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操刀鬼 1899年。 天津卫。 人如草芥的年头。 正逢岁末,鹅毛大雪落在这疮痍狼藉的世道,冷风吹冻了人间,吹白了天地,似是连老天爷也不忍再瞧,想要涂个清白,一了百了。 街角一家简陋的食肆里,阵阵带着些许腥膻味儿的热乎气透过半掩的布帘溢了出来,散在了雪里。 一些个脚夫挑夫围坐一桌,裹着破到不能再破的棉袄,缩头缩脑的蹲在凳上,叫嚷着各自的吃食,聊着天南地北的趣事儿,热闹的紧。 无他,驴肉火烧、羊肉汤。 等东西上桌,一个个才肯将袖筒里紧揣的手给露出来,一面往火烧里塞着切好的酱驴肉,再涂上一层酒馆老板娘拿手的辣酱,等不及地就放进嘴里咬下一口,唇齿一合,浓郁的肉味酱香混着一股如火燥辣瞬间在舌头上散发开来。 直到一口口嚼碎了,才被送入口的肉汤顺进喉咙,原本发冷的手脚立马暖和起来,干裂的两瓣唇转眼也裹了一层油膏,让人忍不住发出一声舒坦的长呼,就连冷白的脸色也跟着红润不少。 谈不上多地道的吃法,能来这里的不是混迹于市井的九流中人就是南来北往的过路客,要么是走江湖的手艺人,只图肚子里有点热乎气,哪那么多穷讲究。 帘子虽厚,架不住门外头的风雪太大,时不时掀起一角,卷进一小股凉风,吹的人肌肤起栗,打着哆嗦。 “听说了吗?昨儿个夜里南市死人了。” 店内有人起了话头。 一句话出口,周围人顿时没了闲聊的心思,叽叽喳喳谈论了起来。 “哪能不知道啊,消息今早都传开了。” “死的是那‘吃宝局’的赵老九吧。” “赵老九只是其中一个,总共死了六个,都被割了脑袋,背后还被剥了皮,身子淋着热血给贴在了雪地里,听人说那是关中刀客才有的杀人法子。” 听到这么个凄惨死法,众人无不是缩了缩脖子,撮着牙花子。 “该不会是因为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儿吧,听说赵老九干起了拍花子的勾当,结果喝醉酒办了件蠢事儿,把那些拐来的女人孩子赶到了雪地里,他倒是回屋就睡,可怜那些人全搁外头冻死了。” “八成是惹得哪位豪侠瞧不过眼,暗地里被抹了脖子。” “你们都忘了那‘变脸王’梁瘸子了?他就是被赵老九瞧上了变脸的绝艺,人都说露个底就放他一马,死活不愿,最后愣是一头给撞死了。可怜他家中还剩个半大的闺女,又是病秧子,也不知道躲哪去了,往后就算不冻死饿死,日子也好不了,干不了重活儿,八成得去窑子里才能缓口气,造孽啊。” “可惜了了,那‘变脸’可是川中绝艺,独一份儿,就此失传了。” “那可不一定,这年头谁没个后手。” “要我说就不能传,这绝活儿之所以绝,便是一代只传一人,你想啊,他传了,气数尽了,自然就死了。” “甭管是谁,那人可都是干了件大好事儿,赵老九坏事做尽,死有余辜。” “慎言,那赵老九背后有‘神手门’撑腰……唉,要说如今这世道,挑舌挖眼有甚稀奇,年前在京城的法场上我可瞧过钝刀子砍头,刽子手那都不是砍了,连锯带剌,没等头一个咽气,剩下的倒是先吓死了,我自己连着俩月吃不得荤腥,一吃就吐。” 有过路的手艺人心有戚戚的说着,脸色越说越白,看了眼面前飘着油花香菜的羊肉汤,喉头已在蠕动。 这时,布帘掀起。 一团霜雪当即打着旋儿的钻了进来,寒意透骨,众人皆是一个激灵,接着就见有一穿青色棉袍的身影挤进酒馆,宽厚双肩落满雪花,背后还背了个老背篼。 背篼一角,一颗龙眼大小的铃铛叮叮咣咣响个不停,清脆极了。 众人听得耳熟,循声瞧去,不免诧异。 这老背篼不就是“变脸王”梁瘸子吃饭的家当嘛。 再看来人,却是个蜡黄脸的年轻人,皮肉粗粝,嘴唇开裂,戴着一顶狗皮帽,底下浓黑墨发若隐若现,沾着零星雪瓣,一张瘦脸上浓眉斜飞,挂着一副迫人刀眼,满身的江湖气。 众人面面相觑,想着先前才说过的话,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 再看看青年棉袍上那比寻常衣裳要高处一截的领子,更是确信了对方的身份。 他们虽不通“变脸”的诀窍,但耳濡目染与那刘瘸子打交道久了,自然也能瞧出一些,其中的门道多半是在衣裳底下藏着呢。 “十个火烧,两碗羊肉汤。” 这人挑了个位子坐下,一开口就惊了众人一跳。 嚯!好饭量! 众食客暗暗称奇,细一瞧青年的身形,却有过人之处。宽肩阔背,身段颀长,且袖筒里的一双手五指骨节纤长,指肚圆润,犹若猿掌,两臂垂下,都快到膝盖了。 “不知这位爷和那变脸王梁瘸子是何关系?” 有人忍不住问了句。 片刻功夫,驴肉火烧、羊肉汤已是上桌,青年一手拿过火烧,一手端碗,张嘴便见大半个饼子被撕咬进了嘴里,嚼都不嚼,腮帮子一鼓,喉结一动,竟生生给咽了下去。 再一张嘴,半碗滚烫无比的羊肉汤裹着油花冒着热气,已被送进了喉咙。 如此骇人的吃相委实把所有人都看呆了。 这得是八辈子没吃过热乎饭了? “无甚关系,早些时候从老家逃荒出来,学人走关东,快咽气的时候那瘸子拉了我一把,还管了一顿饱饭,最后跟他搭伙儿走出来的。” 青年嗓音不轻不重,说的干脆,仿佛先前喝下的热汤和凉水无异。 语气虽说平常,但所有人都听出来了,能从那关东一起活着闯出来,这是过命的交情。 食客们也是心中大为惊奇,谁能想到往日里那么个圆滑世俗、爱贪小便宜的瘸子居然也闯过关东,以往怎得就没听其说起过。 可青年接下来冷不防的一句话却让众食客屏住了呼吸。 “知道那赵老九的靠山是谁么?” “嘿嘿嘿,那您得去金银楼问问,谁不知道赵老九拐带的女人大半都进了那里头,您……” 好在有个醉汉晕晕乎乎的接过了话茬,但不等说完就被同伴慌忙捂住了嘴。 也就几句话的功夫,那十个火烧、两碗羊肉汤已被青年囫囵吃了个干净。 没理会周围人的反应,青年夸赞道:“好味道,那瘸子果真没说错。” “哈哈,这位爷说的是,咱这地方虽小,东西却是实打实的地道。” 老板娘闻言笑着附和道。 青年笑了笑,一抹嘴,搁下两块龙洋,“照着刚才的再给我备一份儿,我出去办件事儿,背篼帮我照看着,多的赏你了。” “得嘞,搁我这儿您把心放肚子里。” 听到店家欢喜的回应,青年当即起身掀帘出去。 等人走远了。 “你们听出来了没?那位说话好像带点儿关中腔嘿,会不会就是……” 先前那走江湖的手艺人再次开口,眼神却一个劲儿的往旁边的背篼里瞟,就那六颗脑袋现在都还没下落呢,可瞅了没几眼,他脸色一白,却是不敢瞧了,生怕里头冒出来几双眼睛。 有人忍不住低声斥道:“亏你还走江湖呢,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晓得?” 手艺人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讪笑道:“刚才那位爷瞧着挺和善啊。” “你也不想想,梁瘸子虽说‘变脸’的绝艺独一份儿,可他不通拳脚啊,能从关东活着闯回来,你当靠的是谁?” “谁不知道敢闯关东的都是狠人,腰间揣把刀子逢人就敢拼命,这位爷更是霸道,一人就去了,还和善?保不准手底下杀的人比你吃的鸡都多,说什么来着,后手,梁瘸子交了个这么个人物,这是来讨债的。” “少言,休要多管,那等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已不是咱们能够招惹的。” “是极!是极!” 众人连忙附和,等仓惶吃完桌上的东西,却是一个个逃也似的走了。 …… 北风呼啸,飞雪漫天。 时近暮色,一座灯火通明的花楼里,姑娘们揽客迎人的欢声笑语传出老远。 这年头,正经行当绝然是赚不来钱的,想在这鱼龙混杂的天津卫赚大钱那就更难了,最快的法子便是嫖、赌、抽,青楼、烟馆、赌坊可都赚了大钱,也逼得多少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再赶上了对外通商,还有贩子往国外拐带活人的。 眼前这座楼子就叫“金银楼”,楼高三层,四面红灯似火,映的整座花楼都成了金红色,是津门头一号的花楼。据说里头每日嫖客的花销足能堆成金山银山,已非斤两可以计算,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市井九流,皆流连其中,为的是那百十位风韵动人、妩媚娇俏的姑娘。 但千万莫要小瞧了这些个赚皮肉钱的风尘女子,外头揽客的不过是个场面活儿,真正压箱底的人家压根都不露面,吊着那些商贾高官自己登门,但凡能走出去,得用八抬大轿来抬,隔天摇身一变兴许就成了一方大官的夫人,巴结都来不及。 风雪漫过,陈拙站在雪中,晦涩眸光一垂,只见面前的雪地上凭空多出几行小字。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七品乙等】(注:九品为始,一品为最。) 【命数:倒反天罡,横死凶亡】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若气运臻至一品,可往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可在前往他界前择取一次身份,以转世身投生他界,且保留上一世修为。 周遭人来人往,仿似无人察觉地上的异样。 陈拙又抬头瞧了眼楼上朝自己招呼的姑娘,一抿唇,眸子一凝,随着地上的字迹消失,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双肩一摇,蜡黄的脸上已凭空变出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脸谱,乍一打量,只似雪幕里杵着一只噬人恶鬼,瞧得人头皮发麻。 他甫进门来,立马就有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茶壶快步迎上,神色惊诧,眼中警惕,“呵呵,这位爷,您这是唱的哪出啊,来楼子里变戏法么?” 笑说着,拎起水壶就要倒水沏茶。 陈拙搭眼一瞥,面无表情,袖口里的食指横拨一过,拦下了倾斜的细长壶口,顺势指尖再一挑,盘里的茶杯当即凌空一个跟头,稳稳倒扣一翻。 大茶壶是个中年汉子,神态和善,见谁都露着笑脸,可瞅见这一手,表情立变,只往前一凑,压低声音道:“恕在下眼拙,敢问弟兄是哪条线上的老海,入此山门,所为何来?” 与此同时,楼上楼下,一些个还妩媚娇笑的姑娘,以及添茶倒水的大小茶壶也都有意无意的朝这边瞧来,周围的嫖客转眼已不知不觉的被人引到了屋里,这是在腾地儿呢。 陈拙脸谱底下的眼珠子骨碌一转,环顾一扫,嘴上道:“西路川陕这条线上,操一口勾魂刀,在合字上混口饭吃,干的是摘瓢的勾当。” “关中刀匪?”大茶壶脸色沉凝,几个大步赶到前头,“这位朋友,咱们干的是笑迎八方的买卖,不记得和操刀鬼结仇,您是不是误会了?” 陈拙顿足,身子没动,脖颈上的脑袋却似鹰视狼顾,拧向出个匪夷所思的弧度,盯向对方,“赵老九认识不?” 2、关中陈拙 嘶!好大的杀性!好重的煞气! 被陈拙眼神一扫,大茶壶颈边寒气大冒,像是下一秒脑袋就要搬家似的。 可一听赵老九,他却暗松了口气,正犹豫着该如何回话,底下众多花枝招展的姑娘里猝然冒出个冷淡女声,“照实了说。” 大茶壶如蒙大赦,暗自松了口气,“这位爷,楼分三重天,各居其主,您要找的不在这一层,先前怠慢原谅则个,咱祝您此行得偿所愿。” 这金银楼外头红火,内里也是张灯挂彩,正中有一朱红木梯,宽约丈八,雕花绘凤,升到半截,却是开出个叉来,横于左右半空。 没有多言,陈拙朝大茶壶的托盘里抛下枚金叶子,拢袖揣手,众目睽睽之下登楼直上。 早早地,那二楼就有个穿长衫的老账房候着了,倚着木柱,拢着袖子,像是在打瞌睡,见他上来,两眼启开条缝,“小兄弟瞧着面生啊,刚来这片地界吧,打哪儿来啊?” “关中。” 陈拙说话间扫了扫周围,先前还挤满人的二楼,如今就只剩下几个姑娘斜倚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门窗紧闭,暗藏杀机。 “那可不近。” 账房先生面净无须,脸皮白的吓人。 陈拙点头,“确实不近,前天晌午我还在关中纵马呢。” 账房先生睁开眼,奇道:“咋来的?” 四目相对,陈拙淡淡回道:“跑死了三匹马。” 账房先生听得缩了缩瞳孔,“就没歇歇?” 陈拙轻声道:“不急,事儿办了再歇,刚吃了点东西,趁着热乎气还在过来消消食儿。” 账房先生两手从袖筒里一退,手里捻着两颗花生米,说话间抛进了嘴里,“既是过路鬼,可敢留个万儿?咱也好给主家一个交代。” 陈拙一眯眸子,“好说,此间事了,若要寻我,可去京城的源顺镖局,有什么说道,咱全接了。” 听到“源顺镖局”四字,账房先生登时站直,哪还有先前漫不经心的模样,两眼陡张,“这位爷,您和王五爷有交情?” 陈拙眼皮一垂,揉了揉双手,“两年前遇王师走镖至关中,指点过我几招刀法,如今我得在京中小住些时候。” 账房先生嘴皮子翕动,“实不相瞒,您要找的也没在我这层楼,得再登一层,那上头可有‘神手门’的人压阵,算起来与王五爷还有大仇。” “就怕他没仇!” 陈拙眼中不见喜怒,也不废话,闪身便已纵跳一跃,稳稳落在了木栏之上,再飞身一纵,腾空上窜,两臂一展便搭上了第三层楼,只一发力,账房先生的眼前已空空荡荡。 “好家伙,这使得居然是猴形拳把,想不到……”老账房瞧得吃惊,正嘀咕着,一颗脑袋已扎穿了头顶的楼板,倒挂在他面前,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眼瞅着不活了。 这便开杀了。 三楼。 陈拙眼神直勾勾的瞧向前方。 “我是个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兄弟既然是合字上的朋友,不如踩宽着点,要钱要人一句话。” 说话之人缓缓走出,是个年轻汉子,个子瘦削,岁数比陈拙大不了多少,穿着灰缎袍子、黑色马褂,头顶刮的发青,一条又长又黑的辫子垂在左肩,辫尾缀着枚嵌金丝的玉饰,脚上是双黑面白底的靴子,面相不错,就是眉眼间有股子阴森气,让人不太舒服。 这人立在走廊尽头,两侧门扇紧闭,背手而立,笑容和煦,浑似没瞧见地上已经咽了气的手下,像是早有准备。 “鄙人姓敖……” 陈拙打断了对方的话,“话多费神,我对死人没什么兴趣,你就是赵老九的靠山?” 敖姓汉子眼神已是阴沉,微一蹙眉,然后忽又笑道:“兄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赵老九,我可不认识。” 陈拙“嗤”的一笑,袖中双手急吐,两腕一抖,遂听“嗖嗖”两声,近处的两扇窗户已破开了两个窟窿,窗后闷哼响起,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汉子瞳孔一缩,就见陈拙手里赫然攥着几颗溜光石子。 “飞蝗石!没羽箭!” 陈拙眯了眯眸子,“好个阴损货色,坏事儿做多了,这么怕死?他们说你图那瘸子‘变脸’的绝活儿,我却不信,你想要的,是他从关东抱回来的那颗九品叶棒槌吧。” 他声音不大,但也不小,不少人听到“九品叶棒槌”这几个字,无不变了脸色。 说明白点儿,就是九品叶的野山参。 六品叶一般多为入宫的贡品,已算少有,七品更是天下罕有,八品那简直可遇不可求,年份几近千年,但凡现世一株,搭进去的人命数都不清。至于九品,就是那世世代代采参的参客,祖宗十八代加起来,估摸着都不见得能遇上。 那可是续命的异宝,虽谈不上生死人,肉白骨,可哪怕只剩一口气,一条须子下去保准生龙活虎,更是天下武夫梦寐以求的东西。 “原来是替那瘸子出头的。”见被道破心思,汉子脸色瞬间阴沉难看,冷笑道:“知道我师父是谁么?京城四岳,神手翻天,识趣的有多远滚多远,敢插手,用不了几天我师兄弟就能找上门办了你。” “晓得啊,能教出你这种徒弟,你那一门想必也都是该杀之人。”陈拙眼中似已没剩多少耐心,脚下来回踱步一转,眼中杀机大涨。 他正待出手,面前却见一道身影袭来。 汉子面容阴狠,竟是出其不意,欲要抢攻,前三指扣合一钳,上取咽喉,下拿腰腹,脚下走的却是鸡步。 “岳氏散手!心意鸡步!找死!” 陈拙不退反进,脚下一蹦一窜,塌腰挺背,一个大步已去四五米,直如疯猿飞纵,腾空之余,猿臂伸展一送,大手已奔着对方面门狠狠抓下。 汉子本是率先出手,占尽先机,哪能想到陈拙双臂奇长,二人原本尚有一段距离,可这手一伸,竟是后发先至,心惊肉跳之余当即腰身一矮,下蹲欲要贴身挤进。 陈拙眼神无波,几在同时跟着蹲身,右腿贴地一扫,腰身拧动,左腿连环接上,只在地上扫出层层腿影。 “啪啪啪……” 二人双腿齐出,似两蟒纠缠,腿影交错,顿起一串霹雳声响。 敖姓汉子久攻不下,口中突发怪叫,纵蹿起跳,打算凌空扑杀。 “蠢货!” 陈拙眼底杀机浮露,腿上攻势一缓,折身抖手,灯下乍听尖声锐响。 灯影急颤,眨眼间那汉子已是从空落下,双脚一稳,手中一左一右各擒着一枚飞石,可他双眼瞪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眼皮一颤,一缕殷红血线已从面部蜿蜒淌下。 脑门上,正中一颗飞石。 杀招得手,陈拙几步赶上,袖中寒光一过,那汉子颈上六阳魁首登时“唰”的弹起,断口血溅如吼。 头颅抛飞,没等坠地,已被一张白布凌空兜住。 陈拙摘得头颅,停也不停,转身纵跳一跃,直从三楼腾空跳下,落地轻巧无声,抬脚就朝着外头大步走去。 临出门之际,却是看也不看,反手朝那“金银楼”的招牌打出一枚飞石。 “砰!” 闷响一声,石子嵌入,如一墨点。 “挂好了,这颗石头从今往后三十年都金贵着呢。” “尊驾可敢留名!” 三楼之上,有一妇人趴在护栏上朝下凄厉传声。 “关中陈拙!” …… 暮色已深。 一艘老旧木船泊在河边,周遭芦花皓白,与漫天霜雪难分彼此,极为隐蔽。 脚步声近,陈拙背着背篼,拎着带回来的驴肉火烧和羊肉汤,踩着厚厚的积雪,走上了船。 甫一登船,那昏暗的乌篷下就听有稀碎动静响起。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回来,还热乎着。” 陈拙钻进篷里。 “事儿办完了,咱们明天动身离开。” 借着雪色,能瞧见阴影里藏了个人,瘦弱的紧,坐的端正,褐衣布袄,手里还握着一把杀鱼的刀子,虎口握出了血,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爷,您受伤了?” “只是沾了点别人的血腥气。” 他把东西递了过去,见对方接过,小口小口吃了起来,才起身走到船板上,将那背篼里的白布一掀,里头白雪积了浅浅一层,若隐若现能瞧见七颗东倒西歪的脑袋,惨白铁青,挂满冰渣,挤在一块儿。 有几个想是死的太快,脸上居然还挂着生前的表情,眼珠子都还睁着。 陈拙将背篼倾倒一斜,七颗脑袋已骨碌碌滚进了河里。 底下压着的,是半背篼惨黄的纸钱。 他抓起一把纸钱,抬手一扬,沉默片刻,道:“咱俩以前没见过,但你爹应该说起过,那年闯关东,我为活命,他是为了给你续命,我好歹还揣了把刀子,他就背着……” 话未说完,篷下那人嗓音很轻地说道:“这位爷,我爹都把绝活儿传您了,咱信您。” 霜雪扑面,衣袂卷动,陈拙又抓了一把纸钱,五指一松,一张张纸钱立时在风雪中扬起,翻飞散落向天边。 他目光一远,心中暗叹,要不是大雪封天,信差耽搁了时候,或许能早点赶过来。 “那就好,你爹救过我的命,如今他不在了,你我便血肉相连,但凡我陈拙还能喘上口气,咱就是你的靠山,谁要欺负你,我就劈了他,你要想嫁人,咱就是你娘家兄弟。” “叫什么?” “梁朝云。” …… 3、源顺镖局 “源顺镖局。” 一杆大旗,上绣四个苍劲大字,底色杏黄,在冷风里飞卷如云。 想是久无人打理,褪了些许颜色,连带着那紧闭的大门也在雪地里衬的极为破落。 底下轩豁的空场上,一群打小在四九城混迹大的少年郎们正三三两两围聚一处,胡吹瞎侃着自己近些时候干了哪些大事。 是翻墙撬锁,把哪个横行霸道的泼皮赖子狠揍了一顿,还是暗地里摸了某个恶商的钱袋子,做那劫富济贫之举……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的是唾沫星子乱飞,没几句,就有俩不对付的小子在雪地上拉开架势,面红耳赤的干上了。 可一瞧见有生面孔途径此地,一个个当即就跟那听到动静的鬣狗一样,漫不经心的模样一变,齐刷刷扭头瞧去,眼中满是警惕和紧张,吓得路人远远绕开。 自打旗人进了京,两百多年的光景,人都变得好面儿起来。 面子高了,说出去是个人物,涨了脸,成了爷,面子低了,丢份儿。 时逢神州陆沉,乱世当头,京津两地涌入不少三教九流,如此便造就了一股慕侠风潮。这些少年们更是热血上了头,听着茶楼里的豪侠故事、武穆传奇,便都学上了,但凡做两件事儿能从别人嘴里换来一声游侠儿,保准一晚上乐的合不上眼。 但偌大京城要说最负侠名的,还得是义薄云天的王五爷。 别的不说,仅是与那壮飞先生同进同退,又几番刺杀袁世凯与西太后,更是在皇城中如若出入无人之境,杀的血流遍地,放眼天下,如此胆气与能耐兼之的又有几人,自是一众少年游侠心中最为仰慕的人物。 如今王五爷遭缉,行踪不明,可其家眷却还在京中。 没了主心骨,加上仇家打压,这镖局的日子自是不会好过。 但好在王五爷交友广阔,虽有仇家,对方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再者祸不及妻儿,碍于脸面,还得收敛着点儿。 而这些少年郎便是担心那些仇家明面上不敢动手,暗地里使一些阴招,故而守在此处。万一有点风吹草动,打是不打过,通风报信,招呼援手还是能跑个腿儿的。 真叫遇上了,那可是涨大脸的好机会,往后说出去也有了吹嘘的资本,心里更是早已脑补出一番少年游侠如何不畏严寒,苦守数日,勇救大侠王五家眷于水火的侠义场面。 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嘴里嚼着半截干草,正百无聊赖的数着雪地上蹦跶的麻雀,可忽一瞪眼,一蹦数尺高,飞快嚷出几句半生不熟的黑话切口,“你俩别他娘地上滚了,水漫了,喂暗青子。” 一群少年立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眼睛都红了。 在看到有人朝这边来的时候,有人高兴的都乐出声了,涨脸的时候到了,纷纷从怀里摸出家伙什,清一色的弹弓子。 眼下北边拳乱闹得厉害,朝廷更是放出了话,谁敢携兵刃上街,一律重罪,他们可没胆跟朝廷叫板,只能拿这打鸟的弹弓充充场面,能明能暗,还能以近打远,又加了几条老牛筋,力道也是不俗。 有位更是从后腰摸出来一包石灰粉,想着见机不对就朝对方脸上招呼,哪料这厮忘了自己顶风站着,刚一打开,先把自己人给迷了,惹得一阵鸡飞狗跳。 却说空场一头,行来俩人,一男一女。 男的瞧着二十出头,蜡黄脸,背着背篼,身长肩宽,头戴一顶狗皮帽,裹着件洗的发白的青色棉袄,袍领高立,一双黑色棉鞋迈着轻缓的步子。 女的从头到脚捂得严实,身子骨却单薄的厉害,时不时还咳上两声,紧紧跟着。 二人径直到了镖局门口。 “京城里好像没这号人物,而且瞧着怎么像是走江湖的手艺人啊,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要不谁去探探底细,试试来路?” 众人正商量着一试对方深浅,哪想那蜡黄脸汉子已有所觉的睨了过来,一颗脑袋在脖颈上转了半圈,冷冽刀眼横空掠过,原本还叽叽喳喳不停的一众少年游侠瞬间噤声,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胆气弱的,干脆两眼一翻,直直躺地上了。 “哎呦卧槽,点子扎手,并肩子扯呼!” “快去找宗生大哥!” 一个个赶忙拖着昏倒的同伙儿,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跑得飞快。 陈拙看的皱眉,并没多想,视线收回,他望向面前紧闭的大门。 “德容感化!” “义重解骖!” 两块匾额,一左一右挂着。 抬手叩响门环。 “铛……铛铛……” 不多时,镖局大门被人打开。 “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妇人,中年岁数,两鬓见白,神色略显憔悴。 陈拙道:“我叫陈拙。” 妇人一听,疑惑的眼神顿见柔和,让过身子的同时温言道:“前些时候正谊信中已经知会过了,我想你怎么着也该入了春再出门,哪想天寒地冻的就过来了,多冷啊,快进来吧。” 陈拙领着身后的梁朝云进了院子,嘴上轻声道:“不碍事儿,在津门办了点事情,干脆就过来了。” 妇人柔声道:“我姓章,人都喊我王章氏,正谊年前还说想引你入京,哪想世事无常,经此变故……” 陈拙扫了眼冷清萧瑟的院子,听出妇人言语里的感伤,略一斟酌,郑重道:“王五爷于我有传艺之恩、引路之情,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如今王师受迫流离,咱便自作主张,喊您一声师娘,在此护您周全,如有唐突,还望师娘原谅。” 一声师娘,委实把王章氏听的百感交集,眼中泛泪。自打王五遭缉,镖局里的镖师弟子散的散,走的走,除了宗生那孩子仍是不忘初心的守着,其余人大都另投他处,虽说时常会来接济一二,但人走茶凉,日渐萧条却是难免。 眼下这节骨眼上,多少人想撇清关系都来不及,哪还有敢登门认师的。 王章氏心头一暖,“你这孩子,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正谊,怎会唐突,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说话间,她目光一扫陈拙身旁,见还有个丫头,冻得小脸发白,不由得关切道:“冻坏了吧,快跟我进屋暖暖,这大冷天的,怎得也不知道心疼人啊。” 梁朝云被王章氏拉着,裹着的帽檐一掀,露出张苍白清丽的脸颊,有些病色,边走边局促道:“爷性子软着呢,路上雪太大,马都不跑了,爷背着我走了好几里地。” 说着还不忘回头瞧瞧陈拙,像是在看他跟没跟上来。 听着那一口一个“爷”的称呼,陈拙暗自摇头,说了几遍了,这丫头怎么就是改不了口。 等瞧见二人进屋,陈拙才关了镖局的大门往前跟了几步,但刚走出一半,忽听墙外一阵飞快的脚步来势汹汹,眨眼间便已腾空翻进了院子。 “尊驾何人?” 冷声未落,那脚步已到他身后三俩丈之外,鞋底磨蹭着雪地,动静忽又一散,赫然已腾空扑近。 陈拙头也不回,闻听身后动静,暴起发难,右肘后捣,脚下一滑,腰身已在如龙蛇拧转,卷的满地霜雪翻飞。 “砰!” 两肘相遇,那人身体尚在半空,眼中惊疑,精光一过,另一手正待出招,陈拙却好似见得先机,下腰横身后倒,与对方上下交错而过。 临到错开刹那,他头上那人双脚陡然下坠,如老猿登枝,跺向陈拙胸膛。 几在同时,陈拙一脚上钩扫出,如毒龙出洞,只往上一送,便与其撞在一处。 霜雪纷乱,在墙头上一众围观的少年游侠们的惊呼中,二人俱是翻滚了出去,待到重心一稳,皆半跪在地上,望向彼此。 俩人凌厉的眼神瞬间犹如天雷撞地火,正当围观众人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恶斗的时候,哪想二人脸上已各自多了几分笑意。 “原来是你小子,咱们多少年没见了?” “大抵快三个年头了。” 陈拙望向对面的汉子。 这人模样年轻,与他相近,穿着灰袍短褂,浓眉大眼,身材壮硕,就是个子稍矮,一张脸黝黑粗粝,可眼中神华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分明是练拳练出了气候,且举手投足眼中精光时隐时现,俨然已领悟了拳意神髓。 此人便是大刀王五的关门弟子,左宗生。 陈拙当年初来此间,过了一阵浑浑噩噩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便仗着上辈子学了几天拳脚,拉了几个逃荒的难民学人劫道,不凑巧,干的头一桩生意,便遇上了王五押的镖。 下场自然不必多说,落草为寇的生涯还没开始呢,就结束了。 双方也是那时结识。 王五见他性子不坏,便有心引导,趁着在关中暂歇的空档,指点过他一段时间武功,尽管最后分别,然尚有书信往来。 尔后,陈拙独走关东,才遇梁瘸子。 4、世事无常 “好小子,师父当年就说你天份奇高,果然没看错,这才短短几年,竟已有了这等气候,比得过别人十数载寒暑之功。” 左宗生细细打量陈拙,左瞧右瞧,见其筋骨展开长臂似能勾天,宽肩阔背,明里瞧着不甚魁梧,但暗里凶厉精悍,骨架一撑,双目顾盼间直如一头从冬林里窜出的猛虎,不由得暗暗称奇。 想当初他与师父押镖至关中,各路刀匪大寇无不退避三舍,绕着走,哪个不卖源顺镖局几分面子,偏偏这愣头青领着几个花子就敢劫道,结果耍着两手野狐禅,连趟子手都没闯过去就被打趴下了。 闯荡了半辈子的王五自是不会计较这种事儿,不但放了陈拙一马,还顺带照料了半天,哪想竟意外发现此子虽说武功粗浅,可每每与人交手总能从中有所收获,天资聪慧,进步非人,故而起了爱才之心,指点了一段时日。 如今再见,这小子居然能和他交手过招不落下风,而且看架势还游刃有余,手底下怕是还有底气没露。 故友重逢,又是在这师门破落之际,左宗生不由得大喜,也愈发看重陈拙了。 真要论起来,王五于陈拙算是半师之谊,虽有指点,终究不似他这衣钵弟子,能倾囊相授,也就萍水相逢之下,见此子天份奇佳,不忍埋没,才传了些打法上的诀窍,提点了几句,顺嘴的事儿,论及情分,还不如那书信往来结下的多。 他可是知道镖局眼下的艰难处境,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连镖局里的师兄弟们有的都落井下石,改投他处的货色,这只有一面之缘,充其量只是记名弟子的人却因一封信不远千里自关中奔波而至,重情重义,委实让他大为感动。 “好啊,好!” 左宗生激动的拍了拍陈拙的肩膀。 他久伴王五身边,耳濡目染,自是养成了相近的性子。练拳练功,就算练出个陆地真仙出来又能如何,但凡德行不够,在他眼里终归只是个末流货色。 一句话,人活一世,行的是侠,走的是义,求的是一世豪气。 “行了,都别趴着了,往后招子都放亮些,这是咱自己人,是我师弟。” 左宗生朝墙头上趴着的一干少年招呼完,领着陈拙就往里走,“见过师娘了?” 陈拙应道:“见过了。” 左宗生拍着他肩膀,笑道:“那就好,踏踏实实住下,咱们好好切磋切磋,看看这些年你功夫练的咋样。对了,师父还给你留了东西,也交代了,你来时,他若不在,便让我代师传艺,顺便代师父他老人家收你入门墙,也算全了师徒的名分。” 陈拙微一沉默,说道:“想踏实怕是不行,进京之前我还去了趟津门,办了点事情,估摸着不算完。” 迎着左宗生疑惑的眼神,他把几天前在天津卫做下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连九品叶的棒槌也没隐瞒。 “杀得好!” 左宗生一听事关“神手门”,了解了个中缘由,不由得冷笑连连,拍手称快,再一听那敖姓之人竟逼良为娼,干着拐带人口的勾当,更是大呼“该杀”,随后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呵,杀了便杀了,咱们源顺镖局放眼北方武林还没怕过谁,别看他‘神手门’弟子众多,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他若明面上找事儿,摆擂架台咱都接了,他要敢背地里使什么阴损招数,我明儿就敢架上擂台堵他的大门,出来一个我杀一个。” 提及“神手门”,左宗生那是杀心大动,遂将两家仇怨说了个清楚。 原来这神手门练的功夫乃是“岳氏散手”,门主敖青功夫不俗,不但得了个“神手翻天”的名头,是京城四岳之一,更加攀附权贵,成了一位铁帽子王的府内总管,在京城武林算是威名显赫的大人物。 非但如此,岳氏散手和“形意门”还颇有渊源,敖青又与宫里的“八卦门”高手交好,可谓树大根深,等闲难以撼动。 王五刺杀西太后时,此人就曾出手拦阻过,年前“戊戌变法”失败后,也是此人与一众高手围捕王五,自此结下大仇。 陈拙听完有些迟疑道:“那啥……师兄,我给你说这个不是想让你帮我出头,是我想打……” 不想话刚到这儿,左宗生表情蓦的一愣,一翻眼皮,又挑了挑眉,“想啥呢,这种好事儿轮也轮不到你身上,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要是安份也就罢了,敢找事儿,正好出出这段时间受得窝囊气,正愁没机会呢。” 说着说着,左宗生眼神一变,狐疑地瞟向陈拙,“你不说我还忘了,听说前些时候关中冒出个‘罗刹脸儿’在衙门里领那悬赏的单子,面带脸谱,专杀刀匪流寇,杀人无数,刀法凶厉狠辣,该不会就是你小子吧?” 陈拙眼皮一颤,沉默不语。 当初他为了练刀也为了“集运”,确实杀了不少恶贼,如今关中那片儿的大寇已是畏他如虎狼,逃的逃,散的散,有的干脆躲到了关外,以致于他想找人下刀子都遇不到。 “怪不得师父说你的书信字里行间杀气过重。” 见陈拙这般反应,左宗生心下了然的同时颇感头疼地道:“关中多匪,一言不合就拔刀,也无怪你一念就起杀机。人都是养三分恶气,你倒好,养出九分,不过说句实在话,快意恩仇,听着着实痛快,武门同辈中,也就你最像豪侠,做事比那几家内家拳的‘暗门’弟子还要心狠手辣。” 他看看陈拙,当年初见,这小子愣头愣脑,比那些小姑娘还要皮白柔嫩,如今手上也磨出了老茧,脸上尽是多年来行走江湖留下的沧桑,怕是没少历经厮杀,不由得心一软。 “罢了,师父说过,人和人走的路不同,你天份高,心气也高,压着兴许适得其反,想打可以,师父给你留了真传,先得几门真髓再说,至于拜师,等过些时候我请李师伯和程师伯他们做个见证,免得失了礼数。” …… 风急雪怒,三九隆冬。 与左宗生叙了小半天的旧,直至天黑,几人吃过饭才总算歇下。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昏黄的灯影下,一条人影正在屋内腾挪辗转,一颗颗滚烫的汗珠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从他裸露的皮肉上渗出,随着筋肉的颤动,竟是齐刷刷似被一股绷弹之劲震离体表,溅在地上。 陈拙两手空空,却握成持刀之势,时不时隔空斩过,惊的灯影摇曳急颤。 眼见汗珠越出越多,已快拿捏不住,他才平复了呼吸,摆出一副奇怪的架子,气息由浅到深,逐渐绵长起来,到最后趋近于无。 宽阔的胸膛沁着灯色,将一条条在皮肉上纵横而过的老旧刀口映的格外清晰。 三年了。 想他当初稀里糊涂闯入这世道的时候,也曾雄心万丈想过如那小说中的主角一般建功立业,干一些大事,不说名传后世,至少也得扬名天下。可现实终究是现实,当一个人饿的要和野狗、乞丐争食抢饭的时候,一切名利野望自然都化成了过眼云烟。 恶事他不愿做,好事又轮不到他,想挣口吃的,结果码头有“漕帮”,街市有“脚行”,车站更是鱼龙混杂,想当贼还得立投名状,就是要个饭都能被一群乞丐撵四五条街,去客栈酒楼逢人还得卑躬屈膝叫声“爷”,他差点没找颗歪脖子树吊死。 早先他其实也起过拜师学武的心思,能不能练成另说,至少先混口饭吃,结果规矩更多。哪像那些小说里说的,你想拜师人家就一定得收,至于论资质根骨更是扯淡,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何况他来历不明,鬼知道是不是仇家弟子上门,真要收了,指不定东西教了就是家破人亡的时候。 最后实在走投无路,才冒出了劫道的念头,可头一回就劫了个江湖大佬。 本以为难逃一死,哪料峰回路转,对方不但给了他吃的,还传了武功。 “世事果真无常。” 却说陈拙心中暗叹,正敛了气息打算吹灯就寝,眸光却蓦的一凝。 他一掀眼皮,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头顶房梁,屈指一弹,角落里的油灯立时熄灭。 5、雪夜变故 “梆梆梆……” “三更天啦!” 更夫哆哆嗦嗦的吆喝透过风雪远远传开。 偌大的镖局内,众人早已入眠,四下寂静无声。 可雪夜里,却在某个时候出现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异响。 “咔咔!” “喵!” 瓦片轻颤,极其细微,接着又是一声低弱的猫叫在房顶响起,但须臾间又已远去。 猝然, “休走了贼人!” 镖局外阵阵呼喝惊起,骤急的脚步踏碎了满地的落雪,火把高举,来的快急。 然后便是急促叩门的声响。 “开门!快开门!” 漆黑的雪夜接连亮起一排排灯火。 陈拙和左宗生几乎同时推门走出,二人各居排房首尾,互望了一眼,皆是和衣而眠。 听着外面的动静,左宗生安抚道:“放心,看这架势不是冲咱们来的,八成是京里又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你守着师娘她们,我去开门。” 他交代完已快步走向前院,钻入雪幕。 梁朝云和王章氏还未穿戴好,透过窗户忙问了句,“出啥事儿了。” 陈拙走过去隔窗安慰道:“没事儿,想是衙门里的差役和捕快在搜捕什么贼人,左师兄已经过去了,跟咱们没关系,师娘、朝云,你们身子骨弱,先别出来了。” 也就一前一后的功夫,左宗生就又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汉子,一高一矮,皆是身穿灰缎袍子、蓝色马褂,脑门刮的溜净,脚上踩着一双黑面白底的官靴,背后垂着条辫子。 二人后头,一瘦骨嶙峋的老捕快躬身举着火把,眼见落了几步,忙又跟上。 “左兄,恕我眼拙,这位是?” 说话之人是那个子矮的,瞧着和善,眉眼带笑,唇上留着两撇短髭,像是个富家翁,养的白胖,揣着一对马蹄袖,藏着手,笑眯眯的瞧着陈拙。 那个高的则是又瘦又高,面黑如老碳,长脸狭眸,脸皮青黑,一言不发。 二人止步后身子皆中正直立,两脚不丁不八,仅凭这站势便能瞧出几分“太极门”的路数,而且是把那桩功练进了骨子里,练出了气候,连身后的脚印都比别人浅上一截。 “他是我师弟。” 左宗生应的随意。 矮个汉子眼露惊奇,“哦?不知王五爷何时多了这么个徒弟?怎得不曾耳闻?” 左宗生眸光一转,环臂而立,皮笑肉不笑地淡淡道:“这是我师父早些年走镖收的徒弟,一直在关中闯荡,如今归入门墙,难道还要知会你一声不成?” “左兄说笑了不是。” 矮个汉子瞧着笑眯眯的,可几句话说下来,俨然是那笑面虎一流。 “兄弟见谅,今夜有人做那倒反天罡之举,妄图行刺太后她老人家,咱们弟兄也是奉命行事。” 好家伙,对方这句话一出来,陈拙顿时心头一凛。 怪不得这么大阵仗,敢情是有人刺杀西太后。 透过风雪,能瞧见外面的天空都被火把照亮了,叫门声四起,声势惊人。 至于面前这两个,十有八九便是那所谓的大内高手。 也就在矮汉说话的空档,那高个汉子已在镖局内搜寻起来,步伐快过奔马,动如脱兔,一双微鼓的眼珠子在眼窝内飞快急转,如苍鹰视物,精光大冒。 陈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习惯性眯了眯眸子,木讷少言的站着。 高个子很快便在镖局转了一圈,旋即回到矮汉身旁低语了一句,“没有。” 矮汉笑眯眯的模样不改,只是瞟了眼陈拙筋络贲张的手背,笑道:“多有得罪,告辞!” 说完转身便走,身后的老捕快忙又举着火把跟上。 左宗生瞧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喃喃道:“估摸着明早京城里得翻天。” 陈拙瞧他这模样,心生好奇,“怎么?” 左宗生压低声音道:“动手的是白莲教,” 尘埃落定,众人各自回房。 外面的官兵折腾了几近半个时辰,才陆陆续续离开。 没了响动,雪夜重归寂静。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突的,风雪涌入,一道黑影自屋顶翻跳跃下,甫一落地,便灵巧如野猫般掠进了陈拙的屋子。 只来得及掩上木门,人已瘫倒在地。 窗外风雪愈发的大了。 “终于舍得下来了。” 炕上的陈拙徐徐睁眼,他瞧不清对方容貌,但能听出那急促虚弱的气息,必是受了重创,怪不得藏匿到此时。 救还是不救? 先前他只当是那劳什子“神手门”的人找死来了,没想到居然有此变故,而且这门也是他故意留的,不想对方还真就摸了进来,怕是已走投无路,竭力求生。 心念电转,陈拙悄无声息的翻下床,将那人扶起,但哪料这人一副身子骨刚入手,他脸色登时精彩起来。 “女的?” 滚烫娇躯入怀,陈拙眼皮一跳,下意识就要松手,肩畔耷拉的脑袋却在这时虚弱不堪地道:“我后背中了一锤,骨头快要散了……若要救我……便帮我接上……” 滚烫气息和着血腥气扑面,陈拙手上松开的劲力蓦然又一紧,将其抱上了炕。 就着从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他依稀瞧见了一张眉头纠结,满脸痛苦的娇柔面容。 见他还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床上人心下会意,勉强咽下一口逆血,上身一挺,竟是挣扎起身,强撑着准备离开,但下床还没走出一步,身子一软便倒头栽下,好似软成了一滩烂泥。 陈拙见状暗叹一声,又把人重新抱回炕上。 他语速飞快地问,“怎么接?” “臀尖往上……七寸……顺着椎骨,从下向上……以柔劲推宫过血,理顺经络即可……” 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勉强说完这句话便已大汗淋漓,疼的不住抽搐。 陈拙当即不再迟疑,这种伤势晚一秒施救便多一份凶险,转身便想点燃油灯,却听床上人蓦然语带哭腔,哀声乞道:“别……别点灯……” 陈拙闻言心里却在犯难,这椎骨移位,不辨清楚如何接得,别到时候人没救成,反倒死在他手里。 床上人仿佛知晓他心中踌躇,便艰难道:“你只需褪去我上身衣物,顺着我吊起的气息,用双手摸着背部筋络走势即可辨认……都是江湖儿女……不必拘泥……大恩不言谢……” “止声。” 陈拙深吸了一口气,五指一抖,袖中当即滑出一截雪亮刀身,刀光如电剔过,女人上身的布帛顿时无声绽裂。 6、女刺客 “唔!” 一声变了调的闷哼,听的陈拙呼吸一滞。 窗外雪停风起,呼啸的白毛风掩盖了屋内的所有动静。 随着刀光掠过,黑色的棉衣与白色的肚兜皆被从中破开,陈拙眼中登时多出一片雪腻皓白,在他呼出的气息下隐隐颤栗。 “我要动手了。” 陈拙眉头紧皱,若是让他杀人,他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偏偏是干这种差事,心绪都乱了。 “唔。” 听着床上人含混微弱的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翻了个身,背朝上,把对方身上的棉衣从上往下,直剥到了后腰。 浓郁的雪色透窗而过,大片大片白皙的皮肉瞬间暴露在森冷的空气中,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更像是沁上了一抹晶莹的玉色,在黑暗中如能泛光。 随着陈拙将手放在对方的后腰上,床上人立时绷紧了身子,但很快便又软了下来,仿佛已不愿挣扎,任其施为,声若蚊虫的颤声跟着从嗓子眼挤出,“再下五寸。” 陈拙神情紧绷,稳着心绪,双手已快触及到对方的臀尖,虎口一开,便如钳合般以脊椎为中线,十指箕掌缓缓贴合了上去。 他已是看清,这人平坦雪白的背部落着一块不太起眼的乌青淤痕,就在后腰,像是块胎记。 看似不甚严重,但搭手一摸,不由得令人心神一震,只因内里的筋肉竟如麻绳般拧在一处,好似不受控制了一样,脊柱往上更是疲软无力,仿佛已快脱节,僵硬滞涩,还有一截都凸起来了,若是再拖上些许时候,这人就算不死,也得残废。 暗劲伤人。 非但如此,对方右勒还落有一掌印,形似牛舌,却非五指齐落,而是以掌喙连削带蹭留下的,乌青如墨,瞧得人心惊肉跳。 “八卦掌?果然是行刺的刺客。” 心知救人如救火,陈拙十指开合当即自下往上暗运劲力。 口中气息一沉,贴着对方臀肉,缓缓上推。 许是床上人常年练武的缘故,腰身极细不说,更无赘肉,紧致的皮肉下,筋络走势不算难寻,十指一扣,几乎握住整个腰枝。 感受着女人气息调动的节奏,陈拙手背青筋暴起,看似刚猛霸烈,然掌下劲力却轻柔如水,只如推着豆腐,生怕碰烂了一般,冰冷的一双肉掌也在气血的调动下慢慢发烫。 掌肚过处,对方白皙的后背已肉眼可见泛起片赤色朱红,犹如朱砂,但那颜色很快又褪成酡红,而后渐渐淡去,连带着淤痕也浅上不少。 见淤血被推开一部分,陈拙心神一稳,拇指扣着床上人的脊骨,摸着骨缝,剩下的手指则是飞快拨动,开合变化,理着那些逆乱的筋肉,顺其气息,一一捋顺摆正。 不知不觉,窗外风声时强时弱,床上二人也都很默契的压低了气息,生怕被隔壁几人察觉到动静。