速后扬,然后配合着一次猛烈的呼气,圣亲王将手中的宝剑就这么朝着那个控制着法阵的黑衣人掷了出去。 一直盯着圣亲王动作的黑衣老者明王似乎是在同时反应过来了,他大叫一声“不好!”,正欲施展源术,却发现自己的动作根本赶不上那把被掷出宝剑的速度,他只能用尽浑身力气用手推了身旁的毕方一把。 只见那把原本属于萧岚的宝剑,没有遭遇任何阻碍就这么穿过了先前几乎无懈可击的赤红阵壁,锋锐无比的剑锋疾速划过毕方的脸颊,切开了金属面罩,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然后这把剑没有任何停滞的意思,继续飞射向前,将毕方身后两名正在疗伤的黑衣人刺了个对穿,随即消失在了大殿外的黑夜中。 这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所有人都楞在当场,一时间这片刚刚还激烈无比的战场,静的只剩下毕方脸上伤口喷出的鲜血滴落的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快给他止血!”黑衣老者明王的声音严厉而愤怒,他后怕极了。 两名真武境黑衣人急忙慌张地从后方来到嗷嗷叫疼的毕方身边对他展开治疗,其他黑衣人则检查了一下那两名被“牵连”的同伴,他们皆心肺洞穿,已经没了生机。 刚刚如果明王反应慢一点,那么现在躺在地上的人,还会多一个因为维持朱雀九离阵而无法动弹的毕方。 一旦毕方被击毙,朱雀九离阵必然崩溃瓦解,那么今晚一切的行动,不,应该说这么多年来,所有人付出的心血与代价都将付之东流。 想到这一切,饶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明王,也不禁双手微微发颤。太可怕了。 “他……他到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青玄在一旁显然也是吓得不轻,一边声音颤抖地问着,一边向明王靠拢,此刻他切身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想要靠近老者寻求一点安全感。 他眼中那个被困于法阵中,已经遍体鳞伤,精疲力竭,似乎丧失了战斗力和求生意志,只等着别人给他一个痛快的男人,居然还拥有随手可予夺自己生死的能力。 他不敢想,如果刚刚那一击不是冲着毕方,而是冲着自己来,那么他现在还能活着吗? 他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阁主在临行前对他们说的话—— “与他对阵,留再多后手也不为过。” 此刻的青玄一阵头皮发麻。 (十五)匪夷所思 “哎!可惜了,还是慢了一点,他们果然也不简单。” 圣亲王没能一击击杀控制法阵的黑衣人,不无懊恼地感慨到。 梁喻院首和萧岚,此刻已经忘了身处多么危险的境地,满脑子只有惊愕与震撼。 梁喻院首甚至没绷住自己老成持重的神经,直接在脑海里爆了粗口——这他大爷的也太牛了啊!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太太太太厉害了! “殿下……殿下真乃神人也!”萧岚颤抖着声音赞美道。他的内心激动无比,他就知道,圣亲王殿下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事情能难住殿下!你永远可以相信圣亲王! 萧岚又一次热泪盈眶,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仿佛前一刻那个怀疑圣亲王的自己并不存在一般。 “殿下,老朽不解,您究竟是怎么做到刚刚这一切的?” 梁喻终于是没忍住好奇,一旁的萧岚也是充满崇拜地等待着圣亲王殿下为他们解惑。 “很简单,凭借蛮力。” “蛮、蛮力?” 梁、萧二人再一次被震惊了。圣亲王淡淡一笑,解释道。 “正好后面也需要你们助力,索性跟你们解释的清楚一点。你们可还记得,先前牺牲的金吾卫中,有一个侍卫将自己的长矛掷到了那群黑衣杀手面前?” “这……说来惭愧,当时老朽正六神无主,未曾留意。” “无妨,那个侍卫孤记得,是此次随行队伍中修为最弱的一批人之一,因为家族在朝中的关系才勉强进入金吾卫当差,只有精武境大成境界,所以他体内还没有形成真气。” “没有真气?所以呢?” 梁喻院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已经顾不得上下尊卑,直接追问,这惹得旁边的萧岚对他一阵白眼。 “孤猜测,这座火系法阵,应该是专门用来对付灵武境或灵武境以上高手的绝世杀阵,创造它的人,很有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个阵法里面会困住一个精武境的人。于是,这种只针对高手的创阵思路,留下了一个致命的缺陷。” “致命的缺陷?” “正是。这个阵法具有极强的自我反击和防御机制,这本是它的杀招之一,能够保证活活困死对手。但也正因如此,创阵者认为只要对手被困入法阵当中,就插翅难飞,再无反抗的机会,只有等死的份。所以在设计变阵、控阵招术时,他只考虑了阵法内部的威力,却完全牺牲掉了施术者在阵外的机动性与防御性。” “确实如此,那个控阵的黑衣人,刚刚即便差点被削掉脑袋也没有躲闪的意思,他应该是不能移动。” 萧岚应和地分析到。 “不错,所以施展这种阵法,要么施术者有队友协助,要么施术者自身有极强的防御功法或秘宝,正如眼前我们看到的一样。这帮黑衣人中有三个灵武境,除了控制阵法的那个,另外两个灵武境始终一前一后贴近着那个施术者,却并不直接展开防御手段保护他,想必是忌惮孤通过他们的行为推测出什么。不过,他们应该没想到,孤最终还是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这个阵法的缺陷。” “殿下您的意思是……”梁喻院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 “没错,这座阵法的阵壁只能对真气、源气产生感应,从而触发攻击与防御机制,对于没有真气、源气的死物,这座阵法的阵壁便会视若无物。” “原来如此!难怪殿下以真气操控的宝剑无法突破阵壁,但是仅凭蛮力掷出的剑却能畅通无阻地击杀贼人。” 梁喻院首高兴地拍起了手,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是身处生死绝境之中,果然君子之道中传言“朝闻道夕死可矣”是真的。 “呵,孤也只是凭着猜测一试,没想到猜对了。说来也真是机缘巧合,寻常武者若是不运用真气、源气,仅凭精武境下的肉体力量通过投掷武器想要伤到灵武境武者还是难如登天。但孤在精武境时,就不是普通武者,加上孤少年时,在游历九州过程中偶然间习得一种名为‘摘叶飞花’的杂耍技巧,可极大增加投掷物的威力,故而才能有此效果。只可惜,仅凭蛮力投掷,始终是慢了一点,没能击杀那个控制阵法的施术者。” 圣亲王平静的声音中,略带一点遗憾,但却完全没有了先前的虚弱无力与犹豫。他言语中的斗志与自信,也感染了梁喻院首与萧岚。 从那句“有何不可”开始,这一切都潜移默化地在发生着改变。 梁喻院首与萧岚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开口说道。 “殿下,请将此绝技传授于我等!我们再也不想坐以待毙了!” “正有此意。” 圣亲王、梁喻院首与萧岚,三人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阵中的三人凑在一块交谈,时而发出笑声,时而在演练什么动作,眼前这一切给了黑衣老者明王非常不好的感觉。 自从刚刚圣亲王一把剑掷出,造成他们两死一伤以来,他的心态就一直非常的焦躁。因为临行前阁主交代他的很多事情都在一一应验,但阁主说的“最坏情况”,却还没有发生,这导致他不得不开始催促同伴。 “毕方,什么时候能发动第六变?还没恢复好吗?” “大锅,握这才调息了多久,更何况握光光差点圈了阎王好吗?拦不成你是看握没被别人弄始,想让握自己把自己抽干啊?” 毕方整个脑袋缠上了绷带,声音嗡嗡地回应道。 “不能再等了,你算好发动第六变的最低源气极限是多少,只要发动最低程度的第六变即可,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但迟则生变,我有很不好的预感,必须尽快将他们灭杀!” 明王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与急切,让众黑衣人都为之一愣。 毕方闻言,也严肃了起来,小声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明王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耳畔传来了一道刺耳的破空尖啸,他下意识地侧头躲闪,下一瞬,他后侧的一名黑衣人应声倒地。 这名黑衣人的脑袋上插着一块歪斜的破铁片,似乎是某把刀刃上的一部分,鲜血从伤口处汩汩往外涌,这个黑衣人眼睛惊恐地睁着,已经没了动静。 明王看着地上这名同伴,拳头已经攥紧,全身真气运行起来,形成了护体罡气。 下一刻,又有两个不明物体向他们飞射而来,但这一次,力度和速度明显比先前的铁片要弱的多。 被袭击的黑衣人用真气将它们弹开,不明物落到地上,竟是碎石片。 原来,第一下击毙真武境黑衣人的铁片是圣亲王的示范之作,而后的两块碎石片则是刚刚学会“摘叶飞花”的萧岚与梁喻院首在练手。 “欺人太甚!源术·连山艮岳!” 黑衣老者眼中褐光大盛,一道横亘在大殿门口的土墙拔地而起,挡在了众黑衣人面前。 “嘿!他们居然怕了,用源术挡我们的‘暗器’。” 刚学会了“摘叶飞花”的萧岚,越掷越来劲,他身边放了一堆收集来的碎石片,这全是他的“弹药”。 身边的梁喻院首虽然一把年纪,但投掷的劲头一点不比萧岚差。他们现在还做不到直接飞石杀人,投掷出去的暗器敌人完全有防御的反应时间。所以他们把收集来的断刀、铁片等锐器都给了圣亲王,目前只有圣亲王有把握趁对方不注意直接击杀敌人。 其实他们也并没有指望这个方法真的能彻底扭转局面,因为自从圣亲王第一次偷袭失败后,对方的灵武境就非常警觉了。所以三人这种投掷行为,尤其是萧岚与梁喻院首,更多是为了造成一点扰乱与心理威慑,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萧岚与梁喻院首对此事劲头极大的原因,或许也是想通过这种行为发泄心中郁积已久的愤怒、仇恨与不甘。 他们投掷的铁片、石片“铛铛”地击打在前方的土墙上,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大,数量越来越多。看似坚固高大的土墙,在持续不断的击打下,开始出现轻微晃动,大量的土块纷纷剥落下来,被集中击打的区域,甚至呈现出逐渐扩大的裂纹。 萧岚和梁喻院首在圣亲王的带领下越掷越兴奋,通过已经熟练的“摘叶飞花”掷出的石片威力也越来越大,他们甚至渐渐有了一种反客为主、即将反败为胜的感觉。 就在这面由源术召唤出的土墙开始摇摇欲坠,要看就要土崩瓦解的时候。 土墙的背后传来一个冷漠的声音—— “朱雀九变,第六变,张嗉烬世!” 伴随着施术者的话音落下,赤红法阵再一次开始运转,圣亲王三人头顶的巨鸟图案已经有了丰富的细节,层层叠叠的羽毛闪耀着辉光,栩栩如生,华丽异常。 几息过去,阵法的运转停止,随后从圆形法阵的前后各涌现出了一道与整个阵法齐高、齐宽的火焰气浪,不紧不徐地向着阵法中心靠近。 这一次的攻击间隔居然如此之短!? 吃惊之余,圣亲王迅速做出应对。他面色凝重地拔出七星剑,运起体内全部的金属性源气将三人团团包裹,构筑起一道一道又一道的明光金盾。 萧岚与梁喻院首也没闲着,二人同样用尽全身的真气形成护盾,一前一后将圣亲王护在中间。三人紧紧相依,随着火焰气浪的步步逼近,也一点点退到了大殿正中心。 这两道火焰气浪好像一只巨鸟的上下两喙,封锁了三人所有可能逃脱的空间与角度,就这么严丝合缝地慢慢靠拢,要把这嘴中所有的一切吞噬。 终于,火焰气浪接触到了圣亲王构筑的明光金盾,就如烧融的铁水接触到薄冰一样,最外层的明光金盾连一丝阻力都没有产生,一层一层轰然崩碎。 三人退无可退,已经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两道火焰气浪所携带着极高的温度,梁喻院首花白的须发全部烧了起来,三人的衣袍也都开始着火,紧接着梁喻院首与萧岚的脸部与手部皮肤开始出现被烫伤状的巨大水泡,但只维持了一瞬间就自行破裂,流出的脓水瞬间被蒸干。 接下来剧烈的灼烧让他们皮肤与血肉开始变得通红,然后转为发白,接着又变得焦黑,开始脱落。圣亲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身上也逐渐开始出现各种被烤熟的迹象。 终于,两道气浪还差一人的距离就要合拢,梁喻院首与萧岚的外表已经完全被烤成了焦炭,他们早已失去了作用的发白眼球也因为受不了极高的温度而猛然爆裂,只留下两个焦黑的血洞。 但他们居然还没有死去,萧岚用最后的力气以沙哑地声音咒骂了一句。 “去你……大爷……” 下一瞬,两道气浪合拢,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整个阵法内爆发出极强的赤色光芒,照亮了整座大殿,高到不可思议的温度让场中的所有物体都直接化作了飞灰。 不知过了多久,阵中的光亮渐渐暗淡下来,在土墙之后的一众黑衣人们也是勉强恢复了视觉。 明王顾不了生疼的眼睛,迫不及待地以掌接地,用源气向法阵中探查,在反复确认了情况后,他终于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 “呼——终于结束了。” 闻言,青玄等一众黑衣人也都凑上前来,在已经垮塌剩半截的土墙前争先恐后地向阵法当中张望。他们不会土系源术,只能凭着自己的目力去获取阵法中的情形。 那里是一片死寂的焦土,所有的物体,甚至连金属都灰飞烟灭了。就连黑衣人们一开始发射的众多弥散紫色毒物的金属球也似乎因为这一次的高温而损毁失效了,阵法中的空气渐渐恢复了清明。在焦土的正中,突兀地立着一具残破的人形焦炭。这具焦炭残骸的头部已经没了任何血肉残余,四肢也是同样只剩焦黑的骨头,左手低垂,右手插进躯干部分,与已经分辨不出成分的人体组织融为了一个焦团。 没有任何意外,这具唯一的残骸,就是大楚帝国的圣亲王——楚沐云。也是他们今晚的任务目标。 这幅样子,已经不需要源气的探查,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也知道,目标死的不能再死了,他们的任务成功了。 “太好了!” 青玄由衷地振臂欢庆,他身旁的一众黑衣人也都互相击掌、拥抱,有些甚至热泪盈眶,成功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就连一直神经紧绷的明王,此刻的眼神里也是带着笑意,他转过身面对众人,示意大家安静,开始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我等今日大功告成,全赖诸君同心戮力、不惧生死,辛苦诸位了!眼下虽然目标成功消灭,但善后工作还是要仔细做好。本次行动比预想的牵扯还要大,影响甚巨,务必要抹除所有蛛丝马迹。青玄,你带玄、黄二组人去外面,地字组的人跟我在殿内善后。毕方,你消耗最大,善后就不劳烦你了,好好休息。” “是!” “遵命!” 一众黑衣人纷纷应声领命,除了仍然端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毕方。 明王见状,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恐怕是刚刚强行发动朱雀九离阵的第六变,让他有些伤到了元气吧。于是,明王走到毕方的身边,准备安抚一下这个今晚的大功臣。 明王的手轻拍在毕方肩上,但莫名其妙地,似乎有一阵战栗从毕方的身体顺着自己的手掌传了上来。 他……他在发抖? 明王单手摁住毕方的肩膀,这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这哪是什么发抖,眼前的这个人此刻完全是体若筛糠,颤抖得明王的手抖压不住他的身体。 “毕方?毕方!你在干什么?”明王被他这反常举动搞的心绪不宁,急切地询问。 但此刻虚弱无比的毕方却并没有理会明王,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朱雀九离阵中的那个焦黑残骸。 顺着他的目光,明王等人也一同看了过去。 “动……动了?” 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人梦呓般地呢喃了一句。 不可能……每个人的心里面,恐怕都在对自己说着这句话,每个人的理智都在抗拒着他们看到的一切。 抗拒着这违反现实、违反常识的景象——那具焦黑的骷髅真的在动。 不是被外力驱使,也不是垮塌的迹象。虽然非常的轻微与缓慢,但是那具人形残骸的右手正在慢慢地从躯干中抽出,伴随着许许多多的已经炭化的碎屑掉落在地面。 “这怎么可能!?” 黑衣老者大惊,不光是他,几乎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诡异恐怖且不合常理的景象震住了。没有一个人能做出什么反应,一个个的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法阵中的一切。 唯有明王脑海中有如晴空霹雳般地闪过了一段话,让他汗毛直立、头皮发麻。 那是临行前,阁主特地单独交代给他的话—— “若其死而复生,唯有‘朱雀九离阵’最终式可灭之。” (十六)尘埃落定 “毕方!立刻发动‘朱雀九变’!” 明王的一声大喊,将所有人从噩梦中惊醒。然而,在毕方听来,明王喊出的这句话,带来的惊吓程度完全不亚于眼前看到的一切。 还没等毕方回应,一旁的青玄替他开口了。 “大哥,你疯了?他现在这个状态,使用任何源术都会直接气竭身亡,更何况原本就很吃力的朱雀九变?” “来不及解释了。青玄,用‘枯木逢春’吧!” 明王神色严肃地看着青玄。 “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枯木逢春’是我们最后的底牌,阁主交代过,必须用在最危急的时候。” 青玄不可置信地回应。 “相信我!现在就是最危急的时候!” 青玄彻底愣了,他认识了快二十年的明王,一向都是那个城府极深、心思缜密、狠辣老练的大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焦躁惊慌的明王。 青玄又看了一眼阵中那个诡异的残骸,很快,对眼前的恐惧压倒了对未来的疑虑,青玄眼中绿芒闪耀,果断使出了他所掌握的木系源术最高绝学。 “源术·枯木逢春!” 一股磅礴的生机自天地之间不断凝聚,然后在青玄的引导之下,全部注入了毕方体内。原本已经气息奄奄的毕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恢复生机,整个人的气势节节攀升,只几息时间,便恢复到了这辈子最鼎盛的状态。同时,他脸上的外伤完全愈合,甚至连强行催动朱雀九离阵而造成的内伤也都全部消除了。 相比之下,青玄的境遇就好像是跟毕方互换了一般,此刻的他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尽是虚汗,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真气。 “毕方!发动‘朱雀九变’!” 见毕方恢复完毕,明王立刻给他下达了指令。然而维持着朱雀九离阵的毕方却好像一个失了智的痴儿,对明王的命令无动于衷。 “啪!啪!” 两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毕方的脸上,把他头上缠的绷带都扇飞了出去。毕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怔怔地看着扇他耳光的明王。 “听着!我只说一次,我要你用全部的源气去发动‘朱雀九变’,只要不至于立刻死亡,哪怕经脉尽毁也不要顾忌,你能不能直接跳过第七和第八变直接发动朱雀九离阵的最终杀招?” 明王双手摁在毕方的肩膀上,眼神坚毅而决绝。 “还不行……不是我怕死,只是朱雀图还没有完全成型,现在发动第九变,阵法会直接崩溃。至少要发动第七变,朱雀图才能形成脉络,具备吸收天地灵气的能力。” 回过神来的毕方解释道。 “好!那就速速发动第七变,你现在的真气应该足够。” 明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我发动第七变是没问题。”毕方看了看旁边已经虚脱的青玄,补充道:“但是,没有了枯木逢春,等我恢复到能发动下一次朱雀九变需要非常长的时间。” “这个不用你操心,尽管按我说的去做。” “好吧……” 说完,毕方开始凝聚源气,一道道赤色符文从他指间凭空生成,汇入到面前不断旋转的阵法图中。 “朱雀九变,第七变,翼卷焚天!” 笼罩了整个明正殿的巨大火焰阵法又一次开始转动,阵法顶部的巨鸟图案开始变得立体,原本附着在阵壁的天罗丝开始向着巨鸟延伸、汇聚。无数条丝线汇入巨鸟身体内,让每一片羽毛与身体的连接处都拥有了一条形似经脉的红线。 这个过程很快完成,阵法顶部的赤色巨鸟已经彷如活物,它围绕法阵中心开始旋转翱翔,一边快速地扇动巨翅,一边发出尖锐的戾啸。 一片片赤红羽毛从阵顶掉落,伴随着阵法当中的焦黑灰烬,在巨鸟羽翼掀起的狂风作用下,一道红黑相间的巨型龙卷开始缓缓转动。 狂风席卷整个阵法,正当中的那具焦黑残骸开始被风刮的摇摇晃晃,身上的碎屑不断被吹飞。 随着风力越来越强,残骸的上半身开始呈现出一个被狂风牵引的倾斜状态,垂落的左手也被吹得扬了起来。 巨鸟的旋转越来越快,它似乎感到了兴奋,不时发出一阵阵尖啸。阵法中的赤羽开始迸发出高热火焰,让已经剧烈旋转的气旋变成了一个狂暴恐怖的火焰龙卷。 处于龙卷风正中的焦黑残骸,已经被狂风拉扯地完全伸展开了,他身躯上所有残留的血肉碎屑都被刮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具骷髅骨架。骷髅的上身与双手在狂风的席卷下,以一个夸张的角度向后倾斜,不断摆动,但他的双脚却依然牢牢地黏在地面上。 在黑色骷髅的右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散发着银色微光的物体,另外在他左胸的肋骨间,还卡着一块圆形的玉珏。 “他的手上……好像握着什么东西。” 明王凝神紧盯着焦黑骷髅手里的物体,那东西不大,但是它散发的银色光芒给人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 由“朱雀九变·第七变”引发的火焰龙卷还在不断加快风速,一个红中带黑的巨型狂暴飓风席卷了阵法中的一切,并发出巨大的呼啸与轰鸣声,如果法阵中还有什么敌人的话,此刻应该也被这可怕的力量化为了齑粉。 众黑衣人们紧张地盯着阵中的情况,那个他们最为关心的焦黑骷髅,留给他们的最后景象依然是手握一个发着银光的物体,整个身体被拉扯得极度变形的样子。 可惜的是,由于火焰飓风接下来的旋转过于猛烈,龙卷风内部的情形已经看不见了。纵使明王以土系源术探查,也只能感知到法阵中那狂暴无比的火焰能量。 法阵中的龙卷越旋越快,但体积却越缩越小,很快就从一个笼罩整个法阵的巨型风柱缩到了不过两三丈直径。这应该是此招原本的设定,通过不断压缩空间,提升龙卷内部的热量与破坏力,让被席卷其中的敌人避无可避,最终被撕成碎片、化为灰烬。 就在火焰龙卷缩小到一丈直径大小的时候,它的风速达到了极限,它所在的整个空间都仿佛因为这种极速的空气流动而发生了扭曲,让龙卷风周围的景象都出现了倾斜变形。 一阵阵极为刺耳的风啸与音爆伴随着热浪传来,让不少修为较低的黑衣人不得不以手捂住了耳朵,避免听力受损。 “不愧是镇阁绝学,自学成以来,我也是第一次施展。‘朱雀九离阵’,如此神威……绝非人力可抗衡。” 作为施术者的毕方自言自语着,他看向面如土色的青玄,两个同样筋疲力尽的人对视了一会,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种对阵法强大威力的敬畏。 不过明王却并没有因为阵法威力强大而感到乐观,他始终眉头紧皱,细心地探查着阵法内的情况。 几息之后,火焰龙卷的底部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出现了剧烈的震动,伴随而来的是风壁的各种凹凸与变形,似乎是因为风压过大而导致的结构不稳定。 终于,这种极限的体积压缩引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狂暴纷乱的炙热气浪从阵法中心爆射向四方。朱雀九离阵的阵壁被极速膨胀的热浪冲击得出现了夸张的变形,发出“嗡嗡”的声响,所幸阵壁本身强度极高,才不至于因为这一场爆炸而崩溃。 其实以毕方当下的源气储量,只能勉强发动最低威力的“朱雀九变·第七变”,但即便如此,这场爆炸产生的能量还是大大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在场众人无不暗暗心惊。 “噗——”毕方一口鲜血喷出,原本已经虚弱的他变得气息奄奄,仿佛随时有可能昏迷过去,连维持身形都有点困难。 他身旁的青玄与其他黑衣人见状立刻过来帮助他疗伤,生怕这个维持朱雀九离阵的关键人物出什么问题。 “我没事……但是法阵有点不对劲。” 毕竟是灵武境强者,在同伴的帮组下,毕方很快恢复了过来,但他的言语却透露出了一点忧虑。 “的确,刚刚的爆炸,怎么会对阵法本身和控阵的你造成冲击,这不合理。” 从始至终关注着法阵中情况的明王,似乎也从刚刚的爆炸中看出了些许异常,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向毕方,想从这个施术者口中得到解答。 “兴许……兴许是因为第七变的威力过于强大,超出了法阵的承受能力?” 不等毕方开口,青玄便接话提出了自己的猜想,试着解答明王的疑惑。 “不可能!阁主当初授我朱雀九离阵时说过,祖师创造的此阵乃天下至高精妙之法!若不是因为我修为过于浅薄,难以发挥阵法的真实威力,今日之事早就解决了。所以,如此精妙奇阵绝不可能出现自己招术对自己造成负担的低劣设置!” 毕方支撑着残躯,声音高亢、情绪激动地辩驳道,他当初可是抱着崇敬的心情学习了阁中的圣典,并且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掌握了“朱雀九离阵”,他听不得有人诋毁它。 “那你倒是说说,法阵到底是出了什么异常?” 听到毕方的话,青玄也有点着急了。 “我不知道,但绝不是阵法本身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第七变确确实实完整地发动了。今日一战,有很多异乎寻常的事情,都解释不了。比如刚刚那个黑色骷髅为什么能动,你能解释吗?” “这……” 青玄被毕方反呛了一句,一时语塞。 “不必争执了。” 明王的声音低沉而阴郁,打断了二人的讨论,他重新转身面向那满是烟尘、什么也看不清的法阵。 “多说无益,反正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其实不同于维持着朱雀九离阵的毕方和总是忧心忡忡紧盯着法阵中情况的明王,已经完成了自己任务的青玄心态是比较放松的。 临行前,阁主只交代了他两件事:一是以自己的木系源术协助毕方恢复真气,确保“朱雀九变”能顺利完整施展;二是在最危急的时候使用绝技“源术·枯木逢春”帮助团队化险为夷。 如今他已经施展了枯木逢春,而毕方也已经用“朱雀九变”成功击杀了目标人物楚沐云,虽然说刚刚那个诡异的焦黑残骸还有些异动,但朱雀九变的第七变发动之后,这种非人力所能抗衡的招术威力,应该是以绝对的力量将一切异常都抹杀了。 青玄一脸轻松,心中甚至已经开始筹划着回南域后怎么好好给自己放个假了。 按照先前阁主所言,他们解决了此次危机,至少可保天下千年太平。 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虽然将来无人会知道原委,也无人会帮他们记录功绩,并且确实牺牲了一些无辜的人,但这些代价与九州亿万生灵数百年的安宁相比,又有什么不值得的呢? 原本他们出发时,心中或多或少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如今能活着完成任务,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看着烟尘纷纷扬扬下落的青玄,他面罩下的嘴角开始慢慢上扬。 然而,这微笑的表情,很快便凝固在了脸上,与之一同凝固的,还有整座明正殿中的空气。 青玄怔怔地看向前方,在他的视线里,在赤红的朱雀九离阵正当中,那个原本只应该剩下余烬的地方,慢慢显现出了一个看似“人”的东西。 为什么说“看似人”,因为它的下半身还是焦黑的骷髅骨架,然而上半身,尤其是右半边身子,已经挂上了不少稀薄的皮肉。 以右手为起点,那些皮肉仿佛有了自己的思想一样,在不断地沿着焦黑骨架蠕动、生长着。它们不断地蔓延,凭空生长出经脉、肌肉与皮肤,一点点覆盖上这具骷髅骨架,在这个期间,一股股银色的光辉在肉体生长的位置流转。 目睹眼前景象的青玄,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这可能吗? 这不可能!所以这一定都是幻觉。 太离奇、太诡异了,诡异到甚至有点可笑。最后一点点残存的理智让他侧头看向身旁的明王,希望从这个一直以来都值得信任的沉稳前辈身上找到安慰。 但从明王呆滞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同样的惊异、恐惧与对所见景象的抗拒,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似乎还多了一些不甘。 法阵中那种可怕的异象还在继续,这令人心惊的肉体生长似乎并不是焦黑骷髅主导的。因为整个过程中这具骨架都没有任何动作与反应,完完全全是一副死物的状态,这让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寄生的怪物在不断攀附和增殖这具骷髅。 大殿中的尘埃彻底落定了,现在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地“欣赏”到法阵中的奇景。一众黑衣人一开始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花了,纷纷挤上前来想要看个究竟。 但等他们真正站到了前排,看清了一切,他们的反应却是五花八门的精彩。 虽然只能露出一双眼睛,但大部分人都能透过眼神看出内心是极度的震惊,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有些人在震惊之中更带着强烈的恐惧;还有一些一边摇着头,一边慢慢后退;更有甚者,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嘴,极力想克制自己翻江倒海的胃。 不过,相比那个与阵法神念相连的人,只是用视觉感知了这一切的他们,还是幸运的。始终维持运转着朱雀九离阵的毕方,他的身心都与法阵相融,此刻他的心神,犹如被一个漆黑阴森的海底深渊吞噬了。 他的神智不断在深渊中坠落,四周只有黑暗与冰冷,他感觉自己坠落的下方,有一只来自远古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待着他,等待他跌落到深渊底部,再彻底嚼碎他的一切…… “醒醒!毕方!醒醒!” 青玄第一个冲到他身边,摇晃着耳鼻渗出鲜血、已经翻了白眼的毕方,同时急忙以自己的真气注入毕方体内助他运转周天。 但毕方似乎已经彻底丧失了神智,青玄的帮助实在有限,很快他手中的朱雀九离阵阵图就开始扭曲变形,随时有溃散的可能。 见状,明王也回过神来,赶忙一同为毕方渡真气调息,同时他还以性质沉稳的土系源气帮助毕方安神静心。在两位灵武境强者合力的控制之下,毕方慢慢地恢复了一点清明,他感觉自己被人从寒冷刺骨的极暗深渊中拽了出来,回到了温暖的人间。 “我……我……它……太……太可怕了……那究竟是什么……那不是人类……不是人类应该有的气息。” 恢复了神智的毕方不停地颤抖着,他完全一副被吓破了胆子的样子,仿佛刚刚短短的一瞬间里,经历了人世间最恐怖的炼狱一般。 “镇定!稳住心神!局势还是掌控在我们手上。” 明王为了安抚毕方,自己也是强作镇定,他继续说着。 “那个楚沐云已经死了,你仔细看看,即便那具骷髅是他的残骸,也已经彻底没了生气。诡异的是它手上攥着的东西,还有那银光。” “没错,毕方,不要被幻觉影响了。稳住心神,好好调息,只要有朱雀九离阵在,就没什么可怕的。” 青玄也出言附和,一同安抚毕方。 “可是……那种感觉,不像是幻觉……” 毕方在发动第七变之前,就已经隐约感受到了那种仿佛来自上古洪荒的未知恐怖,刚刚更是直接有了幻境以及切肤刺骨之痛,如此清晰、具象的感受,真的只是幻觉吗? “你好好调息,不要多想,封闭心神,只要维持阵法的运转即可。” 毕方听着明王的安排,点了点头。下一刻,他切断了与外界的感应,进入“定心”状态,内心瞬间安宁,再没了惊慌恐惧。 就在三人交谈的这段时间里,阵法中的骷髅已经生长出了大半个身子的皮肉。这半具身躯的形态,几乎与人类无异,唯一不同的是,肌体的皮肤表层似乎覆盖了一层犹如铠甲的鳞片,鳞片之上泛着微微银光,时不时地流转出耀眼光芒,勾勒出这躯体威武雄壮的轮廓。 虽然嘴上安抚着毕方“局势还在掌控”,但明王的心里却是没底。毕竟饶是他这把年纪、他这种阅历,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怪异的事情。 确实他曾经听闻过,有些实力极蛮横的强者可以在被重伤身躯、甚至被腰斩的情况下维持不死;也有传言说“十二洞天”中有操控尸体或是夺舍重生的邪术。但无论那些奇闻异事的背后是什么隐秘与绝学在支撑,“人死不能复生”这一自然铁律都是不可能被违背的。 圣亲王楚沐云已经死了,他亲眼所见。那个俊美绝伦的旷世天才已经化作了一具焦黑枯骨,只差一步就变成漫天飞灰,死的不能再死了,这一点不可能改变。 所以,无论眼前这个不断生长着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它都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圣亲王楚沐云。 所有,无论它是什么妖物精怪,抑或污秽邪祟,在能够净化世间一切不洁之物的朱雀九离阵面前,都不可能逃脱! 今天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不论出现什么变数,都一定要完成任务! (十七)拾级而上 就在明正殿的黑衣众困惑于眼前景象,未敢轻举妄动之时,天碑学院的另一头,徐林仍在奋力地攀登着通往天碑林禁地的石阶。 说来也奇怪,明明一眼能望到头,看上去不过几百级的台阶,徐林已经攀登了一刻钟有余,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与天碑林禁地的距离有缩短。 虽然有了长生散的药力加持,如今的徐林已经不再是那个气血两亏的病弱之体,但这样一直不停的攀登,对他来说仍然是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 徐林拄着双腿,停下来大口喘气,他抬头看了看,前方是一成不变的石质台阶,尽头处甚至能看到一座若隐若现的牌坊。 他又转头看了看身后,那里只有漆黑一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多少石阶,也不知道刘伯现在怎么样了。 徐林索性坐了下来休息,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漆黑的夜幕中,星星也变得明亮璀璨了。在高山之上的观星视野很好,如果江源、李栎和周舫他们还在,就算大家一起在星空下发发呆,也是挺惬意的人间乐事吧。 徐林痴痴地看着星空,两行清泪默默沿着脸颊滑落。 从突遭灾厄变故到绝命逃生,再到怀揣着刘伯的重托辗转至此,徐林的神经始终处在紧绷状态下。一切发生的太快,又是那么的不真实,让徐林根本没有空隙去思考,去悼念,去哀伤。 直到现在,忽然之间,世界变得平和静谧了下来,徐林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他的悲伤一发不可收拾,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徐林就这么躺倒在石阶上发泄着自己的情绪,哭着哭着,徐林哭得累了,竟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梦里,他回到了五年前,从青州老家出发,前往中州的那天,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他看见不远处骑着马的父亲与大哥,驾着马车的黄管家,马车里的母亲与妹妹,大家都在对他微笑着。 他转过身,面前站着的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姑娘。 盈盈秋水眸,淡淡春山眉,未施粉黛,清纯可人。 她的眼眶微红,泪花泛起,默默地将自己的亲手绣的丝帕塞到徐林的手中,然后轻声留下了一句话。 “千千心丝结,念念待君解。”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徐林痴痴地呆立当场。 他并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从两小无猜的相伴成长,到得知自己患病后的不离不弃,再到情窦初开时的互生倾慕,那种令人心动的朦胧情感,同时也在徐林心中萌发,并且日益生长着。 但那天的他没有任何挽留,也没有任何回应,更没有任何承诺。因为在乎,所以不能回应,任何的希望都是不负责任的拖累,在此事上,徐林前所未有的决绝。 “从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正在惆怅之间,父亲的呼唤声突然从身后响起。 徐林手握着丝帕,茫然地转身看去。 原先家人们还在的位置已经空无一物,徐林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寻找他们。 “从安,快来啊,发什么呆。” 兄长的声音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徐林再一次循声找去,仍然是空无一物。 “二郎,快些过来,我们都在等你。” “从安哥哥,我们在这呢。” 这一次,是母亲与薇儿妹妹的声音,似乎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 徐林彻底混乱了,他不停地原地转向,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而,父亲、母亲、兄妹……家人们的声音却不断从各个方向传来,可是无论徐林从哪个方向看去,都没有他们的踪影。 徐林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地似乎都要颠倒,他开始站不稳,一个不小心,他摔到了地上。但摔在地上仍然没有止住这种天旋地转,他身下的土地好像有了生命一般,把他掀了起来。 徐林心中大惊,在家人们的一声声急促的呼唤中,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梦醒了,但天旋地转却没有停止,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了扑面而来的一面“石墙”,撞得他眼冒金星。 原来,在他睡着之后,竟从石阶上滑落,滚了下来。 徐林连忙手脚并用死死扣住石阶的边缘,尝试了好几次,终于稳住了身形,止住了向下滚落的趋势。 徐林心有余悸地坐正身体,揉了揉脸上的伤,幸好除了磕碰造成的一些筋骨皮外伤,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不过经过刚刚这么一番折腾,他感到头晕目眩,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连看东西的视线都模糊了,身边的一切好像蒙上了一层迷雾,变得朦朦胧胧。 若是以前的徐林,恐怕已经躺在原地等待救援了。但如今的他,想起刘伯的嘱托,还有整个学院师生不明不白的惨死,徐林咬了咬牙,强打精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着山顶天碑林方向继续前进。 然而,从台阶上滚落的影响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轻巧。徐林越走越感到头晕,难以承受的疲劳感向他侵袭而来,他的精神开始恍惚,他的步履开始蹒跚,眼看就要向后栽倒下去。 徐林连忙伸手进怀里拿出了刘伯分别时赠予他的丹药,他还记得,刘伯吩咐若是遇到身体不适时,便可服下。于是徐林赶紧把丹药外表的蜡封捏碎,里面是一颗泛着幽幽青绿光泽的小药丸。 徐林二话不说一口吞下这枚小药丸,同时四肢拄地稳住身形,做了几个深呼吸。 老刘头给他的丹药果然神奇,不过几个深呼吸的功夫,徐林已经开始感觉神清气爽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疲劳感也一扫而空,不仅先前的头晕消失了,徐林甚至觉得自己的五感都敏锐了不少。 沈神医的“长生散”也罢,刘伯的“玉漱丸”也好,这些高人手中的奇特药品果然都有神效,简直就像是戏文里所说的那种灵丹妙药一般,它们应该都是出自《天衍录》的《医》篇记载吧,以后有机会,要跟着沈神医好好研习一下医术。 徐林恢复了状态,开始继续拾级而上,不过让他略微感到奇怪的是,周边的那层迷雾似乎并没有随着自己精神变好而消失,而且随着他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他已经快看不清前方的石阶小径了。 徐林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那清朗的星空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灰蒙蒙的薄雾,他这时才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置身于一种灰雾当中了,除了脚下的石阶还能指引方向外,他连前后左右都完全无法辨别。 没办法,徐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沿台阶向上。可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环境没有一点点变化,徐林开始低头数脚下的石阶。 一、二、三……九十九、一百……二百四十九……三百。 徐林数到第三百级台阶时,他终于停住了,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外不停滑落,他后背也已经被汗湿透。 但这种汗流浃背并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因为恐惧。 因为从记数开始,徐林就专心地留意脚下由整块青石砌成的石阶。 前一百块石阶,他注意观察它们的颜色与形状。 从一百零一块开始,他又关注了石阶上的纹路与裂痕。 从二百五十块开始,他再留心了石阶上面所有存在的细节。 到最后第三百块石阶时,徐林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整整三百块青石台阶,它们从颜色、形状,到石材上纹路、裂痕的位置大小,再到石阶上一块小碎石、一棵小枯草的位置、大小、形状…… 全部,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是自然存在的事物,更不可能是巧合。 这三百块青石台阶,它们根本就是同一块台阶! 徐林浑身战栗,头皮发麻,心脏“砰砰”跳地感觉要蹦出胸口了。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这诡异的地方。 但当他退了几步下去之后,他发现,周围的一切根本没有任何变化。那种灰色的迷雾已经完全笼罩了他的身体,除了脚下的石阶,他甚至连自己伸出去的手都看不见。 一股莫名的恐怖彻底占领了徐林的内心,他逃似地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快速地一步一步退去。 然而他只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刚刚明明是转身向下原路返回的,可如今摆在他眼前的,却是一级比一级更高的石阶…… 他又在向上登阶了。 不、不……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惊恐的徐林再次转身,向相反方向开始“下”台阶。 然而这一次,他刚走两步,眼前又是一级比一级更高的石阶。徐林感觉全身的毛发都要倒竖起来了,他不信邪地向着各个方向进行尝试。 左方、右方、斜上方……但他无论向哪个方向走去,眼前永远只有那一模一样,一丝差异都没有的—— 一级比一级更高的石阶! 徐林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嘴唇哆嗦,浑身瘫软无力。之前那不辜负刘伯托付的决心和为同窗、师长报仇的勇气,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此刻的徐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此地,越快越好! 膝盖已经伸不直的徐林开始手脚并用地攀爬起来,他失去了思考能力,已顾不上自己现在是朝着哪个方向在前进。不过即便他仍能保持清醒,他也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去向何方。 徐林,徐丛安,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一个未经世事,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的文弱公子哥。事实证明,即便在能够左右天下趋势的机遇面前,他也只能是像丧家之犬一般夺路逃向自己的求生之途。 另一边,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明正殿内,黑衣众人还赤红的火焰阵法外静静围观。 “喂,明王大哥,你跟我交个底。现在这情形,阁主当初是不是跟你预言过?” 一阵轻微的真气波动向明王传来,正是青玄的传音密语。 “虽未具体描述过,但大致情况阁主确实有所预料。况且只要朱雀九离阵还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还在计划之中,你只需要听我安排即可。” “好的,大哥,有需要尽管吩咐。” “嗯。先静观其变,等毕方恢复好再说。” 二人传音完毕,他们之间这种秘密地交流,引来了身后几位真武境同伴的关注。几位真武境能够感应到二人间的真气波动,但无法获知交谈的内容。作为同生共死的伙伴,这种不开诚布公的交流,引得几人都皱了皱眉头,眼中闪过一缕不悦。但很快他们就恢复了平静,毕竟此次行动的领袖是明王,他如果私底下有什么安排,大家也只能服从。 一众黑衣人默默地注视着阵法中的诡异生物不断生长,不消半刻钟,那具焦黑骷髅已经恢复了九成的“人”形态。它浑身健硕的肌肉线条分明,但却毫无生物该有的血色与活力,反而像是由纯白玉石雕琢而成的塑像。 在这幅强健的肉体之上,还覆盖着一层带有奇异纹路的银色鳞片,同时在人体的骨骼关节之处都长出了带有尖刺的硬壳,就像是某种异族军士穿着的铠甲一样。这层鳞片铠甲表面的奇异纹路时不时有银光流动,这种金属般的质感与光泽,似乎在向任何见识到它的人昭示自己的坚不可摧。 从远处看,这具银白的躯体宛如自然天成的绝世艺术品,在朱雀九离阵赤红火光的映照下,更有一种妖冶的美感。 但阻止它成为真正人类的,却是剩下的那十分之一,也是最关键的部分——心脏与头颅。 这具躯体的心脏部位,正卡着天碑学院梁喻院首托付给圣亲王的学院传承信物——那块古朴的玉珏。已经覆盖整个骨架,不断生长的皮肉组织从四面八方想要包裹这块玉珏,但这块古玉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以看不见的极强高温将任何妄图沾染它的肉体组织都烧灼消融掉,把它们化作了一缕缕白色的烟雾。这导致这具银白色躯体的心脏部位始终保持着一个焦黑的空洞,中间透现出一块古韵盎然的玉珏。 而躯体的头颅,同样也还是保持着焦黑的骷髅形态。不过与心脏部位那种两方交战对抗的情形不同,头颅部分单纯是因为银白色肉体组织的生长速度极为缓慢。那些在其他部位肆意生长的皮肉组织,似乎是受到了什么神秘力量的压制,在攀上脖颈骨骼的那一刻起,就极大地放慢了生长速度,慢到只能用蠕动来形容。 明王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怪物生物暂缓了生长而感到放松,毕竟这具躯壳健硕的肉体与奇异的鳞片甲胄都在明确地告诉他,这东西一旦动起来绝对不好惹。 可惜明王无论怎么以源气探查这具躯体,都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真气、源气的波动,这玩意就像是一块会生长的石头,完全是个死物。 明王下意识地看了看正在恢复的毕方,心想着,看来只能用朱雀九离阵的最后杀招来彻底毁灭法阵中的一切了,眼下这种无能为力的状况还真是煎熬啊…… 与此同时,在迷雾中不知道爬行了多久的徐林终于累得趴了下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在这一顿疯狂消耗体力的发泄之后,精疲力竭的他多少也恢复了些许理智。 他回忆起跟刘伯分别时对方说过的话:“通往天碑山顶的古径上,应该有上古术士大能布置的幻阵……” 所以,此刻的自己,不出意外应该是陷入这个幻阵之中了。 既然是幻阵,那么眼前一切所见,便是幻觉。徐林虽然不是习武之人,但是对于各种江湖传说、异闻涉猎颇丰,所以对于幻阵多少有一些了解。 传闻中,幻阵主攻人的神魂,会根据闯入者自身的记忆、性格等属性构建出一个针对性的幻觉世界,往往会重现或者放大入侵者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物。 徐林终于能够冷静下来,默默地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准确地说,他默默地回想起自己的一生。 果然是境由心生,不愧是上古大能布下的幻阵,在入阵的短短一瞬间,似乎把徐林的一生都准确地概括了。 要说徐林这一辈子,做的最多的事,莫过于“逃避”。 伪装玩世不恭,逃避世人怜悯自己的眼光,伪装薄情寡义,逃避亲情、友情、爱情,说到底,只是为了逃避那注定早亡的命运。 习惯了转过脸、背过身、不回应、打哈哈,敷衍了事,游戏人间,以为自己是豁达,是潇洒,其实只是懦弱。 不敢期待,不敢认真,不敢负责。 徐林啊徐林,其实你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事,莫过于“面对”吧。 所以在这个幻境之中,被构建出来的幻象,就是让你无论如何逃避,都躲不过的面对。若是走不出心中的困境,便永远走不出眼前的幻境。 的确,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的逃避,只是自欺欺人、拖延时间,有谁能真正逃避自己的命运呢? 好比逸澜他们,还有学院的众人,他们谁能想到自己的命运会突然终结在某一天今天的夜晚呢?他们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 但我还活着。 因为活着,才有烦恼,才有牵挂,才有计较。 或者,才有选择。 那么既然选择权还在我手上,我就好好选一次。 就这一次,只需要选择一次! 不光是为了家人,为了朋友,为了责任。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想活着,一直都想!我要继续活下去,去面对未来的一切。 徐林的呼吸开始平复,他的心神朗朗,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站起身,脚下依然是那毫无分别的、一级比一级更高的石阶。 不过这一次,徐林已不再是之前的徐林。 他迈开步,向上攀登,他不再低头注视脚下,而是直视着前方,纵然前方是完全的大雾迷茫,但徐林的脚步不乱。 他不再依靠眼睛所见来判断方位,而是凭着心中的目标果断前进。 他想活着见到自己的亲人,他想亲口将自己挚友的命运诉予他们的家人,他还想好好体验自己可能已经健全了的人生,他想…… 他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也是他想要面对的命运。 一步接着一步,徐林脚下的青石台阶开始出现变化,每一块石阶都是一块全新的石阶,它们的纹路、颜色与种种细节各不相同。 很快,徐林眼前的视野也不再是完全灰蒙蒙的迷雾,他逐渐能看见更远处的石阶,能看见石径两旁的山石、草木。终于,他看到了那个道路尽头的古朴牌坊。 能看到了,已经很近了! 这一次,与先前攀登石径时的距离相比,徐林已经明显感觉自己靠近了石径的终点。 “呼……看来是走出了那个幻阵。” 徐林自言自语着,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黢黑的石阶小径,来时的地方已经完全没入黑暗夜色,什么都看不见了。 徐林继续向前,终于走到了那块宏伟高大的木质牌坊下。 徐林仰头望去,牌坊上正中挂着一块古铜色的牌匾,在星光下闪耀着点点光泽,古意盎然,隐约可以辨认出上面写着“天碑林”三个大字。 这里就是天碑学院的禁地,天碑林,一个可以说是人类文明起点,也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终点的地方。 说起点,是因为三千年前,创院圣人在此得到天道馈赠,著下《天衍录》,拉开九州人类文明的序章。说终点,是因为即便三千年过去了,世世代代的人类始终没有能跳脱出《天衍录》所框定的文明范畴,甚至连完全理解、消化、运用《天衍录》都还没有做到,发展至今的人类文明最高水平,也不过是停留在天碑林里不知道多少岁月前的上古石刻之中。 徐林的心潮澎湃,曾经多少次,他都幻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九州最负盛誉的神秘圣地,瞻仰天地间的伟迹。 虽然如今并不是一个好的参观游览时机,但对任何一名九州的求知学子而言,这里都是来了就不能轻易离开的地方。 徐林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穿过木质牌坊,径直向着天碑林禁地走去。 原本按照他与老刘头的约定,其实他只要能进入天碑林禁地的幻阵中等待救援即可。但鬼使神差的,徐林先是凭借自己的努力穿越了幻阵,如今又进入了天碑林禁地里,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因缘在引导着他。 此时的天碑林中一片漆黑,不远处的正前方有一大片无边无垠且高耸如林的黑影,徐林猜测,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石碑。果然是鬼斧神工般的天造神迹,徐林望着远处如原始巨森般矗立的石碑群,完全忘了自己应该静候救援的嘱托,情不自禁地想要往天碑林更深处前进。 就在这时,徐林突然被右前方的一点光亮所吸引。那光亮虽不强,忽明忽暗的,但在只有星光的夜晚,却显得尤为亮眼,尤其在眼下这种万籁寂静的环境中,吸引了徐林所有的注意力。 徐林下意识地朝着光亮走去,不一会儿,一间房屋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徐林再走近一看,原来那亮光,居然是房屋大门上的一块环形玉璧发出的。 徐林走到房屋跟前,这是一间古旧的石屋,从石材表面风蚀的程度来看,至少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房屋的大门同样是石质的,两扇门扉正中间镶嵌着一块环形的玉璧,正是它正在散发着莹莹幽光。那块玉璧的造型很别致,中间被切割出了一个圆形空洞,但却留下了一小块形似勾玉的部分,好像一个门把手。 这玉璧发出的光亮犹如人体的呼吸一样有着一定的节奏,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反射了天上的星光,还是自身具有发光的功能。 徐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伸手去触摸那块玉璧。 就在徐林手碰到玉璧的一瞬间,一阵极强的白光闪耀,徐林猝不及防,他的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林连忙把手收回,捂住眼睛连连后退,但没退几步,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 等他诧异地睁开眼睛,徐林愕然地发现自己竟身处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之中,刚刚自己撞到的,居然是一面砖墙。 徐林整个人都懵了,明明自己前一瞬间还在天碑林,怎么转眼间便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惊愕之余,徐林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难不成……这是那传说中的传送法阵? 不无可能啊!天碑林既然藏有上古大能布下的神奇幻阵,说不定也藏着一个更神奇的传送法阵呢!如果真的是传送法阵,那岂不是代表我已经逃出生天了? 徐林心中一阵狂喜,立马开始在这个房间内寻找出口。果然,前面不远处,真的有一扇门存在,徐林二话不说就向着门奔去。 但无情的现实很快击碎了徐林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还没迈出五步,便一头撞在了一堵看不见的气墙之上。 猛力前冲的徐林被反弹之势掀翻,一屁股摔在地上,四脚朝天。紧接着,比眼前这看不见的气墙更神奇的事发生了,徐林躺倒在地上,没有任何不适感,既没有这种强烈冲击理应带来的疼痛,也没有头部受到撞击的眩晕感。 不仅没有任何感觉,徐林更发现自己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小心地回到那面砖墙前,仔细地沿着墙摸索,他终于确定,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十步见方的无形牢笼之中。 同时,他失去了一切感知,无论是用耳光扇自己,还是拿头撞墙,都没有任何感觉的反馈。 徐林心中有了个极为不好的猜想……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 (十八)遗世孤立 就在徐林惊疑不定之时,他发现这间华丽的房间正中突然有了光亮。 徐林本能地定睛看去,那光亮是来自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暗红色书桌上的烛灯。烛灯那繁复的款式,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能用得上的器具。 书桌之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从身形看,一大一小。但无论徐林怎么凝视他们的脸庞,人脸位置都像罩了一层雾气一般,看不清五官。 大人身姿挺拔,高大健硕,器宇轩昂,身穿金灿灿的龙袍。小孩看上去约摸只有周岁年纪,还不到大人的膝盖高,也穿着华贵的银色小袍。 徐林好不容易看到其他的活人,也顾不上现在究竟是什么诡异的情形,他拼尽全力地朝着那两个人叫喊,同时不停地拍打阻止自己朝他们前进的气墙。 然而这一切却是徒劳,徐林的所作所为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也没有引起对方的任何注意。明明那个小个子幼儿的脸是朝向自己的,但却完全注意不到徐林的存在,仿佛他是透明的空气一般。 就在徐林放弃了引起对方注意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有了动作。 幼儿仰着头,似乎在努力地向面前的大人诉说着什么。徐林很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正是咿呀学语的年纪,怎么会如此顺畅地在跟大人说话。 不一会儿,幼儿的话好像是说完了,他站在原地依然仰头看着大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大人略有所思,但很快便摇了摇头,没有留下任何话语,随即便转身离开,凭空地消失在了烛灯照射不到的黑暗里。 书桌前只剩下那个二尺不到的幼儿,他高仰着的头终于垂了下来,略显寂寞。 目睹这一切的徐林还没来及细想,眼前突然一阵白光闪过,他被迫闭上眼睛。等他再度睁开时,眼前的书桌不见了,身处的富丽堂皇的房间也发生了变化。 此刻的他来到了一个四周都是巨大书架的藏书之地。 不变的还是那个禁锢自己的无形气墙,以及刚刚见到的那个幼儿。 只不过这一次,他娇小的身体正攀爬在一个取书用的短梯上,他的身边是一本本已经翻开,堆积得如山一般的书卷。 这个幼儿费力地取到书架上层的一本书卷,徐林都担心他跌落下来,但这个孩子却全然不在意这个高度所带来的危险,取到书后就这么直接端坐在短梯上,开始看书。 不一会儿,从黑暗之中走出了一个大人,还是看不清长相。但从身形看,这个人要比先前的那个瘦小一些,他同样衣着华贵,气度非凡。他径直走向正在看书的幼儿,那孩子似乎也看到了大人的到来,兴奋地站了起来,直接从短梯上一跃跳到了大人身上。 大人把孩子抱在怀里,亲昵地抚摸着他小小的脑袋。 这一副其乐融融的天伦景象让旁观的徐林都感到心中温暖,不自觉地嘴角微翘。 很快,又是一阵熟悉的白光,徐林自觉地闭上眼睛,好让视线恢复。等他再度睁开眼,他吓得亡魂皆冒。 此刻的他,正悬空于一处山巅之上,脚下是层层叠叠的云海,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山峰,仿佛来到了什么九霄之上的仙山秘境。 虽然脚下并无任何立足之处,但徐林却也不下坠,还是一如既往地能在先前那十步见方的空间里活动。此刻的徐林终于相信,自己根本不是触发了所谓的“传送法阵”,而应该是再次进入了某种幻阵,眼前的一切,全是法阵构建出来的幻觉。 就在徐林垂头丧气之时,眼前的幻境发生了变化,一个圆形的石质平台突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一个山顶上,看那个样式,似乎是什么比武校场。 凭空地,校场之上出现了三个人,两个身穿朴素道袍的少年手持木剑,间隔百余步,相对而立。在两人中间的场外位置,还有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纹绣北斗七星图案的华丽道袍的老者。 两个少年身形有一定的差距,立于比武场左侧的少年明显要瘦小一些,他们先是朝着场外的老者深鞠一躬,又对着彼此拱手鞠躬,旋即摆开相同的架势,比斗起来。 两个少年虽然都年纪不大,但是武功实力却不俗,无论是招式、身法都使得有模有样,徐林看得啧啧称奇,他觉得这两个还不到自己腰间的少年能信手击败自己,甚至可能打十个自己都不在话下。 两位比斗的少年势均力敌,或许因为师出同门的原因,二人互拆百招依然是不分高下,打得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但就算在徐林这个门外汉眼中,也能看出左侧那个瘦小一点的少年对于招式的运用更为娴熟,身法更为灵动,对战过程中更加游刃有余。 果然,很快这个少年便寻着对手的破绽打乱了他的节奏,并一步步将优势扩大,最终成功挑飞了对手的手中木剑,将他打倒在地。 胜负已分,远处的老者捋着雪白的长须点了点头。 作为胜者的少年伸手去搀扶跌倒在地上的对手,而这个身形略微高大的少年一开始竟不领情,倔强地把头偏向一旁。 但胜者少年也没有因为对方的不领情而放弃,二人就这么保持着一个伸手、一个侧头的姿势。良久,被打败的少年终归还是转过来头来,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借力站起来。 之后二人又是一通行礼,白发老者再次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眼前的场景,下一瞬便“嗖”地一声消失在了原地。 老者走后,获胜的瘦小少年仍一直注视着远方。而落败的少年则趁对方不注意,偷偷一拳捶在身旁打败自己的同门身上。被偷袭的胜者少年反应过来,也不示弱,两个青葱少年就这么在山顶之上嬉戏打闹了起来。 徐林看着他们,也回忆起了自己儿时的岁月,那时还在青州老家,自己与兄长,还有许多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也曾是这么地欢乐纯真、无忧无虑。 正回味间,那道熟悉的白光再次闪耀。这一次,徐林淡定地闭上了眼睛,经历了这么多次白光以后,他已经开始接受这种设定,内心毫无波澜。他甚至默默地腹诽,这是哪个大师设计的幻阵,每次切换幻境都搞这一出,真的有必要吗? 待白光消失,徐林睁开眼睛,一眼望见的还是方才那个仙山之中的圆形比武场,不过时间已经是晚上。徐林仰头看去,明月当空,手可摘星,景色绝美。 校场之上,一个道袍少年正在独自演练剑法招式。徐林仔细辨认了一番,应该是先前看到的那个略逊一筹的少年。 或许是因为比武失利而默默刻苦用功吧,徐林心中猜想着,这种情节,他倒是从茶楼酒肆的话本故事里听说过不少。 少年演练了约摸两刻钟,打出收式,似乎是满意自己的修炼成果,挥了挥汗,一步一跳地离开了校场。 有意思的是,就在这个少年走后没多久,校场旁的树林里竟然又悄悄钻出了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很好辨认,正是先进在比武中获胜的那位。 这个少年走上校场,东张西望地仔细环顾了一番,似乎是在确认整个环境中只有他一人。确认完毕后,他也开始演练自己的功法,不过与先前的少年不同,这名略瘦小的少年并没有演练剑法,似乎只是单纯地在练习拳脚招式,一番比划之后,他竟直接端坐于当场。 徐林不通武艺,他看得云里雾里,但很快少年身上开始泛起忽明忽暗的淡淡金光,这却让徐林惊异不已。 因为即使徐林不明白这金光意味着什么,这都不是寻常武者能做到的,在他二十年人生的阅历里,从未真正见过哪个习武之人能发光的。 这说明这位瘦小的少年应该不止是江湖世家的武学天才那么简单,他应该就是传说中世外修行圣地的天之骄子吧。 徐林正看得起劲,余光好像瞥见了什么东西,等他再定睛一看,直接给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了“空中”。 原来在比他所处的位置更高的空中,还悬浮着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先前的比武中也出现过的老者,白发白须的他正默默地注视着场中那个身体泛起金光的少年。 徐林惊疑非常,他本能地想朝那个同样“浮”在空中的老者呼叫,但又犹豫了,因为对方显然跟自己并不是同一种境遇。自己是这个空气牢笼的囚徒,而那位老者衣袂飘飘,泰然自若,显然是凭自己的意志与实力浮于空中的。对于这种近乎仙人的存在,徐林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贸然引起这样人物的注意,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也不知道这个老者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一老两小三个人真有意思,一个比一个藏得深,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位白发老者一直暗中观察着校场中的少年,良久,他竟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现场,只留下那个少年还在独自修炼。 紧随着老者的消失,那道熟悉的白光又又又一次闪烁。 已经习以为常的徐林重复了闭眼、睁眼的常规操作,他甚至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下一个场景。 果然,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盛大的比武会场,比先前场景中那个简朴的校场豪华百倍。场中正立一位穿着白色道袍的少年,单手持剑,剑指苍穹,整个人锋芒毕露。会场周围尽是穿着各色道袍之人,纷纷朝着他挥手致意、呼唤喝彩,仿佛在庆贺一位新王的登基…… 接下来,徐林在一阵接一阵的白光闪耀后,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零碎的片段—— 一位黑衣少女在道路旁目送一位白衣少年上马离去,那少年回首朝她挥手告别,少女望着远去的少年,伸手想要抓住那个背影,似乎有意挽留,却最终只是欲言又止。她黑发如瀑,一袭黑衣衬出玲珑身姿,只有胸前的朱鸟刺绣红的醒目…… 下一个场景里,一个脸带银色面具的少年,怀捧一个干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婴儿跪在地上,他的身边尽是衣衫破烂、污泥满身的尸体,层层叠叠,惨状恐怖骇人至极。一眼望去,这遍地尸骸竟看不到边界,其中只有啄食皮肉的乌鸦和啃骨吸髓的豺狼,没有一个活人,仿佛是真正的森罗炼狱。少年尝试着用自己的水袋给婴儿喂水,却发现怀中刚刚还有气息的幼儿此刻已经彻底死去。他呆呆地跪在原地,迷茫地环视四野,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仰天长啸,声嘶力竭…… 画面一转,还是这个脸带银色面具的少年,在一个简易的帐篷中,他正在细心地往火炉上熬药的砂锅里加入碾碎的药材,他的身边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切成小份的草药,足有百种之多。他一双手上遍布伤痕,在药渍污秽与伤痕间隙里还能窥见原本白皙的肤色,他的头发上粘了不少木屑草絮,一身白衣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身后的案几上堆着各式各样的木匠工具,案几旁的地上还有好几碗盛满的米饭,上面盖着几片青菜,这些饭菜都已经沾上了木屑灰尘,不知道被人冷落了多久…… 再下一刻,这个面具少年躺在一架富丽华贵的黄金马车之中,无声无息。八匹雄健骏马拉着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马车前后各有四队金盔金甲的卫士骑马伴行。官道两旁,跪着密密麻麻的黎民百姓,不知道是数千人还是数万人,绵延于道侧,一眼望不到边。他们打着补丁的破旧衣着与金灿灿的马车、卫士们格格不入,疾驰的马车与马匹呼啸而过,最前排的百姓竟不害怕,只是一个劲地朝着马车行径方向磕头…… 一个似曾相识的富丽房间内,灯火煌煌,当中一位银袍青年正在伏案疾书,他的书案上堆满了一折又一折的奏疏,他正拿着朱笔不停地批阅奏折。这时,一个衣着亮丽光鲜的少女一蹦一跳地来到了他跟前,把脑袋凑到青年的怀里,仿佛一个明媚的精灵。青年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地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然后示意她离开。