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待嫁 “大都六月落飞雪,灰狼三万军魂归。” 身披铠甲的将士挺拔而立,他紧握战旗,被血染透的红幡青龙旗呼呼作响。 一支羽箭射来,将士一口鲜血吐出,巍然倒地…… 叶宁语猛然从床上坐起,心口砰砰直跳。 她瞧见自己一身喜服,急忙下床走到镜前,看到了眼角的泪痕。 又伸手抚住自己的脸颊,一股滔天骇意席卷而来。 她记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那日雍王拉着她的手,语声郑重:“这是我让人为你制的皇后吉服,登基大典,你我二人共同见证。” 雍王含着泪,叶宁语也红了眼。 可雍王没有告诉自己的是,穿上吉服之日,也是她的死期。 元庆二十九年腊月初三,雍王登基前夕。紫英殿中,叶宁语身着皇后吉服,为雍王亲系玉带。在他们跨出殿门之前,雍王喂她喝下一碗莲子羹。 即便是叶宁语倒地之后,她都不相信自己的死和这碗莲子羹有关。 直到雍王俯下身来,轻抚叶宁语面庞,语气如平常那样温和。 “事实证明,三年前我留你一命是对的。” 叶宁语想大喊,却不能发出一句声音。眼睁睁看着雍王蹲在自己面前,说了很多。 灰狼山一战,他设计陷害她的父亲叶永长通敌叛国,又撺掇太子当场砍下父亲头颅。他劝说皇帝斩草除根,将叶家满门百口斩于市井暴尸三日,又将她的一个妹妹卖入青楼,设计让叶宁语落入贼窝,再假意将她救出,博取信任后让她保他登上大位…… 凡此种种,字字让人意想不到,听在耳中,却入剜心挖骨。 叶宁语抬头,铜镜里的那张脸,惊艳至极,却满是杀意。 “雍王……”她从口中挤出这两个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青连端着一盆水走进来。 看见叶宁语脸上的泪痕,神色一慌,放下水就来到她身边。 “大姑娘!可是对喜服不满意?我这就让人再改了去?” 叶宁语转头看向青连,她记得这个忠心的丫头曾在得知自己落入贼窝之后,一头撞死在了牢中。如今,见她好端端站在面前,叶宁语有些恍惚。 “那大姑娘是……不舍得夫人?离成亲还有好几天呢?姑娘好好陪陪夫人吧,大将军也就这两日返都了。”青连眼眶也红了。 叶宁语恍然,问青连,“今日是几月初几?” “姑娘……”青连一脸害怕,“您怎么连日子都不记得了?今日八月初五。” 八月初五,元庆二十六年八月初五! 她记得,上一世就是这天,雍王让人把婚礼的喜服送来。她穿上喜服,满怀期待。 青连走到脸盆旁用帕子沾了沾水,轻轻地替叶宁语擦拭脸上泪痕。 “还有八日就是姑娘的婚期了。雍王向来待姑娘情深义重,想来我们大姑娘定是有福之人。” 青连努力说些好听的话哄她高兴。 叶宁语心中冷笑。有福?雍王这让人满门灭绝的福气,她着实受不起。 “把这拿出去烧掉,别让人看见。”叶宁语脱下喜服,再不看一眼。 青连惊掉了下巴,话都说不利索。“大……大姑娘,这可是……” “你马上让人去叫二姑娘过来,另外你亲自去前院,请方管家带着方延庆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 青连还未回过神,便听见大姑娘安排了两个差事。她来不及多问,连忙应了,将喜服收好带了出去。 叶宁语闭上眼,努力平复着心情。 上一世,元庆二十六年八月十三,她和雍王大婚当日,她没有等到原本该从边疆战场回来的父亲,却等来了一封圣旨。 皇帝说灰狼山一战,副帅叶永长通敌叛国,联合敌军谋杀大虞国主帅顾洪,并坑杀虞国三万将士。太子已将罪犯叶永长就地正法,不日押送尸身回都。 母亲江氏当场昏死,三叔叶永和死谏,请求皇帝彻查。皇帝避而不见,反将三叔下狱。 四叔叶永德向五品以上的朝廷官员挨个磕头,没人愿意和他说一句话。 第二日,叶家人全被下狱,连同母亲的母家也不放过。慌乱之中,三叔托人将叶家几个女儿分头送走,结局却没能如三叔所愿。 叶宁冬被卖入青楼,受尽折辱后自尽而死。 叶宁希、叶宁秋刚出城门就被太子的人抓了回去,后来在刑场坦然赴死。 叶宁语在府兵的死命护送下逃出了城,却在西郊三里落入贼窝。