但发力运劲之下,越是压抑克制,二人的身体越是滚烫,气血翻腾,心跳过急,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疯狂外渗,连陈拙都渐感觉吃力起来。 床上人大汗淋漓,后背已尽被汗水打湿,流淌出一道道痕迹。 这劲力一发,气血内行,可比与人厮杀还要损耗过剧。 杀人交手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便可分高下、定生死,但这却得持续运劲,况且二人大汗淋漓,掌下湿滑,还得分心他顾,陈拙只觉得气血都快从喉咙里涌出来了。 然而此时此刻,已容不得他半途而废。 这人被打散的骨缝已扣合大半,唯有劲通脊柱,方能彻底功成,不然前功尽弃,怕是再也起不来了。 一咬牙,陈拙连吞了几口冷气,推劲再上,连下颌滴落的汗水也顾不得擦拭,见已至肋下掌印,便多停留了片刻,运劲推揉搓拿,等那乌青淤血散开些许,才接着往上。 越往上,掌下越是滑腻,床上人整张脸都已埋进棉被,身体绷的笔直,细颈泛红,青筋外凸,连气息都没了。 直至陈拙推掌至其后颈,拇指一扣一按,“嘎巴”一声,原本僵硬的脊柱瞬间扣接合缝,如一条大龙般扭动一颤。 “唔……” 压抑到极限的低吟瞬间从棉被里释放了出来,像是溺水得救的人,身子弓起,绵长高亢,沙哑却又低沉,但又有几分克制,克制到几乎微不可闻。 陈拙嘴里却感一阵腥甜。 正待喘口气,他眼前忽的一黑,一篷散开的长发迎面罩来。 陈拙不急不慌,脑袋一歪,一双刀眼倏然眯起,黑白分明的眼泊里,却见急影来袭,直奔他咽喉,脸上也多了一丝讥讽的冷笑,“好个恩将仇报的婆娘。” 谈笑间,他单手一撑,人已凌空横翻而起,避开了对方的攻势,右手却在同时扣拿下探,取其天灵,杀心陡起。 “找死!” 敢动手,那便只有生死相见。 只是这人脊骨一接,浑身气势都与之前有天壤之别,煞气狂飙,一双明眸哪还有先前的哀色和羞涩,平静冷漠,左手向上擎天一举,便接住了陈拙的一抓,右手则是举掌,拍向陈拙胸口。 陈拙似也动了真火,左手一抖,袖中寒刀吐露,刀光一转,照头就劈,嘴上更是不忘冷笑道:“我说,你都快被我看光了,就没想过……” “师弟,怎么了?” 可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却响起了左宗生的声音。 听着脚步飞快贴近,二人不约而同杀招顿撤,但撤招之余仍不忘钳制对方,只如龟蛇相缠,彼此扣拿,双双躺在炕上。 四目相对,盯着对方那双略显慌乱的眸子,陈拙咽下了嘴里的血腥味儿,不紧不慢地回道:“没事儿,睡不着,在练功,八成还得再练一会儿。” 门外的左宗生稍一沉默,没好气的地道:“你小子大半夜瞎折腾什么,练功哪能一蹴而就,最忌急功近利,精力不养足,小心损了身子,伤了五脏。赶紧睡吧,天亮我领你去见几位武门里的前辈,随便指点你几招,保准你一生受用。” “知道了,这便睡。” 听着门外离开的脚步,二人攻防变化已齐齐分开。 也就在陈拙避退之际,那女子伸手自床头的背篼里抓取了一件袍子,往身上一包一裹,同时撞开了窗棱,跳进了雪夜。 陈拙脸颊抽搐,嘴里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半晌才脸色难看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他娘的,真是吃饱了撑得。” 他看了眼窗户,缄默不语,正想熄灯入睡,可眼角却不经意瞟见一物,翻起的棉被底下,一件白色的肚兜好不惹眼,上绣荷花,只余半截。 7、京门武林 清末武林,没有陈拙所熟知的那些什么武侠小说里的八大派,也没有席卷天下的魔教、称霸江湖的大帮,论的细一点,那便是南北武林。 北方武林,最为人熟知的便是三大内家拳,太极、形意、八卦,再有八极、地趟、戳脚、燕青巧打、三皇炮锤、鹰爪、弹腿、螳螂…… 赶上了如今这世道,大小拳种算得上遍地开花,犹以京、津与河北为最,热闹的时候,兴许从人堆里挑出来一个都能耍上两手,对几句切口。 而南武林,便是洪、刘、蔡、李、莫五家当先,以及近些年冒出来的蔡李佛、白眉拳、龙形拳、南枝拳…… 南北有别,饮食文化不同,彼此的规矩也多有不同,都说文人相轻,这话搁在武门里也不例外。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靠说,武人靠打,两地倒也聚过拳师切磋了几次,却是各有胜负,互有长短。 练武,有人是为了扬名得利,有人是为了开枝散叶,广传天下。 做的最成功的,当属“八卦门”一脉。 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自尹福起,八卦弟子便多为宫中侍卫,这一代更是出了个“宫宝森”,为西太后与那皇帝的贴身近卫,还成了大内侍卫总管、四品带刀侍卫,算是把武人的路走到了顶点。 …… “今天先带你去拜会一位‘八卦门’的老前辈,与咱们师父、师伯都交好,在京城武门也是德高望重。” 一大清早,左宗生领着陈拙就出了镖局。 既然已经放出了话,那还是该走动走动,武行重脸面,兴许一时疏忽就得罪了人,轻慢了别人。尤其是老一辈立的规矩,长幼尊卑,最喜欢拿这一套说事儿,王五又不在身边,只能他这个做师兄的教。 “师伯?哪个师伯?” 陈拙今儿没有背他那背篼,揣着两手,缩着脖子,穿得厚实,恶相都露脸上了,要不是身上带着股子江湖气,活像是那些拦路劫道的匪寇。 左宗生也好不到哪去,缩头缩脑,实在是这风太大,加上白雪厚积,一伸脖子,那冷霜白雪全往脖领子里钻,“李存义李师伯,和咱师傅可是刎颈之交,往后你可得记心上,千万别怠慢,兴许还能得几手真传,你那猴架就是从李师伯那儿来的。” 陈拙应了一声,脸色还有些白,被小风一吹,更白了。 左宗生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瞧你这模样,怕是昨晚练功亏了气血,待会儿回去时抓两副药,再买几块大肉,记得要现杀的,回去拿清水煮了吃两顿就能恢复。还有,今后你搬后院西南角那独屋去住,想折腾就滚远了,别扰到师娘她们。” “嗯。” 一提到昨晚,陈拙脸上有些不自然,心虚的将眼神瞟向别处。 大雪厚积,沿途那房檐底下全是一排排挂起的冰溜子,四溢的烟火气远远飘来,熏得陈拙有些不太适应,也不知道煮的啥玩意儿,骚了吧唧的。 “咋?刀口上舔血的汉子,居然闻不得卤煮?” 左宗生大感好笑。 陈拙目光落在街边儿一家字号名为“裕泰茶馆”的牌楼上,多看了两眼,他才不紧不慢地道:“那年闹饥荒的时候,在一破落镇子上遇到过卖米肉的铺子。当时饿的极了,只当米肉是什么牛肉羊肉畜生一类的肉,那肉摊上的东西也早被挑拣了个七七八八,就剩一副肠子和一颗血次呼啦的心搁着,等我花光家底买下,那老板煮熟切片端上来,旁人才笑着告诉我米肉是什么。” 他说的云淡风轻,一旁的左宗生早已笑不出来。 “你吃了?” 他死死盯着陈拙,眼神像是能杀人。 陈拙却没和他对视,眸光一垂,“哪能啊,我没吃,我只是把那镇子上所有卖肉买肉的人全宰了,那也是我头一回起了杀心,动了杀念,握紧了刀子,打那以后,我杀人便不喜开膛破肚,只剁脑袋。” 他忽然笑了,笑的古怪,“我在津门的时候,听人说见了法场上钝刀子砍头的人,往后三月是吃不了荤腥的。可我第二天就猎到了一头饿虎,吃了吐,吐了又吃,因为不吃就得饿死,我足足吐了二十多回,才把肉咽下去,最后我想了个法子,干脆就不嚼了。” 这话说的,饶是左宗生也觉有股莫名的寒气在心里滋生,遍体生寒,但瞧着陈拙那似哭似笑的模样,他却是心头一软,有些心疼起这个师弟来。 他虽说入门早,也比陈拙大上不少,但跟着王五,大风大浪都有师父在前面顶着扛着,便是与人交手也少有搏命厮杀,简直算得上一路无阻走到如今,现在听陈拙说起这些残酷经历,委实是大为震动。 陈拙反而早已心无波澜,语气又归平常,温言笑道:“我也是那时候打定主意习武练刀的,既然闯入这世道,总该做点什么……不悲不苦不虚冲,天地万物杀一空!” 二人且说且行。 “啧啧啧,不得了。” 冷不防,一个啧啧称奇的声音从二他们身旁冒了出来。 那是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瞧着文质彬彬,气态和善,穿着黑褂灰袍,头戴瓜皮帽,袖口缝着雪白的绒边,揣着双手,戴着副西洋眼镜,步伐矫健轻灵的围着俩人在雪地里转悠了一圈,走过的地方居然瞧不清楚脚印。 左宗生瞧见来人,拱手弯腰,“程师伯!” 扭头又对陈拙招呼道:“这是八卦门的程庭华程师伯,叫人!” 陈拙当即抱拳拱手,有样学样,“小子陈拙,见过师伯!” 老人多打量了他几眼,“你师父这一门总算收了个霸道货色,需知光走侠道可不行,那和尚庙里有菩萨渡人,但也有明王降怒,不错,不错……” 老人说着说着,忽朝二人努了努嘴,只见街面上百姓越来越多,正一窝蜂的朝西市口汇聚过去。 “怎么,你俩不去凑凑热闹?” “这么多人起个大早,这是干啥去?” 陈拙瞧得疑惑。 左宗生缩了缩脖子,冷笑道:“能干啥,八成是要问斩昨晚的那些刺客,这叫明正典刑,也算给咱们这些武门中人打招呼,瞧,那就是行刺的下场。而且白莲教自古都是造反谋逆的主,这回被抓住,估摸着想死都不容易,兴许天黑前能被折磨断气。” 程廷华和气一笑,他见陈拙腕骨粗壮,奇道:“你使得刀法和你师父不是一个路数吧?” 陈拙照实回道:“不是,我是在关中练的刀法。” “关中快刀?” 程庭华眼神一亮,“行了,既然不去凑热闹,咱们就去茶馆里坐坐,别在大街上聊这些事儿,免得惹来一身骚。” 8、麻烦 …… “来啊,沏壶高的,老规矩,再给我捎两只烤鸭回来,还有烤羊腿、肚包鸡,再去肉摊上买半扇香肉,不用调味儿,用清水煮过端上来就行……” 茶馆里,程庭华边登楼边朝笑迎上来的伙计招呼着,随手掏出三块龙洋递了过去。 陈拙跟在左宗生屁股后面,瞧着前面人畜无害的老头,他实在没办法把这人和“八卦门”当家做主的瓢把子联系在一块儿。 程廷华。 乃是与那尹福师承一人,皆为“八卦掌”开山鼻祖董海川的亲传弟子,年少便已名动武门,身长力大,善跤技,后拜入董海川门下,得了八卦掌的真髓秘传,名副其实的绝顶高手,还与那李存义亦师亦友,为生死之交。 果然不同寻常,一把年纪了,饭量还这么大。 陈拙之所以这么惊诧,是因为常人一旦年老体衰,身体机能自然也会下降,肠胃消化减退,饭量一天天也就小了,从大鱼大肉到清汤白粥,便是为了减轻肠胃的负担,况且牙齿脱落,嚼都嚼不烂,哪还能惦记鱼肉荤腥。 而武人身上这个衰老的过程要久一些,有人能以呼吸法吞气入喉,以各异的呼吸技巧强化五脏,连气息通过肠胃时也能生出各种变化,令肠胃或震颤,或蠕动,时日一久,肠胃便能愈发强韧。 据说内劲练通全身的,吃东西都不用嚼,只需暗运内劲就能把那些食物震碎,消化的速度大大加快,与人大战之后,短时间内即可填补损耗的气血。 这便是内家拳吞气发劲的诀窍,发的是内劲,五脏若强,心肺蓬勃,气血自然而然也就壮大了,为各门派死守的东西。 陈拙这些年也只是靠着王五教他的那些东西一点点摸索,至于刀法完全就是从厮杀中磨砺出来的。 三人落座不久,那伙计就拎着茶水点心过来了。 程廷华抓起一把花生,临窗瞟了眼楼外的动静,指肚碾碎了花生壳,往嘴里抛进一粒花生米,温和道:“我听说,你还有一手打石的绝技?” 这一问倒是让陈拙愣了一愣,“早些时候闯过关东,路上没吃的,见有人拿弓箭打猎,我便顺手捡两颗石子学着,起初十只有九只不中,但饿的了极了,只能自己逼着自己,学那开弓之势,某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开窍了,渐渐地准头也越来越准,遇水打鱼,逢山打鸟,就那么活下来了。” “望弓窥箭便可知关窍么?” 程廷华眼底精光一闪,心中好不感叹,对左宗生笑道:“这孩子天份好生惊人啊,莫不是你师父打小养出来打算传衣钵的苗子?” 提及此事,左宗生颇为不好意思地回道:“师伯,实不相瞒,师父他老人家与师弟只在关中见过一面,能有如今这般气候,全赖我这师弟性子坚韧,自己一步步闯过来的。” 程廷华嚼花生米的动作一顿,这下更惊讶了,但转念想想,“或许这不算坏事,机缘造化,各有定数,若是你师父那时就收下你,你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在走他的路,跟在他身后,如今这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路,千锤百炼,已露锋芒,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陈拙哪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多谢师伯点拨!” 程廷华乐呵笑道:“呵呵,我看你们这两小子今天是特意来撞我的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正巧碰上。” 左宗生闻言嘿嘿一笑,忙起身给老人添了茶,“哪能啊,我这师弟刚入京,人生地不熟,我就是想领他出来见见世面,碰巧遇上师伯了,您喝茶!” 程廷华闻言笑了笑,略一斟酌,等咽下了嘴里的花生米,又看向陈拙,“瞧见你这块璞玉,老夫着实心痒,怕是连我门下弟子都无人能在天份上与你一争高低。” 楼下的街面上这时忽的热闹起来,楼子里的茶客也都涌了出去。 日头东升,两边围满了贩夫走卒,一个个探头探脑的朝另一头张望,却是在等那行刑前要被游街的白莲妖人行过此处,想要瞧个热闹。 都说这白莲教练就了一身的神通,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眼下正是一辨真假的时候。 楼外头吵翻了天,楼内的三人却都稳坐未动,程廷华接着道:“我看你气息吞吐间虽有韵律,然刚猛有余,却无柔巧,想来也是自己摸索的吧,这样不妥,你面黄唇白,吞吐间气息如箭,直来直去,时日一长恐生暗疾。” 陈拙点头,“这呼吸法是我当初走关东时在一位敌手身上寻得,乃是残本,名为‘抱虎劲’,气息凶猛,吞吐间似猛虎入腹,且近些时候总觉得肝部隐隐作痛。” 左宗生先坐不住了,脸色一变,正待开口,却见程庭华不紧不慢的拿过陈拙手腕,号了号脉,片刻过后才道:“无妨,只是肝气有损,气血有亏。也罢,既然你师父不在,那便由我这师伯引你,老夫我能拿出手的东西不多,一为‘游龙劲’,二为‘龙形游身八卦掌’,你既然练的是刀法,咱便把这两样都传你。” 听到程老连八卦游身掌都舍得传,左宗生顿时激动不已,忙提醒道:“还傻坐着干甚?还不磕头叩谢师伯!” 不等陈拙反应,程廷华一摆手,目光又瞧了眼窗外,然后语重心长地道:“磕头啥的就免了,这孩子木讷少言,性子多半也不喜规规矩矩,我只想你恪守本心,好好记得过往的磨砺与不易,勤修苦练,千万莫要行差踏错,做下抱憾后悔的事儿。” 陈拙郑重点头,满脸认真,“多谢师伯,陈拙铭记在心。” 闲话说尽,那出门的伙计已拎着买回来的荤肉挤过人群,回了茶楼。 不多时,便切好端了上来。 程老迫不及待的夹起一块羊肉,入口前说道:“那发劲的动势我待会儿就能传你,至于掌法和步法,赶明儿多去我那眼镜店走动走动,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是!” 陈拙抿了口面前的茶水,似觉得不解渴,张嘴便又大饮了一口,只似牛嚼牡丹,连茶叶沫都咽了下去,看的程庭华直摇头。 “别光瞧着我吃啊,也有你俩的份儿,来,动筷!” 但程廷华招呼完就后悔了,左宗生也还罢了,至少能尝个咸淡,可对面的陈拙却下筷如飞,荤腥入口嚼都不嚼,生生就给吞了,忙又喊他打住。 只说三人正边聊边吃,茶楼里突的钻进来几个白袍身影,个个步伐矫健,直上二楼,来到临街的窗户前,望着远处过来的囚车,眼中精光闪烁,肃杀陡起。 陈拙拿捏筷子,捧着一碟花生米在那一颗颗夹着,见这情形便多看了对方两眼,不想这一看却惹下了麻烦。 “小子,再他娘的乱瞧,小心我挖了你的招子,赶紧滚蛋,不然惹得爷爷我火起……” 9、再遇神手门 “咣!” “今有白莲妖人意图不轨,妄想倒反天罡,行刺老佛爷,罪不容恕,当于午时三刻处千刀万剐之极刑,以儆效尤!” “咣!” …… 隔着老远,已能听到差役游街的声音,歇斯底里,拔高了嗓门。 围观久候的百姓无不是望眼欲穿,踮起脚尖想要瞧瞧那刀枪不入的妖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是否三头六臂,比寻常人多长了一颗眼睛。 却说正侯着,有人冷不防脸上一热,只当是被人滋了一身的尿,脸色铁青之余,抬头就骂,“哪个狗日的……” 可话到嘴边却愣住了。 但见街边一家老字号的茶楼里,一颗圆滚滚的物事拖着脑后长长的发辫,从二楼窗户飞了出来,断口溅起一蓬殷红血色,在空中如雨散开,淋了汉子一脸。 好巧不巧,那抛飞的物事正好落他怀里,一双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他。 好大一颗人头。 “哎呦,我去你娘的!” 汉子傻傻愣了半晌,终于是从嘴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两腿一哆嗦,怀里的脑袋一漏,一屁股就瘫在了地上。 “啊,杀……杀人了!” …… 拥挤的人群骤然纷乱,哭爹喊娘,各自散逃。 没人留意,那街边有三人正埋头揣袖,混在人堆里左瞧右瞧,浑似瞧热闹的百姓,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左宗生叹道:“你刀子也太快了,他话还没说完呢,脑袋就掉了。” 程廷华撵着前面的陈拙,脸色已有些不太好看,也不知是该气这孩子杀性太大,动辄斩人头,还是该喜对方练就了这等骇人听闻的刀法。 陈拙有些不服气,回犟道:“我又没做错,那厮恶念已起,杀心已动,我若慢了,他就得出手了,在关中,但凡是结了仇的刀客,我绝不会留他多活一秒,要不是您吓退那剩下的几个,我保准也得送他们上路,以绝后患。” “嘿,你懂个球,这是京城,不是你那刀客马贼横行的地方。江湖是什么?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 程廷华跟在后面,听到这话,哪还有之前的和气模样,骂骂咧咧的,差点没一脚踹在陈拙的屁股上。 “那是白莲教,别看武门几家都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但跟那些人比起来还有些不够,一个个神出鬼没的,万一哪天你身边没人搭把手,被仇家逮住机会,你咋办?” 陈拙埋头走在前面,“何惧之有,来一个我杀一个。” 程廷华一瞪眼,“反了你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年头谁敢说自己天下无敌?何况功夫已是没落了,如今这世道枪炮横行,好不容易出几颗好苗子,该想的应是如何开枝散叶,把东西传下去,传承才是吾辈之人该做的。光想一时痛快,四下树敌,那叫匹夫,真要这样,那你走远些,最好找个荒山野地窝着,免得哪天你师父跟你师兄还有我们去给你收尸。” 说到这些,这位名动京城三十余载的武门宿老,眼底不禁闪过一丝悲凉,练武练了一辈子,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到头来居然抵不过洋人的一颗弹丸。 再看看这已无可救药的朝廷,前途渺茫,往后的路只会越来越难啊。 “有志难伸,万事难成!” 一旁的左宗生也忙劝着,“师伯你别动怒,回头我说他,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只晓生死恩仇,很多道理都还不明白。” “师弟,你……嘿……人呢?” 左宗生还想让陈拙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可扭头才发现陈拙已经没影了,也不知是走丢了还是被人流挤散了。 又逢那囚车越来越近,周围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哪还有陈拙的影子。 程廷华也顾不得发火了,背着手,脸一黑,没好气地道:“你还愣着干啥,赶紧去找啊,那小子就是个匹夫,万一再惹出祸端可咋整。” 这边正说着,陡听人堆里冒出几声惊呼。 “哎呦,有人劫囚车啊!” “白莲教驾到!” 街畔两边的酒楼客栈里,乍见十数道白衣身影破窗而出,没等所有人做出反应。 街头一角,有一蒙面汉子蹬墙而过,拖刀急走,止不住的血水沿着雪亮光寒的刃口溅落,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 兔起鹘落,那人已大步狂奔向一干押送囚车的捕快差役,冲进人堆左劈右砍,搅动的腥风大作,杀气惨烈,满地的残肢断臂。 “驾到?老子让你入土,八卦门办事,都给我死开!” 不想捕快中也有高手,箭步一冲,便已有数人越众而出,两方人马瞬间厮杀在一处。 陈拙还在往前走,乍听身后动静,回身瞧去,才觉自己已和左宗生二人走散,目光飞快一扫,正好从混乱的人堆里瞟见程廷华的背影,遂嚷了一声“师伯”,可许是街上混乱一片,太过吵杂,见老人毫无反应,他拔地一纵,腾空跃出数米,落在老人身旁。 但等看清对方的容貌,陈拙眉头一蹙,这却是个模样陌生的小老头。 认错了。 陈拙又四下看了看,不想一只手冷不丁从一旁探出,五指内扣,如毒龙探爪,直攻他肋下,凌厉刁钻,快的吓人。 “白莲妖人受死!” 几在爪风袭来的同时,厉喝声起,那爪影带出个白脸汉子,貌有双十,瞧着年轻,可眼神阴鸷,见陈拙闪身躲开,另一手已如风攻来,正自招招取其要害之际,眼前天光忽暗,一条鞭腿已如炮仗般横踢扫至。 白脸汉子瞳孔一缩,双手回收在胸前交叠一挡,仍是被这一腿带出的巨力扫飞出去一截。 见对方惊退,陈拙口中兀自吞了口气,气息如箭,直入胸腹,双腿一蹲,犹如猿纵,腾空而起之际,两腿已如狂风骤雨般扫出。 那人重心一稳,正想还手,可面前劲风逼来,犹如刀割,刺的他面目生疼,脸色狂变,慌乱间仓促招架,嘴里却在忙道:“这位形意门的弟兄,误会,误会啊!” “呵!” 陈拙冷冷一笑,攻势愈发狠厉。 好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但凡刚才他被拿下,只怕说破大天也要被扣个白莲妖人的名头,如今衙门里可是发下巨额悬赏,谁若能取一颗白莲妖人的脑袋,能换五百两银子。 而且这人的手段,他认的,岳氏散手,神手门。 对方的心思,他走江湖这么多年哪能不明白。 竟想以武门中人的脑袋冒充白莲教领取悬赏? 死不足惜。 “现在后悔了?晚了。” 那白脸汉子叫苦不迭,双手连擒带拿,可努力了数次,无不是被那狂乱腿影逼退,震得十指生疼,几快折断,眼瞅着敌手招招取命,竟然不顾脸面朝散开的人堆里钻,顺手还抛来一个半大的孩子,嘴里嘶声叫道:“诸位师兄弟快来助我,这里有白莲妖人!” 陈拙眼中杀意更甚,劲力一收,只将那哇哇大哭的孩子接入怀中,也不趁势追击,双眼一眯,瞧着那人东躲西藏的背影,右手自后腰摸出颗石头,脚下一转,他将孩子放下的同时,腾空跃起,右臂送出,一颗飞石已破空而出。 “噗!” 那人正庆幸陈拙没有追来,眼见身旁已站着两位同门师兄弟,脸上惊慌登时一改,可他刚一顿足,表情已然凝固,望着闻声赶来的同门,直直扑倒在地,脑后血水外冒,露出个窟窿。 “师弟!” “师兄!” 几个神手门的弟子目眦尽裂,抬头一瞧,正好瞧见一道身影落回人群。 那人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但其左手伸出,四指回勾,顺着自己离开的方向拨了拨。 仿佛在无声说出一字。 “来!” 10、恶战在即 老庙破败,也不知荒了多少时候,残垣颓瓦,连里头供的泥像都被人推倒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赶上了这世道,却是连菩萨都自身难保。 铺好的枯草上,几个蓬头垢面的乞丐酣睡未醒,一旁架着瓦罐,底下是尚未燃尽的余火,里头还有昨夜没吃完的残羹剩饭。 正熟睡间,庙外的雪地上,一个脚步来的飞快,大步流星已跨了进来,只从几个乞丐身上纵跳掠过,闪身便穿过破庙,没了踪影。 一前一后,庙外又有三人快步追来,可就在他们腾空而起之际,当中一人闷哼一声,却是顺着力道在空中飞过一道弧线,余势不减的撞在了墙上,土石四散,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再看那人左眼眼窝,一颗石头嵌在其中。 剩余二人心惊肉跳的同时,眼中早已恨怒交加,目眦尽裂,但脚下却不肯有片刻迟疑,紧追而出。 破庙后头是一片乱葬岗,渐化的积雪下,白骨外漏,坟茔荒芜,长满了荒草,荒凉却又肃杀。 二人定睛瞧去,雪地上那人已停下脚步,回身转头,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脸谱霎时落入他们眼中。 陈拙抬脚拨了拨地上的枯骨,轻声道:“好地方,正好用来埋你们。” 看到这张脸谱,追来的两位神手门弟子下意识互瞧了一眼,脸色微变,恨声道:“你就是在津门杀我们师弟的那人?关中陈拙?好的很,新仇旧账咱们一起算。” 另一人眯着一双三角眼,厉声道:“我师弟不过是把你错认成白莲教的人,误会一场,你竟取他性命,心黑手狠,好不歹毒。” 陈拙眼中不见波澜,“就凭你这句话,你就该杀。” “我先来。” 闻言,那后开口的汉子,仰头一笑,只把发辫往脖颈上一缠,步履一动,便已踏着古怪的步伐朝扑了上来。 此人个头稍矮,但膀大腰圆,宽肩阔背,像极了码头上搬货的苦力,动手抬足间明明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竟全无半点动静发出,但那衣袖底下却暗流涌动,似有龙蛇游走,好不惊人。 陈拙眸光一凝,嘴上仍不留情,“就你们这群三流货色,真是糟蹋了岳家拳。” 岳氏散手,据传为岳飞所创,盛于清初,共三十二路、一百七十三手,以静制动,以快制胜,刚猛狠辣,杀机无穷,故而与那“形意拳”还有些渊源。 那人来的极快,双腿一蹬一弹,转眼已到陈拙面前,双臂再一抖,一圈犹如波纹状的涟漪霎时自袖筒上抖出,抖平了褶皱,抖出了双手,那是一双鹰爪般的枯干手掌。 另一人却在飞快绕后,伺机而动。 陈拙脸谱下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当机立断,两腿一弯,如老猿蹲身,一脚贴地划过,将地上积雪搅的漫天纷飞,笼罩场中。 另一人脸色一变,正想挤进,激荡的霜雪中只听,“噗噗噗噗……” 厮杀已起。 一声声骤急的密响在坟茔间炸起,然交手不过瞬息,两道身影已是错开。 陈拙两眼愈发灿亮,嘴里陡然发出一声长鲸吸水般的吞气声,犹如虎吼。 那矮汉则是顺着前冲的势头,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如饮烈酒,身子猝然一震,一蓬血雾自其脖颈上喷薄而出,双腿接着一软,跪倒在了地上,眼中生机飞快黯淡。 也就在陈拙吞气的刹那,一道急影如离弦之箭,自数米开外直扑而至,两手五指虚拢,势如重锤般砸向其颅顶,正是另一人。 那是个青脸汉子,惊怒交加,恨声狂啸,太快了,胜负分的实在太快,片刻犹豫,再想插手已是晚了。 陈拙见状刀眼大张,吞气声戛然中断,抬脚弓步迎上,他右手五指箕张,顺势将对方的拳头接入手心,虎口钳合的瞬间脚下已在原地绕出两步,沉声吐气,只似踏出个圆来,鞋底碎石成粉,转身便将对方抡出一圈掷向半空。 二人刹那即分,一人腾空翻起,一人蓄势而立。 翻起那人口跃空数米反扑直下,陈拙脸色猝然殷红一片,脚下飞撤数步,嘴里趁机吞换着气息。 那跃空之人转瞬落地,看似势如惊雷,可落地却轻巧无声,足尖一点,如飞燕踏雪,已再次扑上,一双拳头犹如抡锤,砸向陈拙的胸膛,隐隐竟有风雷之音。 陈拙双掌齐摊,以掌迎拳。 拳掌间顿时激起一串磨豆子般的爆裂脆响。 交手间,他的脸谱下忽滴落一点殷红,脚下更是连连后退。 但退出不过三两步,陈拙眼中凶光一绽,一手平举,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猝然滑出柄雪亮刀身,无声无息,已在手中飞旋开来,被阳光一映,晃眼迫人,快如闪电。 青脸汉子不惊不慌,他是知道此人必然精于刀法,内劲一摧,当即变拳为掌,掌肚一掀,已贴着那刀光缠斗起来。 陈拙哪容他喘息,单刀一横,斩切挑勾,脚下步伐亦变,似山狐翻跳,猿纵虎奔,一手握拳成凤眼,专挑软肋要害,一手握刀围着对方劈出一道道刀影。 挥洒的刀尖带出一串串血滴。 只是几息,二人已快攻数十招,青脸汉子双眼通红,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杀得好不癫狂。 陈拙胸膛剧烈起伏,宛如不停膨胀的风箱,疯狂吞吐着雪融时的彻骨冷意,刺激着他的肺腑,令其下刀愈发狠辣。 “噌!” 激斗恶战中,陡听刀身碰响的嗡鸣。 纠缠的二人倏然分开,陈拙一手垂落,一手握刀平举,刃口血珠滚动。 而他身后青脸汉子的手中居然也夹着一柄刀子,鼓出的双眼在这一刻像是又陷回了眼窝,嘴唇微张,表情凝固,青黑的脸色多了几分苍白,而后颈上的六阳魁首骨碌滚落,无头身子噗通倒地,刀口血如泉涌。 竟然是双刀。 “气运提升,命数更改!” 似有所觉,一脚踢开滚到近前的脑袋,陈拙望着地上蜿蜒流淌的血水,在他眼中飞快汇聚出一个个字迹来。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七品甲等】(注:九品为始,一品为最。) 【命数:凶亡】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提示:命随运改,运随人为,若气运臻至一品,可往它界,气数重定,命运更迭;若气运超越一品,可在前往他界前择取一次身份,以转世身投生他界,且保留上一世修为。 字迹转眼即散,陈拙抽回刀子,擦去了上面的血迹,转身没入了坟茔深处。 就在他走后不久,一双泛旧的鹿皮靴轻巧无声地踩在雪地里,带出一串点点如梅花般的印记,最后停在了俩具尸体前。 这人身形瘦削,约莫不惑的岁数,面长脸瘦,狭眉细眼,但只是瞧着瘦,却绝没有半点瘦弱的气态,反倒给人一种精悍之感,紧绷的皮肉下像是蕴积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 他当胸环抱着一对猿臂,半拢在棉袖里的两手外露着十枚弯利如鹰爪般的琥珀色指甲,垂着眼皮,挺着鹰钩鼻,居高临下地盯着尸体,脸色冷白极了,似是涂了层洋蜡,两腮的筋肉正在不停鼓动着。 “去,给源顺镖局下张帖子,就说我神手门想要和那耍刀的小子切磋一二,地点随他们选,若敢应下,无论胜败奉上十条小黄鱼,要是十天内不见答复,你们几个就去他镖局门口摆上台子,出来一个打死一个。” 11、下帖 源顺镖局内。 程庭华坐在上座,看着桌上红底烫金的帖子,却是连手里的茶都没心思喝了,时不时望着外面又飘起的落雪,浓眉越皱越深。 他们前脚进门,后脚帖子就送了过来,一听神手门指名道姓要和陈拙切磋,饶是程老养了这么多年的气也有些绷不住。 搁下茶杯,程庭华皱眉良久,面皮紧绷,见陈拙到现在还没个影儿,更是担忧起来,不用猜,八成是先前走散的空档又生了事端。 底下坐着的左宗生见状开口道:“师伯勿忧,区区一个神手门算什么东西,放眼北方武林,敢给我源顺镖局下帖子的这还是头一个。出来一个杀一个?哼,好大的口气,且让他把台子架外边儿试试,我师父当年能赢他敖青,我如今就能让他满门弟子全躺下。” 言下之意,便是暂不予回应,打算替陈拙出战,平淡的语气里暗藏杀机。 陈拙虽说纵横关中,但登台打擂可不同那刀客厮杀,台上要打,台下也得防,那神手敖青之所以有个“神手”的名头,便是手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此人年轻时就已精通跤技,再融以岳氏散手自创了一门名为“天绝手”的功夫,兼之擒、扣、拿、捏、摔、掀、缠、截,简直是集各路擒拿功夫的精髓于一身,且阴毒狠辣,可谓纵横一时,不知道有多少武门好手折在了那双手底下。 陈拙这要是稀里糊涂上去了,保不准就没机会下来了。 门外头几个少年游侠风风火火跑了进来,“宗生哥,那神手门已经散消息出去了,现在京城里各门各派都听到动静,赌坊里都开了盘口,咱们是不是也做点啥啊?” “不用,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找死,我就成全他们。” 正这时,门外头响起一道冷声,却是陈拙终于回来了。 “匹夫!” 听到这声音,程庭华脸一黑,含怒挥手,桌上登时多出一个清晰分明的掌印,下陷寸许,无声无息,可那茶杯却纹丝不动,当真骇人听闻。 “不知进退,不辨凶险,空有满腔热血有个鸟用?人家分明是下了套等你钻呢,你自己反倒等不及的过去送死,就凭你那两式刀法?我告诉你,你但凡在那尸体上留过刀口,手段就已漏了大半,可人家的手段你还没摸透呢。你这一去,命丢了,你师父的脸也丢了,源顺镖局的招牌也没了,你不是匹夫是什么?” 见陈拙还是一副犟牛似的模样,程老厉声呵斥着,眼冒怒火,掌下劲力不自觉的一重,那按着的桌子立马四腿齐断,“咔啪”摔在了地上。 说归说,他就怕这孩子脑袋一热,自己登门去找死,眼底已见忧色。 “想出头可以,你至少把你师父留下的真传得了,有几式杀招,藏点真东西才行啊,此战先不予理会。” 左宗生脸上也没了随意,让一群游侠退了出去,表情沉凝严肃地道:“打今儿起你就在镖局老老实实待着,外头的事儿有我,你哪都不准去。” 听到二人的训斥,陈拙沉默数秒,轻声道:“师伯、师兄,这一趟我得去啊。难不成难道躲得了今天,就能躲得了明天么?他今天能下帖子,明天说不定就得下暗手,迟早要对上。况且,人家本就是冲我来的,师兄你顶在前面算怎么个回事儿?” 见程庭华皱着两条灰眉,还想开口,陈拙断然道:“吾辈中人不就是求得一口心气么,死又有何惧,我只怕今日退缩不出,日后恐一退再退,心气都没了,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说的果决,眼神更是犹如坚冰顽石,直视不避,竟把二人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 “就算你们捆住我,捆得了一天,也捆不了一辈子,我迟早还是要走出那扇门的,难道要我日后逢敌便躲,遇敌不出么?满清朝廷不就退了,退到如今,割让的割让,赔款的赔款,大好的土地成了租界,还能退到几时啊?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总有遇到高山的哪天,岂能退……打我握刀的那天起,我就给自己说过,此生宁死不退,我……绝不退!” 陈拙沙哑刺耳的嗓音听着仿佛喉咙里吞着沙石,蹭着金铁,吐出来的全是份量,掷地有声,在屋子里回荡开来,震人耳膜。 程庭华听的沉默了,接着深深呼出一口气,垂下眼皮,放下了手,缓缓直起看似瘦窄的腰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剩手背的血脉青筋一起一伏,如虬龙纠缠,似老蔓急颤。 左宗生也沉默了,他没想到这个在那苦寒之地摸爬滚打、刀口舔血的师弟能说出这么一番出人意料、惊心动魄的话来。 三人相对良久,程庭华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上因先前气息粘带的水雾,慢声道:“也罢,那便应了吧。” “师伯!” 左宗生见状还想再劝,就见程老漫不经心的一摆手,“此番较量我会请几位武门名宿做个见证,量他神手门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使阴损手段,胜负生死,就看那登台之人是何方神圣了。” 见事已至此,左宗生当即也不在先前的话题上过多纠缠,而是拧眉沉声道:“敖青碍于脸面,绝不会自降身份和你这小辈动手,我就怕他引来强援,有那王爷当靠山,少不了高手压阵。” 这才是最棘手的,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还是个铁帽子王。 “这事儿先不急。” 程庭华望向陈拙,疑惑道:“先前咱们走散,你小子是不是又遇上了什么事情?” 陈拙点点头,当即把在街上遇到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左宗生听的冷笑连连,目中火起,“怪不得,武门败类,卑鄙无耻!师弟,你大胆施为,要是倒在台上,师兄就给你收尸,等安顿了师娘她们,我就去神手门给你报仇!” 程庭华看着面前的两个后辈,心绪复杂,还想端茶饮上一口,伸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茶杯连同桌子一起摔了个粉碎,但瞧着左宗生那一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砸吧着嘴,忍不住搭话道:“行了,这还没打呢,就先把后事交代了,那还打个屁。既然他们说十天,就定在十天后,这十天内,老夫就在这儿住下了,天天给你喂招切磋,总之能学多少是多少,一式杀招藏不了,藏个半招也行,千万别让人觉得,你师父没在,他徒弟就没人疼了。” 他又看看陈拙,颇为感叹的说,“突然觉得你小子最像你师父,决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做事儿也是不想退路,一门心思的往前冲。” 说着说着,老头眼底湿润,有些伤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这时。 “宗生哥,外头来了位爷,说是来帮拳的,自称也是王五爷的徒弟!” 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游侠一溜烟的跑了进来。 “他叫啥?” “那位爷说,他姓霍!” 12、津门大侠 “霍?” 听到这姓氏,陈拙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便来了精神。 昨日左宗生和他聊了不少镖局的形势,以及大致能称为同门的几人,其中有一人就姓“霍”。 王五的弟子不多,戊戌年慷慨就义的“壮飞先生”谭嗣同勉强算半个。之所以说半个,盖因二人情谊深厚,更多的是至交好友,亦师亦友,交情已非师徒情分可以形容。 剩下的则是王五那已经回到沧州的儿子“王少斌”和几个镖局的老镖师。可惜那孩子生来体弱多病,无缘武道一途,而那些镖师则是随王五建立镖局,一步步走到今天,拳脚功夫也多为王五传授,算是同门。 事实上武门里受过王五点拨的人不少,但能闯出名头,像陈拙这般,从一地走出,纵横一方的人却没几个,故而,传功多,弟子少有,多为记名。 另外,则是要论到“形意门”,李存义与王五交情匪浅,也能将其门下弟子称呼为师兄弟,如程庭华这般,明明是“八卦门”,却能称一声师伯。 至于这“霍”姓弟子就不同寻常了。 非是别人,正是那名动一方的“津门大侠”,黄面虎,霍元甲。 没等众人反应,外面已行来一人,撑伞慢行,顶着漫天霜雪。 “咳咳……” 人还没瞧见,咳嗽声先传进来了。 陈拙扭头回望,不觉心神一震。 门外天色已昏,冷风寒雪呼啸回荡,他这下意识一瞧,那伞下人稍一顿足,也跟着抬了抬眸子,二人眼神隔空相望,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机悄然弥散开来,被风雪一冲,陈拙恍惚间竟好似从那落满雪瓣的伞下窥见一只斑斓猛虎,但转眼猛虎又化作一灰袍黑褂的蜡黄脸汉子。 却是眼花了。 陈拙猛地深吸了一口冷风,心中好不惊叹,武夫所练说到底不过精、气、神三昧,此人举手投足尽展虎形神髓,当真好生了得,只怕将其丢进虎群,耍上几手都可以假乱真,怕是已能挤身宗师之列了。 他这边心惊,伞下之人的眼中也见异色。 先前瞧着屋内尚有三人,但不想一人扭头回顾间,人气顿消,如雪中孤狼回首,竟成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乍一打量,令人手背一寒,肌肤起栗,气机自警。 那汉子貌有三十,脸色蜡黄一片,一手撑伞,一手半缩在袖中,进门便朝陈拙温言道:“好啊,不愧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如此年纪,已有这等气象,确实不同凡响,小师弟,元甲见过了。” 果然是霍元甲。 陈拙下意识多瞧了这位师兄两眼,别看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要是没记错,这人身负神力,可挑千斤重担,且身段体型一看便易于常人,骨架宽大粗壮,神髓在骨,一身劲力想来已由明化暗,筋骨大成,势如猛虎。 霍元甲在门口收伞抖雪,又朝程庭华和左宗生抱拳见礼道:“元甲见过程师伯!师兄!” “霍师弟,你怎得在京城?” 左宗生又惊又喜,自从王五遭缉遁逃离京,他这位霍师弟便时常登门,没少接济镖局。 霍元甲落座笑道:“说来也巧,我前些天刚好进京替药房送一批药材,原本想着事儿办完过来看看你们,哪想吃饭的时候,听那伙计说神手门给镖局下了战帖,想都没想就赶过来了。” 他又细一瞧陈拙,见其还站着不动,不由笑道:“怎得?莫不是瞧不上我这师兄?” 陈拙当即抱拳致礼,“陈拙,见过霍师兄!” “陈拙?名拙人不拙,大巧不拙。”霍元甲面带笑意,但转瞬又十分认真地询问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胜?” 陈拙想都不想,“未曾交手,不敢妄下定论。” 霍元甲点点头,“不错,胜负生死,一横一竖,得试过才知道,战期定在何时?” “十天后!”程庭华搭话道:“这小子没打过擂,走的都是出招见血的路数,先前他就和神手门的人动过手,怕是已被人窥得几分手段,我们打算这几天给他喂喂招,能得多少算多少。” “只能如此了。”霍元甲沉思片刻,轻咳了几声,“既然这样,也算我一个,眼下已不是要小师弟把咱们的手段练得多么出神入化,擂台上生死一瞬,不求建功,只求妙用,胜负有时往往就在一线之差,咱们就求那一线之机。” 几人都是练武练出气候的人物,心性毅力皆非常人,此战既已不能避免,便只能迎难直上,再无多言。 …… 神手门。 门户坐落在就日坊北大街,门徒弟子几近三百余人,实力姑且不论,仅凭势力,无疑是京城武门里的头一号。 眼下这世道,武行各门各派虽遍地开花,门派繁多,但大多都敝帚自珍,不肯轻传。别看那太极、八卦底蕴深厚,但一代真传不过数人,而后再传也多为家族子弟,等闲外人想要被收入门墙得授真传可谓千难万难。 多少人死守规矩,传亲不传疏,宁愿失传,也不轻传。 敖青当年就是那被拒之门外的人。 他五岁丧母,八岁丧父,不到九岁就被人骗到了黑市,靠着一张伶俐讨巧的小嘴被一走江湖卖艺的买下,遂收为弟子,领其走南闯北,表演跤技。 十五岁那年,趁师不备,他以跤法摔死师父,转投各门各派,却因带艺投师,皆被拒之门外。 十六岁,投奕亲王门下,因舍命护卫王妃,被奕亲王看重,受其引荐,拜入一武行宿老门下,得岳氏散手。 二十三岁,其师暴毙,不到半年晋升为王府总管。 二十五岁,创天绝手,立神手门。 夜色已深,风雪渐浓,室内灯火通明。 “啪!” 一声鞭响起的突兀。 荧然灯色下,敖青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端着茶杯,品着香叶,面无波澜地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惨叫。 “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是从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 身体早已被鞭挞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尽管衣衫破烂,却已瞧不见半点旖旎春光,手脚被四条绳索死死捆缚在半空,绷的极紧。 不止这一个。 偌大的暗室内,这般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人足足悬吊了五个,三男两女,其中两个尚且还能瞧出几分人形,剩下的则是几乎被鞭笞成了烂肉,死去多时。 