少女不情愿地消失在了场景中,只剩下青年独自继续埋头于如山的奏折之中…… 一个银甲将军,统帅着千余名盔甲鲜亮的骑兵,列阵于烈阳高照的草原之上。将军持枪立马于阵前,与十倍于己方的敌军对峙。对面虽然是看不见边际的人海,但衣甲不齐,军容不整,旌旗各异,并且有许多部队都骑乘着徐林从未见过的高大骇人异兽,似乎是遥远之地的许多不同势力军队组成的联盟。银甲将军钢枪向前一挥,随即一马当先,带头冲锋,在他的身后,千余名骑兵斗志昂扬地跟随着也冲入敌阵。突然,将军身上亮起一阵玄妙的金光盾,将骑兵们尽数笼罩,骑兵们在金光的庇护下,箭矢不侵,刀枪不入。同时因为光盾反射了强烈的日光,让敌阵的坐骑纷纷惊乱四散,于是将军与这千人骑兵队势如破竹,若入无人之境,瞬间便摧垮了敌军的阵势,接下来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 一幕接一幕场景在徐林眼前展开、演绎、又变幻消失,徐林静静地观赏着这一切。以徐林的聪慧,早已经猜到,这些幻境所展现的,是某个人的一生回溯。 眼前这些故事的主角——那个最初的幼儿,到后来的白衣少年、银袍青年、银甲将军,都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的一生,看上去辉煌灿烂,拥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传奇经历。但徐林看到现在,心中却并没有对这个主角的羡慕,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的心中甚至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怜悯。 这个人,为何总是如此的孤独。 在人世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孤独的。比如徐林,他的孤单在于命运的不公,让他的人生道路变得崎岖险恶,以致于他不想有人同路,主动选择了独行。 但眼前这个故事的主角却是那种说不出的孤独,仿佛在他的一生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格格不入。 无论是在人前的光鲜,还是在人后的勤勉;无论是成功时的振奋,还是受挫时的黯然;无论是喜乐欢悦,还是惊怒忧悲……一切的经历心情,他都从未与人分享过。故事里的他总是匆匆忙忙地奔赴下一个需要他的地方,这个世间似乎没有值得他为之停下脚步的人与事,这个世间似乎也没有能够并肩站到他身边的同类。 他虽是主角,却更像一个过客,犹如一把金灿灿的万能钥匙,能够打开一扇扇的门,但门后的一切,却与他无关。 他是一个岁月长河里的遗族,一个天地山海间的孤影。 徐林看着这个人的背影,他脑海里竟不自觉地浮现了另一个人的容貌,那个丰神俊朗仿若神子降世的圣亲王。 他也是那么的超凡脱俗,难以与世俗人间相融,并且这些闪过的经历画面与他的生平十分相似。只是,若真是圣亲王殿下,此刻尚在明正殿中的他,又怎会投影到徐林的眼前来呢? 就在徐林不经意间,整个幻境空间正发生着某种变化。没有了熟悉的白光,正相反,四周的环境慢慢暗了下来。 等徐林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时,故事的场景似乎又发生了变化,这一次,空间中所有的事物与光亮都消失了,在一片完全的漆黑之中,只剩下徐林和远处那个人。 那个人的形态慢慢发生着变化,他的衣着与形体特征逐渐消失,随后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发光体,隐约还能辨别出是人类的形状。他的身体被一层层的白色光晕围绕着,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异常醒目,就像黑夜里吸引飞虫的烛火一般,也吸引着徐林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可惜那个从始至终都束缚着徐林的空气牢笼挡住了他的脚步,他无奈地双手趴在无形气墙上,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周围什么也没有了啊!这里到底是哪儿?我又该怎么出去?这个幻阵让我看了这么久的戏,到底是为了什么? 双手一推气墙,烦躁不堪却又无能为力的徐林故意耍性子似地直挺挺地向后躺倒,这个危险而愚蠢的行为若是放在现实当中,结果就算不死也得换来个终生残疾。但此刻的徐林却毫无顾虑,因为他已经确认并证实了多次——自己并不是真实存在于此处。根据徐林的推测,此处空间里的自己与远处的那个“光人”,应该都是某种灵魂体,只是神识在幻阵中的投影罢了。 “啪叽”,徐林果然没有任何疼痛地仰摔在了“地上”,就连这个着地时的声音,也不过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如果不是还有远处那个发着光的白衣人作为参照,徐林恐怕连所有的方向感都要失去了。 这种寂静与黑暗第一次给了徐林恐怖与诡异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正上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徐林苦笑着捂住了自己的视线,在心里自嘲着:在这个环境里待久了恐怕会疯掉啊,都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呢! 等他将手移开,奇怪的是,那双他本以为是“幻觉”的眼睛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愈发清晰了,那活脱脱就像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人眼。 徐林没有惊慌,还是面带微笑地闭上眼,心中默数三息,再睁开眼。 那双“人眼”还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徐林的面部表情僵硬了,但他还是不信邪。他使劲地用双手揉搓了一番自己的眼睛,然后平心静气地闭上眼,这一次他默数了整整十息。然后,猛地睁开眼! 呵呵……那玩意居然还真是一双眼睛,徐林此刻不仅能清晰地看到它正盯着自己,甚至能看见那眼珠子还转动了一下。 “鬼!!!” (十九)欺天衍化 面对这个认知中最恐怖的存在,徐林脑海中那根维系理智的筋弦绷断了,他两腿一蹬,白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不幸的是,作为一个神识体的徐林,并不能真正“昏迷”。仅仅只是经过了一瞬间的空白记忆,徐林又再度苏醒,不得不直面黑暗中那双瘆人的眼睛。 在极端的恐惧中,徐林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他全身毛发倒竖,几乎是平地腾空般炸了起来。生平第一次见鬼的体验让他几乎神魂崩裂,如果此刻他有一具真实的身体,怕是已经吓得肝胆俱裂而亡了。 徐林想也没想就打算转身逃跑,但他发现自己的身躯根本转动不了,某种未知的诡异力量似乎禁锢住了他的行动。 啊!啊!我去你妈的! 怒自惊中起,恶向胆边生!徐林由恐惧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强大愤怒——既然跑不了,那老子跟你拼了!他举起双拳就朝身前“鬼”的方位砸去,但只刚刚扬起,他的双手也被某种力量给钳制住了,一动不能动。徐林全身只剩下两条腿还能动弹,他就像一只被捏住了脑袋的河虾,下半身还在奋力做着垂死挣扎,在原地不停地蹦弹着。 就在这时,那双“眼睛”的主人慢慢显出了它的真身,那是一张苍老的快认不出是人类的脸,五官拧巴在一起,只剩下一双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还算清晰可见。这幅模样,在徐林看来,绝对就是传说中的鬼。 眼看它慢慢移向自己,徐林目眦欲裂,突然他急中生智,开始朝它疯狂地吐口水,因为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曾说过,鬼害怕秽物。可恨此刻自己双手不能动,不然徐林肯定要解开裤子了。 可惜,作为神识体的徐林根本不能产生任何排泄物,于是那吐口水的动作也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不过徐林多少也从极度的恐惧惊慌中恢复了一点神智——既然自己此刻作为一个神魂之体,存在于幻境之中,那么理论上自己其实也是某种类似“鬼”的存在。既然大家都是鬼,那我凭什么要怕它!? 想到这里,徐林突然来了底气,竟开口呵斥眼前的鬼物。 “呔!大胆鬼祟!此处乃天碑学院禁地法阵,尔等邪物安敢擅闯!学院传人在此,汝若不速速退去,定教汝神形俱灭!” 徐林喊出的这番话,其实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意念中,在这个幻境之内他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而对于这番恐吓的作用,他也没抱任何希望,更多地只是为了出口恶气。 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只“鬼”似乎听到并且听懂了徐林的威胁,竟在离徐林还有一尺不到的地方停了下来。那双眼睛又缓缓转动了起来,似乎在上下打量着徐林,令人感到戏谑的是,那张苍老的已经皱在了一起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张嫌弃的表情。 “学院后人……为何……如此不堪……” 一个饱经沧桑的声音直接在徐林的脑海中响起,这声音仿佛跨过山海、穿越时光,从世界的尽头传来,遥远而空灵。 什么!?徐林居然听见了眼前这个“鬼”在说话,徐林又惊又惧,要不是已经在各种幻境中见怪不怪了,徐林肯定会以为自己是被刚刚的事情吓疯了。 而且听这个鬼的口气,似乎是某个跟学院渊源很深的前辈?难不成……该不会……他也是曾经被困在此幻阵中的人吧? 看着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徐林突然有种深深的担忧。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徐林用意念与之对话。 “你……前辈您也是天碑学院的人吗?” 徐林的话刚说完,对面苍老的脸庞微微动容,紧接着,一个完整的老者身形渐渐显现出来。他穿着与徐林相似的衣袍,但细节上又有诸多不同,领口与袖口纹绣了一些徐林看不懂的图案,显得古朴而神秘。 徐林觉得眼前这副形象似乎在哪见过,但记忆过于模糊,实在想不起来。 对于徐林的疑问,这个老者点了点头,然后那个沧桑的声音再次响起。 “学院后人……吾既然……被汝唤醒……那便是……又一个千年矣……逝者如斯夫……” 千年?难道这个鬼魂,不,这个前辈的英灵,竟然已经在这里存在超过千年了?而且,听他的语气,似乎还不止一个千年之久。 “前辈,敢问您一直存在于这个幻阵之中吗?”徐林壮着胆子问道。 这一问,似乎把这个鬼魂老者给问住了,他迟疑了很久才回应道。 “此处可不是……什么幻阵……你身为‘传承者’……怎会有此疑问……” “‘传承者’?这……不敢欺瞒前辈,学生虽有幸得学院授业传承,却从未被冠以过‘传承者’这样的称呼。” 徐林感觉自己跟这老者的对话驴唇不对马嘴,这老者说的话徐林连猜带蒙也根本理解不了多少。 “你……说……什么!?” 轰隆一声,似有惊雷炸响!徐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原本那个如高山一样沉稳、如苍穹一样悠远的声音,居然因为徐林的一句话而情绪骤起惊涛,这种情绪甚至影响了徐林所处的整个空间,一种磅礴的威压感倾泻而下,仿佛高山崩裂,仿佛苍穹倾覆。 徐林虽是神魂之体,却也在这种恐怖的威势影响之下本能地跪倒在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传遍全身。他怯怯地抬头仰视着眼前引发这一切的苍老灵体,很显然,刚刚的一切来自于他的情绪,徐林已经能够明白,眼前的存在就是这个空间的主宰。 “前、前辈,前辈息怒!学生确实不是您口中的‘传承者’,但学生也确实是天碑学院学子,逃难途中误打误撞进入此地,如有叨扰,万望前辈恕罪。” 整个空间的震动渐渐平息,徐林眼前的老者开始默默地打量着他,不一会儿,这个老者再次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逃难……误打误撞……你究竟如何……进入此处……如实道来……” “好的、好的,前辈您且听我细说,今天是我们学院接待……” 徐林站起身,开始将天碑学院今日所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眼前的鬼魂老者听——从圣亲王驾临学院,到学院夜间遭遇不明杀手组织灭门,再到自己如何侥幸逃出生天,又是如何机缘巧合地来到了这里…… 徐林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都事无巨细地述说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徐林一直在留心观察这位老者。但可惜的是,这位看似跟学院有着莫大关系的前辈即使听见学院全体师生都已经命丧黄泉之时,也并无动容。徐林心里暗暗琢磨着,难不成自己猜错了,这位神秘前辈其实跟学院并没有多大关联? “天意……当真……诡谲难测……” 听完了所有的一切,老者略发感慨,但他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只是眼睛聚焦在了徐林身上。徐林很识相地靠近了老者一点,他感觉这位强大而神秘的前辈可能要关照自己了,毕竟把外面的情报带进来汇报一番,于情于理也是有点功劳的。 “你既不是‘传承者’……却也能进入此地……自是有属于你的因果……你且将‘天衍令’交出……吾便将你……平安送出此地……” “‘天衍令’?实不相瞒,晚辈并不知道什么‘天衍令’,前辈您可否说的详细一点?” 又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徐林此刻已经是一头问号。 “你刚刚……是不是说过……有一位老者……给了你一块……令牌……” “哦!您说的是刘伯给我的那块牌子啊!好的,前辈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找出来。” 原来是刘伯托付的那件信物啊,早说嘛!徐林开始在自己身上一顿摸索,半晌,他才反应过来。摸个屁啊!自己是灵魂状态进入了此地,那块令牌怎么可能带的进来?身上自然是空空如也。 别说令牌了,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是真实的,按照徐林的理解,此刻的自己只是照着幻阵外真实的自己复制出的影像而已。 “前、前辈。实不相瞒,晚辈来到此处,身上并无任何物件,您说的那个令牌自然也不在晚辈身边。无法交给您了。” 徐林解释完,心里还有点狐疑,这位前辈看样子在这个幻阵空间里已经存在了很久了,为什么他会不知道空间外的实体无法带进这里来这种事情呢? “怎么可能……既然能进入此处……怎会没有‘天衍令’……” 徐林再一次从这个沧桑的声音里感受到了情绪波动,这次的情绪里除了跟先前相同的震惊之外,徐林似乎还感受到了一点困惑。 紧接着,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神识意念扫过了徐林全身,徐林感觉自己一生所有的隐秘都被人瞧了个遍。这应该是眼前的老者为了验证徐林所言非虚而做的检查,徐林虽然紧张,但却也无心无愧,毕竟确实此刻的自己身上是真正的“连根毛都没有”。 “为何如此……为何如此……绝无可能啊……” 灵体老者在喃喃自语,他一会看向不远处的那个被白光围绕的人影,一会看看近前的徐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魂魄在此……说明此代的‘缚誓者’……确实被消灭了……若没有他的魂魄……与天衍令共鸣……吾也不会被唤醒……” “可为何……不是传承者进入此间……而是这个无关之人……” “天衍令……也确实未在此处……” 老者凝望着远处那个背影,陷入了沉思。 这一顿没头没脑的自言自语,徐林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缚誓者,什么传承者,什么天衍令……徐林此刻只想早点摆脱这个诡异的空间,和这个似乎并不能很好沟通的“学院先贤”。 “前辈?前辈?既然我没有您说的那个什么令,并且您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您是不是可以送我离开这个地方了?” “勿躁……你进入此间的因果未明……事关重大……不可轻率……” 看来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徐林丧气地坐在地上,与老者一同看向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光亮所在。这种完全跟不上局势的感觉,让徐林倍感不爽,从小到大,虽然他体力孱弱,但论智力方面,他还没在谁面前拜过下风。除了……他的父亲,那个看似平平无奇却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的小小县吏。徐林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从一介县衙文书升为通判再到一县之长,凭的就是一手百无一漏的推理断案能力。但凡经他手的案件,无论多么诡谲离奇,最后都能被抽丝剥茧地还原出真相。也正是因为这种能力,徐林的父亲才会被太师府看中,破格从地方升迁为太师府的幕僚。 如果父亲在此,能不能窥探出今晚这一切的一丝玄机呢?徐林一边想着,一边怔怔地看着前方那个发着白光的人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林终于是受不了了,他略带不满地开口道。 “前辈,恕学生斗胆问一句,我们还要在这耗多久?实不相瞒,晚辈还有重任在身,若是方便,还请前辈早日送学生回归现实。” 那鬼魂老者慢慢从沉思状态中恢复过来,眼珠子略微转动,看了坐在地上的徐林一眼。 “此处乃……吾师以伟力构建的……须臾之间……处于时间的夹缝之中……即便你在此……度过百年……外界不过是……转瞬而已……” “至于你所说要事……无非些许人命……天碑学院的人命……或是俗世的人命……无论多少……与眼前之事相比……皆微不足道……” 听到老者的话,徐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双拳紧握,身体微微有些发抖。他虽然背对着老者,但那种从身体中满溢而出的愤怒,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我原以为,你是我们天碑学院的先贤英灵,尊你一声‘前辈’!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如此无德无义之言!那些你口中的,‘微不足道’的人命,他们一个个,却是我的同窗、挚友!他们都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真实、有名有姓的人!即便你真是什么学院的前辈,我也不允许,你随意地贬低他们!” 徐林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让老者那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脸庞竟也微微有了些动容,他静静地看着徐林的背影,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但很快,那张苍老无比的脸又归于了平静。 “呵……有意思……可惜……你终究只是局外人……蟪蛄不知春秋……井蛙难以语海……与你多说无益……” 老者的视线又聚焦到了远处那个环绕着白光的人影身上,微微沉吟,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不知是对徐林,还是对自己说道。 “也罢……虽无‘天衍令’为楔……吾剩余的力量……亦可发动‘欺天衍化’……至于下个千年……也该有后人……彻底做个了断了……” (二十)人算天算 老者双手缓缓抬起,有条不紊地依次做了九个手势,过程艰难而迟缓,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要耗尽他浑身的力气一般。 第九个手势做完,他深吸一口气,沉稳地开口。 “神法·欺天衍化大阵……” 随着老者的话音落下,整个空间开始震颤,仿佛在与这老者的话语共鸣一般。 在徐林左摇右晃的惊慌中,周围漆黑的虚无里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了十方巨大的光柱,它们顶天立地,表面浮动着徐林看不懂的黑色符文,散发出玄妙而威严的气息。 这十根巨型光柱发出微微波动,在这方空间的外围形成一个圆形,将老者、徐林与不远处的发光人影都圈在其中,但徐林注意到,这些光柱明显是以那个发光人形为圆心分布的。 徐林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下意识地朝身边的老者靠了两步。他定睛细瞧,那些光柱上除了诡秘的符文,还缠绕着一道道黑色的锁链,其中有八根柱子上的锁链均在半空中捆缚住了一个不停颤动的纯白光球。 柱身上数道黑色的锁链将这光球牢牢缠缚,似乎很害怕这光球会挣脱,而光球内部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想要破茧而出,在密集的缠缚中不时悸动着,整幅景象在徐林眼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与不祥之感。 徐林身旁的老者开始迟缓却有条不紊地开始做出各种手势,似乎在构画某种阵法图案,他的嘴唇开阖,但徐林却听不见他发出声音。 良久,老者双手交合,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印。那唯二空闲着的光柱上的黑色锁链,其中一条如同接收到了指令,立刻似灵蛇一般游动起来,疾速地向着正中心站立不动的发光人形袭去。 黑色锁链很快缠绕上了这个“光人”的双脚,紧接着,犹如一只巨型蜈蚣般攀爬上了他的身躯,一圈一圈缠绕,眼看就要将这个人的全身缠满。 这些锁链接触到身体的部分,黑暗似乎在侵蚀着光明,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侵蚀给那个人形带来了痛苦,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原本他身体所散发出的柔和光芒,也因为黑色锁链的缠绕而变得黯淡起来,徐林甚至觉得整个空间都因此变得昏暗、压抑了不少。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徐林内心感到莫名的不舒服,他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灵魂老者。但见他双眼紧闭,微扬的双手似乎仍在繁忙地操作某种术式,整个人全神贯注,已经无暇顾及徐林的存在了。 这个老者……他应该是学院的前辈吧?这处空间,应该是学院先贤设置下的,不然我也不可能从天碑林禁地误入此处。 徐林在心里默默地整理着思绪,试图理清从爬上天碑林禁地到目前发生的事情。 看这个老者在此处空间的能耐,他即便不是此处空间的创造者,也至少是被授权在此的监管者,所以他必然也是学院的前辈。 但为何这个应该是学院前辈的老者,他所施展出的招式,透出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之感…… 自己是灵魂体进入了此处,那么这个被捆缚的发光人形,应该也是某人的灵魂体。如果刚刚所见的所有事迹都是他生平的投影,那么他绝对算得上是个功绩彪炳的至善伟人。 更重要的一点,徐林感觉此人的身份跟自己心目中猜测的那一位有九分相似。但倘若真的是那一位,他的灵魂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学院的前辈操控着眼前这些稀奇古怪的法阵又打算对他的灵魂做什么? 满肚子疑问,让徐林觉得自己越分析越是一头雾水。 徐林想开口询问,但刚刚才与这位老者闹了不愉快,现在去问对方,徐林也拉不下架子,并且估计对方也没空搭理自己。 就在徐林左右为难之时,那些黑色的锁链陡然开始发力,一边盘旋向上不断收紧,一边往回拉拽着缠缚的目标,想要把那个人形发光体拖到布满符文的光柱处。 而空间中心那个被黑色锁链缠缚的“人”似乎并不想就此接受自己的命运,他也开始发力与这整个空间拉锯。这种无声无息的角力,让人形发光体与符文光柱之间的黑色锁链被绷得笔直,甚至还在微微颤动。 徐林紧张地看着一切,而他身旁的老者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种拉锯,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手上动作开始变化,似乎又在对眼前的阵法进行某种操作。 果然,那个正在与人形发光体角力的光柱上符文变幻流转,数个黑色符文跃动,组合在一起,一道新的黑色锁链凭空生成。 锁链甫一成型,便像一条伺机已久的蟒蛇般,直扑中心的白色光人而去。 两道黑色锁链同时拖拽着“光人”,在这场角力中他开始明显地落于下风,正身不由己地一点点朝着符文光柱移动。 按理来说,徐林应该跟这天碑学院的前辈是同一阵线的,但此刻他却莫名地替这个身份不明的“光人”忧心不已。 不过,徐林的心情并不重要,这个空间里所有的一切对徐林而言,都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正如那灵魂老者所言,他只是个完全不明就里的局外人,他没有办法也没有资格去评论什么,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 罢了,罢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是那位“大人”又如何?我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为何要去替他担心什么。 在徐林心中,眼前的这一切早点结束,他能早点离开此处才是最重要的。 被黑色锁链紧紧缠缚着的光人一点一点向符文光柱靠近,先前他所展现出的绚丽精彩人生似乎也将随着这段距离的缩短而走到终点。 就在光人终于接触到符文光柱的那一瞬间,那道徐林厌烦又熟悉的白光闪过,只不过,这一次在白光之后,还有一股强大的能量波动猛然激荡开来。 在这个本应没有任何气体介质的空间里,徐林竟被瞬间掀翻在地,他身后的老者也被这种波动吹得站立不稳,连退了数步。 这种波动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风”,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体的神魂震荡,只是这些对现在的徐林来说,根本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虽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徐林却能感知到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因为此刻他的求生本能在拼命呐喊,驱使他远离那恐怖的能量波动。可是他却完全无法动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部位听自己使唤,他的形体甚至都模糊了几分,隐隐有了崩解溃散的迹象。 他身后的灵魂老者亦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苍老的脸庞上第一次有了清晰的表情,那双骇人的眼眸圆睁。 不过,他并不是因为刚刚光柱处的能量爆炸而惊骇,他的目光在白光闪过后便一直死死盯着此处空间的正上方,那里的某处,此刻正传来一阵阵“咔咔咔”的刺耳巨响。 徐林与老者所在的这个空间,据老者所说,本应是存在于时间缝隙中的虚无之地。但此刻,却好像有一种伟力,想要从外部撕裂这处空间,就好像有一个巨人正试图用蛮力去掰开一个混沌世界的外壳一般。 这种“巨响”与那吹翻徐林的“风”同属精神能量,并不是什么声音波动。不幸的是,这一次的神魂震荡能量过于巨大,那个“声音”传到他们跟前的一瞬间,本就受到重创的徐林精神体,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便直接在这能撼动整个空间的能量巨震中化为了齑粉,彻底消散在了虚无之中。 “咔咔咔”的巨响并未因为消灭了徐林而有一点停滞,巨大的“声音”越发强烈,引发了整个空间的强烈震动。在狂暴的能量波动冲击下,那个似乎经历过几千年沧桑的老者,竟然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仍然圆睁双目注视着自己的正上方,那里竟一点一点地破开一道缝隙,宛如漆黑的夜空正在被撕裂。 与此同时,一条条闪耀着洁白光辉的光带从裂缝处涌出,仿佛倾泻而出的九天银河,顷刻之间,一股神圣的威严气息充盈此间,如同一位远古的神明降临。 那些钻出裂缝的光带如同拥有灵智的触手,不急不缓但目标明确地分十个方向朝着那十方符文柱延伸而去。那些符文光柱上的黑色锁链,似乎感应到了天敌的靠近一般,竟纷纷躁动起来。 “原来如此……以缚誓者的灵魂为饵……锚定老师创造的须臾之间……再引天道源气侵入此地……好把‘他们’一网打尽么……” “好一招‘釜底抽薪’……这是你一万年的布局谋算……还是……老师您常说的……‘人算不如天算’……” 灵魂老者面对眼前的一切,颓然地喃喃自语,就像一个棋差一着的败者在自嘲。 空间顶部的裂缝还在扩大,越来越多的光带从裂缝处滋生而出,似要将整个空间侵占。随着空间被侵入的光照得越来越亮,那些符文光柱上被黑色锁链捆缚的光球,也像感应到了救星一般,开始剧烈地震动,想要挣脱束缚。 而那个刚刚被捆绑拖拽的“光人”,此刻虽然被吸附在了一根符文光柱之上,却也能用手拉扯身上的锁链,试图摆脱控制。并且,随着这处禁锢空间被撕裂入侵,那些黑色锁链的力量似乎也同时被削弱了。 终于,第一束从裂缝延伸出的光带落在了这个“光人”身上,两者接触的一瞬间,那股极强的威压再次变得更加沉重,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一切全部碾压在地。 那名沧桑的老者瞬间被迫跪倒在地,他似有不甘地努力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浑身白光闪耀的人一点一点挣脱身上黑色的锁链。 眼看黑色锁链即将被全部扯下,眼看空间内的局势就要全面失控之时,这个已经气息奄奄的老者,发出了略带悲凉的惨笑。 然而,他笑着笑着,声音却越来越大,渐渐从轻笑变成了畅快的大笑,甚至开始爆发出一股强劲无比的气势。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大笑着的他突然动作犀利地一把扯掉自己的长袍,露出衣袍下已枯瘦如骷髅的胸膛,上面竟有一个与他身体齐宽的黑色图案。图案呈环形,中心一个状若勾玉的空洞,此刻正在这名老者的秘法催动下,闪耀起点点幽光,随后不断地转动,最终竟呈旋涡状极快地没入了老者体内。 下一刻,沧桑的老者竟陡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凌厉锋芒。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爆射,整个人开始肉眼可见地恢复青春,仿佛那悠久的时光长河在他身上开始倒流。 他苍白的脸上褶皱开始褪去,肌肤变得紧实,慢慢显出一张英武刚毅的面庞。他浑浊昏黄的眼眸开始变得清澈,原先枯草般杂乱的披发开始恢复乌黑光亮,干瘦的躯体变得健硕,肌肉线条分明。 随着他不断恢复青春,原先行将就木的老者已然变成了一个美髯中年人的外貌,他的周身也随之涌现出无与伦比的战意。 他两指并剑,单手指天,如临阵之猛将。 “哼!是‘天算’又如何?吾偏要以人力抗之。三千年了,吾独自守望于此,不死不活,不入轮回,甘受无尽寂寥,只为今日一战!” 话音刚落,地面便凭空伸出数十根细长的黑色物体,直直刺入他的体内。这些黑色物体在光芒的照映下泛出金属的光泽,它们遍布中年人的躯干和双腿,似乎在吸取他体内的能量。 中年人乌黑披散的长发从末端开始逐渐变白,到最后,一头光亮的黑丝竟完全变成了纯白胜雪的样子,但这个中年汉子似乎全然不在意,他双手快速结印,一个又一个玄妙的符文在他周遭生成。 “来吧!就让吾代表‘人’,好好欢迎‘天’的大驾光临!” 他的话语再没有了虚弱,他的行动再没有了迟缓,他的意志再没有了飘忽,空间中所有的黑色锁链也似乎受到了他磅礴战意的激励,开始兴奋地震颤,不再害怕那如天敌般的光带触手,在美髯中年人的指挥下,向着场中的发光人形一拥而上。 (二十一)同气连枝 隆隆隆隆—— 地动山摇,千鸟惊飞,风云变色。此刻的天碑山在颤抖。 不,准确地说,整个北域,乃至整个九州都在颤抖。 这场巨震的源头,正在天碑学院明理殿的中心。 那个在明王、青玄和毕方以及一众黑衣人面前的神秘人形生物,已经完成了肉体的生长。他那浑身洁白如玉的躯体,覆盖着一层细密的鳞片,如覆一身软铠。鳞片之上遍布奇异的纹路,纹路之中银光流转,炫目非常。 不过,这幅看似完美的躯体,左胸处却有一个极不协调的隆起,里面似乎包裹着什么异物。 此刻,与先前那种仿若死物的状态截然不同,这个生物正散发着强大的生机,天地之间的源气都争相涌入他的体内。 没过多久,源气的汇聚停止,“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但与圣亲王楚沐云那令人陶醉的绝美容颜不同——这个生物给人一种冰冷而恐怖的感觉。 他的眼窝里空无一物,漆黑幽深仿佛无底的深渊,想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所幸,对于与之为敌的黑衣人们来说,这具躯体虽然恢复了生机,却好像并没有具备神智,或者说,此刻的“他”正在因为什么而困惑着——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楚沐云?他!怎么会?他、他、他复活了!?” 黑衣人青玄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在眼前超乎常理的现象冲击下,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不住战栗,整个人也被惊吓到说话哆嗦,一个灵武境强者的尊严,此刻荡然无存。 当然,此时没有任何人会嘲笑他,因为他身后的真武境黑衣人们,都已经没有几个能坚持站立着了。在场所有感受了刚刚这一切的人,还没有一个能从极度的震惊与恐惧中缓过神来。 “不……不……” “不!绝无可能!楚沐云确实已经死了……它应该就是阁主所说的,‘四圣预言’里的那个,必须要消灭的存在。” 作为行动的领队,明王仍是最先恢复理智并作出反应的那个人。一方面,是他的阅历与心性使然,另一方面,主修土系源气的他,也会比普通灵武境强者更加沉稳。 这就是阁主所说的‘缚誓者’吗?终于,到这一步了…… 明王回想起临行前阁主单独与他交代的那些话,心中暗暗自语。 他定了定心神,深呼吸,而后目光坚毅地转身面向一众黑衣人,开始布置最终的作战计划。 “诸位!镇定!不要惊慌。今日之事,阁主曾对我早有预言,既然如今这局面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么有‘朱雀九离阵’在,断不会有什么意外!眼下,只要我们戮力同心,就一定能完成任务!诸位,还记得我们出发时立下的誓言吗?” 明王一番慷慨陈词,却有奇效,众黑衣人纷纷镇定下来,目光灼灼地望向他,似乎都回忆起了当初立誓的那个自己。 众人异口同声应道。 “护万世太平,虽九死无悔!” “好!快哉!” 明王双手抱拳,向着已经坚定意志的同僚们重重行礼。 “青玄!用‘同气连枝’!” “这……是!”青玄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在明王的注视中,他还是果断地施展了“源术·同气连枝”。 一阵强烈的绿芒闪过青玄眼中,紧接着,许多根由木系源气催生的翠绿藤蔓从众人脚下破土而出,缠绕住了每一位黑衣人的脚。藤蔓生长出许多细小针刺,它们刺破靴子,刺入皮肤,化作一根根真气管道,从照海穴连入每个人的周身经脉。 源术·同气连枝,以木源气藤蔓为引,所有人体内的真气串联,形成了彼此共享的磅礴真气海洋。此刻,三位灵武境,二十余位真武境,他们的真气、意志还有命运,全部连结在了一起。 “毕方!启动‘朱雀九变’的最后一式。” 明王再次发号施令。 “是!” 此刻已经得到在场所有人真气作为后盾的毕方,没有任何迟疑。他全力催化体内火系源气,构建起那个他毕生所学中最繁复的阵纹,也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惊世骇俗的源术。 如果说,把这个上古传承下来的“朱雀九离阵”威力划分为十成,那么作为发动过程而施展的“朱雀九变”前八次招术变化,加起来只占到了这个阵法威力的一成,剩下的“第九变”则独自占了阵法威力剩余的九成。甚至可以这么说,在最终第九变的威力面前,前面的八次招式不过只是一些繁琐的“流程”罢了,只有最终这一招术,才是“朱雀九离阵”真正的奥义。 不过对施术者毕方而言,今天仍然有一点点遗憾,即他施展的朱雀九变并不完整,缺少了积蓄力量的第八变,这样残缺的且在外力辅助下勉强施展出的第九变,必然会对最终的阵法威力造成一定的折损。 在毕方谨慎地绘制阵纹的同时,被“源术·同气连枝”串联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可怕的压力——体内真气正在疯狂流失,仿佛有一只巨鲸在疯狂吞噬自己的真气,而且它的胃口似乎无穷无尽。许多境界稍低、真气储量较小的真武境黑衣人,已经出现了冷汗直流、脸色苍白的状况,不得不立刻原地打坐调息,尽可能地吸纳天地间的自然真气,弥补自己体内的亏耗。 就在这时,一道无人察觉的真气波动传向了明王。 “大哥,我们已经没有‘枯木逢春’了……此时你让我使用‘同气连枝’,你可知道最坏的后果是什么吗?” 收到青玄的秘密传音,明王并无任何神色变化,但他很快也用隐秘的手段传音回复。 “自然知晓。不过既然你也道是‘最坏的后果’,还没到那一步,就不必杞人忧天。眼下趁那‘东西’还没动静,立刻发动朱雀九变的最后一式,给他最终一击才是我们这次行动的当务之急。” 闻言,青玄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却也不再作声。 作为整体偏重战斗辅助的体系,木系源术一向都以其神异的功能著称,往往能在战斗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例如黑衣人青玄已经施展过的“源术·枯木逢春”及“源术·同气连枝”,都已是木系源术体系中较为高深的术式,非修炼木系源术多年的灵武境武者不能施展。而它们的功效也是极为强大,“源术·枯木逢春”能够将已经油尽灯枯的毕方恢复到全盛状态,不仅如此,其实当时哪怕他身受重伤濒临死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枯木逢春都能将他恢复如初,简直堪称“神技”。 “源术·同气连枝”的功效也不遑多让,顾名思义,同气连枝即是由施术者通过秘法将多名战斗同伴的真气与生命力相连,形成一个整体,聚沙成塔,汇小流成江海,集合原本弱小的个体之力来战胜远超自己的强大对手,或者集众人之力完成某些需要庞大灵气才能发动的招术,正如青玄毕方他们此刻集众人之力来发动朱雀九离阵的终式一般。 不过,世间之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凡盈于巧者,必亏于力。木系源术看似强大的功效,也存在着致命的弱点与限制。如“源术·枯木逢春”虽然具有起死回生的妙用,却需要消耗使用者的命数,让使用者再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天内不仅无法再次发动此源术,并且自身的运势也会走弱,若是在此期间与人争斗,极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而“源术·同气连枝”的弱点也很明显——被联结成整体的众人中,任何一人受到伤害或者消耗真气,这种伤害与损耗都会平均传导给所有人共同分担。那么当整体遭受较大打击时,这种看似平均的伤害对众人中的最弱者很有可能就是致命伤害。 好比几个小孩与一个彪形大汉扔进同一条河中,只能没及大汉腰部的水位,却可能要了几个小孩的命。 以“源术·同气连枝”联结成的整体,一旦其中最弱的一环被攻破,团队的防御和分担能力就会相应下降,导致剩余弱者成员的生存压力进一步增大。一环断,环环断,恶性循环,最后只能落得全员重伤甚至殒命的结局。 所以,“源术·同气连枝”一旦将实力差距过大的个体联结在一起,这种“同进退”对强者来说是一种保护,对弱者却是无妄之灾。 只是,不到灵武境的武者,并不能知晓其中的隐秘,而经历过“源术·同气连枝”的弱者,大多已经沦为炮灰,消逝在了强者的记忆里。毕竟,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他们可没法警告那些后来者。 毕方手中的赤红阵纹越来越繁复,一只绚丽非凡的巨鸟在他的指间渐渐成型,他双眉紧蹙,冷汗一点点从额头渗出,仿佛在经历人生最紧张的时刻。而他身后的真武境同伴们也已经全部坐下开始调息吐纳,最后排几个实力较弱的年轻黑衣人,甚至已经面色惨白,虚汗淋漓,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见此情形,前排一个年长的黑衣人忍不住开口询问,声音中充斥着明显的急切之情。 “毕方,还没完成吗?小杰他们几个快要撑不住了。” 正在全身心专注于发动朱雀九变的毕方并未理睬他的询问,不知是因为过于投入,还是他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 见没有得到回应,另一名先前对青玄与明王的密语交流感到不满的黑衣人欲再度发问,而就在此时,明王转头看向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明王那双深邃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狠戾的寒光,让这名本欲发问的黑衣人同伴顷刻之间感到脊背发凉,他郁积胸中的烦躁顿时被面临死亡的恐惧给驱散。他尴尬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后默默地低下了头,开始专心调息吐纳。 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性黑衣人终归没有撑住,头一歪,昏厥了过去。她身旁的同伴自顾不暇,甚至没有余力去扶助她斜倒的身体。很快,第二名、第三名年轻真武境黑衣人也昏厥了过去,每一名同伴的真气被抽干,其余被“源术·同气连枝”联结的众人都感会到心口猛地一沉。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心疼自己的同伴,而是失去了一个成员,其他人被抽取真气的压力就更大了。 连发动这个术式的青玄,看着身后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情景,都不禁开始产生了焦虑。其实对于集他们所有人之力是否能成功发动“朱雀九离阵”的最终式,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在场众人中,唯一不为所动,唯一似乎成竹在胸的,只有领头的明王。 “呼——” 一口长长的浊气从毕方口中呼出,他此刻已是满头大汗,脸色煞白,但终于,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成了! 坚持到这一刻,所有人的心情都为之一振,不约而同地看向毕方的身前。 那是一幅精妙绝伦的阵纹图,上面一共七圈古朴神秘的文字在外围转动,内部则是一只栩栩如生、霸气非凡的神鸟图案。神鸟如斯,其翅翎如跳动闪烁的火焰,其利爪如夜空幽寒的新月,其冠羽如光耀众生的旭日,天地的精粹集于其一体,仿佛它就是天地伟力的化身。 毕方用略带骄傲和激动的声音念出法诀。 “朱雀九变·终式·陵光帝临!” 刷—— 伴随毕方话音落下,残破的明理殿当中这个巨大的赤红法阵所有的能量瞬间向顶部汇聚,原本网织成牢笼的天罗丝也全部如灵蛇一般游动起来,聚集在法阵顶部的巨鸟图案上。那些火焰能量开始构筑巨鸟的身形,而锋利无比的天罗丝则串联起了巨鸟身体的各个部分,彷如人体的经络一般。 转瞬之间,朱雀九离阵顶部的巨鸟,已经进化成与毕方绘制出的神鸟一模一样的形态。紧接着,整个天碑山顶的温度骤升,一阵又一阵狂乱的炙热炎风开始有规律地由阵法中心向外吹拂开,仿佛一个巨大生灵的心脏正在搏动。 这种炎风热浪温度极高,靠近法阵部分的明理殿的断壁残垣甚至开始出现炭化现象,而狂风带来的推力,也让挡在一众黑衣人最前方的明王不得不支起土墙保护后方已经筋疲力尽的众人。 炎热的气浪炙烤着一切,整个天碑山顶此刻仿佛一个巨大的火炉,似要焚尽此间的所有存在。 明王勉力地支撑着自己的土墙,心中惊喜交加——这“朱雀九变”的终式果然威力无匹,仅仅是发动的前奏就让天地产生如此异变,不愧是圣阁中代代相传的镇派绝学,这次行动想必不会再出现什么意外了。 几息之后,灼热的风暴陡然停止,那神异非凡的阵法图案中,开始显现出赤红的光芒,向上投影出一个巨大的光柱,将大殿顶部的夜空映照得通红。 明王等人抬眼望去,那片遥远的赤红天空中,空间扭曲,此间世界仿佛被撕裂了,一只附着熊熊烈焰的巨大利爪从空间裂隙中伸出。紧接着,是如同山岳般的巨大鸟喙,很快,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一只横亘天际、周身覆盖滚滚烈焰的神鸟出现在了眼前。 它,就是天之南陆的守护者,传说中的上古四圣灵之一,司掌着可焚尽寰宇一切邪秽的“南明离火”,拥有真神位格的陵光帝君。 四圣之朱雀。 明王、青玄与毕方三位灵武境强者看着天空中这个真实的神灵,由衷的敬畏让他们甚至忘了呼吸,身为凡人的渺小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即便这个庞然巨物是应他们召唤而来的。 人类面对自己难以理解的事物,会有本能的恐惧,更何况,眼前这个事物,是只存在于典籍传说中的超越这个世界次元的存在。 剩下的一众真武境黑衣人,则只能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压力,他们甚至连感受朱雀真正有多强大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可惜的是,眼前这个看似“朱雀”只是一具圣灵法相,是朱雀真神力量在此方世界的一个投影。不过即便如此,它的强大也已经超出了凡人可以揣度的范围。也许,将九州所有强者的力量聚集在一起,也不一定能够战胜它。 别看它以原始兽形出现,但作为神明的朱雀法相,它的灵智也同样远超人类的理解。只是简单地用它那燃烧着熊熊烈焰的巨眼从下方地面扫过,便知晓了自己被召唤的目的:毕方他们体内的流动源气与构成自身召唤法阵相同,这群人是自己的召唤者,那么,与之相对立,被眼前法阵困住的那个存在,就是敌人。 一瞬间,朱雀法相从地面上那个通体如白玉的诡异生物身上,感应到了一种能够激起它本能厌恶的威胁感。 没有任何的迟疑,朱雀的巨喙张开,一股仿佛汇聚了此间天地所有能量的炙热源气从它体内孕育。 一直注意着朱雀法相一举一动的毕方喃喃自语着。 “那……那是……南明……离火。” 明王还没从朱雀法相降临的震撼中彻底缓过神来,他呆呆地看了一眼毕方,似乎没有理解,又继续看向天空中。 但仅仅过了一息,他便懂了,他整个人寒毛直竖,惊目圆睁——一团巨大的火焰从朱雀口中喷射出,如星辰坠落般向着地面激射而来,明王他们头顶的天空顷刻便被这团火焰完全遮蔽。 “不好!快——” 明王的话未说完,巨型火球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炙热无比的火焰瞬间吞没了一切,二十多名黑衣人以及他们所在的明正殿与周围一圈偏殿——整个方圆数里之地,皆化作了一片炼狱火海。 (二十二)浴火重生 源术·画地为牢,是土系源术中极为高深的强大招术,即使将其放在整个五行源术体系中,也是凤毛麟角的顶尖存在。 这一招,需要施术者以强大的精神力进入天人交感之态,沟通地脉中最为精纯的土系源气,然后以自身凝练的真气为引,构筑出一方独立于天地之外的空间。 这个空间一旦形成,将会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空间内外的现实完全隔绝,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突破这层屏障。这个“绝对牢笼”的空间大小与持续时间,则与施术者的实力相关。 从某种层面上说,这一源术的力量层次已经开始触及天地大道法则,甚至有点接近传说中只有神武境才能施展的“神法”了。 但这一源术的修炼难度也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如明王这般,从幼儿时便展现出与土系源气极高的适配度,然后又由圣阁倾注资源培养,持续在土系源术体系中专心修炼了近四十余年的高手,也不过是在近年才初窥此招门径。 其实,明王自青年时就从圣阁的秘典中学习过此招的源气运转方式,对于书中的神异描述心向往之。晋入灵武境后,他终于掌握了土系源气的炼成之法,也修炼成了许多难度不一的土系源术,但他始终对源术·画地为牢这一终极秘术念念不忘。 可惜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尝试,他都无法达到书中描述的“天人交感之态”。直到他五十岁时,在经历了半生沉浮,渐渐放下了许多心中执念后,才终于在一个偶然之日,窥见了那道萦绕心头数十年的门槛。 但明王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穷尽自己毕生心血才勉强掌握的“绝招”,它的第一次施展既不是某次拯救圣阁的力挽狂澜,也不是与某个一生之敌的巅峰对决,而是情急之下狼狈的自保求生。 也多亏了他急中生智,想到反向对自己施展“源术·画地为牢”,才能逃过一劫。只可惜,在那生死一瞬间,他能构筑的空间大小实在有限,要不是还有源术·同气连枝的加持,恐怕除了他自己,谁也活不下来。 “青玄!快、快解除‘同气连枝’。” 明王一边急促地吩咐青玄,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他眼中的褐色光芒渐渐消散,他脸色煞白,满头虚汗,惊魂未定的目光从身边被自己保护下来的幸存同伴身上一个个扫过。 青玄、毕方、郭援、老乔……六个、七个、八个…… 八个。 除了自己,只剩下了八个人…… 这八个幸存的黑衣人,均聚拢在以明王为中心的五步方圆之内,而在这之外,是已经完全化为炼狱火海的明理殿废墟,以及呈扇形铺陈、散落一地的焦骨残尸。 这些残骨,有的已经碎裂散乱得无法辨出人形,有的还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在这些残骸队列的最后,还有一具小小的焦骨甚至保持着调息打坐的造型。 烟尘、飞灰、热浪,混杂人体被烧焦的刺鼻糊味,如汹涌的海浪一般不断冲刷着幸存者们脆弱的神经。 老乔是离明王最近的同伴,年近花甲的他,比明王还年长几岁,已经达到真武境圆满修为,若不是先天与五行源气的适配度都不高,他也应该早就晋入灵武境了。 这次的行动,他是主动请缨,一方面他知道此行危险系数极高,比起让年轻人去冒丧命之险,已经半截身子入土的自己则是更适合的人选。另一方面,一直困于真武境桎梏的他,也想通过与目标人物——传说中的天才武者——楚沐云的交手,来寻找一丝突破的机缘。 但此刻,他正浑身颤抖着,像一只被痛打了一顿的老狗,伏地呕吐。他的眼泪、鼻涕与肚子里翻涌出的秽物混在一起,又被面罩阻挡,糊了自己一脸,他费劲地把金属面罩取下,无力地甩到一边。除了拼命大口喘气让自己不至于被呕吐物溺毙外,此刻的他哪还有一丝别的念想。 另外四个幸存的真武境黑衣人,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均纷纷取下了自己的面罩,奋力地呼吸,不停地抽搐、呕吐着。 五位真武境黑衣人的反应,主要是因为明王施展源术·画地为牢时,通过同气连枝瞬间抽空了他们体内的真气,造成了身体的应激反应。若不是明王第一时间让青玄解除源术,后续的连带伤害甚至有可能伤及他们的性命。 但其实,以老乔为代表的这些真武境们,他们精神上受到的创伤,远比肉体大的多。在眼前这地狱般的场景里,他们的斗志早已崩溃,仅剩求生的本能在支撑,就犹如深夜狂风骤雨中的枯叶,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随时可能被卷入黑暗的深渊,万劫不复。 另一边,毕方与青玄作为灵武境,虽未有狼狈之相,但他们此刻的内心里同样也只有惊骇、恐惧、绝望…… 以及莫名的悲愤! 毕方茫然地环顾着周遭同伴们的遗骸,前一刻还鲜活的战友们,这一刻却连个完整的人形都辨不出。 这一切,难道都是自己造成的吗…… 他感觉胸口仿佛有一股郁结之气在左冲右突,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想不通,他想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是自己寄以厚望的压轴王牌,耗尽众人之力召唤来的镇阁圣灵,从小就膜拜的正义化身,为什么它一出场,却是给自己与同伴带来毁灭? 他猛然抬头,怒视着高天之上那个翼若垂云的庞然巨物,那尊浑身燃火的神灵依然保持着不可亵渎的华丽与优雅,仿佛刚刚的一切,那毁灭的一击不曾发生一般。 毕方的眼睛似乎都要瞪出血来,身上的火系源气在不受控制地奔涌。 就在这时,一只手挥在了他面前,一股镇静之力让他充血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毕方缓缓地转头看去,是明王。此刻他也取下了面罩,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挂着汗水,尽显疲态。明王十分难得地露出了柔和的目光,对着毕方轻轻摇了摇头。 毕方微微愣住,胸中戾气竟就此消解了大半,渐渐冷静下来的他,再度抬头看了看朱雀法相。 明王大哥,是在……劝我不要找死吗? ………… “唉。” 毕方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样的神灵面前,凡人的生死,就如尘埃一般微不足道。朱雀法相又怎会在意它的一击会造成这群凡人多少死伤呢? 就像人类也不会在意自己行路时,会踩死道路上的多少蚂蚁。 我的愤怒与仇恨,应该向谁倾泻?向朱雀圣灵吗?向楚沐云吗?还是向阁主? 可笑…… 同伴死了,但我该向谁复仇都不知道,当真可笑! 毕方想不通,他只觉得心中悲凉。 这次行动出发前,阁主曾单独找过自己,言语中尽是勉励与托付,直言他才是这次行动的关键,是拯救世人的英雄,是打开后世太平之门的钥匙。 直到刚刚,毕方的内心仍是坚定无比地想要完成任务,充满了斗志与荣耀感。 可如今,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他开始疑惑,那颗与楚沐云交手之初就种下的怀疑种子开始生根发芽——自己真的是拯救苍生的英雄吗?导致了同伴牺牲、害死了那么多无辜之人的自己,真的可以称作救星吗? 甚至,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真的是正义之举吗? “活着回去,才能找到答案。” 身后传来一句平静的话语,却让毕方浑身战栗。一言惊醒梦中人! 毕方下意识地循声看去,是青玄…… 此刻的他,同样抬头注视着天空中那只巨鸟,但与毕方的情绪外露不同,青玄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他的目光凝实而坚定。 “你……也……” “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血性。”青玄顿了顿,“他们也都是我的同伴。” 是啊,大家都是从小就进入圣阁,相识相处了多年的同伴,虽武功境界有不同,在阁中的职位高低有区别,但情感上,彼此都是朋友,甚至是亲人。 一同出发三十六人,如今除了他们九个,还有尚未归队的金鸢和小眉之外,已经阵亡了二十五人。 他们多数人都死于刚刚的朱雀火息,死状极惨,连具全尸、连句遗言都没有。如此不明不白,这绝不是英雄该有的死法。 同伴们这样的结局,活下来的人怎么能够平静,怎么能够甘休?青玄、明王大哥、老乔他们应该都是一样的义愤填膺。 没错!活着回去,要替死去的同伴活着,回去亲自问问阁主,今日所做的这一切,大家的死,是不是真的像当初临行前说的一样有意义! 念头通达,毕方不再彷徨,他收敛气息,闭上双眼,尽力运转起所剩无几的真气,使出控火之术,将众人所处的方圆五步的安全区域周边的余火驱散,为众人辟出了一块更大的安全空间。 在这个空间之外,熊熊的烈焰仍在肆虐,浓烟、飞灰弥漫,热浪汹涌,到处是焦土灰烬,整个明理殿建筑群已经彻底被抹平。 明王在这个过程中一直试图探查那个死而复生的诡异生物的情况,结合阁主单独给他透露的信息,他很确定那个名为“缚誓者”的东西就是寄生在圣亲王楚沐云体内的危险存在,也是只有朱雀九离阵最终式才能消灭的巨大威胁。 诚然对于刚刚朱雀火息造成的惨剧,他的内心也悲痛于同伴的逝去,但他并没有像毕方和青玄两个年轻人那样情绪激动。 在阁中四十余年,明王早已见惯生死,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 世事无常,人如果总是被意外左右情绪和选择,那必然会惶惶终日而一事无成。 所以做人一定要有一个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而明王的原则就是,永远相信“阁主”。只要按照阁主说的去做,你将会永远目标明确,永远内心坚定。 在明王看来,他甚至有点满意刚刚朱雀火息的效果,因为这具由朱雀九离阵最终式召唤出来的朱雀法相,是真的如阁主所言,具有毁天灭地的万钧威能。 这对于他们这次的任务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消息。 至于被牵连牺牲的同伴,既然已经发生了,也是无奈之事,多想无益。 唯一令明王不安的是,他通过脚下土地无论怎么探查,都无法获取到那个诡异生物的情况。它从复生开始,就一直处于类似“死物”的状态,虽有生命迹象,却始终没有真气流动的反馈,明王只能通过肉眼去判断。 在毕方的努力下,片刻功夫,明王一众周边的余火已经熄了大半。遭受精神、肉体双重摧残的几个幸存真武境黑衣人也慢慢从不适中恢复了过来。 调整好状态,几人面面相觑,然后统一朝着明王深鞠一躬,对刚刚的救命之恩表示感谢。 明王倒也不在意,朝众人点了点头,目光很快又锁定了前方烟尘弥漫的朱雀九离阵方向。 那里才是朱雀火息攻击的中心点,明王等人不过是遭受到了火息溅射的波及而已。 那里更是此次任务的核心关键所在,众人都紧张地将视线投向朱雀九离阵的中央,穿过层层浓烟,明王几个人终于看到了令他们振奋不已的画面。 那个由楚沐云死而复生来的如白玉雕琢而成的躯体,此刻保持着左手擎天的姿势,似乎在攻击来的那一瞬间想要伸手阻挡。 但这个生物显然低估了朱雀法相南明离火的威力,“他”的左手被彻底焚化,只剩下一小段手臂残留,整个身体也已经焦黑残破,冒着缕缕黑烟,没了动静,好似一段被狂雷轰击过后的树桩。 “成功了!” 毕方激动地挥拳,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胸中一口郁积之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起来,因为他感觉不久之前,自己似乎就这么庆祝过一次,然后就出现了重大意外。 不过其余众人并没有这种忌讳,大家纷纷露出了轻松的神色,互相庆祝,在他们看来,今天这个艰巨的任务,终于是要画上句号了。 “没想到朱雀圣灵的一击便可建功,真是……” 明王的话没有说完,他抬头看了看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心中感慨万千。 原来凡人耗尽生命的努力,都不及神明的信手而为来的有效,这就是天地间的法则吗…… “我们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道事先布置下的‘静灵阵’是不是真的管用,早知道那帮北方人的机关如此厉害,真应该把他们的‘遮天屏’给借来。” 轻松下来的青玄,又恢复了自己的健谈。 “无妨,我们提前布置了这么久,连环‘静灵阵’已经覆盖整座天碑学院,可以隔绝灵武境以下任何人的探查手段。俗世武林除楚沐云外,只有三个灵武境,都是不爱管闲事的性格。明天破晓前绝不可能有人会得知这里的情况,不过……” 明王说着,话锋一转。 “为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早点做完善后,以免阴沟翻船。要不是天碑学院里有太多各方势力的耳目,彼此盘根错节,阁主也不至于严令我们不留任何活口。尤其若是被当朝的那个昭武帝知道,是我们动手杀了他的宝贝儿子,怕是要举倾世之力与我们不死不休了。到时候,俗世与世外稳定了三千年的秩序平衡恐怕都要被打破。” 世外之人虽不忌惮俗世王朝,但想到那位大楚帝国的昭武皇帝,众人还是纷纷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好了。毕方,你能不能操控一下去那里路径上的余火,我要近前——” 咚咚—— 明王的话被一个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静下心来侧耳倾听。 咚咚—— 怪音又响了一声。这一次,明王、毕方、青玄,所有的黑衣人都听见了,彼此面面相觑。 仅一息时间的眼神交流,他们便不约而同地迅速朝朱雀九离阵的中心看去。 那个断了左臂,残缺不全的焦黑生物仍然保持着左手擎天的姿势,并无异样。 咚咚——咚咚—— 怪音开始犹如鼓点般有节奏地响起,众人不知道它从哪发出的,但它每响起一次,就好像死神的脚步又更近了一点,让明王等人心惊不已。 “这是……心跳声?” 一个中年真武境黑衣人小心地试探问道。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竖起耳朵想听清声音的来源,但这个“咚咚、咚咚”的声音就好像是直接在众人的脑海里响起一般无迹可寻。 突然,高天之上的一声戾鸣响彻众人头顶,悬停的朱雀法相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威胁,它巨大的身躯开始盘旋,那股熟悉的恐怖火焰能量再一次在它的体内凝聚。 不会吧!? 九个幸存的黑衣人看着天空中的朱雀法相,眼睁睁地看着似曾相识的一幕重演,那种绝望的无力感侵上心头。 朱雀停止了翱翔,巨喙开张,对准了之前相同的位置,体内汹涌的南明离火已经蓄势待发。 明王本能的求生欲让他想第一时间施展土遁术逃走,但此刻他残余的真气储量,强行施展源术很可能会造成自己经脉尽断。 一定还有什么求生的方法…… 快想想! 生存的本能促使明王的脑子飞快地运转,但可惜的是,朱雀法相比他想象的更加杀伐果断。 如太阳一般炙热的庞大火柱从朱雀口中喷出,裹挟着比之前一次火息更强大的威能,疾速朝着地面袭来。 明王望着那遮蔽了天空的熊熊烈焰,苦笑着跪倒在地。 放弃了…… 这就是命运给我安排的终点吗?也罢,死后化为飞灰,无痕无踪,如同未曾来过这个世界,也再也不用过问那些麻烦的事了。 明王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一息、两息、三息…… 明王皱了皱眉头,那个预期中烈焰焚身的感觉并没有到来。或者说,自己从闭上眼开始就一直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异样。 是因为焚烧得太快,来不及有感觉我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明王疑惑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毕方与青玄的后背,不知何时他们站到了自己的身前,明王疑惑地起身看向他们,却看到他们昂着的脸上,有一副宛如痴呆般的表情。 他顺着他们的视线朝上方看去,嘴巴下意识地张大,也露出了同样痴呆般的表情。 半空中,一面巨大的银色光幕笼罩在他们的正上方,并且还在不断延伸,直到覆盖了整个明理殿所在的区域。这个光幕正与高空中朱雀法相喷吐出的火柱激烈交锋,极力阻挡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降临地面。 这是……什么情况? 饶是见多识广如明王,也彻底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不,应该说,今天见识的太多神异景象,早已多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这,这绝不可能是自己这边的人所能施展的力量。不是我们,那能够对抗朱雀法相的实力,该不会是…… 明王怀着忐忑的心情看向正前方,那个仍然被困在朱雀九离阵中的存在。 那具焦黑残破的躯体,那只断裂了的左手,此刻正迸发出一柱强烈炫目的银光,穿透了朱雀九离阵的封锁,直冲天际。也正是这道光芒,撑开了这个“拯救”他们的屏障。 光幕之外,这股银色光柱并没有就此停止,它一直冲入了夜空的深处,仿佛一根银线连通了天地。 朱雀法相的攻击受到阻挡,这似乎激怒了它,它扇动着自己的巨翼,头颅微微后倾,进一步汇聚天地间的火系源气,巨喙中喷吐的火柱陡然增强。 银色的光幕受到更强烈的冲击,开始出现扭曲变形的迹象,“嗡——嗡——”的巨大响声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明王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他看向天空,他此刻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谁能战胜谁了。 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那根冲入天际的银线很快带来了改变,漆黑的夜空好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顺着银色光柱的位置,无数条银色光带从天穹之上倾泻而下,随即顺着那根细细的“银线”旋转汇聚,成了一根庞大的银色光柱,“轰”一下整个笼罩在了那具焦黑残破的躯体上。 这是? 天道在回应他? 不可能吧?不应该啊! 为什么他会得到上天的垂青?他不应该是必须被消灭的存在吗? 从天而降的银光笼罩着这具躯体,他就像一棵干旱中被春雨滋润的树苗,迅速恢复了生机。体表焦灼的伤疤不断脱落,断裂的肢体开始再生,缺损的肉体重新变得如白玉雕塑般完美无暇。 直到这具躯体恢复了完整的人形,缓缓地由半跪姿势站起,明王等人才恍然大悟。 错了……完全想错了。 先前那个左手擎天的姿势根本不是为了阻挡先前的朱雀火息,而是为了沟通天道,吸取力量。 而朱雀法相的突然发难也不是一时兴起,则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可能造成巨大的威胁不得不立刻攻击,试图把威胁扼杀在摇篮里。 可惜终究是迟了一步。 突然,银色光幕与朱雀吐息的交锋处发生了恐怖的能量爆炸,天地都为之震颤。一阵强烈的光芒将夜空照亮如白昼,不过瞬息之间,一切又归于平静。 若不是吃了亏的朱雀法相在天空中不甘地盘旋、鸣叫,众人甚至会误以为刚刚那场激烈交锋只是自己的幻觉。 这是什么恐怖的手段,居然将朱雀法相的南明离火消弭于无形…… 明王等人看着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该叫“楚沐云”的生物,笼罩着他的银光也渐渐平息,直到完全收束进了他的体内。 白玉雕琢般完美无瑕的身躯,覆盖着银光流转的如甲胄般的鳞片,黑色的长发飘逸。 毫无征兆的,曾经那双迷倒众生的眼眸睁开了,眼窝里还是漆黑的空洞。 但很快,两道强劲的银光从空洞中迸发而出,随即又收束成两朵熊熊燃烧的银色火焰。 随之而来,一股强大到无法理解的威压降下,仿佛是来自远古洪荒的巨兽降临了世间,在场的所有人的脑海里除了跪伏在地外,一时间竟生不出任何其他念头。 那是一种面对至高存在时,跪拜臣服的本能。 等到明王等人匍匐着艰难地抬起头,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远古传说中的身形,那个只存在于人类的膜拜和歌颂中,代表了终极力量与地位的生物—— 龙。 一条银光闪烁,威震天地的巨龙在朱雀九离阵中诞生了,它的身躯不断扭动、生长着,它庞大的龙首昂扬向上,盘旋升空,一声龙吟,震撼云霄,它掀起的狂风让地面上的朱雀余火被瞬间吹息。 那原本束缚它的仿佛永远无法突破的朱雀九离阵火幕,在它雄壮身躯的冲击下,瞬间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变形,然后开始崩裂。 它甚至都没有刻意去摧毁,那个原本宏大的火焰法阵便在它的暴力冲击下顷刻间分崩离析,化作了点点晶莹红光,散于无形。 相比摧毁者的轻描淡写,法阵被野蛮摧毁带来的反噬,却让跟朱雀九离阵灵魂相连的毕方在顷刻间遭遇重创。 他一口鲜血喷出,七窍流血扑倒在地,再也没了动静。 明王等人在狂风中拼尽全力稳住自己的身形,想要去援救毕方。青玄与另外两位真武境同伴扶起毕方,看着他毫无生机的脸庞,焦急地说着什么。 但巨龙腾空的狂风太大,明王实在听不真切。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只银色巨龙,其实也并不是真正的龙,它同样是由源气构筑的法相。 因为这一次,明王清晰地看到巨龙头部的正中,浮空站着一个人。 正是死而复生的“楚沐云”。 (二十三)七种源气 “怎么样,还活着吗?” 明王看着已经面如土色躺在青玄怀里的毕方,急切地询问。 “还有气,但是……” 刚检查过毕方状况的青玄被天空中传来的巨响打断。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深邃的夜空中两只庞然巨物正在激斗,一只周身银光闪烁,雄健非凡,另一只浑身浴火,炽焰炫目——那是刚刚腾空而起的银色巨龙正在与朱雀法相生死相搏。 虽然朱雀九离阵被彻底摧毁了,但召唤来的朱雀法相是独立于法阵的存在,它的力量并没有受到影响,这可能是明王此刻唯一觉得安慰的事了。 “但是什么,直说吧。” “但是他体内的经脉已经全部损毁,没有任何一丝真气流动的迹象,这种伤害就好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恐怕即便有‘枯木逢春’在,这种伤势也无法复原。” 闻言,明王面色凝重。 