当时的叶宁语来不及想,天子脚下怎会有如此猖狂的贼窝。 后来,除了身为公主的四婶被太后拼死保住外,其余叶家满门抄斩,就连四婶的两个孩子也难逃一死。 监斩官为了向太子表忠心,刑场之上极尽手段,先斩孩子,再斩妇人。三叔四叔眼看着叶家人一刀一个命丧眼前,三叔当场口吐鲜血。四叔头颅落下的前一刻,还在大骂太子无道君王昏庸…… 这一切,犹如发生在昨天。叶宁语每每想起,胸口便绞痛不止。 通敌叛国,好大的罪名!父亲这莫须有的罪名,以及叶家百条人命,只不过是太子和雍王皇位之争的牺牲品。 许是上天怜叶家,让叶宁语回到了出嫁前八天。既然重活一世,她便要拼尽全力保护家人,让太子、雍王、皇帝这些不顾忠勇之士死活,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昏王,付出惨痛的代价! “大姑娘,二姑娘来了。”青连打帘进门,打断了叶宁语的思绪。 叶宁语一把抹掉眼泪,神色恢复如常。 叶宁欢一进来,便看到眼眶绯红的叶宁语坐在那里。 “长姐!”叶宁欢不免诧异。 在她的记忆里,自己这位长姐、叶府的嫡长女向来大方沉稳,才华横溢,早年间随大伯父熟读兵书,几次三番想上战场。后来大伯父带着她随军出征,听说长姐虽未身处前线,但在军营之中的半年,谋略惊人。后来提到叶府的嫡长女叶宁语,随行的将军们谁不称赞将帅之才。 可今日的长姐……看上去竟显露出了少有的女儿之态。 叶宁欢在一旁坐下,不知该说什么。 “这些天总是心神不宁,明日我准备去西郊华严寺上个香,你陪我同去可好。”叶宁语拉着叶宁欢的手道。 叶宁欢眼神一亮,顿时有些受宠若惊。长姐是叶家长房的嫡女,而自己是叶家三房庶出。若不是早年间还是婢女的生母伺候那时的叶家三公子叶永和有了情谊,成了三房的姨娘,自己也断不会生在侯府叶家。 这些年,长姐如同天上的星辰,自己只是地上的尘泥,虽说长姐向来爱护一众弟弟妹妹,可与她亲近的时候着实少得很。 “好啊。”叶宁欢几乎没有多想,便满口答应。“其他妹妹也同去吗?” 叶宁语摇头,“就你我二人,过几日府中办事要热闹一阵子,这两天先寻个清净。” 叶宁欢眼神更加明亮了,精神也比刚进门时看着好一些。 “明日你带个贴身丫头就行了,坐我的马车去。”叶宁语又道。 叶宁欢笑着应了,向长姐行礼之后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叶宁欢前脚刚走,青连后脚进门。“大姑娘,方管家父子来了,正在外院候着。” “让他们进来。”叶宁语走到外屋,坐在软榻上。青连将方管家父子带进来,便出去拉上门,在门外候着。 “大姑娘。”方管家和儿子方延庆恭敬地站在叶宁语面前。 叶宁语起身,“方叔,现下有一紧要之事,我想交给延庆去办。” 方家父子闻听此言,齐齐抬头。“但凭大姑娘吩咐。” 叶宁语缓了缓神,看着方延庆。“你带十名叶府死士昼夜不息奔赴虞梁边境,秘寻我父亲。”说到这里,叶宁语顿了顿,语气有些颤抖,“如若父亲遭遇什么不测,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救出此次随军史官,将他平安带回都城。” “大姑娘!”方管家惊恐地看着叶宁语,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第2章 不轨之事 良久,方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可……可是边疆传来了什么消息?” 叶宁语强压心头翻涌的气息,鼻子发酸,嗓音沙哑。“是得了一些消息。方叔,日后叶府还需您多费心。” 闻听此言,方管家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虽然大姑娘没有明说,可谁都听得出来此言何意。 多半,是叶将军出了事! 方管家并不只是叶府的仆从,早年间他跟随叶永长上阵杀敌,有勇有谋,当了叶将军十年的副将。后来在一次拼杀中伤了腿,叶永长便让他留在叶府,为他娶妻成家。