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圣殿骑士之剑 1218年 叙利亚的某个地方 这里一片寂静,疲惫不堪的军队聚集在炎热贫瘠的荒凉平原上。太阳缓缓升起,各式各样的盔甲反射着炙热伤人的光芒,犹如一面浑浊的水镜。 地平线上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如凭空而来一般。一条黑暗光带出现在遥远的东方,而且越来越近。 “他们来了!”一个激动的声音喊道,“异教徒来了!” 一阵干燥的热风袭来,也将撒拉森人一起吹来。十字军的军队开始抱怨起来,马匹也感觉到了它们主人的紧张,他们甩着头低嘶着,不想再呆着不动。 “看!”刚才的声音又说道,他指着北方,伸长了脖子。 一团不透明的尘云从北方逼近,回荡着四百支马蹄拍打着大地的声音,发出低沉的隆隆声,没过多久,一面旗帜从喧嚣中出现。这面简单的旗帜由两条带子组成:上面是黑色,下面是白色。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喊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异教徒,是狮子,狮子的军队来了!” 尘云越来越近,士兵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是谁。一大群骑兵在旗帜下行进,他们都穿着一身白衣,胸前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在最前面的骑士骑着一匹巨大的黑色战马,心脏位置包裹着钢质铠甲。坐在上面的高大骑士目光冷峻而坚定地盯着面前的士兵们,但他的眼里没有光芒,作为一个已经向命运投降了的人,顺其自然吧。 帕尔·巴托带着一百名圣殿骑士抵达,他昂首挺胸地从军队前面经过,扫视着聚集在一起的士兵们。 “巴托大人!”一个裹着天鹅绒的身影走到他身边,帕尔从未见过他。“国王问你把步兵丢在那里了。” “我的步兵都在塔博尔,”帕尔告诉他,“他们为国王而战,为国王而死,或许他还记得……” 那陌生的男人在马鞍上紧张地蠕动着,他看起来既年轻又弱小,帕尔确信他只会在接下来即将到来的战斗中躲在远处。 “我还剩一百个骑士,”帕尔继续说,“都是我最好的手下。” “很好,国王需要人手去迎战撒拉森人的先锋队伍。” 帕尔将目光转向东方,黑暗的队伍现在变成了数百名骑兵的形状,他们正在迅速接近。 “国王呢?他人在哪?”他眯起眼睛问道。 “国王委托我执行他的命令。” “好吧,”帕尔点了点头,“我需要一些轻骑兵。” “巴托大人,我们的兵力严重不足,”年轻人摇头,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把整场失败的战争当做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你的任务是解决敌人的先锋队伍,然后返回并在战斗中增援我们的军队。” 帕尔一言不发地盯着这个陌生人,他的表情既悲伤又失望,这比任何言语都要强烈。 “你没有听到命令吗?”年轻人紧张地问道。 “命令?”骑士轻声重复了这个词,“这是谁的命令?安德烈在哪里?你又是谁?” “国王不在这里。”他客气地回答道。 “所以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帕尔点了点头,“为什么要这样结束?他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上帝?还是为了荣誉?这样安德烈就可以称自己为耶路撒冷的国王,即使他从未见过耶路撒冷?” 说着,他不等这位油光满面、表情僵硬的宫廷代表回答,便一踢马刺,策马而去,并示意他的手下跟上。 当他们离大军够远了时,他高举右手让骑士们停了下来,他们并排排成一列,形成了一道宽阔的活人与马之墙。 “他们的人太多了。”阿尔旁边的一个人说,“起码是我们的五倍之多。” “那正好。”帕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人们不是都说圣殿骑士可以轻易地以一敌五吗?” “谁说的,指挥官大人?是孩子们还是老妇人们?” “听着,米克洛斯!我们按照国王的命令行事,我们遵循他的意识。” “可也许国王已经忘记了我们有多少人为他而死,我的大人!” “也许吧,”帕尔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跨出队伍,转身面前他的士兵们。“我决定要砍倒这五百个来犯的异教徒!”他用铁一般浑厚的声音吼道,好像他已经说服自己对这次交战干劲十足一般。他从马镫上的枪鞘中拔下他的长矛,高高抡起,大喊道:“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骑士们虽然心知肚明帕尔是在假装激情,但还是齐齐高举长枪,“我,我,我!”一瞬间仿佛有一千个喉咙在咆哮。 帕尔再次转向东边,他拿起满是凹痕的锅盔按在脑袋上,并将长矛指向正在向他们逼近的撒拉森骑兵们,并用喉咙仅剩的最后力气喊出战吼: “Beauséant!” “Beauséantàlarescousse!” 他们朝敌人的骑兵冲去,对面也继续向前冲锋,帕尔用力握住他的长枪往前指着,撒拉森人的先锋队伍挥舞着马刀逼近。 帕尔已经选好了他的第一个受害者,他们里的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灰色眼睛。他身后的骑士们也紧跟着他一起冲锋。 马匹相撞,骨头碎裂,鲜血飞溅,钢铁闪烁,人兽齐啸。帕尔的长矛击穿了他的目标,他甚至没办法从这个垂死之人的身上拔出武器。于是他拔出他的剑,继续斩杀着近他身的撒拉森人。 米克洛斯与他并肩作战,他将盾牌挂在背上,一手拿剑,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带有可怕尖刺的钉头锤,用它砸碎他左手边敌人的头骨。 在混乱中,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突破了敌人的防线,并与撒拉森人的骑兵交换了位置。当他们的面前已经没有敌人了时,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并立即折返冲锋。 “他们不剩多少了,巴托大人!”米克洛斯喊道,他又砸碎了一个脑袋。 帕尔与他面前的骑手缠斗了很久,直到他以用力一击割断了他的喉咙,士兵的头向后一仰,脖子上的伤口像是一张正在打着哈欠的血淋淋的嘴,他的身体跟着脑袋向后倒去,但仍然在抽搐着握着缰绳。 马儿向后仰起,然后后腿直立将他的骑手甩开,并用力地朝帕尔的右肩踢来。 帕尔瞬间感到自己的肩膀裂成了碎片,他发出一声咆哮,但还是在右手完全没法动之前用左手握住了剑,虽然这不是他的用剑手,但必要时他还是可以用左手战斗。 “大人,小心!”他的一个手下惊恐地喊道。帕尔在最后时刻注意到了来自左侧的危险,他猛地一挥击将向他冲来的骑手胸膛大开。 撒拉森人的先锋部队正在迅速减少,但令帕尔痛苦的是他手下的数量也在不断地下降。他知道,真正身经百战的骑士的确能够以一敌五,但为了凑够这一百名骑士,他不得不在几天前给数名弓箭手和步兵授予骑士爵位。 马蒂纳斯,一个不到十七岁的法兰克青年,在他眼前被刺死,按平常来说他根本没法成为一名骑士。一名十五岁的长矛手被马蹄碾压地面目全非,这是他第一次披上他那白色的骑士斗篷。 男孩从他自己的马鞍上摔了下去,在一片混乱中,他自己的马踩在了他的胸膛上,就像踩在了一块编织的毛毯上般轻易地凹陷了下去。 又有一个骑手从他的右边杀来,帕尔在最后一刻扭到一边试图避开攻击者的挥击,但他并没能躲开,马刀的刀刃在他的大腿上划出一条长线,帕尔被撕裂的疼痛折磨地嚎叫起来,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口,他用全身仅剩的力量反击,切开了他敌人的肚子,里面的内脏都溢了出来。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投下阴影,当他发现朝他投来的标枪时已经太晚了。 时间突然变慢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被完全的寂静所包围,他平静地看着标枪完美的弧线,他甚至没办法转身去试着躲避这一击,锋利的枪头正向他袭来。 然后他感觉到他体内的空气似乎被撕裂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把他从马背上拉下来,下一刻他便躺在了尘埃之中。长枪正中他胸前发红的十字架,即便他想把标枪拔出来,他也无法动弹。 战斗的声音渐渐平息了,帕尔的眼前浮现出诡异而神秘的迷雾,他感觉到远方的天空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思想真正挣脱着他的身体,他想远离圣地,原理尘世,去别的地方,一个更美丽、和平和宁静的地方。直到米克洛斯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含着眼泪摇晃他时,他才回过神来。 “快醒醒,我的大人,”他恳求着说,“快醒醒吧!” “结束了吗?”帕尔用垂死的声音低吟着,他咳嗽了一声,鲜血从他嘴里滴落在地上,缓缓地流淌着。 “我们砍翻他们了,大人。”米克洛斯似笑非笑地说,“我们完成了国王的命令!” “干得好……我的孩子!我要你……”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摸到腰带,并将其艰难地解开,把他那把沾满鲜血的剑插了进去,他死死地握住剑鞘。 “我要你……带着我的剑……去安条克。一个女人正在那等着我……她的名字叫德拉加……” “一个女人?”米克洛斯惊讶地回答道,“你这是犯了戒律,巴托大人!” “谁没犯过呢?我们都一样。”帕尔试图微笑,然后抓住米克洛斯脏兮兮的斗篷,把他拉到身边,“发誓,米克洛斯……你会把它交给她,发誓!” “我会的,大人。”米克洛斯接过剑,“我发誓。”他看着自己奄奄一息的指挥官,眼泪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你还能听到我吗,巴托大人?”他一边摘下帕尔的头盔一边问道,“你是否悔改所有你有意或无意冒犯了上帝的所有罪孽?” 然而,面前的骑士的灵魂已经远行。 米克洛斯用手闭上帕尔的眼睛,站起身来,环视着血流成河的战场:撒拉森人和基督徒都在同一片坟墓里,只有他站在那里,是这场交战的唯一幸存者。 他看着这片血海之中的尸体,知道这只是个开始,一支庞大的军队正从东边逼近。 “战争已经失败了。”他低声说,最后看了一眼远在西方的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基督徒军队。 有那么一会儿,他想知道他应该违背哪一个誓言,是他对一个难以捉摸的理想的宣誓,还是他对他如兄弟一般敬爱的指挥官和战友的誓言? 最后,他拿起帕尔·巴托的剑,骑上马向北疾行。 第一章 返乡 1292年春 塞浦路斯 大海的咆哮声让伤痕累累的骑士平静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着不远处的码头,三艘单桅帆船停泊在港口,船帆上印有红色的十字架。 仆人和码头工人在船旁匆匆忙忙,为之后长达数月的航行精心准备着船只:他们将水、食物、衣服、干草、武器和香料运上舷梯。 威廉·巴托以熟练的动作给他的马儿套上马具,每次挂上马具后,他都会向恳求马儿的原谅一样在它的耳边说些甜言蜜语。在他骑马前去港口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那简陋的庄园,稍低一点的礼堂,以及在微风中翩翩起舞的植物,他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些东西了,他将永远地离开这片土地。 “有什么可以让您留在这里,大人?”走到他身边的白发仆人难过地问道,“没有你,我们该怎么办?” 威廉没有回答,只是对老仆人鼓励地笑了笑,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肩膀,他哪怕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下去。 当他回忆起小时候对圣地的渴望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离开家乡,抛下过去并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开始新的生活时只有十五岁。他成长为一名侍从,随后是一名骑士,他已经经历了各种惊奇与恐怖。 作为一名骑士,他几乎走遍了圣地的每一个角落。他参加过战斗,结识并失去了朋友。他不知道自己的家族是什么时候得到了巴托这个他在之前,比他的父亲、祖父甚至曾祖父还要早的时候得到的姓氏。 但他知道很多可怕和恐怖的事情,那些记忆仿佛如昨日一般清晰。他的眼睛暗了下来,喉咙有些哽咽,但只持续了一会儿。 “这不对,巴托大人。”老仆人问道,“您为什么一定要走?” “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圣地,马里提斯。”威廉忧郁地说,“我们玷污了它,我们蹂躏了它,我们扭曲了它。现在好了,我们已经为此受到了惩罚,这是罪有应得。战争已经结束了,阿卡已经沦陷,马穆鲁克人很快就会把我们全部赶回西方,圣战已经失败了……” “蒂博·高丹(ThibaudGaudin)说,一切都还没有结束。”马里提斯反驳道。“按照指挥官大人的说法,我们还是可以夺回失地的。” 蒂博·高丹既衰老又懦弱,威廉对自己说,然后又立即对自己的想法而自责。回家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就像他当年决定来东方一样,如果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么他只能怪自己,而不是别人。 “看到那三艘帆船了吗,马里提斯?”他指着下面的港口和在水面上摇晃的单桅帆船,“牧师、骑士、侍从、骑手、仆从……我们都很快要回家了。就算现在不动身,他们也会在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回去。 就连指挥官大人也意识到了他和我们在这里已经什么都干不了了,否则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岛卖给吕西尼昂的居多?”威廉捏了捏这位忠诚仆人的手,然后将他拉近,紧紧地拥抱了他。 “照顾好你自己!”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上了马。 “大人!”马里提斯在身后问道,“您认为上帝已经抛弃了他的地上王国了吗?” “上帝?”威廉看着老仆人疲倦又悲伤的眼睛,“什么上帝?” 说着,他策马扬鞭,不再回头看。 -— 1292年,圣雅各布日(7月15) 塞尔达赫利,匈牙利 这一年匈牙利的夏天干燥炎热,塞尔达赫利的居民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烤炉里的一条面包,但威廉·巴托对袭来的太阳光线不屑一顾,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热,他知道生活在四十天才下一场雨的地方是什么感觉。 对他来说,匈牙利的炎热只是一种淡淡的温和。他在马鞍上伸了个懒腰,大口大口地闻着家里的味道,塞尔达赫利的气味很甜,从小到大他还没有在空气中闻到过这样的香味,他早已经习惯了咸味。 这里和东方的味道完全不一样,威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的光芒又一次照在他的头上,但他只是享受般地眯起了眼睛。 但威廉·巴托并不太在乎天气,在离开了二十三年,又旅行了近五个月之后,就连他的马儿在回家的旅程中泥泞都积到了脖子上他也不在乎,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他已经有二十三年没有见他的妹妹埃丝特了,在威廉的记忆中,她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女孩。她比他小八岁,当威廉前去东方的圣地时,七岁的埃丝特与一个叫维达的男孩订了婚,他们都没有选择:父亲在第八次十字军东征牺牲,他们的母亲想给他们两最好的生活。 于是,母亲把埃丝特嫁给了一个贵族家庭,并把威廉送到圣地,管理他父亲剩下的财产。但她自己却生病了,在威廉还没有到达墨西拿的海岸,母亲便被肺病夺去了生命。 当威廉越来越接近他最后一个幸存的家庭成员时,他的心也开始砰砰直跳。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这个破旧的小棚子,这是他见过最可怜的地方。 他在两天前就抵达了塞尔达赫利,但在兴高采烈地骑马进入家族庄园后,他发现里面全都是陌生人的面孔,根本不知道他的妹妹和妹夫是谁。他被迫在一家旅馆里过夜,在愤怒和焦虑之下倒在一张不舒服的床上睡觉。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他妹妹的家庭生活困难,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卖掉了庄园。他们躲在塞尔达赫利的一间经不起任何风吹的小茅屋里。 威廉下了马,把马儿拴在一颗枯树的树干上,然后犹豫地朝门口走去。一扇摇摇欲坠的木板门在入口出吱吱作响,里面被无声的黑暗笼罩。 “埃丝特?”他一边敲门一边沙哑地问道,“有人在吗?” 回答他的声音是一声深沉的哼声,但随即又没了动静。威廉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一阵恶臭直接扑面而来,他立即用手捂住嘴巴,皱着眉头继续前进。 小屋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排泄物、尿液和呕吐物的味道,威廉简直不想相信他的妹妹竟住在这这种肮脏污秽的地方。 “埃丝特!”他有些绝望地喊道,但这次什么回应也没有得到。 他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看见身边有一个正在酣睡的男人,他趴在一个破旧木箱上,手脚悬空,胸前放着一个空酒瓶。他穿着破烂的衣服,头发打着结黏在头皮上,胡须蓬乱又肮脏。尽管心中已经是下午,但这酒鬼还陷在深深的醉梦之中。 突然,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嘎嘎声响。威廉转身并将手伸向腰间的剑,但当他看到声音的来源时他的身体立刻放松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在角落里玩着一些盆子,威廉的心猛地一跳,他靠近孩子,并弯下腰。 “你叫什么名字,小家伙?”他用他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道,生怕惊吓到了男孩,他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侄子。 孩子用棕色的大眼睛瞪着他,他的嘴角低垂着,似乎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显得害怕。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抓着盆子,这让威廉的心中充满了怜悯。 “告诉我,”他靠的更近了,“那是你的父亲吗?” 男孩点了点头,但没有一丝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出来,他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从手到脚都是有铁链环制成的衣服,看着他披着的厚重斗篷和胸前如燃焰般火红的十字图案,看着他腰间挂着的匕首和长剑。 陌生人的头发很长很黑,他那浓密的、修剪整齐的胡须闪烁着汗水的光芒,男孩被他迷住了,他确定他看到的是一位天使。但他同时也很害怕,因为他看起来庞大无比、力大无穷,似乎一动指头便能杀死自己。但他的眼睛闪着慈祥的光芒,尽管他的左脸上有着一道可怕的伤疤。 “你能告诉我的你的母亲在哪里吗?”威廉问。 小男孩默默地伸出了手,他指了指小屋的远端,那里只有一个被破烂的裹尸布覆盖着的门洞。 威廉直起身子,走到门洞面前,将裹尸布抽到一边,然后推开挡路的木凳子,向门洞外面望去。 在外面,一颗老核桃树为无人照管的院子遮阳,在其底部,威廉看到了一个小土丘和一个简单的木制十字架,土丘上有几朵已经枯萎了的花。 “不,”他低声对自己说,他的双脚被牢牢地扎在地上,根本无法靠近那座坟墓,他很清楚那里面埋的是谁的尸体。“不,那是……不可能的……不!” 他打了个寒颤,慢慢地,一股颤栗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威廉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他的头脑开始麻木,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打转。 “埃丝特?”他喃喃自语地呼唤着他妹妹的名字,仿佛在等待着回答,仿佛像听到这一切都是个误会,但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他终于迈出了他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向坟墓靠近。“埃丝特!请原谅我没能在你身边,请原谅我没有照顾好你!” 下一刻,寒冷和麻木便被另一种东西取代,一种凶猛的,令人发狂的愤怒。无奈与仇恨在他的灵魂深处如火山般爆发,他从挂在腰带上的剑鞘拔出长剑,发疯似地开始砍着他周围的空气。 威廉将目光投向天空,高高举起武器,仿佛要与上帝本人决斗。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咆哮道,他喉咙的血管紧缩,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像疯狗一样喷溅着口水。“我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了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双腿没了力气,跪倒在地,但双眼仍然盯着天空。 “这就是我应得的吗?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吗!?”他继续疯狂地咆哮着,他的胃与喉咙像是被寒冰般的双手捏紧。“去死吧你,该死的!” 最后,威廉再也无法忍受撕裂他内心的痛苦,他倒在了他妹妹的坟墓上,坠入了黑暗之中。 第二章 告别过去 夜幕降临,旅店老板在黄昏时分将男孩清洗干净,并带着他上楼进房。 威廉几乎认不出他的侄子,现在他已经从几层泥土中解放出来,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就连他嘴里嚼着的半只翅膀小腿,看起来都感觉像是一个鸡大腿。 “谢谢你。”威廉将两枚银币递给女人,她的眼睛在看到这笔慷慨的酬劳后直接亮了起来。 “我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脏的孩子了,好大人。”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发,“他的母亲在那里?” ”在上帝那里。”威廉不得不鼓起身上所有的勇气才保持自己的声音没有破裂或是结巴。“这个孩子是最后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他叫什么名字?”女人继续问道,“我在给他洗澡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的笑容非常迷人。” 威廉轻轻地将手伸到男孩的下巴下面,打量着他的脸,他这才发现,孩子沾满油渍的嘴角上挂着一抹甜美的微笑。笑容很自然地贴在他的脸上,就像是天生的一般。 “他的名字?”威廉低声说,“我还不知道。” 女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威廉和沉默的男孩,丝毫没有打算离开房间的意思。 “拜托,”威廉对他点了点头,“让我休息一下,我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现在很累,你现在可以把这孩子交给我了。” “当然,大人。”女人退到走廊里,“打扰了。” 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后,一种奇怪的沉默便笼罩在他们之间。威廉抱起男孩,把他放在床上,而他自己则拿了一把椅子坐下。有一阵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正在啃着鸡腿的男孩,并饶有兴味地研究着那个一直微笑着的脸。 “你是我最后在世的亲人,”威廉低声说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安塔尔。”小男孩非常轻柔地说道,骑士被这细弱的声音吓得瑟缩了一下,就好像自己被人吼了一下一样。他以为这孩子还没有学会说话,还怀疑过他可能是个哑巴。 他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摆出了笑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开心地搂住了侄儿瘦削的小肩膀。 “安塔尔!”他附和道,“一个奇怪小男孩的奇怪名字,我打赌这肯定是你母亲给你取的……” “你认识我妈妈吗?”孩子好奇地问道。 “我是他的哥哥,”威廉回答道,他的声音又变得阴沉起来,“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孩子……” “为什么?”安塔尔皱起眉头。 “我走得很远,一路走到了世界的另一边。” “为什么?” “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现在我想和你谈谈别的事情,孩子。” “什么事情?” 威廉犹豫了片刻,他不知道如何在不伤害男孩的情况下问这个问题。他不想让安塔尔的脸上失去刚刚绽放的那种纯真、真诚的稚气笑容。 “你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你母亲的消息了,”他很小心很小心地开口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我离这里太远了,不知道家里都发生了什么事……” 安塔尔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叔叔的话上。 “你能告诉我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威廉犹豫了一下,他想找一个合适的词,“她是什么时候去的天堂?” 小男孩抿了抿他的嘴唇,脸上的纯洁光芒也瞬间消失。威廉担心他会开始抽泣,而安塔尔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说话。 “那是冬天,”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最近的一个冬天,我们正在雪地里玩耍,爸爸回家后大喊大叫,因为我们没有东西吃。” 威廉的双手紧握成拳,狠狠地咬住牙齿,他知道这种故事是什么样的结局,但还是想听个究竟。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或许希望醉酒的维达没有杀死自己的妹妹。 “他打了妈妈,”安塔尔的眼里闪着泪光,“一次又一次,他没有停下来。妈妈摔倒了,哭了,流血了,我没法保护她。然后她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威廉转过身子,抓起他的椅子,无助又愤怒地把它扔到墙上,他转身面对哭泣着的小男孩,抚摸着他的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而他自己却也在无声地抽泣。 “我要离开这里,”威廉终于决定自己要做什么,“在日出之前,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安塔尔?”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 “如果你跟我走,你就再也见不到你父亲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安塔尔又点了点头,他的眼中充满了火焰,这让威廉感到惊讶。火光只存留了片刻,但在那短暂的时刻,他看起来像个成熟老练的男人。 “我恨他。”男孩低声说,威廉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没有一个小男孩会说这些可怕的字眼。在这一刻,仿佛是一个久经沙场的灵魂坐在他的面前。“我讨厌他,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 维达仍然在威廉几个小时前离开的地方打鼾,威廉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醉鬼连身体姿势都没有动过。 圣殿骑士将随身携带的火把放在了一旁,然后身后去拿门口的水桶,里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把桶子转过来,挥舞着它,把漂浮在里面的所有粪便连同泔水一起倒在了维达的脸上。 “该死的!”男人尖叫地跳了起来。“他妈的小杂种!” “站起来,臭虫!”威廉抓住他的衣服,用力一脚把他踢出门外。“先把你那脸洗干净再和我说话!” 维达擦了擦眼睛上的泥土,他认出了骑士的斗篷。 “我会还钱的!”他给吓坏了,“很快,很快,但不是现在!” “我不要钱!”威廉咆哮道。 “那你要什么?”维达防御性地将双手举到身前。 “我是来惩罚你的,”威廉的声音毫不留情,“我知道你对你妻子做了什么。” “但你是谁?” 威廉跳到他面前,抓住颤抖的男人的破烂衬衫,把他拉近。“连自己的大舅子都不认识了,你这个该死的狗娘养的?” 维达睁大了眼睛,瞳孔变大。 “威廉?”他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道,仿佛看到了一个鬼魂。“这不可能……” 作为回应,威廉一把把他推开,然后抬起右腿朝他的肚子上踢了一脚。维达直接被踢飞了,并随着一声痛苦的吟叫着地。他蜷缩起来,试图用两只手掌遮住脸,颤抖地呜咽着。 “起来,你这个恶心的老鼠!”威廉喊道。 “不要伤害我!” 威廉抓住他的头发。“起来,我叫你起来!” 维达痛苦地尖叫着,但恐惧让他僵硬地锁在原地不肯起身。威廉放开了他的头发,他往屋子走,并拿起燃烧的火把回到维达身边。 “起来!”威廉再次命令他,但维达仍然不服从。他将火把直接按在维达的脸上,后者向后滚去,痛苦地尖叫着。 “如果你再不站起来,我就把你活活烧死!” “好吧,好吧!”男人绝望地喊道,“我这就起来!” 威廉耐心地等到他的妹夫站起来,然后他从腰带右侧的刀鞘中拔出匕首,将他扔到维达的脚下。 “拿起匕首,”威廉说,“把手放在柄上,向我进攻!” “不要!” “像个男人一样战斗!”威廉骂道,“这辈子至少给我像个男人一样战斗一次!” 作为一名十字军战士,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能攻击另一个基督徒,所以他决定让维达攻击他,这样他便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辩护。 “我不会和你打的,威廉!” “所以你只会伤害女人?”威廉嘶吼道,“看来我想的没错,你这个懦夫……” 他走到马边,从他的一个马鞍袋里拿出了一把连枷。 “那我就把你的脑袋砸成肉泥。” 当他开始走向维达时,后者才惊恐地从地上捡起那把小匕首,他能看到那拿着匕首的手正在颤抖。威廉没有停下来,他尽快了脚步,用一个灵巧的动作躲开了对手的刺击,然后用连枷朝维达的腹部砸去。 在同时,他伸出手,用戴着铁链手套的手朝维达排了过去,男人的下巴发出一声巨响,里面的空气全部都被打了出来,直接倒在了地上。 “起来!”威廉的声音在夜里回荡,他现在左手拿着连枷,右手抽出长剑,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维达仿佛觉醒了自己的斗志,他深处手中的匕首向威廉冲来,威廉等到了最后一刻,以优雅的动作向右跨出一步,以其为中心旋转,将剑尖在维达的后背了划了一道长长的浅口子,渗出的血在月光下显得很黑。 威廉在戏耍维达,他不想让这个杀害他妹妹的人死得痛快。如果他想的话,他可以一击杀死这个可怜虫,但他要羞辱他,让他在死前受苦,让他忍受着遍体鳞伤的痛苦,知道自己虽然有武器在手,却依然无力自卫。 这不该是一个神殿骑士该有的想法,但威廉的大脑已经被浓厚的黑暗怒火占据,有那么一刻,他想和恶魔做交易,让他们永远在地狱里折磨着他的妹夫。 “来吧!”威廉朝维达吼道,“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在东边,女人们会向你吐口水,因为你一文不值!拿着!”他把连枷扔给维达,“想象一下,把我也当成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维达捡起武器,在空中挥舞了两三下,然后大喊一声,朝威廉冲了上去。威廉这次没有躲开,而是用快速的斩击将这门外汉的进攻格挡,当连枷的铁链缠扰在剑刃上时,他又一脚将男人踢了回去,让他失去了武器。 这次维达没有被踢倒在地,他不知怎么的保持了平衡,也许醉汉擅长这个。在站稳后,他又用匕首发起了另一次进攻。 威廉弯着膝盖,把剑举过头顶等着他。维达一靠近,他便毫不留情地出手了:他先是打掉了维达手中的匕首,把他的胸口切开,然后以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快如闪电般的动作转身,并用强力一击切断了男人的右手腕。 这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发生,维达还没有发硬过来,他已经跪在地上,胸口裂开,鲜血有节奏地从右臂上喷涌而出。 维尔莫斯放下武器,走到维达面前,维达正在喘着粗气,痛苦地惨叫着。 “求你了!”他喊道,“发发慈悲吧!” “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小丑,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怜悯你。” “看在我孩子的份上,求求你了!”维达继续恳求道,“他才五岁,他不能没有父亲!” “他不再是你的儿子了。” “好吧!”他猛烈地摇头,“带走他吧,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养吧,我同意!但请你让我活下去吧!” “你让我感到恶心,”威廉叹了口气,“我是怎么能把我妹妹留给你的呢?我当时真是又瞎又傻……” “想想看,威廉!”维达用垂死的声音哀求着。“你是一个圣殿骑士,是上帝的仆人,你不能杀死一个信徒!” “你以为这些年来我在圣地都在做什么?” 威廉双手握住他的剑,举起它,把每一磅的力量都强加在手上,大吼一声朝维达的脑袋砍去。 他已经受够了为上帝服务。 -— 高处星光依旧闪烁,当威廉小心地将安塔尔放在他面前的马鞍上时,天空已经呈现出一片浅蓝色。 “我知道这样坐着不是很舒服,”威廉说,“但你只需要坚持几天。” “我可以坚持得更久。”男孩坚定地回答。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威廉揉了揉他的头发,上马离开塞尔达赫利,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村庄,这个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充满了痛苦与哀伤的伤心之地,他想让这里尽快成为过去。 “我们要去哪里?” “弗兰纳。”威廉回答道,“那是我的教团在匈牙利的总部,我是一名圣殿骑士。” “圣殿骑士?”安塔尔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但它似乎有着与众不同的重量和意义。 “我们扶持了国王,也废黜了国王。”威廉说,“我们为西方世界战斗并取得了胜利,我们保护前往圣地的朝圣者,我们培养了比任何人都更熟练剑术的可怕战士……” 安塔尔如梦似幻般地听着威廉的话。 “你认为我有可能成为一个高大强壮的战士吗?”过了一会,他用梦幻般的声音问道,“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你一样,有衣有马有兵器吗?” 威廉笑了笑,“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而且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安塔尔渴望地低声说。 马儿带着两人远离塞尔达赫利,在荒凉的路上缓慢又孤独地小跑着,他们的身后是村庄的外围,火焰高高地升起,一间小茅屋在黎明时分像火葬柴堆一样燃烧。 第三章 一份礼物 1297年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威廉·巴托的宅邸 -— “安塔尔!”威廉喊了很多次,他开始有些失去耐心了。“你到哪去了,我的孩子?” “您看过谷仓了吗,大人?”马里提斯问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地方,大约一个小时前。” “我刚从那里过来,”威廉不耐烦地回答,然后继续喊道:“安塔尔!出来吧,看在耶稣的份上!” “不可妄称主的名字!”威廉身后一个细弱的声音说道。 安塔尔仿佛凭空出现,骑着他想象中的马飞奔到他叔叔的面前。 威廉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去哪儿了,你这个臭小子?”他用手指敲了敲安塔尔的脑袋。 “在战斗中,我的基督弟兄!”安塔尔高高举起他那把木剑。“我保护了所罗门的神殿免受撒拉森狗的袭击!” “不要跟我没大没小的。我跟你说过一千遍了,不要去酒窖里玩。” “我不得不躲起来,”男孩红着脸说,“尽管我竭尽全力保护教堂,但还是有一个异教徒间谍进来并试图引诱我离开,他甚至还知道我的名字!” “那个异教徒间谍就是我,我叫你是因为我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威廉摆了摆手说道,然后他叹了口气,脸上换上了冷漠的表情。“那就这样吧,如果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异教徒间谍,那么我想你也不会在乎什么惊喜,毕竟耶路撒冷的安危要比这重要得多……” 安塔尔睁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一个无声的O。他将木剑插进腰带,紧挨着他作为圣殿骑士随身携带的精美小匕首。 “我不玩了,叔叔。”他迅速地宣布,希望威廉没有改变主意。“我再也不会去酒窖了!” “你我都知道你这话不是真心的。” “除非你允许,否则我不会下去,”安塔尔纠正道,“我保证不会再忘记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马里提斯在威廉的背后放声大笑,安塔尔则愤怒地哼了一声。 听到男孩说的话,威廉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拍了拍他侄子的肩膀,“你已经十岁了,严肃而坚定的孩子,你脑子里的知识已经比同龄人多了。” “Veni,vidi,vici!”安塔尔喊道,想要以此来证明他叔叔说的没错,然后得意洋洋地再次拔出他的木剑。“Nonactabellisignificantemsicutceteris,sedceleriterconfectinotam!” “朱利乌斯·凯撒?很好。”威廉点了点头,“如果我让你引用圣保罗的话呢?” “我现在没这个心情。”男孩耸了耸肩,威廉和马里提斯又笑了起来。 威廉从他侄子手上接过剑,把它靠放在墙上。 “我们要去的地方用不到这个。”他说道。 “为什么?我们要去哪儿?” “你马上就知道了,”威廉眨了眨眼,然后招手让安塔尔走在前面,朝马厩走去。“我们出一趟门。” 当威廉将安塔尔放上马鞍,然后自己也起了上去后,男孩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一起骑马旅行的事情。他那时还很小,只有五岁,威廉告诉他,他会带着他一起让他成为一名骑士。 他依稀记得他的母亲埃丝特,她在一个冬日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威廉让人把她的棺材运到现在的庄园,并为她做了一个石雕墓碑,上面有一个天使悲伤地倒在十字架上。 他对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记忆,他只记得一个肮脏、发臭、可憎的怪物,他把自己的妻子打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把自己活活烧死在家里。 当他的叔叔带他摆脱那一切后,他在弗拉纳的修道院里住了一年。当科塞吉家族占领布拉迪斯拉发时,威廉被征召入伍。他与查克家族的人并肩作战,帮助他们夺回了那座城市,然后毫发无伤地回到了他的侄子身边。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威廉设法将他在塞浦路斯的住所换成了斯拉沃尼亚的庄园,在杜比察镇里。再之后,威廉的忠诚仆人老马里提斯也没有再留在东方,而是回到了骑士身边。 这个庄园不是很大,也没有多少人,但周围有一大片林地,人们可以在里面漫步数日。 作为一名圣殿骑士,就算他拥有自己的地产,威廉也不得不过着简朴的生活。所以这里不像一般的庄园一样有守卫,也没有女人在厨房里忙碌。 为了从一个西班牙人手上买下这个庄园,他还欠下了一笔钱,不过因此他也不用和安塔尔还有其他骑士一起住在修道院里。 除了他们之外,庄园里还住着一个叫翁贝托的意大利落魄歌手,威廉把这个年轻人从吃不饱饭的困境中救了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才的人,但他的技术还不足以让他靠着唱英雄史诗来谋生。 威廉每半年都会让翁贝托骑上马,然后扔给他一个塞满了的钱袋,让他走遍全国为他收集消息。 最初几年,安塔尔很少见到他的叔叔,他们刚搬到斯拉沃尼亚,威廉就不得不再次参战。1293年,国王安德烈三世的母亲托马希娜·莫罗西尼夺走了帕拉丁①米泽在多瑙塞克彻的城堡,威廉作为一支小部队的指挥官参加了攻城战。 虽然他没有在战斗中受伤,但在攻下城堡之后他突发高烧倒下。由于健康状况不佳,他没能直接回家,而是在经过几个月的疗养与恢复后才有力气起身回南方。 但就当他即将准备回家时,他又被征召上阵。他不得不又组织好自己的队伍,在1294年再次站在安德烈三世的母亲的一边,夺取奥尔巴斯克的城堡,以来平息巴博尼克家族的叛乱。 圣殿骑士团并没有参加安德烈国王的战争,因为这位君主打破了他祖先的传统,无论是在经济上和精神上都不支持圣殿骑士团。 然而,威廉的名声在外,匈牙利的人都知道他在东方的勇猛战绩。所以他们特意让他担任军师和一支小队的指挥官。虽然圣殿骑士在名义上只需要服从教皇,但他的良知和远见不允许他对匈牙利的国王说不。 直到1295年,王位宣称者的安茹的卡洛·马特罗去世后,他才回到了他侄子的身边。他确信上帝在战场上眷顾他,让他活着,为的是等到往国内的局势平定后他能将安塔尔培养成一个好人,一个好骑士。 在这些年里,威廉念的祈祷比他一生中其他时间加起来都要多,他每天都为自己在塞尔达赫利的妹妹的坟墓上愤怒地喊出的那些话感到后悔。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穿着苦行衣,尽管他在高烧中恢复后便不再穿了。他想用更虔诚的方式生活,只做主认为正确的行为。 当威廉终于回到家后,他送给八岁的安塔尔一把匕首和一件黑色斗篷,斗篷上缝着一个小红十字。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侍从。”他如是说道。“你属于圣殿骑士团,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会把你培养成一名战士。” 1296年,当安德烈三世和科塞吉家族又开战时,威廉没有被征召。1297年,五年前从科塞吉家族手中夺取布拉迪斯拉法的马泰·查克也与反目国王为敌,威廉仍然没有加入战争。他已经决定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他侄子兼养子的教导和培养上。 “叔叔!”许久之后,安塔尔打破了沉默的骑行,“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理解政治。” “政治?不用管它!”威廉笑了,“我认为有时候那些掌管着王国的人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到要问这个问题的?” “我在想你打仗的时候,劳伦斯修士总是告诉我关于你参加的战争的情况。当你与科塞吉家族的人战斗时,劳伦斯把他们叫做无神的异端,把查克家的人称作好基督徒。但现在他把马泰·查克叫作一个异教杂种,说他会收到上帝的神罚……” 威廉翻了个白眼,他对杜比察修道院的修士劳伦斯有花时间教导安塔尔感到高兴,但他不满意这牧师用这种方式让男孩接触世俗事务。 “在这些事情上,我不想让你听劳伦斯弟兄的话,”威廉说道,“向他学习如何用拉丁语和法语写作、阅读和交谈,对此不要提任何异议。但如果他和你讨论政治,你就让它一只耳进,另一只耳出。” 安塔尔皱着眉头在马鞍上惊讶地回头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威廉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从我认识你开始,你便一直这么刨根问底地问……因为牧师们看事情太简单了,无论世界如何变化,他们始终死板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劳伦斯弟兄是个聪明人,但他对政治一无所知。” “我明白了,”安塔尔点了点头,“我们还远吗?” 他刚问完,他们便从树林中钻了出来,一大片空地出现在他们眼前。空地四周环绕着一道简单的栅栏,马儿在栅栏内吃草,里面有将近一百只正在午后阳光下沐浴着它们鬓毛的美丽动物。 “下来。”威廉在下马后对马鞍上的男孩说。 “你为什么不说我们要来这里?”安塔尔疑惑地问道,“我们以前不是来过很多次了吗?老瓦茨拉夫甚至还给过我酒喝呢。” “是的,我记得,”威廉皱了皱眉。当他九岁的侄子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到家里,在谷仓里呕吐时,他真的被这个老养马人给气坏了。 在那之后,作为补偿,瓦茨拉夫多次送给他免费的干草,还以半价修理过他的马鞍。 “我们不是来喝酒的,来吧。” “哎呀,这是谁啊?”老人欢快地招手,他认出来了来访的客人。“安塔尔!” “我今天带他过来是有原因的,”威廉清了清嗓子。“我希望你还记得我们谈过什么。” “当然,我的巴托大人。”长着一个酒糟鼻的老马夫向他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指着牧场对面。“去吧,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行!” 威廉摸了摸男孩的肩膀,露出一个庄重的笑容。 “这是你的第十个夏天,我的孩子。”他看着男孩的眼睛说,“是时候让你拥有一匹自己的马了。” 安塔尔惊得下巴都掉了下来,他可以拥有自己的马了吗?他站在原地,试图相信他叔叔刚刚说的话不是一场梦。 “所以呢?”威廉拍了拍他的背,“赶快去挑吧!” 安塔尔欢呼着跳了起来,沿着栅栏奔跑,看到这么多马,他着实有些头晕目眩,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不知道该选哪一匹。然后他看到了一匹炭黑色的公马,它不停地绕着圈,头疯狂地晃动着。不知道为何,它与其他公马被分开在一个小圈里,安塔尔在栅栏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靠近它。 这是一匹漂亮的马,男孩立即意识到眼前的是匹阿拉伯纯种马,但公马的眼睛里反射出他从没在其他马里见过的绝望和悲伤。这瞬间好像他不在看一匹马,而是一个人的眼睛。 他立刻将其他的马都抛在脑后,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知道这匹纯种马是上帝为他创造的。 “我想要它。”他转身向他的叔叔和瓦茨拉夫说。 “这个?”老马夫震惊地摇头问道,“我不建议你选它,除非你想从上面摔下来并在第一次就摔断脖子。” 安塔尔并不害怕,他认识这个老人,他总是喜欢夸大其词。 “我可不会从它身上摔下来,”他肯定地说,“我在叔叔的马匹上练得已经够多了!” “我之所以把它和其他马隔开一样,是因为它很危险。”老马夫回答,“它来自圣地,是最好的马匹之一,但它似乎不愿意为基督徒所用,它和那里的人一样是异教徒。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不愿意配合。我甚至不能用它来配种,因为他是匹阉马。不管它值多少钱,我已经放弃了,我要把它做成香肠……” “不!”男孩惊恐地喊道,“这匹马没什么毛病,它只是受到了惊吓,它很害怕。打开畜栏,瓦茨拉夫叔叔!” 老人不知所措地转身看向威廉,“巴托大人,请告诉这孩子,让他选另一匹马吧!” “安塔尔选择了这匹马,”威廉表示,“如果他想让你打开栅栏,你便打开栅栏吧!” 老马夫显然有些为难,但他还是满足了安塔尔的请求,将栅栏打开。 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迈着缓慢的步伐靠近那匹黑马。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马的眼睛,一直在轻轻地咂舌,发出安慰般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让老养马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匹马不再紧张,它低下头,喘着气,让安塔尔抚摸着它。男孩走到离它很近的地方,凑到它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很长的话。最后他缓慢又谨慎地转身走向威廉和瓦茨拉夫。 “请去拿缰绳和马具。”安塔尔轻轻地说,“我会亲自给它装上。” 老人有些慌张地看着威廉,“巴托大人,我不知道如何---” “照他说的做!”威廉命令道,他正着迷地看着他侄子驯服着那匹黑马。 瓦茨拉夫很快就把一个用麻绳做成的简单绳套和与之配套的辔头交给了安塔尔。 男孩又像刚刚一样小心地慢步靠近马儿,这只动物还是有些害怕,它把头往后仰,但男孩一直在安抚它,对它轻语,让它平静下来。当他靠近后,他开始以打圈的方式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脖子,终于,马儿把仰起的头低下,让安塔尔给它系上缰绳。 “它没有任何毛病,”安塔尔自信地把黑马从栅栏里牵了出来,“你只需要懂得如何和它交流。” “干得好,我的孩子。”威廉称赞道,他的胸膛因骄傲而挺起,“你本可以选择更简单的选项,那不会让你有任何风险。但你选择了这匹不愿意向任何人屈服的纯种马,瓦茨拉夫只看到了它的狂野,你却看到了他的不屈与坚强。一个好辔头并不会让一匹马变得更顺从,只有一个好灵魂才行。” “萨雷彻(Szerecsen)。”男孩一边抚摸着马儿,一边说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你打算叫你的马萨雷彻吗?”威廉有些奇怪地问。 “为什么不呢?”安塔尔咧嘴一笑,兴冲冲地跳上了马背,极其自然地坐在它的皮毛上。 黑马这时也不再紧张,它没有对它的新主人表达不满或抗拒。安塔尔抚摸着马儿的臀部,在它的耳边低语,眨眼之间,他大声急驰,消失在树林中。 老马夫瓦茨拉夫张着嘴看着树林,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过了一会儿,他喘着气说,他的嘴里带着酒味。“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便一直在和马打交道,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威廉大笑着说,“这可能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脚注】 ①Palatine,匈牙利的最高官职,相当于执政 第四章 翁贝托 渐浓的黑暗将村庄笼罩,翁贝托和威廉坐在简陋的厨房餐桌旁,享受着一壶好酒。翁贝托前一天从他最后一次王国巡游中返回,威廉还没来得及问这位年轻的意大利吟游歌手的所见所闻。 “你的旅程如何?”他一边倒酒一边问。“有什么收获吗?” “我的旅程很顺利,谢谢你,”翁贝托感激地接过木酒杯,举起渴饮。“只不过天气太热了,我有时都害怕自己会从马鞍上掉下来。” “你看起来已经长大了,”威廉指着翁贝托在旅程中留出来的浓密胡须,“现在没有人会认为你是个学徒。” “但我的下巴几乎都热成了烤肉!”翁贝托笑道,“如果不是我天天给它浇水降温,它早就着火了!” 翁贝托是个想当开朗的人,每当他一走,没有他的房子里总是会变得更加安静沉闷,而每当他回来时,所有人都好奇地听着他又带回来了什么故事。 他来自博洛尼亚,他的父亲想让他成为一名木匠大师,然而他立志要成为一名宫廷歌手,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他的决心,无论是他父亲的请求还是打在他背上的无数鞭子印。 十六岁那年,他在森林里闲逛时发现了一把完好无损的鲁特琴,那乐器就躺在一棵树下,翁贝托觉得这是上帝赐予他的旨意。于是他拿起它,带着它匆匆回家,当晚便出发周游世界,用他的歌谣赚取每天的面包。 他不会演奏,但他觉得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总有一天他会驯服这鲁特琴,并弹奏出越来越多美妙的声音。他仍然年轻,只要拥有时间和热情,他相信梦想一定会实现。 三年后,威廉从围攻奥尔巴斯克的战场上回家时,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几乎被打死了的男人,当时他已经消瘦得几乎成了骨架。他的左手严重骨折,他唯一的财产,他的鲁特琴也被抢走了。威廉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庄园,照顾他恢复健康,并决定为这个失去希望的人赋予新的生活意义。 尽管翁贝托再也没有拿起过乐器,但他仍然讲着故事。由于他新处的环境,他学会了匈牙利语,也学会了用他们的方式讲出更精彩富裕的故事。他口中关于骑士、爱情、巫师和怪物的故事能让听众听入迷。 有时候为了取悦观众他总会开玩笑说自己为博洛尼亚的翁贝托,一位周游世界并讲述着自己冒险经历的骑士,没有人不喜欢这个活泼的男人。 “你有什么新发现吗,翁贝托?”威廉抿了一口酒问道。 “国王决定拿他的一部分军队去支持拿骚的阿道夫对抗德意志的国王。” “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们已经在四个星期前交手了,军队在莱茵河畔的格尔海姆相遇并交战,阿道夫取胜了。” “我想知道修道院里的圣殿骑士们是否知道这件事,”威廉挠了挠下巴,他觉得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杜比察,多亏了翁贝托,他能比当地人更快地了解一切。“就好像我们王国里的情况还不够糟不够乱一样,我们现在还得和德意志的国王打仗?” “但我们赢了啊,大人。” 威廉愤怒地将木酒杯按在桌子上。 “我们赢了,是的,”他摇了摇头,“感谢上帝。” “怎么了,威廉大人?” “六年内打了五场仗,翁贝托!六年五场战争!”威廉提高了音量,“如果一个统治者这样压榨自己的人民,他怎么能保护自己的王国不受外部侵略呢?” 翁贝托沉默了,他很了解威廉骑士,知道自己最好闭上嘴,耐心地听着面前的狮子释放他心中的怒火。 威廉为两人又倒了一轮酒,将自己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幽幽地开口继续抱怨着。 “安德烈利用一个贵族来打败另一个贵族,然后又转头对付之前为他卖命的贵族。他正在拆毁王国的城墙,而不是在重建它,他甚至插手干涉邻国的事务,他的祖先从骨子里都支持着法律和秩序,而他的眼里却只有混乱!现在,你看,他连一个盟友都没有了!” “教皇也不支持他登上王位。” “但他甚至没有坐在那个王座上,翁贝托!” “他的舅舅埃尔贝提诺·莫西罗尼刚刚抵达匈牙利,”翁贝托啜了一小口酒,饶有兴趣地看着威廉那张发红的脸。“国王已经决定委托他管理整个斯拉沃尼亚公国。” “是国王的决定,”威廉苦笑道,“还是他母亲的决定?我们都知道,我亲爱的朋友,真正戴着王冠的人到底是谁。” “这个王国会变得越来越强大,看着吧。”翁贝托试图安慰他。 “你知道,”威廉再次举起酒杯,“有时候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在东方度过的岁月,至少我在那里,我不需要参与这些狗屁事情……” 翁贝托又喝了一口酒,他不想引起一场毫无结果的争论,他决定转移话题。 “埃斯泰尔戈姆有了一位新的大主教,”他汇报道,“格雷戈里·比斯凯,他忠实地遵循着教皇博尼法斯八世的政策。” “是的,我想也是。”威廉盯着他的酒杯。“罗马仍然想让安茹家族登上我们国家的王位,是吗?” 翁贝托点了点头,“您是什么想法呢,大人?” “我?”威廉抬起头,“我只想要一位国王,一位真正的国王!一个能撼动这个王国根基的统治者,一个能好好地控制住这些贵族和军阀的统治者!那些猪猡的权力越来越大,财富越来越多,内心也越来越肆无忌惮。他们毫无顾忌地在乡下挖着矿脉,然后……唉,别提了!我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情头疼……” “我有个好消息,大人。”翁贝托微笑着说。“您要找的画家……” “你找到他了吗?”威廉猛然抬起头,“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他了!” “我已经找到了,大人。” 威廉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开始绕着翁贝托走来走去,像是在看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兴奋地结结巴巴地说,“你简直是主亲自派来的,翁贝托!” “请不要夸大其词,大人!”翁贝托翻了个白眼,“我只是走运了,仅此而已……” “我从不觉得这能成功,我发誓我没有……”威廉仍然一脸的不可置信。 “他可能明天就会到达,我已经安排了一个乐手和他一起。” “你解决了一个难题,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亲爱的朋友……” 翁贝托刚想要推辞,走廊里便传来一阵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影从门前闪过。两人立刻动身要跟上去,但当他们看到安塔尔的房门大开着时,他们便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不要紧,大人,”翁贝托表示,“我去追他,回去睡觉吧,不会有问题的。” 歌手清楚地知道要去哪里寻找这小东西,如果换成以前,他肯会先从酒窖里找一遍,但这一次他直奔马厩而去。而正如他所料,安塔尔正坐在萨雷彻旁边,坐在一大捆甘草上,抚摸着马儿闪亮的漆黑脖子。 “恭喜你,安塔尔。”翁贝托开口说道,“你的马真漂亮,我听说你用魔法驯服了它。” “有时候一句好话比一记好拳更有用,”男孩耸了耸肩,“这是我从我叔叔那里学来的,我当时想试试是否真的如此。” 翁贝托走近安塔尔,在男孩的旁边坐下。黑马在陌生人的影响下有些显得不安,但安塔尔继续抚摸着它,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说话,向它解释翁贝托是他的朋友。 “你知道吗,我知道一匹马。”翁贝托眼底闪烁着只有在讲故事时才会散发出的独特光芒。“它和萨雷彻很像,一匹从不让任何人骑的阿拉伯纯种马,真主创造了它。它比其他任何马都早存在几个世纪,它是一个国王,是其他动物中的神。” “它后来怎么了?”男孩问。 “有一天,他大声嘶叫,震得整个世界都在颤抖,然后他化身成一位王子,把嗜血的基督徒从他的家里赶了出去!”男人嘿嘿笑道,双手扑到安塔尔身上挠他痒痒,直到男孩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有时你讲的故事很危险,”一会儿后,安塔尔对他说,“如果牧师们听到了你的故事,他们会活活把你烧死在火刑柱上。” “不用担心我,我一向懂得谨慎选择我的听众。”翁贝托一边说着,一边像刚想起有什么东西似的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袋子。“我也懂得如何奖励一位优秀的观众。” 他把手从袋子里抽出来,里面攥着一个和他手掌一样大的木头骑士。骑士坐在一匹精心雕琢的战马上,一手拿着长矛,一手拿着圆盾。 “你是不是以为我忘了你的第十个命名日啦?”翁贝托笑着说,“我知道这礼物可能不如威廉大人的好,但应该也能让你满意。” “太好看了,翁贝托!”安塔尔把木头骑士拿在手里转了转,他被这件奇怪的礼物感动了,“谢谢你!” “这个就是你,被封为爵士之后的你,”翁贝托指着木头骑士说,“你坐在萨雷彻的身上,正在为战斗做好准备。这是我让布达最好的木雕大师做的。” 翁贝托从麻布袋子上跳下来,朝安塔尔伸出手。 “来吧,该睡觉了。不然你叔叔会更生气了,他今天的心情可不太好噢。” “让我在多呆一会吧!”男孩请求道,“我还想和萨雷彻多说说话。” “好吧,”翁贝托打了个哈欠,转身便向马厩外走去,但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在门前转身看向安塔尔。 “你能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什么秘密?” “你在你的马儿耳边到底说了些什么便让它如此顺从?” “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安塔尔羞涩地问道。 “你可以相信我。”翁贝托点了点头。 小家伙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最后决定对翁贝托分享秘密。 ”.لاإلهإلااللهمحمدرسولالله“ 他生怕隔墙有耳般地轻声说道,“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穆德是真主的使者。” 翁贝托咯咯地笑了,向男孩摇了摇食指。 “我们会一起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安塔尔!” 第五章 罗马人的方式 当萨雷彻的口水流到他的脸上,在他耳边低沉地叫着时,安塔尔·巴托的小眼皮立刻睁了开来。他先是一惊,惊恐地抬起了头,等他回过神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他已经从干草堆上摔了下来。 “萨雷彻。”画面终于在安塔尔面前逐渐清晰,他睡眼惺忪地叫着黑马的名字,昨天晚上,他和它说了很久的悄悄话,以至于直接在干草堆上睡着了。 他迅速起身,掸去身上的灰尘,但他太实在是太脏了,怎么弄也整不干净。他凌乱蓬松的头发上满是干草,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倒霉的流浪汉,而不是个骑士的侍从。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跑到院子里,直奔着水井而去,一边脱下衣服,一边使劲抖掉上面的泥土。他把头彻底地揉乱,然后从井里拉起水桶往脖子上泼冷水。他顿时感到自己的血液沸腾,睡衣也从他的眼中涌出并消失。 当他跑进屋里时,大家都已经坐在桌前了,房间里弥漫着新鲜奶酪和面包的香味。 “你睡得舒服吗,我的孩子?”威廉在安塔尔坐下时闻到。 “舒服,”男孩拿起一块面包,“你为什么这么问,基督弟兄?” “因为我不知道马厩能有多舒服,”威廉的声音严厉地有些开裂,“你以为我不会注意到吗?你觉得你为什么能有供你自己睡觉的房间?” “我不小心睡着了,”安塔尔低下了头,“我不是故意的。” 威廉静静地看着男孩啃着面包,又用低沉不容商量的声音说道:“去祈祷吧,安塔尔。” 安塔尔惊讶地盯着他的叔叔,本想要大声抗议,解释说他一点责任都没有,而且他连早饭都还没吃完。但威廉的眼光足以让他保持沉默,迫使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拖着脚步走向屋内的祭坛。 威廉用独特的方式抚养着他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如果安塔尔如果还住在修道院里,他将会受到更严格的管教。威廉花了很大力气才将这个男孩培养成一名侍从,这样安塔尔也没有必要在修道院里生活。 不过骑士团还是委托一位弟兄负责监督威廉教导孩子的方法,并是否在尽责培养男孩。威廉在骑士团内享有一定的特权,因为他在圣地创下的功劳无人能及,但仍有一些人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安塔尔不应该过着这么自由自在的生活。 男孩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每当他受到惩罚时,他就安慰自己,至少他不会像在修道院里一样被鞭打。 此外,学徒们不能进行剑术训练,在修道院里长大的圣殿骑士,只有在十四岁晋升为侍从之后才能开始练习剑术,但早早远离了修道院的安塔尔八岁开始便学习基础知识,而且每天都用木剑做着训练。 他跪在祭坛前,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翁贝托送他的礼物,一边低声念着主祷文,一边和木头骑士玩耍。 -— “不,不,”当安塔尔拿着他那把有着缺口的木剑出现在院子里时,威廉摇了摇头,“从今天开始,你要用新的武器进行练习。” 看着叔叔手中那把看似一模一样的木剑,安塔尔疑惑地挑起了眉毛,但在接过新武器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这把剑沉到在将他的手臂向下拉着。 “这木剑的里面是铅填的。”威廉解释道,“我特意让人为你做的。” 安塔尔双手捧着铅芯木剑,艰难地将其举过头顶,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动。 “这太重了!”他满脸通红地抱怨道,“你确定我必须要用这个练习吗?” “你会慢慢变强的,有点耐心。”威廉耸了耸肩,“我希望你能比别人更强壮、更敏捷,当时机到来时,你将像这把剑长在你的手上一般挥舞着它。” 威廉从安塔尔的手中接回了这份奇怪的礼物,男孩能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这把剑对他来说也很重,但他假装轻松,什么也没说。 “它比真正的剑要重,”威廉用缓慢的动作挥舞着它,“前罗马帝国的军团士兵给了我这个想法,他们的训练装备都比他们真正在战场上使用的武器要重得多。” “他们创造这个训练方法干什么?”安塔尔嘟着嘴巴囔囔道,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主意。 “他们用它征服了半个世界,”威廉说道,然后又将沉重的“木剑”按在了他的手中,“来吧,试试!” “可是叔叔!”男孩乞求道,“它太重了,这太难了,真的真的很难!” “够了!”威廉厉声斥责道,声音大到足以让安塔尔闭上嘴巴。“这样你猜能成为真正的好战士,而不是在战场上拖后腿的怂包,别再抱怨了!” “好吧,”安塔尔点了点头,努力咽下了喉咙里的疙瘩,眼里含着雾气。 “很好,那就好好练练你的基本架势、格挡和攻击招式,千万不要偷懒!不要在六时经(中午)前停下。” 男孩抬起头,他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刚到十岁,他叔叔给他的任务一下就难了十倍。 “孩子,别睁着这么大的眼睛看着我!”威廉微笑着给他打气,“圣殿骑士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和他们的战友,就像沙漠中的狮群一样,如果你想要披上白披风,就得配得上它!” 安塔尔怒喝一声,凝聚全身力气举起重剑,开始用劲砍着空气。然而和他一贯的做法相反,他这次的假想敌不是撒拉森人,而是创造了这个训练方式的罗马军团。 第六章 铁匠和农夫 骑着萨雷彻就像在风的背上顺着地面滑行,这匹马完全顺从着他小主人的意志,安塔尔不觉得马儿和他是分开的,而是想着他们融为一体,共享着相同的动作和心跳。 他靠在黑马身上,催促它更快地奔跑,自己则大笑着享受着难得的自由。他大声尖叫着,直到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哑了,没有人能听到他,唯一能听到他的马儿也不会被他的叫声惊吓到。他们驰骋在粗糙的田野,一直跑到河岸边,萨瓦河的波浪随着他鞭打着他周围的世界。 他们来到了杜比察的城镇,安塔尔勒住了马但没有下马,他坐在马鞍上,带着骄傲的姿态挺着胸膛穿过路人,许多人都在欣赏着这匹闪亮的黝黑纯种马。 直到到了铁匠铺,他才从马上一跃而下,牵着萨雷彻的缰绳,一路走到了门口。 “早上好,约翰叔叔!”安塔尔高兴地喊道。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烟灰的秃头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把手中的巨锤靠在墙壁上,然后伸出他带着老茧的巨掌,紧紧握住了男孩的手。 “你好啊,安塔尔!”约翰欢快地和他打着招呼,然后惊奇地盯着这匹马,“主啊,它可真漂亮!” “这是威廉叔叔送我的礼物,”安塔尔挺起胸膛说,“我给他取名为萨雷彻。” “你给它取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是因为它的颜色吗?” “阿拉伯纯种马,”安塔尔抚摸着鬓毛说道,“一匹真正的战马,而且它会长得更大!” 安塔尔喜欢来铁匠铺里,看那些半成品的盔甲和武器,现在他有了一匹马,他突然觉得自己大了很多,几乎像个大人了,于是他昂首挺胸地问铁匠道: “约翰叔叔,你给我做一把真正的剑要多少钱?” 男人用他那略为空洞的声音笑了起来。 “前几天我给你做了一把武器,怎么,你不喜欢它?” 骄傲从安塔尔的脸上融化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红晕,他开始回想起这几天的训练,他的右肩突然开始抽动、灼痛。 “我不喜欢它,”他否定地喊道,“它太重了,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那么重!” “你还是个孩子,安塔尔,”铁匠笑道,“等你长大了,我会为你打造一把让全世界都为之惊叹的剑。当然,如果你到时候还是从我这里定制的话……” “我想要一把和我叔叔那样的剑!”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热情,“你能打造出那样的武器吗,约翰叔叔?” 铁匠扬起眉毛,哼着调子摇了摇他那长满浓密毛发的脑袋。 “我见过你叔叔的剑,孩子,”他的声音里带着由衷的钦佩。“有一次他曾让我仔细看过,那是一件完美的武器,我认为这不是人能打造出来的。” “他从圣地带来的,它曾经属于我的曾祖父。” “嗯,我知道。”铁匠点了点头,试图回忆起这把剑的确切形象。 舒适的单手握柄上覆盖着柔软的黑色皮革,镀银的剑柄旋钮,两侧加宽,就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十字架,四根部位的长度相等。剑颚上刻有“POSTDOMINUMAMBULABUNTQUASILEORUGIET”字样。 钢制的树叶与卷须缠绕着血槽形成细小精密的纹路,直到锋利的剑刃。铁匠打造过很多把剑,每一把都是他满意的上乘作品,但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锻造出威廉手中那样的武器。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孩子,”他凑近安塔尔说,“但前提是你不能告诉其他人。” “我会保守你的秘密的,约翰叔叔。” “那把剑不是人类的。”铁匠低声说道,“我看是主亲自锻造了它。” -— 安塔尔起码穿过城镇,他专门选择最热闹的街道和广场走,好让他尽可能地向人们展示他的黑马,他也从他之前住了一年的修道院前经过,但竟然没有一个学徒挡住他的去路并羡慕地看着他的新坐骑。门口只占着两个卫兵,而且并没有想着去搭理他。 后面他打消了这个想法,继续朝杜比察的西部边界的赶去,他要去的地方离镇子太远了,安塔尔再次带着他的纯种马疾驰,直到他们到达目的地。他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并且经常找一些借口去走一趟。 房子里住着两个人,一个叫马修的农民和他的儿子。他主要种着谷物,并试图在城里出售他的粮食,威廉经常从他那里批量购买,但每次都支付远超于货物价值的钱。 农夫的儿子拉斯洛与安塔尔同龄,多年来一直与父亲在田间劳作。安塔尔在八岁那年认识了他,当时他看到这个男孩背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他本能地跑过去帮他,在威廉叔叔和马修结算价格的时候,他趁机向拉斯洛展示了他的匕首和木剑,以及他在庄园里面所有的藏身处。 他们很快就变成了好朋友,一有空就会经常去看望对方。他们开有无话不说地谈几个小时,但他们从来都不会谈及自己的母亲:拉斯洛的母亲死于分娩,而安塔尔已经记不清自己的母亲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提过“妈妈”这个词,两个男孩对此都很谨慎。 随着男孩们逐渐长大,落在他们身上的责任也越来越多,他们之间见面的次数也因此在逐渐变少。安塔尔被安排进行更艰难更耗时的训练,拉斯洛则在田间有了更多的劳动要做。 这两个孩子长得太像了,说是亲生兄弟都不过分。他们有着一双棕色的眼睛和一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拉斯洛个子稍矮,还有些瘦,他可以把头发留长并垂到肩膀上,但安塔尔不得不把头发留的很短。 当萨雷彻在小屋前停下,大声地喘着气时,拉斯洛正在和他的父亲一起在田地里干活。看到这样的场景,安塔尔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他完全不知道眼前的他们在干着什么样的农活。 他学会了用拉丁语和法语阅读和写字,他不仅要学习圣经,还要学习他叔叔所有奇怪的卷轴,这些卷轴讲述了古代大师们的故事。他学会了骑马、剑术、投枪、射箭、下棋、游泳,但每次看到他的朋友在田地里干活时,他就觉得自己很无知。 “上帝保佑你,马修叔叔。”他一边下马,一边恭敬地向男人问好。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农民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并点头表示感谢。“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骑马路过乡下,想顺便拜访一下拉斯洛。”安塔尔回答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他知道面前这个男人不会对他的儿子和一个可能成为骑士的人交朋友而感到高兴,安塔尔这个未来骑士可以为拉斯洛描绘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未来。 当他们还小的时候,这个孩子便如痴如醉般地听着安塔尔讲述圣地和圣殿骑士团的故事,有一次他脱口而出,所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名骑士。 当时安塔尔还不知道骑士团的法律和规矩,他告诉拉斯洛他可以成为像他一样的战士,他们可以一起对抗邪恶。拉斯洛相信了,当他回到家,用他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告诉父亲他的计划,包括骑士精神、比武大会和拯救公主。 马修在痛苦的愤怒中告诉他的儿子,只有那些出身高贵的人才能成为骑士,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只能成为那些光荣的战士们的仆人。 “爸爸,我可以去玩吗?”拉斯洛看着他红着脸的朋友,向马修问道,“我保证我们不会玩很久!” “好吧,”马修以一个阴沉的表情同意,“但不要跑太远了!” 他们沿着森林的边缘行走,而拉斯洛的目光一刻也无法从萨雷彻的身上移开。这匹黑马让他着迷,他慢慢地走近它,黑马表现得就像自己是他的主人一样,它没有开始紧张地低吼,也没有像以前哪有在陌生人面前扭头,它让拉斯洛轻轻地抚摸它。 “看起来它喜欢你,”安塔尔笑道,“连老瓦茨拉夫都怕它,还说要把它做成香肠咧!” “一匹阿拉伯纯种马?”拉斯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得了吧,他一定是在开玩笑,他才舍不得呢!” “他说的很认真,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安塔尔坚持道,“他让这可怜的家伙远离其他马匹,如果不是我叔叔在场,他是不会让它进大栅栏的。” “这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马,”拉斯洛一边赞美,一边意识到他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一匹这样的战马。 安塔尔察觉到他朋友的失落,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痛,拉斯洛是他唯一不想引起羡慕的人,他不是为了刻意炫耀自己的东西而去找他玩的。 “别难过了,”他试图安慰他,“你也可以成为圣殿骑士的……” “我已经信了你一次,”男孩皱着眉转身,“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塔尔解释道,“你也许不能成为骑士,但在修道院里面有很多仆人都穿着骑士团的袍子,虽然不是那个白色的,但他们仍然属于圣殿骑士团。你可以是骑士团的一员,这你不需要是贵族也能做到,有一天你甚至能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拉斯洛转过身来,泪水在他的眼中涌动。 “我要如何向我父亲解释我要离开他,让他一个人在这田地里呆着呢?”他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他年纪大了,很快他就不能单独干活了,我要如何告诉他我要为圣殿骑士团服务而不是帮助他呢?” 安塔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地看着他的朋友,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糟。他也许根本不应该来这,他心想。 “我哪儿也不去,”拉斯洛踢了一根折断的树枝,恨恨地说道,“我哪儿也去不了!” “不是这样的,”安塔尔摸了摸他的肩膀,“你不需要永远在田地里干活。” “你不明白!”他甩开安塔尔的手,然后擦掉眼角的泪水跑回了家。“我得回我爸爸那里了!”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我们下次再玩,上帝与你同在,再见!” 安塔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可怜的朋友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一股悲惨的感觉在他的灵魂中升起,为了平息这种感觉,他一边大声喊叫一边用脚踢着周围的树干。 他犹豫了一会是否该去追拉斯洛,但最终他骑上黑马,往家里骑去。 第七章 画家和乐手 安塔尔在中午之前回到了庄园,并设法及时冲进了屋内的祭坛。全速奔跑让他浑身是汗,黑色的长衣黏黏地贴在皮肤上,但他并不在乎,他只想确保他的叔叔没有注意到他的长期缺席。 祷告结束后,他去马厩为萨雷彻擦去一整个早上骑行留下的汗水,然后给它喂了干草和清水。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威廉叔叔,他看起来非常兴奋。 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眉头紧皱,嘴巴无声地抽动着。叔叔是不是把脖子伸向北方,满怀希望地向远处眨眼。安塔尔不知道是什么让叔叔着了魔,但他宁愿什么也不问,省的他对自己今天的行踪起疑。 威廉在院子里已经来回踱步了整整一个小时,安塔尔还以为他的叔叔会永远这样下去。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奔踏声,威廉的脸色顿时一亮,朝着声音跑了过去。 安塔尔也好奇地跟着他,很快他看到三个骑手从树林中冒了出来。其中一个人骑在最前面,对这条路很熟悉,那人是翁贝托,安塔尔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位意大利歌手在之前离开了庄园。 “大人。”当三人接近后,翁贝托下了马,“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这两位。” 威廉带着期待般的慈父微笑点了点头,翁贝托把高个子的新人推到面前,他很瘦,留着淡褐色的短发,和一把小胡子。 “来自维谢格拉德宫廷的格雷戈里,他使画笔和您使剑一样好,大人。” 画家格雷格里默默地向骑士鞠躬,威廉亲切地向他打招呼,并表示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周在他的庄园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是弗朗西斯,我的一个老朋友。”翁贝托指着那个留着乌黑长发的矮个子男人。“他对维埃勒①的熟练掌握曾经受到过国王本人的赞赏。” “很高兴见到你,弗朗西斯。”威廉向这位乐手打招呼,后者则深深地向他鞠躬。“来,这是我的小家伙,安塔尔,交给你们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男孩的眉毛直接挤到了正中间,这把他吓了一跳。他走上前与陌生人自我介绍,同时他想知道他的叔叔给这些人说了什么,难道他希望自己开始学习演奏音乐?真的希望不是这样的情况…… 威廉叔叔似乎没有将谜底揭露的打算,他示意在旁边养猪的马里提斯去趟酒窖,从最好的酒桶里取出两壶好酒带上来。 “长度跋涉,你们一定很累了。”他对他的客人们说。“让我们坐在桌子前先解解渴吧!” “这孩子也跟我们一起去吗?”弗朗西斯乐呵呵地问道,他似乎很喜欢这个主意。 “他当然会加入我们!”威廉欢快地点点头。“毕竟他已经是个侍从了。” 安塔尔立即放下了心中的疑惑,高高兴兴地跑着跟随这些人,即便之后他的杯子里装的几乎都是水,他们只给他喝了一点点酒。 -— 威廉的计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揭晓,当时安塔尔带着那把令他讨厌的铅剑出去在院子里练习,而弗朗西斯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他正在调试着他的提琴。 还没等安塔尔张嘴提问,他的叔叔便回答了他的疑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关于剑术的事吗,安塔尔?” “这将使我成为一名真正的优秀战士。”男孩看着自己手中的剑说道。 “我还说了什么?当我们练习姿态,把膝盖弯曲时,我把它比作什么?” “就像跳舞一样?”他努力回忆道。 “没错!”威廉叔叔拍了拍自己粗糙的手掌,“就像跳舞一样,但要完美地掌握舞蹈的节奏,你需要音乐。” “啊?”当安塔尔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情况时,他惊地叫了出来。 “你昨天就亲耳听到了,弗朗西斯是一位非凡的乐器大师,”威廉继续平静地说道,无视他孩子的不满,“在修道院里,学徒们只能听到剑具互相撞击的声音和他们大师们的斥喊声,而你将听到真正的音乐,你必须用你的整个身体和每一个动作来感受它的节奏。 你必须像旋律一样移动,仅仅强壮是不够的,优雅和轻盈的动作同样重要!” “如果我没有对手,我将永远学不会如何战斗。”安塔尔小声嘀咕道。 “如果你不好好学习剑术的规则和节奏,不熟悉自己的身体,你的对手会在眨眼间把你撕成碎片,”威廉严厉地盯着他,“如果你尽可能地挑战自己的极限,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对手,但在那之前,你要多加练习! 如果你不喜欢沉重的剑和小提琴,你大可以去做一个农民,我的孩子,只要你说你不想这样下去了,不想做一个骑士了,我便立刻满足你。” 安塔尔想起了他的朋友拉斯洛,他可能会一直在田间劳作,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无论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披着圣殿骑士团的白袍,坐在阿拉伯纯种马的马鞍上,腰间有一把佩剑。他顿时感到羞愧无比。 “请原谅我,叔叔。”他低声说,“我保证我会努力。” “很好。”威廉点点头,虽然他清楚这不会是他侄子最后一次抱怨。 如果安塔尔在修道院里长大,那么他就会被鞭打无数次,他的骑士身份也会被推迟多年。他生来就太自由了,嘴巴太大,无法被驯服。威廉担心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听话的骑士,如果他不紧盯着他,到时候他可能永远也穿不上白斗篷了。 “来吧!”他用更加严肃的声音说道,“牛式②! 安塔尔这天被训练得很辛苦,以至于当他终于坐下来吃午饭的时候,他几乎连勺子都拿不住了。他痛得想叫出来,但还是连同眼泪一起咽了下去。 他希望他有一位母亲,他可以抱着她的围裙哭泣,并告诉她也许他根本不想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 【脚注】 ①维埃勒,Vielle,一种类似于小提琴的中世纪乐器。 ②牛式(Ochs)是最基本的中世纪剑术站姿之一,将剑提到使剑手方向脸旁,用剑对准对手的脸或喉咙,意大利学派称之为Finestra。 第八章 你在活城墙里 1301年1月 威廉·巴托的庄园,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他骑着一匹漆黑如夜的巨大战马驰骋在院子里,在他停下来之前,他绕了两个大圈,然后不紧不慢地在马厩前停下。安塔尔·巴托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并稳稳的站住,把马送进了它的马厩。 他想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地溜回家,在途中他差点鼻子着地摔进深及脚踝的雪地里。然而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威廉和偶尔出现的劳伦斯修士在庄园门口不耐烦地等着他。 “你又跑哪里去了?”他的叔叔对他呵斥道,跳过了问候。“你一个小时前就该到家了!” “对不起,”男孩低下头,“我们在雪地里跑不快。” “不许说谎,我刚刚明明看到你在雪地上飞奔!” 安塔尔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自己又将受到惩罚。 “我当时在城里给拉斯洛帮忙。” “也许他并没有像你一样有教会的身份,不是吗?” “是的。”他小声嘀咕道。 “除了那儿你还去了哪里?你去见了约翰,对吗?” 安塔尔点了点头。 “包括上周在内,这已经是你第五次错过祷告时间了,你应该挨鞭子!” 安塔尔的脸涨得通红,他想反抗,但他知道这样做只会让他已经糟糕的情况变得更糟。在修道院里,其他教会成员不允许错过每天的八个祈祷时。威廉通常允许安塔尔跳过深夜和凌晨的祈祷时,他们两人都将此事保密。 然而,他必须严格地遵循白天的祈祷时,而且由于当地修道院指定的监督主管也在场,威廉不得不比平时更加严厉地对待他的孩子。 如果劳伦斯修士向骑士团报告威廉蔑视某些教会的规矩,他也将收到惩罚,安塔尔将会被带走,最好的情况是他在修道院里完成漫长的修炼并受封为骑士,最坏的情况则是被开除出教团。 “安塔尔,你确实得罪了我们的主。”劳伦斯说,他在过去三年里胖了不少。“即使最小的罪也是一种罪……” “我知道,劳伦斯弟兄。”男孩向他鞠躬,“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更加努力地遵守规矩。” “很好,”修士笑着说,“现在该开始今天的课程了,我本来打算让你翻译圣经,但作为惩罚,你今天必须阅读更多的文本,而且还要用拉丁语背诵我们教团的规则。” 安塔尔在听到有这么多任务后有些头晕目眩,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我明白了,劳伦斯弟兄。” “那你还在等什么?”威廉的声音响起,“赶紧开始!” -— “圣地没有雪,”男孩摆出姿势,焦躁地抗议道,湿透的袜子让他冻得直发抖。 “我们已经没有圣地了。”威廉迅捷地向前一步,用自己的铅剑砍向了安塔尔。 一年前,他认为这个男孩可以开始与真人练习了,于是便让人给自己也做了一把负重的训练用剑。 安塔尔在招架时右脚向后退了一步,在威廉再次出手前,他就发动了进攻。他瞄准了威廉的脖子,但骑士轻声地挡开了这一砍,然后近身按着他的剑,对剑刃施加压力。 安塔尔因用力过猛而哼了一声,但最后还是成功地将威廉的剑弹到一边,然后转了一圈,大叫一声,朝他的肚子砍去,这一下被骑士一个后跳躲开了。 “很好!”威廉赞许地点点头,“你越来越快了。” “也许是你越来越慢了,叔叔。”安塔尔挑衅地说,“岁月正在你身边缓缓流逝……”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孩子,但这种老把戏可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 他假装用右脚向前迈进一步,但最终却用左脚迈出,并从与安塔尔预期完全相反的反向进攻。 “哎哟!”男孩惊叫道,剧烈地摇晃着他酸痛的右手。 “对长辈要放尊重点,你这个小鼻涕虫!”威廉大笑着调侃道,“你太年轻了,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安塔尔瞬间换手,用左手握住剑柄,以一个灵活的旋转来到威廉身边,轻巧地躲过了骑士的一击,将他的剑推到一边,然后又将自己的剑扔回右手,发动新的攻击。他舞步般的快速动作成功迷惑了对手,用力一击打掉了威廉手中的武器,并在最后近身按着自己木剑的边缘抵着他的喉咙。 “我已经学了不少了。”安塔尔喘着气咧嘴笑道。 “你这招是从哪学来的,孩子?”威廉惊奇地问道。 “一个老人家。” “不错,但还不够好。”说着,威廉将他退了回去,等安塔尔再次出剑时,威廉已经拔出了匕首。骑士身形一突躲过了这一剑,用左手抓住了安塔尔的手腕,把训练剑从他手上拧了出来。 “你看,”威廉得意地笑着,将匕首顶在男孩的喉咙上,“这就是携带更多武器的好处。” “你的小威廉,叔叔。”安塔尔低声说。 “什么?” “你的小威廉。”他重复道,“在你了结我之前,我会把你先阉了。” 威廉低头往下看,只见安塔尔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小匕首,这是骑士在他七岁生日时让人为他打造的,现在它正指着自己的腹股沟,冒着寒光。 “就算我们打平了吧。”安塔尔开玩笑地耸了耸肩,然后大声打了个喷嚏并退后一步,威廉生怕他手上没拿稳匕首造成误伤。“我们真不该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在院子里训练!” “是吗?”威廉嘲弄地问道,“也许我该改造一下餐厅,在地板上铺一张熊皮,让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 安塔尔不想回答他,他收起匕首,从地上捡起他的剑,抖了抖上面的雪。寒风从西边带来了遥远的旋律:六时经的钟声已经敲响。 “你知道软弱的统治者是怎么打架的吗?”当他们走到屋内祭坛祈祷时,威廉问道。 “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大厅里?”安塔尔看着他,又打了个喷嚏。 “他们的对手假装自己不能正常战斗,”威廉厌恶地苦着脸说,“这样一来,尽管这些统治者们的技术可能一塌糊涂,但还是能战胜这些故意让他赢的人。我见过国王身边有几个重金请用的冠军勇士,国王甚至可以一次打败几个人。安塔尔,你知道国王在战场上会在做什么吗?” “他们做什么?” “有些人从远处观看战斗,”威廉解释道,“其他国王在战场上和他们的士兵一起战斗。他们坐在一匹全副武装的马上,就在旗帜的正下方,而骑士们则围绕着他们,像一堵活生生的城墙一样保护他们。 你的曾祖父托马斯,我的祖父,在蒂萨河之战中与圣殿骑士一起丧生。鞑靼人不断进攻着那堵活城墙,最后城墙下的贝拉国王活了下来,但组成城墙的祖父和其他战士却留在了那些异教徒的马蹄下……国王在战场上总会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呆着,而你知道你会在哪里吗?” “在活城墙里,对吗?”安塔尔问道。 “就是那,孩子,在活城墙里。”威廉点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会像国王那样训练。” 第九章 威廉的往事 地窖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一个黑影溜了进来,然后又悄悄地将们关上。 安塔尔靠在门前听了一会儿,然后在确定没有人跟着他时,便心满意足地朝着他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小时候,他经常跑到这个精心设计的酒窖里来。拱形的天花板和简单的、清一色的漂亮柱子让他着迷,尽管威廉不喜欢他在楼下玩耍,但安塔尔还是利用一切机会偷偷溜进去。他把这个地方想象成所罗门的圣殿,他有责任保护它,他把那些肥大的酒桶称作堡垒。 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比起天真的游戏,他对木桶里装的东西更感兴趣。每次假装睡上了一段时间后,他都会偷偷地溜出他的房间,偷摸地进入酒窖,找到一两个木桶,在睡前喝上一两杯。 天寒地冻,让男孩难以入眠,但好酒可以温暖他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让他美梦连连。他还不需要害怕威廉发现他,因为在夜晚的祈祷之后,叔叔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沉浸在神秘的活动中,对此他不愿给安塔尔透露一个字。 这一切都始于三年前,当时来自维谢格拉德的两位宫廷艺术家弗朗西斯和格雷戈里刚到这里。乐师总是乐呵呵的,话也不少,但画家似乎在来了的第二天开始就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了。 当安塔尔在院子里和弗朗西斯一起随着音乐练习剑术动作时,格里戈里和威廉将自己关在骑士的房间里,两人一连几天直接消失在庄园里其他人的视线中,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乐师和画家在庄园里住了整整两年,这段时间里,安塔尔已经习惯了重剑和其他不寻常的剑术动作,并把它们当成了与生俱来的东西。在与两人艰难地告别后,男孩又开始追在威廉的屁股后面打听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但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有一次我在沙漠中徘徊了五天,没有食物没有水,”威廉带着神秘的笑容如是说道,“我的皮肤变硬开裂,体力消耗殆尽,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了。如果不是一个犹太商人发现了我,我很快就会变成秃鹰的食物。你觉得你可以用你那不间断又烦人的幼稚问题就可以打垮我吗?” 当安塔尔意识到自己无计可施,他不得不接受这一辈子都无法从威廉叔叔的嘴里套出真相。 当他找到看起来像是他前一天取酒的那个木桶时,他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个酒桶是里面最大的一个桶子,而且里面装的酒还剩至少一般,所以他不需要担心有人察觉到就少了。 他把藏在斗篷里的木酒杯拿出来,蹲在酒桶的栓口前装酒。 “DeusVult.”就像向撒拉森人进军的十字军一样,安塔尔把他的行为当做是上帝的旨意。结果他还没说完,地窖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安塔尔,是你吗?”他听到他叔叔的声音,“你在这下面做什么?” 他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躲起来,然而来不及了,威廉已经找到了他。 “是我。”当威廉从一个木桶后面出现,挡住了他唯一的出路时,安塔尔略带颤抖地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威廉皱起眉头。 “我想着……在睡觉前散散步来着。” 骑士向他靠近,扬起了眉毛。“在酒窖里?” “没有,我在院子里,我看了看萨雷彻,在花园里闲逛,”安塔尔紧张地说,觉得自己傻极了。他很清楚他没办法骗过他的叔叔,威廉的眼睛可以识破一切自己藏着的小主意。 “那么你是如何从院子里走到这里的?” “我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安塔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还记得我来这里假装是保护耶路撒冷免受撒拉森人的攻击吗?” “我记得。”威廉点了点头。 “当我想起那件事时,我觉得我必须下来一趟,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他的叔叔把他从木桶前面挪开,弯下腰去看酒桶的栓口,以及还摆在下面的空木杯,安塔尔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威廉叹了口气,“你觉得如果你好好地向我请求,我会拒绝让你喝酒吗?” 安塔尔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威廉拿起杯子闻了闻,然后把它还给了他。 “好酒如祈祷,”威廉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道,“你不能偷偷地匆忙地喝酒,你必须去品尝它的味道,让它在你的嘴里旋转,享受着每一滴……” “请原谅我,叔叔。” “最近我不得不原谅你的次数有些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威廉的脸色仍然很友好,这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发飙,“一起喝吧,你这个小家伙!只有牛才会自己喝酒……” -— “叔叔,你在东方打过多少仗?”男孩怯生生地问道。每次他提起圣地的事,威廉总是不回答他,气呼呼地打发他离开。 然而,这一次的气氛和以往都不大相同,似乎更加亲密、轻松和真诚。威廉的态度也相当特别,安塔尔早就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但是却并没有发生。 “我打过多少场仗?”威廉看着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太多了……” “你杀了多少异教徒?” 威廉的脸扭成了一个苦瓜,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咳嗽般的笑声。 “一个也没有。”他说。 安塔尔不太明白,他默默地看着他的叔叔。 “你在等一个解释吗,孩子?”威廉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圣地是什么样子的吗?想知道我们以圣战的名义在那里做了什么吗?” “我想知道。”男孩点了点头,“请告诉我。” “好吧,随便吧,”威廉同意道,他抿了一口酒,靠在椅背上。“我的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我一无所有。父亲只留下了一把剑、一件带血的外套、一手东方的土和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圣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名字。 我烧掉了外套,带上剑,几乎不假思索地在第一时间就与一些盲目的朝圣者们一起出发前往东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土地是否还是我父亲的,或者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我不能继续留在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因为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愤怒和力量。我以为我会在圣地这样一个新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平静,这也是所有去东方的人所期待的……” “你是怎么成为一名圣殿骑士的?” “当我终于到达阿卡时,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又饥饿又虚弱,我从母亲那拿的微薄钱袋也是空的。我几乎无法拖动我父亲的剑,更不用说我自己了。当我穿着破烂的衣服出现在修道院时,他们差点把我当成是个乞丐给赶了出来。 我差点没法解释我是谁,从哪来,想要干什么。好在一位驻扎在阿卡的骑士认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这都是命运的眷顾,他们多年前层并肩作战。那位骑士直接把我领到教皇访者①前,并为我争取到了进入修道院的资格。 在那里我被培养成为一名侍从,然后成为骑士。在此期间我把拉丁语和阿拉伯语学得很好,学会了剑术和骑马。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读书和写字,我必须以多于其他学徒成倍的努力去学习,因为我进修道院的时候年龄很大,比其他人晚了好几年。” 安塔尔没有插嘴,他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威廉叔叔的故事,这个他从来没有机会听到的故事。 “你读过很多关于萨拉丁苏丹的书,不是吗?”威廉看着他,“他是一位令人生畏的统治者,但同时又睿智冷静,尊重对手。当我在阿卡被任命为圣殿骑士时,敌人已经是拜巴尔(Baybarsal-Bunduqdārī),我们只是害怕他,尽管我们不敢这么说。 拜巴尔与他的前辈们截然不同,他不尊重那些反对他的人。他通过谋杀前任苏丹登上王位,并威胁贵族们去支持他。他不懂得妥协,如果他承诺签订什么条约,他往往会毁约。他杀死了所有在被困的城堡里投降的十字军,并把他们的头钉在木桩上,说他不会与异教徒谈判。 他决心将所有他认为不属于圣地的人踢出去,所有来自西方的基督徒,甚至是鞑靼人,除了撒拉森人外的所有人……我们设法与他达成了暂时的和平,但这强求来的结果摇摇欲坠,双方都没有遵守它,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禽兽的开始…… 拜巴尔最终死了,又有两个人继承了苏丹的位置,但什么都没有变化,他的继任者继续执行着他的政策。我们花了很多年才能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与萨拉森人的军队面对面,但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没有闲着,我们屠杀了很多手无寸铁的居民,妇女、孩子、老人……这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也杀了我们的,虽然这当然不能被当做我们行为的借口。” 威廉抿了一口酒,转身静静地看向他的前方。安塔尔不敢说话,他知道这个人正在回头看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的另一个人生。 “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异教徒,安塔尔。”他最后用低沉且疲惫的声音说,“他们都有坚定的信仰,只有我们的牧师说他们崇拜另一个神,因此屠杀他们并不是罪过而是救赎之道。 我们在东方都疯了,我们做了非人的事情,我们都应该为此下地狱,相信我,下一千次地狱都不为过。 我们喊着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因此我们开始杀戮,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执行懦夫的意愿。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安塔尔,我背负着可怕的罪孽,我甚至不敢承认。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安塔尔沙哑地说道,他的手在颤抖,口干舌燥,不管他怎么用酒冲洗都没用。 “你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威廉苦笑着点了点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看清,但安塔尔敢发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毕竟我们打的是上帝的战争,我们是英雄,我们杀的是怪物,是该死的异教徒畜生。 这就是在家乡的人所相信的,而事实上我们是杀人犯,我们屠杀了创造我们的同一位上帝的孩子……我的孩子,主的第五条戒律是什么?” “不可谋杀……” “嗯,就这么简单。我们打破了它,整个西方,整个基督教世界,教皇、红衣主教、整个罗马都违反了它,整个该死的世界都违反了它。”威廉发出一声深深的痛苦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都死了,我的师傅,我所有的朋友,我爱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受到了惩罚,同时我意识到我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经历他们的死亡,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当我在离开二十三年后终于回到家时,我只剩下你的母亲,我只能相信她是我最后的依靠。但当我看到她的坟墓时,我失去了理智…… 只有你把我从最后的疯狂中救了出来,安塔尔,你是我没有放弃一切的唯一原因,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父亲一起被烧死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屋里的原因。我觉得你是我的救赎,是我在这一辈子中做一件好事的最后机会……” 两人沉默了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威廉为两人倒酒时发出的潺潺酒声,然后是轻轻啜饮声和杯子在桌上的碰撞声。 “在你作为十字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安塔尔打破了久久的沉默,“在经历了这些可怕的罪行之后,你还想让我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吗?你告诉了我一些可怕的事情,叔叔!我不想犯这些罪过……” “我想让你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威廉看着他的眼睛,“一个真正的圣殿骑士,一个不忘上帝的戒律,也不忘记自己誓言的骑士。记住这个世界最后会发生什么,到最后我们都将赤裸地面对主,让他衡量我们这辈子的所作所为…… 我相信圣殿骑士团,如果他们遵循古老的规矩与道德,他们仍然可以拯救基督世界的灵魂。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真心实意的骑士,而不是贪恋权力,满嘴谎言的屠夫。 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圣地,而这几百年的东方战争也证明了无论我们多想要耶路撒冷,我们并不是万能的。也许现在我们反而可以做出更清醒的决定,进行反省,而不是嘲笑和违背我们教会的规矩。” “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屠夫。”男孩坚定地宣布。 “我知道,我的孩子。”威廉摇了摇头,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喝光了剩下的酒,把木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正准备开口建议他们都去睡觉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越来越大,神秘的骑手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巴托大人!”外面传来激动的叫喊声,桌上的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巴托大人,我必须立刻与您说话!” 两人一跃而起跑进院子里,只见一个年轻人展在外面,紧握着一匹黑马的缰绳。他穿着圣殿骑士仆从的棕色大衣,气喘吁吁。即使在黑暗中,他的脸也明显地流露着焦躁与不安,威廉不明白为什么骑士团这么晚会派人找他。 “我是威廉·巴托,”他说,“你想要说什么,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非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前来?” “教皇访者①派我来的,”仆从说,“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 “那就赶紧说!” “安德烈国王已经死了,”他飞快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匈牙利没有国王了。” 【脚注】 ①教皇访者(apostolicvisitor)是教会官员,教规制定者通常将他们归类为教皇使节。访者与其他使徒代表不同,主要在于他们的使命并不是长期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 第十章 修道院会议 1301年,天主之母月(1月)的第21天 圣殿骑士团的修道院,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 “不要告诉我,我的修道院长大人,这次会议不能等到明天。”宽敞结霜的房间里回荡着威廉的声音。“更不用说我确信今天我们不会在这里得出任何结论,因为我们完全缺乏共识。” 教会里的修道院长们每年都要聚集数次,在会议里讨论各种事物,有重要的也有不重要的。然而一些修道院长喜欢找本没有权利参加会议的骑士们讨论与他们有关的事项,从而强调所有贵族骑士的平等权利。 “我们今晚邀请所谓的威廉·巴托过来不是来听他冷言冷语的。”一位骑士脸色凝重地说,“我们相信他的智慧和鉴别力,毕竟他为骑士团服务的时间比我们任何人都长。” “谢谢你的美言,于格。”威廉点了点头,“我没有讽刺的意思,我只是表达了我的疑虑。” “那或许我们可以开始了。”修道院长举起右手站了起来,示意会议开始。“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安德烈国王在圣母月的第十四日去世,按照传统,我们必须讨论我们希望看到谁登上王位,以及我们接下来会站在谁的那边。” “拜托,”威廉插话道,晚上喝的酒让他的舌头变得比自己允许的僵硬得多。“毕竟我们不支持安德烈,他也没有支持我们,甚至罗马教廷也反对他的统治。我们今晚可以大谈特谈,明天可以大谈特谈,后天也可以大谈特谈,谈到最后无话可说为止。 不管怎么样,我想提醒各位尊敬的骑士,无论我们走到哪一步,最终都是教皇陛下为我们表态,所以……” “够了!”于格拍了拍桌子,“我受不了这种语气了,威廉!” “抱歉,”威廉在他面前举起双手装作无辜,“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好了,”修道院长清了清嗓子,显然对两位骑士之间的对峙感到不安。“情况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目前有几个人正在争夺匈牙利的王位……” “他们中间有匈牙利人吗?”威廉笑了起来,他感到有些头晕。 “够了,巴托大人!”院长说,“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什么都讨论不成!” 大厅里摆放的长桌周围坐着二十三名骑士,安塔尔一个都不认识,除了那个叫于格的,他可能是他叔叔教育方法的最大反对者。威廉没有注意到他的侄子一路跟着他和那名来找他们的侍从,然后躲进了大厅旁边的储藏室里。 修道院是一座古老的建筑,墙壁多处开裂,安塔尔透过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缝隙看着大厅里的一举一动,他身后的是紧张的拉斯洛。他的朋友在修道院做了不到一年的仆人,他是在他的父亲在冬日中因发烧去世后来到这里的。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威廉用一个异常丰厚的钱袋让杜比察的修道院长相信了这个可怜男孩有着出色的能力。 “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拉斯洛低声说,“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我得徒手捡一个月的马粪!当然,你只会受到你叔叔的一些轻微惩罚……” “别这么胆小,”安塔尔回呛道,“难道你不好奇谁将成为新国王吗?” “就算不这么做我们也很快就能知道!” “安静点,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我要走了,”拉斯洛决定,“你可以留在这里,但我不会因为你而惹上麻烦。” “拜托,拉斯洛,”安塔尔伸手抓住他的斗篷,“你真的想置身于这种乐趣之外吗?” “是的,”他点点头,“别拽着我了,快放开!” “胆小鬼。”安塔尔转身回到裂缝处,他想他一定在和拉斯洛争论时错过了很多东西。 “教皇已经明确表示,他希望看到一位安茹统治者登上王位,”威廉说,他试图控制住自己,但却徒劳无功。“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也认为查理·罗贝尔是正确的国王人选。” “据我说知,他只有十三岁,”教皇访者说,“太年轻了。” “拉斯洛四世年仅十二岁就开始管制贵族,而当他率领一万五千人的军队对抗捷克人并将他们赶出边境时,他只有十六岁。”威廉争辩道。 “但拉斯洛四世是个异教徒。”于格插话道。 “这并不能改变事实,不是吗?”威廉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不管他是不是异教徒,他都像狮子一样战斗,尽管他当时年纪很小。而查理·罗贝尔已经十三岁了,很快,他就能管理国家的大事,深知自己的责任。 我认为我们不能该支持瓦茨拉夫的儿子,他也不过十二岁。我们和捷克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屈服于他们?” “我们和意大利人又有什么关系?”一个胖骑士喊道,“他们是外族人,就像捷克人一样!” “我们的弟兄伊阿努斯希望发言!”一个粗鲁的声音警告其他人。“让我们听听他怎么说!” 只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看向一直都在会议中保持安静的老人,伊阿努斯,他是大家见过最老的人。除了他之外,威廉是这群人中最年老和最有经验的人,他已有四十七岁,但伊阿努斯看起来好像已经八十岁了,没有什么人能奇迹般地活到这个年纪。 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小时候经历了埃斯泰尔戈姆的罗伯特大主教对整个匈牙利王国禁止教务①。他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纤长而雪白。 “被拉斯洛国王杀死的波西米亚国王奥托卡三世,”他用微弱颤抖的声音开始说道,“他与国王贝拉四世的女儿安娜夫人结婚,并与她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瓦茨拉夫。” “听到了吗?”胖骑士站了起来,“瓦茨拉夫有匈牙利血统!” “查理·罗贝尔的血统和起源呢,”伊阿努斯继续说道,“匈牙利国王贝拉四世的儿子斯蒂芬五世有一个女儿叫玛丽,他把她嫁给了卡洛一世的儿子跛子卡洛。跛子卡洛的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卡洛·马特罗,卡洛·马特罗与皇帝鲁道夫的女儿克莱门丝有一个儿子,他便是查理·罗贝尔。” “所以两位国王人选都来自于同样的血脉。”威廉总结他所听到的,“不管是意大利人还是捷克人,并没有区别……” “恕我直言,据我所知意大利人还没有带着军队入侵我们的家园,试图将其撕成碎片,”另一名圣殿骑士说道,“我说我们该支持查理·罗贝尔继承王位!” “我不好意思提这个,”支持瓦茨拉夫的胖骑士嘀咕道,“但我怀疑医院骑士团将站在安茹一边,如果我们也支持安茹,我们将与他们一起合作,我不知道这是否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圣地了,你这头肥猪,闭嘴吧!”一位年长的男子说道,可能他是这胖骑士的亲戚或是以前的骑士主子,他立刻让他沉默了下来。 “这场讨论真是太棒了。”威廉有些讽刺地说道,起身准备离开,“如果各位允许,我想重复我今天说过的话:尊敬的教皇博尼法斯圣座想要查理·罗贝尔成为新的国王,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也是这个想法。 圣殿骑士团需要无条件地服从教皇,安茹家族以大量资金支持教会的骑士团,也支持我们。