这意味着,眼前这个圣阁里被誉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有可能继承阁主衣钵的火系源术掌控者,世外年轻一代的灵武境中的佼佼者,继承了“毕方”称号的男人,已经是废人一个了。 圣阁新生代的希望就此陨落了啊…… 明王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两个超越凡人理解的“怪物”战斗,裹挟着恐怖威能的银色光芒与赤色火焰不时碰撞、交织,如果这个战斗不是发生在高远的天空之上,那么任何一点余波都有可能让自己与身边的这些人化作尘埃。 这还是靠我们的努力能左右的结局吗? 阁主啊……为什么这场战斗跟你预言的不一样?为什么我们这次任务对付的是这样不可企及的存在?你一开始就知道会是如此吗?还是你也完全没有料到眼前的景象呢? 朱雀法相与巨龙法相在空中用最原始的方式,像两只蛮兽一般撕打,不断用利爪、巨喙与身躯攻击着对方,它们时而追逐着钻入云层,时而纠缠着一起向下坠落。 朱雀法相在物理攻击之外,还配合使用南明离火等火焰法术,同时身法也更为灵动,逐渐在战斗中占据了上风。而这只银色巨龙法相,虽然勇猛无比,却似乎因为刚刚诞生的缘故,行动还很僵硬,没过多久便在朱雀的凌厉攻击下出现了累累伤痕。 不过这一切似乎已经跟地面上的这些凡人没了干系,他们只能默默地等待着这两个远古神灵分出胜负,然后接受这或生或死的命运。 明王无力地瘫坐在地,没有表情,也没了言语。此刻的他已经明白,原来自己和所有的同伴都只是棋子罢了。 如果阁主不是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局面,他怎么会强调无论如何要施展出朱雀九离阵的最终式?而如今看来,要靠最终式召唤出的朱雀法相才能对付的敌人,又怎么可能是明王这帮人能够撼动的对手? 也就是说,这次任务中,他们三十六人从一开始就只是阁主为了让事态走到这一步的工具,他们的生死,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所有的“鼓励”、“叮嘱”、“托付”,都只是大人哄骗孩子时用的蜜糖而已…… 众人各怀心事地枯坐了一会,明王身后的老乔突然打破了沉寂。 “不太对劲啊……你们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看了又能如何?明王听着,并未搭理。 但其他几个真武境同伴,却忍不住凑到老乔身边,一齐朝着高空看去。 “确实有点不对劲……我怎么觉得,朱雀法相开始落入下风了?” 听到这个,明王也不禁好奇地仰头望去。 那遥远的夜空中,一红一银两只巨兽仍在缠斗。但奇怪的是,原本应该受了不少伤,落入下风的银色巨龙此刻身体仍然雄壮完好。而原本占据上风的朱雀,此刻却火羽凌乱,身上有着不少伤口,正在费力地躲闪和防守,略显狼狈。 明王不可置信地继续关注着,他凝神远眺,逐渐看出了一点端倪。 那只银色巨龙根本不在乎朱雀的进攻,完全无视自己是否会受伤,只顾着撕咬和击打敌人,几乎是用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在凶猛地对朱雀造成伤害。 而它所有的伤口,都会在不断闪烁的银光中慢慢恢复,直到痊愈如初,简直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害一样。 原来这就是它的依仗,那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 “那个银光,那种感觉……就像是……” 明王看着眼前的银色巨龙,记忆深处渐渐浮现了那个许久不曾被人提及的传说,那个每一位灵武境武者都曾憧憬过的存在。 “什么?明王大哥,像是什么?” “像是……传说中已经失传很久的‘阳源气’。” “‘阳源气’……那个‘阳源气’?你是说,那只银色巨龙是由阳系源气创生的法相!?”对此也略有耳闻的青玄惊呼道。 明王脸色阴沉,没有答话。 源气,是来自天地与众生本源的灵气,是世间最原始、最纯粹的能量。当武者修炼到真武境圆满,体内的真气充盈,便能够在人体内的一百零八个穴道之间形成生生不息的“小周天运转”。 这时,武者自身的力量已达极限,再无法突破肉体先天的瓶颈。于是,追求不断超越、不断突破的武者们便开始研究通过吐纳之法,将自身真气释放到天地间,试图与天地间广袤无限的自然真气进行融合,从而利用那取之不尽的天地真气,这便是天人合一的“大周天运转”。 然而,武道之途上的每一小步突破,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在尝试“大周天运转”的过程中,无数武者因为控制不好与天地融合真气的尺度而陨落了,或因为释放太多真气导致气竭而亡,或因为吸收太多真气导致爆体而亡。 漫长的岁月中,总有那万中无一的天才与幸运儿,成功突破并活了下来。他们不仅实现了“大周天运转”对天地真气的吐纳利用,更发现了天地真气的奥秘,也就是“七种源气”的存在。 天地源气,有数类之,五行与阴阳合而为七。 在这其中,阴阳源气虽与五行源气并称,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五行源气,对应的是金、木、水、火、土五种自然元素的本源力量,武者可观、可触、可感。而阴阳源气,对应的是生、死两者那神秘莫测的本源力量,看不见、摸不着、道不明。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感悟到阴阳源气的武者,是通过什么方式,又处于怎样的机缘之中。在武者世界代代相传的故事里,所有能够达到灵武境并修习阴阳源术的人,都只能依靠自己,即便你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老师,他能教你的也只有一个字—— 悟。 除了靠自己去感悟,别无他法。 自三千年前天碑学院开创新的文字、历法以来,俗世武林史书中对阴阳源术的记载只有一鳞半爪。而世外那些传承更为古老的宗门,同样也没有多少详实的记载。整个九州武道界对阴阳源术的公认只有两点:一、极为神秘;二、极其强大。 古有诗云: 武道峥嵘谁称雄? 源法五行参天峰。 踏破穹苍无尽路, 造化阴阳始神通。 不过,阴阳源术的神秘与强大,其实是一柄双刃剑。 首先,每一种源气与武者之间,存在着先天适配度的问题。每一个能够与天地源气相感应的武者,都是天赋极佳的幸运儿。但如果说能够适配五行源气的武者是千中选一,那么能够适配阴阳源气的武者,则十万人里也不见得能出一个,他们是真正的天选之子。 然而福兮祸所依,找到一个天选之子固然令人艳羡,但万一找不到呢?或者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夭折了呢?对一个流派、一个宗门而言,把门派传承的希望只寄托在一两个人身上,是一种极具风险的赌博行为。 因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出现过有惊才绝艳的先辈开创了阴阳源术的宗门,却因为后继无人而断了传承的悲剧。也出现过有万里挑一的天才苗子,却因为缺乏引路人、缺乏宗门传承,最终蹉跎一生止步于真武境的窘境。 过去曾有人玩笑说,若你看见一个步履繁忙、行色匆匆的高手一闪而过,他大概率是阴阳源术武者,因为他们在寻找自己传人的路上,根本停不下来。 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世外七福地”中的“开阳山”与“摇光山”二宗。他们立宗创派之初,分别以阳源术和阴源术为根基底蕴,是当时最强大的世外修行宗门。二宗纵横世间,风光无限,俾睨天下,无人敢撄其锋。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二宗均遭遇了后继无人,传承几近断绝的尴尬处境。只短短数百年时间,就因为实在找不到可以修行本门源术的弟子,这两处福地被迫开始转修其他五宗的五行源术。最近一千年来,二宗更是彻底没落,再也没有出过任何一名可以修行本门阴阳源术的传人了。而那个曾经汇集七种源术、七派争鸣的盛事——“七峰剑会”,也变成了实际意义上的“五峰剑会”。 所以当那条银色巨龙甫一出现在明王众人面前时,谁也没有想过它会是由阳源气构筑的法相。 但看着它与朱雀法相战斗时那种夸张的自愈能力,以及这种洋溢着磅礴生命力的银色光辉,确实与典籍中记载的阳源术有九分相似。 “不对啊!这条巨龙,不是楚沐云死而复生后变成的吗?那个相貌,简直一模一样,但楚沐云明明修炼的是天枢山的金系源术啊!” 对于青玄指出的这一点显而易见的矛盾,明王也陷入了沉思。 “不错……你说的没错。” 明王沉吟着,再度凝视那个与朱雀法相鏖战的银龙。 “除非,这个怪物根本不是楚沐云,或者说,原本的楚沐云已经不在了,这只是个夺舍重生的邪物。” 青玄再次补充道。 明王没有接话,他在努力回忆着出发前阁主交代他的种种情报,无数信息碎片在他的脑海中飞快地卷起了一场风暴。 楚沐云、武道天才……八岁入天枢山、金系源术……朱雀九离阵、火克金……四圣预言、缚誓者……天碑学院、不留活口……若死而复生、则必须最终式、朱雀法相……阳源术…… 渐渐,有什么东西的碎片在明王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想要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画面。 “青玄,楚沐云的情报里,他幼年拜入天枢山习武是自己去寻找的天枢山还是天枢山主动找到的他?” 明王冷不丁地问出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呃……根据情报,应该是天枢山的掌门洞玄真人亲自下山收他为徒的吧。大哥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青玄被问的一头雾水。 八岁…… 天枢山…… 洞玄真人…… 明王的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极为恐怖的猜想,饶是心性沉稳如他,也被自己这个大胆的猜想吓了一跳!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 他感觉喉咙发干,手脚发寒,好似身处冰窟,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渗出。 他咽了口唾沫,看向青玄,幽幽地问道。 “你说,如果当初楚沐云不入天枢山修行,如今他的武道之路,会有什么不同吗?” “嗯?呃……如果他不被天枢山收入门下,他要习武的话,应该会在皇室的支持下遍访天下名师,按照俗世的修炼体系,自行……” 青玄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明王,眼睛不由自主地逐渐睁大。 “你说,当年的天枢山洞玄真人,面对那个只有八岁,尚未习武的孩子,为何能如此笃定,这个孩子将来一定能修行天枢山的金系源术呢?” 明王继续发问。 此刻,青玄心中也同时想到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 “除非——” “对!” 青玄被明王一口打断,但这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让他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这将是一件足以颠覆当前武道体系的大事。 而他们,则卷入了一场布局十数年,远比刺杀当朝圣亲王严重得多的阴谋当中。 “青玄,你还记得吗,楚沐云除了是大楚国的圣亲王,他在俗世还有个绰号。” “…………” “‘圣族遗脉’。” (二十四)洞玄真人 《天衍录》上三卷《人》篇中,记载着一些关于人类起源的传说,这些上古传说是三千年前的创院圣人通过“古译法”最早一批破译并记录下的内容。 传说中,在距今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上古时代,人类并不是唯一生活在九州大陆的智慧种族,除人族外,还有诡秘阴险的妖族、凶残嗜血的兽族以及高尚纯洁的圣族。 当时的人类在四大种族中是最弱的存在,除了数量众多、繁殖能力强外,人族在九州大陆几乎毫无地位可言。人族处于食物链的底端,常常被妖族与兽族欺辱、驱赶、猎杀,甚至成为他们的食粮。同时,因为常年被迫逃离家园,人族的栖居地大多数位于九州最贫瘠、最危险的边缘蛮荒之地。 与之相反的,圣族,则是四族中最强大的存在。虽然他们数量稀少,但他们的血脉中有着创世天神的祝福。每一个圣族族人都拥有着悠长的寿命,免疫疾病的完美躯体,并且能够运用全部七种天地源气的力量。此外,圣族还通过感悟天地法则,发明了许许多多先进的生产技术。 不过,圣族天性谨慎、孤僻,不愿意干涉九州其他生灵的命运,独自隐居在他们的领地“圣山”之上。 直到一位勇敢的人族少年,为了拯救自己的族人,通过重重考验,登上了圣山,并用自己纯洁无瑕的灵魂打动了圣族。圣族才开始帮助人族,与人族分享了耕种、养殖、建筑、运输等等生产的知识,并且传授了一部分有天赋的人类修行武道的方法,让人类拥有了自保的能力。 然而,圣族的这一举动严重损害了妖族与兽族的利益,于是四族之间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大战。最终,人类在圣族的帮助下,战胜了妖族与兽族联军,并彻底把他们赶出了九州世界,为九州世界开创了天平的盛世。 圣族也因为帮助人族的高尚行为,受到了天神们的嘉奖,全族人都飞升到了神界,享受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 这就是《天衍录》中记载的“圣族泽世”的传说,也是目前流传最广的、被最多人所知晓的关于九州世界起源的传说。 当然,这种毫无根据、近乎童话的故事,真正有多少人相信,不得而知。 但三千年来,人们渐渐把“上古圣族”的事迹当做了一种代表高尚道德的文化符号,所有具备至高至善品格、无私奉献精神的事迹与人物,都会被人们以“圣”字冠其名。 “圣亲王”楚沐云的尊号,也正是由此而来。 同时,只要当世出现了拯救众生的伟大人物,人们也会用“圣族遗脉”这一说法来赞美他,喻意他是有资格继承上古圣族血脉的人。 如今明王突然对青玄提到“圣族遗脉”这一称呼,并不是他童心泛滥想要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亦不是他有多么地笃信“圣族”真的存在,而是在他们这些灵武境心中,这个故事里隐藏着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信息—— 曾经有一个生活在九州大陆上的种族,无论他们叫“圣族”也好,叫“神族”也罢,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怎么消失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人类武道的开创者,他们可以使用全部的七种源气! 这意味着,假如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楚沐云”,还是原来那个楚沐云,那么他就至少可以运用“金”、“阳”两种源气,这就从事实上打破了“武者一生只能修炼一种源术体系”的铁律。而楚沐云,他就有可能真的不是普通人类,他身上很可能蕴藏着“上古圣族”的秘密! 如果能够揭开这个秘密,对于明王他们这些世外灵武境武者而言,意味着翻天覆地的革命,如果一个武者一生可以修行两种、甚至更多体系的源术,那将会是怎样的强大,未来会是怎样一幅梦幻的图景…… 想到这里,明王目光灼灼地看向了高空中的朱雀与银色巨龙。 说不定,能够比肩神明也未可知啊……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明王与青玄忘我地交谈,引发了几位真武境同伴的疑惑,他们很好奇,这两个人打哑谜似地在这谈论楚沐云的童年,之后又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难道这两位大哥看不见地上已经进气少、出气多的毕方,还有天上那两个随时可能弄死他们的瘟神么? “咳咳。没事,没事,我们只是闲聊几句。” 明王朝青玄使了个眼色,然后极为敷衍地搪塞过去。虽然面对的是同伴,但如此紧要的绝密之事,断不可让更多的人知晓。 青玄心领神会,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毕方的身边,假模假样地为其传输真气稳定伤势。 老乔和郭援看着二人拙劣的演技,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毕竟此时大家都性命堪忧,他们也懒得计较这些莫名其妙之事。 表面上大家就此揭过,但背地里,明王与青玄仍在传音密谈。 “明王大哥,我在想……既然这个楚沐云身上可能怀有‘上古圣族’的惊天秘密,那为什么‘四圣议会’还是决定要抹除他的存在?”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首先,根据‘四圣议会’得到的情报,楚沐云极大可能是‘四圣预言’中的‘缚誓者’,若放任其成长,恐有灭世之祸。所以议会不敢造次,必须趁其羽翼未丰之时全力灭杀之。再者,楚沐云身上的秘密对我们来说,或许确有天大的价值,但对那些掌控着秩序的上位者而言,抹掉一个秘密比解开一个秘密的好处要大得多。” “大哥此言何意?” “呵呵……如果你是那帮老头子,面对一个可能颠覆现有秩序的不确定因素,你会怎么做?” 青玄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又发问道。 “那洞玄真人为什么要收楚沐云为徒呢?从他的表现来看,他肯定是早就知道楚沐云的真实身份。不然以他稳健的性格,绝不会在他无法确定那个孩子能否修行金系源术时,就果断收他做关门弟子。而作为七福地的领袖之一、正道魁首,他也不可能故意去包庇、掩盖楚沐云的身份吧?更不可能是为了占有楚沐云身上的秘密,毕竟,在楚沐云晋升灵武境之后,洞玄真人就放他下山了啊。” “嗯……你认为呢?” 明王将问题抛回给青玄。 “这……小弟实在没有勘破其中玄妙。” “其实以你的聪慧,怕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说出来罢了。无妨,那我便跟你说说我的猜测吧。首先可以确认的是,洞玄真人的确就早知晓了楚沐云的真实身份,他能够准确地在楚沐云八岁即将开始习武之前,出手将其收入门下,这说明相比我们如今获取的情报,洞玄真人在十几年前知道的信息就只会多、不会少。” “对啊!如果放任楚沐云自行习武,以他的天赋,很有可能会展露出修行阳系源术的潜力,一个能够修行阴阳源术的皇子,势必会引起诸多世外势力的关注,那时候,楚沐云的身份可能就藏不住了。” 青玄把话接下,看来关于这一点,他与明王分析的一致。 “你说的不错。而且我觉得,以洞玄真人的性格,在收楚沐云入山后,他大概率是有两手准备——若是这孩子能学金系源术则好,若是不能,洞玄真人就会利用自己的人脉让楚沐云去其他福地学习他能适配的五行源术。总之,一定要让楚沐云在少年时就进入灵武境,并掌握一门五行源术。如此一来,楚沐云身上的特殊之处便能披上一层最好的伪装。为了能达到最好的掩饰效果,他甚至还故意让楚沐云去‘七峰剑会’出风头,并且在日后任由楚沐云入江湖、登庙堂,只为向世外的各大势力宣告,楚沐云是他天枢山洞玄真人的得意弟子。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在千百年的惯性思维干扰下,所有的武者,就连楚沐云自己在内,都‘只道’他是帝国的天之骄子,是天枢山的绝世天才,而不会去联想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真实身份。若不是四圣议会近年从特殊渠道获知绝密情报,洞玄真人当年的种种布置,说不定就成功了。” “大哥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洞玄真人,从一开始就精心筹划要保护楚沐云这个可能灭世的‘缚誓者’。或者说,他需要这个‘缚誓者’成长到他预期的地步。” 那个内心深处最恐怖最不敢相信的猜测,此刻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证实,青玄感觉后背发凉,冷汗直流。 果然不是胡思乱想,这里面果然有着一盘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大的棋,甚至…… 甚至有可能,圣阁、四圣议会、天枢山,都只是棋子罢了。 洞玄真人! 一个仙风道骨的百岁老人,一个德高望重、一生无暇的正道之光,一个奠定了天枢山两代盛世、桃李满天下的师长楷模,一个早早到达灵武境圆满、被誉为当世最有可能晋入“神武境”的绝世强者,一个一呼百应、甚至能够号令整个“世外七福地”的精神领袖。 他会是执棋人么,还是也只是一颗棋子?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不对! “明、明王大哥……那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坏了洞玄真人的大事!?” 联想到这背后的干系,青玄几乎要惊叫出声。 “不必惊慌,一开始我也担心过这一点。但后面我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 “还请大哥解惑。” “青玄,你觉得,当‘四圣议会’的情报和任务传递到我们阁主手上时,他会想些什么呢?” 明王一言点破,青玄瞬间懂了,内心也顿时轻松了不少。 “我懂了,明王大哥。所以,阁主严令我们此次行动不留活口,明面上是担心我们行动的蛛丝马迹被昭武帝知道,实际上他真正提防的,是洞玄真人。” “不错。之前我始终觉得,阁主再三强调要我们清理现场所有会指向我们的痕迹,有点小题大做,如今我才明白,原来今日的无辜者之血,确实必须流。” 明王略微停顿,又继续传音道。 “‘四圣议会’暗中筹划了数年才对楚沐云下手,选择天碑学院做他的殒命之地,或许也另有深意。再加上阁主的缜密心思,今日之事恐怕只是一个开始。这天下,免不了要风云动荡了……” 原来这些年里,看似平静的世外修行界,竟是如此的暗流涌动。 青玄心绪复杂,他看了看自己怀里面如土色的毕方,微微叹息。 兄弟,可怜了你,成了这些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不过我们也一样,说不定很快就会陪你一起去了。 至少有一点让青玄感到安慰的,就是四圣议会与阁主如此处心积虑要灭杀楚沐云,那么这次的行动,必然是会成功的。 然而,事实却在朝极为讽刺的方向发展。 就在青玄与明王秘密交流的时候,天空中的“楚沐云”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不,准确地说,朱雀法相正在被“痛揍”,这只被倾注了全部希望的神鸟此刻正在奋力躲避,毫无还手之力,连身上熊熊燃烧的烈焰都已经黯淡了许多。 地面上关注战局的几位真武境们忧心忡忡,每次朱雀受伤他们都是一阵心惊。而明王与青玄的心态却很微妙,他们除了忧虑外,更多是疑惑。 难道是我们想多了吗?四圣议会与阁主数年精心的谋划,所谓的最终底牌,竟然不敌自己要灭杀的目标? 事情的发展很快便给了他们答案。 已经完全占据上风的银色巨龙趁朱雀法相一个躲闪不急,巨大的龙嘴狠狠咬住了它的一边翅膀,紧接着,龙爪深深刺入神鸟的胸腹。 一阵强烈的银光迸发,巨龙头颅猛然发力,“撕拉——” 朱雀法相的整个一只翅膀竟活生生被巨龙撕下,受此重创,朱雀法相拼命挣扎,悲鸣不断,但却无法挣脱巨龙的束缚。 被巨龙撕下的翅膀还燃烧着熊熊火焰,被巨龙从口中甩出后,直直朝着地面砸下来。 一众黑衣人下意识地想要遮挡、躲避,嘴上各种骂娘,乱作一团。幸好这个原本就是由火系源气构成的翅膀,在下坠的过程中已经自行崩解,化为源气回归天地之间了。 明王等人虽是一场虚惊,但高空中的朱雀却是实实在在的命在旦夕了。垂死挣扎的朱雀用利爪疯狂撕扯巨龙的身躯,但收效甚微,银色巨龙身躯一旋,将朱雀的身躯缠住,让它动弹不得。 朱雀体内南明离火不断酝酿,刚想喷吐火焰,却又被龙爪狠狠地擒住了鸟喙,一口烈焰被闷回了颈腔。愤怒不甘的朱雀奋力扭动挣扎着,戾鸣响彻天际。但它越是挣扎,就越显得狼狈。 很快,越战越勇的银色巨龙一口咬住朱雀法相的后脖颈,任由朱雀如何扭动也无法摆脱。然后巨龙一个深深蓄力,银光爆闪,强劲无比的咬合力竟将朱雀法相细长的脖子给直接咬断了! 尸首分离!那只曾经不可一世,华美炫丽的神鸟,挣扎了一息,便再也没了动静,谁也没想到,堂堂上古圣灵的法相,竟落得如此惨状。 一声龙吟!咆哮九天! 银色巨龙甩掉朱雀的头颅,龙爪吊着朱雀残缺的尸体在空中盘旋,时不时对着天空一声怒吼,似乎在宣泄自己心中郁结已久的闷气。 龙吟九霄,畅快!地上的凡人们却彻底惊骇失魂了。 明王众人此刻心中只有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震撼与恐惧,但随着巨大的朱雀尸体在天空中渐渐消散,他们心中那最后一点希冀,也跟着破灭了。 “完了……全完了。朱雀圣灵居然败了……” 老乔直愣愣地跪倒在地,而明王与青玄对视一眼,双双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场以天下众生命运为注的赌局,输了!? (二十五)炎君陵光 天碑山的高空,原本密布的浓云,因为一场神灵之间的鏖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点点星光从中透射出来。 一条神俊非凡的银色巨龙悬浮星空之下,它的身形雄伟矫健,诠释着力与美的完美融合,无愧上古最强神兽。 但它的身躯并不凝实,而是呈半透明状,它巨大的头颅里一个“人”凌空站立,他的相貌极似先前已经身死的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 巨龙的前爪掌中,一大片朱雀法相的残骸还在逐渐崩解,化作火系源气回归天地。这个过程中,巨龙并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因为失去了敌人的威胁而陷入沉睡一般。 不一会儿,所有的残骸都已散尽,巨大的银色龙掌里,只残留下了一片小小的赤红羽毛。 这片羽毛闪着晶莹的光辉,竟不是由源气组成,而是一个实体的存在。 巨龙将这片羽毛缓缓地靠近龙首,那个貌似楚沐云的“人”,睁开了眼,如一个好奇的婴孩般歪着头注视着这一片小小的羽毛。 赤红晶莹,闪烁夺目,在巨大的龙掌中却又显得渺小无比。 突然,那个貌似楚沐云的生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从复活以来始终没有任何表情的他,竟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银色巨龙在他的意念操控下,奋力挥动龙爪,想要把掌中那片小小的羽毛甩出去。 可它的爪子刚刚挥动,动作便停止了。 不光是爪子,它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楚沐云”的表情也凝固在了脸上。 天上的浮云停止了流动,地上的火焰停止了燃烧,哪怕九州世界最偏远的角落里一只小飞虫的翅膀,此刻也无法扇动。 这片苍穹之下,整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 唯一没有停止的,是原本那片小小的赤红羽毛所在的位置,多出的一个身影。 一个浑身赤红,光彩夺目的身影。 他体态雄健,全身穿着华贵异常的金属铠甲,铠甲上流动着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泽,肩甲、臂甲、腿甲各个部位都有着华丽的金色纹饰。 而胸甲上的图案,则是无数星辰环绕着一只展翅的神鸟。 这些铠甲没有任何材质将它们相连,但他们却恰到好处地附着在主人身上,保护着这具完美的躯体。 他的容貌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俊美,有一种对所有生灵天然的吸引力,无论是什么样的年纪、身份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以哪种标准去欣赏,这都是一副完美的容颜。 他的一头火红长发微微摆动,身后由火焰羽毛织成的披风在若隐若现的朱雀神纹映衬下,展露出无比玄妙的气息。 他的周身无数火焰燃起又幻灭,仿佛一个个的火之精灵,因为有幸接近这位神明而欣喜地舞蹈着。 他的眼眸缓缓张开,那瞳孔是同样浓烈的赤色,宛如两轮烈日在熊熊燃烧。他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个念头都没有,他只是存在,那一种超然的威严,一种凌驾万物之上的尊贵便已刻入这片天地的法则之中。 就在他睁眼的一瞬间,明理殿那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全部熄灭了。不仅如此,以天碑山为中心,方圆万里,所有的火光都同时熄灭,整个天地间,连一丁点火星都不复存在。 这便是陵光神君——一尊真神驾临世间的气场。 炎君降世,万火寂灭! 炎君未允,何焰敢明! 他向着前方微微迈出一步,脚下的空间立即呈现出扭曲的状态,似乎因为承受不住这样强大的力量而要破碎。 他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满意这片天地的脆弱,于是收敛了自身的气息。然后一个意念扫过这片空间,目光落在了眼前的银色巨龙身上。 他打量着眼前看上去比他巨大无数倍的存在,发现了龙头中的“楚沐云”。 “击败了本君飞升前的一缕分魂,触发了曾经留下的‘魂契召唤’么?” 他轻轻一挥手,那山岳般的巨龙身躯,那个朱雀法相始终无法破坏的铜墙铁壁,竟如同一捧飞灰般,直接消散在了空气中。 只剩下一动不动还保持着那个恐惧表情的“楚沐云”,留在原地。 “哼,一群无用的凡人,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需要劳动本君出手。” 他伸出右手,四指微曲,一动不动的“楚沐云”缓缓地朝他靠近。 “哦!?居然……是你?” 陵光神君平淡而威严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 “真的是你!” 短短一息之间,陵光神君的脸上竟变幻出了三种表情,从惊讶到欣喜,再到一种戏谑的笑意。 “这就合理了。除了你,此界也不可能有人能击败本君的这缕分魂。” “话说回来,真不愧是你。一万年了,还在纠缠自己跟这片世界的因果。难怪你上界的位格迟迟不能复原。” “不过……既然是你,在本君面前怎么会是这副狼狈之相?” 陵光神君看着眼前这个如受惊的小动物一般,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力的“楚沐云”,感到疑惑。随后,一股磅礴的神念仔细扫过了“楚沐云”的全身。 “只是一具‘神傀’?你的神魂在哪……这个东西?” 陵光神君目光注意到了“楚沐云”胸口那个不自然的凸起,手指微动,那胸口处的肌体“听话”地自行打开,里面一块古朴的玉珏缓缓浮现。 玉珏自觉地朝陵光神君飞来,落入他的掌中,一切是那么地顺其自然。 神君打量着这块环形古玉,玉的中心是一个勾玉形的空洞。 “竟然还布置了屏蔽天机的法术,呵,雕虫小技。” 他拇指轻轻一抹,玉珏上那若隐若现的古朴光泽,彻底消失了。 “果然是被封印在这里面……以法术开辟的‘须臾之间’么,没想到这群凡人还有点小聪明。” “让本君看看。” 陵光神君掌中渗出丝丝赤红的气息,侵入玉珏之中,很快,玉珏的外层就出现了犹如血丝的纹理。 “‘裂魂之术’?凡人怎么可能会施展这种禁忌之术?而且,你的神魂竟分裂至此……我们走后,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陵光神君看向那具一动不动的他口中的“神傀”,眼神中竟流露出了一丝怜悯之意。 “有八个分魂只剩下了天魂,还有一个倒是三魂完整,命魂尚在,应该是你此世的转生。” “另外还有一个寄居其中的凡人神魂,靠着法阵力量维持,竟然已经寄居了如此之久么……嗯?还有一个凡人神魂?” 陵光神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令他疑惑的现象,他掌中的赤红气息持续地灌注入玉珏之中,他的赤眉竟微微皱了起来。 “这个凡人……竟然……” 沉吟良久,陵光神君的眉头一舒,嘴角微扬,好像得到了什么有趣的讯息似的。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如此,那本君就拭目以待吧。” 陵光神君放声大笑,他的情绪甚至影响到了天地,云层里产生了阵阵雷鸣。 “不过本君既然来了,就助你重塑神魂吧。” 陵光神君神念一动,赤红气息如游龙般在玉珏中运转起来,但刚运转了一会,突然停了下来。 “哦!?这‘须臾之间’已经被你入侵过了?” 陵光神君略微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 “本君明白了。难怪你将此物嵌入神傀体内……你以此世的神魂为饵,在神傀体内锁定自己分魂所在,如此便可破解‘屏蔽天机之术’。然后再以神傀之躯引天道源力助你侵入其中,好一网打尽,最后融合分魂,击碎须弥之间,九魂合一,借神傀重生。” “没想到……倒是本君唐突了,坏了你的好谋划。” 陵光神君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幸好这片天地的时间已经被他冻结,没有任何生灵知道此刻他的窘态。 “咳,无妨,无妨。本君自助你一臂之力即可。” 他话音一落,赤色气息在他掌中再度运转,在赤色气息的引导下,一缕缕金、银交织的柔光从玉珏中被缓缓抽出。这些柔光径直朝着“楚沐云”的额头流去,钻入了他的体内。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掌中的那个玉珏,开始不断出现裂纹,随着裂纹越来越大,竟有了要崩碎的迹象,这终于引起了陵光神君的注意。 “这……” 神君默默地看着掌中已经碎落下的一小块玉石屑,片刻后,一小缕极细的赤红气息把碎屑缠绕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安回了原位。 紧接着,神君思索片刻,停止了玉珏内的气息运转,他缓缓将掌中的玉珏浮起,以赤红气息包裹好,小心翼翼地让它朝着神傀的左胸口——它原本在的位置缓缓飞去。 可惜的是,玉珏虽然安安稳稳地进入了那个空洞,但胸口的肌体却没有合上。 见状,被赤红气息包裹的玉珏似乎愣了一会,然后上面伸出两缕赤红气息,像两只小手,拉着胸口两侧如白玉石门般的肌体,尝试着想要关上“门”。但试了很多次,这个肌体始终无法真正恢复如初,两只“小手”无奈地摆出叉腰姿势,放弃了。 “…………” “…………” “可恶的凡人!竟设了如此歹毒的伎俩,为何动不动就要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可恨!可气!” 陵光神君羞怒地咒骂道。 他确实是没有料到,这个“须弥之间”竟然有如此多的保护措施,不仅有屏蔽天机的法术,更有一旦遭遇外力抽取神魂就自毁的机制。如今,若是他继续强行抽取其中的神魂,这个空间就会直接崩溃,里面所有的神魂也将随之泯灭,彻底归于虚无。 这究竟是哪个缺德的人类弄出来的?如果被本君知道了,一定要叫他神形俱灭才能解恨! 冷静下来,陵光神君略带愧疚地看向“楚沐云”,看来他确实是坏了对方的大事。 “他”肯定是知道了这个“须弥之间”的紧要之处,才筹划了如此复杂的一个找回自己神魂的方法。但即便是“他”,肯定也没有料到,会遇见自己这么一个“不可抗力”。 陵光神君挠了挠头,略微思索了一会,眼睛一亮,似乎做了某种决定。 “只能姑且一试了。” 通过陵光神君的观察,他认为这个玉珏的自毁机制,是根据“须臾之间”被抽取神魂的多寡来触发的。 刚刚简单粗暴地将“他”的八个前世天魂与此世完整的三魂捆在一起,抽取了不到十分之一的数量,便引发了玉珏的轻微碎裂,他估计这个自毁机制的阈值,是“他”完整神魂的三成三。 因为一个生灵的神魂若是低于总量的三成,他三魂中的任何一魂都不可能完整,那他的神魂无论通过什么手段,都无法完全复原。所以神魂总量的三成三,是一个巧妙的临界点。 所谓生灵的神魂,分为天、地、命三魂,是一个生灵精神能量的总称。 天魂,掌因果,是生灵存于天地的依据,无天魂者,为大道法则所不容。 地魂,司轮回,是生灵往世重生的凭证,无地魂者,为阴阳两界所不容。 而命魂最为特殊,命魂形成于生灵诞生的那一刻,是一个生灵此生所有思想、意识、情感等精神属性的源头。命魂,决定了“我,之所以为我”,不仅是承载一个生灵全部精神能量的“树干”,也是生灵用以感知、沟通天地二魂的唯一渠道。 也唯有神魂之力,能开启真正的玄妙之门,是凡人一生追求的终极所在。 凡人的武道修行,即是“炼人之精,聚地之气,通天之神”的过程,当一个武者能够感应到自己命魂存在时,他便窥见了“神武境”的门槛。 “聚。” “封。” 陵光神君这一次并非使用意念,而是郑重地施展出两道法诀。 言出法随,只见一缕缕赤色气息犹如丝线一般,将那块遍布裂纹的玉珏牢牢固定。随后,“楚沐云”胸前那个始终合不拢的空洞也被赤色气息充盈,填了个严严实实。 上完这两道保险措施,陵光神君面色凝重地开始将玉珏内的神魂取出。这一次,赤色气息引导出的,只有金色柔光,而非先前金、银二色交织的神魂。 陵光神君经过“缜密”的分析与计算后认为,只抽取“他”此世的神魂,恰好可以在封印所有神魂的须臾之间自毁前将完整的三魂导出。 这样一来,原先“他”的计划,可以留给此世的“他”自行再度实施,同时封印另外八个分魂的容器也还在,那自己也基本算是“完璧归赵”了。 打定主意,陵光神君小心地一步步实施着。一缕一缕金色的柔光从玉珏中导出,不断注入那个一动不动的“楚沐云”体内。 而那块玉珏的裂纹也不出意外地越来越多,许许多多的小碎屑从玉珏中崩裂出来,一缕又一缕赤红气息则像一只只小手,敏捷地抓住这些碎屑,然后迅速将它们塞回原来的位置。随着裂纹越来越密集,碎屑越来越多,这些赤色的“小手”开始应对得越来越忙乱。 以陵光神君的强大,此刻竟也感到了一丝压力,甚至有一种要出汗的感觉。 终于,随着最后一缕金色柔光从已经遍布龟裂的玉珏中导出,陵光神君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大功告成。本君在此世界的时间也快到极限了。” 陵光神君背过身,收敛所有的气息,赤红如火的长发微微飘动,背后的朱雀神纹若隐若现。 良久,他微微侧脸,却并未回首。 “早日了结这些因果……等你回来。” 火羽披风一挥。 “溯。” 只是简单的一个意念,他的影像便凭空消失了,天地间所有的景象便快速地回到了陵光神君刚出现时的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一般。 可即便是神,也无法真正地让时间倒流,就好像“须臾之间”作为时间的裂隙,也并不是完全的静止。 陵光神君也只能尽可能地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压缩到任何人都察觉不了的一瞬间,但他已经造成的“现实”,却再也无法改变了。 ………… “完了……全完了。朱雀圣灵居然败了……” 老乔直愣愣地跪倒在地,而明王与青玄对视一眼,双双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不对…… 明王突然觉得这一幕好像似曾相识,仿佛刚刚经历过一般。 明王看了看周围仍在燃烧的明理殿,并无任何异常,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违和感升上心头。 “青玄,刚刚我们周边的南明离火是不是熄灭了一下?” “嗯?没有吧?这不还是在烧着的吗?” 明王还想说点什么,身边另一名真武境黑衣人郭援突然指着天空高声喊了起来。 “快!你们快看!那条龙!那条龙不见了!” 众人一齐抬头看去,前一瞬刚刚战胜了朱雀法相的银色巨龙,那么大的一个庞然巨物,此刻竟然没了踪迹。 青玄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简直不敢相信,刚刚还翱翔于天际的巨龙,只是他们分神的一瞬间,就好像凭空蒸发一般不见了。 整个夜空除了厚厚的云层,以及透过中间空洞窥见的点点星光,此刻竟空空如也! (二十六)因缘际会 黑暗。 寂静。 虚无。 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听不到。 什么也感觉不到。 ………… 不…… 不对。 如果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会有“感觉”? 既然“我”能感觉到“没有”,那至少“我”是存在的。 …………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汝是徐林。”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一幕一幕的画面开始在黑暗中闪烁。 “我、我是徐林?我是徐林……” 一个婴孩哇哇坠地,一个幼童蹒跚学步,一个少年倚窗读书,一个青年吟诗作对…… 徐林,字丛安,年二十岁,青州昌宁郡人,天碑学院学子。 徐林短暂的一生如走马灯一般,迅速地涌入他的脑海。他回忆起了他作为徐林存在的所有经历。 “对,我是徐林!此处是何处?” …… 无人回应。 怎么回事? 徐林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的手能摸到自己的身体,他的脚能迈开步伐,但他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无法辨清自己的所在。 “请问有人吗?” 依然无人回应。 可刚刚除了自己,明明还有一个声音。 “有人吗?此处是何处?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徐林用尽浑身力气不停地喊着,希望得到一点回应。 “汝欲往何处?”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我想去何处?我想去何处……” 徐林喃喃自语,他努力地回忆,他只记得自己受了老刘头的嘱托,要去送一个信物,让他躲进天碑林禁地的迷阵里,之后他进了一个奇怪的空间,看了许多奇怪的故事,然后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像鬼一样的老头。 然后……然后…… “十方柱子、黑色锁链、发光的球、发光的人……那里,那里,那里叫……” 那里叫什么来着,那个老头好像跟我说过…… 对! “‘须臾之间’!” 徐林脱口而出,喊出了那个他最后存在过的地方。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缓缓道。 “然。此处,即是彼处。” 无尽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了一个光点。 这一点光,让徐林本能地想要朝它靠近。徐林迈开步子,向那个光点走去,走着走着,他的身边不知道是远还是近的地方,又有许许多多的画面开始一闪而过。 有高耸入云的仙山,有巨兽横行的蛮荒,有尸横遍野的炼狱。 有百战而死的将军,有冯虚御风的修士,有奋笔疾书的学者。 有星辰坠落的破碎虚空,有落日余晖的山海尽头,有飞雪漫天的楼阁檐下…… 一路上,无数个徐林看不懂的画面在他身边闪过,他觉得似曾相识,又完全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的内心感到焦躁不安,他加快了步伐想要甩掉这些画面,但它们竟也加快了速度。徐林越跑越快,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也跟着飞速从他眼前闪过。 徐林索性闭上了眼睛拼命地朝前跑,朝着那个光点的方向。 他越跑越近,近到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那束光亮的存在了。 突然,一阵他熟悉的强烈白光闪烁,徐林扑通一下跌倒在地。 这一次,他居然感到了疲累与疼痛,他诧异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吓得他差点又神魂泯灭。 这是怎样的一副末日景象! 天空完全的支离破碎,无数道火焰裂隙横亘四周,到处是因为空间坍塌而扭曲的景象。 那十根原本顶天立地的符文光柱,已经全部寸寸断裂,上面的黑色锁链绝大多数因为失去了根基而无力地悬浮于空中。 那八个曾经被束缚的光球分散跌落在各处,其中的七个光球仍被黑色锁链牢牢捆绑,但有一个光球的锁链却被解开了,那个光球此时已经黯淡了许多,仿佛一盏烛火正在慢慢熄灭。 那个曾经作为焦点存在的奇怪光人,此刻却没了踪影。 这还是之前那个“须臾之间”吗?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徐林被震惊的说不出话,甚至完全动弹不得。 “你?你的神魂……为何还在?” 徐林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徐林循声望去,一个比这处空间还要悲惨的人形映入他的眼帘。 这个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的存在浑身皮肤龟裂,他的下半身被无数根钢签刺入,仿佛在经受某种残酷的极刑。他的上身已经碎裂成了数块,右半边身子甚至已经脱离了躯体,悬浮在半空,他面容枯槁,右半边脸庞也破碎了,雪白而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剩下的脸,唯一完整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徐林。 “你、你……你是前辈?” 徐林仔细辨认,发现那只眼睛,跟先前那个古怪的学院前辈颇为相似。 “不错。你为何还活着?咳咳咳——吾明明看见你的神魂化为了齑粉,你此刻,咳咳——此刻应该是一个只有肉体没有神魂的活死人才对。” 这位学院前辈一边咳嗽一边急切地询问徐林,在他心里,解开这个巨大的疑问比缓解自己的痛苦更重要。 “学生也不知晓,学生就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看见一个光点,就拼命向着它跑,跑着跑着就醒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徐林对于整个过程确实一头雾水,只能模糊大概地回答一番。 “竟然……如此神异……奇怪,咳咳——奇怪……” 老者情况越来越差,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说完了。 “倒是前辈你……还有这处空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咳咳咳——此处空间,被一位强大的神明……出手破坏了,咳咳——吾的神魂与这处空间早已融合……空间如今已崩坏,吾自然,咳咳咳——自然也命不久矣……” 神明出手?空间崩坏?那我,岂不是也要死在这里了? 徐林脑子里闪过一连串令他惊恐的讯息。 那位命不久矣的老者似乎看出了徐林的担忧,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徐林,突然仅剩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希冀。 “你是否在担心……自己要于此陪葬?” “学生的确是不想不明不白地葬身于此,前辈若有脱身之法,万望赐教。” “咳咳咳——方法自然是有……但,代价不小,不知你可否愿意……” 老者话音落下,徐林犹豫片刻,很快就坚定了内心。 “不瞒前辈,学生也算是经历过生死之人,如今求生,也非惧死。” 徐林顿了顿,郑重地说道。 “只是,学生身上尚有重托,于理,学生应尽力完成托付,不敢轻易言弃。学生的挚友枉死,于情,学生想亲自将此事告知其家人。至于代价……学生虽见识浅薄,也知今日之事绝非梦幻泡影,定然是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不愧对天地苍生,于国于家有利,任何代价,学生亦愿承担。” 徐林回忆了今天遭遇的种种事情,从学院同窗好友的无辜惨死,到自己幸运地复生,再到受老刘头嘱托误打误撞进入此处……这背后,或许藏着影响天下大势的谋局。 自己一个小小的书生,卷入其中,能活到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幸运能解释的通了。但不论是不是真的有幕后黑手在操纵,既然自己还活着,有什么不能拼一把的? “…………” 听完这一席话,那个残破的垂死老者,看向徐林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感。 “老朽……要收回先前说的话。” “嗯?” “学院后人,不辱先师。” 徐林闻言,微微一愣,露出了羞涩的浅笑。 老者说完,他仅剩的眼中亮起一抹黑光,随之而来,一股磅礴的精神力量从这具残破的躯体上升起,逐渐充盈整个空间。 “时间紧迫,吾长话短说……此处空间里封印的,是,咳咳——是一个灭世灾星的神魂……如今因为外力的干预,他今世转生的完整三魂已被抽走……” 老者一边调动最后的精神力量,一边继续解释道。 “但他转世之身的力量并不强大,更无法调动这方世界的大道之力……因为他的天魂不完整,分割后,被封印于此……咳咳咳——” 老者说着,指了指远处散落的那八个光球。 “此处空间毁灭后,他的八缕天魂碎片也将泯灭……但可惜,天魂本身不生不灭,只会回归天道,咳咳——只要他今世转生的命魂尚在……他终有一日能重塑完整的天魂……届时,九州世界将不复存在……” 老者的话,听得徐林心惊肉跳。他原以为,今日之事背后的阴谋顶多是某个邪恶藩王要造反或者哪个入魔的世外宗门要称霸武林,谁曾想,他卷入的,居然是一场关乎九州世界存亡的大事。 “唯一阻止他的方法……就是以一个屏蔽天机的空间,封印他的天魂碎片……让他无法重塑完整的天魂……” 老者目光灼灼地盯着徐林,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弥留之际的绝世高手,找到了最钟爱的传人,要把自己毕生功力传授于他一般。 “吾探查过你的资质……你,咳咳——你经脉阻滞,神台浑浊,是天生的武道废柴……但你的神魂,却异常强韧……甚至,咳咳——甚至屡遭重创而不灭,连吾都自叹不如……所以,你的这个凡体俗胎,可以成为最好的伪装……” “……谢谢前辈赏识。” “只要吾以‘移魂之术’……将那块已经解开封印的天魂碎片与你的天魂替换……只需要,咳咳——只需要哪怕一缕,也能保留一点封印‘他’的希望……为后世,咳咳咳——尽可能争取一点时间!” 啊?徐林彻底听懵了。拿我的天魂,跟那个什么“灭世灾星”的天魂做替换? 这种震惊之感,完全不亚于有人说要拿一颗猪头跟徐林的脑袋替换。 虽然徐林一直对于神魂之说,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但如今眼前的这一切,却不得不让他相信,所谓的“移魂”可能真的存在。 原本,徐林以为的代价,最多也不过是折个寿啊,或者缺胳膊少腿啥的。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严重的代价。 “前辈,学生想问一下,这个‘移魂’之后,我还是我吗?魂都换了,我不会变成那个什么‘灭世灾星’吧?” “放心……你之所以为你,由你三魂中的命魂决定,与天魂无关……移魂之后,你与往常无异……况且这一缕残魂,沾染不了多少因果……咳咳咳——只是有可能,多一些本不属于你的际遇……” “那我就放心了!前辈,我准备好了,何时开始?” 徐林心口的石头落地,长舒一口气。 “已经开始了……” 老者话音落下,眼中黑光一闪,已经破碎的地面突然伸出数根黑色锁链,将徐林牢牢捆缚。 虽然徐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种陡生的异变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下一刻,另外两根锁链从远处将那个已经非常黯淡的光球快速拽到徐林跟前。 徐林盯着那个球,还是先前那种诡异的悸动感,仿佛有个胚胎正在其中孵化。 “对了……忘了跟你介绍……吾名李孚,是天碑学院创院圣人座下‘十二门徒’之一……你们学院中应有吾的牌位……” “啊!?您是李先师?您不是……您不是已经仙逝三千年了吗?” 徐林听到老者介绍自己的身份,惊得下巴都掉了,这个老者,居然是三千年前的学院创始元老之一?他竟然“活”了三千年? “他日你若有空……别忘了去吾与吾师牌位前祭奠……吾辈……若是有后人记得……也不枉费这许多心血……” “前辈,李先师——啊!啊——” 徐林还想说什么,突然一根黑色锁链插进了他的头颅,一种无法言喻的剧痛袭来,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掀开了头盖骨,然后有无数把锉刀在同时碾磨他的脑子。 徐林一声惨叫,当场便失去了意识。但转瞬之间,他又清醒过了,没挺过一瞬,连喊叫声都没有,又昏死过去。 在这样反复去世的过程中,黑色锁链从他的身体里拉出了一道道白色光带,另一边,同样的黑色锁链从那个黯淡的光球里也扯出了类似的光带,塞进徐林的身体里。 在这个过程中,残破的老者身体崩坏的更加厉害了,但是他毫不在意,仅剩的半边身体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锁链,一只独眼黑光闪烁。 “居然!完全契合!?这怎么可能?” 第一缕灭世灾星的天魂被顺利植入徐林体内,老者发出了一声惊呼,这个结果似乎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移魂之术,最大的风险,便是异魂入体后的排斥反应,但此刻,徐林的这具神魂之体竟没有任何的排斥,仿佛这本来就是他的神魂一般,坦然地接受了。 老者连忙操控锁链,将第二缕光带植入徐林的体内。同样无比顺利。 紧接着,是第三缕、第四缕…… 直到那一整个光球中所有的残魂全部植入了徐林的体内,依然没有任何排斥的异变。 虽然徐林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否是神识崩溃了,他口舌歪斜,翻着白眼,醒也醒不过来了。 “吾明白了……明白了!你进入此间的因果!” 老者兴奋地挥舞自己的残臂,他的身躯已经彻底瓦解,只剩下一个头颅还算完整。这片空间也开始剧烈的崩溃,形成了一个旋涡,向着中心点扭曲坍塌。 但这个老者面对即将到来的末日,却显得异常兴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吾师,您终究是胜天半子啊!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身躯在笑声中一步步化为细小的碎片,与昏迷着的徐林一同被卷进了旋涡之中。 “李孚,恭送先生下山!” 伴随着老者的最后一声高喊,须臾之间所有的景象全部缩为了一个光点,然后彻底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二十七)梨云梦远 天碑山的上空,浓云渐渐重新填补了空洞,遮蔽了那为数不多的星光。 无边的黑云仿佛为这片天地展开了黑色的幕布,而今夜的故事,也在等待着终曲的奏响。 明王与青玄仰着头,尽管穷尽了灵武境武者的目力,也看不真切。高空之中唯有一个光点,时而闪烁银辉,时而闪烁金光,仿佛一块金银融合的锻锭在被反复捶打。 “大哥,这里你感知能力最强,你快探查探查,上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青玄目光殷切地看着明王。 “我修的是土源术……地里的事你让我探查倒好说,那空中,这个距离,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明王耸了耸肩。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朱雀法相确实是败了,如今已经完全消散。但为何那条战胜了对手的银色巨龙也在瞬间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光点。那今天这任务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啊? “哎!等着吧!” 已经多次从震惊、崩溃边缘挣扎回来的老乔,对眼前的种种异象已经麻木了,此刻反而淡然得很。他算是看明白了,连这几位灵武境高手在今天的局势面前都是顷刻间说没就没了的货色,他一个小小真武境算个屁。 生死有命,听之任之即可。 在黑衣人无法探知到的高空,万民敬仰的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复活了。 但他不仅仅是复活了,或者说,不仅仅是“他”复活了。 楚沐云看着自己如白玉般布满鳞甲与奇怪纹路的双手,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无数陌生的记忆灌入他的脑海,即便是心性沉稳如他,也完全招架不住。 那些记忆,只有悲伤、痛苦、愤怒与仇恨,所有的人或事,都只关乎失去、背叛、欺辱与伤害。 楚沐云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脑袋,犹如一只受伤的狼崽,不受控地发出阵阵哀嚎与低吼。 银色的光辉从他紧闭的双眼中迸发,但很快又被一阵金色光芒替代,在他悲惨的呻吟声中,银辉亮起,接着又是一道金芒。 银色与金色代表的两种力量,以他的神台为战场,在不断交战,却丝毫没有顾忌他的感受。 这个被誉为“再世圣人”的传奇,这个九州世界真正的天之骄子,这个被无数子民爱戴的圣王,开始歇斯底里地喊叫。 “啊!哈、哈——我不要!放过我吧!啊——呜、呜——放过我!啊!啊!!求求你!!!” 他窒息着,抽搐着,以夸张的幅度扭曲着自己的身体,可他却始终无法摆脱。 这具身体不会流血。 所以,他究竟有多痛苦,不得而知。 他那雄才大略执掌天下的父皇,他那仙风道骨万法皆通的师尊,他那博古通今智珠在握的老师,他拯救过的黎民百姓,他吸引来的九州豪杰,他培养过的精英亲随,此刻,没有一人能帮他。 但他却并不是一个人。 “放弃吧,你反抗不了。” 一个与他此时状态完全不符的平静声音从嘴里发出。 “不……不要……你不必如此……” 楚沐云的痛苦似乎有所缓解,这一次从他嘴里发出的哀求,是原本属于他的声音。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最像‘我’的那一个,所以你也将是除‘我’之外下场最悲惨的那一个。” 那个平静的声音再度响起。 “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 “哎。你还是不明白。” 平静的声音打断了虚弱的楚沐云。 “啊!啊!!啊——” 那种无法言语的痛苦再度袭来,这一次甚至比先前还要剧烈。 一次剧烈的抽搐过后,楚沐云的身体不动弹了。 良久,这具“神傀”之躯的体表亮起了玄妙的银色流光,“楚沐云”在空中缓缓恢复了正常。 他的眼睛睁开,深邃空洞的眼窝里亮起了纯净而刺目的银色光芒,这种银辉的强度与先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光亮强烈得甚至都要实质化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其中良久,仿佛这天地间最寻常的空气对他而言也是甘美的醇酿。 很快,他便发现了地面上的一群“蚂蚁”。 只一瞬之间,他便降到了只离地面不足十丈的高度。他居高临下,俯瞰着那群惊慌失措的黑衣人,看着他们慌忙地做出应战的姿态。 不论过去多久,人类都还是没有什么长进啊…… 一群蝼蚁,明明是那么的肮脏、龌龊、无用,明明比这个世界上最腐败角落里的蛆虫还要恶臭,却总是妄想着能染指这个世界仅存的一些美好。 他看着脚下蚂蚁一般的黑衣人们一会用绿色的藤蔓将众人相连,一会撑起一道弧形的土墙将另一个已经垂死的黑衣人护在其中,他看着他们忙忙碌碌的样子。 他感到…… 恶心。 非常的恶心! 一道强烈的银芒直接从地上一个黑衣人身体里面炸裂开,就像碾爆一只臭虫那么简单,他的血肉喷溅了周围的“蚂蚁”一身。 其余几只“蚂蚁”果然受到了巨大的惊骇,呆立当场。然后有一只蚂蚁开始跪地抽泣,另外几只则愤恨地抬起头瞪着自己,嘴里不知咒骂着什么。 看着蚂蚁们的表现,他摇了摇头。 无趣。 非常的无趣。 他缓缓飞上高空,升到了约摸百丈高的位置。 他抬头看去,浓浓的云层遮蔽了天空,他皱了皱眉头,一挥手。那些浓云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得到了指令一般,迅速整齐地消散了。 稀稀朗朗的星空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曾是他最喜欢的景色,他感觉心情好了些许。 看着熟悉的星空,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点子。这个点子是如此的有趣,以至于,他甚至露出了一抹不经意的笑。 他闭目凝神,似乎在脑海里搜索着什么。很快,他满意地重新睁开眼睛,这一次,浓烈的银辉中还带上了几缕金芒。 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微微抬起,口中念起了法诀。 “神法·拟术·银河星铄!” 天碑山上空,稀稀朗朗的星空似乎有了一点点变化,原本组成某个星象的六颗星辰突然变成了八颗。 很快,星辰数量变成了九颗、十颗、十一颗、十二颗…… 短短几息之间,原本稀疏的星空竟变成了漫天星辰! “星辰”还在不断地增加,在天碑山的上空,满天璀璨的星辰已经密集到排列不下,它们层层叠叠拥挤在一块,将夜空照耀得恍如白昼! 然而,这些激增的星辰并不只是笼罩了天碑山,从地面上看,方圆数千里的大地都被这片璀璨无比的“星空”笼罩了。 这一夜,南至中州雁回关,北至岚州极北的垂云城,无数民众都目睹了这一奇异景象。许多已经睡下的人甚至被家人急忙地喊醒,在冬夜来不及穿衣服就冲到屋外,只为欣赏这一“天文奇观”。 孩子们天真的笑脸在繁星的照耀下灿烂如花;年轻的男女默默在心中念起那个心上人的名字,想让上天见证这份真挚的情感;须发皆白的老人捋着胡子不住点头,感慨见此奇景也算不枉此生。 整个北域,半个中州,逾百万人在这片“星空”的笼罩下,啧啧称奇…… “楚沐云”很满意这一效果,他笑了,然后向上托举的左手掌心开始渐渐朝下翻转。 就在这时,他耳畔突然听见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虫鸣。 他微一愣神,以为是错觉。 下一刻,这细弱蚊吟的嗡嗡声再度响起。 他皱了皱眉头,感知力扩散,可空中什么也没有。 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左手上,毕竟是“拟术”,施展起来,还是要专注一些才能达到最大效果。 可烦人的是,那嗡嗡的虫鸣之声竟再度响起! 他有点不高兴了,他将感知力进一步扩展,终于找到了那只该死的“虫子”! 是他们? 他迅速下降,在接近地面十余丈的地方,他终于清晰地听见了那声虫鸣。 那个最前排的须发花白的黑衣人。 他双膝跪地。 他的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就像是赌上了自己作为人类的所有一切,带着哭腔喊着—— “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殿!下!!!” ……什么意思? “楚沐云”愣住了。 这个老黑衣人身旁的几名同伴,一开始似乎也对这名老者的行为感到疑惑,但现在,他们居然也一同双膝跪地。 一个一个头颅重重地磕在地上,然后纷纷用杂乱不齐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着—— “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殿下!!!” “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殿下!” “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殿!下!” ………… 这几只令人恶心的虫子……竟和鸣出了如此令人不悦的聒噪声音。 他的心情从错愕,到烦躁,再到不悦。 他屏蔽杂念,左手果断向下翻转。 本来的好心情,被这几只虫子破坏了,所以他决定结束这个游戏。 果然,再小的蝼蚁,也还是要尽早踩死才好。 ………… 一息过去,两息过去。 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那只洁白如玉的手,还是掌心朝上微微抬高的状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手掌上的银色流光不见了。 他的表情从困惑,到惊讶,再到愤怒。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缓缓升高,他似乎不再能够自由地驱使这具神傀。 更糟糕的是,他好像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看客。 因为,此刻的他连立即将地面那几只聒噪的虫子碾成碎末都做不到了。 “愚蠢!” “楚沐云”的口中,那个原本平静的声音此刻带着怒气斥骂着。 另一个声音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自顾自地升向高空。在这个过程中,这具躯体眼窝中的银辉在不断减少,却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盛的金芒。 “你?你在做什么?你怎么敢!?” 那个原本平静的声音,似乎是发觉了什么异常,他甚至变得暴怒,开始疯狂地怒吼。 于此同时,他躯体上的异象也变得明显——那原本遍布肌体的银色流光正在肉眼可见地减少,似乎通过某种方式离开了这具身体。 “你疯了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们凭什么值得你这么做!” 原本平静的声音已经彻底歇斯底里,但那个原本属于楚沐云的,如春风般温柔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回答。 “你!你!你——” 这个声音气急败坏,但是也明显地在变得虚弱。 “你果然……是最……像……” 那个声音消失了,与此同时,神傀之躯上所有的银色流光也消失了,那深邃的眼窝中,只剩下了一点淡淡的金芒。 那只微微抬起的左手,也终于翻转向下,压了下去。 地面上,目睹了这一幕的明王,绝望地低下了头。 他的额头已经磕的血肉模糊,他正在涕泗横流,可他却不是因为感觉到疼痛。 他在痛哭,他哭的不是自己的死期,而是这片土地上即将一同死去的百万生灵。 天空中的那些灿烂星辰,他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当那个“楚沐云”施展出这一招术时,他此生终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灭世”。 那一刻,望着头顶那无边无际的“繁星”,什么阴谋诡计,什么爱恨情仇,什么权力名望,都化作了泡影。 这是天罚,凡人如何抗衡? 他只有一个本能,求救。 替这些无辜的生命向神明求救,向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希望——“圣亲王”求救。 但那只“神之手”终究还是先一步翻转向下了。 明王闭上了眼,生命的希望,破灭了。 ………… 滴。 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嗯? 明王疑惑地睁开眼,眼前的地面上,是一滴一滴的雨点砸出的痕迹。 他茫然地抬头仰望天空,那漫天的星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密集的雨点正在纷纷落下。 看着夜空,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任由越来越大的雨点淋在他身上。 青玄、老乔等人,几个跪倒在地的黑衣人们纷纷直起腰来,在雨中,有人仰天长啸,有人欢呼呐喊,有人泣不成声。 每个人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庆祝这场劫后余生。 慢慢地,在明王的视野里,“那个人”出现了。 他缓缓从空中降临到明王等人的面前,直直地站着,面对一众黑衣人。 明王、青玄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拜倒在地,高喊∶ “殿下!圣德!我等万死!” 体表已经黯淡无光的神傀之躯闭着眼睛,缓缓开口。 “孤的时间不多了,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们如实答来。” “殿下尽管问,我等绝不敢欺瞒殿下。” 明王领头答道。经过刚刚的一幕,在场的七个黑衣人早已在心里将圣亲王奉若神明了。 什么朱雀圣灵,什么四圣议会,什么阁主,什么任务,什么责任,通通都是狗屁,此刻的圣亲王,才是唯一的意义,是唯一的神。 尤其是明王,一开始,他便敏锐地察觉到,那时而银光、时而金光闪烁的异象,很可能是圣亲王的灵魂在跟那个所谓的“缚誓者”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而以圣亲王仁慈博爱的性格,一定不可能做出抬手灭杀百万生灵的举动,所以那个取得了身体控制权的银光“楚沐云”,便是传说中的灭世灾星“缚誓者”。 于是,在生死关头,他本能想到的就是去重新唤醒真正的圣亲王楚沐云,这既是一场以百万人性命为赌注的豪赌,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他来不及解释,只能全身心地虔诚跪拜、祷告、呼唤。幸好,自己的同伴也及时反应过来,加入了唤醒圣亲王的行列。 虽然不知道圣亲王究竟是如何重新夺回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至少他们赌赢了。 赢回了百万人的性命。 “你们究竟是何人?” 圣亲王问道。 “回禀殿下,我等是‘朱雀阁’的人。” “果然……那今夜你们来刺杀孤,是‘四圣议会’的决定?” “没错。青龙阁负责制定计划,玄武阁提供了武器装备,朱雀阁负责行动,至于白虎阁……不知为何,他们并未参与。” “倒是兴师动众。那孤的真实身份,你们是如何知道的?” “多年前,四圣议会的一个绝密情报源,断定您是‘四圣预言’中导致世界毁灭的‘缚誓者’,从那时候起,议会便着手制定铲除您的计划了。” “什么绝密情报源?” “这……我等的级别不可能知晓,殿下若有意追查,我等可以帮您引荐,亲自问问四圣议会。如今灭世危机已解,殿下您也不再是威胁了!可以——” 圣亲王摆了摆手,打断了越来越激动的明王。 明王愣住了,他看向这具奇异的躯体,看着这个完全不能算作是“人类”的圣亲王,他知道自己失言了。 “不必了,也不重要。最后一个问题,孤的行程你们是如何提前得知的?” “这……” 明王突然犹豫起来,他的内心做着剧烈的挣扎,他担心,一旦这个答案告诉了对方,会不会引发什么可怕的未知结果。 “是……是您的……您的……” “罢了,孤已知晓。” 圣亲王淡淡地结束了对话,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似春风般温柔,但此刻,春风里夹着些许的微凉。 