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要走正途! 大明万历十三年二月,正值春耕农忙,良民大都在抓紧时间种地。 经济发展水平天下第一的苏州府,府城西十里,横塘镇,安乐堂大院。 此刻林泰来十分茫然,还在努力适应着穿越后的新环境,以及新身份。 他也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宿醉一场,灵魂居然就穿越到了四百多年前,附身在另一个明代林泰来身上。 上辈子是研究明清八股文的,在二十一世纪毫无应用场景。 这辈子怀有屠龙之技,今年十八,身高一米九,却站如喽罗! 此刻在他身边还有数十名同伙,看表面都是不三不四流里流气的青壮年,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好人”。 看到林泰来今天似乎失魂落魄的样子,旁边就有人起哄调笑起来。 “林大壮!你不是号称一个打十个?怎么会被人打昏?连魂魄也打没了么?” 林泰来凶狠的看向对方,莫非自己这穿越者身份被发现了?他怎么知道原身魂魄已经没了? 那人被林泰来的凶相和压迫感吓得打了个哆嗦,躲进了人群里寻找安全感。 林泰来没再搭理噪音,目光透过门窗,投向北边屋内,里面正有七人分席而坐,语气激烈的说着事情。 “和义堂想抢我们安乐堂的地盘,我破魂徐第一个不答应!” “和义堂仗着有钱人多不讲规矩,只要我们堂口够胆够齐心,与他拼了就是!” “对极!都是有卵子的,怕他个鸟!人多就了不得?” 七嘴八舌的愤激发言过后,坐在正中间的“老大”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对其余人开口道: “对和义堂以防范为主,当前最要紧的是收齐地盘内的保护税,上面县衙正着急索要。” 听着这些“劲爆”发言,林泰来恍恍惚惚,有一种走错了片场的既视感。 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衣,又扫了几眼周围那些梳着松散发髻,胸襟半敞捉着虱子,或站或蹲的同伙。 再次确认,自己是穿越到了四百多年前的大明万历十三年,而不是黑道社团横行的港片江湖世界。 于是林泰来又疑惑不解了,在大明也有收保护费的黑道社团吗? 而且头领们似乎说的是保护税?这又是什么?保护费的变种? 反正与上辈子认知里的社团,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努力的从破碎记忆里得知,原身林泰来似乎是一个小镇八流社团安乐堂的成员。 身份还只是一个只能站在屋外听招呼,不配上堂议事的小喽啰。 前几天,林小喽啰下乡了,向乡民收取被拖欠的保护税。 其后遭人偷袭,林小喽啰一个打十个,终究还是被打昏了,所幸被同伙救了回来。 找到部分原身记忆的林泰来顿时头大如斗,他又不是不知道历史,在皇权和科举官僚共治天下的王朝,“混黑”能有什么前途? 已经做大做强的梁山好汉,也知道求招安啊! 而且就算要混黑,也应该去海上混,说不定还能成为郑成功他爹那样的人物,在陆地没前途的! 再说他上辈子的专业是古代文学明清散文方向,然后是八股文细分领域,还是专业全国前十的青年学术大咖,文化人混黑也不对口啊! 所以作为一个穿越者,林泰来很容易就能做出明智的决断,还是尽快从社团脱身为好! 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之类的说法,都是弱者不想回头的托词! 人要走正途,我林泰来说的,三清佛祖也拦不住! 堂上的七位“大佬”还在讨论社团事务,按照本时代的行业规矩,这七人都结拜过了,彼此之间以兄弟相称。 大哥陆义斌就是安乐堂的堂主,今年五十多岁,无儿无女,语气萧索的对六位“弟弟”说: “我这当大哥的没有本事生儿子,和义堂就是欺我年老又后续无人,堂里人心不稳,所以才敢对我安乐堂肆无忌惮。” 林泰来虽然是穿越者,但对这个逻辑也能理解,就好比没儿子的人家,在村里就容易受欺负。 而且这时代都是父业子承、父子相继的习俗,如果没有后人,家业肯定就不稳了。 “既然我这大哥无能,年纪也老了,不如辞位让贤,换个人来做堂主!”陆大哥仿佛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对弟弟们说。 “大哥不可啊!”其余的六位兄弟们纷纷走程序苦口婆心的劝说,一个也能不少,这就是义气! 二头领宋全是社团主计,负责管账和镇上两家赌坊、娼窝的经营,算是社团的智力担当。 他别出心裁的对陆堂主劝道:“于今之计,大哥不妨收个养子,也算是后路。” 陆堂主回应说:“看来别无他法了。” 大哥和二哥一唱一和,听到这里,堂上其他头领齐齐向外看,目光投向了外面的社团成员们。 全社团几十号人大都在这里了,如果大哥为了不绝后,想要收个养子,肯定就是从这里选一个年轻的。 堂主陆义斌也向着外面人群来回扫视和审视,仿佛正在挑选货物。 外面的社团喽罗们立刻就激动了,一窝蜂的拥到堂屋门口,期盼着堂主相中自己! 上位机会就在眼前,谁不想成为少堂主! 一时间人仰马翻的,只有林泰来暗暗冷笑几声,真是一群傻仔!虽然他上辈子没混过社团,但他阅片经验丰富! 在影视里,但凡是那些出现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小社团,新选出来的高调“接班人”哪有好死善终的? 所以林泰来选择了与人群逆行,退到了人群的最后方,还特意蹲下来,避免“大佬”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忽然宋二头领伸着脖子喊道:“林泰来!蹲着作甚?站起来说话!” 林泰来也很无奈,自己这具身体别处都好,就是又高又壮,胳膊上能跑马的那种大块头。 就算是蹲下,也比普通人矮不了多少,一样能被上面的人醒目看到。 陆堂主已经从堂内最里面走到门口,仔细打量了几眼林泰来,非常满意的点了点头。 宋二弟推荐的人选不错,此子身板一看就很能打,是个混社团的好材料! “你可愿认我为父?”陆堂主假模假样的捋着虬髯,故作和蔼的问道。 林泰来咬咬牙,婉拒道:“在下何德何能,不配侍奉大头领,还请大头领另择他人!” 本来就没有继续混黑的意思,高危的八流社团少堂主就更不能当了。 一个上辈子研究八股文专业的,不想方设法去混科举功名,在这里当少堂主合适吗? 再说林泰来这个姓名,是与上辈子唯一的联系了,怎么可能为了这点事就更名改姓? 就是现场所有人齐齐惊讶,他们真理解不了,还有不想当少堂主的小喽啰? 二头领宋全更是愕然,他先前私下里与林泰来说好了,怎么林泰来会临阵变卦? 陆堂主还没有发话,但三头领徐大升却先动怒了,当即对着林泰来喝骂。 “混账崽子!大哥看得上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你胆敢抗逆大哥,目无尊长,真是不知死活!” 徐三头领就是刚才堂上七人议事时,自称“破魂徐”的那位,这是他的外号。 林泰来心中不屑,如果是在社团题材的电影里,就你徐三这脾气,活不过半小时就得领盒饭! 随即徐大升喝令道:“先拉下去关进柴房,立规矩!” 林泰来想了想,暂时没有鲁莽的当场反抗,且先静观其变。影片里说过,食脑才能长久! 二头领宋全却对人群挥了挥手,“你们先散去!” 然后又对陆堂主说:“大哥莫急,待我与林小子再谈谈,劝他回心转意,毕竟强拧的瓜不甜。” 陆堂主拧着眉头,很唏嘘的叹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有人讲道义了,这林小子肯定是想索要好处!” 随即陆堂主探讨着说:“给点好处也无妨,少年人血气方刚,最耐不住女色,是不是应该先收个女儿,然后再筑巢引凤,招揽养子?” 其余头领们撇撇嘴,吸引少年人的除了色还有财呢,大哥就是不想破财。 但嘴上都承应说:“大哥高见!” 其后陆堂主又询问说:“兄弟们都帮我想想,从哪里能寻个好女儿来?” 这就有点为难兄弟们了,就他们这点身份地位,还是找坏女人更容易。 第二章 不一样的江湖 整个安乐堂院落分了三路,除了中路主院是头领们所居住,东西两路跨院都分给了社团底层成员当宿舍。 这些底层成员也有充当杂役的功用,住在跨院,被召唤起来做事很方便。 这时代人民群众对社团分子蔑称为“棍徒”,意思类似于古惑仔,对社团蔑称为“棍党”。 当然“棍徒”、“棍党”都是背地里的说法,当面都是叫好汉的。 林泰来今天因为拒绝了大哥的“好意”,被关在了东跨院柴房里反省。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总不能因为不肯认别人当爹,就真把自己噶了吧,这不符合儒家社会大环境的忠孝理念。 回想着穿越后第一天的遭遇,林泰来也很无语。 首先,安乐堂这个名字就不咋地,或许当今大家都觉得是“安居乐业”的涵义。 但在来自四百年后的穿越者的认知里,听着就像是养老等死的意思,哪像个正经的黑社团名称啊。 其次,社团画风有点说不出来的清奇古怪,从历史学术角度看,感觉很不科学。 林泰来对历史那也是一知半解的,很明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道理。 黑道社团的活跃,也是建立在一定规模产业利益基础上的。 以当今时代的经济发展水平,能支撑起成规模的有活力社团组织? 而且前身下乡收保护费这事本身,比被人打昏还要诡异。 在林泰来的认知里,收保护费都是找吃喝玩乐的第三产业,真没听说过找种田乡民收保护费的,难道这是大明万历朝的特色? 一个几十人的社团,还没有大宗族人口多,凭什么去收保护费? 忽然柴房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打断了林泰来的思路。 林泰来抬头看去,原来是社团二头领宋全。 不知为何,林泰来脑中冒出了一行字“宋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然后又找回了一点原身的记忆,这位宋二头领似乎与原身父亲有那么一丁点交情,面上称一声“叔”也过得去。 “你究竟犯了什么浑,还是被鬼迷了心?为何要拒绝堂主?”宋全严厉的质问说。 林泰来明白,宋全生气是有道理的。 原身先前私下里答应过宋全,愿意给陆堂主养子,今天他却拒绝了陆堂主,其实算是出尔反尔了。 这个锅,穿越者林泰来只能背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面对“长辈”的责问,他就只能长叹一声,蹲在柴火堆上,深沉的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还你娘的脑袋!宋全更生气了,呵斥说:“别说鬼话糊弄,说人话!” 林泰来就更直白的说:“叔,混黑没前途的!” 宋全很诧异,他这个社团智力担当竟然没听懂,又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要什么前途?安乐堂怎么就没前途了?” 林泰来高屋建瓴、一针见血的答道:“在当今的大明天下,官府才是百姓的父母,才是高高在上的青天! 社团就算一时风光,其实也是抢了官府的利益,最终命运也必将是被官府清除掉! 所以说混黑没前途,除非够胆造反并且成功,才能黑变成白!” 于是宋全更惊讶了,“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失心疯了?我们抢了什么利益?官府为什么要清除我们?” 林泰来心里犯嘀咕,当今社团思想理论这么落后的吗?就连宋全这样的智力担当,也看不清社团的本质? 又听到宋全继续说:“官府还要靠我们征收钱粮税赋,我们安乐堂这样的社团都是给官府办事的,官府为什么要清除我们?” 卧槽!林泰来真是大吃一惊!情况与自己想象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忽然间,林泰来想到了一个历史名词——包揽钱粮! 简单的说,就是很多普通农民百姓害怕与官府打交道,因为经常会遭受官府胥吏的无底线敲诈盘剥。 所以很多百姓会将钱粮交给有能耐的人,让这些能人代替交税,这样百姓就免去直接与官府打交道之苦。 时间长了,官府反而要靠这些“包揽钱粮”的能人,来完成征税任务。 毕竟官府也有“皇权不下乡”的传统,就凭衙门里的有限人手,想要覆盖城外广阔的农村地区几乎不可能。 更别说征税这种特别繁琐的事务,尤其苏州府还是大明钱粮赋税任务最重的地方,税务征收是一件庞大的系统工程。 所以在县衙与乡村之间,才有了安乐堂这种社团生存的土壤。 林泰来也明白了,为什么原身会有下乡收钱的行为。 安乐堂收的就是“保护税”,是合法的皇粮国税,而不是林泰来误以为听错的“保护费”。 安乐堂这种社团,性质上是官府权力的延伸,是衙门绕开原有体制伸向乡村地区的触手。 而不是林泰来认知里,那种与官府抢夺利益非法地下势力。 所以刚才安乐堂二头领宋全才会说,官府为什么要清除我们? 看着哑口无言的林泰来,宋全忍不住自言自语:“怎么醒了后,就跟个傻子一样?啥都不懂了?” 林泰来:“......” 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反而先被人鄙视了。但也怪不得别人,还真是自己先入为主了。 谁能想到,这世道还有可以帮衙门合法收税的黑道社团? 这样的社团,当然不会被官府清除扫荡。 但是,林泰来仍然不想混社团,这是研究八股文博士穿越者最后的倔强。 上辈子迫不得已,浪费大好青春年华,研究了几年毫无用处的八股文,谁肯甘心? 如今屠龙之技终于有了使用机会,如果错过,对得起自己曾经的付出吗! 而且社团再有前途,还能比读书科举有前途?天下最大的几个社团,都在宫廷朝廷! 感受到了林泰来退出江湖的决心,宋全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让林泰来莫名其妙,难道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但林泰来仍然保持镇静,故意套话说:“我又不是真傻子,还能什么都觉察不到?” 宋全又叹了口气,可能是念及一点香火情,说出了一点他自己推断出来的内幕: “前天你下乡被偷袭,表面上最大的嫌疑是和义堂,但背后另有指使者,不知道是范家还是申家。” 不用宋全详细解释,林泰来已经从原身记忆里找到了范家和申家的相关资料。 “天平山范家?”林泰来紧张的问道。 宋全点了点头。 “开始在胥门外建设家族义庄的那个申家?”林泰来发自内心的颤抖着问。 宋全再次点了点头,林泰来差点就直接跪了。 范家,祖宗是北宋名臣范仲淹,在苏州府绵延几百年几十代的名门望族! 申家,当今大明首辅申时行的申家,近十年崛起的苏州府新贵家族! 万历朝太危险了,林泰来想穿越回二十一世纪。 他一个小喽啰到底有何德何能,可以劳驾范仲淹的子孙,或者申首辅的近亲来指使偷袭? 史料记载,包揽钱粮者多为“豪猾”。 豪,豪门大族;猾,社团棍徒歇家。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 第三章 网文都是骗人的 林泰来穿越后的第一个夜晚,是在柴房里睡的。没有陆堂主的发话,别人不会放他出来。 在睡梦中,林泰来彷佛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纪。 在一场觥筹交错的学术大会上,一群古代文学明清散文方向的学术大咖侃侃而谈,林泰来也混在其中。 期间有人对林泰来问:“这位老师看着很面生,您是做哪方面文学研究的?” 林泰来如实回答说:“八股文。” 这个回答引起了一阵笑声,居然看到一个研究八股文的大活人。 这可能是最冷门的专业方向了,搞八股文研究的人,全国加起来可能都不到十个。 有个刻薄的人嘲弄说:“这里是古代文学学术大会,八股文也算文学?” 林泰来林博士内心十分悲哀,作为八股文学术全国前十的人物,竟然会遭受这样的嘲笑。 他当晚气得多喝了几杯酒,然后就在万历十三年醒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 青年万历皇帝对强权首辅张居正的清算已经完成,朝廷翻开了新篇章,进入了没有绝对权威的大乱斗时代。 在东北,某个野心勃勃的酋首已经凭借十三副铠甲起兵,开始了统一建州女直的进程。 而在苏州府吴县横塘镇安乐堂东跨院柴房,林泰来又做起了做题改变命运的美梦。 文能上马镇朝廷,武能提笔三大征,梦里什么都有。 鸡鸣天亮后,有人送了碗米粥进来,但林泰来完全吃不饱。 这可就让林泰来难受了,无论以后想做什么,总得先想办法出去。 正在这时,社团二头领宋全宋叔又过来了,对林泰来问道:“你考虑的如何了?” 林泰来摇了摇头,他确实没有认人当爹的习惯,心里膈应。 “昨天说的那些,你不害怕吗?”宋全又问。 林泰来答道:“我仔细想了想,就算是范家或者申家捣鬼,那也是针对安乐堂来的。又不是刻意针对我个人,我怕什么?” 宋全叹道:“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变聪明了,还是变蠢了。明明有成为少堂主的机会,为何就是不肯?” 林泰来斩钉截铁的说:“我林泰来行走世间,讲究的就是一个忠孝! 我生父尚在,又怎能为了一时富贵,认他人做父!” 当今社会风气早就过了朴实刚健阶段了,进入了有可能是整个中国古代史上最浮躁的年代。 想成为名流,都要炒作和凸人设,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宋全轻笑几声:“我问过你爹了,你爹说全家七八口人就种着四十亩官田,根本养不起你,你爱去哪去哪! 反正你家里还有三个哥哥,用不着你养老送终。” 林泰来:“......” 这些都什么道德素质,亲生儿子说不要就不要!难怪圣人云,仓廪足而知礼节! 宋全又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泰来岔开话题说:“叔,你为什么如此积极,一心想劝我去当少堂主?” 宋全愣了愣,这是什么问题? 于是林泰来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根据我大量阅片经验得出一个猜测。 莫非你身为安乐堂主计,贪污了社团钱粮,然后就想扶植我上位,也好以后帮你遮掩?” “我打死你这个小王八蛋!”宋全顿时脸色涨的通红,顺手抽起一根细长木棍,朝着林泰来就打。 林泰来连忙跳着开了闪避,“叔,你是不是心虚了?” 过了一会儿,宋全自己先打累了,气喘吁吁的停住了手,“你说实话!到底想干什么?” 面对这个目前唯一有可能帮到自己的人,林泰来想了想,决定说实话。 虽然一个社团底层棍徒说要去科举,听起来很疯狂很不可思议。 “我想去参加科举试试看。”林泰来小心翼翼的说。 “就这?”宋全轻飘飘的回应了两个字。 反倒是林泰来惊讶了,“你不感到异想天开,不感到石破天惊,不感到难以置信?” 宋全没好气的说:“我震惊个卵子!全县几十万人,全苏州几百万人,谁不想参加科举?” 林泰来无言以对,苏州府是天下数一数二的科举盛地,科举文化可谓深入人心。 宋全继续说:“你知道去年县试去了多少人吗?八千人!最后有几个过关的?五十个! 县试后面还有府试、道试!然后也只能成为生员秀才,距离成为老爷还远着呢!” 听到这里,林泰来也是感慨万分,要是穿越到贵州就好了。 听说在贵州这种省份的极僻远县,只要能写字认字并通读四书,就能考中秀才! 不然的话,在那些县里,就真没人了。 最后宋全反问道:“所以你告诉我,你凭什么去参加科举? 只说最初级的县试,几千个里选几十个,你凭什么让知县选你? 在县衙里,连个能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最后宋叔总结说:“想要混科举这条道,全凭三样东西!有钱,有势,或者有名!” 林泰来胸有成竹的说:“我心里有数,打算先靠诗词出个名,然后再看下一步。” 网文里有那么多前辈示范过,如何靠诗词来扬名发家,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抄作业谁不会? 宋全疑惑的说:“你什么时候会写诗词了?” 林泰来挺起胸膛,打算开始表现一番。 但宋全不给机会,略过了“考察并大为震惊”这个程序,直接说: “好,就算你会写诗词了,那又有何用?你入不了宗门,谁肯替你扬名?” 林泰来诧异的问:“写诗词还要加入宗门?” 宋全看林泰来就像是看一个笑话,“连我都知道,当今文坛以我们苏州太仓王世贞为宗! 宗门下有什么广五子、续五子、末五子的组合,同气连枝互相呼应! 你文才比徐文长如何?那徐文长不一样被王世贞宗门斥为垃圾! 但人家宗门收人,也是要看背景看地位的!你这样的下流棍徒,他们肯定不收!” 这次终于轮到林泰来蹙眉了,现实似乎再次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啊。 宋全继续问:“你想离开安乐堂,又以科举为业,那你拿什么去生活?读四书五经也不当饭吃!” 林泰来倔强的说:“我可以卖诗词卖文章,纵然清贫点,也可以安贫乐道!” 宋全闻言哈哈大笑,“这世道哪有卖诗词的?诗词也是能卖的? 唐伯虎写诗好不好?你肯定听说过唐伯虎卖书画,但你听说过卖诗词没有? 你要打算卖诗词为生,那就不只是清贫了,而是饿死! 文章确实有卖的,但你卖文章又能卖几个钱?文章价格是与功名匹配的! 比如阁老卖一篇墓志铭可能价值纹银百两。而就凭你这身份,谁要你的文章?” 林泰来:“......” 这不科学啊,网文里很多主角都是靠抄诗词起家赚钱的,难道自己被骗了? “那没有产业的底层文人,就活不下去了?”林泰来有点不服的说。 宋全科普道:“底层文人真正能糊口的是书法绘画这些实物,如果出了名,书画价值就更大! 比如石湖文家,就是从祖上文征明开始,靠卖书画发家的,成为本县几大家族之一!” 林泰来真不会书画啊,他没想到,自己设想的道路,居然被宋叔否定了个七七八八。难道自己穿越的方式不对? 又听宋叔叹道:“做人还是脚踏实地一些,今晚与和义堂谈判,会有县衙的人到场。 我会想办法带上你去,看看有没有机会接触县衙的人。 如果让县衙的人帮你说几句话,没准县试还有机会过!” 林泰来对社团“讲数”没兴趣,但又听说地点在“会所”,就又有兴趣了。 网文里多少前辈验证过,这时代想要扬名,舆论传播一是靠文人圈,二是靠会所里的那些女人。 第四章 换一批! 安乐堂二头领、主计、智力担当宋全从东跨院柴房里出来,便来到了中路大厅。 其他几位头领都在这里,堂主大头领陆义斌问道:“林小子状况如何?” 宋全答道:“我听说,想招揽涉世未深的少年人,就要带他阅尽世间繁华;想招揽历经沧桑的中老年,就要带他看看青梅竹马。” 陆堂主迷惑不解:“啥意思?说点我能听懂的!” 宋全补充说:“就是今晚与和义堂谈判,带上林小子,让他感受一下大人的世界,知道做少堂主能享受到什么。” 陆堂主颇感为难,捻着虬髯说:“约定了一家只能三个人上桌,宴席和陪酒粉头的费用也不便宜......” 宋全答话说:“大哥你,我,还有林小子,加起来正好三个人。 况且林小子能以一当十,可以护卫大哥安全,岂不美哉?” 三头领徐大升顿时不满了,本来今晚去苏州城“讲数”,安乐堂这边计划大哥、二哥、三哥一起出马。 如今宋二哥想把自己换成那个林小子,又是几个意思?自己这个三头领不配代表社团去吃喝玩乐? 宋全又解释说:“堂里必定要有人坐镇,以防万一,三弟留下担当重任正合适!” 陆堂主稍加思索,谈判的地点不在自家地盘上,还是带着林小子更有安全感。 上次虽然林小子被打昏了,但那也是一个打十个的情况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而且徐三弟在外面动辄留宿包夜,太费钱了,十分不划算。 所以把徐三弟换成林小子,能节省不少社团经费。 “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今晚就让林小子同去,三弟留下守家!”最后陆堂主一锤定音的说。 下午又喝了一碗白粥后,林泰来被放出来了,又被带到后门水边,准备上船。 苏州府这地方,最大的交通特点就是水网密布,堪称天下之最,宅院格局大都前门临街后门河道。 还有个特点就是水陆平行,尤其在苏州城内和近城的地方,有陆地道路的地方就有河道平行。 所以双腿能走到的地方,坐船也能抵达,相对于走路而言,坐船当然更舒适些。 陆大头领和宋二头领先后上了航船,进入船舱坐下。 社团座船还是挺宽敞的,林小喽啰似乎也想跟着进船舱,但被宋二头领瞪了一眼。 “如果你不当少堂主,只能站在外面船板上!”宋叔如是说。 林泰来只感到,一股浓烈的PUA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也只能学着其他小喽啰,背对船舱,双手抱胸,两腿微微岔开挺立。 文化人林博士对这种派头有点抵触,对旁边的社团同伙抱怨道:“我们简直像个打手小弟。” 那同伙诧异的反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就是打手小弟?” 林博士:“......” 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要尽快洗白! 安乐堂大本营横塘镇位于胥江和大运河的交叉口,距离苏州城大约有十来里,通过胥江水路与苏州城胥门连通。 在苏州城周边,横塘镇算是比较繁华的镇落了,当然比起北边鼎鼎大名的枫桥镇,那又是差了一大截。 苏州城有个特点,从商业角度而言,西边城外“近郊”比城里还要繁华几分,“市区”已经蔓延到城墙外。 以西北阊门为核心,向外延伸出三条商业中心街区。 第一条就是阊门向西,一直到枫桥镇的十里枫塘,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商业区,大运河与苏州城连接的主干道。 第二条是阊门向西北,一直到虎丘的七里山塘,一样的繁华热闹灯红酒绿。 第三条就是南濠,由阊门沿护城河向南,一直到胥门外。 而且胥门距离府衙、县衙都近,所以官方招待大都安排在南濠,达官贵人出现的比较多。 今天安乐堂与和义堂谈判地点就在南濠,停舟上岸,两个头领带着四五个喽啰进了没有牌匾的大门。 在二门有人领路,又来到东夹道的小院落。 这院中正面有厅堂,按照约定安乐堂这边能进去上桌的只能有三人。 这次宋二头领履行了承诺,喊了林泰来上桌,没有让林博士继续在外面站如喽罗。 林泰来坐在席位上,好奇的打量着厅内的陈设,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确实“古雅”。 宋二头领暗自得意,一切尽在掌握! 等你这小儿今晚感受过跨阶层的生活后,再让你当个只能站在门外的小喽啰,你肯定就不能甘心了。 “小子感觉如何?”宋全忍不住问了一句。 林博士收起好奇心,很有预判智慧的答道:“根据我的阅片经验,像这样的谈判,必定要发生些大家都不想看到的事情,说不定还要挂掉一两个头领。” 安乐堂两位头领:“......” 看了看林泰来那足以一拳一个小朋友的体格,宋叔又赶紧叮嘱道:“多用脑子,万万不可鲁莽行事!” 就在这时,十来个莺莺燕燕走进了厅里,面对客人站成一排,齐声道了个万福,抬头接受客人的检阅。 林泰来精神一振,在这陌生的四百多年前,终于找到一种熟悉的场景了! 不过仔细看过后,林泰来便大失所望,这排粉头勉强只能算中人之姿,入不了他的法眼。 但陆堂主和宋叔一人点了一个,留下来陪酒。 林泰来下意识的,娴熟的挥了挥手,仿佛见多识广的叹口气,意兴阑珊的说:“换一批!” 陆堂主和宋叔一起诧异的看着林泰来,此子有点不对劲。 不多时,又新进来一排莺莺燕燕。林泰来看过,这批妹子质量倒是好了不少。 就选了个自己喜欢的大眼小脸白净类型妹子,还是娴熟的抬手指了指,淡定而言简意赅的说:“就你吧!” 陆堂主和宋叔齐齐愕然,这林小子的姿态似乎有点过于娴熟了,不符合没见过世面毛头小子的人设,而且眼光还贼高! 他不知道第一批粉头陪酒只需要二钱,第二批价格却高达五钱吗? “从他月钱里扣!”陆堂主咬牙低声对宋全说。 一个月钱一两的小喽啰,竟敢点五钱档次的妹子! 安乐堂这种以收保护税为主要产业的社团,大部分收入都要给衙门上缴的,其他灰色收入有限。 一年加起来利润不过几百两,再给社团成员发发月钱,补贴下老叔爷们,就不剩什么了。 拿着社团经费充豪客,这种行为太可恶了! 宋全寻思着,要不要劝林泰来退掉五钱档次的妹子,再换一个更匹配身份和经济状况的。 正在这时,有个穿着青色吏员袍服,头戴短翅帽的中年人,昂首阔步的迈了进来,打断了宋全的意图。 第五章 一张大饼 这名中年吏员姓名章廷彦,乃是吴县县衙的一名粮书,也是安乐堂这个社团的直接上家,给社团饭吃的那个人。 如果以现代人的感觉,粮书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很土鳖。 但在大明,粮书里的“粮”字不只是粮食,指的是钱粮,也就是税收的代称。 所以粮书的意思,就是负责税务征收的书吏,还有划分田地税收等级的权力。 地方衙门事务,钱粮为首要。尤其是朝廷最大财源江南地区,钱粮更是所有工作中的重中之重,直接关系到朝廷和皇宫吃喝拉撒的。 重要到可以从县衙六房里的户房,又单独分出一个粮科,专门负责钱粮征收。 粮科吏员便称为粮书,在县里绝对称得上实权人物,在县衙吏员这个阶层中,算是最顶级的一档。 安乐堂的地盘,就在章粮书所管的片区内。 章粮书的待遇果然不同,在主席上坐好了后,便直接有两个粉头左右侍奉,还端来铜盆,伺候章粮书洗脸洗手。 安乐堂堂主陆义斌陪着笑说,“章先生你看,那和义堂完全不把先生你放在眼里,今天竟敢迟到!” 章粮书放下手巾,冷声道:“先不要说那和义堂,先说你们安乐堂的问题! 去年你们拖欠的一百零五两金花银,八百八十石漕粮、七百二十两折色银、八十四石白粮,什么时候缴上来?” 正在准备与五钱档次粉头小妹学习知识的林泰来,也稍稍分神惊讶了一下。 这章粮书的记性很可以啊,如此多科目也能一条一条的随口罗列,能在县衙占住粮书位置,果真有几把刷子。 陆堂主脸色顿时苦了下来,“去年不是报了水灾,所以多欠了两三成...... 章先生你也知道,反正年年都在欠税,欠的都疲了,想从民户手里收缴往年欠税难如登天啊。” 章粮书拍案喝道:“往年的欠税我不管,县尊也不管!县尊只要将去年的欠税补上!” 如果不是林泰来继承了原身记忆,对当今税收知识有一点了解,只怕连这几句对话都听不懂。 “年年都欠税”的内涵是,苏州府虽然税收负担天下第一重,但也相应的形成了“欠税文化”进行调剂,罕有真正收齐的年度。 平均下来,基本上苏州府每年都会拖欠朝廷四分之一左右的钱粮。 经年累月越欠越多,就成了债多不愁虱子多不痒的心态了,所以陆堂主才会说“收缴往年欠税难如登天。” 但在苏州乃至于江南官场有个潜规则,钱粮能征缴到规定额度的七成,地方官就可以不受惩戒了。 能有八成,地方官考绩就是合格了;能到九成乃至于完全足额征缴,那就是卓越了! 苏州府府城分为了两个县,靠西南的吴县和靠东北的长洲县。 而去年因为报了水灾,吴县钱粮实际只征收了六成,破了七成这个安全线。 而且这个拖欠是发生在现任知县任期内的,严重影响到了知县的考绩。 所以章粮书又会说:县尊不管往年的欠税,只要补缴去年的! 任务难度太大,陆堂主不接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唉声叹气。 章粮书指着陆堂主,呵斥道:“这是县尊压下来的任务,就问你能不能做?不能做就换人!” 二头领宋全连忙回应说:“能做!能做!安乐堂一定尽力!” 章粮书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别说我不给机会,如果你们有能力做事,我考虑将你们旁边的一都也交给安乐堂打理!” 林泰来听到这里,感觉这章粮书的言行其实更接近于自己认知里的社团大佬形象。 这时代乡村地区习惯于用“都”和“图”来划分地界,类似于乡和村的概念。 可以理解成,都就是乡,图就是村。还有更小的单位叫圩,类似生产小组。 吴县共有三十六个都,章粮书分管的片区就是一都、十一都、十三都等几个都,是份量最重的粮书。 又比如林泰来的户口本地址就是:南直隶,苏州府,吴县,十三都(乡),五图(村),露字圩。 安乐堂主要地盘就是十三都,用专业术语来讲,就是十三都“清一色”。 而章粮书说到的一都,听序号就知道地位有多重要! 这吴县一都在十三都的东边,隔着大运河相邻,范围大致是大运河以东,城墙(南濠)以西,枫塘以南! 也就是说一都在地理上挨着苏州城,枫塘和南濠两条最繁华的商业区也在一都的地理范围内,当然商业区是不交农业税的。 这就是一都和十三都虽然只隔着一条大运河,但一个是“一”,一个只能是“十三”的原因。 如果说府县同城的吴县是苏州府首县,那么吴县一都就是全苏州府的首“都”,第一乡! 其实自信点说,这是天下第一乡也说得过去,没有哪个乡能比吴县一都的经济基础更优越了。 林泰来根据自己的阅片经验理解,占有一都的性质,差不多相当于港片宇宙的一统“油尖旺”。 很明显,章粮书画了一张大饼出来。 面对大饼,沧桑过的中年人会感到不安。 陆堂主和宋主计对视一眼,都隐隐有所忧虑,章粮书会有那么好心? 而青少年人面对大饼时,却往往会热血沸腾的思绪纷飞。 大饼闻起来太香了,林泰来再次分神,停止了向五钱小妹学习知识,情不自禁的陷入了幻想。 如果拿下一都当地盘,然后进一步垄断枫塘、南濠两条天下数一数二的商业贸易中心,成为金山银海的大明首富也不难啊。 到了那时,以当今礼崩乐坏的社会风气,一切用金银开道,成千上万的银子砸下去,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功名利禄如探囊取物尔! 若能拿出十万两,只怕连以爱财闻名的万历皇帝都能买通!就算十万两不行,几十万两也必定可以! 比如给朱翊钧这么多银子,买个状元,看姓朱的干不干? 等幻想到极致时,林博士又仿佛进入了贤者时间,一切都索然无味起来。 因为一步一步的做实事实在太累了,还是务虚比较轻松。 想办法炒作扬名,然后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士路线不轻松吗? 还是从学习知识开始吧! 林泰来收起了其他心思,不再理会章粮书、陆堂主、宋叔谈论的杂务。 然后伸出强壮到能跑马的胳膊,温柔的揽住了五钱小妹,温文尔雅的问道:“你,懂诗词吗?” 很多穿越前辈的诗人之路,都是在这样场合开始的。 五钱小妹故作娇羞的低头,然后偷偷翻了个白眼,答话说:“这位......好汉如果想谈论诗词,请去八大院啊,拿奴家取笑做甚?” 八大院?林泰来眼睛一亮,这就是他想要学习的行业知识! 他正要继续深入学习时,忽然又有三个人进来了,领头的人扯着嘶哑的嗓门叫道:“啊嘿!我来迟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和义堂那边的人到了。 那领头之人大概就是和义堂的堂主武一魁,四十来岁年纪,脸瘦长如刀削,两撇鼠须,走路鹰视狼顾。 武一魁扫视了几眼状况后,突然伸手拧了一把林泰来身边五钱小妹的脸。 然后又对陆堂主讥笑说:“瞧你们几位的女人,安乐堂已经没大小了吗? 难怪你这堂主越混越差,连一个小喽啰的档次都不如!” 第六章 没这么憋屈过 五钱小妹的脸被武一魁武堂主拧得疼痛,忍不住“啊”的叫了一声。 林泰来极度不悦,无论是谁,正要深入学习知识时突然被打断,也不会高兴的。 如果你武堂主想要“讲数”,请去找旁边的陆义斌、宋全,或者主座上的章粮书,不要来烦他林博士! 他就是来学习诗词,弘扬传统文化的,跟你们这些打打杀杀的社团成员不是同路人! 所以林泰来抬手一巴掌,就把和义堂堂主武一魁的爪子打开了,以此表示自己的不满。 武一魁有点意外,一个只是个龙套背景的小喽啰,竟敢如此扫自己面子! 刚才摸得是你身边的粉头小妹,又不是你这个汉子! 武一魁便继续陆堂主发着狠话:“看来安乐堂还真是没大小没规矩了,一个没名没号的小崽子,也敢向我伸手!我替你教教他做人!” 然后朝着身边另两人下令:“拖了他出去,砍一只手!” 这两人号称是和义堂的哼哈二将,武堂主带在身边自然是充当护卫和打手,闻言就向前一步,凶狠目光锁定了林泰来。 林博士却没理睬和义堂几个人,安抚着五钱小妹,很冷静的分析说:“不要害怕,我们继续说我们的。 他们和义堂只是想杀鸡骇猴,先声夺人,拿我立威而已。扫的是安乐堂的面子,我们堂主会出面挡下的。” 和义堂堂主武一魁:“......” 安乐堂堂主陆义斌:“......” 厅内气氛忽然古怪起来,大部分人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陆义斌。 卧槽尼玛!陆堂主心里骂了一句,然后不负众望的拍案而起,朝着对面并指如戟,厉声怒喝道: “武一魁你放肆!我安乐堂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规矩!” 这一套言行下来,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完美的演绎出了社团大哥的规定动作。 但陆堂主总觉得,今天像是给别人演戏的。 然后安乐堂的二头领宋全也跟着起身,同样对着武一魁怒目而视。 两大社团高层对峙,气氛紧张,一触即发,陪酒的粉头们很配合的花容失色! 林泰来左看右看,根据丰富的阅片经验,再次安抚身边的五钱小妹说: “社团讲数开场一般都这样,而且这种虚张声势的对峙,大都是无果而终,不用大惊小怪。” 两堂口众人:“......” 和义堂堂主对安乐堂堂主大吼道:“你确定还要保他吗?” 本该义气凛然、袒护自家社团成员的安乐堂堂主,竟然犹豫了那么一瞬间。 林博士不耻下问的对五钱小妹请教说:“你刚才所说的八大院是怎么回事?我有个喜欢诗词的朋友,对这些很感兴趣。” 五钱小妹轻轻推了一把林泰来,用眼角瞥了瞥陆堂主和宋全,提醒说:“好汉爷还不站起来?” 哦哦!林泰来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路人,也是这次社团讲数的参与者。老大和老二都站起来了,自己还坐着就太不像话了。 于是林博士连忙站了起来,还撸起了袖子,以壮己方声威! 先前目光锁定了林泰来的和义堂“哼哈二将”忽然瞳孔紧缩,暗暗扯了扯武堂主,开口劝道:“大哥稍安勿躁,有话好说,还是要以理服人。” 林博士隔桌子坐着的时候,还不是特别明显。 但是当他站起来后,一米九多的身高,二百斤多的体重,压迫感就出来了。 尤其是撸起袖子后,露出了强壮结实的小臂和砂锅般大的拳头,筋肉里面充满了教养。 武一魁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立刻就认识到,今天只带了两个人进来,真打起来绝对不够用! 所以今天不适合谈判了,还是找机会走人! “砰!”再次有人重重的拍了桌子,县衙的章粮书厉声呵斥道:“我章廷彦还坐在这里,你们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武一魁指着林泰来,对章粮书说:“能上桌的应该是堂口头领,小喽啰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他们安乐堂却让此人上桌,这是什么大小规矩?说明安乐堂完全没有谈判诚意!” 宋全按住了林泰来的肩膀,防止林泰来冲动。 然后宋全又给了林泰来一个眼色,就是林泰来也不懂宋叔这是什么意思...... 却又见宋全对武一魁说:“如果要讲大小规矩,你来得比章先生还晚,怎么说?难道你比章先生还大?” 祸水东引,又夹杂了狐假虎威,还带着三分驱虎吞狼,不亏是社团的智力担当! 武一魁散漫的随手捋了捋几根乱发,略带敷衍的答道:“我是从枫桥过来的,沿路河道拥堵,行船就慢了。” 看看安乐堂在章先生面前的谦卑,在看看和义堂的嚣张,正常人都能感受到有问题。 这和义堂怕不是得到了什么依仗,另有了大靠山,所以才敢如此敷衍章粮书? 对此章粮书本人也很明白,现在算是一个重要时刻了,接下来怎么回应武一魁,是非常关键的。 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必须把武一魁的气势压下去! 要向大家展示出,他章廷彦才是这一亩三分地话事人的风范! 但章粮书还没有想好台词时,忽然就有人插嘴问道:“武堂主是坐什么船来的?” 武一魁下意识的答道:“藤篷船!” 这是城市河道上很常见的载客船只,不足为奇。 他答完了才发现,问话的原来又是那个不知名的小喽啰。 林泰来便冷笑几声,神态鄙夷的说:“我们坐的都是彩阁船,都是官座船,你坐藤篷船,怪不得你堵船!” 安乐堂这边的二位头领不禁愕然,他们这伙人明明是乘坐大乌篷船来的,怎么就成了彩阁船? 然后林泰来“啪”得拍了桌子,铿锵有力的说:“所以你坐藤篷船,根本没资格来这里谈事。” 找到机会训斥完对方,林博士终于念头通达,可以心平气和的继续学习知识去了。 武一魁愣了愣,这小喽啰的几句话,有一种莫名的气势,把他镇住了。 随后他又感觉,自己丢了堂主的脸面,居然被一个小喽啰鄙弃呵斥! 反应过来后,武堂主勃然大怒道:“戳你娘!找死!” 林泰来再次站了起来,默默撸起了袖子,露出了两条粗壮的教养。 武一魁自从当上了和义堂的堂主,从没有像今天一样憋屈过! 动手打不过,动嘴也说不过! 如果还有下次谈判,至少要多带十个人! 第七章 还不太适应 还在寻思台词的章粮书不禁皱起了眉头,安乐堂带来上桌的这个小喽啰,实在有点抢戏,这里到底谁才是大佬? “都给我坐下!”章粮书不容置疑的喝道,又对武一魁说:“你也找位置坐下!” 出完气的林泰来也就不再搭理社团谈判的事情,又一次与五钱小妹进入了学习状态。 五钱小妹指点说:“八院指的是苏州城八家场院,都拥有可以自主挑客资格的雅妓。 她们都有文艺特长,工诗善词、能书善画的,只接待自己认可的客人,而且有固定的小圈子,很少见生客。” 林泰来若有所思,这不就是类似秦淮八艳和才子们的故事吗?便又继续询问起来。 在另一边,没有林某人的捣乱,谈判气氛终于正经了起来。 武一魁跋扈的说:“大家都是帮衙门做事的,你们安乐堂去年只收上来六成税,我们和义堂帮你们催收一下欠税,有什么问题?” 陆义斌反讽道:“听说你娘子花容月貌年少风流,却经常得不到满足,我去帮帮你,行不行?” 武一魁反过来鄙视说:“还想帮忙?就凭你这半截进土的玩意能行?” 陆义斌指向林泰来,“我可以派林小子去帮忙,绝对让你家娘子满足!不用谢!” 正在学习的林泰来:“???” “够了!”章粮书直接叫停了谈判。 武一魁又说:“去年大家都报灾,安乐堂只收了六成,而我们和义堂却完成了八成! 正所谓能者多劳,做事好的就该奖!但愿章先生给我们和义堂一个公平!” 章粮书反问道:“你想要什么公平?” 武一魁答道:“听说官府要把一都这片风水宝地分包出去?我们和义堂可以接下来,也省得再去安乐堂的十三都讨饭吃了。” 陆义斌和宋全微微失色,如果让和义堂占了一都,那以后只怕就没有什么安乐堂了! 现在和义堂的实力本身就强于安乐堂,如果再吃下了一都,以后的实力就是安乐堂的两三倍了。 在弱肉强食的江湖里,这样的差距足以让和义堂轻松吃下相邻地区的安乐堂。 不过让陆义斌和宋全稍感安心的是,因为他们态度恭敬,章粮书对他们安乐堂的观感肯定更好。 社团智力担当宋全开口道:“章先生应当有所耳闻,和义堂所在的十一都,素来民怨沸腾! 为了催收钱粮,和义堂无所不用其极,乡民多有被逼着卖儿卖女、妻离子散的,还有不少被逼着借了厚利债的,自杀身亡的也有! 这些民怨积累起来,都是不安稳的因素,如果再让和义堂打理邻近城郭的一都,怎能让县尊放心?” 武一魁冷笑着反驳说:“难道他们还敢造反?县衙是不是得到了钱粮?” 然后又对章粮书道:“把一都这块宝地,给他们这个只能收上六成税的堂口,简直就是个笑话! 