在这次会议上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我想知道,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呢?你们觉得争论新的国王人选有什么意义?我们在自欺欺人,在谁将成为国王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任何发言权。” 威廉的这番话彻底让所有人都撕破了脸,他们都站了起来,开始大喊大叫,每个人都在喊着不同的东西,在一片混乱中什么也听不见,这场景像极了巴别塔。 “安静!”修道院长和教皇访者同时大喊道,两人都用拳头敲打着桌子,“肃静,肃静!” 然而争吵并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乱,威廉厌倦了这场马戏,他走到墙边,拿起一根作为装饰品的钉头锤,大手一挥直接将带着尖刺的武器往桌上砸去。 这一下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叫嚣声戛然而止,愤怒的骑士们齐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好吧,”威廉摇了摇头,“事实证明你们跟学徒并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只是更老更固执的孩子,自欺欺人,在谎言中玩耍的孩子,真是可悲……” “巴托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修道院长楞了一下,问道。 “意思就是我随时愿意为你服务,并在你需要我的经验时帮助你。在任何重要的讨论中,你都可以指望我的建议和投票。但是我不想再参加这种荒谬的游戏了,愿上帝保佑你们所有人!”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匆匆出了门,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大厅内也没有人阻止威廉,二十多双惊愕的目光跟着他的脚步离开了这场集会。 【脚注】 ①罗伯特大主教于1232年2月25日将帕拉丁丹尼斯逐出教会,并将匈牙利置于禁止教务的禁令之下,因为尽管有1231年的金玺诏书,犹太人和穆斯林仍在匈牙利王国继续工作着。 第十一章 黑袍 1301年,圣雅各布月(7月) 两把破旧的练习用剑碰撞在一起,发出独特的砰砰声。安塔尔摆出了长卫式(PostaLonga)的姿势,他双手持剑,将剑保持在中心线,双臂伸展,对准对方的面部。 而拉斯洛则是没有章法地举起了他的剑,而且是以一种完全错误的方式防御着安塔尔的进攻,他勉强躲过了第一击,但第二击便将他手中的武器打飞了。 “我赢了!”安塔尔大声喊道。 “如果我也是名侍从,你肯定赢不了,”拉斯洛叫道,“别这么高兴!” “如果你是名侍从,你也才刚刚开始学习最基本的剑术知识。”安塔尔表示。 “如果我是你,我会更小心地说话,”拉斯洛劝他,“他们可能会听到你在家里的训练不是很正规。” 安塔尔露出了一个厚颜无耻的笑容,“那我就把那里的人都砍倒!” 拉斯洛摇了摇头,然后突然向安塔尔发起进攻。侍从安塔尔用一个轻巧的动作抵挡了这一击,并靠近他的朋友把他推了回去。拉斯洛踉跄了一下,屁股着地坐在了地上。 安塔尔将他拉起来,看到拉斯洛脸上的痛苦表情,男孩决定再多训练训练他的朋友。 “让我看看,”他戳了戳钝木剑,“短卫式(PostaBreve)该怎么做?” 拉斯洛左脚稳稳地踩在地上,右脚微微后退,他双手将剑柄拉近胸口,剑尖指向安塔尔。 “很好!”安塔尔兴奋地说道,他没有意识到他正在以威廉多年前教他的方式指导着拉斯洛。“现在让我看看窗卫式(Postadifenestra)是什么样的!” 拉斯洛没有动脚,而是将剑向后一挥,使其与右腿平行。 “不对,”安塔尔摇头,他走到拉斯洛身边,引导他的手,让剑尖指向他的右肩方向。“你刚才做的是长尾卫式(Postadicodalonga)。” “这么多该死的意大利语!”拉斯洛抱怨道,“我永远不可能把他们全部记住。” “别怕,没那么难!你很快就会掌握它们的窍门。来吧,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基本姿势!” 然而拉斯洛却有些犹豫不决,最终他大声叫喊着向安塔尔发起进攻。安塔尔基本上处于防守状态,他不想再次让拉斯洛没了练习的兴趣。 “你的招式很不错,”他一边笑着说一边躲开了向他袭来的一击,“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剑士。” “闭上你的嘴,好好防守吧!” 拉斯洛在春天来到庄园,从圣殿骑士团的马厩仆人晋升为威廉的马夫。当时查理·罗贝尔已经占领了埃斯泰尔戈姆,然后在教皇的祝福下,由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凯加冕为国王,尽管这只是一顶临时的王冠。 为了取悦他的臣民,他取名为查理(Karoly),但他的权力远远没有得到巩固。虽然他在名义上是一国之君,但王位之争还在继续。查理·多贝尔只得到了南方贵族和教会的支持,人们担心新的内战很快就会爆发。 波西米亚的统治者普热米斯尔·瓦茨拉夫二世依旧没有放弃让自己的儿子加冕为王,更不用说那些虽然没有什么机会赢得王位,但仍然贪图冠冕的领主们了,这个王国的和平脆弱得不堪一击。 威廉在过去的六个月里经常造访修道院,但在他被迫参与的讨论中,几乎所有辩论都没有任何进展,拖泥带水似乎已经成为了匈牙利人的一种习俗一般。 然而这位狡猾的骑士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抓住机会,所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北方时,他要求拉斯洛离开修道院。他安排这孩子在他家工作,虽然他想让他继续被视为教会的仆人,但修道院长没有同意。 威廉知道安塔尔在庄园里需要一个与他同龄的朋友,而马里提斯已经不年轻了。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位忠实的仆人能做的工作越来越少,所以家里用得到一位年轻的帮手。 仲夏时节,安塔尔已经过了他第十四个命名日,按照规矩,他终于可以脱下学徒的斗篷,成为一名侍从。他的叔叔在他晋升的那天给了他一份特别的礼物,让他大吃一惊:他给了他一把撒拉森人的剑,剑刃短而略微弯曲,这是他在东方的一场小规模战斗中缴获的。 剑柄和十字护手没有任何装饰,但包括这把短剑在内,在圣地锻造的剑从来都不是装饰品,在东方连钢铁都是和西方不同的,从沙漠中或者回来的十字军骑士们经常这么说。 学徒骑士在成为侍从时往往会被授予一把剑,但这样的武器多半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骑士手上真正的剑的拙劣仿制品。 但在剑术方面,安塔尔比其他与他同龄的人更熟练、更优秀。他值得拥有一把比一般人得到的更有价值和意义的武器,练习时他一直只用铅木剑,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习惯了这把剑,他已经在和拉斯洛的较量中挥舞了一段时间,他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累。 “我要把你像异教徒野狗一样砍死!”拉斯洛喊道。 “你这样的攻击连狗都杀不死!”安塔尔反击,并以快速的动作再次打掉了拉斯洛手中的剑。这一次拉斯洛没有就此停下,他向前一跃,将安塔尔扑倒在地,并抡起拳头砸向他能打到的所有地方。 打斗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结束,男孩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看着这个意外的来访者。 一匹满身大汗、满脸泡沫、黑褐色鬓毛的骏马走近,马鞍上骑着一个高个骑手。男人蓄着短胡须,头发刚好到达耳垂,男人至少有四十岁,胸前有一个红色的圣殿骑士的十字,披风确实和普通军士一样是黑色的。 “我是巴塞罗那的卡洛斯,”他用拉丁语自我介绍,“我在找威廉·巴托,彼得·巴托之子,东方的狮子,那个疤脸的狗娘养的。” 男孩们震惊地看着他,目瞪口呆。他们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粗鲁地提及一位骑士,因为说这种话很容易导致公开惩罚。 “你们听到我说的话了吗?”那人跳下马,“还是你们的舌头被宗教裁判所给夺走了?” 他摘下手套,向后抚平了汗湿的乱发,然后将缰绳压在安塔尔的手里。 “威廉·巴托!”他大声喊道,“快点出来!你的最后时刻到了,你这个卑鄙的杀人犯!” 这时威廉终于出现在门口,他红着脸挑起眉毛,扫视着院子,想知道是谁敢用这些侮辱性的话来称呼他。但看到来访的人,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卡洛斯!”他高兴地喊道,并张开双臂快步走向黑袍骑手,“天哪,卡洛斯!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说过我们还会在见面的,”男人紧紧拥抱着他,“指挥官,我找了你快两个月了。” 威廉注意到两个孩子,他们仍然惊讶地盯着这个陌生人。 “孩子们,”他转向他们,“这是卡洛斯·德·巴塞罗!我们的家庭是世交。卡洛斯,这是我的侄子,也是我的养子和学生安塔尔,这是我的马夫拉斯洛。” “很高兴见到你们。”卡洛斯看着安塔尔,从他的手中夺回缰绳,将它塞到拉斯洛的手里。 不管这个男人对来来说是怎样的不请自来,威廉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感动到了。有一会儿,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脸上带着呆滞的微笑,当他再次看向自己时,威廉向门口做了个手势。 “欢迎,我的朋友!”他拍了拍卡洛斯的背,“进来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没想到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 两人很快就消失在了屋子内,男孩们仍然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最后,拉斯洛牵着马去了马厩,安塔尔则赶忙跑进了屋子里,他想尽可能地多了解这个陌生人。 “好孩子,”黑袍男人一边喝着大木杯中的酒,一边向门前的安塔尔问道,“你的父亲是谁?” “他是个孤儿。”威廉抢着回答道,“我从他五岁起就一直在抚养他,他是我已故妹妹的儿子,当我从塞浦路斯回来后,我便把他带在身边。” “正如我所见,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想让他成为一名圣殿骑士,是吗?” “他将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卡洛斯。”威廉宣布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怪的严厉。“而且,他将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骑士,如果你看过他挥剑的姿势,你就会知道再过几年他就没有对手了。 当然,他现在还是太容易头脑发热了,但他从小就熟悉掌握了所有的基础姿势,我也用了自己的一些不寻常的方法,多亏了这些方法,有一天他能把他的技能提高到无人能及的水平。看着吧,他不会有对手的!” 听到叔叔的话,安塔尔脸红了。他知道威廉对他有偏爱,但他很少听到他这样说话,他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对叔叔的期望既感到自豪又觉得责任重大。然后这一刻的奇妙突然被卡洛斯嘲弄般的笑声摧毁了。 “你在说什么呢,威廉?” “什么意思?” “你想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他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不让他过自己的生活?” “就像你一样?”威廉反驳道,“那可不太行。” “你还是这一套话,威廉。” “够了,卡洛斯!”威廉用西班牙语喊道,安塔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刚才我对你的来访感到高兴,但现在我不确定欢迎你进我的家门是否是个好主意。” “你为什么要让他成为一名骑士?”卡洛斯靠得更近了,他也用西班牙语说道。“你在黑白旗帜下看到的罪恶行径还不够多吗?你也有参与其中,我也有。” “这孩子将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威廉拍了拍桌子。“他将宣誓所有的三个誓言,穿上白袍,并遵守规矩。我不会让他成为一个杀人犯,但我也不会让他变得像你这样!是时候让真正的圣殿骑士重生了,我们仍然可以恢复骑士团的荣誉,卡洛斯!” “但我们已经无法从地狱中拯救自己了。”男人皱起眉毛。 “我知道,”威廉点了点头,语气不再尖锐。“我不是有意说这些话的。” “很好,”卡洛斯用拉丁语说道,“那就让我们为最厉害的圣殿骑士干杯吧!”说着,两人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基督弟兄们?”安塔尔很好奇。 “没什么,”威廉冲他勉强一笑,“我们只是稍微提到了过去的事情。” “但是……” “去训练吧!”他挥了挥手,“让卡洛斯好好看看你有多厉害。” 第十二章 三个誓言 第二天早上,这位西班牙骑士去了修道院,直到下午晚些时候才从那回来。他脸上特有的狡黠笑容也被扭曲成了轻蔑的怨妇脸,安塔尔一眼便看出了这个变化。 “有什么问题吗,大人?”他问道。 “是人有问题,”卡洛斯咂了咂舌,“威廉在哪儿呢?” “他大概一个小时前进城了,大人,你们互相避开了。” “拜托,别再这么恭敬地叫我了,”男人挥了挥手,“叫我卡洛斯就好了!” “我明白了。” “告诉我,你现在有事吗?我想沿着河岸骑马。”卡洛斯说。 “我的叔叔让我在他回来之前要把萨雷彻洗干净。”安塔尔很不情愿地回答道。 “萨雷彻?” “我的马,大人……我是说……卡洛斯。” “好吧,你去把它牵出来。”卡洛斯点点头,“我坚持让你和我一起去。” “我……” “你还在等什么呢,小子?” “我没心情接受惩罚。” “那我可就一个人去咯,我没想到你这么……这么胆小!”卡洛斯耸了耸肩。 “什么?” “我还以为你想成为一名骑士呢,转念一想,你的马不可能有我的瑞兹快,你是一匹优秀的弗里斯兰马,对不对,瑞兹?”他抚摸着自己战马的鬓毛,马儿满意地哼了一声。 “我的萨雷彻可是阿拉伯纯种马。”男孩吹嘘道,“真主从南风中创造了它,比其他马早存在了整整一千年!就算你的瑞兹够快,卡洛斯大人,但萨雷彻是位王子,它会比瑞兹更快。”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输给一个马夫。”卡洛斯不以为然地挑起眉毛。 “我不是什么马夫!”安塔尔生气地说道。 “不是?”卡洛斯笑了,“那证明给我看看!” -— 八只迅捷的马蹄砰砰作响,夹杂着萨瓦河的浪涛声和两名骑手时不时发出的尖啸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噪音。一开始,旁观者可能分不清哪个是侍从哪个是骑士:他们不仅穿着相似的衣服,而令人困惑的行为也极其相似。 卡洛斯虽然年近四十,乌黑的胡子里藏着几缕白丝,但看上去并不比新晋升为侍从的安塔尔更加成熟或严肃,他的眼睛里仍然闪烁着孩童般的光芒。 “让我问你一件事,安塔尔!”在两人轮番追上对方数次,分不清谁才是赢家后,卡洛斯将马勒住。“你究竟为什么想成为一名圣殿骑士?” 男孩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也许是因为他从前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问题。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想要成为一名骑士,就像他的叔叔一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直到现在,成为骑士这个命运似乎就像他需要呼吸一样自然。 “你自己也是圣殿骑士,”他回避了问题,“你有什么理由劝阻我放弃我的目标?” “呵呵,我不想劝阻你什么!”黑袍男人挑起一抹促狭的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确定你的方向是正确的呢?” “圣殿骑士团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士团,”安塔尔回答,“你肯定也知道。” “所以你的人生目标,”卡洛斯大声说,“是成为世上最强大的骑士团的一员?” 安塔尔感到非常尴尬,但他的尴尬很快变成了愤怒。 “恕我直言,卡洛斯大人,”他轻率地说道,这是他脑子里想到的第一句话,“你只是在嫉妒我的白色斗篷,因为你自己只有资格穿黑色的!”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犯错了。他咬着嘴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已经可以看到他叔叔比以往更严厉地惩罚他了,他刚刚侮辱了一个年龄几乎是他三倍的骑士,不管是黑袍还是白袍,不管是隶属于骑士团还是独立的骑士,这样的顶撞都是最无礼的一种行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卡洛斯并没有睁大眼睛责骂他,而是放声大笑起来。 “我认识你叔叔,孩子,我认识他很久了!”他愉快地笑着说,“他向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你却比他更危险!” “请原谅我!”安塔尔说。 “你很诚实,为此我不能生气。相信我,比起那些只敢在背后说真话的宫廷大臣,我更欣赏你这样的人。你是个诚实的人,生命在你内心中燃烧,我能从你的眼中,从你的一举一动中看到它。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成为一个糟糕的圣殿骑士。” 安塔尔被卡洛斯的最后一句话揪了起来,“我不明白,”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胸前明明有着红色十字,说话却像个异教徒一样,是吗?” 安塔尔默默地点点头。 “安塔尔,我对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骑士团的看法与大多数人略有不同。我知道它所承载的东西,我见过它的阴暗面,我也曾犯过一些不可告人的罪行,我不否认。圣殿骑士团不是一个自由的弟兄组织,但你生来就是自由的,要么他们把你污染,要么你就永远是骑士团的害群之马,一个弃儿。” 他们在沉默中骑行了一阵子,安塔尔思索着刚才卡洛斯说的话,好让黑袍军士的想法慢慢沉淀下来。 “我的家族,”卡洛斯开口说,“世世代代都支持着圣殿骑士团,金额之多,超乎你的想象。这个世界并没有按照它应该的方式运作,也不像经文中所说的那样,它实际上是由金钱驱动的。他们不敢把我开除出骑士团,就是因为这个简单的原因,因为钱。” “那你黑色的斗篷呢?”安塔尔好奇地问。 “你觉得我会去发三个誓?然后当一辈子的处男?得了吧!”卡洛斯笑着看着他,“我可不会许下贞洁之誓,我只发了服从之誓,尽管有些人觉得我也并不服从……” “那贫穷之誓呢?” “有哪个可怜的圣殿骑士穷得和乞丐一样,安塔尔?”他张开双臂,“斗篷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尽管对于我的父辈们来说,我的教团所遭受的麻烦还没有他们忍受我的一半多。 你可知道,圣殿骑士从来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排队?而且他们在街上的权利几乎和国王本人一样多。” “哪个国王?” “任何一个国王!” “但只有没有瑕疵的骑士才有这样的待遇,”安塔尔反对道。 “我上一次见到一个一尘不染的完美骑士的时候还是我没有钱的时候。”卡洛斯笑着说,他显然很享受这场辩论。 “你在什么时候没有钱?” “我一直都很有钱!” 安塔尔皱了皱眉,“黑袍还是要排队的。” “也许吧,但我没有排过。”他耸了耸肩,虽然我得到的特权确实少了一些,但我可以比起任何白袍骑士更自由地享受最美妙的事物。” “什么美妙的事物?”安塔尔不解。 卡洛斯走到离男孩很近的地方。 “很快你就会发现,”他欢快地低声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在那时,你自己也会对白袍和贞洁产生不同的看法。” “为什么,什么看法?”安塔尔同样也小声地问道,就好像是在窥视一个可怕的秘密。 “女孩们裙子下面的芬芳。” 当他意识到卡洛斯在说什么时,安塔尔睁大了眼睛,他的脸涨得通红。 “你疯了!”他脱口而出。 “是的!”卡洛斯喊道,然后一踢马刺,又开始狂奔起来,“我疯了!我是世界上最疯狂的圣殿骑士,疯狂、快乐和自由万岁!” 安塔尔盯着怪叫着的卡洛斯,脸上凝固着的惊讶渐渐被微笑取而代之。他放开萨雷彻的缰绳,靠在黑马身上,跟着卡洛斯飞奔。 “你可能是自由的,”他对前方的黑袍军士大喊,“但你的弗里斯兰马不可能比我的阿拉伯纯种马跑得快!” 第十三章 一场决斗 1301年,圣处女之月(8月) -— 拉斯洛坐在院子里,垂着鼻子撕扯着地上的杂草。 “怎么了?”翁贝托在他身边坐下。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没什么,真的。” “连瞎子都看的出来你很沮丧,”翁贝托说,“发生了什么事?” 作为回应,拉斯洛抬起头,朝着院子的尽头默默地点了点头。翁贝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的栅栏旁,安塔尔和西班牙的骑手坐在一起,正在开心地讨论着什么。 “卡洛斯吗?”他惊讶地看着拉斯洛,“他对你说了或者做了什么?” “不,不是的,只是……自从他来了之后,安塔尔几乎就没找过我。他交了一个新朋友,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眼看过我了,他们总是在外面不停地骑马、聊天、打架。以前我父亲还在世时,外面在镇上卖粮食,人们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像是路边可有可无的杂草一样……这种感觉不好受。” “我明白了,”翁贝托点了点头,“但你也必须理解他,他一直在接受骑士训练,而如今他终于遇到了一位骑士。” “但威廉大人也是骑士啊!”拉斯洛抢着说,“而且他以前在修道院里也见过不少骑士!” “威廉是他的叔叔,他的一家之主,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歌手翁贝托解释道,“然而卡洛斯是一个冒险家,一个真正世故的人,安塔尔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新东西。” “这不见得是件好事,”男孩抱怨道,“他可是穿着黑色披风,谁知道他为什么被迫穿上它!” “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个而感到难过。” “你也没办法帮我……” “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对不起,我想我现在没法集中注意力,我听不进去。” 翁贝托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别担心,”他朝男孩笑了笑,“卡洛斯只是一个客人,他很快就要回家了,然后你们又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啦。” “是的,”拉斯洛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等他走后……” -— “为什么啊?”安塔尔瞪大了眼睛,“你才来这一个星期!” 巴塞罗那的卡洛斯耸了耸肩,“我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男人笑道。 “请再多呆一会儿吧!” “不要像个女人一样,”卡洛斯告诉他,“我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到达,什么时候离开,这就是我的准则。” “你是我见过最堕落、最不听话的骑士了,”安塔尔说,“你该被处以火刑,我会想你的!” “也许我们会在再次见面。”卡洛斯对他微笑。 “什么时候?” “当你长大到足以打败我的时候。” 安塔尔听后也笑了,“在赛马上,我随时都可以打败你。” “确实,”卡洛斯赞赏地点点头,“但你在剑术方面仍然逊色,而战斗的胜者并不是以谁跑得快来决定的,不是吗?” “要是我有一把更好的剑,眨眼之间我就能把你打倒。” “你的剑够好了,”卡洛斯摆摆手,“当我还是一个像你一样的鼻涕虫的时候,能有这么厉害的武器就好了,更不用说你的马了。你叔叔说的一点没错,你知道所有的基本姿势,你很敏捷,动作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优雅,我可是见过了几百个骑士的人。 但你太容易头脑发热了,你一下子想要的太多,无法保持冷静,你的招式急躁又贪心,这让你破绽百出,如果你能抑制住这些品质,你将来才有可能可以打赢我。” “我能行。”安塔尔哼了一声,他对这种坦率的批评不以为然。 卡洛斯举目望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才十四岁,乖乖等着轮到你的时候吧!” 然而安塔尔并没有听进去这些话。“你说你天亮就走?”他疑惑地问道,“那就让我们的告别成为一个难忘的告别吧!” “什么意思?” “一场决斗,在午夜时分,当月亮最亮的时候,只有你我,谁也不用让谁,我会让你看看我的实力。” “你看起来比我还要疯,”卡洛斯对他眨了眨眼,“也许你从我这里沾了一点疯气。” “午夜时分,我们决个高低,”安塔尔伸出了他的右手,“怎么说,你接受吗?” “我接受。”卡洛斯捏了捏他的右手,“如果你打败了我,我就把我在西班牙的一半财产给你。” -— 银月光透过小窗落下,照在装着整齐服装的安塔尔身上,他正睁大眼睛躺在自己的草袋床垫上。他一直在房间里等到了深夜,待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他不仅仅是因为午夜的决斗和卡洛斯所承诺的筹码而兴奋,还在为他即将要做出的恶行感到不安。他心里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不对,但他相信通往光荣胜利的道路一定坎坷,所以稍微弄一些小伎俩也说得过去。 威廉在隔壁房间很久没有动静了,安塔尔能听到里面开始响起的鼾声,他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上。他叔叔的门紧闭着,但安塔尔知道他很讨厌咯吱的声音,叔叔几乎每周都会给他的房门上油。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威廉的卧房,他可以随意进出庄园里的任何地方,但叔叔的房间永远是禁区。他轻轻按下门把手,把门打开一条缝,果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房间并不比他睡觉的地方大多数,但他沿着墙壁看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即便是在漆黑的夜色中,那些来自圣地的色彩鲜艳的花纹地毯和其他有着不寻常图案的织物也格外的显眼。 房间的角落里有一面镜子,其大小和君王在自己王宫里的器具一样。而在床尾的一张小桌子上,躺着安塔尔偷偷溜进房间寻找的东西:他叔叔的剑。 他的父辈们用这把令人生畏的武器夺走了数百名战士的生命,尽管它是两个世纪前锻造的,但仍像全新的武器一般锋利闪亮,铁匠约翰甚至将其称为是上帝亲自打造的作品。 安塔尔屏住呼吸,从桌上拿起那把装在皮质剑鞘里的武器,提着它走了出去。他的心脏几乎紧张地要跳出胸膛,他知道自己只成功了一半,等决斗结束后,他必须同样小心翼翼地把这传家宝偷偷地放回原位。 “不!”威廉大声叫了一下,男孩的血液和脚步在一瞬间都凝固了,“雅斯敏,不,拜托!留在我身边!”然后房间又恢复了寂静,安塔尔这才意识到他的叔叔并没有醒来,他只是在做噩梦。 他不知道他嘴里喊的这个雅斯敏是谁,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对威廉在圣地时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这一定也是那时候他的经历。 在他踏出走廊之前,他看到了一幅非常诡异的画。画布被涂成了沙色,或者说是比沙色更深一些的颜色,就像一块腐烂的破布。画布上则是一个被涂成黑色的细长身体的轮廓,以及一张污迹斑斑、无法辨认的脸。 在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这画中的细节时,威廉在睡梦中又开口了,安塔尔连忙溜出了房间。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赢得这场决斗,他果断地想,然后以坚定的动作将骑士剑别在腰带上。 -— 卡洛斯骑着他的马在大门外等着,他右手拉着萨雷彻的缰绳,看着安塔尔偷偷溜出庄园。 “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他问道。 “你是怎么把我的马牵出来的?”男孩反问,“我以为它不会听从其他人。” “它是一匹好马,”卡洛斯拍了拍萨雷彻的脖子,“你只需要知道如何和它交谈。” 安塔尔惊讶地看着马上的军士,意识到他会比他之前想象的更想念他。 “我们去哪?”他也上了马鞍,“为什么需要骑马?” “如果我们在院子里打架,会把你叔叔吵醒。”卡洛斯指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骑马到萨瓦河边,我们在那战斗。” 庄园就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在院子里时常能够听到流淌的河水声。没一会儿后他们就到了目的地,并将马匹拴在一颗细树上。 当安塔尔摆出他最喜欢的姿势鹰卫式(Postadidfalcone)时,卡洛斯震惊地盯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剑刃。 “你疯了吗?”他冷声问道,“你偷了威廉的剑?” “我借来的。”安塔尔纠正道,“这是我们家族的宝剑,如果我要赢得你在西班牙的一半财产,我必须做足准备。” 卡洛斯摇了摇头,即使他对来说,这似乎也是件过分的事情。“我告诉过你,不是剑的问题,而是想法的问题!”他责骂男孩。 “这会让我立于不败之地!” “你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把剑,你这个傻瓜!” 男孩的膝盖弯曲,拿着剑在草地上手舞足蹈地耍着。 “怎么样?”安塔尔问,“你敢与我决斗吗,卡洛斯·德·巴塞罗?还是要我收回我主子的剑,让一切都白费了?” 卡洛斯终于笑了起来,“反正我们都已经到这了,”他拔出自己的武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会打败你,你甚至可以拿着大团长的剑,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着,他向前一挥,刺了出去,安塔尔敏捷地躲过攻击,并改变了他的姿势,他侧身一闪,又向前一舞,灵活地冲向卡洛斯,后者几乎无法抵挡他的快速斩击。两把剑缠在一起,卡洛斯将男孩推开,为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他用长卫式的姿势进攻,速度极快,逼得安塔尔不断后退。但这个男孩的速度快如闪电,他完美地抵挡住了每一次刺击和挥砍。 “你累了,”安塔尔低吼一声,心里正在想着反击的招式,却见卡洛斯的剑刃突然停在了半空。安塔尔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问,就感觉到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立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叔叔?”他颤抖地问道,而作为回应,那只手将他推到在了地上。 “我的剑!”威廉厉声命令道,“立刻还给我!” 安塔尔立即从腰带上取下剑鞘,将剑插回,并递给威廉,一刻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卡洛斯,即便你不是个正直的人,我也从不认为你会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情,”威廉看向黑袍军士,“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呢,我一定是错了,别说什么天亮出发了,你现在就从我家里滚出去!” “威廉,”卡洛斯试图让他冷静,“我们只是在打架,我们想要给彼此留下一个难忘的告别仪式。” “真的吗?”威廉提高了音量,把剑从鞘里抽了出来,“这是我曾祖父的剑,它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应该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因为你的祖先把它送给了我的祖先,我的父辈们都戴过它……等我死后,安塔尔也会继承它,但在这之前,你们都得等着!” “威廉……” “闭嘴听着!”他吼道,“我是你的指挥官,不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诺!” 卡洛斯垂下了他的眼睛。 “一次难忘的告别,你这混蛋?”威廉继续说,而且越来越愤怒。“你再不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就把你劈成两半!快滚,卡洛斯!” 卡洛斯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背对着威廉,悄悄地骑上了他的马。 “请原谅我,指挥官。”他用苦涩的声音说,并向男孩点头示意,“做一个有信仰的骑士,安塔尔,别忘了!” 他在战马耳边低语了一句后便飞奔而去,威廉和安塔尔看着他,直到其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安塔尔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气冲冲地走上前去。 “你把我朋友给赶走了!你怎么能这样做?” 威廉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又把他打倒在地上。 “你太让我失望了,孩子!”威廉厉声呵斥道,“起来,然后骑马回家,开始收拾你的行李!” “行李?”安塔尔吸了吸鼻子,“我们要去哪?” “是你要去哪。翁贝托早上要离开,去开始他的另一次旅程。”威廉说。“你跟他一起走,这事没得商量!” “什么?”安塔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叔叔。 “你没听错,我将暂停你的骑士训练,没有剑术,没有语言课,没有写字和阅读,你将去朝圣,反省你的罪过!” 威廉伸出右手将安塔尔拉起来,男孩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想哭,却因不想再被责骂而忍住了泪水。 他的叔叔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很轻。“等你回来的时候,”他难过地说,“我希望我能为一个男人开门,如果你想要这把剑,你必须先赢得使用它的资格。” 第十四章 两个歌手 他们上马出发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拉斯洛气得快要哭了,他帮着给灰毛母马德瑞斯套上马具,将东西都放进袋子里,但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处理完这匹驮马后,他看了一眼翁贝托的普鲁士母马阿德索,以确保他正确地将德瑞斯系在了马儿上,然后便一句招呼都没有打地回到了屋子里。 坐在马鞍上的安塔尔满怀希望地向入口处眨着眼睛,但拉斯洛和威廉都不愿意现身与他道别。 男孩觉得自己蠢透了,偷走他主人的宝剑,家族宝剑,并在半夜向以为身经百战、经验十足的骑士发起决斗?他觉得他自己当时彻底疯了,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现在卡洛斯已经远去,一切都显得令人失望地清晰。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就是个臭小子,对他的惩罚完全合理。 “他爱你,安塔尔。”翁贝托在他们身后已经看不到庄园时说道,但男孩仍然在不停地回头望去。 “然而我却让他失望了。”安塔尔低着头,“他一直把我当做一个上帝的宝物般特殊对待,这就是我对他恩情的回报。” 翁贝托带着睿智的微笑看着男孩。“也许这事对你们都好,”他低声说,“你和威廉大人都可以从中吸取教训。” “他说他想在我回来时看见一个男人,我真的能在旅途中成为一个男人吗?” “不知道,总之你会很累的。” 他们一言不发地骑行了一会儿,直到安塔尔打破了沉默。 “太阳正在慢慢升起,”他眯着眼看向东方,“我们什么时候到?” “到哪儿?”翁贝托笑着问,“克勒什河距离这里还有三天的骑程,如果上帝保佑,我们将在本月底到达布达。” -— 他们在一片宽阔的田野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由于他们还没有搭起随身携带的帐篷,他们只能希望不会被夏季的阵雨袭击。黎明时分,他们继续赶路,以便在农舍过夜,在那里享用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第三天晚上,他们到了克勒什河,翁贝托拜访了一座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位驼背老人,他在看到来访的人是翁贝托后高兴极了。安塔尔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人便把他们领进自己的房子。 “巴林特爵士,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安塔尔,”翁贝托指着安塔尔说,“威廉的侄子、养子和……” “是的,我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老人笑着打断道,“你已经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的事情,记得吗?好吧,你就是威廉·巴托的侍从和他的掌上明珠……” “我希望我是,”安塔尔说,“但我不认为我达到了应有的高度。” “他犯了个错误,”翁贝托解释说,“作为惩罚,他要和我一起在王国各地旅行,同时他也将停止接受骑士训练。” “我们都会时不时地做一些蠢事,不是吗?”老巴林特挥了挥手,“而且旅行根本不是一件坏事,我倒希望我可以周游整个王国!你知道我是谁吗,孩子?” “恐怕我不知道。”安塔尔摇头承认道。 “啧,原来这个流浪者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那威廉呢?我们在东方相遇时,我还年轻力壮……” “真的很抱歉,我的叔叔几乎从来没有和我谈过圣地的事情。” “也许这是更好的选择,”老人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更好的选择,但是容我提一下,我以前可是救了他的命。” 安塔尔皱起眉头,翁贝托只是笑了笑。 “当我在沙漠中发现他时,”巴林特说,“他看起来并不比一具死了两天的尸体好多少。我把食尸鸟都吓跑了,那些东西都已经盯上了他。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家,那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安塔尔的眉毛因惊讶差点挑过头顶。 “我听说过这个故事!”他惊呼,“但我的叔叔告诉我是一个犹太商人救了他……” “索尔,”老人说,“他们以前这样叫我,知道我爱上了西方的音乐并接受了洗礼,以便我可以在基督教国王面前歌唱男人和女人、熊和龙、亲吻和鲜血、眼泪和蜂蜜……我就是这样成为的巴林特,他从未在国王的宫廷中歌唱,尽管贫穷,他将在这间小屋里幸福地死去。” 听着老人的奇妙故事,安塔尔不由瞥了一眼翁贝托,作为一个意大利木匠的不安分的儿子,他也有同着同样的梦想。他想知道人是否可以与自己的命运作斗争并成功,但他还找不到答案。 “我的主人让我送来了一些东西,”翁贝托站了起来,“葡萄酒、啤酒、面包、水果、蔬菜、香料和肉。” “你的主人在施舍这方面上变得有些奢侈了,你不觉得吗?” “你曾救过他的命,”年轻歌手提醒老歌手,“他觉得怎么样感谢你都不为过。” -— 当安塔尔和翁贝托在院子里生火时,巴林特在屋子里消失了一会儿。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绕道而行的原因?”男孩看着一条火舌冒了出来,“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你不喜欢惊喜吗?”见安塔尔没有回答,翁贝托继续说道,“总之,我总是会先来这里,从不直接去韦勒采。可能是我忘记说了,我不知道……” “我们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吗?” “呆到明天早上,”翁贝托笑着说,“如果你不想在黎明离开,最迟我们也要在中午之前动身。” 安塔尔对他们只住了一晚感到遗憾,他本想和老人呆上几天,这样他就可以问问他和威廉以前的故事。 “我在威廉给我的包裹里发现了一块非常美味的培根,”巴林特愉快地说,“看来你们已经把火生好了,可以做饭了,还有很多面包和酒,小伙子们,我们今天会有一个很好的盛宴!” 他高兴地坐在树桩上开始切肉,翁贝托试图阻止他,说他们并不需要什么款待,但那个老人只是乐呵呵地挥手让他坐着。 “当我有朋友来访时,这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宴会,”他拍了他们两的肩膀,“我们大吃大喝,就这样!” 对于老人来说,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肥厚的培根片被串了起来,配上了飘香的红洋葱。当他将酒桶搬来并开始喝酒时,晚餐甚至还没有准备好,等到培根变得酥脆了,三个人都喝得有些头晕目眩。他们拿起肉串,放声大笑。 安塔尔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而且也没有人告诉他该停下来。当他发现自己躺草地上看着星星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星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在他眼前跳起了奇怪的舞蹈,然后仿佛是为了点缀这支舞蹈一般,老巴林特突然唱起歌来。 “别睡着了,我两只眼睛的世界,因为红色的晨星已经升起~” 他的声音含蓄而有力,美妙的歌声让安塔尔更加沉醉,星辰舞动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一曲终了,老人跳着起了身,并拿着一把破旧的维奥尔琴回来。 “你还留着它吗?”翁贝托惊讶地问道。 “我最珍贵的宝物。”巴林特抱住了这件乐器,“即使是在生命和它之间选择,我也不会和它分开,我宁可死也不会放弃我的琴!” “就是这精神,老人家!”意大利人举起酒杯。安塔尔试图坐起来,这样他也可以敬酒,但当他的头第二次跌回地上时,他放弃了,抬头继续望着星空。 老人抿了一口酒,然后迷糊地看着翁贝托。 “嗯,你还记得那个曲子吗……”他弹了几个音符,“我可是专门为了你的到来而留着的!” “你让我倍感荣幸!”翁贝托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开始和老人一起唱歌。 “首先,首先,意大利女人,那个快乐的女人,” “欢乐的意大利女人,到她的窗前,让我们说说新的快乐,让我们说说新的快乐……” 星星慢慢停止了舞动,它们的光芒一颗接一颗地熄灭,巴林特和翁贝托的歌声越来越轻,声音离安塔尔也越来越远。男孩在似乎没有尽头的歌声中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醒来,两个歌手正在用一种很奇妙的调子唱着歌,而且没有维奥尔琴的伴奏,安塔尔听着他们继续歌唱,又慢慢昏睡过去。 “万福,我们的希望,纯洁的生母玛利亚, 万福,接受天使的赞美之人, 万福,有福之人,孕育天父的光辉, 万福,最圣洁的处女, 和唯一的贞洁母亲, 荣耀一切受照之物,光造万物,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第十五章 成为一头狮子 四天后,他们到达了佩奇,但让安塔尔非常难过的是他们只是绕过了这座城市。他想好好看看中午诶,但翁贝托无论如何都不想穿过城门,他含糊地提到了一些故事,从他一反常态的喃喃自语中,安塔尔了解到这位歌手在佩奇曾经惹了一些麻烦。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塞克萨德,之不需要不到两天的骑程即可到达。在这里,他们终于在一家旅馆停下,吃了一顿丰盛热乎的晚餐,睡在一张相对舒适的草床上。 在旅途中,他们经过了几个小村庄,村民们都很乐意给他们提供食物和住宿,但翁贝托总是拒绝。由于安塔尔是骑士侍从,他有权利期望农民给他提供吃住,但翁贝托向他解释说,这样他们就会把食物从穷人的嘴里夺走。 “别忘了他们还要缴纳重税。”他一有机会就和安塔尔说,“他们必须向教会交纳什一税,给地主献上大量礼物。我们带了足够的食物,不需要靠村民们活。” “我想吃热的食物,”安塔尔抱怨道,“我的胃已经受够了冷巴巴的肉干了!” “够了!”翁贝托看着他,“你叔叔想把你培养成一名优秀的骑士,他不会允许你吃穷人的食物,即便你有权这样做……” 有几次,翁贝托让安塔尔独自带着三匹马等着,然后自己便在他们停留的城镇消失上几个小时,男孩因为不能和他一起去收集情报而感到沮丧,在这种干等的时候他真的觉得强迫旅行是一种惩罚。 如果他能和翁贝托一起出去玩,看看意大利人是如何得到他的消息的,那对他来说会更加有趣,然而他现在却像个普通的马厩仆人一样给马匹清洗和梳理。 当他们到达塞克萨德时,他发明了一种新游戏来打发寂寞时光。他伸了个懒腰,下巴往上一扫,挺起胸膛,露出缝在胸前的红色十字,左手放在剑柄上,牵着马在城里走来走去,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一般。 他喜欢人们好好看着自己,因为农民见不到多少骑士,更不用说是骑士团里的骑士了。 然而在城市里,情况却完全不同。当翁贝托在第二天又消失在塞克萨德的街道中,安塔尔开始像个骑士一样踱步打发时间时,一阵嘲弄的笑声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离他不远处站着三个穿着破烂衣服,胡子拉碴的男人,他们很有兴致地看着安塔尔的动作,男孩没有躲在马后,而是站在众人面前。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先生们是在嘲笑我。” “你没有弄错,孩子,”中间的人咯咯笑着说,“你真是个有趣的小傻瓜,在这个闷热的日子里见到你真好。” 安塔尔仔细地看看了这三个人,其中两人腰带上有佩剑,但他们肯定不是骑士,他们看起来太脏了,他们的武器和他们的衣服一样破,他们的剑肯定也是从死去的贵族身上偷来的。 他们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腰带上挂着各种用来伤人的武器,那个没有剑的人的腰带右边挂着一把破旧的小刀鞘,左边挂着一把简单的长柄斧。其中一人身上还穿着一件披风,但满是破洞。 “你有什么东西看不顺眼吗,小子?”右边的那个人问,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它几乎和威廉脸上的一模一样。 安塔尔突然意识到这几个人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看起来不是什么农民,谁知道他们的武器上沾了多少人的血。 “我是圣殿骑士团的一员,”他故作平静地说,“你们高不高兴和我无关,但请你们不要把我当做笑柄。” “你这是要威胁我们吗?”中间戴着披风的那个人往前走了一步,露出阴险的笑容,他看起来是这三个人的头儿。 “并不是,”安塔尔努力掩饰着自己颤抖的声音,他并不觉得自己很弱,或是剑术不行,而是这三个人给了他一种不祥的感觉。 “好吧,”那个没有剑的人说,“那你来找我们是为了什么?” “我只要求你们尊重这红色十字!” 只见那个脸上带疤的人也上前,朝着安塔尔心口上的十字吐了一口唾沫。男孩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除了恐惧之外,他还感到愤怒和羞愧,他用一个紧张的动作擦去了那恶心的口水,并睁大眼睛盯着那三个人。 “圣殿骑士?你就是个可怜的小学徒,快滚开!” 正当安塔尔不知道怎么回应时,他的余光看到翁贝托正从远处走来,于是他跳到萨雷彻身上,带着它身边的德瑞斯和阿德索前去和歌手会合。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朝那三个人警告地点了点头。 直到几个小时后安塔尔心中的恐惧才完全消失,他和翁贝托默默地骑着马,离塞克萨德越来越远,而他一直在想,刚刚的三个身影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为什么在他们面前,自己的胃就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冰球?毕竟身为骑士,他不能惧怕这种人渣才对! 他觉得威廉说得很对,这个王国应该由一个真正的国王来统治领导,他会用铁与火来对付这些制造麻烦的人。 他发誓,下次遇到这样的人,他绝不会退缩。相反,他会拔出他的剑,成为一头狮子。 第十六章 白堡的税 马蹄声一直在响,可是隔了许久也没有靠近安塔尔和翁贝托。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至少有十几只马蹄在轻轻地敲打着地面,传来轻扬的声音。在两天多的时间里,他们听着并等待着骑手是否会追上他们,但声音只是跟着他们。 安塔尔对这些看不见的跟踪者越来越恼火,因为他和翁贝托一直在蜿蜒的林间道上骑行,从来没有机会看到他们,而且翁贝托也不让他回头去一探究竟。 “也许不知道他们是谁更好,”他安慰男孩说,“也许他们不是故意跟着我们的。” “这就是我想去看看的原因,翁贝托!”安塔尔固执地说,“我受够了这么多也许,我想查清真相!” “不行,”翁贝托的声音变得坚硬,自从他们从威廉的庄园出发后,他对安塔尔比以前要严厉多了,就好像他在试图取代威廉的角色一般,”你哪儿也不能去,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叔叔会砍掉我的脑袋!” “我们不应该因为这个而争论,”安塔尔自言自语道,“我就不该说一句话,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理由。” “记住你是怎么沦落到这里的,”翁贝托提醒他,“圣殿骑士不能随心所欲,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我还以为你从之前的错误中学到了些什么。”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在为我之前的行为受罚。” 只见一根长棍凭空出现在翁贝托的手中,他骑着马靠近萨雷彻,然后用这根灵活的木杖重重地朝安塔尔背上敲了过去。 男孩发出痛苦的叫声,即便隔着厚厚的斗篷,这一击也相当的疼,但意大利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又对着安塔尔的背打了四下,最后一下打在马儿的屁股上,让萨雷彻吓得跳了起来,向前冲去。 “你会后悔的!”在好不容易勒住马后,安塔尔大叫起来,“我要让你三倍奉还!”这让翁贝托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称这根棍子为哀嚎棍。”他高高地举起棍子,“等我们一回到家,我就把他交给威廉,并告诉他这是一个多么有效的工具。” “一点也不有效!”男孩抗议道。 “是吗?”翁贝托扬起眉毛,仍然笑得发抖,“你之前一直在我后面不停地回头看,现在多亏了这哀嚎棍,你已经骑在我前面了!” 安塔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不敢相信!我没还没离开家多远,你就开始打我了,我们在杜比察还是朋友,记得吗?” “我们仍然是朋友,”翁贝托说,“但这哀嚎棍是我们的新朋友,它的任务就是保证你乖乖听话,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安塔尔,你最好听话,否则你将满身都是棍印!” 他们继续在哀嚎和欢笑中骑行,而身后未知的马蹄声也伴随着他们前进。 夜里,安塔尔拿起棍子,将其扳成两半,然后插进了闪烁的火焰中。他以为哀嚎棍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被翁贝托用棍子狠狠地打着大腿敲醒。 “看在上帝的份上!”男孩恼怒地跳了起来,“你只是个仆人,你不能对我动手!” “我是你主人的仆人,”翁贝托举起新捡来的木棍,“而你的主人委托我看管你,让你守规矩,快把早饭吃了,处理好事情,我们就可以上路了!” -— 安塔尔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眼中含着泪水,他哭不是因为他要干的活繁重辛苦,而是因为对翁贝托新的对待他的态度和方式感到不满。他必须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在杜比察,他的叔叔把他培养成一个极其敏捷的战士,下一次翁贝托靠近他的时候,安塔尔会在歌手出手时抓住木棍,并坚定地告诉他不准再用棍子打他了,他所要做的就是睁大眼睛,时刻观察他的背后。 “你听到了吗?”翁贝托问道,他们已经在路上骑了至少一个小时了。 “听到什么?” “你仔细听听就是了!” 安塔尔皱起眉头听着周围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到啊。” “听不到就对了,你看,没有人在跟踪我们了,你是白担心了。去找他们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可能并不是在跟着我们。” “或者……” “或者什么?” 安塔尔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右手指向前方,只见三个男人正在一个小空地上等着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走出树林。他们都坐在马背上,挡住了去路。 安塔尔立刻就认出了他们:就是几天前在塞克萨德嘲笑他的三个长着坏脸的坏蛋。 “看哪,这真是主的旨意!”三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安塔尔便抢先说道。翁贝托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幕,他无法理解男孩话里的意思。 “是你?”他们穿着披风的领头人扬起了眉毛,“没想到我们跟了这么久的人竟然是你这小子,这确实是一个惊喜。” “你们最好站在一边,让我们过去。”安塔尔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他还记得之前自己发的誓,虽然他的胃还在颤抖,但他拒绝再次退缩。 “我们很乐意给你们让行,”脸上带疤的男子点点头,“但你们得先交税!” “税?什么税?”翁贝托问道。 “入境税,交了钱你们便可以继续前往白城堡(贝尔格莱德)了。” “这里只是一片普通的草地,”安塔尔摇头回答,“我们没有说过要去白城堡。” “这是我们主人的路,”穿鹿皮衫的人反对道,“无论你怎么去哪里,你都得付钱。” “你的主人是谁?一些森林动物?” “闭嘴,臭小子!” “如果我们没有钱怎么办?” “那你们就得乖乖转身回家了。” 翁贝托突然伸手去拿他的腰带上的钱袋并解开,“需要多少钱呢……” “安静,仆人!”安塔尔冲着他大吼了一声,并威胁般地举起手,似乎是要把之前受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你说什么?”翁贝托震惊地忘记了呼吸。 “这是我的钱,我说让你付钱时,你再付钱!” 安塔尔转过身,背对着拦路的三人,然后靠在翁贝托身边。 “我需要你配合我一下,”他给歌手使了个眼神,尽可能地低声说道,“带着马儿一起后退到我们经过的那受损了的橡树旁,在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从地上再捡一根断树枝,挑最大的捡!” “你疯了吗?”翁贝托垂着眼睛低声说,从远处看,他像是在乞求主人的原谅。“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让我做主一次!” 他再次转向那三个男人,像在城里时一样地微微抬起自己的下巴。 “我是安塔尔·巴托,”他盯着拦路的三人威严地宣布道,“南部省份塞尼城的城主,圣殿骑士团大团长的继承人,雅克·德·莫莱表弟的合法儿子。我的仆人曾在那不勒斯为安茹家族服务,现在他侍奉在我身边,你们别惹错人了,快靠边让开!” 安塔尔面前的三人愣了一会,他们互相对了对眼神,然后又重新看向男孩。 “说谎!”没有佩剑的男人大喊道,“如果你是骑士团大团长的外甥,为什么你不带着你的护卫们出行?”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答案的,”男孩挑起半边眉毛,慢慢地将左手滑到剑柄上。“一个圣殿骑士能打五个普通士兵,我数了数,你们只有三个人,而且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真正的士兵。” “你这个撒谎的小鼻涕虫!”脸上带疤的男人拔出他破旧的剑。 “你这个受神遣的盗尸者!”安塔尔冲他怒吼一声,他的大脑瞬间充斥着沸腾的血液。他调转马头,飞奔进了树林,向那颗橡树那赶去。翁贝托照他说的做了,他的手里正拿着一根粗大的长树枝等着他。 “你想要拿它干什么?”当安塔尔从他手中抢走树枝时翁贝托问道,但男孩已经又调转马头向前方冲去。 “驾!”安塔尔大喊一声,用尽浑身解数地抓住树枝,咬紧牙关。他把它笔直地向前推,把末端夹在他的胳膊下,他低声说着阿拉伯语,萨雷彻低下头,势不可挡地往树林外冲去。 男孩清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那个穿着披风的头领刺下马,剩下两人的身上没有任何护甲保护,他敢肯定,如果他能用足够的力量完成这次冲刺,并击中那人,其余两人应该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麻烦。 三人看到那匹巨大黑马直奔他们而来,连忙想要散开,但中间的男人却没有来得及躲闪,他刚踢马刺准备启动时,树枝长枪就以可怕的力量轰撞在了他的胸膛上。拦路贼的首领直接被戳下了马,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咳出鲜血,喘着粗气,可能已经断了好几根骨头。 