他缓缓地转身,走向已经完全是一片焦土的明理殿内部,他随手一挥,一块被熔化了大半的紫铜大门从焦炭废墟中缓缓升起,然后重重竖在了他的面前。 一众黑衣人看着圣亲王,不知何意,却也不敢动,只是跪着。 “孤有几个重要信息,请你们务必告知四圣议会。首先,灭世危机的确存在,‘缚誓者’以千年为期轮回,其因果存于天魂之中,不生不灭,只要找到合适的命魂,还会卷土重来,务必妥善应对。这些不光你们四圣阁有记载,七福地、天碑学院都有记载。其次,自天碑学院创立以来的这三千年里,全部是由学院出手解决危机,当年的创院圣人与七福地合作创立了一套有效的封印机制,但不幸毁于此役。你们可拜访孤的师尊洞玄真人与孤的授业恩师姜太傅,或许他们有补救之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那个将孤的情报透露给四圣议会的人,故意误导你们以极端方式解决灭世危机,导致天碑学院众人无辜枉死,其心极其险恶,你们务必要揪出幕后黑手。孤感觉,他布局深远,所图甚大,今日之事还有诸多疑点恐怕都与之有关,尔等绝不可掉以轻心。” “殿下放心!我等必不辱圣命!” “尔等自去吧。” 圣亲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他面对着身前的半扇紫铜大门,一挥手,紫铜大门露出一片光洁的表面。 圣亲王伸出手指,一边在铜门上隔空写着什么,一边喃喃自语。 “每一年的春天,孤都会用桃烟制墨,制好后,两方自己用,一方献给父皇,一方赠予月儿。月儿虽不弄文,却最喜这墨,说是有一股桃花的香气。可惜……等不到明年开春了。” 圣亲王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到最后,明王等人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殿下?圣亲王殿下?” 明王察觉到圣亲王没了动静,正想起身去探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呻吟。 “嗯、唔——” 黑衣众人一齐转头,原本已经与死人无异的毕方,此刻竟然醒转,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毕方!?” 后排的老乔、郭援等人惊呼,毕方这突然起来的“死而复生”让他们喜出望外,急忙爬到他身边搀扶。 明王与青玄也诧异地走到毕方跟前,完全不敢相信这个奇迹。 还未等明王开口询问,青玄看着明王,又惊呼起来。 “大哥,你的头!?” “我的头?” 明王下意识地摸索自己的脑袋,当他摸到自己的额头时,他发现,那里原本应该磕的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竟是完好如初的皮肤。 明王心中咯噔一下,想到了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依然在淅淅沥沥下着雨的天空,又看了看已经恢复了神智的毕方。 “这场雨……殿下!是殿下!” 明王兴奋地拉着青玄叫喊了起来,像个得到了嘉奖的孩子。 他冲到毕方面前,一把拉起仍是浑浑噩噩的毕方,激动地拽着毕方往圣亲王方向走。 “毕方,快来叩谢殿下的大恩!殿下圣德,不计前嫌,救——” 明王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拉着毕方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圣亲王,那具失去了光泽的玉石般的躯体,维持着手指写字的姿势,却已经只剩下了一半。 他的头颅与左半边躯体已经随风消散,剩下的部分也在以相同的速度缓缓地飘散在空气中。 明王的泪水夺眶而出,已经年过半百的他,此刻竟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圣亲王的跟前。 可他终究是晚了一步,他的手奋力想抓住圣亲王还未消散的后脚跟,却只抓住了一把飞灰。 明王死命地攥紧自己的手,不肯松开,他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青玄搀扶着行动不便的毕方,与众人一同走到明王身边,看着明王的样子,众人无不落泪。 这时,老乔发现了那半扇树立在前方的紫铜大门。 “这里有字。” 闻言,众人纷纷凑近。 “梦里不知身是客,” “妄借他乡作故里。” “沐云化雨随风去,” “莫寄明月诉归期。” “楚沐云绝笔” ………… 淅淅沥沥的雨声与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今夜故事的终曲。 曲终,人散。 (二十八)其徐如林(上) 以天碑山为中心的这场夜雨,终归是停了。 许多原本为了天象奇景出来观赏的人们,因为这满天繁星突然化作了冬夜的寒雨而骂骂咧咧,败兴地回去重新睡觉了。 天碑山上,南明离火的残余已经全部被雨浇灭。 明王呆呆地看着那块刻字的紫铜门板,刚刚的一幕幕又浮现。 “我想,殿下并没有彻底夺回那具身体的控制权。” 他叹息着,幽幽地说着。 “那个‘缚誓者’想利用殿下的金系源术‘银河星铄’一次灭杀百万人,他不仅想借此嘲讽殿下的仁慈,也想彻底把殿下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惜他的自以为是让他付出了代价,殿下抓住机会在源术上做了手脚,让这个源术使用的不是天地间的金源气,而是神傀体内的阳源气。” “这样一来,如此庞大的术,便彻底将神傀之体的生命力消耗殆尽了。这是一步同归于尽的必死之棋。” 青玄、毕方等人默默听着。 “而这些阳源气,这些本属于殿下的生命力,化作了这场雨,滋养了这片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在这个术的中心,这些雨中生命力的浓度,甚至可以让毕方你起死回生。” “连青玄的‘枯木逢春’都救不了的你,却因为自己要杀的人活过来了。” 毕方看着自己的手掌,握了握。熟悉的真气回来了,体内所有的伤势都被修复,连灵魂深处因朱雀九离阵崩坏而造成的伤害都弥合了。这已经不是源术级别能达到的效果了,这就是“神法”吗? “这方圆数千里的土地,土地上的生灵,全部都将受到这场‘生命之雨’的福泽。未来十年,不,未来百年,这片土地都将是生机勃勃的富饶之地。” “‘圣族泽世’……‘圣族遗脉’……” 明王的内心波涛汹涌,为什么一个明明是灭世灾星转世的人,会跟传说中的“圣族”行相同的事。 这世间,善恶究竟有没有定论。我们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明理殿废墟里的黑衣人们,朝着圣亲王消失的位置拜了三拜,收拾好心情,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他们仍然需要守护这个世界,但不是以朱雀阁的身份,而是为了圣亲王的遗志。 今夜的行动,所有指向世外的痕迹仍然需要被抹除,俗世帝国与世外修行界,都不能接受今天这样的结果被公开。 这意味着,圣亲王的所有牺牲,也将被一同埋葬。 许多年后,人们只能知道,那个万民敬仰的天之骄子,那个旷古烁今的伟大圣王,在一场毁灭天碑学院的无妄之灾中生死不明,或许他是受到上天眷顾,成了神仙也说不定。 这场战斗的过程远远超过明王等人的预期,原先青龙阁替他们规划的行动时限,包括清理现场在内一共是八个时辰。即从明王进入明理殿启动连环静灵阵起的八个时辰内,天碑学院发出多大动静都不会被外界察觉。 但现在他们只剩下五个时辰不到,而且,战场被破坏的过于严重,他们原先全面毁尸灭迹的计划已经不可能实现了,这种夸张的战斗场面,傻子也能看出不是俗世武林能造成的。他们只能重新规划,尽可能地消除会指向“四圣阁”的线索。 然后,等东窗事发,现场迹象指向世外修行界时,昭武皇帝一定会通过“临渊阁”来要求四圣议会介入调查。 由于世外修行界与俗世帝国的武者实力差距过大,所以必须有一个强力的组织来维持俗世与世外之间的秩序,成为稽查者、仲裁者与执法者。 于是,由四圣阁共同组成的“四圣议会”应运而生。 每当有世外之人在俗世兴风作浪、为非作歹,“四圣议会”都会出面进行抓捕、惩戒或者就地正法。 这也是圣亲王第一次察觉出明王等人是世外之人时,用“四圣阁”来警告他们的原因。 讽刺的是,这一次,饶是圣亲王,一开始也完全没有想过,要杀他的人竟然是他认为可以依仗的执法者。 世外的秩序铁闸是四圣议会,对应的,在本朝大楚帝国与四圣议会沟通的桥梁便是“临渊阁”。 这个由皇帝直属情报组织发展而来的“特殊衙门”,不仅是历代皇帝维持统治的重要工具,更是皇帝与世外势力平等对话的“话语权”。 可以预知的是,不久的将来,朱雀阁也一定会与临渊阁一起就圣亲王“失踪”的事做深入调查,届时,再做一番布置,演一出戏,给皇帝一个妥善的交代吧。 打定主意,朱雀阁众人纷纷运起轻功离开了明理殿区域。 他们的首要之事,是找到另外两名尚未归队的同伴,金鸢与小眉。 幸好,双方很快就汇合了。 “金鸢!小眉!你们没事,太好了!” 同伴相见,热情的毕方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各位大哥,怎么……只有你们几位……” 金鸢迎着明王走了过来,与热情地想与自己拥抱的毕方擦肩而过,留下尴尬的对方只好将魔爪伸向身后避无可避的小眉。 “只剩我们十人了。” 明王淡淡地说道。 当初三十六人出发,超过阁中半数的精锐参与此次行动,如今,算上自己,只有十人幸存吗。 金鸢心中莫名地哀伤,不仅因为同伴的逝去,更因为此次任务的目标……此刻明王等人在此,那便说明,他应该是不在了。 “那他……” 听到这个,明王与青玄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里都有明显的互相推诿之意。一番眼神交流下来,还是明王无奈地接过了话茬。 “小鸢,其实你当初参与此次行动时,我就不是很同意,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年少时曾与圣亲王一同解决岭州的妖蛊之祸,结下了一份情谊,如今圣阁要对付他,你本应回避。但你坚持参与这次行动,我当然不怀疑你对圣阁的忠心,毕竟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圣阁,你是绝无可能的。” 金鸢静静地聆听,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 “如今我能告诉你的是,任务成功了,圣亲王殿下不在了。不过,圣亲王殿下绝对是配得上一切赞誉的至纯至善之人,同时他不仅不是灭世的灾星,他反而是救世的圣人。事情的详细经过说来太过离奇曲折,此处不是久叙之所,等此间事了,我定会与你好好细说。” “好的,明王大哥。” 听见明王尊称他为“圣亲王殿下”,金鸢的眼中泪水在打转,让她明亮的美眸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增添了一份凄美的绝色。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为何耽误了这么久没来汇合?” 青玄适时地插话,转移那个过于沉重的话题。 “幸好我和小眉决定去巡视一圈,果然发现了漏网之鱼。” 收拾情绪,金鸢答道。 “而且是条大鱼!” 精灵的小眉此刻已从毕方怀里挣脱出来,她骄傲地向着明王等人邀功。 “哦?说说看。” 青玄摸了摸小眉的脑袋,娇小的黑衣人一边把头顶上的手挪开,一边说着。 “一个猥琐老头子,可他很厉害,是临渊阁的影卫,金鸢姐姐在战斗中为了保护我都受了重伤,幸好因为这场神奇的雨……” 听到“临渊阁”三字,明王等人脸色凝重地齐刷刷看向金鸢,完全忽略了仍在滔滔不绝的小眉。 “无妨。已经解决了,但确实有些棘手,估计有真武境巅峰实力。若不是玄武阁的装备助力,我和小眉真不一定能留得住他。也正因为受了伤,才耽误了时间没来和你们汇合,所幸这场奇雨,让我伤势很快痊愈了。” 听到金鸢的话,明王心里的紧张情绪终于是缓解了。他沉吟片刻,说道。 “看来阁主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天碑学院里确实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不仅有各方藩王、世家、大族的耳目,就连皇帝也不是完全信任他们了。” “我觉得那个老头不像是皇帝的人。” 小眉见众人不理睬她,又跳出来引领话题。 “为何?” “他嘴里老是嘀咕着什么‘殿下’‘殿下’的,而且他最后还想跟我们同归于尽,如果是皇帝的人,更应该想办法逃走吧。” 明王闻言,沉默了。 “糟了!” 金鸢突然一声惊呼,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毕方第一个冲到跟前来。 “被这场奇雨扰乱了注意力,忘了漏网之鱼还有一个!” 金鸢连忙解释到。 明王脸色一寒,急问。 “在哪?” “后山,天碑林!” 说话间,数道黑影便立刻疾速地向着天碑林禁地方向移动。 很快,朱雀阁众人便齐刷刷地站在了天碑林禁地前长长的石阶下方。 大家一起向上看去,隐隐可见最上方的“天碑林”牌坊。 “传闻天碑学院的禁地天碑林有禁制迷阵,若不得破解之法,寻常灵武境也会困死在其中。看来,这个漏网之鱼就是想利用这一点,把自己和追兵都困在其中,拖到有人发现天碑学院的异状。” “倒是有些小聪明。” “我去吧,这里我修为最高,且我主修土系源术,心性沉稳远超你们,我去闯阵把握最大。” 明王说完,在众人关切与担忧的目光中毅然迈上了石阶。 一步,两步,三步,明王的精神力集中到了极致,时刻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异象,他的冷汗一滴滴从额头渗出。 青玄毕方等人在台阶下也是看的紧张不已,都替明王捏了一把汗。 就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情绪中,半柱香过去了,明王走完了石阶。 他以一个极为古怪的表情转身看向台阶下的众人。 众人也都抬头看着他,相顾无言。 ………… 冬夜的寒风吹过,微冷。 尴尬、离谱、莫名其妙! 说好的禁制迷阵呢!?说好的寻常灵武境也会困死在其中呢? 就这么走上去了?难道这些都是幻觉吗? 明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朝着青玄他们一招手,示意他们也上来。 “啊?哦哦!” 青玄等人得到召唤,试探着一步步走上台阶。 走着走着,他们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异常,心性单纯的小眉甚至已经在台阶上来回的奔跑撒欢了。 这一次,众人只用了之前明王一小半的时间,就全部到了山顶。 明王看着他们一个个走上来,内心有无数句脏话想骂出来,他的心里巴不得此刻的一切都是幻觉。 是哪个缺德的家伙以讹传讹编造的情报! 当初他踏上这个台阶有多豪迈,有多决然,此刻他内心就有多尴尬。再联想到刚刚自己每一步都走的那么的慎重,这种感觉…… 简直…… “咳咳。都上来了吧,那大哥,要不,你看,我们分头找找?” 青玄看见明王那张扭曲的老脸,适时地化解尴尬。 “好,大家两人一组,分头搜寻,一旦发现目标,以响箭为号,切勿轻举妄——” 嗑——啪叽。 明王的话被一个物品撞翻后摔落在地的细小声音打断了。 朱雀阁人面面相觑。 “声音……好像是从那边那个屋子里传出来的。” 一个黑衣人指着前方一个古朴的石屋说道。 “青玄,毕方,你们断后。老乔、老郭,你们跟我打头阵,其他人居中策应。” 明王快速安排众人呈战术阵型谨慎地前进。 “明王大哥……” 在向石屋前进的过程中,金鸢似乎一直有话想跟明王说。 但明王每次都以手指嘘声阻止了她,并向她投去了“行动之中请不要说话能不能专业一点”的眼神。 众人来到石屋前,迅速地将其包围,然后按明王的手势指挥,一名灵武境带领两名真武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三个方向迅速突入。 然后他们成功抓获了正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寻找食物的徐林。 徐林刚刚醒转过来没多久,又不幸地落入了这群黑衣人手里。 他认得他们,就是这帮人,杀死了江源、李栎以及其他所有的同窗。 徐林自知自己是逃不掉了,他虽然感慨自己终究难逃一死,感慨自己辜负了老刘头的托付,感慨自己没来得及去实现诸多想要做的事。 但此时的徐林已经真正的不惧死了。 他被一个黑衣人一只手就反剪了双手制服在地,但他还能骂。 他从小崇拜的各位贞洁烈士此刻纷纷灵魂附体,反正都要死了,慷慨就义,宁死不屈,我徐林还是做的到的! 于是徐林对这些黑衣人开始破口大骂,挨个问候祖宗十八代。 明王看着这个如同被擒获的母鸡般扑腾、满嘴脏话的天碑学院学子,回想刚刚自己的一系列战术布置,他的胃都有些绞痛了。 他突然想起刚刚金鸢好像打算跟自己说什么,于是问道。 “金鸢,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要事与我商量?” “明王大哥,我刚刚只是想提醒你,这个漏网之鱼是个文弱书生,所以不用如此紧张。” 明王怔怔地看着金鸢,脑子一片空白。 你为什么不早说啊…… 明王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叹息。 “大哥,搜到了这个。” 郭援从徐林的学士袍里掏出一个金属牌,交给明王。 “确实是临渊阁的信物,里面还有一封密信,看来,这个学子才是信鸽。” 明王沉默了一下,对郭援点了点头,郭援心领神会,而其他人则仍在自顾自地交谈。 “好在这个学子手无缚鸡之力。不过他是怎么活下来还能穿过天碑林迷阵的?” “别提迷阵了,或许那个迷阵压根就不存在,只是一个骗人的烟雾弹罢了。” “嗯……” 徐林骂累了,他被摁倒在地,他听着这群黑衣人在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感觉全身的血都在朝脑袋上涌。 这群杀手,他们杀了这么多人,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此刻却好像在商量什么正义的事业一般。 呸!真是恶心! 徐林还想骂什么,却看见一个黑衣人拿着一把短匕朝自己走来。 那个人蹲下身,抓着徐林的头发,把徐林的脖子露了出来。 “对不住了孩子,忍着点。” 说完,寒光一闪,徐林的脖子上一阵剧痛。 他感觉有什么滚烫的液体快速喷出了体外,很快这种又咸又热的液体就冲进了他的嘴里,冲进了鼻腔里。 他被呛得涕泗横流,下一刻则是强烈的窒息感,他忍着剧痛拼命的呼吸,窒息的感觉却没有一点缓解。 很快,他的视线与听觉就模糊了,他觉得脑袋无比的沉重,他的身体迅速地变冷。徐林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了,再下一刻,他连脖子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徐林的眼前彻底黑暗,就仿佛被踢出了这个世界的门外,被放逐到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这个地方,为何如此的熟悉? 好像来过不止一次了。 上一次,我从这里跑了出去,徐林回忆着。 但这一次,他有点累了,他不想出去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其实也挺好。 我真的尽力了啊,徐林对自己说道。 我只是一个从小身体不好的读书人,这种打打杀杀,我能怎么办? 徐林徐林,其徐如林。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能够慢慢来,慢慢长大,慢慢生活,慢慢变老。 但是抱歉啊,父亲,我这次可能要走在你的前面了。 是不是太快了点……又没达到你的期望呢…… ………… “汝竟不欲求生?” 那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 但徐林却像是缺瞌睡的人被吵到了一样挥了挥自己不存在的手,翻了个身。 “…………” “罢。” 那个声音消失了。 (二十九)其徐如林(下) 明王等人解决了最后一个隐患,终于可以开始清理尸体了。 他们将利用玄武阁特制的化尸药粉将所有人的尸体化为气体,再将他们所有的打斗痕迹清理掉,这样至少就没有任何线索能指向朱雀阁了。 清理计划,就从眼前这具尸体开始。 老乔拿着药粉朝尸体走去,刚准备倒,他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被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抓住了。 所有人惊异地看着已经完全断气的徐林抓着老乔的手站了起来。 那个被割断了喉咙的学子,此刻正以一种蔑视天下的眼神看着朱雀阁的众人。 “一群蝼蚁……” 因为喉咙的伤口,这个声音嘶哑而微弱。 但足以让明王、青玄等人亡魂皆冒。 是那个声音! 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经历过刚刚灭世危机的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被完全激发。 老乔吓的一屁股跌坐在地,全身战栗如筛糠一般,不断地用手推着地面想要远离“徐林”,可他的双手跟双腿一样软绵无力,他只能笨拙地搓起阵阵灰尘。 明王与青玄汗毛倒竖,他们下意识地想去拉老乔一把,但在“徐林”那充满威慑力的恐怖眼神下,他们两腿打颤,不敢轻举妄动。 毕方、金鸢与小眉三人,虽然看着眼前这个脖子上血迹还未干的书生死而复生确实有点诡异,但他们内心的惊奇更甚于恐惧。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明王、青玄等人这样害怕的样子。 毕方朝明王投去询问的眼神。 “他是缚誓者。” “什么!?” 本不知情的三人此刻也加入了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情绪当中。 “徐林”站稳身形,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伤,一道银光微微闪过,伤口便愈合了。 果然是缚誓者,那道熟悉的阳源术银光。明王的心彻底寒了下去。 下一刻,“徐林”将手指向了地上仍在挣扎的老乔。 明王等人悲痛地闭上了眼睛,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老乔的身躯炸裂,感受到了同伴的血肉内脏喷溅到自己身上。 见过这种惨状的老乔更是直接吓尿了,他惊恐地瞪着那只指向自己死神之手,湿了一裤裆。 时间在窒息中一点一滴地过去,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天性单纯的小眉看看明王,看看老乔,再看看“徐林”,实在忍不住的她,问了一句: “你们在干嘛?” 明王试探性地睁开眼睛,老乔还在眼前,完完整整的。 “徐林”似乎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他收回手,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 下一刻,他以手掌对向老乔,口念法诀。 “源术·血爆。” 听到这个源术可怕的名字,老乔遭遇了更加严重的惊吓,他直接哭了出来。一个半老头子呜呜唧唧的声音在这种肃杀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明王等人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大家就这么僵持着。 可过了大概十息时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寂静的石屋里只有老乔的抽泣声。 “徐林”脸上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调整姿势,重新对老乔使出一招。 “源术·裂心。” 老乔吓的整个人一颤,哭的更大声了。 明王也是下意识地头一歪,不忍心看。 但还是和先前的情况一样,什么也没发生。 “源术·断脉。” “源术·五内俱焚。” “源术……” “徐林”不停地对着老乔做各种尝试,每说出一种源术名称,老乔都跟着哀嚎一声,仿佛真的遭受了非人的痛苦。 “噗——” 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和谐。 “徐林”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肩,一把闪亮的匕首正插在自己的身上,深入皮肉。 明王等人则诧异地看向投出匕首的始作俑者——小眉,她此刻仍保持着投掷武器的姿势。 “你们为什么不打他?他一直在吓唬乔伯啊,你看他把乔伯吓成了什么样!” 小眉发出了灵魂拷问。 吓唬? 明王愣愣地看向“徐林”。这个缚誓者……好像确实有点不太一样。 他的眼里没有银辉,除了刚开始治疗自己那一下,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源气流动的迹象。 “好像有点不对劲。” 回过神来的明王小声对身边的青玄、毕方说道。 “殿下临终前曾说过,缚誓者的天魂会寻找合适的命魂卷土重来,有没有可能是这个学子刚刚临死之际,被缚誓者夺了舍。也就是俗话说的‘鬼上身’。” 明王继续分析。 “缚誓者擅长阳源术,但是这个学子的体内并没有多少源气,所以他使不出杀招。这样的话,我们或许有一战之力!” 明王说完,大家都觉得有理,目光灼灼,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徐林”见状,收回了手,还是那副傲然于世间的姿态,仿佛他面前的这群黑衣人都是拂手可去的尘埃一般微不足道。 他拔下身上的匕首,鲜血跟着溅了出来。他将匕首扔在地上,平静而威严的声音说道: “解决一群蝼蚁,不用源术也无妨。” 说完他扭了扭脖子,开始活动手脚。 明王等人迅速做出反应,全部凝神聚气,摆出战斗姿态,结成阵型来应对他们此世见识过的最强敌人。 群羊斗狮,只要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求得一线生机。 “咔嚓——” 一声脆响,正在热身的“徐林”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脱臼了。 明王等人全部傻了眼,呆立在原地。 “噗嗤”一声,小眉笑出了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实在没忍住!” 她一边维持自己的对敌架势,一边努力地憋着笑,但是越憋笑意就越强烈,她终于是放弃了,捂着肚子开始哈哈大笑。 地上的老乔也回过味来了,他抹了一把老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徐林”充满威胁的目光中,慢慢地靠近。 老乔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蝼蚁!你敢!?” “徐林”怒喝着。 但老乔似乎已经精神崩溃了,他带着浑身的怨气,不管不顾地一刀捅了过去。 只有左手能动的“徐林”根本无法阻挡,被一刀捅倒,跌坐在地。 “岂有此理!你们等我——啊!” 没给“徐林”说完狠话的机会,老乔一脚踹在了他脸上。 接下来,就是单方面的一顿暴打。 老乔一边疯狂地对着“徐林”拳打脚踢,一边歇斯底里地骂着。 “我让你源术!我让你血爆!我让你裂心!我让你断脉……” 明王等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切,除了笑出眼泪来的小眉,所有人的理智似乎都遭受到了暴击。 什么情况!? 那个声音,确实和之前差点灭世的缚誓者一模一样。 但为什么两者之间差距这么大?眼前的这个缚誓者,简直就是个废人啊。除了刚复活时展现了一下治愈伤口的阳源术外,战斗力简直还不如一只飞禽走兽。 就在众人诧异的过程中,“徐林”已经被老乔揍得跟猪头一样了。 老乔把他像小鸡崽子一样拎起来,摁在明王等人面前,跪倒在地。 “徐林”的脸被打得没一块好肉,肿得估计亲爸妈在此也认不出来,可见施暴者的内心是有多么地仇恨他。 “大哥,这个狗东西怎么处理?” 老乔一改先前的颓势,估计这世间敢当着缚誓者的面叫他“狗东西”的,老乔也算独一份了。 明王挠了挠头,这个问题确实很棘手。这具躯体,结合先前的经验,应该是命魂溃散后被缚誓者的天魂夺舍,既然命魂都已经不在了,那寻常手段肯定是弄不死了。 缚誓者的天魂也不知道有什么秘法,先前在圣亲王殿下那也是,如今在这个学子这也是,仅凭天魂占据就可以控制一具身体,拥有自己的意识。 且不说在场的众人,即便是回朱雀阁里,也没有能在魂魄层面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要不这样,我们先把他削成人棍,然后带回去,交给四圣议会处理。” 正在犹豫间,青玄提出了一个方案。 “与其削成人棍,还不如直接剁碎了装回去,更安全。” “我觉得不行,万一他能通过碎块逃跑呢?还是应该用化尸粉直接化掉。” “化尸粉又不能给活人用,你懂不懂?” ………… 一众黑衣人当着“徐林”的面讨论了起来,各种惨无人道的方案,在他们嘴里就像在讨论家长里短一样。 “哈哈哈——人类,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残忍、恶心。” 被打的面目全非的“徐林”口齿不清地嗤笑起来。 “你笑个屁!” 老乔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蝼蚁!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了,你咬我啊!” 老乔对着“徐林”又是一顿耳光,后者终于是不堪其辱,肿成猪头的脸上竟清晰地露出了愤恨的表情。 “够了!是你们逼我的!” 老乔刚想再教训他一顿,明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想过来规劝老乔。 “别——” “神法·冥灭尽殇!” 一个声音从“徐林”口中念出。 一股森寒的阴气以他为中心瞬间扩散,阴气所到之处,所有生命的温度都被夺走了。 老乔直挺挺地摔倒在地,还保持着扇耳光的姿势。 紧接着是明王、青玄、毕方、金鸢、小眉……所有人整齐地扑倒在地,没了动静。 跪在地上的“徐林”喃喃地念了一句。 “哼,蝼蚁……” 然后他也扑倒在地,溅起一阵灰尘。 ………… 寂静的深夜里,天碑山上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这座九州世界的至高学府,帝国之文枢,此刻只剩下了死亡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徐林”慢慢站起了身。 与原本活生生的那个学子不同,与先前傲然于世的缚誓者也不同,此刻的徐林没有一丁点气息。 他仿佛不存在一般,他不仅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你不仔细去盯着他看,你会觉得他连相貌都没有。 但凡你有一瞬间不去注视着他,你就会彻底忘了有这个人的存在。 “徐林”看了看四周的尸体,摇了摇头。 “放汝出来不是干这个的。” 说完,他轻飘飘地走出屋外,看向明理殿方向,好像感应到了什么。 “嗯……还有残留。” 他又回头看了看屋里的几具尸体,似乎在思考。 “罢。” 他淡淡开口,随即伸出一只手。 “聚。” 一阵无形的气息波动席卷整个天碑学院,它们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气息快速地扩散又向徐林聚拢,这个过程中却连一片枯叶都没有吹动。 那些气息最终全部进入了徐林的身体,下一刻,徐林的皮肤竟开始呈现出不断开裂的恐怖景象。 “没想到,这具身体……竟如此孱弱。” “徐林”无奈地看着自己不断破碎的身体,开始补救。 一股奇异的波动从头到脚开始席卷他的全身,他的皮肤、血肉、经脉、骨骼全部化为极细小的颗粒,崩碎之后又重新组合,组合完成后的外形与原先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区别。 这种崩碎重组进行到胸腔时,出现了一个明显异于常人的景象。 徐林的心脏竟然不是长在左胸腔,而是长在左右胸腔的正中间,并且,他的心脏明显要小于常人。 原来,这就是“天生畸症”的根源。也是他第一次侥幸躲过一死的原因。 这种重组保留了徐林先天畸形的特点,继续往下。 直到最后一个脚趾头都完成重塑,“徐林”再次睁开眼睛。 这一次,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从他的身体来散发出来。 他慢慢地朝天碑林深处走去。 穿过一块又一块巨型的碑状石柱,“徐林”在这些宏伟的天地奇观面前没有任何的停留。 他径直地走到了天碑林最深处,一块直接由山壁雕琢出的石刻面前。 他伸出手,在山壁上轻轻摩挲着。 “每一千年,你都要吸引‘他’来一次。” “来一次,就要把我们毁灭一次。” “而且你还不把人类灭绝,故意让我们像野草一样继续生长,留给下一个‘他’。” “每一次毁灭,我都在看着。看着你越来越痛苦。” “到后来,连‘他’也不愿意再听你的了。” “你还是不放弃,‘他’只能想办法骗你。” “‘欺天衍化’,倒是个好名字。” “可‘欺骗’终归化解不了因果,人类要真正‘衍化’下去,还是得让因果回归天道,得让你回去。” “所以我帮你把它毁了。” “我也不会再只是看着了。这一次,我们一起了结这段因果。” “我给自己也取了个好名字。” “借了你当初立这片林子时说过的话。” “‘其徐如林,慢慢来,留一份希望给后人’……” 言毕,“徐林”的身上开始涌现出一圈奇异的光晕。与此同时,天碑林的每一块石碑似乎都与他产生了某种共鸣,同样产生了许许多多的光点。 这些光点被“徐林”所吸引,一个一个融入他的体内。 无数的光点不断融入“徐林”的身体,越来越快。终于,最后一个光点进入了徐林的身体里,一切又重新归于沉寂。 但那些林立的石碑上,那些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岁月的刻印,竟全部消失了。 连“徐林”面前的这面山壁在内,所有的上古石碑,都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山石。 “有些事还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时机还没到。” “徐林”喃喃自语着。 他告别了那块山壁,慢慢地从天碑林深处走出来。 每走一步,他所走过的景象就开始发生变化。 他走过天碑林的巨石碑,那些原本失去了石刻的上古石碑竟又重新浮现刻印。 他走过倒毙了多名朱雀阁黑衣人的小石屋,那里的尸体便消失,变成了从未有人造访过的样子。 他走下通往天碑林的石阶,那里的迷雾幻阵重新生成。 他走过雅乐坊、寝房区、教授院,穿过已经是一片焦土废墟的明理殿,一直走到天碑学院的山门处。 天碑学院所有的一切全都恢复到了白天辰时的状态,除了里面空无一人外。 “徐林”站在通往山下的长长山路前,身后的古朴建筑群依然是那么的恢宏奇伟,今夜的一切仿佛从来没发生过。 “‘水月镜花’。你教我的这些小招术还是这么好用。” “徐林”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似乎忆起了一位阔别已久的友人。 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原地。 ………… 天碑山脚下,梅兰镇。 子时已过,纵是娱乐业发达的梅兰镇,此刻也没了多少灯火。 更何况今天夜里的一场天文奇景,更是徒增了许多人的疲劳,此刻大部分人都已进入了梦乡。 一座装潢清丽典雅的青楼里,还有一间厢房亮着光。 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的青年倚在窗边,注视着天碑学院的方向。他穿着金线纹绣的黑色华贵劲装,一副剑客打扮。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宝剑,全身黑金两色的搭配,衬出不凡的俊雅气质。 他的掌中托着一个小匣子,匣中一颗黑色的珠子,隐隐冒着幽光。 但很快,这种幽光消失了,黑色珠子也变得黯淡。 “咦?没了?” 黑衣剑客疑惑地看了看掌中的珠子,又看了看天碑学院方向。 他耸了耸肩,合上了匣子,露出一抹邪笑。 “失败了啊……老头子布局这么久,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把匣子收好,转身从窗边回到了屋内。 屋内的暖炉旁,一个身着轻罗薄纱的丰腴女子,化着媚艳的妆容,正在古琴前弹奏。她边弹边唱,雪白的肌肤在罗纱之下若隐若现,甚是诱人。 “几度露华深重,一帘楼阁春风。广寒映卧龙,谁忆水月光中。如梦,如梦,觉来悠悠长空。” 一曲唱罢,坐在一旁的剑客拍手称赞。 “好姐姐唱的可真妙,实乃天籁之音。” “公子调笑了,小女子可不敢当……公子,您看这夜已如此深了,妾身体弱,实在是乏了,让妾身伺候公子歇息吧。” 女子娇嗔着,摇晃着自己的腰肢,如水蛇般驾轻就熟地缠上了青年剑客的身体,把自己躺进了对方的怀里。 “姐姐莫急。你可知,这首词曲还有下半阙。” “下半阙?” “正是。此曲名《如梦令》,是当朝姜太傅于天碑学院求学时所作。如今流传甚广的是其婉约的上半阙,倒是因此让人淡忘了它完整的内容。” “哦?这词竟有此等渊源。公子可否颂于妾身听听。” “好姐姐,你且听好。” “四海伐鼓汹涌,九州白骨累冢。御剑驾长风,笑瞰山河撼动。正浓,正浓,一尊对饮苍龙。” 一词念罢,这女子顿时感到了一股寒意,她不禁把自己轻薄的罗纱裹紧了一些。 “没想到,这词的下半阙,倒是……颇有志气。” “志气?哈哈哈哈,好姐姐,你可真是个妙人,若不是今日相遇,我还真想将你带回京都,好生相与。” 这女子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整个人扑进了青年的怀里,身上的罗纱顺势滑落在地。 “公子!妾身也想长伴公子身边呀!” 女子浑身媚术尽展,声音娇柔软糯,若是寻常男子,此刻估计早已浑身酥麻,陷入温柔乡中不可自拔了。 京都,天下最富庶繁华的人间天堂。虽说梅兰镇也是经济繁荣的大城,但相比之下,仍是云泥之别。看这个青年的装扮、气质,必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若是能攀附上这样的人家,怕是今生荣华富贵再无所忧了。 青年温柔地抚摸着女子的头发,怜惜地说道。 “可惜啊……你我相见的不是时候……” 女子的身体突然一僵,渐渐失去了力气,慢慢地从青年身上滑落。 下一刻,那个青年剑客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屋内。 只剩下那个丰腴的女子,彻底僵硬地躺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惊睁,死死盯着前方。 (尾声)潇潇雨歇 大楚帝国昭武二十九年,腊月初二。 天碑山脚下的梅兰镇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这里的市集每日自辰时开始,就有许许多多的商贩在各自的店铺或摊位上开张。 商贩们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祖祖辈辈都在梅兰镇经营的商人,他们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经商模式与人脉圈层,以自己擅长的方式或快或慢地积累着财富。 在大楚帝国,商人们虽不及士族与武人的社会地位高,却也是有机会晋升贵族的圈层。尤其在本朝昭武帝治下,首重实绩的国政风格,让更多的商人看到了社会阶层跃迁的机会。 毕竟,政绩、军功是实绩,金山银山也是实绩。 还有一种,则是因为家乡的生活过于贫苦,放弃了务农,尝试着来梅兰镇讨生活的贩夫走卒。他们引车卖浆,起早摸黑,迎来送往,只为能挣口温饱。 他们当中的多数人,并没有多少志向与奢求,只想着靠着自己的勤劳与精明在这里博得一点立锥之地。 油饼摊的张三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他出生于岚州南部福元郡的农村,家里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岚州多山,老张家的田地不多,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他还没出生就注定了将来家里的田、屋继承都与自己无关。 无田无房,也就断了娶妻生子的可能性。 相比在哥哥家做一辈子佃农孤独终老,张三选择了去外面闯荡。 于是,十六岁那年,张三怀揣着母亲积攒一辈子留给他的二两碎银子,踏上了闯江湖的道路。 辗转十几年,摸爬滚打,已到而立之年的张三,终于也是有了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每个月卖油饼挣的钱,除去交给官府的摊位费,还能剩下近百文的毛利。这在他的福元郡老家,可是不敢想的大数目。 不过,自从去年来了梅兰镇,张三一直有个心结。那就是隔壁摊也卖油饼的李麻子。 李麻子今年六十,一家人从他爷爷那辈开始就在梅兰镇卖油饼了,到他这,也算个祖传手艺,百年老字号了。 正因如此,虽然张三的油饼比李麻子烤的更香更脆,但李麻子手里那些老主顾们还是只认他,从不光顾张三的摊子。 同行是冤家,张三常常想,如果没了李麻子该多好,自己得多挣多少钱。 所幸老天有眼,李麻子上个月生了场大病,最近已经连续十天都不来出摊了。前几天张三抽空去瞧了一眼,说是病入膏肓,家里人都准备后事了。 这可把张三给乐坏了,这些天来,张三的生意越来越好,眼看就要垄断这整条街的油饼生意了。 照这个趋势下去,张三只要三年,不,兴许两年,就能攒够银钱去城郊买间瓦房。 说到买房子,则事关张三的另一个小心思。 对面摊卖豆腐的秦寡妇。 秦寡妇二十五六的年纪,略有一点姿色,可惜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便死了丈夫不说,还独自抚养一个八岁的儿子。 本以为再熬些年,能指望儿子当家,苦尽甘来。可谁曾想,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秦寡妇儿子两年前因为发高烧抓不起药,把眼睛给烧坏了,如今算个半盲,从今往后都得靠人照顾,成了一个典型的拖油瓶。 本来按秦寡妇的姿色,想改嫁,绝对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可就因为这个瞎眼的儿子,很多说媒的试也没试就摇头走了。而这秦寡妇偏又是个执拗的主,放出话去,若是容不得她这个儿子,她宁愿一辈子守寡。 不过这对张三来说,却是个绝好的消息。 原本以秦寡妇的条件,定然是看不上张三的,如今有这个瞎眼儿子拉低了秦寡妇的标准,张三自然也就有了机会。 来梅兰镇一年,张三时不时就去秦寡妇家帮衬点,动的就是这心思。 每每看着秦寡妇那丰润的腰臀,张三都觉得,日后生养肯定是没问题了。先娶回家,再给自己生个大胖儿子,还管他什么瞎眼不瞎眼的便宜儿子,不亏! 等将来有钱了,指不定还能去青楼里尝尝那些娇柔小娘子的滋味。甚至学那些富商老爷,娶个二房小妾也不是不可能啊! 想着想着,张三心里美滋滋的,打心眼里觉得真是老天有眼,他的日子越过越顺了。 而且,这些心思,在张三看来,都堂堂正正的很。毕竟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能活下去,把日子过好,就是天经地义,就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所谓的仁义道德、礼义廉耻,什么“君子五德”,还是留给山顶上那些不愁吃穿的老爷、公子们去念叨吧。 一边想着,张三一边勤快地铺开场面,架起炊具,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波客人了。 然而客人没看见,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李麻子!?” 张三看见神采奕奕、步履矫健的李麻子,挑着担子,满面红光地朝自己走来,哪还有什么药石无医、日薄西山的病态。 “嘿!张三,早上好啊!” 李麻子健步走来,一边卸着自己的家伙事,一边开心地跟张三打招呼。 “李麻子?真是你?你不是……你不是……” 张三揉了揉自己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现实,他惊得整个人都语无伦次。 “嘿!说到这事,真是老天显灵啊!本来我昨天晚上还浑身无力,进气少出气多的,今天早上我婆娘就给我喂了碗水,我喝完没多久,全身上下就再没一处难受了。那叫一个通透!腿脚走路也有劲了,胳膊挑担也不费力,你说奇不奇?奇不奇?” “奇……奇……” 张三的脑子嗡嗡的,他还没转过弯来,就看见了更奇的事。 对面摊卖豆腐的秦寡妇来了。 带着她那八岁本该是瞎眼的儿子。 可那个孩子此刻哪有一点盲人的样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左瞧瞧右看看,充满了好奇。 就在张三吓得合不拢嘴时,孩子说话了。 “娘,如今我眼睛好了,可以帮你干活了。将来等我长大了,我保护你,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乖儿子,真乖。一定是你这份孝心感动了天地,娘就知道,老天是有眼的……” 秦寡妇说着说着,说到动情处,抱着自己的儿子便开始抹泪。 张三彻底傻了。 就在他错愕的过程中,市集上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脸上都神采飞扬,每个人都有好事、喜事与人分享。 “牛婶,你家男人的腿脚也利索啦?” “王大爷,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腰能直起来了?哎哟,慢点慢点!” “不会吧,刘二刀,你的肺痨都好了?真的假的啊?” “你知不知道,我听说啊,嘿,连杨老爷的‘那个病’都好了,昨天晚上折腾他家娘子到现在还没起床呢!” “…………” 张三看着周围那些欢笑的人群,他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突然,有人登高一呼,喊道。 “各位,这一定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福祉,鼓励我们多行善积德!我们要好好感谢上苍,我们一起给老天爷磕头吧!” 说完,在他的带动下,李麻子、秦寡妇、牛婶等等男女老少一齐跪倒在地,朝着天空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虔诚诵念着: “感谢上苍,苍天有眼啊!感谢上苍,苍天有眼啊!” 张三茫然地站在人群中,他呆呆地抬起头,看向那不知道有高远的天。 良久,他默默地骂了一句。 “贼老天。” ………… 中州,京都,皇城,明月阁。 这是一座小型偏殿,位于皇后的翊坤宫和怡贵妃的玉华宫之间,除了底层的起居建筑外,还有一座七层高楼。 明月阁的顶楼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的景色,是整个皇城最佳的观景点之一。 这里也是明玥公主的居所。 明玥明玥,明明如月,帝国的神女,九州的至宝。 此刻她正身披羽裳,静静地站在顶楼露台上,眺望着北方。 晨曦的微光照在她身上。 她的肌肤因初冬的寒气而有些微红,在阳光的照耀下,透着晶莹的柔光,好似天宫里的蟠桃。 她的秀发未来得及打理,略微散乱地披在胸前、肩膀与身后。但这种自然的美感,却恰到好处,韵味天成。每一根头发都犹如神明亲自纺出的丝线,没有分毫瑕疵。 她的身后站着一名婢女,手里捧着一件冬袍。 婢女明眸皓齿,肤白胜雪,身材婀娜,已是人间绝色。 可她站在明玥公主的身后,就如同蒲柳一般朴素。 公主这么站着,婢女也不敢出声,或许她也在欣赏这份出尘的美丽。 “小桃,王兄去岚州几日了?” 公主轻轻开口,那声音,似清澈,似娇柔,似婉转,似缠绵,那是一种直击心灵的悦耳,令人沉溺。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再坚固的心神听见了,也会激起一丝荡漾。 “回公主,圣亲王殿下出发已有二十六日了。” 婢女桃夭回答道。 “二十六日……那近些天应该就能回程了吧。” 公主的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喜悦。 “回公主,是的呢,先前圣亲王殿下说的就是回来陪您过春祭。” 说到这个,桃夭也略带喜悦的回复着。 “真好。” 公主轻抚自己耳边的秀发。 她一抬手,一股如春天百花盛开时的香气在风中晕开。 小桃看着公主的背影,心里默默感慨,这人间,哪里配得上这份美丽。 【重要更新】特别篇 五层谋局 先说一些题外话。 《天衍遗录》更新至今,刚好一个月的时间,文字从一开始的不成熟(被人吐槽啰嗦、慢热)到10万字以后的渐入佳境(自我感觉),真的非常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以及很多朋友的帮忙推广。谢谢大家!(泪目) 作为一个新人作家(虽然今年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很多人劝我不要写东方玄幻,据说这个是新人作家的坟墓(怎么一直在说入土的事)。但我还是坚持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算是一种“文化自信”吧,我个人认为毕竟中国人的幻想故事,还是根植于中国人自己的传统文化与哲学思想更好。 我这个人看书和写作的风格是“尊重故事世界的客观运行规律”——每个角色的“当下”基于他的“过去”,也就是宿命;而他的“未来”又基于“当下”,也就是自我选择。尊重宿命,对抗宿命,才能真正体现自我选择的珍贵。 我的书里,作者更像是一个记录者与陈述者,而不是操控者。连主角在内,没有什么奇遇,没有什么偶然,也没有什么金手指。还会有些讨喜的角色,会因为自己作死的行为或过于危险的环境说没就没了。 所以,我这本书必然不是什么爽文类型。而且本人作为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产物,我的文字风格(已经)脱离时代也是逃不掉了,我自己也很忧虑。 但我依然还是坚持写了。不为别的,就是很单纯地觉得到了年纪,再不做这个事就没机会了。 后面也会一如既往地坚持更新,在不耽误工作、家庭的前提下,我会完成这个故事,如果可能的话,还会完成我的三部曲,有生之年奋力够一够自己的梦想。 朝闻道,夕死可矣(怎么又是死)。 好了,下面进入正题。(轻度涉及剧透,没有看完第一卷的请谨慎观看) ————我是严肃的分割线———— 第一卷的标题是“光临”,这个词作为本卷内容最好的概括,有“一语四关”之意,具体包含哪些含义,各位观众老爷请自行理解,毕竟在我这里真正的含义只有“欢迎各位观众老爷光临”! 然后整个故事的主线虽然发生在十二个时辰和一个场景之内,但其中牵扯的人物、势力、事件却跨越了一万年的时间长度,隐藏了N条暗线与支线剧情(坑不够多,后面怎么水字数)。为了方便读者快速消化主线故事逻辑,我会用“一个现象”、“两块道具”、“三次变数”、“四方阵营”、“五层谋局”来替各位老爷将第一卷的剧情好好捋一捋。 ————我是严肃的分割线———— 【一个现象】:大楚帝国圣亲王楚沐云驾临天碑学院做学术研讨却遭遇意外,生死不明,天碑学院连院长梁喻在内五百余人全部离奇消失。 这是目前没有上帝视角的世人所能知道的“现象”,这一现象也必然会持续在后续的剧情中造成影响,或者说,后续的剧情就是围绕着各种“现象”展开的,这才是故事世界真实的运行方式。 第一卷保留的几个尚未解开的伏笔: 1.关于卧龙江水患,圣亲王到底知道了什么秘密? 2.圣亲王的行程是谁透露给四圣议会的? 3.陵光神君在探查主角身份时,李孚在施展移魂之术时,分别发现了什么? 4.梁喻作为天碑学院的领袖,为什么感觉并不知道创院圣人的计划,傻兮兮地把天衍令托付给了缚誓者(圣亲王)? 5.昭武四年,皇帝与前代院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第一卷隐藏的伏笔远不止这些,特意拎出这几个来,一方面是这些藏的有点深,另一方面是这些可能跟接下来的谋局有关联。 ————我是严肃的分割线———— 【两块道具】: 道具一、银色金属块 第二次出现,第十三章。圣亲王第一次感觉力有不逮,伸手去摸这个东西,这说明,圣亲王并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个东西,至少,是听姜太傅讲解过,知道这个东西作用的。 第三次出现,第十六章。圣亲王死之前激活这件道具。 第四次出现,第十七章。道具发挥作用,银光(阳源术)第一次出现,已经死去的圣亲王开始被动肉体再生,但不是正常人类的肉体(神傀之体)。 到第四次出现,这个道具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那么目前已知的结论是,这个银色金属块原本是姜太傅赠予圣亲王防身用的,但它最后生成了“缚誓者”试图复活自己本体的容器——神傀。这一点上,姜太傅与圣亲王必然都是不知道的,尤其是圣亲王,如果他知道是这种结果,可能直接不会使用这个道具(见第二十八章)。 联系二人的关系,这个东西应该是姜太傅的家传之物,并且双方对这个道具的作用只有一知半解,只知道其中有一个可以保命的阳源术。但具体怎么个“保命”法,姜太傅与圣亲王都不知情,这从道具使用一次便消失了也能侧面说明——毕竟谁也没有真正使用过。同时,因为阳源术的神秘和强大,姜太傅肯定没有对外声张过这个传家宝的存在,也就是对圣亲王才舍得给,也就是说,除了这对师徒,不可能有人清楚圣亲王身上携带了这个道具。 于是,这里存了一个关键的逻辑疑点,为什么姜太傅的家传之物,会正好在这次关键事件上发挥作用?这个神傀之体,又为什么恰好是此世的“缚誓者”(也就是圣亲王)复生所需要的载体呢? 嗯……作为世家大族的姜家,这个姓氏是不是在哪里出现过呢…… 道具二、古朴玉珏(天衍令) 第一次出现,第十五章。院首梁喻已无生志,并且终于认可了圣亲王的为人,将天碑学院代代相传的重要信物托付给圣亲王。这里院首并没有明说此物有何用,只让圣亲王交给自己的师兄姜太傅。但是从后面的剧情看,这个玉珏是重要的封印道具,为什么作为学院传承人的梁喻竟然会不知道这个道具的真正作用,反而阴差阳错地将它给到了圣亲王手里,然后又阴差阳错地触发了其正确功效。这里面可以肯定的是梁喻一定不知道玉珏的作用,所以,到底是在哪一代的院首传承上出了问题? 第二次出现,第十七章,这个时候玉珏是卡在圣亲王骸骨上的,貌似暂时没什么作用。 第三次出现,第十八章,关键作用出现,玉珏居然在阻止神傀之体的再生。然后这里还有一个细节,除了接触玉珏的胸口部位再生被阻止外,圣亲王骸骨的头颅也生长缓慢。因为前文设定里面,人的灵魂在存在“神台”里的,“神台”在人的头部(武道世界的修炼法则和第二十七章徐林接受移魂之术时的描述)。这里可以知晓两个信息:1、玉珏和银色金属块这两个道具并不是一伙的,甚至是相互敌对的;2、这里的玉珏其实就是“须臾之间”的现实物理入口之一,此时的圣亲王神魂已经被抽取走了,所以神台没有神魂在,才会导致头颅的再生极为缓慢,以及后面阶段的各种战斗中,神傀都是无灵智状态,单纯在依靠本能战斗。 第四次出现,第二十章,在徐林与灵魂老者的交谈中,第一次出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天衍令”。这里老者要求徐林交出这个信物,说明天衍令也可以呈灵体形态进入须臾之间,并且不仅是开启“须臾之间”的钥匙,也是一个启动“欺天衍化大阵”的能量源。 第五次出现,第二十六章,被陵光神君拿在手里反复摩擦,导致接近崩溃。这里原文其实已经讲的很详细了,不多赘述。天衍令的作用,就是连通须臾之间与现实世界的承载物,也是天碑学院代代相传用于封印“缚誓者”的关键道具。同时这里也揭露了“缚誓者”的布局谋划,通过牺牲此世的圣亲王(自己的转世),来定位须臾之间,从而内部击破封印。这里需要注意一点的是,圣亲王楚沐云是完全不知道“缚誓者”的布局与谋划的,因为他的天魂还没觉醒,纯粹属于被利用。 ————我是严肃的分割线———— 【三个变数】: 变数一:徐林。 作为主角,徐林必然是整个故事最大的变数,虽然第一卷中徐林一直在反复去世的过程中,但目前已知的异常已经足以改变剧情走向。 首先是第一次“死而复生”(这里没有真的死透,所以没有触发灵魂空间剧情),触发后续剧情,原文中“天生畸症”(第三十章已填坑)、“长生散及沈神医”都是重要伏笔。 第二次异常是凭自己的意志走出了天碑林迷阵,这个地方初看时会觉得不合理(徐林你凭啥),但越到后面你回想就会越觉得合理。 第三/四/五次异常可以合并说,即在“须臾之间”的所有经历,没有“天衍令”却进入其中,神魂被震碎后又自行重组,没有任何排异便能接受缚誓者的天魂。这里结合后面的剧情可以明确两点,①徐林体内肯定是有两个灵魂的(算上后来被封印进来的缚誓者天魂一共是两个半);②徐林的第二灵魂很强大,跟缚誓者有渊源,但肯定不是同一阵营,而是有因果关联,所以他能接受缚誓者天魂也不出现排异,因为他们本就是因果纠缠的。 第六次异常是第二次死而复生,这里徐林的主灵魂摆烂不愿意复活了,第二灵魂把缚誓者天魂放出来当了炮灰(这里因为徐林身体的废柴属性,缚誓者天魂没有源术和体术能用,最后只能选择一个自爆灵魂的神法来跟朱雀阁的人同归于尽)。之后第二灵魂展现了极为强大的能力并且把天碑学院范围内所有剩余残魂都吸纳进了自己体内。同时,徐林的第二灵魂还与天碑林的建立者有着极深的渊源。 以上种种迹象说明……说明徐林是主角。 另外有一个有意思的小细节,李孚为什么要在最后高喊“恭送先生下山”(徐林的第二灵魂肯定不是创院圣人,猜这个可能的,不好意思,错了,首先在第三十章那里的时间就对不上),这里是一个隐藏的彩蛋(在第二章)。 变数二:陵光神君。 作为目前第一卷最帅的配角,完美诠释“出场即巅峰”,可惜过于强大的神君并没有谨慎的性格,随手玩坏了“须臾之间”和“神傀”以后就走了(装完逼就跑,刺激)。但他的出现却严重破坏了“缚誓者”和天碑学院的计划,那么他的出现究竟是不是偶然呢?目前可以分析出的是,陵光神君跟缚誓者的本体(或者叫初代缚誓者)是熟人,且同属于神灵位格,但他作为朱雀阁对付缚誓者的终极手段,他与缚誓者的这段渊源当代朱雀阁阁主肯定是不清楚的,不然相当于你召唤你二舅来打二舅妈,不是找死么。毕竟陵光神君降临的触发条件是需要打败朱雀法相,这么多年下来肯定没人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估计以陵光神君的逼格,凡人压根接触不到,所以要解开这个谜团,需要追溯到朱雀阁起源之时。 变数三:神秘声音。 也就是徐林的第二灵魂,虽然只出现了两次(第二十七、三十章),但它却是最BUG的存在。每次突然出现,它都直接“不讲道理”地改变徐林的命运,在这本尤其强调逻辑(尽量)严谨的书中,这样一个强行的设定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悬念保留到后面吧。但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第二灵魂只能通过每次徐林本体死亡进入灵魂世界时才能出现,这应该是它的限制条件,不然的话,直接出来摆平一切就好了。 ————我是严肃的分割线———— 【四方阵营】: 在这错综复杂的谋局中,主要牵扯了四方阵营,他们之间目的各不相同,有些互相针对,有些又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合作,所以这里我按照出场顺序简单帮大家梳理一下。 1、天碑学院 主要出场人物:院首梁喻,李孚(神秘灵魂老者),创院圣人(间接出现) 核心立场:保护九州世界的人类文明。 主要行为:使用“欺天衍化”封印每一千年出现一次的灭世灾星——缚誓者的天魂,消灭他的命魂,送他的地魂去投胎,用这种方式欺骗天道,让天道误以为这一千年的因果报应结束了,进行下一个千年的因果循环。 2、四圣阁/四圣议会 主要出场人物:明王、青玄、毕方等朱雀阁杀手(这里解释一下,孔雀明王、鸾鸟青玄、火鸦毕方都是上古神鸟,是朱雀阁护法的荣誉称号,代代相传的,每一代都会有一个强者继承这个名号) 核心立场:消灭此代缚誓者圣亲王楚沐云,并且毁尸灭迹,消除一切隐患。 主要行为:严格执行四圣议会安排的任务,使用朱雀九离阵伏杀圣亲王楚沐云,并将当天在天碑学院的全部人员一并抹杀。对他们而言,只要能完成任务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自认为是黑暗中负重前行的秩序守护者。 3.缚誓者 主要出场人物:缚誓者一号、二号、楚沐云 核心立场:彻底毁灭人类,若没有彻底毁灭就每一千年进行一次轮回,周而复始。 主要行为:打败了朱雀阁的暗杀队伍;虽然被朱雀神君干扰,但仍阴差阳错地成功破坏了天碑学院的须臾之间,成功启动了当世缚誓者的灭世计划;然而低估了当世转生者的意志,最终灭世失败。 补充说明:1.为什么激活了天魂因果的缚誓者会有两种人格——参考手机的双卡双待。2.缚誓者的运行机制是两步,第一步每一千年转生成一个绝世神童,但是此时其因果线是隐藏的,不然你两岁就要灭世么;第二步等这个神童成长起来(一般是24岁),把他吸引到天碑山激活他的因果线与前世记忆。(这些内容其实原文里都有,结合圣亲王的生平、洞玄真人的计划和第三十章徐林与石碑的对话就能拼凑出来,这里为了方便大家理解直接开卷考试了) 4.天枢山 主要出场人物:洞玄真人(间接) 核心立场:疑似保护圣亲王楚沐云。 主要行为:作为世外最强大的修行门派之一,天枢山崇尚“道法自然”的处事原则。洞玄真人在发现楚沐云的身份(怎么发现的是伏笔)以后,选择了不同于天碑学院和四圣阁的处理方式。他尊重楚沐云的自由意志,把选择权利交给了他自己,是灭世还是救世,全凭其心。(虽然这个方式风险很大,但不得不说师尊的选择是对的,唉……) ————我是严肃的分割线———— 【五层谋局】: 终于到了解局的内容,这里先说一下,五层谋局每一层的排序原则是后一层谋局知晓或部分知晓前一层谋局的存在,因此采取了某些动作改变或影响了前一层谋局的结果,也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一层谋局·欺天之谋 布局者:天碑学院创院圣人。 所谋之事:利用天碑林对每一代缚誓者的吸引力,设计抽取并封印每一代的缚誓者天魂,以图巧妙跳过每一次的灭世危机。 出现的异常/变数:天衍令的使用未正确传承;一个未持有天衍令的局外者进入了须臾之间;须臾之间暴露后被入侵;须臾之间被外力摧毁。 最终结局:天碑学院全灭,封印法阵被毁,徐林成为了最后一缕缚誓者天魂的封印者。 作为一个死了三千年的大神布下的遗局,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对后面四层的布局者而言,创院圣人当初的谋划已经与阳谋无异,所以也是被搞得最惨的一个。 连同被蒙在鼓里的执局者到最后才醒悟过来,自己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 第二层谋局·灭世之谋 布局者:前前代缚誓者。 所谋之事:将计就计,制作了关键破局道具神傀之体。先让当代缚誓者进入天碑林,缚誓者天魂因果被激活,被天衍令抽取灵魂,灵魂离体后触发神傀,神傀夺取天衍令并吸收入自己体内,当代缚誓者的天魂借助神傀引导天道之力入侵须臾之间,解救之前被封印天魂,最后加上天碑林中的天魂,实现完整复活。 出现的异常/变数:天衍令的使用未正确传承;朱雀阁出现提前截杀楚沐云;局外人进入须臾之间;陵光神君出现,暴力将须臾之间拉出神傀体外。 最终结局:天魂回归数量过少导致无法彻底掌握神傀之体,更无法使用天道之力,后被当世缚誓者楚沐云干扰导致灭世计划破产;仅剩的天魂(须臾之间+天碑林两处)全部被吸纳入徐林体内。 这一次缚誓者的灭世计划,原本是针对天碑学院的欺天之谋做出的改良版,这个谋局的制定源自前前代缚誓者对欺天之谋的察觉,并且制作出神傀之体(储存在银色金属块内)用以破解。 这个谋局失败的原因与天碑学院的失败原因相同,同样是超过千年之前的遗局,早已被有心之人洞悉,很难不被利用。这个谋局能实现的基础就是第一层谋局不被从根本上改变,但既然第一层谋局已经被篡改的面目全非,那么缺乏应变与当世执局人配合的第二层谋局显然会走向失败。 不过这对缚誓者来说是无关大局的一次失败,毕竟哥倚仗的是天道因果不生不灭,所以这也是为何后面主角必须出来彻底解决问题的原因。 第三层谋局·四圣之谋 布局者:四圣议会及其背后的情报源。 所谋之事:在楚沐云进入天碑林之前提前截杀楚沐云,名义上为消除灭世危机,但从他们对缚誓者谋局的了解程度来看,背后目的远不止如此。 出现的异常/变数:天衍令意外落入楚沐云手中,导致超出朱雀阁应对能力的神傀之体出现;局外人徐林进入须臾之间;缚誓者剩余残魂全部被徐林吸收。 最终结局:楚沐云身死,名义上灭世危机解除,朱雀阁杀手全灭。 从这一层开始,第一卷中的内容已经无法描绘出谋局的全貌,当然不排除有天才读者猜出正确答案。按照第三层谋局者对前两层的利用,他非常清楚两个关键道具的作用。所以原本的真实计划应该是,楚沐云没有接触到天衍令就被击杀,其灵魂不被天衍令抽取,神傀之体不触发。因此,天衍令使用方法未能正确传承就大概率是这一层谋局者做的手脚,这一层谋局的聪明之处在于只在缚誓者谋局的基础上做出微调,并充分利用了各方势力,做出一个疑似正义的假象。 第四层谋局·??? 布局者:??? 所谋之事:(目前已知)修正楚沐云未能接触到天衍令的结果,成功造成神傀之躯出现,破坏第三层谋局;疑似让事态回归第一层谋局的结果。 出现的异常/变数:局外人徐林进入须臾之间;徐林成为缚誓者天魂最后的封印者。 最终结局:接受楚沐云死亡;接受天碑学院全灭;接受须臾之间被摧毁;接受缚誓者天魂回归天道;被迫接受徐林成为缚誓者天魂最后的封印者。 这里我为什么要用“接受”这个词,就在于以第四层谋局者的计算,如果他不接受这个结局,那么必然会对过程进行干预或修改,比如天衍令能否到楚沐云手中。同时,他对于楚沐云的性格为人(这影响到梁喻是否将天衍令托付给他)及结局(最终选择)有明显的正确预判,这说明他对于楚沐云人生的塑造起到了重要作用,那么在楚沐云成长过程中的各个重要人物有可能都是他的棋子,比如洞玄真人。 而最后为什么我用了“被迫接受”徐林成为封印者这个说法,因为按照前面他所有接受的结果来倒推,无论是楚沐云的自我牺牲,还是须臾之间的崩溃,最后的结果都是缚誓者的天魂回归天道。那么徐林的出现,并保留了一缕缚誓者的天魂,跟前面这些目的都是冲突的,或者说是多此一举的。因此可以倒推出,这是在他计划之外的一处异常,而这也是他无力去改变或未能预料到的一处意外。 也正以为这个异常,才推导出了第五层谋局的存在。 第五层谋局·??? 布局者:??? 所谋之事:第一卷最终展现出的全部“现象”。 出现的异常/变数:无。 最终结局:第一卷最终展现出的全部“结局”。 只能通过第四层谋局中存在的异常之处而反向推测出的最终谋局,疑似所有结果都在其计算之中。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除第五层谋局外,所有前四层谋局均没有考虑过徐林进入须臾之间的可能性,因此徐林的存在对于前四层谋局而言都是个X变量。由此可以猜测出第五层谋局的目的与徐林有重大关系。(这不废话吗) 好了,分析完毕,不知道各位聪明的读者分别猜到了哪一层谋局的存在,嘿嘿。没有看明白的朋友也不用着急,带着疑问往下看,所有谜题都会一一解开。 整个第一卷还有很多小的细节值得大家去挖掘,举个例子:为什么缚誓者在控制了神傀之躯以后看见星空会感觉心情变好?这个结合陵光神君对他说的话可以得到答案。 最后祝大家每天开心顺利,我也会尽力为大家带来更精彩的内容。 谢谢大家! (一)噩耗惊传 大楚帝国昭武二十九年,腊月初八。 中州,京都,太傅府。 太傅姜浩,字博涵,翰林院大学士,镇国公,食邑九万户。 太傅之职,位列“三公”,在历朝历代都是相对清闲的。日常只需要辅佐皇帝处理处理朝廷文书及相关政务,作为皇帝的智囊存在。 本应安享荣华的他,却曾经是这个帝国“第一忙人”。 只因本朝昭武皇帝虽在开疆拓土、征伐四海方面颇有雄才,却在处理繁琐国政这一块提不起什么兴致。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明面上皇帝勤政,实际上只要有姜太傅在,皇帝对政事就基本处于甩手不管的状态,全部交给他。于是,姜太傅从某种意义上成了这个国家真正的“当家人”。 昭武帝早期的连年用兵,虽将帝国的版图扩张了几千里,却也将先帝积攒下的民力国本消耗殆尽。当姜太傅三十岁从父亲那里继承“镇国公”爵位与太傅之职时,大楚帝国正处于“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崩溃边缘,苛税、饥荒、冗兵、边境骚乱、吏政腐败,无数致命的弊病将这张表面辉煌璀璨的帝国宏图击的千疮百孔。 但不到十年时间,姜太傅硬生生把这个庞大的帝国从垂死的边缘救了回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基于什么样的信念,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多少的艰辛,才能做到这一点。 而他也因此为帝国耗尽了心力,未及不惑之年便满头华发。 人们常常赞颂于圣亲王殿下摄政后的励精图治,惊奇于他那些从《天衍录》里研究出的神奇创造,感动于他施恩九州的仁德事迹。却似乎忘了,若不是姜太傅的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皇朝强行续命,圣亲王殿下可能连理政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姜太傅自己的意志,这堪称奇迹的政绩自然也离不开皇帝的绝对信任,以及部分贤臣能吏的配合。 并且,在这些因素的背后,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姜太傅是中州姜家的当代家主。 中州姜氏,一个经历了数次皇朝更迭仍然屹立不倒的传奇世家。 寻常的世家大族,在伴随皇朝发展的过程中,或攀附皇室,或操弄权术,或围田圈地,或囤积钱粮,以保持自己时刻立于帝国统治阶级的上层。 然而这些东西,当帝国真正土崩瓦解时,大多会变成过眼云烟。别说靠它们来保持家族的兴盛不衰了,有的时候,乱世中的巨大财富反而会给一个世家大族带来灭顶之灾。 但姜家与这些寻常家族完全不同。如果非要说姜家有什么囤积的财富,那便是“人”。 姜家自成为世家以来,一直以擅长“育人”、“识人”、“助人”著称,姜家人不仅在行动上培养、发掘、资助人才,更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尊重人才,重视人的价值。 其家训中,便有“普天之下,莫贵于人”的理念。 千百年下来,受过姜家教导、扶持、救助等各种恩惠的人,遍布士林、江湖、市井,九州的各个阶层、各个州县、各个行业但凡有点见识的,提到中州姜家,无不肃然起敬。 无论在哪个皇朝,姜家的人脉都像一棵参天大树的根须,植入了帝国最深层的土壤。若想要将姜家从这个世上抹掉,就等于要把整个九州的土地全部连根拔起。 皇朝兴,姜家自扶之。帝国崩,姜家亦泰然。 以本朝开国皇帝楚高祖为例,他平民出身,从小在受姜家资助的官学里旁听授课;少年时,又在受过姜家救助的师父那里学习武艺;青年时进中州闯荡,行侠仗义,结交的几乎全是受过姜家恩惠的豪杰,他自己也以“姜家门人”自居,并以此为豪;起兵后,打下帝国江山的核心元老“开楚十杰”中,更是有七人是姜家的门生,或以姜家门生自居。 于是,自四百余年前大楚开国以来,姜家家主一直毫无悬念地占据着“太傅”一职。并且历朝历代的皇帝也从不忌惮、猜忌姜家人的赫赫威名。 