章先生,你也不想因为因为拖欠大量税收,被县尊大老爷责罚的吧?” 章粮书沉吟了片刻后,做出了裁决:“一都那片地方状况复杂,先分出五图给和义堂试试。 但夏税之前,和义堂不许再侵扰安乐堂地盘,如果安乐堂收不齐去年欠税,事情就再定!” 武一魁点了点头,“可以,先这样也好!” 陆义斌和宋全都很意外,没想到章粮书竟然完全偏向武一魁,在更多的钱粮面前,一点“旧情”都不讲了。 陆义斌不敢和章粮书翻脸,只能诉苦说:“章先生,这样会让我们安乐堂很难办。” “难办?”武一魁嗤声道:“那就别办了!” 话音未落,武一魁就极度嚣张的顺手掀了面前桌子,桌上碗碟碎了一地,然后起身就向外走。 事情都谈完了,他也没耐性继续在这里磨蹭了。 林泰来正在与五钱小妹深入交流,继续扩展自己的知识储备。 “你是说,最方便外人接近雅妓的机会是游园会?还会有大家族的仕女参加? 游园会上,男女混杂不忌,这都是真的?现在风气这么开放了吗?” 林博士说着话时,突然有一堆碗儿碟儿劈头盖脸的砸到自己头上身上,汤汤水水菜叶肉块也顺势把自己上半身浇了一遍。 各种味道混合着扑鼻而来,连五钱小妹都忍不住拉开了一点距离。 林泰来下意识站了起来,侧头望去,却见武一魁身前的宴桌被掀了。 而自己坐在武一魁的斜对面,又正好是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掀桌的。 小厅本就不太大,武一魁掀桌后,桌上的碗碟自然就朝着自己这边飞了过来。 混账!林博士出离愤怒了,自己下午为了参加今晚这场活动,刚借钱买的新衣! 武堂主掀桌是随手掀的,谁知道正好弄了林小喽啰一身,也算是天意了。 林泰来坐在靠外的位置,临近小厅门口,武堂主向外走的时候,肯定要路过林泰来身前。 他暂时停留了一下,霸气的伸手点了点林泰来,临走前放狠话说:“小贼才你等着,定然叫你生死不能!” 武一魁说完就要继续往外走,林博士本就已经怒气冲冲,被彻底点燃后,挥起砂锅大的拳头,就全力向武一魁打去。 武堂主抬起了胳膊格挡,但是在巨大的力量差距面前,这点格挡并不足以抵消林泰来的拳头。 反而让林泰来的拳头目标从脸颊稍稍向上偏移,巨大的力量直接击中了武堂主的右侧太阳穴。 让武堂主脑中顿时锣鼓齐鸣,眼前直发黑,暂时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 怒不可遏的林泰来又是一记勾拳,再次直接击中了没有反抗的武一魁的下巴,旁人仿佛听到了细微的碎裂声。 而且这一记勾拳打出了惊人的视觉效果,武一魁整个身体近乎浮空,向后仰着平躺落地。 不知是什么缘故,眼瞅着进气出气都要断了。 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短短的两拳时间也不足以让其他人彻底反应过来,厅内众人都惊呆了。 放几句场面狠话而已,这就想要杀人了? 林泰来有点错愕的看了看拳头,在会所平平常常的打个架而已,就能打成这样?原身的力量如此之大? 又抬起头来,很不好意思的对众人说:“抱歉,还不太适应这个身体的力量。” 和义堂哼哈二将悲愤的叫道:“如果大哥没了,我家大嫂不会放过你的!” 第八章 大佬不仁 随即这哼哈二将检视堂主武一魁状况,却见武堂主满口鲜血,气息渐渐断绝,眼看着像是活不成了。 林泰来上辈子被忽悠办健身卡后,无聊时参加过几堂搏击兴趣班,练了几下出拳和所谓的发力姿势,很业余的那种花架子,基本没有卵用。 可是真没想到,花架子和这具高大强壮的身体结合起来,威力如此巨大,打出了一力降十会的效果。 一记正中太阳穴要害的摆拳加一记粉碎下颚的上勾拳,几乎就能要了人命。 这就算是失手杀人了?林博士自己的指骨还在隐隐作痛。 作为一个法治社会穿越过来的守法公民,本专业全国前十的学术大咖,心情很有点别扭。 虽然被打到躺平的这人是一个为非作歹的恶霸,虽然这人威胁了自己,虽然这人以后一定会报复自己,但杀人是犯法的啊! 根据阅片经验,杀人之后又想脱罪,一种常见操作就是让别人顶罪。 可是目前这个办法行不通,在场众人里,他身份就是最小的小弟,谁能给他顶罪?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社团堂口为保护自己这个顶级“战力”,将事情扛了下来。 毕竟自己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对社团还是具有很大价值的。 也许那边武堂主还有抢救机会,抱着一线希望,林泰来一边活动着疼痛的指关节,一边向着被迫躺平的武堂主走了过去。 卧槽!和义堂哼哈二将看到林泰来这样走过来,怕不是要追杀灭口,又吓得直接蹿到了粮书章廷彦的身边。 然后两人叫道:“安乐堂的人杀了我们和义堂堂主,请章先生做主!” 县衙粮书章先生,以及安乐堂的陆堂主和宋头领,还都在震惊中。 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这样暴虐的瞬起杀人实在太突然,而且如此干脆利落,视觉效果令人震撼! 现在又不是末日乱世,还是表面太平盛世,这里也不是荒郊野地,而是繁华都会! 没到人命如草芥的情况,所以当众杀人是一件很麻烦的大事! 听到和义堂哼哈二将的呐喊后,章粮书愤怒的举起茶杯,朝着林泰来比划着要砸过去。 但犹豫了一下后,章粮书的手臂很灵活的转了个方向,把茶杯砸到安乐堂堂主陆义斌身上。 同时青筋暴起的喝骂道:“混账东西!你们安乐堂想造反吗!” 按章先生的理解,安乐堂故意安排了这么一个凶狠的小弟上桌,一旦讲数结果对安乐堂不利,就当场出手杀掉对家! 他章粮书刚刚拉偏架,偏帮了和义堂,并扶持和义堂进军一都片区。 转眼之间,安乐堂小弟就当面击杀和义堂的堂主,这是对他章粮书权威的挑战!这是对他章粮书安排的不满! 陆义斌陆堂主被砸了也不敢躲,他也觉得这事挺坑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这届小弟实在太难带了,竟敢然在没有指令的情况下,擅自动手杀了对方社团的大哥。 虽说能杀了武一魁,对安乐堂是有利的,但做事也要讲究个方法。 当着上面大佬的面,直接动手杀人是几个意思?怎么,还想连上面大佬一起杀了? 他们是官府领导下的正规社团,又不是亡命之徒,哪有一言不合就杀对方大哥的规矩! 实在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脑回路究竟怎么了? 陆堂主回答不了章粮书,转而对林泰来骂道:“你这个贼杀才,你说!为何要出手杀人!” 林泰来举起了手,答话说:“那个......武堂主还有点气,是互殴,不算杀人。” 刚才检验过,发现这武堂主可能是昏迷后被呕吐物堵住了气管,所以导致出现短暂窒息现象。 至于满嘴鲜血,多半也是下颚被重击后,舌头被牙齿咬断的结果。 至于下巴有点粉碎,可能今后影响生活,但应该不致命吧...... 把堵住气管的呕吐物拍出来后,可能还有救,不一定死亡。 章粮书愣了愣,心里又暗骂一句“废物”,杀人都杀不死的废物。 虽然他因为安乐堂动手杀人很生气,但也很清楚,死了的武一魁,才是最好的武一魁。 只想安稳的陆堂主倒是松了口气,只要人能活着,两家堂口之间就不至于不死不休了。 安乐堂智力担当宋叔暗叹几声,便尽力捏造着说:“林小子也是心怀忠义之人,他看到武一魁目无尊长,对章先生不敬,又加上感到堂口吃了亏,所以一时义愤,做错了事而已。” 刚才武一魁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对章粮书也不那么恭敬的言行,大家都看在眼里。 宋全就是想拿这个做文章,打动章粮书。 章粮书忍不住又对着宋全劈头盖脸的骂道:“忠义个屁!像吕奉先一样的忠义? 我看身手倒是挺像,为小利而断然以下弑上也挺像!你们安乐堂是不是都想学吕奉先了?” 旁边林泰来赶紧解释说:“不是杀人,是互殴。” 看着躺平的武一魁武堂主,章粮书不想跟林泰来直接对话,真不是害怕,而是身份不匹配。 陆堂主没办法,只能对章粮书表态说:“究竟如何善后,还请章先生示下!” 章粮书毫不犹豫的说:“怎么善后,现在就把凶手交出去!然后要看和义堂那边怎么要求赔偿!” 又对和义堂哼哈二将问道:“你们堂口,除了武一魁,还有人能当家否?” 哼哈二将答道:“还有大嫂可以当家做主。” 章粮书便吩咐道:“行凶之人交给你们,然后具体如何赔偿,你们与安乐堂直接谈。谈不拢了再找我,只有一点,不许影响钱粮征收!” 陆义斌舍不得真金白银的赔偿,恳求道:“安乐堂与和义堂毕竟都是乡邻堂口,也都是给章先生办事的。 劳烦章先生从中说和一二,若安乐堂交了凶手出去,可否各自息事宁人,免去赔偿?” 章粮书毫不客气的驳斥说:“我也没那本事,让和义堂被废了个大头领堂主,还能忍气吞声!” 听到这里,林泰来无语,谈判到最后,顶罪小弟竟然还是自己!大佬为了少赔点利益,宁愿把自己这个社团第一打手交出去! 这踏马的前朝宋高宗才能拿到的剧本吧? 和义堂堂主已经被自己打废了,安乐堂正应该一鼓作气,从和义堂身上撕下一块肉,甚至吃掉和义堂,这才应该是江湖! 也许陆堂主有很多无奈,但这担当和魄力实在差点意思,完全不像片子里那些宁死不肯交人,能抗住事的大佬。 根据阅片经验,林泰来拍着自己胸脯,悲愤的叫道:“我为堂口立过功,我为堂口流过血!堂主何故弃我于不顾!” 陆堂主扭过头去,不再看林泰来。 年轻人应该知道,这就是热血江湖的另一面啊,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江湖不只是人情世故,还有冷漠残酷! 林泰来冷笑几声,既然大佬不仁,就别怪小弟无义了。 第九章 小弟无义孝女有情 今晚的变故让章先生很烦躁,任何上位者都不会喜欢失控的局面。 便不耐烦的对和义堂哼哈二将说:“今日就先这样,你们把武一魁抬回去,也把凶手一并带走!” “啊这......”哼哈二将非常为难,仰视着林泰来。 理论上来说,安乐堂是把这位凶手交出来了。 但一言不合就要暴虐杀人,身手又超出常人的强力,这样的人形兵器站在面前,他们两个又该怎么上手带走? 章先生刚才都说了,这就是人中吕布!就算是想将对方捆绑起来,也需要先靠近对方,那也太危险了。 林博士暗叹几句命运不公,自己明明是一个满腹文才的人,却要被逼着靠身体来争夺话语权,这是什么样的世道? 便上前几步,对章粮书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章先生为何如此偏袒和义堂? 明明是我安乐堂对章先生更为恭敬,而和义堂又如此跋扈无礼,章先生反倒偏帮和义堂!” 章粮书见林泰来的强壮身躯离自己有点近了,不搭理人有点不礼貌,就开口答道: “因为和义堂能收上更多的钱粮,因为和义堂能出去打地盘,因为和义堂能做事! 我刚才是不是说过,县衙要把一都这块地方拿出来?你们安乐堂不敢应声,而和义堂就敢去插旗! 给你们安乐堂机会也不中用,还想让我偏袒你们?凭什么?” 林泰来又继续说:“但以我观之,和义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宛如东周诸侯与周天子故事,章先生岂无察觉乎?” 章粮书被说中心里隐忧,很不爽的怒道:“什么周天子!你他娘的别瞎比喻!” 林泰来说的是大实话,一开始也许是衙门指派堂口去征收钱粮,但时间长了后,一些坐大的堂口就不那么恭敬了,古今中外有无数类似的例子。 林泰来也顾不上犯忌不犯忌,一时间也想不到其他比喻,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周天子是在六师尽没后,才逐渐失去对诸侯的威权!” 章粮书皱眉道:“你还懂历史?说这些是何意?” 林泰来拍着胸大肌,又抱拳行礼道:“在下飘零两世,只恨未逢明主,先生若不弃,愿侍奉左右,为先生之六师!” 章粮书:“......” 这个主动投靠的转折有点生硬,让章先生很是愣了一下。 安乐堂陆堂主对林泰来怒目而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讲道义,对社团毫无忠义可言! 一个本社团小弟,竟然当着自己这堂主的面,公然投靠别人!刚才章粮书说他像吕奉先,吕奉先都干不出这事! 不就是社团想卖掉你平息事态吗,你就如此干脆利落的背弃社团?还有没有忠义之心了?有没有把社团当成家? 但陆堂主根据经验又能判断,林泰来这个切入点找的真准。 如果章粮书身边有了林泰来,就仿佛董卓身边有了吕奉先,足以震慑势力范围内各尾大不掉的社团。 而且吴县三十六都,不止有一个粮书,同样也能震慑其他势力范围的社团。 章先生不可能不动心吧? 却见章粮书不动声色的对林泰来说:“那你想要什么?帮你摆平和义堂?” 林泰来毫不犹豫的答道:“听说今年县试下月开考,在下只求一个中式名额。章先生能担当粮书重任,想必应该能与县尊说得上话吧?” 章粮书万万想不到,眼前这位人形兵器竟然提了这么一个条件。 一个混社团的,踏马的要县试名额有什么用,根本没有收益! 章粮书恼怒的说:“你莫不是消遣我?” 别人要县试名额,是为了下两步的府试、道试,一个社团棍徒哪有可能继续考下去? 林泰来连忙回应说:“绝非说笑,在下实乃真心实意!” “你读过书吗?你会写字吗?”章粮书质问道。 林泰来回应说:“区区县试而已,和读没读过书有什么关系?” 对此章粮书竟然无言以对,从这句话来看,林某人是懂县试的。 随即章粮书指着还在躺平的和义堂武堂主,淡淡的对林泰来说: “若投靠我做事,我也给你一个考验,真真正正的杀了他!后果我替你摆平!” 林泰来:“......” 这个章先生到底想怎样?这是要投名状,还是要捏住自己把柄? 刚才那是怒极之下的失手伤人,算不上亲手故意杀人。 他以后可是打算混文圈的,亲手故意杀人就是一个污点。 欺男霸女、鱼肉百姓或许都没事,很多人都干了,但亲手故意杀人不一样! 在场的安乐堂陆堂主和宋头领都很惊悚。 由此可见,章先生虽然一直偏袒和义堂,而且还为了武一魁被打残而动怒,但心里却是真想杀了武一魁的! 章先生想要的是和义堂,却不想要武一魁这个桀骜不驯的堂主。堂主死了换个人来做,似乎也不错。 面对章先生的心机,现在两位老江湖也不敢确定,怎么做才是对的! “怎么?连第一个考验都接不住?”章粮书对林泰来反问说,“不肯也罢,原本该怎样,还是怎样吧!” 林泰来陷入了纠结,这下真有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意思了。 杀,还是不杀? 场内所有人都在盯着林泰来,他的下一个举动很可能会直接改变县内的江湖格局! 给林泰来陪酒的五钱小妹慢慢走到了林泰来身边,但这种气氛紧张的时候,没人在意她。 五钱小妹悄悄拔下了头上的发簪,这是一根尖端打磨很锐利的铜质发簪,或许是小妹平时用来护身的道具。 然后五钱小妹突然蹲下,面朝躺平的武堂主,狠狠的将发簪尖端刺进了武堂主的喉咙! 本来虽然已经濒死,但还吊着一丢丢残弱气息的武堂主,彻底一命呜呼! 现场这个惊变,让所有人都意料不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突然就如此狠辣的痛下杀手! 林泰来更是惊诧莫名,这五钱小妹突然跳出来,充当这个最后一击的凶手,到底图什么? 难不成五钱小妹对自己一见钟情,不愿意见自己成为手上沾血的牺牲品? 所以才会舍身掩护自己,动手杀了武一魁,让她自己成为了最终的凶手? 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连一直稳坐不动的章粮书,也吃惊的站了起来。 武一魁无论是生是死,都能被他当作筹码,但这个筹码却被外人废了! 他又狠狠瞪了林泰来一眼,白夸你人中吕布了,结果连个女人都不如! 五钱小妹没有将发簪从尸体喉咙上拔出,缓缓站了起来,已经泪流满面。 然后对着众人开口道:“奴家是县西十一都的人,就是和义堂所在的那个十一都! 家父欠下了厚利债,被逼致死,家母为了还债,将奴家卖到这里,从此沦落风尘。” 林泰来下意识的惊讶说:“什么?你刚才与我闲聊时,说的悲惨身世难道都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人人有份的模板故事!” 五钱小妹气得翻了翻白眼,差点泪水都断流了,轻轻握了握拳头,维持着悲哀的情绪: “客官们方才说到和义堂为非作歹诸事,对客官们而言,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情;但对奴家而言,却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如今有机会杀了和义堂堂主,为父报仇,为自己雪恨,奴家也算得偿所愿!” 然后五钱小妹又对林泰来行了个礼:“感谢这位好汉爷,若无你相助,奴家也没有手刃仇人的机会。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现在还想求您一件事情,明日城门开了后,能否护送奴家前往县衙自首告官?” 和义堂哼哈二将看着堂主真死了,本该冲上前来报仇,但是五钱小妹和林泰来站在一起,又按下了冲动。 再次对章粮书说:“章先生还能做主否?” 章粮书答道:“她都要告官了,还能拦着不成?私底下你们自己随意,难不成面对一个弱女子,也要我来帮你们?” 陆堂主对家堂主被外人杀了,赖不到安乐堂头上,感觉自己又行了,很沉稳的说: “江湖事江湖了,告官算怎么回事?这不合规矩,林小子不许去!” 五钱小妹答道:“奴家只是一个堕入风尘的弱女子而已,不是江湖人。” 林泰来没鸟陆堂主,又问道:“你真要去自首?你可以跑路,这里又不在城里,夜晚不用翻越城墙。” 五钱小妹反问说:“像奴家这样,孝女手刃堂主的事情,一定会流传开吧?” “那肯定。”林泰来点了点头。 陪酒女杀社团大哥,这种事确实非常传奇,绝对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八卦。 五钱小妹轻轻笑了笑,很机智的说:“跑了又有什么意义?奴家为父报仇,手刃恶贼,算是孝女。 只要事情流传开了,或许县尊是个青天大老爷,会从轻发落呢。” 林泰来为五钱小妹的智商点个赞,想的真明白透彻,算是把她自身条件利用到了极致。 毕竟都知道,儒家社会审判讲究的是“情和理”,不但要合理,还要合情。 而且孝道是当今社会最大的道德之一,又是曝光度注定不小的案子,这里面就很有刷声望的机会。 对审案县尊来说,只要从轻发落为父报仇的孝女,就是白捡的美誉,胆子大的敢搏名的,甚至还敢免于处罚。 就算县尊收了黑钱不肯通融,五钱小妹还可以继续一级级上告,总能遇到个想搏名的刑名官。 第十章 灵感它又来了! 作为县西最大社团之一,和义堂堂主武一魁的离奇死亡,必定是震动江湖的事情。 和义堂哼哈二将既然不能当场报仇,又因为报官不能带走武堂主尸首,便率先离去了。 他们现在所能做的,就是火速赶回堂口,向还在等待讲数消息的大嫂汇报。 南濠地处城墙外,晚上无法进城去县衙,所以只能先让人找城外的巡检司报官。 苏州城城外一共设立了二十个巡检司,基本上每镇一个,负责城外的治安、捕盗等事务。 在等待巡检司官兵到来之前,主座上的章粮书双眉紧锁,心事重重。 他也没想到,原本是很普通的社团讲数,莫名奇妙就变得乱七八糟的,最后竟是这个结局。 虽然武一魁已经不再那么听话,但和义堂目前名义上仍然算是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堂口,仍然在给自己收税。 如果武一魁这个当堂主的这样挂掉,身后事都是麻烦事! 第一,如果和义堂内部乱了,地盘上的征税事务受到影响,怎么办? 第二,如果和义堂因为产生不满,背叛出去,彻底投靠其他势力,怎么办? 第三,其他势力的堂口看到和义堂死了堂主,趁虚而入抢地盘,怎么办? 还有第四,本想让和义堂去紧邻苏州城的一都片区打地盘,现在武一魁人都没了,谁能顶上? 但除了章粮书之外,其他人都比较轻松。 对安乐堂陆堂主和宋头领而言,武一魁死掉,凶手还是外人,那再好不过了。 而林泰来避免了留下亲手故意杀人的污点,至于五钱小妹,亲手为父亲和自己报了仇,心中块垒去除,更不会抑郁。 此时五钱小妹心有所许,对大恩公林泰来含情脉脉的搭话说:“你不是有个喜欢诗词的朋友吗,可否给奴家写一首?” 林泰来看了眼地上的武堂主,十分嫌弃。 假如把今晚当成文坛起步时刻,画风与自己设想的不太一样。 在杀人现场,看着尸体写诗词,一点都不风花雪月!人家前辈们都是花前月下,醇酒名妓...... “啊,算了算了!”林泰来很委婉的拒绝说:“在场的都是粗人,在文化圈毫无影响力,传播不出去,写诗也是白写啊。” 众粗人:“......” 五钱小妹气恼的抿了抿嘴,又略带撒娇腔调说:“留给奴家自己欣赏,也不好么?” 林泰来很干脆的答道:“没有灵感!” 林博士志向远大,不想把宝贵的文坛初体验浪费在这里。 再说五钱小妹文化水平基本没有,只是个进不了文艺圈的纯陪酒粉头,虽然姿色也算美貌,但真不值得浪费宝贵的诗词资源。 林泰来心中真正向往的,是八院里的那些雅妓,花国评选能上榜的才女们,这才是刷文名的最佳伴侣。 随后林博士果断甩开五钱小妹,又凑到章粮书身前。 毕竟章粮书应该有能力运作县试名额,在人文领域,比五钱小妹更有价值! 林博士生平只爱打熬功名,不以女色为念! “章先生您看,不是我不肯杀这个武堂主,只是被别人抢先了!所以您再换一个考验条件?” 章粮书:“......” 为了心心念念的县试名额,林泰来也是拼了。 此时章粮书正在深入思考下面形势,不耐烦的指了指尸体,随口道:“考验条件?以今晚杀人为题,写个诗!” 刚才他耳朵里彷佛听到了别人说诗词之类的话题,顺口就提了出来,故意刁难林泰来。 “天生孝女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不平又杀不平者,杀尽不平方太平!章先生您看,灵感这不就来了?” 一米九的林泰来负手而立,创作了穿越后的第一篇诗词。 章粮书猛然抬起了头,今晚的惊悚已经够多了,但还是这个最惊悚! 吕布也会写诗了?能文能武? 五钱小妹站在林泰来背后,眼神很幽怨。 这个无情渣男,宁肯给中老年男人写诗,也不愿给她写,这是有多看不上自己? 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看上就要争取! 想了想后,五钱小妹轻叹道:“本想等奴家见官公审的时候,将诗词和作者名号,当着无数观众的面诵读出来......” 林泰来立刻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臂向前,深情的朗诵道:“天地存肝胆,江山阅鬓华。离怀销浊泪,逐客巳无家。 我最亲亲的小娘子你看,灵感它又来了,不过个别字词不太合适,等我再改改......” 五钱小妹听不懂,但不影响陶醉,生平第一次有人给她写诗。 林博士应付了五钱小妹,还是纠缠着章粮书,“诗写出来了,先生您的条件我已经达成,那么县试名额......” “滚!”章粮书忍不住口吐莲花,不知为何,就想泼妇骂街。 林泰来执着的说:“在下要讨一个说法,说好了交换条件的!” “那我就给你一个说法!”然后章粮书指着五钱小妹,脸上又浮现出悲天悯人的气息。 “你看,多么美貌的小娘子,只因为杀了一个堂口的堂主,就要面临着极度凄惨的命运。 也许你们想,县尊肯定会从轻发落,谈何凄惨?其实阳光下的审判并不可怕,最可怕却是审判之前的黑暗阴影! 她去县衙的路上,会不会被截杀丧命?她以待决犯的身份,大概会被关入县衙女牢看押,在里面会不会遭到强暴?会不会暴毙身亡? 和义堂如果打算报复,是有能力做上面这些事情的,你们她说凄惨不凄惨? 但是,我可以出手庇护她,保证她安稳的等到审判!这样交换的条件,你要不要?” 林泰来:“......” 不是林泰来智商不如章粮书,实在是章粮书手里的资源远比林泰来多,所以能占据主动权。 在利益博弈中,就算再聪明,手里没有资源硬货,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本来林泰来以为,县试名额没戏了,但却又听到章粮书继续说:“当然,我会给你们安乐堂一个机会,换取一个县试名额。 那就是将一都片区里的第一、第二、第四、第五这四个图,交给你们安乐堂打理!” 本来是林泰来个人一直在争取县试名额,结果说到这里,章粮书把交换对象转化成了安乐堂。 先前本来已经议定,把这几个图新地盘交给和义堂的武一魁,结果现在不知为何,章粮书又换成了安乐堂。 对县试名额势在必得的林泰来没得选,当即就说:“可以!” 章粮书踮着脚,勉强拍了拍林泰来的肩膀,大加赞赏的说:“年轻人想出头,就要敢于搏命啊!” 卧槽尼玛!老江湖陆堂主的脸都绿了,差点就想冲上去,堵住林泰来的嘴! 年轻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想想为什么交过来的地块是第一图、第二图、第四图、第五图,唯独没有三! 因为吴县一都第三图,已经被申家插旗,啊不,设立义庄了,而且义庄肯定要继续向周边各图扩大! 当今在位的申首辅那个申家! 五钱小妹感动到热泪盈眶:“林爷你都是为了奴家才赴汤蹈火,只要奴家能从官司里出来,就必不负你!” 林泰来:“???” 不要搞道德绑架,不要总想找机会以身相许! 第十一章 大嫂堵人 这边事情都议定,安乐堂陆堂主和宋头领也连夜赶回去了,他们害怕和义堂发疯,直接抄家。 而林泰来作为证人留了下来,和五钱小妹一起等待官差。 其后巡检司的人到了,看住了尸体现场和自首人犯,其他人各自休息。 及到次日天亮后,一名副巡检带队,押送着五钱小妹前往县衙。尸体就继续留在原地,等待县衙仵作来验尸。 其实衙门收状都是有固定日期的,其他时间不受理案件,唯有人命、强盗等重案可有随时报官。 在章粮书的运作下,巡检司几乎倾巢出动,派了四十名弓手押送五钱小妹,防止在路上被报复截杀。 这算是章粮书表示履行承诺,临走前又对林泰来说:“你作为证人,也许会被召唤上堂,近期不许出门二十里!” 林泰来对上公堂有点抵触,毕竟是他亲手把武一魁打成濒死的,不知道算不算人生污点,再说社团人天性就不喜欢上公堂! “能让你上堂当证人就不错了!”章粮书叱道:“不然按你殴伤论处,毁人一牙赔七石米,你要赔多少石? 若苦主重伤成疾,家产赔一半!眼睛打出问题,还有杖刑一百和流放!” 因为昨晚没有直接给县试名额,林泰来心里还有气,轻轻顶撞了一句说:“民不告官不究,武一魁这苦主如果爬起来去告状,我也认了。” 昨夜杀人地点发生在胥门外南濠街,而县衙就在胥门里不远,路程并不长,只是要穿过城墙胥门。 南濠本来就是繁华的大商业街区,清早更是有许多人在胥门外等待入城。 所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出现,就引起了无数路人的关注,随即陪酒女杀社团大哥的劲爆新闻,就快速的传开了。 林泰来把五钱小妹送到了胥门,然后就打算离开返程,回横塘镇堂口去。 此时林泰来忽然想起,从胥门外护城河一直到大运河,都是吴县一都的片区。 按照章粮书的规划,这片以后都将是安乐堂的地盘? 正想着这事时,林博士一转身,迎面就碰上了几个人,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当中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女子,身穿非常崭新的孝服,若用两个很俗烂的成语来形容,就是艳若桃李和冷若冰霜。 再看对方其余几个人的社团气质,林泰来立刻就能猜出,中间这女子大概就是和义堂成员所说的大嫂了。 虽然她穿的是孝服,但脸上妆容不减,露出的手指头依然是丹蔻。 对此林博士心里暗暗嘀咕,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大嫂。 简单评估了一下敌我战斗力,林泰来就比较安心了,这副身躯虽然很不文人,但有时候也真有好处。 “武夫人?”林泰来还是试探着询问了一句。 这时代礼崩乐坏,各种称呼也混乱而不讲究起来,林泰来也不确定应该怎么称呼对家社团的大嫂。 朴实点的武大娘?还是更象形一点的武大奶奶?最后还是选择了通用的夫人。 和义堂大嫂冷冷的纠正说:“不必称我武夫人,唤一声范娘子即可!” 从这一句对话,林泰来就感受到了对方的某些性格特征。 第一点就是直接自称为我,而不是奴家或者妾身之类的谦词;第二点就是对外称谓不愿用夫姓,直接用自己本姓。 姓范?林泰来立刻就想到了范仲淹的那个范! 和义堂主要地盘在十一都,挨着天平山,而范氏义庄就在天平山下!很多范氏族人也聚居在这里! 莫非这位大嫂也是范氏出来的?但如此年轻,又是范氏的人,嫁给武一魁这样四十来岁的社团人,很有点不可思议。 再联想起武一魁在章粮书面前的嚣张,林泰来又产生了一个猜测,难道武一魁已经得到了范家的撑腰?这个不知什么来头的范娘子就是纽带? 林博士一边琢磨着,一边主动出击,有恃无恐的嘲弄道:“范娘子只带这么几个人来,就想堵我?” 和义堂大嫂冷笑着,不屑的说:“堵你还需要带人?几句话就能办了你!” 林泰来十分诧异,难道自己要被嘴炮了? 大嫂轻轻扬起了柳叶眉,“不信?我听说,你想要一个县试中式名额? 假如我以苦主遗孀身份,告你殴伤丈夫,致成重伤,你猜会怎样? 官司赢不赢无所谓,我可以一直想法拖着,不知道作为重案被告的你,还能报名县试吗?” 林泰来:“......” 看来自己昨晚可能表现的过于心急了,被人当成把柄拿捏了。 所以他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无所谓,只是我一个附庸风雅的想法而已,我们这些江湖中人谁会在意什么县试啊?” 范娘子没有纠缠县试话题,挥了挥手,让左右退后几步,然后单独对林泰来说:“我猜,昨晚最后章粮书一定会把一都片区分给安乐堂了?” 林泰来点了点头,这种消息瞒不住的,否认也没有意义。 范娘子毫不客气的说:“不是我小看,陆义斌那个废物,根本没有能力在一都站住脚,也没有那个胆量! 但是假如你去了一都,我们之间可以合作。县试对你肯定重要,我是不会坏你县试好事的,这就是我的诚意。” 林泰来疑惑不定:“我可是你的杀夫仇家。” 范娘子望着胥门,轻描淡写的说:“杀人凶手不是那位粉头么?你和先夫动手互殴而已,在棍徒这个行当,打架又能算什么?” 林泰来虽然没啥混社团抢地盘的心思,但确实很好奇,就多嘴问了句:“你能怎么合作?” 范娘子往前凑了凑,靠近林泰来耳边,悠悠的说:“到时你带着一都片区,转投我们和义堂。 而我可以嫁给你,两边彻底合二为一,力压群雄,成为苏州城最大的堂口,岂不美哉?” 啥?第一次见面就谈婚论嫁,合适吗? 这个疯狂的提议,林泰来很是失神了一瞬间,但他志向不在社团事业,所以无欲则刚! 除了这几句,范娘子没有再多余说些什么,恰到好处的转身就走,要留给听众足够的遐想空间。 林泰来提醒了一声:“武堂主的尸首在那边!” 范娘子毫无夫妻之情的说:“我又不是来看这个废物的!” 见范娘子对武一魁这种态度,林泰来忍不住又犯嘀咕,难道表面嚣张的武一魁只是个范家的黑手套?不行了就再换一个? 陆堂主在她口中是废物,武堂主在她口中也是废物,难道就看自己不是废物? 背对着林泰来,范娘子的眼神由冰冷变成了狠厉,这个横塘林奉先到底会不会上钩? 根据哼哈二将带回来的消息,这厮依仗武力,目无大小规矩,毫无道义忠诚可言,连章先生都把他比喻成吕奉先。 自己这样引诱,也算投其所好吧?貂蝉干过的事情,自己也能干! 生平只爱打熬功名的林泰来很快就把和义堂美艳大嫂抛到脑外了,还是那句话,无欲则刚! 当他赶回横塘镇堂口时,收获了一片社团小喽啰的崇拜。 大家都认为,其实是他两拳打死和义堂大哥的!连县衙大佬章先生都称赞为人中吕布! 所有人都认为,林泰来要出头上位了! 不过现实却浇了热血小弟们一头冷水,林泰来刚回到堂口,陆堂主便下令,让林泰来上聚义厅立规矩,接受堂规处分! 第十二章 不看孙子兵法! 林泰来来到聚义厅前的时候,只见廊下阶下立了二十来号人。 只能说,这陆堂主也真看得起林泰来,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林泰来当场开打,所以才布置了如此多人手防备。 不过这些社团小弟们看向林泰来的眼神,都是充满敬仰的。 两拳直接打爆对家堂主大哥这样的事情,在社团小弟们的心中,几乎相当于关羽万军之中斩颜良文丑的神迹了。 林泰来这个穿越者,对堂口真没什么归属感,如果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状态,早就跑路了。 但很可惜,人都是社会性的动物,林泰来目前暂时只能在堂口里委屈着自己。 他们林家田地就在安乐堂地盘上,因为他在安乐堂做事,家里交保护税时可以少加点损耗,对一个人多地少的贫困家庭来说弥足珍贵。 而却如果他跑路了,家里会不会遭到社团的报复,也实在说不准。 聚义厅上坐着三位头领,堂主陆义斌在中间,二头领宋全、三头领徐大升分列左右。 其他几位地位略低的头领,大概都被下乡去催收欠税了,这才是堂口的主业正事。 林泰来抱拳行了个礼,口中道:“见过堂主,见过列位头领!” 陆堂主咳嗽一声,严肃的说:“这次出去与和义堂谈判,你一不敬尊长,二擅自动手生事,三胡乱承应堂口事务,四未经许可点了五钱档次粉头,总而言之,犯了数条堂规!” 林泰来很无所谓的听着,自从昨晚陆堂主想着卖掉他开始,这位堂主在他心里也就没什么敬意可言了。 不能为小弟顶包扛雷、甚至牺牲性命的大哥,要之何用? 再说了,林泰来现在各方面都是有恃无恐,也不怕陆堂主真把自己怎么样。 作为冉冉升起的金字招牌双花红棍,又刚为社团除掉最大强敌,陆堂主如果公然搞自己,无异于自毁长城,这社团人心就散了。 “若照例处罚,该将你从堂口除名!”陆堂主很有威严的喝道。 难道能从这垃圾社团脱身了?林泰来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喜的说:“还有这等好事?可以可以!” 陆堂主:“???” 这是什么意思?姓林的是不是想过档到别家了? 宋二头领连忙补充说:“贤侄不要误会!堂主的意思是,如果你拜堂主为父,就可以免去堂规处分!” 林泰来再次睁大了眼睛,别人都称自己为横塘林奉先了,怎么陆堂主怎么还不死心?就不觉得犯忌讳吗? “贤侄意下如何?”宋二头领又问道。 林泰来毫不犹豫的拒绝说:“不愿意!” 三个字,直接把天聊死了,上次林泰来拒绝的时候,用词还是很委婉的,这次就更委婉了。 陆堂主捻须沉吟说:“那样就免不了处罚了。” 林泰来接了一句:“堂主别走流程了,直接说结果吧!” 陆堂主:“......” 头领们面面相觑,这林泰来到底有没有情商,给头领们一点面子不行吗?这样说话,还怎么让头领们下台! 没奈何,还是宋叔出面打圆场,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对堂主劝道:“林贤侄终究是打爆了武一魁,为堂口做出了巨大贡献。 关于林贤侄的功过,要一分为二的看待,我建议是七三开,七分功,三分过。” 陆堂主深深吸了口气,先提醒自己年纪大了,脾气要稳重,然后才说:“念及你为堂口立功,赏你做个伍头,去看娼窝场子吧!” 安乐堂在横塘镇上,有两家自营产业,一个是娼窝,一个是赌坊。都是非法的生意,但也没人管。 光凭替官府下乡收保护税,是养不活社团的,必须还要有其他进项来补贴,每家社团都一样。 在镇上看场子,比辛辛苦苦冒着危险下乡收税轻松多了,所以算是好差事。看娼窝场子如果不嫌脏,还有机会顺便揩点油,吃点肉。 但林泰来毫不犹豫的说:“不去!” 在陆堂主眼里,去负责看场子这算是一种嘉奖了,没想到竟然被林泰来断然拒绝,有点给脸不要脸的意思! 可是林泰来志向远大,希图功名之路,不想留下这种人生污点! 以后自己如果发达了,肯定会被人挖黑历史。如果被发现,自己当年是看小镇娼窝场子出身的,怕不要社死? 这下连宋叔也怒了,叱道:“难道你还想去看赌坊场子?不怕撑死你!” “赌坊也不去!”林泰来很坚决的说。 陆堂主忍无可忍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干什么?把堂主给你做?” 林泰来提议说:“要不堂口在镇上建一家私学,招点教师学生,我去学堂坐馆?” 陆堂主心口有点隐隐作痛,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新秀小弟实在太难带了,累了,把堂口解散算了! 头领们都犯了难,为了服众,肯定要给林泰来升一下位置,总不能还让当小喽啰,但林泰来总是不接受就难办了。 而且安乐堂就这么些位置,没有再多选择给林泰来了。 今天没怎么说话的三头领徐大升忽然插话说:“要不让林泰来去卖鱼?” 有那么一瞬间,林博士不禁有点恍惚,难道徐头领你是看完《狂飙》后穿越的? 在横塘镇南边,胥江码头那里有个鱼市,是苏州城周边最大的鱼市。 虽然这是官市,不是安乐堂的自营产业,但委托给了安乐堂看场子和收费。 徐三头领所说的卖鱼,就是说去鱼市看场子。 陆堂主已经无欲无求,无力的挥了挥手:“愿意去就去吧!” 在宋叔的瞪视下,林泰来接受了这个“升赏”,不然都没法下台了。 镇上就这么大,胥江码头鱼市距离安乐堂总部也没多远,当即宋叔就准备带着林泰来,去鱼市上任了。 “现在你风头正劲,且安稳几天!正好去看看场子。”宋全叮嘱说。 林泰来随意的点点头,虽然对社团工作不感兴趣,但为了生活,目前还是要打这份工。 宋全又继续叮嘱说:“横塘镇的码头位于大运河和胥江交汇处,往来达官贵人不少,你要小心为上,万万不可轻忽。” 随后宋全又问道:“还有什么想带的?一并带过去。” “拿几本书吧。”林泰来答道,既然想走科举功名之路,看书还是有必要的。 作为社团智力担当,宋全很专业的答道:“我那里有本《孙子兵法》。” 林泰来断然拒绝:“不看《孙子兵法》,我要看《论语》、《孟子》、《大学》、《中庸》!” 宋全:“......” 这林贤侄真真是魔怔了! 第十三章 我想吃鱼了 江南乃水乡泽国,所以苏州人民和鱼的关系历史悠久,自古以来就善于用鱼做事。 早在两千年前的东周春秋时代,著名的专诸刺杀吴王僚事件,就是用了鱼杀人。 如今大明苏州城以及周边市镇乡村,定居人口多达一两百万,而且经济繁荣,乃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发达地区,鱼类产品的消费需求自然巨大。 水域面积广阔的太湖距离苏州城只有三十多里,就是一个重要渔业产区,湖周边各县仅仅在编的船户就有上万。 在没什么冷链技术的这时代,鱼类大都只能就近销售,若想吃个新鲜,运输路程当然不能太长。 从太湖到苏州城,里程最短的运输路线就是从湖边胥口镇沿着胥江向东,可以直通胥门。 而横塘镇就是这条运输路线上,距离苏州城最近的一个市镇节点,向东再有个十来里就到胥门和南濠了。 而且横塘镇边上还有南北大运河通过,向北可以抵达极度繁荣的枫桥上塘、虎丘山塘片区,交通条件十分便利。 所以就在横塘镇南码头这里,形成了颇有规模的鱼市,主要以批发为主,零售很少,是不错的税源,所以衙门就把这里变成了官市。 而大明衙门又是“小政府”模式,鱼市就交给了同在横塘镇的安乐堂看场子。 说到底,看鱼市场子就像下乡征收钱粮一样,还是替衙门干活的。 在鱼市里,有三名安乐堂底层成员,称为鱼市三人组,负责日常事务。 一个姓唐的老头,因为会写数字和精通一百以内的加减法,所以负责看管鱼斗、收费、记账。 另外两个年轻人是两兄弟,分别叫张文和张武,负责维持秩序,调解纠纷。 鱼市面积规模与后世大点的菜市场差不多,用粗糙的木栅栏简单圈了一块地,另外还包括了一大片码头。 很多新鲜的鱼都是在船上存着,在岸上找好客户又谈好了价格,才搬运到陆地上进行交割。 而在陆地上直接摆出来的鱼,大都是经过再加工的,比如干鱼、咸鱼,乱七八糟成堆成筐随意放着售卖。 新上任的安乐堂鱼市伍头林泰来捂着鼻子,在充满鱼腥味的地盘上巡视了一圈。 然后林泰来走到栅栏外上风口,稍稍远离了鱼市几步,才放下了手,重新开始自由呼吸。 缓过气来后,林博士自言自语的叹道:“本以为我拿到的是卖鱼的剧本,结果竟然是市场管理员的剧本。” 张文张虎两兄弟满脸崇拜的看着林泰来,搭话说:“听说林伍头打爆了和义堂武一魁,于是县里章先生做主,要把一都这块宝地分给安乐堂打理。 我们兄弟都以为,林伍头你会去一都打江山,却没想到,你这样的猛士竟然会来鱼市坐镇! 莫非堂口以后的重点发展方向,就是鱼市和码头了?” 林泰来皱了皱眉头,“别叫我伍头,这名称太难听了。” 张氏两兄弟疑惑的问道:“可这是堂口规定的职级,不然又该怎么称呼?” 林泰来指示说:“我这个职位可以称为坐馆,鱼市坐馆!” 两兄弟一起愣了愣,“坐馆?那不是在别人家教书的意思吗?这职称与堂规不合......” 林泰来斜视着两兄弟,活动着指关节,“堂规是什么我不懂,但我是个喜好风雅的人,今后请称我为林博士。” 这个称呼,也算是林泰来对上辈子的一种念想吧。 博士在古代就是博学之士的意思,也是朝廷一种职官,但这时代已经被民间滥用了,开茶馆卖茶水的都叫茶博士了。 又好比翰林待诏,同样被各式民间手艺人拿来当称呼了。再后来,有了剃头理发这个行当后,连托尼老师都叫待诏了。 所以“林博士”这个称谓,民间也流传着,没让张家两兄弟太稀奇。 反正在鱼市这真一亩三分地上,目前就是这位老大说了算,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了。 名不正则言不顺,林泰来确定名分后,又问道:“再说说,这鱼市流水大致如何?” 张文答道:“我们一年能收个百来两银子规费,一半交给县库,一半交给堂口,再详细就要问唐老头了。” 靠!林博士忍不住就骂了街,别家小说里,银子跟纸糊的一样,成千上万的进进出出。 到自己面临的现实里,几十两上百两听起来都像是巨款了,还要全部交上去。 不是林博士贪财,只是按当今这世道,没钱怎么去科举?他林博士又不是天纵之才,可以凭借硬实力去真实一下。 县试相当于小学毕业考,府试相当于中考,道试相当于高考,考上秀才相当于考上大学。 然后乡试就相当于大学毕业后参加国考,会试相当于体制内部选拔考试。 即便是仅相当于小升初的县试,就算章粮书真肯帮忙,大概率也是找知县的师爷说项,知县本人是不会直接参与交易的。 按照行规,就算师爷点头了,也要有点心意送上!这钱都是要林博士自己来出的! “还是要抓紧创收啊。”林泰来叹道,晚明这世道风气已经不好了,打熬功名真心离不开银钱。 不仅仅是小升初县试,还要为以后的中考府试、高考道试做准备。 只有考上秀才,在这个社会才算是相对安全了,相当于当上了合法的民意代表吧。 林泰来神情复杂的望了眼鱼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么靠着鱼市呢? 见新上任的老大好一会儿不说话,张文张武主动询问道:“坐馆还有何吩咐?” “阿文阿武啊,我想吃鱼了。”林博士淡淡的说。 得益于大量的阅片经验,脑中已经闪现出了数种欺行霸市、巧取豪夺的主意。 林博士本来不想这样捞钱的,但现在才明白,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罢了罢了,大不了下手轻一点,就当为大明市场规范化管理水平做贡献了。 张文张武一起应声,很积极的说:“我等这就去找商户要几条最新鲜肥美的,让坐馆吃到饱!只是不知坐馆喜好什么鱼?” 林泰来似笑非笑的说:“若论最喜好的,当然是黄鱼喽,大黄鱼和小黄鱼,咱都喜欢!” 文武两兄弟顿时为难起来,“黄鱼是海鱼啊,北边常熟县那边的鱼市才有,咱们这里都是湖鱼河鱼。” 鱼市三人组的另一个人,唐老头不知何时出现在张文张武身后,替林坐馆骂道:“蠢死你们两个算了!” 两兄弟这才恍然大悟,坐馆这是想捞钱?是不是还想带着他们一起干? 唐老头负责收费,刚才一时走不开,这会儿得了闲,才赶紧过来陪着新老大。 骂完两兄弟,然后见多识广的唐老头才对林泰来说:“坐馆如果想多吃点鱼,未必容易啊。 卖鱼的船户也都是互相呼应的,里面也有鱼霸,一起大闹起来,以堂口的人力也压不住。” 