安塔尔把粗树枝直接扔向那个男人,他痛苦地呻吟着,但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木头挪走。临时的骑枪将安塔尔的手掌擦得血淋淋的,但他靠着这次冲刺解决掉了最大的威胁。 “还有谁敢挑战莫莱大师的血亲?”他问道。 只见脸上带疤的男人在一声怒吼后骑马向他冲来,安塔尔拔出他的剑,在那人的武器还没落下前便用一个迅捷的横砍切开了他的大腿肉。他惨叫一声,从马鞍上摔了下去,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腿。 安塔尔没有注意到第三个人已经下了马而且还近了他的身,只见一支长枪直接朝他的脸上刺来,他勉强地躲过了这一击,但那人的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把战斧,安塔尔并没有完全来得及挡开第二击,斧子的边缘在他的左肩下划出一道伤口。 他大吼了一声,将腿从马镫上抽了出来,一边躲开另一击,一边猛地一挥腿,将那人踢翻在地。 安塔尔也下了马,他还没有结束战斗,而这最后的敌人也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右手拿着斧头,左手拿着长矛向安塔尔进攻,但他不知道安塔尔即便在负伤的情况下身手也比他敏捷得多。从他出手的方式来看,这人并不知道任何进攻姿势:他将武器高举过头顶向安塔尔跑去,而丝毫没有保护自己的身体。 安塔尔一边向那人的腹部挥剑,一边向前转身避开攻击,然后一剑在他的背上划了条斜线。男孩一脚踩在他的后膝盖,让他跪了下去。 整个小草地瞬间静了下来,安塔尔喘着气看着这些血肉淋漓的敌人,他走到那个双手捂着自己被砍得露出骨头的大腿的刀疤脸男人身边。 “这是为了圣殿骑士团,”他朝那人胸前啐了一口唾沫,“这辈子都不要忘了!” 直到这时,翁贝托才从树林里走出来,他焦急地看着安塔尔流血的手臂,但男孩轻蔑地把他的手拿开。 “没事,”安塔尔点头说道,在灯芯绒裤子上擦了擦他的剑,然后插入剑鞘中。“我不会要了你们的性命,”他朝着还躺在地上无助地咳嗽着的首领说,“你们也许不会死,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愿的话……但在养伤的时候,好好地想想,这世上有谁会为你们祈祷呢?” -— 第二天早上,安塔尔的伤口已经严重感染了,尽管翁贝托用白兰地清洗了伤口,还做了草药膏,但男孩的伤势没有得到任何缓解。 歌手觉得应该用火把周围的烂肉都烧掉,但安塔尔并不同意这个做法,他的怯懦得到了回报:男孩整夜都被冷汗浸透,浑身发抖。哪怕是短暂的入睡,他时常被噩梦给折磨醒。 翁贝托又给他的胳膊做了一个包扎,然后在营地的篝火上,用柳树皮和木犀草准备了一种退烧的煎药,让他一直喝下去。早上,它有用椴树和接骨木花调制了一剂药,但男孩的高烧仍然没有退。 “情况越来越糟了。”翁贝托在第三个晚上说,他们还在森林里。“我恐怕没法治好它。” “我……会……死吗?”男孩颤抖着问道。 “不,当然不会!”翁贝托勉强地露出了无忧的笑容。“你在说什么呢?” “他们会……把它切掉……不是吗?” 想到这里,翁贝托的心沉了下去。 “我不知道,安塔尔,”他擦了擦男孩的额头,“我们前往白城堡的路程已经过半了,再过两天,我们就到了。在那里我们会找到一个牧师来帮助我们,你能坚持下去吗?” 安塔尔咬紧牙关,连连点头。 “那就好,赶紧睡觉吧!我们天亮就出发,两天内一定赶到那儿。” 第二天早上,安塔尔的病情又恶化了,没过多久,他就没办法骑马了。他躺在黑马的身上,搂着它的脖子,萨雷彻则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仿佛在怕自己的主人从它身上掉下来。 在受伤后的第四天,安塔尔梦见了他的母亲,一个没有面孔的黑影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打死,女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安塔尔,他尖叫着哭泣,但却无能为力。这一幕他看了很多遍,心中也越来越痛苦。 “醒醒!”翁贝托轻轻地拍着他的脸。 “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睡梦中啜泣,主人。”这是歌手第一次这么称呼男孩,他担心他,并一直为他守夜,为他的生命祈祷。“你在喊着你的母亲。” “我……我做了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梦……” “你应该把伤口烧掉。”翁贝托咬着嘴唇建议道。 安塔尔做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抓住了翁贝托的衣服,“不,不,不!”男孩惊恐地说,“别用火,除了火什么都可以!” “已经太晚了,伤口已经感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离白城堡只剩一天了,”男孩又躺了下去,“我能坚持住。” 翁贝托只是摇了摇头,他给安塔尔喝了口水,仔细清理并包扎了伤口,便回到了自己的草垫上,他无法闭上眼睛,开始了另一次祈祷。 安塔尔很快就睡着了,梦中,一位天使出现在他的面前,身边配着一把宝剑,胸前有一道燃烧着的火红印记。他驱散了黑暗,惩戒了杀害他母亲的凶手,并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你觉得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么高大强壮的战士吗?”男孩满怀希望地问道。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天使回答,“而且用不了多久。” “用不了多久……”安塔尔重复道。 这些话抚慰了他,让他终于平静地入眠。在这个深沉的梦境中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味道,没有画面,有的只是无尽又安宁的黑色。 然后,在远处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光源,男孩好奇地看着它,而它也缓缓地向他靠近。 第十七章 蓝色的布达 1301年,圣处女之月的第26天。 匈牙利,布达 --- 柔和的微风轻抚着他的脸,一阵嗡嗡声环绕着他。这些绝对不再是森林里的声音:人们在他周围交谈、讨价还价、争论与开玩笑。 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就闻到了一股甜美的特别香味,薰衣草和其他他从未闻过的东西,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花会有这么好的味道。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茅房屋顶的边缘,旁边是晴朗的天空,他仰面躺着,现在是白天,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具体时间。 “水,”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请给我水。”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张脸。一个女孩靠在他身上,她的眼睛比天空还蓝,当她微笑着给他喂水时,安塔尔意识到他并不是在闻花香。薰衣草的香味和一种陌生的甜味从她的皮肤上散发出来,他喝了一口水,然后再次闭上眼睛,但现在他并没有睡着,只是疲倦地休息着。 “还有她的头发!”安塔尔后来向坐在他旁边的翁贝托说,后者脸上则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刚到她的肩膀,她的裙子和她的眼睛一样是蓝色的。她给了我一杯水,然后什么都没说地消失了!这是我做梦梦到的景象吗?我……” “你差点死了,”翁贝托打断他,“你仍然很虚弱,不要太过激动。” “我们在哪?”男孩环顾四周,“在白色城堡(贝尔格莱德)?” “在布达,靠近犹太门的地方。” 安塔尔皱起眉头,看着还在隐隐作痛着的左臂,然后慢慢解开布条和干净的薄绷带。伤口已经被缝合,而且愈合地很好了。他小心翼翼地摆动着手臂,还是有点疼,但已经基本能用了。 “就到布达了?”他惊讶地问道。 “就?”翁贝托摇了摇头,“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我把你绑在马背上,骑了整整一天半,在到达白城堡之前我都没有停下来。你那个时候已经在不停地说着胡话了,有时是匈牙利语,有时是拉丁语,有时是法语,有时是阿拉伯语,结结巴巴无语伦次。在白城堡,一位隐士弟兄告诉我,你已经没救了,那个混蛋不想给你治病!” “后来呢?” “我说,你眼前躺着的是塞尼城的主人,”翁贝托笑着说道,“是雅克·德·莫莱表弟的合法儿子,如果他不治好你,他们就会把他拉到维谢格拉德斩首,还是在埃斯泰尔戈姆?总之……我拿着你的剑,站在他身边,直到他为你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上帝爱你,安塔尔!那人把你治好了。” “我不记得了,”男孩绕着伤口周围的地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做了一堆奇怪的噩梦。” “我并不惊讶,我带着你离开白城堡的时候你还在熟睡。那个僧侣用他的草药让你睡得很死,你也不大喊大叫或是流汗了。我卖掉了那些拦路贼的马,拿到手了一笔钱,然后雇了一辆马车把你送到这儿来。 “多少天前?” “三天,我在城里处理事务时,都是旅店老板的女儿照顾你。” 安塔尔兴奋地抬起头,“所以我不是在做梦?”他期待地问道,“她不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 “恐怕不是。”翁贝托低头,“可是安塔尔……” “她太漂亮了!”男孩凝视着远方。 “安塔尔……” “我……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事物……我的心……就像我的心被触动了一样……” “安塔尔……” “或者说是我的灵魂?这有可能吗,翁贝托?” “安塔尔!”翁贝托喊得更大声了。 “怎么了?”安塔尔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睛,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听到歌手的声音。 “你不能。” “不能?”他看着翁贝托略带悲伤的笑容,“我不能什么?” “爱,”翁贝托看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的,你不能陷入爱河。” “哦,当然了!”安塔尔困惑地笑了笑,并立即移开了眼睛,“这不是重点,你看来是误会我了,我没有……恋爱!”他故意用厌恶的语气说出这个词,“我只是心存感激,感激上帝创造了这样美丽的事物,我……只是在欣赏。” 翁贝托向男孩伸出手臂,他为他感到难过,他一直都知道这一刻会到来,安塔尔会被像闪电击中一样在瞬间失去理智。当一个女孩偷走了他的心时,他不得不说不。 歌手好几次都试图和威廉谈及此事,但骑士只是摆摆手避开了这个话题。他说这个男孩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他永远知道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允许的。他绝不会追求女孩,因为他将成为一个严格准守戒律的人。 但翁贝托非常清楚,有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够了,一个眼神,迸发出一个微小的火花,火花生出一片炽热的爱情火海。 做一个完美的圣殿骑士是徒劳的,知道自己不能陷入爱河也是徒劳的。这是由心决定的东西,不受人的控制。心属于上帝本身,祂赋予它独立的意志,心实际上比脑袋聪明得多,因为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有时它会战胜它的主人,战胜理智,并在瞬间之内控制我们的决定,在那瞬间,我们会做正确的事。 安塔尔现在就在这个瞬间里,他的心就在这个瞬间里。现在他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在必要时打破圣殿骑士团的任何规定戒律,打破任何限制他的心的东西。 “安塔尔,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安塔尔站了起来,但他不得不抓住一根横梁,他现在很虚弱,头晕目眩,几乎无法站立。 翁贝尔也立刻站起来扶住他,“你还没什么力气,”意大利人的声音哽咽,“你需要再休息休息,今天哪儿也别去。” “萨雷彻呢,它在哪?” “不远处,在马厩里。” “阿拉伯纯种马受不了什么普通马厩,”安塔尔试图找一个新的话题,“萨雷彻在家里也只适应给它特制的隔栏。” “我给它租了一个没有顶的马厩。” “你确定它没事吗?我想去看它一眼,确认一下。” “它就在阿德索的旁边休息,”翁贝托让男孩坐下,“它很好,会有人照顾它的。” “这一定只是个梦,翁贝托,”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以免让歌手看到他的眼泪,“对吧,这一定是个梦,一个奇怪的梦……” “我知道,”翁贝托将他扶到床上,“是个奇怪的梦,再睡会儿,我再去调查一些事情。” 安塔尔仿佛好几天没有休息一样,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这一次,他做了一个蓝色的、带有薰衣草香味的梦。 第十八章 四十三枝薰衣草 翁贝托决定暂时留在布达,不仅是因为安塔尔现在身体状态还狠虚弱,还因为安茹家族的查理·罗贝尔和他最大的支持者,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凯现在都在布达。目前,就获取王国的消息和王位斗争的现状而言,整个王国没有比布达更好的地方了。 安塔尔正在飞快地恢复着,一顿丰盛的饭菜和一点小酒很快就恢复了他的体力,在第三天他已经可以骑上萨雷彻,当然,是在翁贝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当翁贝托不在的时候,安塔尔彻底地游览了这座城市,他从未见过如此拥挤又鲜艳的地方。这个王国的中心在现实中甚至比安塔尔的想象中的模样更令他兴奋。杜比察和塞克萨德都无法与之相比:宏伟美丽的建筑在布达的腹部鳞次栉比,无论他转向哪里,高耸的房屋都让他觉得自己在走上坡。他还找到了一个可以欣赏多瑙河的高处,在那里,河流就像是扔在他脚下的一条银丝带。 他的观光之旅最终比他计划的要长,在一个突然的冲动下,他转向东北方,朝卡莫霍夫骑去。从贝拉四世开始,历代统治者都住在那里,那可能是整个城市最富有独特的地方。如果查理·罗贝尔真的在布达,安塔尔心想,他一定就在卡莫霍夫。 但他最终没有达到目的地,越当他接近卡莫霍夫,人群越是稠密,前行也变得更加困难。安塔尔有些困惑,生活在基督世界的所有民族可能都在这个地方,他见得最多的是德意志人和匈牙利人,但有一次有人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向他喊话。 最后,他被卫兵和一小队轻装士兵挡住了去路,于是他转身决定去找找布达的方济各会修道院在哪。 “老人家!”在附近徘徊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修道院后,安塔尔向一个年迈的水果摊主求助道,“埋葬安德烈国王的地方在哪里?” 老人向他解释了一下,作为回报,安塔尔从他那里买了一个苹果。在把苹果啃完之前,他便找到了修道院,一大群人也聚集在这里,虽然人数不及卡莫霍夫周围的一半多。方济各会似乎并没有让所有人都进入修道院,但安塔尔设法获得了许可,当然,他不得不把萨雷彻留在外面。他让一个小男孩为他照看好黑马,等他在最近离世的国王墓前祈祷几分钟后出来时便给他报酬。 当他回到城西的旅馆时,午时已过。安塔尔担心自己可能会撞上翁贝托,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和不愉快的翁贝托相反的是,他又见到了那个照顾他的美丽女孩。当他走近她时,他的喉咙瞬间就干了,他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感觉好些了吗,大人?”她问道,安塔尔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站在她的对面。 “嗯,好多了,”安塔尔沙哑地回答道,“谢谢你照顾我。” “这其实没什么,不客气。” 男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不想让她离开,他想和她呆在一起,哪怕是多那么一小会儿。他想听到她的声音,想闻到她头发和肌肤上那种独特的甜美薰衣草香味。 “你不是因为我是圣殿骑士才照顾我,对吗?”安塔尔开口问道,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出于职责照顾他,但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的问题愚蠢得不行。 “不…大人,我照顾你是因为我父亲让我帮忙。” “你在这里工作吗?” “我在旅馆周围打打下手,做些我需要做的事。” “我明白了。”安塔尔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的脸渐渐红了。 “我…我去忙我的事情了,大人。” “等等!”男孩的声音比他想要出口的大了一些,里面还充斥着急迫。“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在我向上帝祈祷并感谢那些救助了我的人的时候,我该提到什么名字?” “艾格尼丝,”她说,“我的名字是艾格尼丝。” “一个美丽的名字,”男孩笑着说,“我叫安塔尔。” “我知道了,大人。” “请不要叫我大人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我是个侍从。” “我以为只有贵族出身的人才能成为侍从。” “没错,”他点点头,“但我不想让你叫我大人。” “好吧,”艾格尼丝看着他,走近了一点。“你看起来比我还年轻。” 突然间,安塔尔说不出话来,他被女孩的大胆行为吓了一跳,只是默默地动了动嘴唇,艾格尼丝之前看起来非常腼腆,但现在她却站在他的面前,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 “告诉我,你见过多少个冬天?” “十五个。”他结结巴巴地说。 “你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 “那是因为……我才十四岁。”他迅速移开目光,看着她身后的一丛草。 “那你到底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十四,”他坚定地点点头,“但我马上就十五了!” “那你为什么说你十五岁?” “我也不知道,”安塔尔看着艾格尼丝的眼睛,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立刻又让他着迷了。忽然,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从他的嘴中脱出:“你愿意明天和我一起骑马出去吗?” “我可不敢想,”她笑了,“我的父亲乌格林会把你的背抽出几十道印子,然后把我锁在仓库里。” “不,你误解了!”男孩立刻狡辩道,“我不是想要追求你!只是我的马儿,萨雷彻习惯了在野外奔跑,所以我想把它带出城门,我想这会让它好受一些,但我不想一个人去。” “所以你不想追求我,”她把双手放在身后,安塔尔轻快地点了点头,“你认为我长得很丑吗?” “不,但…可是…不是这样!”男孩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艾格尼丝显然被逗乐了。“我是骑士团的人,我不能成家……” “反正你对我来说还是太小了,”她揉了揉安塔尔的头发,他的皮肤因触碰而刺痛,他的膝盖有一瞬间的颤抖。“这个秋天我就满十八岁了。” “才……才不过四年!” “你刚才不是说没想着追求我吗?” 安塔尔有些头晕了,比他在长期昏迷后第一次站起来时还要眩晕,艾格尼丝的每一句话都尖锐无比,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在从一个陷阱走进另一个陷阱。如果他没有披上斗篷,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过着严格的骑士学徒生活的话,也许他在这种情况下会更有经验。 “我就叫你安塔尔大师吧,”艾格尼丝宣布,“可以吗?”但安塔尔一句话也没说。“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 男孩仿佛被冻结在冰里,他看着眼前的梦中少女,他想要触摸她,想闻闻她头发深处的味道,但是他不敢,他也不能。冰融化了,他也开始说话了。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他说道,这次轮到女孩沉默了。“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甚么。我若将所有的周济穷人,又舍己身叫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 “美丽的句子。”艾格尼丝低声说。 “使徒保罗对爱的赞歌,”安塔尔安静地回答,“我认为没有爱,我就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骑士。” “如果你爱……你就不能成为一名圣殿骑士了……” “也许我们圣殿骑士是被诅咒了。” “你知道吗,安塔尔大师?”她对他甜甜地笑了,“如果你是我这个年纪,我就会和你一起骑马出去。”说完,她转身离开了。男孩在她身后看了很久,甚至在她早已消失在屋子之内后还站在那里。 晚上睡觉时,安塔尔在他的草袋上发现了一束薰衣草,他知道是谁把它留在那里的。他整夜辗转反侧,听着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一遍遍地数着薰衣草的茎,对自己重复着圣保罗的诗句。他在第一缕阳光下伴着雨点缓缓的敲击声睡着,他手上的薰衣草有四十三枝。 第十九章 捷克人,意大利人和匈牙利人 “醒来!”翁贝托摇了摇安塔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起床了,你这个瞌睡虫!” 男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从未见过翁贝托如此沮丧,他的脸色有些发红,头发乱糟糟的。 “怎么了?”他困倦地低吟道,他才睡了一小会儿。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马上?”安塔尔揉了揉眼睛,“你在说什么呢?” “你现在能骑马了吗?”翁贝托一边把安塔尔的东西扔给他一边问道,“赶紧穿好衣服,听见了吗?” “我能骑马,”男孩坐了起来,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翁贝托如此紧张,而且他的紧张感开始蔓延到自己身上来了。“我已经恢复力量了,大概。” “那我们可以走了,现在就走!” 翁贝托冲出院子,也没有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全身湿透地回来时,安塔尔正在等着他给自己一个说法。 “我已经把马具都装好了,食物也放在了马上。”他说,“我们在路上吃,走吧,虽然现在正在下雨,但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安塔尔固执地摇头,“在你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他宣布道,“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布达,”翁贝托说道,他决定不等安塔尔乖乖听话:他拉着男孩的手腕,把他拖到了大雨中,“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也许我们可以晚点离开,也许不会发生什么冲突,但如果有个万一,我们再想离开就晚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该死的!”安塔尔愤怒地问道,他走到泥泞的街道上,发现整个城市都在骚动,每个人都像翁贝托一样焦急匆忙。从他身边跑过的路人们明显是在逃避着什么,镇上的居民都把自己锁在了房子里。 “今早黎明时分传来了不安的坏消息,”翁贝托骑上马,“普热米斯尔家族的瓦茨拉夫已经登基。” “什么?”安塔尔也上了马鞍,翁贝托已经开始朝大门骑去,男孩被迫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他试图用喊声盖过倾盆大雨,“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格里戈里不是已经加冕查理·罗贝尔为王了吗?” “查理戴的只是临时的王冠!”翁贝托提醒道,他试图尽快穿过人群,马蹄踏在松软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噼啪声,“昨天……也可能是前天……领主们齐聚在塞克什白堡。” “领主?哪些领主?” “所有人,除了南方人。瓦茨拉夫改名为文采尔,以圣冠登基。现在我们的王国有两位国王,一位正坐在布达这里,另一位正朝这赶来。” “朝这赶来?”安塔尔突然勒马停了下来,“带着军队吗?” “应该是,别停下来,你这个傻瓜!” “有多少士兵?他们要准备围攻布达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瓦茨拉夫带了多少士兵,我也不想知道,”翁贝托在雨中使劲地睁大眼睛,“反正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来说,都不是他能抵御的数量。” “翁贝托,先等等!” “又怎么了?”翁贝托转身问道,“安塔尔,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艾格尼丝……” “谁?” “旅馆主人的女儿,”绝望的男孩解释道,“我得回去找她,她可能会有危险。” “不行!”翁贝托坚决地否定道,“你不能回去!她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如果她在,她也已经到了可以保护自己的年龄了,旅馆老板也不傻,他会确保他的女儿不受伤害,相信我,安塔尔,听我说的话!” 然而,安塔尔并不想听他说话,他在起伏的人群中徘徊,时而痛苦地看着翁贝托,时而看着他们刚刚离开的旅馆。 “来吧,孩子!”歌手哀求道,“无论如何,你都没法和她告别了,这对你来说可能也是最好的……” “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安塔尔问道,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慢慢地让萨雷彻转过身,准备骑回去找艾格尼丝,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她,他也不知道就算他找到了她,他会对她说什么。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不能把她丢在这里。如果城市中爆发战斗,她可能会面临各种危险。 “快给我回来!”翁贝托喊道。 “你可以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可以再捡一百根木棍抽我,把我打到血肉模糊都无所谓,”男孩用灼热的眼神看着他,“但我还是要回去找她!” 意大利人知道他没有别的选择,他猛拉阿德索的缰绳,调转马头,完全不顾挡在旁边的路人,他们惊慌地跳到了一边。他赶到安塔尔的身边,没有犹豫地掏出自己的锡杯,握在拳头里,直接挥拳砸在安塔尔的脑袋上。 男孩当即昏了过去,没等到他从马背上掉下去,翁贝托就抓住了他,把他像一袋面粉一样拉到他前面的马鞍上,然后抓住萨雷彻的缰绳,再次转身继续向大门骑去。 他现在拉着两匹马,自己还骑着一匹马,几乎不可能从人群中挤过去,但他别无选择。 “你会感谢我的,”翁贝托喃喃自语道,不是在说服已经昏过去的男孩,而是在说服他自己。“这是对你好,你会明白的,这么做更好……” 歌手头也不回地往前骑行,他的心快要碎了。 第二十章 王冠之后 1301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的第十二天 斯拉沃尼亚,杜比察,威廉·巴托的庄园 -— “最终,没有发生围攻,布达被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但那时卡莫霍夫已经空了。” “你确定吗?”威廉问道,他手里拿着一个半空着的酒杯在桌子周围踱步。 “当然,”坐在桌边的翁贝托点了点头,“当我们离开城市时,我注意到一辆轿子在骑手的陪同下向东驶去,它的装饰很显眼,错不了,安茹家族的人就在里面,我敢发誓。” “所以普热米斯尔家的儿子终究还是成了国王。”威廉盯着空地,“查理·罗贝尔(CharlesRobert)变成了查理(Karoly),瓦茨拉夫变成了文采尔。意大利人和捷克人在我们的王国内就像院子里的孩子一样互相追逐。啊,我在说什么呢?他们都还是毛孩!没人照顾的外族孩子,与此同时,继承王位的匈牙利人又消失在哪里了呢?” “最后一位正在方济各修道院下长眠。”翁贝托看着他的酒杯底,“请原谅我,大人,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还活着的时候你对他也不太满意。” 威廉埋怨地哼了一声,他拉开一把橡木椅子,终于坐了下来。 “我确实不满意,”他缓缓点头,“但至少他在努力地治理自己的王国。” “安茹也许能成为一位好国王,你可以拭目以待。” 骑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的皱纹被这个动作重新拉长,翁贝托意识到这些年来他的主人已经老了很多。他的身形依旧,一如既往的声音,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同样的力量,只是他的脸已经完全老化了,他曾经完美无瑕的乌黑头发和胡子现在到处都是灰色。 “原谅我,我的朋友!”他拍了拍翁贝托的肩膀,“我完全完了你和安茹的国王是同胞。”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大人。” “安塔尔呢?”威廉身体前倾,“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你真该亲眼见证那一幕,大人。”翁贝托兴奋地说,“当他单枪匹马地面对那三个拦路贼时,我以为我们已经完蛋了。我不得不承认,我在那时失去了勇气,不管出多少钱我都愿意,只要他们能放过我们……然而,安塔尔并没有屈服,他无所畏惧地战斗,像一个真正的骑士!” “他杀了他们?” “他给他们留下了各种糟糕的伤口,但没有杀死他们。他把他们留在了那,只有上帝知道那些人最后怎么样了。” “过程是什么样的?”威廉张着嘴问道,“全部都告诉我,我什么都想知道!” 翁贝托斟满酒杯,喝了一口,然后准确地讲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安塔尔是如何把粗树枝当做骑枪,用冲刺将第一个人从马上戳下的,他何时向右闪躲,何时向左切入,又是如何受伤的,最后说了些什么把对手留给上帝的漂亮话。 翁贝托知道威廉想在男孩面前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而且还要带着怒火,所以他不能向安塔尔问这些事情,到头来,他的脸上还是会浮现出骄傲,正如他听到歌手说的故事时一样。 “他已经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了,”当翁贝托讲完经过后,威廉高兴地拍了拍桌子,“就是太粗心鲁莽了,他必须更加小心!但他的伤口愈合了,这真是个奇迹,翁贝托,耶稣的圣奇迹!”他激动地喊道。“他也许能成为一个比雨果·德·帕英大师更厉害的骑士!” 翁贝托的脑海中回荡着安塔尔的话:他曾对旅店老板女儿说过的话,他在大雨倾盆的早晨的坚毅眼神,他看到眼前的男孩是多么想为她回头,他愿意为她接受任何惩罚。 “你可以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可以再捡一百根木棍抽我,把我打到血肉模糊都无所谓……” 他咬着嘴唇,决定不说一个关于她的字。如果威廉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一切都会更好。 “我想知道他们会是谁,”威廉喃喃自语,“恐怕他们不是什么简单的强盗,你说他们以领主的名义要求征税……” “有传言说他们可能是效忠于科塞吉家族的人。” “传言?”威廉如有所思地摸着他的小胡子,“科塞吉家?哪些人说的传言?” “很多人,太多了,这个传言在村庄里流传甚广。” “科塞吉是最富有的贵族家族之一,”威廉摇着头说道,“他们拥有的财富已经够多了,坐拥数十座城堡,还有自己的军队,他们和这种低劣的恶棍能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翁贝托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这些强盗的数量越来越多了。我们很幸运,只碰到了三个人,人们说袭击的小队通常有更多人,至少十个,有时多达十五个或二十个。他们袭击集市,偷窃牛羊,在一个村庄里我还听说他们亵渎了教堂的祭坛。” “这可是科塞吉家,”威廉咕哝道,“就算真是他们在捣鬼,他们又想达成什么目的?” “反正,在现在这个情况下,没有什么人会去关注这些小骚乱。” “就像你我都知道的那样,”威廉竖起了他的食指,“科塞吉家一直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荣誉和体面,谁知道他们这次是要做些什么……” 来自德意志血统的科塞吉家在拉斯洛四世的统治时期已经因其叛变的才能而闻名:有时他们与王室和解,有时希望年轻的国王下地狱--光是造反,他们就干了五次。 他们将阿尔帕德家的安德烈选为国王,以支持他来反对安茹家族。在阿尔布雷特希特·哈布斯堡二世被安德烈三世在奥地利击败,并被迫放弃匈牙利王位的宣传时,科塞吉家族又再次反叛,支持安茹家的卡洛·马特罗的宣称,还将国王囚禁了四个月之久,直到他的支持者们用他们自己的亲戚作为人质才把安德烈换了出来。 他们是这个王国身体上真正的水蛭,他们的眼里只有金钱、土地和权力。 “我请求你暂时不要扩散这个传言,”威廉说道,“只要我们知道就足够了。” “当然,大人。” “我和科塞吉家的畜生们战斗过,”他狠狠地看着翁贝托,“我把他们的许多士兵送到另一个世界,我还有力气,翁贝托!不像以前那么足,但也够用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害得安塔尔差点丢了性命,那么……” “不要说出会让你后悔的话,我的好大人!”翁贝托赶紧说道,“尤其是不要发誓!” “你是对的,”威廉叹了口气,“冲动,又是冲动!我一直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也许我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人们说一个好的牧师会学到死。” “那可太遗憾了,我不是个牧师。” 第二十一章 你听到了吗 拉斯洛在马厩里看着安塔尔的伤口,有些难受地咧着嘴巴。安塔尔则非常自豪地展示着自己几乎完全愈合的伤口和细小的缝线。 “然后我朝那个混蛋吐口水!”他非常激动地说道,“告诉他这是为了圣殿骑士团!” “一定很疼吧。”小马夫撇开嘴。 “我差点死了,”安塔尔拿回他的长衫,“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当我按下它时,有点痛,但不严重。”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一个人打败了三个士兵……” “他们不是士兵,”安塔尔自大地挥手,“他们对剑的认识只有知道它很锋利,剑术什么的更是一点都不了解!他们身上还有一股粪便的味道,对咯,我不是靠一个人的力量赢的,萨雷彻帮了很大的忙。” 黑马似乎听懂了一般,津津有味地嚼着干草。拉斯洛用呆滞的痴迷眼光看着他的朋友,但随后他的脸色就变成了纯粹的苦涩。 “怎么了?” “你真是个傻瓜,”他责骂安塔尔,“你和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老军士交朋友,他还觉得自己是个骑士,谁知道他犯过什么罪!你偷了你主子的剑,你自己叔叔的剑,没有他你什么都不是,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够幸运,你现在就是个死傻瓜了!” “慢着,慢着!”安塔尔说,“你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了?”拉斯洛变得越来越愤怒,“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呢!” “我们是好朋友啊!” “真的吗?好朋友会光顾着自己天天和卡洛斯打架和赛马,然后把我当做空气一样无视吗?好朋友会让我一人留在这里,然后一句解释都没有地消失好几个月,还差点在途中死掉吗?” “我又没有拦着你和其他人做朋友!”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拉斯洛吃惊地眨了眨眼,安塔尔立刻意识到他说了多么一句蠢的话。 “见鬼去吧你!”小马夫转身朝着院子跑去,差点撞倒了迎面而来的威廉。 “你的小朋友怎么了?”威廉问道。 “他是……没什么,”安塔尔摇摇头,然后又亮起眼睛,“请听我说,叔叔!” “你先听我说!”威廉走近男孩,“翁贝托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你差点就死了。” “是的,我知道。”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骑士挑起半边眉毛,“你知道?你不打算请求我的宽恕吗?” 安塔尔抬起下巴,直视他叔叔的眼睛。 “我有很多事情要道歉,”他自信地说,“我为我的不服从命令和错过几次祷告时而只是为了和卡洛斯玩耍而道歉,我为偷了你的剑并在半夜跑出去和他决斗而道歉,但是我不能为路上发生的事情道歉。” “嗯……” “我们在去白城堡的路上遇到的是强盗和杀人犯。”安塔尔继续说道,“后来证明,他们和那些亵渎教堂祭坛的家伙是同一伙人。” “当时你可不可能知道这些。”威廉打断道。 “这不假,但我当时知道的是,无辜的旅行者正在被抢劫和杀害,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他们不再受到伤害。” “安塔尔,你还不是圣殿骑士。” “虽然如此,但作为一名侍从,我已经是骑士团的一员了。‘基督的士兵带着决心杀人,带着更大的决心死去。他带着剑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上帝惩恶扬善的工具。’保护朝圣者不一直是圣殿骑士的主要任务之一吗?” “前往圣地的朝圣者,”威廉纠正道,“而不是前往白城堡的人!” 安塔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确信自己是对的,虽然他不想表现出无礼的迹象,但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挺身而出。 “我劝告他们放我们走,但他们不听。”男孩说,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想让他的叔叔认为他还是不听话,再也不想了。“我教训了他们一顿,因为我不能让你的钱,骑士团的钱落入闻起来想粪便的强盗杀人犯的钱袋里,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那时我的荣誉会是什么呢?” 安塔尔说得慷慨激昂,以至于威廉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的侄子眼含泪水,握紧拳头,为自己的勇敢但莽撞的行为尽力地辩护着。 “我不后悔被砍伤,不后悔在死亡的门廊上来回进出了好几天,我不后悔!我宁愿死也不愿在不义的凶手面前屈服,那样他们不仅会羞辱我,也会羞辱我胸前的十字!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向你道歉。” “我明白了,”威廉点点头,叹了口气。“当你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我说过等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一个成熟的男人,你还不算一个男人,但从那以后你已经改变了很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 “说吧,我听着。” “你总是允许我跳过夜间的祈祷时睡觉,这样我在白天就能更有精神。从现在开始,我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祈祷时,也不会错过任何你交待给我的任务。我将不盖毯子睡觉,始终穿好衣服准备战斗,就像我们的祖先在两百年前所做的那样。我将成为一个更好的学生,一个配得上你的教导的见习骑士。 威廉哑口无言,他不想开口夸赞他自己的侄子。他一直确信安塔尔将成为整个骑士团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完美骑士,但他从未觉得他离目标如此之近。在内心深处,他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但他谨慎地确保着自己的脸上不流露出任何欣慰。 “也许有一天,”他在走出马厩时说道,“你真的配得上你祖先的剑。” “至于这次旅行,”安塔尔说,“我会继续完成它。” “什么?”威廉吃惊地回头,“什么意思?” “战事迫使我们提前返回,我无法与翁贝托完成朝圣之旅。春天,如果条件允许,我将再次踏上征途,半年之后再回来,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威廉没有立即回答,他本想说他不同意,因为安塔尔还太年轻了,如果再碰到和上次一样的情况,他可能没法活着回来,或者没法全身健全的回来。然而他也知道,安塔尔从五岁起就注定要成为一名骑士,他的一生都将是战斗,他不应该逃避它们。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个最简单的回答。 “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骑士留下他侄子独自一人离开了。 “你听到了吗?”男孩在萨雷彻耳边低语,“我们明年会回到布达。” 第二十二章 重返布达 1302年,五旬节之月(5月) 翁贝托数着飘在橡树上的云朵羊群,呼吸着森林里的新鲜空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抚摸他的脸庞。他喜欢春天,因为万物复苏的大自然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重生,这是他欠威廉的。 阿德索脚步轻快稳健,马鞍上的歌手自在地摇晃着,但在他们从树林中骑出来时,安塔尔激动的叫喊声打破了惬意的平静。 “在那里!看到了吗,翁贝托?我们很快就到了!” 翁贝托从云端跌回地面,不甘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太棒了,我谢谢你,”他有些埋怨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当然知道,而且你很清楚我有两个原因。你觉得我们哪一个会先到达那里?驾!”男孩催促着萨雷彻,向着城市疾驰而去。 树林之外,布达的塔楼和堡垒映入眼帘,然后城墙隐约出现在旅行者们的面前,翁贝托慢吞吞地跟在安塔尔后面,他无意与男孩赛马。 安塔尔说的没错,他知道男孩再次和他一起离开庄园再次踏上旅程的两个原因,其一是男孩愚蠢地爱上了一个旅店老板的女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见她。另一个原因更像是个借口,是安塔尔还没有完成他的朝圣之旅,他希望成为一个让威廉骄傲的骑士。 翁贝托看了一会离他越来越远的男孩,叹了一口气,再次迷失在云层的景象中。 安塔尔的心跳比萨雷彻在前往布达路上的蹄子还要快,他不知道自去年夏天以来艾格尼丝都怎么了,他在家里不能提及她,翁贝托也假装整个故事从未发生过。 也许艾格尼丝根本不记得他了,男孩绝望地想,毕竟他们只是短暂地见过面,说过几句话,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她确实护理过他的伤口,但那已经是九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也许她已经结婚了,或者更糟的情况,她遇到了危险,谁知道在发生着一切之后,他是否还能在城里找到她。 瓦茨拉夫,即新加冕的国王文采尔进入布达,在该城居住下来后,事态就变得一团乱。先是安茹家的查理与他的支持者,来自包科尼的马克·查克的儿子伊斯特凡一起围攻城堡,但没有成功。然后,支持安茹的教皇将布达置于禁止教务的禁令之下,随后支持文采尔的布达牧师们决定反击,并在一名叫路易斯(Lajos)的牧师的带领下,将教宗开除教籍。 在1302年的春末踏进布达的城门,就像赤脚走在滚烫的木炭上一样危险,随时都可能有消息传来,让他们像上次一样被迫逃离。 “没关系,”安塔尔对他的马儿说,“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我敢肯定,你也很想念上好的布达干草,不是吗?” 马儿的头向前低着,开始更快地奔跑,翁贝托在他们身后缩成了一个小点。 -— “听着,你这个小骑士!”进入城市后,翁贝托愤怒地开口说,“别再这样了!除非我允许,否则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还有,当我们把马拴好后,不要想着去找那女孩,否则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威廉!” “别生气嘛,”男孩对她微笑,“但你不会告诉他的,就像我没有和他说我头上的大包不是因为那三个强盗,而是被你那该死的锡杯弄的。” “你要是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孩子。”翁贝托说,“如果他知道为什么你的头受伤,他也就知道了为什么我要把你打晕。” “你还记得杜比察的阿德尔姆斯吗?”安塔尔反驳道,“他曾经是一个强大的战士,但在被对手狠狠地敲了一下脑袋后,他变成了一个流口水的白痴。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教堂门口乞讨。” 翁贝托没了主意,他深吸一口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总之给我小心一点,否则我会把你的秘密都告诉你叔叔的!” “翁贝托,”安塔尔翻了个白眼,“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一起来这里,面对你的内心吧,如果你在灵魂深处不想帮助我,你早就把我卖了。” 歌手知道男孩说的话是对的,但还是严厉地拒绝了他。安塔尔在最后也算是冷静了一些,翁贝托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他安慰自己,也许安塔尔只是想见那姑娘一面,没有戒律会禁止柏拉图式的爱情,这不违反骑士团的誓言。 “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变化,”男孩说,“看看这些人: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忙碌着,发出和以前一样的噪音,好像一切都还是原样。从他们身上根本看不出来高墙下发生了什么疯狂的事情。” “当然,”翁贝托终于真诚地笑了笑,“他们怎么会关心谁坐在王座上或者谁在罗马祈祷?他们还是要交着一样的税,去教堂里参加一样的礼拜,然后向打着哈欠的牧师们说着一样的忏悔词。他们会喜欢减少赋税的人,会讨厌增加赋税的人,就这么简单。” “我爱这座城市。”安塔尔欢快地表示,“我觉得这里就像个巴别塔,你不觉得吗?” “就是捷克语多了一些。”歌手说。在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顺便说一句,我还不是圣殿骑士,”安塔尔回到了他们之前的话题。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 “我还没有发过贞洁之誓,但我没有违背过任何誓言,而且和一个女孩说话也不违反它。” 翁贝托觉得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小心点吧。”他恳求男孩,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再浪费口水。 --- 翁贝托并没有去乌格林的旅馆,而是找了另一个只有简陋马厩的地方,然后无视男孩抗议地宣布他们将在第二天早上离开。安塔尔没有理会他,只是一心盼望着歌手赶紧离开他,好让自己去找艾格尼丝。 一个小时后,他来到了他每天都在脑海中造访的旅馆,但他几乎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个建筑增高了一层,客人似乎也多了不少。院子里摊开的几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从旅行者、商人到神职人员,甚至其中一张桌子上还有几位圣殿骑士团的侍从,安塔尔向他们点点头,他们则兴高采烈地向他举杯。 看来他们并不为失去艾尔瓦德岛,十字军最后的一个据点而感到悲伤,他们在修道院外享受着空闲时间。男孩不想加入他们,他坐在一捆干草上四处张望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一个女孩出现在院子里,她一手端着装有大鸡腿的碗,一手抓着三个锡杯,勉强地从一张桌子赶到另一张桌子。安塔尔惊呆了,他不知道这个像胖鸽子般的女孩是谁,但她肯定不是艾格尼丝。 他走到陌生女孩面前要了一杯麦酒,找了一张长凳坐下,拿着起泡的杯子等待奇迹的发生。 而他并不需要等多久。 薰衣草香味的女孩没有一点变化,她和安塔尔梦中的景象一样美丽。艾格尼丝拿着一壶酒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装满高高举起的杯子。当她经过男孩时,她对他微微一笑,但似乎没有认出他。 安塔尔并不介意,他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女孩,看看就好,并把那个微笑着的光芒永远放进心里照亮自己,他知道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那他便死而无憾了。 但美好的景象很快就被打破了,当艾格尼丝走近圣殿骑士们的桌子给其中一个侍从斟酒时,他咧嘴一笑并拍了拍她的屁股。 安塔尔瞬间变被盲目的愤怒淹没,他还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就从长凳上跳了起来走向那桌。侍从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安塔尔就出现在他面前,直接抓住了他的手腕,后者比男孩高了一个头。 “你干什么,你以为你是谁?你这个小鼻涕虫?”惊讶的侍从对他厉声说。 “管好你的脏手,你这个混蛋!”安塔尔嘶吼道,男孩的眼睛像是被血红纱布遮住一般,除了眼前的人,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侍从挣开了安塔尔,“你被魔鬼附身了吗?”他的脸扭曲了,“我警告你,快滚开!” “你最好把你的手乖乖放在杯子上。”安塔尔朝他的酒杯里吐了口唾沫,“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不配成为圣殿骑士……” 女孩一言不发地退了两步,好奇地看着越来越激烈的争吵。 侍从瞪大眼睛,满脸通红地瞪着安塔尔。“最好乖乖放在杯子上?不然呢?”他的手猛地向前一挥,抓住了男孩的胸膛,把安塔尔推得踉跄后退,他的脚跟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惹得年长的侍从嘲弄地笑了起来。 “赶紧滚吧,你这个小鼹鼠!”他挥了挥手,转身面向他的同伴们。“看到了吗?这个小混蛋在想什么呢?等我成为骑士的时候,他还在为他主人的马刮擦着泥土呢!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我告诉你们,如果年轻人不尊重他们的长辈,那么……” 他被一声大吼打断了,当侍从转身时,一切都迟了。只见男孩像一头公羊一样冲向他,将他肚子里的所有的空气都撞了出来。 木桌也被撞翻了,侍从脸朝下地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安塔尔虽然也被自己的这次全力冲刺撞得有些头晕眼花,但看着对手倒在地上,他还是满心得意。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跟猪睡过觉一样!”在看到起身的侍从衣服上沾满了麦酒、葡萄酒和油脂后,安塔尔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嘲笑道。 “你这个杂种!”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现在就要叫你后悔!” 侍从抽出了挂在腰带上的简易剑,安塔尔也将自己的撒拉森剑出鞘。整个院子突然安静得吓人,众人凑近在一起,一双双眼睛都在打量着两人的武器和动作。人群慢慢地围成了一个半圆,有的人已经在给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人讲起了争端的原因。 “你不必这样做。”艾格尼丝说,并轻轻地碰了碰安塔尔的手臂,她还是没认出来他。男孩的脸更红了,他的耳垂烧着了。 “不,”安塔尔坚定地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比你年长,也比你强壮。” “看起来是这样的。” 她凑近他的耳朵,“你已经证明了你比他更强,”女孩压低声音说道,以至于其他人都听不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塔尔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抓起他在胸前一直戴了好几个月的袋子,把它从脖子上取下,然后塞到艾格尼丝的手里。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他回答道。他凝视着她那双清冷的蓝眼睛,只是片刻也好,他想从中汲取力量,然后他转过身,闭上眼睛将颤抖着的内心平静下来,然后张开眼睛自信地向他的对手迈出了一步。他看了看周围,有很多面孔都在看着他,但唯一能阻止这一切的翁贝托却不在。 “很好。”安塔尔自言自语道,他双手握剑,举过头顶,扭动膝盖,开始朝对手的左手边慢慢移动,就像他在杜比察宽敞的院子里经常做的那样。 艾格尼丝从准备战斗的男孩身边退开,她用担心的眼神扫视着临时建成的决斗场,待她退进人群里时,才看了一眼少年放在她手里的袋子。袋子很小,她小心翼翼地解开蝴蝶结,看着袋子里的东西,便立刻认出了这种干燥枯裂又香气扑鼻的植物:薰衣草。她这才明白是谁在以这种方式守护她的名誉。 “我会考虑接受你的道歉,”年长侍从说,他一定是担心他的骑士主人会发现这场未经授权的决斗,“现在请求我的原谅,我便会放过你!” 安塔尔面露愠色,他的胃因愤怒而翻腾。 “我不需要一个毫无荣誉的虫子的原谅!”他喊了回去,“我以正义与真理的名义而战,Deusvult!”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只是后退了一步,然后便往前一突,用一系列沉重的攻击向安塔尔袭来。男孩轻松地挡开了它们,并以舞蹈般灵活的脚步开始反击,他把满脸惊讶的侍从推回了被掀翻的桌子旁,他们的武器相撞,安塔尔使出了浑身解数,随着一声大喊,他将侍从推开,后者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摔倒在地上,他的朋友们不得不扶住他,把他推回决斗场。 “你还挺快,你这侏儒!”侍从喘着气说,“但你这把异教徒野狗的剑伤不了我!” “等着瞧吧!”安塔尔再次发起进攻,将所有力量都注入了武器中。 安塔尔本以为这场决斗会更加容易一些,他得承认这个侍从是一个经过刻苦训练的剑士,他的动作看似迟缓,但却躲开了安塔尔的每一次攻击,仿佛能预见到对方下一剑会砍向何处,他对剑术的掌握是之前那三个强盗没办法比的。 然而还有一个东西在干扰着安塔尔:愤怒。他对他的对手感到由衷的愤怒,一种近乎恐慌的厌恶,这扰乱了他的注意力,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在这种情况下挥剑变得更难了。 战斗已经持续了好几分钟,两人都气喘吁吁,脸色潮红,身上也有添了一些新伤口。围观的人已经开始下注了,议论声变得越来越大。 “怎么了,小子?”侍从问道,“你是要放弃了吗?” 两人之间只有三步的距离,安塔尔盯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大口喘着气,自己手中的钢铁也越来越重。 “绝不,”他重复地大喊着,“绝不!”接着又冲向了对手。 侍从躲过了他的刺击,然后绕着男孩转了半圈,安塔尔转过身抵挡朝他头部袭来的劈砍,自己的背部却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待他回头瞥见了偷袭者时,男孩发现这一记阴招来自于他对手的侍从朋友。这让他失去了平衡,侍从也抓住这个机会将安塔尔手中的剑给打掉了。 安塔尔愣住了,他站在原地,疲惫不堪,手无寸铁,身后是咯咯笑的侍从们,身前是对手锋利的剑刃。他脑中灵光一闪,连忙拔出匕首,想要重新调整站位却被另一个人伸脚给绊倒了。 他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右肘重重地砸在地上,但没有任何犹豫,想要立刻起身,但却为时已晚。侍从站在他的旁边,用剑尖抵着男孩的喉咙,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 “我叫亚当,”他大声宣布道,好让所有人都能听到,“记住这个名字和这张脸!” 安塔尔羞愧得说不出话来,他感到无比的耻辱,不仅是因为自己被打败了,还因为他的对手以作弊的方式赢得了这场决斗。他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泥土和汗水,鼻子和嘴里都是污垢。他发誓要找亚当报仇,他要为艾格尼丝报仇,让他对女孩的冒犯忏悔,直到他能在整个世界面前羞辱这条毒蛇,他不会罢休。 “收回你的撒拉森武器,”亚当嘲讽地命令道,“然后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安塔尔站起身来,匆匆走出旅馆的院子,避开与艾格尼丝的眼神相遇。 在他的眼睛被泪水填满之前,他听到亚当邀请所有人喝一杯酒,羊群则顺从地为他没有荣誉的胜利欢呼。 