一方面,是姜家家风之正,世间无出其右者。历代姜家人都品行高洁,他们不囤田产、不敛金银、不攀权贵,但心怀天下,以国家兴盛、百姓安康为己任。 另一方面,姜家向皇权效忠的方式,便是替皇帝培养接班人。自楚高祖始,每一代的太子都会交由“姜太傅”教导,每一代的“姜太傅”便至少是两至三朝的帝师。到后来,朝堂上甚至形成了这样的默契。 哪位皇子能够从小得到太傅的教导,他未来必定是成为储君的人选。 这也是楚高祖一改前朝的继承旧制,使用“立贤不立长”制度的底气所在。有了姜家人的教导,继任帝王不说一定能成为雄主贤君,也至少不会是个昏庸之辈。 在姜家存在的历史中,先前所有灭亡的朝代,要么是在有姜家辅佐的情况下连续三代人主动作死,要么是压根不重视姜家的能力,更有甚者有想铲除姜家的帝王。当然,这一类的特殊情况自然也是迅速就成了历史的尘埃,成了后世引以为戒的反面典型。 唯一能与姜家的影响力抗衡的,便是同样桃李满天下的“天碑学院”。但两者侧重点又不尽相同,天碑学院的根基侧重于朝堂、士林,而姜家却有更多的民间、江湖人脉。 俗话说,不怕一家独大,就怕强强联手。姜家与天碑学院同样以教育起家,理念相同,志趣相投,又怎会不水乳交融。 每一代的姜家子弟,都会主动去天碑学院求学、深造,而天碑学院也会对姜家人倾囊相授,甚至遇见有天资的姜家子弟,都会着力培养其成为教授、执事,甚至是院首。 更有传言,说姜家的先祖就是三千年前天碑学院创院圣人座下“十二门徒”之一的姜诚。而天碑学院的供奉牌位上也确有此人,但姜家人却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传闻,他们的族谱上对于家族创始人的记载也只有一个含糊的“先祖”称谓。 ………… 今天是腊八节,晌午未至,处理完政务的姜太傅便休沐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近一个月来,圣亲王殿下不在朝,姜太傅又恢复到了六年前的那种拼命三郎状态。其实在圣亲王摄政的期间,姜太傅就一直想多帮其分担政务,他总觉得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操心太多,过于劳累。 连个纳妃延嗣的时间都没有。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一个不懂得心疼自己的人,却特别懂得心疼别人。 姜太傅自己虽然娶了帝国有名的美人秋阳公主为妻,却也是在三十五岁的高龄才让公主诞下一子,并且至今也只有这一独子。 其原因,自然是每日忙于政事,无暇他顾了。 姜太傅与家人一同用过午膳,便唤了儿子一同坐于茶室,吩咐下人沏了一壶名贵的扬州贡茶,享受难得的亲子时光。 他的独子,姜海,字怀澜,此刻正略带紧张地坐在姜太傅的下手。 姜海时不时瞟一眼正在细细品茗的父亲,满头白发的姜太傅,英俊中透着被诗书常年浸润的知性气质,花白的剑眉又为书卷气增添了些许威严,长年累月的辛劳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道道深纹,却没有带走那份胸怀四海的豪气。 “怀澜,最近功课如何,《天衍录》的上三卷可有一卷精通?” 父亲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回父亲,孩儿已熟读《天》、《地》两卷,《人》卷亦在努力工读中,明年应该可以熟读全部的上三卷。” 姜海熟练地将心中演练已久的回复答了出来。 “熟读可不算精通。” 姜太傅淡淡地说道。 “是,孩儿日后定然加倍努力,早日做到精通。” “武艺如何了?” 姜太傅继续询问着。 “孩儿自跟随萧叔叔习剑以来,寒暑不辍,每日修行两个时辰。孩儿虽资质愚钝,却也有幸达成精武境圆满,已摸到进晋真武境的门槛。” 姜海谈到武艺,还是有点自豪的。 他今年二十三岁,已经是精武境圆满境界,这一实力,不说京都里的世家公子们,就是在整个九州武林,也算得上是翘楚了。 姜太傅听完,平淡地将茶杯盖上,放回桌上。 “怀澜,你今年有二十三岁了吧?” “回父亲,正是。” “你可知,二十三岁时,圣亲王殿下在做什么?” 果然……又来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圣亲王殿下。 姜海的内心,无奈地苦笑着。自他记事以来,他就没有摆脱过这个仅比自己年长一岁,也曾在父亲这里受教五年的殿下所带来的阴影。 这个阴影,就与头顶的那片天空一样无边无际,无处可逃。 但凡自己取得一点进步,取得一点突破,明明在同龄人那里算得上惊世骇俗的成绩,却只能在父亲这里换来一句“你可知圣亲王殿下……” 是啊,与殿下相比,我不过是骄阳旁的烛火,金玉下的尘泥,龙凤边的燕雀。 在这个并不时常出现的父亲眼里,我,什么也不是。 “孩儿……孩儿,日后定会加倍努力,追赶殿下的步伐!” “哎……” 姜太傅淡淡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让姜海的心沉入冰窟,他甚至寒冷得有点手脚发颤。 “怀澜啊,为父予你说个故事吧。” “孩儿洗耳恭听。” 说故事?这对姜海而言,倒是新鲜。 “为父年少时,曾在天碑学院求学,与当代院首梁喻一同拜在前代院首先生门下。我与梁齐言还是同寝好友。” “那时候,我与齐言天资相近,年纪相仿,于是少年好胜的心性促使我们事事攀比。尤其在学业上,每次小考,若我的《天》卷成绩好于他,那么下次他的《人》卷成绩必然好于我。” “长此以往,我们变得功利,反而忘了治学的本心。” “后来,有一日,恩师带我们游学,途经一处河畔矮林,我们发出的动静,惊起一片飞鸟,有鸿雁、有鸬鹚、有野鸭,还有些林子里不知名的鸣鸟。恩师看着百鸟起飞的景象,对我们说了一句‘天高任鸟飞’。” “从那以后,我与齐言再未在学业上较过劲,他做他的经纬学问,我学我的治世方略,彼此都循了本心,才有了今日的‘梁院首’与‘姜太傅’。怀澜,你可知我的恩师那句话是何意?” 姜海微微思索,试探着回答道。 “父亲您的意思是说,要像飞鸟一样志存高远,向着天空无尽的高处飞去,不要受困于眼前的执念吗?” “呵呵呵呵……非也非也。” 姜海挠了挠头,答。 “那……孩儿不知。” “‘天高任鸟飞’,天之高远,可任所有的鸟自由飞翔。既可以容得下龙凤翔于云端,也可以容得下鹰隼击于长空,更可以容得下燕雀嬉于林间。并不是只有那目力不可及的飘渺之处,才是天。” 姜海听着父亲的话,感觉心中的寒冰开始融化,它们变成了后背与腋下的冷汗,沾湿了衣物。 “怀澜啊,这句话对你又何尝不适用呢?你生于这片九州天地,应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位置、自己该做的事。为父督导你的功课,关心你的长进,只因你是姜怀澜,我姜博涵唯一的儿子,是我中州姜家未来的家主。我从没有想过让你成为谁,或是去追赶谁,我时常提起殿下,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学习榜样,让你知道自己与龙凤之间的差距,莫因身边人的阿谀吹捧而失了志向。” “你要为自己的目标去努力,而不是为了别人的期待活着。” 姜太傅说完,又拿起茶喝了一口。 姜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伏身回道。 “父亲,孩儿……孩儿懂了!孩儿定不辜负姜家之名!” “嗯、嗯。起来吧,茶快凉了,喝茶吧,这茶不错。” 接下来的时光,父子间的氛围轻松了许多,二人聊了聊京都的趣闻,时有欢笑,其乐融融。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作为九州第一“忙人”的姜太傅,很快就有人找了过来。 太傅府的邢管家,步履匆匆地来到了茶室外,轻声禀告主人。 “禀太傅,有信至。” “不看。” 姜太傅想也没想就直接回绝,难得的闲暇时光,陪陪儿子,他可不想被某个不识趣的拜帖或公文打扰。 “太傅,是羽信。” “嗯?” 姜太傅皱了皱眉头,心生不悦。羽信,是姜家特有的一种书信传递方式,只有与姜家关系、渊源极深的心腹门人、势力才可以使用羽信与姜家互通信息。羽信通过三种颜色来区别信息的紧要程度,分别是白羽、黄羽、赤羽,颜色越深,代表事情越紧急严重。 “何羽?” “是……赤羽。” “赤羽!?” 姜太傅一惊,周身的慈祥气息顿时消散。此刻,亲子时光结束了,他不再是那个想亲近孩子的父亲,而是九州帝国的当家人——姜太傅。 “呈。” 邢管家快步将用特殊之法粘贴赤羽的信件交到了姜太傅手中,进来的过程中,还特意瞟了姜海一眼。 姜太傅注意到了管家的动作,挥了挥手,示意无妨,让他退下。 邢管家恭敬地退出屋外。 太傅将信拆开,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持信开始阅读。 姜海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看着父亲。 姜太傅的目光在信上跟随字迹移动,他的脸色越来越奇怪,眉头越皱越凶。 他左手的茶杯在托碟上开始发出轻轻脆响,那是当人端茶的手发抖时才有的声音。 很快,在姜海诧异的目光中,姜太傅持杯的手与持信的手开始一起抖动。 “叮叮叮”的瓷器撞击声很快消失,变成了茶杯翻滚到身上,又摔落到地面的碎裂声。 “父亲!” 姜海大惊失色,惨叫一声,疾步上去扶住已经身体瘫软从椅子上往下滑落的姜太傅。 邢管家一个闪身便来到姜海身边。 姜太傅在儿子怀里手脚不住地抽搐,双眼翻白,面部抖动。 “不好,是大厥!” 邢管家一边掐着姜太傅的人中,一边面色凝重地判断到。 “大厥!?怎么会大厥!?” “公子,快传太医!” “好、好!” 姜海将抽搐的父亲交给邢管家,然后冲到茶室门口,声嘶力竭地高喊: “来人!速传太医院王太医!其他太医在职的也一并喊来!” 转念一想,他又补充了一句。 “速去,把沈神医也请来!速去!” (二)暗潮涌动 神医沈念,大楚帝国最家喻户晓的医者。 之所以被冠上“神”这样的荣誉称谓,按照沈念自己的说法,不过是大家的吹捧罢了。 其实论医术高明,沈念自认在九州俗世也就排个前十左右,更不用提世外那些有着神仙术法,可以“起死回生”的高人们了。 只是这些真正的高人,你生病时既找不到他们,他们也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替你开个药方。 而如沈念这般,有固定门牌地址,又能为了五斗米对你笑脸相迎,最后还能治好你疑难杂症的医者,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世人口中的“神医”。 沈念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晰,只要能治病救人,普济苍生,你们愿意叫我“神医”,那我就“神”着吧。 所以他在京都开的这家小小的医斋,叫“由心斋”,其中便包含了“浮生自由,初心自在”的意思。 此刻的由心斋门口,来了一名身着玄色官服的中年人。 他相貌平平,蓄着短须,一双颇有精神的眼睛,算是外貌上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从他的官服来看,全身没有纹绣,只是普通的制式——这是京都中最典型的三公府幕僚着装,他们只有官阶,没有官职,所以制式官服上没有纹绣。 他们统一被称为府官,俸禄由三公府自理,日常协助三公办理各种事务。本朝三府之间为了互相区分,约定太傅府幕僚着靛青,太师府着玄色,太保府着墨绿。 由心斋的大门敞开着,外层的诊厅并没有人坐堂,中年府官便轻车熟路地拐入内院,只见院中一名童子正在碾磨药材。 “嗯……上好的决明子,还有黄精。嗯……嗯?是分心草!?呀呀,留思兄,你淘到了不少宝贝啊!” 中年府官一边发挥着自己的灵敏嗅觉,一边向着医斋的主人打招呼。 留思,是沈念的字。世人都称呼沈念神医,却极少有人知道他字留思。 “哈哈哈!陆岩贤弟,你的鼻子还真是灵敏,估计比起你们家旺财也不遑多让啊!” 沈念大笑着,从后方的一堆药材中走出。他一席灰袍,沾了些许药渣,打理得颇为精致的花白长须垂至胸前。他步履稳健,精神矍铄,目光中带着一份天然的仁善,确有名医长者之风。 “徐叔叔!徐叔叔好!” 那个磨药的童子也站起来向中年府官打招呼。他叫小方,药方的方,没有姓,是沈念游历行医时捡来的孤儿,今年约摸九岁。 中年府官听着沈念对自己的“夸赞”,讪讪地尬笑着,上前做了个揖。然后回头摸了摸小方的脑袋。 “留思兄谬赞了,不过是恰巧家中有个常年病号,药材接触的多了,熟能生巧而已。” “贤弟莫谦虚了,自你来京都之后,我可是好好地见识了你在识药方面的本事。若是你再懂些医理和炼药、施针之法,这‘神医’之名怕是要归你徐坚徐陆岩了!” “哎呀,留思兄不要说笑了。你堂堂一个九州神医,怎么老是拿我开玩笑。” “哈哈哈!抱歉抱歉,每次见到贤弟,我都心情大好,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你我投缘的很。” 沈念拍了拍徐坚的肩膀,下意识就要把他往自己的卧房引。 走了两步,徐坚一看那是卧房的方向,当即双足生根,如石塑般定在了原地,一步也不愿意再往前挪动。 “留思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去你的卧房不合适吧!” 沈念被突然刹车的徐坚带得差点一个踉跄,他一头疑惑地看向对方。 看见徐坚的老脸上一副吃了脏东西的扭曲表情,沈念有点哭笑不得。 “贤弟,你在想些什么啊?为兄我这里是医斋,没有客堂、茶室,只能带你去卧房喝杯粗茶,坐下来慢慢聊。” 徐坚摆了摆手,一脸坚决地说。 “不必了不必了!愚弟此来是特地邀请留思兄来寒舍赴宴的,要喝茶,当去我家喝,愚弟自有好茶招待兄长。” 沈念一听,来了兴致,问道。 “哦?赴宴?你家有什么喜事啦?难不成,临风要娶妻了?” 这又是哪跟哪,徐坚扶着额头解释道。 “兄长莫再拿我说笑了。今天是腊八节,夫人特意嘱咐我来邀请兄长,寒舍专门备了好酒好菜,一方面大家凑个团圆之意热闹热闹,另一方面也略微报答兄长一直以来对犬子的救护之恩。” 徐坚又看了眼小方,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补充了一句: “小方也一起去。” “哈哈哈!好好好!弟妹相邀,必然要去!不过你们也太客气了点,再说了,若不是这些年贤弟你帮我四处奔波寻找珍稀药材,一同分析药理,为兄也配不出‘长生散’给丛安一试。” 说到徐林,沈念收了笑意,略带希冀地说。 “希望药方真的能起效,缓解那孩子的症状。” 徐坚也跟着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话间,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未停,高喊声便起。 “神医!沈神医在吗!?” 还不及沈念答话,一名身穿靛青色制式官服的青年便带着两名身着软甲的护卫冲进了后院。 他们风尘仆仆,气喘吁吁,脸上有着明显的剧烈运动后的红晕。 神医与徐坚诧异地看着他们,二人都认出,这是太傅府的幕僚与护卫。 未等二人问话,那府官一把抓住沈念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神医、快、我家大人、犯了、急症、快、随我、前去。” “什么?” 沈念的惊讶脱口而出。 虽说姜太傅日夜操劳,确实有可能积劳成疾,但这几十年来一直听说太傅身体硬朗,简直是铁人一个。怎么会突然就急症了? 徐坚在一旁听到,也是诧异的很。 “来不及、解释、快走!” 府官没再多废话,拉起沈念就往屋外冲。 “药箱、药箱!” 沈念被拽着一路小跑,不停对着后方喊。 同行的护卫立刻去取了沈念的药箱,里面有各种医具和炼制好的应急药,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此时沈念已经被拽出了门外,他又高喊着补充道:“贤弟,你带上小方,我先救人,我们太傅府汇合!” “啊?哦!哦!” 徐坚这头才刚刚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回过神来,连忙答应下来。然后他带着小方迅速将由心斋的门窗关好,炉火熄灭,也匆匆地往太傅府赶去。 等徐坚带着孩子赶到太傅府门口,沈念已经进去一柱香的时间了。 徐坚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玄色官服,想了想,选择在太傅府门口不远处静静等候。 “徐叔叔,你怎么不进去啊,师父不是让我们太傅府汇合吗?” 小方看见徐坚打算在门口干等,好奇地问。 “叔叔这身衣服颜色不对。” 听到这个回答,小方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地说: “叔叔,你的意思是说你穿着黑色,他们穿着蓝色,你们不能呆在同一个地方吗?” 徐坚微笑着摸了摸小方的脑袋。 童言无忌,却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官场的生存法则。 一老一小二人在太傅府门口侯了约摸半个时辰,太傅府的门终于打开了。 沈念被一位管家打扮的人亲自送出门外,管家千恩万谢,双方一顿施礼,终于是结束了这次急诊。 徐坚与小方立刻迎了上去。徐坚的玄色官服被那位管家看在眼里,对方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了起来。不小心迎上视线的徐坚被吓的一愣,只能呆立在原地,好不尴尬。 这时还是沈念出来打了个圆场。 “邢管家莫怪,这是我一位患者的家属,寻我急了点,便来了贵府门前等候。” 邢管家听到沈念的话,脸色缓和了许多,也客气地回应道。 “神医医者仁心,我等就不耽误神医治病了。恕不远送。” 太傅府大门关上,沈念三人等走远了几步,才开始交谈。 “事出突然,是为兄考虑欠妥,不该让你们来太傅府寻我。忘了你这身份有些尴尬。” “兄长不必自责,你不是官场中人,自然对这些不敏感。不过话说回来,刚刚到底什么情况?” 沈念略一沉吟,叹了口气。 “姜太傅今日突发急症,似是急火攻心引发的卒中。但他的身体积劳已久,存有很多隐患,这次的急症就像是一根引线,将所有病灶全部引燃。我刚虽施针稳住了他的心脉,保住了性命,但这里的问题我无能为力,太傅将来是否能彻底康复,犹未可知。” 沈念说着,指了指脑袋。 徐坚一听,这可不得了啊!作为国之柱石的姜太傅怎么说倒下就倒下,至少也得撑到圣亲王殿下回来呀,这如何是好哟。 两人一脸忧色地往医斋方向走,沈念打算将医箱放好,换身衣服就去赴宴。 可远远地才刚看到医斋,他们就察觉出了不对劲,宽敞的街巷上空无一人,由心斋的方向却明晃晃地站了两排甲士。 从他们铮亮的金色铠甲来看,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贵族护卫。 “这是……御林圣甲?” 徐坚认出了这群人的身份,等走的再近一些,他直接被吓的差点跪倒在地。 “是金吾卫!?是陛下的护卫!?” 金吾卫,是隶属于御林圣甲的精英亲卫,专门选拔出来保护皇室成员,非皇亲贵胄无法调用。 沈念被徐坚的一惊一乍搞得一脸懵,刚准备发问,一个尖细的诡异嗓音便朝他们喊了起来。 “沈神医!可算找到你了,速与我进宫!陛下急召!” 一个穿着华丽内官服饰的太监从由心斋里走出,眼尖的他远远看到沈念便立刻喊了起来。 “刘公公?” 沈念也是一惊,这个昭武皇帝身边的近伺怎么会亲自来找自己?要知道,这种皇帝身边的内官,其份量可不比一个三品的大夫低。 别说在他这个小小的医斋了,就算在京都生活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到几次这样的大人物。他也只是在某次替皇子治疗疑难杂症时见过刘公公一面而已。 来不及迟疑,在刘公公的指挥下,两列金吾卫迅速行动,从由心斋里扛出了一顶雕龙画凤的鎏金轿子,直奔沈念小跑而来。 眼看这样一队雄壮的金甲卫士朝自己冲过来,徐坚本能地拉着小方闪到了一边,与神医保持了尽可能的距离,独留沈念一人站在空旷的街道中间。 在沈念充满怨念的眼神中,一老一小二人静静地站在路旁,目送神医被迅速装上轿子,一溜烟地消失在了转角。 尘埃散尽,徐坚看了看小方,小方看了看徐坚。两人默契地耸了耸肩。 “小方啊,看来今天你师父是无缘尝到你婶婶的手艺咯!不过他有皇宫里的好吃好喝,倒也不亏。” “徐叔叔,我也想尝尝皇宫里的好吃好喝。” “哈哈!小娃娃心还挺大,那你可得好好跟着你师父学医术,早日成为小神医才行。” 徐坚拉着小方慢悠悠地往自己家方向走,走着走着,他下意识地抬头往皇宫方向看了看。 腊月的天黑的早,此时天边已有霞色,昏昏暗暗的。 又有大人物生病了么…… 徐坚心里默默琢磨着。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似乎想到了什么。 “该不会,是有疫病了吧?” 他脱口而出,但很快就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呸呸呸!天爷莫怪!天爷莫怪!” 小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这个自言自语、神神叨叨的叔叔。 徐坚嘴上一直“呸呸呸”的,脚上却很老实。径直拉着小方拐去了药材铺的方向,心里想着,以防万一,我还是多买点艾草回家烧烧吧。 ………… 南域,越州,朱雀山庄。 这里是四圣阁之一,朱雀阁的总坛。虽然名字叫作山庄,但这里的规模已经不比一座城池小多少了。 朱雀山庄依靠连绵的崇山地形,修建了多处栈道、隘口,同时通过巧妙利用山势,将大部分的建筑隐于了山雾之中。 当然,相比于七福地的完全超然世外与十二洞天的诡秘难寻,四圣阁还是比较“入世”的。他们不仅历朝历代都会与俗世帝国达成和平相处的协议,有时甚至会主动出手替帝国解决麻烦。 所以,如果你未收到邀请却有心想要寻访朱雀山庄,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当然,你首先得躲过朱雀山庄方圆千里内的朱雀阁耳目探查,同时避开去往路上无数次朱雀阁杀手的暗杀。 朱雀山庄的正央,有一座宏伟的九层高塔,塔身上雕刻装饰了许多巨大的宝石,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同时拼凑出了天之南陆朱雀星宿的星图。 这巧夺天工的建筑,是朱雀阁无数代能工巧匠的心血结晶,也是世外四圣阁的排面所在。 此刻,一个雄浑的声音正在高塔的最顶层咆哮。 “回答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体魄雄健的红发青年正在对着一面厚厚的帘幕怒吼着。 帘幕后方隐隐有一个高大的身形,但他一动不动,看不出是否真人。 “我最后说一次!告诉我真相!” 红发青年怒气勃然,他宽厚的骨架和英武的面庞甚至因为这强烈的愤怒而抖动着。 他的吼声引起了阵阵回音,但很快又沉寂下去。 这时帘后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一个磁性的声音平淡而沉稳地答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红发青年一愣,他气极反笑,嘴角都开始抖动。 “不该我管!?我的妹妹生死不明,不该我管!?” 他不依不挠,继续说着。 “那你倒是跟我说说看,应该谁来管!?指望你吗?也是,你多厉害,贵为一阁之主,手眼通天!你害死了我的母亲,现在又要害死我的妹妹!我身边最亲的人一个个都被你害死了!你真是厉害!” 青年充满嘲讽意味的吼叫彻底激怒了帘后那个身影。 “混账!放肆!” 一股炙烈雄浑的源气从帘后喷薄而出,直击红发青年的面门。这股无形的力量速度之快,威力之强,已经超出了青年的反应速度。他被重击的口鼻出血,向后倒飞出去,仿佛被人狠狠地闪了一个耳光。 红发青年不受控制地飞出来了十余步,然后被一个从不知道哪里的黑暗中闪出的老者接住,助他稳住了身形。 此时那厚厚的帘幕才从狂风的吹拂下平息,缓缓落下,在这个间隙里,能看到帘后是一个同样英武雄健的红发背影,只是相比那位青年,多了些许厚重与沧桑之感。 青年缓过神来,擦了擦脸上的血,倔强地挣开扶助自己的黑衣老者。 他将嘴里的瘀血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没有言语,头也不回地往门口方向走去。 他身边的老者伸出手想挽留他,却最终还是止住了动作。 红发青年走到门口,拉开大门,阳光照在他硬朗的脸上。他的眼睛颇为明亮,他闭上眼睛,眼角似有泪水泛溢。 “父亲,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因为我无法继承你的功法,无法继承你的意志,我除了这头发的颜色,我哪里都不像你。” 青年顿了顿,深吸一口气。 “父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父亲’了。” 说完,他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山雾中。 “少阁主!” 黑衣老者在身后喊着,想要追过去。 “由他去。” 帘后磁性的声音阻止了他。 “阁主,以少阁主的性子,贸然入世,怕是容易吃亏。” “我都查不出什么,他更触不到关键,不会有什么危险。让他去外面吃点亏也好。” “是。老奴多嘴了。” “无妨,你我也即日启程。” 磁性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多了一份狠厉。 “我有太多话要问问议会那帮人。” ………… 世外,不可知之地,天枢山。 层层叠叠的云海中,现着若有似无的山峰,仿佛九霄之上的什么仙山秘境。 这些群山万壑之中,隐着许许多多的楼阁宫殿,它们形态古朴,多大依着山体而建,从建筑外表看,仿佛经历了万古岁月一般沧桑,但来到这些建筑的内部,又会觉得它们像今日刚刚竣工一般光洁崭新。 在这些散落的建筑群里,有一个宫殿显得格外令人瞩目。 它离地百丈,却没有倚靠和连接任何山体,就这么奇异地悬浮在云海之上。 它也没有任何台阶或通道可以抵达,想要上去,必须能够使用七福地秘传的“御风术”。 此刻,一个白袍青年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对坐其中。 二人皆闭目养神,感应着天人合一之境界。 良久,老者开口。 “境界如何了?” “成功突破巅峰。” 青年回答。老者微微点头。 “‘御风术’如何了?” 老者又问。 “一次大周天,可施展五十息。” “不错。‘银河星铄’如何?” “可灭方圆五百步。” “嗯……” 老者微一沉吟,手上开始缓缓结起了一个法印。 “为师再送你一件东西。” 白袍青年听到这个,眼睛睁开了,他白净的脸庞略显消瘦,但他的眼神却坚毅无比。 老者的法印结成,他淡淡地念了一声。 “开。” 话音落下,青年感觉到了一阵细微的震动。 在这座凌空而立的殿宇中,他却感觉到了震动。 这说明,天地都在震动! 这片天地之中,群山在与某种力量共鸣。随后,青年感觉到六合八荒所有的金源气都在向这里汇聚。 这些磅礴如海的金源气在老者的手中被极致压缩成一条丝线,却只为切开一个东西。 切开这方天地的界壁。 那是老者存放剑的地方。 在青年的面前,空间被切开,一把古朴的剑慢慢从虚空中显现。 剑身藏于剑鞘之中,不见其锋。但剑鞘之上有北斗七星图案,它们不知是何等材质所做,就像是把真正的星辰嵌入了其中,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压制剑的力量一般。 很快,这把剑完整地显现,它凌空浮于青年面前。 青年感觉不到它的威力,只能约摸体会到一种玄妙的道韵。 但天枢山这片群山之中,所有的剑,无论是凡铁俗胎,还是神兵灵宝,只要它被称作“剑”,都开始嗡鸣。 每个天枢山门人手中的剑都不受控制的震颤,它们想飞向这座凌霄宝殿当中。 它们想朝拜,想庆贺,想追随。 它们兴奋不已,因为,它们终于又可以与这把剑宗之祖共存于天地之间。 这就是天枢剑。 传说中天地创生后的第一把剑。 此刻,这把剑交到了白袍青年手中。 仙风道骨的白袍老者说着。 “熙儿,此次下山,在找到你师弟之前,天枢山发生任何事你都不必回山。” “此剑予你,途中但有阻你者,无论何人,何种身份——” 老者的眼眸缓缓睁开。 “皆斩!” (三)死里逃生 “……” “汝还要睡到何时?” 那个烦人的声音又来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林感觉自己一觉还没有睡完,就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过五次了。 这是第六次。 烦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汝可知,汝的肉体每死亡一次,吾的力量就要削减一分。” 徐林继续置之不理。 “……” “…………” “真是忍无可忍!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吗?就这几天你已经死了六次了!你再不起来掌控自己的肉体,我也不管了,大家同归于尽吧!” 那个声音一改先前的古朴、优雅、高深莫测的态度,变得狂躁不安,甚至连称谓都改了,在徐林耳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什么?死了六次?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了还能再死? 徐林对这个声音所说的内容产生了好奇,下意识地想要翻身一探究竟。 就是因为这个“好奇”的念头,徐林感觉自己突然被实体化了,然后有一种像钩子似的力量,把徐林勾了起来,毫不留情地把他往那个熟悉的白色光点方向甩去。 在这个不受控的运动过程中,有五个画面从他面前经过。 与先前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不同,这次的五个画面经过时都非常缓慢,仿佛是有人故意要让徐林好好看清楚一般。 第一个画面里,徐林从悬崖峭壁上失足跌落,摔成了肉酱。第二个画面里,徐林被一只猛虎叼着,带回了虎穴。下一个画面里,徐林被毒蛇咬伤,往前走了两步便扑倒在地,口吐白沫…… ………… 五个画面是五种不同的死法,不过每次上一个画面里的“徐林”惨死之后,下一个画面里的“徐林”又会完好地复活,继续以奇怪的方式死掉。 造成这种反复离奇死亡的原因,是因为每一个画面里的“徐林”都像一个失了智的傻子,只会横冲直撞地往前跑,对危险不管不顾。比如第一次跌下悬崖的“徐林”,就是直直地对着悬崖冲了下去,一点没有犹豫。 这五个画面在徐林看来,就像是有人故意制造了五个恶趣味的噩梦,想要吓唬他。 但这五个被创造出来的“梦境”之间也不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很多细节保留的很好。 比如一开始的“徐林”还穿着鞋,跌下悬崖后,鞋没有了。又比如一开始他身上的那件天碑学院学士袍还很完整,随着死亡次数的增加,他的衣服也越来越破烂,到第五次死亡时,他只剩下了一条腰带、一个裤裆和半截裤腿。 切!做个梦而已,还挺严谨逼真的嘛! 徐林在心里嗤笑着这个别有用心的作者。 下一刻,熟悉的白光一闪,徐林被强光刺激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等徐林再睁开眼时,他首先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再是头顶上火辣辣的疼,然后是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隐隐作痛。 这一系列的糟糕感受让徐林直接哀嚎了起来,可一张嘴,徐林又吃了一嘴的泥。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脸朝下摔倒在泥里,而自己的脑袋,正紧紧的顶着一块大石头。 徐林茫然地吐掉嘴里的泥,爬起身,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树林里,此时已近黄昏。而眼前那块大石头,自己脑袋刚刚顶过的位置,上面有一大片溅开成花朵状的血迹。 “…………” 徐林沉默了。 不出意外的话,刚刚自己应该是意外摔倒,然后一头撞在了这块石头上。 又死了一次。 更令他无言的,是自己完全赤裸在寒风中、遍布泥与血的上半身,以及只剩下几块碎布还在坚挺的下半身。 脚下还有一条刚刚断掉了的腰带。 呵呵呵呵……他内心控制理智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他无力地跪坐在地,寒风吹起他已经凌乱到不像话的头发,“啪啪”打在脸上,仿佛在嘲笑他前一刻对那些“梦境”的嗤之以鼻。 徐林呆呆地坐着,面对自己来的方向,看着地上的脚印,他不知道何去何从。 陡然间,他在昏暗的林间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定睛一瞧。 “嘣——” 他内心有什么东西绷断掉了。 在他刚刚的视线里,渐渐浮现出八个发着碧绿幽光的圆点,然后这八个“光点”的真身靠近了徐林。 那是岚州最凶残的最嗜血的灰狼,他们生活在山林中,以其他中小型动物为食,并且经常袭击误入其领地的人类。 力量、敏捷与智慧兼备的灰狼,还特别擅长团队作战,所以当一次性出现三只以上灰狼时,连老虎都要退避三舍。集体行动的灰狼群可以说是山林中的绝对王者。 岚州官府每年都要征召当地的猎户与乡勇设置陷阱扑杀一部分灰狼,以免他们泛滥成灾,危害附近村民和过往路人。 由于灰狼十分狡猾,难以捕杀,所以每只灰狼的尸体能够到岚州各郡官府换取一两银子的丰厚赏钱。于是,偶尔也会有迫于生计的猎户为了钱去铤而走险,主动猎杀灰狼。 徐林眼前的这四只灰狼有组织地呈包抄阵型逐渐逼近徐林,时不时还发出阵阵恐怖的低吼。它们应该是被徐林无意识地在林中奔跑的行为吸引而来,追逐了一段时间,终于在这里逮住了这个送上门的晚餐。 看着灰狼那碧绿的眼睛与骇人的獠牙,徐林早已崩溃的理智更是雪上加霜。 他跪坐在地,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力地扇自己的耳光,他想把自己从这个噩梦里打醒。 “呜呜啊——是哪个杀千刀的非要把我弄醒——呜呜呜、我就说我不起来,非要我起来——你个直娘贼、要害我——呜呜呜,活着的时候你们就不让我好好睡觉,死了也不放过我,不让我睡觉——啊呜呜呜……” 灰狼看不懂徐林的“真情流露”,它们自顾自地接近。终于,四只灰狼接近到了他们认为可以发起攻击的最佳距离,为首的灰狼从中路“吼”一声扑向了徐林。 已经精神崩溃的徐林看见灰狼扑了上来,那只举起来准备扇自己的手,鬼使神差地向飞身过来的狼扇了过去,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我去你娘的、呜呜呜——” 原本是临死前赌气似的一巴掌,此刻结结实实扇在了灰狼脸上。 灰狼坚硬的头骨瞬间粉碎,它的脑袋爆成一朵血花,剩余的尸体旋转着飞出去了几十步,直到撞到一棵树上才停止。 徐林扇巴掌的手还停在半空,他的脸上、身上都溅了不少血迹。 他愣住了,他的哭声戛然而止。 剩下的三只灰狼也微微愣了一下,但嗜血的野性让他们悍不畏死地继续发起进攻。 这次,两只灰狼分别从左右两侧同时扑向徐林。 说时迟、那时快,有了一次成功经验的徐林见状,同时伸出了左右手。 “啪!”“啪!” 两声脆响,左右开弓的徐林,面前又多了两具无头狼尸。 “嘿!嘿嘿嘿——” 徐林破涕为笑,表情颇为痴傻。 最后一只幸存的灰狼,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个只有半条裤衩却非常善于打脸的人类不是自己可以力敌的对手。求生的本能战胜了对食物的渴望,它转身就打算向森林深处逃去。 可它刚刚迈开步子,一只羽箭便从徐林耳畔破空而来,精准地命中了它的胸部。 灰狼应声倒地,后腿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就在徐林愣神这一会,他身旁的大石头后面绕出来一个披着兽皮、五大三粗的猎户。 这人满脸络腮胡,腰间悬着几只野兔野稚,背上一副钢叉和一壶箭,手中正持着刚刚射死灰狼的硬弓。 猎户径直向被羽箭射死的灰狼尸体快步走去,走到跟前,确认狼已经死透,便拔下羽箭插回箭壶。 他小心地将灰狼尸体扛在自己肩上,快速用麻绳捆绑着。 完成这一切,他才有空审视面前的徐林和他所造成的场面。 三只头颅爆裂的灰狼和一个浑身浴血只剩半截裤衩的青年…… 高手。 猎户大汉瞬间对徐林肃然起敬。 并不是因为他徒手灭三狼的壮举,这一点,郡城里面很多精武境高手都能做到。 真正让这个大汉佩服的,是这么冷的天,此人居然可以只穿半条裤衩就孤身入林来除狼患。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实力,何等的担当! 猎户大汉朝着徐林一拱手,上前施礼。 “在下张大胆,是附近村子里的猎户,有幸结识英雄,不知英雄高姓大名,何方人士?” 刚刚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直到听到这个猎户向自己打招呼,徐林才回过味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也做了个揖,回道。 “在下徐林,中州京都人士,天碑学院学子。幸会幸会。” “哦?公子是天碑学院的学子?” 张猎户皱了皱眉头,直接连称呼都换了。他原本看这个青年如此豪放不羁的行事风格,以为是哪个道上的豪杰好汉,没想到居然是天碑学院的书生。再加上徐林自报是京都人士,张猎户估摸他八九不离十是哪家豪门的公子来体验生活了。 失望。 “正是。敢问张兄,此处是何处,附近可有村镇?” 徐林脱离了危险,但他现在冷的想死,只不过为了颜面才没有在外人面前瑟瑟发抖。所以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洗个热水澡,然后换一身干净衣服。 “出了这片林子向北行两里路,就能到俺们张家村地界,脚程快的话,入夜时刚好可以到。公子可先行在俺家里歇一宿,等明天一早再去南边最近的福元郡城。” 张猎户指了指方向。 太好了,有救了。徐林喜形于色,开心地向张猎户道谢。 “那就多谢张兄,叨——” “扰”字还没说出口,徐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大胆,同时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 张大胆素以胆大著称,但此刻他却着实被徐林吓了一跳。 “张兄刚刚说什么?” “俺、俺说先去俺们村……” “后面一句!” “明天再去最近的福元郡城……” “福元郡!?” 徐林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惊呼了出来。 福元郡,是岚州最南边的一个郡,因为接壤中州富庶之地,故以“福”命名。 福元郡郡城离岚州与中州交界的雁回关只有不过百里的距离,离京都也不过四百余里。但是,离天碑山所在的临天郡却足足有一千多里的路程! 徐林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土的光脚,立刻又问张猎户。 “张兄,今天是何日期?” “腊、腊月初九啊……” 徐林粗浅一算,我出事是腊月初一晚上,今天是腊月初九,八天时间,一天跑了近一百三十里?不可能…… 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今年是何年?” “昭武二十九年啊。” 真的只有八天…… 徐林彻底愣住了,他呆呆地放开张猎户的胳膊,却没注意到,他把对方粗壮的胳膊上捏出了两个深深的手印,张猎户都快被他捏哭了。 “公子?徐公子?此地不宜久留,敢问你还去俺们村吗?” 张猎户被神神叨叨的徐林吓得够呛,只能试探性地再问问。 徐林被寒风吹得一个激灵,瞬间也清醒了不少。 今天解释不清的事情太多了,多想无益,至少自己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抱歉,张兄,刚刚想起了许多往事,一时迷糊了,若有惊吓张兄之处,在下向你道歉。还请张兄引路,在下确实需要叨扰贵府一番。” “好说好说,徐公子武艺高强,徒手灭狼患,俺回村定要把公子的事迹报到县里去请赏。” “这……大可不必,大可不必!些许小事,还望张兄切勿声张啊!” 光屁股杀狼,传出去我还要不要活了?疯了吧你! 张大胆这厢一听,心中了然,这个公子哥绝对是偷偷跑出来体验生活了,还生怕别人知道自己的事迹。 “好说好说!我懂,哈哈!不过徐公子,俺还有一事,可能需要再耽误公子一会。” “张兄但说无妨。” “方才俺路过附近,无意间听见一直有人在此处哭泣,因此被吸引了注意,这才有幸与徐公子你相遇。不知徐公子在此是否听见或看见过什么其他人吗?” “嗯?啊!哭泣?那定然是没有的,没看见,没听见!” 张大胆感到些许疑惑。 “难不成是俺听错了?不会吧,可俺明明听的真切……俺担心这林子还有人遇了危险,想再搜寻一番,正好徐公子武艺高强,不知徐公子可否陪俺一起搜寻片刻?” “嗯……自然是没问题的,张兄请!” 就这样,徐林甩开自己的半边裤衩大步向前,开始了寒冬腊月里的林中搜寻。 (四)如临深渊 中州,京都,皇城,昭武宫。 这是昭武皇帝上尊号后为自己特别新建的寝宫。昭武宫前有九十九层玉石台阶,确保任何觐见之人登台之前都看不见宫殿的大门,以示天子的高贵与威仪。 昭武宫的装饰豪华非常,宫外檐下施以密集的斗拱,室内外梁枋上饰以鎏金彩画。即使是最小的门窗,也有镶嵌的菱花格纹与雕刻的五爪云龙图案。宫殿外是玉石月台,宫殿内由金砖铺地,处处彰显着昭武皇帝不凡的地位与这强盛帝国的富庶。 此刻昭武宫中最大的书房内,昭武皇帝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扶着额头。他的身后,一位身穿朱红凤裳的丰腴女子正在替他按摩肩颈。 女子面容姣好,皮肤白皙,但并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惊艳,反而有一种平易近人的温柔。她即使是在替人按摩,纤纤玉手上的姿势也是那么的优雅端庄。 她就是独孤皇后,当朝太保独孤信的女儿,中州独孤家的掌上明珠。 皇帝身边还恭敬地立着两人,稍远的一人是先前在沈念医斋出现过的刘公公刘允,近前的一人,是身穿金色四爪龙袍的青年。 青年相貌堂堂,英气十足的眉眼与昭武皇帝竟有九分相似,不仅如此,他脸上的短须经过精心的修剪,也与皇帝几乎完全一致,甚至给人一种刻意模仿的感觉。 他就是昭武帝与独孤皇后所生的长子,帝国的大皇子,楚沐辰(字桓璟)。 昭武皇帝缓缓坐直身体,伸手握住独孤皇后的玉手,示意她不必辛苦。 皇后很识趣地退到一边。 房间里的气氛压抑沉默,大皇子一脸愁容,皇后面色略带忧虑,刘公公则完全低着脑袋,不知是何表情。 相比之下,倒是昭武皇帝显得平静许多。 “刘允,怡贵妃的情况如何了?” 皇帝打破了沉寂。 刘公公趋步上前,恭敬地回复道。 “禀陛下,经太医院与沈大夫一同努力,贵妃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只需静养,辅以滋补汤药即可恢复。”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 “明玥呢?” “禀陛下,公主殿下倒是一切如常,至少……至少老奴看不出什么异样,昨日老奴从玉华宫出来时,公主殿下正在照料贵妃娘娘。” “哦?这孩子,倒是有几分气魄。” 皇帝听完刘允的话,脸色微变,眼里亮了几分。不过很快他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颖儿,你与桓璟先回去吧,朕还有事要处理。” 独孤颖,是皇后许嫁前的名,由父母所取。本来在九州的风俗中,女子出嫁后便不再称名,表示自己已经是夫家的人了。但昭武皇帝与独孤皇后从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真挚。皇帝继位后,迎娶了独孤皇后,虽有各种赐字、封号、尊称,但皇帝还是任性地习惯叫这个少年时便知晓的名。 “是,臣妾告退。” “诺,儿臣告退。” 独孤皇后与大皇子一前一后退出屋外,就在大皇子转身准备迈出门槛之时,皇帝突然又叫住了他。 “桓璟。” 大皇子愣了一下,立刻停住脚步转了回来。而孤独皇后听见这声叫唤,只是脚步略有一点迟疑,但还是径直离开了皇帝的视线。 “儿臣在。” 大皇子恭敬地上前停在了皇帝不远处。 “近期恐朝堂内外不安宁,你要多注意。” 皇帝顿了顿,似乎是怕大皇子没听懂,又补充道。 “若要外出,定要告知于朕。” 此言一出,大皇子立刻跪倒在地,高声叩谢。 “谢父皇关心!父皇请放心,无您的旨意,儿臣绝不迈出皇城一步。” “嗯。下去吧。” “儿臣告退。” 大皇子离开了,只不过第二次离开时,他是全程退着走出了皇帝的书房。 昨天那个“消息”传来时,皇后、怡贵妃、明玥公主与其他几位嫔妃、公主正陪伴在皇帝身边讨论晚上家宴的具体事宜。 当岚州布政使的八百里加急送到皇帝跟前,他还以为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异族造反了。 却没想到,自己不经意间的一个“念”字,引发了一道晴天霹雳,击穿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防。 “腊月初一,圣亲王殿下一行合天碑学院上下共七百余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下落不明!据全力搜查,天碑山方圆二百里内未寻到任何踪迹!” 听到这个消息,皇帝震撼,嫔妃惊呼,作为圣亲王楚沐云生母的怡贵妃则是当场昏厥。 这个消息的震惊程度太大,并且内容匪夷所思,出奇的离谱。但岚州布政使的八百里加急又不可能儿戏,所以即便是昭武皇帝如此强悍的意志,他也是一宿没睡才稍稍缓了过来。 太多疑惑,太多不可置信了。 “太傅如何了?” 皇帝又问。 “禀陛下,姜太傅因急火攻心引发卒中,经医治,已无性命之忧,但不知何时能苏醒。据悉,太傅的二弟及妹妹已经从汝阳老家赶到京都了。” “太傅是何时犯的病?” 皇帝突然问了个略显奇怪的问题。 刘允微愣,但很快又如实回答。 “回禀陛下,姜太傅是昨日午后病倒的。” “呵。倒是比朕还早了一个时辰。” 刘允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今天中护军是谁当值?” “禀陛下,是凌猛。” “好。走吧,去临渊阁。” “诺。” 刘允一顿小碎步,跑到书房门口,对着外面用尖细的声音高喊道: “起驾!临渊阁!” ………… 临渊阁,直属皇帝管辖的特殊情报衙门。“临渊”二字,取自“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意在告诫阁中之人,自己所行之事务必要极为小心谨慎。 临渊阁制度创立于千年之前的皇朝,一开始,仅仅只是皇帝专门用来招揽江湖人士,打听情报,沟通世外修行界的耳目。 后历经多次皇朝更替,这个机构都被保留了下来,逐渐发展成型。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无论哪个朝代的皇帝,都确实需要这样一个直属自己的情报组织。另一方面,临渊阁在平衡俗世帝国与世外修行界之间起到了重要的缓冲作用,是一个确保皇权统治稳定的砝码。 皇权的器重与自身实力的提升,让临渊阁的存在感不断增强,其插手的事务范围也在不断扩大。从过去单纯的打探情报、传递消息,到后来的参与侦破案件、缉拿罪犯,直至本朝,临渊阁甚至开始参与了军政大事。 有坊间传闻说,昭武初年皇帝平叛的胜利以及“雁回关血战”的传奇,临渊阁都立下了重大功劳。在昭武皇帝手里,临渊阁隐隐有了与“三公九卿”抗衡的资本。 既然是衙门,临渊阁也自然有上下等级、职能之分。临渊阁中最重要的是“阁主”,品级仅在“九卿”之下,官居三品。历代阁主由皇帝在长期的考察中亲自选拔,除了要强大的武功实力外,每一代“阁主”的忠心也是毋庸置疑的,他们也因此拥有可以直接面见皇帝的特权。 阁主之下,设七名“星使”,这个设置,有点效仿世外七福地的意思,但星使们的实力却与七福地中人有些天差地别。能够被选拔为星使的门槛是真武境入门,这在俗世江湖已算得上是强者了,毕竟当今九州除去圣亲王这个天枢山弟子,已知的也不过三位灵武境。星使是阁主的得力干将,是主要的任务执行人,同时也是临渊阁基层力量的主要统领。 星使之下,便是影卫。影卫并没有强制修为要求,根据每个人的特长而定。比如,如果你特别擅长易容、打听情报,那么即便你只是粗通拳脚,也有可能被选拔为影卫。影卫一般是单独行动,但必要时,会听从星使的调配安排统一执行任务。 影卫之下,是留守在京都总舵与各州郡分舵的杂役们,他们没有什么选拔要求和具体职责,属于最底层的办事人员,如果非要说的话,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饲养信鸽与驿马。 值得一提的是,庞大的临渊阁衙门在朝廷少宰司登记在册的却只有官居三品的“阁主”一人。其余无论星使、影卫,都是属于没有官方身份的“临时工”,他们的选拔、俸禄与监察都由临渊阁自理。 毕竟临渊阁从事的是机密工作,人员组织架构的隐匿性高,所以这些情报人员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整个九州拥有临渊阁人员名册的,恐怕只有阁主与皇帝二人。 ………… 京都东郊有这样一处古朴典雅的庄园,它隐于一片茂盛的竹林中,以它为中心的五里范围内,没有任何邻居,只有一条剪径小道与外界相通。 庄园内外,平常也看不见有人生活的痕迹,空空如也,仿佛是某个达官贵人闲置的资产。 但今天,这座空无一人的庄园外,却密密麻麻地围了两圈金甲卫士,守护着进入庄园内的九五之尊。 在庄园内部,一个隐秘的入口打开了通往地下的石制台阶。 内官刘允,从昭武皇帝还是皇子时就跟随在侧,陪侍三十五年,却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按耐不住的好奇心与小心谨慎的保命本能在反复拉扯,让他低头看路的眼神左右飘忽。 想看又不敢看。 好在这种挣扎很快结束了,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临渊阁的总舵,好一片别有洞天。在这座不起眼的庄园地下,竟有如此繁复的地下建筑,以他们目前所在的广场为中心,四条通道分别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通道的尽头目力不能及,每条通道中又分叉出数不清的巷道。如果不是有人带领,任凭你有再好的方位感也要在此迷路。 在昭武帝前方开路的,是今天当值的金吾卫中护军凌猛,他身高八尺,体魄雄壮,一身定制的金色铠甲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威武。在这样一个地下空间里,他的头盔甚至差点就要刮擦到顶部的石壁。 广场上除了昭武皇帝一行人,临渊阁的各种影卫与杂役早已跪拜在地,等昭武皇帝落稳脚跟,所有人齐声山呼。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武帝摆了摆手,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这时,一位身着赤色劲装,剑客模样的青年上前单膝跪地参拜。 “参见陛下。” “嗯。带朕去见‘他’。” “诺。” 红衣剑客起身引领,凌猛紧随其后,昭武帝与刘允则在一众金吾卫的护航下跟随前进。 昭武帝要去见当代的临渊阁阁主——陆铭。 作为昭武帝登基之后亲自选拔的心腹,陆铭与昭武帝年纪相仿。在昭武帝成为太子后,先帝就有意让接班人开始物色自己的下一任“阁主”。最终,在昭武帝自己的考察和前代阁主的推荐之下,他选择了年轻的陆铭执掌临渊阁。而他的选择也没有令他失望,在近三十年的效力过程中,陆铭手下的临渊阁屡立奇功,一步步助他成为了君临九州、威加四海的昭武大帝。 然而,在这一次圣亲王与天碑学院的离奇事故上,在最最不应该出问题的事情上,他却令昭武帝失望了。 本来,昨天皇帝收到惊天噩耗的第一时间,就派人通传陆铭觐见了。结果等到的反馈,居然是“阁主身染恶疾,卧床不起,无法面圣”,气的昭武帝差点没下旨将陆铭斩首。 作为一个耳目遍布天下的专业情报组织,朕的儿子失踪了,你不仅没有任何事先预警,事后也不能及早通知我,现在找你了解情况你居然生病!? 生病是吧?好,那朕亲自来见你总可以了吧! 皇帝脸上的怒气,已经非常明显了,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他身边人。 巷道里行走的一队人中,除了刘允,这些金甲卫士,一个个都杀气腾腾。 不一会儿,最前方引路的红衣剑客在一间静室面前停了下来。静室前还有一名身穿绿衣,装束与红衣剑客相似之人,另外灯火昏暗的阴影里,还藏着两名蒙面黑衣护卫。 他们看到昭武帝一行,纷纷下跪参拜。 昭武帝没空理他们,直接命令道: “开门。” “这……今日阁主刚刚吩咐我们,他病情加重,需要闭关疗养,谢绝一切造访。” “放肆!” 昭武帝还没有说话,前方的凌猛直接一声断喝,这句喝骂中注入了真武境强者的真气,威势磅礴,整间静室的大门竟被震得轻微有些晃动,落下了些许尘灰。刘允站在昭武帝身后,明明离着还挺远,却被震得耳膜生疼。 但那两名作为喝骂直接目标的剑客却没有丝毫影响,一红一绿,两人只是静静地跪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朕只说一次,开门。” 昭武帝发话了。 “陛下!陛下恕罪,阁主他旧疾复发,实在是重病缠身!绝非有意忤逆陛下!” 绿衣剑客双手前伸,匍匐跪地,言词谦卑恳切,但他的身体却依旧挡在昭武帝与那间静室之间。 凌猛回头请示皇帝的意思,昭武帝轻轻叹了口气。 “斩。” 噌——凌猛的利刃出鞘,那是一把玄钢制成的单刃长刀,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作为御林圣甲的制式武器,也是九州最顶级的兵刃之一。 触犯天子之威,必要人头落地。 绿衣剑客自知死罪,不敢挣扎,只是把头垂的更低了,已经完全贴到了地面。 凌猛一步向他靠近,这时,绿衣剑客身旁的红衣同伴却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鬼使神差地将手移向了自己的剑柄。 然而就是这个不易察觉的微小动作,彻底激怒了昭武皇帝。 一声充满威仪的厉喝从这位真龙天子口中发出,如龙吟九霄,震慑六合。 “金吾卫何在!?” “在!!” 昭武帝身后十余名金甲卫士一同拔刀,雄壮的甲士一个个健步来到昭武帝前方,他们一个个都是御林圣甲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至少也是精武境巅峰境界,甚至有不少已经晋入了真武境。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眼看这两个挡路的奴才就要被剁成肉酱,那扇静室的门终于开了。 两扇门扉缓缓向内开启,一个披着黑色裘袍的中年人佝偻着身躯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只穿着白色里衣,应该是匆忙之间没来得及更衣。 他花白的头发显出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他的脸庞在墙壁灯火映照下忽明忽暗。他颤颤巍巍地走出静室,门口两名青年剑客跪着给他腾挪出位置,从始至终不曾抬头。 金甲卫士们的刀并没有归鞘。 中年人几乎是跌跪到了地上,可没有任何人敢去搀扶他,他就这么半歪着趴在地上,随着几声微弱的咳嗽过后,开始缓缓说话。 “臣…陆铭…拜见陛下。临渊阁顶撞陛下…乃臣之过…臣自知死罪难逃……咳咳、但…还请陛下…念在临渊阁…昔日……咳咳咳、昔日劳苦的份上…放过他们……罪责…臣愿一人领受…全凭陛下发落……” 这番话说完,陆铭的头重重地扣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昭武帝静静看着,又叹了一口气。 凌猛等人心领神会,金吾卫们收刀归鞘,退至两侧,将正中的空间留给了陆铭与昭武帝。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说点朕想听的。” 昭武皇帝率先开口。 “殿下之事…臣确有失职之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然,事发突然…且有世外势力介入…臣已遣‘橙’、‘黄’二使…前去……咳咳、前去与四圣议会交涉…并遣‘青’、‘蓝’二使入…岚州调查……相信…不日必有眉目。” “不日?不日是何日?” “回禀陛下…罪臣估计,三月之内…能有结果……” “三个月!?朕的儿子,大楚的圣亲王失踪了!天碑学院的人都没了!大变活人!凭空消失了!你让朕等三个月?” 昭武帝越说越气,他指着地上的几个人骂到。 “一群废物!朕要你们何用!?让朕等三个月,你让群臣怎么看朕,让天下人怎么看朕?堂堂大楚皇室被人欺辱到了头上,你还让朕等三个月!?” “陛下…非臣等不效死…只因此事实在诡谲…牵扯甚巨……且臣以为…以圣亲王殿下之能…必无性命之忧……咳咳,臣…斗胆…请陛下宽心……” “一个月。明年上元节前,不能给朕一个结果,临渊阁杂役以上所有人等,一律斩首,以示惩戒。” “陛下!咳咳咳咳——” 陆铭一激动,一口血吐在了地上,昏厥了过去,后面想说什么也不得而知了。 一红一绿两名青年剑客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爬到陆铭身边去搀扶他。 “你好好养病吧。” 昭武帝留下最后一句话,拂了拂龙袍的袖子,在一众金吾卫的簇拥下离开了。 (五)坚若磐石 大楚帝国昭武二十九年,腊月初十。 在太师府当值的徐坚又打了个哈欠,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幸好没人。 这几天他一直睡的不好,昨日一早把小方送回由心斋时,他没有见到沈念,这说明神医一夜未归。 也不知道沈神医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病人。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这两天他当值时,总是偶尔会瞥见一个两个神色匆匆的人,慌里慌张地进出太师府。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感、危机感萦绕在他心间,挥之不去。 “不会是真的闹疫病了吧……” 徐坚喃喃自语道。 正愣神间,一个府官同僚突然从身后拍了徐坚一把。 这一拍,把徐坚吓的整个人弹了起来,他手上刚刚写好的文书被他用笔狠狠地抹了一道墨迹。 文书的一半都看不清了。 “完了完了完了……” 他急忙用手去擦拭墨迹,结果,不擦还好,这一擦。 整个文书都看不清了。 徐坚绝望地往后仰倒在座椅上,眼白逐渐增多,仿佛已经灵魂出窍。 一上午白干。 “陆岩,你在干什么呢,反应这么大?瞧给你吓的,难不成,你在写通敌叛国的信件吗?” “莫要胡说!哪有你这么从背后吓人的?‘明人不做暗事’,君子五德背没背过?” “你又来了。我可不是你儿子,少给我上课。我是替太师来传唤你的,速去吧。” “太师?唤我?” “废话,这种事我能胡乱编造么?快去快去,别误了太师的传令。” 徐坚的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六年前被破格提拔来了京都太师府当差,徐坚一直是一个小透明般的存在。虽然他在青州老家任县令时确有一些政绩,但一无出身二无人脉的他,除了第一次入府和每年的幕僚述职会上见过几次太师之外,他一共没跟这个大领导说过几句话。 这些年在太师府,徐林办事能力还是相对出色的,品级也是一年一个提升,已经从最初的九品升至如今的六品。不过他的晋升是由太师府里管事的中丞处理的,像提拔府官这种杂事,压根入不了太师老人家的眼。 太师,三公之一,主要职责是负责校正国家法统、教导皇室成员礼仪,也包括了监察与督导皇家宗族成员的行为。 假如有皇室宗族成员犯了错误,一般不会直接交由宗正司处理,而是先由太师府进行批评教育,再由宗正司象征性地公布对其的惩罚。这样既维护了律法的严肃性,又保全了皇室宗族的颜面,不伤同族之间的和气。 刚刚徐坚所写的文书,就是通过模拟太师的口吻,以太师府的名义来对某个不争气的伯爵进行训诫。 所以,本朝的历任太师都是楚氏宗族中德高望重的存在。比如当朝太师,是先帝的二哥,昭武皇帝的伯伯。 由于太师一职全部由皇室成员担任,与“姜太傅”、“独孤太保”这种称谓不同,为了避皇室的讳,朝中只称“太师”,而皇帝称其“皇伯”。 今天突然被太师传唤,徐坚觉得,是忧不是喜。 该不会是最近当值时打瞌睡被发现了吧……不管了,去了就知道。 徐坚将手中的文书往同僚怀里一推。 “你替我接着写。” 然后他快步地往太师书房方向走去。 同僚展开徐坚塞给自己的纸张,上面只有一大片糊在一起的墨迹。 “果然有问题啊,这不就是在毁尸灭迹吗……我得先保存好证据……” 他喃喃地将这张纸收好。 徐坚一路小跑来到太师的书房,眼看要到了,他深呼吸两口,然后正了正衣襟,走到门口。 “下官徐坚,参见太师。” “进来。” 一个比想象中温和的声音唤他进去。 徐坚走到书房内,穿着华贵朝服的太师坐在正堂当中,他的身旁还立着一名同样衣着华贵的中年人。 太师年逾古稀,但是保养得很好,他一头银丝打理的整整齐齐,挽成了一个考究的发髻。他身旁的中年人是典型皇室楚家人长相,英武的五官,粗粗的眉毛,与太师十分相像。 徐坚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徐坚在堂中站定,对着二人分别深躬作揖。 “陆岩啊,不用客气,坐。” 太师一脸笑意地安排他在一旁就坐。 陆岩?太师竟然……竟然喊我的字? 要知道,在九州士族圈子里,称对方的字,可是敬称。一般都是平辈相交时,才会如此称呼。 徐坚愈发战战兢兢了,他懵懵地坐下,看着太师。 “陆岩啊,来府里有几年了?” 太师笑眯眯地问他。 “回太师的话,今年是第六年了。” “当差可还习惯?” “回太师,承蒙太师赏识,当初破格拔选下官入府,下官能为太师分忧,实为下官之幸事,绝无不习惯之处。” “好好好。你有这份心甚好。不过,我始终觉得,陆岩你在我府里做个幕僚,属实有点屈才了。” 完了…… 太师的这句话,如冬日的一盆冰水,将徐坚浇了个透心凉。 完了完了完了。我果然是当值打瞌睡被发现了啊。 在官场上,“在我这里屈才了”的潜台词就是“你还是另谋高就”吧。 太师这是要遣退我啊…… “太师!太师对我恩同再造,下官时时感念,每日晨昏想起太师之恩都感激涕零,以泪洗面!下官对太师的敬仰发自肺腑,日月可鉴,苍天可表!如蒙太师不弃,下官后半生哪怕为太师端茶倒水,牵马坠蹬,洗衣煮饭也在所不辞!” 徐坚急忙一顿表忠心,把自己此刻能想到的好词全用上了,言辞恳切、情绪激动的恨不得当场跪下磕三个响头,只希望能挽救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官场生涯。 “额……” 太师表情一僵,他似乎是没有料到剧情会这样开展,一时竟语塞了。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表情更是古怪,似有诧异又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嫌弃。 毕竟徐坚刚刚那样子,知道的以为是表忠心,不知道的,以为他要认义父。 中年男子咳了咳。 太师顺势转移话题。 “嗯……先不谈这个,陆岩你先看看这个。” 太师从书案上拿起了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递给徐坚。 徐坚颤颤巍巍地接过。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 他缓缓展开,他仿佛已经看见这张纸的抬头上赫然写着“遣退书”三个大字。 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下回家怎么跟夫人交代?怎么跟临风、丛安还有薇儿交代? 跟他们说从此就要有一个中年失业的父亲了么…… 临风的彩礼、丛安的学费、薇儿的嫁妆…… 无数残酷的现实如一记记重锤砸在徐坚的心头,他的手抖得厉害,直到这封书信完全展开。 他开始一行行地跟随文字阅读。 他颤抖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他的手越来越沉稳,最后整张纸在他手中像静止了一般巍然不动。 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他看完了。 然后默默地将书信重新折叠好,整个过程中,徐坚的手上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太师把他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眼中露出了一丝赞许之色。 “如何?陆岩,关于此事,老夫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太师,此事关系甚大,事关国本,下官不敢妄议。” 徐坚的声音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无妨。此事明天便会朝野皆知,我在三公当中已经是最后知晓的人,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你姑且分析一二,但说无妨。” “回太师,那下官就试述浅见。下官以为,此事要害之处有三。其一,以圣亲王殿下及随从的武功修为而论,若其当真遇险,此事只能是世外修行势力所为。以下官所知信息,圣亲王殿下师承七福地天枢山,那么七福地中人不可能出手;四圣阁本就是维护世外修行界与俗世之间秩序的存在,所以四圣阁也不可能出手;那么,只有十二洞天有可能犯下此事,届时只需遣使与四圣议会交涉,要求其调查即可。” 徐坚平静地说完第一点,太师满脸笑意地不住点头,他身旁的中年人也一改先前的态度,面露赞许。 “不错,继续。” “其二,从岚州布政使的通传来看,天碑学院内无打斗痕迹,且后续搜寻过程中,天碑山方圆二百里内皆无圣亲王殿下一行踪迹,因此可见,殿下应该是提前预知了某种危险,主动选择了转移或者隐匿,既然并未与人交手,也就并无危险。” 太师笑意更盛了,他点头示意徐坚继续。 “其三,天碑学院连院首在内的师生逾五百名,其中多数是并无武功修为的普通书生。如今一同失踪,必然不可能以寻常手段转移,否则这些学子均会成为拖累。且以圣亲王殿下的性格,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也不会抛下学院众人。因此,殿下应该是使用了某种强大的秘法在天碑学院中直接进行了转移或隐匿,所以,学院众人们也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徐坚说着说着,突然陷入了某种奇怪的重复,像梦呓一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句“不会有事的”。 太师看见他这个样子,疑惑地皱了皱眉头,出声提醒他。 “陆岩?徐陆岩!” 太师一声轻喝,徐坚一惊,仿佛如梦初醒般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现实,连忙致歉。 “抱歉,太师,下官一时思索入了迷,失了分寸。” “无妨,陆岩你且继续将你的分析说完。” “是。太师。综上分析,下官认为,如今圣亲王殿下及学院众人尚无踪迹,应当是当时圣亲王殿下使用的术法有较大的限制,或者是使用后需要有人从外部进行解除。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欲解开圣亲王殿下失踪的谜题,只需临渊阁邀请四圣议会与天枢山各派一名高手,共同前往天碑学院现场,搜寻空间转移或大范围隐匿类的术法痕迹,必有眉目。” “对啊!” 太师身旁的中年人兴奋地一拍手,仿佛一个孩子解开了一道困扰自己已久的谜题般开心。 太师侧脸看了看他,中年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尴尬地干咳了两下。 “陆岩啊,你分析的非常好,三个要点,确实字字切中要害。很不错!” 太师毫不吝啬地对徐坚表示赞许。 “太师谬赞,下官全赖太师栽培,太师对我恩同再造——” “好!好!这样,陆岩你今天便可回家休沐半日,后面的日子,至春祭之前,你愿意来府上当值自可以来,若是无心来府上处理这些琐事,也可不来,全凭你心意。” 太师立刻出言打断了徐坚的话,生怕他又要来一番“表忠心”。然后接下来的话,太师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而真诚了起来。 “毕竟,出了‘这样的事’,多少也会对你有些影响。你也不必担心,正如你说的,陛下已责令临渊阁在一月之内查出此事真相,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圣亲王殿下与天碑学院众人都会平安归来。” 太师顿了顿,又补充道。 “至于陆岩你嘛,我刚刚说你在我这里屈才并非客套。明年春祭之后,照例九司都会有一些空缺,到时候老夫自会给你举荐一个司丞职位,不会埋没了你的才华。” 徐坚听完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还是很快地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是五体投地地拜谢。 “多谢太师!不,多谢恩相栽培!下官必然肝脑涂地以报恩相知遇之恩!” “好好好!陆岩,你且去吧。” 徐坚又是一顿千恩万谢,边拜边退地离开了太师书房。 等徐坚走后,那个华服中年人坐到了太师对面。 “父亲,这个徐坚到底什么来历?为何他只是短短看了那信一眼,就能分析出您跟我所说过的内容,甚至……甚至……” “甚至比为父分析出的更多,更为准确,甚至还给出了解决之法是吧?” “不错……难不成,他早就知道此事了?” “哼!我堂堂三公之一,一国太师,都是昨日夜里才知道此事,他一个小小的幕僚府官,凭什么知道?” “那为何他能够如此准确地分析出这件事的要害之处?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涉足过世外修行界的人啊。” 太师听见儿子的疑问,得意地笑了。 “呵呵呵……你可知道,他是怎么来到太师府供职的?” “孩儿不知。” “七年前,这个徐坚,还是青州昌宁郡……昌宁郡……什么什么县的一个县令。原本他这辈子可能都跟京都无缘了。是为父特意破格将他从地方上拔选入太师府做幕僚的。” “哦?那为何父亲能够如此准确地慧眼识珠?” “很简单,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跟为父相同的,甚至更甚为父的能力。” “什么能力?” “‘觉’。” “‘觉’?” 太师看着自己儿子那满脸疑惑的样子,微微有点失望,心里不禁感慨了一下,为什么自己的儿子没有继承自己的能力。 “为父这么跟你说吧。你可知,在徐坚担任县令的期间,那个县里未决之悬案有多少件?” “孩儿……不知。” “零。一件都没有。甚至连前任、前前任县令遗留下的悬案都被他解决了。” 华服中年人微微张口,说不出话。 “你可知,在徐坚任期内,那个县里所有讼狱案件的平均侦破时间是多久?” 华服中年人张着嘴巴摇了摇头。 太师微笑着伸出手掌,张开了五根手指头。 “五个月?” “五天。” “嘶——”中年男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觉’,就是天生的一种观察力,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但最重要的是‘感觉’。这个徐陆岩,有着天生对疑点、对异常的敏锐察觉,哪怕是再小的蛛丝马迹,也能被他察觉,并且迅速推理成各种可能性。” 中年男子一边听着,一边觉得后背发凉,原来,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看似阿谀奉承的奴才模样的人,居然是这样一个存在。 “而且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种能力。” “他还有什么!?” “他最可怕的,是心境。” “心境?” “没错。很简单,如果换作是你,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会甘愿在一个连名字都无法让人记住的穷乡僻壤干五年县令吗?你会甘愿来了京都太师府还勤勤恳恳地在一群庸才手底下打六年的杂吗?”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他感觉细思极恐。 “所以,父亲你留他在府上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观察他?” “不错。为父已经确定,这个人,将来定不是池中物。” 太师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补充道。 “他必须,也只能,是我的人。” 中年男子的后背都湿了,他无力地靠在座椅上,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 然后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立刻问道。 “那父亲,为什么六年过去了,你都没有提拔重用他,非要等到现在呢?” 太师笑了,笑的意味深长,他看向屋外那午后的骄阳,幽幽地说。 “因为以前还用不上他,但现在,不一样了。” ………… 徐坚从太师府出来,整个人都处于梦游的状态。 他迷迷糊糊地顺着本能往前走,原本半个时辰可以回家的路,他硬是走错了好几次,一直走了三个时辰,直到天完全黑了,弯月初升,繁星点点,他才终于到了家。 徐宅,此刻管家黄伯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老爷?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他高兴地朝着门里喊着,引得宅院里的几人也跟着跑了出来。 跑在最前面的清俊男子,是徐坚的大儿子,徐林的哥哥,徐清,徐临风。 他刚刚正处在母亲给他详细介绍各种相亲对象的劫难之中,所以听见黄伯的喊声,他一个箭步便来到了前院。 在他的身后,是不依不饶还有很多姑娘没有介绍完的母亲,王氏。 这个曾经是青州昌宁郡浦阳县有名美人的女子,此刻正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忧心不已。 在王氏的身后,一个莲步款款的秀丽少女,提着自己的裙摆,轻盈地跟上了母亲的步伐。 一行人在前院里与徐坚汇合。 徐坚迷茫的视线从这群最亲的人脸上一一扫过。 夫人、临风、薇儿、老黄……丛安…… 丛安…… 徐林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影,那张气血两亏的苍白脸庞,似乎也出现在了他们之中。 他朝徐林伸出了手。 “丛安!” 下一刻,他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向前栽倒去。 “父亲!” (六)殊途同归 “阿嚏——” 徐林打了个喷嚏。 徐林回忆起小时候,母亲对他说过,如果你突然打了个喷嚏,那一定是有人在想你。 “阿嚏——阿嚏——阿嚏——” 好家伙……徐林擦了擦自己的鼻涕。 如果一口气打了三个喷嚏,那应该是在林子里染的风寒还没好。 他看了看自己脚边成堆的柴火,以及远处又挑着一担新柴向他走来的汪大娘,默默地叹了口气,愤懑地一斧子劈开了眼前的柴。 自从他五天前来到张家村,张大胆把他的徒手灭狼的事迹一顿宣传之后,他就成了村里的红人。 只不过,他红的方式有点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似乎这些淳朴的村民们只记住了他“力大无穷”的这件小事,反而忘记了他“京都人士”、“天碑学院学子”这些关键的标签。 于是,最近两天开始,村里人陆陆续续地把劈柴、担水、搬石头等等重体力活都交给了徐林。 还有更过分的,徐林昨天夜里起来上茅房,居然听到自己的房东——提供给他食宿的张老伯与他老伴汪大娘在悄悄商量,要把家里的驴和牛都歇了,让徐林去拉磨。 简直欺人太甚! 其实徐林也不是一开始就接受做这些的。 初到张家村时,徐林借宿在张大胆家。他依然坚持着作为天碑学院学子的自觉,清晨起来诵早课,“君子知行合一”、“君子明辨是非”、“君子五德”念个不停,压根没有想过参与农村体力劳动这回事。 但张大胆毕竟是个猎户,早出晚不归是常态,而且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所以第二天,需要外出的张大胆便把徐林安排在了隔壁的张老伯家借宿。 一方面,这样可以保证徐林每天有吃有喝。 另一方面,是因为徐林说自己要回远在京都的家。 徐林回想起他们四天前分别时说的话…… “啥?徐公子你要回京都去?” 当时张大胆听见这个想法,诧异了很久。 “对啊。实不相瞒,张兄,你我相遇之时,我是误打误撞闯进了那片树林。其中因由过于复杂,我就不多解释了,总之我需要尽快回到京都。” 徐林的心里还牵挂着两件大事。 第一件,腊月初一的夜里,天碑学院的灭门惨案,甚至圣亲王殿下也可能遇害了,而他见过凶手,那群黑衣人……所以他需要尽快将详细消息传递到京都。虽然老刘头给的信物不在了,但至少他这个“人证”还在。 第二件,便是亲自去告知他的几位同窗好友罹难的消息,江源是青州老家的同乡,李栎是京都人,周舫……周舫是哪里人来着?徐林这时才想起来,这个同窗两年的好友,似乎从来没透露过自己的来历。 “徐公子,你可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去京都有多困难么?” 张大胆忧虑地看着徐林。 “张兄,你这话是何意?我每年都要进出一次京都,没什么问题啊。” “徐公子,今时不同往日。俺且问你,你先前进出京都是怎么个方式?” “先前?先前就是我们家黄伯驾马车带着我,我一路上吃吃睡睡,偶尔停车看看风景,写两首诗,然后就到了啊。” 张大胆听完,感觉自己此刻应该改名叫张大头。 这个徐公子,除了力大无穷和说话文绉绉之外,好像是个完全没有世俗经验的傻子,这到底是哪里跑出来的纨绔子弟啊…… “徐公子……你一路上吃吃睡睡,所以你应该没注意到,你进出京都时,你们家黄伯给守城军士出示的通牒,更没有注意到,进出雁回关时他出示的照户牌。” “通牒?照户牌?” 张大胆从自己的腰间抽出了一个细长的铜牌在徐林面前晃了晃,上面刻着几行小字。 “这个就是照户牌,向官府证明你身份的东西,但凡你要穿关过隘,都必须出示此物。若在岚州境内还好,关隘不多,各地盘查的也没那么严。但是任何地方的人想去中州,都需要严格出示照户牌和相应的通牒。若是没有,轻则当场驱离,重则直接拘捕。若是胆敢擅闯,一律就地格杀。” 听完张大胆的话,徐林一脸懵。从小到大,因为生病的原因,他除了待在家里看看书,基本没有什么外出的经历。即便有外出,也是全家人一起行动,就像他说的,他只需要在马车里吃吃睡睡就到了目的地。所以他对于这种长途旅程的路上会发生什么,完全是一无所知。 “那……我应该如何是好?” “徐公子,你且宽心在俺们村住下,然后你写一封信给家里,俺替你带到福元郡城驿站。驿站每个月都会有一次免费的寄送机会,但是需要排队。不过徐公子你放心,俺在驿站有熟人,俺保你的信半年之内定能到你家人手上,到时候他们再派人来接你即可。” “半年!?” 徐林惊呼出声。半年?半年黄花菜都凉了啊,坟头草都一丈高了啊。 “不行不行!张兄,有没有其他法子,最好是让我春祭之前就能到京都。” “春祭?现在至春祭只剩二十天了,如果即刻出发,马不停蹄,时间倒是勉强刚够。不过……” 张大胆打量了一番换上破旧麻布衣的徐林,接着说。 “徐公子,俺也不怕得罪人了,实话跟你说了吧。你现在一没照户牌,二没银子,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唯一的家当就是扔在俺家的半条裤衩。说得难听一点,你就是个实实在在的‘流氓’,你现在这样,别说是去京都了,你去了福元郡城碰到官差都有可能被捕了发配充军。” 徐林看了看自己,确实,这副模样哪里能看出是什么“京都人士”、“天碑学院学子”,他更没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就在徐林愁容满面直嘬牙花子时,张大胆突然一拍脑袋,惊喜地说。 “诶!有了!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嗯?什么有了?你把谁忘了?” “张三啊!是这样,徐公子,我有一个发小,是隔壁张老伯家的三儿子。他可不是个普通人,打小就聪明伶俐,十六岁时就出去闯荡江湖了,如今已经在外面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据他自己说,他现在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富商了。” “商人?这不错啊!商人经常走南闯北,行关通隘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做生意的人朋友多、人脉广,又有经济实力,他肯定知道怎么快速到达京都!” 徐林一听,这个靠谱啊,立刻燃起了希望。 “嗯嗯嗯!徐公子,俺正是这个意思,只要你到时候跟他商量好报酬,你要回京都的事肯定不成问题。” “太好了!那敢问张兄,这位张三兄台此刻在何处,还请速带我去见他。” “徐公子不急。这不马上过年了嘛,俺发小他前些日子正好来信,说腊月十三左右能够回家省亲。正好,俺介绍你去他父母家借宿几日,等他回来,也免得你在俺外出后吃喝没着落。” “好好好,甚好,张兄想的周到。腊月十三,嗯……也就等个三日,没问题。那我就多谢张兄了!” 就这样,徐林被安排到了张老伯家中借宿。 一开始,张老伯老两口对徐林还是客气的,毕竟徐林徒手杀狼的名声在外。但是借宿一天下来,张老伯与汪大娘发现,徐林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不仅什么活都不干,而且饭量特别大,三顿饭能吃他们老两口三天的口粮。 于是,从借宿第二天开始,张老伯与汪大娘就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一些“奇怪的话”给徐林听。 比如,每次徐林在盛饭时,张老伯都会高声地与汪大娘讨论。 “老伴啊,你看,咱家的这个‘饭桶’怎么这么大啊!瞧瞧,你说这得多少年才能出一个这么大的‘饭桶’啊?” 又比如,他们在给牛棚蓄草料时,会特地在徐林经过的地方高声地喊着。 “诶?你看见那个‘草包’了吗?刚刚那‘草包’明明在那啊!这会怎么不见了,难道‘草包’还能长腿了不成?” 再比如,当他们劈柴生火时,会特地趁徐林出现的那一会,感慨到。 “哎!咋又是一根‘废柴’啊!你别看这‘废柴’长的挺周正,其实啥也干不了啊,没用啊,连生个火都不行!” 一天下来,徐林终于崩溃了。 他主动找到张老伯与汪大娘,承担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农活。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他出的这份“力”会如此之大。 “徐公子!这么快柴就劈好了啊!那正好,大娘这里还有一担新的!好好干,劈完了那边还有三百斤石头需要送到村口,正好修修路面。” 徐林握斧头的手在发抖,正准备发作,汪大娘补充了一句。 “徐公子,看你这么辛苦,晚饭给你多煮个鸡蛋,补一补。” 徐林心中早就想好的无数个斥责对方无耻、无赖、无理取闹的词,脱口而出: “好咧,汪大娘,您太客气了。蛋不蛋的无所谓,我主要是喜欢干农活的体验。” 汪大娘露出慈祥而满意的笑容,开心地走了。 看着大娘远去的背景,徐林一阵唏嘘,原来古人说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如此的艰难。他在心里恨恨地想着,要不是为了赶紧回到京都,我一定要去官府告你们虐待动物。 不过话说回来……这都腊月十四了,那个张三大哥怎么还没返乡啊…… 想着想着,徐林猛然想起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他急忙朝着汪大娘远去的方向高喊着: “大娘,鸡蛋记得挑大个一点的哦!” ………… 中州,京都,皇城,玉华宫。 昭武皇帝的宠妃,圣亲王殿下与明玥公主的生母,曾经的“帝国第一美人”怡贵妃正一脸憔悴地半倚在自己的金帐床上。 怡贵妃是昭武二年被正式册封的贵妃,但她被昭武皇帝带在身边却是昭武元年的事。从被皇帝临幸到册封贵妃,不仅延迟了一年,其间还经历了许多波折,这一切都是因为怡贵妃的特殊身份。 怡贵妃是罪臣之女,是当年昭武皇帝登基平叛之战的“战利品”。 昭武元年,皇帝率军攻破越州州府晴川城,城主蒋燕因协助虞城郡王作乱而畏罪自杀,皇帝便是在怡贵妃险些被乱兵玷污之际,救下了这个曾经的“帝国第一美人”——晴川城城主的女儿,蒋清霏。 但是说“救下”并不准确,昭武皇帝只是一个比其他人都更强力的抢夺者而已。 怡贵妃早年的后宫生活也并不幸福,昭武皇帝对她有多少爱不得而知,毕竟皇帝有与独孤皇后的伉俪情深在前。 帝妃的关系在昭武五年圣亲王楚沐云出生后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升温,之后便是昭武十年明玥公主的出世,怡贵妃的恩宠才达到鼎盛,隐隐有了与独孤皇后平起平坐的架势。 然而,这一次,怡贵妃一生中最大的骄傲,最大的希望,最大的依仗——圣亲王殿下,出事了。 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失去圣亲王,大楚帝国会失去一段可延续百年的辉煌盛世,昭武皇帝会失去一个才华绝代的继承人,黎民百姓会失去一个贤明仁爱的圣主。 而怡贵妇,则是失去了一切。 她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圣亲王,她接下来的人生会如何。 是从一个盛世皇朝的尊贵太后变成惨死宫斗中的可悲废妃? 还是从一个万人景仰的圣主之母变成晚景凄凉的冷宫遗老? 她转头看了看照料自己的明玥公主,这个美丽更胜自己当年的女儿,又将是什么命运…… 没有娘家的女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就失去了一切。这是九州世界里女人的悲哀宿命,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怡贵妃又忍不住抽泣起来,这几天下来,她每天问的只有三个问题: “桓宵回来了吗?” “桓宵有消息了吗?” “陛下找到桓宵了吗?” 这些问题每一次得不到答案,怡贵妇就哭泣一次。她只有哭累了,昏睡过去,才能暂时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母妃,莫要忧心了,这样下去会哭坏眼睛的。等王兄平安归来,母妃却因王兄坏了眼睛,那王兄岂不是要痛心了。” 明玥公主一边柔音轻诉,一边缓缓用雪蚕丝的绸帕拭去怡贵妃的泪水。 知母莫若女,明玥公主深知圣亲王在母妃心目中的分量,她的这几句话,切中怡贵妃要害,怡贵妃果然停止了哭泣。 “好、好,我不哭了。沐月,快予我讲讲,外面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沐月,是明玥公主的闺名。自她十六岁被册封公主之后,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还这么叫她,一个是怡贵妃,一个是圣亲王。 “母妃莫急,月儿就是来给母妃说好消息的。昨日太师觐见父皇,将他汇总各方情报分析出的方案呈递给了父皇。我听刘公公说,父皇看完十分欣喜,重重嘉奖了太师,并让临渊阁全力配合太师的方案去调查。月儿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 明玥公主擦完怡贵妃的泪水,朝她挤出一个浅浅的却美得无法言喻的微笑。 “况且,母妃也要相信王兄的武功修为,这普天之下,哪有人能伤的了王兄?他一定是为了保护天碑学院的学生们,才带他们躲避到某处去了。” “是啊……是啊。没人伤的了桓宵,没人伤的了。” 怡贵妃在明玥公主的安抚下,情绪渐渐平复,眼神里也有了光。 “母妃只需好生静养,安心待王兄归来即可。来,母妃,把这药喝了吧。” ………… 明玥公主照料完怡贵妃喝药、用膳,直到她安静地睡下,才疲惫地返回自己的明月阁。 自从怡贵妃病倒,连续几天,明玥公主每天早中晚都要各来玉华宫劳累这么一次,毕竟除了她以外,谁也照顾不了她这个容易情绪崩溃的母亲。 回去的路上,月色已经浓了,明玥公主的脚步很快,她的贴身婢女桃夭和一众宫女都是跑着小碎步才跟上了公主。 回到明月阁以后,公主径直来到了她时常待的观景露台上。 连续几天都是如此。 婢女小桃站在她的身后,突然轻轻地抽泣起来。 “小桃,你怎么也哭起来了。” 桃夭抹抹眼泪,抽着粉嫩的小鼻子一顿一顿地说。 “公主、小桃、小桃不是为自己哭。小桃、是在心疼、心疼公主。” 明玥公主仍然是面向那皎洁的月光,轻挽了一下自己的秀发,她在月色之中晕着圣洁的光辉,仿佛随时要飞上天宫的仙子一般。 “我有什么好心疼的,傻孩子。” “公主、你每天回来、回来就站在这里、一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你这几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每天、每天夜里、我偷偷看、都看见你站在这里、看着外面。你根本、根本就没怎么睡过觉。明明你、也这么疲累,你还、你还坚持去照顾贵妃。明明、明明你也这么不开心、你还要哄贵妃娘娘、你也、你也从来不哭。” 桃夭断断续续抽泣着,把这一大段话说完,然后她开始哇哇地哭,越哭越大声。 公主听着自己贴身婢女的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看向远方。 良久,她幽幽地说,似在对小桃,又似对自己,更像是对天边的月亮说。 “哭了,王兄就能回来了吗?” 一行晶莹的清泪,终于从她绝美的脸庞滑落。 ………… 中州,京都,太傅府。 姜太傅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已经六天了。 太傅的弟弟,中州姜家的二当家,汝阳伯姜磊(字仲基)已经赶到了哥哥身边。姜太傅的妹妹,姜暖云,也随二哥一起到来。 姜家兄妹,是这一代中州姜家的嫡系血脉。与姜太傅执掌国家朝政不同,姜磊与姜暖云则主要经营汝阳老家的祖产和遍布九州的人脉关系网。 兄妹三人,性格各异。大哥姜浩胸怀寰宇,素有抱负;二哥姜磊沉稳持重,行事谨慎;小妹姜暖云开朗豪迈,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侠。 姜暖云今年三十岁,却依然只有“暖云”这个闺名,因为她至今没有出嫁,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大姑娘。 这个比姜太傅小了二十三岁的妹妹,是老姜太傅的晚年所得。 老来得女,再加上家中只有这一个独女,姜暖云从小便被溺爱上了天,这也养成了她骄纵任性、完全不听人劝的蛮横性格。加之姜暖云从小就有习武天赋,她便彻底成了一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豪杰。 姜暖云十六岁时,老姜太傅已经去世,所以她的婚事理应由两位哥哥操办。 但可惜的是,处事相对圆滑的姜太傅那时正忙于挽救大楚国运,根本无心他顾。这个安排小妹的终生大事的重任便落在了更为刻板严肃的二哥姜磊手里。 原本就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反感的姜暖云,在姜磊的一顿生硬操作之下,直接长出了一身的反骨,在于二哥大闹一顿之后,打伤数名相亲对象,离家出走。 更为离谱的是,姜暖云仗着自己的一身武艺与姜家的名望,居然跑去汝阳郡附近的山中落草,还发挥“家族特长”招募了一大批崇拜中州姜家的绿林好汉,成了个山大王。 不过,姜暖云当土匪头子这件事,竟然还不是这整个事件中的最高潮。 得知妹妹落草为寇,觉得愧对先祖、愧对父兄的姜磊居然邪火攻心,召集了汝阳郡老家的所有亲兵,全副武装地杀至姜暖云的山寨之下,准备亲自率兵剿灭这窝“土匪”,替姜家清理门户。 就在姜家兄妹两军对垒,箭已上弦,准备决一死战之时。 得知出了大事的姜太傅终于率领御林圣甲匆匆赶到,彻底解决了这场闹剧。 事后,姜磊因擅自调动家族亲兵、扰乱地方秩序被罚俸两年,削爵一等。姜暖云则直接以“土匪”的身份被关进了汝阳郡大牢,吃了半年牢饭。 不过从此以后,兄妹三人之间也达成了共识,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允许再插手姜暖云的终生大事,全凭她自己做主。 时光境迁,白驹过隙,一晃十四年过去。 此刻,姜太傅的府上,姜太傅的病榻前,曾经水火不容的兄妹再度齐聚。 姜磊与姜暖云的手一上一下交叠着握住了姜太傅的手。 可惜,姜太傅却看不见这一幕了。 (七)疑云密布 当秋阳公主带着下人把姜太傅的汤药端进房间时,姜磊与姜暖云正在听自己的侄子详细介绍京都当下的局势。 三人见到秋阳公主,纷纷上前。 “母亲。” 姜海上去扶住秋阳公主的手。 “见过嫂嫂。” 而姜磊与姜暖云则是单膝跪地行礼,他们嘴上虽然喊的是嫂子,身上行的却是君臣之礼。因为秋阳公主虽是姜家的媳妇,但毕竟姓楚,是皇室中人。 秋阳公主很想对自己的小叔子与小姑子笑脸相迎,但这几天姜太傅的情况让她实在难展欢颜,她只能尽量温和地与这兄妹俩说话。 “辛苦仲基、暖云你们了,特意从汝阳赶过来。” “嫂嫂哪里的话,大哥卧病,我们于情于理都应该来看望。再加上如今京都局势动荡,我们兄妹已经商量好,打算在大哥恢复前都一直留在京都,也好有个照应。” 姜磊说完,姜暖云也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们了,有你们在,我确实安心不少。” 秋阳公主侧脸对身后的下人们吩咐道。 “去,收拾两间最好的厢房出来。” 闻言,姜磊立刻出声阻止。 “嫂嫂,不必麻烦了。太傅府毕竟涉及到朝堂,我们兄妹居于此,始终有些不便。姜家在太傅府附近就有老宅,也留有门人照看,我和暖云自去老宅居住即可。” 姜磊说完,悄悄朝姜暖云使了个眼色。姜暖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跟着说。 “是啊,嫂嫂,住在太傅府我不习惯。嘿嘿,您也知道,平常我喜欢舞刀弄剑什么的,在这边我施展不开。” 秋阳公主见两人都这么说,倒也不强求。 “既如此,便随你们二人,只要能方便来看望博涵就好。” 她顿了顿,看向自己的儿子。 “怀澜,带你叔叔、姑姑去你父亲书房吧,你父亲他,需要静养。” 姜磊听到这话,惭愧地笑了笑,未等姜海答话就拉着妹妹与侄子迅速离开了,以免耽误公主给姜太傅喂药。 刚刚这个嫂嫂的话外之意,是嫌他们说话吵到大哥休息了。 也难怪,其他人可能不清楚,但姜磊作为年轻时一直跟随在大哥身边的帮手,他太知道这个嫂嫂对大哥的感情有多深了。 如果说正常的婚恋嫁娶都是男方追求女方,那么自己这对兄嫂就是秋阳公主“娶”了姜太傅。 当年的姜太傅虽然是从天碑学院退学回到的京都,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退”并不是能力的问题。毕竟谁会质疑一个十六岁就以榜首身份考入天碑学院,更是差点成为下任院首的人能力不行呢? 姜太傅回到京都的父亲身边后,从太傅府少常做起,一路展露锋芒,平步青云,只用三年时间就被年轻的昭武皇帝认可,继任了父亲的太傅一职。同时,因其精通《天衍录》,皇帝还命太傅兼任翰林院大学士,负责教导帝国最优秀的人才。 当时的姜太傅,风华正茂,仪表堂堂,满腹经纶,谈吐儒雅,气度卓然。不仅凭自己能力成为当朝“三公”,位极人臣,更是事实上的姜家家主,威名显赫于九州。 同时他品行高洁,严于律己,从不放纵任何一点酒色之欲,他的心中所思皆为天下安泰,心中所念皆为百姓乐业。在圣亲王出现之前,三十岁的姜太傅就是九州男子的终极完美形态。 最最关键的,这样一个男子,他居然还没有娶妻纳妾,这得是一件多么令京都未婚女子疯魔的事! 最终,在“姜太傅争夺战”中,秋阳公主是怎么击败万千对手并成为最终“赢家”的不得而知,但其过程一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而姜磊所知道的,只有婚后秋阳公主对姜太傅身心痴迷的爱,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但从刚刚那种表现来看,这份情感并没有被岁月冲淡多少。 来到姜太傅书房,三人继续刚刚未完的商议。 姜海率先开口,接着继续介绍目前京都的局势…… “二叔、姑姑,目前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总而言之,陛下已经责令临渊阁在明年上元节前找到殿下的线索。太师那边最近也进言了自己的方案,陛下也已经采纳,让临渊阁全力联系四圣议会与天枢山,寻求他们的帮助,前往天碑学院搜寻空间转移或隐匿术法的痕迹。” 听完姜海的介绍,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决定由姜磊发言。 “殿下失踪这件事,我们总觉得,不像表面这么简单。就怀澜你刚刚说的情况来看,里面就有多处蹊跷,而且……姑且不论太师的方案是不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即便是,里面也有多处误判。” 姜磊说完,姜海眼睛一亮,忙问。 “二叔有何高见?” “首先,太师的误判在于他并不了解圣亲王殿下有多强大,所以会得出殿下需要‘躲’或‘避’的结论。我这么说吧,当今天下,所有具有一定底蕴的武林世家都与我们姜家有渊源,据我们估计,即使将九州俗世之内所有的武者捆一起,都不是殿下的对手。” 姜海静静听着,内心却翻江倒海,原来自己跟殿下的差距竟然……之前还总是暗暗跟殿下比较,真是可笑啊。 “然后放眼世外修行界,如果按照太师的说法,有可能是‘十二洞天’动的手,那么十二洞天至少要三个势力合作,倾巢而出,才有可能逼得殿下不得不隐遁躲避。你可知,殿下当年平岭州妖蛊之祸时,一个人就荡平了十二洞天之一的‘黑蛊教’,那年他才十四岁。” “虽说有一点点动机,但这也不现实,因为如果真是十二洞天这么大规模的报复行动,四圣阁不可能不察觉,也不可能不提前预警,更不可能到现在还不跟临渊阁联络。所以,殿下失踪这件事,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 面对侄子急切的提问,姜磊看向自己的妹妹。姜暖云面色凝重地朝他微微点头。 “第一种,最乐观的估计,殿下是主动选择了离开一段时间,或许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机缘,来不及通知我们,然后顺便带走了天碑学院的所有人。” “第二种,最悲观的估计,殿下遭遇了一个未知的超乎想象的强大对手,这个对手的强大……让殿下连逃生都做不到,并且,他还能事后彻底掩盖现场的战斗痕迹。如果真是这种情况……这个人或者势力,特意挑选圣亲王殿下动手,就等于同时向大楚帝国、七福地与四圣阁宣战,有底气这么做的人,他绝不会只止步于谋害殿下,将来,势必要给整个九州世界都带来惊天浩劫了……” 姜磊分析完,书房里只剩下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两种分析,看似夸张,但细想之下,确实都比太师进言给昭武皇帝的分析要更贴近现实。但这两种可能,尤其是第二种,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恐怕任谁也不愿意去相信。 “另外,临天郡传回的赤羽信里,还提到了一件小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姜磊一向心思缜密,善于发掘别人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 “圣亲王殿下失踪的那天夜里,本应在天碑学院山脚下值守的十名军士居然也全部失踪了。这个对我而言的离奇程度,堪比圣亲王殿下失踪这件事了。要知道,那个值守关卡可是连接着梅兰镇的街道,一天下来,能看到那个位置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人。什么样的手段可以在几百人的眼皮底下把十个活人给变没?”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合理,太多的蹊跷之处了。 这整个事件,围绕着圣亲王殿下的突然失踪,仿佛有无数的蛛丝,在众人面前一层又一层地不断扩张,织起了一张诱捕之网,等待着不明真相的猎物一个个落入其中。 “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现在还在信息收集阶段。” 姜暖云出声打破了压抑到极致的气氛。她的声音不是那种娇柔的女性声音,而是略带磁性的中性嗓音,温和中带着一种力量。 “对。父亲常对我说‘事在人为,即使绝境,亦不可坐以待毙’。今天二叔与姑姑在此,我正是有些事想与你们商议。” 姜海适时接话,他已经二十三岁了,虽然之前一直生活在父亲的羽翼之下。但他早已不再是一个孩子,在这样的家国大事面前,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哦?怀澜你有何想法?” 姜磊略感好奇。 “邢叔,你来一下。” 姜海呼唤府上的邢管家,下一刻,原本安静的书房门口出现了一个中年人。 “在。” “邢叔,麻烦去请一下萧师傅过来。” “诺。公子。” 不一会儿,一个眼神凌厉,身着深色软甲戎装的男子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得到准许,他大步走进书房,站在了堂中。 萧崎,字翼山,中州萧家的嫡系,现任金吾卫营剑术教头,年轻时,也曾经是昭武皇帝身边的侍卫。 萧家是俗世武林中享有盛名的剑术世家,在当世,他们最骄傲的资本有两个:一是萧崎的祖父,年近百岁的萧家太上长老萧远,是当今武林除圣亲王外已知的三位灵武境之一;二是萧崎的两个儿子,萧岑、萧岚两兄弟,二十出头便有真武境境界,被选拔担任了圣亲王殿下的剑侍。 但可惜的是,这两位天资卓绝的天才,也随着圣亲王在这一次的事件中失去了音讯。 “见过公子。见过汝阳伯,见过姜小姐。” 萧崎利落地向众人行礼。姜暖云虽然三十岁了,但是毕竟没有出阁,所以萧崎也只能尊称她“姜小姐”。 “萧兄?” 姜磊与萧崎年纪相仿,早年有些交情。他看到萧崎进来,略有一些诧异,但微一思索,便很快明白了他来太傅府的用意。 “萧师傅请坐。” 萧崎目前也是姜海的剑术老师,所以尊称他一声“师傅”。 “二叔,萧师傅我就不用介绍了。刚刚您问我有什么想法,我就直说了吧。当下,我有两件想办的事:第一件,是发动姜家遍布九州的所有人力、财力,重金寻赏任何有关殿下与天碑学院学子的线索,只要是有效信息,一律重赏,所谓‘千金买马骨’。我们姜家,自古以来都是依靠江湖、市井和百姓的力量,只要收集到足够多的有用情报,总能找到抽丝剥茧的切入点。” 姜磊与姜暖云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第二件,便是需要劳动萧师傅去一趟岚州。岚州是目前最有可能出现重要线索的地域,而一旦发现重要线索,我们就需要一名信得过且身手了得的人前往接应,正好萧师傅有前往岚州调查的意愿。我想借二叔您的姜家令牌一用,暂授萧师傅号令之权,方便他调动姜家在岚州的势力,助他一臂之力。” 姜太傅虽然是这一代的姜家家主,但因为主要精力在朝堂,所以江湖上的势力都由姜磊管理,如果调动江湖、市井资源,姜磊的令牌更为管用。 “好。理应如此,没问题。” 姜磊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古朴的金色令牌,上有一个大大的阳刻“姜”字。 姜磊将令牌双手递到萧崎手中。 “萧兄此去一路辛劳,还要多注意安全。” 对方接过,紧紧握住姜磊的手,就要下拜。 “仲基兄,我儿至今下落不明,我本应竭尽全力寻找线索。如今能得到姜家助力,实在是雪中送炭,是我要感谢姜家才对。公子、仲基兄、姜小姐,请受翼山一拜!” “萧师傅请起!萧师傅言重了。” 姜海急忙扶起跪在地上的萧崎,然后,他转脸对自己的二叔说。 “二叔,那我说的第一件事,您意下如何?” “你是姜家的嫡长子,我现在令牌都交出去了,你说呢?” 姜磊笑着拍了拍姜海的肩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好!” 姜海朝姜磊略一施礼,然后喊来邢管家。 “邢叔。” “在。” 邢管家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传令下去,向九州所有隶属、依附姜家的势力,向所有有资格接受赤羽信的门人,统一发出赤羽信。让他们尽可能地收集自腊月初一之后,任何有关天碑学院的情报,若情报属实,赏银十两,若能找到关键情报,并安全送至京都姜府,赏金百两!费用全部由姜家承担!” “这……” 一向唯主人之命是尊的邢管家迟疑了。 “公子,如此大规模、如此巨资消耗的赤羽信,恐怕必须姜家家主才能发出。” “父亲卧病,我就是家主!” “诺!” 邢管家领命,消失在了书房门口。 姜磊与姜暖云看着姜海的背影,两人眼里都有了光。 ………… 用过午膳,从太傅府出来,走了没多远,姜磊便停下了脚步。 “怎么不走啦?二哥,你倒是带我去我们家的‘老宅’啊。” 姜暖云似笑非笑地打趣姜磊道。 “休要取笑你二哥,没大没小。你明明知道我是何意。” 姜磊没好气地白了妹妹一眼。这两兄妹因为性格迥异,从小就经常斗嘴,如今虽然各自都一把年纪了,却仍然保留了这种习惯。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编个‘姜家老宅’的拙劣理由出来,你难道还防着嫂子和怀澜他们不成?你不想住在大哥那里就直说啊,这下好,我们到哪去找什么‘老宅’?” 闻言,姜磊叹了口气。 “我自然是不怀疑嫂子对大哥的感情,更不可能质疑怀澜的孝心。但是,上个月,在大哥病倒之前,他曾写信予我,信中多次提到最近京都的局势令他感到不安,言辞中,似有指向陛下之意。” “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姜暖云显得些许惊讶。 “这种敏感话题,大哥又怎么可能多与旁人讲,你不知也是正常。连我一开始也觉得,只是大哥最近重操国政,发发牢骚而已,并未多想。直到……这次圣亲王殿下出事,大哥又突然病倒,这一切太过巧合、诡异。所以,我决定留在京都,也不只是为了照应大哥一家,我希望能替大哥查出点东西。” “那你不留在太傅府是因为……” “嫂子虽然与大哥情比金坚,但她毕竟是楚家人,即使她本人完全向着姜家,谁能保证她身边人是什么成分?而且,当朝‘三公’之中,太师是宗室元老,太保是陛下国丈,只有我们姜家是‘外人’。你懂不懂……” 姜暖云沉默了。 “好了,这些话就不在这里多说了。我说的‘姜家老宅’也不全是虚言,在京都,我们姜家随便收拾出一处宅院还是没问题的。前面不远处,我已经让下人收拾好了一个宅院,你与我一同过去吧。” “啊?跟你一起住?那我还不如去住太傅府呢!” 姜暖云一脸鄙夷地拒绝了二哥的盛情邀请。 “我自有去处,不用二哥操心。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姜暖云说完,转身快步朝反方向离开了。 “诶?暖云——这丫头……” 姜磊看着妹妹决绝地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独自回了住处。 ………… 世外,不可知之地,四圣议会。 一间光线略为昏暗的石室内,一张巨大的环形石桌置于房间的正中间。 这张桌子由四块大小相同却不知什么材质的扇形巨石拼接而成,呈现出黑、白、赤、青四种截然不同的颜色,每一块颜色的石桌正后方,摆着一把石椅。 石室只有南面一个大门,此刻两扇石门紧闭。 正对大门的北方位置,还有一张石椅,居于整个房间的中轴线之上。 此刻,五把椅子上分别坐着五个人。 他们就是世外修行界与九州俗世帝国之间秩序的掌控者、仲裁者与执法者。 四圣议会。 坐于黑色石桌之后的,是一位看上去仅有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身材娇小,端坐在巨大石椅之上,整个人都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上身被高高的椅背所造成的阴影覆盖,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她黑色褶裙下无法着地的小短腿在无聊地前后摇摆着。 她是北域世外修行界的镇守,玄武阁阁主,“五灵神通”,诸葛乔。 如果没有圣亲王楚沐云的横空出世,诸葛乔才应该是这片天地里最为惊艳的天才武者——她十五岁便晋入灵武境,并且继承了玄武阁失传两百余年的秘术“五灵神通”。 五灵神通,一种通过玄武阁打造的强大机甲装置,让武者可以同时使用全部五种五行源术的秘法。在这个秘术的加持下,诸葛乔可以克制任何一个同境界的五行源术使用者。 坐于青色石桌之后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衣中年书生,他面容清秀,脸上时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无法捉摸他此刻的情绪。他翘腿坐于石椅之上,手中摇着一把折扇,一副轻松悠然的模样。 他是东域世外修行界的镇守,青龙阁阁主,“盗天机”,杨琼。 青龙阁可以说是四圣阁中最古怪的一个,单看他们的纸面实力,你完全无法将青龙阁与镇守一方的强大势力相提并论。他们由一群江湖术士、方士组成,没什么固定的基地,没什么特殊的战斗能力,却更像一个收集消息、情报的民间组织。 如果非要说他们有什么特殊能力,那应该就是“算”,算运势、算吉凶、算生死。没有人知道青龙阁的人究竟是如何战斗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青龙阁的人“算”出你的死期是今日,那就没有人能活到明天。 坐于白色石桌之后的,是一位脸上带疤的皓首老者,他面容硬朗,如刀刻斧凿,他的皱纹沟壑深邃,一双白眉向上飞扬,眼睛炯炯有神,透出令人生寒的肃杀之气。 他是西域世外修行界的镇守,白虎阁阁主,“兵主”,袁让。 白虎阁与朱雀阁相似,是世代血脉相传的一方豪强,他们主修兵器与金系源术,是当今武者世界中唯一在攻击力层面能够抗衡天枢山的存在。 尤其这一代的白虎阁阁主袁让,虽已年过七旬,但战力未减。他精通“源气炼兵之术”,能轻松驾驭由至刚金源气凝练成的十八般兵器,被誉为是当世唯一有可能与洞玄真人打个平手的人物。 坐于赤色石桌之后的,是今天召集四圣议会的主角,朱雀阁阁主,金凰。 他身材雄健,面目英武,身披赤色金属甲胄,一头红发如翻滚的炽焰浓烈耀眼,此刻他怒气逼人的目光,正从上述三位阁主身上逐一扫过。 良久,见三位阁主没有任何表示,他一拳砸在了自己面前的赤色桌面上。 “没人给我个说法!?” 金凰一声怒吼,气势之雄浑,让这间厚重、封闭的石室里甚至产生了一丝微微的震动。 “呵……” 一声戏谑的轻笑从杨琼嘴里发出,他成功吸引了金凰的注意,但他却又很快用扇子遮住了自己半张脸,并不与对方眼神交锋。 “你笑什么?杨琼!你当初不是跟我说过,你算出的结果,是‘功成’吗?” 金凰朝他斥问。 青衣书生收起折扇,悠哉地回应。 “没错,青龙阁所算之事,必无差错。”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朱雀阁三位灵武境,三十余位真武境,还有我的……他们至今杳无音信,就此人间蒸发!?” 金凰怒气不断提升,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功成’,‘一将功成万骨枯’,功成不代表不死人啊。” 杨琼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似乎在故意调戏金凰。 此言一出,金凰沉默了。 他将头微微低垂。 慢慢地,他推开石椅,缓缓起身。 一个低沉、冷漠、充满杀意的声音从金凰嘴里发出。 “杨琼……你有没有算过,今日,会是你的死期……” 面对这个恐怖的威胁,青衣书生却并不慌张,他依然是泰然自若地回着话。 “呵呵呵……我当然算过了。今日——平安无事!” 杨琼的话音刚落。 整个石室开始剧烈地震颤,一股如天塌地陷般的恐怖威势覆盖了整片空间。 石室的正中,仿佛无间地狱被人撕出了一个口子,一股磅礴的烈焰从中喷涌而出。 很快,石室的顶部、四周,众人的脚下,甚至空气中,都凭空窜出了一股股能焚尽一切的烈焰。 身材娇小的诸葛乔花容失色,立刻运转源气召唤出了一大堆花里胡哨的闪耀着蓝色流光的机甲,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覆盖。白发飘逸的袁让也当即炼化出了层层金光护罩,完整地笼罩了自己所在区域。 而作为这滔天杀意目标所在的杨琼,此刻他也再没有了先前的悠然自得,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已经化为一团人形赤焰的男人,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慎重与紧张。 冷汗从他两鬓滑落,他的嘴里不自禁地喃喃念叨着。 “炎狱修罗……” 朱雀阁阁主,“炎狱修罗”,金凰。 世上唯一一个能够驾驭传说中的南明离火之人。 金凰此刻浑身浴火,汹涌翻滚的南明离火在他周身形成了一层火焰铠甲,他向前一步,他甚至都没有看杨琼,只是微微抬手,两条火焰巨蛇便在杨琼身旁形成。 眼看这两条火蛇就要将杨琼吞噬,将他焚为飞灰。 石室北面正中心石椅上的人,终于说话了。 “够了……金凰,我给你个说法。” 那两条火蛇一滞,被它们夹击的杨琼也将自己已经虚化到快消失的身影恢复了实体。 金凰转头看向那张椅子,杨琼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阁老,杨琼欺我太甚!” “稍安勿躁,他的问题我自会处理,你先坐下来说。” 前一瞬还要不死不休的金凰,这一刻竟真的收了自己的怒火。 他不忿地坐回自己的座位,等待着这名他称作“阁老”的人说话。 那张椅子上,是一位隐于阴影中,只露出了几缕灰白头发,看不出年纪,看不清相貌的长者。他的声音,平和而迟缓,仿佛是暮年之人该有的声音,但其中的沉稳力量,又让你觉得,他至少还要再活个百十年。 袁让与诸葛乔也纷纷收了自己防御手段,诸葛乔还不忘拍了拍自己的小胸口,然后调皮地朝金凰做个鬼脸。 挑起事端的杨琼则是一脸尴尬,讪讪地笑了一下,也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阁老,到底是什么回事!?” “哎……把他们带进来吧。” 不一会儿,石室的门打开,两名蒙面黑衣人引领了两名剑客装束的人进入石室。 他们身上的劲装一人橙色,一人黄色,但款式却是相同。从他们进入石室的步伐与身姿来看,两人都是在武道上锤炼多年的好手。 二人进入石室后,似乎与在座的五人也都认识。恭敬地一个个轮流拱手致意。 “欢迎二位星使,你们阁主的信件,老朽已经收到了。” 阁老说完,声音的矛头突然转向朱雀阁阁主金凰。 “这位,是朱雀阁阁主,金凰。” 然后下一刻,他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他就是你们要找的,谋害了你们大楚帝国圣亲王的凶手。” “什么!?” 橙、红两位临渊阁星使顿时惊得毛发倒竖,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让他们下意识地去拔自己的佩剑。 可惜只是一瞬间,他们拔剑的手便僵在了半空,然后他们的身体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瘫软下去,摔倒在了地上。 只留下他们呈现出惊恐表情的头颅还留在原来的位置,被两个黑衣人拎在手里。 朱雀阁阁主金凰刚刚也被惊得够呛,直到两名临渊阁星使身首异处,他也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余三位阁主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阁老这突然的行为,后果可大可小。 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阁老的解释。 而接下来的话,却比刚刚斩首两位星使更让他们感到了震撼。 “临渊阁就是多年前告知我们楚沐云是‘缚誓者’的情报源,我们都被他们利用了。” “什么!?” (八)误入歧途 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张三站在徐林面前时,这两个同样满身疲惫的男人,都从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出了一句疑问—— “你是那个富商!?” “你是天碑学院学子!?” 张三打量着这个浑身污渍,头发上沾满了木屑与干草,穿着破旧粗麻布衣服的青年,怎么也没办法把他与天碑学院挂上钩。 而徐林也是穷尽了想象力,都无法把这个拉着一头毛驴回乡,浑身油腻的猥琐男人归为他认知中的那种富商。 这让作为中间人的张大胆,很是尴尬。 “三儿,徐公子真是天碑学院的学子,我亲耳听过,他会早上起来念那种只有读书人才念的经。” 张三用心疼的眼神瞟了一眼单纯的张大胆。 “大胆,你跟我来一下。” 然后张三把张大胆拉到一边,小声地跟他详细讲解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作“骗子”。 张大胆再回到徐林面前时,他看徐林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了。 见状,徐林也不甘示弱。 “张兄,你跟我来一下。” 然后徐林把张大胆拉到一边,小声地跟他详细描绘了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行为叫作“忽悠”。 三个人再次站到一起时,张大胆整个人已经不好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喊道。 “我不管了,反正人已经见上面了,你们自己商量吧!” 然后他嘴里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徐林和张三又仔仔细细地互相打量了一下对方,徐林大概看出了端倪。 “你是行脚商人吧?” “你甭管我什么商人,反正我是做买卖的。倒是你,就你这样子……你说你是天碑学院学子,我还说我是天碑学院院长呢!” 徐林听到张三对自己师长不敬,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反驳说“还不是你爹妈给我折腾的”,就看见不远处的汪大娘在对自己笑。 他只好强忍着不悦,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解释。 “张兄,幸会,刚刚有失礼数,是我的不对。在下给你赔罪了。” “呵!学的倒是有模有样。” 张三看徐林突然“演”了起来,不屑地嗤之以鼻。 “不不,在下确实诚心致歉,刚刚是在下失了涵养,唐突了。圣人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过,在下也确实是天碑学院学子,若是张兄不信,可尽管问一些学院之事考验在下。一试便知真假。” 徐林心想,我好歹在天碑学院上了两年学,你一个外人,你还能比我更了解天碑学院?让你随便问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不就能清清楚楚地证明我是学院的人了么? “你别文绉绉的演得来劲。你意思让我问你几个有关天碑学院的问题呗,验证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对吧?” “张兄聪慧,正是此意。” “好,那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张兄尽管考校在下。” “先来个简单的吧。你说,天碑学院雅乐坊每天辰时的早饭,主要供应什么面点?” “……” 什么!?这他娘的是什么古怪刁钻的问题!? 徐林脑中一道炸雷闪过。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在学院吃过早饭的学子,他实在是不知道雅乐坊的食堂供应什么早饭面点。 他只能硬着头皮瞎编。 “嗯……嗯……馒头和包子?” “放屁!是水晶糕、双莲酥和银丝卷。” 其实张三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曾经想成为天碑学院食堂的食品供应商,但是学院的采购杂役根本看不上他的油饼,他们买的都是名字雅致的“水晶糕、双莲酥、银丝卷”,所以张三对这几个名字记忆深刻。 徐林一脸尴尬地愣在原地,第一局认栽了。 “张兄,在下平日不常去雅乐坊用膳,故而不知。张兄可否问一些其他方面的问题。” “好啊,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兄请问,这次在下保证不会再答错。” “那我就问你些学子的本分。天碑学院每月初一、十五的早课教的什么内容?我给你个提示,这两天授课的是同一位教授。” “呃……” “嗯…………” 此刻,徐林的内心甚至也对自己产生了一点怀疑——我真的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吗?好奇怪啊,为什么这些问题我都答不上来呢? 张三鄙夷地看着徐林哑口无言的样子,摆了摆手,转身便要离开。 “切!浪费时间。” 徐林默默站在原地,他双拳攥紧,咬着牙,脑子正在飞速运转。 一定有什么方法,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的身份! 突然,他想到了! “等一下!!” 他大喝一声,箭步向前,双手拍在张三双肩。 刚刚转身过来的张三,被徐林双手带起的一阵强风直接压倒跪在了地上。 “你干嘛!?你又想说什么?” “张兄,你可知道梅兰镇?” “废话!岚州哪有人不知道梅兰镇。” “那太好了!” 徐林的眼中闪耀着真诚的光芒,燃起了必胜的火焰。 “你且听好了!” 他把嘴凑到张三的耳畔,小声地说。 “梅兰镇上,浣花坊的头牌叫柳诗儿,擅长词曲!怡香楼的花魁叫李绾绾,擅长诗画!流月居的女状元叫苏小琴,擅长音律!” 说完,他仿佛打完了一套绝世神功,深深一个吐纳,回归平静的姿态。 徐林看着眼前这个油腻男人脸上那种惊愕且崇拜的表情,他知道,他赢了。 事实也确如他所料。 跪倒在地的张三明白了,相信了,诚服了。 他发自内心深处地确认了,这个蓬头垢面的青年绝对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如假包换的那种。 毕竟,除了他们,谁会有如此多的空闲和机会,去了解这么多顶级青楼的红牌。 然而,就在确认了徐林身份的同时,他的脑中闪过了一道强烈的金光。 他猛然想起了昨天路过一个猎庄时,听到的一则悬赏消息。 “天碑学院学子……送至京都姜家……赏黄金百两……” 他的脑子里开始不断重复这个声音。 张三怔怔地看着徐林,人生暴富后的画面一个个闪过。眼前这个破衣烂衫的青年,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的高大而神圣,他周身散发出强烈的金光,刺得张三眼睛都睁不开。 “徐公子!失敬失敬!小的我有眼无珠,错怪了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您要回京都是吧?没问题!我张三今个儿在这以身家性命起誓,无论路途有多艰辛!无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一定把你送回家!明天,明天我们就出发!” 张三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反转,仿佛此刻的徐林就是他的亲爹,甚至比亲爹还重要。张三一边搂着一脸懵的徐林往家走,一边招呼汪大娘晚上好酒好菜招待。 徐林的心里不禁疑惑,天碑学院学子的身份什么时候这么好用了? ………… 第二天一早,得知徐林与张三就要出发的张大胆过来帮他们收拾行装。 “怎么如此着急,这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啊,不能等过了年再走吗?” 汪大娘一边替张三与徐林收拾衣物,一边不舍地碎碎念。 “娘,没事,过年机会以后还多着呢,但送徐公子回京都这辈子就只能赶上这一次了。等我挣……送完徐公子回来,我就不出去了,我在家里好好孝敬您。” 张三宽慰着这个从小就疼他的母亲。 当初,十六岁的张三提出要出门闯荡,张老伯并不支持,也是汪大娘将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二两碎银子给他做了盘缠。 “诶!那敢情好,不出去了,就在家里啊,在家里就好。” 汪大娘开心地笑着。 行装收拾的差不多了,张老伯给二人准备了差不多十天的口粮,以及三两银子的路费。 口粮太多不方便带了,十天后就靠银子买。银子是从张三的大哥、二哥那边借的,张三说,等他回来就能还的上。 眼看一切准备妥当,张三看着张大胆,突然一拍大腿,想起了一件事。 “糟糕,这事我一激动给忘了!大胆,你可能要跟我们一起走一趟了。” “嗯?三儿,为啥要俺同去?” “因为你胆子大啊。”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 “嗐!本来不想跟你们说太细,怕吓着你们。我还是实话跟你们说了吧。” 张三开始说起他为什么延迟三天才到家的原委。 “我回家的这一路上,从进福元郡开始,就一直听到一个传闻。” “什么传闻?” 张三特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闹……鬼!” “啊?闹鬼?” “嘘!小点声。” “你快说,快说怎么回事。” “就大概八九天前,我刚进福元郡的时候,经过的村子、镇子上面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有人看见附近的树林里,有个不穿衣服、浑身是血的鬼,在树林里狂奔!” “嘶——” 张大胆一听,果然吓人。 “还有更奇的,你知道么?” 张三越讲越来劲。 “那个鬼,不仅跑起来飞快,而且完全不怕伤不怕痛,有时候撞翻在树杈上也不管,爬起来就继续一路向南,不停地跑。” 徐林听着,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他干咳了两声,想打断张三的故事。 “咳咳!张兄,这个……鬼神之说不可尽信,恐怕是沿途的村民以讹传讹,编造出来吓唬路人的吧?” “你还别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不怎么信。但是啊,我一路向南走,这一路上啊,大家传的内容都相差不多,也都有模有样的。这说明,不只是一个、两个人看见,而是很多人都看到过那个鬼。也正因如此,沿路上很多村子和镇子,一到晚上就闭门闭户。我不信也不行啊,谁敢冒这种险!所以我只敢在白天赶路,这才耽误了三天的行程。” “那这跟要俺与你同行有什么关系?” 张大胆听着,还是疑惑不解。 “关系可大了!我们要尽快赶到京都,就得日夜兼程赶路,晚上指不定得露宿。如果没有胆大的人站岗,碰见那鬼可怎么办?你们知不知道?我从上一个村子过来时,他们说,早些天就有人在张家村北边的林子里见过那个鬼,身上只剩半条裤衩的鬼!” “半条裤衩……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张大胆下意识地看向徐林,他发现徐林的眼神正在躲躲闪闪,四处飘忽,仿佛想要隐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 “所以,大胆,你得跟我们一起走一趟,至少把我们送到雁回关才行。” “这……三儿,俺觉得没必要。你还不知道徐公子是什么人吧?” “徐公子?徐公子不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吗?” “呵呵……那你可太小看徐公子了,俺跟你说,徐公子可是个绝顶高手。” 张大胆正准备将徐林赤身裸体徒手打死三头灰狼的英勇事迹好好描绘一番,徐林立刻打断了他。 “诶——好汉不提当年勇,都是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大胆兄,你太抬举我了,谬赞,谬赞。” “徐公子,俺还真不是抬举你。” 张大胆突然非常认真地对徐林说。 “俺虽是个打猎的粗人,但好歹小时候也跟县里的教头师傅学过拳脚。俺能看出来,徐公子你不仅天生神力,还是个万中无一的武道天才。” 啥?我?徐林?武道天才? 徐林被张大胆说的一愣一愣的,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徐公子,俺初见你时,你确实是个武功门外汉,不仅手脚僵硬,呼吸散乱,更是丝毫不懂得行气法门。” “但是这几天下来,我特意观察了你劈柴、担水、搬石头的状态,你的手脚和身体协调能力,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甚至你在发力时的呼吸吐纳,也自然顺畅,隐隐有了气感。” “徐公子,就这么几天时间,你就能从一个手脚都不协调的门外汉,摸索到行气的门槛,关键你既没有师傅教导,又没有武功秘籍,一切浑然天成,你不觉得自己是个万里挑一的武道天才吗?” 张大胆这番话说完,徐林不禁陷入了对自己复生以来所有变化的深思。 的确,他的身上最近发生了太多奇异的变化,只是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回家,就没有去多想。 首先,他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气血衰亏、早起不能的症状,反而每天每时每刻都精力旺盛。这一点自然是好事,但这究竟是因为沈神医的“长生散”奏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其次,他先前杀狼和最近干农活时所展现出的力大无穷,其实只是他身体天然的强度大大提升了。这就好比,以前的自己只是一个两岁的孩童,搬起一块十斤的石头如同搬山一样困难。而现在的自己,就是一个二十岁的壮汉,单手拎起十斤的石头毫不费力。 而且,徐林发现正如张大胆所说,自己越适应身体的强度,身体能发挥出的力量就越大。同时,这种力量也逐渐变得收放自如,得心应手。就像一双原本不太合脚的靴子,现在终于磨合得比较舒服了。有个很明显的例子,之前徐林只能一次搬起百斤重的石头,经过多日锻炼下来,现在徐林一口气搬三百斤的巨石也不在话下。 最后,也是最神奇的,就是这个呼吸吐纳之法。徐林隐隐觉得,如果自己按照一定的规律去深呼吸,就能在体内产生一股暖流,这股暖流产生在手上时,他的力气就会变得更大,这股暖流在腿上时,他就能跑的快、跳的高,很是奇妙。只不过,徐林现在还不明白这种暖流是如何产生的,全凭运气。 难道……经历了那天夜里的事之后,我真的脱胎换骨成了“武道天才”吗? 徐林的脑子里闪过那一夜的种种画面,“长生散”、老刘头给的凝神药丸、迷雾幻阵、须臾之间、移魂之术…… 徐林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管他呢,反正对徐林来说肯定不是坏事。 张三听完张大胆的一番解释,又回想起昨天被他一掌拍跪在地的画面,也开始对徐林刮目相看。既然这位徐公子是一位武道强者,那根本就不需要护卫了。 直接启程吧! 徐林与张三牵上了小毛驴,装好行李,迎着朝阳,终于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途。 二人走到村口,走过徐林帮助张家村新修的石板路,他们回头看了看。 张老伯、汪大娘、张大胆、张三的大哥、二哥、邻居家的很多叔叔婶婶……张家村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送他们。 徐林看到这一幕,回想起这些天在张家村的日子,他的心里竟产生了一丝眷恋。 张家村的生活,从一开始的陌生抵触,到最后的彻底融入,自然而又舒适。若不是因为京都的家人,不是因为身上的责任,徐林甚至隐隐接受了自己作为一个农夫的人生。 这些日子里,徐林再也不用伪装什么,他想笑就想笑,想哭就哭,喜怒哀乐,全由己心。 从小到大,也是这群单纯朴实,却又乐观坚强的村民们,让徐林第一次体会到了世俗人情的温暖。每次村民们聚在一起聊天,看见徐林经过,都会热情地招呼他加入,递给他一张小板凳;每次邻居家有什么新鲜的收获,都会分给张老伯家一点,同时算上徐林一份;每次到了饭点,若徐林出现在某人家附近,都会被喊进屋里添一副碗筷…… 这些温暖人心的点滴,汇成了一条涓涓细流,从徐林的心间流过,湿润了他的眼眶。 徐林朝他们挥了挥手,喊道: “张老伯、汪大娘、大胆兄,各位乡亲们,快回去吧,冬天冷,外面风大!” 村民们也朝徐林他们挥手,张老伯高声喊道: “徐公子!一路平安,若是将来得了空闲,记得来看看我们!” “放心吧,张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张三带着徐林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又听见汪大娘在后面喊着: “三儿!照顾好徐公子,你自己也别饿着冻着,一定要早点回家来!” “知道了!娘,你快回去吧!” 张三头也没回,敷衍了一句。 就这样,一点一点逐渐缩小,徐林与张三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随后彻底消失在了汪大娘的视线里。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 徐林与张三日夜兼程,只用三天时间便到达了福元郡城。一路上,张三确实发挥出了他在外闯荡十几年所积累的经验优势,无论是路线的规划还是时间的利用,几乎都做到了极致。 若不是因为毛驴需要休息,徐林与张三可能一刻都停不下来。也好在徐林今时不同往日,才不至于因为旅途劳顿而倒毙路旁。 这几天同行,徐林也对张三有所改观,甚至有些感动。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有谁会把帮助别人的事情看得如此重要,张三这一路上的紧赶慢赶,出钱出力,所表现出的急迫感,比徐林更为强烈。 人不可貌相,张兄其实是个好人啊…… 二人到福元郡城稍作休整,下一站就是连接岚州与中州的雄关——雁回关。 但张三领着徐林到福元郡城,除了休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据他说,是找一位老朋友上下打点,搞定入关的事。 然而,当张三把所谓的“搞定入关”的东西塞到徐林手上时,徐林先前对张三的好感瞬间就消散了。 “张兄,你确定‘这个’靠谱吗?真的能过得了雁回关吗?” “徐公子,放心吧,我都打点好了。为了这个,我可是把一年攒下来的银子都砸进去了。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徐林将信将疑,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自己手中细长条的铜牌。 上面赫然刻着几个字: “福元郡张家村张细狗” (九)阴差阳错 “雁行至,亦回返”。 徐林抬头仰望着这座依山而建,横亘于两座险峰之间的雄伟关城。 很难想象,那几乎耸入云层的高墙,在三十年前竟然也曾被攻破过。 当年的“雁回关血战”,慷慨壮烈,荡气回肠,既是昭武皇帝一生最耀眼的传奇,也是他帝国宏图霸业的起点。 “徐……细狗,一会你就跟紧我,什么也别说,问你什么你就点头,其他的交给我。” 张三与徐林排在进关待查验的人群中,张三又把这个说了无数次的事小声叮嘱了一遍。 在从福元郡到雁回关的路上,二人已经演练过很多次了,从拿到照户牌开始,到进入京都为止,徐林都是“福元郡张家村的张细狗”。 “好的,张兄,我保证什么也不说。” 徐林表情淡然,但其实他心里紧张的不行。 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读书人,徐林别说违法犯罪的经历了,他连听说违法行为的机会都不多。 所以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次违法,就是“伪造照户牌”这种重罪。 因为地形的缘故,中州的一州十郡之地,其土地富庶程度远超其他八州。再加上九龙山脉的环绕与四座雄关铁堑的保护,中州可谓是真正的“天府之州”,人间天堂。 既然是天堂,那就必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入的。历朝历代的帝国,在建立统治政权之后,都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课题,就是“谁可以居住在中州”。这也是各个世家大族与皇室在利益分配的谈判桌上讨论的重点话题。 所以,为了避免过多的人口涌入中州,确保贵族们能够尽可能地多占有中州的土地资源,《大楚律法》里对户籍的管理十分严格。 伪造、倒卖中州的照户牌,被抓之后,会被处以腰斩的极刑。伪造、倒卖其他八州的照户牌,也是剜眼或断手的重刑。 不过,相对于中州照户牌的每牌必查、严查,其他八州的照户牌在通行时盘查就随意的多,这也是张三敢于铤而走险的底气所在。 眼看着关口越来越近,徐林捏着照户牌的手里已经全都是汗水了。 “你们,出示照户牌与通关文书。” 一个身材彪悍、穿着鳞片铁甲,腰间挎刀的军士拦住了张三与徐林。这是例行检查。 “好的,军爷,您请看。” 张三满脸堆笑地将自己与徐林的照户牌以及在福元郡城办理的通关文书呈递给军士。 “张三、张细狗,福元郡张家村……去往京都,行商……归期三十日……” 军士看了看他们的通关文书,又核对了一下两人的照户牌,没什么问题。 “过。” “好咧!谢军爷!” 一切顺利。张三恭敬地收回东西,把照户牌交给徐林,然后牵着小毛驴就继续往前走。 这整个过程中,张三都没有一丝紧张,平静如常,不愧是老江湖。 徐林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心里万分庆幸自己平安过关。他满是虚汗的手,在自己屁股上使劲擦了擦。 就在徐林与张三刚刚走出长长的城墙门洞时,一个声音突然喝住了他们。 “站住。” 喝止声从身后传来,张三与徐林一怔,停下了脚步。 这突然的一声“站住”,吓得徐林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此刻甚至有了拔腿就跑的念头。 还是张三经验丰富,他立刻换上笑脸转身,一个身穿漆黑如墨的钢甲,腰间挎着黑色长刀的甲士映入眼帘。 与先前的盘查军士不同,眼前这个黑甲军士,是帝国精锐部队之一——护国玄甲。当年雁回关血战,就是五万这样的部队,在城墙已破的情况下,挡住了北域叛王的七十万联军整整一个月。 出现在张三与徐林面前的玄甲军,一共有四个。 他们装束相同,覆盖全身的鳞片乌钢甲,斜挎于腰间的长刀,半遮蔽式的乌钢面罩,全副武装之下,肃杀之气森然。 “敢问这位军爷,找小的们有何事啊?” 张三在前方应答,徐林则低着头牵着小毛驴站在张三身后。 “你们是福元郡张家村的?” “没错,小的们二人都是。” “你们要去京都?” “正是,小的们趁春祭去京都赶点货品。” 前排的护国玄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朝身后三人点了点头,然后手一挥。 “带走。” “啊!?军爷!军爷!这是为何啊!?” 张三大惊失色,徐林则完全懵在原地。 三位黑甲壮汉不由分说,直接两人擒人,一人拉驴,就要把徐林他们往城墙边的巷子里拖。 张三不停地挣扎着,高喊冤枉,希望能够引起门口的执勤军士和周围百姓的注意。 “军爷!几位军爷,我们都是良民啊!我们什么事也没犯啊,你们不能平白无故说抓人就抓人啊!” 张三使尽浑身解数,直接躺倒在地,死活不肯起来,嘴里大喊大叫。 张三作为一个老江湖,他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几位护国玄甲并没有依法办事,而是在滥用职权。所以他想着只要把事情闹大,让足够多的围观群众注意到这边,引起骚乱,让郡守的治安军士介入,他就有机会脱身。 不过,他的撒泼打滚似乎激怒了这几个黑衣甲士,他们看着越来越多渐渐围上来的人群,那名被张三挣脱了的护国玄甲竟然直接拔出了乌钢长刀,对准张三就捅了下去。 “啊——” 张三尖叫一声,眼看着那恐怖的锋锐刀尖就要扎进自己的身体,那刀锋却在离自己胸口还有半寸的地方止住了。 浑身发抖的张三顺着刀尖向上看去,一只细白的手捏住了黑背钢刀,救他的人,正是徐林。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林终于是忍不了了。 虽然张三一直告诫他不要多说话,但人命关天,而且,这群人实在欺人太甚! 就在那名护国玄甲拔刀的同时,徐林挣开了控制自己的军士,一个箭步便来到了张三跟前,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空手接白刃,救了张三一命。 “你们太过分了!我们明明没有触犯律法!就、就、就算有犯法,你们未经审理,擅自当街杀人,你们眼里还有国法吗?” 徐林将钢刀一甩,把张三扶了起来,在围观群众的目光中,他与四名气势汹汹的黑甲军士对峙着。 虽然以一敌四,但他的气势一点不输。 这就是天碑学院学子与人理论时的底气。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关前守卫已经检验过,我们二人均是合法通关的良民,你们凭什么胡乱抓人,甚至还要杀人!你们身为帝国军人,代表朝廷形象,更应遵纪守法,惩恶扬善,如此知法犯法,简直毁了多年来玄甲军的威名盛誉!你们就不怕上官降罪,不怕陛下知道?” 徐林一番慷慨陈词,引得周围围观群众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城门口的治安军士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边,派了两个人往这边来。 四名护国玄甲环顾了一下眼前的情形,互相眼神交流了一番,然后一开始喊住徐林他们的为首甲士说: “倒是伶牙俐齿。你是张家村的村民?” “正是。” “你叫什么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家村张细狗是也!” “张细狗?” 这名护国玄甲皱了皱眉头,回头与自己身后的同伴眼神交流了一下,对方摇了摇头。 他脸转回来,又看向仍在发抖的张三,问。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军爷的话,小的,小的名叫张三。” “张三”这个名字一出,四位护国玄甲就好像收到了什么指令一样,眼中放光,二话不说,整齐划一地同时抽出了自己的长刀。 徐林和张三,以及一众围观群众,甚至连来维持秩序的两名治安军士都傻了眼。 这是要干嘛!? 如果说之前一人抽刀,还有可能是愤怒之下的一时冲动。那这次四个人同时抽刀,就是有组织、有目的地要杀人了。 “喂喂喂,张兄,你到底是在外面犯了什么大事啊?你该不会,是帝国通缉的江洋大盗吧!” 徐林看着四个凶神恶煞的黑甲军士步步向自己逼近,那四把闪着寒光的长刀,看得他脖颈发凉。 周围的围观群众也被这阵势吓的散了大半,那两名治安军士则早就跑没了影。要知道,护国玄甲在雁回关内的地位极高,他们就算是真的当街杀了两个村民,郡守也很难治他们的罪。 “怎么可能!?我可是真正奉纪守法的良民!再说了,哪个江洋大盗会给官军报上自己的真名啊!?” 