安乐堂能养得起的社团小弟,就那么几十号人,还经常分散下乡催收钱粮。如果猛然遇上突发群体事件,还不一定谁打谁。 三人组在鱼市,大多数时候,只是打着官府的名义办事而已。 面对新收的小弟,林泰来极具理论的鼓动说:“我大明的商税太少了,凭何农户税那么重,商税就那么轻? 我们身居其位,正应当替天行道、平均赋税!” 唐老头:“......” 林博士你这口号,确定不是想发动起义? 鱼市三人组又彼此对视一眼,感觉有点信心不足的样子。 林泰来又为大家鼓劲说:“在执行中,只要做到以德服人,以理动人,以情感人,就一定可以成功! 你们放心,我自有章法,包管上上下下心服口服!加油干,生活会越来越甜!” 随后林泰来吩咐说:“不过要等几天,今晚先一起聚餐合计合计。 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现在去趟镇上铁匠铺进行准备。” 唐老头疑惑的说:“去铁匠铺准备什么?” 林泰来实话实说的答道:“打造些趁手的兵......什物,不然怎么吃鱼?” 鱼市三人组:“......” 这是以德服人,以理动人,以情感人? 望着背影,唐老头长叹道:“这一亩三分地的江湖,只怕又要血雨腥风了!” 张家兄弟倒是有点兴奋,跃跃欲试。 第十四章 风浪越大鱼越贵? 林泰来到鱼市扎职已经两天了,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颇有些出乎他意料的细节。 比如说这里的批发交易,根本不用秤之类的工具称斤论两,而是用鱼斗。 这鱼斗很像收粮用的斗器,由县衙制作的标准衡器,有大小两种。 将鱼装满鱼斗,一大斗就当十斤算,一小斗就当二斤半算。 平常鱼斗由唐老头保管,每次交易的时候,要向唐老头申请使用鱼斗,并缴纳规费四文钱或者六厘银。 每年收上来的百十两规费,就是这样一文一厘积攒起来的,这时代的市场管理水平也就这样了。 林泰来虽然熟悉了环境,但不意味着适应,尤其是那浓重的鱼腥气。 鱼市里有两间屋,是给看场子的人使用的,以及保管鱼斗等重要物品,可是林泰来不喜欢坐在鱼市里。 他将躺椅放在了鱼市栅栏外的上风口,又临近胥江水面的地方,尽力避开鱼腥味道后,然后安逸的躺平了。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仿佛沉寂下来,南濠街讲数之夜打爆和义堂堂主,仿佛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自从穿越以来,各种事情一直很紧张,一件接一件的,直到现在才有了些许松闲时光。 二月早春,虽说乍暖还寒,但今天阳光还算不错。 叼着草叶,哼着小曲,晒着太阳,隔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再眺望着对岸辛苦耕作的农夫。 有那么一瞬间,林博士仿佛觉得,就这么守着鱼市过也不错。 年轻人混社团虽然收入不高,被看成游手好闲的棍徒,还有不小的危险性,被打死打残例子时有耳闻。 但混社团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去辛苦种地和被官府抓差服役,这也是林博士还混在堂口没有跑路的原因之一。 至于危险性,林博士感到这具身体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只要防止喝酒断片就没有太大问题。 又说到安全感,林泰来就想起了正在镇上铁匠铺制作中的兵......什物。 自己要的那些东西略微复杂,铁料加上人工后,价格很贵,即便是社团合作铁匠铺,也不能白给自己。 没奈何,林泰来只能又跑了一趟堂口,找到负责社团财务的主计宋叔,以奖金名义,申请了一点制作经费,才算勉强付了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花钱打装备是非常值得的。 鱼市与其他市场有个不同,交易高峰期是早晨和傍晚。天黑闭市后,三人组来到林博士的躺椅前,汇报今日的情况。 林博士忽然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请巡检司吃顿饭,拉个关系?” 城里面的治安靠衙役和各街坊甲役火夫,而城外治安就靠巡检司了。 苏州城外周边设立了二十个巡检司,基本每个市镇都有一家巡检司,横塘镇也不例外。 正常情况下,巡检司和堂口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因为上家都是县衙,只是功能各自不同。 林泰来就想着,如果在鱼市大动干戈,啊不,是深化改制后,说不定就有要用到巡检司的地方。 林博士倒不是担心矛盾激化之下,会出现群体性事件,这个他自己搞得定。 他担心的是,在商品经济市场规律的作用下,卖鱼船会离开横塘鱼市,去别处卖鱼。 所以可能需要拥有执法权的巡检司帮忙,在横胥口设卡拦截,把来自西边太湖、南边石湖的卖鱼船全部堵在横塘镇。 唐老头点了点头:“是应该请,巡检司毕竟是手握兵丁的官衙,交好可有备无患。 只是问题在于,坐馆你有钱去结交巡检司么?” 林泰来:“......” 可恶,构想虽好,但没有钱! 连打造装备的经费,都是费了很大力气,找宋叔特批的。 有时候就想,干脆当个纯粹的金牌打手算了,那就没这么多事业型的烦恼了。 “还是说说鱼市改革内容吧!”林泰来有点意兴阑珊的说:“第一条,要收卫生费!看鱼市内乱七八糟的,各种垃圾遍地,成何体统! 所以要收取卫生费,但凡想进鱼市卖鱼的,先交卫生费再进场! 回头再从周边乡村找两个年老干不了重活的老人家,随便管几顿饭,让他们打扫鱼市!” “坐馆高见!”三人组一起应声。 其实想到这个名目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能执行下去,这就要靠坐馆去说服商户了。 林泰来继续说:“第二条,以后开始收摊位费!” 唐老头心有疑问的说:“坐馆所说的摊位费,莫非是商家门摊银的变种? 但按照朝廷规定,有铺面、门市或者有固定设施的沿街摊贩,才许收取门摊银。 鱼市内这些卖鱼的,就算是卖干鱼咸鱼的,也是用筐随意摆放,从无固定摊位,不符合收门摊银的条件。” 林博士若有所思的说:“是摊位费,不是门摊银!至于你说没有固定摊位就没有收费依据,这确实是个问题。 但没关系,在鱼市地面上画格子!摆放或者交易,必须在格子里进行!每块格子就是一个摊位!” 鱼市三人组无语,坐馆你这个画出来的摊位,成本还能更低吗? “而且还可以通过定期调整摊位,再多收一笔好处!”林泰来根据丰富的阅片经验,又补充了一句。 唐老头搜肠刮肚一番后,发自内心的称赞道:“说书人讲,上古贤人周文王治理西岐时,可以做到画地为牢,西岐大治! 我看坐馆此举,有古人之风也,小老儿深感敬佩!” 林泰来:“......” 真是国家不幸,这样的人才,居然只能委屈在鱼市,当一个管鱼斗的老棍徒。 又听到唐老头说:“坐馆如此锐意进取,只怕鱼市要起大风大浪了!” 林泰来不禁若有所感,豪情万丈的说:“风浪越大,鱼越贵!” 半天没插上话的文武二兄弟诧异的说:“坐馆说反了吧?明明是风浪越大,鱼越便宜才对。” 林博士:“???” 二兄弟难得能跟坐馆显摆一下知识,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的详细科普起来。 “太湖那地方,捕鱼船里最大的一种叫罛船,往往长达八九丈,四船一组作业。 这种罛船太大,不能靠码头,不能进河道,只能一直漂浮在太湖水面上,以风浪为动力。 只有太湖上起了大风大浪的时候,罛船才能作业捕鱼,鱼市鱼价反而便宜。 如果没有风浪,罛船就只能锚定在湖面上,无法捕鱼了。 所以说,风浪越大的时候,鱼价怎么可能越贵啊,哈哈哈哈......” 历史这东西吧,术业有专攻,没有人可以精通所有细类,林博士这个半瓶子醋也不例外。 最后林泰来沉着脸下令说:“过几天开始收新规费时,你们两兄弟去码头上,直接向上岸的卖鱼人收钱!” 又过了几天,随着林博士的安全感进一步加强后,改善鱼市的号角吹响了。 在早春阳光下,林博士习惯性的在躺椅上享受安逸,唐老头在旁边汇报事情。 忽然视野里的胥江河道上,出现了一艘很醒目的彩舫,而且这艘彩舫正渐渐靠岸,当然是在稍稍远离鱼市的码头。 林博士立刻就站了起来,有点期待的望过去,彩舫上会不会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还是花榜名姬? 正在幻想的时候,从彩舫上搭出一块木板,然后有个身形袅娜的女子登了岸。 林泰来使劲望了两眼,便大失所望,又躺了回去。 这不是和义堂那位大嫂吗,孝服红颜还是那么带劲,可惜在人文领域没有价值。 范娘子上了岸后,转头也看到了同样醒目的林泰来,便移动脚步走了过来。 然后寒暄说:“可真是巧了,不想顺路遇到了林壮士。你这样的安乐堂第一好汉,居然在这里看管鱼市。” 林泰来心里叹口气,这待遇怎么像网文主角似的,便很真实的说:“你不就是专门来找我的吗,还说什么顺道偶遇?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说话直接点。” 范娘子嘴角抽了抽,回应说:“你可真是自作多情了。” 随即却见从镇上又过来了一行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巡检司的王巡检。 范娘子挑衅式的瞥了林泰来一眼,然后朝着王巡检迎上几步,“怎么敢惊动王老爷迎接,折杀我了!” 王巡检脸上笑嘻嘻的,似乎别有心思的说:“今日春光甚好,索性出来透透气!” 转眼间,两人走到了一起,与林泰来隔着十余步,有说有笑起来。 林泰来无语,难道范娘子到横塘镇,是为了约见王巡检,确实是顺道偶遇自己? 旁边唐老头捻着稀疏的白胡须,幽幽的说:“坐馆!这娘们看起来不像是个好人! 她这是故意当着你的面,与其他男人亲近,以挑起你的妒忌,玩弄你的心灵!” 林泰来暗叹,让唐老头蹉跎一辈子,简直是国家的损失啊。 正在这时候,忽然从鱼市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嚣。 林泰来转头望去,却见张文张武两兄弟大呼小叫,惊慌失色的朝着自己这边狂奔过来。 而后面则有十几个人穷追猛打,看起来都像是卖鱼的船民! 林泰来不禁又叹了口气,这矛盾终究还是激化了,鱼市改制任重道远啊。 第十五章 义薄云天 被十几个船民追着打的张家兄弟虽然表面惶恐,其实心里稳的一批。 因为坐馆林博士就在视线范围内,只要跑到人称横塘小奉先的林博士身边,肯定就安全了。 眼看距离林博士只有十几步时,却见林博士一个鹞子翻身,从躺椅上下来了,然后又是一个兔起鹘落,人就跑远了。 张家兄弟差点就看傻了,这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林坐馆你怎能身先士卒的跑了? 所幸在求生欲的作用下,两人还在下意识的继续狂奔。 本来正在说笑的范娘子和王巡检,听到喧嚣后,就停住了交谈,也一起向鱼市方向看去。 林泰来冲到王巡检旁边不远,回头就对追打过来的人群大喝道:“横塘巡检司的官爷在此,谁敢造次!” 王巡检为了在范娘子面前显摆,今天特意穿着官袍出来,一身屎绿色的九品袍服还是非常耀眼的。 追打过来的船民听到林泰来的叫声,又看到王巡检身上的屎绿色官袍,就渐渐的停住了脚步,但仍然不肯离去。 刚才林泰来就想和王巡检搭话,可惜王巡检眼中只有孝服红颜范娘子,没有搭理林泰来。 这会儿借着船民闹事,林泰来就对王巡检说:“王大人!这些卖鱼的船民发起暴动,还请巡检司速速出手平暴!” 王巡检下意识看了看左右,身边就带了两个随从,拿什么平暴? 不对!这事与他王大人有什么干系? 于是王巡检毫不客气的对林泰来拒绝说:“巡检司职责只管缉私捕盗,这些船民又不是盗贼和罪犯! 他们只是和你们鱼市起了纠纷,你们之间自行解决!用不着巡检司出面!” 这件事的性质,就类似于乡下宗族之间打架械斗,如果没有县衙特别指令,巡检司根本不会去管。 基层自有基层的游戏规则,巡检司又不是万能的! 听到王巡检的推脱,林博士丝毫没有沮丧,反而中气十足的说:“既然王大人授权给在下,在下这就去解决纠纷!然后再来向王大人复命!” 王巡检:“???” 然后林泰来就迎着暴动的买鱼船民,大步的走过去。 这伙卖鱼船民的领头人是一个黑黝黝的光头大汉,隔着躺椅,对林泰来叫道:“你就是鱼市新来的什么狗屁坐馆?” 林泰来没有理睬光头黑汉,先弯下腰。将手伸到从躺椅下面,然后摸出了两把修长的东西。 材质钢浇铁铸,通体宛如竹节。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王巡检先惊讶出声道:“咦,竟然是铁鞭!” 这是大多数时候只存在于说书话本里的武器,现实里用铁鞭的人实在太罕见了。 林博士上辈子在搏击兴趣班玩的时候,和教练闲聊讨论过,除了指虎之外,拳手用什么兵器最趁手。 那教练认为,在常规兵器中,最适合拳手的是双刀,攻防和搏击拳路比较接近,用打拳的架势去使用双刀,可以近乎无缝切换的实战。 虽然大明官府对刀剑管制比较宽松,但在当今社会形势还算稳定的时候,双刀并不是适合社团人士当成常规武器使用。 第一是双刀太扎眼了,上街就很瞩目,一点隐蔽性都没有,衙门也不可能完全坐视不理,进出城门都可能遇到刁难。 第二是杀伤力不好控制,社团日常战斗等级只是抢地盘打架而已,用刀砍杀太容易直接出人命,完全犯不上。 所以林泰来经过思考后,决定打造两条竹节铁鞭作为常规兵器,在他这个外行人的想象里,刀劈和鞭砸姿势似乎差不多。 反正无论如何,日常打打社团战足够了。虽然听别人说,铁鞭比砍刀杀伤力更大,但林泰来还是觉得铁鞭杀伤力相对更好控制。 当然对正常人而言,刀和鞭两者完全不是一种类型武器,同级单鞭都比单刀差不多重一倍了。 用刀讲究迅捷轻快,而铁鞭挥舞起来太费力,所以正经人谁能用得了铁鞭? 但林泰来又不是正经人,对他这具身体的力量而言,挥舞两条五六斤的铁鞭举重若轻,一样可以剽疾迅猛。 其实再重也能挥舞起来,但持久性就不行了,而且铁鞭太重的话,也容易砸死人,日常并不需要那么大威力。 这群卖鱼的船民看到铁鞭,也有点发愣,在常人的认知里,用鞭都算冷门兵器了,更别说是两条。 此后便见林博士二话不说,跳着奇怪的步伐,双手持鞭一前一后,慢慢靠近了人群,但又没有贸然冲进人群,只在外圈游走。 这群卖鱼船民的领头人,也就是先前开腔的黑脸大汉又大喊一声:“一齐并肩子上!” 随即他一马当先的手持船桨,冲向林泰来。不过在林泰来那魁伟的身形衬托下,这黑脸大汉就完全称不上大了。 其后一群船民便尾随着黑脸大汉,一起冲了过来。 面对人群的攻击,林泰来一边跳着步伐躲闪,一边挥舞着双鞭反击,左一鞭,右一鞭的很有节奏。 铁鞭本身重量连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砸过去后,几乎蹭之就伤,触之就残! 大多挨上一两下,就失去了战斗力!这还是林博士为人仁厚,没有死命往要害招呼的情况下。 第一个吃了鞭砸的就是黑脸大汉,整个肩膀被打得动弹不得了,倒在地上直哼哼。 又仅仅几十个呼吸后,十几个暴动的卖鱼船民几乎都倒地不起了! 其实打到后面,好几个人已经吓得肝胆俱裂,转身就往码头逃跑了。 但就连跑步速度也不如拥有一米二大长腿的林泰来,仍然被追上后补了几鞭。 林泰来蹲在黑脸大汉身边,拄着铁鞭,亲切的询问说:“为了省下几文钱的卫生费、摊位费,却要掏出如此多汤药费,这值得吗?” “有种杀了我!”黑脸大汉悍不畏死的叫道,在太湖风浪里讨生活的,还能没有几分血性? 林泰来很心疼的回答说:“别这样说,如果打死了你们,谁来鱼市给我送钱?我怎么舍得杀你们?” 黑脸大汉还是很强硬的回应道:“休想!” 林泰来突然站了起来,举着右手铁鞭,狠狠的砸向自己这几天经常用的躺椅! “哗啦”一声刺耳响声后,足以承受二百多斤体重的坚固躺椅,瞬间被打了个粉碎! 黑脸大汉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霸道的实力?如果着一鞭砸在自己脑门上...... 再次对黑脸大汉问道:“其实我对你们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们为何还不领情并感谢我的仁慈?”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用铁鞭轻轻的在黑脸大汉的膝盖上画着圈子,“放心!出来混要讲信用,我说不杀你,就肯定不会杀你!” “其实,几文钱也不算多。”黑脸大汉突然想通了,通情达理的说。 林博士松了口气,“幸亏你明白事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或许只能把你同伙的腿都打折了,只留下完好无损的你,负责把他们都送回去。” 黑脸大汉:“......” 张文张武兄弟两人出来收拾残局,林博士忍不住训斥道:“我发现,你们两人怎么一点用也没有?” 两兄弟哭丧着脸:“坐馆您从打人到红脸说和、白脸威胁全部包办了,还需要我们兄弟干什么?” 林博士琢磨了下,吩咐说:“以后打完了,你们负责跳出来唱白脸,我负责说好听话唱红脸,这样能让我的形象更好些。” 一直站在外围观战的范娘子,一双丹凤眼异彩连连,呼吸也不知不觉的急促起来。 看着林博士宛如虎入羊群,又好似一鞭一个小朋友,她就可以确定,这就是她所需要的铁鞭,啊不,男人! 社团的本质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而是暴力!是通过暴力行为争夺利益!没有暴力的社团就是纸老虎空架子! 她自忖智力够用,缺的就是暴力!而眼前的三尺铁鞭,就足以弥补她的最大缺点! 此时忽然从河面上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众人下意识的都转头向河面看去。 只见从东边大运河方向转来了三艘船,每艘船上都摆着锣鼓,一路喧闹的驶入了南码头。 当先船头上站着两人,一起举着大牌匾,距离还有点远,看不清牌匾上的字迹。 随后有人上了岸,对着码头上的人高声道:“我等代表十一都乡民,特来感谢林壮士为民除害!并送上义薄云天牌匾一块!” 码头上有个人指了指方向,“林博士正在那边。” 送牌匾的人们绕过河边柳树,视线望了过来,便看到义薄云天的林壮士手持两根凶器,身边十几条倒地不起的伤员...... 第十六章 这地方挺有意思 人都是有底线的,来给林博士送“义薄云天为民除害”牌匾的人,看着满地的伤员,也实在张不开口尬吹了。 和义堂大嫂范娘子来这里时,随身带了十来个护卫,都在码头附近闲着。 这些棍徒听到牌匾说辞后便冲出来了,将送牌匾的人团团围住! 孰可忍孰不可忍!当着他们和义堂大嫂的面,公然说除掉和义堂的堂主武一魁是为民除害,这不是直接打脸吗! 鱼市小弟张文张虎问道:“坐馆!你看如何是好?” 林泰来睿智而沉稳的说:“不急,此事必有蹊跷,且先观望一下!” 他林博士目光如炬智深似海,岂能看不出,送牌匾的人别有目的? 张文张虎又急急忙忙的说:“坐馆!别观望了,开打吧!如果和义堂在这里打人抓人,打的还是给坐馆你送牌匾的人,坐馆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 哦哦,好像也是这个道理!混社团江湖的有时候也挺无奈,为了面子,脑子不得不先放一边。 林泰来立刻抛开智商,提着双鞭,气势汹汹的走了过去,暴喝道:“什么时候轮到和义堂嚣张了?” 但和义堂棍徒却没人应声,方才林博士一人轻松单挑十几个船民的场面,他们都是亲眼目睹了的。 不是怕了林博士,主要是他们和义堂是有纪律的社团,个人不得擅自对外挑衅。 所以众人此刻只能齐齐看向大嫂,等待大嫂的命令。 范娘子摆了摆手,吩咐道:“退下!我们是做客的,不要让人笑话和义堂没有礼数!” 这话算是给足了林泰来面子,让林泰来自己都有点惊讶。 另外那些人放下牌匾,就赶紧跑路了,林泰来就吩咐张家兄弟去把牌匾收了。 同时他又走到了外围的王巡检身前,抱拳为礼道:“在下幸不辱命,遵照王大人,解决了这起纠纷!” 王巡检看着满地的伤员,皱着眉头说:“这样让本官很难办啊。” 在林泰来的心里,忍不住大骂一句“狗官”! 刚才这狗官还不管不问,说事情与他无关!而现在事情结束了,又说让他很难办! 狗官这意思,肯定就是让自己出点血“摆平”! 不过出血就出血吧,有时候,对方肯要钱也不是坏事。 只要能建立利益输送关系,一来二去的不就与巡检司搭上线了吗? 林博士虽然自己没钱,但可以从鱼市的上缴规费里私自挪用一些,只要暂时瞒住上面,并及时补足应该就大问题。 旁边范娘子忽然插话说:“林壮士在鱼市初来乍到,难免有些个欺生的混球。若不用点雷霆手段,又怎么安生给官府办税?” 王巡检诧异的看了眼范娘子,没想到范娘子会居然帮着林泰来说话。 “这点小事,还能让王大人你为难啊,不就是几句话的问题吗?”范娘子又劝道。 王巡检从善如流的挥了挥手:“那你们鱼市自己写个说明情况的陈文,交到巡检司去,然后巡检司转报县衙备案!” 林泰来气抖冷,那唐老头说得对,这娘们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竟然莫名其妙的帮自己说话,阻碍自己对巡检司进行利益输送! 范娘子帮着林博士摆平了王巡检后,又主动邀约说:“林壮士该去善后了,等一会儿我去鱼市买几条鱼。若得了空,一起用餐。” 不得不说,林博士此刻心里确实产生了那么一丁点的虚荣,但还是不领情,冷着脸拂袖而去。 这下范娘子真莫名其妙了,难道林泰来是想用这种方法,吸引自己的注意? 很好,你确实引起了我范玉如的兴趣。 等林泰来回到鱼市栅栏外,招呼了唐老头过来,吩咐说:“你去找写字先生,给巡检司写个今日之事的陈文!” 想起什么又说:“对了,和义堂范娘子说等会儿过来买鱼,你去选两筐新鲜的备着。” 唐老头听说了刚才几件事的结果,再次感慨说:“这娘们真的不是个好人呐。” 林泰来毫不在意的说:“她到底是不是好人,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唐老头解释说:“她真的太懂男人了,小老儿观你有堂主之姿,怕你被她吃下去,一事无成啊!” 林泰来霸气侧漏的说:“那她肯定不懂我!” 唐老头大惊失色,“难道坐馆你的内心不是男人?” 如果不是基业草创,手下就这么两三个歪瓜劣枣,林博士说不定就让唐老头提前埋进土颐养天年。 “你放心!我的成亲目标必须是那些世家的名门闺秀!”林泰来信誓旦旦的说。 唐老头无语,这大白天的,几个菜啊就喝高了?你不去河边水面照照镜子? 林博士畅想说:“全苏州府科甲鼎盛,有这么多世家,只要有心,总有机会的吧? 什么太仓王家,常熟瞿家、赵家、翁家,吴江沈家、叶家,昆山顾家、徐家,随便哪一个都行!我不挑剔!” 唐老头觉得实在太异想天开了,忍不住就以下犯上顶了一句:“怎么不说我们吴县本地的东山王家、石湖文家、天平山范家,还有新贵申家这四大家族?” 林博士很人间清醒的说:“这就类似于远嫖近赌的道理,口嗨就要说稍远一些的地方,随便口嗨近旁容易出事。” 唐老头:“......” 活了这么大岁数,真没见过这样的奇男子。如果只论奇言异行,也许只有那位伯父才能相比了。 唐老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功名本该是自取之路,若想靠姻亲......多少繁华今又何在,过于追求那些虚名作甚。” 林博士直接开嘲讽说:“说得你好像繁华过似的。“ 唐老头不忿的说:“小老儿虽然是不堪的废物,但我们唐家也是出过人物的!我那伯父......算了,不提了。” “你伯父怎么了?”林泰来好奇的问道,“他到底有多不行,让你说不出口?” 唐老头被气得涨红了脸:“我那伯父......我那伯父......乃是六十年前过世的六如居士!是我让唐家蒙羞,所以不忍说出口有辱先人!” 卧槽!林博士大吃一惊,你这老头的伯父竟然是唐伯虎?你爹是唐伯虎的弟弟? 果然唐家后人混的都不怎么样啊,寂寂无声的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 林泰来的眼睛里闪烁出了异样的光芒,让唐老头难得找到了一点尊严。 接下来,这姓林的肯定要缠着自己讲古吧?自己该从哪说起?敲诈一顿酒食不过分吧? 林泰来攥住了唐老头的衣领,贪婪的说:“在某本书上看到,六如居士有一方印章,刻有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样。 现在这个印章哪里?能给我找来吗?听说装备了这个印章,声望值起码加一百!” 唐老头:“......” 愣了一下后,他感觉自己快被勒死了,在断气之前急忙说出:“当初伯父没了后,印章到了文征明手里,现在大概传给了文征明的孙子文元发,此人是石湖文家的当代家主!坐馆请放开我!” 林博士失望的松开了手,还以为能败落的唐家手里抢过来呢。 不过苏州这个地方也挺有意思,名人实在太多了,随便一个贩夫走卒说不定都能跟名人扯上一点关系,遇到个唐伯虎亲戚也不奇怪。 说等一会儿要过来买鱼的某大嫂,不也像是范仲淹后人吗? 第十七章 总结大会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才看到范娘子裹着防早晚寒意的斗篷,走了过来。 她没进鱼市,就在栅栏外面对林泰来问道:“我上次所说的齐心合力、合二为一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 等到不耐烦的林泰来冷淡的回应说:“方才你上岸见面时,不见你问,怎得现在又来问了?” 范娘子答道:“我刚才上岸后,着急着要打发王巡检。” 而后又很暧昧的说:“不过我跟他没什么的,你不要生他的气。” 林博士点了点头,很麻利的接上话说:“我懂,你们只是普通交际而已,我没必要在意,是不是?” 范娘子暗暗心惊,这林泰来年纪不大,竟然如此懂女人! 随即换了语气,仿佛气愤的说:“你瞎扯什么!我本族亲戚里,有个在南京兵部武选司做吏员的,所以王巡检能给我办点事,我来找他也就是仅此而已!” 林泰来这才明白,为何王巡检对范娘子的态度如此之好,小事上还能言听计从。 巡检在性质上属于杂官,和仓库大使之类的属于一个性质类别,在行政上归地方县衙管辖。 但巡检司同时又带了点半军事性质,巡检的考核和调动都归兵部管理,南直隶的巡检司就归南京兵部。 范娘子同族亲戚在南京兵部武选司当吏员,就足以影响苏州基层巡检的考核调动了,所以王巡检肯定要给面子。 虽然范娘子从没说过自己出自天平山范家,但林泰来这下能确定,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最起码也是个分支。 范娘子不想再跟林泰来扯什么王巡检了,这是一个很失败的话题! 便顾左右而言它说:“你今日行事还算顺利,为何看起来仍然心事重重?” 林泰来答道:“我正在想王巡检的事情。” “不许再提王巡检了!”范娘子莫名恼火,怒道。 林博士吓了一跳,我想王巡检,你生什么气? 这时候,张家兄弟抬着一筐鱼过来,林泰来就对范娘子说:“作为谢礼,这鱼就送你了!” 然后张家兄弟和唐老头都凑到了林泰来身前,准备开个“总结”会议,这也是林坐馆刚才吩咐过的。 毕竟今天是这个新团体的首次行动,林泰来认为有必要开个全体大会,讨论得失总结经验教训。 基业草创,连个会议室都没有,几人只能在栅栏外的树底下开会。 “你怎么还不走?”林泰来扭头对范娘子问道:“这是安乐堂鱼市组的内部会议,不适合让你这个和义堂大嫂旁听!” 范娘子:“......” 谁稀罕旁听这些,但她偏不走了! 道义上林泰来不能动手,除此之外拿她也没什么办法。 想听就听吧,反正不是机密,林泰来咳嗽一声后,开场说: “咱们今天召开总结会议,形式上以批评和自我批评为主,每个人都要发言,查找不足之处,张家兄弟先说!” 张氏兄弟真心实意的提议说:“第一,躺椅好贵,坐馆下次在战斗中,不要这样随意毁坏器具; 第二,在整个战斗过程的前后,坐馆包办太多。我们兄弟虽然是力量微不足道的小弟,但露脸机会太少。” 林坐馆听了后,很热情的回应说:“毁坏躺椅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下次一定注意! 至于你们两人露脸机会太少这个问题,我已经有了初步解决方案。 从明天起,多招几个人在鱼市负责收费,把你们兄弟两人解放出来。 而你们两人专门负责给我捧鞭,正好一人捧一条,宛如周仓给关公捧刀。 我走到哪里,你们二人捧着鞭跟到哪里,这样你们的露脸机会就多了。” 张家兄弟:“......” 这是从自由人混成仆从跟班了? “老唐,你也说说。”林泰来热情的招呼说。 唐老头的神情严肃起来,“在这里我就要批评坐馆,太不注重自身安全了! 而且坐馆打人怎能手下留情?这是鱼市改制事业极不负责的行为!” 林坐馆虚心接受了唐老头的批评,见所有人都发完了言,便又开口道:“最后关于今天的战斗,我来补充几点。 “第一,前戏不足!首先气氛没有充分烘托起来,其次情绪调动也不到位! 第二,完事以后,余韵也不够!草草结束是我草率了,完全没有走心。” 当范娘子听到这里时,总觉得这是林博士调戏自己,但她没有证据。 林博士进一步阐述说:“先前我说过,办事要讲究以德服人、以理动人、以情感人! 今天开打之前,本该是以德服人的机会,要先挑起舆情,占据道德高点,然后再开打才对,但我没有珍惜机会! 而打完之后,原则上就是以情感人的时间,要让伤员心灵上得到解脱,尽量减少仇恨值,我也没有做到。” 范娘子目瞪口呆,这意思就是,开打前要当,打完了后要立? 你一个混社团的,至于如此在意名声吗? 唐老头踊跃发言说:“我还有些建议,开局和结束,除了没有以德服人和以情感人之外,还少了点仪式! 不要小看仪式,对坐馆的名号和形象塑造非常重要。” 林泰来疑惑的不耻下问:“还能有什么仪式? 唐老头答道:“我认为在开打之前,坐馆亮相时,应该要有两句诗句念出来,类似于唱戏上台后的定场诗。 能起到一个先声夺人的作用,同时向众人展示坐馆的风采,有利于传播。” 林泰来苦恼的说:“这样念诗句太羞耻了,尤其是两拳打遍江南路,一鞭捶尽十四州这样的句子。” 唐老头很体贴的指着张家兄弟:“让他们兄弟二人念,正好也是一人一句。” 本来说的正尽兴,忽然林泰来的情绪又低落起来。 唐老头奇怪的问道:“坐馆为何郁郁寡欢?” 一个小破鱼市而已,很值得兴奋?林泰来怅然道:“大丈夫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只有科举成功,才是人上人啊。 范娘子倒是眼前一亮,莫非这杏林的有了反意? 林博士抚腹而叹道:“此中有满腹才华,却不得不以武立身,不胜唏嘘。饿了,去吃饭。” 第十八章 这国怎,定体问! 作为苏州城新崛起的社团新星,横塘鱼市坐馆林博士最近在县西江湖这个圈子里,风头很劲。 继两拳打爆和义堂堂主的神迹后,又传出了两条铁鞭单方面完虐十几名暴动船民的事迹。 别看话本小说里,动辄有猛将以一敌万,但在现实中是两码事。 正面一对十几,而且实实在在的单方面完虐,在现实里是非常惊人的,这样的战绩绝对称得上是猛将之姿了! 一时间林泰来名震胥江上下游,反映到鱼市,就是规费收入暴增。 这日唐老头向林泰来禀报说:“自从坐馆深化改制后这十来天,规费就新增了三两多,一个月增加十多两银子不在话下。” 原本一个月就收十来两银子,一半上交给官府,一半上交给堂口。 增加十多两就相当于新增一倍多,成绩已经算很不错了。 林博士今天的主要关注点没在收入上,而又问道:“最近有没有小尉迟之类的名号传扬?” 他一直想把小奉先这个雅号注销掉,毕竟总有那么一点点以下犯上的贬义在内。 先前用铁鞭作为武器,也有这方面的考虑,铁鞭容易让人联想到尉迟敬德,说不定小奉先就变成了小尉迟呢? 唐老头含含糊糊的说:“或许有吧,新的名号总是需要时间来发酵的。” 随后唐老头又问道:“还请坐馆示下,新增的这些规费,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只有林泰来本人才能做出决断。 林泰来不假思索的指示说:“第一,一半归我;第二,剩下一半里,你们三人各领一份,暂定每人每月一两。 第三,再剩下的银子,就用来继续招纳人手,先招四五个充实鱼市。” 只消三言两语,林博士将开支说的明明白白。 “坐馆再仔细想想,支出项目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唐老头提醒道。 林博士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少了什么支出?” 唐老头无可奈何的说:“坐馆是不是忘了,你上面还有堂口,没想着上交一部分?” 林博士立刻诧异的反问道:“我凭本事收的黑钱,为什么要分给堂口?” 鱼市设在这里很久了,难道别人不知道多收黑钱?但又为什么只有他林泰来成功了? 这就是知识的价值,知道怎么进行标准化管理和规范化经营,这个钱只有他林泰来能挣到,是个人价值的体现。 唐老头无语,这位坐馆的觉悟实在太高了,比三四层楼还要高。 又再次提醒说:“按照堂规,招新人要经过堂口允许。” 林坐馆眼皮也不抬的说:“我招的是横塘鱼市成员,又不用堂口发给安家费,所以这事不归堂规管。” 唐老头很想说,这就是为什么“小奉先”这个名号更流行,而“小尉迟”不火的原因啊。 算了算黑钱数目后,林博士感到,应该能解决县试费用问题了。也不知道章粮书那边,现在是个什么章程。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今年县试了,如果今年搞不定,就要再多等一年。 最后林泰来指示说:“以后上交给县衙的规费,不用通过堂口另派人去送了! 从这个月起,规费由鱼市直接送县衙,明天我就跑一趟县衙趟趟路子。” 所有事情敲定后,但阅片经验丰富的林博士知道危机仍然存在,叮嘱说:“目前虽然局势一片大好,但还有两个隐忧。 第一,卖鱼的船户一时无别处可去,才会继续忍受我们横塘鱼市加收的规费。 如果有其他渠道和市场可以卖鱼,收费比我们还低,这些卖鱼佬只怕就不来横塘鱼市了,这是外忧。 所以你务必要注意打听消息,如果出现了抢市场的苗头,我们就尽早发力,劝对手关闭市场。 第二,我们鱼市兴旺起来,堂口那边说不定就有人要眼红了,虽然不怕,但不得不防,这是内忧!” 唐老头点头,一一记下。 苏州府下辖七个州县,平常所说苏州城其实就是苏州府府城。 府城以及周边,划分为两个附郭县,吴县和长洲县。 吴县大致在西部和南部,长洲县大致在北部和东部,林泰来就是吴县的。 从横塘镇到胥门,再到胥门里附近的吴县县衙,不过十多里地。 林泰来次日清早出发,上午就到了县衙的衙前街。 天下衙门长得都差不多,衙前街的风貌同样也差不多,乏善可陈。 县衙大门外依旧是经典的八字墙,上面贴满了各种告示,挤满了人群围观。 林博士双手一分,人群友好的给他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让林博士轻松的直达榜文下面。 看了一会儿后,林博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县尊谕示,三日后审理一批案件,案件目录里有轰动一时的孝女复仇案。 随后他就不用在外面逗留了,直接走进县衙大门,但二门就没那么好进了。 林泰来报上了章粮书的名头,又报了个解税到县、纳银入库的名头,才得以进入县衙内部。 如果是刚穿越那几天,林博士连这个名头都没有。现在能找到相关名头进入县衙内部,也算是身份上略有进步了。 这年头地方恶霸的标配都是号称“出入官府包揽钱粮词讼”,前提就是能出入官府,不然也就没有后面了。 天下县衙主要格局大体都是这样,中路是大堂、六房、后堂,东院是县丞判事厅,称为左堂。 章粮书的公房却不在中院,而是在东院的县丞左堂那边,这又是有原因的。 在一般的县里,县丞大多是摆设,由知县随便指派工作,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但在江南八府却又有所不同。 因为江南钱粮实在太太太重要了,东南税赋就是朝廷的命根子,为了更有效率的催督钱粮,朝廷专设管粮县丞。 在府衙又设了管粮通判,管粮县丞既接受知县领导,又向上对管粮通判负责。 而府衙管粮通判又可以向上对江南巡抚负责,于是在江南地区围绕至关重要的钱粮工作,形成了独特的条块结合体制。 所以说,江南八府的县丞和别处的县丞真是不一样的,绝非摆设。 而在吏员阶层相对应的,从户房分出了粮科。粮科与县丞打交道多,所以公房就设在了东院。 他刚走到院门口,就望见有个人被按倒在判事厅阶下,两个衙役手持水火棍,正在轮流打人。 地面上那被打的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也不见大呼小叫,真不知道是死是活。 林泰来扫了几眼,发现了章粮书正站在东厢房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衙役打人。 于是林泰来沿着院墙,绕到章粮书面前,抱拳行个礼。 章粮书看到林泰来,说了句“进来说话”,然后转身进屋。 林泰来跟着进去,好奇的问道:“院中那人为何被打?” 章粮书答道:“那人是善义堂的堂主,他的地盘上,去年欠税多达五成,今年开春催讨欠税也没什么成果。 所以二老爷发了狠,说要治他一个隐匿钱粮罪名,弄不好把他打死在这里!” 衙门中人嘴里的二老爷,指的就是县丞,大老爷当然就是知县了。 听到章粮书的解说,林泰来忽然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果然,还是要考科举啊,不然即便混成了堂主,依然没有安全感。 他大清县衙对付欠税,都是直接抓了欠税的民户本尊,施刑并枷号示众,这大明小政府却只能无能狂怒。 这国怎,定体问,我陷思,吃药丸......这些三字经用在大明一点毛病没有! 不过具体到眼前来说,县丞为了区区欠税就把狗腿子往死里收拾,有点不同寻常。 在林博士的认知里,这不符合大明的欠税文化,正常玩法不带这么狂躁的。 当然,这些跟林泰来没有关系,他就是办事来的。 对章粮书问道:“今日到县衙,特为解送横塘鱼市税而来。” 章粮书开了凭证,然后说:“你将税银送到县库去,再拿了回凭给我就是。” 林泰来又说:“顺便还想问问章先生,先前说到过的县试......” 章粮书反问道:“已经过去半月了,安乐堂为何还没有在一都插旗?” 林泰来果断推脱说:“陆堂主如何想的,在下也不清楚,在下只是负责鱼市而已。” 章粮书呵斥道:“我现在问的是你,要你说出其中缘故!” 林泰来便答道:“大概是陆堂主心里有所畏惧,故而行动迟缓,或许想靠拖延来应变。” 章粮书冷笑道:“不肯做事,还想白要县试名额?” 林泰来答话说:“堂主不想做事,在下徒呼奈何?但若能过县试,在下必定赴汤蹈火!” 章粮书实在理解不了:“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县试名额?难道还痴心妄想连过府试、道试,弄一个功名?” 林博士饱经沧桑的感慨说:“宇宙的尽头就是考公啊,不上岸的人生就没有安全感!” 虽然章粮书听不懂,但最后“安全感”还是明白了,便又说:“如果只为安全感,也不是没有其他道路,比如进衙门当吏员。” 林泰来委婉的说:“还是科举为正途。” 大明官场号称三途并进,指的是科举、学校、吏员三途。 但到了中后期,只有科举才是正途清流,其他都是杂流了,各方面待遇天差地别没法比。 章粮书道:“难道你不清楚?吏员也可参加科举,从杂流转变为清流。” 林泰来:“!!!” 冷静,这个章粮书最擅长画大饼! 第十九章 热血男儿 大饼之所以是大饼,看起来就真香,让人忍不住就想多看几眼。 可章粮书没有继续画大饼,反而吹捧起林泰来:“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凡俗之人。像你这样有能力的年轻人,正该勇挑重担,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安乐堂只让你守鱼市,是委屈你了,你应该拥有更广阔的天地。” 林泰来仿佛有点吃惊的回应说:“前几日,和义堂的某个女人也这样讲的,说辞跟您一模一样。但我只当是她想离间我和堂口的关系!” 靠!章粮书拍案道:“我是真心看好你!” 虽然章粮书说过很多假话,但这句倒是有几分真意。 林泰来敢于觊觎县试,说明做人境界上已经超出了普通社团成员的档次,思考开始更深入了。 上次林泰来打爆和义堂的堂主,现场念了两首短诗,起码能说明此人粗通文墨。 然后近日在鱼市的所作所为,又能证明此人具备管理能力。 对于一个有思考、有文化、有管理能力,还能一个打十个的人物,这都不需要慧眼识人技能,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潜力。 然后章粮书语重心长的说:“但只有能力还不够,你自己也要注意积极主动的表现出来。 要敢想敢干,敢打敢拼,这样才能在事业上开创出新局面!你还年轻,必须要拿出冲劲啊!” 章先生越说越慷慨激昂,恨不能把林壮士的一腔热血都煽动起来。 林泰来本来只想静静的看着,但见章粮书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眼神,心里也很无奈。 有的时候吧,就不能要脑子。 于是林博士伸手拍着胸大肌,砰砰的响过几声,热血上头的说:“章先生说的对,需要做什么,尽管吩咐,在下赴汤蹈火!” 章粮书顺势大声的说:“派你去一都插旗,你敢不敢!” 林泰来更大声斩钉截铁的说:“刀山火海,有何不敢!” 章粮书又问:“你不怕当朝首辅的申家吗?” 林泰来豪情万丈:“有衙门为我后盾,又有何惧哉!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林博士非常明白章粮书的意思,当今晚明的大环境就是这样的,礼崩乐坏可不仅仅指的是各方面风气败坏。 地方豪绅与衙门虽然都属于统治阶级,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合作也有矛盾。 合作和勾结就不说了,而矛盾主要就是,地方豪绅隐匿钱粮,非常影响衙门完成工作指标。 而衙门完不成朝廷规定的钱粮任务,官员自己就要挨处分。 本质上这是中央和地方的矛盾,也是皇权和士绅的矛盾。 所以衙门官员也想遏制一下豪绅的过度扩张,保证钱粮征收的足额完成,这样才能稳住官帽子。 而安乐堂这样受官府扶持的社团,就是与豪绅争夺钱粮的工具。 税源就这么多,被社团包揽,官府能到手八九成;如果被豪绅包揽,官府能到手三四成就不错了! 而现在章粮书找人去一都插旗,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为了遏制申家扩张。 一都这块地方紧挨着城里,又包含枫塘(上塘)、南濠两大商业街区,为了各方面影响,衙门向来不允许有组织的社团插旗。 但这次开了口子,肯定不是章粮书所能决定的,必定是县衙老爷们的意思。 为了激励林泰来,章粮书准备在政治思想上给林泰来加点料,颇有感染力的动员说: “如今地方豪族多有隐匿钱粮、诡寄田地之事,朝廷征税日渐困难啊! 国势如此,缺的就是你这样有胆识抱负、忠君爱国之人!你就是正道之光,是为国为民的义士!” 但林博士却更加有感染力的回应说:“古人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说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义士!面对强敌,敢于亮剑,不,亮鞭!” 感觉差点意思,林博士又接着慷慨激昂的补充说:“又所谓,权贵只晓傲门第,忧国此中真乏人;豪阀但知夸积富,社稷彼心何尝思! 昏昏浊世吾独立,义愤燃烧热血涌,男儿连结为正义,胸中自有百万兵!” 章粮书:“......” 小老弟你是不是有点过了? 