方延庆是在叶府出生的,从小方管家便告诉儿子,叶府是他们主家,更是恩人。 方延庆和叶宁语同岁,小时候他和叶家孩子一同读书习武,要说起来也算是叶家半子。 之所以将这事交给方延庆去办,是因为叶宁语知道,方延庆勇谋皆俱,更有忠心。 “延庆。此事绝密,你清点死士,即刻出发!”叶宁语抓住方延庆的手腕,手心满是汗。 方延庆郑重抱拳,“大姑娘放心,延庆定不辱命!” 看着方延庆离去的背影,叶宁语心中暗自祈求,希望还来得及。 她看着眼眶已然发红的方管家,“方叔,明日之内,你帮我办妥三件事。” 方管家打起精神,附耳到叶宁语跟前。 听完叶宁语的安排,方管家有些迟疑。前两件事倒好说,可这第三件事…… “大姑娘,此举凶险,万一伤到您……” “方叔,我信你找的人。再说,只有这样,我与雍王的婚期才能正当推迟。”叶宁语决心已定,不会改变。 方管家叹了口气,他没有问大姑娘好端端地为何要延自己的婚期。只知道他们这位大姑娘一向稳重识大体,此举定有她的理由。叶家不拿他们当下人看,可方管家自己清楚,安齐侯叶永长和叶府嫡长女就是自己的主子。 “我这就去安排,大姑娘放心,他们下手定有轻重!” “只要不伤及我性命,让他们下手重一点。” 方管家抬头看着一脸决然的叶宁语,心中酸楚。他希望大姑娘得到的边疆消息不实,倘若叶将军真出了事,大姑娘未免太艰难了。 “青连。” 方管家刚走,门口的青连便听到叶宁语唤自己,急忙打帘进屋。 “帮我梳洗一下,我去福来院见见母亲。” 青连看着自家大姑娘这张惨白无血色的脸,拿起胭脂轻涂起来。“大姑娘,要不明日再去?这个时辰夫人许是睡了。” 叶宁语闭着眼睛,半靠在软塌上。明日她带着叶宁欢出门上香,回来时便会身受重伤,只剩半条命。如若不提前给母亲做些预防,突然让她见着自己那个样子,怕会当场吐血一病不起。 “明日有明日的事,你稍微快些。”叶宁语声音沙哑,尽显疲惫之态。 待主仆二人回到秋水院,已是子时。服侍叶宁语睡下,青连便去了外屋守着。 叶宁语躺在床上,将桩桩件件连起来思索了一番,生怕漏掉哪个紧要之事。如此关头,一环疏漏就会搭上叶家百口人命。 这一世,保不了父亲,可拼死也要护住家人,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第二日一早,眼圈发黑的叶宁语带着叶宁欢从叶府出发,前往西郊华严寺。姐妹两人只带了各自的贴身婢女,还有三四个驱车的小厮。马车停在山门,小厮们在此处候着,主仆四人步行入寺。 华严寺香火旺盛,晌午时分便有了许多勋贵家的主母小姐们。有人求姻缘,有人求子,有人求长寿安康。凡此种种,各求所需。 叶宁欢很少来这里,以往和众姐妹们跟着长姐的母亲大伯母来过一次。今天只不过是陪着长姐散散心,倒是无欲无求,拜佛上香也不尽诚心。 “中午就在这里用些斋饭吧。”叶宁语带着叶宁欢经过寺庙庵堂区。这里是供勋贵香客休息的地方,夫人小姐们走累了通常就在此处吃茶纳凉。 “去那边找间安静的屋子。”叶宁语四人走到一处屋外,让青连去推门。 青连快走两步将门推开,顿时石化在那里,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宁欢的婢女红秀见状,好奇地走到门口。 “啊!!!”红秀没沉住气,一声惊叫后连忙捂住双眼。 叶宁欢好奇走过去,当她看到屋内的场景,片刻愣住后,羞愧、悲愤、委屈同时浮上心头,眼泪夺眶而下。所有的情绪化成两个字,从牙缝中挤出。 “钟……康……” 只见自己的未婚夫婿钟康正与一女子同卧榻上,两人衣不蔽体,面颊绯红。见屋门被推开,神色慌张。那女子想捂住脸,偏偏衣衫单薄,只好躲在钟康身后。 叶宁欢浑身颤抖! 三个月前,左司郎中钟家寻媒人来叶府提亲,说什么钟家次子钟康听闻叶家二姑娘德才兼备,点名求娶叶宁欢。 叶家这位二姑娘心无城府,少思少虑,见钟康一表人才,谈吐风雅,便一门心思认了这个夫婿。叶家三老爷叶永和夫妇见叶宁欢满意,也无多话,两家便将亲事定在了明年二月。 本以为是段良缘,谁知今天竟看到这样一副春色无限的景象。 震惊之余,屋内两人已穿好衣裳。叶宁语只往屋内看了一眼,又看向叶宁欢。 