第二十三章 虔诚的骑士家族 “你今天没怎么说话,”翁贝托在整理马具时说道,“是因为我们要离开了而难过吗?” “我们走吧,好吗?”男孩轻声问道,“我不想说话。” “你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人吗?” 安塔尔没有回答,他闷闷不乐地拉了拉马鞍,当他对马鞍的固定感到满意后,他骑上了萨雷彻。不过翁贝托正处于他经常的多嘴状态下,他不想放过男孩。 “我知道你这一年都在等这个机会,”他也上了马,“你已经够大了,十五岁的孩子可以为自己做决定了。” 他们缓缓朝城门骑去,这一次没有下雨,街上没有惊慌乱窜的人群,他们脚步悠闲地走过安塔尔的身边。男孩盯着前方,眉头紧皱,嘴巴紧紧抿着,翁贝托对自己没有让男孩好受些感到沮丧。 “农民往往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有孩子了,”歌手自言自语道,“按理来说,你可以为自己做主,你已经几乎是一个成年人了,你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生活。但有时你还没有足够的智慧,例如,我在十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闯荡世界,然后我差点就那样死了,而我也只能责备我自己……” “你想说些什么?”安塔尔几乎咆哮地吼道。能让男孩开口,翁贝托已经觉得算是成功了,他还地注意到安塔尔的吼声和威廉惊人地相似。 “我只是说,你为骑士准备了十年,也许你终究不该毁了这一切。不仅你自己的努力会付之东流,还会让你叔叔的期望白费。你只是发现了一些新奇的东西,这对你来说似乎既美妙又迷人,以至于你不惜代价地想要反抗命运赋予你的一切,但是为了一个女孩放弃你的白袍真的值得吗?就算你们结婚了,如果等到满月的时候,你发现她其实是一条龙,啪的一下就飞走了,怎么办?留给你的只有耻辱和黑斗篷。” “你把我说的头都在打转,翁贝托,”安塔尔想让歌手闭嘴,“昨晚我几乎没怎么睡,你能不能别说你的俏皮话和谜语了?” “好吧,”翁贝托点了点头,“我只是要你记住,你的祖先……你的祖父、曾祖父、曾曾祖父……都是圣殿骑士。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而不是打破传统。”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亲爱的编年史家。”安塔尔打了个哈欠,“如果我的祖宗都是顺从又虔诚的圣殿骑士,我们的家族是怎么延续到现在的?” “嗯……”翁贝托大吃一惊,他试着给出答案,然后便在沉思之中闭上了嘴,他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这点?于是他也戴上了和男孩一样的沉默面具,一言不发地骑着马。 他们快要离开布达的时候,一道细弱的女声叫住了他们。在清晨的嘈杂声中几乎听不到这个声音,但不知为何,声音似乎越来越近了,而且好像还在呼喊着安塔尔大师。 “吁---!”男孩一下就听出来了声音来自于谁,他半转身,看到女孩跑来,忍不住高兴地叫了一声:“艾格尼丝!” 翁贝托疑惑不解地看着这一幕,女孩喘着粗气走到萨雷彻身边,把什么小东西递给了马上的安塔尔。 “你把这个忘在我那里了。”女孩说。从她看安塔尔的眼神中,翁贝托心中有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感觉,他太熟悉那种眼神了。 “我……我输了。”安塔尔淡淡地说道,脸上依旧没有了刚才的怒火。 “你没有输,”她笑着说,“他们作弊了,而你则是诚实勇敢地战斗着。” “作为一名圣殿骑士,我向你保证,”男孩的脸因为尴尬而微微泛红,“我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会证明你的名誉没有被玷污。” 在男孩从他手中接过薰衣草袋之前,艾格尼丝把手缩了回去,并把袋子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我希望能再次见到这个袋子。”她再次举起它,安塔尔默默地点头从她手中接过,把袋子挂在了脖子上,女孩也转过身去,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我这是在做梦吗,安塔尔?”翁贝托没好气地问,“我没听错吧,你打架了?和谁?在哪?你剩下的少的可怜的理智都没有了吗!?” “我亲爱的朋友,”男孩傻笑着看着他,“请冷静下来!” “冷静?我怎么可能冷静下来?” “我不能让我虔诚的祖先蒙羞,”安塔尔表示,“而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好了。”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翁贝托心想,并迫使自己冷静,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想看看他是否可以再次迷失在数云的过程中。 但这次,他头顶上的云太多了。 第二十四章 玛格丽特岛 1302年,四旬期的第二个月(3月),第六日 布达,匈牙利,玛格丽特岛的圣殿骑士修道院 -— 老骑士和他年轻的学徒在大厅里等着,一名修道院的仆人已经通知了修道院长。威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悲伤,但安塔尔的眼睛则火热明亮。他不知道修道院里等着他的是什么,艾格尼丝的话仍在他的脑海中生动地回响着:“我希望能再次看到这个袋子。”重逢的承诺对他来说比一百个骑士头衔都重要。 “你确定你想这样做吗?”威廉嘶哑地问道。 “我确定,”安塔尔坚定地点点头,“上帝保佑,两年半后我将被授予骑士头衔,你已经把你能教的都教给我了。” “没错,”威廉同意道,“但除了一件事:你还没有学会什么是纪律。” 安塔尔试图假装他没有听到他主人的话,但威廉注意到男孩脸上的轻微抽搐。 “你没听错,”老骑士笑着说,“近两年来,你的确是一个比以往更加优秀的见习骑士,但你仍然是一个叛逆的孩子。我可以从你的每一句压抑的话语和克制的动作中感受到它,更不用说那些你没有刻意压制的表现……”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弟兄?”安塔尔无辜地看着他。 “告诉我,我们现在为什么在这里?”威廉反问道,安塔尔脸红了,他很清楚答案:一个听话的学徒不会几个月来一直向他的师傅吹嘘布达的美妙繁华、奇幻刺激和多姿多彩,他只会在适当的时候稍微提几句。 “在这里你将学到最后一个重要的美德,”威廉宣布,“如果你在修道院里都学不会什么是纪律,你在任何地方都学不到。而且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修道院长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们曾在圣地一起战斗过一段时间。” 威廉提前警告过安塔尔,让他放弃贵族般的生活方式,忘掉在城市中的漫步和无聊的观光,如果能用一句话来概括在修道院生活的滋味,那便是他不会像以前那样过着舒适的好日子。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让他的孩子去了布达,但当这个男孩宣称他愿意在玛格丽特岛的修道院度过余下的两年时,他毫不犹豫地允许了。 当然,威廉也考虑了很多,他问了自己很多问题,也回答了很多问题,然后才点头答应了男孩的这个愿望。一开始他觉得杜比察的修道院也合适,后来他想起了十五岁的自己,千里迢迢地一路流浪到圣地,并成为了一名圣殿骑士。如果安塔尔没日没夜地对布达赞不绝口,那么他显然不想呆在杜比察的修道院…… 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主人,威廉叹了口气,男孩的脸也露出了不解。我在宠坏你,我知道这是个错误,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 安塔尔非常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从哪说起,他突然感到惭愧:起初他答应他的叔叔他不会再犯错,但身为未来的圣殿骑士,他旅行的目的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服从之誓曾是他觉得三个誓言里最难的那个,但现在他的想法完全不同了。 现在他可以为一个女孩付出一切,又怎么可能接受永远的贞洁之身呢?或者它可以像贫穷之誓一样?身穿白披风的骑士们在宣誓时都同意终身贫穷,但骑士团仍然拥有巨大的财富,德·莫莱大团长都借了很多钱给腓力国王,如果贞洁之誓也和这一样,那……不不不,他不能这么想! 还没等他的脑袋产生更多疯狂的念头,修道院长就来了。一个有着蓬松的棕色头发和胡子的大胖子正朝他们走来,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宽大的灿烂笑容,他走近老骑士和他的侍从,张开双臂拥抱了威廉。 “欢迎你,你这头东方的老狮子!”他金属般的粗狂声音回荡着整个建筑,“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我的仆人没有告诉我是你在找我,如果我知道威廉·巴托要来见我,我发誓,我会长出翅膀并立刻飞到这里来!” 这个爱开玩笑的人抱着他久违的朋友,仿佛想用手把他的骨头捏成粉末。 “自从我上次见到你后,你变了,安布罗修斯,”威廉从拥抱中挣脱出来,“你比以前宽大了三倍,但身高却矮了。” “你这混蛋!”安布罗修斯笑了,“你竟敢在我自己的修道院里侮辱我?这是谁?”他看向安塔尔问道。 “我的侍从安塔尔,”威廉介绍道,“我是为他而来的,我希望他在未来两年内在这里变得更加成熟。” 安布罗修斯显然对这一要求感到吃惊,但他没有反对。他打量了安塔尔一眼,然后走到一旁,礼貌地指向主走廊。 “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这个,”他说,“在我的房间里会更舒服,再加上一壶好酒。” 但安塔尔并没有被邀请---他只好在外面干巴巴地等着,两个昔日的战友则在舒适地喝着酒。男孩发现只要站得离们够近,他就能清楚地听到每一个字,尽管声音很小,但立刻舒缓了他的不安。 “那么,”安布罗修斯开始说话,“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男孩带到这里来?你对他不满意吗?我不希望我的墙内有失败的学徒。” “并不是,”威廉解释道,“安塔尔做我的弟子已经快十一年了,我从东方回来时他才五岁,我收留了他,他是我已故妹妹的孩子。” 两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安塔尔似乎能看到修道院长扬起了他的粗眉毛。 “嗯,有意思,”胖子承认,“我不知道你在亲自训练自己的侄儿。” “我的儿子,”威廉打断了他,“我把他当做我的儿子!” 安塔尔喉咙一紧,但敬意随即被惊讶取代,刚刚还在热情拥抱着威廉的安布罗修斯开始捉弄般地提问。 “你是在哪个修道院带学徒的?”他夸张地问。 “都不是,我们住在我的庄园里。” “我都忘了有些人有财产可以继承哪。” “你是不是也忘了有些人在圣地战斗了二十三年,有些人一年后就回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布罗修斯尴尬地促狭一笑,“请原谅我,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你没有冒犯我。”威廉说道,然后便是一阵闷闷的碰杯声。 “你的孩子,”修道院长直奔主题,“我仍然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 “为了测试你的能耐,”威廉撒谎,“我希望你把他和你最好的学徒进行配对练习,他会打败他们所有人。” 那人放声大笑。 ”就那个小瘦子吗?”他问,“你看我像个傻瓜吗?” “他将打败所有人,”老骑士坚持地重复,“他们在杜比察的修道院里养软蛋,我认识他们所有人,我不能把他送到那里。我会在两年半后回来,那时候你会告诉我他是否准备好被封为骑士。” “你总是很古怪,威廉。告诉我,让你的孩子在我的修道院当见习骑士,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就是骑士导师们衡量友谊的方式吗?” “冷静点,老朋友,冷静点,”安布罗修斯用温和的声音说道,“不仅仅是友谊,作为修道院的院长,我必须先为这个地方着想。” “好吧,”威廉回答,“安塔尔的未来比任何在这些墙内长大的人都更加光明,在他通过受封仪式后,他就会带领一支军队,到时候他将为你的修道院带来你梦寐以求的声誉!” “这听起来不错,非常不错,但不幸的是这不过是一个空洞的承诺。” “我的话对你来说只是个空洞承诺吗?”威廉问道,但奇怪的是,他的声音中没有意思怨恨的意思,仿佛他已经预料到谈话会变成这样。“空或不空,这都是一个承诺,一名骑士对另一名骑士的承诺。” 安塔尔看不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很快门里便传来了钱袋的叮当声。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话,我亲爱的朋友!”修道院长喊道,“公事不提了,来,我带你转转!” 安塔尔及时跳到了一边,当门打开,两名骑士从里面走出来时他已经用手肘把脸靠在了远处的一扇窗户旁,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威廉在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 -— “我的名字是彼得,”威廉把安塔尔留在修道院,其中一名仆人向他点点头,“请允许我带你到你的房间。” “谢谢你,”他跟上了那个人的脚步,穿过静悄悄的走廊,他仔细地看了看这个仆人,他有一头脏兮兮的金色短发,一张光滑的脸,也许比自己小个一两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平静的顺从。 “我们到了。”过了一会,彼得宣布道,然后打开了一扇简单的木门。这个房间比安塔尔预想的要小,里面只装得下一个草袋床垫,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床边几乎没有任何空间,但至少窗户还挺大。 前脚刚踏进门,安塔尔便闻到了一股可疑的恶臭。 “这是什么味道?”他问彼得,仆人则有些羞涩地垂下眼帘。 “对不起,”他轻声说,“他们平时都不住在这边,可是他们吩咐我把你带到这。” 安塔尔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房间闻起来这么臭,但当他走到窗户前时,他便立刻得到了答案:修道院的粪堆就在他下面几码的地方。当他探出身子时,一个仆人正在把一桶发臭的混合物倒在更臭的粪堆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把头缩回去,脸色苍白地咆哮道,“我必须在这里住两年?” 男孩显然对此很不高兴,但彼得真的无能为力,他试着聊一些比较轻松的话题,看看能不能分散这位新成员对气味的注意力。 “这个房间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走进来,房间顿时被两人挤满。“你可以从这里看到岛上的大部分地方:方济各会和普雷蒙特雷会的修道院在那里,多米尼加会的女修道院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的城堡也在这里,但你从这看不到它,因为它在岛的北边,而我们在南边。” “彼得,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受一些,谢谢你。”安塔尔苦笑着看着他,“但就算我能看到大主教的城堡,这股恶臭我也令我难以忍受。” 彼得听言则耸了耸肩,“我觉得气味将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 “……你为什么这么说?” “相信我,每当你在这个臭气熏天的地方躺下睡觉时,你都会感到幸福!” “你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彼得先是探出头去环顾四周,生怕别人听到他的话,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答应我你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 “你发誓?” 安塔尔翻了个白眼,“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发誓,赶紧说!” “好吧,”仆人低声说道,“我不应该告诉你,但看在我知道你即将受到更多糟糕待遇的份上,我便告诉你这个,佐特蒙大人将成为你的主人。” 第二十五章 佐特蒙 安塔尔整夜辗转反侧,让他烦恼的不仅仅是窗下的粪堆,即便没有粪堆,他脑子里也挤满了烦心事。他想到艾格尼丝和他未来的主人佐特蒙,心中产生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去布达,但他知道她在那儿等着他,这让男孩安心。而他对佐特蒙的每个新想法都比上一个更可怕,他还没有见过他,但彼得似乎太有说服力了,他当时满脸惊恐地谈论着这位骑士。 一夜没睡的安塔尔在晨祷时打着瞌睡,新鲜的空气和悦耳的圣歌很快就让他睡着了,但仅仅过了几下心跳,他就被修士的棍子打醒了。 修道院由严格的规则管理,在里面的学徒们生活得很艰难,安塔尔从第一天就充分体验到了这一点。在清晨的小教堂里,他们在一经时、三经时和六经时进行了祷告,加上修道院给他们的任务,他们要一直工作到中午。 他们一天只吃两次,没有早餐,安塔尔试图通过看萨雷彻咀嚼新鲜清脆的干草来满足自己。玛格丽特岛和布达之间没有桥梁,所以威廉让指定的摆渡人把马运过来,让男孩每天照顾它。 在喂食和清理了马匹之后,学徒们忙着处理他们的武器和衣服,他们必须检查所有装备并调整纠正发现的任何细小缺陷。之后便是训练,一直持续到中午,中间只有些短暂的休息时间。 据安塔尔观察,一小群侍从,只有十几个人,听从一个年长骑士的命令,并且总是和其他人作战,训练对象经常更换,训练武器也是如此。安塔尔最喜欢剑术,令他高兴的是训练也是以剑为主,但他也能够熟练地使用骑枪和锤矛,他发现用盾牌训练是最累人的,他根本受不了那些。 他在中午过后迎来了第一顿饭,安塔尔疲惫到不行,他头晕目眩,眼睛因缺乏睡眠而刺痛,手臂像灌了铅一样垂在身上。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午饭后便来到了佐特蒙的房间门前,他差点站着睡着了,恐惧和兴奋交织的情绪让他稍微精神了一些,男孩谨慎地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进来吧!” “我来报道,大人。”安塔尔走进宽敞凌乱的房间。 “哦,是你啊!”骑士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在他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找着什么。安塔尔瞥了一眼男人,他略微秃顶,神情潇洒,留着胡桃褐色的胡子,个头不大,且有一个明显的肚子,令男孩惊讶的时,他看起来应该不到三十岁。 “我是安塔尔,威廉·巴托的儿子。”男孩自豪地介绍着自己。“他们让我吃完午饭过来。” “嗯……好,怎么说呢,你可真够慢的。”男人从一片狼藉中抬起头来,有些酸溜溜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学生,“所以你就是威廉·巴托的儿子?” “是的,大人。” “我和他从未见过面,但他的名字很响亮,什么样的人?” 安塔尔对这个问题感到惊讶,“请原谅,大人?” “你聋了吗?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位久经沙场的英勇骑士,战士的楷模,一个聪明的人。” “哦,原来还是个聪明的人,”男人扬起眉毛,“还有呢?” “一个严格又固执的人。” “这个我倒是听过,这老头子。”佐特蒙笑着说,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咯咯声。“告诉我,你几岁了?” “夏天我就满十六岁了,大人。” 佐特蒙就像在盯着一块死肉一样看着他。“你看起来比这更小,”他说,“你一定又弱又怂,他们肯定塞给我这样的侍从……” “恕我直言,大人,”男孩嘶哑着嗓子说,“我觉得我自己既强壮又坚韧,我擅长剑术,骑术精湛,能驾驭一切兵器。” 佐特蒙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呆呆地看着安塔尔。他站起来,走房间里走来走去,然后坐回椅子上。 “你会说几种语言?”他终于开口问道。 “除了匈牙利语,我还会说拉丁语和阿拉伯语。” “不会法语吗?” “Jesaisseulementunpetitenfrançais.”男孩笑了笑,但愤怒的骑士跳起来把他的笑容浇灭了。 “你说什么?”他绕过桌子大喊道,抬手就要打安塔尔,“你刚刚说什么,你这个无礼的小东西?” “只会一点点,”男孩惊恐地后退,“我说我只会说一点法语,大人!” 佐特蒙放下手,坐回桌前,哼了一声,他气喘吁吁,脑袋也红了。 “你怎么敢这样戏弄我,你这个小鼻涕虫?”他一边喘气,一边从桌子上扫下几张卷轴、两张盘子和一个杯子,“孩子,永远不要说我坏话,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大人。”安塔尔平静地回答,他把手藏在了身后,不让男人看到其的颤抖,但他睁大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能读懂文字吗?” “可以,大人。”他乖乖地点点头。 “写字呢?” “也可以,但没有阅读擅长。” “很好,”佐特蒙说,“因为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大人。” “你最好管好你的嘴,”男人皱着眉看着他,“如果我哦听到你和你的同伴们敢嘲笑我,我就割掉你的舌头。” “明白了,大人。” “我会给你很多任务,”佐特蒙稍微平静了一些,“你要做好不能参加下午训练的准备,因为我会经常派你去布达处理我的事情。” 如果换做其他学徒听到他会错过这么多训练的机会,肯定会担心受到影响,但安塔尔听言后几乎开心地笑了出来。 “但你必须像其他人一样,每天祈祷一百四十八次主祷文,”佐特蒙继续说道,“每个祈祷时十四次,晚餐十八次,为生者三十次,为死者三十次。” 安塔尔敢打赌在修道院里没有一个人会遵循这个要求,但他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快速地点着头。 “我喜欢下午在我的房间里休息,所以只有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打扰我。我们下次在讨论你的任务,你可以走了,明天之前不要回来!” 安塔尔一言不发地服从了命令,他走到走廊上,衷心地希望他的新主人能把时间都花在睡觉上,越多越好…… -— 安塔尔坐在客栈院子里的空荡长椅上,心砰砰直跳,已经过去整整一个小时了。天空晴朗,早春的阳光照得人心旷神怡,但没有多少客人在露天的地方呆着,安塔尔觉得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 他一直这样想着,直到他每天每时每刻,无论是醒来还是睡着都在梦想着的女孩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再一次,安塔尔毫不犹豫地第三次叫住了她,他轻轻地抓住了艾格尼丝的手臂,但她只是带着谨慎的微笑看着他,疑惑地扬起眉毛。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她问道,但安塔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这位先生能听懂匈牙利语吗?” 安塔尔艰难地低声咕哝着,嘴里带着苦涩的味道:“请给我一杯麦酒,还有一些吃的东西。” 没过多久,女孩再次出现在院子里,不过还是和刚才一样,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在重复了好几次之后,她才给安塔尔送来一杯麦酒和一小盘冷烤肉,男孩已经打算离开了。 你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这就是你为什么在去年夏天试图捍卫带着薰衣草香的天使名誉的原因吗?这就是你要受辱的原因吗?这就是你对你的叔叔说谎并一路来到布达,来到一个你这辈子都不想住的修道院的原因吗? 没关系,他在绝望的尽头安慰自己,这些年让他学到了一些关于生活、女人和荣誉的知识。上帝已经考验了他,现在他可以悔改了,让他在自己痛苦的汁液中煮沸,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家,从这一切中恢复过来…… 他喝光麦酒,把没动过的冷烤肉推开,脸上带着梦想幻灭的表情起身离开。 “请等等,先生!”不认识他的女孩叫住了他,但为了她,他愿意献出生命。 “你想要什么?”安塔尔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你来过乌格林的客栈,你就很清楚我想要什么,”艾格尼丝说,“这里不提供免费的酒水,所以你必须付钱,即使你没有吃食物。” 真是见鬼了,安塔尔心想,这个女孩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他梦见的是什么,她不是一个天使,而是个女巫! “我得付多少钱?”他伸手去拿衣服下面的钱袋。 “不,不,”她握住他的手,“你从我这里得到的,不能用区区银币来偿还。” “那你想要什么?”安塔尔厉声斥道,他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什么都愿意给。 “我想要两个东西,”客栈老板的女儿笑着说,小雀斑在她的脸颊上红了起来,“薰衣草袋子和一个吻。” 安塔尔张开嘴,他没听错吧?难道这小仙子没有忘记他吗? “但不是现在,”艾格尼丝低声说,“明天午后,请到教堂来!如果你看到我,就跟着我,我知道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没有人能找得到我们……” 那天晚上,安塔尔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香甜安稳,但艾格尼丝看着她房间窗户外的星星,直到它们消失在初升的太阳光芒中。 第二十六章 风暴之前 1303年,五旬节之月(5月)的第三十一天 布达,匈牙利 -— 女孩兴奋地穿过市场,终于从嘈杂的人群中逃离出来。她熟悉地向右转过房子的角落,向前经过铁匠铺,然后再在那向右转,一路上房屋越来越稀疏,小镇也逐渐安静下来。出了大门后,她没走多远就到了圣保罗溪边的树林边缘。 男孩在他们近两个月前一起标记的大树旁边等着她:他们一起握着安塔尔的匕首,在树干上刻下了一个X。 “你去哪里了?”安塔尔不耐烦地问道,但不想扮演被冒犯了的情人的角色,他跳到女孩身边,紧紧地抱着她,在她柔软甜美的嘴唇上吻了很久。 “我今天在旅馆有很多活要干,”艾格尼丝在亲吻的间隙解释道,“市场上人山人海。” 他们走进树林深处,那里的灌木丛长得更茂密了,他们在熟悉的地方坐了下来,已经没有人可以从城里看到他们了。 “我今天不能待很久,”少女抚摸着安塔尔的脸,“昨天我已经迟到了,被我爸爸骂了一顿,在弥撒之前我差点没有时间换衣服。” “这不公平,”安塔尔生闷气,为了减轻悲伤,他从艾格尼丝那偷了一个吻,“购置、礼拜、训练……我们之间总有这些事情在阻挡着我们。” “你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她把头转过去,“我们必须偷偷见面的原因可不是因为我。” “我不希望被赶出骑士团。” “我知道,”艾格尼丝的眼睛里涌出泪水,“自从你记事起,你就坚信自己会成为一名圣殿骑士,但是圣殿骑士不能结婚……” “我所有的祖先都有孩子,”安塔尔低声地辩解道,“他们都懂得爱,都是幸福的人。” “幸福的人?”她问,“当他们和他们的爱人在一起时,他们必须永远保持秘密,以免被驱逐骑士团,让他们出丑,这样很幸福吗?” “还有其他的可能,”他试图跟她讲道理,“我的祖父彼得在牧师的祝福下正式娶了我的祖母,几年后才进入的骑士团。” “你已经跟我说过这个了,”艾格尼丝擦去了她的泪水,“在接受服从、贫穷和贞洁之誓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也跟你说过卡洛斯的事。”男孩继续尝试。 “你觉得我父亲会让我嫁给一个黑袍的圣殿骑士吗?” 安塔尔的耐心被耗尽了,他五官扭曲,愤怒地拔起了一把草,无助地扔掉。 “就算不是骑士团的人,你父亲也不会让你嫁给我。不是圣殿骑士的我只会是一个无名小卒,而且还比你小四岁。我知道他一直在让你给自己找一个体面的男人,他没有强迫你嫁给一个有钱的胖乌贼,这真是个奇迹。” 艾格尼丝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经常这样,安塔尔试图安慰她,但她的心却沉入了痛苦之中。如果没有彼此,他们将无法生活,但他们不能属于彼此---至少现在还不能。几乎每一个幸运的日子,他们都会在森林边缘短暂地碰面,而且几乎每一次相遇都会以这样的对话开始。 哭泣之后会有亲吻和拥抱,然后他们会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平静。他们无话不谈,从天聊到地。 “我现在敢肯定,”在把一个梨切成两半后,安塔尔说,“佐特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骑士,他真是白当了圣殿骑士!” “是关于那个女人吗?”艾格尼丝在他的腿上转身,“快跟我说说!” “是的,关于那个女人。”侍从笑道,“每个星期一,我都必须带着一个相当大的钱袋去那所房子,然后拿着一个空了的钱袋回来。我总是在门口止步,但今天那个女人的心情很好,她甚至给了我一杯葡萄酒。” “还有……你问了那个事吗?” “嗯……我没问!”安塔尔皱起了眉头,“不过,我很仔细地看了一圈,那房子里没有男人。如果有男人曾经住在那里,那么他多年前就已经去世或者搬走了。” “但那个女人在缝制新衣服,还雇了一个仆人,”她继续为他说,“而且她还又一个从没见过父亲的小儿子。” “是的。” “我不敢相信。”艾格尼丝笑了,无法将自己的思绪从他们两人的关系上移开,嗯,其他人也是这样生活的,即使佐特蒙可能不是出于对那个陌生女人的爱而有了一个孩子。 “这还不是全部的故事,”安塔尔挠了挠她的身子,“你知道我第五次的任务,我不得不将一个更重的钱袋交给谁吗?” “给谁?” “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叫奥利维的人,你可以在他那下赌注,而他做的事情不会取悦上帝。”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了跟我关系好的士兵,他知道怎么回事。当然,这有什么关系,”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只要我可以每天都到镇上来,我乐意把整个麻袋的金币都带给他。” 仿佛是为了给他们的最后一吻画上圆满的句号,教堂的钟声响起,他们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并挑着对方头发上的草叶。 “我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安塔尔问道。 “如果你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我也会在这里。” “我爱你。” “我也爱你,”艾格尼丝依偎在他的胸前,羞涩地低声说,然后轻轻笑了起来,“但我向主祈祷,希望祂能让你成为一只又老又胖又富有的乌贼。” --- 晚间的祈祷结束,学徒们去食堂吃饭后便去睡觉了,没有人注意到在修道院的一个阴暗角落,两个身影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朝着宿所的方向前进,而是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当其他人扭头睡觉时,他们已经钻进了外面建筑的掩护下,悄悄地走向马厩,在其中一个空马厩里扎营。第三个男孩在那等着他们,他穿着简单廉价的仆人衣服,和偷摸着向他走来的两个人都平等相待,因为不管是仆人还是侍从,他们都不在乎自己从哪里来,又将会成为什么,他们是朋友,这一点他们早就约定好了。 除了安塔尔外的另一位侍从叫莱文特,他今年十五岁,但看起来并不比安塔尔年轻,事实上,他看起来比他还大一岁。每个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安塔尔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因为他看起来有些瘦小,但在训练中的男孩比其他大多数学徒和侍从都更厉害。 正是在一次训练的对战中,他与莱文特成为了朋友,当时后者被他一剑击中倒地,他们两人都因此受到了训斥。安塔尔因为他在训练中用力过猛打倒了他的同伴而被批评,而莱文特则是因为姿势不够平衡。男孩们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睡眠不足和没早餐吃让莱文特站不稳,作为惩罚他们不得不离开训练场,跪在外面的祭坛前祈祷一个小时后才能继续修炼。 没有人看到安塔尔从自己的斗篷下面拿出一小块面包和奶酪,每天艾格尼丝都会用她从客栈里带来的一些食物来可怜他,以便男孩在早晨弥撒前吃几口。那天他将剩余的食物分享给了莱文特,从此他们的命运便交织在一起了。 不久之后,安塔尔了解到这个男孩也来自塞尔达赫利,那也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家人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这让他们觉得彼此是兄弟一般,并也以兄弟之情相待。 “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吗?”他们在自己的小据点安顿下来,安塔尔朝莱文特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莱文特边回答边在被践踏的稻草中翻找,“和往常一样,祈祷、训练、拉丁语课,你这个幸运的混蛋倒是一直呆在城里!” “当你还在吃你妈妈的奶的时候,我就已经在祈祷战斗并学习各种奇怪的语言了。” 仆人彼得笑了起来。“如果我不认识你们,”他一边摇头一边笑着说,“我肯定会觉得你们不喜欢对方。” “我找到了!”莱文特停下翻稻草的手,拿起一块盖着凹坑的木板。小坑里藏着一个皮革酒袋,他把它拿出来,将神圣的蜂蜜酒在男孩们的手中传来传去。 “酒很快就要被喝完了。”过了一会儿彼得观察道,“下次我会带新的进来。” “小心点,别给发现了!”安塔尔担心地说,“我们并不是一定需要酒。” 仆人只是摆了摆手,“他们有太多酒了,根本注意不到我是否时不时地过去灌满莱文特的水袋,这就像从多瑙河取水一样。” “不不,这不再是我的水袋了,”莱文特提醒男孩们,“这是我们的水袋,我们的共同财产,我们的兄弟情谊!” “如你所言,”安塔尔打了个哈欠,然后把手伸到自己的衣服下面,“趁我还记得,这是明天的配给。” 最近,他的斗篷就像是有魔法一样,他总是在秘密的晚间品酒会议上掏出各种各样的食物,这次他藏了三个苹果和三片小肉干。 “记住要把吃得一点都不剩,干干净净!”他警告他们,“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放心吧,”彼得藏起了他的那份,“别说明天早上了,我现在就能全吃完了。” “然后在午饭前什么都吃不到?”莱文特也感激地接过食物,“你是一个慷慨的朋友,安塔尔,但你也很神秘,至少告诉我们,你从哪里得到这些的?” “我经常在城里转悠,”男孩笑道,“我只能说这些。” “今天的布达有什么消息吗?”彼得问道,“人们的情况如何?” “他们和以前一样,”安塔尔耸耸肩,“他们忙碌、闲聊、买卖、讨价还价、争吵,我只能看到少量的士兵。” 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但消息就是不来。他们知道,整个王国的命运都危在旦夕:教皇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所有人的命运,而他一直就在这么做,今天也不例外,生活在这个王国的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了。 今天,普热米斯尔的文采尔和安茹的查理屈膝在教皇博尼法斯的面前,他们将用这段短暂的临时和平来听听教皇最终决定让他们之中的哪位成为上帝挑选的匈牙利国王。 这场毫无结果的王位之争已经持续了两年,贵族们分成了两派,布达的牧师们像疯了一般,而市民们则完全摸不着头脑,摇头叹息。但领主们似乎正享受着这一切,因为他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不管是意大利人还是捷克人,两位王位候选有的只是名义上的权力,而他们却没有一座城堡。 “战争结束后,一切都将是你的。”他们的话语像毒药一样滴入文采尔和查理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他们正在悄悄地将阿尔帕德家族剩余的财产都瓜分殆尽。 三个朋友就教皇将选择哪个人作为国王的问题争论了一阵子,但最后他们都得出结论,圣座总是站在安茹家的那边,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我们将有一段时间没法再见面了,”莱文特在他们道别时说,“明天我要和我的主人一起去一趟杰尔,他在那里有些事务要办,我们可能要过一周才能回来。” “也许你会在我们之前听到教皇的决定,”彼得对他微笑,“旅途愉快,我的朋友!” “上帝与你同在!”安塔尔拥抱了他,“眼睛盯着地平线,手放在剑把上,一周后告诉我们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得为我准备好酒,没有酒我可不告诉你们,”莱文特笑道,“晚安,上帝保佑你们!” 第二十七章 大卫 1303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一日 -— 佐特蒙坐从他一贯凌乱的木桌后面用厌烦的表情盯着安塔尔。他盘腿坐在木椅上,右腿搁在扶手上,摆弄着他的匕首。 “您找我吗,大人?”安塔尔从房间外走进来问。 “是的,侍从。”佐特蒙打着哈欠说,他从来没有喊过男孩的名字。 “我怎样才能帮助您呢,大人?” “今天我有一项新任务交给你,”他说道,然后将大腿从椅子扶手上放下。他站起来,走到安塔尔身边,捏了捏男孩的肩膀、手臂和大腿。 “嗯,你看起来变结实了。”他承认道。 “我正在努力,大人。”安塔尔点了点头,佐特蒙的手让他很不舒服。“请问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还是和以前一样,把这个钱袋交给她。”他把钱袋递给了男孩,“你告诉她,我已经把下个月的份都给完了,不许问她任何问题,不然我会一脚踹在你的肚子上,打掉几颗牙齿。” “我什么都不问,大人。”安塔尔乖乖地说。 “还有,”佐特蒙转身在他的桌上翻找着,“你今天再去一趟奥利维先生那,但这次你不需要给他钱,把这个给他……他妈的……我把它放哪去了?” “需要我帮忙吗,大人?”安塔尔问道,但作为回答,佐特蒙只是往后踢了一脚,男孩差点没能躲掉。他想拔出他的剑,在这里刺穿这个屎壳郎。 “在这里,找到了。”骑士拿起一封皱巴巴的信,然后迅速将它卷起来,放在了一个硬皮鞘里递给了安塔尔。“直接交给奥利维先生,不许偷看!” 安塔尔忍不住惊讶地问道:“一封信吗,大人?” “是的,一封信,”佐特蒙做了个鬼脸,“我叫其他人帮我写的,与你无关,你是不是又在暗示我不会写字了?” “我没有,大人。” “如果我发现你告诉了别人,我就把你扔进河里,你这个小耗子!”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安塔尔撒谎道,他早就把这个人的秘密分享给了彼得和莱文特。“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佐特蒙看他的眼神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是在看一块死肉,安塔尔怀疑这人的眼睛是否被诅咒过。 “走吧。”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 奥利维穿着红绿色相接的天鹅绒长袍,戴着木制和皮革首饰,坐在他的老地方,一个阴暗、名声恶劣的酒馆里。他有一头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牙齿,他喝着酒,啃着烤鸡,光秃秃的脸上泛着油光。 “哦,看看谁来了!”当男孩进入酒馆时,他高兴地向安塔尔挥手,“见到你总是件快乐的事,小侍从!” 安塔尔只是点头致意,然后将佐特蒙的信压在手里交给了他。男孩没有偷看信里的内容,他对佐特蒙的事情没有很大的兴趣,反正到头来都是龌龊事而已。但当奥利维看到皮鞘时,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鸡腿也从手上掉在了碗里。 “告诉我,我的年轻朋友,这个东西是什么?”他厌恶地指着皮鞘,“它看起来不像一个钱袋,也不像任何可以变成钱的东西。” “我的主人让我今天把这个交给你,他说这次不需要给你钱。” 奥利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的主人就是一坨屎!你知道他在我这欠了多少钱吗?”他歇斯底里地吼道,“我让他活着只是因为我不想让圣殿骑士团揪着我不放!但是你要知道,死亡并不是惩罚一个人的唯一方式,如果我让你给我钱但你却不乖乖奉上,那你和你的主人将惹上大麻烦,我知道很多极其痛苦的惩罚方式,可以让人立刻后悔他们对我的冒犯,但圣殿骑士们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这应该不是奥利维临时产生的想法,他一定考虑过这个选项,因为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打开皮鞘的盖子,取出那封信。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怂包,”他一边展开信一边说,“我很了解佐特蒙,我敢肯定他对你的态度不会比他对待其他人要好,当然在我这,他乖得像一只绵羊。你怎么不告诉你的修道院长,这个所谓的骑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安塔尔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在这种地方面对这样的无赖,他还真没什么好丢脸的。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进城了。”男孩承认道,“我下午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我喜欢的事,一个体面正直的主人会更严格。” 奥利维笑着打量他,“一个体面正直的主人?你们当中有谁是这样的?”他露出腐烂的黑牙,“亏你们还自称是上帝的圣洁军队,你们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难怪异教徒能把你们赶出圣地。” 放贷人的话让安塔尔既羞愧又愤怒。“如果我是骑士,”他尖锐地看着奥利维,“我会用我的剑要求你道歉。” “是,是,我知道。”奥利维淡淡地回答,“如果可以的话,请去外面先等着,我需要找个人给我读这封信。” 安塔尔直接转身走出了酒馆,想都没想过向他提供帮助。他在外面等着那个讨厌的身影,没过一会儿,奥利维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脸色好像放松了下来。 “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你多大了?”他问道,“十四岁,也许是十五岁?” “十六,”安塔尔说,“你多大了,一百岁?” “将来肯定有人会割了你的舌头,这是肯定的,”奥利维笑着说,“不过我不介意,我喜欢诚实的人。” 安塔尔不明白奥利维在耍什么把戏,他皱纹看着这个不断打量他的人。 “我们很快就知道结果了,很快,”奥利维挠着下巴,“或许你的主人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蠢,但他是个更大的混蛋。” “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先生?”安塔尔问道。 “今晚你就知道了,”奥利维开玩笑地敲了敲他的脑袋,“你最好在天黑之后,也就是他们敲第十个钟的时候来这里,否则每个修道院的人都要遭殃!” 安塔尔有些摸不着头脑,“恐怕你是误会了什么,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你主人在信里说的,你照他说的做。”奥利维表示,“这里有一些钱,大部分是给佐特蒙的,你可以用剩下来的好好享用一顿晚餐,在最舒适的客栈里休息,然后晚上在这里等我,就是你现在站着的地方。记住,天黑之后,第十个钟响起时。在那之前,上帝与你同在。” -— 带着钱,他当然是直奔艾格尼丝父亲的客栈,选了个最舒适的房间住了进去,然后喝着一大杯麦酒享用了新鲜出炉的晚餐。他上楼后,她偷偷地跟着他,两人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 “答应我,你不会做任何愚蠢的事情!”艾格尼丝请求道,安塔尔只是默默地点点头,他也不知道晚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他又能承诺什么呢? 到了晚上,安塔尔在第十个钟响起后来到了之前的酒馆门前,奥利维正在那等着他。 “小侍从,我亲爱的朋友!”奥利维一看到安塔尔便张开双臂,“你看看,这才是守信之人的模样!” “我仍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没什么别的原因,你将成为我的大卫,”他把男孩推进了漆黑的房间,“你要狠狠地击败歌利亚,让他永远都忘不了!” 酒馆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人手中的蜡烛在桌椅之间指路,楼后宽敞的院子不知为何种满了树木,似乎有人打算在这里打造一片小森林。等他们穿过这片巴掌大的树林后,才瞧见远处的一丝光芒,那是从一座谷仓中流出来的,当他们靠近光源时,安塔尔听见里面传来了低沉的闷响。 “你不能带着武器进去,”奥利维在门口停了下来,“解开你的腰带,我会保管你的剑和匕首。” 安塔尔现在才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佐特蒙显然在奥利维这里输了很多钱,以至于他把自己当做筹码还债!他没有给奥利维钱,而是让男孩去进行地下角斗。安塔尔责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偷看骑士的信,如果他这次像平时那样不听话,就不会落得现在这个狼狈地步了。 “你到底要让我干什么?”他抓紧自己的腰带问道,不让任何人解开,“无论我那该死的主人对你做了什么,我都与之无关。” “你错了,这和你的关系大着呢,”奥利维狡黠地笑了笑,“你的主人今晚把你交给我,所以你要按照我的命令行事。我命令你徒手进去,打败歌利亚,给我赚上一笔钱!在那之后,你就可以拿回你的东西离开这里。” 安塔尔的手慢慢地滑到了他的剑柄上,“我从来没有打过架,”他撒谎道,“你怎么能指望我打败任何人?” “佐特蒙在信里说了,你在训练中的表现很优秀,就好像你比别人多几年的经验一般。” “我的剑术的确不错,先生,但我不怎么会打拳。” 奥利维失去了耐心,他友好的毒蛇笑容从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狰狞的怒容。 “你这是在和我作对吗,你这狗屎?”他攥紧了拳头,“我倒是要教教你如何尊敬大人!” 安塔尔在眨眼之间拔出剑,直指奥利维的喉咙,“在你教我之前,”他咆哮道,“我会先教你如何尊敬圣殿骑士!” “你不敢杀我。”男人扬起眉毛。 “如果你不让我走,我就杀了你。” “我可是个基督徒!”奥利维轻慢地看着他。 “你是个恶人,”安塔尔回答道,“骑士团的戒律很明确,当基督的士兵祛除一个作恶者时不是谋杀,而是对邪恶的毁灭,他是基督审判的合法执行者。” 奥利维眨了眨他的黑眼睛,如果不是剑刃抵在他的下巴上,他应该还会吞口唾沫。 “好吧,”他举起了手,“你用不着杀我,走吧!” 安塔尔后退两步,转身就跑。但就在他转身之时,一只粗壮的大手从黑暗中探出,一把掐住了他的喉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更多的手伸过来把他抓住,拿走他的武器,解开他的腰带,男孩根本无法反击,奥利维的四个手下直接把他按在原地,交给了他们的主人。 “你看,小侍从,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奥利维从刀鞘中抽出安塔尔的匕首,“我说的很清楚,服从我的命令。” “吃屎去吧,你这个混蛋!”安塔尔咒骂道,他被死死地按住,无法动弹。“上帝在看着你,奥利维,他不会对你有任何怜悯!” 奥利维用匕首抵在了安塔尔的喉咙上,这把武器是男孩多年前从威廉那里收到的礼物。 “可惜了,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怜悯。”他看着安塔尔的脸阴险地笑道,“你看,情况已经反转了,乖乖听话,否则我直接把你的喉咙割断,然后把你埋在这树林里,没有人会找到你。你的主人是唯一知道你在这里的人,我并不觉得他会来给你收尸。” 他叹了口气,故作痛苦地看着男孩,“面对现实吧,如果你乖乖地进入谷仓,我便会把佐特蒙的债务一笔勾销,我们皆大欢喜,你说是不是?该死的,说点什么!” “是的,是这样,”安塔尔哽咽地说道,“不过在那之后你要把东西都还给我,然后我们永远不再见面。” “如你所愿。”奥利维嘲讽地鞠了一躬,“行了,放开他!” 安塔尔全身都在颤抖,但他知道自己除了服从奥利维别无他法。当他走进谷仓后,他的勇气直接脱离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害怕的并不是里面围成一圈的五十多个人,而是站在圈子中间的那座半裸的肉之山。 这一定是奥利维之前说的歌利亚,男孩对此很确定,他身材魁梧,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头,完全秃顶,肌肉发达得可怕,身上满是伤疤。 “这太疯狂了,”他自言自语道,“我完蛋了。” “救世主来了!”奥利维走到圈子中间大吼道,“以前,你们都害怕歌利亚,但从今天开始,这将永远改变!” 被称为歌利亚的大块头看着安塔尔,随即大笑了起来,人群中有好几个人跟他一起笑着。安塔尔心想如果他也是观众,自己可能也会笑出声来,他那傻逼主人从未见过他训练,他的能力一定都是其他的骑士告诉他的。 安塔尔虽然身为剑士动作灵动优雅,但他并不擅长用盾牌防御,更不用说用拳头防御了,就算是举着盾牌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他无法相信自己要如何挡住这个肉山的拳头。 “要嘲笑的话趁现在,你们这些邪恶的灵魂!”奥利维像一个着了魔的传教士一样把双手举在空中,“但不到一个小时,你就会呼喊这个人的名字,他来自于神圣的骑士团,来惩罚古老异端的邪恶怪物!他是基督的士兵,他不怕杀人,因为他有上帝赋予他的权利!心怀敬意和谦卑,恭迎黑袍的冠军骑士,大卫!” 人群并没有欢呼这个奥利维临时给男孩取的名字,只有零散的几人干喊了几句鼓励的话。安塔尔知道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战斗,哪怕是赤手空拳。 歌利亚已经向他走来,他硕大的拳头像熊爪一样扑袭而来。安塔尔决定用他的脚步躲避攻击,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战术,他想先消耗对手的体力。 他犯了个错误,没有先往旁边躲,而是先往前迈了一步,一下子就靠近了巨人,就在他准备躲避第一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歌利亚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耳朵上,男孩直接被打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 他尽量用抬起的腿护住肚子,用手护住脸,抵御着无数次拳打脚踢,祈祷着有人把这场毫无悬念的死斗叫停。他的眼光瞥到了奥利维,那人的脸上只有恐惧,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男孩不想战斗。 安塔尔在第三十拳左右的时候失去了意识,他的唾液流进灰尘,不再有任何感觉,但拳头仍在不断地打过来。 当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身体被扔到街上时,他也没有任何感觉,奥利维夹着尾巴逃跑了,身上装满了那群听信了他的谎言,押注在可怕的神圣骑士大卫身上的蠢蛋的金子。 第二十八章 乌格林的客栈 1303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三天 -— 老客栈的老板挣扎地爬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嘴里抱怨个不停。又是这些自诩毫无罪恶的基督士兵,他们总是给他带来麻烦!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就在几年前的夏天,一个受伤的侍从在他的住处奄奄一息---当时他告诉女儿要格外照顾好他,因为谁都知道如果一个见习圣殿骑士死在他的客栈里会发生什么。 不到一年前,他还发现有几个侍从在他的院子里进行着未经许可的决斗,更不用说天天都有白袍骑士路过这里讨几杯酒喝,当然了,他们从来不付钱!他们说自己许下了贫穷之誓,没有任何财产,上帝都知道他们在撒谎,乌格林越想越气,咬牙切齿。现在又多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侍从,真是糟透了。 “这次又不知道会给我惹什么麻烦事,”他自言自语道,“我看他们是想把我的客栈变成修道院,真是太好了……”他爬上楼梯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呼吸困难。 那个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侍从躺在床上,就像他之前看到的时候一样,但他的女儿坐在他身上,头靠在男孩的胸膛上。她用余光瞥见了父亲,直接吓得从侍从身上跳了下来。 “天杀的,艾格尼丝!你在干什么?羞辱我?你是个妓女吗?至少别找圣殿骑士练习你的荡妇术!来吧,我会亲自给你找人!”他一边大叫着一边走进房间,把手抬了起来。 “父亲!”女孩靠在墙上,睁大眼睛,双手举在身前想要保护自己,“父亲,不要!我只是在检查他的呼吸,我以为他死了!” “你说什么?”旅店老板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脸上顿时浮现出了恐惧的神色,“死了?他死了吗?在这里,在我们的房子里?” “我只是以为他死了,他还有呼吸,虽然很微弱,而且他的状态也不是很好,可怜的家伙,我把头放在他的胸前,向听听他的心是否还在跳动。” 乌格林的手缓缓垂下,重重叹了口气:虚惊一场,那小子还活着,而且自己的女儿也没有堕落。有惊无险的喜悦让他有些口渴,他想下楼倒杯酒喝。 “下次听他是否还有心跳的时候别坐在他的腿上!”他在转身离开前皱着眉头命令道。“万一他醒了呢?你怎么解释?” “您说的对,父亲。请不要生气,我很抱歉!” 客栈主人点了点头,关上了身后的门,一阵低沉的脚步声和减弱的杂音后,安塔尔再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走了吗?”他尽可能小声地笑着问,用他完好无损的左眼环顾四周,他现在只有一个眼睛可用,因为右边的实在是肿得连缝都睁不开。“我真的像个死人一样吗?” “反正你看起来不像个活人。”女孩在床沿坐下,用紧张颤抖的手抚摸着安塔尔的头发。 “我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侍从对她笑了笑,“死人不可能像我这样感受到如此可怕的痛苦。” “我们必须更加小心。” “我很小心了,你父亲都以为我死了。” “这一点也不好笑,安塔尔……” “对不起。” “你还没醒过来多久,就已经在开玩笑了!” “我需要找个办法缓解疼痛,”男孩呻吟道,“光是呼吸就疼。” 他环顾着房间,在艾格尼丝的父亲开门前几分钟他才回过神来,甚至还没有想过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的左臂被木条架着,一时半会动弹不得,他的左膝火辣辣地抽痛着,右脚踝仿佛被燃烧的箭矢插满了一般,要过几天才能站起来,他估计自己的脸肯定是最糟糕的。看着艾格尼丝的脸,男孩最初的喜悦逐渐被绝望所取代。 “我在这里躺了多久了?”他问道,一切都越来越疼了,“我自己的衣服呢?” “我们昨天早上发现了你,”艾格尼丝回答,“你躺在客栈门外,我们便马上把你带了进来,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安塔尔的整个身体都被痛苦攫取,他抓着自己的衣服,疼得咬牙切齿,却不想叫喊,他想保住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 “你以为这是我自己干的吗?”他噙着泪水痛喊道,“我的东西在哪里?这不是我的衬衫……” “你的斗篷沾满了血和泥,而且有好几处都破了,你身上没有系着腰带。” “你说什么?我身上没有腰带?我的剑呢?我的匕首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难过低摇了摇头。安塔尔脸色发白,他用右手捂住脸,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是谁一路把他背到了客栈门口,因为他记得自己是在谷仓里倒下的,他的武器也肯定是被奥利维的人拿走了。 “该死的!”他不顾疼痛地咒骂着,抽搐地捂住自己的脸,“该死的,这些肮脏的地狱犬!愿巴力西卜剥下你们的脸皮,让你们在尖叫中死去!” 安塔尔不想再哭了,他只感到愤怒,一种无法估量的黑暗仇恨。他想要先折磨死那个背誓的佐特蒙,然后再是那个奥利维,最后则是歌利亚。他很想看看那个巨人在用剑的公平决斗中能做些什么,自己会像一个屠夫一样切开这头没教养的牛。 炽热的怒火慢慢将他吞噬,直到他的眼睛模糊,甚至不在乎眼前的情人看着自己发疯。痛苦、无助和失望混合成一口苦涩的胆汁在他的嘴里打转。 “我可以为我毁掉的斗篷接受惩罚,”他疯狂地咆哮着,“但我的剑不一样,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拥有那把匕首,这让我怎么受得了失去它的耻辱!这些卑鄙小人,他们早晚都会死在腐烂的粪堆里!” 艾格尼丝惊恐地站起来,靠在墙边,就像之前躲避她父亲的巴掌时候一样。老人也在叫喊声中打开了门,“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刚爬上楼梯的乌格林气喘吁吁地问。 “客栈老板!”安塔尔喊道,不久前他还在考虑用什么方式向艾格尼丝的父亲介绍自己合适,“立即派人去找这里圣殿骑士的修道院长!” “但是,孩子……” “你没听错,我和安布罗修斯院长有急事要谈,但我走不了路,所以他得来找我!” 