只是派你去守住几个村子,堵住首辅申家义庄扩张而已,你怎么把气氛整得像是去刺杀首辅似的? 虽然不排除你有这个能力,但是咱大明朝堂也没有暗杀政治的传统啊。 在章粮书的莫名惊诧中,林博士又问道:“那个,县试名额的事情,或者吏员名额的事情......” 让自己去干那么凶险的事情,自己也满口答应了,还不给点好处就说不过去了。 章粮书回过神来,便安排说:“县试又不是近日,不急于一时。 现在你先跟我去吏房,给你登记一个县衙粮科书手的身份。” 衙门里的正式吏员都是有编制的,名额在朝廷吏部登记过的,一样接受吏部的考核。 而所谓书手,就是不在编的文员,和衙役里的帮役一样,都是临时工。 吴县是个数一数二的大县,衙门系统很庞大,在编的吏员几十个,不在编的书手几百个,这种模式也算是至少能流行几百年的传统特色了。 章粮书边走边说:“有个粮科书手名义,有利于你更好的开展工作,等以后有正式吏员名额空出了,你就有机会递补转正了!” 两世经验丰富的林博士只相信前半句,至于领导说“有机会转正”这种后半句,听听就好。 随后章粮书找老爷们禀报过,又领着林泰来去了吏房,填表登记造册。 当一切手续完成后,两人不约而同的同时“呵呵”一笑。 某粮书想着,总算找到敢于直面申家的傻小子炮灰了,效果如何先试试看。 某义士则想,打申家有什么可怕的,可以不打不相识,打不过就加入啊! 新贵申家若想鱼肉乡里分一杯羹,想必也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啊! 不然他还没机会与申家接触,若能通过申家靠上首辅,对于他这样社团义士身份而言,那不就相当于一步登天了吗? 章粮书下午还有事情,就不接收宴请了,吩咐说:“你下次来县衙时,换上长衫,别让人误以为是衙役!” 林博士从善如流,出了县衙就找地方买衣服。 他本想图省事买成衣,二手的也行,但由于身材原因,实在没有合适的成衣,便只能订做。 从胥门出来,望着城外繁华的南濠大街,林泰来摸了摸兜里的二两多碎银子——都是近日捞黑钱攒下来的,心里忽然有所悸动。 有句话说得好,饱暖思......啊不,男人有钱就变坏。 上次林博士跟五钱小妹学习知识时得知,有两家本届花榜前十的雅妓住在南濠,能诗词书画的那种。 第二十章 不忘初心 作为姑苏城外的三大商业街区之一,南濠的繁荣昌盛程度是可以想象的,娱乐业发达程度也可想而知。 这块地方在地理概念上,都是属于吴县一都片区的。 林泰来想着,如果到吴县一都插旗,虽然按道上规矩,只能负责乡村钱粮,不能染指商业区,但是规矩不都是用来打破的吗? 所以提前对南濠这个商业区进行考察,也是有一定必要的。 回想着从五钱小妹那里学到的知识,林博士从胥门来到护城河外南濠街后,又向北走。 又走了一里地后,果然看到一颗大榆树,大榆树旁边有个幽静的巷口。 再进巷口,就望见了一处挂着“露华浓”装饰性匾额的大门。 就是这里了,听说里面有个叫甄莲的美人,是苏州城本届花国榜的第四名传胪。 林博士又捏了捏兜里的二两碎银子,以对方的明星级身价,这点钱想干点啥肯定能够是不够的。 但坐下来喝杯茶聊几句总够了,能进去长长见识,增加经验,也是好的。 反正黑钱来的容易,挥霍了也不可惜。 正所谓学无止境,想混文圈当诗人,以后迟早要与这种美人打交道的,今天先练练手。 不是林博士败家和好色,实在是这世道的风气不好,没有一百年前朴实刚健了。 想到就做,林博士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进了的大门。 这种服务业的地方,大门更多是个摆设,也就相当于一道标示地界的围墙。 大门里主要起着停放轿子车马的作用,还有客人仆役的临时歇脚处,以及护院打手的居所。 真正守着人的是二门也就是仪门,林泰来走到二门外时,便见一个齿白唇红的清俊小厮,十五六的年纪,正坐在条凳上,嗑着瓜子儿。 林泰来上前去,说明求见甄美人的来意。 小厮朝着林泰来打量几眼后,脱口而出道:“谁给你勇气走进来的?” 林泰来有点生气的反问道:“我又不是不给钱,这是待客之道?” 小厮撇了撇嘴,不耐烦的说:“那你先等着,我进去问问。” 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林泰来不耐烦了,那小厮才又懒洋洋的出来说:“姑娘没空,不见了!” 然后这小厮翻了翻白眼,给了个不屑的眼神。什么阿猫阿狗也配求见,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林泰来怒从心头起,呵斥道:“小哥儿为何白眼看人?” 那小厮骄横的回应说:“这样看你又怎么了?你这一身臭汗的傻大个儿又算个什么卵子东西!” 别看他只是个把门小厮,那也是见过世面的!遇到有些个喜欢另类调调走旱道的大人物,他也会去帮忙伺候! 眼前这种浑身粗布、穿着寒酸的社会底层,跟他这种伺候过大人物的,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 林泰来冷笑着,掏出了两件手掌大小的铁制东西。 每件上面有四个手指粗细的小圈,仿佛是四个铁扳指连起来,每个圈外还有突起。 每件又另带了一个掌心大小、把手样式的扁圆圈,仿佛为了能握持使力。 这就是新制作的指虎,最贴合拳手的装备! 作为想退却退不出的社团人士,林博士的防身意识还是很强的。 但今日去县衙,不便带着两个捧鞭小弟招摇过市,所以就带了两件新制作的指虎,不想还能派上用场。 守门的清俊小厮虽然没见过指虎,但本能的觉得这不是个好玩东西。 但已经晚了,林泰来一个跳步冲过来,又一记铁拳直中小厮面门,那张俊脸就彻底糜烂掉了,人也当场昏了过去。 在退出社团之前,林博士还要靠名声镇场子收黑钱的。 如果被这么一个看门小厮辱骂而毫无反应,传了出去,江湖上谁还看得起自己? 林泰来也知道,打烂这个小厮很简单,真正对手的还在后面。 当林博士走到大门时,果然看到有五六个护院打手,从大门里的倒座房冲了出来。 这样名气很大的美人,家里肯定会养着一批打手的,不然如何保证基本安全? 面对这五六个凶汉,林博士铁拳在手,内心古井无波。 在大门外面,他跳着步伐,一边移动身体闪避,偶尔抬手格挡,一边寻机挥舞着长臂铁拳攻击。 十几个回合过去后,五六个护院打手全都已经倒地不起了,填满了大门外的空地。 唯独剩下林博士孤独的站在大门外一柱擎天,寂寞如雪。 大门外面已经是街巷了,属于公众场合,无数路过行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场群架,人群已经堵住了两侧巷口。 吴地刁民众多,打架并不少见,但真没见过打成这样的,有点小震撼。 林泰来摘下了指虎,心里暗叹,自己真是越来越沉溺于用身体解决问题了,这很不好。 别人穿越者前辈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鄙视的,但都是直接拿诗词打脸,哪像自己这样用武力发泄。 不能这样,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林博士暗暗警醒自己,切记自己是一个文化人,将来要准备混文圈! 今天来这里,本心不就是为了抱着找机会推销诗词的念头吗? 说到诗词,林泰来若有所思的左顾右看,发现周围人不少,现在自己成了现场焦点,似乎也是传播舆情机会? 不管这个机会是不是打出来的,机会就是机会,黑红也是红!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抄袭诗词才是自己最热爱的初心啊! 于是林博士立刻大踏步走进了巷口的卖笔小店,友好的向店主借了笔墨,然后又返回露华浓大门。 大门两侧都是很雅致平整的白墙,倒也省事了,很方便林博士直接在上面书写。 围观的众人都看呆了,上门打完人,就在墙壁上留字,这是什么操作? 有脑洞大的人,已经脑补出武二郎血溅鸳鸯楼然后留字了。 林博士写完了后,傲然在墙根下负手而立。 等着路人们上来围观作品然后发出惊呼,以及产生对自己的好奇和欣赏! 以文扬名,就在今日! 可是等了半刻钟后,路人还是远远的在巷口围观,没有人肯上前来。还是只有林泰来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墙根。 “你们为何不上前来看!”林博士对着巷口人群吼道。 人群吓得集体后移了几步,离得更远了,林博士上前又怒喝道:“进又不进,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人群顿时瑟瑟发抖,眼看就要四散奔逃了。 林泰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可能也许大概别人不敢靠近自己? 为了这首诗词的追读数据,林博士只好放弃了人前显圣的荣耀,一步三回头,从另一端巷口悲伤的离去了。 看那胳膊上能跑马的彪形巨汉离去后,众人才壮着胆子上前去看题字,却是一首诗词,题目叫《赠甄美人》。 苏州城识字率高,读书人多,人群里当即就有人读了出来: “百媚千娇一条针,一颠一倒布上行。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顿时就有人笑出了声,露华浓大门外充满了快活气氛。 诗词这东西,有时不怕写的差,就怕没特色,墙上这首就是非常有特色的。 说它是写针,确实也是写针,具体内容很写实。 但要说它是写甄美人的甄,却又是另一种解释了,每一句都能读出不同的戏谑味道。 比如一颠一倒布上行,这是写针线活,还是写美人的业务活? 屁股长在针眼上,只认衣冠不认人,更是回味无穷,很有点嘲弄世情的内涵了。 当场就有经验丰富的读书人断定,这首小诗从内容到背景具备了很多噱头元素,传播度肯定不差! 第二十一章 兴尽晚回舟 林博士落寞的走在长街上,体会着怀才不遇的滋味。 事情完全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样发展,满腹诗书无处发挥,终究是意难平。 甚至心里还有有点不忿,凭什么自己的文学之路就如此不顺利? 林泰来终究是个坚韧不拔的人,又想着,不如再换一家试试看。 兜里还有二两多碎银,不挥霍出去就难受!很多成功学都说,若想成功,就要有不屈不挠的精神。 于是林泰来继续向北走,苏州城花国榜前十里,除了刚才没见到的第四名传胪,第三名探花也在南濠。 再次走了半里多路程,找到一处挂着“花自飘零”门额的大门口,就是花国榜探花谢美人居所了。 二门那里,依然有门子把守。能在这种地方守门的人,其实眼光都很毒,只用几眼就能把访客观察得七七八八。 而且他们心里都很有数,哪怕是一个遍体破旧的落魄书生,他们也不会小看,谁知道是不是什么扮猪吃虎的名人? 但林泰来这样孔武有力,身着劲装,还是粗布材质的,一看就不是商业意义上的目标客户。 门子心里迅速做出了判断,眼前此巨汉估计是想来应聘护院打手,混口饭吃的。 因为先前遭遇,林泰来心里不大痛快,也没想套近乎,直接开口道:“久闻谢美人大名,在下特来拜访,欲与美人推销诗词,不,探讨诗词。” 门子闻言脸色立刻大变,就这样的雄壮粗人,一张口就说要进去“探讨诗词”,这是骗哄谁呢? 绝对来者不善充满恶意,这种行为,跟鲁提辖找镇关西买肉有什么区别? 所以门子非常肯定,此巨汉绝对是竞争对手派来挑衅捣乱的!而且嫌疑最大的人,就是花榜第四名传胪甄美人! 二话不说,门子毫不犹豫的掏出竹哨,迅速放在嘴里吹响了,这就是发出了警讯。 “谁敢在此捣乱生事!”随即从前院的倒座房里,跃出几条护院汉子。 然后护院打手们一起疾步向林泰来扑过来,就看这块头,便不用再想了,前来捣乱的人肯定就是他! 林博士顿时又惊又怒,这家怎么更过分,连个口角纠纷都没有,就直接开打了? 便连忙叫道:“不要打,听我一言!” ...... ...... 又过了片刻,林泰来摘下指虎,踢飞了挡路的伤员,怅然走出了“花自飘零”大门。 林博士很自责,为什么自己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如此诚实? 既然打都打了,还是写点诗留念吧,不然真就白来了。 继续走在长街上,推销诗词再次失败的林博士心情越发懊恼,这个浮躁、势利的世道实在太埋没人才了。 作为一个穿越者,林博士感觉很丢脸。 但他就不信了,还能没一个识货的,章粮书不就能看出他的巨大潜力吗? 再往北走,就快到苏州城西北角的阊门了。这可是本时代苏州城的第一门,也是天下最有名的城门之一,号称“金阊门”。 鱼市唐老头他那个不成器的伯父有诗云:“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说的就是阊门。 林泰来猛然想起,学习知识的时候学到过,这一届的花国状元白美人,居所就在阊门外虹桥边上,门额上的题字是“天香”。 听说这位状元花魁还是个清倌人,到目前为止卖艺不卖身,未曾经受过梳拢。 就这般,还在去年的花国大选中,被捧成了花魁。 来都来了,不如再试试看,也许状元花魁不同俗流,能慧眼识才呢? 那些网文小说里,只要出现了号称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基本都会被穿越者拿下。 半个时辰后,铁拳无敌林博士神态萧索的站在“天香”门额下,远方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刚才经过物理鉴定,状元花魁家的护院打手一样不经打,并没有比其他家的护院打手们更厉害。 阊门外这里人群流量极大,已经有很多吃瓜群众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了。 林博士从旁边写字摊上借了笔墨,又又又一次在墙上奋笔疾书。 然后很有经验的把笔扔掉,扭头就走,将“天香”大门外的墙壁放开,让群众们追读。 只见墙壁上面写道:“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奴奴亦有猫儿意,万尺白绢换花红。” 吃瓜群众看完后,不禁齐齐笑出了猪叫声,这首诗实在太猥琐了。白绢,花红,啧啧。 而且猥琐中带着讽刺,把清倌人待价而沽、吊着客户胃口的假清高形象刻画到入木三分,绝了! 有懂行的人评论说:“花魁出阁的身价,至少要跌一半了,而且客户还要担上被讥讽为叫春猫的风险,隐形名誉损失不好计算。” 林博士脑子里不是没有水平更高的极品诗词,但现在这些人不配! 脑子抽了才会在“话不投机”的情况下,还用上好诗词怼回去,那反而是帮对方! 弄点特别应景的讽刺性诗词,就足够传播了! 此时天色已晚,林博士兴致已尽,挥挥衣袖,在阊门外雇了小船回横塘镇去。 在城墙外就是这点好,不用担心天黑后城门落锁,阻挡交通出入。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苏州城几个大商业区,上塘、山塘、南濠都在城墙外面的缘故。 坐在船上的林博士还不知道,苏州城娱乐行业此时已经炸了锅。 行业协会性质的校书公所已经悬赏打听,这个突然冒出的铁拳巨汉到底是谁! 林泰来在横塘镇南码头下船时,鱼市也度过傍晚交易高峰期,已经闭市了。 问了问手下们,得知今日鱼市无事,就打算回镇里去休息。 忽然有个社团喽啰从堂口过来,对林泰来传话说:“堂主今晚议事,喊你现在过去!” 林泰来嘴里嘟哝着说:“晚上突然通知开会这种事,真是让人讨厌啊。” 唐老头提醒说:“会无好会。” 林泰来就点着张文张武两兄弟,“你们带上家什,跟我一起去。” 然后感觉有点饿,又吩咐说:“还是先一起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开会。对了,我不想吃鱼了,腻了!” 第二十二章 没有叫错的外号 在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初春下午,苏州娱乐业突然就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今天下午有人从胥门一路打到了阊门,简直猖狂之极! 苏州城本届花国榜的前四名里,一连被挑了三家,状元、探花、传胪都未能幸免!打完之后,还留诗进行人格侮辱! 四大金花里,只有住在山塘的榜眼姐妹花,可能因为距离稍远,又加上凶手时间不够了,才得以幸运的避开这场祸事。 这样使人震惊的行业大事件就这么发生了,一时间业内传言四起,谣言纷纷! 有人说,这是苏州城娱乐行业的最大竞争对手,南京城秦淮河那边派人来砸场子的!这是南京城对苏州城使用了非正常手段! 也有人说,这是内部作案,花榜前十里其她几个都有嫌疑,尤其是没能登顶的第二和没能进入四大金花的第五! 不容众人不多想,因为当前这个时间点很敏感,三月份马上到了,这是游春的季节,行业的高峰期就要来临! 如果比喻成赛季的话,春季联赛即将开始! 在繁华都市,所有行业背后都是有组织的,看过网文的都知道,这种组织以“会所”形式存在,即同乡会馆和同业公所。 至于苏州城娱乐业行会的名称,就叫校书公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校书公所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就悬赏找人了。 当然在这个夜晚,上面这些风波与林博士无关,他去了堂口开会。 这次聚义厅上济济一堂,除了三大头领之外,四个比较小的头领也都到了。 林泰来作为看鱼市的头目,论起在安乐堂的明面政治地位,基本上相当于七头领之下的第八人了。 如今林泰来出入堂口一般带着两个小弟跟班,还是挺有气场的。 只是在这里,张家两兄弟上不了聚义厅,只能各捧一鞭,站在门外廊下。 “你也坐吧。”陆堂主招呼林泰来,让他坐在了最靠近门口的地方。 然后陆堂主又迫不及待的问道:“听说鱼市规费多收了不少?每月能增加多少?” 林泰来答道:“测算下来,预计可增加十来两。” 在这里他有所保留,少说了几两。但就是这十来两的数目,也引起了众头领的轰动。 要知道,整个安乐堂每年纯收入也就几百两而已,平均到每个月也就几十两,增收十来两真不算小数目了。 别看安乐堂还有赌坊、娼窝这种听起来很高大上,似乎能日进斗金的产业,但也要看实际情况! 赌坊也就四五台桌面,娼窝也就几个土鸡而已,赚的都是穷人钱。 横塘镇社团第三产业发展不起来的最大的问题是,距离苏州城尤其是上塘、南濠太近了。 周边有钱人消费都去上塘或者南濠,不会看得上镇里这些土嗨场所的! “能给堂口交多少数?”陆堂主问,比起增收数目,这才是关键核心问题。 林泰来为难的说:“这些只是明面增收,其实还都要用出去,所以交不了数。” 陆堂主又质问说:“你怎么用得了十两银子?” 全堂口一个月开销也就几十两左右,你林泰来一个人就想用十两? 林博士战术性后仰,懒洋洋的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做事不需要花钱吗?我要用人,没钱怎么招?” 陆堂主感觉不到尊重,生气的说:“你怎能私自招人?如果需要用人,堂口可以调派!还有,你用人干什么?” 林泰来便答道:“今天我去县里见了章先生,他点了我去一都插旗!而且是立刻马上行动,不能拖延!” 三头领徐大升怒道:“你怎么敢不经堂口,私自去县衙?” 陆堂主也怒道:“你怎么敢背着堂口,擅自答应插旗?” 林泰来惊讶的反问:“这么多问题?我先答哪个?” 陆堂主难得对徐三头领大喝道:“你先闭嘴!” 随即他对林泰来接着说:“你已经答应了章先生?” “是,我已经全都答应下来!这件事,我做了!”林泰来不容置疑的答道。 陆堂主训斥道:“你疯了?这是县衙和申家之间的矛盾,安乐堂为什么要插手进去?你这样做,会害死整个安乐堂!” 林泰来随口回应说:“如果堂主怕被连累,那我就搞个新安乐堂出来?想必章先生也会支持我的!” 陆堂主气得浑身发抖,你林某人竟然还有挟衙自重,分裂社团,另立堂口的想法! 难道你林某人对社团一点归属感都没有?才分配你去鱼市十天,你就已经有了反心! 难怪别人都叫你小奉先,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陆堂主又忍无可忍的斥责说:“林小子你搞不清状况吗?县衙想遏制申家扩张,谁去一都,谁就是必死无疑的炮灰!” 正所谓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陆堂主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局势。 作为一个老人,他只想稳定混日子,并求一个善终,没有胆量掺和这种两头都得罪不起的争斗。 林泰来却说了句很莫名其妙的话:“是堂主你搞不清状况吧?” 然后林博士走到陆堂主身边,低声对路堂主说:“也许不是县衙想遏制申家,而是朝廷里有人想对付申首辅呢? 如果咱们这边能死上几个人,那么就是申家为了侵占田地、隐匿钱粮而不惜杀人! 朝廷里会有人需要这些严重罪行,并以此来做文章的,这才是我们面临的形势。” 陆堂主本来已经激动的站起来了,但听到这几句,又吓得跌回了椅子上。 “你说的都是真的?”陆堂主哆嗦着问。 县级争斗都已经让他胆战心惊了,这种朝廷最高层的争斗,怕不是要直接把他吓杀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连退位让贤,让林泰来当堂主的想法都有了。 “哈哈哈!”林泰来干笑了几声:“都是我编着玩的,堂主您千万别在意!别当真!” 陆堂主脸色变幻不定,这踏马的都是什么世道,连安稳退休都是奢望了吗? 他们安乐堂就是一个乡下八流社团啊,不会吧,不会真有可能参与进朝廷博弈把! 林泰来那几句话,到底是真的假的? 最后陆堂主无力的挥了挥手,“如果你去一都插旗......不然先建个分堂吧。” 众头领齐齐大惊失色,为何堂主忽然有这个想法?就这么点地盘,建立分堂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还有,林泰来到底对堂主说了什么? 三头领徐大升忽然又提出了另一个条件:“如果林泰来去一都插旗,那就把鱼市交出来,堂口另派人去接管。” 林博士漫不经心的答道:“鱼市那些卖鱼的船民,最近怨气很大,我怕堂口如果另派人去,镇不住场子啊。”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徐三头领坚持说。 林泰来活动了几下关节,很为社团着想的提议说:“那就先跟我试试喽,我可以让两条鞭。 打得过我,才能在鱼市坐稳啊,不然丢了鱼市就难看了。” 第二十三章 卧虎藏龙 徐大升作为三头领,同样是支持者的。当即就有两个其他头领拍案而起,对着林泰来叫道:“林小子你胆敢不敬尊长!” 林泰来冷笑几声说:“莫非你们想仗着人多?” 随后也站了起来,又朝向门外大喝道:“鞭来!” 便见张家兄弟一人捧着一条竹节铁鞭,出现门槛外,探头探脑的向屋里面看过来。 面对社团头领们的注目,张家兄弟有点惴惴不安,他们是想露脸,但不想这样露脸啊。 一会儿把铁鞭递给林坐馆后,他们两个是不是先跑为敬?这样才不至于拖累坐馆,有利于坐馆心无旁骛的发挥战斗力。 当厅中众人看到那两条传说中的铁鞭,脸色多少都有点变化,这是能一个虐十几个的凶器啊。 按道理说,年轻人如此目无尊长,应该教训,再说气氛已经到这了,不打也说不过去。 可还有现实情况是,他们几个头领加起来,够不够打的? 都有点骑虎难下的时候,堂主陆义斌开口说:“如果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堂主,就都给我坐下!” 对林泰来不满的头领们听到堂主发话,纷纷落座,以示对堂主的尊敬。 然后陆堂主对其他头领说:“不必再多说,就让林小子去开分堂了,其他都不变!这是我的决议!” 分堂算是半独立在外面,如果真出了什么大祸,就直接切割掉。 二头领宋全打圆场说:“去开分堂,总要有个名头,不如让林贤侄拜堂主为义父......” “不要!”陆堂主和林泰来异口同声的说。 林泰来不愿意,众人都是知道的,毕竟已经拒绝了两次了。 但是众人都没想到,陆堂主今天竟然也不愿意了。 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小奉先的名号,让陆堂主内心深处感到膈应了? “今晚议事到此完毕!”陆堂主烦躁的挥了挥手,宣布散会。 离门口最近的林博士,第一个站起来向外走,完全没有拖泥带水,很有职场新生代年轻人的风范。 其他头领望着林泰来的背影,心中万分感慨。 不是他们不明白,是这世道变化太快,现在的年轻人已经让人看不懂了! 从去与和义堂谈判,到现在才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一个小喽啰就敢站在这里对堂口老前辈们叫板。 众人大都是老江湖了,都能觉察出来,在林某人身上,看不到一点对堂口的归属感。 听说书时,总能有“脑后天生反骨”这种说法,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林博士如果知道大家的想法,也会觉得很无辜,他一个穿越者,哪来的归属感? 从堂口出来,张家兄弟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觉。 但林坐馆却大手一挥:“现在鱼市组议事,你们去喊上唐老头!” 张家兄弟:“......” 坐馆您晚饭前还说,最讨厌晚上突然通知开会了。 说是议事,其实就是林坐馆单方面宣布,安乐堂鱼市组准备扩展为一都分堂了! 接下来就要跨过大运河,去油尖旺......一都插旗! 吴县一都区域与横塘镇隔河相望,向东过了大运河就是一都区域了。 如果把一都片区比喻成四方形,那四条边分别是上面一道山塘,下面一道胥江。 左边一道大运河,右边一道是苏州城护城河(南濠大街),围在中间的就是一都。 林坐馆源源不断的发出指令:“从现在起,所有鱼市规费停止上交,无论该交给堂口的还是该交给县衙的,全部截留。 用以充作分堂初期启动经费。预计一个月能弄个二十多两,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前期要做的两件工作,一是招纳人手,这个让唐老头在鱼市兼职做了。 二就是选定分堂堂口的地址,为省钱当然可以在鱼市凑合一下。 但是两次见识了苏州城的繁华后,林博士的心就野了。 所以又对三人说:“分堂的建设与发展,离不开县衙的大力支持,所以原则上要靠近县衙。 再说分堂要设在好地方,才能更好的吸收新鲜力量。 我看南濠就不错,穿过胥门就是县衙了,而且地理概念上,南濠也算是一都片区。” 唐老头忧心忡忡的说:“南濠乃是达官贵人和商贾云集的地方,租金很贵啊。” 唐老头主要是担心,坐馆头脑发热,妄想去南濠打地盘,又絮絮叨叨的说起来。 南濠这样的顶级商业区,堪称卧虎藏龙,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外人很难插手。 很多大行业或者大商帮的会所,背后都有能让人意想不到的厉害人物支持。 而他们安乐堂这种社团,性质上主要是针对乡村钱粮,跟商业区的会所势力是两种概念,专业不对口。 听唐老头讲到这里,林博士心头一动,询问道:“秦楼楚馆也有行业公所吗?公所背后也有人?” 唐老头:“......” 白费口水说了半天,坐馆就惦记着秦楼楚馆花街柳巷?真乃昏庸之主啊! 强忍着对社团前景的悲观,唐老头还是科普说:“这个行业当然也有公所,称为校书公所!公所背后也一样有强力人物!” “有多强力?”林博士感觉又要学到新知识了,赶紧继续问道。 唐老头反问道:“虎丘徐家,听过没有?” 林泰来答道:“我只听过东山王家、石湖文家、天平山范家、还有申家乃是吴县四大家族。” “虎丘属于苏州城两县里的长洲县!”唐老头说:“这个徐家本是巨富,但上一代和这一都出了进士,所以越发的显耀了,成为苏州名门! 徐家这一代的头面人物叫徐泰时,万历八年进士,是首辅申阁老亲自帮忙连举人带进士一起通关的! 别的不说,拙政园,还有东园也叫留园,都是他的产业!” 林博士:“......” 都知道苏州园林众多,但几百年后,只有拙政园和留园成为了5A级景区。 现在这个叫徐泰时的人,同时拥有留园和拙政园,称一声园林之王也不过分啊。 果然是卧虎藏龙! 唐老头最后说:“这位徐泰时徐老爷喜好声色犬马,又富贵豪阔,不过如今人在京师做官呢。 而苏州教书公所的总管就是徐家人,但都知道,这总管其实是徐泰时徐老爷的代理人。” 林泰来学完知识后,也没多想,又吩咐说:“明天我带阿文阿武去南濠实地勘察,看看能否找到合适屋舍。 如果自己找不到,就通过县衙喊个牙人,帮忙寻摸地方。” 第二十四章 这个老大也不行 及到次日,大明苏州府吴县安乐堂鱼市组坐馆、一都分堂筹办人林泰来,带着文武二捧鞭护法踏上了新的征程。 还是老路线,坐船沿着胥江,来到胥门外下了船。 站在岸上,林泰来的目光立刻就被不远处的大院吸引过去了。 这处大院背靠护城河,占地很大,因为长长的院墙阻隔视线,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模样。 但外面人却能望见,院中有一座三层高楼,拔地而起,俯视着南濠大街和胥江水面的风光。 林博士油然而生的感叹道:“扼胥门而控胥江,镇南濠而达上塘,这里真好!若能作为堂口地址就完美了!” 跟班张家兄弟抬头望过去,顿时无语,“坐馆你清醒点!那里是姑苏驿!” 这里可能是全江南最宏丽的官方驿馆了,而且是近些年新修的。 一般的过路办事小官吏都没资格住在这里,论起地位类似于几百年后地方官府的高配版招待所。 林博士第一个看中的地点,就很不现实。他只能带着两个小弟,继续在南濠大街上转悠起来,寻觅着适合作为堂口的地点。 鹤立鸡群的林博士,特征实在太明显了,当即就有路人认出,这位就是昨天从胥门打到阊门,连挑三大名妓的壮士。 随即又想起,校书公所昨天发出的找人悬赏...... 两个时辰后,林泰来和两个小弟坐在茶摊上,喝茶解渴。 街面上出现了十几个比较专业的棍徒,手持棍棒,站在了茶摊外面。 有个手持齐眉棍的头目开口道:“兀那汉子!昨日伤了人还敢出现!与我们走一遭校书公所!” 林博士轻蔑的扫视几眼,暴喝道:“滚!” 那十几个棍徒顿时就围了上来,显然也是早做好了动手拿人的准备。 林泰来娴熟的两手一伸,张家兄弟连忙打开怀中的布袋,取出了铁鞭,一左一右送到林泰来手里。 大部分人看到两条竹节鞭,都会吃一惊。在多数人印象中,这是小说里才有人用的兵器。 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就兴奋起来了,今天又有好戏看了,大都会就是这点好,花边新闻多! 林博士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提着铁鞭,大步走出了茶摊,而对面的棍徒也一步一步的靠过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逐渐接近了武器攻击范围,气氛已经绷紧到了极致! 就连站在远处围观的路人,都屏住了呼吸。 棍徒头目打算借着武器更长的优势,先下手为强,所以他慢慢抬起了齐眉棍,开始蓄力! 只要这个巨汉进入攻击范围,就会狂风暴雨似的戳出去! 林博士举起铁鞭,刚猛无匹、气势惊人的大喝道:“我乃县衙粮科书手林泰来,谁敢动我!” 举着棍棒的众棍徒:“......” 虽然书手是个临时工,但谁知道临时工后面的人是谁? 再说县衙粮科是最要害的部门,权力大得很,能在粮科当书手,必定不简单。 林博士气势汹汹的走到棍徒头目面前,发动了口水喷脸的攻击。 “我今日在此办公差,你这烂仔竟敢聚众当街阻拦官差办差,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棍徒头目还在举着齐眉棍,敌人也进入了攻击范围,但齐眉棍却迟迟落不下去。 江湖事江湖了,姓林的浓眉大眼看起来像是个壮士,打架却扯个官差身份出来,有点太不讲武德了! 林泰来出其不意,突然势大力沉的挥鞭一击,直接打中了棍徒头目的肩胛骨。 那头目惨叫一声,齐眉棍从手里掉了下来,还没再反应过来,又被林博士一米二的大长腿踹倒在地。 看到头目被打,众棍徒对着林泰来怒目而视,又愤慨的蠢蠢欲动。 林泰来二百多斤体重踩着头目的脸,举起铁鞭指着众棍徒,嚣张的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官差打人?够胆量就上来聚众殴打官差,牢饭管够!” 对峙了一会儿后,林博士将铁鞭交给两个小弟,然后提着棍徒头目扬长而去,一时间无人敢挡。 整个过程,出乎所有路人的意料。 而且让路人们迷惑不解的是,这位壮士到底是写写划划的书手,还是负责物理工作的衙役? 在回横塘镇的船上,张家兄弟只能五体投地的佩服说:“坐馆威武!宛如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林博士一边用河水泼着棍徒头目的脸,一边谆谆教育小弟说:“我最看不起那些打打杀杀的粗人,做人做事都要像我这样懂得食脑,如此才能长久!你们都学着点!” 张家文武兄弟看了看手里的铁鞭,不知从何学起。 在南濠街上,被林姓书手所感动的那些棍徒,立刻就去位于上塘的校书公所禀报了。 虽然他们把头目丢了,虽然他们没有把目标人物抓回来,虽然他们不能给目标人物半点教训,但他们好歹知道了对方姓名来历,也算对得起大水喉给的工钱了。 校书公所的总管姓徐名元景,的确是出身虎丘徐家。 徐家祖上一直是搞商业的,虽然富有,但称不上贵。 这两代才真正发达了,家族出了俩进士,升级成了宦族。 “对方是县衙粮科书手?”徐总管质问道:“所以你们不敢擅自抓人?” 众棍徒一起点头,“对方有县衙背景,我们怕徐老爷您难做,所以就谨慎的暂时按兵不动,先回禀过来。” “我呸!县衙又有什么难做的!”徐总管骂道,忽然想起什么,又问:“他是哪个县衙的?” 众棍徒:“......” 苏州城分了两个县,所以有吴县和长洲两个县衙。 那个姓林的也没说自己是哪个县的,他们当时被感化了,也没敢多问话。 “一群吃白饭的蠢货!”徐总管气也打不出一处来,随后判断说:“既然在南濠活动,那就大概是吴县的!” 于是徐总管起身就进城,往吴县县衙而去。 到了县衙后,又来到主管娱乐业的礼房,找那礼房的韩司吏讨要一个说法。 此时粮科的章廷彦正在翻检钱粮图册,寻思着从哪里多搜刮一点出来。 今年上半年最大的任务,就是征缴去年欠税。县里老爷们为了考绩着急上火,已经下了死命令,粮科的压力很大。 不要小看粮书手里的图册,这都是粮科吏员的私人宝藏,添一笔减一笔,都有可能导致一个家庭上天或者入地。 忽然看到礼房的韩司吏走了进来,气势汹汹的说:“你们粮科太过分了!” 章粮书十分纳闷,你踏马的一个边缘部门、放屁都不响的吏员,谁给你的胆量在粮科重地大呼小叫? 碍于同僚脸面,章粮书还是耐心问了句:“韩老弟这是何故?” 韩司吏怒道:“你们粮科是不是有个叫林泰来的书手?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校书公所总管来我这里控诉了!” “真是混账东西!”章粮书勃然大怒。 给你林泰来的任务是,马上去一都插旗,充当炮灰遏制申家! 而你林泰来这两天却总在南濠打打杀杀,踏马的跟欢场娘们纠缠不休,是不是忘了本分?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应该给点教训了! 当晚林博士正在吃鱼时,忽然有个同样没有编制的衙役来传话,说章粮书让他明日去校书公所赔礼。 林泰来诧异的问道:“章先生去不去?” 那没有编制的衙役答道:“章先生说让你自己去。” 老大去还是不去,就是两种态度。 对此林博士连连感慨,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又又是一个不能为小弟扛事的老大。 现在这些老大们,是不是都不知道忠义两个字怎么写了? 但林泰来并不害怕,只要自己还有利用价值,章粮书不会真的放弃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文坛太黑了 一夜无话,林泰来上船出发,前往阊门外的上塘。 唐老头嘀咕说,坐馆往苏州城跑的太勤快了,已经忘记了鱼市才是根本之地。 通常意义上的某某城,一般指的是城墙之内的地区,在城墙里才能算市区。 但苏州城却不一样,上塘、山塘、南濠这几个大商业区全在城墙外,人口密度比城里还大。 所以苏州城这个概念,往往也包括了从城墙外扩展出去的市区。 在文娱行业颇有影响力的苏州校书公所,就位于阊门外的上塘。 林博士带着捧鞭护法,抵达校书公所的时候,又看到一群手持棍棒的打手,站在大门里外。 昨天抓来的那个头目,此时还被林博士提在手里拖着走。 见状林博士默默的掐着这头目脖子,像个小鸡仔一样举起来,对打手们商量说:“他还活着,麻烦你们让让?” 此后就很顺利的走进了校书公所的大门,又被引到前堂。 此时明堂坐着三个人,一个员外富家翁打扮,一个是吏员袍服,另一个却是头戴唐巾身着宽袍大袖的文士直裰。 林泰来猜测,看起来像是富家翁的人必定是公所的管事人物了,而吏员身份的那个,八成是县衙的人。 其实对这两个人,林博士都不在意,他真正关注的是那个文士。 此人娃娃脸,所以看岁数看不真切,但约莫四十左右。 再细看身上穿戴镶金嵌玉的,手里拿的象牙折扇,绝对是个既富又贵的人物,比另外两个人值得关注多了。 可能是害怕林博士用物理来说服人,所以没叫他上堂,只让他站在外面月台上说话,而两个小弟更只能在阶下了。 堂上三人里,校书公所的徐总管宛如审案的老爷,高高在上的问道:“你就是林泰来?” 林博士完全没鸟这个在他眼里只能算鸡头的总管,只转头对那名看起来富贵文士搭话说:“这位先生气宇不凡,见而忘俗,敢问是哪位当世高人?” 在日常生活中,林博士根本接触不到士大夫圈层的人物,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个搭话机会,说什么也得试试看。 就是林博士与这文士的身份差的太远了,出于修养,这文士随便应付了两句说:“余不过松江冯家一无名之辈,不敢称高人。” 虽然语气谦逊,但充满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 内涵就是,你也别问我是谁了,你我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不过林博士却感觉,这味道太对了,这就是世家子的口气! 就算是客客气气的拒人,也要下意识的点出家名。 根据只言片语里的信息,林博士脑子里迅速把江南的世家想了一遍,立刻就接上话说:“可是文所公当面?” 那文士顿时就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震惊的失言说:“你这样的人,也能认出我是谁?” 如果是同一圈层的文宦世家人物,能猜出自己很正常,毕竟熟悉这个圈子。 可眼前这个人分明是社会底层,不知道是书手还是打手,反正跟文宦世家圈子完全不相干。 但却能一口道出自己是谁,就很令人吃惊了。 林博士心态很好,就是随便押宝而已,押不中也没损失,要是押中了,机会不就来了吗? 此时脑中又闪现出这位富贵文士的资料:冯时可,字元成,号文所,出身松江狗大户冯家,父亲四铁御史冯恩。 此人隆庆五年的进士,特别喜好交游,人脉极广,交友几乎可以写成半本晚明文学史了。 又,此人目前赋闲在家,不知为何出现在苏州。 冯时可实在忍不住的好奇的问:“你怎么能认出我的?” 林博士没有接上这句话,先是一顶高帽送过去:“原来是当年四铁御史的后人,不知四铁御史可曾健在?” 听到说起父亲,冯时可站了起来,向东面行了个礼,然后才答道:“家父九年前辞世,寿止于八十一。” 林博士叹息几声,很感慨的说:“这样的好官,实在太可惜了! 想当年,令尊在南都大力扫黑除恶,人称冯青天,一条水火棍打遍南都无敌手,号称江南第一棍棒......” 冯时可愕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过听起来似乎挺带感。 林博士收住了口:“不好意思,我都是听某本网文,啊不,民间故事里讲的,一时口快了,污了贵人的耳朵。” 冯时可却有点惊喜:“民间故事?真有关于家父的民间故事流传?” 想想民间故事流传最多的,都是什么样的官员?比如包公,比如狄仁杰,所以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青史留名。 林博士笑道:“在下确实听过一些。” 冯时可兴奋的拍案道:“会说话就多讲讲!” 突然堂上有人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校书公所总管徐元景无语的看了眼冯时可。 虽然冯老爷你适逢其会,但别跳出来捣乱啊!你这聊起来还没完了! 堂上三人中,另一个是县衙礼房的韩司吏,帮腔说:“林泰来!问你话呢!” 林泰来根本不稀得搭理另两个乐色,只管与冯时可搭话:“冯老爷,你这样的贵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冯时可虽然富贵,但本质上是个爽朗人,既然说话投机,就爽快的答道: “太仓弇州公马上要到苏州来,欲亲自主持文会,这是近十年来的最大文坛盛事了。 我这是想着,如何欢迎王公啊!对了,你知道弇州公是何人吧?” 卧槽!林博士大吃一惊,一般人可能不懂其中意思,但熟悉文学史的都明白! 弇州公就是天下文坛盟主王世贞,当今文坛公认的扛把子! 如果放在武侠小说里,这就相当于武林盟主要召开武林大会! 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的说:“又又又又要评选复古派宗门五子了?” “你这都能猜出?”冯时可再次震惊! 这个不知道是打手还是书手的壮汉,也太懂文学行业了吧?这连续四个“又”,说明他是真懂的! 这比能猜出自己身份,还要令人惊讶! 王世贞是复古派大佬,主盟文坛以来,先后评选过广五子、继五子、末五子三代复古派宗门人物。 如果不好理解的话,就理解成“云鹤九宵”。 如今末五子大部分老的老死的死,撑不起宗门了,所以要再评选一次新的五子组合了。 而且这是王世贞在世最后一次评选五子组合,再过几年,王世贞就去世了。 此时林泰来忽然又想起,冯时可就是历史上的“文学中兴五子”之一,就是水分特大...... 大明这文坛也太黑了!林博士心里忍不住叹道,冯时可这水货都能被评选为“文学中兴五子”。 更可悲的是,自己居然还要巴结眼前这个水货。 第二十六章 能不能好好说话? “冯二老爷啊......”悄然之间,林泰来对冯时可的称呼稍微变得更亲近了。 见对方没有表露出反感,林泰来才继续说:“恕在下直言,您想入选新五子的难度很大。真不是说冯二老爷您不行,而是对手很多很强。” 冯时可风轻云淡的说:“我到苏州来,只是拜访旧友,以及参与文坛盛会而已。些许虚名,并不放在心上。” 林博士仿佛没听见冯时可的话,继续说:“在下认为,新五子中,有两个位置已经固定。 其他人只能争夺其余三个位置,胜算最大的有七八人,既然冯二老爷无意于此,那就不用赘述了。” “其实我也想知道,在你们外人眼里,怎么看待新五子人选的。”冯时可忽然很热心的问道。 校书公所总管徐元景心里快气炸了,你们两个真没完没了是吧?费尽力气把林泰来叫到公所,是干什么来了? 如果是平常人,早就被按住打了,哪还有机会和贵人聊天。 但林博士不是平常人,公所这边也不愿直接动粗,所以才让林博士争得了一点话语权。 徐总管终于还是忍无可忍,重重将茶杯放在桌上,发出了响动,打断了越谈越投机的两人。 但徐总管又不能对冯时可撒气,便压着情绪说:“冯老爷是贵客,但是不是先等一等?我们公所找这个姓林的,还有账要算。” 冯时可本来对算什么账是没兴趣的,但现在就有兴趣了,好奇的问:“他做了什么事,叫你们如此兴师动众?” 徐元景怒道:“我苏州城花界四大金花,他一下午强挑了三家!” 