这些人,便是他们今天抓到的白莲教教众。 敖青白蜡似的脸皮没多少表情,狭长的眸子眯了眯,语气轻飘飘地朝那还在不停颤栗的女人询问道:“白莲圣女去哪儿了?。” 女人闻言双眼一闭,嘴角一抿,一缕血线蜿蜒淌下。 敖青看着这一幕,慢条斯理的饮着茶,随口道:“丢下去喂狗吧。” 说完,他不紧不慢的走出暗室,来到了书房。 窗外寒梅吐艳,冠盖群芳。 几个门下弟子正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敖青拍了拍棉袖,淡淡地问道:“帖子接了?” 为首一人忙回道:“接了,师父您看咱们派谁登台迎战啊?” 敖青呵呵一笑,像是听到了个笑话,眸子一斜,“你去?还是谁去?两三年的猫叫功夫,也想学人打擂扬名?这一战我已有人选,出来露个面吧。” 语出话落,书房的屏风后,忽见一魁梧大汉腾身走出。 如此三九隆冬,此人竟只穿了件羊皮坎肩,头顶发如枯草,面容阴厉,两条手臂粗壮如蟒,肌肉虬结,一双手更是筋骨毕露,布满了生铁一般的老茧,灯下还能瞧见那高高隆起的太阳穴,以及宛如铜铁浇铸的皮肉。 眼见在他们之前这屋内还有一人,几个弟子不免心惊肉跳,脸色狂变。 敖青笑的古怪,而后语出惊人,“这是白莲教的护教法王,但也是你们几个的大师兄,十天后,由他出战。” 13、雷天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打从在刀头上舔血过日子起,陈拙就没敢懈怠过一天。命是自己的,功也是自己的,练的好了命长,练不好了命短,握住了刀,也就握住了命,他得握的更紧,才能活得更长。 檐外寒雪飘飞,不似昨夜那般大,星星点点,落得有些零碎,也没了骇人的白毛风。 依着左宗生白天的话,他搬到了院里的独屋。 “爷,大肉都煮好了。” 瞧着正在雪地里练功的陈拙,梁朝云坐在屋中轻唤了一句。 架起的铁锅里,煮沸的汤水中几块大肉正溢着一股原始的肉味儿,断裂的骨茬里,是不住颤动的骨髓,油膏外溢,混着汤水,转眼融为一层浓郁油花。 大肉,便是牲畜身上精华最盛的骨肉,多为猪牛羊身上的脊骨、腿骨,及腱子肉,只需清水炖煮,食髓吃肉,以形补形,填补精气。 但这类家畜比不得山林间的猛兽。 老虎以血肉为食,精气之盛为百兽之最,全身是宝,虎骨入药,虎肉大补,才是最好的以形补形之物。 “来了。” 见陈拙进来,梁朝云忙又把拧干的汗巾递了过去。 瞧她这模样,陈拙擦了把汗,蹙眉道:“朝云,我给你说过了,别动不动就喊人‘爷’,你喊我大哥,或是陈大哥,亦或者直接喊我名字都行,还有你身子弱,也别忙里忙外的,我时常顾不得你,你自己得把自己顾好了。” 梁朝云只是嘴上“嗯嗯”的应承着,转身又去捞锅里的骨头和肉,忙的小脸通红,鬓角沁汗,等把肉切好了搁碗里,才连同筷子一起端给了他。 陈拙暗叹一声,有些无奈,他想了想,说道:“今天回来的时候,瞧见路边好些个卖儿卖女的,男娃都被人买走了,就剩下几个半大的女孩儿在雪地里挨饿受冻,我在想要不要买两个回来,也不用多么心灵手巧,会做点杂活就行,既能照顾你和师娘,也能有个温饱。” “这世道女娃命贱如草,有的兴许白送都嫌累赘呢,爷,您能有这念头,已是菩萨心了。” 梁朝云凑近炉火坐着,见陈拙大口吃了起来,微微一笑,又盛了碗汤,嘴上的称呼到底没能改过来,随即知会了一声,起身回了前院。 屋门敞开,陈拙独坐在火炉旁,边瞧着雪景,边伸手从锅里挑出半根煮熟的牛骨,沾满油膏的两瓣唇对着断口猛一嘬,一股滚烫的咸鲜味儿瞬间涌入口腔,骨髓入口,陈拙也不细尝,一抿唇,已沿着骨头将上面煮到几乎脱骨软烂的牛肉尽数吸进了喉咙。 只是明灭摇曳的火光下,吃着吃着,他那一双刀眼不知何时眯成了两条缝,冷冽阴厉。 随手将啃净的骨头丢在地上,陈拙用拇指一蹭嘴角,将指肚带下的肉星又送进嘴里。 砸吧着齿间的余味儿,他头也不抬地淡淡道:“还敢来啊,真当我不敢杀你?老子的善心可是有数的,要不是瞧在你有胆刺杀西太后的份儿上,昨儿个夜里,就你恩将仇报的那一手,你就已经死了。” 门外的雪地上,一道身影静静站着,瞧不见容貌,黑袍黑衣,裹得很是严实,肩上落满了雪。 搭眼一瞧,仅凭对方的身段轮廓,陈拙就已辨认出是昨晚的刺客。 “今夜来此,是为报救命之恩!” 女人的嗓音虽还显虚弱,但已恢复不少,清透入耳,有种说不出的英气,可被陈拙眼神一扫,她不觉气息一顿,双肩微颤。 陈拙不为所动,想想昨夜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这女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前一刻还楚楚可怜,下一秒就能动手,他没立即动手已是极为克制了。 女人浑似不觉陈拙言语中的恶意,轻声道:“你与神手门打擂的对手,是我白莲教的护教法王,此人天赋异禀,走的乃是横练路数,等闲刀兵难伤,若非击中要害,连洋枪都只能伤他而杀不了他,想要赢他,记得找出他罩门,罩门在上三路。” 陈拙闻言脸色一沉,果然自己的师兄、师伯没猜错,那神手门见他使刀,居然找了个横练高手,而且这女人嘴里的话也有些出人意料。 敖青和“白莲教”有牵扯? 他稍一细想便有了几分猜测,看这架势,搞不好是白莲教窝里反了。 只是等他抬头瞧去,那雪地上已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陈拙眸光闪烁,古怪一笑。 真也好,假也罢,反正打过不就知道了,眼下可容不得有侥幸的心思。 …… “神手门放出话了,登台的叫雷天,说是敖青的开山大弟子。” 翌日一早,那些跟着左宗生打转儿的京城游侠已送来了最新消息。 “雷天?神手门里就没听过这号人物啊,那一窝的酒囊饭袋,欺软怕硬倒是拿手,哪有什么开山大弟子。” 左宗生还有些疑惑。 正巧程庭华背着手过来了,脸色难看,坐下后也是一言不发,半晌才凝重道:“今早我那宫里当差的徒孙送了消息过来,那雷天确实是敖青的徒弟,非但是敖青的徒弟,还是白莲教的一路护教法王,走的是横练路数,而且白莲教刺杀西太后还是此人告的密,助敖青立下大功,赏下了一件黄马褂,加封四品大内侍卫副统领。”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不禁陷入沉默。 “这敖青好大的野心,好深的城府,藏的这么深,那雷天十有八九是其埋下的暗子,谋划多年,就为了如今挤进官家,一步登天。” 陈拙最先开口。 以往对敌,他向来只分生死,不问来历,但听到这敖青的事迹,还是忍不住惊叹出声。 江湖的名声再大,到底大不过官家,那敖青表面收了一群惹人耻笑的废物徒弟,何尝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背地里实则另作图谋,厚积薄发。 可莫要小瞧那四品侍卫,这已是当今武门公认的所能抵达的顶峰,那宫猴子有尹福铺路,搭上诸多同门,走到今天也才堪堪坐到侍卫统领的位子,仅是统帅大内高手,便足以令天下武人闻风丧胆。 连霍元甲也颇感认同的点头,“善也好,恶也罢,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是个人物。” 左宗生望向陈拙,“师弟,你……” 陈拙扶椅而坐,轻声道:“杀!” 14、立擂 武林江湖,三教九流,湖有大湖小湖,各地也有各地的规矩。 就拿开武馆来说。 如那天津卫,外来武夫拳师想要开馆收徒,得踢满八家,才够资格挂招牌;广东佛山,拳师想要开馆,得先挑地方,开在哪条街,就得受那条街的拳师挑战,直至无人出头,方能开馆。或是索性一一登门挑战,战至无人敢战,谓之打通街;河北沧州,拳师开馆,需得开门迎人,招牌只挂不露,覆上红绸,这外头路过的武门中人见此便会登门讨教,迎人七天,倘若老师傅能撑着不倒,才能摘那红绸,露那招牌,否则,自己折了。 京城,则是立擂。 武行老话,“立擂容易,下擂难,下擂如登天,一步一黄泉。” 说的简单点儿,敢立擂,死了,就下来了。 规矩倒也简单,立擂者在立擂前需请武林宿老见证,递交战帖,京城武门一方则会请出一位有名有姓的大拳师出面挑擂。 但这挑擂非是直接上去,得等上十天。 十天内,擂台但凡在京城立上一日,台下高手若想扬名,亦可签下生死状,登台一试,立香计时,立擂者当来者不拒,与之切磋较量。 十日为期,若立擂者能撑到大拳师登擂,这才算成了一半,最后赢了,方能开馆授徒。 可这四九城鱼龙混杂,高手如云,抛一粒花生米出去,兴许就能砸中一位大拳师,吐口唾沫,保不齐就得跳出来一位隐秘门派的传人。 多少武人踏足京城,想着一朝扬名天下知,在京中立擂,结果直着上去,横着下来,非死即残,有的连那挑擂之人都没看见,便活活累死在了擂台上,黯然收场。 别看街上那些各路拳师,各门各派,虽时有切磋,当街耍上两手,瞧着急头白脸,可真要让他们立擂,保准立马老实。 擂台一立,刀枪无眼,拳脚杀人,一横一竖。 放眼整个京城武门,敢立擂,又有能耐活着下擂的,上推一个甲子,天下间也只出了一人,便是那太极宗师“杨露蝉”,惊世骇俗,打遍京华无敌手,得了个“杨无敌”的名头。 后来者虽也有立擂扬名之人,但已是规矩更改之后的事儿了。 念及国难当头,京城武门便去掉了十日之期,这才有了如今大小拳种遍地开花的盛况,可谓空前。 故而,虽同为内家拳,为何有人要分个先后之别,这便是缘由。 …… 眼瞅着快过年了,街市上也热闹了起来。 舞龙舞狮的,还有踩高跷的,戏法杂耍那是排满了,一眼望不到头,敲锣打鼓的动静传出老远,时不时再冒出几声炮仗,惊的鸡飞狗跳。 一群吸溜着鼻涕的孩子则是围着那卖冰糖葫芦的老师傅打转儿,有人趁其不备踮脚猛的舔上一口,立马惹来一阵破口骂声,惊的四散而逃,咯咯发笑。 街角积雪未化,一个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老妪,顶着满头的苍发,深弯着腰,背着自家半大的孙女,费力的抬起浑浊的眼眸,望向那不属于她们的热闹,然后伸手稳了稳女孩领口插着的草标。 街面上,一个端着鸟笼的八旗子弟,走着螃蟹步,领着几个游手好闲的赖子,听着一连串的马屁,满脸受用。想是听的舒坦,随手便赏出去两枚龙洋,又从怀里捏出一小撮上等的小米儿,丢向笼子里的画眉鸟。 人堆里,还有几个模样俊俏,身段纤细的少年,跟着自家教戏的师父,顶着戏班的招牌,好奇又胆怯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而后扮上戏妆,咿咿呀呀张嘴唱上两嗓子京剧,惹得不少过路的姑娘们频频回首,巧目泛光。 “咣咣咣……” “有人立擂啦!” 可随着一声吆喝。 集市更热闹了。 “源顺镖局前的空场上,‘神手门’雷天立擂了。” 再一听这句话,不少好事之人全都坐不住了,正在干仗的游侠、赖子也都不打了,一溜烟儿的全朝源顺镖局快步赶去。 甭管什么世道,瞧热闹那是永远不能错过。 前些天白莲教妖人当街凌迟的场面有人就没赶上,少了几分谈资简直如丧爹娘,酒肉入口都无甚滋味儿,今儿这立擂绝然不能错过。 京城里游侠儿众多,好事之人也多,尤其是好这武门里的大事儿,倘若要是赶上了大场面,目睹一位大拳师崛起,那这谈资保准能吹嘘个几年,说出去还能涨脸。 八旗子弟眼瞅跑的太慢,干脆喊来身后跟着的两个赖子,二人两手一搭,架着主子跑的飞快。 如今立擂本就少见,把擂台立到人门户外头更是不同寻常,引来阵阵惊呼,何况还是源顺镖局,这是在堵门啊。 来者不善。 “他娘的,神手门你们欺人太甚,战期未至且不说,你们竟敢把擂台立到源顺镖局的外边儿,爷爷我是操了你祖宗十八代才生出你们这几个玩意儿,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把你们全撸茅厕里……” 众人闻风而至,却听已有人开始叫骂了,还是那泼皮赖子间龌龊的下流话,听的人五官抽搐,想笑却又碍于“神手门”的名头不敢笑。 原来是几个敬仰王五的老游侠见那空场上有神手门弟子正在搭台立擂,不觉火冒三丈,破口大骂。 擂台正对镖局大门,这分明是有意羞辱。 武行规矩,打人不打脸,打脸是死仇。 “胜负生死,台上说话,便是王五亲至,今日我也是这句话。” 众神手门弟子中,雷天那魁梧骇人的身子越众而出,一副阴厉森然不见双眉的恶相登时惊的所有人连连撤步,如避虎豹。 “战期未至,我便在此侯着,当然,若有哪位瞧不惯我雷某,呵呵,大可登擂一会,但拳脚相争,若是死在台上,可千万莫要怨我心狠手辣。” 好大的口气。 竟是放言连王五也不放在眼里。 有人忿忿不平地道:“王五爷何等英雄了得,你等着,等陈爷出来,保准打的你满地找牙。” “英雄了得?” 雷天咧嘴笑道:“他若了得,也不会活的像丧家之犬一般。” “嗖!嗖!嗖!” 雷天话音方落,几个少年游侠已是再难忍耐,悄然一举弹弓,朝着对方射出了几枚铁丸。 破空声响,那雷天眼露戏谑,抬手当空一划,竟把三枚弹丸尽数纳入手中,冷笑间反手便又朝三个孩子掷了出去,声势竟比来时还要猛上数分。 惊呼中,眼见那三人就要被弹丸打中,一道身影自镖局虎扑掠出,大步一跨,已到三人面前,抬手间便已将弹丸挡下。 但步伐未稳,这道身影转身已跳向适才骂出下流话的老游侠面前,双手十指箕张,气息一吞,好似虎吼,与一道凌空扑来的恐怖身影撞在一处。 “啪!啪!” 十指纠缠,二人争锋相对,竟是如双牛角力般对在一处。 雷天面目狰狞,浑身筋肉抖颤,脚下发力,恨不得将面前这腊黄脸汉子揉碎在手中,凶厉非人。 可任凭他使尽浑身气力,眼前明明比自己都要矮上半头的汉子却纹丝不动,双脚稳若泰山,力道上竟是能和他斗个旗鼓相当,甚至犹有过之。 二人皆鼓足浑身气力,发劲之下,双脚齐齐陷入土中,浑身衣裳都在肉眼可见的膨胀,惊的众人目瞪口呆。 僵持不过数秒,只听一道沉声大喝惊起,“开。” 雷天双臂一僵,人已踉跄松手,退出数步,脚下如踩烂泥,步步生印。 “无需在意,让他们立!” 温和嗓音响起。 “霍爷!” 老游侠瘫坐在地,心绪难平。 出手的,正是霍元甲。 15、登擂 雷天身子一稳,双眼陡张,狂吼一声还想出手,但似记起什么,步伐一顿,眯眼问道:“你是源顺镖局何人?” 四目相对,霍元甲回道:“津门,霍元甲!” 雷天寒声一笑,“好,等我杀了他,就轮到你!” 对于这种话,霍元甲压根不予理会,他转身扶起摔在地上的老游侠。 “霍爷,这擂台要是立了,五爷可就栽面儿了哇!” 老者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与王五同辈,那是看着王五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一介武夫,闯下偌大声威,干下一件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名震天下,简直是活成了他的念想。 但其最敬重的,还是王五义薄云天的豪气和为国为民的侠气。往日里但凡谁敢说王五半点不是,那都得下场论论,隔三差五得在街上与人搭搭手,眼下都欺负到门口了,哪能忍得了,抓着霍元甲的手居然哭了出来。 霍元甲笑了笑,安慰道:“都是些虚名罢了,在乎它作甚?世道不比以前了,一件衣裳瞧着光鲜,可那里子要是丢了,面子再好终究是虚的,可要是守住里子,面子啥时候都能找回来。” 老者听的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声,“霍爷这话,说的高啊!” 当即喊住了一众和神手门剑拔弩张的京城游侠,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领着众人冷眼瞧着,看着那擂台一节节搭起来。 “哎呦,那这不是栽了面儿了?尿了?” 瞧见霍元甲交代完转身又进了镖局,关了门,那些个好事儿的不觉面面相觑,都被人欺负到门口了,这还能忍,不上去过两招。 “那位霍爷是不是津门大侠霍元甲啊,怎得连胆气都没有?王五爷怎么就收了这几个徒弟,英雄一世,收徒不慎啊。” “嘿,你他娘的!” 老游侠刚歇下去的火气瞬间又被点燃了,收拾不了神手门,还收拾不了几个赖子,扭头就是一顿乱拳招呼。 镖局里。 霍元甲进门后没说话,只是在坐下摊开了双手,神情多了些许凝重。 左宗生与程庭华瞧去,但见其十指筋骨毕露,犹自颤栗,筋络更在不停抽动,像是难以控制。 “那人生的好一身力气,但他应该比我更严重。”霍元甲连连吞吐了几口气息,平复下激荡的气血,语气带着几分惊诧,感叹道:“这些年,我还是初逢能在气力上与我一争高低的人。” 左宗生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你觉得如何?” 霍元甲沉思了一会儿,“那雷天对劲力的驾驭尚不及大拳师,但天赋异禀,气血雄浑,体魄强横非人。我若登台,三十招内必能将其制住,摔下擂台,但取胜容易,打死却难,若分生死,得在百招之后才见分晓。倘若小师弟登台,七十招内要是没能找出其横练罩门所在,气息一弱,便了无胜算。” 程庭华也觉惊叹,“果然人比人气死人,那敖青卑鄙无耻,居然走狗屎运收了这么个徒弟,只要不死,往后京城说不准得蹦出来另一个杨露禅。” 他可是知道霍元甲的实力,筋骨大成,神髓入骨,已是实打实的大拳师,论名头或许比不了他们这些成名久矣的武门宿老,但实力绝然不弱,才堪堪三十出头,似那东升旭日,尚未到中天呢,日后说不得又是一位武道宗师。 能让这么一位大拳师动容,可见那雷天着实非凡。 “不过,此人是天赋异禀,但那陈小子也非寻常人,论及天份,当世只怕无人能出其右。” 程庭华话锋忽转,语气古怪,眼神透窗瞟向后院,然后又看看霍元甲,“想你师父一辈子没收过几个徒弟,就你们几个,结果一个比一个不同凡响。你三十岁便已成一方大拳师,实力直追老一辈名宿,日后说不得能挤身宗师,开宗立派也不在话下,后院那小子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天份之高,实属妖孽。” 左宗生听完一翻眼皮,“得,合着在师伯眼里就我丢了师父的脸。” 程庭华苦笑摇头,但神色忽又严肃凝重起来,“看来咱们猜对了,敖青是奔着你们师父来的。” 自己的徒弟身陷险境,形势间不容发,做师父的又岂能袖手旁观。 “那敖青野心勃勃,绝不会满足做个副统领。” 霍元甲手上的异样已经没了,按椅而坐,眼皮微垂,平淡温和的语气不知不觉凭添了丝丝寒意,一口带着津话的腔调也冷硬了起来。 王五是西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如鲠在喉,几番刺杀下来,虽未功成,但那西太后早已寝食难安,日夜担惊受怕。 假如这个时候,有谁能引出王五,将之擒杀,那可是泼天的大功,届时名利兼得,兴许在官场上还能再进一步。 “新仇旧恨,此人必是预谋已久,小师弟的出现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借口。” “当务之急,先且过了这打擂一关再做打算。” “此事暂且先别告诉小师弟,让他好好清净清净,理理咱们喂的东西。” …… 转眼战期已至。 镖局前的空场上,擂台高架,足有四十余米高,不见登擂木阶,唯有四条手臂粗细的麻绳自擂台四角斜斜拉下,打在地上,这便是登擂的路。 非但如此,擂脚方圆四周更是放置着一块块钉板,钢钉指天,寒芒闪烁,足有一尺来长,犹如刀尖,密集紧扣,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看的人心惊胆战。 自立擂的那天起,京中亦不乏想打擂扬名的武夫拳师登擂挑战,结果无一例外,皆横尸当场,死了六人。 底下围观众人早已迫不及待,翘首以盼,只这高台一立,钉板一放出来,所有人都知道,此战不死不休,既是杜绝了场外之人插手,也没了退路,必是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擂台上,雷天精赤着上身,环臂而立,双眼居高临下,直盯着脚下的源顺镖局,似是等不及要将里面的人踩在脚下,神情戏虐,眼中杀意如火。 “嘎吱!” “开门了!” 听到动静,所有人齐齐转头。 半启的门户里,一道穿着青袍的身影迈步走出。 歪头睨了眼台上的雷天,来人淡淡道:“源顺镖局,陈拙挑擂!” 台下做见证的三名宿老当即做了个请的架势。 “请挑擂者签生死状!” 见程庭华也在当中坐着,陈拙走到近前,眼神一扫生死状,提笔签字,留名状上。 “陈爷,您可一定得胜啊!” 一众游侠俱是瞧来。 老游侠起了个头,身后一众小游侠齐声拱手开口,吼得撕心裂肺,“陈爷,大胜!” “嘿嘿!” 一声轻笑,陈拙抛下毛笔,转身几步纵跳而出,掠上一条麻绳,弯腿塌腰,人已似老猿般从天而起,登擂而上。 16、大胜 “嚯!” “这位陈爷耍的是猴架吧。” “好身法。” …… 日上中天,勾连高台与地面的绳索上,一人如那走绳的手艺人,在绳上连纵连跳,缩肩塌腰,弯腿腾挪。恍惚间似是个灵巧的猴儿,在绳上戏耍翻转,一双猿臂更在腾跃中搭绳急攀,眨眼已到中腰。 绳索斜飞,倾斜的坡度大不说,绳面更是用十几条细绳揉成,光滑的好似泥鳅,压根无法着力,越往上越容易滑下来,先前一个挑擂的便是连擂台都没爬上去,在绳上被雷天振绳抖下,摔在钉板上扎出了满身的窟窿眼。 眼下众人也都定睛细瞧,本以为能摆下这生死擂,雷天绝然是不可能让陈拙轻易上去的,哪料雷天竟只是冷眼看着。 望着翻上擂台的陈拙,雷天一展筋骨,浑身上下就听传出一阵“噼啪”异响,像是磨豆子一般,他咧嘴发笑,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既然有胆上来,我就绝不会让你死的痛快。” 陈拙神情漠然,一双刀眼瞧着对方,眼中似有无穷杀意如烈火喷吐而出,但转眼又消失无踪,眯眼平淡道:“你放心,我肯定让你死个痛快!” “哼!” 一声冷哼,哼的是雷天,率先出手的却是陈拙。 他刚猛果决,喉中吞气入腹,声如虎啸,箭步一冲,两手十指内拢,拳风乍动,右手攻其心口。 老猿掏心。 长臂一展,杀机尽露,转瞬已至。 雷天眼神轻蔑,竟纹丝不动,连挡都不挡,只结结实实受了陈拙一记杀招,脸色如旧,丝毫未损,唯有胸口受劲力冲击,皮肉泛红而已。 陈拙眼神一凝,当机立断,蹲身一坐,左手往上送去。 猴子摘桃。 雷天裆下一凉,面上冷笑更甚,单腿一抬,一道腿影已裹着澎湃劲风扫向陈拙,呼啸震耳,罡风扑面犹如针扎。 似早有准备,陈拙不急不慌,耸肩一抖,竟是不退反迎,浑身汗毛尽皆竖起,毛孔紧闭,气劲上提,自己以右肩贴了上去。 鞭腿扫落一刹,陈拙左手一抖,袖中抖出一截雪亮刀身,五指一握,刀身一横,刀尖登时迎着那腿影扎下,刃口贴肉带过,可下刀触感却让他心一沉,简直似落在坚韧的牛皮上。 一刀甫落,电光火石间陈拙又出数刀,双膝、两股、肋下、腰腹、腋下,刀光齐齐罩过,一闪而没间,他已抽身退出一截,二人相望站定。 雷天抬手掸了掸胸口,高壮的身骨散发着恐怖的压迫感,他扬了扬冒着胡茬的下颌,看着被陈拙割的破烂的裤子,阔嘴一张,轻蔑笑道:“有种,登擂的几个,也就你有胆上来试我的气力。” 反观陈拙,他面无表情,刀眼微凝,右肩一耸一抖,适才的酸麻登时消散,再看那下刀的地方,布帛开裂,可只有一道道浅浅的白痕。 果然是刀兵难伤。 而且这厮的个头少说也有一米九,然看着魁梧,出手却好似雷霆霹雳。 “想试我罩门?我这横练功夫出自白莲教,配以秘药,罩门隔天便会移位一次,莫说你一人,就是加上你们镖局所有人,我也不放在眼里。” 话刚落。 “你试完了,该我了!” 雷天双眼陡张,双腿紧绷一直,浑身上下爆发出一股凌厉惨烈的气机,如猛兽过境,两腿一弹一抖,脚下擂台都似震了三震,缝隙间尘沙簌簌散落,伴随着一声爆响,二人刹那拉近。 狂啸声中,雷天两手五指大开,竟是直进直取,按向陈拙的双肩,如老熊抱树,凶悍绝伦。 “跤技!” 陈拙瞳孔一缩,浑身一寒,腿上肌肉疯狂蠕动,拧身已走转踏圈,以弧形步绕开,右肘顺势回捣,以九成力道,戳在雷天肋下。 可那厮体壮如熊,气血雄浑,受此重击,脚下步伐只是一缓,扭腰回转,左手便已闪电般扣向陈拙的左肩,嘴上气息一沉,如熊虎口吐人言,瓮声瓮气地狂笑道:“八卦游身步?掌法呢?使出来让我瞧瞧。” 陈拙却不与之废话,虽说他瞧不上如今的满清王朝,但这满、蒙融合形成的跤法却有独到之处,而且看这架势还融合了鹰捉与沾衣十八跌的擒扣拿捏,再加上此人这副得天独厚的身骨,但凡沾上,只怕就是头猛虎也得被摔死当场。 眼看大手抓来,他手中刀凌空一转,刀子一送,已被雷天擒入手中,五指发劲,一时如被铁箍扣住。 陈拙趁机撒手,蹲身一跃一坐,已到雷天双肩,两手却是使了个虚招,两臂伸展,已将其上三路尽数纳入攻杀范围,瞧着便要伺机打下。 原本仗着非人身骨横冲直撞的雷天却是不可察的浑身一紧,上身筋肉疯狂颤动,攻势骤变,也不再废话,气息一吞,屏气暴起,右腿向上一勾,双手则是拿向陈拙双脚。 陈拙见此一幕,猛一沉气,平淡神情骤变狰狞,双脚下蹬,两腿肉眼可见的粗了一圈,裤腿紧绷,浑身劲力贯通足底,竟将那雷天生生给踩跪在了地上。 借着反震之力,他正想顺势而起,不料雷天喉间发出一声狂啸,啸声震颤,竟带动其浑身筋肉也随之颤动,一股内劲霎时自陈拙足底透入,像是被点中麻筋,攻势一缓,便被其拿中左腿脚踝。 得手瞬间,雷天一抖一摔,陈拙登时就如麻袋般,手脚打着摆子,被狠狠砸向擂台。 场下围观众人也都纷纷变色,左宗生立在镖局内,留意着台上局势,眼见陈拙被雷天擒住,不由得腾地起身。 霍元甲气息一滞,眼皮一颤,扶椅的右手不知不觉已按进木中,五指深陷,犹不自知。 便是台下观战的所有人也无不是瞪大眼睛,想要看清败者是如何死的。 可就在形势已至千钧一发之际,陈拙喉咙间猝然冒出一声虎吼,双眼一红,背后脊柱如大龙扭动,一股暖流自骨缝间渗出,竟是短暂的摆脱了对方手上的劲力。 他抬手一过,手中已接连抖出两枚飞石,打向雷天双眼。 劲风袭至,雷天下意识一眯两眼,手中攻势更添几分力道,神情癫狂道:“白莲圣女的天罡劲?” 陈拙哪会应他,飞石一出,左手虎口大开,却是闪电般锁上了雷天的喉咙,顺着横飞的力道,一扣一拽,二人尽皆翻滚砸出。 陈拙口鼻溢血,只似滚地葫芦般被那巨大的力道摔下擂台,转眼没影。 雷天则是翻身跪地,张了张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正待起身,可他就见擂台一角的绳索突的绷紧一直,贴着擂台边缘刺啦划过。 愣神间,一道身影自半空高高荡起,翻身落下之际,一团灿烂刀光当头罩来。 雷天面颊抽搐,伸手便已挡向自己的头顶百会穴。 见他这般,陈拙眼底精光一闪,刀刃走势立如附骨之疽般咬上。 不想雷天却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怪笑,双手猛的变掌为拳,舍防转攻,拳心中空,五指虚拢,双拳如推磨般砸向陈拙胸膛。 “你中……” 但笑容刚起,刹那便又凝固。 一把刀子,走势忽改,直入雷天张开的口中,没至刀柄,鲜血直流。 不等起惨叫出口,刀身一横,一颗瞪大双眼的头颅已被陈拙拎在手中。 四目相对,视线平齐,他平淡道:“今天,你的罩门在嘴里。” 转身,头颅抛下。 …… “陈爷,大胜!” 台下吼声震天。 17、初会敖青 “胜者,源顺镖局,陈拙!” 望着骨碌碌滚落在地的脑袋,众京中游侠无不拍手叫好,简直是给他们出了口恶气。 “呵呵!” 叫好声里,忽听一声淡淡冷笑。 “好啊,年少有为!” 说话的声音是从神手门一方传出的,众人寻声望去,一半百老者负手走出,足踏官靴,脸皮白如洋腊,穿着黑袍、短褂,身子精瘦,一双如鹰如隼的阴沉眸子正瞧着高台上的陈拙。 猝然,趁所有人不备,老者双臂一展,掠上一条绳索,踮脚急奔,轻如飞鹤,几个闪身已翻上高台。 “神手敖青!” “不好,他不讲规矩,要对陈爷出手!” 听到人堆里传出惊呼,陈拙缓了几口气,压下胸腹间尚在震荡翻腾的气血,定睛瞧去,终是看清了这个只能从他人嘴里听来的人物。 底下见证的几位宿老亦是齐齐变了脸色,作势就要追上拦阻,却听台上的陈拙说道:“我没事儿。” 敖青的声音也传了下来,“老夫只是想替徒弟收个尸而已,诸位少安毋躁!” 台上二人四目相对,敖青神情如旧,不见波澜,“我有个义子,听说半个月前在津门被人杀了。” 他说的隐晦,语气不轻不重,带着一股子京味儿,低沉微哑,瞧着还有几分和善。 陈拙轻声道:“如何?” 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敖青漫不经意地淡淡道:“那孩子一向孝顺,说是替我找了颗九品叶的棒槌,想要讨我欢心。可惜了了,东西丢了,命也丢了……不过,那东西可不是给我用的……” 他话到这里稍一停顿,望着陈拙,挑眉一笑,“九品叶的棒槌,万金难求,乃延年益寿的神品,就连太后老佛爷都动心了,点名要那东西,令我可自由出入宫门,全力追回,那东西现在可是贡品,谁若私藏,死罪!” 陈拙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变着法的以势压人,毕竟敖青成了宫中侍卫副统领已经传遍了武门,谁不知晓。 陈拙抖了抖刀上的血,像是听到个笑话,眸子一斜,“强取豪夺也算你的?” 敖青摇摇头,“唉,亏你还行走江湖呢,这么粗俗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这世道,高欺矮,富压穷,对有权有势的人来说,他们说东西是你的,那才是你的,说不是,就算是你祖宗八代传下来的,也不是你的。” 陈拙眼皮一颤,“受教了!” 敖青敛了笑容,脸色冷白极了,狭眸微张,又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陈拙,上身微微下弯前倾,伸着脖子,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当然,你也可以有另一种选择。譬如,自己交出来,那可是大功一件,凭你的身手胆气,何必屈居于一个破落的镖局,需知王五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况且,听说你还没正式拜他为师呢,好好想想,想明白的话,我在神手门等你,我给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说完,不等陈拙反应,敖青突的大声夸赞道:“好,王五收了个好徒弟啊!” 说罢,拎着雷天无头的身子转身跃下擂台。 静静地望着敖青领着一干弟子干脆离开,陈拙眼中已有杀意在疯狂蔓延。 “呵!” 只是这些异样很快又都在他的轻笑声下隐去。 见左宗生与霍元甲赶了出来,陈拙下了擂台。 程庭华怕他会自满得意,忍不住敲打道:“别大意,徒弟被人打死,那老鬼居然还能这么沉得住气,心里十有八九憋着坏呢。” “哪能啊。” 陈拙眯了眯眸子。 打从天津卫开始,短短不到一月的功夫,他与“神手门”已是结下了泼天的梁子,恨海仇山,怎敢大意。 况且此人还和他恩师王五有仇,如今又看着自己大徒弟死在面前,更是打那九品棒槌的主意,此仇必然是不死不休,有得报了。 在一片叫好声中,陈拙朝众人拱了拱手,转身进了镖局。 一进门,就在大门掩上的一刻。 他“噗嗤”一声,嗓子眼已呛出口血来,精神萎顿。 霍元甲关切询问道:“无事吧?” 陈拙撩开自己左腿的裤子,脚踝已青紫一片,隐隐成一个轮廓分明的手印,再有先前那一摔,尽管卸了几分力道,五脏怕也有些损伤,免不了得调养几天。 “没有大碍。” 但他眼下最担心的,是那九品叶棒槌引出的祸端。 好在先前二人的谈话敖青刻意回避了所有人,陈拙不打算告诉左宗生与霍元甲。 源顺镖局如今本就举步维艰,个中变故也都因他而起,要是再添事端,恐会牵扯到师娘、师兄还有朝云。 他更不打算逃。 以敖青阴毒的性子,哪会放过他,兴许前脚出京,后脚就遭擒,到时候入了大牢可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拿捏。 再者,敖青功利心重,这么死咬着他不放,无非是想立功。寻药能立功,但另有大功一件,明着招揽、诱他,暗地里另作图谋,便是想抓王五。 好个心思歹毒、老谋深算的老鬼。 所以,想要彻底解决,唯有,杀。 随着尘埃落地,打擂落幕,这场生死厮杀在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结束了。 门外擂台在京城游侠们的吆喝声中很快被拆的七零八落,轰然倒塌。 个中过程转天便成了市井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两天后。 清晨。 晨雾弥漫。 “小师弟,临别之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时候相处下来,师兄觉得你人活得痛快,性子也痛快,不负‘快意恩仇’四字,但千万记得恪守本心,坚守正道,但愿你我还有左师兄,咱们将来能武道并进,携手同行,能对这个家国尽一份心力。” 霍元甲拍了拍已备好货的马车,扭头看向送行的陈拙,意味深长地叮嘱着。 他已在京城耽搁了十来日,此番事了,却是要回津门静海了。 陈拙认真点头,“师弟谨记!” 霍元甲想了想,神色复杂道:“那敖青城府极深,你们在京城务必小心,千万不要被他所趁。” 左宗生说道:“我心里晓得,你路上保重!” “好了,回去吧,若有急事,就去西街的怀庆堂药房,找那掌柜的捎话给我。” “都回去吧!” 戴好帽子,霍元甲坐上马车,在马夫的扬鞭声中,车轱辘一动,转眼消失在了茫茫大雾中。 许久,雾深处又传来一声。 “快回去吧。” 18、过往 转眼又是半月。 一缕冷风,忽从窗隙间钻入,惊的寸许长的灯苗缩成豆大,几乎熄灭。摇曳间,忽见屋内游走推掌之人倏忽一掠,快如鬼魅,双掌已如捧莲,将灯焰护在两掌间。 灯苗霎时恢复,荧然灯色也明亮不少。 陈拙双掌悄然再撤,那灯苗纹丝不动。 抬脚掩好窗户,他脚下沿圈走转,只似追逐自己的影子,双掌连切连换,口鼻内气息绵长,吞吐如水,柔的厉害。 说起来,当日打擂他算取了巧,暗器、兵器皆使了个遍,若论拳脚功夫,与那雷天尚有差距。 对方败在狂妄自大,他却不能。 自己的实力自己知道,连程老这些天也没少告诫他,兵器为手足之延伸,若想刀法长进,拳掌上也得下功夫,不然就算他天份再高,根基不稳,武道一途终究如镜花水月。 想是对他寄予了厚望,程庭华一身绝学没半点藏私,隔三差五就过来瞧瞧,能拿出手的都传他了,先是在与雷天打擂前传了“八卦掌”的步法,后又传了“游龙劲”,而后又是“八卦掌”的打法,还有一套“八卦剑”他还没来及看呢。 那剑法乃是双剑,老头以刀悟剑,想着他擅使双刀,便理出了几式剑法拿来给他,现在还在枕头底下压着呢。 贪多嚼不烂,这个道理他懂。 那“游龙劲”气劲绵柔温和,他这些天时常吞吐几次,肝上的隐痛已淡去些许,便是气色也好多了。 眼下练的是步法。 教拳不教步,教步打师傅。 八卦掌之所以独到,盖因其身法为当世一绝。 别派别家首重桩功,根基多为站出来的,可八卦掌却是走出来。 步法为基,先修转掌功,练腰腿功夫。静为定桩,动为转掌,沿圈走转,讲究行走如龙,回转若猴,重腰力,重下盘,似虎踞鹰盘。 这些天他一面调养,一面在这间小屋内日夜轮换转掌走动,步法起落,鞋底都快被磨漏了,连带着砖地都被磨去了表面的土泥,露出了本来颜色。 走动间,他唇齿一合,气息一吞,一缕冷气已被他卷入口中,却没直接咽下,而是以意念和着口中的津液,在喉中拉长延伸,如游龙入腹,坠入丹田,而后气息下沉,胸腹似成大海,气息如龙飞旋,游走间带出一股螺旋劲道,搅动的翻江倒海,令他张嘴发出一声低沉吼啸,犹如龙吟。 可惜,这股劲力只在胸腹间盘旋一停,尚未通达四肢,便已后继无力。 “果然是根基不足。” 程庭华说过,这螺旋劲道便是内劲的一种,也是他那掌法独有的门道,倘若劲达手足,无需招数,一触一沾,身手弱的便犹如被狂龙卷中,重心顿失,自己就能趴下,若是暗藏掌中,一按一压,中招者外表完后,内里筋络早已重伤,似麻花拧转,造成暗伤。 倘若拍在头上,或是拍在胸口,那就是杀招。 这不禁令他想起了那女刺客后背的伤势。 “爷,药汤熬好了!” 听着门外的动静,陈拙舒了口气,一缕白气纠缠如水,自他唇齿间泄出数尺来远。 打开门,梁朝云忙的两腮泛红,手里端着盆药汤,却不是喝的,而是用来洗脚的。 “我自己来。” 陈拙端过木盆。 “明儿好像就要过年了。” 他脱了鞋,看也不看几乎被磨掉一层皮的脚掌,神色不变的把脚放进了药汤里。 练的太久了,饶是他这双走过关中、闯过关东的脚,也被磨去了老茧,磨掉了新皮。 “爷,疼么?” 梁朝云瞧得不忍,眼眶泛红。 陈拙看的失笑,“这算什么,听说形意门里有位人物,号称‘铁脚佛’,终年练功不喜穿鞋,练出了一双铁脚,指甲都磨没了。” 梁朝云一缩肩膀,圆圆的小脸娇嫩的不似北方姑娘,倒像是南方盐米养出来的,白皙水灵。 杏眼一眨,她道:“那得吃多少苦才能练成啊,我爹在的时候,没少逼我学变脸,手慢了也挨打,但他疼我,打过自己也哭了。” 她坐在灯下,拿过做了一半的鞋子,边缝边说,“我爹说,您是他见过最聪明的,别人就算瞧上一百遍一千遍都瞧不出‘变脸’的门道,您就瞧了一回,就懂了。” 提起这事儿,陈拙笑了笑,“我眼神好,你爹当时饿的也不行了,背着我在街边儿耍了两手,怕是手上功夫慢了,我就瞧见他把脸谱一张张全藏进了领口,还牵了条细线,然后偷摸就学会了。就因为这个,他追了我小半个关东,非说偷了手艺就得叫他爹,要不就让我做上门女婿……” 听到上门女婿,梁朝云脸颊一红,但又噗嗤一笑,“我爹说最后把您逼得急了,打掉了他的一颗门牙。” 陈拙笑道:“那是他瞎说,明明是他自己逃命时脚下打滑磕的。” 梁朝云听的入迷,“爷,您再接着讲讲,我长这么大,还没听我爹说起过他的事儿。” 陈拙垂着目光,望着盆里浑浊的药汤,敛了敛笑容,眼神一远,想了想,“当年为了抢那颗九品叶的棒槌,山沟里死满了人,什么胡子、参客、马贼,就连官府都来人了,染红了半边山。你爹性子圆滑,平日里见谁都堆着笑脸,可哪想他竟有胆打那颗老参的主意,我只当他财迷心窍,本想舍他而去,不愿掺和,哪料他说家中有个闺女,生来体弱多病,算命的说活不过双十之数,唯有取来天地灵物与之为伴,方能久活。” 梁朝云瞪大眼睛,“后来呢?” 陈拙默然片刻,轻声道:“我只说那算命的是骗子,诓他的,岂料你爹深信不疑,死活都不走,最后差点被大雪埋了,幸亏我半路折回,才把他挖出来。那老瘸子被冻的半死不活嘴里还惦记着老参,随后我把他藏在一个雪洞里,想着反正这命是你爹救回来的,索性帮他一把,能成就给个念想,不成一起死,最后一人提着刀就上山了。” 梁朝云听的心头一紧,尽管她已知道结果,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抢到了?” 陈拙抬头“嗯”了一声,望着梁朝云那双泛起水汽的眸子,说道:“我在山上不知待了多久,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怎么下山的,只记得一遍又一遍挥刀,饿了吃肉,渴了嚼雪,手起刀落,那滚烫的热血能沿着袖筒渗到身上,但冷的也快,等我再找到你爹,已经是三天后的事儿了。他拿着那颗老参,把我抱到一块石头上,对我磕了七个响头,带着哭腔的喊了我一声‘陈爷’,再没让我喊他爹。” “真傻,假话也信!” 小丫头又哭又笑,手里还不忘缝着鞋子,眼角泪珠却吧嗒吧嗒直落。 陈拙叹了口气,话锋一转,“明天我领你出去走走吧,进京这么久,你还没出过镖局呢,顺便瞧瞧这京城的模样。” 梁朝云微微一笑,只道:“爷,水凉了吧,我给您添点儿热的。” 陈拙摆手,“泡的也差不多了,我气血壮,几天就能长上,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屋睡吧。” 梁朝云点了应了一声,这才端了盆出去。 “唉。” 陈拙却是一叹。 “怎得,有人伺候你还不舒服?” 轻淡的嗓音兀的自窗边响起。 陈拙瞟了眼窗外的影子,淡淡道:“我只是在感叹最近看来舒服惯了,连有人摸过来都没能察觉,话多费神,直说吧,什么事儿?” 窗棱一震,一道身影飘然钻入。 “可敢与我联手刺杀敖青?” 19、联手 刺杀敖青? “呵!”陈拙的眼神有些变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并未当场拒绝,而是淡淡一笑,反问道:“就凭你我?” “怎得?你这关中的操刀鬼还会怕死?” 女人一袭黑色劲装,背身站着,不愿让陈拙瞧见面目,立在灯下,纤细蜂腰照的格外分明,但又不显娇柔,腰下双腿修长结实,个头比一些男子还要高出一截,背后垂着一条长辫,身手利落的像是跃进了一头豹子。 陈拙瞟了眼桌角微微摇曳的灯火,伸手拿签子挑了挑灯芯,又添了点灯油。 “怕死和找死是两码事儿,单凭你我,进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蚁多咬死象,尽管神手门的人都是废物,但就算三百头猪杀起来也得废一番功夫,何况三百个通晓拳脚武功的人。 “那敖青如今身为侍卫统领,身边少说也有一两位高手护持,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就算真的杀了,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 女人侧过了脸,面上轮廓也清晰起来,“此次我还招呼了五位护教法王、两位长老、三位教外同道,皆非常人,若再加上你那打石的手段和两把快刀,莫说杀一个敖青,便是入宫行刺都足矣。” 陈拙眸光一动,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有雷天前车之鉴,你确信找的都是可靠之人?可别到时候被人反戈一击,背后中刀子。” 女子却信心十足,“放心吧,你也不必担心暴露身份,这些人皆是自京城外赶来的高手。” 陈拙没有立即回应,他看向那半张隐于阴影中的面容,说,“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此番既是要同闯虎穴,你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让我如何信你,倘若你是这等遮遮掩掩的人,此行便只有你们,无我。” 女人气息微微一顿,身侧垂落的五指一紧,似有犹豫,然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久久,陈拙这才看清对方是个与他年岁相近的女人,生的白净,瞧着端庄温婉,哪像什么会打打杀杀的人,更像是书香门第之家养出的大户小姐,浑身上下带着股子书卷气。 可偏偏那脸上生了一双狐狸眼,眼角斜飞,再加上丰腴的身段,只往灯下一站,霎时凭添出三分媚态。 陈拙问道:“为什么找我?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另寻……” 他话还没完,就被对方出声打断,“我信你!这些人里,我也只信你!” 短短的话语却暗藏深意。 陈拙双眉似龙蛇一拧,他呼出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道:“何时?” 女子回道:“七天后!” 陈拙闭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这样,我便应下了。” 老实说,他这些日子也在想着如何解决敖青这祸害,不然时时提防,简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不想竟遇同道中人,如此良机岂会错失。 女人看着他,“多谢!” 陈拙摇摇头,语气寻常,“谈不上谢,但愿你别事成之后转过身来对我动手,那厮我早就想杀他,咱们只是合适的时机联手罢了。此番事毕,无论成功与否,你我各走各路,莫要再入镖局,我可不想师娘她们收到牵连。” “好!” 女人眼神闪烁,嘴唇翕动,应的干脆。 “你气息虽说日渐绵厚,但筋骨未成,双腿粗壮,想是练了形意门的路数,可惜没能练全,难尽全功。我那‘天罡劲’你摸出了不少关窍,但尚有缺损,还需一门与呼吸法相配合的桩功,此番事毕,我尽数传你,可助你开筋锻骨,补全根基。” 说罢,闪身又从窗户掠了出去。 当真来的快急,去的飘忽。 只是那人临走前的话却让陈拙苦笑起来。 偷师的事儿被戳破了啊。 那夜替其疗伤,他只觉得对方背上筋肉走势暗含玄妙,顺着骨缝摸了一遍便记下了,哪知是什么呼吸法,如今被人点出,总有种趁人之危的感觉。再者,那日和雷天交手,关键时候他也是仗此法门才寻得杀机,对方还特意来提醒,仔细想想…… 陈拙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挥手拂灭了灯火。 …… …… “杀!” “宰了这群洋毛子!” “复我汉土!” “烧了这洋教堂!” 漆黑的夜色里,喊杀声震天,枪声四起,硝烟与血色交织,两方人马彼此冲杀。 一个又一个披红巾,端着缨枪,紧握大刀的身影悍不畏死的冲向洋人,杀意冲霄,可在那阵阵亮起的火光下以及连连枪声中,这些人又纷纷倒在了血泊里。 枪林弹雨中,一柄宽身厚脊的大刀,猝然划破夜色,被人自十数米外掷出。但见大刀横飞过处,一个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连同清兵,皆被洞穿当场,死的干脆。 大刀在前,一虬髯大汉紧随其后,踏足似飞,连纵连跳,看着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弟兄,登时怒火中烧,红了眼眶,喉间发出悲怆长啸。 兔起鹘落间,他竟后发先至,追上大刀,伸手一抓,大刀入手,被其挽出一团绚烂刀光,将射来的弹丸挡下大半。 火星四溅,大汉将刀身一横,脚下已贴近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噗嗤”一声,刀光斩过,那洋人仍不自知,扭曲着面孔,不住咆哮,但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陡然自腰间传来,低头一瞧,下身已倒,已被腰斩当场,转眼气绝当场。 杀意炽盛如火,大汉挥刀冲入敌方阵营,刀光翻飞,急奔狂纵,绞出血雨腥风,身后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纷纷身首异处,项上头颅俱是高高抛起,断口血水喷涌如泉。 看着一具具清兵的尸体倒下。 “杀!杀!杀啊!” 身后众人士气大增,红着双眼,朝那些节节败退的洋人围杀过去。 但胜机转眼即逝,远处忽见大团火光飞快逼来。 “五爷,不好了,官兵围过来了,咱们快退吧!” “又是袁世凯!” “王师,且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听到身旁众人劝语,大汉一抖刀上血水,脸颊一紧,眼神扫过一具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仰天悲戚一叹,“唉,退吧!分开退,那袁世凯是想将咱们赶尽杀绝,退往直隶!快退!你们先退,留我断后!” 语气飞快的留下一串话,大汉眼露骇人杀意,竟是单刀匹马,掠向了赶来的清兵。 “袁世凯!” 20、杀敖 …… “砰!” 大年三十,鸡叫头遍,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源顺镖局里却生了变故。 一声闷响,自演武场惊起,陈拙耳力过人,想都不想,已抄起趟泥步赶了过来,走近就瞧左宗生一掌劈碎了练功的青石板,手里拿着一条的带血的腰带,双眼仰天而合,眼角淌下两行泪来。 一旁则是站了个镖师打扮的年轻人,原是镖局的趟子手,姓赵,只是自从王五遭缉后便改投他处,但时常不忘回来走动走动,陈拙与之见过两面,据说是在“会友镖局”押镖,神情憔悴,须眉上沾满了白白的一层晨霜,活像个雪人。 “师弟,师父出事儿了!” 左宗生嗓音都变了,却又不敢惊动师娘,只能压低了声音,眼仁都在泛红,扒着陈拙双肩,颤声道:“昨夜山鲁地来消息,师父他老人家……被洋人……枪杀了!” “嗯?” 陈拙闻听此言,双眼陡张,多年以来积攒下的杀气登时似无形飓风般在演武场溢开,他脖颈上的脑袋拧转一动,豁然瞧向那赵姓镖师,“你带回来的消息?” 那镖师抹了把脸,喘着气,“是我带回来的,五爷他昨夜与一众‘义和团’团民攻打一个洋教堂,结果被赶来的袁世凯包围了,他让我们先走,留着断后,自己没能回来,最后被火枪射杀了。” 饶是陈拙经历不少大风大浪,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气息一乱,脑子一懵,呆站原地。 王五居然死了? “左大哥,咱们当务之急是快夺回五爷的尸身,入土为安才对。” 赵姓镖师面露哀色,在旁提醒着。 “对,不错!” 左宗生自幼与王五相依为命,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闻言便要动身赶往鲁地,却被陈拙一把按住。 “多谢这位兄弟告知,你且回去,容我师兄弟商量一番。” 那镖师闻言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瞧见这一对师兄弟悲痛欲绝的模样,只得拱了拱手,出了镖局。 “师弟……” 左宗生关心则乱,正想交代一下,不料耳中忽的飘来个笑声,冷笑。 “呵!” 如此场面,左宗生尚且悲从中来,眼中泛泪,哪料到一旁的陈拙冷不丁笑了一声,登时呆在原地,正想怒骂,可语气忽转,只当是自己这师弟伤心过度,失心疯了。 “师弟……” 陈拙扫了眼四周,道:“师兄,师父没死,那厮是来诓咱们出城的。” 左宗生神色微微一顿,没等他反应,陈拙指了指地上。 演武场上,一个个足印清晰分明,沾着零星湿泥,似是赶了很远的路,正是那镖师带进来的。 “你是说足迹有问题?” “不是,靴子有问题。你看这些足印,浅重不一,这说明靴子不合脚,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师怎会穿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他刚才抬脚离开的时候,我瞧见他那双靴子靴底的磨损几无二致,前后无差,那靴子压根就不是他的。” 陈拙刀眼一眯,脸上没了喜怒,身侧的食指却轻轻连颤,“师父应是受到了追杀,但已经脱身了,而且十有八九已经回到京城,或是就在城外藏着。” 左宗生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攥紧了手里的腰带,脸色难看铁青。 陈拙见他眼神变幻,出言安慰道:“这没什么,关心则乱,师兄你用不着自责,那人想是摸透了你的性子才故意用这腰带诱你,委实其心可诛,估摸着只能是敖青了。” 左宗生大吞了一口晨风,冰寒入喉登时令其清醒不少。 他看向身旁的陈拙,“我想起来了,师父在城外有个院子,以前供李师伯小住过。” “那就没错了。” 陈拙的心也放下不少,而后眼神一凝,冷冽冰寒。 “师兄,咱们万不可轻动,不然出城非但帮不了师父,相反还会中人圈套,只要咱们不出岔子,师父就不会有意外,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迎着左宗生投来的目光,陈拙叮嘱道:“当务之急是先去找程师伯,有他老人家坐镇镖局,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好!” 二人当机立断,分头行事。 陈拙想都没想,径直出了镖局。 可刚迈出去,一瞬间暗处竟投来七八道凌厉目光,这让他心中更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对敖青的杀意也更重了。 陈拙当即让街边的游侠去给程庭华传话,自己则是在街上故作闲逛了起来,随便挑了个豆浆摊叫了碗豆浆,在晨风里喝着,心中则是暗暗思忖着对策。 不过,他前脚坐下,屁股还没热呢,后脚身旁就听有人轻声招呼着店家,“来碗豆浆,再来几个烧饼,顺带给邻桌那位也上一份。” 那人背对着他,一只白净右手自黑色的马蹄袖里吐出,端着碗慢饮了一口豆浆,吞咽的时候缓声道:“前些天听我师父说程师叔遇见个好苗子,我问多好,师父说无人能出其右。你这身法也只练了半月,如今坐卧行走竟已能自然而然走转成圈,腋下含空,龙爪内藏,改掉了过去十来年养成的习惯,委实不俗,便是我当初也用了半年。” 陈拙喝的没他那么慢条斯理,大口一饮,立见碗底,也不去看对方是谁,“你是想说论情分,咱俩也算师兄弟,可你们既是为了我师父而来,咱们便是敌非友。” 那人默然片刻,“我是想说,天份高算不得厉害,这世上天骄奇才无数,天份高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走到最后的那人,才算高山。” 他说完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烧饼,掰了一小块搁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同时说道:“我姓宫!” 陈拙看也没看老板端上来的烧饼,擦了把嘴,平淡道:“知道你是谁,你那师父和我师父不对付,咱俩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谁是高山?不是说出来的,是走出来的。心气再高,却甘心充当鹰犬,仅此一事,你便已非吾道中人,人字两笔,顶天立地,从来没有跪下的高山。” 话甫落,陈拙只觉身后凭空多出一股瘆人杀机,如寒针刺肉,令他脊背发冷。 但那杀机起的快,散的更快,那人冷冷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拙抛下钱,干脆在街上转了半天,从早上一直转到晌午,带着身后的一群人在四九城绕了一大圈,最后回了镖局。 此时程老已然赶来。 见他回来,连忙叮嘱不要节外生枝。 陈拙嘴上应着,心里却按耐不住对敖青的杀意,此獠实在不除不快。 六天后。 入夜时分,京城又降下一场大雪。 “嘎吱!” 听着镖局木门被推开,暗中盯梢的清廷高手纷纷来了精神,还有不少神手门的人,这是要抢功。 就见左宗生浑身捂得严实,出门后左右瞧瞧,闪身便飞快钻入了雪夜。 一前一后,十数道身影紧追不落。 镖局后院。 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陈拙蓦的睁开了双眼,身子直直坐起,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张狰狞怪诞的罗刹脸儿已罩住了原本面目,刀眼大张,杀意充盈,在灯下映的鲜红,像是两滴未干的血。 张口一吐吹灭烛火,他人已消失在屋子里。 风雪扑面,一路狂纵急赶,良久,等陈拙停下。 鹅毛大雪中骤见十一道黑影显现而出。 霎时间,雪夜里杀气冲霄,仿佛融进了风雪,化作一柄能割人皮肉的刀子,刺骨冰寒。 “呵呵呵,奇了,还有个变脸的手艺人。” 冷笑声中,所有人不约而同,齐齐掠向那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神手门。 21、一个不留 “提前盯过梢了,这些天不知为何神手门的人大多被敖青遣了出去,看架势像是在搂草寻人,八成还是条大鱼。” 飞雪寒霜里,十二道身影各居一方,像是站成了石像。 有人负手而立,精赤着上身,戴着萨满祭祀用的面具;有人抱臂倚墙,黑布蒙面;有人背负单刀,头戴雪笠,;有手持双剑;有人瞧着像是个商贾财主,穿着绸缎面料、手艺考究的衣裳;有人则是破衣烂衫形如乞丐。 天地间乍起肃杀。 还有个人最让陈拙吃惊。 那人瘦高如竹竿,腰间缠了条软鞭,一副走江湖的打扮,可令人吃惊的是他身旁竟蹲坐了一只半人高低、通身黑毛的大马猴,脸上画着花花绿绿的颜料。 这居然也是个走江湖的手艺人,耍猴人。 “嘿嘿,岂不是天要亡他。” “徒弟散出去了,但还来了几位高手,两个太极门的,一个八卦门的,还有个是京城四岳之一的花拳王,都是官家的高手,有的打了。” “红花青叶白莲藕,三教九流本一家,既然那敖青敢辱圣教,便是辱咱三家脸面,灭其宗门,屠起门人,一个不留。” 陈拙在旁听的暗惊。 前面几句倒还罢了,这后头的红花青叶白莲藕却是不同寻常。 他行走江湖,走川陕道的时候就听过这说法。 红花说的是“洪门”,青叶则是“青帮”,而白莲藕便是“白莲教”,三者本为一家。 白莲教居北,而前面两个则是在南。 这么说来,这些人有的是打南边儿来的。 “别急,咱们几个都能对得上切口,最后来的这位爷,敢问是哪条道的海子啊?此事事关重大,倘若没那太极、八卦插手咱们也就权当您是来搭把手的,道声谢,但今儿要是动了手,再漏了底,保不齐今儿这场面改天就轮到咱们了。” 那个瞧着像是富家翁的人笑眯眯的问了句。 这人五短身材,脸上勾了张京剧白脸,笑的人浑身不自在。 就在众人瞧来的时候,陈拙双手忽摆出个古怪手势,嘴里腔调一提,遂操起一口地道的川话,飞快唱道:“此棍出在宝南山,落在洪家便打奸;三尺六怕无更改,四斤八两莫为间!” 其余人双眼一凝。 “敢情是川陕道上‘哥老会’的弟兄,见过了。” 一旁的白莲圣女也微微一愣,但她并未点破,转身便开口道:“动手!” 十二道身影登时如鬼魅般散向各方,围着整个神手门潜了进去。 陈拙与那白莲圣女隔空互望一眼,各自也都投入了雪夜。 只是一进来,陡见一条黑影纵跃翻跳似飞,闪身已在数丈开外,快如鬼魅,迎面便撞上一个出门小解的神手门弟子。 黑影一扑便走,可那人却还待在原地,胸膛上已多出个拳头大小的血窟窿,被摘了心肝,倒头就栽了下去。 那只猴子。 太快了。 非但陈拙变了脸色,其余人瞧见这畜生如此凶残,无不心怀忌惮,掠出老远。 这猴类本就是杂食性动物,什么都吃,生性好斗,且尖牙利爪,臂力惊人,加之敏捷灵活,又经人一番喂养,飞檐走壁什么的都是些小把戏,眼下这杀人如拔草的手段怕也是特意驯养出来的,估摸着那些个志怪小说里的“山魈”也就这模样了。 养的畜生都这么厉害,就是不知道那耍猴人有多少能耐。 陈拙眸光闪动,双脚一滑,人已扑了出去,脚下飞奔急走,绕出半圈,忽见一房中亮有灯光,尚未走近,已见个女子衣衫不整的哭跑了出来,当即顺势贴近,透过门缝一瞧,却见床上有一中年男人满脸惬意的提着裤子,也懒得进去,抬手一抖,一枚飞石打出,看也不看,扭头奔入雪夜。 屋内那人脸上神情忽的愣住,他下意识摸了摸太阳穴,眼上瞬间漫出一层血色,双肩踉跄一晃,倒地毙命。 书房内。 炉火正旺,敖青贴炉而坐,手里拿着筷子,一面夹着身旁矮几上搁的一碟花生米,一面小酌着炉上温的老酒。 饱满的花生米脆香微焦,带着盐味儿,还热乎着,在他的齿间被磨碎,然后咽下。 而炉子的周围,四面八方,还有几个人,不似他那般惬意随意,有人坐着,有人站着。 “此话当真?” 敖青对面,一人面黑似碳,睁着一双虎目,眉眼阴鸷,身着锦缎长袍、青黑马褂,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把玩着两枚铁胆,戴了顶瓜皮帽,在屋内来回踱步,走的端是龙行虎步,嚣张跋扈,神情却似惊似喜,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是说,那白莲教知道前朝藏宝的地方?” 他又不敢置信的问了一遍。 敖青点了点筷子,慢声细语地道:“花拳王稍安勿躁,这是雷天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不过,也不算前朝留下的,而是当年闯王进京后搜刮来的金银财宝。百年前白莲教曾于襄阳起义,率众十五万,转战川陕多省,意外得到了这份惊天宝藏的所在。可惜,还没来得及取出便功败垂成,白莲圣女王聪儿被凌迟处死,宝藏也下落不明,如今天底下唯有这一代的白莲圣女一人知晓。” “前朝遗宝?” 众人无不动容变色。 “敖某邀请诸位,便是想与你们平分这泼天之功。” 那花拳王一紧手中铁胆,虎目眯起,“此事还有谁知道?” 敖青又小酌了一杯,“我那徒弟已经被人打死了,剩下的就咱们几个。” 花拳王五指一松,铁胆上居然隐隐多出几枚指印,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怪不得你这么热衷于大肆缉拿白莲教,原来事出有因……当真信得过我们?” 敖青看了看其他几人,笑道:“这世道想要活得舒坦就不能让人小瞧,善名也好,恶名也罢,人活着就得扬名,否则窝囊废一个,不生不死的,和那些猪狗畜生有甚区别,诸位皆是郁郁不得志,如此良机,必能一飞冲天,如何信不得?” “一飞冲天?呵呵呵,爷爷今儿就让你们入土!” 冷不丁的,一声冷笑自窗外飘进。 屋内几人俱是一惊,那花拳王双眼凶光一现,挥手间两颗核桃大小的铁胆已如流星赶月般飞出,然飞到一半便被一颗石子半空一拦,偏了准头,打在了墙上,深陷其中。 敖青凌空一个跟头,手中竹筷嗖嗖抖出,破空一响,却见皆是被一抛进来的圆状物事挡下,落地一滚,却是颗瞪大双眼脑袋。 其余几人正想奔出去。 “噗!” 猝然,灯烛俱灭,风雪扑进。 就着那炉内通红火色,屋内已多出数道身影。 方寸之间,杀机陡起。 22、斩敌 “何方英雄?” 敖青当真是吃了一惊,凭他在京城武门的势力,以及大内侍卫副统领的身份,怎么也没想到会有武人胆敢闯进他这老巢,提神戒备的同时已在急问。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声声冷笑怪笑,尤其是瞧见雪幕里劲衫提剑的白莲圣女,敖青脸色登时一白,白的像是没了血色,眼中也多了股歇斯底里的杀意。 他已明白,今夜若不拼死一搏,怕是得跟自己那徒儿去黄泉作伴了。 “来人!” “嘿嘿,别白费功夫了,听听,你外头的那些弟子,正杀着呢……来也!” 富家翁背手而来,嘴里嘿声一笑,语罢之际,陡听唱出一声戏文,一只看似绵软无力的右掌已推了出去,卷的风雪倒流,脚下却快如蛇蹿,闪身已到敖青身前。 待掌劲一落,其身后火炉上已生生多出个轮廓分明的掌痕,无声无息,炉腹中只听“啵”的一声,碳火汹涌而出,化作漫天火星,尽作齑粉,在屋内盘旋交转,与风雪混在一处。 敖青却是躲开了。 可他闪身一瞬,眼角余光陡见门板轰然炸裂,一道魁梧身影虎扑奔出,裹携着冷寒霜雪,几步赶上,势如奔雷。 只在敖青疯狂收敛的瞳孔中,那人两脚一坠,弓步一开,垂肩抵肘,右肘已顺势顶了出去,口鼻内似有惊雷滚动,听得众人神情微变。 眼见敖青就要吃大亏,其身后一人忽轻飘飘的大步跳出,左手一搭敖青后腰,将其拨到一旁,右手则是捏成鹤喙,一勾一引,已将这石破天惊的一肘揽入怀中,后背衣衫荡起层层涟漪,双手如封似闭,脚下一退,五指揉上对方右肘,生生化去了其上力道。 “一个陈家拳,一个八极门里的老手,还当是什么野狐禅,敢情都是武门里不显山露水的高手!” 敖青这边,几人神情凝重,也不废话,都是混迹久矣的老江湖,自然心知此番是要分生死的,合共五人,殊死一搏。 敖青心神一稳,冷声提醒道:“别留手,他们都是白莲教的,找机会杀出去搬救兵,只要出去一个,他们都得死!” “杀!” 杀声一起,五人分散而走,寻求生机。 那花拳王虎目泛光,顶着四岳之一的名头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冲破窗户,嘴里冷哼道:“找死!” 他一出来立有一道黑影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自房顶跳下,扑掠如飞,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转瞬已到面前,獠牙外吐,双目猩红,嘴里还嚼着碎肉,犹如恶鬼,凶残绝伦。 饶是花拳王见多识广,被这怪物冷不丁一近身也是惊了一跳,竟然是只大马猴。 “找死?我倒想试试!” 而那说话的人不紧不慢从不远处走来,看似平静的双眸中,难掩冷意。 花拳王猝不及防,几番闪避,见胸膛被抓出一道血口,怒吼一声,拳影一翻已迎了上去,与那野猴斗在一处。 可不交手则已,一交手他便变了脸色。 这野猴瞧着不通拳脚,但肉身犹如金刚铁骨,力大无穷不说,身骨强横,挨上一招浑似不受影响,反倒激起凶性,龇牙咧嘴,连连咆哮,招数也越来越凶戾骇人。 想着脱身为先,花拳王目光一瞥不远处的耍猴人,当即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心思,交手这么久此人却没动作,心念一转,脚下虚晃一闪,这便朝那瘦高身影杀了过去。 “呵呵,沽名钓誉!” 那耍猴人淡淡一笑。 而在花拳王眼中,一条软鞭已抽碎了雪幕,朝他打来,恍惚间犹如化作一条毒龙,他吃惊的同时探手便擒,可那鞭影凌空一抖,竟盘成数圈,绕过他手臂,落在他心口,快的匪夷所思。 “刺啦!” 鞭影一经落下,那花拳王背后的袍子犹如被一股无形之力抽碎,化作漫天碎布。 花拳王虎目圆睁,哑声颤道:“你……你是何人?” “天理教教主!” 耍猴人转身便走。 花拳王还想挣扎求生,不想那一鞭之下,他竟如遭点穴,浑身难以动弹,定定站在原地,身后腥风贴来,一张血盆大口吐着獠牙已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 “啊!” 听到风雪中传来的撕心惨叫,敖青脸皮一颤。 “花拳王?” 他身法本就奇快,这下跑的更快了。 似他这般起于微末,一步步想要往上爬的人,最惜的便是自己的命。 只是敖青原本快急的步伐陡住,鹰目微眯,却见去路已被人拦挡,风雪凌乱无序,雪中那人身着青色绵袍,侧身环臂而立,但那颗脑袋倏然一转,罗刹脸儿下,一对冷冽刀眼径直瞧来。 “你可真是令我如鲠在喉啊……我这人从不喜欢假借他人之手报仇,只有亲手宰了你,我才能睡得安,寝的乐,一吐为快!” 低沉沙哑的嗓音从脸谱下响起,带着川蜀的腔调。 “是你!” 迎着那双刀眼,敖青凝神一凝,瞳孔先缩后扩,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陈拙。 敖青声色俱厉地道:“你竟敢勾结白莲教,这可是诛九族的罪!” 陈拙双臂一垂,袖中双手一吐,人已朝敖青走来。 敖青见状冷冷一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成全你!” 说罢,脚下同时发力。 风雪大作,二人须臾相遇。 敖青吞了口冷风,脚下走弧形步一绕,避过锋芒,腿肚一紧,姿势怪异的心意鸡步已跺向陈拙脚背,双手使的则是形意门里的五行拳。 崩拳。 拳风破空袭来,陈拙双肩一耸,其声好似震空,双掌化为龙爪,腋下含空,脚下一滑如趟泥,避开那鸡脚,走圈一绕,已是剑走偏锋,正面迎敌。 见他以八卦起手,竟还敢以硬碰硬,敖青拳下力道再添三分,右臂发劲,整个袖筒都撑圆了。 可陈拙以虚探实,快如游鱼,身似游龙,脚下身位连连变换,避过杀招的同时,龙爪连探,拿肋取裆,尽是阴毒杀招。 风雪渐胜。 二人转眼便已你来我往互攻数十招。 敖青欲求脱身,双拳展开一连串快攻,直进直出,拳风震空,好似炮弩,脚下则是连番变幻身法,时如猿纵,时如虎扑,势如蛇蹿,想要速战速决,可哪想陈拙练了这身法,简直是把奸滑发挥到了极致。 “噗噗噗噗……” 到底是老一辈高手啊! 陈拙双掌招架,将那狂风骤雨般的拳头一一推揉化开,感受着体内渐渐翻腾的气血,他眼神一沉,双腿一弯,口中一缕冷气直如游龙入喉,行过胸腹,直达丹田。 吞劲之下,一股寒意自尾椎而起,透上而发。 一刹那,陈拙就觉那寒意过处,筋肉尽被一股螺旋劲力拧在一起,勾动着气血。 “嗷!” 听到他齿间射出的龙吟,敖青脸色微变。 陈拙食指轻颤,眼神平静,探出的龙爪掌悄然一变,袖中竟滑出两柄刀子,吐露刹那,刀光霎时撕破了雪幕,惊的雪夜乍亮。 冷寒刀光斜飞而至! “来的好!” 二人此刻皆是争分夺秒,一个想逃,一个亦是想要尽早脱身,如今皆知不可久战,全然舍守化攻,生死胜负,就在眼前。 刀光惊急,快到无与伦比的刀光,突然化繁为简,只成一刀。 刹那,厮杀顿停。 风雪掠过,只余敖青僵立原地,下一秒,六阳魁首无声滑落,倒地而亡。 雪夜中,一人踉跄走远。 23、内斗 鹅毛大雪中,街边一家从早开到晚的豆浆铺子里。 一大汉快步赶了进来,手脚利索地打了下马蹄袖,单膝一跪,垂着脑袋。 “爷,那姓左的一直领着弟兄们兜圈子,刚出了赌坊又进了八大胡同,就他娘的剩烟馆没去了,跟那姓陈的一个德行。” 听到手下的禀报,坐在灯下揣袖合眼,似在小憩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伸手一裹身上的绒领披风,随意问道:“神手门的那些人呢?也在一直跟着?” 大汉回道:“没错!” 青年眉头一蹙,“敖青那厮想成名都想疯了,为了捉拿白莲教立功,连徒弟都能搭进去,眼下左宗生出来了,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神手门的人没回去送信?” 大汉忙道:“回爷的话,说是回去了一个,但一直没动静。” 青年身段略矮,面颊轮廓分明,生的威严,一双圆眼精光灿亮,似那顾盼生辉的猴子,举手投足已从骨子里透出几分灵巧猴相,眼里哪还有半分睡意。 手下问,“爷,难道神手门出事儿了?不应该啊,整个京城除了咱们谁敢去招惹敖青,况且刘师兄也去了,甭管明的暗的,应当没人敢去触霉头。” “不太对劲儿!”青年蹙眉沉思片刻,“这些天你逛市集的时候有没有瞧见过一些不显山露水的生面孔?” 手下认真想了想,“爷,这大过年的,生面孔可就多了。” 青年腾的起身,抬手从袖筒拿出块令牌,“去,现在就去九门提督荣大人府上,让他领兵去神手门,不,让他封锁九门,就说是奉老佛爷的口令,休要怠慢!” 说罢,随手一摘披风,猿纵般掠出了铺子,掠进了风雪。 “史师弟、王公公,你们几位随我同去,留一个去报信,让他们即刻赶往神手门。” 门外诸人当即纵跳一闪,紧随而去。 …… 神手门内。 陈拙目光透过泼天大雪,扫了眼满院死尸,眼中不见喜怒。 鸡犬不留,还真是杀了个干净。 但仇家既已毙命,他便再无久留,瞟了眼不远处的白莲圣女,便想抽身退走。 但一步跨出,陈拙脸色转瞬一变,风雪中倏地挤出数道身影,将他去路拦阻,连同白莲圣女也被以犄角之势围住。 众人之中,一手持双剑的人厉声斥喝道:“你们想做什么?以下犯上,可知教规?” 那竟然是个女子,一身漆黑劲装,而且更离奇的是,这声音陈拙还有几分耳熟,肯定是近些时候在哪儿听到过的。 他仔细一想,眼神古怪,很快便记起来了。当初在津门金银楼里,登楼之际,似乎就是这个声音对那大茶壶吩咐了一声。 倏然。 雪中袭来一道掌风,一只肉掌好比推磨,来的轻缓,但那人脚下却快,刹那即至,拍向陈拙右肋。 惊觉身侧杀机,陈拙双脚未动,颈上脑袋豁然拧转,脸上脸谱竟倏忽一变,变成一副怪诞狰狞的赤红鬼面,凶邪骇人,狰狞可怖。 此时此景,满地横尸,遍地亡魂,那出招之人来势汹汹,可冷不防面前转过来这么一张脸,饶是他艺高人胆大,心里也不由打了个突,气息骤缓,后颈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趁此空档,陈拙后背棉袄呼的一撑,脊柱咔咔一动,紧收起伏犹如飞龙,脚下没动,身形一展,人已移出去数尺,手里跟着嗖的打出一枚飞石,直射对方面门。 “天罡劲?” 那人撤手闪身,笑容玩味儿,眼神却有些阴冷,自风雪中走出,正是那富家翁。 他抛了抛接到手里的飞石,五指一攥,飞石已四分五裂,再两手一搓,碎石便被磨成了粉,自掌间散落。 “好个鹰视狼顾之相!” 富家翁眼尖嘴毒,笑声尖厉,抚掌笑道:“哈哈哈,我当是哪路神仙,敢情是圣女的姘头。” 陈拙眼神一冷,蹙眉道:“你什么意思?” 富家翁针锋相对,笑的戏谑,“嘿嘿,还他娘装呢?你师父难道就没教过你,武道一途,男师传男不传女,女师传女不传男么。这天底下的吞劲法门,各有玄妙,有的那得剥了衣裳摸一遍筋肉走势才能体会到其中关窍,而天罡劲更是不同寻常,不然你以为白莲教历代首领为什么皆为女子。” 见陈拙默然不语,富家翁飞快叹道:“不过,人嘛,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的,圣女又未经世事,一人久了,想那男欢女爱也属正常。反正你已无心大业,与其做个不容于天下的反贼,倒不如好好找个男人,关起门过那没羞没臊的日子,可那前朝遗宝,我们得要。” 白莲圣女似是早已预料到这个场面,冷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富家翁怪笑道:“我当然知道,哪又如何?圣教早已四分五裂,唯一值得人惦记的,也就那前朝遗宝了。你倒是死守着,但我们不想,论天份资质,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比那敖青强,我们本该名动天下的。可惜,为了圣教的大业,我们自幼便被送到各地,从懵懂小儿到如今两鬓斑白,我们身负绝学,练就了一身武功,可到头来却只能蛰伏,做个杂货铺的商人、走江湖的手艺人、变戏法的戏法师,卑躬屈膝的活着!” 他指着白莲圣女哈哈大笑,“她忘了啊,上一次见面,咱们还没白头发呢,哈哈哈……” 笑着笑着,这人又哭了,状若疯魔。 “我不想再等了,敖青说对了一句话,这世道,人就该活的舒坦,怎么舒坦怎么来,我想要荣华富贵,不可以吗?” 话到这里,众人彼此一扫,有的已到那富家翁身旁,有的则闪到白莲圣女身旁。 “冯剑青,只要你肯出手,我们与你共享富贵。” 富家翁忍不住朝那耍猴人招呼道。 这一人一猴皆为当世少有,有此二者相助,绝然万无一失。 那耍猴人也不多说,当即领着猴子站到了富家翁身旁。 反观白莲圣女身旁,除了那黑衣持剑的神秘女子外,还有个两个不见真面目的汉子,满身血腥,似是双胞弟兄,一拳一脚,清一色的脚夫打扮。 相比之下,富家翁那边已站了七个人,再加上一只龇牙咧嘴的猴子,简直是占尽了胜算。 见陈拙还没动作,富家翁哈哈大笑,眼睛放光,“小子,你若是个聪明人,咱这遗宝也算你一份。” 陈拙瞥了眼实力悬殊的两方,一扬手中刀,眼中杀意大涨,摇摇一指那富家翁,“老子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种二刈子。” “好胆!” “只擒圣女,其他几个全杀了!” “杀!” …… 24、宫宝田 长街夜雪,数道身影自西奔来。 “宫师兄,若真有人敢闯神手门,凭咱们几个怕是不够看呐!” 青年眸光闪动,只抽动了两下鼻翼,脸色已沉凝似水,双腿紧绷,速度快的惊人。 “好重的血腥气!” 身后其余人闻言深吸了一口气,顿觉一股刺鼻血气顺风飘至,冲进口鼻,浓郁的竟连风雪都吹不散;腥风扑面,饶是他们这些时常打打杀杀的武人也都流露出骇色。 “无妨,我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守着,千万守好了。” 他嗓音低沉,气息绵厚,言下之意却是要孤身独闯,大有睥睨天下人的架势。 此人,便是整个京城武门,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大内侍卫统领,宫宝田。 “近了!” 看着雪中的高墙,他两腿一弯到底,纵身一跃,平地拔起五六尺高,足下蹬墙踩壁,腾挪间已置身墙头之上,快的叫人目不暇接。 可搭眼一瞧,宫宝田身形剧震,一双灿亮明眸顷刻眯成条狭缝,目光如电飞快扫过整个神手门。 “死光了,你们快去找刘师兄!” 头也不回的丢下句话,宫宝田跃下墙头,径直奔向庭院深处。 “这刀口走向是单刀!” “柔拳绵掌,太极门里的狠手。” “这是咬痕?” “大圣通臂门的鞭法。” “螳螂拳!” “好厉害的下盘功夫!” “嗯?还有八极门的高手。” 沿途扫量着那些死尸的伤口,宫宝田突的停下脚步,眼皮一垂,视线下落,停在了地上的一具尸体前。 一张人脸,扭曲着五官,满脸痛苦,鲜红的双眼几要整个鼓出来,皮肉惨白,脖子上是一个被撕扯开的血洞。 花拳王。 宫宝田挑了挑眉,足尖一勾地上的尸体,花拳王已僵冷的身子立马翻了个身。 看着尸体后背破开的衣裳,他眼中精光一闪,又把人翻了过来,剥开了前胸的袍子,遂见那冷白的胸膛上,一个乌青的淤痕好似墨点般落在花拳王胸口。 淤痕不算起眼,真正令人动容的是,淤痕四周,一条条筋络血管竟好似老树根系般冒了出来,延伸向外,几乎蔓延上整片胸膛。 宫宝田罕见动容。 “这是什么手段?” 来不及细看,他又朝另一头赶去,眼下最重要的是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个活口。 “赵师兄!” 陡听哭嚎,宫宝田脸色一沉,寻声而去,就见几个赶进来的师兄弟正抱着一具尸体嚎啕大哭,那厚实的胸膛似被什么猛兽掏了个窟窿,一颗心不翼而飞。 “江湖子弟江湖死,有什么好哭的。早就告诉过他,切勿功利心太重,多练功,不然哪能卷入这场无妄风波。但是竟敢杀我‘八卦门’子弟,天上地下,我也要寻他出来。” 宫宝田被几个大老爷们儿的哭声吵的心烦意乱,转身出去,忽听不远处传来急声招呼。 “宫统领,且来瞧瞧这个!” 那声音尖细,好似鸭嗓,却是和他一道来的公公。 宫宝田提着一口气过去,这一看表情也诡异了起来。 演武场的空地上,躺着几具尸体。 一个瞧着好似富家翁的矮子,脸上勾着京剧白脸,胸口穿了个窟窿,死法和他那师兄一模一样,伤口是后进前出,像是被偷袭了,骨茬外凸。 那王公公脸色煞白,翘着兰花指哆哆嗦嗦地指着地上一只断手。 说是手,但实则是一只生满黑毛的利爪,指甲弯利似勾,手心还攥着颗变了形的心。 “吓死咱家了,这得是山上精怪下来吃人了?” 宫宝田眼皮急颤,“不是妖精,这是大马猴的爪子。早年间我为练猴形拳把,入山与群猴为伍,就见过这种怪物,大灾大荒的年景这东西饿极了便会下山食人,专挑幼童下嘴……这只十有八九是人故意养出来的。” 他又看了看地上另外几具尸体,一个握单刀的汉子,喉骨尽碎,被人一脚踢毙。而在其对面,躺了个形似脚夫的汉子,双腿粗壮有力,脚尖箍有一块豹首状的脚箍,乃生铁打造,留有棱角,却被人开膛破肚,亦是毙命当场。 “戳脚、弹腿,转走下盘路数的好手,拼死搏胜,同归于尽。” 近处另有两具尸体亦是十分奇特,二人便是死还纠缠在一起。 一人体魄魁梧,但脸色青紫,另一人亦是脚夫打扮,整个人挂在前者身上,身似巨蟒,七窍溢血。 “八极!形意!” “这还有两个螳螂拳和燕青拳齐齐毙命的,像是反戈一击,暴起发难,结果不敌,临死一扑。” 他眼神微变,又在地上挑出一具被挑破胸膛的尸体,看了看对方筋络贲张的双臂,紧皱的眉头舒展一叹,“要是我没猜错,这些就是灭了神手门的凶手,看样子好像之后又内斗了一场,但应该还有活口逃出去了……等等,再把那断爪让我瞧瞧!” “这一刀凌厉狠辣,骨茬平切,和那单刀挑肠破肚的套路有些不同。横刃挥刀,面对这大马猴,想要刀下建功,必须发劲迅猛,长刀很难做到,唯有两尺以下的短刃才能在惊雷一瞬取敌建功,而且也取决于使刀之人的习惯。” “快刀!短刀!” 宫宝田眼神乍凝,脸色阴沉,似想到什么。 “这人身上还有剑伤,应该还有一位使剑的高手。” 王公公也细心留意了一番,另有发现。 宫宝田摇摇头,“不是一位,是两位,一个是双剑,一个是孤剑。你看这剑伤,左右斜入,分明是双手持剑,连施快招,而这处咽喉剑伤,伤口较宽,应是单剑,还有这人,尸首两断,就是被快刀所斩。如此说来,应该至少还有四五个人活着出去了。” 待他起身,外面火光通亮,阵阵脚步声飞快逼来,却是援兵已至。 “封锁九门!缉拿凶手!” …… “四更天了!” 更夫哆哆嗦嗦的敲着更鼓。 源顺镖局外,寒风凛冽,杏黄镖旗猎猎卷动。 数道身影以宫宝田为首,赶了过来。 “大晚上的,谁啊?刚睡下,这不是扰人清梦么。” 听到程庭华的声音,宫宝田气势一低,“见过掌门师叔!” 宫宝田口中呼出阵阵滚烫热气,出口一瞬又凝成白霜,“我想见见陈师弟!” 一口气哈的,程庭华两块眼镜片上瞬间白茫茫的一片,“大晚上的折腾什么,你外头那么多暗桩盯着,陈小子再能耐还能长翅膀飞出去?” 宫宝田语气一缓,“师叔,我也是奉命行事,神手门被人杀光了,此事非同小可,怕是得惊动老佛爷,还有,陈秉义师兄死了。” 程庭华闻听此言,神情先是一紧,灰眉一皱,“你怀疑是陈小子?” 宫宝田回道:“我只想见见他。” 程庭华将眼镜搁在袖筒上蹭了蹭,指了指后院,“最里头那间独屋就是。” 宫宝田示意身后的人不必跟上,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等跟着程庭华来到后院的独屋,不及身旁人开口,他已趁机抬手推门,掌劲暗发,木制门闩立时无声碎断,木门被风雪一冲。 “嘎吱”一声,屋内一切收入眼中。 床上,一双刀眼豁然睁开,直视不避。 “姓宫的,你欺人太甚,莫不是当我源顺镖局好欺负?” 陈拙只穿了件里衣,单手一抽,铺盖底下,一口刀子倏然出鞘。 那是一把关山刀子,刀长三尺,雪亮光寒。 宫宝田眯起眸子,眼里内敛精光猝然外放,身侧双手不禁一紧,视线却落在那口狭长的刀子上。 “你们这是干什么?眼里还有没有我?” 程庭华瞧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立马肝火大动。 千钧一发之际,屋外却快步赶来一人。 “爷,弟兄们遇到狠手了,有个女的,使得就是双刀,杀了咱们三个弟兄,逃了。对了,听更夫说,先前西市口瞧见了一只猴子,背了个人在房顶上奔逃,吓了个半死。” 那人附耳低语,虽说压低了声音但屋内众人却都听的清楚。 宫宝田猛吸了一口气,深深看了眼床上杵刀而起的陈拙,嘴里说道:“多有得罪!这些天京城不太平,陈师弟最好还是少出门为妙,告辞!” 转身便走。 见程庭华顺手掩上了木门,陈拙这才气息一松,目光一垂,却见棉被底下,一双眼睛缓缓合上。 25、九门戒严 窗外火光冲天,九门戒严,清兵呼喝之声大作,屋内则另是一番光景。 陈拙神色沉凝,一脱里衣,看着肩头渗血的伤口,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尚有余温的碳炉旁,用火钳从中挑了一块烧红的老炭,只往伤口上用力一按,“滋”的一声。 气息一顿,陈拙合上了眼,手下力道加重,随着老碳滚过,等已瞧不出来那是块抓伤,才将火炭重新抛回炉子里。 “也不知道林姐姐能否脱身?” 炕上传来一个轻低虚弱的嗓音。 那林姐姐,便是十二人里使双剑的人物,大名林黑儿。 要是陈拙没记错,此人便是那“红灯照”的大师姐,想不到居然也是“白莲教”的人。 “那冯剑青为天理教教主,出自冯克善一脉,原本是我圣教的大护法,只是这些年自立门户,羽翼渐丰,加上手段通玄,已是想要取而代之……” 床上人从棉被下露出个脑袋,额上冷汗大冒,面容苍白不见血色,不是那白莲圣女又是何人。 先前内斗,冯剑青暴起发难,竟是想要一人独占遗宝,双方本就厮杀的难分难解,险要关头此人反戈一击,那富家翁当场被杀,若不是有人之前假意反叛,见状突袭暗手,一群人都得交代了。 白莲圣女趴在床上,想起几个教众护法为助她脱身,舍命求死,棉被一捂,已哽咽啜泣了起来。 可哭了没两声,棉被就被揭开了。 看到这女人身上的伤势,陈拙眼底不由得有些异样,几人以他伤势最轻,倒不是他厉害,而是这女人以一敌三,悍勇绝伦,轮到他的时候,压力大减,本该抽身而退,但不知为何,还是转身跳进了战圈,最后把这女人给背了回来。 林黑儿为了吸引追兵,讨了他双刀,此去若无意外,定是回不来了。 好在冯剑青也被重伤,那恶猴更被他斩断一臂,处境必然也是极难。 陈拙心知局势尚未缓解,宫宝田心思灵透,先前差点动手,但凡回过味儿,势必还得来走上一遭,倘若不及时想出对策,这女人就是个天大的祸患。 见他神色阴晴不定,白莲圣女有些心灰意冷,“你把我交出去罢,我绝不恨你,神手门的事我也……” “哪那么多废话,当初救你,是因为吾辈之人,以‘义’字为先。我师父几番刺杀西太后,每每皆能全身而退,全因京中豪侠施以援手。你一介女流,竟有胆倒反天罡,我岂能冷眼旁观,落了我师父的脸面。” 陈拙听的有些不耐,走到炕边在对方的默允下解开了棉衣。 “但如今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你。” 他说完陷入沉默,眼神却在生变。 这人之前以一敌三,虽说悍勇,但双拳难敌四手,伤势也是最重的。背后被那恶猴抓出一道抓伤,上腹还被那富家翁按了一记绵掌,加上被那冯剑青一鞭抽中大腿,能活着都算老天开眼了。 被屋内寒气一激,白莲圣女身子一抖,语气一低,颤声道:“点灯吧……那掌伤是绵掌暗劲,这次是摸不出来的,若不及时化去劲力,不到天明,我肝肠出血,神仙难救。” 一句话说完,气息一泄,嘴角竟淌下一缕血色。 陈拙伸手攥了攥,剥开的棉衣早已被血水浸透,他心头一颤,哪还能犹豫,转身便点亮了油灯,只是灯色一亮,他眼神微变。 桌角不知何时放了两瓶伤药,皆为青瓷小瓶,红布塞口。 陈拙惊诧打开,一个是内服的老药丸,一个是敷外伤的伤药,不由呆住。 “谁搁的?程师伯?” “不然你以为是谁,亏你还想瞒过程老的眼睛,那可是武道宗师,活成精的人物,怎会不知你被窝里藏了人,点破不说破,可谓用心良苦,往后你别忘了好好孝敬一番。” 炕上的白莲圣女缓缓往炕头上挪了挪,感受着身下床褥散发的热乎气,她脖颈上渐渐漫上一层酡红,似是醉酒了一般,再一想自己适才说话的口吻,苍白的脸色莫名红了红。 “那老药丸用得着,应是‘八卦门’的秘药,你用温酒化开,待会我每含一口,吞咽入腹之际,你便运劲推揉掌伤,配合药力,事半功倍,届时只需化去淤血,便算好了一半。” 陈拙闻言就着炉里的余温,暖了半瓢子老酒,搁了颗老药丸,等药丸化开,原本琥珀色的老黄酒已变得暗红似血。 他瞧着床上掖着被子,偏过头,眼神闪躲的女人,“若说第一次咱们皆为江湖儿女,算机缘巧合,萍水相逢,但如今你我已是共过生死,同过患难,性命相交,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白莲圣女气息一滞,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回头瞧来,苍白的脸颊涌上一抹嫣红,四目相对,发颤的眼神逐渐归于平和,“那你可得记好了,我叫古玉!” 陈拙眼神轻动,扶起面前发烫的身子,将碗口送到对方嘴边。 等古玉含入一口药酒,陈拙遂将被子轻轻掀开,眼前顿见棉衣半敞,旖旎春色,和一件青色肚兜。 见那掌伤位于脐上,贴向右ru,从肚兜下露出一小截乌青掌痕,陈拙五官僵硬,呼出一口滚烫气息,转头抿了口药酒,往掌心一吐,两手一搓,手心顿时变得火热起来。 待到将人放平,他没去看对方的脸,伸手将肚兜上掀。 等看清掌痕不由得眼皮一跳。 这绵掌所落之处,掌印清晰分明,除却没有掌纹,五指齐全,从交手到回来,不足一炷香的功夫,已散着骇人青紫,边缘更是冒出一条条极为细密的青红血线,交织纵横,连半个右ru都被挂出了暗伤。 他目光下移,又瞧了瞧古玉右边的大腿,棉裤都被抽碎一截,里头的棉花寸寸而断,外露的皮肉上却非鞭痕,而是以点击面,比这掌痕还吓人,像是结出张青紫色的大网。 随着对方咽喉蠕动,药酒入口,陈拙已将手按在了对方的胸腹上,可掌心下的皮肉竟由温转凉,俨然是元气大伤,气血大损。 陈拙深吞了口气,虎口一开,五指已飞快压着那掌痕推揉起来,药酒入口,气血急行,若不能及时化开淤血,可就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灯火莹然,无人说话,除了彼此含气、换气和吞酒的声音,便只剩下揉按推拿的脆声,以及皮肉摩挲的异响。 感受着掌下发凉的身子慢慢由凉转温,变得滚烫,陈拙长呼出口气,如火气息溅在面前人的胸腹上,瞬间激的对方连连颤栗。 直至半瓢子药酒快要见底,陈拙才见那青紫色的掌痕已快转为正常的血色。 “如何了?” 他问。 “好……好些了。” 古玉出了一身的大汗,含着气息,眼神似是泛起一层水汽。 陈拙垂着眼皮,轻声道:“姓冯的是大患,他如今身负重伤,我绝不能让他活着出京,不然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古玉缓了几口气,目光一转,也没了躲闪的心思,她望着陈拙那双机锋峻烈,孤漠冷厉的刀眼,“那你要小心,那厮练的是‘打神鞭’,发力好比劲雷,一鞭下去刚能碎石崩山,柔能阻人血气,动行僵直,再有那只大马猴相帮,京城里能制他的人不多。” “呵,宫猴子不是想立功么?我就让他立功。” 陈拙又推揉了一会儿,见那掌痕终于变成正常血色,淡去不少,才将掀开的肚兜掩好,遮住了那抹皓白。 “腿呢?” 他又看了看那条绷直的大腿,鬼使神差的问。 古玉气息一颤,脸上刚刚潜下去的羞红又浮了上来,“把裤子剪开,再温半瓢老酒!” …… 院里,一颗光秃秃的老树底下,程庭华揣着两手,满脸肉痛,那可是他藏了六十年的老药丸啊,就这么给送出去了。 侧耳再听到屋里传出的阵阵响动,眼神古怪,老脸不禁一红。 “真他娘能折腾!” 26、禁足 “呼!” 雪犹未停,北风凛冽。 寂静长街忽见一道黑影点足而行,身轻如燕,好似踏雪飞逐,来势如箭。 身后呼喝四起,火把逼近,步步杀机。 “恶贼休走!” 却是神手门那些侥幸未死的弟子门人,个个紧追不舍。 而这些人身旁,尚有数十位清兵和大内高手同行。 