乌格林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个狂暴的疯子打交道,连忙应下了,毕竟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见习骑士或是侍从敢这样说他的头儿。他的圣殿骑士朋友们最好赶紧把这家伙从这里弄走! “来,艾格尼丝,”他抓住了自己女孩的胳膊,“我不能让你和他在一起多呆一分钟!” -— 安塔尔的疯狂在修道院长赶来时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痛苦和沮丧,但他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会用什么无礼的语言冲撞自己的大人。刚刚像个混蛋一样朝艾格尼丝的父亲大喊大叫已经够糟糕了,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他和修道院长有很多需要解释,比如他那天晚上在修道院外干了些什么,但他不会说实话,他希望和佐特蒙当面对峙,用他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院长大人,”他呻吟着对带着一头比往常更加凌乱的头发进们的安布罗修斯说道,“你有权利生我的气,你想对我进行任何惩罚我都接受,我活该。如果我能站起来,我便会自己回到你身边,但是我走不了路……” 但安布罗修斯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愤怒,反而是恐惧,自从安塔尔上一次见到他之后,他的脸似乎变得又拉长又惨白。 “我的孩子啊!”他担心地喊道,并小心翼翼地绕着床走了一圈,“你怎么了?” “我被袭击了,”安塔尔客气地回答道,他并不觉得自己这是在撒很大的谎,“我已经得到了彻底的照顾,院长大人。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好几天了,要不是有这个好掌柜和他善良的女儿,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听到死,安布罗修斯的眼睛变得更加惊恐。“够了!”他啃咬着他颤抖的右手上的拇指指甲,“你叔叔给了你太多信任……以至于我也过于信任你了,这让你惹上了大麻烦,也差点让我惹上大麻烦,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了!” “我也不想,大人,相信我。” 安塔尔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的反应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他不知道为什么安布罗修斯如此害怕,而不是对他感到生气。如果惹事的是其他的学徒,这个时候他们的背上已经有好几道鞭子痕迹了,但他就像害怕炼狱一般害怕威廉·巴托的养子。 “请您冷静,修道院长大人。”安塔尔改变了语气,“就算是在死亡的边缘,我现在也已经重生了,看来我有一个守护天使。” “是吗?”安布罗修斯稍微平静了一些,“这位守护天使是谁?” “不知道,但在我被打得半死之后,他一路把我带到了这个客栈。” “我想你应该是被抢劫了。”修道院长皱着眉说。 “我的腰带不见了,还有在上面的所有东西,我的武器……” “我会试着在以后补偿你,毕竟是威廉把你带到我这来的,这是我的责任,我也会调查这件事。” “无意冒犯,大人,但我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情。” “不可能,孩子,”安布罗修斯强势地拒绝道,“再说了,你天黑后在城里做什么?” 安塔尔沉默了一小会儿,他想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谎言,于是他决定不撒谎,鼓起勇气慢慢开口。 “不……”他压着嗓子说,“我……” “老实交代,孩子!” “我不能告诉你,院长大人。”他终于说了出来,这不是他作为一个侍从该向修道院长说的话,“我不能和您谈论这事。” 安布罗修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法忍受这种无礼的行为,他的愤怒一时之间甚至超过了对威廉的恐惧,他正打算开口对这个厚颜无耻的小子严厉地斥责教训一顿,用驱逐和暴打威胁他,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安塔尔只能看到那双睁大的眼睛和一张抿紧了的嘴巴。 “我要求一个解释。”他冷冷地说道。 “原谅我,大人,我什么都不能说,但我向您发誓,我很快就会给你一个答案,我将向你们揭露一个真相。”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孩子?”安布罗修斯手握成拳,“此时此地,我有权把你从我的修道院里赶出去!” “我知道。” 他们之间一片寂静,静到几乎能听到正在门外偷听的艾格尼丝的心跳声。 “即使知道,你也不打算说吗?” “我不能说,”安塔尔坚持道,“如果这样会让我被驱逐出骑士团,我也不能说。” 安布罗修斯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这个男孩的话,他和威廉如出一辙的固执令其头疼不已,但也有些欣赏他敢于承认自己想法而不是用谎言搪塞的勇气。 “行吧。”他转身打开门,面色吃惊的少女正看着自己。 “大人。”她鞠了一躬。 “这个男孩将留在这里,直到他完全康复。”修道院长对着女孩说,实则是在说给安塔尔听,“在那之后,如果他在这里多待一天,我向上帝发誓,他将永远不会被封为圣殿骑士!” 第二十九章 第四个誓言 1303年,圣约翰之月(6月)的第八日 摆渡人齐声划桨,而安塔尔则焦急地窥视着岸边,他看到岛上有着不寻常的骚动,但不知道是为什么。随着他们越来越近,男孩也看清楚了,聚在一起的人群满脸哀伤,显然不是在庆祝他的归来。 “别乱动!”满脸皱纹的摆渡人第一次开口。 男孩不安地坐正了,他继续朝着岸边眺去,但还是没能弄明白那里是什么情况。木筏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当他终于到了岸边时,安塔尔一脚踏了出去,没留下一句感谢的话。 一小群受伤的士兵正在玛格丽特岛上休息,仆人们在他们周围忙着送来绷带、水,甚至酒和食物。士兵的人数并不多,大概有二十个人。下一刻,他看到两个牧师和一个小男孩从修道院里朝自己走来,随即被一种可怕的不妙预感所笼罩。 莱文特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一周后……现在已经远远不止过去了一周! 他冲向挂着黑白旗帜的大门,修道院的小院子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拥挤,他在门外看到的只是些普通的雇佣兵,而受了伤的圣殿骑士们正在里面接受着治疗和帮助。 他们不超过十几个人,院子里大多是不知所措的牧师和脚步匆忙的仆人,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安塔尔,他们在他身边走过,但没有人愿意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男孩注意到了一面与其他旗帜不同的旗帜,红与白的旗帜上面印着圣乔治与巨龙搏斗的景象,他从未见过它,但是莱文特不止一次告诉过他关于他家族的纹章,描述和他眼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旗帜之下是一名满脸是血、眼神茫然的小胡子骑士,他的眼睛散发出的痛苦让远方的安塔尔都感到心疼,他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但他不想听到骑士悲伤的原因,他最终还是迈着艰难地脚步,吞咽着口水走到受伤贵族面前。 “大人!”他呼喊着骑士,但男人没有理睬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听到安塔尔的呼唤。 男孩碰了碰他的胳膊,骑士打了个寒颤,不安又困惑地看着安塔尔。 “爵士大人,我是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他礼貌地说道,“我在布达养了几天伤,刚刚回到岛上,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你是安塔尔?”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他的手在颤抖,男孩分不清是谁的血染在上面,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的儿子总是和我说起你,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成为一名骑士。” 男孩的预感得到了证实,这个在华丽旗帜下丢了魂的男人就是莱文特的父亲,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在暗示着一些可怕的事情。 “这么多伤员是从哪里来的,大人?”安塔尔问,“你们是从战斗后回来的吗?” “我们从杰尔出发直奔到切斯奈克堡,在那里住了两晚,”骑士再次凝视着虚无,“然后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了我老朋友陶陶的巴拉兹爵士的几个士兵,他们正在和大约三十个人交战,我们想都没想就加入战斗了,根本没注意到另一边的树后面还躲着十几个弓箭手,我们只用了一次冲锋就把他们击败了,然后把弓箭手都追上砍死。大多数人都没什么事,有的轻伤有的重伤,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骑士开始无助地啜泣,安塔尔的脑袋也开始天旋地转。他不得不靠在墙上,但还是疼得跪倒在地,他的拳头猛地一颤,整个身体都开始抖动起来,一股寒意从内心深处传来。 “我的儿子还没挥出一次剑便倒下了!”男人越发大声地抽泣起来,泪水冲刷着他脸上凝固的血液。“一支箭直接穿刺了他的喉咙,当我们赢了…当我们赢了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安塔尔不想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莱文特在成为骑士之前就死了,在一场不是为了王国,也不是为了王室,甚至不是为了上帝的战斗中。他在一次简单的短兵相接中死了,甚至剑都没有挥过一次,他被人用最懦弱可耻的方式杀死了,用弓箭,从远处。 痛苦在安塔尔的身上化为了怒火,他猛地站起来,直接朝着仆人的住处奔去。男孩在挤满了人的院子里没有看到彼得,他应该会在那里,但他在那也没有找到彼得。 他一路上在心里念着杰尔、切斯奈克堡、陶陶甚至布达是谁的领土,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些地方都属于科塞吉家族。他还记得他和翁贝托第一次离开杜比察前往布达时,自己差点被科塞吉的手下杀死。男孩默默地发誓要让科塞吉的二十名手下为杀死莱文特付出生命代价,在完成此誓前,他不能接受圣殿骑士的三誓,他对此没有任何的愧疚。 小教堂里也是空的,到处都见不到彼得的身影,就像大地把他吞了一样,他又穿过院子的人群,终于找到了一个面容熟悉的仆人。 “嘿,你!”安塔尔抓住他的衣服,“你看到彼得了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你不知道吗?”仆人惊讶地看着他,“彼得在偷酒的时候被抓了,前天他被当众鞭打,然后被驱逐出了修道院。” 他一定是被魔鬼玩弄了,安塔尔心想,这只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但噩梦通常能把他吓醒,这次他却怎么也醒不来。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又回到了塞尔达赫利的骑士身边,在墙角蹲下。 莱文特的父亲不再哭了,他用着一种坚毅又恼怒的眼神盯着一辆由六个僧侣推出大门的小推车,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躺在车上,已经被清洗干净且被裹尸布包着。 “我要带我的儿子回家,”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和之前完全不同了。安塔尔猜他应该立下了和自己相似的誓言,但男孩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个失去儿子的悲伤父亲是何种感觉。 安塔尔起身站在骑士面前,“莱文特是我最好的朋友,大人,”他说,“我们分享一切,就像兄弟一样,我发誓要用二十个科塞吉士兵的性命为您的儿子报仇。” “我会取下伊万·科塞吉的头颅。”骑士并没有劝阻安塔尔的意思,“我叫塞班,是波卡家族赫克托的儿子,在这北边的塞尔达赫利有土地,有五十头牛、三十户人和一百名士兵。如果你是我儿子的兄弟,你就是我的孩子,除了莱文特外我没有后代。听着,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如果你需要我的任何帮助,随时来找我。” 安塔尔还没得及开口,塞班便转身骑上马,昂首挺胸地离开大门,仿佛是要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崩塌了的世界。 佐特蒙平静地坐在他的扶手椅上,就像过去几天的混乱对他毫无影响一样,对安塔尔的事情也一无所知。他杵着一张无聊的脸,右腿搁在扶手上,带着一丝笑容看着男孩。 “好样的,侍从,”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你这几天好像变胖了。” “我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吃的,”安塔尔故意省略了“大人”一词,“我的左臂仍然没有恢复,我每走一步膝盖就会疼,但最让我烦恼的是我的腰带、匕首和剑都不见了。” 佐特蒙满脸无辜地张开双臂,“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男孩沉默了很久,努力地抑制自己的愤怒,他真想扑向那个背誓骑士身上,用自己的双手把他掐死,让他看到自己的生命被慢慢挤出来,但他不能这么做。 “我变成这副模样都是你因为,佐特蒙,”他没好气地说,“我差点死在那个该死的谷仓里,然后我又被他们抢了,你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自己也知道!” “侍从,注意你的嘴巴!”佐特蒙站了起来,但没能像以前一样吓到男孩,“我是你的主人,是你的师父,你应该尊重我,小子!” 安塔尔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你要拿回我的东西,佐特蒙,”他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我要在中午之前拿回我的腰带,不然我会让你遭殃。” “我没听错吧,你在威胁我吗,你这个小老鼠?” “你没听错。” 佐特蒙再也受不了了,他扫开身前的杂物,纵身越过两人之间的桌子,扑向安塔尔。 男孩躲开了打向他的巴掌,“你不能动我一根手指头,你这个背誓的叛徒!”他抓住佐特蒙的胳膊,“你脑子里的秘密太多了,如果修道院长发现了它们,你将被永远地驱逐出骑士团!” 威胁奏效了,佐特蒙抽出他的手,眼神有些动摇。他往后退了一步,用颤抖的手整理着自己的披风。 “秘密?”他问道,“你在说什么呢?” “你打破了你的贞洁之誓,”安塔尔回答,“那个生了你孩子的女人,你让我不止一次地将钱袋交给她。” “你没有证据。”佐特蒙反驳道。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嘴硬。你还打破了你的贫穷之誓,一个圣殿骑士是如何能够富裕到经常把大把金子送给他的爱人的?” “我真不应该相信你!”佐特蒙低声说,“你不听我的命令,反而插手我的事,你会后悔的。” 安塔尔无视了他的威胁,继续罗列着背誓骑士的罪名。 “你欠奥利维的债务应该不少吧,他是布达最猥劣的放贷人,你在他那下赌注,私通他让你的侍从处于危险之中,这是重罪。你说你现在该怎么办,佐特蒙?当人们知道这个故事时,他们会说什么?修道院长会说什么?” “口说无凭!”佐特蒙扯着他的头发重复道,“比起小孩子的诽谤,他们当然是会信我的话。” “如果你想要证据,那么我会提供证据和证人,如果这就是真的想要的话,”安塔尔平静地回答,“但上帝不需要这些便能断定你的罪过,如果你把我的腰带和武器讨回来,我会假装忘记你对我的命令和差点把我害死的事实,你只需要好好向主忏悔你的罪孽,每夜祈祷我的宽恕便可。” 佐特蒙满脸闪着火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倒在了自己心爱的扶手椅上,倒满酒杯一饮而尽。 “好吧,如你所愿。”他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桌上,“明天我会拿回你的东西,然后你不再需要为我服务了。表面上我还是你的主人,但我不会再交给你任何任务了。” 安塔尔点了点头,他知道他无论怎么样都没法像以前一样溜进城里了。不管是否向安布罗修斯揭露佐特蒙的恶行,他都不能在光天化日下前往布达与他的女孩在一起,也许这次遭遇是上帝为他忽略了自己真正的职责而惩罚他,谁知道呢。他现在得一直留在岛上,除非他能从别的地方获得离开修道院的批准。 “你知道,这事还没有结束,”佐特蒙对着转身出门的安塔尔喊道,“有一天你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相信我,佐特蒙,”男孩头也不回地回答,“付出代价的人不会是我,而我比你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第三十章 修道院的日子 莱文特的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没有人像安塔尔那样深受影响。许多天来男孩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作者他该做的事情,他麻木地过着每天,训练着他的身体、思想和马。 佐特蒙已经变成了隐形人,安塔尔也并不想念他,他没有把男孩的装备亲手返还,只是在白天的某个时候将其送放在了安塔尔的房间里。 和佐特蒙承诺的一样,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给安塔尔任何任务,男孩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前往布达或是任何修道院外的地方。 在此期间,一个高高在上的使者给修道院带来了消息:教皇博尼法斯八世决定支持安茹家族的查理·罗贝尔,并在另一封信中指示圣殿骑士团全力支持他们的新国王。所有骑士团都照做了,但除了南方省份的贵族外,其他家族都拒绝支持安茹家登上匈牙利的王位。 查克家、坎家、科塞吉家、拉托特家、阿巴家和他们的追随者拒绝服从教皇的意愿,他们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国王,而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邀请波西米亚国王的小儿子来和安茹家族争夺王位。 由于布达在普热米斯尔家的手中,教皇的决定,尤其是他给圣殿骑士团的信在玛格丽特岛造成了不小的紧张局势。修道院的许多人都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特别是在最近乌合之众的暴行和强盗行为增多之后,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还有人私下传言,说支持瓦茨拉夫的人随时可能下定决心,渡过多瑙河围攻修道院。头脑清醒的人则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但即便是他们也无法否认在布达变成了捷克人的巢穴之后,他们是多么的不自在。 安塔尔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知道自己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处于危险之中,但他的心思却在别处。悬而未决的奇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一团迷雾,在训练中,他连武器的手柄擦伤了自己的皮肤都常常没有注意到。 他想起了拉斯洛,那个他伤害过两次的朋友,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干些什么?也许他和自己一样只是默默坐着日常的活,也许他再也不想和自己说话了。 他想起了为他们偷酒而被驱逐出修道院的彼得,披着象征贞洁白披风的圣殿骑士们每天犯下的罪孽要比这重上千百倍,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来不需要为这些负责。 安塔尔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在这修道院里是个完全的陌生人,最近学徒们之间流传着他们三人的传言,说是安塔尔煽动了他朋友去犯罪,这些人曾经看到过他们在马厩里一起干坏事,于是故事也越传越荒谬恶心。所以安塔尔没有尝试结交新的朋友,只是尽可能地躲避每一个人,除了祈祷和越来越频繁激烈的战斗训练外,他大多数时候都是独自在修道院里徘徊,只和他的马说话。 安布罗修斯经常和男孩擦肩而过,但总是板着脸什么都不说,严重似乎能射出杀气腾腾的闪电。他们两人都记得他们上一次在客栈的对话,安塔尔把他的修道院长彻底惹火了,虽然他向他保证很快就会向他揭示自己藏着的秘密,但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向安布罗修斯坦白。 安塔尔对佐特蒙撒谎了,他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而对于一个靠钱进入圣殿骑士团的人来说,他的话又有什么价值呢?男孩害怕当他说出真相时,佐特蒙直接轻易地说服了所有人,把他背誓的事实描绘成一个小毛孩的污蔑。 安布罗修斯也一刻没忘安塔尔在客栈许下的承诺,为了逼男孩尽早坦白,他想出了一个卑鄙至极的计划:他命令仆人每三天清空一次厕所,以前都是一周一次。 安塔尔的房间就在粪堆的正上方,夏天的高温早把他睡觉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闷热不通风的洞穴,而排泄物的恶臭只进不出,现在男孩闻起来就像是一头没人照顾的家猪。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一股屎味。他的同伴们都避而远之,但他仍然顽固地保持着沉默,每个该死的日子他都将自己按在多瑙河中,以洗去难闻的恶臭。 岛上的修道院不久前还是他梦寐以求的好地方,一个充满了可能性的天堂,但现在却已经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噩梦。和他有联系的人要么远在天边,要么被赶走,要么死了。 安塔尔很快就只剩下了两个避难所:祈祷和一周中第五天的那些夜晚,这几个月里他的密会活动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三十一章 树上落下的猫头鹰 1303年,圣处女之月 -— 老核桃树孤零零地站在修道院的院子里,紧挨着灰色石墙,它也许从来没有像最近几个月那样收到过如此多的关注。安塔尔在它上面爬上爬下,就好像上帝把它作为梯子创造,而不是一颗树一样。 在石墙的另一边的一颗桃树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当然,这些只限于夜晚整个修道院都在熟睡的时候。安塔尔蹲在草地上,悄悄地朝岛的东部角落走去,那里没有一座建筑物,但灌木丛更茂盛,当他到达指定地点后,他模仿猫头鹰的叫声叫了五次,然后便耐心等待着。当没听到声音回应后,他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躲进灌木丛中。 他没有等太久,几分钟后他就听到了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然后也像安塔尔一样在灌木丛前停了下来,开始模仿猫头鹰的叫声。 “我在这里。”男孩从他的藏身处爬出来低声说道。 浑身湿漉漉的女孩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艾格尼丝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她微笑时露出的皓齿也是如此。安塔尔等不及了,他走近她,紧紧地拥抱着她,亲吻着她,就像是最后一次亲吻一样,他总是这么做。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父亲?”她问,“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一次在阳光下见到你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让我进城。”安塔尔把斗篷紧紧裹在身上,尽管这是炎热的夏夜,他还是觉得莫名的冷。“我希望那个时候能快点来。” “你必须和他谈谈,”艾格尼丝悲伤地说,“他还是对客栈里你对他大吼大叫的事情耿耿于怀,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来为你辩护。” “别担心!我保证我会尽快和他谈谈,但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你了!”安塔尔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在她身上轻轻地亲吻。 “你在说什么呢!”艾格尼丝脸红了,“我可不是你的一切。” “你对我说就是一切,”安塔尔严肃地说,“这一点我很确定。” 他轻轻地抚平她肩膀上的斗篷,亲吻着剥下的部分。当安塔尔第一次看到他的爱人没穿衣服时,他愣住了,在混乱之中无法动弹,然而女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轻轻地依偎在男孩身上,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成为彼此的身之所属。 从那以后每一个受祝福的星期他们都会重复这一切,事实证明安塔尔的贪婪胃口几乎无法满足,他想这样,并且一次又一次,做着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本不应该做的事。 在远离多米尼加女修道院、大主教的城堡、方济各、普雷蒙特雷和圣殿骑士修道院的地方,在灌木丛的掩护和黑夜的包裹下,他们互相亲吻拥抱,直到最后一起在窒息般的声音中安静下来,然后他们躺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看着星星。 “告诉我,你还会在这里呆多久?”艾格尼丝把头靠在安塔尔的胸膛上问道,“我们还能这样下去……多久?” “我不知道,”男孩回答,“叔叔把我带到这个修道院已经是个奇迹了,两年后他们将授予我骑士头衔,也许我可以呆到那时候。威廉一定会在那之前来找我,但我认为……” 安塔尔本想继续说下去,但他注意到艾格尼丝因哭泣而缩起的嘴角,还有她绝望的眼睛。“我说错了什么吗?” “明天……”她刚开口就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完。她紧紧抱住安塔尔,把脸满载男孩的脖子里抽泣起来。 “怎么了?我的唯一?是什么让你如此烦恼?明天怎么了?” “明天我就二十岁了,”艾格尼丝看着他,眼中似乎能吸进世间所有痛苦。“这是应该成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年龄。” 安塔尔的心零碎地沉了下去,她在他的怀里抽泣,他却无法对她说出任何安慰的话。他能说什么呢?他要娶她?他会离开骑士团,让威廉、巴托家的祖先们,还有他们两人蒙羞?还是说他们应该私奔?他们能去哪里呢?他们又能在哪里安家,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我的艾格尼丝,我唯一的爱,我……” “不!”她擦干眼泪,“什么都别说了,因为你不能向我保证什么,我不想让你撒谎……” 她在安塔尔的嘴上轻轻地给了一个吻,然后像岛上的夜仙子一样跳起来消失了,无声、无形、无迹可寻。 安塔尔在灌木从中躺下了一小会儿,陶醉于共同度过的时光,沉浸在牧羊人在夜间的守望,但随后他逐渐被自己的无助所带来的痛苦和愤怒所征服。他到底怎么了?自从他记事起,就有别人为他做着决定,命运随心所欲地拉着他身上的人偶线。 当其他五岁的孩子还享受着母亲的怀抱时,他是一个杀妻父亲留下的孤儿,接受着严酷的骑士教养,为什么?因为他的叔叔怕被自己可怕的罪孽摧毁,所以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完美的骑士,从而摆脱束缚,在主的面前赎罪忏悔。 但他并非是为了成为圣殿骑士而生,并非是为了成为上帝的仆人,基督的士兵而生的!一有机会他就逃跑了,放弃了学习和训练,撒谎,喝酒,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不想离开的女孩。 安塔尔躺在玛格丽特岛的灌木丛中,在夜色下用两个拳头撕裂草地,在痛苦之中抓挠着地面,就像这些想法折磨着他一样。 他现在比以往何时都想念每一个人:他的母亲、他的叔叔、他的朋友们…… 他还知道一件事,他不能失去艾格尼丝。 但如何能留住她,他自己都无法回答。 -— 核桃树的树枝以前从未发出过噼啪响声,它们像肌肉发达的手臂一样从树干上伸展开来,安塔尔可以毫无顾忌地扑到树枝上,紧贴在它们下面。除了树叶轻柔的沙沙声,没有一根树枝会发出声音,也不会像要断了一样地弯曲,直到这天晚上。 天快亮的时候,安塔尔爬上了外面的桃树,然后一如既往地跳刀了修道院里的核桃树上。但就在他身体贴上去的那一刻,树枝发出了巨大的断裂声,直接将男孩摔在地上。安塔尔的脑袋重重地落地,他几乎失去了知觉。在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或昏倒时,一张熟悉的狰狞面孔出现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哈,看看我这是发现了什么!”佐特蒙咧着嘴开心地笑了,“所以你从这周的通奸中回来了,我真替你高兴。” “你?替我高兴?”安塔尔呻吟一声,感觉更加天旋地转。 “我当然高兴了,”佐特蒙拍了拍他的脸,“我已经观察了好一段时间了,看来你正在享受着我以前的那种快乐,你用这个作为威胁把我逼上绝路,现在可好了,你反倒自己开始享受起了肉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安塔尔吼道,他想起身,但佐特蒙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上。 “躺着好好休息吧,你一定伤得不轻,看来我在那棵树枝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嘿。” “你这该死的!” “等你站起来的时候,连修道院长都会知道这一切。”佐特蒙咧嘴笑个不停,“然后一周后我们会抓住你的荡妇,不管她是谁,把她像魅惑女巫一样烧死。我警告过你的,你这个小鼻涕虫,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你就祈祷你会落得和你朋友彼得一样的下场,而不是追随莱文特的命运吧。” 佐特蒙的话彻底激怒了安塔尔,他怒吼着抓住背誓骑士的腿,扭动着把他拉向自己,佐特蒙倒在地上,男孩一跃而起向他扑去。但随后两个魁梧的仆从修道院里冲了出来,控制住了暴怒的安塔尔。 佐特蒙站起身来,平静地掸去衣服上的灰尘,然后一拳打在了男孩的肚子上。 “拿下他!”他喘着粗气命令道。 安塔尔确信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的生命、艾格尼丝的生命、威廉的骄傲以及他毕生为之努力的一切。 第三十二章 支持者 布达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夏日的凉爽之风吹来,河边的小树也跟着翩翩起舞。她张开嘴唇,想要接受轻柔的拥抱,但她更想念男孩双臂的怀抱。尽管他们上次在嘴里还带着苦涩时分开,但第二天当她想起她的情人时,那种折磨的感觉总是萦绕在她的心头,啃噬着她的灵魂。最后她决定再次游过河去,即使是死,她也至少要拥抱她心爱的人最后一次。 但就在她准备脱下轻薄斗篷时,一个戴兜帽的陌生人走到了她的身边。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并在艾格尼丝尖叫之前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害怕,”陌生人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 “你是谁?”待他把手拿开后,艾格尼丝惊愕地问道。 “一个你可以信任的朋友。”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今晚你不能游到岛上,安塔尔在一周前被抓了,他们知道你们在幽会,正等着你来这里自投罗网。” 艾格尼丝的血液变得冰凉,他们一直都很小心,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细的考虑和设计,安塔尔是怎么会被发现的? “被抓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仍然不敢相信眼前陌生男人的话,“你在说什么?” “如果他们抓到你,也就找到了证据,那时候你们两个人都难逃一死。”戴着兜帽的陌生人继续平静地说道,“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个不幸的男孩着想,现在就悄悄回家,然后在这段时间都不要靠近岸边。” “一段时间又是多久?”艾格尼丝浑身颤抖地问,“我又怎么能知道他是否没事?” “为他祈祷吧,除了这个你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帮到他。” -— 安塔尔在回荡着回声的走廊上听着房间外发生的一切,这七天来,除了在晚上仰望星空,这是他唯一的消遣,他被关在这个小洞里,什么也干不了。 他们每天给他一个干面包和一些脏水,还有一个供他使用的小木便桶,他现在又脏又臭又饿,他试图通过倾听、祈祷和望着窗外发呆来忘记这一切。 他清楚地听到佐特蒙的人向他的上级汇报,他们在昨晚搜遍了整个岛屿,但没有发现任何人。然后便是佐特蒙愤怒匆忙的脚步快速朝他接近,背誓骑士打开门冲了进来,一把将站着的安塔尔推按在了墙上。 “她在哪里?”他激动到把口水都溅在了男孩的脸上,“回答我,你这个小混蛋!” 安塔尔冲着满脸通红的佐特蒙咧嘴一笑,即便被掐得眼泪都挤了出来,他也一定要嘲弄眼前的男人。 “你…在找谁呢…你这个白痴?”他把话从嘴里挤出来,佐特蒙听言变得更加恼火,他抓住安塔尔的后颈把他扔到草袋上。 “你我没完,小子,我会让你死的。” “他们也会杀了你,你很快就会下地狱的,上帝在看着你,我亲爱的主子。” “回答我!”佐特蒙近乎咆哮地喊道,“告诉我她在哪!” “我跟你说了,我只是溜出去散步的。”安塔尔忿忿不平地撒谎道,“我在这些墙壁之下感到窒息,我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离开了。” “然后你想在漫长的夜间散步中找到上帝,”佐特蒙接话道,男孩已经把这个故事重复了百遍,“可它恰好却在每个星期的同一时间。” “如果你是一个好基督徒,”安塔尔回答,“你便会知道祈祷总是在同一时间。” 佐特蒙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两人都很清楚,安塔尔在过去的七天里能一直被关在这里是因为佐特蒙承诺了在他们下次的幽会时抓住那个与他私通的魅惑女巫,有了这个作为证据,他一定会受到骑士团的严惩。 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支持佐特蒙自信的保证,他现在正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安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昨晚艾格尼丝没有在老地方等他,但这救了他一命,至少让审判延缓了一星期。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安塔尔从草袋上站起来,“你希望我立刻受到惩罚,是吗?但现在你将在审判中证明自己的指控是正确的,但你没有证据,这会让你很难办……而且不要忘了,现在轮到我发言了,我将在所有人的面前揭露你的罪恶生活。” 佐特蒙的脸由红转紫,甚至血都开始褪色,安塔尔瞪着他的血红双眼,内心却在颤抖,他把面前的骑士彻底惹毛了,就算他下一刻拔出匕首攻击自己也不奇怪。 佐特蒙从头到脚都在微颤,他转过身关上了门,消失在了走廊里。男孩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他从未见过有人如此愤怒,他们以前都憎恨着对方,但这是第一次安塔尔在心中确信他已经别无选择了:如果他不杀了佐特蒙,他就会杀了自己。 -— 半夜时安塔尔的房间门再次被打开,他不再感到惊讶,他们每天都会打开很多次门,而且总是在不同的时间,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审问,想要以此来折磨他,让他崩溃,所以就算是再晚他也不感到奇怪了。 但这一次来者没有开始审讯,也不是佐特蒙回来把他掐死,安塔尔看清了他的熟悉面孔,是一位年轻的仆人乌布尔。 “你想要什么?”安塔尔疲惫地问道,“我是臭到了他们都不愿亲自来了,派你帮他们干活吗?” “我是来……让你重新看起来像个人的,”仆人闻到扑面而来的气味后皱起眉头,“我不得不等到大家都睡了才过来,不过你若想洗漱的话,现在就跟我来吧。” 安塔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状态、气味和瘙痒,他还以为这种情况会永远保持下去,或者至少持续很长时间。 “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我的朋友。”饿得头晕眼花的安塔尔站了起来,跟着乌布尔来到走廊,后者为他准备好了洗澡用的木桶,还为他带来了精心叠好了的干净衣服,他终于可以把身上的破布脱下扔进火堆里了。 安塔尔先是把脸埋进桶中大口喝了一口水,然后在里面彻底地洗了个干净。把黏在皮肤上的臭味摆脱掉并不容易,他用力地抓着身上的每个部位,把头上又痒又油的肿块扣掉,让头发重新有了呼吸的空间。 他对自己脏衣服的想法没错,仆人确实把它们都烧掉了,他把带着清新香气的干净衣服递给安塔尔,男孩也不再沉默,开口提问。 “你为什么给我准备这些?” “明早的祈祷时结束后,你需要前往骑士大厅。”仆人乌布尔解释道。 “大厅?所以他们要公开审问我了?” “你将会和佐特蒙对峙,他们会决定你们之中哪个人才是正确的。” “是时候了。”安塔尔自言自语道,他知道自己的话相比于一个正式受爵的骑士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此他不抱任何幻想,但这次审判至少会让这种可怜的夹缝状态结束。 “等等,我的先生。”乌布尔叫住了转身向房间走去的男孩,安塔尔被这个称呼吓了一跳,他停下扬起眉毛盯着仆人。 “先生?”他问道。 “你不是一个人,”仆人眼睛闪烁着,“我们中有些人非常清楚你是个什么样人……以及佐特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你的所作所为令人发指,虽然我们不敢发声……但还是为你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着,乌布尔递给他一块麻布手帕,安塔尔打开了它,里面的东西让他心中一暖。 “一些奶酪、肉和水果。”乌布尔说,“虽然不多,我知道,但希望能够让你重新拥有去斗争的力气。” “谢谢你,”男孩的眼睛有些湿润,他的背后也有人支持着他,“但你指的‘我们’是谁?” “仆人和侍从,先生。我们听说过你,你是威廉·巴托的儿子,你懂阿拉伯战马的语言,你骑着黑色的君王之马,在你来到这个修道院之前你杀了十个敌人。” 安塔尔没有听明白这个热情的年轻人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但他那双闪烁着敬佩之光的眼眸让自己充满了新的力量和希望。 “我们已经说好了,”乌布尔有些激动地说,“虽然我们的话语没有什么重量,但如果你的惩罚过于严重,我们会为你辩护求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安塔尔皱起眉头。 仆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想要判死刑,先生。” 第三十三章 审判 在安塔尔走进大厅前,整个建筑已经几乎被填满了。骑士和牧师们坐成一个半圈,在远端一张宽大的桌子前坐着修道院长安布罗修斯。大厅的中央空出一个更大的圆圈,相关人员将在这里接受审讯,仆人和学徒们被禁止进入,但他们有自己的办法一睹审判。 安布罗修斯站起身来要求所有人安静,然后选了一个高瘦的长脸牧师赫克托神父和一个相当安静的骑士,左博尔之子文修斯站在他的左右,他们三人将查明真相并作出最后的判决。 第一个受到讯问的是佐特蒙,他戴上了自己虔诚的面具出现在了审判者们面前,画了一个十字,并请求上帝帮助他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就像他的灵魂中永存的纯洁一样没有污垢。 安塔尔对佐特蒙的装模作样嗤之以鼻,但男孩已经预料到了他会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添加说服力,他只希望此时此刻大厅里的观众们对这位骑士的真实品性有足够的了解,从而对这虚伪的表现产生怀疑。 “当他们把这个孩子托付给我时,我很高兴能够把握的只是传授给某人,”佐特蒙开始编织他的谎言,“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他只是一堆无药可救的朽木,我永远无法将他培养成一个品质正当的骑士,因为他从内到外地腐烂了!” “你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赫克托神父问道。 “这个男孩用外语和我说话,他知道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用此来嘲笑我。有一次,我想给他写信,毕竟他是我的学生,但他却指责我不会读书写字,然后又开始嘲讽我了!他知道我不能教训他,不能对他动手,因为他可是伟大的骑士威廉的养子,但这个孩子确实丝毫没有教养。” “所以你认为是威廉把他给宠坏了?”安布罗修斯插话道。 “是的,院长大人。”佐特蒙点点头,“否则怎么解释我的弟子几个月来一直在夜里溜出修道院,并和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发生罪恶的关系?” “你说的这个无名的女人现在在哪里,佐特蒙?”沉默的文修斯站起身来,对着修道院长和神父鞠了一躬,开口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问道。 “我们没能抓住她。” “为什么没抓到?” “她很狡猾,耍了我们所有人。” “我不明白,”骑士文修斯摇头,“八天前,你把这个男孩关紧闭,当时你说你会在一个星期内找到引诱他犯罪的女巫,可从那以后,你没有提供任何证据证明这个男孩有罪,你只有一个没有证人又没有证据的肮脏故事。如果我的说法有误,欢迎你纠正我。” 他坐了下来,看着安布罗修斯和赫克托还有佐特蒙在自己的话语中慢慢被煮沸。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三个人想要安塔尔受到严惩,一直沉默着观察着一切的文修斯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台下一片哗然,骑士的代表站在了被告一边,这场审判似乎有了变数。但文修斯并没有权力改变男孩的命运,不管是他还是牧师赫克托有什么想法,最终的裁定权都在修道院长安布罗修斯的手里。 “我没有证据,你说得对,”佐特蒙想用喊声盖过嘈杂的讨论声,尽管大厅里十分凉快,但他的额头还是开始冒汗了。“我只能以一个骑士的身份,以一个诚实的圣殿骑士的身份坚定地申明,这个男孩不属于我们的骑士团!”为了让他的话更有说服力,他抬起头坚毅地走出了大厅。 修道院长派了两个人去追他,但由于佐特蒙并不是作为受审者参加这场审判,他们没法强行把他带回来。 想要挽回局面的牧师赫克托一直在侃侃地谈着贞洁、贫穷和服从,但大厅还是没能安静下来。直至钟声响起,安布罗修斯方才打断了这场闹剧,表示希望他们能在午餐后有秩序地继续关于男孩的审判。 安塔尔等不及轮到他说话了,他的故事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加真实,他心想,他们肯定不会喜欢他要说的话。 -— 安塔尔在角落里默默祈祷着,紧锁的房门发出哐哐声,男孩猛然抬起头来,发现年轻的骑士文修斯的脸出现在了开口处,男人苦涩地笑了笑。 “学徒的住所至少还有三张空床,”他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当时他们为什么把你安排在这里,你不应该住在这个粪坑里。” “不,大人。” “恶心的房间,狭窄,恶臭,但最吓人的是孤独。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样针对你,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基督徒该有的。” “我自己也很奇怪,大人,”安塔尔说,“我想佐特蒙嫉妒我的养父叔叔,他比他享有更多的特权,比他更像是个圣殿骑士,也是自己的主人。他把他的嫉妒和愤怒发泄在我身上,想要以此来报复威廉。” “他成功了吗?” “绝不,从来没有。”安塔尔坚定地摇头答道。 “很好,”文修斯笑道,将房门打开,“跟我走吧。” “去哪里,大人?” “去我的房间,在这一切结束前你都将待在那里。”骑士回答,“我有一种感觉,你在这里不安全,特别是现在你有了支持者的情况下,我怕佐特蒙在暗中谋害你。以后你跟我住在一起,吃我的东西,走吧,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 他们一言不发地从一条走廊走到另一条走廊,安塔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文修斯,他是个身材魁梧、胸膛结实的骑士,有着一头棕色长发和一双蓝色眼睛,他的短胡子满脸都是,但看起来并不像个杂乱的獾。他长相英俊,也许几年前才被授予骑士称号,如果他没有发过贞洁之誓,整个布达的女性都会追求他。安塔尔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好笑的念头,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也…… 骑士的住所位于修道院的北面,窗户外便是流动的古老多瑙河,房间里除了一张简陋的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破旧的木箱外什么都没有,文修斯好像忠实地履行着他的贫穷之誓,过着苦行者般的生活。 “你可以睡在那里,”文修斯指着墙角,“我会把稻草带来,然后再弄条毯子。” “非常感谢您,大人!” “不用叫我大人,”他微笑道,“反正我们只差个几岁,你多大了?十四,十五岁?” “我十六岁多了。”安塔尔回答道。 “好吧,那就不用这么叫我了,”文修斯走近橡木箱,拿出两个廉价的木杯和一个酒袋,他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分别倒满了红酒。“喝吧,我的朋友,这会给你即将的讲话带来力量!” 安塔尔也不再客气,他接过杯子与文修斯碰杯,并一口将略带醋味的酒喝光。 “你在这呆着,我去看看厨房里的情况,”文修斯擦了擦他的胡子,“看看能不能带回来一些吃的,我一直不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吃饭,所以你现在也得跟着我一起在这房间里进食。” “等等,大人!我是说,文修斯!”男孩在骑士离开前叫住了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文修斯要对自己这么好。 “我非常感谢你做的一切,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大的意义……”安塔尔向踩在门槛上回头的骑士说道。 “很高兴能够帮到你。”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也许你认识我的叔叔威廉?还是你听过那些关于我的故事?实话实说,我必须承认有些故事并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是谁编的……” 文修斯退回了房间,关上身后的门,压低声音说道:“我不认识威廉·巴托,我只听过他的名字。我没有听过关于你的任何故事,至于我为什么要帮你……因为我看到有人在用谎言指责你,我说的就是佐特蒙,那个一生中拔出下体的次数比拔剑次数还要多的男人。 还有懒惰懦弱的安布罗修斯,他只会用鹅毛笔而不是剑。更不用说赫克托神父了,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名小学徒受他的‘特殊照顾’,带着金子离开,却把荣誉永远丢了。这些人也能被叫做圣殿骑士?谦卑的、贫穷的、贞洁的圣殿骑士?我信守骑士之誓,却在他们眼里成了笑柄。” “我不知道安布罗修斯或是赫克托神父,”安塔尔说,文修斯的话让他有些起鸡皮疙瘩,“但我了解佐特蒙,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丑事。” “好,那么在下午的审判上张大你的嘴,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你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们所有人。” 第三十四章 狐犬 骑士与牧师们涌入了大厅,安塔尔现在站在圆圈的中央,佐特蒙在坐席上像狐狸般一样对他咧嘴一笑。审判者们开始挂着严肃的面孔开始提问,只有文修斯的眼中带着鼓励的光芒。 “我应该称佐特蒙为我的主人,”安塔尔开口说道,他终于能说话了,他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但是,他从来不像是我的主人,我们今天已经从他的嘴里听到了足够多的谎言,他的不诚实是在对所有在座的人的嘲弄,现在就让我告诉你们全部的真相,除了真相,别无其他!” “你这个小混蛋!”佐特蒙忍不住大喊道,“你们听听,他已经在撒谎了!他现在就应该被鞭打并割掉舌头!” “我们已经听过你的故事了,骑士!”文修斯的声音响亮,“我现在想听听这个男孩的故事,我相信赫克托神父和安布罗修斯院长也同意我的观点。” 修道院长实在没办法,坐在他右边的文修斯说得对,于是他抬手点了点头,“让我们听听男孩的说法!” “我从来不会嘲笑他,也没有嘲笑过他,我不是被这样培养大的,”安塔尔继续说道,“然而佐特蒙把我的每一个微笑和动作都当做是一种嘲弄。他不识字,我们的大团长雅克·德·莫莱也不识字,但他是世界上最值得被尊敬的人。可我的主人却对此感到羞耻,并不断威胁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他的这个秘密。” “亏他的祖父还是个抄写员!”有人在后方喊了一声,引得不少人笑了起来,安布罗修斯不得不拍着桌子让他们安静。 “修道院长大人!”安塔尔变得更加大胆,“自从我答应向你透露真相之后,已经过了几个满月。现在是时候了,我将告诉你一切的真相,即便你把我扔出窗户外,我也会实话实说!” 安布罗修斯明显受到了这些话的影响,他不仅懒惰懦弱,还是一个多事好奇的人,像个女人一样爱说闲话。而且作为一名修道院长,他非常想知道安塔尔那晚在布达做了些什么,又是谁把他打了个半死。 “从第一天起,佐特蒙就把我当做他的仆人,而不是学徒或侍从。在我的同伴们进行着训练并学习骑士之道时,我不得不带着钱袋子和密信前往布达,佐特蒙不仅强迫我参与他的罪行,而且还阻止我学习和训练。” “他在撒谎!”佐特蒙再次喊道。 “闭嘴!”这次轮到安布罗修斯骂他了,男孩的话就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脑袋上。 一年半之前,修道院的金库莫名其秒地少了一笔钱,而且是不小的数目。佐特蒙当时的手下学徒被指控为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佐特蒙本人也首先作证说那男孩的手不干净。那学徒先是被鞭打,然后关进了禁闭室,在释放的前一天离奇死去。 “细说钱袋的事!”安布罗修斯命令道,他的眼睛正在寻找着观众席的佐特蒙,但后者已经不在他刚才的位置上,“你拿了多少次钱,去了哪,给了谁?” “我不得不把钱带到两个地方,”安塔尔回答,“给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佐特蒙用金子让女人闭嘴,因为她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骑士大厅内在一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嘈杂骚乱,混乱差点演变成一场打斗,两个骑士把朝着安塔尔赶来的佐特蒙控制住,以免他攻击男孩。修道院长站起来拍着桌子大喊要求肃静,他的脸涨得通红。 “我有证据!”安塔尔喊道,“佐特蒙指责我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有染,但我可以证明我说的话属实!院长大人,骑士大人们,在杂货商街道上有一栋佐特蒙盗用我们骑士团的钱建造的瓦顶房子,佐特蒙的女人就藏在那里!不信你们可以去亲眼看看,只要告诉女人佐特蒙已经死了,一切都会立刻水落石出!” 争吵声只增不减,现在有四个人押着不断挣扎的佐特蒙,文修斯向男孩点点头,然后站起来拔出剑,走到发疯的佐特蒙面前,将剑刃抵在他的喉咙上。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敢扰乱骑士团审判的秩序?”年轻的骑士盯着佐特蒙质问道,“我们正在为一件严肃又严重的案件作出裁定,而你的行为就像被魔鬼附身了一样。冷静下来,否则你会有大麻烦!” 佐特蒙沉默地看着文修斯的脸,喘息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甩开了那些按住他的手。 “继续吧,孩子。”文修斯挥了挥手,“如果再有人扰乱审判,他会被立刻关押起来!”他和佐特蒙交换着眼神,后者的脸色煞白。 “我们今天便会去调查你说的那个女人,”赫克托神父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但现在我们要听听那个男人又是谁,以及为什么你要把钱袋交给他。” “我知道他的名字,”安塔尔说,“奥利维,整个城镇上最卑鄙的放贷者,他还有各种赌博的生意。” 语罢,大厅里更多的目光投向了佐特蒙,周围的空气都快要凝固了。看起来在座的很多人都知道奥利维是谁。于是安塔尔决定利用这一点,把整个故事讲得更生动。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要不断地把塞满金币的钱袋交给奥利维,因为佐特蒙在他那因为输了赌注欠下了很多钱。最后,他让我带一封信给奥利维,而不是钱,信里说我是修道院里最能打的冠军,可以用我的拳头打败任何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把信交给他?”安布罗修斯问道。 “因为我的主人,我的师父命令我这么做,当时我也不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请问,院长大人,”佐特蒙插嘴道,他现在的语气变得极其礼貌柔和,“我不会写字,又是怎么把写信给这个奥利维的呢?” “你放心,等我们找到了你孩子的母亲和放贷人,我们也会把帮你写信的人找到。”修道院长冷冷地说,“继续说,威廉之子安塔尔!” “那天晚上我走进了佐特蒙设计的陷阱里,”男孩继续说,“他们强迫我去和一个叫歌利亚的巨人赤手空拳搏斗,他不仅打败了我,还把躺在地上的我打到失去知觉。如果不是有一个仁慈的无名好心人把我带到乌格林先生的客栈,恐怕我在第二天就已经死了,也没法站在各位面前将真相公开。 在我康复并回到修道院后,我得知我的一个朋友因盗窃罪名被陷害,另一个则被强盗用弓箭杀害。为了再次找到内心的平静和寻求上帝的指引,我晚上溜出修道院,在岛上散步祈祷。” 安塔尔指着佐特蒙,悲伤地说道:“在一次漫长的祈祷回来后,这个人把我抓了起来并关进房间里,声称我通奸了。而就在昨天,当他没有在承诺的期间内找到任何证据后,他来到我的房间把我按在墙上,想要杀了我,我不想再回忆这些糟糕的事情了。” “我相信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安布罗修斯宣布道。 赫克托神父和文修斯也点头同意,佐特蒙瘫坐在他的座位上,一动不动。修道院长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我们现在听完了两方的发言。”他沙哑地说道,“他们都和我们分享了一些有趣的故事,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听说过或是遇到过佐特蒙所说的那个女人,奥利维和住在杂货商街的女人我们今天便会进行调差。审判将在明天早上的祈祷时候继续,我希望那时候我们能将这件事彻底做个了结。 而在那之前,我命令把佐特蒙关在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的旧房间里,不给他食物,只有在太阳落山之后才能给他一次水喝,并在他的门外安排两名护卫。现在---”安布罗修斯换成了虔诚的柔和声音,“让我们祈祷吧,我的弟兄们!” --- 晚祷结束之后,文修斯带着忧虑的表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第一天的审判出乎意料的成功,人们甚至向安塔尔敬酒,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男孩的一番话会对修道院长和在场的其他人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然而晚祷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带来了坏消息,”文修斯关上门说道,“佐特蒙在下午离开了他的牢房。” “什么?”安塔尔跳了起来,“他们为什么会让他出去?” “他和某人私下进行了谈话,”文修斯讽刺地回答,“和尊敬的安布罗修斯院长。” 安塔尔把脸埋在双手中,他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安布罗修斯打开门时,他的眼睛里还在冒着火,”文修斯继续说道,“但在一个小时后,他们便在走廊上谈笑风生,面带微笑,我早该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买通了修道院长?”安塔尔咕哝地问道,“但他是怎么做到的?” 