这一幕,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叶宁欢不明白其中的缘故,但叶宁语是知道的。钟家求娶自己这个妹妹,压根没安好心,他们只不过想要一个叶家女儿而已。 叶家三兄弟共有五女,嫡长女叶宁语他们是断不敢求娶的。 三姑娘叶宁秋听闻是个稳重之人,不好拿捏。 九姑娘叶宁冬性子跳脱,也是嫡女。 十姑娘叶宁希是当朝太后的亲外孙女,更不敢高攀。 算来算去,只有三房这位庶女叶宁欢合适。否则,一个从五品的钟家,怎么敢和叶府攀亲。 叶宁语本不愿让妹妹亲眼看到这一幕,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儿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可前世,叶府蒙难。父亲通敌叛国的消息刚传回,钟家为撇清关系,火速上门退亲。 钟康当着叶家所有人的面,谎称叶宁欢不顾脸面,未成婚便屡次勾结自己,这般行事不端的女子不配嫁入钟家。 叶宁欢万般羞愧,一头撞死。叶宁欢的生母阮姨娘当场口吐白沫,变得痴傻疯癫。 悲剧不能重演,这一世,她要让妹妹提前看清钟康的为人,以免日后钟家来退婚时悲愤自尽。 婚,肯定是要退的,不过只能是叶家来退。 刚才红秀的叫声不小,引得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来。此时,屋门口聚集了一大群夫人和姑娘。虽然屋内两人已经穿好衣裳,但她们个个精明,一眼便看出了端由。 “长姐!”叶宁欢将头埋在叶宁语脖颈,羞愧难当,泣不成声。 叶宁语轻抚叶宁欢的背,看向屋内。“钟康,你与我二妹妹已有婚约。如今竟在这佛门之地与她人行不轨之事,可见人品拙劣,对我二妹妹也并非情深。” 屋内的钟康一言不发,脸色通红。身后的女子更是捂住脸,羞得全身颤抖。 钟康身后之人,叶宁欢不知道是谁,可叶宁语认识。户部尚书张少节的独女,张紫芳! 叶宁语看向妹妹,柔声道。“那钟康行事全然不顾及你的脸面,事已至此,你可还愿嫁入钟家?如你不计此嫌,我便让人将此事蒙住。若你不愿,我回去就劝说三婶为你退婚。” 叶宁欢通红的双眼看向长姐,俯身下跪,神态决绝,“宁死不嫁,请长姐为我做主!” 叶宁语扶起叶宁欢,点了点头。又看向围观众人,福身作揖。“请各位婶婶和小姐们作证,今日并非我叶家无端生事,实属钟家欺人在先。我们这就回家将此事秉告叶家主母,明日定要退婚!” 都城的勋贵夫人们平常就爱办些马球诗会,夫人小姐往来不少,认出张紫芳的不止叶宁语一人。 堂堂户部尚书之女,竟被钟康这等风流之态蒙了双眼。今日之事被自己戳破,想来不止钟家,只怕张家也要记恨自己了。 可叶宁语不在意,重活一世,她只想保住叶家的人! 围观的夫人们谁没听说过这位跟着父亲上过战场的叶大姑娘,今日一见,这通身的气度和处事行径确实果断沉稳,不免钦佩。 “叶大姑娘,我们都看见了。如若钟家不同意退婚,老身愿意作证。” “佛门重地不知廉耻……哎呦呦,像什么样子!”有带着女儿的夫人捂住姑娘们的眼睛,不免高声骂几句。 也有豪气一点的小姐向屋内投去鄙夷的目光。“我要是遇上这样的夫婿,打死也不嫁!母亲,日后你给我说亲,定要离钟家和张家远些。” “那是自然,快走快走……”夫人们不愿让自家姑娘在此处多待,像躲瘟神一样带着孩子们慌忙离开了。 出了华严寺的大门,叶宁欢还在哭。叶宁语握紧叶宁欢的手,没有说话。 给她点时间吧,哭总比丢了命好。 叶宁语浅呼出一口气,回程途中凶险万分,她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3章 刺杀 大都西郊,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一辆马车缓缓走着。八月的天还有些闷热,西郊的林中不时传来一阵蝉鸣。 车内,叶宁欢哭过之中,斜靠在车壁睡着了。叶宁语让青连拿出个软枕,垫在二姑娘头上。 