却是好大的阵仗。 那刺客正手持双刀逃的飞快,只是剧烈起伏的胸膛却已如那漏了气的风箱般,上气难接下气。她身上不止有刀伤,还有掌伤,后背还有箭伤,渗出的血水,随她吞吐的气息,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吸力一股脑倒流进了棉衣里。 气息渐渐含不住,林黑儿蒙脸的黑巾上也开始溢出了一团血色,再听噗嗤一呛,面巾立被吐出的血箭冲出老远,露出一张略黑的面容,倔强、英气、狠辣、娇悍。 “可惜,起事在即,却要死于乱刀之下。” 她心中暗叹,气息已弱,连步伐也缓了下来,但望着已能瞧见的“八大胡同”,林黑儿娇小的身子好似又爆发出一股奇力,速度再提。 “哼,强弩之末,何不束手就擒!” 两个大内高手忽攀檐走壁,自一侧屋顶翻下,一人双臂一展,缩腿提腰,如苍鹰扑兔,探爪下拿,一人则是翻空一落,奋起一拳,直逼林黑儿后心。 看也不看,林黑儿提刀相迎,一刀翻转一背,挡那身后一拳,一刀连挑带刺,刀影吞吐收缩,直进直出,逼得那人收势变招。 “哇!” 后心忽痛,拳劲透刀而至,刺痛钻心。 林黑儿口中吐血,脚下已虚浮踉跄,若非先前在神手门与那姓冯的一番恶战,气力损耗过剧,这两个不入流的武夫压根难入她眼。 那鹰爪门人窥得时机,翻身腾空再提,当空荡出一截,鹰爪一扣,便已拿向林黑儿出刀右腕,另一手则是前三指一扣,擒其后颈。 抖腕振臂,林黑儿指尖一挑,手中刀忽如蝴蝶飘转,在手心被一股吸劲吸住,飞旋一转,刀光明灭间,那鹰爪门人已惨叫后退,左手只留光秃手腕,喷血如箭。 “好胆!” 另一人怒目圆瞪,趁机又出一拳,拳头一翻,敲在林黑儿提刀右肩。 痛哼声中,林黑儿已翻倒在地,滚出一截。 眼瞅大波清兵飞快逼近,林黑儿似认命般合了双眼,也不想再挣扎了。 “呵,二打一,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 不想那胡同里这时猝然窜出一人,黑布遮面,双脚凌空一划,人已跃到林黑儿身前,电光火石间抬脚一勾,将那大内高手挥出的右拳拦下,另一脚足尖点地如陀螺一转,卷起满地积雪,闪身已绕到两个大内高手身侧,双掌再一抬,在二人悚然中交手不过数招便快步拎着林黑儿夺路而逃。 追兵赶至,却见两位大内高手凝立雪中不动,待一瞧正面,俱已毙气多时。 …… 翌日。 闻鸡鸣,见日升。 朝阳斜斜透过窗户纸落入屋内。 “爷,今儿咋起的这么晚啊?我把饭端来了。” 听到门外的动静,炕上棉被一掀,一道身影就像偷汉子的贼一样,浑然忘了自己只穿着件肚兜和一条被剪开的裤子,修长的大腿一紧一松,纤细的腰身一扭,人已似攀墙走壁的猫儿般窜上了房梁。 陈拙瞥了眼头顶的人,见其躲好了,才穿了衣服,开了门。 “气色怎得这么差?”梁朝云瞧他满脸疲态,不禁担忧地问了句,忙将饭菜搁到桌上,又仔细盯着陈拙瞧了瞧,然后秀眉一蹙,凑的更近了,鼻翼连连抽动,眼神逐渐疑惑起来,“好大一股子汗味儿,昨儿个晚上又练功了?左师兄不都说了别太激进,小心伤身子。” 陈拙嘴里含混的应了两声,话锋忽转,“师娘吃过没?师父又不在,她老人家一人待在镖局又不能出去走走,你记得多陪师娘说说话,不用管我。” 梁朝云一张小脸冻的发红,眼眸却亮,嘴里呵着白气笑道:“我晓得,师娘这些日子教了我不少东西……对了,左师兄呢?” 陈拙还想着赶紧把这丫头支走,一听这话,气息微微一顿,“左师兄没在镖局里?” 梁朝云道:“没啊,程师伯说昨晚上都没见到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陈拙眉头一皱,“行,我待会儿吃过饭出去找找,你也回屋守着师娘,这些天京城不太平,记得顾好自己。” 听到叮嘱,梁朝云笑弯了双眼点点头,转身回了前院。 “呼!” 见人走远,陈拙关上门不由得松了口气。 回头望去,一人又做贼似的从房梁窜下,眨眼钻进了棉被里。 “眼下四九成戒严,京城应是出不去了,你暂且藏在这儿,既然程师伯心里默许了你的存在,应当不会说什么,过些天恢复好了再说。” 古玉藏着身子,忽出言唤道:“陈拙,你过来!把那敷药也拿来!” 陈拙疑惑走近。 遂见古玉用棉被一裹自己,伸出手将他的棉衣往外一拽,露出了肩上的伤疤,皮肉焦卷,血肉模糊,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古玉一面往伤口上敷着伤药,一面极为认真地说,“那冯剑青非同小可,便是宫猴子遇上,若失先机,十有八九也是败多胜少,你若无把握,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说话间,随着她手上动作,腋下忽空,棉被却是溜了下来,一时风光大露。 古玉脸上一红,忙又将棉被掖好,才接着轻声道:“你我如今已生死相托,我也没什么矫情的,索性今夜给你留个念想。你若愿意,咱便给你个白莲教大护法的尊位,此令一出,南北武林、五湖四海、凡青、洪、白三家弟子皆闻令拜你,三教九流更得退避三舍。” 陈拙却对这造反专业户的护法之位没什么兴趣,昨夜那几个可都死的老惨了,他可不想时时提防别人,成一个短命鬼。 况且那命数都显了,凶亡。 何为凶亡? 大凶之命,不得善终,注定败亡于他人之手。 见陈拙沉默不语,没有立即搭话,古玉眼神不可察地一黯然,眼里升起的兴奋也转为落寞和失望,但很快又极好的隐藏了起来。 “是了,你拜师王五爷,又得了程老的一身所学,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说不得又是一位武道宗师,江湖巨擘,哪会瞧得上我们这般不黑不白的邪门歪道,凭白污了你的名头。” 陈拙背身而坐,心里还想着左宗生一夜不归能去哪里,焦急不安,压根就没留意身后人的语气变化,只是回道:“莫要多想,好好养伤。” 见肩膀上的伤药敷的差不多了,古玉又将那伤口包扎了一遍,陈拙便穿好衣服掩了门。 可刚到前院,他就见左宗生推门进来,正想上前招呼,神色忽变,忙往后一缩身子,目光偷瞄一扫,就见左宗生扛着个大包,和做贼一样,神情紧张,手里还抱着不少东西,什么米面荤素一大堆。 尤其是身上那大包,还能动弹两下。 “啧啧啧,不得了啊,你师父一辈子快四十了才娶妻生子,结果他这徒弟一个比一个能耐,偷偷摸摸的也就算了,这小子干脆偷回个人来,出息了。” 陈拙正探头探脑的偷瞄着,心里还在嘀咕左宗生这是唱的哪出,冷不防一旁探过来颗脑袋,嘴里还呐呐自语,时不时擦擦眼镜片。 正是程庭华。 陈拙面无表情,“师伯,您说得对,我师兄做事就喜欢偷偷摸摸的。” 程庭华眼神一斜,撇了撇嘴,“小子,别说人家,你回屋瞧瞧吧,你前脚出门,那姑娘后脚就走了,穿的还是你的衣裳,啧啧,身法当世少见,比你厉害多了!” 见被点破,陈拙身子一紧,这话外之音,老人无疑是已知他昨晚参与了屠灭“神手门”的事儿。 嘴唇翕动,他张口说道:“师伯……” 老头却慢悠悠地道:“神手门我之前去了一趟,把那几个掉脑袋的尸体讨了过来,搭进去我一门八卦棍,心疼死我了。至于那耍猴的,掏心挖肝,手段非同凡俗,我那师兄已出了皇城,虽说他人不怎么样,但有他出马,那人只要还在京城,就难逃一死。” “尹福出宫了?” 陈拙闻言眼神微凝,似想到什么,正想动作,忽觉肩膀上多了一只手,下一秒一股奇力袭来,一刹那陈拙仿佛如坠无边漩涡,手脚都不受控制了,天旋地转,像是没了重心。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两句,但突的似瞧见什么,瞳孔一缩,蓦然闭嘴,只能恭敬听着。 就见程庭华站在雪地里全无半点动静发出,但那衣裳底下却暗流涌动,似有龙蛇游走,一起一伏间,落在衣面上的雪瓣已无声滚落,如被一只无形大手拨下。 瞥了一眼陈拙,程庭华双脚一沉一抬,等挪开,砖石上已多了两个清晰分明、入木三分的脚印,约莫有两寸来深,而后又走出几步,步步生印,竟走出个径阔丈许的个圈来。 “瞧见这圈脚印了么,往后你每天给我过来走上四个时辰,刮风下雪,打雷下雨也得给我受着,外头的事情跟咱们无关,神手门你也从没去过,踏踏实实练功。来了才堪堪一月,就闹出这么多大动静,再不敲打敲打你,磨磨你的性子,我看你得反了天,闯大祸!” “师弟,你惹师伯发火了?” 左宗生正做贼一样把东西搬进屋,正想喘口气,就瞧见了演武场的二人,视线相对,见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 程庭华瞟了眼二人,淡淡道:“打今儿起,他禁足一月,你这个做师兄的给我看住他,他要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免得哪天被人打死在外头,咱们去给他收尸。” 说完,拂袖离开。 27、定心 大雪停了又落,落了又停。 京城里可就不消停了,甭管是走江湖的手艺人还是三教九流里的人物,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大都被宫宝田走了一趟,打了招呼。敢转身跑的不是被当街擒下,就是被当街打死,连句狠话都没人敢放,那些个赖子、混混更是被吓破了胆,龟缩家里门都不敢出。 神手门死了几近百人,连敖青都没了,武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这不就意味着,今天灭的是神手门,改天照样能灭他们。 太极门里也放了话出来,发布了江湖悬赏,但凡谁能提供凶手消息的,给十条小黄鱼。 源顺镖局的演武场上,见陈拙冒雪踩着那一圈脚印练着八卦的走转,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左宗生不免有些头疼。 尤其是听到昨夜神手门被灭,他心惊之余又有些后怕,不用程庭华明言就知此事肯定有陈拙的份儿,还有些恼怒和自责。 本以为陈拙能服个软,说两句好话,结果愣是在雪地里走了大半天的桩,差点没把程庭华气出个好歹。 “你咋就这么不晓事儿啊?” 左宗生眼见这小子还是一副又臭又硬的倔性,眼一沉,脸一黑,训道:“你真当师伯是怪你掺和了这事儿?你错就错在没跟我们打招呼,你眼里还有师伯和我这个师兄么?你得亏是活着回来了,万一呢,你要是被人抬回来,我告诉你,程师伯那得心疼死,他老人家可是把一身的绝学都传你了,我也得心疼死,师父回来我们该咋说?” “我没怪师伯,对错好坏我还是拎得清的,师伯是为了我好,我惹他担心费神,该罚,没的说,但我得出去,尹老鬼出了宫,京城里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都得遭殃,我得救个人。”陈拙吐着气息,沉腰坠臀,话一出口,齿间立有一缕缕白雾溢出,如游龙般飞到数尺之外方才回转消散。 左宗生皱了皱眉,又轻轻一叹,“我告诉你,你现在出去也得搭进去,这事扯进来了白莲教,尹老鬼一出手,绝不会无功而返的,肯定得收几条命回去交差。程师伯英雄了得一辈子没求过人,结果为了你,才落下脸面去见了他那师兄,抹了神手门的事儿,你就给我在镖局老老实实待着,别再让他老人家费神。” 陈拙脚下划着趟泥步,步伐变幻圆转,身上零零散散落着不少雪,可转眼又都化了,他自顾自的练着功,嘴上却问,“那师兄你呢?昨晚干啥去了?” 一提到自己,左宗生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有些心虚地道:“没看我买了些东西回来么。” 陈拙瞥了他一眼,脚下没停,“打从你回屋,硬是窝了两时辰才出来,连门都不敢开,怕不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左宗生眼神有些慌乱,“你小子别激我,还说我呢,你前些时候屋里不也藏人了,眼下还要出去救人,救谁啊?” “原来藏了个人啊。”陈拙挑眉一笑,长呼出一口气,“我对你屋里藏的是谁没兴趣,我就想知道,昨天夜里,你是不是去找师父了?” 左宗生脸皮一紧,沉声道:“没有的事儿。” 陈拙问,“师兄你是信不过我?” 听似平淡的语气反倒惹恼了左宗生,他脸色涨红,眼睛一瞪,张嘴大吞了口风雪,也不说话,虎吼一声,闪身已到陈拙面前,使得竟是形意门的路数。 “师兄……来的好!” 陈拙心里憋屈,实在是有一口郁结之气吐之不出,又咽之不下。 在关中他饮酒提刀,纵马长歌,快意恩仇,好不惬意,可如今进了京却要被人压上一头,敖青压他,宫宝田压他,还有个尹福。本想大展拳脚,吞吐天地,奈何受缚受束,如今连门都出不去,怎能不憋屈。 “砰!” 二人当空对过一拳。 “今天我就教你一个道理。”左宗生似是瞧见他心中所想,低沉嗓音透风过雪,似金铁坠地,“功夫乃攻守之道,做人亦如是。当你觉得别人压了你一头,你就该定下心好好想想该怎么守,只攻不守,那是匹夫,只守不攻,那是懦夫。” 他何尝不憋屈,王五遭缉,师门受辱,如今师弟也受了委屈,想出头还得偷偷摸摸的,自己去打生打死。 风很大。 雪在飘。 左宗生说完双臂一伸一抖,抖出一串裂帛震空的脆响,使得居然是陈拙似曾相识的崩拳。但又不同,这崩拳寻常发劲需得借势一步,可左宗生竟只进半步,然拳上力道竟比那敖青还要霸道,且距离缩短,劲如炮弩,眨眼已到面前。 半步崩拳! 陈拙瞳孔一缩,顺着脚下的趟泥步,下意识用上了“天罡劲”,险之又险的避过锋芒,回身转掌,已拿住左宗生右肘关节。 自从他发现此劲能驭大龙调动全身,于惊雷一瞬做出反应后,便愈发的练上手了。 眼见受制,左宗生眼神一亮,奋劲一拽,二人抵肩相望,嘴上沉声道:“但守不光是防,防得住别人,那是下乘,守得住自己,才能成器。守住那颗心,守住了,你才能无惶无恐,不惊不怖,走的更远。” 陈拙一击得手,却无半点得意,反而眼生异动,指下所扣的关节竟似是一块生铁,劲力难落,转眼已被左宗生挣脱开来。 左宗生踱步一转,眼神一直盯在陈拙身上,像是只环伺猎物的猛兽,脸上的涨红也褪了下去,语气平静地道:“我已守了二十一年。” 陈拙浑身汗毛倒竖,却非是因为那话,而是被自家师兄身上散发的气机所迫。 下一秒,左宗生脚下窜出半步,五指内收,崩拳再至,拳风如箭,已撕开了飞雪,直射陈拙胸膛。 陈拙瞳孔一缩哪敢硬接,脚下走圈一转,避过的同时喝道:“我心无定所!” 左宗生冷哼道:“哼,那就给我定心,心猿意马?打!” 他两手抡拳,拳影交错如影,拳风似箭,冲的漫天雪花都混成了一锅粥。 “嗖嗖嗖嗖……” 听到那一连串的急响,陈拙头皮发麻,拳劲未至,仅是拳风扑面已如针扎般刺痛,鼻孔里滴出血来。 “那就打!” 似也来了真火,他口中吞气,猿臂一展,双腿一弯,却是猴架,喉吐龙吟,只待体内的气血激荡翻腾,双腿筋肉一撑,已在厉啸中凌空腾跳而起,如猿王勾天,飞扑抓向左宗生双眼。 “这就是你成的杀招?接着来!” 凌厉气机令左宗生双眼一眯,他闪身一绕,陈拙紧追赶上,翻身落地又闪电般一蹬,双手成勾,掏裆摘耳,探心拿颈,出招连绵不断。 左宗生瞧得心惊,心道这小子果然天赋惊人,一副寻常猴架竟给练出了这么一副癫狂杀相,也不知道咋练的,尽是阴毒狠手,要人命的路数。 但他却不打算罢手,这股憋屈劲儿若不让其撒出来,打痛快了,估计能憋出毛病。 不由分说,一拳砸出。 陈拙性子执拗,见状也是一拳拼出,一拳刚落又起一拳,双拳四手,只像是天雷勾动地火,在雪地上暴起一连串砰砰砰砰的震响。 二人从院心打到院尾,左宗生双拳血迹斑斑,反观陈拙,双拳皮开肉绽,脚下忽一踉跄,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昨晚连番大战,又替人摧劲疗伤半夜,陈拙哪还有多余气力与人争锋,此刻强攻忽撞,干脆昏了过去。 左宗生瞧着对方这副模样,心里是又气又心疼。 门外忽见程庭华赶了进来,没好气地道:“让你找机会敲打他,没让你下狠手啊。” 左宗生有些无奈,看了看自己的手,本以为陈拙能服个软,结果憋着一口气把自己憋晕了,苦笑道:“师伯,我也伤着了!” 程庭华瞥了一眼,“你那就皮外伤……算了,也行,就这小子的倔性,想要他定心,还真得打趴下,我可不指望他能老老实实听话……你也别杵着了,去管你屋里那个吧,我那师侄刚才过来了,见你俩动手就走了。” 被捅破窗户纸,左宗生黑脸一红,“昨晚儿给师父送信的时候救了个姑娘……” 程庭华不耐烦的摆摆手,“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赶紧回屋吧……哎,等等……” 老人伸手又满脸肉痛的摸出个药瓶,“他娘的,等你师父回来,别忘了把他藏的秘药分我点儿,邪了门了,两徒弟都一个德行。” 瞧着左宗生接过药瓶跑出老远,程庭华才叹了口气,拎着陈拙朝后院走去。 28、传功 月明。 霜白。 院儿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陈拙躺在炕上,朝云那丫头正往灶里烧着柴火,热乎的发烫。 见他睁了眼,小丫头一抹手,惊喜极了,“爷,您醒了!” 陈拙扯了扯被子,刚拽开一角,又被一双手给掖了回来,热的他满头冒汗,“你这是要蒸了我还是烤了我啊?” 他热的口干舌燥,一抿唇,“来口水!” 朝云忙倒过一碗水端过去,“爷,吓死我了,左师兄下手也忒重了。” 抵着牙缝一口气饮完,陈拙呼出口气,“不怪师兄,我这人性子执拗,遇事冲动,合该敲打敲打,师兄没生我气吧?” 他说的惆怅,眼神复杂。 朝云巧巧一笑,“左师兄刚才还来瞧过,还说他以前也犯浑,年轻气盛,总想着遇事就打,最后被五爷收拾过,就老实了。” 陈拙脸一黑,“年轻气盛?他才多大,也就只能在我这刚入门的身上摆摆辈分了。” 朝云将他扶起,倚着炕头,垫了个枕头,边喂着肉粥边道:“程师伯也来瞧过,拿了些药草。” 小姑娘脸上沾着碳灰,也不知道守了多久,趁着陈拙咽粥的功夫,她道:“爷,要不我把九品老参取给您吧。” 陈拙蓦然转头,语气罕见严厉了几分,“我告诉你,我这人从不信命,狗屁的命,但这事儿,那是你爹的念想,是我俩从鬼门关里给你讨来的,我应了你爹,那就是生死不变的事儿,天底下除了你,谁都不能动那东西。” 朝云端详着他,目光一烁,“陈大哥,那我以后不提了。” 突如其来的改口,令陈拙紧绷的神情一愣,接着又一松,笑了笑,“是不是待的闷了?先前还说领你出去走走,结果我食言了。” 朝云忙摇摇头,“没有,师娘待我很好,程师伯也好,左大哥还时常给我买些吃的。” 陈拙舒了口气,“那就好。” 他忽然瞧见床头搁了两本线装的蓝皮老册,不解的问,“这是什么?” 朝云给他喂着粥,回道:“左师兄说,那是五爷毕生用刀的感悟,一个是三十岁前的,一个三十岁后的,都是留给你的,你现在身子虚,正好静下心多理理,兴许能把以前想不明白的理顺了。” 木门忽开,程庭华背手走了进来,蹭了蹭脚上的湿泥。 老头板着脸问,“醒了没?” 陈拙“嗯”了一声。 程庭华也没掩门,门外月华映雪,白茫茫的一片。 老人忽然道:“知道怎么守心么?” 陈拙微微一怔。 程庭华叹了口气,拿过朝云手里的粥碗,自顾自的坐在炉边吃了起来,“你练的是刀法,袖中藏刀,所以你的刀少鞘。” 陈拙蹙眉,“我练的是快刀,有进无退,以快求胜,多了鞘,便会慢。” 程老语气平缓道:“光快可不算本事,重要的是拿得稳。你师父拿百斤大刀,握如鸿毛,但他却比你还快,还稳,因为他的刀有鞘。刀在藏,不在杀,你锋芒尽露,却守不住心,你忘了你握刀的初衷了?” 老头吃的极快,连吞带饮,碗里的粥转眼见底,一旁的朝云又添了一碗。 几句话说的,陈拙哑口无言,额头见汗。 程庭华又问,“你就只是为了快意恩仇?” 陈拙反问道:“难道还不够么?” 程庭华用眼梢瞥了陈拙一眼,“呵,只求快意,能分的清恩仇么?你在关中杀哪些恶贼只是为了自己痛快?” “不是!” 陈拙这次回答的很快,也很干脆,嗓音都拔高了。 “当然不是!” 他直视程庭华,丝毫没有退缩得意思。 程庭华也盯着他,“那是为了什么?当别人告诉你你突然走错了,你就该停下来好好想想,反思反思,你是不是真的错了……现在,告诉老夫,你为什么杀那些恶贼?” 陈拙看着老人那如火一样的眼神,慢慢收回目光,合上了眼,仰起了头,好一会儿才徐徐睁眼,长吟般念道:“侠!” 程庭华语气也重了,眼中精光大放,“什么是侠?” 陈拙眼神一垂,颤了颤。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已被抹了伤药,包扎好,然后在程庭华灼灼的目光下说道:“侠,就是做对的事……斩尽心中不平事!” 程庭华长呼出一口气,平静道:“那就守好你的侠道,磨磨你那颗杀心。你的刀锋芒太盛,等你什么时候能藏锋于鞘,你才算真的踏入刀道一途,等你的刀什么时候无需出鞘,亦能败敌,那这天下已无人能压你一头。” 见陈拙沉默不语,老人语气淡淡道:“打明儿起,你禁足三月,把你师父留的这些东西好好看看吧,看看他是怎么悟的,那脚印也不能忘,每天给我走上五个时辰。” 陈拙一愣,“不是一个月么?” 程庭华冷哼一声,“兄弟阋墙,同门操戈,你忘了和你师兄动手了?竟还使上了杀招狠手?不让你长长记性,你下回是不是就该对我动手,对你师父动手?” 陈拙眼皮一跳,脸色一苦,“哪有那么严重,就是切磋一二……再说了,就算真想和您老动手,我也打不过啊。” 老头一听眼睛瞪圆,“怎得?你还想和我搭把手?” 陈拙无奈一叹,“师伯,我错了,以后老老实实听您的,踏踏实实练功,不练出真东西,就不出镖局。” 听到了想要的,程庭华心满意足的搁下碗,“这还差不多……朝云,你也回屋吧,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朝云还想再照顾照顾陈拙,听到老人的话只能跟着出去。 木门一掩,陈拙倚着炕头轻轻一叹,愣神了许久才随手拿起一本王五留下的刀谱,就着灯光翻了翻。 说是刀法感悟,出人意料的是上面竟没有半点关于用刀的要诀,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是刚握笔练字的幼童,又丑又难看。 陈拙神情古怪,只当是程庭华连同左宗生在戏耍自己,但想了想,他还是忍着往下翻了翻。 不想墨痕越来越工整,纵横有序,交错方正,渐渐有了字的轮廓模样。 “噗!” 灯火忽灭。 木门大开,皎洁月华斜斜投了进来,落在床头翻开的老册上。 陈拙不经意的一瞥,浑身莫名一紧,双眼陡张,但见泛黄的纸页上,两枚方正大字迹跃入眼中,如山川巍峨,似江河纵横,气吞天地,豪气冲云。 那是, “正道!” …… 转眼又是三天。 陈拙在演武场站完了静桩,便满身是汗的回了屋。 不同的是,屋里添了张书桌。 老实说他都已经忘了自己多少年没拿过笔了,别看握刀握的住,如今握笔却满心的纠结。仔细想想,这么些年他好像除了刀也没别的东西,只会逢敌亮刀,只会杀人。 有意思的是,程庭华见他第二天让人搬了张书桌,买了笔墨,只以为能写出什么不得了的惊世之作,结果兴冲冲的来,满脸晦气的走,临出门还不忘吐口唾沫。 “不堪入目,有辱斯文,比你师父当年写的还烂!” 不过,老头嫌弃归嫌弃,该点拨还是不忘点拨。武道一途,无不是从粗浅练至精微,握刀容易,握笔却难,需得领悟拿捏劲力,把握分寸毫厘间的发劲运力,拖拉勾挑,好似运刀,得稳中求变,方得灵巧。 陈拙也算开了窍,毕竟闭门造车,只凭与人厮杀来摸索领悟,哪比得上武道宗师的指点,也逐渐熄了出门的心思。 瞥了眼书桌上歪歪扭扭写出的“古玉”二字,他踱步到床边,莫名的一叹。 “也不知道撞没撞上尹老鬼,躲得好好的,非得出去,还顺了我两件衣裳。” 这些天他练功的同时也曾旁敲侧击问过程庭华,结果老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压根打听不到消息,左宗生也是神神秘秘的,天天窝在屋里,出门还不忘加两把大锁,就跟防贼一样。 “你在那儿嘀嘀咕咕啥呢?” 一个声音忽的在屋里响起。 一阵风袭来,木门随之顿掩。 陈拙抬头一瞧,身前已站了个人,穿着他的棉袍,身后坠了条长长的麻花辫,像是在笑,狐眼笑弯,灯下的白皙脸颊上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温柔,像是朵牡丹,除了古玉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 古玉认真地想了想,“我压根就没走,你还不知道吧,你那左师兄偷回来的人是林姐姐,我原本是打算走的,但瞧见林姐姐生死不知,便在院里的一间屋子里偷偷住下了,程老还给我送了两顿吃的。” 陈拙越听脸越黑,合着那老头一直逗他玩儿呢,他甚至已经能想到程庭华睡到半夜笑醒的场面,这老不羞的。 “程老也是为了你好,你这傻子,只进不退,身上又有伤,真让你出去了,兴许就得死外面。” 古玉走到书桌旁,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噗嗤一笑,拿笔沾墨,纤指运劲,已在旁写下了陈拙二字,用的乃是小楷,娟秀清丽,和前者一比简直天上地下。 “我还瞧见你为了出去,和你那师兄动手,唉,何苦呢!” 她叹了叹,眼中却有笑意。 陈拙莫名的有些不自在,别过了头,看着火炉,“你我生死相托,我总不能看着你命丧尹福之手。” 古玉轻声道:“尹老鬼便是在宫里重伤我的人,身手奇高,即便我落他手里,你也无能为力,不是他的对手。” 陈拙冷笑一声,“就算不敌,我还有命,死我也咬下他一块儿肉来。” 但笑完他又无奈叹道:“结果还是没出去得了。” 古玉美目泛光,“你这傻子,这武林江湖,鱼龙虾蟹,我白莲教又岂能没有底蕴,亦有宿老坐镇,哪用得着你拼命,在这京城他尹福天下无敌,可出了京城,他也只是活得久点的老鬼罢了。” 她放下了笔,幽幽道:“我原本是想今夜带着林姐姐离开的,但发觉你躲在屋里,一人瞧着我的名字发愣,却是忍不住想见见你。” 陈拙眼神晃动,“既是要离开,又何必再见呢。” 只是说完,他忽觉这话有些意思不对,忙想改口,却听古玉柔声说道:“入春后,我白莲教便会起事,以“义和团”为先,在北方响应,还有些时间。” 说着话,古玉已到他身旁坐下。 不知为何,陈拙忽觉毛骨悚然,他轻咳了一声,“还有时间?什么意思?” 古玉没好气的一翻白眼,脸颊一红,“你这傻子,我那‘天罡劲’可是当世无二的奇劲,再加上‘地煞桩’,练到高深处能内视自身,有通玄妙用……你只得了粗浅门道,想要窥得精髓,还需寻透筋肉走势,气血脉络的调动,若无我言传身教,怎得真髓?” 陈拙却直勾勾的盯着古玉的双眼,“你传功若只是为报那救命之情,大可不必。” 听到这话,古玉眼神忽又冷漠起来,趁着陈拙心绪不稳,冷不丁伸手在他脖颈抚过,素手一抬,指间竟藏了一根绣花针。 陈拙惊觉脖颈一痛,便心道不好,这娘们儿又来这一招,真是防不胜防。 伸手刚想去摸伤口,却觉得浑身酥麻,竟然使不上力气,只剩一双眼珠子骨碌乱转。 古玉冷笑道:“看光了我的身子,占尽了便宜,该摸得都摸了,现在却装什么淑人君子,没门。” 她说话间已解开了乌发,推倒了陈拙,眼中蒙上一层水雾,“这世道咱们都身不由己,但老天待我不薄,能叫我遇上心爱之人,从今往后,你我才算真的生死相托。” 古玉掩了木门,吹灭了灯火,棉衣一解,已是赤条条的钻进了被子里,两具滚烫shen躯,瞬间纠缠在一起…… …… 个中过程,不足为外人道也。 29、有客至 窗外天色还未亮,鸡鸣犬吠声中,推着粪车的老汉已开始走街串巷吆喝了起来。 炕上,陈拙从背后拥着古玉,端详着那泌出细汗的光洁后颈,和被热汗打湿的乌发,眼中只有坦然与赤诚。 饶是他精力旺盛,身如百炼钢,可一夜疯狂缠绵,也被那美人腰卷成了绕指柔,眼中略带疲惫。 古玉问,“你现在是否还觉得我是为了还你救命的情?” 陈拙紧了紧双臂,将脸埋进了乌发里,轻声道:“我爱你!” 短暂的沉默过后,古玉道:“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会长久,我若起事,只怕那些满清高手必会蜂拥而至,说不定连一些死了的老鬼都会冒出来;我若功败垂成,亦是万劫不复,难逃千刀万剐的下场。” 陈拙忍不住问:“死了的老鬼?” 古玉比他还要疲惫,像是软成了一摊泥,瘫在怀里,“武道一途,无不是由外而内,从粗浅到精微。寻常人终其一生只能练得一身强韧筋骨,劲入血髓,内锻五脏,可有人却能更往深了练。生老病死,本为天定,而那练到精深处的人,已能延缓气血衰败,内蓄精气,增寿长存。” 陈拙听的吃惊,认真想了想,“延年益寿的法子我倒也听过,有的道家高人虽至耄耋之数,但仍是童颜鹤发,健步如飞,不显老态……那增寿长存能至多少岁数?” 古玉在他怀里翻了翻身,相拥对视,“此事乃武门隐秘,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教中弟子曾在某处山中见过一位老者,那人像极了已逝多年的董海川,也是因此,行刺之事才没让那些宿老出手,不然怕会引出大麻烦。” 陈拙闻言眯了眯眼,“你是说杨露禅、董海川这些人极有可能还活在世上?” 古玉目光似水,“也许有比他们更老的老化石。” 二人chiluo相见,陈拙看着古玉缓缓地道:“师父、师伯都说我天份奇高,我从一个乞丐走到今天只用了三年,为你,我愿再花十年,与那天下绝顶一争高低,十年不够就二十年,二十年不够就三十年。” 古玉柔声道:“不可,武道心意唯有携本意前行,方能千锤百炼,矢志向前,你不可因我而乱了方寸,我自有我道,你当行你道。” 四目相对,陈拙皱眉沉声道:“我的道,便是做对的事,如今,你就是我的道!” 听到这话,古玉会心一笑,轻轻应了一声,却也乏的睁不开眼,终是坚持不住,贴着陈拙沉沉睡去。 …… “天罡劲,乃是驭大龙而运全身,故而需得伏龙,‘地煞桩’便是伏龙之法,以七十二式桩功,锻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与那脊柱大龙通劲合一,倘若内劲大成,便可通过各处筋骨震荡来内视自身,意念随劲遨游,见肉身通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古玉不断将自身积累的拳理与运劲法门讲给陈拙听,白天说,晚上演练搭手,言传身教,恨不得将她毕生所学所悟全塞给眼前人。 陈拙也不负所望,彻底沉下心来练功,不但将“天罡劲”摸透,窥得了吞气提劲的玄妙,实力也水涨船高,不断积累。 念及时间仓促,古玉并没于打法上多说,陈拙有王五为师,又得了程庭华传下的绝学,两位武道宗师所授足够其受用一声,缺的不过是拳理感悟。 陈拙就像入了魔的武痴,白天在院里练那八卦走转,晚上回屋便练“地煞桩”。 那七十二桩需得配合呼吸法,站出七十二个古怪姿势,调动全身筋骨,使得气血、内劲、吞气更好的结合妙用,即便有古玉在旁牵引纠正,陈拙也是好一番摸索。加上二人初尝鱼水之欢,情欲大盛,日夜翻云覆雨,耳鬓厮磨,仿佛都十分珍惜这份短暂且美好的时光,极情放纵,遵循本欲。 陈拙不会说什么让其放弃起事,正如古玉的话,江湖儿女,个行其道。 这个道,不是各走各路,而是各自心中秉持之道,不可更改,亦不能强求。 他也不会要求对方留在身边,这话太过天真,如此世道,聚散离合,本就无常,个人有个人要做的事情,岂是他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但不是永远无法改变,前提是他拳头够硬,足够强。 出人意料的是,尹福竟然受伤而归,但也不是毫无所获,带回来了一只大马猴的尸首,那冯剑青到底是让其逃了。 至于“神手门”灭门一事,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莲教的头上,时日一长,加上外敌寇境,此事反倒搁置了,逐渐成了一桩悬案。 天气渐渐转暖,程庭华不知从哪儿搬了两口大缸,养了几十只老鳖,天天变着法的熬鳖汤,再加上不少调和精气的草药,陈拙原本瘦削的身子肉眼可见的壮硕起来。短短不到三月,已是毛发如戟,体若灌铅,一米八的个头随着筋骨拉伸又冒出一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横练高手,气势也是天翻地覆。 但太补了也不行,陈拙练了一天的功,转头回屋还得和古玉折腾半夜才能睡着。 相比之下,左宗生想是打小到大没碰过女的,一出门就跟做贼一样,见谁都眼神躲闪,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儿,可等被程庭华喂过几顿鳖汤后,也搬了到另一间独屋。 不同于陈拙屋里的土炕,那屋可是张木床,一到晚上摇的咯吱响,都快散了架。 好在院子够大,隔得远,也就他们几个练功的凭耳力能听见。 转眼到了五月。 这天陈拙照常在院里练功。 忽听镖局外有人扣门。 “您是?” 扣门的是个汉子,布衣灯笼裤,生的壮实,赤着双脚,面相老实木讷,像是走江湖多年,皮肤粗粝黝黑,上唇留着一层短髭,面颊冒着胡茬,三十出头的模样。 阶下还有辆马车,车旁站了位老人,手拿折扇,穿着件灰色大褂,戴着顶瓜皮帽,瞧着和气,见他出来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又温和笑了笑,“你就是正谊新收的那个弟子?” 一旁的大汉这时抱拳拱手,沉声道:“见过陈师弟,在下尚云祥!” 老人拾阶而上,走近了又仔细打量了几眼陈拙,开口道,“老夫,李存义!” 30、单刀李存义 单刀李存义? 陈拙神情一肃,眼露惊喜之色。 “小子陈拙,见过李师伯!见过尚师兄!” 李存义边笑边往里走,掂着手里的扇子,问道:“应芳可是没少在信里跟我说起你,少年得志,如今窝在镖局里,很憋屈吧?” 应芳,是程庭华的字。 陈拙擦了擦脸上的汗,相比于之前练功动辄大汗淋漓,眼下他对筋骨的调动愈发得心应手,拿捏得住毛孔,锁得了精气,一天练下来,也只是出一层细汗。 “师伯说笑了,这镖局说到底不过是关上了一道木门,可纵然出去了又能如何,走得出镖局,走不出天下;如今外敌寇境,神州陆沉,外头不照样憋屈,倒不如潜心练功。” 李存义双目精光一烁,一压手里的扇子,“说得好!但太过小气!” 老人嗓音洪亮,精神头十足,又提点道:“倘若人人都这般想,无人愿意走出去,这家国天下,岂非拱手让人。” 陈拙一愣,“师伯教训的是。” 三人且说且行,很快到了正堂。 远远的,就见左宗生闻声赶了过来。 “李师伯!” “尚师兄!” 见了礼,几人落座。 李存义简单明了地道:“我此行是为三件事儿,一是护送你师娘她们回河北。二是来做个见证,这两天宗生你代师收徒,赶紧全了名分,再拖下去会惹旁人笑话的。至于第三件事儿,是与你们师父有关,他人在津门,主持义和团的事宜,待京城事毕,我亦要前往,你们两个是去是留?” 左宗生想都不想,用师兄的语气,仗着辈分发话道:“师弟,你守镖局,我去。” 陈拙嘴角一抽。 自从这厮发现了辈分高的好处,总喜欢拿师兄的身份说事儿。 但他并没反对,算算时间,还来得及。 要是没记错,再过不了几月,八国联军入京,便是王五殒命之时,还有程庭华和林黑儿,此事他需得早做准备,寻求对策。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在那西太后西逃的路上,摘了那颗脑袋。 只此一颗头颅,应当抵得上千百个武夫的脑袋,气运大涨,也算出口恶气。 “好,那就听师兄的。” 这时,程庭华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李存义后满脸褶子都笑开了。 身后还跟着朝云那丫头,穿着身翠衣,拿了串糖葫芦。 自打陈拙潜心练功,不能出门,程庭华便接过了照顾这丫头的担子,生怕其闷得慌,隔三差五领出去转转,四下走走,也算打发时间。 哪想这一走,瞧着梁朝云孝顺懂事,乖巧的紧,程庭华干脆将其收入了门墙,不但借着散步的功夫传了步法和掌法,连同吞劲的法门也由家里的女眷代传,摒弃了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委实开明。 一些八卦门的弟子听说师门里冒出个小师妹,无不欣喜若狂,变着花样的讨其开心,跟街上的混子癞子打了一遍遍招呼,放言谁敢欺负这丫头,就是跟八卦门过不去,俨然成了所有人的心头肉。 也就堪堪一月的功夫,四九城的游侠都认得这妮子了,整天喊着“云老大”。 望见老友,李存义满是欢喜。 老人虽师从形意宗师郭云深,但也曾在董海川门下兼习八卦掌,与程庭华结为挚友,且那八卦掌的诸多关窍便是程庭华所传,亦师亦友,情同手足,可谓刎颈之交。 二人只似有说不完的话,反倒把四个后辈晾在一旁。 正当陈拙望着空气发傻时,一旁的梁朝云偷偷递过来手里的那串糖葫芦,“陈大哥你吃吧,糖衣可厚了,老甜了!” 见其压低声音紧张小心的说话模样,陈拙失笑,“你吃吧。” 这时,一旁木讷的尚云祥忽然张口道:“听说陈师弟纵横关中,罕逢敌手,进京又挑了擂,师兄心念已久,不如咱们出去切磋一二。” 陈拙愣了一下,狐疑的看了眼对方,先前还一副老实人模样的尚云祥这会儿正望着他两眼放光,像是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老爷们儿,突然瞧上了一位姑娘。 他前些时候也和程庭华打听过李存义,只是来的不巧。李存义原本在京城也设有镖局,但一年四季都在走镖,加上王五逃亡在外,心灰意冷便没怎么回京过,几个徒弟各散一方,尚云祥这个大徒弟则是去了保定主持镖局。 听到这个提议,陈拙难免有些手痒。 此人号称“铁脚佛”,天生的大力气,且还得了郭云深老爷子的真传,“半步崩拳打天下”,又兼得“形意”、“八卦”,论实力已是天下少有,看岁数正逢壮年,气血雄浑,难得的对手。 观其过往战绩,更是惊人,基本上是一路打出来的,曾以武会友战过通臂名家“臂圣”张策,打过太极名家“北王”王茂斋,再有鹰爪门、铁砂掌等诸多好手也都与之讨教过,罕有敌手。 这是个武痴啊。 陈拙也实在是憋得慌。 这都几个月了,天天窝在镖局里,只能跟古玉搭个手,白天练功,晚上练功,日练夜练,也不知道进境如何。至于左宗生,每晚把床摇的咯吱响,就跟屋里进了群耗子一样,比他和古玉还能折腾,脸都不要了。 李存义笑道:“你不练了猴架么?正好和云祥搭搭手,打法杀招啥的也好给了,我们两个还得再聊聊,完事儿估摸着还得出去小酌两杯。” 听到这句话,陈拙再没有犹豫,起身挑了个僻静角落。 本想试上两手,哪料尚云祥忽然伸出右手,笑道:“陈师弟,咱们以手较技!” 他一脚站定,一脚点地画出个小圈来,只能容得下双脚,“谁先出圈,就算谁输。” 陈拙听明白了,这是要跟他较劲比巧,暗道新鲜,当下也在地上画出个圈,右手一伸,二人便握在了一起。 “师兄,得罪了!” 陈拙五指一紧,只似攥了块生铁。 但比的非是指力,而是全身的协调,下盘的重心,还有彼此所成的暗劲。 一刹那,二人只似成了两颗盘根老树,站着一动不动,只是随着尚云祥气息入喉,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涟漪已从其肩头荡下,衣袖时缩时涨,掠过右臂,蔓延至五指。 看似云淡风轻,但陈拙只觉得像有一杆大枪透过右臂疯狂扎来,锐劲非常。胸腹气血一涌,他双眼微眯,一股浑厚绵长的吞气声已涌进了口中,舌尖一卷,气息随意念聚拢,仿佛化作一粒圆丹吞入腹中,背后脊柱轻轻一动,如游龙吞珠,正是天罡劲。 只是一颤,那涟漪竟毫无滞涩,从尚云祥的身上传到了陈拙的身上,从手到脚,忽又见陈拙右脚一震,那劲力竟然被卸到了地上,留下个脚印。 尚云祥双眼放光,“师弟好巧的劲!” 陈拙道:“师兄才算高明,这是枪法?” 尚云祥略一点头,口中忽一沉气,塌腰下蹲,宛如扎了个马步。 陈拙跟着一沉,口中气息忽变,圆丹一展,仿似游龙翔天,口吐龙吟,浑身毛孔齐齐封闭,一股螺旋劲力已传达自他的右臂,将整条袖子扭成了一条麻花。 “游龙劲!” 尚云祥不惊反喜,竟是跟着变化,僵持数秒,二人衣袖齐齐绽裂,好似漫天蝴蝶翻飞。 “两种截然不同之劲竟让师弟使得这般如意,好功夫……形意脱枪为拳,以点扩圆,师弟要不再搭搭手?” 他举出另一只手。 陈拙哪能拒绝,微微一笑,另一手已做龙爪探了出去,却是分心二用,一面较劲,一面搭手过招,两手相碰间,院里登时爆出阵阵噼啪炸响,好似春雷。 那“天罡劲”不愧是独一无二的奇劲,非但本身玄妙,更能辅以诸多吞气法门,使之如鱼得水,愈发拿捏随意。 陈拙一手时推时拽,另一手则是变化着诸多打法,右手时而化作猴形刁手,时而化作龙爪掌,时而立掌成刀,化作手刀,与尚云祥疯狂互攻。 二人的身体开始生变,就好像大风吹刮下的草苗,东倒西倒,左摇右摆,可不变的是双脚从未有过变化,纹丝不动,你来我往,场面十分古怪。 但陈拙眼神越来越亮,渐渐领悟到了尚云祥的心意。对方一手较劲,劲力通达而至,竟是在传他形意门的功夫,另一手则是在教打法。 尚云祥满脸笑意,动势连连变幻,时而化为虎形、时而马形、时而蛇形,形意几大形愣是使了个遍,出手利落,好不痛快,“师弟莫要心急,离京之前肯定让你悟透,凡事不可太过急功近利。” 二人交手百来招,尚云祥蓦的吐出一口惊雷般的闷哼,浑身一抖,手上竟涌上一股崩炸般的劲道,将陈拙的手震开。 陈拙虽及时以螺旋劲化去那股刚猛劲力,可再低头,半只脚已踩出了圈,当即苦笑摇头。 …… 天色渐晚。 回到屋的陈拙正想把李存义的事儿说给古玉听,只是目光一扫,却见屋内空空荡荡,哪还有古玉的半个影子,不觉愣在当场。 桌面上,一页泛黄信纸随风荡了荡。 “见字如面,勿念,吾去也!” 31、拜师入门,来者不善 七天后。 源顺镖局的院门早早地便大开了。 一群游侠儿也是起的大早,凑在门前的空场上,自发的照看着街上陆陆续续赶来的驴马车架,满眼兴奋,时不时探头探脑的朝着镖局里张望两眼,嘴里啧啧称奇,艳羡的紧。 陈拙要拜师了。 这可不能含糊,收徒历来那都是一个门派的头等大事,寓意传薪不灭,关乎到一个门派的传承与脸面。 源顺镖局虽说只是个字号,但王五名震北方武林,义薄云天,人虽未在京城,面子却不能落下,需得广邀八方武林同道,前来观礼,做个见证。同时这也算是做足礼数,发了帖子,才算把人家瞧在眼里,而且立得还是镖局的牌子,打个照面,也方便日后打交道,讲的是个人情世故。 陈拙梳洗搭理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天还没亮就被程庭华吆喝起来,立在正堂门口,候了快一个时辰。 他筋骨拔伸,往日的衣裳已显得有些不太合身,穿了件绸子青衫,往门口一杵,刀眼眯起,猿臂垂落,宽肩拔背,瞧着寻常,可不知为何站远了再看,总给人一种后颈发凉的感觉。 “他娘的给你说了多少遍,别眯着眼,你这是结交情还是结仇啊?” 程庭华破口大骂。 陈拙脸一黑,这习惯又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秦地有狼,杀人无常。 说的就是刀客。 关中风大沙大,风沙一起那是遮天蔽日,容易迷眼睛,所以他看人、杀人总是情不自禁的习惯去眯眼瞧人,跟那狼一样,自然而然就流露出几分凶性。 没办法,他只能垂着眼皮,结果又换来一顿骂。 说他不正眼瞧人。 陈拙只能强撑着一个表情,睁大双眼,站门口迎人。 只是瞅见头一个进来的,他双眼又有眯起的架势。 “八卦门宫宝田,登门拜贺!” 院门口,一位老游侠搬了张桌子,坐那儿负责唱名留名。 这人还不是单独来的,身旁跟了位老者。 此人面净无须,一双鹰眼外鼓,两腮下陷,浑身上下一水的黑。黑衣黑裤,黑鞋黑袜,只是身子太过精瘦,反倒把衣裳衬的宽大起来,背着双手,脑门刮得光净,满头花白头发系成了一条细短的辫子,皮肉白的不似活人,阴嗖嗖的。 尹福? 陈拙表情不变,又看了看宫宝田另一侧身旁的人,神情为之一变。 这是个长脸汉子,穿的普通,相貌普通,穿着双草鞋,看似步履悠哉,可脚下功夫竟然比宫宝田还要能耐,鞋底磨过,刚降过春雨的泥地竟然不留痕,袖筒略长,藏着双手,不显山露水。 “暗门高手?” 衣服分面子、里子,武门也一样。 小门小派就算了,大门大派底蕴深厚,寻常人只能瞧见搁外头的面子,充当门派脸面,干的都是扬名立万的事儿。殊不知背地里还藏着里子,便是那暗门弟子,干的也都是见不得光的活儿,如那一方大教的护教之人,替门派扫除障碍,这才是真正的底蕴。 似八卦门这一辈,宫宝田明面上被称作三代弟子的第一人,日后免不了是要掌管八卦门的,那这人绝对就是尹福养出来的暗门高手。 宫宝田还是那副模样,少年得志,穿着考究,毕竟是八卦门搁外头的面子,气势上得做足了功夫。 “嘿嘿,宫师兄,几日不见,你怎得冒出个这么大的儿子?” 不同的是,他屁股后头还跟了个小娃,瞧着模样稚嫩,就是绷着张小脸,故作老成,学谁不好,偏偏学那尹福的架势。 听到陈拙怪笑间说出的话,宫宝田有些绷不住脸,那少年脸色涨红,也是愤愤不平的瞧来,可只一对上陈拙那双眼睛,他身子猛一哆嗦,小嘴一瘪,竟差点没哭出来。 宫宝田淡淡道:“三儿,叫人,这是你陈师叔!” 言外之意,这是他徒弟。 “小子马三,见过陈师叔!” 