冯时可不可思议的看了眼林泰来,“强挑?难道你不给钱白嫖?” 林泰来:“......” 不知道想用诗词抵账,算不算白嫖? 徐总管反倒先急眼了,如果传出了被一个粗汉放倒所有护院然后强行白嫖的风声,那几个美人的逼格还要不要了? “冯老爷莫要乱说!”徐元景连忙叫道:“只是此人恃强逞凶,无缘无故殴打各家护院而已!” 冯时可难以置信,据他所知,花榜前列档次的护院少则七八,多则十一二,都是很强健的人。 林泰来虽然看起来非常高大威猛,但要说他一个人能连挑三家护院,鬼才信! 感到自己智商被侮辱了,冯时可不悦的说:“徐总管能不能好好的说话?休要拿我当黄口小儿欺哄!” 徐元景顿时也来了脾气,你冯老爷虽然是贵客,但总在这里捣乱就过分了,他们徐家一样也有贵人! “我们公所的事务,就不劳冯老爷过问了,也不必向冯老爷解释。”徐总管稍微强硬的回了一句。 冯时可想到自己是个外来者,也就不打算和徐总管计较了。过江龙让着点地头蛇,这点涵养还是有的。 但在这时候,林博士突然向前一步,靠近了门槛,对着徐总管大骂道: “你这个忘八头子,是不是当了总管就忘了本,胆敢对冯二老爷无礼! 我林泰来真就看不过眼,你怎么配跟冯二老爷耍脾气?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徐元景:“......” 等反应过来开后,徐元景勃然大怒! 所谓忘八就是后世所说的龟奴,风月场男性杂役的统称。 徐总管自认也是有身份的人,没想到冷不丁的被骂成忘八头子! 虽然本质上说的也不算错,但不生气就不是男人了! 徐总管怒不可遏的举起茶杯,狠狠向林泰来砸过去,但被林泰来敏捷的闪避了。 茶杯摔在了外面石阶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像是一个号令,十数手持棍棒的打手顿时从前院影壁后闪了出来。 林泰来娴熟的伸出了双手,张家兄弟麻利的窜上台阶,同样娴熟的将两条铁鞭放入林泰来手中。 此后林泰来跳下月台,在院中与打手们游斗起来。 来之前,林泰来在衣服里套了几层牛皮,抗打击能力更强,身上偶尔挨一下棍棒影响不大。 但打手们只要挨上一鞭,基本就要伤残了,减员更快。 三十多回合过后,冯时可扫视着满院的伤员,再看看一柱擎天的县衙林书手,久久无语。 大概也许可能,徐总管刚才并没有侮辱自己智商?这位林壮士确实有连挑三家的能力? 这踏马的到底是书手,还是打手? 林博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用铁鞭指着徐元景徐总管大喝道:“我就问你,能不能对冯二老爷好好说话?” 卧槽尼玛!徐总管在自己的想象中,已经冲上去把林泰来砍死了! 冯时可赶紧抬起手说:“啊,算了算了!这位书手,先放下你的铁鞭!” 此地主人徐总管势孤力单,弱小无助,已经不方便说话了。 冯时可便又代替徐总管,对林泰来问道:“先前你为何连打三家门院啊?” 林泰来冷哼一声,随手挥动铁鞭说:“在下只是慕名前往,想要与美人们深入研讨诗词而已。 但他们各家狗眼看人低,作为开门迎客的场所,却忘了待客之道四个字怎么写! 他们就像徐总管一样,不会好好说话!在下不得不仗义出手,惩戒一二,叫他们吃个教训!” “深入研讨诗词?”冯时可十分的不可思议。 如果说刚才他有多怀疑,徐总管在侮辱自己智商;那么现在就有多怀疑,林泰来也在侮辱自己智商! 林泰来回应说:“冯二老爷如若不信,在家每家都题壁留诗了,尽可去打听!” 冯时可又问:“都是什么诗?读来听听?” 一直在装死的徐总管忽然叫道:“不要读了!” 冯二老爷今天可能是来谈大业务的,如果本来意愿上肯出一百,听完那几首诗后,也许就变成五十了。 “就算留了几首歪诗,想必也是代笔之作!”徐总管不服气的说。 冯二老爷很较真的说:“那我现拟个题目,一试便知。”又对林泰来说:“就以你这次打三家的事情为题!” 林博士稍加思索,出口朗诵说:“花场名姬多发颠,春来争榜太飘然。人生有打须当打,一棒醍醐灌醴泉!” 冯时可先是愕然片刻后,才开口道:“你这个棒,它正经吗?” 林博士无辜的说:“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这可是正宗的佛门典故,冯二老爷你想到哪里去了?” 冯时可摇了摇头,叹道:“你让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 这次换成林泰来好奇了,连忙问道:“乃何人也?” 冯时可答道:“你们姑苏的张幼于!” 林泰来:“......” 冯时可又补充了一句:“感觉你们一样变态!” 林泰来慌慌忙忙的摆手:“不能比!不能比!在下何德何能,敢与张幼于相比!” 这位张幼于堪称晚明第一变态,怪诞型名士的代表人物,敢穿女装上街的,醇厚端方的林博士真心比不过。 此后冯时可又转头对徐总管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让我碰上了,那我就来做个和事佬! 被打的那三家美人,我都包下了。等弇州公到了苏州,我保准把她们送到弇州公身边服侍! 这也算是能弥补她们的损失了,如何?” 徐总管掂量了一会儿后,点头道:“如此也可,我替她们应承了!” 能服侍天下文坛盟主,都是涨身价名望的机会,想必那些美人没什么不同意的。 然后徐总管又加了一句:“如果我们苏州美人服侍王公,便不许再有南京来的美人一起!” 不是徐总管做人敏感地域观念严重,说起来也很气人。 当今苏州城本土第一等级名士里,王稚登与南京秦淮河的马湘兰处CP,张幼于与南京秦淮河的赵彩姬处CP。 本来风头就不如人,现在又出了个连打三家还写诗贬低本地美人吃里扒外的林泰来,简直岂有此理! 第二十七章 一波又起 松江府与苏州府比邻,同样名人辈出,两边士人交往十分密切。 比如前年才挂掉的原首辅徐阶就是松江府的,近些年名声鹊起的董其昌也是松江府的,如不出蝴蝶效应,下届状元也是松江府的。 所以出身松江府狗大户并中过进士的冯时可,在隔壁苏州府这一亩三分地上,也很是有几分面子的。 在做人敞亮的冯二老爷的斡旋下,县衙打手兼书手林泰来与校书公所的纠纷暂时就算翻篇儿了,至少在表面上是。 但徐总管暗暗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等把冯时可许诺的好处吃下后,就在苏州城娱乐圈彻底杀林泰来! 在场的吴县县衙礼房的韩司吏目睹全程后,唉声叹气的先行告辞了。 那粮科章廷彦说是让林姓书手前来赔礼道歉,结果就是手持双鞭来赔礼? 算了算了,既然事情已经表面解决了,就不要再多事了,混官场就讲究一个难得糊涂。 眼看一切风平浪静,徐总管开始与冯时可商讨,应该怎么欢迎即将到来的王世贞大盟主了。 此时忽然有个杂役跑到前院,对着明堂里大呼小叫:“总管不好了!在花魁白美人那边,又有几个人打上门去了!” 杂役口中的白美人,就是上届苏州花国榜的状元,号称清倌人的那位,前天被林泰来挑掉的三家之一。 校书公所总管徐元景感觉自己的心态要炸了,这踏马的都是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端端的秦楼楚馆、章台花场,什么时候成了打打杀杀的行业? “不是另派了人护院么,那就打回去啊!”徐元景站起来,脸色狰狞的厉声叱道。 那杂役禀报道:“已经打赢了!” 徐总管脸色稍平,又喝问道:“那还有什么可禀报的?” 杂役赶紧解释说:“打完了才发现,领头人是张幼于老先生啊,他躺在大门口不走了! 白美人那边也没法子了,只好来禀报徐老爷,求徐老爷做主啊!” 徐元景只感到太阳穴和心脏一起突突的跳,破口大骂道:“张幼于你这个杀千刀的老匹夫!又发什么癫!” 看着徐总管气急败坏的模样,旁边林博士看热闹不嫌事大,忍俊不禁的差点就笑出猪叫声来。 这张幼于果然行事怪诞,难怪刚才连冯时可作为朋友,都说他是个变态。 后世搞历史研究,但凡只要提到晚明士风狂怪,就必然绕不开张献翼号幼于这个人。 林博士用一句话总结,此人在大明文坛里是搞行为艺术最出名的,在行为艺术行业里又是文化水平最高的。 大名鼎鼎到上了中学课本读物的袁宏道,曾经用“癫狂”两字来调侃张幼于,然后张幼于跟他绝交了...... 但不能因为此人疯疯癫癫、荒诞不羁就小看了,世界上疯子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装疯的都是艺术家。 十七岁时,张幼于就被苏州文坛已故老大哥文征明称赞为少年天才,顿时名声鹊起,与兄弟并称为苏州三张。 近些年,张幼于与文征明关门弟子王稚登争夺苏州文坛盟主位置,结果输了,于是变得更疯了...... 能去争盟主就是实力的体现,虽然失败,但仍然是本地第一等级的名士,被认为具有无视礼法的资格。 如果将当下苏州文坛比喻成金庸武侠世界,张幼于差不多就相当于老顽童周伯通的江湖地位。 所以林博士就很好奇,徐总管会怎么应付张幼于这样的人。 只见徐元景黑着脸,朝向另一边的冯时可,“刚才听闻冯老爷你说,你和张幼于是朋友?” 冯时可连忙摆手,很真诚的说:“啊这......其实我跟他不熟!徐总管休要误会!” 随后冯时可又顾左右而言它,对报信杂役问道:“这个叫张幼于的陌生人,为何打上门去?” 杂役老老实实答道:“这老先生说,听闻前天有人为白嫖打遍名妓门庭,并强行题诗讽刺人心。 他觉得,这个行为很有一种嘲弄世情的讽刺艺术气质,所以有心模仿一下。 怎奈年已半百,筋骨老去,随从也不给力,便东施效颦了。” 林泰来:“......” 看了半天热闹,祸根竟然是自己! 徐总管气得牙都快咬碎了,举起茶杯就要砸某县衙书手,但又悻悻的放下。 然后对冯时可吼道:“冯老爷!你方才主动说把事情都揽下了,你管不管?” 冯时可一脸懵逼,肇事祸源林打手或者书手在那边,你徐总管朝我冯某人喊什么? 徐总管脸上露出狠色,“若冯老爷你不管,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徐总管对林泰来说:“只要你现在去把那张幼于处理掉,我校书公所既往不咎,并且愿以重金聘你,负责安保!” 冯时可脸色微变,这徐总管也真是个狠角色。只要不是遇上那种怎么也打不过的变态,还是非常杀伐果断的。 林博士有点纠结的回答说:“在下除了县衙书手之外,还是县西安乐堂鱼市坐馆,以及一都分堂的筹办人,于江湖道义不能再接受其他社团的招纳。” 徐元景:“......” 冯时可:“......” 这个看起来不正经、写诗也很不正经的县衙书手,还真是个打手?难道想横跨两道,黑白通吃的吗? “苏州这地方太邪门,奇人异事也忒多了些。”冯二老爷喃喃自语。 当今文化圈很卷,难道底层也这么卷了?一个社团打手居然都能写诗了。 两人刚从惊愕中回过神,又听到林书手拍着胸大肌,慷慨激昂的表态说: “不过在下先前已经答应与校书公所握手言和,按照江湖道义,既然又事情因在下而起,那就该由在下料理! 徐总管勿虑,在下这就去把那张幼于老先生处理了!” 林博士想的很明白,那张幼于好歹是一个本地顶流名士,这次有这样的机会,去碰个瓷,蹭蹭流量,刷刷名声,不算过分吧? 说罢,林泰来转身就走,文武兄弟捧着铁鞭,连忙跟上。 冯时可有点慌了,瞧林泰来这杀气腾腾的架势,怕不是真去把张幼于“处理”了吧? 虽然张幼于是个变态,但也是个文化圈的变态啊! 于是冯时可连忙在后面叫道:“别!林书手慢着,我跟你一起去,有话好好说!” 第二十八章 有力气才能混文坛 校书公所在上塘,苏州花国榜白状元住所在虹桥边,相距并不远。 林泰来只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门额“天香”的大门,边上白墙有一片坑洼不平,似乎被刮了一层。 只是此刻“天香”大门的门洞里,躺着一个人。 又走近了看,此人身穿五彩斑斓的长袍,头上一顶红色帽子,脸上还带着个仿泥塑神像的面具,露出的胡须鬓角都是花白色,手里拎着个酒葫芦。 以上穿戴算是平平无奇,不值得林博士大惊小怪。 但这老者还光脚蹬着一对草鞋,让林博士感受到了一股绝世高手的气息! 院内一排打手虎视眈眈,但又不敢上前去碰这个还在躺着喝酒的老头。 至于老头带来的随从们,却都已经被打倒扔了出来。 “幼于前辈!幼于前辈!”冯时可站在大门外,对着彩衣老者叫了两声。 彩衣老者听到后,翻过来起身,带着醉态半躺半坐的靠在门壁上,吊儿郎当的回应说:“冯二爷又来苏州大撒币了?” 冯时可:“......” 林泰来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张幼于死了后,没人给他正经立传,也没啥人给他整理著作。 深深吸了几口气后,冯时可扭头就对林泰来道:“麻烦你去让幼于前辈清醒清醒,但不可伤人。” 林泰来个头太高,于是就在张幼于身旁蹲了下来,俯视着说:“老头,听说你在文坛很能打是吗?” 张幼于透过面具,斜着眼答道:“怎么?你想试试,在老夫身上蹭点名声?” 林泰来:“......” 这老头行事疯癫,但却又很通透啊。 林博士决定换个方式,指着院内的打手们说:“你打人都没力气,只能躺在这里,还说是文坛名士?” 张幼于不屑的说:“故作奇谈怪论惊人之言,都是老夫玩剩下的!” 林泰来蹲在门洞石板上,伸手夺过酒葫芦,“咔吧”一声响,用力捏碎了。 虽然张幼于带着面具,看不到脸色,但胡须明显颤抖了几下。 林泰来将碎片扔在地上,“混文坛确实需要有力气,但是......” 然后又傲然道:“学我者生,仿我者死!听说你今天想模仿我?” 张幼于顿时惊到了,“原来你就是敢于打破常规,用武力推销诗词的县衙林书手!” 林博士嘲笑道:“但是我没有躺在大门口啊。” 张幼于终于感觉老脸有点挂不住,爬起身就想走,但却被林博士牢牢按住了肩膀,顿时动弹不得。 林博士用实际行动表示,他刚才说的没错,有力气才能混文坛。 又见林博士蒲扇大的手掌攥着老先生的肩膀,文质彬彬的说:“晚生久仰幼于公大名,今日终得识荆,愿得一二指教,此生不为憾也!” 张幼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谦逊有礼的年轻人,这是完全不讲究两厢情愿,从自己身上硬刷名声? 有那么一瞬间,张老先生也恍惚了,自己和被打的三家名妓似乎没区别? 然后他看向冯时可,面具后的眼睛里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想看笑话的冯二老爷双手笼袖,两眼望天,欣赏着门额上的“天香”两字,仿佛没有接收到求救信号。 张幼于被迫营业,便开口道:“且让老夫看你到底有几分才华,来对句!一个字,红!” 林泰来想都不用想,直接说了一个最常见的对法:“绿!” “红花。”张幼于再次加字,还是很平常的字眼。 从所用的字眼可以看出,张老先生就是拿小童蒙学的字词糊弄,根本不打算给林博士出彩的机会。 甚至还可能是暗暗,林泰来就是个蒙童的水平。 这么简单的字眼,林泰来还是不用想,就对上了:“绿叶!” “太俗!”张幼于鄙视说。 于是林泰来再对:“绿树!” 张幼于故意嗤声讥讽道:“还是太俗!你就这点水平,还想打遍文坛?” 林泰来忍无可忍,终于解放天性,不走寻常路的对了一个:“绿帽!” 张幼于迟疑了一下,勉强笑道:“红花对绿帽,这才有意思了!” 在旁边看热闹的冯时可插话说:“这也能算工整?“ 张幼于反倒替林博士解释说:“看那行院卖笑人家里,是不是经常用花来比喻美人?比如花魁娘子,又比如名花榜之类的。 但同时,行院人家里也有男性,冠以龟奴忘八之类的称呼。 当年太祖高皇帝有旨,此辈人物必须带绿头巾,以示与良家子区别。 所以这就叫绿帽啊,与同为行院人物的红花相对,有什么不工整的?” 冯时可下意识轻轻点头,这样说来,真算工整? 张幼于瞥见轻轻点头的冯时可,又出了一个上句:“刚才被打断了,那就重来!上句是轻轻。” 林泰来仔细想了想,如果对“重重”,只怕又要被嘲笑为俗,便换了个词对道“细细”。 “轻轻点。”张幼于加了一个字。 林泰来寻思,点可能是雨水的点,那朝这个方向去预判,就强行对了个:“细细吹。” 如果下面是“雨轻轻点”,就接着对“风细细吹”,没毛病! “轻轻点猪头!”张幼于却不按常理加字,指着冯时可很戏谑的调侃说,算是对刚才求救无果的报复。 林泰来下意识的对道:“细细吹......细细吹......凤箫!” 张幼于愣了愣,你小年轻,竟然比老夫还变态!社学蒙童级别的对句,你也能强行开车! 旁边看热闹的冯时可也愣住了,这林书手果然不是正经人!这对句绝对不正经! 趁着林泰来松手,张幼于赶紧爬起来,大笑道:“不用再试了,果然同道中人!心有天性,不拘于矫饰!” 几个随从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扶住了张幼于。 此后张幼于随口对林泰来邀请道:“其实你墙壁上的几首歪诗我都读过,还算是欣赏。 虽然词句浅显,但寓意深刻,充分表达了世风日下的讥讽......去我家里喝酒?” 你早说这么几句,不就早完事了,何至于还要我卖力气?林博士心里嘀咕着,嘴上很实诚的答道: “不去!听说你家里酒少到喝不醉人,太穷了,一点享受都没有!” 张幼于气恼的对左右说:“以后别叫我先生了,越叫越穷!都要叫我大朝奉!” 冯时可拖着张幼于就走:“前辈别在这现眼了,今日我请你一醉方休!” 然后又回头对林泰来说:“等我得了空再访问你!” 林泰来目送冯二老爷离去后,转身就朝县衙而去。 自己去校书公所,是章粮书让去的,事后总要有个结果汇报这是官场职场的基本程序。 再说五钱小妹案件快开审了,该去县衙打听一下,别有什么变故。 第二十九章 雁过留声 不过林泰来从白美人家天香门走向巷口时,几步后又停住了,他总感觉还少点什么。 于是林泰来又转身返回去,重新站在天香门里,一干还未散去的护院顿时又紧张起来,齐齐盯着林泰来。 林泰来朝着院内大喝道:“今日我替你们白家解了围,为何一点谢意都没收到?” 按道理说,林博士今天把捣乱又难缠的张幼于弄走了,算是帮了大忙。 此院的老鸨子或者管事大忘八,应该出面招呼几声,请进去喝杯茶水,表示一下感谢。 喊了几声后,院里还是没动静,仿佛那些长袖善舞的老鸨子,曲意逢迎的忘八都是人间幻象。 林博士有点生气了,虽然自己是个没钱没势的底层人士吧,但对方这是有多看不起自己? 他便冷笑着骂道:“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如此狗眼看人低,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护院打手们顿时有点慌了,虽然他们人多,但一点信心都没有。 难道今天为了一点薪资,要全部捐躯在这里? 林泰来蓄势待发,一步一步向前走,白家的护院打手们惊慌失措,一步一步向后退。 林博士一直走到了门房边上,又很有节奏的喝道:“今日,白家对我林泰来无礼!一切,都是白家逼我的!所以,接受我林泰来的怒火吧!” 两个跟班张家兄弟立刻上前,娴熟的将铁鞭往坐馆手里塞。 林博士不满的瞪了眼张家兄弟,这默契还需要磨合啊,看不出他走到门房边上,是为了什么吗? 这种地方,经常有文人墨客往来,所以门房也放了笔墨,方便访客留字。 只见林博士推开张家兄弟,在门房桌上抢了笔墨,转身就在大门外白墙上写字! 护院打手们:“......” 这位壮士,你如果又想题诗就早说啊,吓唬他们这些可怜的打工人作甚? 有个打手问头目:“咱们就看着他胡写乱画不管?” 头目不耐烦的答道:“写字那属于文人的事务,不归咱们这些护院打手管!” 那很敬业的打手又说:“可咱们真不拦着他也不好吧?上次那一首,就坏了白姑娘的名声。” 头目很机智的说:“你我又不认字,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万一是褒美白姑娘的呢?” 其余打手们顿时就认识到,他们和头目之间的差距了。 在大门外墙上,林博士一挥而就,写了两首诗,扔下笔就走了。 上次开总结会讨论得失时,唐老头说到过的,前戏、高潮之后要有足够的余韵,好让人回味。 别人是名士,说走就走了无所谓,不差这点曝光度。 而自己这样的无名之辈,平时根本没有曝光度可言,不留点什么痕迹,谁能知道自己曾经和名士谈笑风生过? 这就是林博士去而又返的原因,正所谓雁过留声! 刚才奇装异服的张幼于在这里闹腾时,就有不少人围观了,此时还有看热闹没走的,立刻就涌上去看诗词。 只见第一首是:“答冯文所公戏作......一棒醍醐灌澧泉。” 第二首题目是《与张幼于公戏言可憎》,正文是:“世间何物最堪憎,蚤虱蚊蝇鼠贼僧,船脚车夫并晚母,臭鱼烂虾清倌人!” 题目里又是冯文所又是张幼于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硬蹭! 看完了后,人群里便有人叫道:“跌了跌了!白美人的出阁身价又跌了! 上次说猫儿叫春,这次又对应臭鱼烂虾,价格怕不是又要腰斩!连我都可以考虑出价了!” 又有人讥讽道:“你眼里只有清倌人三个字,浑然看不到前几句对这世风的嘲弄? 啊,对了,白状元身价跌成这样,不知道最后到底花落谁家啊?” 护院打手们姗姗来迟,很职业的拿着工具准备刮墙,将两首诗词毁尸灭迹。 但他们忽然发现,不远巷口有个高大威武的身影,手里把弄着铁鞭,和蔼可亲的盯着这边...... 林博士一直在巷口站到了下午,才心满意足的施施然离去。 果然想混文坛,首先就是能打,不能打就没得混! 如果自己镇不住场子,墙上的诗词保存不了一会儿,追读数据肯定上不去。 前面几篇诗的追读数据不行,是不是因为当时自己走的太早,很快就被清除了? 所以自己是不是应该旧地重游,把那几首诗再写一遍? 来到县衙后,进入东院粮科公房,向章粮书抱拳为礼,禀报道:“在下从校书公所回来了!” 章粮书抬起眼皮,问道:“为何如此之久?结果如何?” 林书手如实答话说:“在校书公所遇到了贵人,贵人被我才华所折服,仗义疏财替我斡旋一二! 其后有本地名士张幼于到花榜状元白美人家惹事,校书公所也束手无策。 于是我再次用才华折服了张幼于,替校书公所摆平了这次事故,然后就算和校书公所和解了!” “放你的屁!”章粮书拍案喝道:“张幼于虽然疯疯癫癫,但是个天才,怎么可能被你的才华折服?” 然后又听到章粮书说:“别以为我是个瞎子聋子!我也派了人去校书公所大门打探的,亲眼看到你手持凶器连伤十几人! 然后又亲眼看到你捏碎了张幼于的酒葫芦,还掐着张幼于的脖子威胁他!” 他本来是想给林泰来这个新收的马仔一点教训,算是敲打一番,让桀骜的林泰来长长记性,学学怎么当小弟。 可是没想到,林泰来没吃到教训,反手又把对方教训了。 林书手辩解说:“你派的这探子也太片面了,眼见不一定为实。” 章粮书不听解释,训斥说:“我是说,让你去赔礼!你知道什么叫赔礼么!” 他生气是因为林泰来服从性太差,眼中毫无纪律,总是擅做主张! 林泰来嘀咕说:“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兴于诗,立于礼;礼之用,和为贵;动之以礼,善也。 在下今日一切行径遵循圣人教导,结果也很好,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赔礼了?” 章粮书:“......” 糟糕!听不懂他说的话!掉书袋可能还不如这个社团打手!怎么办? 这届年轻人太难带了! 第三十章 没钱就不能招人? 看章粮书脸色不太好,林泰来便主动转移了话题:“关于孝女为父报仇杀人这案子,似乎后天就要开审,知道县尊会怎么判吗?” 章粮书答道:“我对县尊说,江南巡按即将按临苏州府,听说这位邢巡按是一个很注重名声的人物。 县尊如果办件影响力大、又能彰显义理的案子,对于巡按考察是非常有利的。 所以这案子问题不大,而且和义堂那边最近也很低调,并没有为武一魁出头的意思。” 如此林泰来就放心了,还是章粮书这种老衙门办事妥当,能巧妙的利用各方心理。 然后又听章粮书沉声道:“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做到了,但你不要忘记你承诺过的事情! 我不想整天听到你搞东搞西、不务正业的花边新闻,去一都插旗的事情不许再拖延!” 林泰来表示自己也不是闲着,“我打听过了,申家义庄才搞了区区二百亩地,咱们县衙也不差这二百亩钱粮,何至于如此着急?” 章粮书驳斥道:“难道你没听说?在隔壁松江府,前些年连一个致仕的徐首辅都占了几万亩地! 现在申家有一个正在任的首辅,如果不加以限制,最后又能占多少地?你觉得这还是小事吗?” 林泰来叹道:“是啊,特别是申家还在您负责的区域内插旗扩张。 他们隐匿的钱粮越多,您的分润就越少啊,不知道您能不能忍,换成我是绝对不能忍的。” 章粮书怒斥:“没有觉悟的东西!不会说话就滚!十日之内,我要听到你在一都插旗的消息!” 林泰来顺势告辞,带着张家兄弟上了船,回横塘镇去。 今天又是收获满满的一天,穿越以来第一次接触到了上流圈层的人物。 “公少有力气,任侠乡里,善使双鞭,其行不羁,常言以德服人。又好为诗文讽喻世情,人不解其真意也......” 林博士坐在船头,摇头晃脑的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 张家文武兄弟问道:“坐馆这是说什么?” “我是提前预想,教以后别人怎么给我立传!”林博士很有感慨的答道,“免得跟张幼于一样,折腾半辈子,死了也名不见经传。” 到码头下了船,来到鱼市,林泰来对唐老头问道:“这两日,你招了多少人马?” 唐老头答道:“托坐馆的声威,有意向加入的人有十几个,但我暂时一个没招。” “为什么?”林泰来诧异的又问。 唐老头答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就几两银子,还要准备租堂口,哪有闲钱招人?” 林泰来不满的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这都什么老黄历了,没钱就不能招人?” “没钱怎么招人?”唐老头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林泰来随口道:“发出话去!就说安乐堂一都分堂即将成立,坐馆为双拳打爆和义堂的林壮士! 分堂有官府背书,县衙直接指定地盘,负责全县最富裕的一都片区! 在未来,分堂还将进军紧邻的南濠、上塘两大黄金商业区,发展前景十分广阔! 现诚招创业合伙人!有意加入者,先试用三个月,合格后就晋升为创业合伙人! 创业合伙人名额有限,暂定十八个席位,终身享受堂口分红,先到先得! 另外如果有带资加入的,优先获得成为创业合伙人的资格! 如果谁想跟咱们讨论月钱,就反问他有没有梦想,就质疑他肯不肯奋斗! 就告诉他不要把钱看的太重,就激励他说成长机会比月钱更重要!” 唐老头:“......” 年轻人套路深,他真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有种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感觉。 林泰来长篇大论的指导完工作,又问道:“所以你大声的告诉我,没钱能不能办事?” 唐老头心头莫名的激情燃烧:“能!” 林博士不禁长叹道:“创业实在太累了,动辄就要手把手的教人。 如果任何小事都要亲历亲为,怎么腾出手去做更重要的工作?” 唐老头羞愧的低下了头,暗暗下决心,活到老学到老,一定要尽心尽力的办事,让林坐馆从琐事中解脱出来。 林博士拍了拍唐老头的肩膀:“汝乃吾之萧何也,后方就交给你了,我负责开拓前沿领域!” 唐老头建议说:“就算招了人,也是一盘散沙。不如从堂口借几个人充作头目,这样可以尽快成军。” 林泰来点点头说:“不但借人,还要借钱,南濠房租太贵了,超出了我的预算! 那些商家都是死要钱的生意人,不像来找工作的年轻人好忽悠啊。” 唐老头很想吐槽,非要把新堂口设在寸土寸金的南濠? 但他刚才意识到了自己和坐馆的境界差距,就忍住了,只建议说:“坐馆不要总是往城里跑了,明天去堂口借钱借人吧!” 林坐馆从善如流,次日就去了安乐堂堂口。 原先还不觉得什么,但时隔数日后,再次踏进堂口大门时,总觉得哪里都是破旧不堪,跟南濠那边的会所没法比。 听说林泰来到堂口借人借钱,陆堂主带着宋二头领、徐三头领一起接见了林泰来。 “什么?你想借五十两?”陆堂主惊叫出声。 林泰来如时道:“启动资金太缺乏了,可以用鱼市规费作为抵押!” 三头领徐大升本就对林泰来多有不满,趁机指责说:“哪有不向堂口上缴,反而要从堂口拿钱的分堂! 又是要钱又是要人,你这是企图把堂口掏空?” 林泰来淡定的说:“我找堂口借钱借人,是给堂口面子,这样对堂口更好。 不然等我找到别人借钱借人,头领们只怕晚上睡不着了!” 徐三头领回应说:“早就听说你与那和义堂范娘子不清不楚,当众打情骂俏,果然是别有心思了!” 林泰来怒道:“三头领你这当真是胡搅蛮缠!我与范娘子是清白的!再说此事与她何干?” 这时候,守大门的小喽啰跑到聚义厅外面叫道:“禀报堂主,和义堂的范大嫂已经到了外面! 她说要拜访堂主谈一件生意,另外想请林泰来一起见见!” 徐大升喝道:“林泰来!还说你们是清白?” 第三十一章 你可能误会了 林泰来也挺无语,怎么范娘子如此碰巧的来了?而且竟然还指名要见自己,一点都不知道避嫌! 天地良心,自己跟那位范娘子除了“偶遇”过两次面,然后她似乎很觊觎自己肉体之外,就真没什么关系了。 “带进来!”陆堂主对小喽啰吩咐说。 在社团行当跟文坛毕竟有很多不同,别人都主动登门了,不可能不见的,不敢见就意味着怕了对方。 林泰来心里挺疑惑的,这范娘子到底是心大胆大,还是有恃无恐? 和义堂与安乐堂之间算是敌对社团,她还敢主动来安乐堂的堂口?不怕被安乐堂扣住么? 正在不解时,便望见孝服红颜的范娘子走进了厅外的院里,在她身旁是横塘巡检司的王巡检。 林博士顿时恍然大悟,如果有王巡检陪同,确实能保驾护航了。 虽然安乐堂是县衙“罩着”的,与巡检司关系上互不统属,但也要给巡检司几分面子。 陆堂主先开口讽刺了几句:“王巡检好兴致,你也是横塘镇的地主,来我安乐堂,何必像是做客啊?” 这意思就是,你一个横塘镇的巡检司,这样帮着外面社团来本地堂口耀武扬威,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王巡检也知道这样做事不地道,尬笑几声说:“范娘子并非要惹事,又怕你们多想,所以我就跟着一起来做个担保,绝非偏帮外面社团。” 作为堂主,撑起场子的话必须要说,但也不敢对巡检司太过。 所以陆堂主就不再“为难”王巡检,这才对不速之客范娘子说:“武堂主没了,你不在和义堂守着,来我安乐堂这里作甚?” 范娘子答道:“我也是受人之托而来,替人与安乐堂谈一笔买卖。” 她嘴上对陆堂主说着话,但眼睛却一直肆无忌惮的朝着林泰来那边瞥。 看在安乐堂众人眼里,更加狐疑了。 然后又听到范娘子说:“校书公所的徐总管与我相识,昨日他找到我,说是想招纳林壮士为公所教头。 但林壮士是安乐堂的人,听说还肩负重要使命,就委托我找你们安乐堂谈谈,能否将林壮士让给校书公所。” 听到范娘子的话,安乐堂三位头领惊诧莫名。校书公所那种城市里的行业社团,与他们这种乡下实地社团八竿子打不着啊。 这两天他们一直在横塘镇和下乡催税,苏州城那边发生的事情没有传到他们耳朵里。这时代又没有互联网,热点传播速度也没那么快。 陆堂主转头对林泰来喝问道:“你什么时候与校书公所又勾搭上了?若觉得安乐堂容纳不下你,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想背弃堂口,按堂规先受三刀六洞再出大门!” 林泰来茫然的回答说:“禀堂主的话,我只是打了三家金花的门庭,还在校书公所打了十几个人,总共仅仅伤了对方四五十人,别的也就没什么了,绝对谈不上勾搭啊。” 陆堂主:“......” 混蛋东西!社团兄弟们都在乡下辛辛苦苦的征缴钱粮,你林泰来却跑到城里想强行白嫖花榜美人,你还有良心吗! 怎么,五钱档次的小妹已经满足不了你了? 到目前为止,陆堂主只是因为林泰来有组织无纪律而生气,并没有因为打伤了对方的人而害怕。 安乐堂虽然是八流乡下社团,但干的是替县衙收税的事情,是最要害的、直接关系到县衙老爷们官帽子的事务。 而校书公所虽然看起来繁花似锦,貌似在文娱圈很有影响力,但在县衙眼里就是个屁,重要性远不如安乐堂这样的社团。 就好像商人很有钱,但政治地位可能还不如农民。 这也是徐总管为什么不肯亲自来的原因,怕又被羞辱。 范娘子说明了来意后,又问道:“我就是一个来传话的,陆堂主倒是给个回话,也好让我带回去。” 陆堂主想也不想的拒绝了,“林泰来乃是我们安乐堂战力第一的好汉,对我们安乐堂也是忠心耿耿! 最近他更是立下了不少功劳,如果我将他驱逐出堂口,岂不寒了堂口上下的人心?” 众人疑惑不解,“忠心耿耿”四个字后面,真的是叹号,而不是问号? 范娘子便开口道:“校书公所愿意出转让费一百两!” 陆堂主嗤之以鼻的说:“我们安乐堂虽然穷,但也是有几根骨头的,你当我们是什么人?” 范娘子再次开口道:“三百两!” 陆堂主毫不犹豫的唾弃说:“呸!我们安乐堂对待堂内兄弟向来讲究一个有情有义! 为了区区三百两就卖掉这份情义?做梦!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范娘子也不纠缠道理,又开口道:“最后一次,五百两!” 陆堂主愣住了,校书公所这是要来真的?钱多到没地方花了吗? 只转让费就肯出五百两,那给林泰来的薪资又该是多少?一年几十两总该有吧? 其实校书公所对林泰来也很难办,找衙门整林泰来没效果,直接打又打不过。 即便想打得过,估计也要付出伤亡几十的惨重代价。 如果找读书人去骂林泰来,或者在文化圈打压林泰来,更是吃饱了撑着。一个社团打手,会害怕在文化圈混不下去? 打不过就招纳,大概是目前所有选择里最可行的办法了。 而且林泰来一个人说不定能顶得上几十个人,养几十个人一年又需要耗费多少银子? 听到五百两的报价后,陆堂主长叹一声,对林泰来说:“我知道你对安乐堂的感情很深厚,舍不得离开堂口。 但是,我思来想去反复思量,觉得我们堂口不能做出误人前程的事情。” 林泰来有点激动的回应道:“堂口对我恩重如山,如今正值多事之际,我怎能弃堂口而去?” 陆堂主也颇为动情的说:“汝家中贫困,无奈而投身于我们堂口,如今有改善家境的际遇,我又怎能忍心阻碍你致富?” 范娘子不耐烦的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感人互动:“行了行了,林泰来你说句实话,肯不肯去校书公所当教头?” “不去!”林泰来干脆利落的拒绝。 范娘子抢先问道:“为什么?” 林泰来言简意赅的回答说:“教头这个职业太晦气!不做!” 众人一时间没明白,教头这个职业怎么就晦气了?林泰来变成林教头,有什么毛病吗? “既然你们如此答复,那我就告辞了!”范娘子也不拖泥带水。 然后又说:“于情于理,陆堂主不派人送送我吗?” 她说着这话时,眼睛只看着林泰来。 陆堂主挥了挥手,对林泰来说:“你去送吧!” 此后看着林泰来的高大背影,陆堂主无奈道:“看来五十两不借不行了。” 徐二头领气愤的说:“大哥!以我看来,林泰来必有二心,不可受他的蒙蔽!” 陆堂主却答话说:“还用你说?全横塘镇的人都知道,他有二心,他什么时候企图遮掩过了?” 走到外面,范娘子对林泰来说:“虽然我是受了委托而来,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你的选择是对的。 在安乐堂虽然是乡下社团,没有校书公所那样乱花渐欲迷人眼,但安乐堂是直接为衙门办事的,受衙门的庇护。 如果你投到校书公所,固然可以多赚几两碎银,在繁华都市里立足,但也失去了县衙的关系。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能看得如此透彻,实属难得。” 林博士有点羞涩的说:“其实,我想你可能有所误会了。 我心里想的是,校书公所愿意付出的那五百两,能不能直接给我,不用经过堂口?” 范娘子:“......” 胃口这么大,不怕撑死你! 第三十二章 爱到盲目? 一个人贪财可以理解,但过于贪财就是小人贱格了。 范娘子不动声色的重新审视着林泰来,“你要这五百两银子做什么?你有什么事情需要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在林博士手里,能做的事情多了,比如在城里买个宽敞宅院安家。 然后买个县试名额,再买个府试名额,最后买个道试录取名额成为秀才...... 再往下买大概就不够了,需要另想法子了。 或许有人想问,林博士奉命要创建分堂并招兵买马,难道不需要用钱? 只能说,林博士深谙创业精髓,创业从来就没想过用自己的钱! 想了想后,林泰来忽悠说:“其实我有一个项目,急需合伙入资......” 范娘子立刻大包大揽说:“我会向校书公所传达你的意思,并且为你说几句话。帮你拉五百两银子,我想应该问题不大。” 林泰来登时就惊了,他连是什么项目都没编好,范娘子就承诺一定帮忙拉到投资? 是这位大嫂太傻了,还是爱自己爱的太盲目?一个堂口的当家大嫂,做事能这么蠢? 上辈子那些创业者骗投资,起码也要准备一份PPT啊。 林博士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想不起来,便试探着问道: “你和校书公所的徐总管是什么关系?看你的姿色,你不会也是从他那个行业出去的红人吧?” 范娘子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这句话,这是称赞自己美貌还是侮辱自己风骚? 最后叱道:“住口!不要把我和那些下九流的女人混为一谈!” 然后又解释说:“我们范氏这一支有个族人,辈份上是我堂弟,娶了徐泰时的女儿,所以我和徐总管算是能说得上话。” 林泰来听了这个解释,第一反应就是,莫非这位大嫂觉得自己读书少,所以忽悠自己? 徐泰时是什么人物,前几天唐老头也介绍过。 虎丘徐家的门面人物,与申首辅关系匪浅,万历五年的进士,拥有留园和拙政园两大顶级名园的苏州园林之王! 不是林博士小看范娘子,就算她是范仲淹后人,但她这支都沦落到让女人混社团了的程度了,还有族弟能被徐泰时看上招为女婿? 想到这里,林博士不禁捶胸顿足,“我早穿越......不,早生几年就好了! 这样说不定我也机会成为徐泰时的女婿,直接少奋斗五十年,躺平一辈子!” 范娘子:“......” 不服不行,这壮士真是个奇人,脑回路也是不同常人。 范娘子本来不想说太多自己家族的事情,但被林泰来气得多说了几句: “徐泰时至今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徐媛!所以只招入赘的女婿,这你也肯?” 林泰来稍稍讶异了下,没想到冷不丁又听到个文化名流的名字。 这位徐媛也是个著名才女,江南文化圈的名人,与另一位才女陆卿并称为吴门两大家。 可以说,这两位是明清江南世家才女文化的开创者和先行者。 可惜两大才女现在都已经二十几岁,各自嫁人了,与林博士没有缘分。 再说几句题外话,另一大才女陆卿是苏州名人陆世道的女儿,而陆世道又又是文征明的衣钵弟子...... 似乎当今苏州文化名流谁都能跟文征明扯上关系,由此可见,文征明对苏州文化圈影响力之深。 虽然论起几百年后知名度,在江南四大才子里,唐伯虎和祝枝山秒杀文征明。 但要说留下的文脉,唐伯虎和祝枝山两个货色加起来乘以十也不如文征明。再过四十年,文家还能出个状元。 所以林博士穿越过来后,只听说本地四大家族之一的文家,就没听说还有唐家和祝家。 林泰来一边想着才女的事情,一边随口花花说: “既然你和徐家能搭上话,那徐才女还有没有待字闺中的世家才女,让我见识一下?哪个世家都行,我不挑的。” 本来林博士就是一时嘴快,没指望范娘子给什么回应。 却没想到范娘子很大方的答话说:“这好说啊,三月阳春,她们这些世家才女游园聚会很多,我可以想办法安排你去偷看啊。” 林泰来:“???” 再一次深深的感受到,这位大嫂很不对劲! 她今天对自己好的有点过分,简直就是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无条件的包容! 虽说他看得出来,范娘子似乎很觊觎自己的肉体,可没想到还能爱到盲目? 太可怕了,女人实在太可怕了! 林博士自从穿越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水太深,把握不住的感觉。 恰好此时将范娘子送到了码头,林泰来赶紧告辞。 “明天县衙见!”范娘子意味深长的说。 林博士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大概说的是明天公审“孝女为父报仇杀人案”的事情。 范娘子算是“苦主”吧?难道也会到场?莫非还想捣乱不成?章粮书不是说,已经摆平了和义堂吗? 本来林泰来已经从章粮书那里,提前知道了明天审案结果,没必要去现场凑热闹。 但看到范娘子这刻意提醒的样子,总觉得明天还是要去一下。 其后林泰来回到堂口,头领们还没散去,陆堂主喝问到:“那个姓范的女人,都对你说了什么?” 林泰来如实答道:“也没什么,她说愿意与校书公所说和,将那五百两直接投给我。我说我不要,她非要帮这个忙。” 陆堂主顿时怒道:“胡扯!你对堂口就不能说几句老实话?堂口本想借给你五十两,现在作罢!” 林泰来:“......” 到了次日,林泰来又离开了横塘镇,在唐老头的复杂目光里,起身前往苏州城。 “坐馆的心,已经不在鱼市了。”唐老头长叹道。 这时代县衙审案,理论上都是公开的,允许闲杂人等围观的,只要你能走到大堂前面。 所以当今市井八卦新闻的一大来源,就是知县审案,知县同样也会借此彰显“人设”和宣扬教化。 县衙的大堂也叫公堂,就是知县公开审案和办事的地方。 林泰来作为县衙粮科书手,当然有走到大堂外面,围观审案的能力。 此时大堂外面已经人头攒动,不说人山人海,也已经密不透风,毕竟今天有热点案件。 不过即便人再多,对林泰来而言也是如履平地。 他轻而易举的就走到了最前排的最佳观赏位置,紧邻着大堂门槛外的月台。 然后就在月台的另一边,看到了“苦主”范娘子。 此时的范娘子还是身穿孝服,但从手指头到嘴唇的红色都已经不见,看起来像是个很正经的孝妇了。 但是这种正经看在林博士眼里,反而还是不对劲! 第三十三章 因爱生恨? 正在林泰来看着对面孝妇,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升堂鼓响了起来,值堂皂役大喝威武。 然后就是知县冯渠升座,这是林姓县衙书手第一次看到县衙的大老爷,没什么值得深刻的印象,在历史上也不是什么名人。 公堂里除了知县座前的公案,边上还设有另外一个案几,刑房书吏就站在案几后面。 此时案几上堆了一叠状子,都是今天要审理的案件,当然其他案件都是林泰来所关心的。 在一堆待审的案件里,审问次序是有诀窍的,会做官的都知道怎么审。 那就是先快速审理简单容易的,后审理疑难的;先审理影响力大的,后审理关注不多的。 按照这个规律,今天开门第一个案件肯定就是“孝女为父报仇杀人案”了。 县尊大老爷一声令下,案件凶手被带上了公堂,又当场验明正身。姓名黄素珍,职业陪酒粉头,年纪十七岁。 林博士探头探脑的看了几眼,就放下心来。 五钱小妹气色不错,这证明在牢里没有受到虐待,今日审判结果大概也很乐观。 自己能做的都做了,惟愿五钱小妹信守承诺,在被释放的万众瞩目时刻,帮自己宣扬一下诗词。 此后一切都像林泰来想象的那样顺利,知县按照流程审问完过程,又听了刑房禀报,说是现场勘察无误等等。 然后就到了判决的时刻,县尊大老爷没有亲自闷头执笔写,而是先口齿清晰的高声口诵判词。 不外乎“孝心可嘉”、“其情可悯”、“法外仍有天理”云云,看样子是要从轻发落了。 旁边的刑房书吏奋笔疾书,拟写判词。 一切很都和谐,除了死去的恶霸堂主武一魁,似乎是皆大欢喜。 事先安排的托儿,已经在人群里开始准备带头欢呼,称颂县尊大老爷的德政了。 就在这时,一直被林泰来重点盯着的范姓孝妇,忽然走上月台,跪在公堂外,对知县叫道: “青天大老爷在上,未亡人有下情叩陈!” 