文修斯在床边坐下,“显然,他以同样的方式买进了骑士团,他在波西米亚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富裕的而家庭,所以他要么用钱,要么用承诺打动了安布罗修斯,或者两者都有,谁知道呢。” “那现在会怎么样?” “现在你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文修斯叹了口气,“放贷人和那个女人要明天早上才会去调查,那时候估计一切都已经被佐特蒙准备好了。情况完全变了,你的故事会变成谎言,佐特蒙的故事则会成为真相。我不敢去想象他们会为你准备什么样的命运,我的朋友。” “我会被驱逐出骑士团吗?”安塔尔的脸变得煞白。 文修斯双手紧握撑着下巴,有些难过地看着男孩。 “恐怕这会是最轻的惩罚。” 第三十五章 狮子 安塔尔在刚进入骑士大厅时便感受到了明显的变化,昨日还神魂颠倒地被押走的佐特蒙此刻挂着满脸轻慢自信的笑容看着他。上次审判时带着不安神情离开的安布罗修斯和赫克托神父现在脸上则流露出心满意足的平静。在三位审判者之中,唯有文修斯看起来很紧张。 在修道院长要求静默并正式开始审判后,文修斯的话似乎得到了证实,他没有猜错,一切都如他和男孩讨论的结果一样。 “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男孩在任何王室宫廷里都能胜任吟游诗人,”肥胖的安布罗修斯用轻快的语气笑着说,“他昨天那激动人心的完美故事感动并震撼了我们所有人,我们也都相信了他的话。于是我们派了一些人去他提到的地方寻找真相和证据。” 坐在修道院长旁边的文修斯和其他骑士们交换了眼神,他们都知道自从上次审判后,并没有人渡过多瑙河。 “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放贷者奥利维,”安布罗修斯宣布道,“他这辈子都没听说一个叫佐特蒙的骑士,而且他说他从来没有和任何圣殿骑士有过来往!” “所以这个臭小子不仅是个卑鄙的骗子,”赫克托神父突然惊呼道,“而且他还试图玷污我们骑士团的名声!要我说,他是被魔鬼附身了!” 在场的人有的惊呼出声,有的则是怒骂连连,他们都指着安塔尔,仿佛他在一夜之间便长出了羊角和蹄子。 “我的人也去了杂货商街道,调查男孩提到的那瓦房,”安布罗修斯继续说着,丝毫不受周围的吵闹困扰,“那里住着一个富裕的家庭,他们也不认识佐特蒙!丈夫怒气冲冲地将我的人赶出家门,而妻子则泣不成声,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男孩的谎言!” 安布罗修斯坐了下来,对着赫克托笑了笑,享受着随之而来的混乱。不过这时文修斯站了起来,“肃静!”他大声地要求所有人安静,直到大厅内没有声音后他才开口。 “恕我直言,我有个问题要问在场的所有人,”他扫视着整个骑士大厅问道,“我们有这么盲目吗?修道院里住的都是傻瓜白痴吗?我们会立刻相信所听到的一切并表现地像动物一样吗?各位,让我们无愧于基督的十字架,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吧!” “左博尔之子文修斯,你这话什么意思?”安布罗修斯再次站了起来,脸上尽是不满,“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说我在撒谎吗?” “也许你的人在撒谎。” “亵渎上帝!”赫克托神父猛地拍了下桌子。 “拜托,这跟上帝有什么关系?”文修斯大笑了起来,安塔尔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年轻时的威廉。“你们又要叫我什么恶魔的傀儡了吗?只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对金钱不感兴趣,我只想要知道真相。”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文修斯自己也是如此,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这时,骑士大厅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一个衣冠不整、眼眶含泪的女人从门外冲了进来。 “佐特蒙!”那个女人抽泣着,穿过一排目瞪口呆的男人,直接扑进了眼神惊恐的骑士的怀抱。“佐特蒙,我的爱人!”她埋进他的胸膛,亲吻着他的脸,“我还以为你死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我是来参加你的葬礼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告诉我!” “这个女人是谁?”文修斯抓住了救命稻草,“该不会是院长大人的手下没能找到的那个女人吧?” “我不知道这是谁!”佐特蒙试图将女人的手从他身上拿开,“我从没见过她!” “这个放肆的女人在这里做什么?”安布罗修斯勃然大怒,立即命令赶来的仆人把她带走。 他们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直接跑到他的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什么?”安布罗修斯惊呼,“你说什么?” 仆人们又继续向修道院长说着什么,安布罗修斯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一言不发地向门外赶去,仆人们这时才把那个不停哭泣的女人拖出了大厅。 安布罗修斯冲进走廊,刚想要转身张望,便被一只长满老茧的巨大手掌猛地掐住了脖子,将死死地他钉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想想看什么对你更重要,安布罗修斯!”威廉·巴托对着他怒吼道,“那条毒蛇的金子还是你自己的性命!” 修道院长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慢慢地充满了泪水,威廉的手抓得他连口水都没法吞下去。 “你想要什么……威廉?”安布罗修斯艰难地问道。 “我会告诉你我想要什么。”威廉松开了抓着安布罗修斯脖子的手,他像一块抹布一样蔫坐在了地上。“而你要照我说的做,否则我会杀了你!” 安布罗修斯根本没想过要从地上爬起来,他像白杨树一样颤抖着,默默地竖起耳朵,等待着威廉·巴托提出他的要求。 第三十六章 守护者 摆渡人安静地划着船,宁愿什么也不问。他不想被卷入任何与他无关的事情,这些圣殿骑士人数不少,而且个个都目中无人,连国王都管不了他们,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些人在自己的城堡和修道院里做什么。 反正他只需要带着他们过河就行,他不在乎这个老骑士是谁,也不在乎为什么这个年轻的骑士像盯着肉身恶魔一样死死盯着那人看,只要他们付了两人还有那匹大黑马的钱,他便无所谓。 嗯,到岸边了,那个高大的意大利人正在那等着他们,老摆渡人有些好奇之前那个满脸是泪的雪白女人到哪去了,他带着她和老骑士渡河去修道院,现在那个女人不见了,而男人的衣服上都是血。 他甩了甩头,不想再去想这些事,这些人一定对那个可怜的女人做了什么,他只是拿钱办事,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他也不想知道这些人在干着什么样的生意,不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他看到这些奇怪的圣殿骑士被钉在十字架上他也不惊讶…… 翁贝托给摆渡人付了钱,趁威廉不注意,他从兜帽下向安塔尔眨了眨眼,他这才看到老骑士的衣服。 “您的头上有血,大人。”他礼貌地向威廉说。 “我知道,翁贝托。” “我可以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 威廉假装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他率先上了马,然后转身向后面的二人说道:“我们明天才动身回家,”他的脸上有着安塔尔从未见过的严肃,“我在布达还有事情要做,现在我要去见教区长(Rektor),他不见我,我便不走。” “那恐怕您需要忙到晚上,”翁贝托表示,“我们会在乌格林的客栈等您,我们在那里总是受到热情招待。”说罢,他向安塔尔偷偷眨了眨右眼。 男孩没有回应,但是脸却悄悄红了。他知道为什么翁贝托要提议他们住在艾格尼丝父亲的旅馆,这样他就可以和那个女孩告别了。 谁知道呢,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远。 -— “难道不准备给久违的老朋友一个拥抱吗?”威廉疾驰离开岸边后,翁贝托笑着向安塔尔说,他们慢慢地向城门骑去。安塔尔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明白都发生了什么。 “你穿的是什么?”他指着歌手的黑兜帽问道,“你看起来像个刺客。” “你不喜欢吗?在过去几个月里我都习惯这身穿着了。”翁贝托弯起眼睛自信地笑了,“为什么你会觉得惊讶呢?我们在布达起码见过了十几次面。” “你一定是中暑了,翁贝托。”安塔尔情绪低落地埋怨道,他不知道翁贝托在说什么胡话。 “看来我的伪装很奏效,我为此甚至剃光了自己的胡子。”歌手回答,“你不会觉得你叔叔会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吧?我一直在跟踪你,除了……你懂的,当你和艾格尼丝躲在树林里的时候。” “你可千万别向其他人提这件事!”安塔尔猛地抬起头,“你不应该窥探我在干些什么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的朋友,”翁贝托勒马停了下来,“我救了你两次命,救了你的爱人一次命。你觉得是谁把被打得半死的你抬到客栈的?你觉得是谁告诉艾格尼丝你被抓住了,不要再游到玛格丽特岛的?我甚至给在镇上的仆人们说了一个关于你的传说,好让他们敬仰你,支持你。 所以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要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没有我你早就死了,你最好知道这一点!”两人沉默着和对方较劲,翁贝托再也无法忍受扮演委屈的受害者了,他大声笑了起来,安塔尔随后也柔和了眼神,开始啜泣。 “发生了太多事情了,翁贝托!”男孩和歌手拥抱。 “我知道。”翁贝托很轻很轻地拍着他的背。 “太多事情了……我真该死!因为我,我的朋友被驱逐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他现在变成了一名乞丐,冬天就要冻死在街上了。” “关于彼得你大可放心,”歌手说道,“白堡的医院骑士团翰修道院收留了他,他现在在那里干活。” 安塔尔点了点头,继续默默地吸着鼻子。一场大风暴在他的灵魂中肆虐,在过去的几周几个月里,乌云一直在他的心中聚集,现在终于到了雷雨爆发的时刻。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这该死的小子!”翁贝托抱得更紧了,“我想,在修道院里的人都嫉妒你生来比风还自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看不惯你。好了,别再哭了!别带着一张花脸去见她!到时候她会说什么呢?” 也许她什么都不会说,安塔尔心想。但是对于接下来的一切,他们的未来,她会怎么说呢? 第三十七章 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以最快的速度把麦酒、葡萄酒、面包、奶酪、肉和其他客人想吃的东西端了出来,闷热夏天的客栈里挤满了人,午餐时间更甚,除了进来充饥的食客,更多的是想要拿着冰冷啤酒解暑的人。 无论是在院子里还是在室内,人都多到将过道都几乎堵住,她能感觉到人们的目光在注视着她,但有些男人们往往不满足于此,他们把手伸出来想要偷偷碰她,对此艾格尼丝只能快速地挤过人群,头也不回。她很庆幸至少安塔尔没有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看到自己,不然他又要站出来让这些人管好自己的手了,想到这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并不介意男孩让几只不安分的手臂错位。 她把最后一个装满麦酒的杯子送了过去,便赶紧跑回柜台,解开围裙。 “帮帮忙,安娜丝,帮我照看一下客人好吗?”艾格尼丝对那个比她大一些的胖女孩说道,她是父亲去年雇来的。随着客栈越来越有名气,要干的活也越来越多,艾格尼丝一个人应付不了这么多客人。 “所有客人?”安娜丝的小猪眼睛变得滚圆。 “就一会儿,拜托了!我得去后面一趟。” “又偷懒?你才刚从那回来!” “我没办法,”艾格尼丝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我来月事了,我只离开一小会儿,我保证!” “好吧。”安娜丝点了点头,但心里一点都不高兴。上次她自己来月事的时候,可不是想休息就能休息的。 “谢谢你。”艾格尼丝朝后面走去,等确认没人在看她的时候,立刻转变方向走进了食品储藏室。她关上门,然后开始学猫头鹰叫,一个男孩便从面粉袋后面冒了出来。 “你疯了吗?”她紧张地低声问,“如果我父亲发现我们在这里该怎么办?我可再没办法向他解释了!有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我明天就要离开布达了,”安塔尔紧紧地抱住她,“我会回到杜比察。” “什么时候?” “恐怕是一大早。” “你的朋友翁贝托说你碰到了麻烦,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他们把你赶出来了?” “佐特蒙发现我在和你幽会,”男孩说,“他抓到了我,把我锁在房间里,如果不是翁贝托在那晚阻止你,你也会被抓住然后处死。整个修道院召开了一次审判来决定谁的话是真相,佐特蒙的还是我的,并给有罪之人处以严惩。” 女孩的脸没有恢复血色,她再次凑近男孩,给了他一个热烈的吻。 “感谢上帝赐予你这样的朋友!感谢他保佑你……所以他……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他知道,”安塔尔点头,“从当年你照顾我时他就知道了,我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有多为难,他本可以告诉威廉,但他没有。甚至当我再次来到布达时,他也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你,但他也什么都没说。也许他一直都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圣殿骑士。” “别这么说!”艾格尼丝把她的手指放在男孩的嘴上。“你不能这么说,你是你叔叔最后的希望……” 一道诡异的阴影掠过安塔尔的脸庞。 “我不是为了成为我叔叔最后的希望而出生的!”他否定道,“艾格尼丝,我叔叔以基督的名义做了二十多年的可怕事情,现在他却要我成为他灵魂的慰藉!你知道他刚刚做了什么吗?他闯进了修道院,要求所有人停下无休止的审问,并开始决斗审判!他将自己作为我的代表出战,几下便轻易地击败了佐特蒙。 他没有杀死他,只是给他留下了一些不致死的伤口。在赢了之后,他擅自作出了最后的裁定:把佐特蒙关进牢房,鞭笞一百下!安布罗修斯院长颤抖着答应了他的要求。当作为审判官的赫克托神父提高嗓门反对的时候,修道院长直接打断了他并用威廉代替他成为了新的审判者,继续着他们的裁定。 佐特蒙下一刻就被抓住并拖到院子里处刑,没有人敢说一句话,修道院长明显是被吓得半死,拿着鞭子行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威廉。他在鞭打佐特蒙的时候整个脸都是扭曲的,他像个愤怒的疯子一样朝那个人宣泄着怒火,前二十下佐特蒙还在尖叫哀嚎,第三十下时他只能呜咽,第五十下时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但威廉没有停下,他打完了整整一百鞭。到了第一百鞭时,他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血淋淋的肉。 佐特蒙早就被打死了,但威廉还是完成了刑罚,一次又一次地抽打着他的尸体。佐特蒙是一个背信弃义、懒惰又没有信仰的人,我承认我恨他,但即便如此,他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他应该在决斗中就被干净利落杀死,被我杀死,而不是被我的叔叔折磨致死!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一个基督徒该做的,他每抽一次鞭子,上帝便闭上一次眼睛…… 没有人能阻止他的恐怖怒火,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愿意退缩,将他们所看到的连同肚子里的东西一起吐出来,并将其归因于上帝的旨意!当威廉完成鞭笞后,他把带血的鞭子扔给了修道院长,并告诉他要庆幸自己没有把整个修道院都烧掉。‘我在罗马的命令下做了比这更可怕一千倍的事情,而且还高喊着主的名字!’他用充血的眼睛咆哮着说,‘所以,我们这些带着红色十字的人都会下地狱!’他就像是一只没有意识的野兽一样吼叫着,‘骑士团纯洁和重生的可能性仅在于这个男孩身上,只在他身上!’ 但这不是真的,艾格尼丝!我不是基督,我不能救赎我叔叔或是其他人的罪过,我已经看够了!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想成为圣殿骑士,我不是天生就注定要去做这些事!” “别说了!”她吓得紧紧地抱住了他。“你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圣殿骑士,一名真正的基督徒,你一生都在为了披上白袍做准备,你会成为圣殿骑士的,不是为了你的叔叔,而是为了你自己!” “你不明白吗?”安塔尔坚持道,“我只在乎你!” “那你就为了我去成为一名骑士吧!” “我想和你结婚,”安塔尔摇头,“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我们自己的房子里,在我们的庄园里。” “我知道,我也想做你的妻子。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你所梦想的世界里,但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放开了安塔尔,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你注定要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和我的不同。” “不!”安塔尔喊道,不在乎会不会有其他人听到,“我为遇见你而生,我很确定!” “别傻了!”女孩走到门口,“这只是爱,你会忘记我,你必须这么做。” “我永远不会那样做。” “你会的,就像我会忘记你一样。” “不可能!”安塔尔跪倒在地,“我们不能这样结束,如果上帝想要给我这样的命运,那他就不是上帝,我拒绝这种安排!” 艾格尼丝用颤抖的手擦了擦眼泪,退回到男孩身边,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倒在地上,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你不能这样说话!”她对他呵斥道,“上帝与你同在,一直都在。如果你头脑清醒你就会记得这一点,但你并不清醒,安塔尔!你被你的心所引导,或者也许更多的是被你的下半身指引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安塔尔伤心地喊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分开?” “我必须这么做,我们的爱太强烈了,我们无法控制它,而它正在吞噬我们,你必须要忘记我。” “我做不到……”男孩绝望地嘶叫道。 “你会的,”艾格尼丝走到门口,“你必须继续前进,忘了彼此,否则你迟早会再次陷入危机,然后死去,你没得选,我们都没得选。” 第三十八章 心中之火 “太阳落得太晚了,该死的,这肮脏的上帝之母!”奥利维坐在他酒馆的黑暗处,他的手下默默地向他点点头,他们被高温和自己的恶臭困扰,不想动脑子,老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告诉你们,这个狗日的夏天对生意很不利!”黑牙的奥利维继续抱怨道,“天黑前不能打架,更不用说这天气还这么他妈的热。” “至少人们更口渴了,”角落里的佩拉说,“进来喝酒的人就变多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客人了,佩拉?”奥利维转身看着他,“你最后一次在看着看到客人是什么时候,你这个混蛋?哪个正经人敢来这里?” “好吧,我只是说……” “佩拉,如果我把你卖给牧民,他们会一路地把你带到维也纳都没有问题,因为他们甚至不会注意到你不是一头蠢牛!所以把你没脑子的话说给那些收钱听你废话的婊子,别来烦的我头疼!还来喝酒,喝个屁!” 坐在角落里的佩拉羞愧地缩起了脖子,其他人则放声大笑。奥利维转身继续责骂着夏日的炎热,但就在这时,一个魁梧的男人挡住了从门外射进来的一丝光线。 “你是谁?”奥利维试图认出眼前的人影,“我们刚刚还在说没有人会-—” “你是奥利维吗?”那人问道。 “是我,你是从谁那听说---” “你是那个用年轻侍从的鲜血发财的放贷人吗?”那人又打断了他。 “听着,我的朋友,”奥利维紧张地朝他笑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我已经厌倦了有人一直打断我的---” “我不是魔鬼,”男人走近,奥利维这时才看到他胸前的红色十字,“但你会希望来找你的是魔鬼,而不是我!” 奥利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威廉就拔出匕首,将他的右手钉在了桌子上。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佩拉在自家老大的尖叫声中抬起头来,拔出刀向骑士扑去。威廉一个动作就从他手中夺走了刀,一脚将他踢飞撞在远处的桌子上,头破血流。 “我不建议你们这样做,”威廉对另一个朝他走来的粗壮小伙子喊道,随后继续盯着奥利维,“让他们离开这里,否则我就割了你的喉咙。” “都出去!”奥利维命令他的手下们,“你听到他说的了,快离开这里!” “现在,我的朋友,”男人像钳子一样狠狠地捏住奥利维的左手,“你是个幸运的人,你在上面一定有一些非常好的朋友,因为教区长不允许我杀你。” 听到威廉的话,奥利维停止了哀嚎,他呜咽地哼了一声,张开了带着口臭的嘴问道:“你是谁?你想要什么?” “你派我的儿子去对抗歌利亚,”威廉透露道,“所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我想要歌利亚。” “要他干什么?” “杀了他。” “不行!”奥利维反对道,“我不能把他给你!” “告诉我他在哪里!”威廉威胁道。 “请理解我,圣殿骑士,”奥利维乞求道,“我靠歌利亚活着,生意都指望着他!没有比歌利亚更好的战士了!” “我本是来杀你的,”骑士摇了摇头,“你觉得我会在乎你靠什么谋生?” “我看,你也不比你的儿子聪明多少!”奥利维狂笑起来,“教区长不让你杀我,你是怎么觉得我会告诉你我最得力的手下在哪,好让你杀了他?” 作为回应,威廉把奥利维的左手放在桌子上,然后把佩拉的刀插在了上面,放贷人的嚎叫几乎让人难以忍受。 “在这之后,我会割掉你的鼻子,”威廉承诺道,“然后,如果你仍然不说,我就再割下你的耳朵,然后是牙齿和眼睛,我会小心地不杀死你,最后则是你的蛋……” “不!”奥利维痛苦地喊道,“慈悲,还请慈悲!” 威廉靠地很近很近,奥利维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他不住在布达,他一辈子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他还是开口说了,“在去塞克什白堡的路上,靠近森林的那边,有一个带着篱笆墙小屋的小农场,你会在那里找到他。” “谢谢你。”威廉直起身子,从奥利维的右手拔出匕首,离开了酒馆。 -— 歌利亚的最后一场战斗与他在谷仓中和安塔尔的战斗一样不公平,只不过这次遭殃的是他。 威廉不想教训他,也不想折磨他,他现在是一个强硬的行刑者,他是来杀人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根短矛,怒吼着向圣殿骑士冲去,威廉在最后一刻侧身一闪躲过了攻击,然后用闪电般的速度一剑将歌利亚的脑袋砍下。 巨人的头滚过干燥的尘土,撞上了小屋的篱笆墙,他的身体还在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片刻之后,他的身体也软绵绵地瘫痪了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个歌利亚没有家人,除了奥利维想必也没有人为他哀悼。威廉把尸体拖进小屋里,然后把已经扭曲成狰狞鬼脸的头颅放在他的胸前,他从小屋简陋的家具里生了火并点燃了周围,随后便走了出去,慢慢看着火焰升起。 首先是屋顶着火,向晴朗天空喷出一团黑烟,然后屋子的篱笆墙也慢慢开始着火,直至整个小屋都被吞没殆尽。 火总是最后的赢家,威廉想。他转身上马,向布达赶去。 他又回头看了一下燃烧着的小屋,熊熊火焰正如十一年前维达的茅屋一样。 第三十九章 身之所往 三人在黎明时离开这座还在沉睡中的城市,安塔尔坐在马鞍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前方。他的下巴因寒冷夜晚导致的失眠而颤抖,但更多是因为深深的绝望感。他的脑袋空空如也,心也变成了一块会跳动的石头,就算他们在冰雹中骑马回家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睡得怎么样,大人?”翁贝托打着哈欠向牵马从马厩出来的威廉问道。 “像往常一样,”威廉简短地回答,“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们都看向安塔尔,但男孩没有注意到他们,他静静地坐在萨雷彻的背上,等待着世界的终结。 “是的,我想应该可以。”翁贝托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小母马。 他们慢慢地向城门骑去,沿途经过了在过去五个月里对安塔尔有着各种意义的建筑,他们经过了大教堂,经过了荒废的市场,还经过了杂货商街道和那里唯一的一座瓦顶房。门口的卫兵半睡半醒地朝他们微微点头放行,男孩觉得他正在和一些他永远无法挽回的东西说再见。 这次回到杜比察的庄园时,他确实将是一个与他离开那时不同的人,就和他叔叔期望的一样,他默默地嘲笑着自己。他不知道他是否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也许他再也没有勇气回来了。 他们起到了门外的森林边缘,安塔尔再也无法压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想去看最后一眼,和这个与艾格尼丝共度欢乐时光的地方告别,也是为了向她告别。 “弟兄们,”他说话很吃力,微弱的声音划过他的喉咙,“你们先走吧,我在森林里还有事需要做。” “什么事?”威廉好奇地看着他问道。 “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们,但这对我很重要,我会赶上你们的。”男孩回答道。 “大人,”翁贝托谨慎地提议道,“这孩子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已经快成年了,他会追上我们的。” “好吧,”威廉点点头,“但记着要快点!” 安塔尔下了马,把萨雷彻拴在一棵树上,然后继续不行进入森林。他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或许他只是想来看看这颗普通的、有着标记的树,并把它永远刻在他的记忆中。 他越走越远,却突然停了下来,在新鲜带着露水的草地上,躺着一个蜷缩的身体,正是艾格尼丝。 安塔尔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起来了,亲爱的,”他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艾格尼丝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都哭肿了,里面带着深不见底的悲伤。 “我到这里来,”她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因为我希望在你回家之前最后见你一面,但后来我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 “我想和这个地方说再见,”安塔尔说,“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特别是在你昨天说了那些话之后……” “你不应该相信我昨天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坐起来依偎在安塔尔怀里,“我错了,我没法忘记你,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 “我不能久留,”男孩温柔地梳理着她薰衣草香的头发,“我需要赶上我的叔叔。” “没关系,”艾格尼丝疲倦地朝他笑了笑,“能见到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艾格尼丝,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只有上帝知道,”她回答,“祂看到了我们,安塔尔,祂看到了我们的心,祂知道我们没有得罪祂。” 男孩咬紧了牙关,“如果……如果祂没有看到我们呢?”他问,“如果祂不关心我们的命运呢?如果我们在祂眼中只是弃儿呢?” “不要这么想!我会向你证明祂爱我们,我会每天都为我们俩祈祷。你必须相信,我们没有被诅咒。” 艾格尼丝从草地上爬起来,拉着安塔尔的手,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你会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因为那是你的命运。”她肯定地说,“如果上帝看到你是祂忠实的仆人,他会奖励你的,有耐心一点。明天我将离开我父亲的客栈,加入多米尼加会的女修道院。” 女孩的话把安塔尔吓了一跳,“别这样做!”他捏了捏艾格尼丝的手,“你不是认真的,对吗?” “别傻了!”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我已经二十岁了,我的父亲很快就会强迫我嫁给一个我永远不会爱的人。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宣誓的,就算我永远是见习修女,上帝会知道我们都是祂的虔诚仆人。” “好吧,”安塔尔说。“我得走了。”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也许在几年之后,也许要更久,我不能让你一直等着我……” “你还不明白吗?”艾格尼丝将薰衣草袋子藏进安塔尔的手心,合拢手指,“我会永远等你。” 第四十章 半王的铁咒 1304年初春 斯拉沃尼亚,德拉瓦河的南岸 -— 河水的波浪在男孩的眼前疯狂地奔腾,去年冬天漫长,春天迟迟没有到来,直到几周前河水才开始解冻。德拉瓦河涨得很厉害,即使是游泳好手也不会轻易尝试驯服它。 安塔尔的眼睛并没有被咆哮着的汹涌河流所吸引,他手里拿着一个有些脏的小袋子,上面绣着圣殿骑士的红色十字,是艾格尼丝为他们做的爱情信物。但男孩觉得最近她总是想着引导他走上正确的道路,为上帝和荣誉而战的骑士之道。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一直在思考艾格尼丝的决定,并开始慢慢理解她为什么选择成为了一名见习修女,但他心中还是对她突然的虔诚奉献精神感到疑惑,因为艾格尼丝从来就不是那种可以把一生都献给主的人。事实上,他们不止一次在祈祷期间从圣歌声中逃出来,在圣保罗溪流旁的森林里,在彼此的怀抱中找到平静。 艾格尼丝放弃了这么多年来世俗的东西,不得不在多米尼加修女院生活,这些都是他的错。更不用说多米尼加会对真正的基督教生活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虽然安塔尔从未亲眼见过,但他听说过多米尼加会的人会找到女巫、撒旦的仆人、黑魔法的修行者,然后从这些人的身上榨取他们想听的黑暗故事。虽然他不觉得修女会去干这些事情,但男孩还是有些不高兴。 “你在看什么呢,孩子?”一个男人的声音将他从游荡的胡思乱想中惊醒。安塔尔连忙收起拳头,将薰衣草袋子藏了起来。 “没什么,”他讪讪地说,然后转过身来。安德洛尼卡站在他身后,显然是来找他的。 “来吧,”那人招了招手,“新人们已经到了。” 安塔尔又看了一眼德拉瓦河,然后便和骑士一起回到了森林的帐篷营地。 安德洛尼克在第一次骑士团的秘密会议前就请求为威廉效力的人之一,这位骑士大概三十出头,是安塔尔见过的最优雅的圣殿骑士之一。他有一头金色短发,留着精心修剪过的金色胡子,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即便是在嘴角向下的时候也带着笑意。 和他熟的人都称他为“碎心者”安德洛尼卡,据说当他宣布他要成为一名基督的战士时,他的母亲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听到这些故事时,安塔尔只是害羞地笑了笑,他为叔叔的战斗队伍中有这样优秀的骑士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两样东西,但他失望地发现一个半月以来一场战斗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是新创建的铁咒的一部分,就和全国各地的许多圣殿骑士、医院骑士和条顿骑士一样,根据国王的说法,铁咒的歌永远不会是英雄之歌,他们永远不会被记录在编年史的书页上,但他们比那些被歌唱了无数遍的神圣英雄赞歌更重要。 自从去年夏天安塔尔回到杜比察以来,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威廉的老仆人马里提斯去世了,接手他位置的是一对没有孩子的年老斯拉沃尼亚夫妇,阿尔比娜和他的丈夫乌尔巴诺斯,他们搬到了庄园里,负责处理家务。 男孩的朋友拉斯洛不再像以前那么活泼友好了,至少他对安塔尔变得更冷淡了。当男孩时隔六个月回家后,拉斯洛只是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点头,不再用拥抱迎接他。当安塔尔郑重地宣布他在和威廉商量好想要拉斯洛在自己成为骑士后当自己的侍从时,小马夫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他用单调的语气感谢安塔尔给予他的特权。 安塔尔不禁注意到,拉斯洛在这几个月变得更成熟了,他的脸变得又长又瘦,上面覆盖着稀疏的短胡须。他将齐肩的长发剪短,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自己以前的那个朋友了,仿佛突然长大了好几岁。 拉斯洛的闷闷不乐并不代表他变得成熟了,安塔尔很清楚他还在怨恨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一天他们和好了,他应该也不会再这样对自己板着脸,还会开心地接受侍从的位置吧,但安塔尔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挽回他的老朋友。 在马里提斯的葬礼之后,意大利半岛传来了不安的消息:教皇博尼法斯八世对法兰西王国实施禁止教务并开除国王腓力四世的教籍,作为回应,腓力与罗马开战,邪恶的铁王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圣座。 法兰西人没有放过任何人。 大主教格雷戈里·比斯凯在访问教皇时遭遇腓力四世的军队,并在一场战斗中丧生。随后,教皇博尼法斯也在死在铁王的手上,基督世界失去了它的第一百九十三位教皇。匈牙利王国仍然没有一位受膏的国王,以科塞吉家族和马泰·查克为首的贵族们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没有人能够抓住他们的缰绳。 博卡肖的尼各老成为了新的教皇,取名本笃十一世,他从坐上圣座的第一天便被无数的问题缠身。在法兰西王国的威胁下,他很快便恢复了腓力四世的教籍,与其暂时和解。但他仍然是博尼法斯八世政策的忠实支持者,他的忠心属于罗马。 可在匈牙利王位的问题上,本笃十一世完全没有处理好。去年秋天,半王查理·罗贝尔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采取更加冒险的措施。他在维谢格拉德堡召集了一次会议,并和那些无条件支持他的骑士团签订了密约。此后他们又进行了更多会议,各修道院的院长召集了一个特别的骑士密会,在那里他们最终敲定了一个协定,所有骑士团的修道院都将召集他们最优秀的骑士们,组成一支支快速机动的小型军队。 他们把这些军队的联合称为铁咒,王国内每个骑士团修道院的骑士和他们的侍从被编入约为五十人的队伍里,他们的任务是监视并保护较大的市场和有自己修道院的城镇。如果他们发现了任何作乱的水蛭贵族们,便立即出击消灭他们,并只留一人带回口信,他们是灭鼠者,是恢复王国秩序的铁卫,而他们效忠的是不可被向外提及名字的半王查理。 威廉·巴托被任命为斯拉沃尼亚东北部领土的守卫,对此没人有感到特别惊讶,大多数骑士都自愿地投靠他,在他手下效力,因为威廉的所到之处都流传着他的传说,他是来自东方圣地的狮子巴托。 小一辈的年轻人,可能连一场战争都没有参加过,他们想看看这位传奇的老骑士在面对敌人时有什么样的表现。不知何故,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威廉·巴托这头怪物般的东方雄狮已经不知不觉地变老了。 和他经久不衰的故事不一样,他曾经乌黑的鬓毛在头盔下变得越来越灰白,曾经紧绷胀起的肌肉在他盔甲下变得越来越松弛柔软,没有人注意到他在骑行一天后下马时脸上掠过的痛苦表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疲惫地环顾四周时的无神双眼。 除了安塔尔和拉斯洛,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只有他们真正地了解他,只有他们开始逐渐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事实:在主后1304年的初春,被命为铁咒指挥官之一的威廉·巴托已经五十岁了。 “你今天特别安静,”安德洛尼卡表示,他和安塔尔默默地走向他们两天前搭建的营地。“怎么了,因为没发现敌人吗?” “我可能真的想碰到他们,”安塔尔叹了口气,挂起微笑,“如果我能把一些灵魂还给主,那也许能结束我所有的心烦意乱。如果我能变成一个杀手,那样我的灵魂也不会被眼前的每件小事折磨了。” 安德洛尼卡用眼角的好奇余光瞥了瞥安塔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孩子,”他摇头说,“但你要记住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迟早都会成为杀手。” “我知道,”安塔尔点头,生命的迹象慢慢地返回了他的身体,他很高兴有个人可以交谈倾诉,让他不再纠缠于他阴郁的想法。“没有我们的牺牲,就会有更多无谓的牺牲。” “吟游诗人也说不出这么好的句子,”金发骑士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看看来的新人都是什么样的吧!希望是一个侦察手,而不是一个小侍从,这样我们就能找到敌人了,我的剑在剑鞘里都快要生锈了……” 他们走进帐篷营地,新来的正在把他们的马拴在其他马旁边。一共有两人,一个年长的大肚子骑士和他的侍从。 “各位,这是米哈伊之子米哈伊!”威廉大声介绍道,“在年轻的时候,我们当过战友,他的剑术很不错,但你们会更喜欢他的另一个优点,那就是他做的饭菜比国王的厨子都好吃!” 听言,安塔尔的眼睛一亮,他突然饿了起来。男孩已经四十多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热饭了,他和其他人一样,欣慰地松了口气。他又把目光投向那神佑的胖骑士身边的侍从,他眼中的喜悦在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时瞬间消失殆尽,那个用作弊手段让他在决斗中蒙羞,男孩发誓要向其报仇的侍从亚当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 威廉把他的桌子从他的帐篷里抬了出来,招呼两名新人还有其他人聚过来。夕阳在西方的地平线上缓缓楼下,一些侍从将蜡烛摆上圆木桌,并举着火把为众人照明。 “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米哈伊,”威廉指着摊在桌上的地图,“我们现在在这里,德拉瓦河畔,在我们的北边对岸便是希克洛什堡,我们不用管那个地方,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攻击过城堡,他们的目标一般是城镇集市和教堂。 我们负责的领土以这五个城堡为界:希克洛什、韦勒采、萨格勒布、波热加和迪亚科。如果我们在这个区域发现敌人,我们不需警告,直接攻击。” “这不是一个小区域,”米哈伊说,“你们在路上多久了?” “一个半月,”威廉回答,“我们每隔几天就转移一次营地,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任何敌人。起初我觉得铁咒是个好主意,但我的人越来越饥饿劳累,这种无休止的巡逻似乎毫无意义。” “哨兵呢?” “一开始我就只派出三个人负责侦查,”威廉说,“三个星期前,变成了四个,而自上周以来,每次扎营后我都会派出五个人,但是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让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吧!”米哈伊的侍从亚当说道,“科塞吉家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他们现在正在耐心等待,等得我们不耐烦了,露出破绽时才会出来。” “没有人问你,亚当,”他的主子冷冷地说,“你去看马,听到了吗?” “萨莫博尔周围的人已经打败了十几个科塞吉家的强盗,”安塔尔用教训的口吻说,“而且铁咒的任务都是严格保密的行动。” “只要有一人开口,就不再会是秘密!”亚当朝他吼道。 “今天的幻想就到此为止吧,”米哈伊摆了摆手,“我叫你去看马!” “马匹很好,现在不需要照顾!”亚当放肆地喊道。 “那就让它们变得更好!”米哈伊举起手要打他,“或者你还想让你的骑士受封再推迟一年?” 亚当不服气地转过脚跟,嘴里带着零碎的埋怨消失在了夜色中。 “请原谅,先生们!”米哈伊张开双臂,“我的侍从还没有学到骑士的美德,这也是他为什么十九岁了还没能戴上白披风。实在抱歉,让你们不得不目睹刚才那尴尬的一幕!” “不用在意,我的朋友,”威廉试着化解紧张气氛,“不过你最好告诉我们明天你要给我做什么样的美食!” “嗯…让我想想……” 厨子骑士还没有报出菜名,森林的寂静便被蹄声打破。一名手持火把的骑手,威廉派出去的哨兵之一,从韦勒采的方向回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累得浑身发抖,笨拙地把自己扔下了马。 “大人!”他干渴地咕哝了一声,倒在了威廉的怀里,“半日的…骑程…从这里……向西……” “快拿酒来!”威廉喊道,并将精疲力尽的骑手放在木凳上。“冷静点,孩子,喝吧!” 哨兵将酒袋口放到嘴边,急切地把酒倒进喉咙里,就从他脸的两边流了下来,他也慢慢地调整了气息。“从这里向西半日骑程,有一伙强盗在那扎营。” “强盗?”威廉兴奋地问。 “我用我的性命保证,巴托大人,绝对没错。” “有多少人?” “二十三人,其中不超过十个骑手。” 在片刻的紧张沉默后,威廉立刻开始着手进攻的计划。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铁咒的剑终于不用再担心生锈了。 第四十一章 敌友 安塔尔大吼了一声,声音比萨雷彻的嘶叫还要响亮。他盯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撒拉森剑,胃像是被打上了结,一股冰冷的寒意在他身体中上下窜动,贯穿他的每一寸肌肤。 “上帝的旨意!”一名骑士的喊声打破寂静,所有人也跟着他一齐喊着,“Deusvult!” 安塔尔从马鞍上滑落,他的右肩如燃烧般灼痛,他还能握住武器真是个奇迹。链甲突然变得沉重,和坚固护鼻铁盔一起,就像是有人坐在他的肩膀和头上。 他将剑插入地面,这才发现自己的黑色皮手套上也沾满了血,萨雷彻气喘吁吁,这匹阿拉伯战马的脖子两侧也都是血,但它似乎平静地可怕。 战斗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分钟,这二十几个强盗准备掠夺当地的集市,但从森林里冲出了将近三十个愤怒的圣殿骑士。突如其来的骑兵冲锋如铁风,把毫无防备的土匪全部卷走了,大部分人在反应过来之前就死了。 安塔尔冲在最前面,拔出剑来,立刻砍断了一名挥舞着斧头的敌人的喉咙,但没能彻底砍掉脑袋,喷出的鲜血溅在战马闪闪发光的黑色毛发上,在安塔尔再在他胸前补了一剑后才彻底死去。 另一个骑手向男孩冲来,被刚刚的景象吓得不轻的安塔尔连忙重新调整马匹的转向,这次他把全身力气都注入到剑上,直接将骑手的左臂连同肩膀一起斩断,让他掉下马摔死。 有六个强盗骑手往西北方向逃跑,但没一会就被威廉和其他骑士追上,并用长枪贯穿。 “你还好吗,小子?”米哈伊之子米哈伊重重地拍了一下安塔尔的后背,他的剑和护甲没有一点血迹。“你杀了两个人,而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只是吓唬了他们。今晚我们好好喝酒,我勇敢的战士!” “没错,米哈伊!”威廉自豪地喊道,“我没有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不是你的侍从吗?”胖骑士好奇地问。 “是的,但不只是侍从,”威廉走到他的徒弟身边,用双臂搂住男孩发抖的肩膀,“安塔尔,我已故妹妹的唯一儿子,我的养子,我见过的最好的剑士!” “真的吗?”亚当在他主人的背后笑道,“也许有人能打败他……” “谁?你吗?”米哈伊严厉地质问他,“告诉我,你杀了几个强盗?” “我重伤了一个,据我所知,这比你的贡献要多。”亚当挑衅道,“也许我会是一个有价值的对手,谁知道呢,也许我会让你们都刮目相看……” “还刮目相看咧,”米哈伊不屑地嘲讽道,“我为这小子的行为道歉,威廉。” 威廉只是笑了笑,把亚当的吹嘘当做简单的嫉妒。 “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比试一下,”安塔尔说道,他被喉咙里翻腾的仇恨唤醒了,“在你成为骑士的时候,我应该也不再是侍从了,也许我们能在比武大会上相遇。” “我求之不得!”亚当对他喊道,“到时候可别又被打倒在地上,你这伟大的冠军勇士!” “没事,我早就学会了提防任何喜欢用阴招的混蛋,学会了怎么对付那些耍诈胜于剑术的人!” “我倒是怕你还没有彻底学会,就死在了观众面前……”亚当轻哼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威廉走到他们中间,“但你们最好在这里打住,我们有比吵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有损失吗?” “只有一个,”有人笑着说,“那边安德洛尼卡的漂亮脸蛋!” 在同伴们的搀扶下,金发骑士走到了威廉面前。他满脸是血,左眼附近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现在还在渗血出来,他的呼吸里带着白兰地的味道。 “这就像看到了我自己!”威廉指了指自己左眼的疤痕,鼓励地笑着说,“我看今天不仅安塔尔成熟了,你也终于像个真正的勇士了!” “你该去看看留下这道伤口的人,”安德洛尼卡咧着嘴说道,“我用连枷把他的脸打凹了!” “干得好,我的孩子!”威廉点点头,“我祈祷你永远不要受到比这更严重的伤,现在给我带一个活着的强盗过来!” “巴托大人,”扶着安德洛尼卡的一人犹豫地眨着眼说道,“我们没留下活口,最后一个人被你用长枪给串了。” -— “嘿,这不是最厉害的剑士吗,嗯?” “别惹我,亚当,”坐在树底下的男孩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看着他,“我太累了,也太醉了,不想和你这样的捡马屎的争论。” 夜深了,营地的大部分都睡着了。安塔尔的眼睛被酒和疲惫染得血红,捕捉着面前闪烁的火光。但亚当没有喝醉,他的主人不允许他喝酒,这是作为他对指挥官的养子出言不逊的惩罚。 “我昨天没认出你来,”他在安塔尔身边蹲下,“我今天才意识到,我们以前见过一次面,你的撒拉森剑提醒了我。” “我可早就认出了你,”安塔尔低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脸。” “为什么?” “因为我发誓要向你复仇,”安塔尔简单地宣布,“有一天,我会像今天送那两人下地狱一样,亲手送你上路,等着吧。” “你的毛病就是你是个蠢蛋,”亚当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想杀我?” “你让我难堪……”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你先来找我麻烦的。”亚当回忆道。 “我想保护……名誉…她的…名誉!”安塔尔试图解释,但他醉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你拍了…她的……” “噢!”亚当终于明白了,他大笑了起来,“因为一个女孩,我现在想起来了!” “她不仅仅是什么一个女孩!”安塔尔气呼呼地纠正道。 “我明白了,所以她对你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女孩。”亚当点点头,“告诉我,其他人知道吗?你告诉威廉了吗?” “在你告诉他之前,我会先杀了你!”男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要拔剑,但却被自己的脚绊倒,摔在了草地上。 “这是你第二次倒在我脚下了,”亚当说,“或许找我的麻烦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总有一天,”醉酒的安塔尔嘴里叼着一些杂草喊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面对面地对决。” “行吧,”亚当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但我不想在喝醉的蠢蛋身上浪费我的力气。” “我不会一直醉的!”安塔尔挣扎着坐了起来,被红酒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那个令他不爽的微笑。 “我会等着的,”亚当说,“等你完全清醒的时候。”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安塔尔一直远远地看着亚当和他的主人之间不断地争吵。他们可以为任何事情吵起来,就像是没救了的夫妻一样,而米哈伊之子米哈伊通常会派亚当去喂马、打扫、安抚或照顾马匹来结束争吵。 其他时候,他干脆直接揍他一顿,然后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在森林中寻找任何能用到的食材,然后开始做饭。 “你盯着他们干什么呢?”拉斯洛沉着脸这样问他,“他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是在盯着那个侍从。”安塔尔恨恨地说,每当他想到或者谈论到亚当时,他都会气得不行。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老骑士们说你们只是看对方不顺眼。但我可不瞎,你很讨厌他,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其他事情。”拉斯洛评论道。 “我们在布达见过面,”安塔尔转向他,“他在一场决斗中羞辱了我,他以作弊取胜。” “当然了,又是布达……”拉斯洛幽幽地埋怨道。 “骑士前辈们可一定不能知道决斗的事情!”安塔尔连忙说道,“这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他们对布达发生的事情可一无所知,”拉斯洛讽刺地说,“跟我一样。” “告诉我,你怎么了?”安塔尔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为什么自从我回家后你就这样对我?” “我很清楚你为什么要去布达,不管你承认与否,我都知道。”拉斯洛回答道。 安塔尔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撒谎。 “所以翁贝托告诉你了,是吗?”他终于问道。 “所以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拉斯洛摇头道,“他没有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情。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变化,也许并不是一开始就发现了,但也是不久之后。你藏不住的,你那盯着眼前空气的白日梦的眼神,你一直戴在身上的对所有人都保密的薰衣草袋子,还有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深深叹息…… 我是你的朋友,安塔尔,即使你看起来总是忘了这个事情。从小开始,如果我是手心,你就像我的手背一样。在你叔叔的眼里,你头上顶着光环,就算你向他承认你都干了些什么,他都不会在意或是理解这些事情,但我看得到你真实的自己。” 男孩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不敢抬起头看拉斯洛,他的朋友看穿了他。 “我在布达花了很多时间思考,”安塔尔喃喃道,“我让你一个人呆着,没有注意到你,我只想着尽快再回到那城市,回到在那里等待着我的一切。相信我,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在后悔!我在修道院里失去了两个朋友,最糟糕的是,我知道那时才意识到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请原谅我。”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拉斯洛脸上几个月来的苦相也消失了,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样灿烂。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这些话,”拉斯洛的语气变得柔和,“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你刚刚都说了什么。” “明年夏天我将受封为骑士,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侍从。”安塔尔又提起了老话题,“如果你接受,我将深感荣幸。” “乐意之至,我很高兴成为你的侍从,”拉斯洛点点头,咧嘴笑着回答,“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跟随你。” 两人紧紧相拥,这是男孩第一次觉得与朋友真正地久别重逢,他心中的自责比之前更加强烈。同时他也开始害怕,如果让他在友情、爱情和责任之间再次做出选择,他又该怎么决定? “我们要走了!”威廉的声音响起,将他们拉回现实。“我要在半小时内看到所有人都准备好,然后上马!我们往南走!” 第四十二章 回家 1304年夏 斯拉沃尼亚公国,查兹马以东 -— 在随后的时间里,好运再次向威廉·巴托的队伍微笑。在春天结束,夏天的第一缕热阳开始照耀时,他们又进行七次成功的交锋。其中五次和第一次一样快速顺利,但有一次他们遇到了顽固的反抗,损失了三名好战士。在第六次突袭中,他们刚开始冲锋,提前发现他们的强盗早就扔下武器逃跑了。 在这些战斗中,亚当和安塔尔都跟疯了一样不受控制。他们从未公开表示过什么,但大家都注意到这两人在互相较劲着,在什么事情上都想要比过对方。他们每次都骑在最前面,充当第一道活城墙,从来都不愿意在后面等着。就好像整个队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他们不想把杀死敌人的机会留给互相。 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战友,他们成为了无情的战士,在胜利后喝着同样的酒,笑着同样的笑话。 春天离去,夏天在查兹马附近的森林空地上找到了他们。米哈伊之子米哈伊坐着马车进入营地,亚当和安塔尔正在擦拭着他们的剑,马车手是一个年轻的农夫,马车上面还有四个小伙子。 “这是什么?”威廉向跳下马车的米哈伊问道,马车上的其他人则开始将麻袋、木箱和木桶搬下来。 “查兹马城非常感谢我们保护他们的市场免受强盗的侵害,”米哈伊高兴地说,“这是他们的礼物,以感谢上帝派来帮助他们的圣殿骑士们!”说罢他哈哈大笑,把一个麻袋扛在肩上,放在了几步之外。 “我们该用这些物资来干些什么呢?” “别担心,巴托大人,”脸上有着新疤痕的安德洛尼卡跳上了马车,“经过这么多战斗,我们值得庆祝一下!” “说得好,小子!我今晚要做一顿大餐,让每个人都享受地舔手指头,一直回味到下一个夏天的大餐!”米哈伊赞同地答应了,他命令一些侍从升起两个火堆,一个是圆形的小火堆,一个是五尺长的大火堆,还有一些人把营地的所有桌子都并排摆放好。 “亚当,我的孩子,等你等把手整干净了就过来!”他对他的侍从喊道,“安塔尔你也过来!让我们看看你在其他方面是不是也和你在战斗中一样厉害!” “我们该怎么做,米哈伊弟兄?”安塔尔起身问道。 “这里有八个羊腿,”他开始在桌子上摆满生肉,然后是蔬菜、面包和各种香料。“拿起你的刀,先把这些皮剥了。” 他们开始执行厨子骑士的指示,米哈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大锅,将其放在小火堆上,把水倒进去,然后走到一张桌子前切了足足十把青豆,接着是三大片培根,并将准备好的食材放入沸腾的水中。 “什么时候能做好?”安德洛尼卡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摸着自己的肚子。 “如果你能来帮忙,便会更快!”厨子骑士拍了拍他的后背,没等金发骑士开口便把他推到了另一张桌子前,将一把小刀塞到他手里。 “这里有一百五十瓣大蒜,把他们剥开切成两半!” “但是我……”安德洛尼卡看着桌上的大蒜皱起了眉。 “这是一项重要的任务,安德洛尼卡,不要给我搞砸了!” 营地里从来没有人见过米哈伊之子米哈伊这么热情过,连威廉都没有。尽管他认识厨子骑士很久了,而且看过他做很多次饭,也许他从来没有机会用好食材准备这样的盛宴。 “我们准备好了。”过了一会,亚当宣布道,他不太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吃?” “嘿,我们才刚刚开始!”