那小娃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壮着胆子,行了一礼。 “马三?” 陈拙瞅了两眼,嘴上应付般地道:“不错!” “见过尹师伯!” 陈拙扭头又朝那尹福神色平淡的拱了拱手。 尹福生的瘦矮,站在他面前堪堪抵肩,脖颈不动,眼窝里的眼珠子倒是骨碌一转,从上到下把陈拙瞧了一遍,嘴上应的也是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师伯就免了,你虽得了程师弟的真传,但拜的可不是八卦门,别乱攀关系,可惜了这副身骨,呵,误入歧途,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能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陈拙脸上这下连平淡都没了,对于这死心塌地追随旗人的老鬼他无话可说。 咧了咧嘴,他脑袋往前一凑,附耳低声道:“老鬼,信不信换个地方我能打死你。” 尹福狭眸微张,脸上表情毫无变化,眼底却有杀意隐现,“要不是看在程师弟的情面上,你焉有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莫不要以为有的事情你做的天衣无缝。” 宫宝田眼神透着无奈,见气氛不对,他倒也没有帮谁的意思。眼下各方武门同道齐至,有不少大家宗师可都看着呢,有什么恩怨私底下解决该论则论,但要是挑这么个日子,那可就撕破脸了,不死不休。 他劝道:“尹师,外头天凉风大,且进去喝口茶吧,” 听到宫宝田的话,尹福眼皮一垂,径直自陈拙身旁走过,入了正堂。 宫宝田这时说道:“过些时候我要给小女做满月酒,陈师弟不如来宫家坐坐。” 陈拙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他如今得了程庭华的绝学,已算半个八卦门的弟子,尹福认不认那是他的事,但既然结了情分,这些面子上的小事儿还是得做做,总不能让程老难做。 二人交谈间,那暗门汉子眼神一烁,双手滑出,虎口全是老茧,竟也是个使刀的行家,但却没有丝毫开口的打算,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打过招呼了。 “请!” 迎人进了正堂。 外头又开始唱名了。 “戳脚门刘观澜,登门拜贺!” “会友镖局李尧臣,登门拜贺!” “濮阳拳社孙禄堂,登门拜贺!” “太极岳柱臣门下岳斌,登门拜贺!” “查拳王子平,登门拜贺!” “通臂拳张策,登门拜贺!” “武当丹派宋唯一,登门拜贺!” …… 陈拙听到这些人的大名,心头一震,正准备迎人,却见个少年游侠滚地葫芦般摔了进来,脸色铁青,嘴里溢血,受伤不轻。 一前一后,那外头跟着冒出个阴恻恻的声音。 “神手门,登门拜贺!” 32、斗 听到门外的动静,陈拙脸上那装作迎客的浅淡笑意登时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嘎巴!” 他正想出去一探究竟,只是刚走出两步,那湛蓝天空下立起的镖局大旗已在清脆的断裂声中砰然倒下。 外面紧跟着呼喝四起,瞬间热闹起来。 等他面无表情的走到门口,却见阶下一群人披麻戴孝,捧着个牌位,男男女女约莫二十来人,个个阴沉着脸,满眼怨恨,皆为神手门的弟子,只似奔丧一般,好不晦气。 院门口。 “还好,未下死手,但肋骨断了三根,得在床上躺躺。” 有位观礼的武门宿老检查了一下那少年的伤势。 周围游侠都为之松了口气,然后怒目相向,再看那倒下的旗子,一个个眼都红了。 只是瞅见陈拙大步而来,几人脸色俱是一变,忙劝道:“陈小爷莫要动怒,今儿可是您拜师的大日子,不宜见血,此事万不可冲动。” 春日正好,朝阳东升。 一缕阳光打在陈拙的脸上,映的他整张脸都似涂了层金漆,如那庙里的明王走下座来。 “放心,我不动怒,我充其量只是想打死他。” 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少年游侠,又瞧瞧门口的一群人,脸上没有表情,但耷拉着的眼皮下,眸中已见冷意。 “神手门?还没死绝呢?” 那夜他们十二人虽说将神手门杀了个干净,但到底是剩了几条漏网之鱼,有的在津门,有的尚未回京,有的则是在外盯梢,侥幸逃得一死。 没想到居然还敢找上门来。 “姓陈的,我神手门遭屠,你是否参与其中?” 一妇人凄厉质问着。 陈拙眼皮一掀,神情无波,“江湖子弟江湖死,胜负生死,实力说话。你问这些话之前,就该好好想想你神手门近些年干了哪些丧尽天良的事儿,得罪了什么人……空负京城四岳的名头,却一门心思想着攀炎附势,活该被人打死。” 他瞟了眼那说话的妇人,“当初金银楼里是你搭的腔吧,能活着,你就该偷着乐。” “好个江湖子弟江湖死,既然实力说话,是否若我实力足够,也能打死你?” 冷哼声起,适才唱名的人踱步而出,却是个黑脸汉子,身段挺拔,颧骨高突,孝布底下一双狭长眸子轻抬,冷眸隐含杀机。 这人一开口,那妇人反倒不说话了,而是规规矩矩退到一旁。 这人再一走出来,另有三个汉子齐刷刷抬眼,越众而出。 “有胆的,就来试试。” 陈拙眸子一眯,似是瞧出一些端倪。 这神手门树倒猢狲散,哪有什么底蕴,更别说有敢出头的弟子,坏事做尽,横行霸道惯了,更加没有交好的武门势力,眼下怎会冒出四个人来。 “咔!” “咔!” “咔!” 猝然,旁观众人瞳孔急缩,只似瞧见骇人一幕无不动容。 却见那四人之中,有个魁梧猛汉环臂迈足而出,脚下石板应声下塌,塌出个深陷数寸的脚印,只走了三步,已到阶下,单足一落,脚下石板轰然爆碎开来,化作漫天残片,尘飞土扬。 好霸道的外家功夫。 不少武门名宿面面相觑,暗惊神手门何时冒出这等高手。 但等此人一揭头上孝布,露出真容,所有人俱是脸色狂变。 竟是个金发碧眼的洋毛子。 但陈拙却从对方的面孔上瞧出一部分汉人的特征,想来是带有汉人的血统。 思来想去,似乎也就敖青孝敬的那位铁帽子王有这能耐,而且这黑汉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军人独有的锐旺杀气,怕是军中高手。 图什么? 院里的李存义与程庭华也都闻声而来,等看清镖局外站着个洋毛子,脸色俱是难看起来。 “洋人?” 剩下的三人,除了那黑汉,另外两个也都揭了孝布,一高一矮,高的面如病鬼,头发焦黄,矮的竟是穿着东洋人特有的木屐。 众目睽睽之下,那穿木屐的矮子古怪一笑,踱步一转,走到那镖旗旁,一脚踩了上去。 只是他刚一落脚,还没站稳,耳畔忽听冷哼,“滚!” 忽有劲风飞至,嗖嗖而过,好似飞蝗。 像早有准备,此人抬掌成刀,返身就劈,手刀破空一过,一枚石子竟被当空斩的四分五裂,但下一秒另有两枚飞石打至,一前一后,似鸟鹤飞逐,上下飘忽变幻,难辨虚实。 那人双眼大张,掌心一翻,挡在胸口,看架势竟要硬接,不想一枚飞石先行入手,没等其化解石上力道,另一石已直追前石,二石相撞,直如炸起一声炮仗。 须臾间,那人已踉跄倒退出去,脸色苍白难看,右手不住发颤,低头一瞧,却见掌心赫然多了个血窟窿,血水直冒。 等陈拙捡回杏黄大旗,擦了擦上面的土,众人才如梦方醒。 “陈小爷打的一手好石啊!” “好个流星赶月!” “好个飞蝗石!” …… 变故奇快,众人从惊到怒,再到震撼叫好,短短不过三两个呼吸。 那黑汉倒没什么反应,摆手挥退了矮汉,一指陈拙,淡淡说道:“今日吾等是为他来,此事与旁人无关……放心,我们不会杀你,你不是喜欢打么,只要你赢了我们三个,我们立马走人,可若是输了,需得跟我们走……否则,源顺镖局的招牌也别挂了。” “三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 有人冷哼一声。 那黑汉一扫在场众人,玩味儿一笑,“什么武林江湖,笑话罢了,既然如此,算上他,在场哪两位有兴趣下场跟我们弟兄耍上两招?” 此言一出,有那洋人跺脚裂石的骇人场面在前,一干武门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是都在等别人先冒头。 “算我一个!” 突然,人堆里走出个汉子,似早已按耐不住,目光一扫,径直对上那金发碧眼的洋毛子,拱了拱手,“在下沧州王子平,特来领教阁下高招!” 不想那洋毛子竟是说了一口地道汉话,“哼,拳脚无眼,生死有命,立个状吧,免得待会儿我打死你还得吃官司。” 王子平未及三十,正逢壮年,闻言拧眉一挽袖子,“敢问尊驾是汉人还是洋人?” 那洋毛子冷冷一笑,“东亚病夫,焉能与我相提并论!” 王子平脸色一沉,“你着我汉裳说我汉话,观你眉眼尚有几分汉人血统,可如此说话,当真好不自重,今日我便教你我汉家精髓,何为谦逊。” “算我一个!” 尚云祥一把按下了正要走出的左宗生,双脚一抖,抖掉了鞋子,眼神瞧向那犹如病鬼的高个子,言简意赅地道:“且来一会!” 陈拙则是趁着李存义和程庭华还没发话,已将镖旗递给了左宗生,朝那黑汉扬了扬下颌,一面朝一旁走去,一面舒展着浑身筋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他对着一旁唱名的老游侠招呼道:“徐伯,劳烦您立三份状!” 33、千斤大力王 老游侠闻言下笔如飞,不消顷刻已立了三份状子,问向黑汉,“敢问三位师承何派?姓甚名谁?在下也好落笔。” 黑汉生硬一笑,“奕亲王门下,徐立山!” 另外二人跟着开口。 “奕亲王门下,刘峰!” “奕亲王门下,袁奎!” 所有人的脸色又是一变,怪不得突然冒出来这么几位高手,敢情是那位铁帽子王府上的人。 陈拙暗道果然,心里也谨慎不少。 老游侠添了三人的名字,“诸位,生死状已立,且按上手印吧!” 围观众人纷纷后撤,将那空场给腾了出来。 趁着六人按印的同时,老游侠又转身对武门众人拱手说道:“京里的规矩,凡立生死状,需请武门里头德高望重之人做个见证,不知哪位前辈英雄敢主持此事啊?” “太磨叽……老夫可否?” 话一出口,立马就有人应声。 “老夫郭云深!” 但见围观的人堆里,一不起眼的小老头背手踱步走出,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满身的风尘。 见到此人,李存义与程庭华忙迎了上去,宫宝田也收了几分傲人气态,走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孙禄堂则是快步赶出,喊了声师公。 老人形至耄耋,然身段挺直,脸色不太好看,一扫跟前的几个后辈,没好气的训道:“你们办事也忒麻烦了,怎得越活越不爽利,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讲规矩,赶紧把事儿办了,观了礼,我吃顿饭就得走,急死我了……” 说话好不直率。 陈拙摩挲着指肚上的红泥,看了眼对面名叫徐立山的黑汉,“你们只是为了神手门出头?” “当然不是。” 徐立山漫不经心的扭了扭脖子,眼神也阴沉下来,口中忽一吞气,身上的麻衣刺啦碎开,露出了底下的无袖软甲,“敖青算什么东西,一条狗罢了,也配王爷给他出头,技不如人,死了活该,而且还敢打不该打的主意,就算白莲教没杀他,他也活不了几天。” 话到这里,陈拙就是再傻也听明白了,前朝遗宝。 徐立山嘿嘿一笑,“你做的那些事儿真当没人知道?识相的乖乖跟我们走,不然,有你好受的。” 哪想左宗生忽神情大变,忙开口提醒道:“师弟,千万留神,他身上有黑旗军徽号。” 刘永福的黑旗军? 陈拙眼神一凝,视线落在对方的右肩,但见大片刺青翻肩而过,确实像个徽号,但有的地方像刀劈火燎过一样,皮肉都快挤在一起了。 徐立山伸手摸了摸肩上的刺青,语气平淡道:“这刺青真是麻烦,刺的太深,几次用烙铁都烫不干净,说起来,我和你师父还有些交情,可惜……” “可惜你今天得死!” 陈拙杀心大动,人已到场中。 “小子,别以为杀了几个杂碎就以为天下无敌了,年轻人就该收敛着点,我当年被钦点为‘武探花’,可比你谦虚多了。”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阵哗然。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起他们这些江湖草莽,武门中人自封的名头,此人那‘武探花’可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三! 与宫宝田站在一起的尹福眯眼细瞧,呐呐道:“想起来了,戊子年武考,此人确实是一甲第三,当年的武状元是刘郁白,才十七岁,惊才绝艳,到头来反而没人注意剩下的两个,听说此人随刘永福而去,可惜又遭裁撤,最后下落不明,想不到一直在京里当差。” “有什么好可惜的,这世道人得学会自己成全自己,想脚踏实地扬名,比登天还难。” 徐立山冷冷一笑,瞥了眼尹福,足尖一压,一颗嵌在土里的石头已被挤了出来,如离弦之箭直逼陈拙面门。 石子在前,人影在后。 徐立山跺脚一跃,只是脚下步伐一经变化,旁观的武门好手名家都气息一紧,短短几步,这厮竟是显出太极、八卦、八极、燕青几家的影子,一双手上下翻飞,鹰爪擒拿已捉向陈拙肋下。 陈拙刚一躲开那颗石头,周身已见层层爪影铺来,如狂风骤雨,委实狠辣绝伦。 喉间掠出一声长啸,陈拙双手亦是快如闪电般探出,双手成勾,在其手心一撞,气息下沉,浑身汗毛已是根根竖起,眼中寒光一闪,脚下绕到其身侧,右肘已回身捣向对方后脑。 徐立山不急不慌,同时抬肘后捣,二肘相撞,闷响声中,二人齐齐变招。陈拙如今体魄大变,动作自带着几分霸道刚猛,举手投足狠辣果断,凶相一展,猿臂一伸,已直取敌手心口。徐立山“哈”的一笑,一双手倏然一沾,看似软绵无力,却如封似闭,勾缠一带,挂着陈拙的右手已将其带偏。 劲力落空,陈拙闪身后撤,那徐立山立马赶上,一双软绵绵的拳头眨眼又沾了上来,手心含空,五指虚拢,瞧着云淡风轻,但击出一刹竟带出声声震荡耳膜的闷响,两臂筋肉扭动颤抖,那筋络血管浑似活过来一般。 “好家伙,先是太极云手、推手,如今又是太极炮锤,刚柔并济,圆转如意,这太极门里怕是除了健候公和另外几个老家伙,尚无人走到这一步吧。” 别说旁人,太极门自己的人都看傻了眼。 其中缘由也不难想,有那铁帽子王做靠山,天底下还有啥功夫是练不上手的,况且连洋毛子都得了真传,相较之下,这偷师偷技倒成了小场面。 “啊!” 另一头忽听吼叫。 却见那顶着汉名的洋毛子竟已露败相。 不似陈拙打的有来有往,那洋毛子瞅见王子平身段寻常,仗着一身横练外功,竟欲要与之较力,十指一开,就等着王子平搭手。 王子平眸光闪烁,不退不避,心中会意,竟也开了十指,与对方双手紧扣一合,二人下盘一沉,双臂已在发劲,似双牛角力,纯粹以肉身相抗,脚下石板不到半息已龟裂开裂,又过半息尽成石粉。 洋毛子咧嘴狂笑,看着比自己矮上半头的王子平,表情愈发狰狞,双臂奋力,袖筒已是开了针脚,露出了汗毛旺盛的粗壮双臂,提肩下按,恨不得要将面前人压成烂泥。 只是他越是使劲儿,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最后双目瞪圆,额角青筋暴起,已是豁尽全力,可那王子平仍旧纹丝不动,只撑着双臂,面上涌起淡淡红晕,双脚则是下沉了半尺。 “咕咕……” 眼见久拿不下,洋毛子张口一吞,粗涨通红的喉咙里紧跟着冒出几声蟾鸣。 “啊呀,遭了,那洋毛子竟是把钓蟾劲也学了。” 有人听这蟾鸣便暗道不妙。 那洋毛子吞气提劲,整个人都好似如那蛤蟆一样膨胀一圈,浑身青筋尽皆浮出体表,如猛兽恶鬼,发吼狂叫。 王子平脸上气血上涌,微微泛红,只似小酌了几杯,见其气力大增,他唇齿一闭,杵地双腿猝然一震,脚下又陷一截。 僵持间,忽见那洋毛子神情一僵,十指关节、双臂手肘关节尽皆爆出一注注冲天血箭。 却是血管爆开,皮肉绽裂。 王子平见此情形,双眼陡张,终是转守为攻,口中深吸了一口气,胸腹间似有“哼哈”之声乍起,而后一脚踩地,一脚绕圈一转,拖着敌手那魁梧高壮的身子,甩臂一抖,已将其整个粗暴狂野的抡起。 待对方双脚离地,王子平顺势一震双臂,那洋毛子已在惨叫声中被抛向半空,没等落地,便被一脚窝在心口,当场毙命。 如此神力,原本还忧心忡忡的围观众人无不瞧得目瞪口呆,愣在当场。 片刻过后,空场上瞬间叫好声震天。 “好!” “好一身神力!” “好啊,不愧是千斤神力王!” “霸道!” …… 34、铁脚佛,罗刹脸儿 一方战罢,一方再起波澜。 但见另一头尚云祥已与那病鬼似的高个汉子僵持一处。 说是僵持却也不对,只因二人尚未动手,而是在平地绕圈,彼此视线皆紧盯对方,双脚横走腾挪,如龙争虎斗,只为寻得各自破绽。 尚云祥赤脚时滑时奔,足不过膝,快如灵蛇,矫如狐兔,双手手背筋骨毕露,面上不见表情。 那病鬼则是善鹰爪功,双臂时展时收,一双外鼓的三角眼阴鸷骇人,如秃鹫俯视,泛着绿光,手上不见毛孔,皮肉紧绷似牛筋,关节更是如树瘤般粗大怪诞,狰狞可怖,这要是抓上一下,怕是生铁也得冒出三个窟窿眼。 “刘峰?一听就是‘鹰爪门’刘氏子弟,只是年轻一辈我记得就只有个陈子正得了鹰王的名头,没听说有这么个高手啊!” 有宿老瞧得那病鬼一身骇人的鹰爪功,不免心中大奇。 “瞧见没,这是在蓄苍鹰扑兔之势,只一动手,必是石破天惊,一击必杀。” 场中二人斗得浑然忘我,精神念头高度集中,丝毫不为场外动静所惊。 腾挪间,尚云祥步伐忽转,双脚一掂已变得古怪,裤筒一鼓,竟是心意鸡步。 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 那病鬼三角眼骤然一凝,肩骨一耸,鹰盘一转,已取爪直探,双手连番变招,带出道道虚影,指上锐劲破空带出刺耳风声,只求必杀。 尚云祥面如庙中泥胎,不见丝毫变化,双手拿捏成拳,赫然是半步崩拳,双臂一抖,拳如炮弩已震空打出,拳风如箭,只见拳影,不见拳头。 所有人眼前一花,俩人已似天雷地火般撞在一处。 “啪啪啪啪……” 交手间场上如点燃了一串炮仗,震响快急。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须臾间,二人似极了古时拔剑相斗的剑客,错身一过,各自站定。 干脆利落,已是战毕。 尚云祥脸色微白,神情如旧,不同的是双臂袖子多出几个窟窿,手臂上有了条血痕。 而他身后的病鬼汉子,身形踉跄一震,左脚脚背悄然爆开,白森森的骨茬外露,血如泉涌,竟是被那鸡脚给生生跺碎了。 “好个……心意把……” 病鬼本就难看的脸色已如金纸,嘴角一张,齿缝间立时淌下一行鲜血,然后跌跌撞撞走向那些披麻戴孝的神手门众人。 抬脚跨足间,旁人瞧得清楚,他下身尿出一裆子血来,没走多远,便“噗通”一声,重重栽了下去,双眼瞪得溜圆,死不瞑目。 连毙二人,武门众人气势高涨,无不是拍手称快。 再看陈拙这边。 那徐立山听到同行二人败亡,竟全无半点慌乱,眼神平静无波,太极炮锤却是使得愈发更猛霸道,劲风自拳心涌过,如那重锤抡动,隐有风雷之音,简直如那说书人口中道出的李元霸。 当年露禅公便是仗此技打遍京城无敌手,立擂扬名,寻常高手莫说走个过场,一拳下来立马手脚打摆,摔下擂台,至于那些好手高手,死的死,残的残,除了八卦宗师董海川哪有一合之敌。 陈拙尝试着硬接了一拳,顿感胸腹气血翻腾,喉咙泛甜,右臂酸麻。 他忙仗着八卦奸滑的身法躲避游走,可徐立山几步便能赶上,绵掌化劲,炮锤迎敌,竟是逼得陈拙连连吃亏,左支右绌。 眼见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迟早被耗尽气力,陈拙双眼一眯,一改攻势,双腿一弯,顾盼转颈间脸上已多出张罗刹脸谱,整个人气势大变,眼透骇人杀机,好似猿猴般塌腰垂臂,口中爆出一声刺耳尖啸,猿臂一展,脑袋一歪,已对着徐立山疯狂猛攻。 “这小子哪来这副癫狂猴相?” 尹福原本只当陈拙即刻要命丧刚猛炮锤之下,冷不防瞧见陈拙化出一副凶残猴相,不由眸光一凝,这怎么像是自己打杀的那只山魈啊。 所谓的“山魈”,便是天理教教主养出的那只大马猴。 宫宝田的脸上也见凝神,他本就兼之形意、八卦,猴身猴相可谓浸淫已久,不然也不会得个“宫猴子”的名头,但还是被陈拙这副猴相惊了一跳。 这哪是什么人啊,也非猴,而是一只食人恶鬼。 李存义皱了皱眉,自打他们过来,陈拙就没少跟尚云祥搭手切磋,你来我往,形意几大真形虽说尚未尽传,但猴形却是最先传的。 加上陈拙本就非比寻常的身骨,可谓是天生练猴形的料,再有这些年于生死厮杀中积攒下来的打法和念头,猴形大成几乎水到渠成。 可成的猴相怎是这么一副疯之、癫之、好似入魔的模样。 “你咋传他的?”李存义忍不住问向尚云祥。 尚云祥见这场面表情一肃,“象形取意,我告诉陈师弟若想将猴形拳把练出真髓,需得多多观摩猿猴的动行身姿,即便眼中不见,也要在心中自行观想,日夜琢磨,方能出神入化……这怕是观想的东西出了问题……” 程庭华瞧着陈拙的变化,皱着眉,却不见异色,而是开口道:“莫急,这孩子天份惊人,但杀性奇大,眼下以谱覆面,化作恶鬼山魈,以杀性为主,未尝不是悟出一门精湛打法,况且咱们也不能插手,且看此法能否胜那武探花。” 饶是徐立山精通百般,乍见陈拙露出这股惨烈杀气,心中也不由得忌惮几分。 陈拙顾盼转颈,脸上凶邪脸谱更添几分凶诡,底下的一双眸子尽显狰狞凶厉。 徐立山惊诧之余,眼前劲风已然来袭,陈拙双手如天勾,竟仗着自己手臂长的优势,放长击远,尽是掏心挖眼,探喉掏耳的阴毒杀招。 徐立山还想贴身,可眼前一花,出拳未至,两条长臂已率先一左一右掏来,快如闪电,一进一收,如扎大枪,光朝他上三路招呼,简直凶悍绝俗。 “找死!” 一声冷哼,徐立山双臂一震,手臂筋肉登时一紧,其上血色转眼泛青,对着陈拙抽了出去。 竟是通臂拳。 单鞭一过,拳如重锤,与陈拙砸来的拳头悍然撞在一起。 二人手臂登时肉眼可见的粗涨一圈。 双方气血反震,俱是陷入短暂僵直,而后又彼此扑杀而上。 陈拙双眼通红,猴相愈发癫狂,脸谱下传出阵阵厉啸,恍惚正露着狰狞嘴脸,双臂曲直变幻,顾不得手臂上的酸麻剧痛,将这些时日来积攒的杀气尽皆汹涌泻出,融于一招一式之中。 二人越大越快,太阳底下恍若两道影子在疯狂厮杀,你来我往,交手十几秒,再定睛,陈拙双臂衣袖皆已被抽的破破烂烂,皮肉看似完好,毛孔底下却渗出血汗。 那徐立山鬓角见汗,双臂衣袖亦是不翼而飞。 虽无陈拙那般惨烈伤势,但却彻底动了杀心,口中吞气提劲,眼冒凶光,朝着脸色苍白的陈拙扑来,竟是与那病鬼一模一样的鹰捉之势。 “来的好!” 见其腾空,陈拙眼神一狠,不退反迎,伸手自后腰一摸,抖手便是两枚飞石。 “雕虫小技!” 徐立山见这江湖把戏,丝毫没放在眼里,口中气息强提,双腿一收,竟又生生拔高一截,避过了面前的飞石。 陈拙张嘴长吸,犹如长鲸吸水般猛吞一口气,凭着最后意念拿捏住手臂上的毛孔,防止气血外泄,衣衫后背则是疯狂收紧,口中发出龙吟的同时,他已大踏步迎上。 今日有死而已,绝不能输。 癫狂未休,杀意未止,陈拙看着腾空扑来的徐立山,双眼猩红,手背汗毛一立,已出最后一记杀招。 还是先前的猴形杀招,但此刻他双手立成掌刀。数月未用的快刀,如今以掌代刀,形如猿猴,猿臂一展,已是疯狂朝半空劈斩打出。 劲风破空。 徐立山腰身拧转,双爪下拿,亦满脸杀机。 下一秒。 血肉横飞,血雨泼洒。 众人瞠目结舌,但见徐立山在半空的身子顷刻如被肢解了一般,一双断臂尚以鹰捉般扣在陈拙双肩胛骨上,可他的人却在那双掌刀狂乱的劈斩下四分五裂。 头颅抛飞,到死,徐立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错愕惊悚。 大手一抓,头颅入手,陈拙仰天长啸,终是啸出了心中的郁结之气。 “哈哈哈……啊!” 满场寂静。 35、拜天地正道为师 抬手一抛,徐立山的脑袋已拖着辫子在地上滚出一截。 陈拙啸声一毕,身上挂着两条冲血断臂,迈脚走向镖局众人,观者无不悚然动容,纷纷避退。 只是没走到近前,他身子一晃,脚下虚浮,脸谱下溅出一缕殷红血线,俨然没能全身而退。 左宗生与梁朝云眼疾手快,忙上前将其扶住。 徐立山身为武探花岂是等闲,几乎都快与王五一个辈份了,陈拙能与之分出生死着实超出众人意料。 招呼了一众游侠儿收拾了空场上的狼藉,见那“神手门”的人早已不知何时逃了,左宗生便扶着陈拙到了后院,等仔细一检查伤势,才知此战艰辛惨烈。 那双断臂竟生生扣进了陈拙双肩的骨缝里,这要是差上半秒,内劲透骨,直入胸腔,陈拙心肺受损,必死无疑。 “果然是天生练武的材料,趁那徐立山腾空,愣是凭着两条猿臂以长击远的优势,巧得先机,又在发引千钧之际以肩骨脱臼挣脱束缚,搏命断其两臂,暴起杀招,打法念头委实不俗。” 连尚云祥也忍不住赞叹道。 相比之下,那位鹰爪门高手虽说放在武门中也算厉害,但与他相比仍有差距,胜负不算难分;倒是陈拙这般以弱胜强、忘生忘死的打法,才叫人真正刮目相看。 此等心性,若不夭折,将来或许又是一尊“杨无敌”般的人物。 这天底下,练功难,打法更难,想要逆流搏上更是千难万难,天分高的人不在少数,但心性高的却是少有。 那武探花兼得数家拳法精髓,连打法杀招也都习了,莫说年轻一辈,就算老一辈江湖名宿上去都难免一场恶战,胜负尚且两说,哪怕输了都是寻常,偏偏陈拙抱着必死之心竟给打赢了。 “有血性,勇猛刚进,这才是武人该有的性子,替你师父涨了脸。” 郭云深砸吧着嘴,瞧了瞧陈拙的伤势。 但见其脸色苍白,胸膛起伏不定,一张嘴,气息顿泄,毛孔大开,双臂青紫一片,豆大的汗珠止不住泌出,带着淡淡的血色。 场面瞧着吓人,却听郭云深把完脉说道:“无事,就是伤筋动骨的外伤罢了,你们交给我,不消半个时辰,我就能让他生龙活虎,再去给我找几枚银针和火罐,我得放了他手臂上积下的淤血。” 如此,众人才算放下心来。 拜师事宜照旧。 左宗生对前来观礼的众人道明了缘由,又对仗义出手的王子平道了声谢,算是结识了一番。 此人神力惊人,心性刚正,倘若不出意外,日后必成一代宗师。 待到陈拙再露面已是日上三竿,气色缓和不少,步伐也沉稳扎实不少,若非身上散出的药味儿,哪像之前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 正堂上,程庭华坐在左手首位,左宗生则是代师坐在右手首位。 堂上供着一对鸳鸯刀,刀身锈蚀斑驳,刀柄系着有些褪色的暗红刀衣。 此乃王五恩师李凤岗所持兵器。 余下两旁则是坐着前来观礼的各门各派的好手,挤满了人。 若按武门规矩,这拜师需得有人引荐,还得奉上拜帖,而这引荐之人便是居左位。 陈拙情况特殊,先为王五记名弟子,如今归入门墙本不需那般繁琐礼节,而之所以请程老坐上位,盖因其传下一身绝学,与陈拙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坐在这里算是结个情分,受半师之礼。 这也是他与左宗生商量过后决定的。 程庭华起初还不肯,多亏李存义劝了两句,这才妥协。 非是他不愿,而是“八卦门”的高手多在宫中当差,又有尹福与王五结下不少仇怨,恐陈拙他日被这情分所累。 陈拙却没想那么多,行走江湖,恩怨分明,行的是侠,走的是义,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程老传他绝学,没少为他奔波劳心,自当奉为长辈孝敬,这是理所应当的。 陈拙步入正堂,见众目纷纷瞧来,正想撩衣下跪,不料左宗生忽满脸肃容地沉声道:“师弟,且慢!” 陈拙蹙眉一愣,正想发问,却见左宗生小心翼翼从怀中拿出一物,“这是师父前些天叫人送来的书信,里面有他老人家给你的话。” 他语气有些沉重,也有些伤感。 信纸展开,尺二大小,纸上不见其他,唯有两个方正大字。 “正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叫所有武门众人观之默然,为之动容。 有宿老合眼长叹,有人神色哀然,有人不发一语,沉默久久。 值此神州陆沉,外敌寇境之际,唯王五爷舍弃所有,单刀奔走于生死之间,几番刺杀西太后,与那洋人连连交手,为的无非这两个字罢了。 这既是王五给陈拙的话,又何尝不是给他们这些人的话。 文人救国,读书识字,或可事业救国,或可出谋献策,或可行变局革新。但他们是武夫,多少人大字都不识一个,想救国,靠的只能是信念,是这血肉之躯,一身的能耐,唯有在血与火中博得生机。 “正道!” 有人呐呐念道,不觉已泪眼纵横。 “师父说,不让你拜他,他那一身骨血,迟早洒遍青山,魂归黄土,要拜,就拜这两个字……今日,你便拜天地正道为师!” 左宗生起初语气尚且平淡,但越往下说语气愈发铿锵有力,齿间似嚼了金铁,用上了内劲,雄浑嗓音在堂里滚荡碾过。 连尹福也不禁微微变色,眼底有过一丝挣扎。 他亦是恨那外敌,恨那仇寇,恨那祸害苍生的罪人,但他与王五坚守的道不同,这天下是大清的,大清在,天下就在,他绝不允有人逆天改道,自然要斩尽杀绝,以报皇恩。 尹福脸色阴白,眼仁充血,狭眸死死盯着那两个字,浑身阴森气机如潮水溢开,开口一字一顿地沙哑问道:“孰为正道?” 他只信自己走的路才是正道。 没等一旁的宫宝田劝阻,尹福已起身走到门口,目光冰冷的瞟了眼陈拙,径直而去。 堂内,陈拙“扑通”跪下,朗声道: “天地正道,请受弟子三拜九叩之礼!” 36、津门陷落 众目睽睽之下。 个中过程不必细说,陈拙在地上磕出几声响,行过大礼,拜过了祖师,奉了茶,这礼便算成了。 “吾辈中人,后继有人呐!” 见王五收了这么个徒弟,不少武门老一辈儿的名宿忍不住感慨赞叹,有些艳羡。 今日掌毙那武探花,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传了开去。名头有了,脸也涨了,关键是这一身的实力简直邪乎的厉害,要是能走出一条路,足能保一个门派长续不衰,确实叫人眼红。 陈拙不喜热闹,礼毕后本想躲躲,结果被程庭华生拉硬拽的领着,见了见几个武门里的老前辈,致礼拜谢,说些恭维的好话,这便是走江湖的人情世故,混个脸熟,将来说不定得走动走动,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关乎镖局的脸面。 连带着能搭上关系的师兄弟们,程老也都顺带捎上了,譬如“虎头少保”孙禄堂,会友镖局的李尧臣,还有那“千斤大力王”王子平,再有几个太极门里的杨家人,算是结识了一番。 但大都没有过多停留,义和团已汇于津门,各方大小首领也都相继打着“扶清灭洋”的口号纷纷响应,不少人就是闻风赶来相帮助拳的,观了礼,便又急匆匆的消失在了马车卷起的尘嚣中,在这乱世中奔波来去。 先前还人满为患的内堂,转眼变得冷清,只剩下一杯杯未凉的茶冒着热乎气。 望着散场的众人,陈拙倚着门扇,喃喃道:“这一去,也不知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再无相见。” 虽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但既是忧国忧民之士,肯为这天下出一份力,在他眼里,便是惊世的豪杰。 “总要有人去的,总不能叫后人去,更不能叫后人受欺负!” 陈拙转头望去,郭云深老爷子正端过一碗炸酱面埋头吃着。 陈拙表情有些坦然,他收拾着桌椅,轻声道:“真是奇怪,以前我想的特别简单,吃顿饱的,睡个安稳觉就行了,哪管明天是死是活。后来吧,又想活下去,活得好好的,但等能活下去了,就想快意恩仇,做个豪侠也不错。可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两个字,再看看这些人去的决绝,我忽然又觉得做豪侠好像光求快意也不行。” 郭云深似是非常好这一口,招呼着朝云又给他端了一碗,等抿嘴嘬了口筷头上的酱,蹲门槛前挑上一筷炸酱面送进嘴里,才搭话道:“那快意,也分大小。” 陈拙沉思了起来。 郭云深语气平淡地讲道:“一个人的痛快,只是小痛快,可若是在这俗世洪流里放大了瞧,便不算痛快,天下人痛快,那才是真痛快。你师父秉持正道,你求了侠道,可不容易,且慢慢来。” 陈拙擦着桌子,瞥了眼门外西坠的日头,没有说话。 老头吃的满嘴流油,瞥了他一眼,边吃边说,“这朝廷早已无可救药,能看清的没几个,你师父今日拿出这两个字,想来能叫醒许多心存侥幸的人。可惜,叫得醒这屋里的人,叫不醒天下的人,你能自醒,那就好好活出个样子。” 郭云深话说完了,面也吃完了,搁了碗筷,径直出门走了。 “我将来,一定要挑战你!” 陈拙愣神间。 那门外头忽见冒出个脑袋,光溜溜的脑门泛着光,正定定的瞧着他,被宫宝田牵在手中。 正是小娃马三。 陈拙瞧也不瞧那小子,而是望向宫宝田身旁的那人,“敢问如何称呼?” 那长脸汉子缄默片刻,沉声应道:“丁连山!” “陈拙!” 陈拙同样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尽管对方已经知道。 丁连山眸光一烁,迎着陈拙那双刀眼,“好,记得了。” 宫宝田神情复杂的拱拱手,“陈师弟,告辞。” 送完了所有人,陈拙才重新掩了镖局的门。 两天后,王章氏在尚云祥和几位从沧州赶来的老镖师的护送下,回了河北,临走时留了好多的叮嘱,留了一桌的饭菜。 是夜,陈拙与左宗生大醉了一场。 次日,李存义领着左宗生,连同其门下几个弟子,匆匆赶往了津门。原本还有些时候,只是那边捎来了消息,列强寇境,已有大举进犯之意,一个个天还没亮就动身了。 一群人聚的快,散的更快,快的有些措手不及。 “陈爷,这招牌摘不得啊!” 没过几天,就有人瞧见镖局的招牌被陈拙摘了下来,不由得纷纷苦劝。 陈拙没有多说,只是笑着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用红绸裹上,收了起来。 原本空场上围聚的游侠儿,不知什么时候也渐渐的少了,陈拙问了问,才知不少人已赶去了津门。 愈发的冷清了。 直至六月中旬,俄军攻占大沽炮台,大举进犯津门,义和团由首领曹福田率众于老龙头火车站与之展开回击。再有林黑儿所率“红灯照”及一众武门豪侠,拼死奋战,历经十余小时,打死打伤敌军五百多名,夺回车站以北的全部据点,将联军逼回租界。 至此拳乱初现,大幕拉开。 镖局里。 陈拙刚练完了功,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冲刷着身上的热汗。 院外蝉声正噪。 程庭华抱了卷草席走入了后院。 “陈小子,你要的东西成了,快让我瞧瞧该怎么使。” 老人招呼着,兴致勃勃,好奇的紧。 但见草席摊开,里头挂着两副麂子皮缝制的刀囊,其中共别着四十把柳叶飞刀,俱是五寸长短,雪亮光寒。 除此以外,一旁尚有两把弯刃短刀,形如弧月,奇的是刀柄末端一凸一凹可对接扣合,刀柄亦有玄机,内里镂空,各放了枚实心铁丸。 程庭华好奇的就是这个。 “我可是转遍了大半个四九城,找了一位老铁匠费了足足三天的功夫才捣鼓出来。” 陈拙擦了擦汗,伸手将那弯刀取过,刀柄一扣,双刀瞬间合二为一。 听着树上的蝉鸣,陈拙双眼一合,掂了掂弯刀的份量,静心数秒,掌心突的一震,一股螺旋劲力立马透入双刀。 刀身未动,刀柄中的铁丸已在飞快回旋。 陈拙忽几步奔出,脚下腾空一瞬,嗡鸣乍起,一轮骇人刀影已脱手而飞,转瞬已至院角老树之上,绕了一圈复又飞回。 树上,一蝉拦腰而断,蝉鸣顿止。 陈拙双眼陡张,探掌一拿,弯刀入手,却非五指扣拿,而是在掌心飞快急旋,犹自被一股无形力道吸附住了一般。 五指一握,刀影立住。 没等程庭华反应,陈拙已将那刀囊勾起,伸手一摘,四枚柳叶飞刀已在手中,回身一转,飞刀霎时破空而出。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那飞刀所成轨迹竟是各不相同,有的曲,有的直,直射院角老树。 “啧啧啧!你竟是另辟蹊径,将那螺旋劲力用在了暗器之上,再配上你那打石的手法,竟有如此妙用,不错!不错!” 程庭华双眼大张,啧啧称奇,好不吃惊。 天底下玩暗器的高手不是没有,但像陈拙这般玩出个花来的还是头一个,那飞刀竟然能转弯。 “可惜,就是准头不够。” 陈拙点点头,看了看树上的三把飞刀,有一刀脱靶,“还得再练练!” 二人正自聊着,朝云忽从外面快步小跑了进来,怔怔瞧着他们,似在迟疑,但还是说出了口。 “陈大哥,师父,津门丢了!” 37、白莲教大护法 津门陷落? 程庭华脸上神情先是一僵,而后与陈拙互望了一眼,转身出了镖局。 老人的脸上也没了往日的随和,彻底展现出了一派掌门的风范和果断,雷厉风行,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 不到半个时辰,京城里凡是“八卦门”的好手,已纷纷动身前去接应。 这也是李存义出发前和程庭华商量好的,除此以外,各门各派亦有不少高手动身前往,街上俱是纵马驾车的动静,还有人哪怕用脚也在拼了命的赶往津门。 连那些原本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游侠儿也都开始四处奔走起来,似乎都想尽一份心力。 梁朝云则是被程老连送到了城外,与程家家眷待在一起。 而陈拙呢? …… 八大胡同。 但凡是京城里混迹于花丛、贪恋女色的老手,都知道这个地方。或者说,没人不知道这个地方,男人眼中的温柔乡,死都想死在里头。 亦如津门的“金银楼”,这八大胡同里,也有座金银楼。 同样是销金窟,同样是英雄冢,同样堆了金山、银山。 三层高低,四面红灯胜火,粉饰着虚假太平,声势比起津门的那座花楼还犹有过之。 天津城陷的消息传至京城,也不知引得多少人哄笑。 但凡谁敢在街上说洋人马上能打过来,指不定遭人吐一脸唾沫。 似乎没有亲眼瞧见洋人进京,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战祸已至。 但也有聪明人,似那商贾大户、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大都早早地看清了形势,瞧出了端倪,不动声色的已举家避难去了。 金银楼三楼的一间雅室里,听着门外勾魂蚀骨的靡靡之音,陈拙点了一桌子丰盛酒菜,一言不发的吃着。 “姑姑,这厮是不是缺心眼儿啊?这都一天一夜了,进楼子光叫吃的,也不喊姑娘,这是把咱金银楼当成了烧饼摊啊,你瞧他那吃相,就跟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一样。” 门外头,一个满身脂粉气的年轻姑娘红唇微张,瞪眼瞧着陈拙那饿鬼般的吃相。 一旁还有三四十岁,细眉小口的妇人,想是善于保养,瞧着肤白貌美不说,还有一股别样的成熟韵味,似是不像北方人,穿着件绣花的白色旗袍,挽臂而立,雪腕上戴了一只羊脂般的白玉镯,沁着皓白玉色。 妇人脸上不见喜怒,一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小姑娘,“你是不是又皮痒了?怎得话这么多?” 小姑娘闻言一缩脑袋,捂着嘴却是风风火火的跑了。 “你吃了这么些,还没吃饱啊?” 妇人推门进去。 陈拙头也不抬,含混的道:“你也是打南边儿来的?我媳妇呢?叫她出来见我。” 妇人闻言一怔,然后咯咯娇笑了两声,“你倒是有意思,跑这楼子里找媳妇来了……说说吧,瞧上哪个了?只要你银子够,给她赎身子也不是不行。” 陈拙随手抛下一块啃干净的碳烤羊肋,轻描淡写地说道:“津门那座金银楼,加上京城这座楼子,我还听说广东佛山有座一模一样的楼子,还有上海、金陵……林黑儿是从津门那座楼子里走出来的,你敢说你们没关系?” 他说的轻,但话中冷意却重。 妇人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淡。 “古玉呢?去哪儿了?” 陈拙似也没了耐心,眼神变冷,“我没时间跟你们费功夫,好歹让我瞧她一眼,老子过些时候得去干件大事儿,兴许往后都见不到了。” 门外,不少楼子里的大、小茶壶,账房先生都已站在了走廊上。 似察觉到了杀机,陈拙双眼一眯,“就你们这群见不得光的货色,也敢跟我炸毛?” “闭嘴!” 一提到“古玉”二字,妇人眼神已带不善。 她先屏退了房外的众人,才深深瞧了眼陈拙,语气古井无波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她已怀有身孕?” 陈拙眼中杀气一滞,转瞬便烟消云散,双眼大张,忙问,“人呢?” “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妇人审视般的上下重新打量了陈拙一眼,像是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你若早些来还能瞧见她,但如今北方战祸将至,我已把她送回南方避难去了。” 陈拙闻言却不再废话,起身就要离开。 妇人却开口喊住他,“等等……你之前说去干一件大事,是什么?” 陈拙瞟了对方一眼,“你是她什么人?” 妇人俏脸含霜,没好气地道:“那丫头当真什么都没跟你说?我是她亲姑姑!” 陈拙却有些不信,眼神狐疑的看向对方,“屠灭神手门那晚我怎得没瞧见你?” “古玉打小就是在南边长大的,性子好强,京城这边我们一直都是暗中徐徐图之,在背后推波助澜,是她自己做的决定,等我赶过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发生了……哼,那丫头真是任性胡闹,失手也就算了,连身子都给了,还差点被那几个叛徒所杀。” 妇人俏生生的站在灯影下,越说越来气,眼神就像割肉的刀子一样,狠狠地瞪着陈拙,好像在说他就是罪魁祸首。 灯火摇曳,窗外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冲刷着窗棱。 见陈拙有些愣神,妇人忍不住问道:“还不赶紧说要做什么大事儿?” 陈拙沉默了数秒,犹豫了一阵儿,“我想去把那铁帽子王杀了。那厮惦记前朝遗宝,前些时候找我麻烦,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加上我怕他打古玉的主意,就想宰了他,以绝后患,顺带给我师父出出气。” 妇人脸色阴晴变化了一阵,又瞥了陈拙几眼,眼中寒意忽如春雪遇骄阳般化去不少,“还算有些良心。” “这事儿我能帮你。” 妇人走到窗边,关好了窗户,轻声道:“你应该还记得冯剑青吧?那人如今就在奕亲王的府中,当初尹福追杀他,便是奕亲王派人救下他,若非如此,奕亲王怎会打你的主意,知你和小玉的关系。” 陈拙双眼一眯,老实说他还真没想到这些。 “所以你们也行清理门户?” 妇人冷笑道:“那是自然,那姓冯的竟敢对小玉出手,天上地下也容不得他。想来也知道我们不会放过他,才投靠了奕亲王。” 陈拙眼神一定,“何时动身?” 妇人却看向他,“那丫头倒是没怎么提起过你,她是为你着想,不想你跟我们搅在一起,但我得为她着想,你既然知道她是白莲教的圣女,是否该有所抉择?” “什么?” 陈拙似乎有些没听明白。 妇人眼神定定的看着他,“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可敢入我白莲教为大护法?” 38、夜探王府 忽有一阵风吹开了窗户,裹进一团迷蒙雨沫。 嗤嗤摇曳的灯影下,映出了陈拙冷白的面孔。 见他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在认真思量,妇人踱到窗边,“这天底下有很多人明里暗里惦记那前朝遗宝,兴许用不了多久这大清就没了,天下大乱,群雄割据,那批遗宝足够裂土封王,有时连我都忍不住动心,所以……” 窗外雨好大。 妇人瞧了瞧外面亮着零星灯火的雨夜,“步步凶险,你可得想好了,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我姑且当做什么都没……” “行了!” 陈拙冷斥一声,眼皮一翻,听的不耐。 “磨磨唧唧,尽是些废话……我告诉你,她既然把身子给了我,她就是我的女人,天上地下,谁都不能欺负她,我得护她,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儿,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况且你的身份我还不确信,不必说太多,至于那大护法的位子,你也不用激我,我接下了!” 他说的好不干脆。 陈拙一口气说完,看着面前的美艳妇人,“我答应了你的条件,我也有个条件。” 妇人对上陈拙的目光,“你说!” 陈拙目光灼灼地道:“我师父王五、师伯程庭华,若遇生死险境,白莲教教众需得救他一救,舍命相救。” 妇人抿唇一笑,“这好像是两个?” 陈拙眼神立时阴沉下来,“不行?” 妇人故作认真的想了想,“我觉得大护法完全可以自己发号施令。” 