张三吓得彻底躲在了徐林身后,他拉着徐林一步步后退,眼看已经重新退回了城墙门洞里。 “那现在怎么办啊?” 徐林也紧张的不行,毕竟,对面四个是帝国的军士,自己只是个身份作假的“村民”,如果跟他们起冲突,别说回京都了,可能在这里就要当场去世。 “我怎么知道啊?狗日的,怎么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帮瘟神。” 就在二人步步后退,一筹莫展之时,对面四名护国玄甲却先一步果断发起了攻击。 他们一人冲锋向前,高高跃起,对着张三挥刀下劈;另一人贴地而来,直斩徐林下盘;剩余两人一左一右,持刀夹攻徐林。 他们的动作之迅速,力道之刚猛,杀意之果决,远超普通军士的实力。 电光火石之间,徐林的心中,一个强烈的声音对他大喊—— “跑!” 徐林一瞬也没耽误,几乎是下意识地拽起张三,拔腿就往城门外跑。 徐林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像一只被狼群追逐的野猪,激起一阵烟尘,一眨眼就跑出了雁回关外。 四个黑衣甲士的攻击全部落空,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立刻也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去。 城门口只剩下一脸懵的各路围观群众,以及张三那头被留在原地,还在“啊呜——啊呜——”叫个不停的小毛驴。 在城门口不远处的路边建筑里,有一间茶楼,茶楼的三层,有一个雅间,雅间的窗户此刻正开着,里面的人刚好可以看到城门口发生的一切。 此刻,雅间里一位身穿软甲戎装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窗前,他把手中杯子里的最后一口茶饮尽。持杯子的手同时将茶杯与一两银子甩出,这两样东西稳稳地落在桌上。 然后他隔空取来自己的佩剑,下一刻,他轻蹬窗沿,向着城门方向飘飞而去。 在茶楼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用来纪念当年雁回关血战中阵亡将士的高塔,塔高九层,寻常人的目力都看不见塔尖上的雕饰。 此刻,在九层塔的塔尖上,一个青年直直地站立着,他裹着头巾,看不清相貌,但一身赤色软甲却十分醒目。 寒冷的北风不断吹拂着他的头巾,偶尔一阵风力大些,便露出他头巾下的几缕红色头发。 他的目光锐利,一直盯着远处的城门口,若有所思。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他随着风消失在了塔尖。 在整个雁回关的最高处,两座绝峰间的城墙之上,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连飞鸟也难以在此逗留。 但现在,开阔宽广的城墙上沿,却站着一个人。他一袭白袍,衣袂飘飘,他腰间配着一把剑,他的背上还背了一个古朴的剑匣。因为这个剑匣,他周身散发着玄妙的气息。 薄云在他的脚下慢慢飘过,他注视着那看不清任何东西的地面,注视着城关下犹如蚂蚁般移动的人群。 然后,他察觉到了什么,瞬身化作一道金光,遁入了流云之间。 ………… 徐林拉着张三向着郊外跑了约摸一柱香的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反正身后的雁回关是看不见了。 雁回关外是一片宽广的草地平原,此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很多地方都露出了斑斑黄土。 徐林把翻着白眼的张三放在草地上,然后他也直接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张三现在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口一口给自己人工倒气,这一路上他玩了命地抓住徐林,而且奔跑时的强烈气流也让他无法呼吸。 徐林也已经是精疲力尽,虽然现在他的身体素质已经远超常人,但拎着一个大活人一路狂奔一柱香的时间,这种体力消耗,也实在是他难以承受的。 而且那种奇妙的暖流,这次也没有随着他的呼吸出现,他的呼吸在奔跑中只有越来越乱、越来越粗重,直到喘不上气为止。 徐林的心里在默默祈祷,那几个杀星可千万别追上来啊! 可徐林这乌鸦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也难怪,在这样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来,只要追击者不是瞎子,那都必然要被追上。 四个黑甲军士停在徐林面前时,完全脱力的二人也没了逃跑的念头,就连跟人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 四个玄甲军也有一点疲累,喘着粗气商量着: “这小子有点邪门,光凭腿脚能跑这么远,这下估计不好留活口了。” “我本来就说直接杀了算了,反正那位‘大人’要求的只是张家村的人不能活着到京都。” “也是,死的活的都一样,虽说活的多一点赏钱,也不过是为了满足那位大人的‘爱好’而已。” 四个黑甲军士打定主意,也不啰嗦,抽出长刀就往徐林张三这边来。 “饶、饶命,有话、话好商量。” 张三还不死心地继续求饶。 走在最前方的玄甲军冷笑一声。 “哼!你死在这里,应该感谢我,等你真的到了那位‘大人’手上,你就会万分后悔此刻没有死在这了。” 说完,他照着张三的脖子一刀劈下。 “乒——” 一声金属脆响,乌钢长刀应声落到了一旁。 刚刚准备斩了张三的玄甲军愤恨地捂住手腕,直视前方,他居然被这飞来的一剑震伤了。 另外三名黑甲军士也迅速走到他身边,长刀向前戒备,他们的视线全部聚焦在了那名突然出现的中年剑客身上。 剑客扫视了他们一眼,缓声道。 “几位兄弟,你们这种做法,不合规矩吧?” (十)打成一片(上) 四名护国玄甲眼前的中年人,他身穿深褐色的制式软铠,从他的装束来看,并不是普通的江湖侠士,这也引起了四人的慎重。 “阁下是何人,为何阻拦玄甲军办事?” 面对质问,中年人冷哼一声,一个跃步来到了徐林与张三身旁。徐林与张三一看这人似乎是救星,立刻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他的身后。 中年人掏出一块镶金令牌,正气凛然地说道: “本官是都尉司金吾卫营副统制兼剑术教头,萧崎。你们因何要追杀此二人?” 萧崎一般很少自报自己的官职,一方面是在京都时,这个官职实在太小,报出来丢人;另一方面,如果在江湖上行走,中州萧家的威望比金吾卫营的官职更好用。 但对这四个帝国军士而言,朝廷的身份明显更具威慑力一些。 果然,四名玄甲军听完萧崎自报身份,看了看他手上金吾卫的令牌,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了一番,纷纷选择将手中的刀向后转刃。 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虽然将刀刃向后反转了,却没有收刀入鞘。三名黑衣甲士对着萧崎拱手,另一名则去拾取刚刚被萧崎打飞的佩刀。 “不知大人到此,冲撞了,还望莫怪。不过,萧大人,此二人是帝国通缉的要犯,身犯重罪,我等必须要将其缉拿归案。如今二人拒捕,按律我们可以当场格杀,就地正法。还望大人不要随意干涉护国玄甲军办案。” 为首的一名玄甲军对萧崎恭声解释他们刚刚的行为。 “胡说八道!信口雌黄!我二人都是奉公守法的良善百姓,从来没犯过什么罪!” 徐林见这帮当兵的随口胡诌给自己安加罪名,气不打一处来。 萧崎听到玄甲军的说辞,却皱了皱眉头。 这事确实不好办。萧崎的官职算到根上,属于九司之一的都尉司,对护国玄甲军既无管辖之权更不存在上下级从属关系。说得难听点,人家喊你一声“大人”只是给你面子,如果真按规矩办事,完全可以无视你的存在。 如今若是对方所言属实,萧崎强行要管的话,只会落得一个擅权僭越的罪名。 萧崎想了想,开口道。 “那好,那就按规矩办事,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这两位疑犯,这总没有不妥之处吧?” “自无不妥,大人请便。” 萧崎转身看向徐林与张三,他打量了二人一番,目光落在了这个说话文绉绉的年轻村民身上。 “本官不论你是否真的有罪,或所犯何罪,只问你一事。你真的是张家村的村民吗?” “回大人,小的确实是福元郡张家村的村民,张细狗。” 萧崎皱了皱眉头,似乎担心这个青年没听懂,又特意强调了一遍。 “我问你,你‘真的’肯定自己‘只是’张家村的村民吗?” 萧崎特意把“真的”与“只是”念的很重,这不禁让他身后的四名护国玄甲皱起了眉头。 徐林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说: “我真的肯定、确定自己就是张家村的村民,张细狗!” 萧崎看着徐林那副坚定的表情,愣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 难道是我想错了?他们真的只是普通村民么…… 也罢。兴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萧崎转身隔空将自己的佩剑收回,然后向四位护国玄甲拱了拱手。 “是本官唐突了,几位办案辛苦,本官不再打扰。告辞!” 说完,他就打算离开。 徐林一看,诶?不对啊!这个剧情发展不对啊! 怎么回事?这位大叔你不是来行侠仗义救我们的吗? 咋一听我们是村民就要走了啊? 此时,还是张三脑子转得快,他猛然想起刚刚这位中年剑客的古怪问话,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急忙朝着萧崎的背影高喊道: “他不是村民,他是天碑学院的学子!” 谁知张三此话一出,就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一褐四黑五名武者瞬间同时动了起来。 四把黑背钢刀直直向徐林劈来,却被一把宝剑横挡,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刀锋。 四个护国玄甲也不多话,招式一变,又从数个方位齐齐砍向徐林。 徐林在万分惊恐之中被中年剑客以气劲裹挟,向后急退。 拉开一定距离后,中年剑客将徐林往自己身后一甩,丢出两丈开外。 四名护国玄甲见状,知道必须要先解决眼前这个人,于是散开阵型,试图将萧崎包围在其中。 萧崎是真武境巅峰境界,通过刚刚的短暂交手,他能估计出对面四人有一名真武境小成,三名精武境圆满。纸面实力上看,萧崎略占优势,但以一敌四,还是要尽量小心,若是缠斗下去,很容易阴沟翻船。 于是,萧崎决定速战速决,先以雷霆手段击杀其中一人,然后逐个击破。 打定主意,萧崎凌空跃起,爆发全身真气,一招刚猛无匹的“坤山剑法”直取那名手腕有伤的精武境玄甲军。 剑气纵横,势如破竹,就在萧崎以为一击得手时,那名精武境玄甲军竟身法诡异地一闪,然后另外三名玄甲军从三面同时杀到,乱刀砍下,反而让萧崎出现了险境。 好在萧崎也不是初入江湖的新手,他剑式变招,回身一旋,剑气围绕周身爆发,瞬间震退三人。 待他稳稳地落回徐林与张三面前,他的脸色却难看了几分。因为,从刚刚的攻防之中,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重大误判。 对方四人,全都是真武境。 “你们根本不是护国玄甲!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崎感到了事态不对,四名真武境,且这些人都是有意在压制境界,这已经不是他能轻松应对的局面了。 “哼!既然你看出来了,那你也不能活!” 四名黑甲军士杀意骤起,持刀疾速奔向萧崎。 又是那个熟悉的攻势,上下左右,四面杀招。但这一次与先前城墙内斩杀徐林他们那次的威力不同,此时四人全部以真武境施展,速度之快,刀势之猛,几乎让人避无可避。 萧崎连忙运起全身真气,拟态化形,以罡气覆盖全身,同时坤山剑法四处格挡,终于勉强接下这招。 接下来,五人斗在一处,刀剑相交,火星四溅。 萧崎的坤山剑法直来直往,势猛力沉,如果在武者单挑决斗时施展,是非常上成的功法。但此刻,面对四名刀客的围攻,坤山剑法不够灵动的缺点却被放大了,萧崎左右化招,疲于应对,竟渐渐落入下风,身上的护体罡气也被砍出了多处缺口。 好在萧崎实战经验丰富,他瞅准机会,一个大力飞踢,将围攻他的一名玄甲军狠狠踹飞。 但下一刻,他便后悔了。 那名被踢飞的玄甲军借助这股推力,正好调转身形,直奔徐林和张三而去。 糟了! 萧崎心中大呼不好,但此刻他也实在腾不出手来用真气护住徐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黑甲军士举刀劈向徐林。 徐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得跌坐在地,情急之下,他只能闭着眼睛举起手臂来阻挡迎头劈下的钢刀。 “噗——” 肉体被撕裂的声音响起,温热的鲜血溅了一地。 可徐林却没有感觉到钢刀加身的痛楚,他怔怔地睁开眼睛,眼前那名黑甲军士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生机逐渐消失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甘。 徐林被他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名刚刚还杀气腾腾的真武境甲士,此刻竟被一杆晶莹剔透的寒冰长枪穿胸而过,牢牢地斜钉在了地面上。 他胸前的鲜血顺着冰枪向下流淌,将一片草地都染成了红色。 很快,他便没了动静,彻底断气。 不光徐林彻底懵了,远处正在缠斗的萧崎与三名玄甲军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纷纷撤招,退开数丈,又开始重新进入对峙状态。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而来,缓缓落入了众人中间。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此人身姿挺拔雄健,七尺有余,一身赤色软铠十分醒目,但他包着一块头巾,看不出长相,只露出一双神采非凡的眼睛。 他略微环顾四周,然后径直向徐林走去。 他强大的气场,不仅让徐林与张三不敢动弹,就连萧崎与三个黑甲军士也只是默默注视着他,不敢有什么动作。 徐林眼看着这个高大的“红人”朝自己走来,不禁咽了口口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小鸡,只能伏在地上任人捕捉。 “红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番徐林,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开口问。 “你是天碑学院的学子?” 听他的声音,应是一名青年。 对于这个问题,徐林机械地摇了摇头。 此时徐林身旁的张三吸取上次的经验,赶紧用手肘顶了顶徐林,干咳一声,提醒他。 “咳咳!可以是。” 徐林呆呆地看向张三,然后又转过来看着那个高大的“红人”,点了点头。 “到底是不是?” 这个戴头巾的青年加重了语气。 “是、我是。我是天碑学院学子,我叫徐林。” 徐林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好像不是来杀他的。 “好。跟我走,我有事情要问你。” 赤铠青年抓住徐林的胳膊就准备离开。 萧崎见状,急忙向前一步,准备出声阻拦。 但那三名玄甲军却更加果断,他们聚起全身真气,凝于钢刀,化作刀气,同时向这个赤铠青年斩出。 他们虽然出手袭击,但内心还是惊骇于刚刚自己同伴的离奇惨死,所以选择了远程施展刀气。这样一来,便可以试试这陌生人的虚实,若是能够建功,便再好不过,若是确实不敌,也可以立刻遁走,进退自如。 原本他们想的,是无论如何这个青年也要施展功法阻挡,然后他们便可借机窥出他的深浅。 可他们的想象力还是贫乏了一点。 三道刚猛的刀气杀向目标,却在快要接近赤铠青年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自行消散了。就仿佛他们刚刚只是用力挥刀带起了一阵微风,而不是施展出能将人切成两半的刀气。 三个黑衣甲士彻底傻了眼。 没有一点犹豫,他们拔腿就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全力奔逃。 这个人,完全不可敌! 他的实力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这至少是个灵武境强者! “哼!想走?” 赤铠青年冷哼一声,他的声音如冬日的冰雪吹拂,冷冽而无情。 他伸出左手,五指微张,然后他的眼中蓝光一闪,在那三个逃跑的玄甲军身后,竟各自凭空出现了一杆寒冰长枪。 “源术·清雪神枪。” “噗”、“噗”、“噗”三声,三个正在全力逃跑的黑衣甲士逐一被寒冰长枪钉在了地上,随着他们的惨叫声渐渐停止,他们也彻底没了动静。 源……源术…… 一旁看着这一切的萧崎,也彻底陷入了惊骇之中无法自拔。 作为萧家的嫡系,他太清楚源术是什么概念了。 中州萧家的太上长老,俗世武林已知的三位灵武境之一,土系源术的使用者。也正是这位年近百岁的灵武境强者,他那神乎其技的源术威力,才足以让萧家在九州武林立于顶峰。所以见识过太上长老实力的萧崎,才会深深敬畏灵武境强者的实力。 而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他也会使用源术,他也是灵武境…… 他会是谁呢? 鸿蒙山庄?还是天武盟? 不……不可能,那两位,年纪与老祖相仿,而且都十几年不曾在江湖行走了。 难道……是世外之人? 对!很有可能!他也是为那件事来的! 听过姜家分析圣亲王殿下失踪事件的萧崎,已经大致认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碍事的人解决了。走吧。” 高大青年重新拉起徐林就要飞遁离开。 “阁下,且慢!” 萧崎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了。 听见叫喊,高大青年回头瞥了萧崎一眼,眼神中并没有多少情绪。 “何事?”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师承何方?” 高大青年却没有理会。 吃了一瘪的萧崎也不气馁,继续快速地说着,他知道,对方的耐心可能不多了。 “阁下不愿告知身份也无妨。在下长话短说,在下是中州萧家的嫡系,奉中州姜家之命来此调查大楚帝国圣亲王失踪一事。阁下手中的天碑学院学子是重要的情报源,我代表姜家与萧家恳请阁下能留下他,或与在下一同盘问。” 这一次,他把萧家和姜家一起搬了出来,他觉得,以这两个世家大族的分量,怎么得也能让这个神秘青年三思而后行了吧。 可那个高大青年压根不打算理睬。 对方听完他的话,只露出了一点不耐烦的表情,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阁下!阁下留步!” 萧崎还在身后无力地喊着。 然而诡异的是,萧崎的叫喊声居然让这个桀骜的高大青年真的止住了动作。 这让萧崎都觉得有点奇怪了。 他、他想通了? 事实证明是萧崎想多了。 停下动作的高大青年将徐林推到一旁,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古怪的话。 “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徐林、张三与萧崎都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突然,萧崎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抬头看去。 徐林也跟着抬头看去。 在高高的天空中,竟凌空悬浮着一个人。 他踩在一柄飞剑上,任清风吹过,白衣飘飘。 徐林看着他,喃喃地说。 “我靠,会飞啊……” (十一)打成一片(下) 在世外修行界,能够御空而行的强者,并不少见。 他们多是利用强大的真气外放能力,辅以精妙的真气操控,在地面或者空中立足点上使用“借力打力”的方式,实现人在空中一段时间的滑翔。 速度越快的御空越简单,只要真气外放够强力即可。 像这个赤铠青年先前那般,从远处高高跃起,然后缓缓在人群中落下的方式,已属御空之术的上成了。 然而,这些御空之法,都无法跟真正的“浮空”相比。 世外修行界之中,除了一些罕见的秘法传承外,能做到真正浮空的,只有七福地真传的“御风术”。 这是一种无需借助任何外力,直接通过特殊的真气提炼之法,让极纯净、极轻盈的真气充满全身经脉,使人自然而然浮于空中的功法。 七福地的御风术无论是用于行旅、侦查、遁走,还是用于对敌作战,都有无可比拟的优势。它唯一的弱点,就是需要一次完整的大周天运转,才能在体内储存足够的“御风真气”。 这就跟世俗中的凡人深吸一口气后再潜水是一个原理。 提炼御风真气的多寡,影响了能够浮空的时间长短,这与自身修为息息相关。 比如,天枢山的洞玄真人,他之所以能被称为“正道魁首”,除了强大的武道境界外,他近乎无限时间的御风术施展也是一大助力。反正迄今为止,除非洞玄真人主动解除御风术,不然还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被迫落于地面。 徐林等人头顶上的这个白衣人,已经凌空悬停了不少于二十息。这对徐林和张三他们这种普通人来说,是看个新奇。但对那名高大的赤铠青年而言,他却看出了来者不善。 白衣人终于从空中缓缓落到了地面,在着地之前,他脚下的飞剑就像有生命一样,乖巧地自行收入了腰间的剑鞘。 除了这把剑,他的背上还负着一个古朴的大木匣,看上去,就是那种普通的剑匣形状。 他穿着那种常见的修士道袍,一身素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纹饰与印记,看不出根脚。 徐林注视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白衣人,他是一个面容清瘦的年轻人,乍看上去年纪并不比徐林大多少,他的眼神清澈透亮,不知道为什么,徐林觉得这个人很面善,有一种天然的亲和感。 高大的赤铠青年走到这个白衣修士跟前,他要比对方高半个脑袋,两人就这么盯着对方。 四目相对,无声无息。 徐林与张三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气氛诡异而尴尬,但萧崎却不这么想,他感觉到了骇人的肃杀与紧张,他下意识地朝徐林靠了靠。 如今徐林的身份已经挑明,很大可能是天碑学院学子,也就极有可能是圣亲王殿下失踪事件的知情人,所以萧崎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确保徐林的安全。 他靠近徐林,是想着万一如果发生什么意外,他至少还能保护一下这个学子。 一红一白,就这么对视着。 过了很久,还是白衣打破了沉寂。 “你不是我的对手。这个人留下,你走吧。” 白衣修士给对方指了一条明路,似乎他的目标也是徐林,并且他不想通过武力来解决问题。 “哼!废话!” 赤铠青年却不领情,直接呛了回去。 “你我本无仇怨,我不想与你动手。修行不易,劝你自重。” 白衣修士那种超然的自信状态,让赤铠青年很是不爽,他的拳头捏紧了,但他却没有立刻动手,他能感觉到这个人不是一般的强大。 但是,即便对手很强,气势上也是绝对不能示弱的。 “人就在那,有本事,你就从我这跨过去,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赤铠青年也出言嘲讽。 “呵!有何不可。” 白衣修士抬脚就走。 赤铠青年也不啰嗦,当对方走到他身边时,他伸手化爪,直直向白衣修士的肩膀抓去,白衣修士一个侧闪,单手擒住那只粗壮的手腕,一拉一拧,想要借力反制住对手,但赤铠青年很快一招提膝弹腿,破了对方的招式。 二人说打就打,你来我往,斗在一块。 徐林看着这两个高手过招,赤色招式刚猛,大开大阖,白色以柔克刚,灵动飘逸。他感觉自己在看一场精彩的武斗表演,甚至有为他们鼓掌喝彩的冲动。 “不对啊……” 他身旁同样在观战的萧崎喃喃出声。 “什么不对?” 徐林下意识地问。 “这两个高手的招式,一点真气波动都没有,他们完全在用肉身和拳脚互相搏击。” 萧崎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 徐林耸耸肩,他听不明白,只觉得这两人打的很出彩,确实是高手。 正疑惑间,红白相斗的场面出现了变化。 赤铠青年一招不慎,被白衣修士抓住空档,一个扫腿踢得他下盘不稳,然后白衣修士顺势一掌推出,正中赤铠青年下巴,把他的头巾打的飞了出去。 赤铠青年落了下风,竟恼羞成怒,带着磅礴真气的一拳朝着对方面门轰出,白衣修士急忙侧头躲过,整个人也后翻,拉开了距离。 那猛烈的真气拳劲擦着白衣修士的脸颊击向天空,竟把不知多远的浮云都打散了一片。 徐林看得心惊,如果这一拳正中白衣修士的面门,不知道会不会是个脑浆崩散的惨状。 一红一白二人停止了打斗,两人分隔一丈距离,对峙着。 冬日的寒风吹拂,没了头巾的赤铠青年一头火红的长发不断飘起,犹如不安的烈焰在舞动,令人炫目。 他头巾下的脸庞英武粗犷,此刻剑眉紧蹙,紧紧盯着对手,面色寒冷。 脸颊差点被击中的白衣修士鬓发微乱,他假装摸了摸自己的脸,略带玩味地说。 “动真格了?” 这句话的嘲讽意味十足。 先前二人在仔细审视过对方之后,都大概看出了对方的修为境界,跟自己不相上下。既然彼此实力接近,两个灵武境如果上来就以命相搏,大概率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所以在没有生死仇怨的情况下,二人第一次动手,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不用气劲、源术,只拼拳脚,希望能相对平和地分个胜负。 第一局很显然是高大的赤铠青年输了——谁先使用气劲,谁就是默认自己技不如人。 “哼!少废话,再来!” 赤铠青年自知理亏,也不多话,他一头火红的长发飘飞,全身气劲爆发,这一片天地的真气竟因此出现了紊乱。 看样子,第二次再战,他是打算在真武境这个层面找回场子了。 面对对手引发的天地异动,白衣修士眉头轻蹙,他感受到了对方带来的压迫感。 真武境层面交手,虽不致死,但一招不慎也有可能造成重伤,他必须谨慎应对。 腰间的佩剑“噌——”一声飞出,环绕他周身嗡嗡作响,这是七福地真传的御剑之术。 赤铠青年只一步,便高高跃起,他的真气顺着他的手势化为一只巨大的气劲利爪,从天而降将白衣修士完全笼罩在内。 白衣修士面色凝重,宝剑疾速旋转,扇起一面剑光之盾护在自己身前,抵挡这磅礴的气劲爪击。 瞬时,两股真气相撞,爆风扩散,除了白衣修士站的位置,他周身的黄土地面竟被炸出了一个大坑。 萧崎赶紧带着徐林与张三后退了十几丈,这种级别的战斗,已经不是他们可以近距离“欣赏”的了。 但是徐林却不知死活地拍手叫好,仿佛真的在看一场刺激的表演。 这一边,赤铠青年一招未能建功,也不停歇,在空中连续击出数十拳,裹挟着巨量气劲朝着对手袭去,汹涌如海潮。 白衣修士似乎也是第一次面对如此狂暴的进攻,他有点惊愕,脸上已经没了那份淡然。 失了先手的他,一边御剑化出各种真气护盾,化解对方的攻击,一边想办法提炼御风真气,想要施展御风术脱离这片被拳劲狂轰滥炸的区域。 终于,他一个周天运转完成,提炼出了大概维持二十息的御风真气,瞅准对手即将落地的当口,自己飘身向空中飞去。 刚脱离地面没多久,他的身形却突然一滞,竟无法再上升。他疑惑地查看自己脚下,地面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以真气化形的巨爪,完全扣住了自己的双腿。 这个人……他不仅真气磅礴似乎无穷无尽,竟然还可以如此精妙地拟态化形……而且,他是什么时候在我脚下埋下此气劲的? 是那第一次攻击!? 原来赤铠青年的第一次攻击竟留有后手,表面那巨大的爪劲只是障眼法,他早就料到白衣修士会施展御风术占领制空权,所以他先发制人从空中抢攻,为的就是引诱对手在自己落地后浮空。 这么短的时间,就制定出了克敌之法么? 白衣修士第一次有了惊心动魄的感觉。 见对手被困在空中,赤铠青年再也不留手,无数密集的拳劲就对着成为活靶子的白衣修士打出。 那拳劲密集的程度肉眼已经无法计算,不知道是几十拳还是上百拳,在短短几息之间打在了同一片区域。 白衣修士奋力运转全身真气御剑抵抗,但这攻防对比,实在是相去甚远。 很快,他的佩剑被击飞,他的护体罡气崩碎,他的肉身硬挨了好几拳。 他感觉体内气血翻腾,甚至五脏都有损伤,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 下一刻,金光一闪。 “源术·明光金盾!”“源术·金杖光牢!” 白衣修士眼中金光大盛,两道源术同时施展,一道源术化为四面金色光盾护住自己,另一道源术化作了百根金色光柱,构成了一个圆形牢笼,将地面上的赤铠青年死死困在其中。 “哈哈哈哈!急了,他急了!” 赤铠青年被光牢困住,不但不着急,反而非常兴奋地抓住金色监牢的栅栏大笑着。 “哈哈哈!你们看啊,他急了!哈哈!” 他甚至还招呼远在十几丈外的徐林三人加入自己,一起嘲笑对手。 看完刚刚这场惊天动地的战斗,萧崎一头冷汗,面对赤铠青年的招呼,他尴尬地笑了笑。 他的内心已经涌起了惊涛骇浪,想想自己好歹也是个真武境巅峰,但在这两个猛人手里,估计一个回合都走不下来。 白衣修士擦掉自己嘴角的血渍,面色极为难看。 这一局,真武境层面的战斗,是他输了。 一方面,他有点轻敌,以为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对手,不过是个空有蛮力的主,却没想到,对方竟也有令人惊艳的对敌之策。 另一方面,对手这变态的真气储量,自己就算不出现失误,耗下去,估计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败就败了,也只是打平手而已。 灵武境之间,决定强弱胜负的,可不只是真气的运用。 白衣修士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已经没了任何傲然与轻视,一层金光渐渐浮上眼眸。 赤铠青年也不再大笑,他冷哼一声,脸上也满是慎重。他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就是真正的以命相搏了,一丝差池,可能就要交代在这。 白衣修士率先动手,他的佩剑重新飞到身边,然后剑身上笼罩上了一层金光,紧接着,金光宝剑抖动,竟分裂出了一柄相同的金色飞剑,两柄飞剑继续抖动,又是四把飞剑…… 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 白衣修士的周身,竟密密麻麻地化生出了六十四把金色飞剑,这些飞剑围绕着他嗡嗡作响,仿佛一群随时准备撕碎猎物的金雕,等待着主人的命令。而他的白衣之上,也开始逐渐覆满一层护甲似的金光。 不过,这两个源术的使用,似乎也是他的极限了。困住对手的金色光牢因为失去了源气的支撑,很快崩溃消散。 金光散去,原本困在里面的赤铠青年进入众人视野,他同样施展了两个源术。 在他的身上,一层冒着寒气的坚冰铠甲将他完全覆盖,蓝色的流光运转,十分玄妙。 而在他的身后,竟然陡然出现了一条羽羽如生的冰龙!冰龙拔地而起,在空中围绕着他游动。冰龙有数丈之长,它的身躯由无数碎冰组成,不停地嘶吼着,仿佛随时要吞噬任何敢于挑衅自己的敌人。 金色与蓝色两股源气的威势不断提升,雁回关外的这片平原草地上狂风四起,因为强烈的气流波动,搅动了天空的云层,此刻甚至连天色都变的昏暗了许多。 “喂……喂……这样打下去会死人的吧?” 萧崎痴痴地看着两个猛人施展源术,他完全被这些神乎其神的景象给震撼住了,他想到了萧家的老祖,好像自己家的灵武境,跟这两个年轻小伙子比起来,也差的很远…… “你说他们这样打下去会不会死人啊?” 他喃喃地问身边的徐林,眼睛却一刻都没离开正对峙着的两个猛人。 两次问话都没有得到应答,他察觉到了有点不对劲,他转头一看,原本徐林站的位置空空如也。 什么情况!?人呢!?怎么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他心头大惊,立刻高声问向还站在旁边的张三。 “他人呢!?” 张三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两个猛人所在的方向。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布衣的年轻人正在疾速狂奔冲向那两个即将对招的猛人。 正是徐林! “我去你娘!!” 萧崎看到这一幕,整个人吓得肝胆俱裂、毛发倒竖,多年的世家大族涵养也顾不上了,脏话脱口而出。 他揉了揉眼睛,那个弱智学子真的跑到了两位灵武境高手中间,正挥着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萧崎不由分说地一巴掌扇到张三脸上,大声斥骂道: “你怎么不拉着他,你怎么让他跑过去了!?” 张三的内心委屈极了,明明你离他最近,你一个武林高手,自己不看着他,还要怪我。但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捂着脸,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 “他跑的太快了,我、我、我拦不住啊……” 确实,张三没有撒谎…… 大概十息之前,徐林看着那一白一红的两位青年准备拿出看家本领决一死战,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方面,他觉得,这两个人好像都不是坏人,一个明明救了他,一个看上去就很和善,大家都是好人,为什么要打架?为什么要你死我活?是不是有病? 另一方面,他觉得,这两个人这样打来打去,居然是为了抢夺自己?有没有搞错,你们有什么想问我,你们问就是了啊,我没说不告诉你们啊!你们都没问问题,也不等我开口,打着玩就算了,现在居然要以命相搏,有没有对我最基本的尊重? 所以他怒气上头,心间一热,那股熟悉的暖流来了。那股暖流也似乎了解了他的心意,直接灌注到了双腿上,他想也没想,一个闪身就冲向了正在生死决战的二人。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张三留在原地。 萧崎看着远处那个瘦弱的身影,心中悲呼。 完了! 此刻站在两位灵武境中间的徐林很生气。 他顾不得那狂风吹起的沙尘,大声喊着: “你们不要再打了!” 两位灵武境也是心中一惊,这个学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死啊? 但他们此刻已经箭在弦上,如此强大的源术施展开,全身的源气都已经调动,绝对不允许有一丝犹豫和分神。 徐林见二人不搭理自己,更加生气了,他继续喊着: “你们这样为了我打生打死,要死要活的,有意义吗?你们有什么话倒是直接跟我说啊!” 赤铠青年听见这话,感觉非常的怪异和不适,险些破功,他皱起眉头,分神对着徐林大喝一声。 “快滚开!” 徐林一听,呀呵!你还敢吼我? 他抄起一块石头就朝赤铠青年飞速掷了过去。 飞石速度还挺快,不过在离赤铠青年很远的地方就被冻结,掉在了地上。 “快走开!这里太危险了!” 这时白衣修士也出言驱赶徐林。 一看这个人态度还不错,人也面善,兴许听得进去劝,徐林立刻对着他喊道。 “别打了,你们这样付出性命只为了得到我,不值得的。” 白衣修士听见这话,道心都差点乱了。谁知道,徐林竟还不依不挠地说着。 “你们为什么这么蛮横,你们觉得谁赢了我就要跟谁走吗?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白衣修士再也忍受不了,他怒吼了一声。 “滚!” 此刻,任凭是谁来了也拦不住二人的对攻了,因为刚刚徐林的一番搅和,两个灵武境的源气已经完全紊乱,若不立刻施展,恐怕会源气逆流,经脉尽断。 “啊——” 一红一白二人同时一声怒吼。 六十四把金光飞剑,一条寒冰巨龙,呼啸着冲击在了一起。 瞬间将徐林淹没。 (十二)深不可测 雁回关外的这片平原上空,浮云消散,天光澄净,一场巨大的风暴刚刚止息。 天地间没有了一丝源气流动的痕迹,似乎连这片天地本身都遭受了重创,需要安静地修复自己的伤痕。 地面上,一个巨大的深坑里,尘土漫天,大大小小的碎石块正如雨点般落下。 巨坑之外,一个满身灰尘的高大青年正单膝跪地,手捂着胸口。他原本华贵的赤色软铠上面遍布凹坑划痕,他嘴角溢血,脸色煞白,一头红发散乱,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在他的对面远处,同样靠着深坑边缘的位置,一个白衣修士单手柱剑斜倚着身体。他身上原本白净的道袍满是尘泥,并出现了许多破损之处。他时不时咳一下,吐出一口瘀血。 这种受伤程度,还是多亏了他们创造出的坚冰铠甲与金光护罩,才让自己不至于被狂暴的源气乱流伤及根本。 在离巨坑较远的地方,萧崎双膝跪地,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漫天尘土,嘴里机械地重复着: “怎么就跑过去了?怎么就跑过去了……” 张三被刚刚的狂风刮倒,坐在地上,心里也是悲苦万分。 只不过,他悲伤的,是自己的一百两黄金就这么被炸没了。 “咳、咳、咳——” 深坑的正中心,一个衣裳破烂的瘦弱青年在不停地咳嗽。 他是刚刚经历了剧烈冲击的徐林。 不过,除了狂风、碎石与尘土给他造成的困扰,他身上并没有其他任何损伤。 方才一红一白两位灵武境高手对轰的强力源术,在接触到徐林身体的一瞬间,他确实是感觉到了不适,他觉得一边冰凉刺骨,一边酸痛酥麻。 但随着这两股源气进入他的体内,并且彼此相撞,他竟感到了一丝舒爽,就像……就像每次不经意间产生暖流的那种感觉。 不过,这种舒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间,那些没有进入徐林身体的源气在外部互相冲撞,化作了狂风、巨响、强光和烟尘。 徐林脚下的地面不断碎裂塌陷,他的身体先是被抛飞起来,然后又重重摔到坑里,一大堆碎石和泥土砸在他身上,真是把他折腾的够呛。 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体强度来说,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皮外伤,但却让他从张家村借来的衣服遭了殃。 好不容易汪大娘给他补了一套完整的衣服,如今又全烂了。 徐林心里很不爽,他回想起先前的一幕幕。 这两个所谓的高手,完全毁了他心目中大侠的形象。 徐林在天碑学院的时候,时常在梅兰镇的茶馆、酒肆和青楼里听人讲起江湖的故事。 精武境、真武境的高手,那都是行侠仗义的豪杰,扶危济困的英雄。他们不但武艺高强,更是正气凛然、待人亲和,从不恃强凌弱,有大格局、有大智慧,他们让那时病弱的徐林不禁心生向往。 虽然没有听说过什么灵武境高手的事迹,但境界更高,行为只能是更高尚吧?毕竟有圣亲王殿下的珠玉在前,既然有殿下这样的灵武境榜样在那,其他人又能差到哪去呢? 可刚刚这两个家伙,独自出场时确实都是一副高人做派,武功修为也是惊世骇俗,但他们就因为站在一起多看了几眼,就打了起来,简直不知所谓! 这种事情,不就是张家村的阿福与旺柴常干的事吗?一条黄狗,一条白狗,你看我,我瞅你,看不顺眼就咬在一块,幼不幼稚? “咳、咳、咳——” 徐林挣扎着从深坑中爬出,他出来之后,正好迎面看见了那个红头发的高大青年。 徐林立刻用恶狠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对方,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朝这个高大的青年走了一小段距离,这个刚刚还威风八面的“高手”,竟颤抖着跌坐在地,满脸的惊讶与害怕,嘴唇微微发抖,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向后挪动。 徐林也有点懵了,他原本想的,只是上去怒斥对方几句。由于怕别人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才故意装的凶一点。 怎么现在的感觉,反而好像是我把他吓着了? 徐林猜对了。 此刻,赤铠青年的内心,只有完完全全的恐惧。 准确地说,在场的五人当中,除了徐林与张三,剩下的三位高手心里,都是堕入地狱般的极度惊恐。 徐林完全不能了解,现在的他在这三人眼中,是怎样诡异的存在,又正散发着怎样的惊悚气息。 赤铠青年看见徐林的第一反应就是大白天闹鬼了。 毕竟,在刚刚那种强度的源术冲击之下,别说徐林一个学子,就算换作他认知当中的绝大部分强者来,也都应该粉身碎骨了。 于是,当一个“完整”的徐林出现在他眼前,并恶狠狠地盯着他时,他的第一反应只能是——这个惨死的学子,化作了冤魂厉鬼,来找他索命。 第一次见鬼,多少还是有点害怕的,但这种程度,对灵武境强者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让他真正陷入极度惊恐的原因,反而是他发现了徐林并不是鬼。 徐林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赤铠青年逐渐发现,这个衣裳破烂的瘦弱青年,拥有着正常活人的生机,他踩在土地上的脚步也是凝实的,他真的是一个活人。 他为什么能活着?他为什么看上去毫发无伤?他其实是个高手?如果是的话,这得有多么深不可测的修为?但他为什么说自己是天碑学院的学子?他是在伪装什么?他为什么要靠近我?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无数个完全超出了他理解范畴的问题在脑中炸开,这让他一时之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下意识地远离这个诡异的存在。 人类的深层恐惧,源自对未知的想象。 但,灵武境毕竟是灵武境,是万中无一的强者。他们的心境与他们的肉体、经脉一样,都经历过千锤百炼的锻铸,即使会出现一瞬间的崩溃,却不会被彻底地击碎。 趁着徐林停下脚步,审视自己的空当,赤铠青年不断吐纳调息,平复心绪。 很快,他凝神聚气完成,缓缓地站起了身。虽然此刻他受了伤,体内能调动的源气也不多了,但他硬朗英武的脸上依旧恢复了那不屈的战意。 他单手指向徐林,喝道: “哼!妖孽,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或有什么目的!但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定全力将你灭杀!” 其实,这番话多半是在虚张声势,毕竟刚刚那种全力以赴的源术都没给眼前这个怪物留下什么痕迹,更何况是此刻已为强弩之末的自己。 不过以他的性格,狠话是必须要放的,命可以丢,怂绝对不能认。 这番话果然起了效果,徐林听完,整个人都怔住了。 徐林想起了先前那几个要拿刀砍自己的护国玄甲军,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自己。但最让徐林生气的,还是他们张嘴就来的污蔑,他们说自己是帝国通缉的要犯,身犯重罪。 玉可碎,不可改其白,竹可焚,不可毁其节。 君子,最恨平白污蔑。这也是徐林的逆鳞。 眼前这个人,刚刚居然喊自己“妖孽”?“鬼东西”? 徐林真的怒了。 “你们这些人,一个一个的,自以为高高在上,张口闭口给别人安罪名,扣帽子,定人生死……” “今天,我就要让你们知道一下,什么叫作‘尊重’!” 徐林竟学着自己平常看张大胆锻炼时的样子,对着赤铠青年做出了一个弓步上前的架势。 他想要打架。 徐林从小到大,都厌恶暴力,也讨厌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他学习的《天衍录》中,更是有“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教诲。 不过,此刻徐林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的眼中燃起了斗志,他要以暴制暴。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跟人打架,虽然徐林也不清楚对手究竟有多强大。只是从刚刚这帮人花里胡哨的一顿操作来看,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更何况,张大胆还说过,他是武道天才。 所以,这场架,他还是有一点把握的,就算实在打不过,还可以跑。 “让你们见识一下,我这么多天的修行成果!” 徐林屈身沉膝,一个蹬地发力,高高跃起,对着地上的那个赤铠青年便单手劈了下去。 他的嘴里还气势十足地高喊着: “麒麟臂·劈柴第一式!” 远处的萧崎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嘴里竟下意识地念出了心声。 “这他……娘的……什么鬼?” 作为一个世家大族的嫡系,一个在京都高尚圈层里长大的官二代,一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萧崎此时的嘴里却没有任何正常人想说的话,他只想爆粗口、骂脏话。 他的心境没有灵武境那么强大,当下他的内心,因为情绪的大起大落,以及理智被摁在地上的反复摩擦,已经彻底崩溃。 那个跑过去送死的学子,此刻不仅完好无损地从深坑里爬出来了,还一步步逼近一个灵武境强者,然后跳起来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准备袭击对方。 如果此刻有人来劝他要冷静,他一定会一个耳光扇他脸上,然后让对方来解释解释、翻译翻译现在该怎么冷静。 被袭击的赤铠青年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幕惊呆了。 他原以为这个诡异的学子,是个什么未知的怪物,他会使用什么可怕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没想到,这个人,只是跳起来,然后打算单手劈砍下来。 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源气的运转,甚至都没有一点明显的真气流动。 他这是在戏耍我? 赤铠青年脑中快速闪过几个念头,想到最后,他还是抛掉了这些杂念。 也罢,无论这个怪物打算做什么,要战便战,我自不惧! 念头通达,他眼中蓝光一闪,那曾经出现过的坚冰铠甲附着在了右手手臂上。体内的源气只能生成这么多,他将冰铠全部集中在了右臂。 此人借身体下坠加强冲击,我挡下他之后,他必重心不稳,我趁机攻其下盘,他无立足之地,自可擒之。 短短一瞬间,赤铠青年的心里已经预演好了对敌之策。 眼看徐林砸了下来,赤铠青年右臂高举,坚冰铠甲竟能变化生长,形成了一面冰盾。 徐林迎面撞了上去。 其实,无论徐林表现得多么的热血,他始终是个没打过架的文弱书生,在他高高跳起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就后悔了。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看着地上那个高大的壮汉,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打上去。 徐林保持着单手下劈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两者一接触,散发着寒气的冰盾直接崩碎。 赤铠青年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得意的防御绝学“源术·寒玉冰铠”竟会像一张薄纸般脆弱。 怎会如此!? 这个瘦弱的青年,明明只有单纯的肉身力量,可只是接触到他,寒玉冰铠就像是自行崩解给他让路一般碎裂了。 是有什么我忽略了的东西吗!? 来不及细想,徐林的手刀已至眼前,赤铠青年举臂便挡。 所幸,这个年轻人只是单纯地在使用肉身攻击。 赤铠青年心中不由得冷笑一声,拼肉身,这个世间,还真没有几个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他想起自己在精武境只练肉体时,就被誉为是同境界无敌的存在,连他那个父亲,也不得不承认,在精武境、真武境层面,这个儿子的天赋与修为扎实程度,都超过了自己。 哼!跟我对拼肉身,自不量—— “咔”一声脆脆的轻响,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徐林一招打完,终于从高处落到了地上,因为惯性,他滚出去了十几步远。 徐林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开始抱着自己的手臂满地打滚。 他疼得面目扭曲,呜哇乱叫。 “啊嘶——唔啊——唔呼呼——” 另一头,赤铠青年也托着自己的右手,茫然地双膝跪地。 他的手,骨折了。 他不怕伤,更不怕痛,这点外伤对他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毛毛雨。但他的内心,却下起了狂风暴雨。 那个人,只用肉身,只用最简单粗鄙的动作,破了我的源术,还把我的手打断了…… 他捂着自己的手,竟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太欺负人了……呜呜呜…… 眼前这么短短几息之间发生的事情,萧崎感觉,已经颠覆了他四十余年人生的所有认知。 此刻,他连骂脏话的想法都没有了,他已经放弃了思考。 呵呵……就这样吧,再发生什么我也不觉得奇怪了。 反正我是中了幻术,都是幻觉,等幻觉结束了就好了,我就能回归那个正常的世界了。 徐林手上的疼痛终于是缓过来了一点,他喘着粗气爬起身。 他仍然没忘记要去教育对方一番。 可他走到那高大的青年跟前,看到他双膝跪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看了看对方的手臂,已经有轻微的变形。 徐林心中一悚。啥情况?我好像把他打骨折了? 徐林又仔细看了看对方,那双原本神采非凡的眼睛里,此刻黯淡无光,甚至隐隐还有一些泪花。 完了……我真把他打骨折了,都打哭了。 不会吧?他不是个武道强者吗?怎么这么脆弱!? 徐林听说,武者如果断手断脚什么的,就彻底断了修行的前途,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把他手打断了,他不会去报官吧? 徐林的冷汗都下来了,在大楚律法中,蓄意伤人也是重罪。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你骂我在先!你受伤是意外,而且你们之前也打了我,我身上衣服都破了!我是正当防卫,至、至少也是互殴。” 徐林一顿絮絮叨叨的辩解,赤铠青年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一块红色的大石头,毫无生机。 徐林见对方不搭理自己,也没有要追究责任的意思,他便打算开溜。 他悄悄地转身,正巧看见了坑对面那个白衣修士。 对方明显一惊,竟连连倒退了几步。 徐林看见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也跟他说几句。 徐林先是走到坑边,他原本想耍帅跳过去,但目测了一下那个距离后,最终选择了沿着坑边一路小跑过去。 看着徐林靠近自己,白衣修士面寒至极,他全身肌肉僵硬,快速地连退数步,拉开距离。 现在的他,心里除了与那个赤铠青年同样的紧张和惊恐以外,更多了一份了然。 因为他的师尊,洞玄真人跟他说起过,这个“徐林”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尊曾告诫他,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隐藏得很深的老妖怪,他们为了实现自己长生不死的欲念,修炼那种特别残忍恶毒的邪道功法,通过不断夺舍他人来获取所谓的“长生”。 这些老妖怪平常都会伪装成普通武者,甚至是没有修为的平民百姓,只为趁目标不备时进行偷袭或者坐收渔翁之利。 今天,自己“运气好”,就遇到了这么一个老妖怪。 这个自称天碑学院学子的人,必定是为了夺舍自己而来的。 白衣修士在心中默默分析着。 他一定是利用“那件事”造成的混乱,然后故意抛出自己的身份为饵,吸引各路高手前来,再暗中观察,坐收渔利,趁机夺舍。 没想到,自己还是大意了,竟着了这个老妖怪的道,成了一条咬饵的“大鱼”。 给师尊,给天枢山丢脸了…… 白衣修士看着微笑的徐林一步步向自己靠近,此刻的徐林在他眼中,就是一个来自地狱深渊的魔鬼。 我与那个红头发的最强攻击都不能伤他分毫,此人的实力深不可测,此人的心机之阴险,令人不寒而栗! 白衣修士虽然心中惊恐,但他却并没有慌乱,作为天枢山掌门真传弟子的尊严,不允许他露出胆怯。 他眼中金光一闪,数道金色飞剑在他身边凝聚而成,然后不由分说,疾速向着徐林的各处要害刺去。 正笑着向白衣修士走过去的徐林,吸取刚刚的经验教训,不打算再使用暴力,只想好好跟这个看上去就面善的人聊一聊。 毕竟,使用暴力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打伤了人不说,搞不好要吃官司。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白衣修士竟如此不讲武德,突然袭击他。 他大意了,没有闪。 但其实他想闪也闪不了,金光飞剑的速度之快,他连表情都来不及做出,那几把光剑就从他身体各个部位穿体而过,然后消散在了空中。 徐林感觉到了自己被什么东西袭击了,微微有些刺痛,但他又没看清楚,他只知道,大概是这个白衣修士干的。 他皱了皱眉头,有点不高兴地对那人说: “你干嘛?拿什么玩意扎了我?能不能好好说话?” 白衣修士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的心中大骇,立刻又向后退了几步。 这个老妖怪,已经超出了自己能理解的范围了。 白衣修士此刻念头翻转,百感交集,良久,眼中竟出现了一丝决然。 师尊……师弟……今日,我大概是要命殒于此了。可惜,师弟我还没找到你,却要先你一步而去…… 然,天枢山弟子,除魔卫道,诛杀奸邪,为天地苍生而死,有何不可! 今日,纵然是同归于尽,我也断不能留此祸患在人间,更不许他玷污我的身躯,玷污天枢山清誉! 打定主意,他深深吐纳,摒弃杂念,竟进入了天人合一的通透境界。 他身后的古朴剑匣似感应到他的召唤,自行飞至他的身前。 白衣修士心中无相,眼中无情,他单手轻轻抚匣,剑匣应声而开,一把古朴的宝剑显出真容。 此剑一出,天道法则似乎都被引动,一股极为玄妙的气韵充斥天地。 那名赤铠青年,萧崎、张三,以及徐林,所有人都为之惊讶。 “那是什么……” 萧崎以为再也不会起波澜的内心,又一次被刷新了认知。 那是剑宗之主,天枢剑。 这种仿佛只有离奇幻梦里才能存在的东西,此刻竟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白衣修士默默闭上了眼睛,使用此剑,以他现在的修为,必须要摒弃五感,集中全身心。 同时,他也做好了觉悟,使用此剑,以他现在几乎油尽灯枯的状态,大概是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了。 他双手持剑,真气全部注入剑柄,感知力则全部集中在了那个不断靠近的“老妖怪”身上。 一剑。我只有一剑的机会。 一剑清寰宇,一剑护苍生。 终于,那个目标靠近到了最佳距离。 白衣修士怒喝一声,全身真气运转,猛地向上拔起! “呀————” “……” “………” “………………” “那个,要不要帮忙?” 徐林看着这个白衣修士使劲全力也没拔出这把剑,等了一会,感觉场面有点尴尬。于是本着助人为乐的原则,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嘴。 白衣修士睁开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握在手中的天枢剑。 这是天枢剑吧? 没搞错吧? 这是师尊给我的镇山之宝,天地第一剑吧? 为什么拔不出来? 天枢剑在拒绝我? 是我没有资格吗? 白衣修士心中闪过无数问题,他越想就越疑惑,越疑惑就越悲观。 徐林看他一脸悲伤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下意识地想过去安慰他一下。 “别过来!老妖!今日我命殒于此,乃是天意!要杀要剐自随你!只一点,你欲得到我的身体却是痴心妄想!在你进入我身体的一瞬间,我必会自爆全身经脉与你同归于尽!” 白衣修士怒目圆睁,瞪着徐林,一副打算慷慨就义的模样。 徐林听完,烦了,觉得这个人虽然看上去仙气飘飘的,却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主。再加上他骂自己是“老妖”,于是徐林也不客气地骂了回去。 “你有病是吧?还‘得到你的身体’?我要你的身体干嘛!?一个大男人……噫!恶心,真恶心……” 徐林见这个人无法沟通,也懒的多废话,骂骂咧咧地离开,朝萧崎和张三他们走去。 留下那个白衣修士在风中凌乱。 (十三)交换情报 当徐林、张三配合着萧崎将四个黑甲军士尸体收集到一起时,已经是接近傍晚的时辰了。 先前二个灵武境战斗的动静太大,有两具尸体被波及,震得支离破碎,十分恶心。 收集过程中徐林差点吐了,他又怨愤地瞪了那两个人一眼。 一红一白两个灵武境高手,此刻正双目无神地坐在地上,似乎破碎的内心世界还没有重建完成。 在徐林眼里,相比这两位灵武境,萧崎这个真武境明显要靠谱的多,他才是比较符合徐林心目中大侠形象的那个人。 这位大叔不仅一开始救了自己,现在又替那个红头发的大个子固定了手臂,还带领他和张三清理现场,很有领导风范。 而且这大叔是金吾卫营的官员,徐林想起自己同样在都尉司镇抚营当差的大哥,心中不禁又对这个大叔多了一份信任感。 “萧大人,这几具尸体已经收集完毕,请问我们下一步该如何?是否即刻返回京都?” 听见徐林叫自己“萧大人”,萧崎有些尴尬,他看向这个瘦弱青年的眼神也有些怪怪的。 这可是刚刚打服了两位灵武境强者的人,那两个之前毁天灭地的猛人,现在还蹲在那边自闭呢…… 他真的只是天碑学院学子么? “徐少侠,这四个人,据我判断,应该是假冒的护国玄甲军。他们先前要杀你们二人灭口,其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你所知道的有关天碑学院事件的情报,因此他们的身份就很有可能指向幕后黑手。事态紧急,趁着天色未黑,我想先仔细探查一番。” 萧崎说出了下一步的打算。 听到“天碑学院”四个字,那个赤发的高大青年忽然动了,就像是回过魂来了一样,他抬起头,看向徐林,又问出了刚见面时的那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你真的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吗?” 徐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哼,还是这个态度。 “在问别人是谁之前,要先介绍自己。” 徐林怼了他一句。 “在下,天枢山洞玄真人座下弟子,南宫熙,道号青辰。奉师尊之命,下山寻找我师弟楚沐云的踪迹。” 此时,白衣修士竟抢先一步躬身作揖,自报家门。 徐林一愣,没想到,他对那个红头发大个子说的话,却引得另一名白衣修士主动抢答。 而且这个人居然是圣亲王的师兄,那算起来,也是自己人了。 徐林刚想回礼作揖,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急忙问道: “你刚说什么?‘寻找踪迹’?你的意思是说圣亲王殿下不见了?” “你还不知道?” 正在探查尸体的萧崎闻言很是惊讶,赶紧过来插话。 徐林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他都在张家村,并不知道那夜之后学院的结局到底如何,加上调查期间皇帝命令临渊阁封锁了消息,所以也无法从坊间获取关于这件事的传言。 “圣亲王殿下一行及天碑学院全体师生一共七百余人,目前全部是失踪状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什么?全部失踪?” 这个大叔说的情况,跟徐林那天晚上经历的事情相去甚远。中间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萧崎见徐林一脸懵的状态,好像还不如自己知道的多,便也产生了疑惑,连忙问。 “你到底是不是天碑学院的学子啊?” “我确是天碑学院的学子,我叫徐林,京都人士,家父是太师府的幕僚,徐坚徐陆岩。” “你是徐家的孩子?我倒是有所耳闻……” 徐林在京都还是有点知名度的,虽然是以“废柴纨绔公子”的形象出名的。 “如果只是失踪,死不见尸的话,那就与我那夜经历过的事情就有很大的出入了……” 徐林一边思考着,一边喃喃自语。 “你快把你那夜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萧崎焦急地催促着,因为徐林接下来所说的话,可能关系到他两个儿子的生死。 “好!那天——” “等一下!” 徐林刚准备说,突然被南宫熙伸手拦住。 然后南宫熙警惕地看向身旁的赤发青年,问。 “你还没说,你是谁?” 徐林与萧崎也同时看向那名赤发青年。 在三个人审视的目光中,那青年竟有些慌张,他眼神飘忽,似乎在做什么思想斗争。 自报家门? 跟他们说我是朱雀阁的吗……不可以,天碑学院发生的事就是朱雀阁干的,我绝不能告诉他们我的真实身份。但我又必须通过这个学子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有可能找出金鸢的下落。 赤发青年似乎思索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 “原本师门不许我们泄露的,但为表诚意,我还是告诉大家。在下金云飞,来自……水月洞天。” “水月洞天?” 白衣修士南宫熙听到这个名字,仔细打量了一番“金云飞”,看的对方都有些紧张了。 “‘十二洞天’里的‘水月洞天’吗?” 南宫熙又确定了一遍。 “正是。” 赤发青年点头确认。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实身份。 除了“金”这个姓外,其他都是编的。 他是朱雀阁阁主金凰之子,名为金鹏。 南宫熙听完金鹏的话,又多看了一眼他的头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那金少侠,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又为何如此在意这名天碑学院学子呢?” 萧崎补充了两个问题。 “嗯……与你们的目的相同,我也是在寻找楚沐云阁下的下落,早年间我曾受过他的恩情,如今听说他失踪,特地前来搜寻。” 金鹏这随嘴编的故事,正是以他妹妹金鸢的经历为蓝本,他妹妹曾经在十年前的妖蛊之祸中受过圣亲王楚沐云的救命之恩。 这时,却是南宫熙点了点头,他这个师弟,义薄云天,恩加四海,当年曾游历九州,救一两个世外修行者也是很正常的。 消除了疑虑,接下来,徐林便开始讲述他所经历的,从腊月初一那天一大早开始,直到他在张家村附近的树林里醒来之间所有能记得的事。 众人听得非常认真,就连正在拾柴准备点篝火的张三也停下了手中动作,侧耳倾听。 徐林又发挥了他说书人的天赋,一直说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说完。 在徐林述说这段完整经历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反应各异。 说到天碑学院的学子们全部被害,自己也是死里逃生时,萧崎的面色凝重,忧虑之情溢于言表;说到须臾之间中的那些往事画面,以及提到“缚誓者”这个名称时,南宫熙的眉头紧蹙,多次欲言又止;说到最后天碑林禁地,徐林又被一群黑衣人抓住,并抹了脖子时,金鹏眼中放光,似有希冀…… 除了张三是一直当话本在听之外,其余三人在徐林讲述的过程中,都有了各种各样的思忖。 “所以,你亲眼见到你那些同窗都死了?” 发现关键偏差的南宫熙率先开口。 “亲眼所见,千真万确。当时还有一个老伯与我一起,就是他救了我,他说他是朝廷的人,潜伏于学院,他曾经给了我一个金属令牌,让我转交给我父亲,可惜最终遗失了。” 徐林一边回答,一边把萧崎水袋里的最后一口水也喝完,他连续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口干舌燥。 “但是你那夜,从始至终都没见过圣亲王殿下一行人是吧?” 萧崎焦急地问道。 “是的,我那一整夜都在逃命,后来就稀里糊涂被抓住,被割了喉咙,然后就没了意识,像做梦一样,再醒来时就是在福元郡的山林里了。” “那就是说,你也不能确定圣亲王殿下他们的生死是么?” “没错,我原本还以为圣亲王殿下已经平安无事了。” 萧崎听完,脸色稍松。这种时候,没有确切情报,兴许就是好情报。 “你最后见到的一批黑衣人里,有……有没有什么特征?” 这个“金云飞”关注的问题,却有些奇怪。 “特征?我想想……他们都穿着黑色紧身衣,有些带着金属面罩,有些没戴,有一个老头模样的人,应该是他们的首领,然后他身边有个个子挺高的姑娘一直在跟他说话。其他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听到“个子挺高的姑娘”时,金鹏露出了明显的庆幸之色。他的这点表情变化,被南宫熙捕捉到了,但南宫熙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三人各自沉思了一会,又是南宫熙率先开口: “既然徐兄已经将所有情报分享,那我也说一下我近期的调查结果吧。四天前,我已经到过一趟天碑学院了。” 他此言一出,另外三人的注意力顿时便集中了起来。南宫熙继续说道。 “我到达天碑学院时,那里空无一人,我仔细探查过各个区域,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任何打斗迹象,所有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但这种‘正常’或许就是最大的异常,原本我计划返回天枢山先将此情况告知师尊,临走前,山脚下镇子上的两则‘奇闻’引起了我的注意。” “什么奇闻?” “其一,镇子上的人都说,腊月初一的晚上,天空突现异象,大片璀璨的星辰瞬间出现,然后又突然消失,化成了一场神奇的雨。镇上所有淋过这场雨的人,曾经患有的疾病,无论多么严重,都自行痊愈了。” “这个我知道,是真的,我就是在梅兰镇做生意的。” 张三突然插话,这个他确实有发言权。 众人看了看他,没有多理会,萧崎顺着南宫熙的话问。 “这天空异象和神奇的雨,跟这次事情有关联吗?” “那场雨我也不太理解,没有细究。但这个‘漫天星辰’,对我们天枢山弟子而言,却是个极为重要的信号。” “此话何意?” 见众人都没听懂,南宫熙抬头看了看夜空,月明星稀,正好。 他略一凝神,眼中突然金光大盛,然后他单手擎天,轻诵一声法诀。 “源术·银河星铄!”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 头顶上,竟然瞬间出现了一小片“星辰”! 明白了,所谓的“漫天星辰”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是我们天枢山的真传金系源术之一,那天夜里的天空异象,应是我师弟在施展此术,但是——” 南宫熙顿了顿,眉头紧皱,补充道。 “此招杀伤力极强,但源气消耗也是巨大,不在情急之时,轻易不会使用。一旦使用,所有能在头顶看到这‘星光’的人,基本都难逃一死。如果当时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能看到这种星光,那师弟施展的这个术至少已经覆盖了方圆十里……且不论师弟是否有足够的源气施展如此大范围的‘银河星铄’,光是这种不计后果的做法,就极为蹊跷。” 徐林、萧崎、金鹏面面相觑,心中都感到一阵后怕。 这个源术,如果当时真的被圣亲王施展出来,该有多少无辜百姓枉死? 圣亲王殿下会做这种事吗?这确实太匪夷所思了。 说到这里,南宫熙突然有些感怀地说。 “我这个师弟,也就是你们大楚帝国的圣亲王,他的心性过于良善仁慈,过于在意他人的感受,总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到头来,最苦的人却是他自己。” “师尊让他好好修行,他就把自己逼到极限,半年精武境,一年真武境,三年灵武境……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天才。他父亲是皇帝,他就回去帮忙治理国家,明明他更喜欢与平民百姓在一起,却为了让父亲高兴,逼着自己整天维持一个亲王的威仪……如果遇到危险,他首先想到的是牺牲自己保全别人,从不会利用他人给自己做垫脚石……” “那年他病倒了,师尊说,他其实不是病了,只是累了,他太累了,耗尽了自己的心血。” “哎……” 听到这里,徐林突然想到了那些在须臾之间看到过的画面,那个努力想获得父亲认可的幼儿,那个总是在夜晚苦练武功的孩子,那个抱着难民尸体痛哭的少年…… 原来那个发光的人影,真的是圣亲王殿下。 说着说着,南宫熙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他话锋一转,继续解释着。 “所以那个术,绝不是我师弟自己的意愿。我推测,当夜天碑学院应该是出现了一个能够控制或扰乱他人心智的强者。待我回到天枢山,也要特别向师尊说明这一点。” 听到这里,众人又是神态各异。 “那第二则奇闻是什么?” “第二则奇闻,就是我如今能与你们相遇的机缘了。那镇上传言,从天碑学院一直向南的路上,多地都出现了‘林中闹鬼’现象。” “‘闹鬼’?” 萧崎听到后一脸疑惑。他是从京都方向过来的,今天是刚刚到雁回关,所以岚州的传闻他还没接触到。 徐林与张三听到后却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张三一副“我没骗人吧”的表情。 “是的,乍一听确实荒唐,但目前我师弟失踪这件事本身就过于蹊跷,我还是追随了这个传闻,一路向南,然后遇到了你们。” “原来如此。” 萧崎点了点头,然后,他略微思索一下,决定也分享自己的情报。 “我这边通过刚刚对四具尸体的检查,也有一些发现。” “萧大人请讲。” “那四个护国玄甲军士,他们虽然身份存疑,很可能是假冒的。但我通过他们身体与乌钢鳞甲的贴合程度,以及他们手掌虎口处的老茧来看,这身盔甲和武器确实应该是他们本人长期使用的。” “也就是说,关于他们的身份,有两种可能:一、这四个人真的是护国玄甲,但他们还有别的身份,属于长期潜伏在护国玄甲中的奸细,或是被人策反了的叛徒。二、这四个人是假冒的,但是他们的这身装备,有人很早之前就替他们量身定制了,并且足以以假乱真。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说明雁回关内的护国玄甲军,已经被敌人渗透的很严重了。” 然后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个推论。 “我推测,此刻的雁回关内,应该遍布这伙人的眼线,他们害怕徐少侠回到京都,害怕我们将那天夜里的情报传递回去。但他们究竟在怕什么,又有什么目的,我还猜不出来。” 萧崎一番话,众人又陷入了沉思。 “金兄,你有什么要分享的吗?” 这时,南宫熙突然向着“金云飞”发问。 “我?我……我才刚从洞天出来没多久,就遇到了你们。所以,没有什么情报。” “哦,这样啊,那没事了。” 南宫熙对他笑了笑。 之后三人又分别问了徐林一些细节问题,一番梳理下来,大家得到了几个确定的信息: 第一,有一群黑衣杀手潜入天碑学院行刺圣亲王殿下,天碑学院的普通学子确认全部遇害,圣亲王一行人与院首会成员生死不明。 