靠!林泰来心里暗叫,这娘们果然要生事! 可惜这是在县衙公堂,他身份只是个观众,想要阻止也无能为力! 范娘子作为死者的遗孀,在公堂上表示要陈情,知县不可能不让她说话的。 于是又听到范娘子说:“若黄姓女犯因为孝义,可以杀人而轻放,那么民妇可效仿否?” 效仿什么?在场大部分人都没听懂。 范娘子抬手指向五钱小妹,补充说:“设若黄姓女被释放出了县衙,而民妇为丈夫报仇,手刃了黄姓女,此后立誓为夫守节,可得节义之赞否? 朝廷提倡儿女的孝义,但同样也提倡妇人的节义,青天大老爷能一视同仁否?” 公座上县尊大老爷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这位孝妇的问题实在踏马的有点刁钻,很不好回答。 本来知县在公堂具有绝对权威,拥有不讲理的权力。 但事情就坏在,先前冯知县已经在“讲理”并打造人设了,不好马上就翻转形象。 一切顺利的审判,就这样突然卡住了。 没人说话,就只有范娘子继续说:“再次叩请青天大老爷三思!律法绝非儿戏,凶犯不可轻放! 就算众人皆以为黄姓女情有可原,亦不可不惩戒!民妇以为,至少要将黄姓女罚入乐籍!” 妙啊!知县眼前一亮,这个提议真是越想越妙! 所谓乐籍,可以理解为官方在册的风俗娱乐业从业人员。 一方面,从良民罚入乐籍,就像是犯官妻女没入教坊司一样,表面上对犯人进行了惩罚,避免了放纵凶犯的口实。 另一方面,黄姓女犯本来就是私自从业的陪酒粉头,被罚入乐籍,只是从私自从业变成了官方在册人员。 她并没什么实际损失,而且算是轻轻发落,同样彰显了官方对孝女的宽容,不然就要杀人偿命了。 转眼之间,知县对范姓孝妇的观感就变了,原来这是个识大体的女子! 而且知道怎么让老爷不为难,提出的解决方案更加有可行性! 只有林泰来更加迷惑不解,这娘们跑过来,搞出这么一个波折,就是为了“谅解”来的? 本来大家都以为,范姓孝妇演出到此结束,结果见这孝妇再次叩首,对知县说: “青天大老爷在上,未亡人还有状文呈上!先夫亡故之前,曾遭重伤,不然也不至于命丧女流辈之手! 先夫丧命之事结案,但遭受重伤之事仍未有结果! 故而在此状告林泰来,无故殴打先夫,致使先夫当场重伤不起!经验得,当时下颚粉碎,牙齿脱落八颗,舌头咬断半截,神志不清,几近于死!” 站在最前排最佳观赏位置的林泰来:“......” 昨天还爱到盲目,对自己无限包容的娘们,怎么今天转眼就翻脸不认人了,开始往死里告自己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因爱生恨了?虽说女人善变,但也不能这么没逻辑啊? 反正唐老头说的没错,这个娘们果然不是好人!惹不起,溜了溜了! 人命以及重伤这类状子,县衙不可能拒接的,高高在上的知县拍案按照程序说: “被告林泰来何在?若不在这里,今日先发了传票,另行择日再审!” 范娘子连忙指着月台下那位最高大醒目的身影:“禀大老爷,林某人就在这里!他正要走!” 众目睽睽之下,林博士又不打算造反,所以不能打出县衙去,最终只能无奈的走上月台。 此时刑房书手上前对知县耳语了几句,然后知县又道:“若援引重伤成疾之律例,行凶人应当分所有家产之半给伤者!” 林泰来摸出了之前那花不出去的二两碎银,表示目前家产只有这些。 然后豪爽的扔给范娘子,不用分一半了,全部赔付给受害人都行! 范姓孝妇抹着眼泪说:“听闻有人要给林某人送大笔银子,林某人还有大肆置办产业的心思。 可怜我这失去了夫君的未亡人,只能得到一二两碎银赔偿,运道何其不公!” 卧槽!卧槽!林博士终于明白了,这位对自己爱到盲目又因爱生恨的大嫂,到底想干什么了! 这踏马的是想强行跟自己“合伙”啊! 第三十四章 二女争夫? 在知县的心里,是倾向于支持范姓孝妇索赔的,但这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交易关系。 而是因为范姓孝妇刚才通过一些表现,已经证明了她对律例和人情的熟悉,所以这是一个懂得怎么“闹”的人。 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判决一般都会倾向于善于“闹”的,以免惹出更多麻烦上身,人性皆如此。 如此知县便对范娘子开口道:“林某人若只是赔付眼下的一二碎银,确实对你不公道; 但他又不能将今后收入无休无止的赔付与你,这样也不公道!” 范娘子回应说:“虽然听说有人意欲赠金银与林某人,但民妇所求不多,不会要这些不能生产的金银。 林某人只需拿出一年之内置办产业的三成,赔付与我即可。 如果林某人没有置办产业的心思,便将金银半数赔付出来。” 听到这里,林泰来终于可以肯定,这娘们费尽心思并不是为了点银子或者修理自己,所图真就是绑定自己。 她能帮自己弄来五百两银子“风投”,然后又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定占股比例。 以赔付代替占股,知县的判决书具备法律效力!不得不说,范娘子这个心思也够巧妙的。 难怪当初自己连个项目都没编出来,她就一口答应帮自己去拉投资。 原来根本不看项目,就是冲着自己这个人来的! 冷静的想了想,林博士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除非自己完全不要那五百两银子,无欲则刚。 这时候,另一被审的五钱小妹黄素珍忽然心中警铃大作!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自己,眼前这个不正经的孝妇有问题! 心念急转后,黄小妹立刻对知县开口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小女子亦另有陈情! 律法上说的赔付家产半数,前提是无故殴伤,但这次事出有因,并非无故。 当夜是奴家有意对林壮士诉说自身遭遇,激起了林壮士的义愤,这才导致林壮士对武一魁出手。 奴家情愿代替林壮士,就殴伤罪责,对范寡妇进行赔偿!” 范娘子诧异的回头看了眼黄小妹,她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心里冷哼一声,谁要你这个陪酒粉头的赔偿?你要战,便来战! 便又对知县禀报说:“替人顶罪这种事,本就是律法所禁止,殴伤先夫的人是林泰来,而不是黄姓女。 更何况林泰来与黄姓女之间,不是父女、夫妻、兄妹这种近亲关系,有什么资格互相顶罪?” 黄小妹立刻又反驳说:“是奴家故意引诱林壮士出手,所以奴家是教唆者。 同案向来有主犯与从犯之分,奴家这样教唆者应该定为主犯。所以由奴家来负责赔偿范寡妇,才是正理。 林壮士这样四体发达头脑简单之人,完全是受了奴家蛊惑才愤然出手,只能算作从犯。” 林泰来无语,什么叫四体发达头脑简单? 五钱小妹你飘了,这要不是在公堂上,就让你再组织一次语言! 那边范娘子也不甘示弱,丝毫不落下风的驳斥回来:“什么主犯从犯,根本没有实据证明! 只能说,关于先夫之死,两人都有责任!如今黄小妹已经被判罚,而林某人仍然无责无事。 如果让黄小妹全部顶罪,而林某人逍遥法外,才是对律法的亵渎! 更何况民妇身为受害者遗孀,只肯要林某人受罚赔付!还请青天大老爷大发仁善之心,体察民妇苦衷!” 眼看着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唇刀舌剑的你来我往,围观审判的众人心里都有点怪异。 好端端的审案现场,怎么演出了二女争夫的感觉? 一个死活也要林壮士,一个宁肯自己全部顶罪,也不肯把林壮士让出去。 如果真是那样,被这么两个厉害女人极限拉扯,林壮士的心里一定很苦,一定很难以抉择。 知县也很懵逼,这案子越审越诡异了。 他随即阻止了二女继续斗嘴,转而对林泰来喝问道:“本官让你上来陈述!” 林泰来毫不犹豫的答话说:“我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让女人为我顶罪,这个惩罚我认下了!” 又对黄小妹说:“当日打伤武一魁,原本也不图什么,若用你顶罪,岂不成了挟恩图报之人?” 黄小妹并不知道五百两风投的事情,她此时看向林泰来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愤! 自己被关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林壮士果然就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而且还是敌人的女人! 在大堂外围观的人不明真相,一起为林壮士叫好!不逃避罪责,像个男人! 听到叫好声后,林博士灵机一动,张口就作诗了:“在下有诗云,七尺意气重,醉后多误伤!正声拒娇娃,江湖心自凉!” 吟完了后,林泰来便偷眼瞥向知县大老爷。 以自己这个壮士身份,突然能写诗,绝对是一件稀奇事情! 如果能引起知县大老爷的兴趣,岂不立刻发达了? 不过观察完后,只发现知县大老爷只是皱眉,并没有太多表示。 于是林博士再次加码,继续吟诗说:“在下还有诗云,男儿七尺岂沉沦,生来骨性气干云!畏罪哪得成豪杰,左右纷纭吾从心!” 知县大老爷抬起了头,下意识的疑惑道:“你怎么可能只有七尺?” 林泰来非常奇怪,县尊大老爷似乎对自己能写诗完全无感。 奇哉怪也,为何这个办法失灵了?网文套路不都这样的吗? 想来想去,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林博士真的不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 这知县大概是个老好人性格,又好心提醒说:“本官还有数月就到期卸任了,你在本官这里卖弄才艺也无用!” 林泰来:“......”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这倒霉催的,好不容易与县衙最高统治者说上话,结果他过几个月就要走人! 难怪上半年县衙的最重要任务就是催讨去年欠税,这直接关系到县尊大老爷能否安然卸任。 也不知道下任知县是谁,如果是个大才子就好了,这样就能和自己有很大的共同语言。 性灵派文学大佬袁宏道在万历年间就就当过吴县知县,也可能是最有名的吴县知县,下一任没准就是他了。 第三十五章 这小妹能处! 这时代,知县对律法的解释权和自由裁量权很大,很多案件都可以一言而决。 看着堂下吵完了后,县尊大老爷就做出了判决,让林泰来负责对受害人家属进行赔偿。 这俩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啊不,一个索赔,一个肯赔,就类似于自行和解了。 对县尊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当场了结就了结,别给自己卸任留下什么麻烦。 每次开庭需要审问的案件很多,这件处理完了后,相关人员就可以离开了。 走到县衙大门外,林泰来就想与范娘子讨论一下五百两银子的项目。 道理很简单,这范娘子如此大费周折,要在自己身上参股占股,那说明她真有可能给自己拉来五百两银子的投资,不然就不值得费这劲。 范娘子却看向林泰来的身后,似笑非笑的说:“你确定要现在谈?我看还是明天到校书公所谈吧!” 被贬入乐籍后当庭释放的黄小妹,正郁闷的跟在林泰来后面。 虽然被释放了,但黄小妹还是感觉自己输了,输的很惨。 林大哥为人忠厚,或许没有觉察到女人之间的刀光剑影,但她黄素珍岂能看不出来,这范寡妇的心肠简直歹毒! 原本她虽然干着陪酒卖笑的营生,但户口本上还是良民,可以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 结果范寡妇突然跳出来搅局,把她黄素珍办成了乐籍,这样就她算跟着林大哥,也不好有名分了。 良贱不相通,最多只能没名没份的跟着瞎混,几乎看不到未来! 范娘子说完后,挑衅的看了眼黄小妹,一个陪酒粉头有啥资源啊,还想跟自己抢男人? 然后她带着胜利者的自信,移步离去。 黄小妹纵然心有万般不甘,也只能一声不吭的暗咬银牙。心里默念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 林泰来回过头,对黄小妹说:“你还跟着我做甚?” 黄小妹目送范娘子背影,吐出口恶气,换了个心情,直接赖上了林泰来: “不跟着林爷,奴家便无处可去。就算想重操旧业,也没有地方敢收留杀人犯陪酒啊。” 被一个长在自己审美上的女人纠缠,和被一个丑男纠缠,绝对是两种感觉。 林泰来叹口气,自然而然的说:“怪可怜见的,那你就先跟着我回去吧。” 在横塘镇南部,唐老头有一处小院子,老夫妻一起住着。院子不大,但也有正房和东西厢房。 林泰来自从晋升为鱼市坐馆后,就从堂口号舍搬了出来,挤进了唐老头这个院子住。 虽说算不上多宽敞,但好歹有独立的厢房居住,总比和别人一起挤在堂口号舍里舒服。 不然的话,就算林泰来今天领了黄小妹回来,都不知道去哪睡。 当晚,林泰来和黄小妹很自然而然的就睡在了同一张床上,黄小妹也很自然而然的算是住了进来。 底层小人物抱团取暖,没有那么多仪式感,也没有那么多矫情,更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 仿佛一切水到渠成,波澜不惊。 次日上午,比平常晚起了一会儿的林泰来带上左右护法,上船去苏州城。 黄小妹目送林大哥离去后,又帮着唐老头的妻子打扫了院落,然后才对唐老头问道:“林爷不是鱼市坐馆吗?为何总是往城里跑?” 唐老头叹道:“少年人总是爱慕繁华,这山望着那山高。听坐馆说,只有在苏州城才有什么流量。 虽然我不懂什么是流量,但坐馆还说,有了流量就可以变现。而且对于现在身居微末的他,这是最快捷的道路。” 黄小妹讶异的说:“难道林爷就不管鱼市了?” 唐老头更无奈的答道:“殊不知,咱们鱼市就是一座大宝库,里面蕴含很多财富。 但坐馆只是浅尝辄止,收收什么卫生费、摊位费就罢手了,没有心思进一步深入挖掘。” 不知道唐老头是不是言者无意,但黄小妹听着有心,又问道:“奴家可以去鱼市看看么?” 唐老头笑呵呵的说:“这有什么不可以?你是坐馆的女人,比我能做的事情都多!” 黄小妹便撒娇道:“老伯这说的哪里话,奴家只是想看看林爷的基业,免得一无所知,遭人笑话。” 此时鱼市已经有十来个新人维持秩序了,都是还在试用期的那种,还从堂口借了两个骨干带领新人。 黄小妹在唐老头的陪同下,巡视一圈后,不禁感慨说:“如此大的一个鱼市,可能是城外最大的鱼市,一个月才到手十几两银子,简直暴殄天物。” 唐老头越来越欣赏黄小妹了,接话说:“其实还有很多创收法子。 比如他们交易都用鱼斗,我想过,我们还可以私自制作一种比官方鱼斗更小的鱼斗,但标称一样。 谁想用私斗卖鱼,就多交纳点规费,每月当可多收几两。” 黄小妹却指着不远处一筐咸鱼,“多几两银子也不顶什么事,其实奴家看了一圈,发现这里面就有大钱!” 唐老头鼓励着说:“莫非你有什么新的点子?不妨说来听听。” 黄小妹就讲出了自己的新想法:“制作咸鱼必定要用到盐,盐对他们而言就是不可少的刚需。 今后鱼市可以规定,想在这里卖咸鱼,就要从我们手里买盐! 无论是谁,每在鱼市卖一百斤咸鱼,就必须我们手里进购四斤盐! 假如鱼市上每天有一万斤咸鱼售出,我们就能搭配着售出四百斤盐!” 唐老头一点即通,“官盐行价是每斤二分,我们可以收购四五厘价格的私盐,然后再以官盐行价强迫售卖给他们! 这样每斤能赚一分多的银子,每天赚三四两,每月不下百两,是目前收入的十倍!” 黄小妹又补充道:“我听说,县里那些盐牙子都有包销官盐的任务,我们可以找个盐牙子合作。 每月买上两千斤官盐打掩护,其他都用私盐,这样更安全些。对那些盐牙子来说,也是巴不得。” 越聊越觉得可行,唐老头搓了搓手,颇有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兴奋。 混了一辈子社团,看了半辈子鱼斗,这踏马的才找到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感觉啊! 还踏马的买卖私盐,一个月上万斤的量,这才是干黑社会啊! 什么收卫生费、摊位费都是小儿科,简直弱爆了! 这个娇滴滴的黄小妹能处,有黑钱她真敢捞,想法比坐馆还像坐馆! 不愧是敢动手杀了和义堂武一魁,还能全身而退的狠角色! 不愧是敢在公堂上说,林坐馆四体发达头脑简单的女人! 第三十六章 还是要上岸 前往苏州城的林泰来,对于自家大后方的小动作一无所知,沉浸在了即将白捡钱,啊不,拉到投资的喜悦中。 钱是一个好东西,有了钱很多事情就好办了!县试、府试资金都到位了! 他先去了城里面,取了前些天订做的长衫,并当场换上。 不知为何,宽大的长衫罩体,立刻感觉自己阶层越升了,就不想再脱下了。 在外衣里面,林泰来身上裹了几大张不太整齐的连缀牛皮,像个小马甲,都是唐老头的妻子帮着缝合的。 伙计看到时,就忍不住就想到一句话,暗藏甲胄阴有异志...... 林泰来还想多做几件衣服,怕吓到伙计,就和蔼的解释说: “最近市面不太平啊,时有打架斗殴,衙门也不作为。听说近几日上塘和南濠伤了好几十个人,所以都要注意个人防护。” 从制衣店离开后,林泰来便去了位于上塘的校书公所,准备为了拉风投而谈判。 但这次林泰来没见到徐总管,出面的还是范娘子。 “钱票已经放在我这里了,”范娘子解释说:“但徐总管并不想见你,委托我与你谈判。” 林泰来疑惑的问:“如此开心的日子,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范娘子:“......” 关于徐总管为什么不想见你的理由,你不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吗? 寒暄过后,范娘子开始说起条件:“校书公所本想招纳你加入,但因为安乐堂不放人,你也不能脱离安乐堂,所以只能聘你为客座教头。” “我说过,教头太晦气!”林泰来不满的说,“所以要换一个称谓,客座教授!更具体的说,是客座文学教授!” 主要是林泰来以后还要混文坛,名头上不想跟教头这种粗人称谓沾边,不然以后都是黑历史。 像坐馆这个称呼就没问题,这时代坐馆就是一种老师,很文化的。 文学教授也一样,以后就算自己发达了,也能被洗地为风流雅致,倜傥不羁。 晚明江南读书人风气非常狂怪,不怕你荒诞,就怕你不浪! 看看前两天张幼于的疯癫模样,再想想历史上这时期名士和名妓纠缠不休爱恨情仇,好像还有个名士为了个性,腰持双刀骑马,结果颠簸起来把自己捅死的。 所以林泰来搞起事来,一点压力都没有。 饶是已经习惯林泰来奇人异事的范娘子,此时也愣了愣:“教授?那不是府学教官的名字吗?还文学?” 林泰来解释说:“现在到处都是博士、待诏,这公所还叫校书呢,教授怎么就不能用了? 文学又怎么了?只要我人在这里,叫什么名目无关紧要吧?” 范娘子觉得没必要在一个称谓上纠缠:“行吧,客座文学教授,林教授,你高兴就好。” 听到林教授这个称呼,林泰来不禁唏嘘了好一会儿。 上辈子到穿越时,凭着本专业全国前十的学术,连个副教授都没评上,但这辈子靠着一双拳头和铁鞭,总算也圆梦了。 以后在上塘南濠两大商业区的江湖上,他林某人也是有名有号的人物了! 这里才是造梦的黄金国度,横塘鱼市那种乡下地方,一年也挣不了几十两银子,容纳不下他的上进的梦想! 范娘子最后提醒说:“这钱也不是白拿的,今后公所如果需要你出面,你也不能推脱,不然你的名声就坏了。” “知道知道。”林泰来满口答应,只要钱到手,什么都好说。 随后范娘子摸出了三百两钱票,给了新鲜出笼的林教授。 林泰来看着钱票上的数字,皱眉道:“先前不是讲的五百两吗?” 范娘子不紧不慢的答道:“怕你没有节制,挥霍无度一下子都败光了,所以另外二百两先放在我这里。 等你真要搞什么项目了,我再把这些钱投进去。毕竟县衙判了,有我三成股。” 林泰来不满的说:“你这口吻,怎么跟管家婆似的?” 范娘子暗暗叹口气,真不容易,终于从林某人嘴里听到一句好听话了。 又听到林泰来继续吐槽说:“虽说是你帮忙拉投资,但扣下五分之二当佣金是不是太过了?” 范娘子靠近了林教授,低声说:“你不会以为,这些钱真的是校书公所投给你的吧? 校书公所被你打了山门和脸面,又不能正式把你招纳过来,凭什么要花五百两买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的客座教头?” 林泰来挥了挥钱票问道:“那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范娘子“投给你的这五百两,其实都是我个人的私房钱,只不过假托校书公所名义而已!” 林泰来下意识的说了句:“费这事做甚,直接给我不就完事了?” 范娘子差点就骂出一句“煞笔”了,怒道:“用你的胸大肌仔细想想,我也是要脸的,也是要名声的! 武一魁那废物之死与你有关,现在尸骨未寒,我就给你送钱,外人怎么看?堂里的兄弟怎么看?” 林泰来不是不聪明,主要是德行和道理用多了后,产生了遗症,遇到不上心的问题就懒得多想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娘们在县衙告状索赔,然后通过县衙判决来合伙,也可能有这方面考虑。 反正真金白银到手,从林博士晋升为林教授的林泰来懒得再去细腻琢磨,拔腿就走了。 钱是男人的胆,腰缠三百两,衙门打关节! 熟门熟路,直入县衙东院粮科公房,找到粮书章廷彦,直接问道:“章先生在府衙有人脉么?” 章粮书被这个突兀的问题弄得很诧异,“你问府衙干什么?” 林泰来财大气粗的的说:“假如县试过了,不知再买通府试要花多少钱?一百两够不够?不够再加!” 于是章粮书更诧异了,“你哪来的钱?在乡下收保护税也这么赚了?” 知道章粮书心细,林泰来不想担上“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罪名,如实答道: “刚从校书公所拿的,他们花了点钱,聘我为客座文学教授。” 林教授刚说完,就见迎面一个茶杯飞了过来,但他敏捷的侧头闪开了。 “先生何故动怒?”林泰来问道。仔细想了想,自己这两天也没得罪章粮书啊,还是说他想从自己收里分一杯羹? 章粮书阴着脸问:“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林泰来茫然,这几天这么忙,不是打人就是要钱,天天都有事情做,难道真漏下了什么? 章粮书怒喝道:“我说过,在你去一都插旗抢地盘之前,不想再听到你的花边新闻! 我上次给了你十天时间,现在只剩六七天了!如果你做不到,有的是人想干!” 林泰来拍了拍额头,差点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本职工作没干! 章粮书警告说:“我现在有理由怀疑,你根本没想着去一都抢地盘,只想借县衙名头,出去招摇撞骗,打人也没人管你? 别忘了你的本分!撤掉你这个书手,征发你去服劳役修河道,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林泰来连忙拍着胸大肌,表态说:“今日还有半天时间,我马上就出发,去一都乡村做事!” 因为刚发笔小财,才春风得意了一个时辰的林教授心里发出了悲叹,这就是“没上岸”的坏处,衙门想拿捏一个平民太容易了。 别的不说,江南地区有一个特殊税种叫“白粮”,都是特定的好米,专门提供给皇宫大内吃的。 这个税种不能折银,必须缴纳实物,江南地区一年额定二十一万石,其中苏州府承担六七万石。 而且白粮不能通过接力兑运方式,也不像漕粮一样靠官运,而是民运。 衙门想收拾你,就签发你去运白粮,从苏州一路运到两三千里外的京师,可以直接把普通人坑到破产。 至少要考中秀才才能避免这些烦恼和威胁,可以算是脱离平民阶层上岸了。 目前来看,上岸三步里的前两步县试府试,能直接帮忙的人还是章粮书,另外就是要有足够的资金了。 第三十七章 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上) 本来林教授今天兜里多了三百两现银,又穿上了长衫,寻思着找地方进行消费。 主要是在这天下最繁华的都市里,考察一下这时代的高端第三产业,为创业积累经验。 没想到被章粮书当头棒喝,险些飘起来的心再次认清了现实。虽然你林泰来在街面上小小红了几天,但本质还是个底层平民! 可以看出,章粮书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连发配去修河道的话都说出来了。 胡混了这许多天,就忙着立字号、刷流量、弄银子,虽说小有成果,没有白忙。 但这些全都是个人私事,心思完全没在公家的正事上,难怪章粮书脾气爆发了。 所以今天不做公事不行了,林泰来临走前,又想起什么,对章粮书禀报说: “我们安乐堂对进军一都这件事很重视,准备专门增设分堂负责一都事务。 我这些天也一直在考察,分堂堂口应该设在哪里,目前看好了一处地方。” 章粮书对这些破事没兴趣,敷衍着问了句:“哪里?” 林泰来答道:“姑苏驿那里就是最佳位置。” “滚!”章粮书简明扼要的表达了态度。 林泰来还是不死心:“驿站不都是归县衙管的吗?我看姑苏驿占地很大,能否从里面分出一个小院落给我?我可以交租金!” 章粮书叱道:“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那里是全江南最豪华的驿馆,苏州城有两个县,都用这个驿馆!所以那里归府衙统一管理调度! 再说住进姑苏驿的人非富即贵,堂口棍徒进进出出成何体统,惊扰了贵人就是罪过,谁敢负这个责?” 林泰来解释说:“不是在下贪慕姑苏驿的虚荣,主要是把堂口设在与衙门相关的建筑里,对外可以拔高堂口形象,更能让百姓更敬服,这是一个心理学技巧......” 章粮书讥讽说:“正事不见你去做,天天琢磨这些没用的仪式!” 话不投机,这老大格局太低,林泰来懒得多说,主动告辞。 到了外面,他汇合了张家兄弟,又在街边找了饭铺,随便对付几口,然后就出城门,去一都区域踩场子。 行走在街道上,已经开始有人认出林泰来了,偶尔还有主动招呼的,这就是前一段时间的奋斗结果。 就是称呼就是五花八门,十分不统一,有叫“壮士”的,有叫“头领”的,有叫“先生”的,还有叫“大官人”的。 但林泰拉相信,随着时间推移,最终肯定会有个逐渐最流行的称呼,成为个人的标签。 理论上,只要出了胥门,城墙外面都是一都范围,所以距离非常近,林泰来便没有乘船,直接用腿溜达着去的。 目前申家已经在一都三图买了二百多亩地,建了义庄。虽然并不大,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二百亩地的钱粮只是萌芽。 而县衙划分给林泰来的地盘,就是一都的一图、二图、四图、五图、六图这五部分,就是为了围堵申家。 由东向西横穿过紧贴护城河的南濠街区,放眼看到的田地就属于一都一图了。 不愧是全县的第一都第一图,距离城门口就是这么近。 其实图就是里,一图就是一里,设有里长、老人等基层自治管理人员,很粗放。 本来每里还有粮长这个位置负责征收和解运钱粮,但粮长没多少人愿意当。 征缴钱粮的职能渐渐被那些有能力包揽钱粮的人抢走了,比如社团堂口和豪门大户。 既然来这里插旗,第一步肯定要先向本地的里长们打个招呼,宣示存在。如果肯配合,可能还要讲讲数。 林泰来一行三人行走在田间地头,前后左右都是江南水田风光,现在正是农忙季节,少有闲人在路上晃荡。 这是穿越以来,第一次为了收“保护税”的事情下乡,林泰来不禁陷入了思考,如何才能假装很熟练的样子? 上辈子的大量阅片经验,在这里全然不适用了,情况背景毕竟差的太多了。 幸亏身边还有两个“社团老人”,林泰来就随口对张家兄弟问道:“你们到鱼市之前,有没有下乡收过数?遇到那些不配合的,你们都怎么处理?” 老大张文答道:“我们当然做过事啊,皇粮国税大部分人还都是正常交纳的。真遇到那些抗税欠税的,就尽力想办法催讨了。 比如说,可以往他家门上泼大粪;或者是偷了他家的鸡,砍了鸡头放门口; 又或者趁着他家小孩落单时,剪掉一绺头发;还有就是点一根火把,大白天扔进他家院子,但按规矩晚上不能做。” 林泰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下三滥的手法,格调也太低端猥琐了,完全上不了台面。 “你们也太不好汉了,难道就没有雄赳赳气昂昂,正面对敌的么?”林泰来质疑说。 张文诉苦道:“谁不想当好汉?咱们安乐堂就那么几十号人,多了也养不起,洒到所管的十五个图,每图又能有几个人? 但是乡下这些人,喊一声怎么也能喊出同族七八条汉子吧?再加上左邻右舍好友能有十几个人吧? 遇到那些大点的宗族,随便就能出动几十个壮劳力,我们一般三五个人,怎么当好汉?” 林泰来无语,所以上辈子那些片子里的社团都喜欢扎堆在“油尖旺”,不喜欢去元朗,就是这个道理。 但老二张武这时却说了句:“别人不行,但我相信,坐馆肯定就是英雄好汉,雄赳赳气昂昂的去收数!” 林泰来内心陡然一惊,连忙回应说:“不不不,我们做事要尊重传统,不要随意破坏优良传统!” 主要是林教授很清醒,双鞭在手打十几个还能打,若遇上几十上百个手持农具的,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他肯定也得跪啊。 毕竟这是现实位面,又不是割草无双。 然后又教训张武说:“再说我们这些混堂口的,讲究义字当头,信念是为百姓服务! 我们对待百姓要以解释和说服为主,好让百姓理解我们堂口包揽钱粮的好处,怎能动辄打打杀杀?” 张武嘟哝说:“今天不动手吗?还以为又能看到坐馆大杀四方、从第一图打到第六图的英姿了。” 林泰来骂了句:“蠢货!知道什么叫过刚易折吗?” 第三十八章 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下) 说话间,林泰来一行三人已经走到了第一图的中心地带,连大四方的申明亭都看到了。 按照大明基层组织规定,每里(图)要建一座申明亭。 遇到乡里鸡毛蒜皮的纠纷,里长、老人可以在申明亭进行调解,以减轻县衙的诉讼压力。 另外申明亭还有张贴榜文的作用,算是乡村地区的“政治中心”。 三人打听了一番,本图的里长家恰好就在申明亭附近。 循着路又来到里长家,这是一处有两三进的砖瓦房,看着家境应该很殷实。 里长姓周,四十多岁壮年,黝黑的瘦脸,但眼珠子很亮,言语之间显出了几分精明。 站在院门口,林泰来报上来历,但周里长没有把人请进来,就在门口说话。 然后周里长装着糊涂说:“安乐堂不是运河西边十三都的堂口么?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林泰来耐着性子解释说:“县衙把一都北部六图都划分给我们了,就包括你们第一图!以后六个图的钱粮都归我们包揽征收了!” 周里长没有表态,又问道:“怎么征收?林头领你说个数。” 林泰来早有腹案,答道:“正粮每一石,按衙门规定要另加耗九斗,你们都交给我们安乐堂就好了。 这能使你们不必另外遭受胥吏盘剥,免去与衙门打交道之苦,省心省时省力,两全其美。 只是我们安乐堂也要收个一斗加耗,作为中间的辛苦费,毕竟我们也要养家糊口的。” 周里长轻笑了几声,“可真是巧了,刚才中午时,三图申家义庄那边也有人来找我。 说是可以将田地寄托在申家义庄,同样负责的包揽钱粮。而且他们家开出的条件,可比林头领有诚意多了。” 林泰来便很严肃的说:“诡寄田地是违法的,周里头不要知法犯法。” 周里长轻蔑的笑了笑,“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林头领看起来挺年轻的,还是跟堂口老人多学学怎么做事吧!” 随即他用力关上了院门,直接请林泰来等人吃了个闭门羹。 林泰来还没怎么的,张家兄弟齐齐大怒。 张武一边把铁鞭往林泰来手里塞,一边叫道:“这个里长好不晓事,胆敢对坐馆如此无礼!” 张文也怒不可遏的说:“什么狗屁里长,当真不知好歹!发狠打他一顿,就老实服从了!” 林泰来喝道:“你们两个都住嘴!记住一句话,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暴力也赢不了人心!” 今天目的本来就只是踩场子和摸情况的,在这个陌生地盘上,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事都正常。 这会儿无能狂怒有什么用,以后如果占住了地盘,第一图的加耗增加一倍!这个垃圾里长自然会被乡亲弄死! 不过让林泰来发愁的是,如果下面几个图的里长,都像刚才周里长那样,该怎么办? 主要是旁边还有申家在竞争开价,而社团开价是开不过这些偷税漏税的“豪门”。 道理很简单,同样征收到一石钱粮,社团至少要把九斗缴纳给衙门。 而申家可以利用特权,征收到一石钱粮只交给衙门五斗,那么隐匿掉五斗就是巨大的利润空间了,可以拿来进行各种操作。 让利给乡民也好,给里长老人吃回扣也好,操作花样多的是。 林泰来原本就知道工作难以开展,否则陆堂主也不会瞻前顾后。 但实际接触了工作后发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难以开展。 市场就这么大,如果乡民们不给他们堂口交保护税,又不能把几千乡民都打一顿。 离开了第一图,又朝着邻近的第二图走去,一路上林泰来只觉得忧心忡忡,不停的长吁短叹。 如此艰难的工作,自己的最强项却又派不上用场,突破点在哪里? 走到第二图的中心地带,林泰来看到申明亭后,就知道不用去打听里长了。 因为申明亭里正坐着几个人喝茶,其中八成就有本地的里长和老人。 林泰来走上前去,站在亭外自报来历,并问了一圈姓名身份,果然亭中坐着第二图的里长,以及两位老人。 此外还有两人,听到林泰来的来历后,其中一个长脸短须的中年人挑衅般答道: “我乃申氏义庄的管庄马英明,这位是庄上主计江渊,不想与林头领狭路相逢了。” 林泰来没有理睬马英明,对第二图的沈里长说:“经县衙指定,一都北六图的钱粮都由我们安乐堂包了。里头现在若有空,你我可以说说数!” 沈里长为难的看了眼申氏义庄的管庄马英明,“这里还有其他客人在,按着先来后到礼数,只能请林头领再等等了。” 马英明轻笑道:“一都的水很深,林兄弟太年轻,把握不住。我看你还是请回吧! 若得了空改日再来,或者不用再来了,省得白费跑腿的力气!” 林泰来拾阶而上,径自走进了申明亭,对里长问道:“我是抱着诚意赶过来的,沈里头不肯通融?” 旁边的老人接话道:“沈兄刚才已经说过了,现在有其他客人在,不方便再见你。” 林泰来仿佛很失望的半转身,但下一刻忽然就从新做长衫的大袖里伸出了拳头。 拳头上还带着指虎,不知是什么时候,林泰拉在大袖里偷偷带上的。 模仿读书人襕衫样式的宽袍大袖,就有这点好处,在大袖里搞点小动作,别人也很难发现。 在众人完全预想不到的时候,林泰来那势大力沉的拳头,忽然就砸向了马英明。 慢动作之后就是快动作,猝不及防的马英明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击中,整个人就飞出了亭外,在外面黄土地上翻了几个滚。 然后林泰来再次华丽转身,众人还在目瞪口呆中,林泰来又挥出了一模一样的拳路,这次目标是申氏义庄的江主计。 丝毫不令人意外的,江主计也飞出了申明亭,甚至比马管庄飞的还要高、还要远。 林泰来将拳头收回大袖里,抖了抖长衫,彬彬有礼的对沈里长说: “里头刚才说有其他客人在,所以不方便讲数。现在客人已经没了,是不是可以开始讲讲了?” 沈里长瞠目结舌的望着林泰来,这样直接让其他人消失的办法,生平是第一次见到。 张家兄弟忍无可忍的问道:“坐馆你今天不是一再强调,暴力不能解决问题吗?” 林泰来摸了摸指虎,叹道:“善哉善哉,暴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啊。” 主要是刚才林教授脑中灵光一现,发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个思维误区,钻了牛角尖差点没出来。 自己刚才一直想着怎么占有市场,却差点忘了换个角度思考。 虽然不能打百姓这样的客户,但可以去打竞争对手啊! 只要能把竞争对手打跑了,不一样也能独占所有客户吗? 这就叫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暴力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林教授攥着拳头,顿时念头通达,浑身舒泰!原来破局如此简单! 第三十九章 又怂又勇 林泰来与第二图的沈里长讲完数,从申明亭出来,张家兄弟很兴奋的说:“恭喜坐馆,总算开张了!” 林泰来淡定的说:“我高兴的并不是开张,而是发现我们能打申家!” 两兄弟又问道:“坐馆说的是哪一种打?是攻打和打仗那个打,还是打人那个打?” 林泰来答道:“都有!” 文武二兄弟惊讶的说:“坐馆方才还畏敌如虎,口口声声不能靠武力......” 林泰来愤愤的给了两兄弟每人一巴掌,“什么叫畏敌如虎?给你们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而且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出来混要用脑。现在给你们出一道考题,我为什么又敢打了?” 当天,林泰来一直跑到了天黑,将地盘里五图的里长都拜访了一遍。 各里长态度不一,林泰来对此并不在意,毕竟刚开始接触。 此后林泰来的动作就象是按下了加速键,突然就开始急剧推进起来。 先是在胥门外南濠大街的最南端附近,租了一处两进宅院,以此充当安乐堂分堂堂口的临时驻地。 然后找了几个木匠,开始进行简单的装修,主要是对牌匾和桌椅、床铺进行更换。 进了院门就是前堂,前堂改建为聚义厅。 而前院倒座房、厢房全部改成大通铺,作为社团伙计兼堂口杂役的宿舍。 后院三间正房作为林教授的临时住处和书房,如果懒得回横塘镇,就在这里休息。 从穿越以来,这里算是林泰来第一处比较私人的住处了。 之所以是临时,因为林教授不觉得这个普通小院能容纳下他的梦想,迟早要换成更大更豪华的。 然后又把唐老头在鱼市新招的十来个人都抓过来使用,分作两组,各由一名安乐堂老人带队。 这两组伙计的任务没别的,就是不停的在一都北五图地盘上来回巡逻。 巡逻并不是针对百姓,而是监视申氏义庄的动向。 只要发现了申氏义庄的人过界,并出现在五图地盘上,能打就当场殴打。 如果判断打不过,就一边跟踪,一边速速向分堂回报。 然后林坐馆会亲自前往,向伙计们示范如何打人。 如此几天下来,申氏义庄的马管庄和江主计又被打了三遍,其中两遍还是林教授亲自动的手! 马管庄和江主计也没办法,申氏义庄如果想继续扩张,他们作为负责人,必须要亲自去游说周边乡村,所以不出门不行。 可他们都已经带了五六七八个人护身,但还是挡不住林教授一个。 虽然申氏义庄目前刚起步,还很微小,也就二三百亩地的规模,但几十个壮丁还是有的。 问题在于,他们两个出来办事,也不可能带着所有壮丁啊。 现在是开春农忙季节,天天带着所有佃户壮丁出门,那地里的农活还做不做了? 就算带上所有壮丁,能打得过林教授了,但怎么也得付出重伤十几个的代价,一样会耽误农活。 所以申氏义庄在第三图拿下两百多亩地后,本该一鼓作气,在今年税季到来之前,继续吃下周边其他五图。 但是义庄的管事人物都被林教授打得出不了庄,出不了庄就无法与周边乡村讲数。 于是在林教授的强力干涉下,申氏义庄的扩张步伐就这样突然停滞下来了。 但各乡村的里长、老人、甲首、族长们,对林泰来和安乐堂分堂的态度依然没有变化。 因为大家都觉得,申家还没有真正发力。等申家发过力后,再看看这位年轻的林坐馆能否站得住脚。 林泰来依旧不着急,大明一年两个税季,分别是夏税和秋粮,这才初春呢! 这日,和义堂女当家范玉如忽然到访,参观了新堂口。 范娘子对前院没兴趣,穿过聚义厅直接来到了后院,参观过后,别有内涵的评价说:“还缺个女人。” 林泰来很实诚的回答说:“你说得对,我正想去买个美貌婢女。” 范娘子便愤愤的说:“按照县衙判决,你这堂口应该也有我三成股。” 林泰来惊讶的说:“这也算产业?” 范娘子反问道:“如何不能算产业?难道开堂口不是为了利润?本质上和那些店铺有什么区别?” 林泰来又强调说:“可这是安乐堂的分堂!” 范娘子不屑的反驳道:“别糊弄鬼了,我就只问你一句,你会把收益上交给安乐堂吗?” 林泰来正想使出顾左右而言它的绝技时,忽然有伙计来禀报说: “申氏义庄的人又出洞了!他们那管庄和主计带着七八个人,正朝着第五图、第六图方向移动!” 林泰来叹道:“都打了三遍了,怎么不在家养伤,竟然还敢出来?扪心自问,我都不忍心再打他们了。” 那伙计又赶紧禀报说:“他们人多,巡逻的兄弟不敢阻挡,还需要坐馆前往增援!” 林教授便对范娘子说:“我该去做事了,失陪!” 范娘子却道:“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别让木匠继续修葺了。 如果过几天被打烂了,都是白费钱,勿谓言之不预也。” 林泰来不解的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范娘子突然又不高兴了,转身离去。 林泰来这边还有事,也没多想,带上左右护法,就赶紧出发了。 一路急行军,果然在第五图和第六图之间的乡村道路上,堵住了申氏义庄的人。 鼻青脸肿的管庄马英明也在其中,被七八名庄丁紧紧围住。 林坐馆好整以暇的把玩着铁鞭,对马英明问道:“我好心给你在家养伤的机会,你为何丝毫不珍惜,还要三番两次的出来?” 马管庄似乎有所依仗的叫嚣道:“有种就打死我,叫一声疼就算我输!” 这时候,从马英明身后闪出了一个人,只有二十五六年纪,模样生的很端正。 此后又听到这年轻人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屡屡恃强逞凶!” 林泰来反驳说:“不止是光天化日之下,月黑风高的晚上也可以打!” 年轻人:“......” 林泰来看了几眼这个年轻人,一开始很疑惑,随即恍然大悟,上前几步说:“莫非是申家二爷当面?” 年轻人脸上没有半点惊疑,好像能认出自己很正常。 当朝首辅申时行是典型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家境平平,也不是什么大族,然后一下子发迹的。 申家有三房,申时行这房父子三人,申时行和长子申用懋都在京师。 次子申用嘉二十几岁的年纪,人称二爷。 三年前,这位二爷不知道是脑子抽了风还是进了水,跑到浙江去,改了名字参加乡试...... 正常人都理解不了二爷这样做的原因,反正最后露馅了,还被人举报了一个冒籍应试。 所幸申首辅面子大,冒籍应试的申用嘉被取消了乡试功名,然后被勒令回老家闲住。 目前在苏州城,父兄都不在,申用嘉算是申家的头号代表人物了,也称得上是苏州城第一贵公子。 听到对方认出了自己,申二爷也没否认,带着几分傲然说:“是又如何?听说你很能打,难道还想连我一起打?” 林泰来不卑不亢的答话说:“听说申二爷不愿意借助父辈荫庇,所以才会冒名去浙江应试。 这是何等的自信和风骨!在下敬佩还来不及,又怎敢对二爷动粗?” 申用嘉微微愣了愣,准备一肚子词还没说出口就夭折了。 他真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按理出牌,居然先对自己吹了一通彩虹屁。 其实自己当初就是觉得,浙江巡抚是自己人,在浙江作弊更容易,没想到被林某人解读的如此清新脱俗。 都说这位林教授的手很辣,脾气非常霸道,只用铁拳和铁鞭讲道理,曾经创下两天打伤四十多人的纪录。 但对自己说话却这么好听,难道自己是天命之子? 左右护法兄弟陷入了迷惑,“打了好几天了,怎么今天坐馆又怂了?莫非这才叫用脑?” 林坐馆的怂和勇,好像永远处在一个不确定的未知状态。 