陈拙深吸了一口气,“该怎么做?” 妇人轻声道:“不急,入教需得立香堂,拜无生老母,还需投名状,获得教众认可,既然你要去杀那铁帽子王,就用他的脑袋吧。” 陈拙眼皮一颤,“何时?” 妇人一斜眼梢,看向他,“现在?” 陈拙冷笑一声,“好!我连冯剑青的脑袋一起给你带回来!” 他说完飞身一扑,腰身一扭,顺手摘了桌角斗笠,人已似游鱼般翻窗而出,身法行云流水,转眼便攀上了房顶,一蹬一纵,飞蹿向雨幕深处。 妇人瞧得眼神恍惚,似想起什么事情,慢声说道:“你们几个也跟上吧,这小子真要折了,那丫头非得跟我拼命不可……能战则战,不战就带他回来。” “是!” 门外闪过数道身影,很快又消失不见。 …… 奕亲王王府,已三易其主,而奕亲王正是这座府邸的第四代主人,也是整个京城最大的一座王府,仅次于帝王宫室,历经几近两百年风雨沧桑。 如此,便需说一说这奕亲王。 别的姑且不论,只一句,当年便是此人将西太后一举推上了“垂帘听政”的宝座。 而后一步登天,成为满清第十三位铁帽子王,世袭罔替。 传闻此人本为流落民间的皇子,后经寻回,经清廷族老培养,不但精通满、蒙、汉三族之言,更是善诗文,精骑射,可谓文武全才。还精通内家功夫,喜好广结江湖中人、武门高手,长袖善舞,工于心计,城府极深。 不同于那些支持变法的新党,此人为保守派,或者说只忠于西太后。 多年以来,其门下培养招揽了不少死士,或为大寇、或为死囚,抹其名姓,暗中替朝廷办事,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乃是西太后的左膀右臂。 若说京城是个大江湖,那这奕亲王王府便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曾几何时也有不少人想要刺杀此獠,可但凡进去无不是有进无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猝然,那一角飞檐斗拱之上,忽见有条身影如飞猿腾空而至,自迷蒙雨幕里跳出,身法灵巧矫健,可甫一落足,便如猿猴般静坐雨中,不见动作。 压低的笠沿下,一双狭长刀眼轻轻扫过偌大的王府,静的如同成了一座雕在屋顶的石兽。 他像是等待着什么。 没多久,忽听王府一角传出锣响的动静。 “走水了!” 听着下人的吆喝。 王府中陆陆续续亮起一盏盏灯火。 不少仆从丫鬟纷纷端着木盆朝锣响的方向赶去。 眸光一动,陈拙已从一扇半掩的窗户里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熟悉身影。 “冯剑青?” 下一秒,屋顶身影消失不见。 “外面怎么了?” 冯剑青眼神冷漠,脸色阴沉如水。 守门的侍从回道:“走水了!” 冯剑青当即不再多问,但他已无法入睡,准确的来说,他这段时间一直没睡过安稳觉。 自从背叛了白莲教,他现在简直过的比丧家之犬都不如,胆战心惊,见谁都要提防一二,日防夜防,生怕背后扎来一柄暗刀子,整个人都快疯了。 似他这般教中地位极高的人,对白莲教的恐怖之处当然也比其他人要了解的多。 就像阳光下的影子,无处不在。 街上的贩夫走卒,拒付文人,甚至是朝廷的官差,三教九流,都有白莲教的耳目眼线,埋下了一个又一个暗桩,可谓手眼通天。 但后悔已于事无补,况且,成王败寇,他也不会后悔。 冯剑青缓缓合上了眼。 只是下一秒,门窗突然大开,风雨灌入,灯火瞬灭。 冯剑青豁然睁眼,正想开口,脸色蓦的大变,漆黑的雨夜中,那守门的侍从不知何时已丢了脑袋,颈上空空荡荡,一股滚烫血腥顺着风雨被捎了进来。 望着无头身子倒地,他瞳孔急缩,只因与风雨一同飞进的还有一轮骇人刀光,飞旋急转,一晃眼的功夫已在他眼前。 冯剑青下意识抬手抖鞭,长鞭如蟒,咬向那轮刀光。 不想鞭影一落,面前刀光竟一分为二,旋飞的同时,速度更急,直逼而至。 冯剑青大吃一惊,但到底是老江湖啊,向后一个筋斗,连连暴退,转眼人已似壁虎般倒贴在墙上。 发引千钧之际,一双大手飞探入屋,趁他惊诧的空挡,五指一握,擒刀在手。 风雨中,二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 “是你小子!” 冯剑青心中大惊,想要放声吼出这句话,可他此刻却只能吞气,连同到嘴边的话也吞回了肚子里,眼前层层刀光急转而至。 快刀,快的忘生忘死的刀。 冯剑青吞气一毕,眼中几乎瞪出了血。他没想到,大半年的光景,此子身手竟能到这般地步,无论出手的时机还是这刀法,简直狠辣的叫人毛骨悚然。 长鞭一卷,冯剑青已退无可退,鞭影破空呼啸,将涌进的风雨抽的粉碎。 只是他眼中神情却在飞快黯淡,手中飞卷长鞭竟在某个时候唰唰唰断成数节。 没了那只猴子,他果然实力大减。 刀光顿收,人影飞退,再看时,屋内只剩一具无头身子。 39、罗刹夜摘头 “啊!” 惊呼声起。 院中火势已灭,赫然是府内下人发现了已死的冯剑青,几个丫鬟吓的花容失色。 “闭嘴!退下!” 宛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声出口,雨夜里已闪出几个人来,俱是身法矫健,根底扎实的江湖人。 他们皆是江湖中的高手、好手,如那徐立山,也如已死的冯剑青,俱是有着异于常人的过去,也正因为异于常人,才被奕亲王招至麾下,替其卖命。 便在所有人搜寻的时候。 “禀王爷!” “冯剑青遭人一刀断首!” 一人飞掠至后花园的书房外,单膝跪下。 隔着窗户,透过风雨,能瞧见一道身影投在了窗户纸上,似在挥毫泼墨,来了雅兴。 “看来没了那‘山魈’近身相护,冯剑青苦练多年的‘打神鞭’已成鸡肋啊,亏我还费心思把他救回来,竟死的这么干脆。” 那人影落笔的动作缓了缓,轻轻说道:“京城里用刀的狠手不多,冯剑青虽说败在尹福手中,战心已丧,但到底还能撑撑场面,想要顷刻间取他性命可不容易,连一句话都没喊出来就被人杀了,应是位善使快刀的高手……呵呵,请他他不来,如今不请自来……好胆!” 言语间智珠在握,好似已知来人是谁。 然就在“好胆”二字出口刹那,屋内身影猝然转身,挥手一抖。 他抖的是手中毛笔,“噗噗噗”,窗纸霎时千疮百孔,数十滴墨点破空而出,掠过风雨,直逼那单膝而跪的人。 那人亦是及时做出反应,脸谱后的双眸乍见冷光,足尖一点,人已暴退后窜,墨点余势不减,悉数落在地上,眨眼被风雨冲散。 “不错,胆魄惊人,是把好刀。听说你还擅长暗器,唔,倒是颇有几分古时刺客的形神,须臾可变,开合如弦上之箭,力求惊雷一瞬之间取人性命。可惜,我和冯剑青不同,他半生心血多付诸于那只‘山魈’,浪费大好天赋,而我,从不会忽略自身实力。” 窗后之人看着雨中扑出的凶悍身影,似是品鉴般地微笑开口。 弯刀裂风破雨,雪亮寒芒在雨点的倾泻下激出一串快急且微弱的鸣动。 刀光一闪而逝,一过即没,果真如其所言,行的是瞬杀之道。 只是刀光未中,而是在破窗一瞬被一只白玉般的右手拿捏在半空,上扣食指、中指,下合拇指,拿得轻描淡写。 灯影之下,陈拙冒雨而立,面遮脸谱,双眼冷冽似刀。 但他心中却在暗惊,只知这奕亲王是文武双全,身手必然不弱,但没想到竟然是个不得了的大高手,仅是之前那以墨珠掺劲的手段便足够骇人一跳,眼下这双手更是非同小可。 “铁砂掌?” 陈拙刀身一震,内劲一催,刀柄上的铁丸立马如转轮般滚动开来,嗡鸣大作,刀身急颤。 奕亲王猝不及防,手指一松,指肚上已多出一条血口。 “比起掌毙武探花哪会儿,你似乎又精进了,冯剑青当真死的不冤!”摩挲着拇指上的血迹,奕亲王毫不吝啬的称赞了一句,然后徐徐开口,“你便是陈拙?何不好好想想,若入我麾下,功利唾手可得,比起跟着你那丧家之犬一般的师父,要舒坦多了。” 陈拙看了看刀身上多出的两枚指痕,眼神一烁,终于开了口,“做你的一条狗?” 奕亲王淡淡一笑,反问道:“不好么?” 回应他的是一抹森然刀光。 木窗拦腰斩断,陈拙终是看见了这位王爷的真面目。 此人身穿蟒袍,气宇轩昂,脑后长发披散,年纪约莫半百,脸色白净,天庭饱满,一双圆眼精光内敛,眼角生着几条细纹,若是再年轻些,模样应是不错。 然其笔下所画之物却叫人不寒而栗,疾风掠过,画纸一荡,一具东拼西凑而成的菩萨跃然纸上。 那菩萨是个女身,不着cunlv,被绳索勾吊半空,面相庄严。 陈拙眼角莫名一抖,余光一扫,就瞧见屋内还悬吊着一人。 那是个女子,如那画中菩萨般身躯四肢被绳索固定捆缚,悬于半空,手脚四肢皆有针线缝合的痕迹,仿佛提线木偶一般,维持着古怪的姿势,诡谲怪异。 观其面目,已死多时,至少不是一天两天,散发着淡淡的尸臭,再混着难闻的药味儿。 再看那手脚四肢,长短有异,皆非一人所有,头颅身躯亦非一人所有,死灰面容上还带着几分慈悲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奕亲王避过刀光,好像在炫耀般呢喃道:“如何?这座菩萨像?可是我找了最好看的脸,最好看的身段,连同手脚也是一等一的少有,才堆成了此像,阿弥陀佛!” 他满脸虔诚的宣了声佛号,又古怪的看着陈拙笑了笑,说出了一具令其杀心大盛的话,“听说那白莲圣女姿容罕见,乃世间绝色妙物,我本想以她来塑此像!” 敢情这名震天下,权倾朝野,西太后身旁的红人,竟然是个心性扭曲的怪胎。 “草菅人命,该死!” 似是窥破了陈拙心中所想,奕亲王淡淡道:“似你这等俗物如何能体会本王心中所念。功名利禄,本王生来便已坐拥,论武功,我不到双十便劲通周身,步入化境,被族老誉为三百年不世出的奇才……呵呵,凡人一生所求,在我眼里不过粪土,可为何我要历经生老病死?都说世间万物,唯佛不朽,我便要一见真佛!这便是真佛!” 与此同时,王府各处,皆有杀声惨叫传开。 想是那白莲教的人也在动手大开杀戒,但陈拙心知不能久拖,脚下一跟,手中刀光忽转,双刀交错无影,已贴向了奕亲王的脖颈。 奕亲王怪笑一声,暴起发难,身子一斜如陀螺般绕了半圈,飞掠一闪,单掌已按向陈拙后腰。 竟是太极门的路数。 且精奇绝俗,俨然是练出了真髓,练出了火候,比那武探花还要狠辣一筹。 陈拙惊觉眼前一空,人已做出反应,反手回斩一削,同时拉开距离。 奕亲王笑声更大,足下一点,双臂一扬,人已飞退出书房。 可他甫一飘出,一轮刀光紧随而至,旋飞急转,搅乱了眼前雨幕,令其眼神微凝。 刀光在前,人影在后,陈拙脚下一赶,凶相毕露,双臂一屈一伸,口中大吞风雨,杀招频出。 兔起鹘落,二人已在满园花卉中交手。 奕亲王动作大开大合,见那轮刀影来的势急,双脚扎根一顿,腰身后倒,避开的同时,双手撑地一送,双腿已连环扫除,腿影翻飞,与陈拙双拳撞在一处。 “啪啪啪啪……” 不想奕亲王除却拳法,腿法更为惊人,双腿忽刚忽柔,如两条龙蛇,搅散了雨幕,激出漫天水雾。 二人激斗正酣,嗡鸣忽至,却是那轮刀影如飞燕折返而回,奕亲王虽说闻声反应,但想是雨声太大,猝不及防间慢了半拍,脑后长发竟被削去一截。 长发坠地,奕亲王脸上骤然再无表情,但下一秒他面目扭曲,对着陈拙发出了一声嘶吼,“啊!” 翻身一落,人已似毒龙般扑来。 腿法愈发凌厉,如离弦之箭,脚背绷直,连扫带勾,地上石板青石无不被磕的粉碎,令人吃惊的是,那石板下竟然压着不少森森白骨,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陈拙眼中杀意升腾似火,退出几步,伸手一接那刀影,转腕间又推送了出去。 可这一次,奕亲王神情忽变,原来刀光竟直逼屋内那具悬吊的尸体。 仿佛心爱之物即将受损,他攻势一收掠向刀光。 几步奔出,腿上鼓足劲力,翻身跳纵腾空,竟后发先至,给追上了。 动作快如鬼魅,伸手便打向那轮刀光。 可哪想刚一出手,刀光霎时一分为二,倒飞一转,齐齐没入奕亲王胸膛。 人影摔落坠地。 陈拙面无表情,走到近前,正想拔刀,可出人意料的是,地上的奕亲王忽一扭脑袋,古怪一笑,双掌一探,连抽代打,突袭狠手。 而他的胸膛上,哪有什么伤口,蟒袍下竟还穿了一件甲衣。 陈拙眉梢一拧,饶是他见机不对已在急退,可还是被数记鞭手抽中胸膛,整个人倒飞而出,脸谱都已残缺。 奕亲王大步追出,“真当本王没有丝毫防备之心?若不如此,如何抓你们这群反贼,那冯剑青便是诱饵,本以为来的是白莲教,没想到居然是你。抓了你,但凡和你有关的人,都得死,那白莲圣女连同前朝遗宝,亦是我掌中之物。” 陈拙目光沉凝似水,嘴角见红,眼神却无变化,身在半空,双手悄然一翻。 数柄飞刀破空而出。 刀光瞬息已至。 奕亲王似早有准备,一双手如能摘星拿月,竟将那飞刀给生生接下了,“本王的天绝手比敖青更胜一筹。” 陈拙则是一稳重心,半跪在地,双手连连从后腰摸出飞刀,抖手打出。 一时间,雨中尽是嗖嗖嗖的破空声。 奕亲王冷笑连连,似是要摧毁眼前人心里最后一丝念想,闪避间已将那些飞刀接住大半,摧枯拉朽,仗着自己鬼魅般的身法,一步跨出,大手一扼,不等陈拙起身已捏住了他的咽喉。 “我不会杀你,我要留着你。” 可他忽然发现,陈拙却在张嘴,无声开口,似在说着什么话。 许是好奇心驱使,奕亲王松了松手上的力道,想要听的更清楚。 他果然听清楚了。 那是, “死!” 奕亲王脸色陡变,神情也僵住了,一柄飞刀竟是从一侧的花卉中射出,穿过了风雨,转出一个大圈,从他面前掠过。 失手了? 当然没有。 一蓬血雾,兀自从奕亲王脖颈一侧溅射而出,喷薄如吼。 “你……你早就算准了……这……这一刀?” 奕亲王伸手捂着脖颈,像是溺水了一半,脸色涨红,额角青筋暴起,双眼都快要鼓出来似的。 陈拙缓缓起身,“不是……是两刀。” 下一秒,一侧又飞出一刀,只是准头不够,偏的有些远,落进了雨中。 “看来还得再练!” 陈拙扭了扭脖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皮一垂,望着踉跄倒地的奕亲王,淡淡道:“我送你去见佛吧!” “啪!” 大手一张,陈拙眼中已见血色溢出,残缺的脸谱下狰狞凶相毕露,用的乃是猴形拳把,如那恶鬼山魈,蹲身一坐,刁手只在其颅顶一啄一扣,立见一块天灵盖被揭了开来。 不及奕亲王临死惨叫,陈拙五指一抓一带,将其抛到半空,另一手五指一拢,手心含空,手臂挣动如蟒,已抽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噗!” 一团红白血浆,当空炸开。 40、王五回京 “噗通!” 无头尸身重重坠入雨中。 陈拙一擦嘴角,听着四起的喊杀声,他几步赶出,将地上的双刀收起,顺势望了眼屋内被悬吊在半空的女尸,抬手一打,一枚飞石已将房中立着的油灯打翻在地,火势沿着四散的灯油迅速蔓延开来。 可就在临走转身之际,借着飞快升腾的火苗,陈拙眼角余光忽瞟见一抹光华晃过,眯眼一瞧,但见奕亲王那方书桌的桌角静躺着一物,在灯下泛着金属色的光泽。 那是一个被打开的木盒,等看清盒中物事,陈拙不由一怔。 那居然是…… “刺客休走!” “保护王爷!”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陈拙手脚利索的拿起木盒,如老猿蹬枝,伸手搭上木柱,脚下一拔一纵,人已窜上房顶,掠入雨中。 不消顷刻,一声如狼长啸在雨夜中惊起,桀骜张狂,啸声在雨中传开。 原本在王府中四处乱杀的白莲教高手立时闻声而撤,退的快急。 漆黑雨夜,倘若此时有人抬头,便会瞧见那屋顶竟有人飞奔急掠,如猿纵狐跃,翻腾奔走,跳窜如飞,轻灵的好似那林中走兽。 蓦然,陈拙顿足。 风雨急袭,他压了压头顶斗笠,侧身睨向那雨中的追兵。 这几人俱是王府中的高手,想是有那精通飞檐走壁的人物,竟紧追不落,跟了上来。 “止步!” 陈拙冷哼一声,眼中凶光大放,煞气陡生。 瞟了眼其中一人飞爪抛勾的手段,他道:“原来是‘空’字门的弟兄,这趟浑水也是你们能趟的?识趣的速退,不然休怪我下狠手!” 一行四人,原本瞧着见刺客停下,皆大喜过望。此人行刺了奕亲王,那可是捅破天的大罪,少不了千刀万剐,真要把他们捉住,下辈子的荣华富贵就有指望了。而且奕亲王的身手他们可都深知,此人就算能得手,也定不会毫发无损,哪能轻易放过。 但一听陈拙这口气,再被那骇人杀气一惊,几人又都拿捏不准了。 “敢问兄弟是哪条道上的老海?竟敢犯下这桩捅破天的大事儿!明儿个四九城怕是都得炸了锅!” 一人抱拳拱手,看似随意,但分明气劲暗提,步步紧逼,另几个则是成夹击之势。 “有种!” 陈拙脖颈扭过半圈,露出半张罗刹脸儿来。 四人顿时止步,又缩了回去,脸上讪笑着,“我说呢,敢情是陈爷出来办的这件大事儿,果然英雄了得,弟兄几个眼拙,若有得罪,还望原谅则个……” 陈拙却懒得和他们废话,冷笑一声,转身掠入雨夜。 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那小子滑了?捉他啊!” 话一出口,立马惹来一声没好气的斥骂,“妈的,捉个屁,你懂个球!那小子背后不光有八卦门,还有形意门,还是大刀王五的徒弟,听说跟白莲教也有些不清不楚……咱们现在名声臭是臭了点,但到哪都能混口饭吃,可你要是把他捉了,明儿个咱们全得入土……再说了,打不打得过还两说!” “那还回王府么?” “奕亲王都死了,还回去干甚,保不准拿咱们撒气,换地方!” …… 这一夜,注定难眠。 不到半个时辰。 四九城内外,由九门提督荣禄亲率三千绿营兵、百人火枪队,将源顺镖局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可惜,等人破门而入,镖局内早已不见人踪。 翌日清晨,奕亲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传遍京城,衙门里,一张通缉布告迅速传开。 “罗刹鬼陈拙!供其下落者,赏银八百两;生擒交送官府者,赏银三千两;摘其首级者,赏银一万两。” “嚯!陈爷霸道!” “这四九城顶了天的大案竟然是陈爷干下的,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没落王五爷的名头!” “好!” “忒霸道!往后就是我亲爹敢说陈爷一句不是,我也揍他个满头大包!” “那奕亲王暗地里不知买了多少家姑娘,结果都是有进无出啊,眼下陈爷替天行道,估摸着背地里少不了被人给供起来!” “这是替王五爷出了口恶气啊!” “痛快!痛快啊!” …… 金银楼里,消息一经传入,简直吵破了天。 往日那些贪图姑娘们身子,活的醉生梦死不知日夜的纨绔子弟们也都纷纷离了温柔乡,拍手叫好起来。一个个再听听那些游侠嘴里夸大吹嘘、添油加醋、道听途说的经过,轮到他们耳中,陈拙都快成八臂哪吒了。 可他们哪知,一墙之隔,陈拙正挨着训斥。 程庭华黑着脸,他活了半辈子,这还是头一回进楼子。 这要让人瞧见了,老脸都没地搁儿,回去保不准还得挨那婆娘一顿撕吧。 “你小子……你……你可真行啊!” 程庭华原本还想把陈拙骂个狗血淋头,但话到嘴边,瞧着陈拙苍白的面色,他不知怎么的夸赞了一句。 确实该夸,那可是铁帽子王啊,西太后身边的红人,竟然被这小子给杀了。 程庭华哪怕已经进来一个多时辰了,心头还是震撼莫名。 “伤势不重吧?” 陈拙咧嘴笑笑,“跟蚊子叮了一下没啥两样。” 程庭华苦笑道:“你倒是嘴硬!今儿个早上我还当你在镖局里呢,好家伙,过去一瞧,里里外外围满了官兵,吓我一跳!” 陈拙犹豫了一阵儿,“这事儿我没跟师伯您说,您不会怪我吧?” 程庭华好似气急而笑,“你还知道啊?” 他语气忽又一变,温言道:“跟你师父一个德行,事后才说废话。不过,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说不说的也没什么,况且你有自己的想法,说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能活着回来就行!” 最后一句老人说的很是认真。 陈拙心里一叹,这江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人背后有能人,生死岂能随人意而定。 可他嘴上还是说道:“放心吧,我这条命可是生死道上捡回来的,阎王爷都不收呢。” 程庭华忽然笑的有些古怪,眯着眼,“我不怪你,不代表别人不怪你,你光给我说了可不算。” 陈拙愣了愣,“怎么?还有什么说道?” 瞧着老人脸上的笑,他转念一想,“您老能去镖局找我,定然是有事儿……” 说着说着,他眼神莫名一亮,双眼大张,似意识到什么。 自打几天前京城诸多武门高手前去接应,程庭华便一直在京城外忙活,眼下能回来,肯定是事已办妥。 “莫非……我师父回来了?” 41、京城城破 清晨。 哒哒哒的马蹄声令原本凋敝的村庄多了些生气。 村子坐落在京城的西北边,隔了十几二十里地,叫什么反正是少有人知。赶上这年景,百十来口人走的走,死的死,青壮多是出门闯荡去了,能留下的大都是些上了岁数腿脚不利索的老人。 本想着活一天算一天,结果前些年遇到位走镖的大侠,途径此处,瞅见这一幕,隔三差五便让人过来接济一二,日子才算有了点盼头,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 听到马蹄声,原本破落的村子里陡见人影腾挪,肃杀四起。 直到瞧见赶车人露出面目,才听有人热切的招呼着。 “是程师伯!” 程庭华赶着辆板车,上面满满摞了一车干草,裹着不少治疗外伤的草药。 没等停下,干草捆里翻出个人来。 “陈师弟!” …… 几个相熟的声音接连冒出来,正是左宗生他们。 还有一些京城里的游侠,一群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 朝云来的最快,也不说话,只是绷着她那张白净小脸盯着陈拙左右打量,杏眼眨都不眨,等瞧见没有什么见血的地方才松了心里的紧张,眼含关切道:“陈大哥,你没伤着吧?” 陈拙心头一暖,笑道:“这才几天没见啊,别穷紧张。” 细一瞧,他才发觉这妮子的身骨不知不觉长高了一截,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站他面前都快够到下巴了。 一旁的程庭华瞧得不太乐意,见自己徒弟眼里只有她那陈大哥,眉头一蹙,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古玉留在了镖局里,凭白给这丫头塑了个大敌,到嘴边的肉都给丢了,心里好不别扭。 “咋的,就不问问你师父我?整天陈大哥长陈大哥短的,天天惦记着……跟我熬药去……” 朝云还想再说两句,冷不丁经程庭华这么一打岔,俏脸一红,没瞧见老人眼里的忧色,埋下头跟着老人走了。 陈拙却是没有留意到二人的反应,只当程庭华说的是调笑之言,加上身旁人众多,一时忙于应付。 他依稀能从人堆里认出几张眼熟的面孔。 只是往日这些混不吝的小子,如今多多少少都带了伤;有的丢了半边耳朵,有的断了胳膊,还有人变成了独眼龙,脸上却兴奋的和他打着招呼。 左宗生感慨万千地道:“好小子,就知道你不会安分,哪想你居然把奕亲王给杀了……哈哈,痛快……” 左宗生往日平和的模样如今好似多了几分生硬棱角,脸颊上还挂着一条结了痂的血口,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胡子拉碴,刀不离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气。 见陈拙在打量自己脸上的伤,左宗生哈哈一笑,“被洋人的洋枪刮了一下,我还当他们有什么三头六臂,刀劈剑砍照样见红,尽说些鸟语,嗨什么米的,被我宰了三十多个。” 哪料他一开口,那些个参加了义和团的游侠儿也都七嘴八舌的搭起了腔。 “我杀了两个!” “我杀了一个!” “还有我,五个!” …… 听到这些杀敌人数,左宗生脸上的笑意反而淡了不少。 血肉之躯哪能敌得过枪炮火药,杀的人多,死的更多。 他神色一黯,但很快又掩饰了起来,“走,跟我去见师父,还有李师伯也都在呢。” 一间小院,木门半敞。 陈拙一路跟着过来,但见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躺着不少人,一个个头系红巾,满身的血污,有的贴墙坐着,怀里抱着缨枪,有的撑着大刀,有的则是缺胳膊少腿,躺在一张草席上,身旁搁着药碗,尽是负伤的人。 还有人正艰难挣扎的喝着药,只是没等咽下去便已身子一软,趴地上不动了,同时惹来几声悲呼。 “这些都是跟着师父一路杀出来的,师父和师伯已经有些日子没合眼了,形意门的几位师兄弟也都一直忙着照料。” 看着被人抬出去的尸体,左宗生神色复杂。 “宗生,你程师伯的药送来了没啊?救人如救火,感觉煮上。” 一个气息浑厚的嗓音兀的自屋里传了出来。 “已经送过去了。” 左宗生应了一句。 语出话落,一道魁梧身影已跨过门槛,虎目一抬,径直便瞧见了左宗生身旁的陈拙,神色先是一怔,接着大眼一张,精光爆显,咧嘴已是笑了起来。 “好小子,还真就让你从关中闯出来了!” 低沉嗓音落入众人耳畔。 这人个头不算太高,但身骨扎实,肩宽背阔,穿了件灰色劲衫,双袖已毁,赤着两条粗壮有力的臂膀,脚下是双几快磨破的搬尖洒鞋,腿上是一条灰蒙蒙的灯笼裤,脑门上生着刚硬的发茬,一条油亮乌黑的辫子垂在脑后。 大刀王五。 多半是许久未曾打理的缘故,和当年遇见时相比,陈拙只觉眼前人实在太过落拓,满脸的胡茬,像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喝酒还得赊账的穷汉。 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亮的吓人,好似一双放光虎目,顾盼间如猛虎巡山,万兽蛰伏。 陈拙单膝一跪,胸腹间隐有血气上涌,“徒儿陈拙拜见师父!” 王五笑容和蔼,欣慰之余不免大受触动。 谁能想到,当年的萍水相逢,一番随意指点,竟造就了一位名震江湖的人物来,且还成了自己的弟子。 王五笑着将陈拙扶起,上下打量了一番,连说了几个“好”字。 只是瞧了瞧满地的伤员,王五敛了笑,温言道:“眼下不是咱们师徒闲聊的时候,搭把手,先救人,等啥时候院里没人了,再跟我好好说说你这些年是怎么闯过来的。” 陈拙想也不想地点头道:“好!” 可惜,没等师徒二人详说长叙,战祸已是自津门蔓延而至。 未及天黑,已有团民传信来报,师徒两个只见了一面,王五提着刀便又急匆匆的出了村子。 八guo联军于津门大肆杀戮之后,进军北上。 庚子年八月二日,联军集兵两万从津门沿运河两岸进发。 沿途虽有十数万义和团团民和清兵拼死阻击,无奈败势已显,伤亡惨重之下,只得节节败退。 八月十四日,深夜,列强联军,兵至京城城下。 八月十六日,入夜,西太后、光绪帝与一众心腹大臣暗自逃往西京。 历时两天,京城沦陷! …… 42、救林 月明星稀,本是撩人之色,可月下的京城却成一片乱景。 火光四起,滚滚浓烟熏透了半边夜空。 枪炮的轰鸣中,城内城外皆成废墟,遍地的死尸,此起彼伏的惨叫哀嚎,妇孺的哭喊,洋人的嘶吼咆哮,在火与血的侵染下化作一方血肉大磨,碾碎着一切生机。 一角城墙上,不知何时蛰伏着数十道身影,望着眼前一切,似是看红了眼。 “记住了,莫要恋战,尽量救人,天亮前在城外的密林汇合!” 王五语气沉重,说完便身先士卒翻了下去,身法灵巧似猫,不过几步,眨眼投入夜色。 “你们千万顾好自己!” 李存义手握单刀,瞧着眼前饱受战祸的京城,眼中杀意冲霄,领着一众形意门弟子已奔向另一头。 “诸位师兄弟!多保重!” 其余人亦是纷纷散向各处,兔起鹘落间便消失不见。 …… “杀!给我杀!” 林黑儿双目充血,劲衫提剑,悍不畏死的收割着洋人性命。 饶是她已劲透全身,剑法出神入化,连番厮杀恶战也难免气虚力疲,冷俏的面容上多出一抹虚弱之色。 可她还是强自吞吐着气息,挥使着双剑扑向一个从巷弄里跑出来的洋人。 尚没来得及反应,剑尖抹过脖颈,那洋人立时瞪大双眼倒下,在抽搐中咽气。 惧于洋人的枪阵,武门里的高手连同义和团的团民大都取巷弄胡同来约束对方的阵型,偷袭暗手,不然一旦枪阵展开,即便武林宗师也够喝一壶的。 但也有缺点,那胡同巷弄不但能约束洋人,也能约束他们,倘若没能及时冲破枪阵,反倒令自己身处险境。 林黑儿的身上也已是遍体鳞伤,枪伤、刀伤、烈火的灼伤……大腿上先前被刺刀扎了个窟窿,肩头有弹片破入,还有“义和团”竟然出现了叛徒,偷袭了她一掌,撑到现在,她似乎已快调动不了筋肉,气血流失的太快。 好在那些“红灯照”的姐妹们多已脱身,足够了。 “大师姐,别管我们,你快走吧……我们是走不掉了!” 身旁几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拳民也都精疲力尽,杀的手软,喘着粗气,更是身负重伤,踉跄倒在血泊里。 “咻……” 尖锐刺耳的哨声蓦然从街头传来。 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洋人那难听的洋文,从长街左右包抄了过来。 “又来了!” 林黑儿抹了把脸上变凉的热血,望着手里已经砍出豁口的双剑,深深呼出口浊气,眼神黯然失落,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张脸来。 本以为只是一时放纵风流,不想那人竟从京城一路追她追到津门,还与她携手杀出了重围,甘愿同生共死……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她心知自己凶多吉少,但绝不会引颈受戮。 瞟了眼在火光里被拉长的一排排身影,林黑儿让其余人躲进一旁的巷弄,自己则是提着一口气,闪转腾挪间人已似鬼影般窜出,双剑借着地上的影子连辨洋人方位好似毒蛇吐信,剑尖抖出嗖嗖剑风。 不及反应,立听洋人的惨叫接连响起,但起的快,落的急。 “我引开他们,你们自己找机会逃!” 林黑儿留下一句话,和一地尸体,如离弦之箭般掠向长街一头。 听到动静,原本围来的脚步声纷纷调转,紧追而去,还有急促的哨声,像是打着暗号。 果然,林黑儿逃出不远,街头忽走出一队埋伏好的洋人,枪阵一架便是一通乱射。 猝不及防之下,她已是吃了大亏,忙退守到一旁的客栈。 里面人去楼空,一片狼藉。 见洋人没敢追进来,林黑儿正想着喘口气,忽见几个火把从窗户飞入,借着地上打碎的酒坛,火势燃的极快。 非但如此,客栈四面竟已被那脚步声围的水泄不通。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 林黑儿眼神一狠,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几步赶出,从角落抓起几坛子酒掷了出去。 趁着酒坛还没落地,她右脚一横,连连扫出几个火把,将酒坛在半空击碎。 “噗轰!” 黑夜里,瞬间炸出几团恐怖熊火,滚滚火云呼啸着在夜色中荡开,逼得洋人连连后退。两人避之不及,被酒水淋中,登时成了火人,在惨叫哀嚎中被烧成了焦炭。 外面的洋毛子气的跳脚,嘴里嘶吼不停,咬牙切齿。 也在这时,林黑儿趁乱飞身一纵,从窗户跃出,揪住一面酒旗,想要借势掠上屋顶。 但甫一腾空,长街上陡然跟着惊起一连串枪响,火光明灭,枪声大作。 来不及反应,林黑儿顿觉手腕一痛,心中已是一惊。 别看武门里有诸般用刀耍剑的高手,这洋人的枪阵中也不乏用枪的高手,指哪打那,且还会审时度势,专挑避无可避的时机,只求一枪建功,专打要害。 先前便有一位擅使通臂拳的武门宿老,在腾挪辗转间被人一枪毙命。 五指一松,劲力一泄,林黑儿脸色顿变,身子已从半空坠下。 等她强稳重心落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数柄刺刀已是扎了过来。 这些洋人竟打算生擒她。 “休想!” 手中剑方一抬起,只挥出一般,林黑儿忽觉手脚齐齐传来钻心痛楚,竟是被数把刺刀钉在了身上。 一股巨大的力道推着她,直抵住墙,方才堪堪停下。 口中血水狂吐,林黑儿眼神绝望且又癫狂,正欲拼死挣扎,满是腥气的夜风里,忽听嗡鸣乍起,如飞蝗过境。 一抹凌冽刀光,宛如一轮冷月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刀影如惊雷掣电,一闪而逝,而后被一只大手在半空攥住。 下一秒,林黑儿只觉刺刀上传来的力道莫名一散,而她面前那一排举枪狞笑的洋毛子则是顿住了身形,表情也僵住了。 一缕细如发丝的血痕悄然在他们的脖颈上浮现,接着血水外溢,双肩夹着的脑袋跟着匪夷所思的滑落在地,一股股血水霎时自其腔喉中喷涌冲出,溅起丈许来高,死的好不干脆。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林黑儿一愣,长街上又是一连串枪声,还有洋人癫狂发抖的咆哮,以及惨叫。 可很快,枪声没了,惨叫也没了。 一颗金发碧眼,戴着彩色高帽的人头骨碌碌从月影下滚出,瞧着脖颈断口似是被大力生生撕扯下来的,拖着一截脊骨,疼的面目都挤在了一起。 “伤的重不重?” 淡淡的声音响起,陈拙抖着刀上的血水,从阴影中踱出。 43、会尹福 “还能动弹!” 林黑儿尽管神情憔悴,但言语好不硬气。 陈拙满手鲜血,衣裳倒是极为干净,又看了看满地死尸。 火光冲天,血水蜿蜒成字。 气运与命数又起变化了。 【运主:陈拙】 【世界:清末民初】 【命格:贪狼入命】 【气运:五品乙等】 【命数:离经叛道,枭雄之资,不得善终】 【天赋:集运】(注:贪狼吞天,噬敌集运。) “不得善终……终于不是横死凶亡,看来活的能久一点了。” 陈拙眼神闪烁,轻描淡写的一扫而过,地上血色一凝即散。 之前杀了那个奕亲王,他便跨过了六品,由七品甲等直入五品,可惜这些洋人到底比不了那位高权重之辈,杀了不少,才堪堪晋升一小阶。 林黑儿问,“你怎么在这儿?” “路上说。”陈拙没有迟疑,已是动身,“我跟师父他们入城接应武门中人,半途遇见了‘金银楼’的人,说你还没出来,师兄去东边找你去了。” 林黑儿强撑着,紧跟陈拙,沿途瞧着遍地的尸首,满是茫然落寞,又很是痛恨,“往后该何去何从?这大好河山就这般拱手让人了?” 想起一起起事的几个义和团首领死的死,散的散,几万义和团团民更是惨死在洋人的枪炮之下,不少还是遭清廷临阵倒戈而亡,死的毫无价值,她心里便一阵酸楚。 陈拙不懂得安慰人,走出一截后才道:“先离开吧,世道在变,光守着规矩是不成的,别急,会有人来改变这一切的,也许是将来的你,或是将来的我,或是别人,但肯定不是现在。” 林黑儿咬着唇,一言不发。 陈拙忽问,“金银楼那位呢?古玉的姑姑。” 林黑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好一会儿才说,“应该是去截杀西太后了。” 陈拙眉头一蹙,别的不说,单凭宫宝田和尹福,再加上一干大内高手,兴许还有满清族老跟随,此去必是一场恶战。 二人一路赶到东直门,林黑儿终于是强撑不住了,浑身伤口再也拿捏不住,血水不要命的往外冒。 “师弟,没事儿吧?我又杀了……”好巧不巧,正逢左宗生和一群武门同道护着几个妇孺小孩满身是血的杀过来,刚想炫耀战果,结果眼神一瞥,就见林黑儿浑身是血的杵在那儿,神情不觉大变,“林姑娘,你咋了?伤到哪儿了?” 林黑儿此时手足俱伤,气血大损,被左宗生手忙脚乱的抱在怀里,想挣扎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别过脸没好气地道:“死不了!” 见二人还在磨磨唧唧,陈拙招呼道:“你们先撤,我去找师父!” “好!” 左宗生救人心切,背着林黑儿领着其他人就往外跑。 陈拙转身奔入夜色。 …… 相比于那些只知悍不畏死向前冲杀的团民,王五和几位武门宿老则是奉行擒贼先擒王的斩首行动,在黑夜里奔行,只斩洋人头目,一击即退。头目一死,枪阵无人指挥便自乱阵脚,既能拖延时间也能给那些团民创造近身时机。 王五手持大刀,刀法瞧着寻常,可举手投足间,那些洋人不及反应连人带枪已被当场劈作两半,肚肠洒了一地,一招一式都能带走三四个洋人。 剩下的早已被神出鬼没的王五吓破了胆,一个个嘴里嚷着洋文,又哭又嚎,举着火枪发疯似的朝四面乱射。 忽见数道寒光飞来,洋人立马在惨叫中倒地,被来人结果了性命。 王五两鬓染血,胸膛微微颤动,瞧见来的是陈拙,气息一松,转身又闪向身后,运刀如鸿毛,不劈不砍,拿那百斤大刀已在几个还想挣扎站起的洋人咽喉一扎,刀影一过,喉骨尽碎,皮肉上却只见一记红印。 “砰砰砰砰砰……” 街上枪声大作。 师徒两个连同几个团民一番冲杀,最后站着的也只剩师徒二人。 看着倒在脚下犹自抽搐的洋人,陈拙将刀子一退,一股血水立时冲出,溅了他一脸。 热血冲喉,腥甜入口,让他又想起了当年在白山上的那一幕幕。 只是眼前场面比当年更惨烈,当年皆是以命相搏之人,死而无怨,是为财死,但如今死的有不少是平民百姓,无辜之人。 “好好记住这一幕,天不由人,万般自求!” 王五终于教导起了自己这个徒弟。 看着已倒在血泊里的一位宿老和不少团民,王五嘴唇翕动,脸皮紧绷,眼中映着火光,挺拔身形一展,提刀如鬼魅般闪了出去,“刀走刚猛,剑走偏锋,刀法到一定境界已无须再求刀招,讲究驭势。你用刀虽说奇诡,但只能成一时之功,贪一念之机;若想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成大气候,需得学会以势驭刀,我行天地正道,求堂皇大势,你要成‘侠’,就更不能小气。” 老人先前以刀作剑点人咽喉,现在又是大开大合之招,刀尖一挑,一具尸体已飞向逼来的洋人,趁着枪弹乱射的空档,王五腾空缩身,躲在尸体背后,借此贴近。 落地一瞬,老人就好像化作一头猎豹,眼神灿亮如星斗,伏身拖刀奔出两个箭步,刀尖在地上拖出一串火星,横斩一抡。 “噗嗤……” 那些洋人还端着枪不停开火,只是等反应过来,上半截身子已滑到了地上,下半截身子还立在原地。 没死的肝胆俱裂转身就要逃,王五哪肯放过,几步跟上,一只手按在一人心窝,脚下跳脱如狐,手臂忽长忽短,拳头攥出个凤眼,像是条大枪,狠狠扎向洋人的咽喉、肋下、脖颈等要害,所过之处,一具具尸体纷纷倒下。 “路是走出来的,道是求出来的,你手上的功夫已无须我教,但心里的道还得好好感悟!” “师兄让我守心!” 陈拙跟在王五身后,双刀亦是不停收割绞碎着眼前的血肉,彻底杀红了眼,口中疯狂吞吐着腥风,喘着粗气,只觉得像是有一口口浓稠血液涌进了肺腑,翻滚搅动,刺激着他的手脚筋骨,不停颤动出劲。 那些巷弄胡同里不少洋人寻着枪声跟过来了,陈拙纵跳一翻,见树蹬树,见墙攀墙,借着飞刀以高打低,不到半个时辰已是连毙四十余人。 “不错,守好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王五见陈拙气息有异,飞刀锐劲非常,又见其动作飞腾似那上天入地的孙猴子一般,错愕之余,眼中精光一过,“好小子,居然得了白莲教的天罡劲。” 陈拙正想回应,眼神兀自一凝,双刀一顿,但见不远处的巷弄里窜出个人来,浑身是血,身后跟着四五个洋人,枪声此起彼伏,逼得这人蹬墙飞纵,狼狈躲闪。 “且朝这儿来!” 眼见对方马上就要堵进死胡同,陈拙开口唤了一句。 那人闻言如见救星,立时大步奔了过来。 汉子貌有双十,身段挺直,衣衫破烂,满身的血,一颗大脑袋刮得发青,没有辫子,面色黝黑粗粝,大眼阔嘴,活像个逃下山的和尚。 这也是个使刀的。 手里拎的居然是把侩子手的刑刀,肩头还蹲了只毛猴,擦牙咧嘴叫唤个不停,显然受到了惊吓。 陈拙抖手又是数柄飞刀打出,数道刀影绕着弧线眨眼便飘入了胡同口,带出一连串惨叫。 王五则是借机贴了过去,等洋人探身之际,刀身一立,已携巨力拍出。 那洋人哼都不哼一声,脑袋立马塌入胸腹,将其他洋毛子撞的翻滚倒地,筋断骨折,而后摸进去又是一阵疯狂绞杀。 “多谢!”汉子看着有些木讷,但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有种杀气腾腾的错觉,生来一副恶相,嗓音沙哑地道:“我要赶去救人,倘若能活着回来必报救命之恩。” 汉子飞快留下一句话,不等陈拙回应,人已赶向另一头。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忽起枪声,哨声大作。 “咻!” “砰砰砰砰……” 陈拙多看了对方两眼,闪身而退。 混乱中等他冲出包围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和王五拉开距离,走散了。 只说正想寻着踪迹找过去,不料那街角突的绕出个人来,双手揣袖,身子瘦矮,一张脸白的不似活人,头戴毡帽,狭长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陈拙。 陈拙心头一突,双眼陡眯,然后徐徐张开,脸上非但不见惊色,反而咧嘴一笑,心头杀意前所未有的浓烈。 来人竟是……尹福! 44、功夫难敌洋枪 “尹师伯,西太后都逃了,你怎得还没走啊?” 陈拙笑着轻问。 说话间他已从满地的尸体中走了出来,手里的双刀在一旁明灭的火光下宛如两轮弯月,亮着寒芒,泛着冷光,点滴血水沿着刀弯的弧度滴答坠下,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杀意,踏着脚下的步步血印。 尹福眼皮一垂,瞥了眼脚旁一个还未断气的洋人,足尖一戳,已将其咽喉点碎,嘴上缓缓道:“我最欣赏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人,豫让!” 陈拙扬了扬眉梢,一时没想起来这是哪位武门中人,但很快他“呵”的一笑,眼神一亮,“士为知己者死?” 提起这句话,尹福的脸上多了一些孤傲,多了认真,苍白的面色好像又恢复了红润,他同样很认真地说,“我读书识字的晚,读的第一句话便是‘士为知己者死’。武人难出头,但皇上提拔我,老佛爷器重我,武夫几辈子走的路都让我走完了,连朝中重臣见到我也要礼让三分,我怎敢辜负圣恩。” 他盯着陈拙,好似在认真端详,“我承认,程师弟没看走眼,你天分高,资质好,且勇猛精进,将来必定是个人物。老实说,我对你亦有几分欣赏,私仇归私仇,你若成长起来,也算我八卦门半个弟子,以后或可替我八卦门开枝散叶,这是件好事儿,但是……” 尹福缓缓分开了揣着的手,白净双手自袖中吐出,“打你和白莲教杀了奕亲王,我便知道,咱们终究得做过一场。” 陈拙脸上的笑意一散,眸光晃动,这老鬼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着实让他另眼相看,有些意料之外。 尹福望了眼头顶的月色,十指轻一舒展,“你和你师父不同,你师父心向正道,做事儿光明正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他这辈子注定难以行刺成功。而你不同,你心中全无规矩礼数,今天能杀奕亲王,明天说不定就能杀西太后,再有白莲教当你的靠山,倘若得势,只怕是天大的祸患,留不得。” 他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眼皮急颤,扫过眼前已如修罗炼狱般的四九城,“还有一个我不得不出手的理由,我想看看,你我孰为正道?孰对孰错?” 陈拙仿佛重新认识了一遍这个人,认识了这个他本该喊做师伯的老鬼。 他沉声道:“你错了,亏你还是一代宗师,你可知‘知己’为何意?他视你为鹰犬,你视他为知己?就算你以性命相报,全的也不过是一人义气,可这民族大义、天下大义,你又置于何地?老鬼,念在程师伯的面上,你若肯回头,咱任你离去,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尹福恍若未闻,他忽然道:“此战无人知晓,我孤身而至,便是为了杀你,以绝后患。多说无益,且以拳脚功夫来论一论孰对孰错。” 他说完脚下一转,忽的掠向一侧岔口,朝一队逼来的洋人扑去,身法端是诡异奇快,辗转便见缝插针在其中腾挪开来,双掌拢成牛舌,后背衣衫时起时伏,如涟漪荡开。 “噗噗噗……” 零散的枪声中,尹福翻掌起落,连拍带按,一举一动不带一丝烟火气,那中招的洋人俱是惨叫都喊不出来,满脸痛苦倒地缩身,生不如死,肝肾已伤,决然活不到天亮。 好阴毒的掌法。 待解决了一队洋人,尹福双臂一展,回身似鹰,已目露杀机的朝陈拙攻来。 快,太快。 这人身子瘦矮,但趟泥步使得出神入化,脚下往前一蹭一滑,背后大龙起伏一扭,人已嗖的如蛇窜般闪到陈拙面前,可如此疾驰身法,居然不带起一丝劲风。 好阴柔的劲道。 陈拙眼角一抽,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口中吞气入腹,张嘴宛如惊起一声龙吟虎啸。 “嗷!” 吼声之下,贴到近前的尹福气息一滞,掌法攻势一缓,迎面便见两抹刀光照头劈来。 不急不慌,尹福双掌一贴,竟将掌心闪电般贴上了刀身,腋下含空再走转一绕,陈拙立觉刀上劲力被对方双掌给带偏,犹如吸附住了一般,只是凌空划过几圈,劲力便如抽丝剥茧般散去大半。 