第二,黑衣杀手数量超过十人,擅长使用远程暗器,最终不知去向。 第三,天碑学院里存在一个名叫“须臾之间”的奇怪灵魂法阵,并且有一个自称是“李孚”的人在执行封印“缚誓者”灵魂的计划。 第四,事发当夜,有一个潜伏在天碑学院中,自称是朝廷中人的老头想要传递情报出来,最后他也下落不明。 第五,圣亲王曾经在那一夜与人爆发过激战,疑似有精神控制类型的强者出现,短暂控制了圣亲王,后又被其挣脱。 第六,雁回关的护国玄甲已经被敌人渗透,渗透者应是俗世势力,与圣亲王失踪一事有关。 目前看来,即便有了徐林这个幸存的当事人,圣亲王殿下的失踪事件仍然是疑云密布,还需要不断搜集情报,不断抽丝剥茧,才能渐渐拼出真相。 同时,徐林身上的种种神异现象目前也无法解释,他的死而复生,他突然获得的各种神奇能力等等。 “事不宜迟,我需要将这些重要信息先传递回中州姜家。雁回关我们暂时是不能回去了,不过姜家在岚州有很多附属势力,离此处不远就有一处猎庄,今夜我们可以先去那边修整一下,正好我也将情报传回去。” 众人商定,即刻启程,前往萧崎所说的猎庄。 为了尽快赶到,张三这个唯一的“凡夫”由徐林背着,众人在林间疾行起来。 在徐林背上,张三回想起白天的惊心动魄,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徐林道谢: “徐公子,白天还真是多亏了你,救了我一条小命。” “嗐!张兄,瞧你说的,都是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徐林嘴上说着,心里却有点开心,原来有能力去救助别人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老头儿,那个也像张三这样油腻,也曾拎着自己,救过自己一命的老刘头。 不知道他有没有成功逃出生天。被老刘头救过的徐林,今天救了张三,不知道算不算因果循环…… 突然,徐林脑中一道炸雷闪过,他猛地急停,双脚因用力过猛,直接戳进了泥里。 “怎么了!?怎么了!?” 徐林背上的张三因为惯性被甩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他茫然地惊呼起来。 萧崎、南宫熙与金鹏三人也急忙停下,几个箭步来到了徐林身边,戒备着。 “徐兄?你怎么了?出了何事?” 徐林双眼发直,他的脑中正在推算一个恐怖的猜测,他的嘴里在喃喃自语地说着。 “要杀张三,要杀张三,要杀张三……” 突然,他就像疯魔了一般抓住南宫熙的双手,高声惊呼了一句: “他们怎么知道张三!?” (十四)一念之差 大楚帝国昭武二十九年,腊月二十四。 中州,京都,“姜家老宅”。 自从姜家向九州全境发出情报悬赏后,姜磊每天都会收到如雪片般的羽信。 白羽信和黄羽信都交由几个心腹门人整理,姜磊自己只看赤羽信,但即便如此,他每天的休息时间也被压缩到了不足三个时辰。 这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姜磊而言,确实是很大的压力。因为睡眠不足,他最近经常感到头晕。 “二哥,你怎么啦?气色这么差。” 富有磁性的女中音在门口响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正是风风火火的姜暖云。 “暖云你来啦,先坐吧,等我把手上的信看完。” 姜暖云瞟了瞟姜磊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赤羽信,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心里庆幸着,还好自己不够聪明,不适合干这些。 看着面色憔悴的姜磊在扶额思考,想起此刻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大哥,她又回忆起小时候那个特别宠爱自己,却很少能陪伴在身边的老父亲…… 姜家的男人们,真的是一代代、一个个为这片九州土地,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啊。 终于,姜磊把手头的信件读完了,还是和前几日一样,各地都有不少异常现象,尤其是南域的越州和边境新设的岭州,出了一些离奇死亡事件,但这些与圣亲王殿下失踪的关系都不大。 “暖云,来找我有何事?” 姜磊看完手头的内容,开始询问自己的妹妹。 “瞧你这话说的,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二哥啊?” 姜磊被她这话逗笑了,心情也好了一点。 “呵……你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有什么事快说吧,我这还忙着呢。” “你还是这样,无趣……那我就跟你实话说了吧。是二嫂,托人带话,让我喊你回去过年。” 听到是家事,姜磊皱了皱眉头,略显不耐烦。 “之前我已经回过她信了,怎么又找到你这边。与她说过不回去了,今年我就在京都过年。” “嫂子可不就是因为劝不动你,才来找我的嘛,我不回去无所谓,你在汝阳老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呢,也不回去阖家团圆吗?” “如今的局势,孰轻孰重分不清吗?过年什么时候不能过,这个妇道之人,真是……” 正欲发作的姜磊,看见姜暖云面色不善,干咳了一声,赶紧话锋一转。 “再说,大哥一家不是在京都吗,正好陪伴一下大哥大嫂与怀澜他们,我们三兄妹也是许久没有一起过年团聚了。” 听到姜磊拿大哥一家出来当挡箭牌,姜暖云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说话间,又有一个门人拿了一封赤羽信来到书房门口。 “老爷,有信至。” “嗯,先放这吧。” 门人将信放在了一堆信件的最上层,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姜磊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有点面生。 “你是新来的门人吗?” “回老爷的话,小的到姜家已经三年了,这次也是老爷您亲自挑选带来京都的。” “是吗……看来是我最近过于疲劳了,有些恍惚。无事,你自去吧。” “是,老爷。” 姜暖云看着二哥这副模样,有点心疼。 “二哥,休息休息吧,你又不是临渊阁的人,陛下没有给姜家定什么期限。找得到圣亲王殿下自然最好,找不到也不是我们的罪责啊!” 姜磊闻言,本欲晓以利害,但看到妹妹脸上的忧虑神色,他心头一暖,语气软了下来。 “好好,忙完这阵子我就休息。但是情报这东西,有时效性,越早分析越有意义,打铁要趁热。” “好吧……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姜暖云想分担一些二哥的辛苦。 “当然有……你这样……” 姜磊将姜暖云唤到近前,教导她将一些相对简单的情报分类、摘录。 兄妹二人久违地同心协力做起了一件事。 但这和谐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一个身穿靛青制式官服的人形色匆匆地往二人所在的书房奔来。 此人跑到房门前,简单朝二人施礼,声音急促、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汝阳伯、姜小姐,太傅、太傅——太傅他醒了!” “刷”一下,姜磊与姜暖云同时站了起来。 “太好了!速带我们前去!” ………… 太傅府,太傅姜浩的床前。 秋阳公主正紧紧握着姜太傅的手,她眼里泪光莹莹,这些天的担忧、害怕与委屈,此刻都随着丈夫的苏醒而烟消云散。 姜海则蹲在床前轻声呼唤父亲,希望能够得到回应。 可惜的是,姜太傅现在这个状态,人虽然是醒了,却只有眼珠子和头可以轻微转动,并没有其他什么更多的反应。 很快,姜磊与姜暖云也到了,他们一看见姜太傅睁开眼睛,立刻也靠到了姜海身边。 “大哥!” “大哥!你能听见吗?” 听见弟弟妹妹的呼唤,姜太傅竟然真的动了动脑袋。 “能听见!大哥能听见!” 姜暖云高兴地惊呼了起来。 这个小姑子的大呼小叫,顿时引起了秋阳公主的不悦,她皱着眉头。 这一反应被姜磊察觉到,他打圆场假装训斥姜暖云。 “不要高声喧哗,大哥刚醒转,受不得刺激。” 姜暖云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安静地缩到了一边。 “嫂嫂,可有喊过太医前来查验?” “喊过了,太医正在来的路上。” 正说话间,两名太医院的长者便匆匆到了太傅府。 众人腾出空间,让太医为姜太傅查诊。 不一会儿,太医出来了。 “如何,父亲能好起来吗?” 姜海第一时间堵住了太医。 “回公子的话,姜太傅已无性命之忧,脉象已然平稳。” 听到这个,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欣慰不已。 太医又接着说了。 “不过,据我二人刚刚查诊,太傅头中尚有血瘀,因此导致血行不畅,气运不调,恐怕暂时无法恢复如常。” “那……这个该如何治疗?”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略带歉意地说。 “请恕我等无能,颅内之事,自古无良方,我等亦无法可施。但可以给太傅开一副舒血活络的汤药,长期服用,或有裨益。” 听到没有好的方法,众人有些失望。 然而,秋阳公主却不仅仅是失望,她的眼里还有不满。 “哼,陛下每年花费如此多的银两养着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尸位素餐来报答陛下的吗!?” 秋阳公主质问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其中却蕴含着不容反驳的威严。 两个太医顿时跪拜在地,齐呼: “我等无能,请公主恕罪!” 此刻,姜暖云终于能明白,二哥那天说的“她毕竟是楚家人”究竟何意了。 这个看上去温和慈祥的嫂子,可是对在场所有人都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皇族。 又是姜磊出来打了圆场。 “嫂子,倒也不必为难他们,先前沈神医也来看过大哥的情况,判断跟他们差不多,大哥目前的病就是需要长期调养,急不得一时。” 秋阳公主见姜磊发话,点了点头,进屋去照看姜太傅。 两位太医如蒙大赦,赶紧朝姜磊作揖答谢,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重新安静地回到房中,姜太傅仍然是那个状态,只有眼睛和头微微可以转动。 突然,姜磊察觉到一个细微的变化,他连忙呼唤姜海。 “怀澜,你快看,大哥的嘴好像在动,他是不是想说什么?” 姜海闻言,定睛看去,果然,父亲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要说什么。 他立刻把耳朵凑到姜太傅嘴边,仔细地聆听。 还是听不清,姜海着急地问了一句: “父亲,您是要说什么吗?” 姜海再次把耳朵凑近,终于,他听到了一个细若蚊吟的声音。 “……霄……霄……霄……霄……” 姜海茫然地直起身子。 姜磊赶忙询问: “大哥说了什么?” “父亲……一直在重复念一个字,‘霄’。好像……是圣亲王殿下的字。” 圣亲王,楚沐云,字桓霄。 众人默然。 ………… 从太傅府出来,姜磊又邀请姜暖云跟自己回去。但姜暖云以自己还有要事处理为由,直接开溜了。 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回去做那个枯燥的情报梳理工作。反正该带到的话已经说过了,对二哥的心疼还不足以让她逼迫自己去干那乏味的琐事。 姜磊回到自己的书房,才想起那封最新送来的赤羽信,他打开一看,竟然是萧崎寄来的。 “没想到翼山兄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有些头疼的姜磊强打起精神,仔仔细细阅读起了信。他看着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表情不仅有惊讶,甚至有了一丝恐惧。 看完信后,他仍是止不住的心惊。 “没想到,居然有幸存者……真的是有人要刺杀殿下……这得有多大的胆子和底气……可是,为什么临渊阁的人没有查到这些?他们的人在干什么……” 他仔细思索,想到了一些可能性。 “雁回关的护国玄甲都被渗透……这不是世外势力能做到的了……至少有世外与俗世两股势力在勾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岚州官府肯定也不能幸免……有人在故意制造假象……难怪临渊阁什么都查不到……” “难道说……这帮人想借助陛下的手,先铲除临渊阁吗……如果临渊阁和岚州官府都失去了作用……那还能找谁帮忙……” 姜磊脑中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在岚州,并且有足够的势力。同时,他与临渊阁及岚州官府都没干系,甚至他与京都朝廷都没关联。 那个幕后黑手能渗透他的可能性极小,而且这个人与自己交情匪浅,一定会愿意帮忙。 打定主意,姜磊揉了揉太阳穴,拿出笔墨,开始写信。 ………… 南域,越州,朱雀山庄。 朱雀阁主所在的九层高塔中,金凰正在独自喝闷酒。 他喝的是越州特产的高纯度精酿,酒性极烈,寻常人一杯下肚便会一整天不省人事。 可他的桌上,已经放了四个空酒壶。 饶是他的体魄,此刻也多少有了一些醉意。 “昭武皇帝……临渊阁……” 他嘴里时不时嘟囔一句这两个名字。 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进来。” 那个黑影一般的老者走到金凰跟前,看了看桌上的空酒壶,忧心地提醒: “阁主,酒多伤身。” “无妨……以前,都是毕方陪我喝,一人两壶,刚刚好……现在我一个人喝,我得喝四壶,替他一起喝了。” 金凰似乎醉意有点上头,但他却没有忘了问黑衣老者正事。 “灰枭,岭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回阁主,岭州那帮蛮族这些年来一直受大楚欺压,早就立志要复仇,属下只是将四圣议会的计划告诉他们,他们就欣然接受了。” “没提要求?” “没有,他们甚至还感谢我们为他们创造了机会,答应只要我们动手,他们便立刻起事响应。” “好……好……玄武阁和白虎阁那边呢?” “玄武阁已经安排妥当,但白虎阁那边……西域十六国不相信楚沐云已死,仍是观望犹豫,可能还需要费些功夫。” “四圣阁的话都不信吗?哼!看来楚沐云当年确实把他们吓得够呛。” “怕也不光是恐惧所致,当年楚沐云在西域确实也收买了不少人心。” “无妨。白虎阁慢就慢一点。” 金凰又喝了一杯酒,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东西,皱着眉头继续问。 “青龙阁那边呢?” “并无传信。” “杨琼那个废物,我就知道那帮算命的成不了什么事!” 名为灰枭的黑衣老者听到金凰的话,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四周,然后小声提醒。 “阁主,慎言,阁老已经说过不许您与杨阁主再起冲突了。” “我就骂他了!他还能算到我要骂他吗?哈哈哈!那个死算命的,阁老还说他那一环才是最重要的,我倒要看看他到时候怎么搞砸。哼哼!” 灰枭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看向门外,想起了那个已经消失很多天的少阁主,不禁感慨着,谁说这父子二人不像的,脾气都这么倔。 ………… 从福元郡城通往张家村的山林里,有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疾驰着。 后方大一点的,是正背负着张三的金鹏,他的身体魁梧强健,背起张三来并不费劲。 前面小一点的,是带路的徐林。自从前天夜里与萧崎分别后,他已经连续狂奔了一天一夜,期间不吃不喝不睡,只短暂休息了一刻钟。 那天在去姜家猎庄的路上,徐林回想起自己救张三的那一幕。那四个黑甲军士听到自己的假名“张细狗”并没有多大反应,但当听到“张三”的名字时,却立刻起了杀心。 这说明,他们从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或是有什么人将这个名字告诉了他们。 能获取这个名字的地方,便是张家村。 因为南宫熙有御风术加持,徐林当即下跪请求他先行前往张家村,南宫熙也不矫情,被指明方位后,直接星夜出发。 按理来说,他应该早就到了张家村,却不知为何,没有回返来与徐林他们碰头。 萧崎则独自前往猎庄先行传递情报回姜家,并与徐林约定好回头在猎庄汇合。 然后徐林就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狂奔。 金鹏在他的身后一直看着,这个瘦弱的青年一点真气的运用都不会,他全凭肉身的力量,竟然可以跑的不比自己慢多少。 但经过一整天的疾奔之后,他也能明显感觉出来,徐林只是在强撑。 在前方开路的徐林,步履虚浮,呼吸急促,很多时候因躲闪不及,撞断一根树杈都会踉跄几步。 但他还是一息都没有停止地继续向前。 他的面色铁青,双眼布满血丝,他的内心焦急如焚,其实他的双腿早已经没了知觉,只是完全靠着意念在驱动。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再快点……再快点……再快点! 终于,这段路途的终点,张家村,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个熟悉的小山村,渐渐从一个点,变成一片农田,一排草屋。 村口的位置,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正是提前赶到的南宫熙。 徐林内心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奋力地,再次加快了步伐。 但因为过分疲劳,在跨过那条新修的石板路时,他一个踉跄,摔飞了出去,恰好摔到了南宫熙跟前。 徐林摔的一下巴都是血,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他立刻爬起身,用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向南宫熙。 但这个面善的白衣修士却毫无反应,他看向徐林的眼神,没有任何回应。 他什么意思? 徐林心里疑惑,不过他不想浪费时间,迈步便往村里面走。 这时,南宫熙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挡在他的胸前。 徐林又看向他。 南宫熙竟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徐林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把将阻拦自己的手臂甩开,踏进了村子里。 金鹏与张三也随后赶到,张三二话不说,从金鹏的身上跳下,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往自己家方向跑去。 往日热闹的张家村,此刻没有人声,没有犬声,鸡鸭不鸣,牛羊不见,只有冬日寒风吹动茅草的“嗦嗦”声。 徐林静静地走近村口的第一家农户。 他打开房门,里面是三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血迹早已干涸。 徐林默默地看着他们,确实是村口的张二伯一家。 徐林关上门,又走向第二家。 金鹏与南宫熙跟在徐林身后,虽然金鹏已经猜到结果,但他还是向南宫熙投去询问的眼神。 白衣修士并没有理睬他。 徐林打开第二家农户的房门,看了一会,又关上了。 他转身去第三家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小板凳。 他愣在了原地。 这个小板凳,他坐过。 突然,远处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徐林下意识地朝声音跑去。 金鹏与南宫熙也跟了上去。 在声音发出的地方,徐林看见了那间熟悉的土瓦房。 瓦房的门口附近,摆放着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他的身体碎成很多块,此刻却被大致还原成了一个人形,似乎有人替他收殓过了。 从他躯体的宽厚程度来看,他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人砍断、剁碎,凶手刻意这样做,似乎是为了惩罚他生前的反抗行为。 因为直到现在,那粗壮的手里,还分别紧握着一把硬弓,以及一把钢叉。 “我到的时候,他被人吊了起来。” 南宫熙终于开口了。 徐林怔怔地看着。 屋里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娘啊!!” “你醒醒啊——我是三儿!我回来啦!!” “你看看我啊!!娘啊——我回来啦!” “娘啊!我的娘啊——天杀的贼老天,还我的娘来啊!!还我啊!!娘啊娘……啊啊!!” 徐林在屋外听着,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他想伸手去开门,但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按住自己另一只手,终于缓缓把门打开。 张老伯与汪大娘,被人反绑着双手双脚,背靠背捆在一起,跪坐在地上。 张三正依偎在汪大娘身上,他紧紧抱住汪大娘的头,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试图唤醒她。 汪大娘那张爱笑的脸上,满是血污,七窍流血。她与张老伯的身上都遍布各种伤痕。 “被拷问过。但是没招。所以,最后凶手用了‘搜魂术’。” 徐林猛地扭头看向南宫熙,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 南宫熙轻叹了口气。 “很残忍,你不知道会更好一点。” 徐林布满血丝的眼里一片赤红,看上去狰狞可怖,不知道是眼里充了泪水还是真的溢出了血水。 南宫熙看着他,竟第一次从这个瘦弱的青年身上,感到了冰寒刺骨的杀意。 张三还在痛哭着,他时而以头抢地,抽自己耳光,时而又不停地呼唤,试图唤醒自己的父母。 徐林失魂落魄地走出张老伯家,走到后院,突然,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牛棚,熟悉的磨盘。 那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此刻也跪在地上没了动静,它的身上还挂着拉磨用的绳子。 徐林缓缓地走过去,将连着磨盘的绳子从老黄牛身上取下。 然后套到了自己身上。 然后他开始一步、两步、三步,往前走着,开始转圈。 金鹏看着这一切,下意识地向南宫熙问道: “他在干什么?拉磨?” 南宫熙只是静静看着徐林。 没有说话。 (十五)如泣如诉 要看腊月将尽,岚州终于是下了第一场雪。 从昨夜开始,天空就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白絮。 以前每逢下雪,徐林都喜欢写写诗词,抒情咏怀。但今天,他看着晶莹的漫天飞花,却只觉得寒冷。 徐林静静地看着眼前垒好的十几座新坟,又看了看在张老伯和汪大娘坟前烧着纸钱的张三,他想起了远在京都的家人…… 炊烟难待因路远,少小常言来日多。 青衣旧线无人续,老大长憾与谁说。 “走吧。” 这是徐林两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该做的都做了,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 借助南宫熙的御风术,张家村的情况已经上报给了最近的县衙,未来,官府会重新分配张家村的土地,或是迁入新的人口来此。 这里可能会变成“刘家村”、“赵家村”,又或许还是“张家村”,但再也变不回徐林心中的那个“张家村”了。 三人临走前又凑出了二十两银子留给张三,当然,徐林和南宫熙几乎是身无分文的。 徐林没有钱,南宫熙不需要钱,所以最后的二十两银子,几乎是由来自水月洞天的“金云飞”一个人出的。 虽然张家村的人都不在了,但张三的人生还要继续,他还要带着对张家村人的回忆活下去。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或许这才是唯一能告慰那些在天之灵的方法吧。 徐林跟随着南宫熙与金鹏快步疾驰,在即将进入山林之前,他还是没忍住,默默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片田地,一排草屋,恍惚中一张张淳朴的笑脸,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天,大家一起在村口送他…… 别了,大胆兄。 别了,张老伯、汪大娘。 别了,张家村。 ………… 入夜,岚州的雪停了。 山林中的一堆篝火旁,徐林三人无言地坐着。 徐林痴痴地看着篝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南宫熙起身把水袋递到他手上。 徐林接过,没有喝,只是拿着。 金鹏见状,实在忍不住,终于开口。 “徐兄,不是你的错,不必如此自责。” 徐林抬头,看了看他。 “不,就是我的错。” “我就是那个‘闹鬼传闻’里的‘鬼’,那些人是被我引到了张家村。” 这个所谓的闹鬼事件,正是因为他在梦境中的不愿苏醒,才导致自己的身体在山林里闹出动静。 后来自己突然醒来,跟随张大胆回了张家村,闹鬼的传闻便停在了张家村附近,才导致凶手追到了那里。 所以,徐林一直觉得,就是自己害死了那些村民。 “不。错的不是你。” 南宫熙突然开口。 徐林看向他。 “错的是那个杀人恶徒。这个世间,有善就有恶,有明就有暗。我辈中人,仗剑行侠,为的就是惩恶扬善,去暗存明。你不该因他人之恶惩罚自己,而应该去消除恶,保护善。” 南宫熙的一席话,如春日的清泉,沁入了徐林的内心。 他仰望着南宫熙,火光将他的一袭白衣照的温暖,让徐林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种感觉,徐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经历过。 对了……是圣亲王殿下。 第一次见到圣亲王殿下时,徐林就是这种感觉。 “我……我……” 这几天以来,积压的疲惫、痛苦、悲伤、遗憾、愤怒,一齐涌上心头。 徐林语无伦次,南宫熙靠近徐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徐林猛地一把抱住南宫熙,开始小声哭泣,然后逐渐发展成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哭得涕泗横流。 南宫熙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抽身,却惊奇地发现,徐林的双臂像铁钳一样将他牢牢栓住了,他尝试了两次,都无法挣脱。 他急忙看向金鹏,示意他过来帮忙,没想到这个红头发大个子,居然把头侧向了一边,当作没看见。 就这样,南宫熙不情不愿也无可奈何地任由徐林在他身上哭泣。 很快,他的一席白袍上,就全是徐林的眼泪和鼻涕了。 ………… 中州,京都郊外,临渊阁总舵。 地下的一间大型石室里,阁主陆铭破天荒地召集了临渊阁所有的星使与影卫。 他的面前摆着三个木匣。 他的脸色仍然很差,时不时咳嗽一声。 他穿着象征三品官员的朝服却并没有穿他自己的软甲戎装,这说明,此刻的他,是要代表朝廷说话。 陆铭的身前站着三个人,三人均穿着相同款式的武者劲装,只是颜色不同。 一红一绿一紫。 红、绿均是青年男性,而紫色却是一位带着面纱的女性。 这三人的面前,是黑压压一片单膝跪地的黑衣人。 他们大部分都隐在了黑暗之中,仅仅是有火光照亮的部分,看上去就估摸有数百人。 陆铭看了看他们,心中情绪甚是复杂。 他叹了口气,刚准备开口说话,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平复下来之后,他对面前的红衣武者说: “赤星,你替我跟大家说吧。” “是。阁主。” 然后陆铭指着面前的三个木匣,抬了抬手,示意打开。 红、绿、紫三个武者同时将木匣盖子打开。 三颗已经略微有些腐烂的人头出现在众人面前。 黑衣人群里发出一阵杂乱的轻呼声,但很快又平静了下去。 等杂音彻底平息。 红衣武者开始面向众人大声说: “我阁‘橙星’、‘黄星’二位星使,为调查圣亲王殿下失踪一案,在与世外四圣议会交涉时,惨遭对方杀害,不幸殉职。‘青星’、‘蓝星’二位星使在岚州调查同案时,亦遭不明势力袭击,‘青星’殉职,‘蓝星’下落不明。现据有关情报,世外四圣阁极有可能为圣亲王殿下失踪事件幕后黑手。阁主决定,全阁进入紧急状态,九州全境分舵,即日起所有人员全部隐入地下,无阁主令,不可擅自行动。待阁主向陛下请示之后,再行公布后续计划。” 红衣武者话音刚落,现场一片哗然,这些消息过于令人震惊,导致这种喧哗不仅无法平息下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陆铭见状,微微扬起了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 很快,众人看到了阁主的示意,渐渐平静下来。 “我理解大家的感受,确实此事过于骇然,我也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陆铭咳了两声,接着说。 “但,四圣阁已经杀害我们两名星使,岚州的伤亡也可能与他们有关……欺辱已至门前,屠刀已然加身,由不得我们不信。” “我也知道,临渊阁与四圣阁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如云泥,贸然与他们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陆铭认真审视了底下的黑衣人一圈,他们蒙着面,看不出表情。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各位加入临渊阁的那日,应该都听过这句话。这次危机,我们行走的那层薄冰已经被人击碎,无论我们是进是退,都不得不面对那无底的深渊。” “各位同僚,连我在内,谁也不敢保证,将来我们是否还能活着相见。” “所以,我不会要求大家去送死。大家都有父母亲人,我们与世外之人不同,我们更重视人情,这是我们的弱点……也曾经成为我们的优势。今天,出于‘情’字,我给大家一个选择的机会。” 陆铭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名册,举在众人面前。 “这是临渊阁记录所有星使、影卫、杂役身份的名册。” 说完,他突然做出一个惊人之举。 他的手掌微一发力,那厚厚的书卷竟如同粉尘一般开始飘散,彻底碎裂成了纸屑。 黑衣人们集体震惊,从他们睁大的眼睛中能感受到那种不可置信。红绿紫三位武者见状也是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 “现在,临渊阁不再知道各位的身份了。” “我给大家一次选择的机会,若是想要脱离临渊阁的,即可自行离去,我陆铭对天道起誓,绝不阻拦,绝不追究。” 陆铭话锋一顿,音量陡然提升,接下来的话语中,先前那种虚弱感荡然无存,只有一个昂首顶立天地间的强者气势。 “但临渊阁不会散!哪怕将来临渊阁只剩下我陆铭一人,我也会挡在世外势力与大楚帝国之间!” 陆铭的话说完,全场一片寂静。 那些火光照亮不到的地方是否有人离去不得而知,但能看见光亮的地方,没有一个人移动。 这样的沉寂保持了一段时间,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远处的黑暗里传来。 “愿与阁主同生死。” 这声音不大,却像划破黑夜的惊雷,让所有人心神为之一振。最前方的三名武者听到,身体微微动了,也跟着大声说: “愿与阁主同生死!” 很快,在场几乎所有的黑衣人都开始复述这句话。 最后,这些杂乱的声音也变得整齐,变得振奋人心。 “我等愿与阁主同生死!” 陆铭看着这些人,从他们的脸上一个个扫过,他从众人的眼神中看到了决绝。陆铭的眼中也泛出泪光,他朝所有人深鞠一躬,随后大声道: “好!我代表临渊阁,代表陛下,代表大楚的亿万百姓,感谢诸位的忠义!我陆铭也愿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黑暗已至,我们或许做不了执火之人,但我们至少可以成为火炬,为帝国照亮前路!” “我身为炬!誓死效忠!” 在场众人又是一阵齐呼,他们已经做好了与世外四圣阁开战的觉悟。 ………… 此间事了,陆铭让所有的影卫都散了。赤星与绿星两位星使也离开了。 他唯独留下了“紫星”,并把她带进了自己的静室。 石室里,陆铭憔悴的脸忽明忽暗,他经过刚刚一番演说,似乎病情又加重了些许。 紫星单膝跪地,她知道阁主有话要说。 “‘紫星’,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本不应该这么早告诉你。但如今,事态危急,我也不得不说了。” “阁主请讲。” “你虽然在七位星使中资历最浅,但却是我最放心也最看重的一位,同时你也是陛下的重点考察对象。” “我……陛下考察我?” 紫星使听见陆铭这番话,确实有点错愕,面纱之上,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 “你能成为星使,除了你天资聪颖,行事果决之外,你的家世也是我与陛下考量的重要因素。” 听到这个,紫星沉默了。 “你们刘家已经连续五代为临渊阁效力,可谓满门忠烈。远处不说,你的兄长、你的母亲,都是为阁里殉职。你的父亲,原本已经光荣退休,却又主动担起责任,去天碑学院执行任务。” 陆铭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中略有一些唏嘘。 “没想到他这次,会遭遇这样的事……说起来,他与我同期入阁,也算我一个老战友了,你也算是我故人之女。” 紫星脑中闪过了那几张已经有点陌生的亲人脸庞,父亲、母亲、兄长…… “若不出意外,新皇登基,你应该就是我的继任者。只可惜,现在连我也不敢保证,临渊阁能不能度过此次危机,后面的事更无从谈起了。” “阁主……紫星入阁之日起,已有觉悟,在为国效力面前,生死可置之度外。我的父母、兄长,他们也自然是明白这一点,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紫星不懂,如今您跟我说这些是何意?” 陆铭看了看她,轻叹口气。 “我想为刘家留一点血脉,也为临渊阁留一点希望。” 紫星有点惊愕,她握剑的手下意识地微微用力。 “我想安排你,去你的师傅那里,去鸿蒙山庄避一避。” 陆铭终于说出了他的打算。 紫星大惊,立刻双膝跪地叩首。 “阁主!您这是要将我从临渊阁除名吗!?” “当然不是,你怎么会这样想。” “那为何,大敌当前,国难当头,其他同僚舍生忘死,却要紫星躲起来苟且偷生!?” 陆铭闻言,也沉默了。 “紫星自知实力低微,但即便是萤火之光,我也想为临渊阁,为国家出一份力,若不然,我又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面对祖宗、血亲!?” 陆铭还是没有答话。 见陆铭沉默,紫星直接一头磕在地上,大喊道: “阁主若执意让我独自偷生,我必自绝于此!” “这……你!哎……” 陆铭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罢,也罢……就由你吧。不过,近期不可有任何擅自行动,一切要待我向陛下请示之后再行决定。” “是!属下遵命!” “你且去吧。” 紫星刚准备走,陆铭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又叫住了她。 “我想起你父亲曾经跟我说的一件事,如今他不在,我转述予你,或许会有一点用处。” “阁主请讲。” “你父亲曾跟我说起过,当年他在青州执行任务时,遇到了一个小县令,此人机敏异常,是唯一一个能识破他身份的人。你父亲还说,日后若是遇到危局或是难题,可以去找他相助。” “青州?敢问阁主,属下应去青州何处寻找此人呢?” “倒不必如此麻烦。恰巧这个县令前些年被太师府征召入京都,现为太师府幕僚,他的名字,叫徐坚。” (十六)破茧成蝶 等徐林三人到达姜家猎庄时,萧崎已经准备好了返回京都的一切行装。 萧崎看到徐林的脸色,也猜到了张家村的结局,所以并没有多问。他的当务之急,是让徐林尽快返回京都。 目前圣亲王失踪事件还存在着大量谜团,真相难以浮出水面。整个事件,似乎缺少了关键的破局点,有许多杂乱的信息碎片,却缺乏一根将它们串联起来的线。 只有将徐林平安顺利地送回京都,才能让汝阳伯与临渊阁有机会从徐林提供的信息里找出什么关键的线索。 他们四个聚在一起再怎么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什么新的突破口。 于是,再三考虑之后,南宫熙决定先行返回天枢山,向师尊洞玄真人汇报情况,并向他老人家寻求帮助,以期解惑。 而“金云飞”决定继续北上,他仍不死心,打算亲自去看一眼天碑学院的情况。 徐林则由萧崎护着,通过姜家的特殊渠道,偷渡雁回关,然后快马加鞭返回京都。 四人商量完毕,约好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启程,分道扬镳。 ………… 是夜,猎庄里的姜家门人基本都入睡了。徐林一个人坐在屋顶,仰望着星空,这近一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又在他眼前不断闪过。 如今的他,已经能熟练运用自己的身体力量,轻松可以跃上房顶。按照萧崎的估计,他大概是个精武境巅峰的境界,但因为没有办法稳定感应到真气的存在,所以徐林距离精武境圆满,去窥探真武境的门槛还有一定的距离。 不过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徐林的内心始终还是坚持着一个天碑学院学子的行事准则,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尽量不使用暴力。 下过雪后的夜空格外晴朗,徐林看着一颗颗的星辰相连,在眼前形成一幅幅神奇的图案。 “这就是星象吗……” 徐林从前也凝望过星空,却没有今日这种感觉,似乎身体变好之后,他的目力与感知力也增强了不少。 “没错,我们的先祖就是根据这些星象,划分出了天之四域。” 不知何时,金鹏悄然来到了徐林身边。 “金兄?你也睡不着吗?” “是啊,要找的人还是没有找到……心情有些烦闷。” “你是说殿下吗?确实……殿下到现在还没音讯。我真的是不明白,殿下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人想要谋害他呢?那帮黑衣人简直邪恶至极!” “咳咳。或许他们有什么苦衷吧……” “就算有什么苦衷,这种事情也是罪无可恕!更何况这帮贼人还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学子,这帮坏人就该千刀万剐,断子绝孙!金兄,你说对不对?” “嗯?嗯……先不聊这个了,你回京都后有什么打算?” 金鹏见徐林越骂越凶,赶紧转移话题。 “我?” 这个问题还真把徐林问住了,这段时间他只顾着回京都,但回去以后还能做点什么,他却完全没有想过。 “不知道,或许先陪陪家人吧。” “家人……” 金鹏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金兄你呢?你去过天碑学院后有什么计划吗?” “我应该会一直找下去,继续搜寻线索。” “马上过年了,你不考虑回家吗?” “我们越州没有这个习俗。” “越州?原来‘水月洞天’在越州啊?” “呃……是啊。那什么,我有点倦了,先回去睡了。徐兄你也早点休息吧。” 意识到说错话的金鹏赶紧打了个哈哈,结束了谈话。 徐林一人在屋顶又看了一会星星,也回到自己的客房睡下了。 徐林这几天确实没有休息好,连日的疲劳让他很快就睡死过去了。 ………… 迷迷糊糊之间,徐林又进入了那个混沌虚无的空间。 徐林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还是那种熟悉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的状态。 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远处,是那个犹如出口一般的白色光点。 “喂!你在吗?” 徐林从意识深处向那个声音发问。 当初就是那个奇怪的声音把他带回了须臾之间,从那以后就发生了越来越多奇怪的事情。 然而此刻却无人回应他。 “不在吗……” 徐林回想起那个声音最后一次跟他说话,好像说什么死而复生、力量削弱之类的怪话。 算了,不在就不在吧,反正是做梦。 我上次进来这里是因为什么来着? 徐林开始回忆。 …… 好像有点不对…… 不对!不对!! 徐林陡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梦境! 每一次我进入这里,都是垂死之时! 我今天明明是在姜家的猎庄里睡觉! 我为什么会进入这个空间!? 发生了什么!? 徐林猛地看向那个白色光点,他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全力向那个光点冲去。 很快,白点变成一道刺眼的白光。 徐林奋力睁开双眼。 “咳咳咳——” 一阵撕裂肉体的剧痛从胸口袭来,他的胸前正插着一把匕首。 徐林不敢多想,忍着痛苦,惨叫一声,耗尽全身仅剩的气力把匕首拔了出来。 匕首应声摔落在地,在月色的照映下,匕首的刃上还泛着乌光,这是淬过毒的表现。 徐林捂着自己的伤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视线模糊,他的耳朵嗡鸣阵阵,他颤颤巍巍地翻身下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被人捅了一刀? 萧大叔呢?南宫兄、金兄呢? 徐林在惊恐、慌张与疑惑中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脚下一个不稳,直接摔出了房外。 这时,他才看清,月色下,有好几处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猎庄里的护卫正在与一些黑衣人生死相搏,但护卫们的实力明显与对手相差甚远,没几个回合便倒下一名护卫。 徐林挣扎着站起,他终于看见了萧崎,此刻他正在院中与三名持短刀的黑衣人缠斗,身上已经多处染血,似乎也落入了下风。 徐林立刻冲着他大喊: “萧大人!这是怎么了!?” 萧崎情况正危,无暇搭理徐林。倒是有两个与他正在交手的黑衣人听见声音,齐齐回头看向徐林,眼中均露出了震惊之色,仿佛见鬼了一般。 多亏徐林这一声干扰,萧崎抓住两个黑衣人分心之际,一剑横劈,斩了两个黑衣人。 对手三个变一个,萧崎压力陡轻,也终于有余力来搭理徐林的“废话”。 “徐少侠,我们遇袭了!速来帮忙!” “遇袭?好好的怎么会遇袭?” 徐林这会才刚刚缓过劲来,光顾着问问题,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萧崎被他问的彻底无语。 怎么会遇袭?我哪知道怎么会遇袭!赶紧过来帮忙打退敌人再说啊! 但他又想到对方只是个颇有奇遇的书生而已,便压住了骂人的冲动,耐心解释道: “我也不知,我也是刚被惊醒,你速来帮我合力击杀此贼!” “南宫兄呢?金兄呢?” “……” 见徐林还愣在原地,萧崎心里已经骂开了,这也让他暂时打消了喊徐林帮忙的念头。 正在徐林迟疑间,不远处的厢房猛然发生了一阵剧烈的爆炸。 断木、碎石被狂暴的气浪吹得四溅,两个人影从烟尘中飞速窜出,正是南宫熙与金鹏! 徐林定睛一看,见是他们二人,喜出望外,立刻朝他们跑去,完全忘了正在鏖战的萧崎。 “徐——算了!” 萧崎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专心对敌。 徐林跑近几步,刚想跟他们打招呼,却发现情况似乎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这两个人,看上去好像正在对打!? 只见南宫熙御剑在手,金光频闪,而他的对面,金鹏像发了疯一样追着南宫熙疯狂地轰出拳劲。 好在南宫熙似乎察觉到了金鹏的异状,所以他并未采取任何攻击,只是在不断地被迫防守。 “南宫兄!金兄!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他中邪了!神志不清!” “什么!?中邪?” 徐林仔细地盯着金鹏看,发现金鹏面目狰狞,双眼赤红,嘴里不断念叨着“杀了你……杀了你……还我妹妹来……” 除此之外,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徐林觉得他的头颅上还缠绕着一股似有如无的黑气。 所幸,他现在的状态似乎并不会使用复杂的源术,只是凭着战斗本能在疯狂地施展拳脚、倾泻真气。 但即便是如此,也逼的南宫熙分身乏术,只能不断围着猎庄的建筑物左右腾挪,上下躲避,时不时还需要召唤“明光金盾”来抵挡攻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徐林看着周围越来越少的猎庄护卫,黑衣人已经完全占了上风。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些人,为什么要袭击猎庄? 因为我! 就跟张家村一样,他们是冲我来的! 徐林瞬间热血上头,他一跃跳上房顶,鼓起一口气,用最大的声音喊出: “我就是天碑学院的学子!有本事就来抓我!” 他的话如洪钟之音,传到了猎庄的每一个角落。果然,效果跟他预料之中一样,所有黑衣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有余力分神的黑衣人全部把目光投向了他这里。 见目的达到,徐林拔腿便跑,朝着猎庄外的山林里奔去。 萧崎与南宫熙也听到了徐林的喊声,他们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大骂了一句“蠢货”,然后立刻就想追过去。 可惜他们的对手并不打算让他们如愿,纷纷缠住了他们二人。 萧崎这边又来了两个黑衣人,让他重新陷入了先前一样的困境。 南宫熙那边也不乐观,除了已经失智的金鹏,还有几个黑衣人也在一旁对他频施冷箭,弄得他不胜其烦。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名黑衣人朝徐林的方向追去。 糟了! 南宫熙心中一急,竟不小心被金鹏的拳劲击中,翻飞了出去,重重地摔进了建筑废墟里,溅起一阵烟尘。 狂化的金鹏不依不饶,刚准备对南宫熙摔落的位置进行轰击,不料烟尘里突然疾速射出了几道金光,打断了他的攻击,逼的他也不得不躲闪。 南宫熙站在废墟里,眼中金光逐渐强烈,他抬头看着房顶的金鹏,啐了一口嘴里的瘀血,冷冷地说: “‘云飞兄’,这可是你逼我的!” 在猎庄各处战场之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一个人影若隐若现,他的身形与相貌完全被黑暗笼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徐林奔逃的方向,像在欣赏一个垂死挣扎的猎物。 他的嘴角上扬,发出了邪魅的轻笑。 “呵呵……有意思。” ………… 徐林在山林奋力地奔跑,他的身后不断有破空之音,他知道,这是追击他的黑衣人在投掷飞刃。 这就对了,引来的杀手越多越好。 徐林也不是一味地使用蛮力奔跑,有了上次去张家村的经验,这次回猎庄的路上,他已经请求金鹏教导了他吐纳之法。 徐林尽可能地调整呼吸节奏,一边跑一边试图创造那种暖流。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断地尝试,他终于开始能够掌握一点产生体内暖流的诀窍。 他发现,只要顺应呼吸吐纳的规律,在吸入时利用腹部发力,空气会自然在体内形成一定的循环。循环结束后,便能在体内保留一些可利用的暖流,再将这些暖流通过意念集中在腿部,他就可以跑的更快并且更省力。 徐林心头渐喜,他觉得,自己总算是派上了用场,稍稍解了猎庄的危局。 突然,徐林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他竟无意间跑到了雁回关外的那片草地平原。 徐林心中一沉,糟糕,没了树林的掩护,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不幸的是,徐林的乌鸦嘴属性再次生效,他跑出山林还不到二十息时间,就感到腿部与腰部一阵剧痛,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狠狠地摔倒在地。 徐林整个人在惯性的作用下,一直摔出去了几十步才停下来,剧烈的冲击让他头晕目眩。 徐林忍着身上的伤痛,咬着牙,站起身来,想继续往前跑。 遗憾的是,就这么一会,他的周围已经站了六名黑衣人。 徐林擦了擦脸上的血,眼神阴寒地看着他们。 徐林的腿上和腰上都中了飞刃,刀刃深入骨肉,除了剧痛,还有一阵麻痹感,很显然,也淬了毒。 这群黑衣人只是围着徐林,也不动手,仿佛在刻意围观他的惨状。 “看什么!?动手啊!不是想杀我吗?” 穷途末路,徐林朝他们怒吼着。 徐林是一个书生,但徐林不是懦夫。 他见证过学院同窗的惨死,他目睹过张家村的悲剧,他怕过、哭过、逃过。 他受够了。 他受够了发抖,躲藏,逃命,他受够了自怨自艾。 这一次,他要战斗。 学院教导他们,以德服人,但也教导他们要以直报怨。 “来啊!有种过来啊!” 徐林怒吼着,心里想着,只要他们上来,至少也要跟其中一个同归于尽。 终于,黑衣人们动了,但他们不是攻击徐林,而是换了个阵型,他们让了一个位置出来。 那个正对着徐林的位置,突然多了一个人影。 一个身穿华贵的镶金丝线长袍的剑客。 他面容英俊,气质隽雅,举手投足间有贵族姿态,但他却笑得非常邪恶,让徐林发自内心地产生厌恶。 这个人用玩味的眼光审视着徐林。 不一会儿,他笑着说道: “你就是那个幸存的天碑学院学子,你叫徐林对吧?” 徐林一愣,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 他声音低沉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呵呵……你猜?” 徐林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去过张家村?” 徐林又问。 “哈哈哈!不错,我去过张家村……那里,是个好地方,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 那个黑衣剑客调笑着,仿佛真的在分享一次游玩经历。 徐林不再说话,他捏紧了拳,低下了头,然后一瘸一拐地朝这个人靠近。 但他只走了三步,一个黑衣人射出两枚飞刃,切断了他的膝盖韧带。 徐林“扑通”一声,跪在了那个黑衣剑客面前。 黑衣剑客却并没有高兴,他狠狠地瞪了那个多此一举的黑衣人一眼,仿佛在责怪他抢了自己的乐子。 徐林就这么低着头跪着。 那个黑衣剑客又笑了笑,他看见徐林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来了兴致,向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远远对准徐林的脑袋。 “既然你跟他们感情这么深,那我就好心给你一次机会,让你也体验一下,他们临死前的‘快乐’吧,哈哈哈!” 黑衣剑客说完,眼中黑光一闪,他的手中发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钻入徐林的头中。 “源术·魑魅梦魇。” 徐林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惨叫,他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 徐林声嘶力竭,不断地惨叫,滚来滚去,仿佛经历着人间最残酷的刑法。 那个黑衣剑客看到徐林这个样子,开始捧腹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就在他笑得身子往后一仰时,徐林恰好滚到了他的脚边。 突然,徐林的惨叫声停了。 这一次,徐林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电光火石之间,徐林一个猛烈地抱扑,双臂死死地箍住了这个黑衣剑客的腰部,然后徐林借着惯性,疯狂地向后蹬腿,想要推倒对方。 黑衣剑客一惊,他完全没有想过徐林会有这样的举动,也完全没有想过徐林居然能这么快从自己的源术中恢复。 他下意识地想用蛮力推开徐林,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瘦弱的书生,他的双臂就像铁钳一样完全挣脱不开。 他立刻运起真气,想要震开徐林,但遗憾地是,无论他怎么尝试,他竟然都摆脱不了徐林。 不过几息之间,徐林已经将这个黑衣剑客推出了十余步,徐林猛一沉膝,一个头锤,狠狠地从下往上撞向对方的下巴。 “砰”的一声,黑衣剑客被撞倒。 他眼冒金星,口鼻溢血,但他更加惊惧的是,这个刚刚双膝被废,身中剧毒的书生到底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徐林将黑衣剑客撞倒,一个翻身,直接骑在对方身上,就如同街头泼皮打架一般,一只手死死掐住对方脖子,另一只手握紧拳头,狠狠地就要往下砸。 被压倒在地的黑衣剑客居然动弹不得,眼看着拳头就要砸到他脸上时,徐林的拳头却停住了。 徐林突然感觉自己的气血在迅速地流失,拳头再也挥不动了,有什么东西要从口腔里冲出。 他一口鲜血喷在了黑衣剑客脸上,他的嘴颤抖着不断溢出鲜血,他诧异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六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胸膛,大量的血液顺着刃尖在不断滴下。 很快,徐林的眼里生机消逝,他的身体再也动不了了。 “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躺在地上的黑衣剑客看着已经死透的徐林,又开始狂笑。他沾满徐林鲜血的脸,因为他夸张的笑容而显得恐怖诡异。 他握住徐林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想把它移开,却发现,这个人虽然死了,但他的手还是铁钳一样将他固定在地上。 他不高兴地伸手去摸自己的佩剑。 下一刻,徐林的重拳猛地砸到了他的脸上。 剧烈的冲击在他脸颊上炸开,他整个人都懵了,他感觉自己嘴里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然后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没错,他的牙被打飞了。 看着本应该死透却又突然动起来的徐林,六个黑衣人也像见鬼了一样,下意识地向后退一步。但他们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的老大此刻正在被人痛扁,他们立刻上前拔出徐林身上的利刃,再一次捅了进去。 徐林七窍流血,眼中却喷火般闪着吃人的凶光,他完全不顾身后那六个黑衣人在拿刀捅穿自己的身体,他只是全力地用自己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在那个黑衣剑客脸上。 黑衣剑客被眼前恶鬼转世一般的徐林惊呆了,他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的脸上已经被徐林打的没有一处平整。 他的鼻子歪了,眼睛瞎了一只,下颌骨完全粉碎,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很快就要碎裂。 徐林这边也好不到哪去,他的身躯已经被刀刃捅烂,他的血液已经接近枯竭。黑衣人捅出的伤口甚至已经不再流出新的血液了。 几个黑衣人发现他怎么也杀不死,便拿起短刀开始剁他的手臂,割他的喉咙。 果然,这种攻击奏效了,徐林这一次彻底停了下来,很久都没有再动弹。 “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在那个徐林熟悉的混沌虚无空间里,试图再一次冲向白色光点的徐林终于被拦住了。 那个“声音”终于是出现了,这一次,这个声音显得怒不可遏。 “你知道你复生了多少次吗?你知道你消耗了我多少力量吗!?” 徐林并没有理会他,只是不管不顾地想要冲向那个白色光点。 可惜,在这个空间里,他始终像一个客人一样,并不能凡事都做主。此刻,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他,让他寸步难行。 “够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的力量耗尽,这具身体就会被‘他’占据!到时候就不止是死百人、千人,千万人都不够死的!” 徐林仍然没有答话,他还在挣扎,奋力地挣扎。 “你如果一意孤行,我会把你永远圈禁起来,你不要逼我!” 那个声音开始威胁徐林。 徐林似乎也是耐心到了极限,他咬着牙说道: “放开我!我要杀了那个畜生!” “不可能,你不会再有穿越阴阳两界的机会了。” 徐林这一次,猛地回头,他朝向不知道哪里的方位,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道: “放——开——我!!!!” 整个混沌空间,竟开始抖动。 徐林身上的无形枷锁,也在松动,他的脚步,居然可以开始缓慢地向前挪动。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违背‘我’的意志……不可能……” 那个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甚至有点慌张。 “啊————” 徐林怒吼着,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意念,冲向了那个白色光点。 一阵白光闪过,徐林眼前出现了那个血肉模糊,头已经快变成烂泥的黑衣剑客。 但他还活着,他还在喘气。 徐林想举起拳头,却发现,自己双手的肌腱与经脉全都被割断了。 徐林又是一口血吐出,然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头狠狠地砸在了那张已经支离破碎的脸上。 “噗”的一声,那个黑衣剑客彻底不动了,他的胸膛也停止了起伏。 六个黑衣人还在不停地砍着徐林的身体。 尽管他也已经毫无生机了。 突然,天空中出现了一片灿烂的星辰,很是耀眼。 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源术·银河星铄!” (十七)新的可能 一夜的战斗平息,姜家猎庄的幸存者们清扫战场,一共收殓出了近五十具尸体。 其中三十多具是属于猎庄护卫的,还有十来具则是来历不明的黑衣袭击者们。 在所有的尸体当中,有两具被单独摆放在院中的草席上。 一具是身穿华贵金丝黑衣的剑客,他的死状奇惨,面目全非,整个脑袋都被人锤扁了。 另一具便是徐林,他也好不到哪去,全身衣服被鲜血浸透,身体上有百余处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现在的样子,即使是在江湖上磨砺过多年、见惯生死的萧崎也不忍直视。 昨夜精神失常的金鹏,还被“源术·金杖光牢”困在其中,不过他因为体力耗尽,已经陷入了昏迷,暂时构不成威胁。 萧崎他们所在的这处猎庄,位置靠近雁回关,原本是姜家人为了春夏季节的度假、行猎所置,整体的建筑规模与设施配套在整个九州中都属上成。 可惜经过昨天一夜的激战,猎庄已经几乎完全毁坏,建筑被破坏了将近八成,连饲养信鸽的门房都被毁了。 萧崎一时无法发出羽信,只能派人骑马去最近的姜家势力寻求帮助了。 他需要两架马车,将这两具尸体带回京都。 一具是重要的情报线索。 另一具…… 另一具,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小兄弟。他值得落叶归根,魂归故里,至少,也要把他的遗体交到他的父母手中。 南宫熙检查完昏迷的金鹏,确认一时半会苏醒不了,也来到了萧崎身边。两人一起看着徐林的尸体,良久无言。 寒风吹过,徐林散乱的头发随风飘摆。风停了,他的头发覆在了苍白的脸上。 “这庄子里有棺材吗?” 南宫熙轻声地问。 “没有。不过我已经一并让门人去附近的县里买了,等马车到了,会好好把他裝殓的。” 南宫熙没有回话,他瞟了一眼庄外的山林,运转御风术,向着树林深处飞去。 不一会儿,附近山林里一棵最高的古木倒了下来。 过了约摸两刻钟,南宫熙从山林里回来了。 还扛着一口宽厚的棺材。 萧崎见状,心领神会,帮南宫熙一起,将徐林的尸体装进了这口只能算是“木盒”的棺材里。 在盖上盖子前,南宫熙放了一个折叠成正方形的黄色符纸在徐林胸口。 萧崎疑惑地看向南宫熙。 “这是‘静乐往生符’,保佑他顺利轮回,来生投个好人家,远离苦难,一生平安喜乐。” 南宫熙解释道。 “我懂,防止他诈尸嘛。” 萧崎说着,稳稳地将棺材板盖上了。 ………… 中州,京都,徐宅。 自从徐坚那日从太师府回来晕倒后,徐家就一直被一股阴郁气氛所笼罩。 徐坚苏醒后,便将圣亲王殿下与天碑学院学子集体失踪的事件告诉了妻子王氏,以及儿子、女儿。然后妻子王氏继徐坚之后,又当场昏厥,躺了两天。 徐林的大哥与妹妹也是整日忧郁烦闷,尤其是妹妹徐薇,时时暗自垂泪,自不消说。 关于圣亲王殿下的失踪,昭武皇帝命令临渊阁封锁消息,确实阻止了此事在民间的快速发酵。但失踪的天碑学院学子们,其中有大量京都官宦士族子弟,他们的父母、长辈,很快便从几个内部情报源那里得知了这一惊天噩耗。 一两天之内,学子们的失踪事件便传遍了整个京都。一到夜深人静,凡是家中有子弟在天碑学院求学的府邸,都会传出叹息与哭泣之声。 原本腊月的后半段,是天碑学院的学子与各地行商的商贾返乡的日子,往年都是热闹非凡。 但今年,眼看已临近春祭,京都这座以永不落幕的繁华而著称的帝国心脏,这座千里金玉之城,竟显得有些萧条。 城中的商街、坊市与柳巷都变得冷清,城郊的道馆反倒是人流如织,每天都有不少衣着华美的贵人们前来祈求平安。 徐林的母亲王氏也是祈福大军中的一员,就这十余天来,她带着女儿徐薇已经去了不下五次城郊的道观,而且是每个道观都去了一遍。 面对那些形态各异的神明,无论认不认识,统一虔诚祷告,顶礼膜拜,只求那平时并不相熟的天界大神们能保佑自己的儿子。 徐府这段时间也一直处于闭门谢客的状态。除了沈神医与小方偶尔来看一下徐坚夫妻的身体状况,再也没有别的访客。 所以当蒙着面纱的紫星使造访徐府时,这位气质脱俗的女剑客,便是徐坚十几日来见的第一位陌生人。 “你……你是刘大哥的女儿?” 徐坚打量着眼前这位身材玲珑,长发飘飘,雪肤明眸的女子,实在无法将她与自己十几年前认识的那个猥琐油腻男人联系在一起。 “家父其实是临渊阁的影卫,他时常需要混迹于市井,打探消息,所以徐大人您认识他时的形象,多半是出于任务需要。” 紫星对徐坚解释道。 “原来如此……当年我就说,他肯定不是一般人。我只道他是什么衙门的暗子,没想到竟是陛下的临渊阁中人。难怪当年他一直不肯对我以实相告,原来是防着我啊。” 徐坚回忆起那段往事。 “但是徐大人能识破家父的伪装,猜出大概,已经很了不起了。不瞒您说,家父的武功修为与伪装本领都是临渊阁中翘楚,之所以没有担任星使,只是因为他性格有点散漫,不喜拘束。” 相比于星使要长期应付皇帝与阁主的派遣,影卫一职确实要自由的多。同时星使更多的时候是代表临渊阁执行明面上的任务,这也与她父亲擅长隐于暗中的行动方式不符。 紫星继续说着。 “家父在临渊阁中二十余年,执行任务不下百次,只有徐大人您曾识破家父身份。也正因如此,家父才会在阁主面前夸赞您机敏非凡,远超常人。” “嗐!刘大哥谬赞了。话说回来,刘大哥近些年还好吗?以他的年纪,现在应该已经退休了吧。” “家父……仍在临渊阁中任职,最近两年,一直在天碑学院……” 紫星话还没说完,徐坚一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天碑学院……那……” “不错,家父也在此次事件中下落不明。” 徐坚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坐回到椅子上。 其实刚刚徐坚的第一反应,是惊中带喜。他还寄希望于这个刘大哥或许能从天碑学院逃出生天,带来什么关键情报。 但他转瞬之间就觉得这个想法过于愚蠢,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临渊阁恐怕早就查出什么眉目了吧,也不会到现在还毫无头绪。 那么,这个女子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仅不是来告知什么消息,估计还是想来请自己帮忙的了。 “不瞒徐大人,晚辈现在也在临渊阁担任‘紫星使’一职。调查这件悬案,于我而言既是家事亦是公事。也正因此,晚辈才会前来向徐大人请教,不知道徐大人关于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见地,能够指点晚辈一二?” 果然是来问问题的…… 不过出乎徐坚意料的,这个女子居然是临渊阁的星使。 像徐家这样的小吏家庭,平常也接触不到这样的机密人物。徐坚心里暗自想着,怎么感觉最近总跟一些不得了的人物扯上关系了呢…… 徐坚立刻向紫星使拱手施礼。 “见过星使大人。” “不敢当,徐大人不必如此,我等临渊阁星使并无官职官阶,严格算来,我们只是江湖人士。” 徐坚腹诽道,你们确实是没官职官阶,但是你们直接受命于陛下,监察百官,还可以无需经过廷尉司同意便审讯官员,谁见了你们不得点头哈腰…… “星使大人说笑了。言归正传,不瞒星使大人,下官的幺子也卷入了此次失踪事件当中,至今杳无音讯。下官自知道此事以来,每日忧心不已,家中拙荆为此事也病倒了。若是下官能有什么见地,能出一份力的,早就主动汇报于上官了,也不至于在家中徒增焦虑。” 徐坚倒也不是推辞,只是他觉得这件事过于蹊跷,牵扯到了太多他想都不敢想的势力,所以,他根本不敢随意分析什么。 再加上徐林的失踪,让他心乱如麻,也彻底没了平常那种抽丝剥茧的静气。 紫星看了看徐坚那深深的黑眼圈,那种长期因焦虑而失眠的面相,知道他应该不是推诿。 紫星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本来她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找的徐坚。 如今虽然大概能确定袭击圣亲王的势力就是四圣阁,但天碑学院现场却毫无战斗痕迹。圣亲王殿下倒是有可能逃遁隐蔽起来了,那几百名学子也能无声无息地消失吗? 所以,面对种种诡异超乎常理的现象,临渊阁这么庞大又专业的情报系统都查不出什么关键线索,徐坚一个几乎没怎么出过京都的小府官又能给她什么惊喜呢? “既如此,那我也不多叨扰徐大人了。晚辈告辞。” 紫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这时,根据刚刚的谈话,徐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觉得可以跟这个临渊阁的星使提一提。 “星使大人,下官刚刚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算是一个新的调查方向,星使大人若有机会,不妨试着追查看看。” “哦?徐大人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刘大哥,也就是令尊,当初为何要潜伏于天碑学院之内,他为了执行什么任务,星使大人您可知晓?” 紫星摇了摇头,随即解释道。 “徐大人有所不知,临渊阁的任务,无论大小,无论何人执行,均为机密,只有任务执行当事人与阁主知晓。” “那星使大人,您不妨去问问阁主大人,刘大哥执行的具体是什么任务,或许有什么新的收获。” 紫星听的有点莫名其妙,绣眉轻蹙,问道: “徐大人是何意,家父的任务与此次圣亲王殿下失踪事件有何关联?还望明示。” 徐坚的眼神突然变得亮了一些,他靠近紫星一步,压低声音说道: “星使大人,您刚刚是不是说过,刘大哥在临渊阁中算是执行任务的一把好手?” “不错,确实如此。” “那需要刘大哥去执行的任务,且潜伏两年之久,这个任务所牵扯的内容是不是也非同小可?” “嗯……按理来说,应当如此。” 在徐坚的引导下,紫星渐渐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自从得知下官幺子卷入其中后,近日我总是心绪不宁,然后刚刚听到星使大人说起刘大哥,我才开始反思整件事的调查过程。” 紫星没有说话示意徐坚继续。 “关心则乱,我作为一个父亲会乱,陛下又何尝不是一个父亲。所以,说句大不敬的话,因陛下的主导,临渊阁从一开始的调查方向,就不客观。” “临渊阁一直在调查‘圣亲王殿下失踪’,却没有调查过‘为何有人在天碑学院集体失踪’这件事。” 徐林的这番话,犹如惊雷,让紫星的脑中瞬间闪过了无数种新的可能。 对啊!从一开始,临渊阁的调查就一直被局限在了破解“谁要谋害圣亲王殿下”、“为什么要谋害圣亲王殿下”这些问题上!却忘了,这个事件里面,其实有两个重要的主体。 “徐大人!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这件事情本应该有两个调查方向,但我们一直认为,是有人要谋害圣亲王殿下,从而牵连了天碑学院。却从来没考虑过,是不是有人要对天碑学院做什么,因而牵连了圣亲王殿下!” 徐坚微笑着向紫星躬身施礼。 “星使大人聪慧,下官正是此意。” “不错!您说的不错!不一定是圣亲王成为了目标,而是有可能天碑学院里藏着什么秘密,引来了‘他们’。或者……或者……我明白了,我立刻就去询问阁主关于我父亲的任务!” 紫星对着徐坚深鞠一躬。 这么多天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徐坚提供的思路,虽然不一定真的能找到关键线索,但至少在一筹莫展的境遇中,为寻找真相开辟了新的道路。 徐坚此人,果然不简单!父亲果然没有看错人。 “事不宜迟,晚辈先行告辞,他日晚辈有了好消息,定然前来登门致谢,以报徐大人指点迷津之恩!” “星使大人言重了,下官只是随口说说,算不得什么功劳。” 二人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互相吹捧,然后徐坚将紫星送到了门外。 这时,徐坚的妻子王氏带着徐薇正好从道观祈福回来。 紫星与她们擦肩而过,王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最后目光停留在紫星玲珑的腰身上。 王氏赶紧凑到徐坚跟前,这么多天来,难得地提前了兴致,跟自己的丈夫打听。 “这位姑娘是谁啊?多大年纪?出身哪里?可有婚配?我看着不错,要不要介绍给临风认识一下?” 徐坚看了看自己的夫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半开玩笑地说着: “这姑娘面相不好。” “哪里不好?你又胡说,人家明明戴着面纱,你从哪里看出面相不好的?” 徐坚一边扶着夫人进屋,一边解释。 “她身上杀气太重。” 徐坚顿了顿,补充道。 “杀气重的人……容易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