此时林泰来指着几日内被打了三遍的马管庄:“申二爷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打他们吗?” 第四十章 坐馆他疯了! 申二公子毕竟年轻,虽然也聪明,但历练经验都短缺,不然也干不出冒名去浙江乡试这种让人无语的事情。 听到“为什么打马管庄”这个问题,申用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本来他觉得自己挺明白的,但被猛然一问,好像又不明白了。 随即申二公子又感觉自己丢了面子,冷哼道:“我没有兴趣知道为什么!你闪开,不要挡了道!” 林泰来只好用目光凶狠的盯着申氏义庄的管庄马英明,手里慢慢的套上了指虎。 如果申二公子自恃身份,不屑跟自己对话,那就只好继续和马管庄讲道理了,讲到申二公子愿意跟自己说话为止。 出门就被打,已经被打了三遍的马英明抖了个哆嗦,主动低声对申用嘉劝道: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以二爷的智慧,还参不透这个道理?不妨先听听这姓林的说辞。” 林泰来也叹口气,果然真理只存在于拳头能触及的地方。 此后便又主动开口,自问自答说:“前几天初次接触与申氏义庄的人时,看到的两个人,一个是管庄另一个是主计。 在义庄里,两个位置都是至关重要的角色,但是目前申氏义庄这两个角色却都不姓申。 据此我就可以断定,你们申家目前人口不多。以至于没合适族人可用,所以才不得不用外姓来当管庄和主计!” 张家两兄弟捧鞭默默站在后面,萦绕在心里几天的疑问,似乎解开了谜底一角。 他们只看到了坐馆打人,却没看到打人背后的思考。 而申用嘉内心略感讶异,一个看起来只会打打杀杀,实际上还是只会打打杀杀的社团底层小头领,竟然也会思考,这反差让人印象深刻。 林泰来判断的一点也没错。 申氏义庄这种义庄都是家族义庄,是只针对家族内部成员的福利组织。 所以义庄并不是广义上的、面向全社会的慈善组织,一般那是想造反才会做的。 苏州所有其他家族义庄,组织形式基本上都是模仿范仲淹创建的范氏义庄,这是苏州义庄的鼻祖和典范。 而范氏义庄里的几个高管角色,基本都是范姓人来担当,毕竟传了十六七代,家族人口多,总能找到合适的人。 但刚刚显迹二十多年的申家又不同,他们不是大家族传承,先前申时行的爷爷还给徐家当养子,一度改姓了徐。 申时行本名也是徐时行,中了状元后才又改回申姓。 目前申氏也就三房,除了申时行这房,其他两房都是小门小户。 最后林泰来总结说:“虽然你们申家潜力无限,未来属于你们。圣人云,君子之泽五世而......啊不,是三代出贵族! 但在当前,你们申家核心人手稀少,族人数目也不多。 所以你们申氏义庄不得不用外姓来管事,总不能让你这高贵的首辅公子来当管庄吧?” 申用嘉很想反问一句说“这与你打人有什么关系”,但他要端着首辅公子的架子,不方便开口。 所以只能使出号称为不动声色的万能面瘫脸,以及被解读为高傲的没有感情的眼神,看着林泰来。 他相信,在他的气势逼迫下,林泰来会把一切都主动交待出来的。 林泰来再次抬起了手,指着申氏义庄的管庄马英明,很真实的说: “外姓终归是外姓,可以随便打!打了也不会出现不可收拾的后果,反正他们又不姓申! 而且你看,稍有风吹草动,就直接惊动到申二爷你这样的贵人了!又说明你方人手真的不多,我肯定能打得过! 既然能打的过,打了又没什么严重后果,所以我为什么不打他们?” 马管庄:“......” 他很想问问阎王或者菩萨,自己到底几世修来的福报,才能投胎碰上这样的对手? 申二公子的面瘫脸出现了细微变化,眼睛直直的瞪了起来,细节层次更丰富了。 主要是对方这话太踏马的有道理了,一时之间简直不知该如何接话! 文武二兄弟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坐馆先前还挺畏敌如虎的,但近几天突然就这么勇了。 原来是因为坐馆看到申家出来做事的都不姓申,所以就敢打了。 这大概就是坐馆所说的“用脑”,该怂时就怂,该勇时就勇! 说到这里,林泰来长叹一声,转而又说:“关键是我们安乐堂有县衙撑腰,通过官衙来摆平安乐堂不太可能。 所以申氏义庄当前面临的处境,就比较难办了,但仍有上中下三策可以破解。 上策就是打出申家旗号开堂口,广招完全可以脱产的专业打手,提高对抗能力。 下策就是修书给三千里外京师,请首辅老大人直接出面解决申家想多侵吞点国家粮税这个问题。” 申用嘉下意识的点评说:“上策太低,太失体面!下策太高,平白给人把柄!” 让申家打旗号开堂口是什么意思?首辅准备养死士? 而且侵吞钱粮这种潜规则范围的事,如果用明面方式来解决,就是一个政治大雷。 为了多吃几亩地的钱粮,也犯不上冒风险动用首辅权力啊。 特别是首辅老爹又不在苏州,想在京师遥控解决,只能通过书信往来,很容易留下证据。 除非首辅老爹能派一个亲信到苏州当知县,现场办公解决问题。 但在当今互相制衡的体制下,御史言官疯狂围剿内阁的背景下,这又几乎不可能,首辅也要避嫌。 看得懂政治风向的都知道,从张居正之后,就不会再有这么强势的首辅了! “没事,还有中策!”林泰来很自然的接上了话,“如果申家人手力量不足,可以找一个关系亲密的大族,让他们来出手,这就是借师助剿!” 众所周知,能与新贵申家称得上关系亲密的大族,也就是拥有两座5A级园林的虎丘徐家了。 几代经商,有钱!这两代还出了进士,有势! 其实申二公子并不愿意找徐家,毕竟申家爷爷辈给徐家入赘过。 难道申家还是不如徐家?都出了一个首辅,还要求着徐家帮忙办事? 林泰来很适时的开解说:“申二爷可以换个角度去想,你让徐家出手,是使唤徐家!” 这样想来,似乎也说得通,申二公子点了点头。 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指使徐家出手也不是不行。 不对,还是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申用嘉反应过来后,面瘫脸绷不住了,有点懵逼的质问道: “你不是安乐堂的小头领么,怎么给我出谋划策了?” 林泰来挥了挥袖子说:“你这样的首辅贵公子哪里能明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做的事情,不一定是我想做的事情,我打人也不一定是我想打人。 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的无奈。辛苦奔波和打人,也只是为了几两碎银。” 随即转身离去,只留给申二公子一个很有故事的背影。 在回去路上,张家兄弟很想问一句:“坐馆你是不是疯了?” 难道申家还不够打的,竟然还鼓动本土势力更强大的徐家加进来开打,怎么想的? 那可是在苏州几代经商致富、两代进士的虎丘徐家,一年收入弄不好能顶十个安乐堂了,林坐馆你拿什么跟徐家打? 林泰来却轻蔑的道:“虎丘徐家算什么,我就怕徐家不出手! 但凡徐家敢来我林泰来面前跳梁,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按下去!” 这句话极度嚣张和狂妄,完全没把拥有两座5A级园林的虎丘徐家放在眼里。 两兄弟惊疑不定,坐馆他真的疯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不是坐馆故意引狼入室,然后借机投敌求荣? 毕竟江湖人称小奉先,如果真是吕布再世,也不是干不出这种事。 无论如何,县西江湖都要有大事发生,比和义堂武一魁被杀还要大十倍的大事! 兄弟两人顿时心乱如麻,要不要向横塘镇总堂口禀报? 第四十一章 戒急用忍 等回到胥门外南濠街的分堂堂口时,张家兄弟也想明白了。 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两个捧鞭小弟和林泰来是绑定的,去向总堂口告密,对他们真没什么实质性好处。 再说就凭陆堂主的吝啬抠门程度,告了密只怕也捞不到多少赏赐,所以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往好处想,就算林坐馆投敌了,凭本事那必定也能吃上肉。他们两个作为跟班小弟,总能跟着喝到汤吧? 此刻林泰来忽然转头对兄弟二人问道:“你们心里是不是想着,向总堂那边告发,说我故意招惹强敌,与虎丘徐家开战,或许图谋不轨?” 两兄弟吓了一跳,连忙否认:“绝无此意!” “我没事,你们去吧!”林泰来非常大度的说:“你们可以去横塘镇,向陆堂主揭发我!” 两兄弟连忙赌咒发誓说:“我们兄弟二人对坐馆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怎会做出吃里扒外,检举告密的事情!” 林泰来不置可否,没有继续说。 到了第二天下午,在地盘上巡逻的伙计回禀说,今天申氏义庄的管事人员都没有出门,所有庄丁都下地劳作了。 林泰来便非常肯定的分析说:“根据这个迹象可以断定,经过我昨天那番出谋划策,以及鼓动说服,申用嘉一定要去找徐家借师助剿了!” 张家兄弟以及在场的伙计们都很无语,昨天他们看的很明白。 那申二公子本来有点拉不下脸面,不愿意找徐家求助的。结果被坐馆一顿忽悠后,就想通了。 抛开立场不谈,真看不出坐馆到底是哪边的。 然后林泰来又对张家兄弟吩咐说:“你们现在立刻去横塘镇总堂口,向头领们举报! 就说我林泰来擅自扩大争端,预计虎丘徐家很快就要来打我们分堂了!” 两兄弟苦着脸说:“求坐馆别这样考验了,我们真没有举报坐馆的心思!” 林泰来又回应说:“哦,那就换个说法,你们去总堂禀报这个情况,然后把陆堂主的指示带回来。” 老大张文立刻很醒目的说:“我一个人去总堂就可以了!坐馆左右不可无人,让二弟留下来侍奉左右!” 此后兄弟二人分开,张文就出发前往横塘镇。 在安乐堂堂口,头领们正开会,说完催讨去年欠税工作后,又说起了一都分堂。 三头领徐大升趁机进谗言说:“那林泰来去了一都开分堂后,就没回过横塘镇,而且关于分堂的事务,也从来没有向总堂禀报过! 这完全不把总堂放在眼里了,反心已经昭然若揭,还要继续纵容下去么?” 二头领宋全开解说:“开局必定琐事纷繁,林泰来没有时间回横塘镇也正常......” 正在这时,厅外有人禀报说,一都分堂派了人来禀报事务。 宋全顺势就对徐大升说:“你看,这不就禀报事务来了么?三弟你不要把人想的太坏了。” 张文进了厅,本来面对一干头领,有点瑟瑟发抖。 但他又想起,林坐馆昨日面对苏州城第一贵公子都能谈笑风生,便也不知不觉鼓起了勇气。 其实陆堂主打心底不想掺和一都的事情,让林泰来自生自灭无所谓,因为他根本不想去招惹申家。 但他看到林泰来知道向总堂禀报事务,心里又还是很欣慰的。 所以陆堂主和蔼的问道:“你就是给林泰来捧鞭的张家大郎?慢慢说吧。” 张文哪有心情慢讲,直接开口说:“回堂主的话!林坐馆让我来禀报,富甲一方的虎丘徐家马上要打过来了,向堂主请示该如何应对!” 陆堂主:“......” 戳你娘!千年等一回才等到一次林泰来主动汇报工作,就等来这么一个请示? 你林泰来这种时候才想起向总堂禀报?在你林泰来心里,把堂口当成什么了? 难道堂口就是一个背锅的工具?吕奉先也没有让别人背过锅! 不用比别的,就说比财力,安乐堂有没有虎丘徐家的十分之一都不好说! 差距这么大,怎么打? 心神巨震之下,陆堂主忍不住就破口大骂:“请示个屁!我陆义斌当不起这个请示!让你的林坐馆自己做主吧!” 张文感觉总堂这里氛围太差了,得了陆堂主的话,转身就要离开。 “你滚回来!”陆堂主气也打不出一处。 他想了想又喝道:“你回去对林泰来说,如果他还认安乐堂这个身份,就给我戒急用忍!若徐家打了过来,不许动手抵抗!” 张文应了一声,有点赌气的说:“记住了!戒急用忍,不许抵抗!” 说实话,对比过后才发现,这陆堂主还没有林坐馆有气概。 他现在就是有点不能理解,想来独走的林坐馆为什么这次变了,突然要向总堂请示? 等张文又把陆堂主的指示带了回去时,林泰来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分堂的其他十个伙计召集起来。 然后对众人道:“徐家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堂主命令我戒急用忍、不许抵抗。 我们恐怕只有挨打的份了,这分堂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现在给你们重新选择的机会,想走的就走吧!” 又次日,张家兄弟向林泰来禀报:“昨晚走了六个,留下了四个。” 林泰来还挺意外,“居然还剩了四个,我还以为都会走光了。 这数字吉利,四大金刚!我请客,你们去外面买上酒肉,今日就在院中摆席!” 于是林坐馆、张家兄弟、四大金刚,借着春日融融,从午前就开始吃喝起来,一直到了午后还没散席。 正在酒酒酣之际,突然一声巨响,众人扭头看去,却见院门直接被踹开了。 透过院门看向外面,发现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了,三四十人是有的,手里都持着棍棒。 只能说,敌人对林教授的战斗力有很精准的认识,知道十几个人不顶事,就直接翻了一倍人数。 然后这帮人群一拥而入,将院门内一片区域都占据了。 林泰来站了起来,并指如戟,大喝道:“哪里来的毛贼,敢报上来历否?” 人群里有人回应说:“让你当个明白鬼,虎丘徐家发话,要把这里堂口彻底砸了!” 面对如此多敌人,林泰来无所畏惧,立刻伸出双手,豪情万丈的说:“鞭来!本教授今日要大开杀戒!血洗南濠街!” 听到“杀戒”、“血洗”这些字样,对面人群的脸色普遍都有所惊惧。 因为他们知道,林某人并不是吹牛吓唬人,是真有实力。 看样子这林某人喝多了,如果真不管不顾的发起狠,那铁鞭照着人的脑袋招呼,估计和打西瓜区别也不大。 打赢肯定是能打赢,但如果是倒霉挂掉的是自己,那还不如打输了! 不过张家兄弟此刻却没有及时递上铁鞭,反而叫道:“坐馆不可!” 林泰来回头怒斥道:“你们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大不了拖着十几条人命,一起见阎王而已!一条命换十几条,不亏!” 说罢,林教授自行套上指虎,就要向前冲。 张家兄弟一个抱住了林教授的腰,一个抱住了林教授的大腿,拼命用力阻拦林教授向前走。 可是林泰来凭借强壮至极的体格,竟然硬生生的拖着两个用力使劲的大汉走了几步路。 这一幕,看着双方其他人暗暗心惊,林某人这力量恐怖如斯! “你们这是干什么!”林泰来大概也觉得实在费劲,就停住了脚步。 张文悲愤而无奈的大叫道:“堂主严令,对虎丘徐家必须戒急用忍,不许抵抗!” 林泰来听到这句,不禁睚眦俱裂,怒发上冲冠,更加悲愤的仰天长啸。 仿佛从南濠街到胥门,都能听到这声宛如泣血的长啸。 张武也补充性的极力劝道:“坐馆!不可以下犯上、不分大小、不听号令、无视堂规、违抗堂主的指示! 堂主再三严令,戒急用忍,不许抵抗!请坐馆务必遵守!” 林泰来高举双手,对着天空喊道:“十日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图,一朝全休!” 登门来挑战的打手们,此刻也被震撼住了,这是怎样一条好汉啊! 张家兄弟和仅存的四大金刚一起叫道:“坐馆!” 似乎刚才的啸声消耗掉了林教授所有的力气,他又对前来进犯的人群无力的挥了挥手。 “你们不是想要砸了这处堂口吗,动手吧,我不拦着你们。” 这些登门的打手们想了想,如果安安全全的砸了这处堂口,就能算完成任务了。 又何必冒着伤亡惨重的代价,跟刚喝完酒,并处于一个情绪愤激、不太清醒状态的林泰来开打? 这种状态下太不可控了,万一死的是自己就亏大了! 人群里徐家的头目也斟酌了下,真怕出现横尸满街的场面,还是以任务为重。 这些打手们很有默契的只去砸门砸房了,没有打人的意思。 这个新建不到十日的堂口,在林泰来的注视下,半个时辰后就满目疮痍,变成了荒废的垃圾场。 完成了徐家的任务后,打手们就老老实实的离去了,也没挑衅有放狠话的。 目送敌人打手们的背影,已经从戏里出来的张家兄弟低声问道:“下面该怎么办?” 林教授一边对刚才演技进行复盘,一边淡淡的回答说:“我大明是法治社会,下面当然是去衙门告状啊。” 张家兄弟:“......” 江湖人江湖事,按规矩是不让衙门介入的,你这个坐馆却想去衙门告状?不怕被同行耻笑吗? 关键是,对手是虎丘徐家的话,你根本告不赢啊!三岁小孩都明白的道理! 林教授很反人类的说:“废话!要是能告赢,我就不去了!” 第四十二章 越线者死! 今年二月初春的城西江湖,令人眼花缭乱,短短一月之内,发生了太多的事。 月初,赫赫有名的和义堂堂主武一魁被安乐堂林姓喽啰打爆!安乐堂把横塘鱼市交给林姓喽啰打理,以此为奖励! 月中,林头领沿着南濠街,从胥门打到阊门,三天打伤六十人,强行题诗五首,校书公所花巨资和解,聘林头领为客座文学教授! 月底,林教授在吴县一都插旗,设分堂堂口,强势守护一都北五图,亲手殴打申氏义庄外姓高管六人次! 然后更大的事情发生了,林教授刚开了不到十日的堂口,被虎丘徐家砸了...... 据闻当时林教授杀气冲天,已经想要一命换十几命,血洗胥门了! 怎奈他被胆小如鼠的安乐堂堂主严禁出手,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堂口被砸! 有人猜测,林教授可能会西进打回总堂,安乐堂就此彻底分崩离析! 也许林教头火并王伦的现实版,将会在横塘镇上演! 没人怀疑林教授是否具备这个实力,林教授又不是没打爆过堂主! 还有人猜测,林教授肯定忍不下这口气,北上打回虎丘徐家! 毕竟虎丘徐家几代经商,楼堂馆所店铺什么的不少,还有几处园林,总不可能专门为了防备林教授,每处都守着几十打手。 想想武二郎,血溅鸳鸯楼,然后远走高飞!想想另一位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然后远走高飞! 在这个没有电视广播报刊等媒体的时代,大都会地区从来不缺少勇于看热闹的闲人。 安乐堂分堂堂口被砸的第二天早晨,便有不少闲人围聚在附近,等着第一时间目击事件的最新走向。 这些闲人也不傻,如果能目睹最新情况,去酒楼茶铺之类的地方讲新闻,还能换上点吃喝。 “出来了!出来了!”有沉不住气的人指着大门叫道。 其实已经被砸成废墟的堂口,已经无所谓大门不大门了。 只见林教授晃晃悠悠的从废墟里现出身形,忠心耿耿的张家兄弟跟在身后。 关键是,林教授手里还拎着酒瓶子,这让观众都有点兴奋。 小说里那些好汉喝了酒后,最容易干出大事! 林教授抬头看了看日头,毫不留恋的离开了废墟。 在众目睽睽之下,林教授既没有北上,也没有西进,反而向东边城里面走去,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废墟堂口本就离胥门很近,没走几步路,林教授的高大背影就穿过了胥门门洞。 不少人立刻就想到了,林教授还有一个县衙书手身份,难道这是要去城里的县衙。 但如果是找县衙出头的话,那就有点不够好汉了。 再说县衙也不可能为了砸堂口这种事,去找虎丘徐家的麻烦,林教授如对县衙有所指望,那就太幼稚了。 吴县县衙距离胥门很近,从胥门进城后,立刻沿着学士街往北走就是。 但林教授没有向北,反而沿着府前街,一直向东面的城中心走。 这又让尾随的闲人们大为诧异,不明白林教授到底是想去哪。 苏州城最重要的一条南北主干道叫卧龙街,基本上贯穿全城,算是中心大街。 众所周知,苏州城分为吴县和长洲县两个县,卧龙街就是两县在苏州城里的界街。 卧龙街以西属于吴县,以东属于长洲县。 不到一刻钟,林教授就走到了卧龙街,站在了路口的饮马桥上。 卧龙街是界街,那饮马桥自然也算得上界桥了。 苏州城水道纵横,全城共有三百多座桥梁,饮马桥就是其中的传奇名桥之一。 林教授仍然没有停住前进的脚步,跨过饮马桥后,便进入了长洲县境内,然后又沿着十泉街,折向东南继续前行。 之后没再走多久,林教授终于结束了这不到半时辰的行进,站在了一处大门外。 尾随在后面的闲人看看林教授的背影,再看看对面的长洲县县衙大门,陷入了集体懵逼。 林教授如果去了吴县县衙,虽然显得不够好汉,但也可以理解,算是能逻辑自洽的行为。 可是林教授跑到长洲县县衙来,又是什么鬼? 你林教授户口本是吴县的,工作是替吴县县衙收数,身份上还挂了吴县县衙书手,长洲县县衙和你有一文钱关系吗? 此时长洲县县衙大门前,并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今天并不是放告日,也不是审案日。 再放告日之外,县衙并不收状子,不受理诉讼。 但县衙门前都有一面鼓,遇到紧急情况要报案,比如人命、抢劫之类的案子,可以击鼓。 然后众人就看到,林泰来走到鼓架前,抄起鼓槌,就狠狠的敲向鼓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点声响起来,只是最后一下子声音变成了不和谐的“噗”! 如同霸王之力,硬是把长洲县县衙门口的鼓面敲破了,大门值守衙役看得目瞪口呆。 林泰来随手扔掉鼓槌,不屑的嘀咕说:“烂鼓!” 值守衙役反应过来后,懒洋洋的走上来,随口问道:“你有事?” 林泰来高声道:“吴县十三都第五图露字圩良民林泰来,泣血状告虎丘山塘恶霸徐家,残虐良民,毁人门庭!” 后面看热闹的闲人听到这几句,顿时若有所思。 虎丘和山塘那一片地方都属于长洲县,徐家的户口本属于长洲县,这是林泰来跑到长洲县告状的原因? 那值守衙役朝着林泰来摊开了手,掌心向上。意思很明显,要辛苦费,这是规矩! 林教授两眼望天,假装没看到衙役摊开的手掌。 值守衙役暗骂一句“不懂规矩的傻货”,但是又看了看林泰来那压迫感十足的块头,便转身走进衙门去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被打一拳也不值当。 林泰来在衙门外等了不知多久,才又看到先前的衙役走了出来。 然后直接宣布了告状结果:“大老爷发话了,不收你这状子,回去吧!” 林泰来上前瞪着眼质问:“县尊为何不收?定然是我没给好处,你这小人就从中作祟!” 那衙役喝说:“放你的屁!大老爷不收你的状子,跟我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今天本来就不是放告日!” 林泰来气势汹汹的上前逼近了几步,那衙役吓得退回了县衙大门内,色厉内荏的叫道:“你还想造反不成!” 在不远处围观的闲人再次无语,假如林泰来去吴县县衙算是幼稚的话,那现在就像是一个弱智! 跑到客场长洲县来告徐家,没有十年脑血栓,真做不出这样弱智的举动! 却见林教授灌了几大口酒,又把酒瓶子一扔,大喝道:“鞭来!” 张家两兄弟很娴熟的上前,一左一右将铁鞭塞进了林教授的手中。 又见林教授虚挥了几下右手鞭,大声的吟道:“善恶到头终有报,高举金鞭不问名!” 然后他转过身,向着县衙大门边上的一处小巷口走过去。 在这巷子里面,有一排小院落,每处都不大。 林泰来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第一家院子,直接踹开院门,挥舞双鞭,进去见人就打! 看热闹的闲人们瞠目结舌,林教授莫非是失心疯了,直接开始报复社会了?这有没有人性? 呼喊声,喝骂声,惨叫声,顿时密集的交织在一起! 闲人们探头探脑的扫了几眼,发现院里面除了林泰来,都是衙役打扮的人物! 众人终于感到了不虚此行,原来这里是县衙衙役的私人班房! 既然是狗衙役的话,那就没事了,林教授随便打!狠狠打! 狗衙役本来就是贱户,没有人权!打完了全城百姓都给你叫好! 不过让众人迷惑不解的是,徐家砸了你堂口,你跑到长洲县告状,被拒绝了后就开始在外面打捕快,这是什么脑回路? 天下县衙规制都是一样的,官吏都可以保证办公用房,但日渐庞大的衙役队伍没什么活动喝歇脚地方。 那些比较有油水、又经常需要出外差的快班衙役,也就是俗称的捕快,大都在县衙附近弄一处私人班房,作为日常活动的据点。 所以林泰来冲进去的这处院落,八成就是长洲县某个捕快的私人班房! 一个有编制的捕快,身边往往围绕着不少没编制的帮役,大概就是院里的这群人了! 在院里屋里这样有限的空间下,人多的优势被极大的削弱了。 林教授铁鞭在手,杀伤速度很快,所以没多久,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时,林教授就已经从院中出来了。 其他众人透过院门可以看到,里面又是满地伤员。 林教授似乎还不肯善罢甘休,又踹门进入了另一家院子,里面同样是六七个捕快。 依旧是二话不说,举起铁鞭冲进去见人就打! 观战的闲人发现,林教授能够如此快速精准找到地方,不禁纷纷揣测,难道林教授事先踩过点? 这个时候,附近另两处班房的捕快终于被惊动了,十几个捕快提着铁尺和零星兵刃冲出来了。 这场面就凶险了,看热闹的人怕被波及,纷纷退出巷子,只站在巷口外面张望。 而林教授也清理完了第二处院子,出来后正好在巷子里和这群捕快遇上了。 巷子很窄,捕快人多优势实在是发挥不出来,而且铁尺从重量到长度,完全不如铁鞭。 只见得林泰来身似猛虎,双鞭如龙,阻挡在他前面的捕快没有两合之敌,一排排的纷纷倒地,然如被收割的庄稼! 当林教授又重新打回巷口附近时,又出现了一波新来的衙役,冲进了巷口。 完全不用废话,上去继续打了就是! 最终林泰来奋勇杀出了巷口,身后留下了满坑满谷的伤员,非常密集的堆积在巷子里。 躲得远远但又不肯散去的那些闲人,看到这一幕,感到心灵都得到了洗涤和净化! 被林教授打废的这些衙役,大都是负责跑外差的捕快! 不管是有编制的还是没编制的,粗粗一看怎么也有三四十人了! 整个长洲县衙的外勤,可能都要被打瘫痪了! 那些质疑林教授懦弱,不敢打徐家的,现在也都哑口无声了。 忽然从街角响起了刺耳的竹哨声音,而且是很有规律的三长二短! 正在巷口摆顶天立地姿势的林教授像是听到了什么号令,头也不回的带着张家兄弟拔足狂奔。 另外的残余的手下,也就是四大金刚此时都在周围布控和监视,竹哨声就是他们发出的警报。 他林教授只是勇,又不是莽! 林泰来和张家兄弟从衙前街冲到了十泉街这条大路,然后继续沿着十泉街狂奔。 在他们的身后,有数十名衙役紧追不舍!而且里面还有手持长兵器的,估计都是守卫县衙和县狱内勤的壮班! 十泉街也好,府前街也好,卧龙街也好,都是城里的主干道,饮马桥更是城东西之间的交通枢纽之一。 沿路行人无数,看到这个追逃场面,不禁人人目瞪口呆。 跑在前面的这个壮士到底犯了多大的事,竟然惹得几十个一看就是精锐的衙役不死不休当街追杀,这是把知县的小妾给睡了吗? 其实林教授这段逃亡虽然惊心动魄,但实际距离并不长,转眼间就沿着十泉街和府前街跑到了饮马桥! 又是几个箭步,从桥西头蹿到了桥东头! 然后林教授停下了奔跑的脚步,转过身来,看向桥对面,在地上用铁鞭画了一道横线。 然后对着追过来的长洲县衙役们大喝道:“这里是吴县!越线者死!” 不过他生怕这些追红眼的长洲县衙役不理智,猛然一鞭打碎了桥头的栏杆,继续恐吓道: “衙役胆敢聚众跨境,袭击别县良民,该杀!或许杀了也无罪!” 一个杀字,终于让长洲县的衙役们清醒了,拥挤在桥东头,不敢再过桥。 他们并不是没有越界执法的勇气,主要看对象。这次对面的壮汉如果占了理,可能真敢下手杀人的。 不过长洲县衙役们仍然不甘心散去,就站在桥东头也不走。 一边一个人,另一边几十个人,就这样对峙着。 林泰来又是一鞭,打碎了另一边的栏杆,对着长洲县衙役叱道:“吴县粮科书手林泰来在此,谁敢与我决一死战!” 第四十三章 打拳都为稻粱谋 这时代衙役的地位很奇特,名义上是一种差役,但又给了他们在公门的位置,以及接近公权机会。 同时又加以种种限制和歧视,比如衙役户口本和娼优一样是贱籍。 这就导致其他人和衙役之间是彻底的丛林法则,在两个极端之间跳跃。 简单的说,就是你若有本事弄我,弄了也不会有事;反过来如果我有本事弄你,那弄了你一样也没事。 举个更极端的例子,如果一个衙役下乡犯了众怒,被一群百姓不小心打死,那大概什么后果也没有。 尤其是没编制的帮役白役,身份上和安乐堂小喽啰也差不多,本质上都是给衙门办事的。 这就是林教授敢于上门打捕快的理论基础,混社团的首要问题就是分清大小,懂得那些人能打,那些人不能打。 饮马桥在卧龙街和府前街两条主干道的交叉口,此时附近已经人山人海,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这个场面让林泰来实在有点意想不到,身为一个穿越者,他低估了这个时代大都会人民群众看热闹的心理。 就连与陆路平行的河道上,也停满了船只,甲板上都是伸着脖子张望的人。 作为经济发展水平到了一个新高度的地方,市民意识逐渐意识觉醒,表现出来的情况就是“吴地民风甚刁”,看热闹不嫌事大。 对峙了一会儿后,林泰来摇摇头,见长洲县那些衙役不敢追过来,就打算撤了。 临走前,他对着周围人群喊道:“虎丘徐家毁我房宅,我找到长洲县衙,却状告无门,有冤难伸! 不得已便替天行道,给长洲县一点警诫!不想惊扰到父老乡亲!” 交待完了后,林教授正要走,然而张家两兄弟里的老大张文却拦住了去路。 “先前坐馆每每打完人后,不都当众发些诗词吗?”张文奇怪的问道,“如今此情此景,坐馆不写一点什么?” 林泰来环顾四周,突然以手加额,心里大叫一声失策了! 这样高光的时刻,身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自己竟然没有想到借着曝光度发表作品! 吟诵是不行的,现场人太多了,观众未必听得清楚,而且听完了也大概率记不住。 所以必须要拿笔写出来,但是桥头这里光秃秃的,从哪去找笔墨? 前几次题诗都是在雅妓家门口,笔墨随手可得,但现在没这个便利条件了。 不过张文指着河道上一艘靠岸的彩舫说:“坐馆勿虑也!这彩舫上挂有名牌,必定是名妓座船,船上肯定有笔墨!” 林泰来称赞道:“有长进了,会用脑了!” 张武感觉被哥哥抢了风头,连忙主动请缨说:“坐馆少待片刻,我去抢一副笔墨便来!” 张文气得骂道:“蠢货!坐馆说了多少次,做事要用脑!还是我去!” 随即张文走下桥头,来到岸边,对着彩舫叫道:“里面是花榜第五的乐桥李翩翩? 赶紧送笔墨出来,不然小心林教授要拿着一对铁鞭,改日去贵府门上讨杯茶喝!” 果然用脑做事很有效率,立刻就有个小婢女送了笔墨出来。 林教授气得想打人,不是打这个叫李翩翩的,而是想打张文! 花榜前列的名妓就这么多,有三家被打过结仇了,而榜眼姐妹花听说是虎丘徐家罩着的。 今天这个第五名又被张文招黑了,以后有了钱,又该找谁研究诗词传播才名? 同时林泰来又陷入了新的烦恼,笔墨已经有了,但在哪题诗? 桥头这里也不像街巷,没有白墙供人乱写乱画。 他举目四望,却又发现,在对面属于长洲县的东桥头,立着石壁,大概是用来张贴告示用的。 但问题在于,属于吴县的西桥头这边没有石壁。 林泰来长叹一声,回头要向县里反映下,基础设施怎能不如长洲那边? 眼睛瞄着对面的石壁,林教授只能上前几步,对着桥面上的长洲县衙役们喝道:“战又不战,退又不退,却是何故!” 对面衙役们纷纷破口大骂“不懂事”和“不会做人”,听说你林泰来也是混社团的,怎么一点情商也没有? 现在是一个人和几十个人对峙,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这边不先退,几十个人这边好意思主动先退? 要退,也是你林泰来先退,这才符合江湖规矩! 张武想起屡屡被教导要用脑,便也上前几步,对着长洲县衙役们喊话说: “桥面如此狭窄,更适合我家坐馆施展!故而你们挤在桥面上也无用,不如后退到桥下列阵去!” 刚才衙役们追的冲动,追到了桥上,听到这话,颇觉的有道理。 尤其是跑得快,不幸成为最前排,不得不站在桥上直面林泰来的人,立刻就想趁机往后退,撤到后面去。 但后面的人想法又各自不一,于是长洲县这些衙役们内部之间,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张武得意洋洋,正想着向坐馆炫耀时,忽然就看到坐馆人影一闪,冲了上去,举起双鞭就开打。 张武迷茫了,不是要用脑吗,怎么坐馆二话不说又开始莽了? 随着实战经验越来越丰富,现在林教授文学事业不见长进,但打团战的嗅觉越来越灵敏。 战机稍纵即逝,但还是被林教授捕捉到了。 长洲县衙役前后排矛盾,注意力分散的时候,桥面上的前排突然遭受了铁鞭的打击。 此时前排衙役毫无战心,但在狭窄的桥面上,又逃无可逃,不想受伤就只能纷纷从桥面上跳到河里。 于是就见像是下饺子一样,一连十几个人掉进了水里。 周边响起了漫天的喝彩欢呼声,没有白围观,果然看到了集体跳水的热闹! 没在桥面上的衙役纷纷后退,一直退到了路口,重新集合,紧张的盯着林泰来。 这个姓林的不会真想一个打几十个吧?那么打还是不打呢? 官老爷们怎么还不到场,连个下令撤退的人都没有,太烦心了。 林泰来再一次用铁鞭清理出了通向文学的道路,站在了桥东头的石壁前。 略加沉吟,将铁鞭换成了笔墨,提笔在石壁上写道:“那年十八,感怀三首”。 其一: 忽忽青春逆旅休,半生赢得一生愁。 与人会饮从沉醉,是处无家且浪游。 水气夜迷灯火市,江风凉似管弦秋。 不知一枕黄粱梦,更上谁家旧酒楼? 其二: 食肉何曾尽虎头,十年书剑海天秋。 诗文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幼岁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其三: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怯闻文字事,打拳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连续三首七律,从个人遭遇到忧愤当今时事,情绪和深度层层递进,艺术感染力十足! 穿越以来,这算是一次大制作了,就是加起来有点长,写了好一会儿。 幸亏碍于林教授的威名,长洲县衙役们没有过来打扰林教授进行文学创作,所以想混文坛首先要能打。 林教授写完后,自己又看了一遍,扔下笔,转身就走,溜回了吴县境内。 长洲县衙役们望着林教授的背影,再一次破口大骂。想过来写诗就早说,至于赶兄弟们下饺子? 林泰来招呼着张家兄弟和四大金刚,“走!继续找个地方喝酒,等着事情在官面上发酵!” 首先,自己为了替吴县收税的事情,被长洲县徐家跨境跑到吴县地界上羞辱和霸凌。 然后自己找长洲县县衙告状,但长洲县县衙袒护徐家,不受理状子。 再然后,自己在长洲县县衙外,一怒打了几十个长洲县捕快,以此为报复。 下一步,假如长洲县为了几十个捕快被打的事情,找吴县施压并讨要说法。 那么就先要解释,长洲县徐家跑到吴县地盘上,打砸了帮吴县衙门做事的堂口,长洲县县衙为何袒护徐家? 逻辑完美! 走在路上时,张文忽然深沉的说:“坐馆!你今天这些诗,追读肯定不行。” 林教授惊奇的看向张文:“你什么时候也懂文学了?你才能认得几个字?” 张文点评道:“我不懂文学,也不认几个字。但我知道,市井之间能流传起的诗词,必定是短小有力,浅白易懂的。 今天坐馆这些诗,加起来篇幅这么长也就罢了,再一听题目,居然还是十八岁感怀云云。 那我就能猜出,肯定是玩弄格调的无病呻吟,只应当出现在文坛唱和上,而不是出现在市井之中。 就路上这些百姓,有几个人爱看这玩意啊? 所以今天这几首诗的追读,肯定比写在名妓家门口的那几篇差!” 林教授听不得别人说他写的诗不好,一开始还想打人,但听到最后,居然还有几分道理。 便慨然长叹道:“诗乃心声,我只是有感而发,为自己而作,非为他人追读也!” 张文十分诧异,不会吧?坐馆你不会真对文学投入感情了吧? 你老人家写诗的初衷,不就是为了骗炮吗?不然当初怎么会去花榜美人家里强行推销诗词? 听着大哥和坐馆谈笑风生,竟然还能讨论文学,张武也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能被大哥彻底比下去。 于是张武也有感而发的开口道:“我看今天最蠢的,就是那个叫李翩翩的女人。 她们这样的名妓,为了身价,不是最喜欢出风头、刷名声么? 她应该亲自出来,捧着笔墨伺候坐馆写诗,说不定也能成为那什么佳话!” 林泰来又想打人了,他发现张家兄弟都欠揍的。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又不是文人名流,在文化圈也没有影响力,更不是高官巨富,哪个名妓愿意主动倒贴? 别人名妓,又不需要这铁拳金鞭的名声! 哎,想想自己的处境,当真就是“避席怯闻文字事,打拳都为稻粱谋”了。 从底层向上流阶层攀升的过程,本就艰辛,一缺银子,二缺人脉,连个县衙粮书都要当成大腿了。 第四十四章 坐馆你火了! 其实这《十八感怀三首》传播程度比林泰来想象的大一点,只是在另一个没有什么声量的圈子里流传。 苏州府人文昌盛,读书氛围浓厚,识字率比大部分地方都高多了。 这就导致了另一个后果,科举扑街也特别多,大把大把连秀才都考不中的人。 悲伤又愤懑的《十八感怀三首》,就像是给这些人代言一样,毕竟大多数扑街都有一颗怀才不遇的心灵。 尤其是“金粉东南十五州”这首,被很多扑街认为是当世最好的一首诗。 当然,在大众里流传度最高的话题,还是一人打瘫了半个长洲县衙的都市传说。 毕竟在饮马桥这个城中交通枢纽,林泰来以一敌数十的猛将英姿,被无数过路人亲眼看到。 虚幻的小说家言,突然在现实里出现,让所有目睹壮举的观众都大为震撼,原来还真有三国里吕布那样的猛将! 原本林教授的名声局限于城西江湖圈,现在爆炸式的一下就扩散至全城,而且还破圈扩散到了普通市民当中。 林教授马上就能感受到这种趋势了,但现在的他正带着硕果仅存的六名手下,朝着城外前进。 张家兄弟还好,跟着坐馆打人打多了后,就比较麻木了,但新加入的四大金刚都非常兴奋。 他们感觉,前天面临徐家压力,决定去留时,留下来是对了! 作为底层棍徒,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但至少今天是无比风光的。 他们和林坐馆一起合力,打爆了一个县衙,放翻了五十来名衙役,这样的辉煌战绩足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站在饮马桥上,他们就感觉自己像是彪炳史册的世界之王。 所以四大金刚积极的建议对林坐馆说:“此时此刻,应当就近找家酒楼,痛饮三百杯才是!何必一定要急急忙回南濠?” 林坐馆很真实的答道:“我怕在城里被堵住了无路可走,尤其是夜间城门闭锁时! 相比之下,还是在城外更安心些,有足够广阔的天地可以回旋。” 四大金刚:“......” 走着走着,林泰来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应该第一时间向上级总堂汇报,你们谁去?” 四大金刚是直接经过鱼市招兵,然后跟着林坐馆的,与总堂不熟,所以去总堂汇报的任务只能落在张家兄弟身上。 对去总堂汇报工作这种事,张文比较心累,不想吭声,他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总堂汇报今天的工作。 张武却积极的表现说:“让我去!” 林坐馆还是看着张文,吩咐说:“我发现,阿文最近很会说话,还是你去了!” 张文很坦率的说:“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坐馆你亲自总堂汇报,这样显得比较有诚意。” 林泰来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张文问道:“为什么?” 林泰来回答说:“我怕我去了,就出不来了。” 张文诧异的反问说:“谁敢留你?” 总堂全堂口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号人,谁能留得住你? 林泰来不耐烦的说:“别废话!你去了就知道了!” 出了胥门后,张文便与其他人分道扬镳,独自前往横塘镇。 在安乐堂总堂里,其实堂主陆义斌今天心情不错。 地盘内去年的欠税已经清理了三成,进度喜人,最近可以不用被县衙骂了。 陆堂主正寻思着,明天是不是借着好春光,在地盘内巡视一番? 直到又听说,林泰来派了张家大郎前来汇报工作。 不知为何,原来最烦的就是,林泰来从不汇报工作;现在反了过来,最不想听到林泰来汇报工作。 “你们坐馆违反总堂命令,与虎丘徐家擅自开战了?”陆堂主很紧张的率先开口质问道,这是他所能想象的最坏情况了。 然后听到张文答道:“坐馆严格奉行戒急用忍之策,没有与虎丘徐家开战。” 陆堂主刚松了口气,没有与徐家开打就好。 紧接着又听到张文继续禀报说:“但是坐馆今天去县衙开打了,并打伤衙役五十来人!” 在下一个瞬间,陆堂主直接瘫倒了在太师椅上,然后二话不说,又挣扎着老迈的身躯,就要站起来。 一个章粮书都能把自己拿捏了,整个县衙的力量又是多么恐怖! 还能说什么?还用等什么?拿上银子速速逃走,然后亡命天涯吧! 张文连忙叫道:“堂主莫慌!是长洲县县衙,不是吴县县衙!” 陆堂主愣了愣,不是吴县县衙?那好像可以再观望一下? 毕竟长洲县说破天,也管不到安乐堂的地盘。 张文汇报完了后,又问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坐馆还等着堂主指示。” 陆堂主略加思索后,仿佛诚心诚意的说:“你回去告诉你们坐馆,吾欲效仿上古圣贤,主动让位于贤人。 如今有心选择你们坐馆,将全堂都托付给你们坐馆,请勿推辞啊。” 张文:“......” 他忽然理解了,先前坐馆为什么说不能亲自来总堂,来了就不好走了。 便又试探着问道:“堂口还有六位头领,只怕人心不服。” 陆堂主已经从瘫倒中渐渐恢复了力气,拍案喝道:“全堂上下一共也就数十人而已,你们坐馆能一个打几十个,还怕有谁不服?” 张文也就没再多嘴,又带了陆堂主的话,向林泰来回报。 此时安乐堂一都分堂在南濠街的堂口已经变成了废墟,当然不便于久待。 所以林坐馆就带着其余人马,躲在南濠街一家茶舍角落里,等着张文回来,然后一起吃酒庆祝去。 茶舍这种地方热闹,自然也有表演节目的,比如说书。 几个小曲过后,便有说书先生上了台就开讲:“今日不讲闲言碎语,不说水浒三国,就讲一讲近日苏州城一段新人新事,包管值得一听! 话说近日城西横塘镇出了一条好汉,姓林双名泰来,端的是勇猛无匹! 此人出道即巅峰,月初两拳打爆和义堂的武堂主,有古时猛将之姿,当时就人称小奉先!” 本来林泰来正琢磨着心事,以及善后事宜,对说书先生没怎么上心,但却冷不防居然听到了自己名字。 说书先生见挑起了听众兴趣,就继续说:“要说这小奉先有多勇猛,我就说一个数字,一百四十人! 据在下个人粗粗算来,近一个月内,那林泰来打人总数约在一百四十人左右。平均下来,就是每天五人!” 这个数字,让听众倒吸一口凉气,顿生恐怖如斯之感! 还有喜欢抬杠的,叫道:“不合理!怎么可能有如此多!” 说书先生“啪”的拍了下醒木,“若是不信,那客官们就听我细细算来,这可是本人独家揭秘,客官们今日听着了! 太湖卖鱼船民贡献了十几个名额,花榜三家名妓加上校书公所贡献了六十个左右名额,申氏义庄贡献了十几个名额。 然后就是今日,长洲县衙贡献了五十个左右名额!对了,还有和义堂堂主武一魁友情贡献了一个名额。 如此加起来,不就是一百四十人左右了?这仅仅是一个月的战绩! 演义话本里无论如何给好汉排名次,但在当今苏州城,林泰来绝对是第一好汉!” 如此有理有据,听众顿时鼓掌喝彩。 说书先生看到气氛到位了,就重新开口道:“下面我还有关于林泰来的三大秘闻,细说与诸君听。预知秘闻如何,请听片刻后分晓!” 然后就是大家都熟悉的中场收钱环节了,今天说书先生的收益明显不错,看得角落里的林泰来都很眼馋。 说书先生很有职业道德,收完钱后没有卖关子,继续开讲: “第一大秘闻,林泰来自称林教授,是因为他不喜欢林教头这个称呼,所以改了一个字将教头改成了教授。 第二大秘闻,林教授打人时,人数在以下时用拳,在十以上时用鞭。 又因为林教授用拳时,习惯套上铁指环,今日又喊了一句高举金鞭不问名,合起来就称为铁拳金鞭! 