这老鬼成的竟是化劲! 陈拙眸光瞬凝,稳住气息,抖臂一震,刀身立时发出清脆颤鸣,刀柄中的铁丸亦是轰隆滚动,想要挣脱开来。 二人斗劲斗力,僵持不到三四秒,竟不约而同齐齐撤手,而那双刀竟诡异的滞空不落,急旋不坠。 陈拙不带丝毫犹豫,双腿一弯,塌腰垂肘,脸上神情化作狰狞恶相,悄然站成一副猴架,浑身骨骼噼啪炸响,脊骨颤动,宛如阵阵雷音。 尹福狭眸略张,精光爆显,喉咙蠕动一鼓,双掌已非拍按的动作,而是如鞭抽打,抖腕间裂空震响,犹如炮仗。 “啪啪啪啪……” 陈拙面上虽癫狂,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见这老鬼抖手震空,脚下一蹬一纵,已跳上了一侧高墙,如那山间荡枝的野猴,翻腾辗转。 尹福紧追前后,双手连连抽打抖出,落在那夯实的墙面上竟抽出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坑来,好似炸雷。回转之际出手如电又探向陈拙裆下,好个拆祠堂的绝户招。 一时间,土石崩飞,好不骇人。 陈拙面上杀机更浓,借着双手搭墙翻跳的功夫,左手五指紧握,攥起一把墙灰便朝尹福的面上挥手撒出,双脚同时一勾墙头,扭腰倒挂,猿臂一展,另一只手直取尹福心窝,指上劲力催生,气血上涌,五指筋骨毕露,泛着生铁般的青黑之色。 尹福被墙灰迷眼,脚下后撤一避,陈拙见机翻身落地起跳,双手已是闪电般击向尹福双耳,双脚连蹬带踹,攻向对方心口。 尹福退避间双臂猝然一软,好似没了骨头,双掌抽打而出,二人劲力相撞,交手间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已各自踉跄退开。 陈拙倒翻出去,忙一稳重心,单膝落地,双肩一摇,脸色蓦的一白,紧抿的嘴中血水已和着唾液溅落坠地。 刹那间,他只觉五脏都似移了位,忙暗自吞气入腹,借着游龙劲疏导着体内的气血。 尹福踉跄后退数步,胸口上落着几个脚印,喉咙蠕动一鼓,像是吞咽下去了什么。 但陈拙表情忽的一变,他目光落向尹福的腰腹,就见一团血色已在衣服上扩散开来。 这老鬼竟是带伤战他。 尹福面无表情,眼中只见阴戾杀机,起手便要再次攻上。 可这时街上却传来女子呼救的动静。 二人四目相对,听着那绝望的惨叫声,不过数秒,突然齐齐朝着声音的源头赶去。 等走近了一瞧,但见街头一角,有一群洋人正枪挑着襁褓里的婴儿,一个个发着癫狂可怖的怪笑,还将几个年轻女子围在中间,肆意羞辱。 尹福双眉一耸,口中猛的发出一声夜枭一样的怪啸,双眼杀意上涌,通红似血。 那些洋人闻声转头,端枪就射。 “砰砰砰砰砰……” 趁着尹老鬼诱敌的功夫,陈拙自后腰摸出数柄飞刀,从阴影中掷出,刀光如流星一闪而逝,收割着那些洋人的性命。 尹福脊骨一起一伏,如游鱼腾跳,避过火枪的射击也贴了过去,双掌含怒出手,尽是取裆劈头的杀招。 适才还生死厮杀的二人,此刻竟然彼此配合。 陈拙拾回双刀,一面解决着尹福掌下的漏网之鱼,一面将那几个女子护在身后。 “快滚!” 尹福倒是干脆,也不废话,对那几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不耐烦的吼了一句,扭头已重新看向陈拙。 他眼中狠色再现,双掌再起,绕过地上的尸体贴了过来。 陈拙墨眉一拧,双腿发力,飞身扑出,用的也是双掌。 “来的好!” 尹福双眼圆睁,下盘一沉,双掌蓄势于胸前。 陈拙势如推山,双臂屈伸一送,运足了内劲。 晃眼间,四掌齐对,二人齐齐吐血。 陈拙翻身落地,望着踉跄瘫倒,神色萎靡的尹福,表情说不出的沉默,拾起双刀,已掠向另一头。 “休走!还未分出胜负呢!” 尹福目眦尽裂,满头银发散乱在夜风里,起身便要去追,可走了没多远,迎面便撞见一队洋人。 “杀!” “啪啪啪啪……” 凄厉的喊杀声和枪声混成一片。 等陈拙闻声折返而回,就见尹福满身是血站在一地尸体间。 他看着陈拙,狰狞扭曲的脸上忽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怅然,气息一松,浑身冲射出上数道血箭,口中一面吐血开口,一面仰天而倒。 “咱们就是把武功练的再高,终究也还是……敌不过……洋人的……洋枪……啊……” 45、险境 瞧着尹福满身冒血的窟窿眼儿,陈拙嘴唇张了张,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和矛盾。 他已没了杀意,更提不起杀心,甚至他忽然想要救下这个重伤濒死的老人,“老鬼,我送你出去,兴许还有得救……” 王五为了正道行刺西太后,尹福为报大恩护持西太后,谁对谁错? 道义之争,各有坚守,焉有对错。 放在这个时代,忠君爱国,何错之有? 世人争名逐利,谁不想加官进爵,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错的不是人,是这个时代、是这个世道。 尹福大口咳血,也不要陈拙救他,只是艰难无比的喘着气,“呵呵……咳咳咳……我来的路上救了……唔咳咳……救了不少人,就藏在源顺镖局里……别忘了护他们出去……” 陈拙恍然,他终于明白尹福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了,以这老鬼一身臻至化境的功夫,去留随意,哪会轻易受伤,必是因救人而束手束脚,多了累赘这才受制于洋枪。 就为了杀自己么? 陈拙心中暗自叹息。 尹福忽然道:“你且……附耳过来……我……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拙并没多想,伏身弯腰,正想听听他要说什么,岂料尹福突的直直坐起,双眼陡张,探掌一抓已夺过陈拙手里的弯刀,不带丝毫犹豫,将之反送进了自己胸膛。 “噗嗤!” 发劲太猛,刀身贯胸而过,破衣而出。 陈拙还想出手拦阻,但就是没想到这老鬼居然会对自己下手,身形一震,“你这是干什么?” 尹福脸色苍白,他死死的盯着陈拙,十分费劲的咽下口逆血,嘿嘿一笑,“吾乃……八卦宗师……岂能命丧于洋枪弹丸之下……小子,咱把名声……送你了…” 陈拙一时愣住,直到弯刀被尹福推出,一腔热血溅了他满脸,才蓦然惊醒。 “但愿,你和你师父是对的……” 尹福眼中神华迅速黯淡,一代宗师,就此倒地气绝。 “砰砰砰砰……” 远处又来枪声。 陈拙抿了抿口中的腥甜,眼神复杂至极,伸手合上了尹福的双眼,头也不回的夺路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要大吼出声,吼出心中的憋屈与愤懑,还有不甘,以及那胸腹间震荡宣泄的疯狂杀意。 “啊!” 他果然吼出来了。 狂奔中陈拙放声嘶吼,双眼赤红,对着这个荒唐的世道吼了出来。 只因他心中意不平,心绪难平。 “轰隆!” 夜空惊起一声雷鸣。 月掩星黯。 不消顷刻,大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冲刷着城中的血色。 天空雷鸣电闪。 陈拙发了疯一般,在疯狂剧烈的喘息中,他扑闪一掠双刀已扎进了两个洋人的脖子,搅动一带,斩下两颗头颅。 吸进的空气像是在肺腑中化作一团烈焰熊火。 陈拙忽然有所感悟、有所感触。 何为侠? 他不要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那样太过虚妄。 “弱肉强食,是为天理!” “以强欺弱,以大欺小,是为不平事!” “如此说来,那便是天理不平!” 陈拙抓过一个还没来得及坠地的头颅,眼中精光一现,“但不平并非一成不变,人世不平,攻守为道,有人转守为攻,有人转攻为守,功夫成了,受欺者亦可欺人……” 他五指一抖,手中头颅登时爆开。 “那我,莫非要欺这天下欺人之人?” 他自问。 “不!” 陈拙迎风雨望天,猝然狂笑道:“既然天理不平,老子那便欺天!” 他好似彻道悟理,脑海中所有晦涩迷惘尽皆前所未有的清明。 “人世不平,我欺人!天理不平,我欺天!倒反天罡,苍生俱亡,世人谁敢行不平之事?” 陈拙笑声顿敛,眼中神华纯粹且精炼,杀机却是前所未有之浩大。 他开口平静道:“吾击之!” 敢行不平之事者,吾击之! 这便是他的侠,他的道。 古有义士,重诺守信,一诺出,上可击一国之君、江山之主,下可击天下苍生,即便相隔千里、万里,有山川阻路,然杀气若至,必要仇敌伏尸剑下,血溅当场。 陈拙长呼了一口气,呼出了心中的郁结之气。 但这口气还不够痛快,还不够快意,还没彻底吐出来。 他还得再杀一人,方能扬眉吐气,以证己道。 “时机未到!” 强自压下杀意,陈拙突然好像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样,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朝着源顺镖局赶去。 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好巧不巧,等他赶来的时候,正好遇见王五和几个形意门弟子也在这里。 偌大的镖局内收拢了不少人,全都把王五当成了救命稻草。 望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还有不少老弱妇孺站在啜泣哭喊,陈拙心头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师父,这声势太大了,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洋人引过来。” 王五神情坦然,他又如何不知,但岂能坐视不管,“大丈夫行事,焉能惜身。” 陈拙蹙眉目光一扫众人,“分开走,不然一起出城目标太大,火枪射来,避都避不过。” 王五点头沉声道:“我已经让人去喊你李师伯了,想来路上应该就会接头……” 正商议着,门外猛地冲进一游侠,“不好了五爷,团里出了叛徒,有人为了活命领着一大拨洋人过来了。” 王五不带迟疑,飞快安排道:“后院东北角那面墙很是脆薄,一推就倒,你们从那里走,我留着守前门。” “我也留下!” 陈拙一擦刀子。 “我这儿还有不少飞刀,能近能远,拿来掩护最好不过。” 形意门的郝大通拿着根白蜡杆,杀的也满身是血,他是李存义的徒弟,见情况紧迫也不废话,只道:“好,王五伯、陈师弟,你们万事小心,待我们把人送出去再回来接应你们。” 另外几个也多是李存义的弟子以及拳团的团民,带着一些人连忙冲向后院。 “不行,时间来不及,得拖延一下。” 陈拙眉头大皱,伸手一抹后腰刀囊,指肚刮过,心里已有了数。 王五说道:“去把屋里的灯点着。” 大门半掩,陈拙点了灯过来,瞧着街面上涌来的一团团火光,火把几乎点亮了黑夜,仿似一团火海,汇聚向镖局前的空场上,将源顺镖局照得孤零零的。 陈拙神情凝重,粗略一瞧怕是不下三百人。 对方来的很快,院里的人出去大半,剩下的又给堵了回来。 “大刀王五,你乃拳乱罪魁祸首之一,几番刺杀洋大人不说,如今更是率一众反贼于京城作乱,还不出来束手就擒,洋大人说了,只要你出来,便能放过镖局里的人,不然,都得和你陪葬……你……” 那人还没说完,喉咙上已插着柄飞刀,双眼瞪着,扼喉软倒在地。 外面紧跟着又冒出了声音,“里面的人听着,洋大人说了,谁要是能把王五擒送出来,便放你们一条生路,他若逃了,你们都得死。” 剩下还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闻言眼神生变。 “王五爷,您是大英雄、大豪杰,救我们一救吧!” 有人突然噗通跪下,磕头哭嚎着。 “王五爷,我家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 “我还有一大家子等着养活呢……” 其他见状人纷纷效仿,一时间跪下大半,尽是呼救哀求的声音,几个团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了主见。 …… 陈拙脸颊抽搐,扭头望向王五,沉声道:“师父,现在突围还来得及,那些洋人在故意拖延时间,等剩下的再围过来,咱们怕是真就走不了了。” 王五虎目平静的扫了眼地上跪着人,握刀的手莫名一颤,蓦的叹了口气,又看向神情焦急的陈拙,温言道: “师父护你出去,你走吧!” 46、血溅黄沙路,一死天下殊 “你们当真以为我师父出去了,那些洋人就能放过你们?津门城破,他们连杀带抢,一路北上杀了那么多人也没见心慈手软过……” 见王五打定主意不走,陈拙豁然扭头,看着那些跪着的众人,眼神泛冷,像是瞧着一堆死人。 按下陈拙的肩膀,王五看向地上一张张仰起在半空的面孔,“走出去了又能如何,走的出这扇门,走不出天下。你看看他们,抱着那点微末希望,好似守着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都惜身退缩,无人肯站出来救他们,这天下便真的没救了……我救的不是他们,而是那点希望。” 陈拙心一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五摇头一笑,“既有青山在,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陈拙还想再说,王五却打断了他,只把大刀挽臂一拦,“待会儿我杀出一条血路,你见机撤走!” 王五说的干脆,扭头大步奔出,好似一只猛虎,肩头一斜一靠,镖局木门已在恐怖的气劲下横飞射向一众洋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洋人都凝神以对,紧盯着门口。 但是,有一抹刀光猝然在夜空下绕出一抹匪夷所思的弧度,没入枪阵之中。 刀光一过,血花四溅。 突兀的惨叫,令洋人的阵脚生乱。 而那半扇飞出的木门后,一人伸展手脚,大刀一扬,已是虎入羊群。 宽厚惊人的刀身被王五霸道狂暴的劲力拖拽着,就像一轮血色大磨,搅动间已带出漫天的肚肠骨肉,扬起阵阵血雨。 王五好似一只林中窜出的猛虎,狂吼如雷,内劲加持,手中大刀颤鸣不休,刃口寒芒大盛,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洋人无不四分五裂,命丧当场。 “砰砰砰砰……” 手忙脚乱间,周围的洋人已是敌我不分,将自己人连同王五纳入枪阵的范围。 趁着洋人集中火力,分神之际,镖局的墙头上,忽见一抹抹灿亮刀光不要命的飞射而出,将原本结好的枪阵再一次撕开。 不光是刀影,突见陈拙自怀中取出两把铜黄色的物事,对着洋人便是一阵快射。 那居然是两把转轮手枪,枪管奇长,德国造。 正是那夜从奕亲王府中得来的稀罕物,可惜,子弹无多,犹如鸡肋。 弹尽刹那,他持刀纵身一跃,眨眼已跳入了枪阵中。 王五浑身血腥,手臂上挂肠带骨,杀人好似拔草,将那喊话的叛徒立劈当场,对着跳进来的陈拙吼道:“快走!” 陈拙刀光翻飞,足尖勾起一具洋人尸体,挡住火枪的同时飞快道:“师父,擒王!” 王五闻言会意,表情沉凝如水,虎目大张,目光如电一扫,径直落向那枪阵的指挥官,“你快走!” 陈拙仗着猴形身法的变化无端,身子一伏,如狸猫翻滚,双刀勾筋挑脉,立听一连串惨叫声起,个个捂着脚脖腿弯,指间血流如注。 形势至此,几经恶战,他也不得不换成更省力的打法。 “我不走……大不了……血溅黄沙路,一死天下殊!” 听到徒弟这么一番言语,王五虎目泛泪,大刀已带出一团恐怖骇人罡风,卷动着漫天血雾,宛如化作一圈血色漩涡,刀光绞过,立有数人被腰斩当场、人头翻滚。 三百余人,竟在二人古怪的身法和恐怖的杀招下被冲的溃不成军,阵脚大乱。 但也只是暂时的,回过神来,洋人开始结成阵势,纷纷拉开距离。 枪声一波接着一波,噼里啪啦的朝着二人如潮水般宣泄,宛如逢节的炮仗,此起彼伏。 猝然,枪声一顿。 陈拙满脸是血,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枪,手里弯刀正勾着一个洋人的脖子,缩着半边身子,翻遍了脑海中的过往记忆,才用英文生硬的说出一个让他们后退。 那洋人高举双手,抖若筛糠,嘴里不停嚷着洋文。 王五亦是擒了一人护在身前。 但就在喘息的功夫,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镖局内蓦然传出一声枪响。 “砰!” “五爷,有人把洋人放进……” 一个惊慌急促的声音跟着响起,但很快也在枪响下戛然而止。 陈拙眼露森然杀意,嘴里却在急切道:“师父,别放刀!” 镖局内,两个洋人揪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女人将其推到了门口,枪口各抵着一颗脑袋,嘴里狂躁的对着师徒二人嘶吼着。 至于那几个团民,不知何时已倒在血泊里。 望着先前还在向自己磕头求救的人,如今眼神闪躲的跪在地上,王五握刀的手都已有些不稳,神情不见喜怒,眼中已有些倦意。 “你准备好抽身而退,师父还能再护你一次。” 陈拙眼眶一红,“等等……” 不等他说完,王五已舍命相搏,刀身一转,那洋人的脑袋立马掉落。 枪声跟着大作,周围的洋人开枪的同时,不忘刺刀围上。 刀光交错变幻中,一条筋骨贲张的粗壮断臂豁然凌空抛起,血水冲天。 陈拙双目瞬间赤红一片,“师父!” 便在这发引千钧之际,镖局内又生变故,那两个洋人忽的惨叫,再看时竟已命丧当场。 紧跟着一个嗓音令陈拙紧绷的心神大松,就听,“大护法,属下救驾来迟!” 他从没觉得有谁的声音像现在这般动听过。 “救人!!我不要我师父死!!” 几在陈拙话起话落间,街角各处阴影中隐见十数道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贴来,悄然落入场中,或手起刀落,或暗下狠手。 “杀!” 陈拙手中刀子贴肉一过,那洋人已捂着喉咙跪倒在地,断口血如泉涌。 峰回路转,有了帮手,却见一断臂身影挥拳跃出,双腿连扫带踢,凌空飞蹬,已将不少洋人踢死脚下,折身又冲进了枪阵之中,两腿伸缩如龙,扫踢无影,专攻死穴,狠辣绝伦。 待到伏尸一地,王五方才踉跄一稳身形,再看他右臂,已齐根而断。 “唔!” 吞下一口逆血,王五拾起地上的大刀,看了眼天边,飞快朝陈拙招呼道:“快退!” 不知不觉已是卯时。 破晓将至。 一行人去势如箭,有惊无险。 临出城前,王五突的止步。 他回过头来。 但见陈拙早已停下脚步。 师徒两个相视一瞧,陈拙盯着老人的断臂位置,哑声道:“今夜过后,弟子便不能再跟随您老人家了,万望师父保重身体!” 王五嘴唇一抖,瞧着陈拙,又看看他身后众人,“你不跟为师走了?” 陈拙沉默片刻,他看着王五脸上的疲惫、眼中的忧色,一擦脸上的血迹,有些艰难的笑了笑,“我要去行我自己的道了,就不和师父同行了。京城已破,师父还是暂且退隐吧……尹师伯已死在我的刀下,您对程师伯说,是我对不起他老人家。” 他双膝一屈一跪,朝王五磕了三个响头,在老人的泪目中,转身带着一众黑衣人飘然退走。 47、南下 一夜动荡,纷乱的京城里杀戮还未休止。 不少义和团的团民被人出卖给了洋人,接连遭到围剿枪决,枪声断断续续一直就没停过。 天色渐亮,一具具摞起的尸体被驴车、马车拉出了城。 眼下正是酷暑,恐惹瘟疫,尸体不是被填柴焚烧,便是掘坑掩埋。 几个和侵略军搏杀了半夜,累的筋疲力尽的尹派八卦弟子刚喘了几口气,就听有人传来消息,说是在送出城的驴车上瞧见了尹福的影子。 等一群人火急火燎的赶过去,从蝇群盘绕的尸坑里找到那千疮百孔的尸体后,无不跪地嚎啕大哭。 细一查呀,老人干瘦的身子骨上竟中弹六十多发,刀口九处。 但瞧着那贯穿心口的一刀,几位尹派门人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放眼整个京城,与尹福结过怨且还能使得这一手惊世骇俗刀法的,便只有一人。 二者虽说辈分有差,实力有差,但见恩师惨死,几个尹派八卦弟子少不了被恨意迷了心窍,瞧着老人满身的弹孔,一个个自然而然便联想出诸多波折变故。 更不巧,这逃出的百姓中,有人识出了尹福,只说是昨夜被其救下。 如此一来,在几个尹派门人眼中,便是恩师因救人身负重伤才会被人所趁,命丧黄泉。 不出半天。 “陈拙!!!你给我滚出来!” 荒村之外,多了口棺材。 几个尹派弟子俱是披麻戴孝,双眼通红,背后背着刀子,杀气腾腾。 王五闻声走出,瞧着尹福的棺材,神色好不复杂。 二人苦斗了小半辈子,各有坚守,互为敌手,但得知这本该随西太后出逃的老鬼竟然肯在洋人的枪弹下舍命救人,王五突然又都释然了。 但对于陈拙趁人重伤将其斩杀的说法,王五绝然不信。 程庭华怒斥道:“干什么?洋人还没走呢,你们几个就要窝里反?” 几个尹派弟子跪地痛哭,“师叔,您来来看看吧,看看师父他老人家满身的伤,那得多疼啊!” 程庭华闻言亦是目中泛泪,还想再说,却被王五拦下。 “可否让老夫瞧瞧!” 老人走到棺材前,瞟了眼尹福的尸首,最后把目光留在了对方的双手上。 但见尹福掌心一抹狭长的刀口外翻着皮肉,王五用了一辈子的刀,自是瞧得出来入刀的走势和握刀的姿势,那刀口由虎口而入,外宽内窄,分明是手心朝上反握利器所致。 若是厮杀擒刀,寻常人都知当擒刀脊,怎会擒那刃口,更别说尹福这等掌法宗师。 不过,他并没就此点破,沉吟片刻,道:“他是我徒弟,做错了事儿,就该由我这师父承担,你们若想报仇,大可取老夫性命,王某绝无怨言!”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瞧瞧王五断臂重伤的苍白脸色,神情几番变幻,而后一止哭腔冷声道:“王五爷义薄云天我们服气,但您这徒弟我们绝不会放过,既然程师叔不肯替我们出头,那便只能我们这几个不争气的徒弟替师报仇了……我要和姓陈打擂,是个爷们儿,就出来接下,莫要龟缩不出……” “我来!” 左宗生脸色难看,冷哼一声便要站出来,却被王五训斥退下。 “此事或许另有隐情,弄清楚了再计较也不迟,还是先让你们师父入土为安吧……再者,我那徒弟已经走了。” “走了?” 几个尹派弟子霍然抬头,见王五神情悲怆怅然不似有假,又瞧瞧其他人,俱是默然,不觉怔愣原地,几息后又跪在棺材前痛哭起来。 等哭过几声,几人阴沉着脸起身,扛着棺材转身便走。 但临转身之际,这些人留下了一句话。 “那就劳烦给他姓陈的传句话,甭管他逃到天涯海角,会有人找他报这血海深仇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变了脸色。 八卦门虽以程庭华为掌门,但一明一暗,尹福当年便为暗门弟子出身,如今八卦暗门弟子也多是由其调教出来的,干起杀人的活计那可是一个比一个心黑手狠,走的就是个暗杀路数。 “那伤口我看过,有些古怪,虽说有和我那徒弟交手的痕迹,但心窝那一刀不太对。” 哪怕陈拙已经亲口说过尹福是他杀的,王五也不会相信。 左宗生急道:“师父,师弟老早就跟我说过,他杀人只喜欢在两肩之上下功夫,绝不会在人心窝捅刀子,更不会趁人重伤出手……” 王五扭头怒斥道:“尽是些废话,我也信他,可那有什么用,莫说他走了,便是他没走你以为这件事儿能说清楚?” 左宗生忙问,“那咋办?” 王五沉声道:“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他不想说明白,那就有不说明白的道理。” 程庭华语气复杂道:“说不清楚的事情,只能拳脚上论。江湖来去,不过一横一竖,这件事儿只能靠他自己了,扛过去,一飞冲天,扛不过去,成了别人的踏脚石,被人打死。” 老人说完又回头看看身后的朝云,这丫头彻夜未眠,眼下又得知陈拙不告而别,整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恍惚。 “别慌,那小子也是为了保护你,跟我们几个老东西在一起,守着一大堆破规矩,难展拳脚,这一走天底下八成又得出个不得了的人物,迟早会再见的。” 众人沉默半晌。 左宗生忽然红着眼问,“师父,这京城还守么?” 王五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又看看身后俱有损伤的众人,望着那一张张疲惫的面孔,似乎比昨天又少了许多,他长呼出一口气,眼中倦意更深,“吾等虽有心杀贼,却已无力回天,罢了,回去吧!” 很快,又有人送来消息,西太后出逃前发下上谕,视义和团为乱国之贼,乃京津陷落之祸首,命各地清军予以剿灭。 外敌未清,本就举步维艰的义和团立时又遭清廷围剿。 两方夹击之下,不少豪侠义士、残存的团民,尽皆心灰意冷,散向各方。 受王五之邀,程庭华携家眷、弟子去往了河北避难…… 立时数月,席卷北方诸省声势浩大的义和团运动,终是大势已去。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京城外的一支车队里,马车上,有一刀眼汉子正精赤着上身,屈腿而坐,面无表情的吃肉饮酒,任由身旁须发半白的老者在他身上下刀剜肉,将嵌入皮肉中的火枪弹丸一一取出。 老大夫看着面前人满身的窟窿,居然还能风轻云淡、无动于衷的吃饮随意,嘴唇不由得颤了颤,但下刀的手却很稳,烈酒煮过的刀子贴着精悍紧绷的皮肉划开一道血口,已开始挑筋拨肉,将弹丸给剜出来。 “用适才煮过的针线缝上。” 刀眼汉子开了口,嗓音沙哑,似金铁刮擦。 这时,马车外有人说道:“大护法,王五爷他们俱已逃出险境,只是八卦门那边出了点动静,因那尹老鬼的死发下了江湖悬赏,誓要找您出来……还有人说您行事不端,背叛师门,入了……咱们圣教……沦为邪道一流……用不用属下让他们永远闭嘴?” 刀眼汉子神情不变,轻声道:“随他们去说吧,放眼古今英雄,成大事者,有哪个不是在正邪黑白之间呼风唤雨呢……我不做英雄,但我欲成大事……让人把那些投效洋人的货色都杀了吧。” 马车外的声音回道:“已经在动手了。” 刀眼汉子瞟了眼外面的狼藉世道,一放帘子,合上了眼。 “南下!” 48、佛山金楼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有江湖,那便有刀光剑影。 北边外敌入京已是好些日子前的事儿了,消息传到南方,没掀起多大浪花。 大雨来的突然,冲不散街头的肃杀。 南方雨大那是真大,大风大雨,劈头盖脸的浇。 关门闭户的长街上,独独一座三层高的楼子大开着门户,往外透着灯火。 透过雨幕往里一瞧,满堂贴金,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见楼子里唱曲儿的动静,和那莺莺燕燕的欢声笑语。 旖旎的灯光下,楼上楼下,四方角落,站着不少穿着旗袍,擅于打扮的娇俏姑娘。 有的端庄秀丽,眉眼轻淡如烟;有的温婉动人,知书达理;有的浓妆艳抹,勾魂摄魄;有的娇小可人;有的依偎在心上人的怀里;有的倚着木栏,纤秀手指夹着一截细长的玉质烟嘴,嘴里轻吐出一缕烟气,巧眸半阖,似是刚醒。 还有的是端茶递水、引客招呼的大小茶壶,和坐在角落里听着小曲儿,磕着瓜子的账房先生,以及一些闲聊的三姑六婆。 如火灯色映衬着金碧辉煌的堂子,仿佛雨中落着一座金山。 可不就是金山么。 在广州,最有名的玩场是陈塘的留殇;而在佛山,最有名的便是这座楼子。 金银楼。 或者,该叫它金楼。 而在楼子外,雨中有人,以金楼为距,两方正自对峙。 楼内的人则多是瞧着热闹,时不时瞟上一眼。 乱世当头,北方动荡不休,有血性的尚能参加义和团和洋人拼上一拼、搏上一搏,惜身的,便只有南下避难,或往上海,或至广州,都是发财的好去处。 但既是外来户,便免不了和本地帮会打交道,譬如上海有青帮、洪门、斧头帮、漕帮等等,牵扯黑白两道,势力可谓错综复杂。 佛山虽然没有那么多说道,但多的是武人,帮会也多是武门高手、江湖势力,挣得也都是拳头打来的,一横一竖,今朝你唱罢,明日我登台。 这不,月前佛山来了五个北方人,七天不到,便劫了本地帮会的一批货。 若是别的什么小玩意儿,丢了也就丢了,可这批货却不同寻常,乃是一批上等的烟土,说的直白点就是大烟。 这五人倒也心黑手狠,东西不但抢了,人还杀了,更是放言想要东西可以,得买回去,铁了心干那黑吃黑的无本生意。 起初本地帮会只当对方是几个不开眼的愣头青,便招呼帮中好手走了一趟,哪想一去不回,第二天尸体就被剥了皮挂出来了。 这便结下了生死大仇,要在今夜了结。 大雨倾盆,本地帮会人多势众,粗略一扫不下百人,反观另一边,五个北方汉子身着短打,瞧着像是苦力,模样落拓,但一个个杀气腾腾,俱是眼冒凶光,眉宇间充斥着一股恶气,似是干惯了刀头舔血的勾当。 这年头,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的一双拳头,干脆爽利,凭实力说话,胜负输赢,一横一竖,输的躺下,站着的说话。 而对于金楼的人来说,这种场面倒是早已习惯,八个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只是别看本地帮会人多,但动手的却不多,三个汉子撑伞越众而出,分别穿着黑衫、白衫、灰衫,只瞟了眼对面五个亡命徒,抿嘴一笑,一面收了伞递给身后的手下,一面说道:“念你们是打北边来的,我们也不仗着人多欺负你们,只要你们五个能在我们三人手底下走过四十招,那坨肥肉,就分给你们了。” 那五个北方汉子则是立在雨檐底下,也不搭话,像是生怕明天没得吃了,顺手从一旁的鱼摊上抓起几条活鱼,一个个面无表情盯着那三人,嘴里大口啃咬起来,鱼肉、鱼骨、鱼鳞,在齿间咯嘣作响,嚼的满嘴是血,鱼还在齿间蹦跶呢。 看着五人这副亡命徒的骇人模样,对面三人眯眼嘿声一笑,只将辫子往脖颈上一缠,脚下猝然踱出。 抬脚的功夫,那五人一抛手里啃食一半的活鱼,齐齐动作,已然扑了出去。 双腿贴地一滑一扫,水花溅起的刹那,五人纷纷自怀中取出一物,飞快按在了左脚脚尖。 那是五个脚箍,皆为黄铜所铸,以狮、狼、虎、豹、熊五兽之首为状,扣合脚掌,兽首外向,其上凸凹有形,棱角分明,乃是腿法伤人的利器,专磕筋骨五脏。 “戳脚?” 三人眸光一凝,气息一沉,双臂已拦在身前。 下一秒,数道腿影扫来,配以脚箍,连戳带点,腿影飘忽翻飞,逼得三人连连后退。 “雕虫小技!” 便在五人狂暴凌乱的腿法快攻之下,三人猝然眼泛杀意,脚步一沉,趁着对方吞换气息之际,双臂衣袖刺啦炸裂,碎散的破布下,但见三人粗壮的手臂上竟都戴着一只只灿亮银环,紧扣如一,好似铁壁,怪不得能挡下那狂风骤雨般的腿法。 桥手一成,大开大合,立见拳腿碰撞,金铁交鸣,电光火石间,雨水爆散,两道身影已翻撞向一旁,口吐鲜血,胸骨塌陷,眼看不活了。 正这时,雨中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车轮碾动,似是为避急雨来势较快。 一辆、两辆、三辆…… 足足九辆马车逐一而入,入了这条街。 金楼瞧热闹的一群人见有外人闯入,纷纷神情一变,几个账房先生和大小茶壶、三姑六婆一搁手里的点心盘便要起身救人。 但他们快,有人更快。 地上五个亡命徒转眼就剩三个,见势不对,心知遇到了高手,也不顾什么手足情深、弟兄之情,扭头就朝当先一架马车扑去,欲要夺了马车,借此遁逃。 “滚开!” 赶车的车夫似是被吓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紧要关头,眼看就要命丧那三人腿影之下,马车内突的伸出一只大手,将车夫拽了进去。 而三人的瞳孔却在急缩,木然冰冷的表情已在疯狂扭曲,只因他们眼中,有一抹骇人刀光自马车里飞了出来,快的匪夷所思,如影一过,刀光倏然回缩,退回马车,似是从未出现过。 而那三人,在飞扑余势之下,掠过马车,又似断线的风筝荡出一截,然而没等落地,三人脖颈上猝不及防的绽出一道如丝血痕,不待众人看清,三颗大好头颅已带着各自凝固的神情无声滑落。 头颅滚地,三具无头尸体噗通坠落,断颈血水嗤嗤溅射,步了两个弟兄的后尘。 原本奔到近前作势欲追的三个洪拳高手,见此情形,头皮一炸,嘴里怪叫一声已似受惊的野猫般飞快后退。 “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49、入楼 九辆马车停在雨中,鱼贯排开,气氛沉凝。 那五人腿法虽说尚不及一流货色,但性子凶狠,招招尽是搏命的打法,只怕不是流窜到南边的大盗就是横行一方的大寇,适才那些勾栏听曲的嫖客虽未看清,但一些不显山露水的江湖人却都瞧的分明。 便在车夫被拽进马车内的一瞬,三个亡命徒就已做出反应,飞腿一转,如钻心之箭,扫向了马车里的人,哪想马车里的人更狠更快,刀光一过,便已在狂风骤雨的攻势间寻得间隙,抹了三人的脖子。 本地帮会的三人亦是如临大敌,关键时候冒出来这么一位狠茬子,敌友难料,已朝着身后百十位弟兄使眼色。 “操……操刀鬼!” 另两个口鼻冒血,还没死透,趴在雨中瞥见这一幕,不由蠕动着喉头,有些艰难的挤出三个字来,眼神已在涣散。 马车帘布撩开,走下一人来,一袭立领青衫,顶着一头精悍干练的短发,身段颀长挺拔,刀眼狭长,墨眉薄唇,面颊轮廓峻刻,撑伞而立。 这人头一眼瞧着不算多么出彩,唯有身段有些异于常人,但第二眼便已不同,第三眼又是不同,抬眉眯眼间,这人双肩未动,肩上脑袋已转出半圈,看向了雨中两个半死不活的北方汉子。 一股无形且酷烈的冷意悄然随其目光掠过长街。 非是这人的神情有多么凶厉,也不是这人眼透杀意,而是一种独属于此人的特殊气息,入骨入髓。 这么看来,这人与之前已是天差地别,截然不同。 “捎你们一程?” 汉子撑伞走到二人身前,一垂眼皮,问的轻巧。 两个北方汉子眼下已是呼吸困难,一张脸憋的发紫,似是溺水了一般,闻言终是罕见的开了口,“多……多谢!” 汉子淡淡道:“客气!”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掀,对准二人的喉咙轻轻一啄,随着清脆的骨断声响起,俩人立时毙命。 这便是江湖。 残酷且真实,得拿命来拼。 一场厮杀,眨眼落幕。 嘶,好狠!! 饶是金楼内见惯了生死厮杀、江湖纷争的九流中人,见此情形,也难免后脊一凉,头皮发麻。 杀的实在太干脆了。 伞沿一抬,借着金楼内的灯色,汉子的一张脸愈发清晰了。 非是别人,正是陈拙。 望着眼前的花楼,名字虽然和京津那两座一样,但却是岭南风格。 到底是流落他乡。 便在众人惊异的功夫,金楼三楼下来一人。 那是个中年人,下盘扎实,龙行虎步,身形不算宽大,面上和气,瞧着像个账房先生。 这人一出来,那些大小账房全都跟着站起。 “陈先生,大伙儿喊我先生瑞,眼下帮姑姑打理楼子,怠慢了。” 陈拙扬了扬眉,忽觉有趣,这人走的竟是形意门的路数。 而那些三姑六婆里,突的翻出一个丫头,一滑一窜,已到门口,抱拳拱手,一本正经地道:“陈先生,见过!” 先生瑞和气笑道:“这位是……别看她人小,但辈分却高,楼子里的人都喊她三姐。” 陈拙神色温和的点了点头,“诸位,见过了!” “你们也下车吧。” 他扭头朝剩下的几辆马车招呼着。 顿时,帘布一掀,一个个姑娘们纷纷走了下来。京城沦陷,金银楼必然待不下去了,唯恐楼子里的人受到波及,有去处的给了钱,没去处的便捎上了。 当然这不是陈拙的决定,而是那位姑姑定下的。 对于这些在风尘中乞活的女人,他没多少看法。 这等世道,莫说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是那年轻力壮的汉子一个个都活的不生不死,哪还能奢望别的。没有依仗,便只能委身在勾栏瓦肆,迎来送往,讨人欢喜,需知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而白莲教的人多已散向各处,只留了几人充当车夫,在前领路。 便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下,先前被陈拙拽进马车的车夫已冒雨小跑了出来,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姑娘入了金楼,直上三楼。 楼子里多为三教九流,瞥见这一幕,神色各异,有人还想说两句,但瞧见陈拙迈步而入,气息不禁一滞,又闭上了嘴。 不过,到底还是有坐不住的人。 这楼子金山银山,多少人守着发财呢,眼下进来这么多人,自然得重新论论。 “这位陈先生打北边来?” 有人搭腔问着,听的明白,就是带点南方口音。 “楼分三重天,各有其主,知道规矩么?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来的么?” 许是见不惯陈拙进门后谁也不搭理的模样,不等他应上一句,又有人扯开嗓子问着,嗓音已有几分冷厉,在楼子里回荡。 那些只当终于能落个安稳的姑娘们都听出了话里的不善,一个个顶着半湿的身子,抱着行装,愣在楼阶上,有些迟疑该不该上去,最后只得不知所措的回头看向陈拙。 在她们眼里,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波折都是陈拙这位坐在马车里的爷摆平的,虽是各不相熟,但几个月风雨同行赶过来,下意识都把他当成了主心骨。 陈拙掸了掸衣袖上的水沫,神色寻常,对那些姑娘们说道:“先上去。” 说完,他拾阶而上,不咸不淡地道:“一个迎来送往的风尘地,你跟老子穷讲究什么?给你脸就好好捧着,别到时候摔地上了,那才叫一个丢人。” 他如今虽说南下避难、流落他乡,不宜锋芒太盛,但收敛归收敛,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矮人一头。 有人似笑非笑地道:“小兄弟,人狂有祸,甭管你在北边是龙是虎,但在这佛山,劝你还是谦虚点为好……真要有能耐,也不至于沦落成一条丧家之犬,被洋人杀了个七零八落,你……” 陈拙眼珠子骨碌一转,目光如飞电,很快在人堆里找到开口之人。 见是个嫖客,他目中凶光豁然一起,那人还想再说,然四目相对,嫖客脸色莫名一白,双腿一颤,为之神夺,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 其他还想插话的人,纷纷变了脸色,止了言语。 见气氛不对,先生瑞及时说道:“诸位,多有得罪,这位陈先生,是姑姑的贵客!” 一听此话,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立时偃旗息鼓。 “既然如此,此事便揭过了,但需得守规矩,那些姑娘往后每月记得匀出一半的茶水钱,日子是初五,记得备好。” 二楼这时传出个老气横秋的声音。 陈拙转过的步伐一住,笑的古怪,“呵呵,女人的皮肉钱你也好意思伸手?” 那个声音冷冷应道:“这是南边儿的规矩,你也可以不守,但后果自负。” “好说!” 陈拙扶栏登楼而上。 “我等着……不足道也!” 50、立香堂 没理会楼下的动静,陈拙跟着先生瑞来到了一间雅室。 一进屋子,大大小小,男女老少坐着二十余人,女的俱是一副描眉画眼后的淡妆,盘着乌发,一件旗袍开叉开的都快到腰了,隐见旖旎春色,贴墙坐在一张张檀木圆凳上,媚眼如丝,似是等的久了,倚着身旁人在打瞌睡。 男的俱是清一色的马褂长袍,有的戴着毡帽,有的戴着顶瓜皮帽,看样子是排了座次,挤得靠前,老少都有,坐的挺直。 众人面前,共摆了五张椅子,空了两张,当中坐着三个耄耋老人,最中间的是一位老妇,银发挽髻,模样苍老,这般天气,穿的竟是件大袄,裹着瘦小的身子。 而在众人面前,立有神龛香案。 案上搁着一颗风干的人头,眼窝凹陷,血肉枯干,一双干瘪的眼珠子就好像晾晒后的葡萄干,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看那平齐断口,陈拙要是没记错,应该是冯剑青的脑袋。 三炷粗香立在神龛前,烟气缭绕,两旁火烛似是堪堪点燃。 就着那赤红荧然的烛火,能瞧见神龛里头供着四个大字, “无生老母。” 见陈拙进来。 众人纷纷瞧了过来。 “姑姑还没消息传回来?” 陈拙虽说还未奉香拜过无生老母,但投名状已成,杀了奕亲王,大护法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四下一扫,这雅室除了多出神龛香案,摆置倒是和京城那间一模一样。 能在这等风尘地设这么间屋子,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人到了一定境界,要炼心、断欲。 肯修这种功夫的,只有佛道两家。 当初遇见古玉她那姑姑后,陈拙就在心里盘算过对方的岁数,绝然比瞧见的至少老上二十岁。而且那人眉宇间精气充盈,眼中神华内敛,气息绵长的吓人,搞不好走的就是内丹修炼的路数,斩了赤龙,才有那么一副长春不老之貌。 窗外大雨瓢泼。 “还未有消息传回。” 先生瑞许是善于保养,双手护的细腻,进屋挑了个位子坐下。 陈拙视线飘过屋内众人,“我听说西太后已经到西京了,要么是她没得手,要么就是还没动手……时机已错,入冬前她若没回来,死定了。” 西逃的路上没能成功,如今西太后入了西京只会更加艰难,胜算渺茫。 有个老头沉声道:“这件事情的进展尚不知晓,不宜提前定论。” 陈拙扬了扬眉,淡淡一笑,说道:“我说一路上怎么赶得那般快急,看来你们不是一家独大啊,没能镇住场子,底下那些三教九流快压不住了吧。” 他算是看明白了,“金楼”明面上是白莲教的产业,但三重天各有其主,哪能容一家独大,都守着这块儿肥肉想着分钱的;还有那些嫖客,不是下盘稳固便是气息浑厚,要么脚下份量惊人,分明是外家高手和内家高手聚一块儿了。 这座楼子就是个鱼龙混杂的江湖啊。 “不过既然我都来了,好办的很,无非是多置办几口棺材,钱就不要省了。” 他说话间已解开了青衫的扣子,脱了衣裳,精悍的上身霎时在烛火下沁上一抹如血赤色,映着那满身纵横交错的伤疤,惨烈气机扑面,众人无不动容变色。 香案前有一蒲团,他走过去盘膝坐下,两个穿着旗袍的妙龄女子见状走了过来。 二人俱是手握毛笔,蘸着朱砂融成的红墨,弯腰委身,在陈拙身上画出一缕缕龙蛇般的痕迹,蜿蜒来去,勾勒成形,隐成一枚巨符。 这便是入教前的仪式。 “那便麻烦大护法了……听说尹福被您杀了?” 那老妇说着说着,话锋忽转,有些惊奇,又有些诧异。 他们白莲教这些年也不知道多少人死在尹福的掌下,在那龙盘之地,此人仗势而行可谓天下无敌,不想就这么死了。 陈拙盘坐不动,垂着眼眸,“不错。” “好。” 简单的对话,迎来一声称赞。 陈拙听的默然。 想起尹福临死前的场面,他心绪颇为复杂。 不过这事儿大抵不算完,宫宝田也就罢了,那些暗门弟子定然有人要来找回名声,绝不会善罢甘休。 要知道一个武道宗师的名声足够让很多人忘生忘死。 尹老鬼一死,那些暗门高手单凭宫宝田肯定是压不住的,此举十有八九是想要借刀杀人,敢跳过宫宝田冒头的,打着替师报仇博取名声的,必然是不安分的,也是替宫宝田铺路,好继承八卦掌门之位。 不得不说,那老鬼当真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临死前还要使个绊子。送出的名声哪有那么轻易拿得,对他而言,算是交易,也算变相的和解,但前提是能接得住。 先生瑞接话道:“八卦门不少暗门高手已发了悬赏,满天下的找你,不少也奔着南边来了。” 陈拙闻言无动于衷。 说起来,也算尹福看的起他,至于去解释真相,他压根没想过。这名声他想接,也想保全尹福的名声,还有八卦门的名声。 只能咬紧牙关往死了扛。 说话间的功夫,陈拙身上符箓已成。 老夫这时开口道:“掌教元帅曾发下话来,您虽为圣教护法,但地位与少掌柜等同,吾等便以少掌柜称之……我圣教别支众多,共分二十余方势力,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有护教法王二十一人,堂主一百零八人,上以掌教元帅与副教主为尊,少掌柜与您在后……” 陈拙不解问道:“教主呢?” 老妇略一沉默,回道:“教主多年前已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副教主久居上海,掌教元帅便是您口中的姑姑,居广州佛山,林黑儿您已见过,她为一路法王,居津门,少掌柜是谁想必不用我说您已知晓是谁。” 陈拙听完这么一番话,拧了柠眉,“看来那位副教主和掌教元帅不对付啊。” 只是见众人无人敢回应,他也没有过多追问,而是轻轻一笑,接过递来的三炷香。 “还有什么麻烦事儿,一并说了吧,咱能办的,都帮你们解决了。” 那银发老妇语出惊人道:“前些时候打楼子里来了位年轻人,说是留洋回来的,想找咱们买条然命,出价不菲。” 陈拙奇道:“谁的命?” 妇人道:“广州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