米哈伊皱着眉头搅拌着放了盐和藏红花香料的汤,“给我看看……干的不错!安德洛尼卡你那边呢?” “等会儿……再等等!我才搞好了十个。” “快去帮他吧,”米哈伊咂了咂嘴,一边下着命令一边解释着。“我们把这一半的大蒜压碎,然后抹在羊腿上,彻底固定住,这样在烤的时候就会有天堂般的味道!对了,”他抬起头,掐着侍从们的脖子背,“把架子放在那个大火堆上,该死的,我差点给忘了……” 亚当没有心情关心食物怎么样了,他不停地闻着他的手,并一直说着他将永远也洗不掉这种无处不在的大蒜味,他的主人看起来似乎又想打他一顿,但还是忍住了。 夕阳将傍晚的森林染成橘红色,八只大羊腿已经在烤架上滋滋地烤着,散发出越来越诱惑的雄浑香气。作为惩罚,米哈伊让亚当站在香气的烟里,不时地在烤肉上浇上藏红花汤料。 米哈伊将青豆培根的水排掉,将食物放在大木盘上,说这将作为烤好了的羊腿的垫子,并再次将清水倒入大锅。 “我一直想成为一名宫廷厨师,”安塔尔一边剥着蔬菜,一边听着米哈伊说话。“当然,我的父亲并不喜欢这个想法,他派我去圣地作战,那是我还只是个孩子。在那之前,我连剑都没碰过。如果不是因为威廉,我就不会活到今天。” “如果没有米哈伊,我可能早就饿死了。”在一旁的威廉看着他们做菜的补充道,“你们在做什么菜呢?” “你是说除了羊腿之外?”米哈伊朝他笑了笑,“我觉得喝点麦酒的卡班汤对勇士们的胃有好处,看来你的天才侍从已经把蔬菜剥好了,给我吧,孩子。”他抓起那堆菜叶的一部分,“我们要把这些东西都放到水里去,查兹马的好心人给了我们准备好了的阉鸡,感谢上帝,我们现在可以直接把它们放进水里……亚当!别浇汤了,给我搬一桶麦酒来!” 亚当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活去扛了一个木桶过来。米哈伊接过酒桶,将里面所有的麦酒都倒进了大锅里。 “把宝贵的麦酒浪费在这上面?”他在也受不了了,气呼呼地冲他的主子吼道,“你让我干了几个小时的女人活,让我身上沾满了永远都洗不掉的大蒜味和烟熏味,这我都忍了。但我不能接受你把整桶麦酒都倒进你这该死的汤里面,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哪?” 大家都笑了起来,除了米哈伊之子米哈伊。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他一年前就该成为骑士的侍从,他抓住男孩的长袍,对着他的脸大喊。 “今天我已经受够你了,让你干这些就是女人活了?可以,如果你想要男人活,我现在就给你,去把那些马儿都清理干净了,所有的马!我保证在这之后你的身上不会有任何大蒜味道,不准戴手套干活,明白吗?不然我就在你的背上抽出一条血印!” 亚当挣脱了厨子骑士油腻腻的手,像头公牛一样倔强地冲向了拴在营地的马匹,开始边清理动物边自言自语地咒骂。 他的身边出现了一个身影,安塔尔向面露惊讶之色的侍从耸了耸肩,开始干起了脏活。 “我很抱歉,我在布达的那家客栈拍了你女孩的屁股,”过了许久,亚当说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也为我没有公平战斗而道歉,那天我可能喝多了。” “我恨你很久了,”安塔尔说,“但你让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 “那人也是个被自己师父厌恶的侍从吗?” “差不多吧,”安塔尔自然地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是一个黑袍的圣殿骑士,他受不了骑士团的命令,骑士团也受不了他。告诉我,当你最终被封为骑士时,你打算做什么?” “雇佣骑士,”亚当厉声说道,“我誓十年,扬名立万。在那之后,我会创建一支由精兵组成的自由队伍,并在支付最多金子的雇主旗下效命。” “你不怎么看重骑士精神,是吗?”安塔尔轻声笑了起来,亚当则是继续用严肃的语气回答。 “有哪个活着的骑士既正直又诚实?” -— 米哈伊的盛宴一直持续到了凌晨,营地里没有剩一滴汤、一块肉或是一口酒。平时只能过着节制生活的骑士们把食物塞满了肚子,直到他们再也吃不下去或是因疲惫而倒头睡着。米哈尔很高兴,他在今晚觉得自己像个宫廷大厨,他想,如果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那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完美的。 清晨,一名信使抵达营地,正是翁贝托本人。他将威廉叫到一边,然后带着死一般的苍白脸色在他耳边低语了一会。歌手每说一句话,威廉脸上的血色就要消失一点。最后,他站在手下面前,尽可能简洁地总结了他从意大利人那里听到的情况。 “五天前,在圣雅各布之月的第七天,教皇本笃十一世诅咒了夏拉·科隆納①,法兰西的掌玺大臣纪尧姆·德·诺加雷特,以及和教皇博尼法斯八世死亡有关的所有人,圣尊者当天……”说道这里,威廉哽咽了片刻。“圣尊者在那天去世,当然,是‘出乎意料’的离奇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营地里爆发出了愤怒的议论声。没有人会傻到不去怀疑教皇“意外”死亡背后的真正原因,然而这还不是所有的噩耗。 “就在几天前,捷克人的国王瓦茨拉夫二世带着他的军队到达布达,”威廉继续说道,“然后拿走了圣伊什特万国王的剑、长袍和冠冕回了波西米亚!如果这还不够,我还要告诉你们,他还把布达的教区长,维尔纳之子拉斯洛作为人质带走了。在被诅咒的该死普热米斯尔王离开我们的国家前,他把统治权交给了他的野狗伊万·科塞吉!” 听到科塞吉的名字,所有的骑士和侍从们再也没法按捺住他们的愤怒,开始大喊大叫,威廉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小声喃喃道。 “我们可以回家了。” 【脚注】 ①夏拉·科隆納在1303年9月7日率领军队攻击了在阿纳尼的教皇博尼法斯八世 第四十三章 安茹的查理 1304年,圣安德烈之月(11月) 根茨堡,匈牙利 -— “用力点,你这个胆小的虫子!”青年呵斥着站在他面前的锁子甲男人,“怎么,你不敢打我?” “不敢,陛下!”士兵承认道,他握着短剑的右手上都是汗,“我不想让您受伤。” 十六岁的年轻人仰头大笑,他淡褐色的微卷发已从早上的天鹅绒发束中解脱开来,闪着光地垂落在肩膀上。 “我不需要任何刻意奉承我的仆人!”他向他的对手挥剑,后者用迅速的动作躲开了这一击,“不要只守,给我反击,你这个废物!” “听他的吧!”坐在软垫椅子上的老者看着一连串称不上是战斗的动作说道,“如果你不教他什么是真正的战斗,我们的国王到时候怎么把小瓦茨拉夫的头钉在木桩上?” “我不需要他的脑袋,大主教!”无冕的国王红着脸说道,“那只小老鼠害怕我,没有他的爸爸,他动不了我一根手指头。我要那个老东西,他必须死!我要把所有捷克的猪都赶回家,但首先他们要把属于我的东西还给我!” 查理·罗贝尔将剑仍在地上,破旧的武器在旧塔的石板上发出回声。 “你可以走了。”查理无奈地向士兵摆手,“待在门口,待在你的无知里。” “多谢陛下!”男人鞠了一躬,然后匆匆离去。 查理·罗贝尔拿起一个金质高脚杯,将红酒一饮而尽。“我需要那该死的宝剑、王袍和圣冠来……对不起,阁下。” “匈牙利的国王可不能咒骂。”新上任的埃斯泰尔戈姆大主教托马斯平静的说道。 “我今天会去忏悔的。”查理看着手中的高脚杯,脸色越来越难看。“金酒杯、烂铁剑、假王冠、空头衔,我只是这个城堡的客人,这里满是不敢打我的撒谎剑士,”他越说越烦躁,“这一切都是无用的东西,还有上一个支持我的大主教,在他成为真正的大主教之前就被杀了。” “陛下,我会像比斯凯一样做您忠实的帮手,”托马斯大主教承诺道,并起身轻轻将手放在年轻人的手臂上,让他冷静下来,“你必须要有耐心!如果主与你同在,您将拥有圣冠和其他的标志。” “有耐心?”查理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四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什么是耐心……” “铁咒比您想象的还要成功,”托马斯说道,“越来越多的贵族加入了支持您的行列。” “贵族!”他像吐口水一样吐出这个词,把高脚杯扔到他的剑旁边,“刚当我有所作为时,普热米斯尔就把一切都毁了!之前他只是把那个鼻涕虫儿子推上王位,现在他却把王座交给了科塞吉!总有一天我会砍下他的脑袋……” “陛下,不可轻易发誓。”托马斯谨慎地提醒道。 “相信我,大主教大人,”半王男孩脸上露出微笑,“如果我不亲手杀了他,那条毒蛇也会在我的命令下被砍头。” “请别忘了,毒蛇不仅仅只有科塞吉一条。” 托马斯迈着安静的步子走到鹅卵石上,弯下腰将酒杯和铁剑捡起,然后又优雅从容地走回查理身边。 “只是一个建议,”他深深地看着男孩的眼睛,“得到的东西永远不要扔掉,再小的东西也会增加你的财富,如果你不能理解这些小东西的价值,你就不配主宰一切。这就是我的礼物:你用来砍倒敌人的宝剑,以及你在胜利凯旋之日喝尽的空酒杯,还有我永远为您服务的话语。” 查理·罗贝尔对他刚刚爆发的愤怒感到羞愧,他站起来接过大主教的礼物。他用手指握住剑柄,一种陌生的比火焰更炽热的感觉填满了他的灵魂。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多么的幼稚,并发誓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他是阿尔帕德家族的后代,尽管只是有着一个分支的血脉,但阿尔帕德家的人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坚定且强大。 “我将给这个王国带来一个百年不遇的国王。”他振奋地说道。 “到最后,”大主教低下了头,“如果有必要,我会陪您直至死亡。” “我不想要死亡。”查理坚定地说,他转向旧塔的北窗,俯瞰着米利格峰(Nagy-Milic)。 他默默地凝视着远方良久,一直握着金酒杯和铁剑。也许他在审视过去,也许他在揣摩未来,没有人知道。最后,他独自一人留在寂静的房间里,面对着自己嘈杂的思绪。 “我想要一个骑士。”他缓缓说道,但大主教早已离开了。 第四十四章 冠军之誓 1305年夏 匈牙利,维谢格拉德 -— “你听到了吗?”拉斯洛问道,他兴奋得差点把装饰着镀金十字架的头盔摔在地上,“他们正在为你欢呼。” “真的吗?”安塔尔气喘吁吁地走进帐篷,倒在一张三腿椅子上。他从头到脚都穿着厚重的覆身链甲,他的风筝盾牌挂在背上,小凳子没有在他身下折断真是个奇迹。 “现在是最难的部分,”拉斯洛说,“你对马上枪术有把握吗?” “我的对手,不管他是谁,到现在为止肯定只能在假人身上练习骑枪。”安塔尔扔下护鼻头盔,“你还记得那些强盗吗?我打败他们的时候才十四岁。” “你为此受了重伤,差点死了。”拉斯洛提醒道。 “但我打败了他们,”他把头伸进漆黑不透风的头盔里,“我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需要它,你的脸上可没有盾牌。”拉斯洛帮助他站起来,“赶紧出去,不剩多少时间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安塔尔从他的背上扔下风筝盾牌,然后拿起拉斯洛递给他的小盾牌,上面有一个特殊的长矛凹槽。“你只是在这看着比赛。” “别炫耀了!”拉斯洛把他推出了帐篷。 观众看到出来的人,欢呼声变得更大了。安塔尔在赛马和标枪比赛中获胜,在摔跤比赛中获得第二名,并艰难地在钉头锤的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剩下的项目只有剑术和马上枪术了,包括安塔尔在内,只有六名侍从晋级到这一阶段。 如果在骑枪对战上被戳下马,还能用剑术来证明自己,但如果在剑术比赛上再输掉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谁赢得了这场比武并击败所有五个对手,谁就可以作为冠军骑士离开,并受到安茹国王本人的祝贺与祝福。 安塔尔觉得如果他被戳下马他阿恐怕就无法站起来继续战斗了,他全身都在疼痛地悸动着,他的膝盖因疲劳而颤抖,他的武器手就像要断了一样。只有胜利和骑士身份的承诺让他坚持到现在,一想到他马上将成为骑士,他就不会允许自己倒下。 他从头盔的眼缝中看到了他的叔叔,威廉和教会的其他骑士们一起坐在北看台上,即使从这么远的距离,也能从他的脸上读出骄傲和兴奋。然后他瞥见了另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骑士,坐在威廉的右手边。 “卡洛斯!”安塔尔震惊地认出了他。 他突然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获得了新的力量。他激动地跳到萨雷彻的背上,马鞍被日光晒得发烫,但他一点也不在意。这是他一直都在等待的东西,他从小就在为此刻做着准备。如果他现在能击败剩下的所有对手,他便可以品尝到他静待十余年的果实。 上马后,拉斯洛也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抱着粗长的骑枪。他跑到安塔尔身边,将骑枪递给他,然后窜回帐篷口。 “现在我们要让他们看看,”安塔尔凑近黑马的耳朵,拍了拍它的脖子,“给他们来一场好戏!” 他们在木屏障前停下,萨雷彻发出了一声不安的鼻息。它是个聪明的动物,它记得上次他们做这样的事情时还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差点要了他小主人的命。 在他们对面,骑枪赛道的另一侧,圣马丁修道院的一名侍从正试图安抚他的母马,但无济于事。安塔尔在头盔下面微笑,他觉得他已经打败了他的第一个对手。 传令官发出信号,他们在第一个来回中就决出了胜负,安塔尔精准一击刺中他对手的盾牌,将其打下了马。 看到骑在黑色战马上少年的精彩操作,国王发出了赞赏的吼声。他越发紧张地看着这个有些瘦弱,有些年轻,但又几乎战胜了所有人的侍从。他敏捷,轻快,优雅,而他马上骑枪的技术更是无与伦比。 查理·罗贝尔心想,这人就像个经验丰富的骑士,他的每一击都凶猛快速,就好像某种被深深压抑的怒火在他的一举一动中慢慢释放出来。当他从他那匹好马上下来时,他挥剑的动作就像是在跳舞,但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多余动作,他的招招精准致命,如闪电一般。 男孩直到比赛的最后也没有真正的对手,第二个骑手也被他在第一个来回戳下马,第三个对手在自己的刺击失手后摔下了马,第四个对手在两个来回后被戳破盾牌摔下马,最后一个侍从还算勇敢,他坚持了三个来回,最后被一枪戳中胸口,安塔尔的枪头裂成碎片,他的对手也掉下马失去了知觉,于是他在剑术比赛之前便夺冠了。 这场专门为圣殿骑士团的侍从们安排的比武大会已经接近尾声,意犹未尽的查理·罗贝尔挥了挥手,然后在匆忙走到他身边的仆人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仆人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人群中,剩下年轻的国王对坐在他右边的托马斯大主教得意地笑了笑。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人们看到了比以往更精彩的场面,他们为这个男孩欢呼,称他为真正的英雄,他的名字已经被提到过几次,但直到现在人们才开始尝试记住它。 “安塔尔,威廉·巴托之子!”传令官喊道,他自己似乎也非常兴奋,他跑到冠军面前,想举起他的手,但却被安塔尔按了下来。冠军凑近他的耳朵,盖过人群的喧闹声大声喊道,说的话让面色惊奇的传令官拉长了脸。 国王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看到传令官在一直地摇头反驳着什么,但那人很快就放弃了,他耸了耸肩,愤怒地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比武场。 安塔尔摘下沉重的头盔,丟在地上。他取下头巾,整张通红的脸这才有了些轻松的表情。半长的头发是深褐色,近乎黑色的发丝黏在头上晶莹的汗水上。他疲倦而愉快地扫视观众,然后再次拔剑,转向骑士看台,清了清嗓子喊道。 “在我履行我曾许下的誓言之前,我不能成为冠军,”他将剑指向前方,指向一名年轻的骑士,“亚当,我在此向你发出挑战,在在场的所有人面前,在我们的查理国王和上帝的圣容面前决斗!” 全场发出惊呼,唯有圣殿骑士们纷纷摇头,亚当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查理·罗贝尔则是淡淡一笑。 “接受我的挑战,”安塔尔继续说道,“让我们在这里永远地结束我们的恩怨!” 亚当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站了起来,向坐在他周围的人微微点头,他们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亚当动作轻松地走进了比武场,摇了摇头,接受了挑战。观众们屏住呼吸,全场静得能听见安塔尔剑划过空气的金属声。 “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冠军的。”亚当站在他面前轻声说,拔出了剑,一把华丽的武器,完全适合其拥有者的自信和野心。 “我仍将成为冠军。”安塔尔的眼中闪过光芒,“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没有对手了。” “你曾后悔过一次,记得吗?” “再过几天我就会被封为骑士,”安塔尔回答道,“但如果不履行之前的誓言,我就不能重新发新誓。我很久以前就原谅了你,把你当做朋友尊重,但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我的。” “你和你的原则,”亚当轻笑道,然后摆出了标准的姿势,“来吧,完美的骑士,来进攻!” 钢铁碰撞钢铁,人群再次开始咆哮。 “真是没脑子!”托马斯大主教大声喊道。 “这是鲁莽。”查理·罗贝尔纠正道。 “这是一码事。” “完全不是一回事。” “乱葬岗上都是鲁莽的战士,”大主教转向他,但余光仍在注意着这场战斗。“陛下,你不会真的认为---” “我已经受够了深思熟虑、抓耳挠腮的混蛋,他们总是在等待自己的决定,却忘了他们正在花光我们未来的国库!”国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我受够了连剑都举不起来的老胖子们!我会亲自结束这场王国的乱世。” “你指望他能帮上忙?”大主教问道,如果在没人的地方,也许他已经开始抓耳挠腮了。“就凭他?” “就凭他,还有那些和他一样的人。”查理·罗贝尔宣称,他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所攫取。他想拔出自己的剑,与安塔尔并肩作战,击败所有敢于攻击他们的人。 他决定有一天他会像他那样,站在那里,在尘土中挥汗如雨,耸立在被他打败的对手之上,沐浴在轰鸣的欢呼声中。人们会因为他所做的事而爱他,而不是他的出身。托马斯大主教说那侍从没有脑子,但他知道这个男孩不止于此,他想成为这样的人。 剑刃相撞,亚当用力推开了对方,让安塔尔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安塔尔不由地闷哼了一声,地面在他的背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仿佛要阻止他的疯狂。 亚当挥舞着他的剑,想用他的剑刃给安塔尔一个教训,但男孩的撒拉森剑以无迹可寻的速度升起招架住了这次攻击。安塔尔半跪在地上,再次接住攻击,然后再次冲向亚当,甚至比之前更加凶猛。 安塔尔决定把仅剩的力气都交给这一次进攻,他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杜比察的庄园里和他叔叔的对决,用着那些比钢还要重的该死铅剑。 他假装右脚上前,结果左脚踏出,与对手预想的方向完全相反。亚当勉强躲开了劈砍,但安塔尔继续进攻,他换手用左手抓住剑柄,快速旋转到亚当身边,他以闪电般的速度挡住了亚当的上挑,然后优雅地把自己的剑扔回右边,他舞步般的步伐迷惑住了对手,最终一击打掉了亚当手中的武器。 他用弯曲的剑刃抵住亚当的喉咙,并踢掉了对手正要伸手去取的腰带匕首,再一脚将他扫倒。亚当扑通一声仰天倒地,安塔尔带着疲倦的微笑,再次把剑架在他的喉咙上。 “我完成了我的誓言,”他说道,“你接受失败吗?” 亚当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狂热的人群爆发出更加响亮的欢呼声,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侍从羞辱了一个宣誓过的骑士,他们激动地发狂,许多人冲进了比武场,把男孩扛在肩上庆祝他的胜利。 当传令官终于可以宣布冠军的时候,安塔尔早就不见了,所有人也都跟着他离开。人们对阿谀之言不感兴趣,他们只想听英雄之语。 第四十五章 以骑士与上帝之名(上) “你这个疯小子!”卡洛斯笑着走进了帐篷,对着正在把身上所有重量都卸下来的安塔尔说道,“冠军!一开始没人觉得你是冠军,但你不但成了冠军,还挑战且击败了一个骑士!” “我的朋友!”男孩转向他,在思索片刻后向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拥抱。“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你觉得我会错过你证明自己已够格成为骑士和一个男人的比赛吗?即使我要对付十个威廉来到这里,我也会眼睛都不眨地为看你而开路!”他笑着说,余光落在站在角落的老骑士,“不过还好,你叔叔没有挡我的路,还让我坐在他旁边。” “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别信,”威廉说道,他的胸中攥着父亲的骄傲,嘴角隐隐约约露出半丝笑意,“他求我原谅,我都怕他在我面前跪下来。” “我可没想过要给你下跪,你这老东西!” 正在整理武器和装备的拉斯洛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背对着其他人弯下腰,假装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工具上,但他的肩膀时不时地颤抖着。 “你要穿的是雪洁的白袍。”西班牙骑士严肃地说,他必须小心说话,威廉就在旁边看着,他可不想像上次那样被赶走。老实说,他想和安塔尔单独谈谈,但他现在必须等着。 “白袍。”男孩点点头,“我会发三个誓言,做一个真正的骑士。” 卡洛斯·德·巴塞罗打量了他片刻,安塔尔有些受不了他的奇怪表情。无数的问题涌上卡洛斯的嘴边,但他又将它们全部压了回去。 “你知道,也许我是个糟糕的老师,”他看着安塔尔,其实是在说给威廉听。“我说的话,不应该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说,你还不够成熟,却想以男人的身份来找我。而我却纵容了你,甚至还可能鼓励了你。我听说在后来发生了什么,你走遍了整个王国,看过世界,经历过真正的战斗,而且在第一次战斗中你差点死了,这可能都是我的错。我为此道歉,原谅我是一个糟糕的老师!” 安塔尔非常尴尬,你在向我道歉吗?你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他想告诉这位黑袍骑士,如果没有他的那些建议,如果威廉没有让他前往布达,如果他没有在与那些强盗的战斗中差点丧命,他就不会遇到艾格尼丝,他就不会意识到生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也不会知道哪些东西是值得为之奋斗的。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安塔尔轻声地说,一瞬间所有的笑意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很遗憾你不得不离开,上帝为证,过去的五年里我经常想起你,但我对我的生活无憾,正是所发生的一切让我走到了这一步。” “智者之言,”卡洛斯笑道,“等等,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他离开帐篷,一会后带着一个用软皮革包裹的大物件回来了。 “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时,你的一位祖先在圣地救了我祖先的性命。然后我的祖先封他为骑士,给予了‘巴托’之名,意为勇敢,给了他土地和一把剑。从此,这把剑就父子相传,说不定哪天就是你的了。我没法给你那样珍贵的礼物,但我希望这东西能在你以后的战斗中派上用场。” 说着,他把包裹好的东西交递了过去,兴奋地看着安塔尔打开包裹。柔软的皮革下藏着一把又大又重的战斧,简单朴实,手柄是优雅弯曲的硬木,头部则没有任何装饰,是纯粹用来杀人的钢铁,一根长皮绳挂在把手的下端,穿在木头上。 “如果你把它绑在你的手腕上,你就不用担心武器被打飞了。”卡洛斯指出,“他的平衡性也很特别,这可不是用来砍柴的斧头,试试看!” 安塔尔退后一步,在空中挥动了几次武器,卡洛斯说的是实话,第二下之后,斧头就好像自己动了起来一样,与他的手臂融为一体。 “你可以把麻线拉长一些,”卡洛斯解释道,“那样你就可以在战斗中把它扔出去,然后再拉回来。” “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男孩感动地抚摸着斧头边缘。 “那就什么都不要说,”卡洛斯眨了眨眼睛,就像五年前一样,“好好使用它,让它为你说话!” “我都还没有被封为骑士呢。” “至少我可以成为第一个给你送礼物的人,等你成了骑士,要恭喜你这个冠军的人估计要排个长队了。” 安塔尔正要向他道谢,帐篷的入口打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仆人走了进来。除了卡洛斯,其他人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他的衣服上有安茹家族的百合花纹饰。 “打扰了,先生们。”他礼貌地低下了头,“匈牙利国王查理·安茹陛下邀请比武大会的冠军,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觐见。” “陛下?”威廉惊讶地问,“国王找他干什么?” “陛下被他的勇猛和武艺给折服了。”仆人恭敬地回答道,“他命我在冠军准备好后把他带到他面前,他希望与他私下谈谈。” -— 安塔尔带着颤抖着的肚子走过维谢格拉德城堡的走廊,早些时候,他还以为查理国王会在帐篷里和他见面,但当仆人骑上马时,他便明白他们要前往山上的城堡。 他不再戴着头盔穿着链甲,而是披上了侍从的棕色披风,并将撒拉森剑别在身边。他把他满是汗水的头发浸在一盆水里,在他们抵达城堡门前时头发已在夏日的炎热中干涸。然后他扎了一个辫子,这是他能够做到最好的了,但他还是为不能更优雅地觐见国王而感到羞愧。 仆人带领着安塔尔穿过一连串的走廊,像是在某种迷宫中行走,他们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外有两个手持长戟的侍卫把守着。仆人在他们的点头下走了进去,向里面的人表示安塔尔来了,然后就消失在了城堡的昏暗中。 安塔尔跨过房间的高门槛,身后的门也随之关上。房间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很年轻,有一头及肩的棕色头发,他的每个举止都在表面着自己的贵族身份。他坐雕刻精美,带着垫子的木质宝座上,蓝色天鹅绒长衫上纹满了金纹百合花。另一个人躲在他后面,年纪要大得多,穿着一件华丽的教士袍和牧师头巾。 安塔尔一眼就认出了两人,他知道国王在这里等着他,没想到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也在房间里。 他克服了震惊并清醒过来,迅速单膝跪地。 “陛下,安塔尔·巴托,任您处置。”他低着头说道。 “起来吧,冠军!”查理·罗贝尔用庄重的声音微笑着说,“恭喜你,你今天以无人能敌的武力和坚韧赢得了比赛。” “谢谢您,陛下!”男孩匆忙地道谢,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不知所措过。他甚至忘了站起来,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拉着酸痛的肌肉起身。 “酒?”国王指着王位旁边的桌子问道,上面有着几个锡杯和一壶红酒。“你愿意为我干杯吗,冠军?” “嗯……”安塔尔重重地咽了咽口水,“当然,陛下!如果您允许我的话……” 他正准备自己倒酒,但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人影,将酒倒好又退回到阴影之中。这让男孩吓了一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墙边的仆人。 国王从他的宝座上起身,拿起两个酒杯,带着灿烂的笑容把其中一个递给了紧张的冠军,安塔尔战战兢兢地接过它,生怕一不小心它就会从手中滑落。 “让我们干杯,”查理国王若有所思地说道,“为未来和国王之剑干杯,愿它劈开我们头顶的乌云!” “没有诗人能说比这得更好了,”站在王座后面的托马斯大主教说,“但如果您能原谅我,我不想喝酒,陛下。” “啊,”查理抬头看着屋顶,“看来我忠实的大主教并不支持我的新奇想法,至少你和我一起喝酒,安塔尔!” 安塔尔向国王敬酒,不禁注意到查理·罗贝尔明显的意大利口音,这位比他还小一岁的统治者匈牙利语说得很好,但并没法隐藏他是意大利人的事实。 这酒比安塔尔喝过的任何酒都好喝,甚至比他以前在杜比察那叔叔的地窖里偷偷取的酒还要好。这可是为国王准备的酒!即使是骑士也没法喝到这种美酒。 “威廉·巴托之子,”国王开口了,“告诉我,你父亲从哪里得到这个不寻常的姓?” “我父亲从来不叫巴托,”安塔尔回答,“我的亲生父亲挥霍了我们的一切,然后把我的母亲打死了。威廉在圣地征战了二十三年,在阿卡沦陷后不久重返家园,他是我的叔叔。他收养了五岁的我,并把他毕生本领都交给了我,而至于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则是派人来教我……陛下。” 查理·罗贝尔回头瞥了一眼仍然站在后面一动不动的托马斯大主教,挑了挑眉毛,但后者没有回应他。 第四十六章 以骑士与上帝之名(下) “所以你将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国王说道,“你要立三誓。” “三誓皆立,陛下,”安塔尔确认道,“从我记事起,我叔叔便这么告诉我。” 查理坐回舒适的宝座上,继续打量着面前的冠军侍从。 “如果你被封为骑士,你想要干什么?”国王问道。 “我会尽我所能为上帝和王国服务。” “还有教皇,”托马斯抱怨道,“最重要的是,你要服从教皇。” “他说王国!”查理·罗贝尔的声音尖锐地吓人,“也许他不符合你的标准,大主教,但他的答案令我满意,你还不明白我的眼光是正确的吗?” “我只知道你被疯狂的想法所占据,而圣冠和宝剑却在波西米亚,布达的教区长被囚禁,而你的王国则被科塞吉家统治着,只有上帝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被应受神遣之人统治着,”年轻的国王阴沉地说道,“这一切不会持续太久,如果我的支持者,当然还有上帝,”他对大主教点点头,“支持我继续做国王的话,我会让伊万·科塞吉和所有带着科塞吉姓的人屈辱地跪在我们脚下。在这之前,我不会休息。所有忤逆的领主都会如此,我会先让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再让他们乖乖交税。” “别这么急,陛下,耐心点。”大主教警告他,但查理只是翻了个白天,他已经听够了这个建议。 “陛下,”安塔尔清了清嗓子,“请问我为何而来?我不禁注意到,你们在讨论中提到了我……” “没错,”国王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笑容,“让你来这里是了确认你的忠诚,你已经在山脚下证明你的力量和毅力,我相信即便是歌利亚,你也可以把他劈成两半。” 安塔尔听到这句话时差点被口水给呛住了,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继续认真地听着国王说话。 “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你的忠诚是否和你的毅力一样坚定。” “圣殿骑士们都站在您这边,陛下。”安塔尔含糊其辞地回答道。 “是的,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查理·罗贝尔盯着安塔尔的眼睛说,“不过,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为你而回答,不是为了圣殿骑士团。我需要知道你对你的国王有多忠诚,不是对那个混蛋瓦茨拉夫,而是对我,由教皇博尼法斯任命为匈牙利国王的我。” 安塔尔已经完全知道答案,他凑近国王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一会儿查理哈哈大笑起来。 “你问我大主教是否知道这些?”他笑着问道,“上帝在上,我倒希望我能有什么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不知道的秘密!” 大主教皱了皱眉,又很快地恢复了他之前面无表情的模样。他不想摘下他多年养成的僵硬面具,不然其他人会认为他与普通人无异。 “安塔尔想知道你是否知道铁咒的事。”查理国王解释道。 “当然,”托马斯大主教平静地回答道,“你也是其中一员吗,孩子?” “我叔叔带领的队伍负责斯拉沃尼亚的东北部,”安塔尔点点头。“我杀了二十个土匪,重伤了几十个,陛下。” 国王高兴地从王座上跳了起来,脸上写满了钦佩。 “二十个?”大主教挑起眉毛问,“你下杀手前考虑清楚了吗,孩子?这些将伴随你一生。” “我必须这么做,大主教。”安塔尔回答道,“当然,我为他们所有人祈祷。” 他没有告诉面前的国王和大主教,这是他发誓要完成的誓言,这是他欠莱文特的,他在亲手杀死二十个科塞吉家的手下前不会休息。 “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要问你。”国王郑重其事地说,“谨慎回答,因为你所说的话将决定你的命运。” 安塔尔心跳得更快了,“我已经准备好做任何事情了,陛下。” 查理·罗贝尔走近他,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右手,”他深深地看着安塔尔的眼睛,“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剑,我的盾,我的眼睛和我的耳朵,安塔尔,阿尔帕德家的安茹国王的首席骑士,我的兄弟,如果无法以血脉之名成为兄弟,那便以上帝之名!” 安塔尔感觉好像整个维谢格拉德堡都在围着他跳舞,天花板好像要塌下来落在他身上。他知道他听到了什么,但不知为何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这样的孤儿,罪人,骗子,通奸者,现在却坐在这里和一国之君共享一瓶酒?如果他答应国王,所有的权贵、牧师和领主们都会嫉恨他,他们出身在他之上,却无法控制他的命运。他可以和国王一起度过美好又危险的生活! 但托马斯大主教的话又提醒了他,圣殿骑士团只服从教皇,不服从国王。他怎么能在侍奉世俗统治者的同时立下神圣三誓呢?无论多么艰难,但他不得不拒绝这种诱惑。 “我想,”他用憔悴痛苦的声音说道,“这就是主对我的考验……” 查理继续坚定地看着安塔尔,男孩则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陛下,您所要求的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荣耀。虽然我今天只是一名侍从,但几天后我就会成为一名宣誓了的圣殿骑士,我不能爱,我无法拥有,我既不能侍奉您,也不能侍奉他人,因为我将永远侍奉圣座。” 奇怪的是,国王仍在微笑,他眼中的光芒没有减弱。安塔尔看着他,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大主教从后面走了过来,他被安塔尔的这番虔诚的话语感动到了,他将男孩扶起,“起来吧,我亲爱的孩子。”然后有些心疼地向国王说道:“与其把这个可怜孩子的灵魂折磨死,不如告诉他我们已经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为您服务。” “什么?”安塔尔不解。 “我可不会故意让一个教会的骑士向我宣誓,”查理·罗贝尔笑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和大主教讨论了好几次了,虽然他不太赞成我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我是对的。” “是的,孩子,”托马斯大主教向安塔尔说,“如果你先宣誓效忠国王,然后再立下圣殿骑士的三个誓言,你就不会违背之前的誓言。通常情况下,我不会鼓励任何人做这样的事,但这样你就能直接受到国王的保护,鉴于最近的危险事态,这在不久的将来可能会非常的重要。” “我不知道是什么危险?”安塔尔疑惑地看着两人,他们好像有事瞒着他。 “你不会对我们要告诉你的事情感到高兴的,”查理·罗贝尔表示,“先坐下来吧。” 墙边的仆人又出现在他面前,在安塔尔的身后放了一张简易的扶手椅,男孩坐下,抬头焦急地看着国王。 “你可能也知道,我的堂兄,法兰西国王,欠了你们的骑士团一大笔钱。” “我知道。”安塔尔点了点头。 “他似乎无意偿还债务,而是改变了策略,将所有人烧死在火刑柱上。两天前他对圣殿骑士团提出指控,他宣称…”查理看向大主教,“罪名是什么?” “异端,亵渎,背德。” 城堡又开始绕着安塔尔旋转,他真希望他刚刚没有喝那么多酒。 “这些都是谎言!”他惊恐地喊道,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他一跃而起,把椅子都掀翻了。 安塔尔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试图说服自己听到的只是一个糟糕的笑话,随即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教皇会保护我们的,我们是他的军队,我们不能受到迫害。” “腓力已经设法让一位教皇宣布为异端,”查理·罗贝尔喝完了剩下的酒,“如果新的教皇违背他的意愿,他可能又会再来一次。” “噢,他可没理由违背他。”大主教厌恶地表示,“毕竟克莱孟五世是国王亲自推上的教皇宝座,他可不敢太过分了,不然腓力的铁链会勒死他……” “做我的骑士吧,安塔尔!”国王热情地抓住了这个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的侍从肩膀,“腓力可能认为,如果他毁灭了世界上最强大的骑士团,他就将无人能敌。但我有不同的看法,力量不应该被摧毁,而是应该为我所用。有你这样的骑士在身边,就没有人能阻挡我的道路。只要你是国王的骑士,教皇本人就不能动你!你怎么说,冠军?” 安塔尔缓缓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坚定地向国王点头。他跪在两人面前,听着并重复着大主教嘴里的誓言。他几乎感觉不到剑刃在他肩上的触感,国王用拉丁语喃喃地将受封词飘过他的耳边,并用自豪的声音宣布着他的名字。 “现在,负骑士之名起身,威廉·巴托之子安塔尔!” 第四十七章 好坏消息 安塔尔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山脚下搭建的营地,比武场的很大一部分已经被拆除,前一天早上搭建的帐篷只有少数还在原处。喧嚣变回了平静,尘灰变回了凡土。 他没有在帐篷里找到威廉,只有正在吃着晚饭的拉斯洛。 “拉斯洛,你看到威廉了吗?”安塔尔问道。 拉斯洛耸了耸肩,“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和卡洛斯在一起,”他啃了两口鹅腿说道,“他们离开已经一个小时了,但没说去哪里。” “我要去找他们。”安塔尔表示,但他的朋友阻止了他。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担心地问,”你的脸色灰白…很怪……国王对你说了些什么?” “国王说了很多,”安塔尔努力让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但很勉强。“我会及时告诉你一切的,但现在我必须先找到威廉。”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且亚当也已经走了。” “已经走了?他有说他要去哪了吗?”安塔尔有些遗憾。 “东边,他只说了这么多。”拉斯洛回答,“他当时在找你,我告诉他你正在和国王在一起,他笑得很开心。” “他不生气吗?” “看起来不像,”拉斯洛咬着他的鹅腿,“他说如果有人能获此待遇的话,他很高兴那人是你。” -— 安塔尔在太阳完全消失在世界尽头后才找到威廉和卡洛斯,他在正要结束寻找开始回头时发现了河岸上的一团小篝火。他的叔叔和黑袍的西班牙骑士正在烤着一头乳猪,他们欢快地邀请男孩一起吃晚饭。 “你一定给这位安茹国王留下了深刻印象。”卡洛斯说,“你一走,又有更多的仆人来了,端来酒果,还有这只乳猪,准备在你回来时给你烤着吃。” 安塔尔将萨雷彻拴在一棵树上,也坐在了火堆旁。烤肉散发着天堂般的香味,他希望它马上就能烤好,他已经饿到了能一个人将整只乳猪都吃掉。 “作为送给我的食物,你们把它从营地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呢。”安塔尔想开玩笑,但他的声音很奇怪,他自己也意识到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他现在很烦恼,他不知道该先告诉他叔叔哪个消息,是他不再是他的侍从了,还是他们的圣殿骑士团被指控亵渎、异端和背德。 他选择了第一个消息,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火焰,总结了在城堡里所发生的的一切。他不再是一名侍从,而是一名骑士,而且是受国王祝福而不是受骑士团祝福的骑士。 “请原谅我,”安塔尔喃喃地说,周围只有噼里啪啦的火堆声。“如果我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威廉,老骑士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男孩的心一跳,他做错了选择吗? “这十三年来,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主对我的答案又是什么,”威廉很慢很慢地说,“我看到了无数种不同的命运,你无数种可能的命运。我知道,我确信,你会在生活中走得很远,但即使是在我最狂野、最美丽的梦想中,我也不敢想象有一天你会成为国王的第一骑士。 正如他所说,成为他的兄弟,他的盾牌和剑。我怎么会失望呢?不,我履行了我对上帝的誓言,现在我可以在生命的尽头到来时快乐地死去,伴随着平静,而不是恐惧……当我闭上眼睛时,我不再看到散乱在圣地的尸体,也看不到阿卡被粉碎的高塔。我看到一个有着纯洁心灵的人,我帮助他成为了这样的人,谢谢你,我的孩子。” 他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张开双臂拥抱了男孩。安塔尔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来与威廉紧紧相拥。抽泣声很快变成了笑声,卡洛斯也欢快地加入了拥抱。安塔尔也终于决定把另一个消息也说了出来。 第四十八章 十字架 1305年,圣处女之月的第29日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圣殿骑士团的修道院 -— 修道院的教堂前站着师徒骑士两人,他们是第一个到的,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后,其他的侍从才开始慢慢地往里走。 侍从一共有十二人,他们头戴雪白的朴素兜帽,前来接受最神圣的受封仪式。每个人都准备好了接受三个誓言,然后加入骑士团。在圣处女月的这个潮湿的黎明,只有那些希望加入基督的贫苦骑士团,在身体和精神上都获得永生的人才可以进入杜比察修道院的教堂。 教堂的大门在钟声响起后打开,一个身穿着破旧黑袍的仆人前来迎接聚在门前的人进去。 “记住,”威廉在男孩进门前在他耳边低语,“这里的一切都是象征性的,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害怕!你在那里的所见所闻,绝不能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对国王,还是对你的骑士团弟兄,甚至是对我,你都不能说你在教堂里经历了什么。你必须保守这个秘密,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那么去吧,上帝与你同在。” 安塔尔低着头进入了主的殿堂,他的脸和其他人一样,被松散的兜帽遮住了,这是在告诉他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威廉和大多数骑士一样,在路上告诉了他的弟子,十二位骑士候选对应的是耶稣的十二位门徒。为他们打开大门,然后等他们进来后又关上大门的仆人代表魔鬼,因此要穿上黑袍。 威廉还告诉他这场仪式将由三位圣殿的牧师主持,这显然代表的是三位一体。他和其他侍从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发现面前三位牧师的脸也被遮住了。 他不知道教堂的窗户是被封住了还是被遮住了,但无论如何,里面几乎是完全的黑暗,只有烛火带给了他们些许光芒。安塔尔心想,也许这是为了不让他看到其他人,也是为了让他摒弃一切杂念,完全沉浸其中。 三位神父在祭坛前停了下来,唯有中间那位没有画十字,他用洪亮的声音开始说道。 “以下是在世的耶稣不为人所知的话,而低土马·犹大·多马将它记录下来。他说,‘理解这些话的人都不会尝死味。’” 安塔尔听言不紧打了个寒颤,他相信其他人对他们所听到的也并非无动于衷。 站在祭坛左侧的牧师继续讲道:“耶稣说:寻找的人,不要停止寻找,直到找到;他们找到了,就会苦恼;他们倘若感到苦恼,就会感到惊讶,至终他们会统治万有。” 然后右边的人开口了:“耶稣说:倘若带领你们的对你们说:‘看哪!天国就在天上’,那么,天上的飞鸟就要比你们先进入。倘若他们说:‘天国就在海里’,这样,鱼就要比你们先进入。然而,天国就在你们里面,也在你们外面。你们认识自己,就会被人所认识,你们就知道你们是那永活之父的儿女。但倘若你们不认识自己,便活在贫穷里,你们就是贫穷。” 安塔尔这才意识到,这些人是在背诵着这些难懂的句子。他从来没有听过任何神父提及这些,他低下头,想要集中注意力,他听到的不仅仅是一句句话,而是织成完整圣图的一丝丝线。 “耶稣说:年长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向只有七日大的婴儿问生命的所在,而他仍然会活下去。因为很多在前的人,将要在后,他们都会成为一体。” “耶稣说:要留意你们面前的事情,向你们隐藏的事将要向你们显露;因为隐藏的,没有不被看见的。” “耶稣说……” “他的门徒对他说:‘天国何时会来呢?’耶稣说:‘这不是你们可以等来的,没有人会说‘瞧,在这里!’或‘瞧,在那里!’相反,父的国度已经遍满大地,只是人看不见而已。’” “西门彼得对他们说:‘让马利亚离开我们去吧。因为女人不配得到生命’。耶稣说:‘看哪!我会引导她,使她变成男的,使她也能成为活着的灵,像你们男人一样。凡将自己变成男人的女人,都可以进入天国。’” 在一百一十四句后,牧师们沉默了。现在只有一人画了十字,随即三人都转身退入了黑暗之中。侍从们开始自言自语,想要理解刚刚听到的内容,以及那些没画十字的牧师去哪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后,一位牧师回来了,他轻轻地抓住了坐在长凳边缘的男孩的胳膊。 安塔尔跌跌撞撞地跟随着身前的遮面人,他本以为他们要去祭衣间,但牧师却把他带进了地下的墓室,这让男孩的背脊不禁一凉。 墓室里只有五支蜡烛在燃烧,它们微弱的火焰在狭廊中央透出若隐若现的光芒,墙角和墙壁则是彻底漆黑一片,安塔尔觉得他正站在一片虚无之中。 带他来的牧师站在他的另外两个同伴旁边,命令安塔尔跪在光秃的石板上。骑士服从了命令,然后按照指令用拉丁语背诵了所有的三个誓言。 就当安塔尔觉得仪式已经完成时,站在中间的牧师从他宽松的长袍下拿出一个小木头十字架,紧紧地握住他。 “以天父之名,以耶稣基督之名,以圣灵之名,以所有天使和圣徒之名,以我们的创始人,神圣和崇高的雨果·德·帕英之名,我命令你,耶稣与圣母教会的仆人,拒绝我们的救世主死在其上的可怕酷刑工具!” 安塔尔惊讶地皱起了眉头,他有些害怕。拒绝十字架?为什么威廉没有告诉他这些呢?他告诉了自己一堆不重要的细节,却没跟他提他要拒绝十字架? “啐在十字架上,”牧师命令道,“基督便会将你拥入怀抱!” 他没法再拖延下去了,要么服从这可怕的命令,要么永远被赶出骑士团,再也没有资格成为一名圣殿骑士。他能感觉到兜帽下的三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自己,墓室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黑暗让紧张的男孩快要窒息。他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知道必须做些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 “选择权在你。”其中一位牧师向他保证,但他知道他其实没有选择。 事实上,他从来都没得选。 安塔尔闭上眼睛,一口啐在了十字架上。 第四十九章 启程 1305年,圣米迦勒之月 杜比察,斯拉沃尼亚 威廉·巴托的庄园 -— 安塔尔一言不发,带着朦胧的双眼告别了杜比察的庄园,这里给了他生命和未来,即使他犯下错误,他知道自己永远可以回到这里。他告别了马厩、他叔叔的马还有酒窖,这些地方在他童年时期来说意味着圣地,而后来男孩的圣地变成了别的地方。 他告别了院子,在那里他用沉重的铅剑和其他武器度过了太多的时间,他知道,如果不是这些因为这些时光,他今天仍会一事无成。 他在早些时候收拾东西时向自己的房间道了别,除了穿在身上和随身携带的东西,他并没有太多的财产,作为一名圣殿骑士,他只有一件换洗的衣服,一件用于恶劣天气的温暖斗篷,以及翁贝托在他十岁时送给他的木头骑士,这仿佛像是一千年前的事…… 在房子后面,他在他母亲的白色大理石天使墓碑前上放了一朵红玫瑰,在忠实的马里提斯的坟前也放了一朵,他的墓上只有一个简单的石头十字架。他为两人的灵魂安息祈祷,然后起身与家人告别。 他和乌尔巴诺斯夫妇并不熟,但每次见面,乌尔巴诺斯和他的夫人阿尔比娜总是对他很友好。安塔尔在厨房里找到了他们,阿尔比娜夫人正在煮着薄饼汤,她的丈夫则在角落里捣鼓着什么。 安塔尔走到他们身边,却有些迷茫,他不知道他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反倒是听到他困惑的咕哝的女人走到他面前,紧紧地拥抱了他,就像在和自己的儿子告别一样。 “保重,年轻人,”阿尔比娜笑着说道,“或者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我的骑士大人吗?” “嘿,女人,你可不能这么抱着国王的骑士!”她的丈夫说道,朝着两人和善地微笑,“告诉我,我的孩子,国王会让你干些什么?会去给我们的王国带来安稳吗?若有人斜视君王,你是否会挥起宝剑,让其跪求你的怜悯?” “我还不知道,我的弟兄乌尔巴诺斯,”年轻的骑士离开了阿尔比娜的怀抱,耸了耸肩。“也许只是保护国王,当他的贴身护卫,陛下还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这个长着灰色胡须的大个子眼里闪烁着孩子般的兴奋,他那充满硬皮的巨手几乎能把安塔尔伸出去的整个右手包住。 “我不能说我们彼此认识,孩子,”乌尔巴诺斯说道,“但我们会想念你的,我们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这可很难讲。”他的妻子表示。 “不管怎样,我为你做了这个,”他递给安塔尔一个做工精细的木盘和勺子。“我们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人,但你叔叔也不嫌弃我用木头雕出的东西。在与国王和其他领主的盛宴上你可能拿不出手这个,但当你不得不在战场上用头盔舀汤取食时,你就会想起老乌尔巴诺斯的名字。” 安塔尔眼睛一亮,有些闪烁。在它看来,老人雕刻出的盘子比金银餐具还要漂亮。他给了这只老熊一个友好的拥抱,以代替言语的感谢。 “我得走了,”安塔尔表示,拒绝了满溢着香气的薄饼汤在他耳边的轻语诱惑。“国王的骑手们可能随时都会到,我想骑马去河岸边等着。” 在与二人告别后,年轻骑士带着一滴眼角泪离开了厨房。 --- 一股细薄的烟柱从萨瓦河畔升起,走出树林的安塔尔好奇地寻着烟柱的方向走去,发现威廉正坐在草地上,膝上放着一块卷起的画布,似乎在等待着他。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威廉直截了当地说。 “我只是想和大家说再见,”安塔尔下了马,“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威廉爬起来,他的膝盖咔嚓作响。“在你彻底出师并离开我之前,我觉得你应该了解我。” “了解什么?” “你还记得格雷戈里吗,那个宫廷画师?”威廉一边问道,一边将手中的材料铺在地上。“你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长时间都在做什么……” 安塔尔当然记得,几年前与乐手弗朗西斯一起来到庄园的年轻画家,他和威廉在房间里偷偷摸摸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时间,男孩每次见到格雷戈里时他都是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对他和威廉做的事情只字不提。 威廉把长画布铺在岸边,蹲在一旁,膝盖仍旧嘎吱嘎吱地响,安塔尔想起他以前曾见过这幅奇怪的画作,在十四岁的时候,他偷偷溜进了威廉的房间偷了他的剑。当时安塔尔只顾着拿剑,加上月光昏暗,他没有太注意这画的细节,但他记得它看起来很奇怪。 “这是什么?”安塔尔看着细长的棕黑色线条在沙色的画布上形成了一个人形,问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嗯,仔细看看!”威廉坚持道,“一直看,直到你看到藏在其中的东西为止,你看到了他的身影了吗?” 安塔尔眯起眼睛,一个男人的奇怪形象在他面前越来越明显:一个躺着的裸体男人,两只干瘦的手交叉在腹股沟前,仿佛要遮住自己,他留着长长的乱发与胡须。 “我看到了,”他轻声说,“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是谁?你和格雷戈里在一起花了几个月就是为了这个吗?” “正是这个。” “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画呢?” “因为……我不知道……这可能很重要。”威廉的声音沙哑而虚弱。“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很重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其如此依恋,为什么我想再次见到它,但是……我对它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安塔尔被他叔叔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听起来既绝望又虚弱,年轻骑士蹲在画布旁,看了看画上内容,又看了看老骑士。 “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吗?”安塔尔用非常温和的声音问道,他觉得威廉的状态有些奇怪。 “我第一次看到它是在圣地,三十年前,在的黎波里,”威廉回答道,“它藏在我们修道院的下面,当我和我的同伴从撒拉森人的进攻中救下了修道院长后,他出于感激向我们展示了它。他说除了骑士团成员外,没有人能看到它,并让我们保证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外人。起初,我和你现在一样困惑地看着它,但是…… 但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吸引了我,你眼前的只是一个拙劣的模仿作,即使它看起来与原作极其相似……但是……我在的黎波里看到的那个……它似乎要伸出手来抓住我的灵魂,安塔尔!我突然感觉如果我不跪在他面前,我就会死!它是如此的伟大……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是那个裹尸布在看着我!” “裹尸布?”安塔尔附和道。 “是的,”威廉点了点头,双眼泛红含着泪,“一块裹尸布,他们是这么说的,它来自于一个洞穴坟墓。” 安塔尔一个字都没听懂,他本想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回问,但他还是选择了默默地皱着眉听着他叔叔继续为他解释。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后,他的尸体被埋在了一个山洞墓穴里,入口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威廉讲了一个每个基督徒都知道的故事,“第二天早上,石头消失不见,救世主的尸体也不见了,里面只剩下裹尸布。” 这时年轻骑士才恍然大悟,他的心砰砰直跳,就好像有人在他的胸口打了一拳。他猛地跳起来,眼睛睁大,呼吸急促,一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叔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威廉淡淡一笑,“不要害怕,我们会让它永远消失的。如果情况变得糟糕,法兰西的铁王和他的阿维尼翁教皇开始调查骑士团的事务,我们可不想他们用这个无法解释的画作给圣殿骑士扣上异端的帽子。” 说罢,他抓起画布,飞快地卷起来,并将一段插入火中。火舌开始舔舐,然后迅速蔓延至画卷全身,将其吞噬为灰烬。 安塔尔有些可惜地看着火焰,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威廉。 “至于原作,”威廉拍了拍安塔尔的肩膀,“它在阿卡被毁了,在围攻阿卡期间,撒拉森人摧毁了国王塔,大团长纪尧姆和他的手下在塔里,裹尸布也和他们在一起,我确定它被摧毁了。” “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更糟糕吗?”安塔尔问道,“教皇真的不会保护我们吗?” 威廉痛苦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我亲爱的孩子,”他沮丧地说,“我这辈子见过太多悲剧,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与命运抗争,都是徒劳的。我们的命运在上帝的手中,但不用害怕,你是在国王的保护之下!” 他们回到庄园,翁贝托正带着一队轻装骑兵等着他们。骑手们穿着皮革夹克,带着花哨的帽子,他们的长矛在风中挥舞着百合花的旗帜。他们是安茹国王的人,安塔尔与他们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上,而与之同行的翁贝托则开始了又一次的情报之旅。 这对年轻骑士来说很难,但安塔尔从未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