第三大秘闻,林教授打完人后酷爱写诗,据我推测,他是通过打人才能获得灵感。” 听着别人在旁边剖析自己,林教授感觉有点尬。 但张武和四大金刚却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道:“坐馆你火了,真的火了!” 今天效果十分火爆,说书先生也越说越兴奋,嗨上了头:“尔等是不是以为,林教授是一个胸大无脑的莽夫? 其实大不然,甚至还相反,林教授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接下来我就为诸君仔细解读一二! 先抛开他为何去打长洲县不谈,这个等一会儿再详解。 就看他今日蓄意去长洲县县衙开打,偏偏不在县衙里面开打,只在县衙外面打私人班房的捕快,这就是非常精明的选择......” 突然从茶舍角落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一张八仙桌直接被拍的粉碎! 一个巨汉从碎掉的桌子旁边站了起来,眼神带着杀气,注视着说书先生。 “铁拳金鞭林教授!”有人当场认了出来,尖声惊叫道。 林泰来大踏步走到说书先生前面,厉声叱道:“世风已然如此败坏,人心已然如此堕落! 你们这些说书先生不要总是沉溺于低级趣味,热衷于传播低俗花边传闻! 劝你要做个对社会负责的人,多弘扬正能量,多宣传传统文化!” 说书先生瑟瑟发抖:“好汉饶命!但好汉说的话,在下真心听不懂,不解其意啊!” 林泰来冷哼道:“举个例子,在下今天发表了三首律诗,质量上乘,用典不少,多有忧愤时事之意,为何不见你传扬和解读?” 随即林泰来当场又写了一遍三首感怀,又按住了说书先生,指示道:“讲!你现在就开讲这三首诗!” 说书先生欲哭无泪,拿着三篇诗稿,开始讲起纯文学。 不等半刻钟,茶舍客人走了三分之二,茶舍掌柜也开始欲哭无泪。 林泰来不满的瞪了眼说书先生,骂道:“你这说书水平也太烂了,都没几个客人愿意听你说书。 真没什么前途,还是别干说书了!我可怜你,来给我当个军师,试用期三个月,合格后转正!” 第四十五章 时代阴影里的眼泪 其实说书先生很想问,所谓的试用期有没有薪资,但他看着在林教授手里把玩的铁指虎,就很自觉的不问了。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去总堂汇报工作并带回了堂主最新指示的张文,匆匆从横塘镇赶了回来。 张文迈进了茶舍,看到里面上座情况,便不屑的对门口掌柜说:“我做什么生意,都不会开茶舍!你看都傍晚下工时候了,茶舍才这么几个人!” 茶舍掌柜生无可恋,有气无力的说:“或许过几天就关门歇店了。” 因为刚才林教授又问了,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作,将茶舍打造成一个以诗词文化为主的文学基地。 具体合作方式是,茶舍一方负责出钱、出力、出场地,林教授一方负责最重要的内容...... 茶舍掌柜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高雅的黑社会。 你踏马若真心想合作,去乡下拐几个小妹,调教几天,再送过来当唱曲粉头不行吗? 张文大步走到林坐馆身边,正要回报总堂指示,但他忽然又发现,坐馆左手边第一位坐着个三十来岁的生面孔新人,这非常值得警惕! 按照往常习惯,如果都坐下说话,坐馆左手第一个位置必定是他张文的! 故而张文先问了句:“这位是哪个?咱们堂口内部事务,可能不方便外人听到。” 林泰来便随口介绍了几句:“这个是高长江,本业是说书的,也精通一千以内的算术。 他因为敬仰本教授文学才华,所以自愿加入我们社团,老家、妻儿在哪都已经主动交待过了。 故而现在还算是自己人,你有话但讲无妨!” 张文不好继续在新人问题上纠缠个没完,便开始回报正事: “陆堂主最新指示,因他年迈乏力,愿将堂主大位和十三都地盘尽皆托付给坐馆!” 四大金刚闻言顿时激动了,一起叫道:“恭喜坐馆!” 等坐馆当上了堂主,他们这些一起患难过的“老兄弟”,岂不人人都要升为头领了? 但林教授毫不犹豫的拍案叱道:“尔等住口!我林泰来立身以忠义为本,一心永远拥戴陆堂主,岂能行篡逆之事,受天下人耻笑?” 新加入的高长江还不习惯林教授的风格,不禁暗自诧异。 不就是一个乡下八流社团头领的位置吗,在姓林的嘴里,又是篡逆又是天下人的。 这样说话风格的人,在小说话本里,那都是十章内必反的枭雄。比如在隋唐演义,起码是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级别的人物啊。 “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做才对?”林泰来当众表完忠义后,突然转头又对高长江问道。 高长江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其实是林坐馆对智力型新人的考验,自己要小心答复。 他能猜出几分,为什么林坐馆不愿意当堂主,想想小奉先的外号就知道了。 因为林坐馆想要一个顶在上面背锅的大哥,哪怕是名义的,这是一层有用的保护壳。 万一遇到那种必须付出代价,才能稳住对手的情况,可以果断牺牲掉大哥,让大哥去死! 作为小弟下级,若想在江湖中真正保全自身,必须有这种觉悟。 这小奉先,比吕奉先本尊还狠,吕本尊虽然动辄杀义父大哥,但黑锅也都是自己背着啊...... 斟酌了片刻后,高长江才答道:“那边堂主善意也不好过于违逆,坐馆不妨领受一个副堂主,独在一都坐镇,听调不听宣!” 其他手下们纷纷叫道:“坐馆若不愿上位堂主,当个副堂主也不错!总堂若不许,我们就去总堂请愿!” 林泰来久久无语,林副......堂主?和林教头一样,似乎也不太吉利? “走了!一起吃酒去!”林教授看看天色近黑,华灯初上,到了夜生活时间,便带头起身招呼说。 虽然凭本事忽悠来的三百银子,大都计划用来买通县试和府试。 但林坐馆也明白,现在凝聚手下人心的最佳时刻,今晚这顿必须要安排。 次日,宿醉醒来的林教授,带着残存的酒气和脂粉气,从纱帐里爬出来。 然后他带着块破烂牌匾,又一次前往县衙,括号吴县县衙。 新入伙的高长江暗叹,坐馆只拿受不受堂主之位这个问题来考验自己,但却不问今天去县衙的事情。 这说明,坐馆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自己想在社团里真正坐稳,还任重而道远啊。 不对,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在社团坐稳?原本不是想着,先忽悠几天,等坐馆麻痹大意后再跑路吗? 难道年过三十的自己也有一颗叛逆的心,被坐馆的特立独行气质吸引了? 却说林教授进了城,来到吴县县衙,那真是“道路以目”。 有诗云:行者见教授,下担捋髭须。少年见教授,脱帽立踟蹰。衙役忘其务,小吏忘其书。来归相怨怒,不敢怪教头。 县衙东院不同寻常的静悄悄,连县丞二老爷都不在判事厅里,只有章粮书在粮科公房坐着。 满身酒气和脂粉气的林泰来提着破烂牌匾,走进了粮科公房,又故作诧异的问道:“今日人都去哪里了?怎么连二老爷都不在厅上?” 章粮书咬牙切齿的说:“托你的福,连二老爷都称病不出了,你现在有何感想?” 县衙钱粮系统里,能躲事的都躲了,唯独他这个林书手直属上司躲不了。 倒也不是别人怕事,主要是官场中人有个特性,习惯于按照惯例处理问题,这样出错概率最低。 但如果遇到没有前例可循、而且非常怪异的问题,一般就先躲为敬,暗地里观察明白后,再做出决定。 听到章粮书的问话后,林泰来的神情突然变得沉郁起来,语音低沉的说:“在下的感想就是,我离死不远矣! 像我们这样的游侠儿,也就能在乱世蹦跶几下,而在太平年月里,游侠名声越大越难得善终,譬如汉武时之郭解也! 而我林泰来现在的处境,就距离死亡越来越近了,随时会凋谢在这万历盛世,成为时代阴影里的一滴眼泪啊。” 这都什么跟什么?章粮书听得一愣一愣的,应该说你林泰来清醒呢,还是过于清醒呢? 但你要是这么清醒,又怎么会去长洲县县衙开打? 林泰来感慨完自身的悲凉命运后,紧接着又说:“所以我更加需要功名了,有功名傍身才是根本上的保命之道。 目前看来,章先生您若不帮忙走出这第一步,我未来必定活不成啊。 对了,不如您说个一口价,到底多少钱能包办县试加府试?不然这次事情就不好解决啊。” 章粮书明白了,难怪安乐堂的陆堂主昨晚派人来传话,说不想当堂主了,情愿让给林泰来。 因为陆堂主真心感到,根本控制不住行事匪夷所思的林泰来! 但现在他也发现,可能连他也控制不住林泰来!当初不知道是低估了林泰来,还是高估了他自己。 想到这里,脾气本就不好的章粮书忍不住暴躁起来,怒喝道:“你想怎样就怎样?不然这个粮书给你做,得不得?” 林教授下意识的答话说:“好啊!” 章粮书:“......” 要是踏马的再年轻二十岁,早就直接用殴打来教训了!让你林某人知道,什么叫飞砚摘笔皆可伤人! 重新调理好心情后,章粮书也摆烂躺平了,“你自己说吧,下面该怎么办?” 第四十六章 看了个寂寞 铁拳金鞭林教授大战长洲县衙役的事件已然过去两天,时间就进入了三月份,热度依然不减。 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月份,正是仕女游春的最好季节,各种名流集会的高峰期即将到来。 执掌文坛数十年的老盟主王世贞即将驾临苏州城这个消息,更是让苏州士人们对今年的春季充满了期待感。 但在三月的第一天,称得上全城焦点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苏州城两大知县碰面谈判这件事。 在饮马桥中间,划出了一道醒目的白线,两位知县就要隔着这道白线谈判。 这并不是矫情或者事儿多,而是不得已为之。 大明官员自由度并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高,尤其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 在任知县是严格禁止擅出县境的,一旦出了县境,立刻就被视为失职。 但两个同在苏州城的知县,又不可能隔着街道或者河道,互相扯着嗓门喊着对话,那也太有失官体了。 所以最佳选择就是选择一个界桥,在桥上会面,方便近距离对话。 但又为了明确县界,防止双方过于激动不小心越界,这才又象征性的在桥上画了一道醒目白线。 两位知县各在白线一边,就可以安全的面对面友好交流。 不过拱形的桥面空间有限,导致两位知县又不可能像日常那样前呼后拥。 所以每名知县只带两人上桥,一个负责撑起象征父母官威仪的青罗伞盖,一个负责跑腿传话,其他的随从都只能在桥下候着。 吴县知县冯渠和长洲县知县邓鹤两位苏州城父母官,就在在这个情况下会面了。 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也闻风而来,但却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的围观。 虽然听不到任何对话,但却通过知县们的“指手画脚”动作幅度能看出,两位父母官上了桥后,立刻就发生了非常激情的交流。 吴县冯知县:“立范文正公碑像,碑上你的署名竟然在我这个吴县知县前面!” 长洲邓知县:“你在碑上还独自题了跋,有何面目再指责我?” 冯知县:“范文正公墓地在吴县天平山,我这个吴县知县题跋,岂不是理所当然?” 邓知县:“呸!范文正是全苏州城的范文正,苏州城又不是只指你们吴县!跋文也该有我的份!” 冯知县:“让你署名在我之前,已经是看在你是科场前辈的面子了,你竟然还想得陇望蜀?” 两边随从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几声,提醒两位父母官注意今天主题,不要离题万里。 同城为官,长洲知县邓鹤对于吴县冯知县的性格很了解,如果不涉及己身利益的情况下,这位冯知县大都是个老好人。 所以邓知县率先气势汹汹的指责说:“你们吴县的粮科书手林泰来,在我长洲县打伤了五十名衙役,你们吴县不打算给个交代么?” 吴县的冯知县仿佛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也可能是书手打了衙役这种烂事,真没有在范文正碑像上留名重要。 反正他任期已经快到了,所以冯知县只是打了个哈欠,朝着撑伞盖的杂役扬了扬下巴。 便见吴县撑伞盖的杂役开口道:“长洲县的恶霸徐家跑到吴县砸了协助县衙收税的义士堂口,邓县尊怎么不先给个交代?” 邓知县冷哼道:“那是徐家做的事情,为何需要县衙对此负责?” 撑伞盖的杂役又回应说:“那发生在长洲县的事情,也只是一个刁民和五十个衙役互殴而已,又需要吴县县衙负什么责?” 邓知县勃然大怒,你冯知县也太没有礼貌了,竟然让一个杂役出面与自己对话!还踏马的这么能说! 长洲县这边撑伞盖的衙役忽然凑近了自家邓知县,牙齿不停的打着颤,禀报说:“大大大老爷,对对对面说话的这个人,是是是铁拳金鞭!” 卧槽!邓知县心里陡然一惊,立刻拿正眼看向对面撑伞盖的杂役。 却见此人方面大眼,虽然身穿宽大的长衫,但仔细看去,仍能看出此人的虎背熊腰,当真雄壮无比。 只是因为弧形拱桥的桥面不平,此人撑着伞盖站在后面,比冯知县低了几个台阶,所以显得没那么高。 惊过了后,邓知县指着撑伞盖的林泰来,对冯知县质问道:“你竟然让他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蓄意挑衅?” 冯知县诧异的反问说:“你也知道,他是县衙书手,来当差撑伞盖有什么问题?” 邓知县顿时疑惑不已,便又对冯知县试探道:“这林姓恶徒光天化日之下,一连打了长洲县五十个衙役! 从衙前街一直打到饮马桥,实在是恶行累累! 你只要将此人交给长洲县,所有事情就一笔勾销,本县或可另行补偿。” 冯知县却不为所动,坚决庇护到底:“听凭他自愿,若肯去自首,本县也不拦着。” 邓知县非常理解不了,你冯渠到底收了多少贿赂,还是吃错了迷魂药,如此庇护和纵容这个棍徒打手? 这个人如果真有那么多钱去贿赂知县,还至于混社团当打手么? 再说也没听说你冯渠喜好男色啊,就算是找娈童,也不流行林壮士这款啊。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邓鹤邓知县换了个角度质问说:“冯渠!你也是坐堂的一县之尊,应当知道什么叫官衙体面! 你我同城为父母官,维护官衙体面是你我共同责任! 事情虽然发生在长洲县,但你在吴县就没有半点感同身受、物伤其类么?” 对这些挑起共情的话,冯知县不太好回应,但某个撑青罗伞盖的杂役突然插进来答话说: “邓县尊你想太多了,只是一个告状未遂的刁民,与县衙差役在外面互殴而已,又不是在县衙里打! 就好像是那些被拉去修河道的差役,如果打起架来,邓县尊会觉得丢了官衙体面么?” “混账!”邓知县勃然大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这棍徒卖弄嘴皮子资格么!” 县尊之威不可辱,林教授也不敢直面对骂,嘀咕说:“我也不想只耍嘴皮子。” 但邓知县的耳朵实在太灵敏了,偏偏就听到了,厉声叱道:“难道你还敢对本县动手?” 站在自家知县后面举着伞盖,不能随便移动的林教授突然福至心灵,仿佛非常嘴硬说了句:“不能动!够不着!” 邓知县在各地当了七八年知县,什么样的刁民没见过?亲自上阵剿匪都干过,还怕区区一个林泰来斗狠? 他主动上前几步,对林教授冷笑着说:“现在能够到了,你有胆就试试看?不把你发配三千里,我就不做这个官了!” 林泰来突然指着地上,惊喜的叫道:“过也!过也!邓老爷过线了!您擅自离境,严重失职了,等着被巡按纠劾吧!” 邓知县:“......” 卧槽尼玛!狗杂种!邓知县全身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脸色气得通红,伸手揪住了林泰来就打! 彼此阶层差的太多,林泰来哪敢还手,只能举着伞盖左躲右闪。 这年头打架斗殴也要看分阶层的,比如良民打衙役,打赢了没准也不是大事。 而良民打官员就是重罪,但如果晋升成了官员,互殴就没那么严重了,甚至打个皇亲国戚没准都不是大事了。 所以为了更便于打人,也一定要努力提升自己的阶层啊。 林教授的脸部虽然避开了,但举着伞盖,又在台阶上,非常影响闪避,所以身上还是挨了几下,只是没什么太大感觉。 不过邓知县只感到自家拳头越打越疼,这林贼踏马的绝对包藏祸心,在长衫里竟然套着暗甲! 冯知县连忙做老好人,拦住了邓知县,劝道:“算了,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在远处围观的百姓,因为完全听不到对话,正在百无聊赖。 突然就发现画面就精彩起来了,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父母官当街打人啦! “你还要包庇他?”邓知县又一个箭步,退回了白线后,对冯知县喝道。 还是某位举着伞盖的杂役回话说:“可是邓老爷你也包庇了徐家!” 邓知县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就算收了徐家好处,又怎样? 冷不丁又听到对面那个举着伞盖的杂役说:“邓老爷,你也不想被视为申首辅党羽的吧?” 当围观百姓充满更大的期待时,桥上双方突然就彻底分开了,然后各自掉头回程。 仿佛不经意间,一切都结束了。 林泰来举着伞盖,正准备伺候冯知县回衙时,忽然有人闪到旁边抓住了自己胳膊, 林泰来大怒,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冲撞自己,啊不,冲撞县尊仪仗? 他扭头看去,却发现来人居然是冯时可冯二老爷。 不知啥时候,冯时可抢了个前排,和县衙随从一起挤在桥下看热闹。 同样姓冯,但这位可比冯知县大多了。要知道,冯时可去年辞官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了! “二老爷你也来看热闹?”林泰来惊奇的问道。 冯时可没好气的说:“看了个寂寞!你跟我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真是没看明白,冯知县为什么死命包庇林泰来;而林泰来又是说了什么话,对面邓知县突然就退了。 林泰来举了举青罗伞盖,答道:“在下职责在身。” 冯时可扭头就对冯知县说:“烦请贵县另换个人,我借这个林姓打手去说话!” 林泰来提醒说:“在下是书手。” 第四十七章 不用那么专业! 来自隔壁松江府狗大户冯家的二老爷冯时可,不可能像林泰来这般朴实无华,靠着双腿走来走去。 上了座船后,就沿着河道,朝着阊门外行去。 在船上无事,两人就开始闲谈,冯时可问道:“你们县尊为何如此袒护你?” 林泰来答道:“我们安乐堂都是替县衙办税的义士,被外县人砸了堂口,县尊若不袒护我们,谁还肯替县衙卖命?” 冯时可不满的说:“你当我是三岁幼儿?” 林泰来又含糊着说:“也有其他缘故,可以趁机从虎丘徐家索取一些赔偿。” 冯时可若有所思,然后很明白事理的说:“想必涉及阴私,那我就不多问了!” 冯二老爷虽然为人敞亮倜傥,但也做了十多年官,真不是官场小白。 他知道这事必定还有什么门道,肯定不只是从徐家敲诈钱财然后分赃这么简单,但他这个外人却不能继续多问了。 比如说人人都知道,送礼就可以成功的道理,但是为何却不见人人都能成事? 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自不同,隐藏的细节才是关键,但又是最不能对外说的。 所以外人大都也只能看了个寂寞,没法子的事。 冯时可又随口问道:“那对面的邓知县又为何忽然退走了?” 林泰来还是很含糊的答道:“大概他也怕事情继续往上闹,也不想因为袒护徐家,被动卷入朝廷争斗的漩涡吧。” 冯时可顿时笑道:“你这人口风倒是很紧,知道不该说的就不说。” 冯二老爷心里也有数了,看来这个姓林的年轻人,不是那种大嘴巴藏不住事的人。 闲谈间,座船出了阊门,来到上塘。 然后停舟上岸,冯时可边走边说:“其实今日来寻你,是另有其事,我们现在去校书公所。” 林泰来试探着问道:“莫非与文坛老盟主弇州公驾临吴中有关?” 冯时可笑道:“算你聪明,这可是你们苏州城的一大盛事,你不想去凑凑热闹?” 林教授内心深处顿时激动起来,莫非冯二老爷看到了自己的《那年十八感怀三首》,知道了自己的文学实力,所以拉自己去文学大会助拳? 莫非等到今日,终于等到了参与文坛事务的契机了? 生活在打打杀杀中逐渐麻木,多少次午夜梦回,才记起自己还是个文化人! 没想到,文学事业的起点说出现就出现了。 要知道,全国文坛盟主、复古派大宗师王世贞这次来苏州,可是公认的十年一遇文坛盛事。 新一代的复古派宗门五子将会被推选出来,而冯时可的心思,就是想进入这五子名单! 其实一般人不用奢望被推选为“五子”,只要能参与这次盛事,日后在文坛就是一种资历! 虽然复古派已经是落日余晖,即将没落到悄无声息,但又有什么关系? 他林教授只是需要一个打入文坛的起点而已,以后复古派死活与他何干? 此后林泰来跟着冯时可,又一起进了校书公所大门。 这是林泰来就任客座文学教授以来,第一次“回”校书公所。 校书公所总管徐元景迎了出来,与冯时可寒暄几句后,三人就一起在明堂落座。 林泰来突然主动说:“你们虎丘徐家做事不地道,竟然砸了我堂口!” 徐元景想了想林教授的战斗力后,果断撇清了自己: “徐家有很多分支,各自未必统一,我就是个偏房远支的! 而砸你堂口的人是范允临,他与申家那位二公子交好!” 目前徐家最大排面人物、两座5A园林主人徐泰时现在没有儿子,便招了范允临为赘婿。 目前徐泰时在京师做官,苏州老家这边产业都是范允临负责打理,是徐泰时的直接代表。 林教授冷哼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所以就戒急用忍了,没有为了报复,打上你们校书公所。” 徐元景瞥着林泰来不想说话,怎么?难道还想让本总管说一句,感谢不打之恩? 校书公所总管和客座文学教授之间的气氛确实有点尬,冯二老爷打圆场说: “我已经给你们当过和事佬了,你们须得卖我一个面子,后面还要通力合作,不可再生口角。” 林教授的心情又激荡起来,先前说拉自己参与,然后又在校书公所这里说通力合作。 莫非在这样天下最顶级的文学盛会上,还给自己一个与花榜名媛通力合作的机会? 先前听冯二老爷的口风,似乎要把苏州花榜状元白美人和榜眼姐妹花都包了月,作为专门侍奉王老盟主的主力! 要清倌人有清倌人,要双倍快乐有双倍快乐,哪个盟主能经得起这样考验? 他林泰来不奢望盟主待遇,随便分给几个花榜美人就知足了!自己腹中的文学作品,足以弥补工具人的差距! 这个文学事业的起点,可太高了;这个文坛出道的舞台,也太盛大了! 冯二老爷但请放心,咱林教授明白你的心意! 在武林大会上,一定会拿出全部实力挺你,撑你入选新的复古派宗门五子! 畅想无限,未来无限! 徐元景作为一个行会总管级人物,尊重专业人才的意识还是有的,林泰来很明显就是最好的人才。 所以徐总管抛开了过往芥蒂,重新对林泰来开口道:“你身为校书公所的客座文学教授,这次文学盛会上,有些事也该着出力。” 林教授也很痛快的说:“都是为了苏州城......为了冯二老爷的文学事业,总管有话但讲!” 徐总管脸色微微狰狞,“据我所知,有很多南京秦淮河那边的妖艳贱货,过几日将纷纷乘船追随王老盟主南下,往着苏州来了! 所以烦请林教头,啊不,林教授准备前往苏州城北边门户浒墅关,阻击这些南京来的花船!” 客座文学教授林泰来:“......” 请自己参与文坛盛事的方式,还是去打人? 冯时可也郑重补充了一句,“你作为苏州人,也不希望南京秦淮河美人艳压本地美人吧?拜托了!林教授!” 期待与现实之间的心理落差,实在有点大,林泰来面无表情的说:“你们想怎么阻击? 是花了她们的脸,还是喂她们吞炭?亦或是装竹筐沉了太湖?” 徐总管忽然有点惊悚,连声道:“不至于不至于!咱们这是良性竞争,手段不用那么专业! 她们出门肯定带着护卫随从,你堵在浒墅关,把她们的护卫随从打掉就可以了! 如果没有护卫,她们这些娇滴滴的美人未必敢孤身来异地,大多也就打道回府了。” 林教授很突兀的站了起来,悲愤的吟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冯二老爷十分诧异,小老弟你为何如此激动? 咱也没亏待你啊,对你不也是折节下交、以礼相待了吗? 而且打人不是你最拿手的事情吗?怎么就不是人尽其才了? 林教授长叹一声,有些人的家族血脉就是欠PUA啊!正常说话都说不明白,非要自己PUA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冯二老爷见识见识,林某人除了阳光打人之外,黑暗的另一面吧! 第四十八章 隐藏高手 于是林泰来重新坐下,很娴熟的开始否定说:“冯二老爷,如果我是你,根本就不会来苏州趟浑水!什么文坛盛事,你怎么做都是无用功!” 冯时可疑惑的问道:“这是何意?文坛的事情,你这打手也懂?” 林泰来决定先声夺人,异常狂傲的答话道:“在全苏州,没有比我更懂文坛的人了!” 冯时可摇头叹气:“张幼于那个老不正经的,也曾经如此说过。 没想到同样的话又能从你嘴里听到,你和张幼于果然一样变态。” 林泰来:“......” 没想到一时不慎,差点被反PUA了。 林教授迅速集中精神,全力开火:“虽然冯二老爷你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把苏州花榜状元榜眼全部打包送给王老盟主! 但如果不出意外,我敢断定,你肯定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因为比起其他那些热门候选人,你根本没有任何优势!” 冯时可很不服气的说:“什么叫我没有优势?搞文学的人里面,有几个比我银子多?” 林泰来:“......” 这冯二老爷真比他爹难搞多了,难道家族血脉也会进化?抗PUA的耐性越来越强? “冯二老爷你先听我说完!”林教授不得不强调了一句,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新的五子名单,已经有三个位置早已经内定好了。而真正拿出来推选的,不过是区区两个位置而已!” 听到这里,冯时可终于百分之百的认真起来,脸色也严肃起来。 他也不是傻子,如果只是泛泛而谈,那肯定是胡吹大气。但若讲得如此细节,那就可能真有点东西。 林泰来松了口气,费了这么大劲,终于把冯二老爷引导入被PUA状态了。 他就赶紧开始说:“先说这三个早内定好的人,第一个就是李维桢,他是近年来异军突起的湖广文坛代表人物。 这个人父亲与王老盟主交好,这个人还拜了王老盟主的弟弟为老师! 这个人还会炒作,惟楚有才这四个字,硬生生的成了他的标签! 这个人年纪不到四十,年富力强,而且已经官至三品! 这个人已经被王老盟主内定为下一代文坛盟主了,所以必定会入选新五子!” 介绍完了后,又想起自己正在PUA,林教授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您拿什么和李维桢比?” 然后继续说:“第二个已经内定的人选,就是江南巡按御史邢侗,他估计也马上到苏州! 邢侗这个人我不做评价,我只说一句,他的同乡座师是吏部侍郎兼詹事于慎行,而且师生关系非常密切! 于慎行官场履历是庶吉士起家,然后是翰林院编修,然后参与修穆宗实录,然后是今上讲官。 然后反张居正被迫辞官,前年才重新起复,现在已经是吏部侍郎兼詹事,今年不过四十多岁! 这份绝对完美的履历意味着,在所有人眼里,于慎行将来入阁几率几乎是九成九!而且因为正值壮年,还有可能是长期执政! 所以与邢侗的同乡座师于侍郎相比,冯二老爷你的座师又是哪位?还能比于慎行更强?” 冯时可不屑的说:“小子无知!我座师比于侍郎强十倍!” 卧槽!林泰来吃了一惊,难道自己的PUA又被破了? 他强自镇定的问道:“那冯二老爷您的老师是谁?” 冯时可傲然说:“吾座师乃是张太岳相公!” 林泰来:“......” 心累,冯家这代人PUA起来太心累了。 现在是什么政治风向?前首辅张居正已经去世并被彻底打倒清算了,反张居正才是朝堂上的政治正确! 比较强不强的,没意义! 林教授不想扯没用的,PUA没被破解就好,便继续讲了下去:“第三个被内定的,大概就是苏州本地文坛盟主王稚登!” 冯二老爷嘀咕说:“可王前辈连个功名都没有。” 林泰来分析说:“正因为没有功名,才是他的优势。 近年来布衣山人之风盛行,王稚登就是文坛第一布衣山人!所以他可以作为文坛这个群体的代表。 同时王稚登是苏州文坛前辈文征明的关门弟子,而文征明与王老盟主父子都有很深的交情! 他身上这些特征,冯二老爷您也比不得啊。” 冯时可多财多艺,交游广阔,对文坛动向还是很关注的。 他把林泰来的分析与自己的信息印证了一下,顿时就感到八九不离十。 便感慨着说:“当真是叫我如梦方醒,如此说来,真就只剩下两个位置了?” 林教授仍然没有忘记PUA的初心,迅速进行打击说:“是啊,就只有两个位置了。 所以竞争异常激烈,恕我直言,冯二老爷你没多大希望。” “真没希望了?”冯时可似乎很不甘心。 林教授如数家珍,张口就来:“在我看来,在四十左右以及以下年龄段,堪称人才济济! 您的松江同乡董其昌,文艺才华是公认的很强吧?您有把握压过他吗? 浙江的屠隆,出自宁波名门屠家,两代吏部尚书的那个屠家,家世比你强吧? 还有胡应麟,那是王老盟主的忘年交,才华也是公认的,就连徽州文坛盟主汪道昆也在抢他入伙! 还有我们苏州府本地的名士,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所以冯二老爷您自己想想,就我随随便便列出的这些人物,您有把握挤掉谁?” 冯时可变得垂头丧气,他本来还有侥幸心理,所以准备积极的搏一把。 但林泰来分析的实在太扎心了,而且还是有理有据的扎心。 林教授故意劝道:“大人,时代变了!复古派已经颓势难返了,以后文坛都是真性情的天下了! 您不会还认为,复古派真能复兴吧?你又何必如此执着,想成为复古派宗门五子?” 冯时可说出了真心话:“我就是想要个名号而已!” 林泰来作恍然大悟状:“您早说啊,如果只是想要复古派宗门五子的名号,我自有手段,帮你抢一个名额就是了!” 冯时可猛然抬起头,瞠目结舌的望着林教授。 过了片刻,才又犹豫着说:“我们文坛也是良性竞争,手段不要那么专业。你不必去打他们,这样做影响不好。” 林泰来:“......” 他开始怀疑,冯二老爷也一直在PUA自己。 忍无可忍的说:“在下其实也是一个布衣诗人!不知在下最近的几首大作,冯二老爷您拜读过没有?” 冯时可回忆了一下,恍然道:“想起来了,莫非是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这个?” 林教授自豪的点了点头,“这等品质,流传个几百年不是问题吧?” 冯时可冷哼道:“这诗狗屁不是!我有理由怀疑,你嘲讽的就是我这样的人?牢骚真多,废话连篇!” 林教授险些吐血,被冯二老爷一记伤人先伤己的七伤拳,直接重创出内伤了。 这位来自松江狗大户冯家的二老爷,绝对是一个隐藏高手! 第四十九章 县衙里的内幕 从校书公所出来后,已经是下午了,林泰来便又返回了县衙。 几百年后的老话说得好,江湖不仅仅是打打杀杀,还有人情世故,有些事情真是推不开,比如去阻击南京花船这件事, 浒墅关距离苏州城二三十里地,这距离算是出差了,总得向县衙报备。 知县那边不用管,自有冯二老爷去打招呼,而林泰来本人所要做的,就是跟直属上司章粮书说一声。 看着走进来的林泰来,章粮书开口道:“原来你都是左脚先迈进门槛,而今天则是右脚先进来。 原来你都是先在门外打招呼,而今天是先进了门再打招呼。” 林泰来:“???” 这是到底是自己有了毛病,还是章粮书有了毛病? 章粮书指着林泰来说:“这说明你飘了,攀上县尊的高枝,已经开始浮躁了。” 飘你麻痹!林泰来无语,难道看到县尊今天在饮马桥上如此袒护自己,让章粮书“吃醋”了? 不假思索的,林教授回应说:“章先生说得哪里话!铁打的粮科流水的知县,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 这章粮书也太小看自己了,抱谁的大腿,也不可能抱一个马上离职的知县的大腿啊,又不是什么前途无量的历史名人。 章粮书点头道:“你明白就好,你现在真正管用的身份,就是粮科书手,其它都是虚的!” 然后林泰来禀报说:“目前压力在长洲县那边,县中暂时不需要我,我打算去浒墅关办点事。” 今天两县在饮马桥谈判,外人看了个寂寞,不明内中机密。 但章粮书是知道全部计划和内情的,甚至就是章粮书替林泰来向知县汇报计划的。 林泰来献上的计划是,逼迫虎丘徐家向安乐堂赔偿一千两。 然后安乐堂把这一千两洗成税银,解送到县库。 或许不懂行的外人很疑惑,一千两对吴县县衙算多吗? 去年吴县钱粮的定额是:金花银一万两千五百两,白粮本色一万石,漕粮本色八万石,漕粮折色银六万五千两。 如果全部换成本色计算,总量相当于四十万石左右。 所以一千两税银相对于全部定额,堪称短小无力,如何能打动知县? 这就要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了,前文介绍过,苏州府乃至江南一直有欠税文化,官府年年收不齐定额,一般能征解八成就算考核合格了。 那么去年吴县考核标准就是三十二万石,而实际征收到的是二十六七万石,还欠了五万石左右。 也就是说,决定冯知县离任审计的钱粮数额,其实是能否补上五万石欠税,而不是四十万总量。 钱粮各项数额算是县衙内部机密,外人一般不会清楚这样的数字。 这也是为什么当前县衙死命催各堂口,去征缴去年欠税的原因。 那么按照大明官方折色比例,一石粮折色为二钱银,反过来一千两就相当于五千石粮。 也就是说,一千两银子能折抵五万石欠税的十分之一,其实细节也没那么简单,但大体上就是这样情况。 站在冯知县的角度来看,假如能从虎丘徐家敲出一千两,就相当于只用区区几天时间,立刻解决了十分之一的考核难题。 对于官员而言,一千两银子可能诱惑力没那么大,但解决掉十分之一的考核难题,没几个人能拒绝。 但还有另一个问题,财务税务制度在这里摆着,钱款来源去向都是要登记明白。 捐资就是捐资,不可能某人随便给县衙捐点银子,就能直接当税银骗政绩。 所以林教授又提出了洗钱方案,通过安乐堂把敲来的银子洗成合法合规的税银,解入县库,用以解决冯知县的离任审计问题。 冯知县为什么悍然庇护林泰来,原因就在上面这些机密细节里。 而外行人只会想象,林泰来要敲诈徐家啦,然后承诺和知县三七分赃啦,所以知县为了几百银子黑钱庇护林泰来啦! 关于另外一个外人看了个寂寞的问题,长洲县为什么突然退让,也是有内在逻辑的。 林泰来去长洲县告徐家,长洲县没有受理,这就是长洲县的“原罪”。 林泰来将事情闹大到轰动全城、无法遮掩的地步,然后又获得了吴县知县的全力支持,长洲县这个“原罪”就有可能被无限放大。 长洲县为什么不受理告状,是不是因为要包庇徐家? 徐家砸的堂口,是与申家发生冲突的堂口,那么长洲县是不是为了申家办事的? 申家是申首辅的申家,长洲县是不是投靠申首辅? 如果无限放大后,上面这些问题会全部被公开议论,脑子稍微正常的知县都不会放任发生。 在当今体制下,申首辅并不是张居正那样称霸朝堂类型的首辅,朝中反对势力同样很多。 当知县的除非是赌徒,根本犯不上背这么大黑锅,卷入朝堂政治搏杀。 所以官衙内里的事情往往阴诡难测,知道的不说,不知道的乱说。 外人不明就里,只能雾里看花连蒙带猜以讹传讹。而知道内幕的人,又会油然而生出优越感。 现在林泰来给长洲县的选择就是,压迫徐家拿出赔偿,只有这样做才能证明长洲县没有包庇徐家。 虎丘徐家虽然是长洲县本地大户,但百里侯知县也不是好惹的,只要愿意付出代价,同样有无数手段收拾大户,只看值得不值得。 所以林泰来才会对章粮书说,现在压力在长洲县那边。 他暂时只需要等长洲县那边的结果,可以抽手干点别的事情。 章粮书奇怪的问:“你去浒墅关干什么?那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泰来禀报道:“全苏州花榜美人联合涕泣恳求,请我去浒墅关堵截南京花船,我不好拒绝。” 章粮书:“......” 完全看走眼了,自己到底招了个什么下属?才混了几天城里,交游就如此广阔了? 当初他对林某人的品行完全不报任何希望,是个烂人也无所谓,正经人谁能混社团?只要能打就行了。 但他也没想到,林泰来除了能打之外,各方面的能力如此出众。 竟然让他这个二十年老粮书,都产生了一种会不会被取代的巨大危机感。 第五十章 狂狷邪魅 浒墅关位于南北要冲,是苏州城的北边门户,地位就像是潼关之于关中。 这里行政上本名是浒墅镇,位于长洲县境内,但因为设置了税关,所以就俗称浒墅关了。 朝廷在大运河和长江水道上,设置了八大税关,浒墅关就是其中之一,地位重要性可想而知。 税关大使简称税使,但可不像一般的仓库大使一样是杂官。 而是由朝廷直接派出一名户部主事兼任税使,是正经的朝廷差遣官,绝非杂流。 税使只接受朝廷直接领导,地方无权干涉税关事务。 所以浒墅关管区等于是半独立于苏州府之外的,这也是林泰来为什么敢来浒墅关的原因。 如果浒墅关还是浒墅镇,完全属于长洲县管辖,那林教授还未必敢到长洲县地面上来做事。 林坐馆将高长江和四大金刚留下了,继续在一都地盘巡视。 他只带着捧鞭兄弟,以及校书公所支援的十来个打手,在一片烟雨中出发了。 从苏州城坐船沿着山塘河道,向西十里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枫桥镇。 然后从枫桥镇沿着大运河向北二十里,就来到了同样大名鼎鼎的浒墅关。 只见这里人烟稠密、屋舍云集,看上去竟然比枫桥镇还要繁荣,甚至关区比普通县的城区还要大。 关署就在运河西岸,林泰来在主干道佘公街码头下了船,顶着三月细雨,来到关署。 林泰来在浒墅关“做事”,上层关系肯定早有人处理好了,该打得招呼都有人打了。 但林泰来作为具体做事的人,到了浒墅关后,总要亲自向地头蛇报道下。 再说他兜里还带着“礼”呢,校书公所委托他稍带给税使大人的。 张家兄弟也是第一次来浒墅关,惊叹道:“这关署竟然比县衙还要壮观!” 林泰来在门房报上来历,又呈上冯二老爷的书信,然后就被引进去了。 前堂三间,是关署的公堂,税使大人就正在公堂视察事。 林泰来见状暗叹口气,自己还是太卑微了。 如果自己够分量,肯定要被请入会客厅或者后堂,用私人礼节接见。 然而自己只被带到公堂,说明只是象征性的随便见一下,然后就可以走人了。 这位税使姓王,非常常见的姓氏,平平无奇,年纪大约四十多了。 这个年纪才当税使,看来仕途混的一般。 林泰来上了公堂后,王税使本来漫不经心的神情,也不禁露出了几丝疑惑。 他当然知道,林泰来到浒墅关是为了什么。 阻击南京花船或者殴打南京名妓,这种种乱七八糟的破事,只要不妨害税关利益,他也懒得阻止。 江南风气浪荡,远没有他们北方老家醇厚,如此胡闹居然也有人来讲情面! 在他的想象里,干这个事的应该是棍党打行泼皮之流,在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苏州府,有的是这种人。 但没想到,来人虽然高大威武,却是穿着长衫的,而且举止礼数都是文人做派。 虽然宽大的长衫,依然不能掩盖住此人的雄壮。 王税使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句:“你到底以何为业?” 林泰来有点装逼的答道:“吴县粮科书手,兼安乐堂分堂坐馆,兼校书公所客座文学教授,兼布衣诗人。” 王税使:“......” 书手、坐馆、教授、诗人,每个词他都知道意思,反正都是很文化的职业。 但所有的词连起来后,就让他感到迷茫了,这到底是个啥人咧? 林泰来笑而不语,随着野生读书人的泛滥成灾,这时代假装笔试功名利禄的布衣山人之风兴起,产生了没有功名也可以装逼的文化思潮。 比如苏州本地文坛盟主王稚登,就没有功名,这放在几十年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既然有这个文化风潮,不用白不用! 在苏州城,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太多,熟人面前装起来有点尬。 但出了苏州城,到了陌生地方陌生人面前,装逼事业就大有可为了。 万一遇上了欣赏自己装逼风格的大佬,就血赚了。 王税使闲着也是闲着,好奇心越来越重:“你想怎么做事?” 林泰来淡淡的说:“我欲用诗词文学,让她们知难而退!” 王税使又低头看了看书信,疑惑不解。 信上明明是说,做事的打手极其凶残,万一出现不忍言极端暴力事件,请自己装瞎子拉偏架吗? “你也懂诗词?”王税使凑巧今天太闲了,竟然与林泰来聊起来。 林泰来轻描淡写的说:“略懂。” 王税使因为某些原因,最近正因为诗词的事情烦心。 如此便饶有兴趣的指着公堂外,对林泰来说:“有没有以春光为题的作品,呈给本官一首?” 林教授拍了拍肚子,傲然道:“腹内尽有,不知道大人想要什么档次的诗词?” 王税使十分惊讶,“还分档次?” 林教授详细解释说:“有应酬档次的,有流传百年档次的,还有流传五百年以上档次的。” 王税使毫不犹豫的答道:“五百年以上档次的!” 林泰来有点犹豫,那些能流传五百年以上档次的诗词,无不是极品,用在小小税使这里是不是浪费了? 王税使冷笑了几声,有点地域攻击的说:“你们江南这些文人,不但狷狂邪魅,肚里最是爱算计! 如果你真能拿出足以流传后世的诗词,我把它张贴在所有税棚,南来北往的人都能看到! 如果拿不出来,我就把你征用了,在税关做一年白役!” 为什么非要逼我装逼?林泰来叹口气,出口吟诵到: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词牌虞美人,题目舟过吴江。正好今日还下雨,算是应景了。” 王税使当场愕然,被林教授的文学气息震慑住了,然后又若有所思。 这时候,有个差役站在公堂门外,向王税使禀报道:“本镇的施太公求见老爷!” 王税使挥了挥手说:“不见了,让他先回去!” 那差役提醒说:“这位施太公早年中过进士的,实乃老乡宦。” 王税使依然不肯见,嘀咕了声:“进士算得什么。” 林泰来离得近,顿时被这句话雷的里焦外嫩。 即便风气再怎么变,进士也是功名之路的终点啊,是所有读书人成功的象征标志。 江南地区称得上科甲鼎盛,但就算是最顶级的文宦大家族,若能连续两三代,每代出一个进士,都是很牛逼的情况了! 苏州城第一行为艺术家张幼于够变态了吧,但也没敢鄙视过进士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敢说出“进士算得什么”这种话? 林泰来只能说,这王税使为了装逼,简直完全不顾尴尬了,就是纯硬装。 忽然又有个疑似幕僚的文士,来禀报说:“邢巡按座船靠岸了,邀东主上船相见!” 王税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他先等着!” 林泰来感到自己今天败了,败得很惨。 在装逼方面,他完全不是这个税使的对手,被打得溃不成军! 巡按御史,标签是“代天巡狩”,负责巡视考察地方,权力极大。 号称见官大三级,见了巡抚也是分庭抗礼。 这样的官员,能直接决定考察分数的官员,喊你王税使去船上见个面,你王税使却让他等着! 和“进士算得什么”加起来,这个狂傲风格的装逼,林泰来给打十分,并且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刚才你王税使还隐隐搞地域攻击,说江南文人狂狷邪魅,但看你王税使表现也不遑多让啊。 遇到这种死了都要装的,就离他远点。林泰来准备告辞,溜了溜了。 但王税使却突然热情起来:“留下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