叶宁语掀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轻声吩咐道,“二姑娘睡着了,走慢些。” 驾车的小厮急忙应声,速度缓下来不少。 叶宁语心中思忖着,方叔的人差不多就在周围了。 “大姑娘,你也休息会吧,离侯府还要一阵子。” 青连话音刚落,忽然马车一个急停,青连的头磕在座栏上,来不及反应却下意识扶住没坐稳的叶宁语。 叶宁欢也猛然惊醒,扶住座位。 “留下身上钱财,爷几个放你们走!”车外,一个洪亮鲁莽的声音传来。 “好像是……是劫匪!”青连语气颤抖。 两个丫头急忙护在姑娘身前,一脸紧张。 叶宁语示意青连让开,掀起前方的帘子。车前,十多个盗匪模样的人佩刀带剑,挡在车前,目光凶悍。 安齐侯叶永长武将出身,府中小厮也是有些身手的。比起寻常大户人家,他们遇事则沉着得多。 “大姑娘,您到车内坐好,这几个贼人交给我等。”驱车小厮脸色冷峻,说着就示意几个同伴拿出防身武器。 “小心。”叶宁语没有多言,拉下帘子坐回车内。 叶宁欢早就吓得面色惨白,一把拉住长姐的手,身体缩成一团。 “红秀,扶好你家姑娘,马车颠簸,得坐好了。”叶宁语冷静如常。 她可不希望一会儿有人进来刺杀自己的时候,误伤到叶宁欢。 哆嗦的红秀连忙将叶宁欢扶到一旁坐下,主仆二人抱在一起。 青连虽然比红秀镇静得多,可还是神色紧绷地张开双手护在叶宁语身前。 看着这个忠心的丫头,叶宁语心中苦笑。“你也坐到边上去扶好了,他们应付得来。” 可青连压根不听,身子动也不动。 叶宁语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刀剑相交,不时传出喊打喊杀声。 “劫匪”有十来个,纵然叶府小厮身手不错,可也是分身乏术。此处就在都城西郊数里,人来人往,“劫匪们”定会速战速决,不可能纠缠太久。 一阵亮光从叶宁语眼前晃过,她心中一惊,暗道:来了! 叶宁语猛地推开身前的青连,一把掀起车帘。 泛着光的钢刀和一个蒙面的劫匪映入叶宁语眼帘,她没有躲,眼看着刀刃直直刺入小腹。 顿时,一阵痛感和凉意从小腹传来,袭遍全身。 刀被拔起,一股鲜血喷薄而出,溅到马车四处。叶宁语闷哼一声,下意识捂住伤处,成股的血从指尖流出。 “长姐!” “大姑娘!” 车内三人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忽然,叶宁语感觉到从车顶传来一阵力道,让刚刚摆动的车轮沉沉陷入土里。 车顶有人!叶宁语下意识反应过来。 面前的劫匪猛地起身,吃力对抗着来自车顶的攻击。 叶宁语的视线从车内望出,叶府的四个小厮还在前方与匪徒纠缠。那车顶是谁? 感觉到来自车顶的力道减轻,脸色煞白的叶宁语吃力撩起马车侧帘。一道身影从车顶跃下,身形修长。他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剑不出鞘,便已将劫匪制衡得无还手之力。动作干净利落,似流星赶月。 刀光剑影间,看不清他的脸。可就在马车驶离之际,她与他四目相对。只片刻,叶宁语就认出了那双眼睛。 是他! 然而,腹部的疼痛让她没有余力多想。叶府小厮听到车内动静,心下大惊,拼了命的杀回车前,看到了身负重伤的叶宁语。 几人无心再战,驱车的小厮一跃上马,“护大姑娘回府!” 其他三人断后,一阵厮杀,劫匪已不见了踪影,马车急速而去。 飞扬的尘土落下,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公子笔挺站立。 一人黑丝垂腰,神色妩媚。望着马车的方向,意味深长。“我瞧着……车内那女子挨的那刀可不轻,你都动手了,怎么没拦着?” 白承之轻勾唇角:“一个愿杀,一个愿挨罢了。” …… 马车内,几人乱作一团。 青连颤抖地从座下拿出备在车内许久不用的药箱,将止血药粉倒在伤口处。 一炷香后,马车急停在叶府门口,几乎所有仆人都看到鲜血直流的大姑娘被抬入秋水院。 大姑娘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府上下一片骇然。 叶宁语的母亲江氏一路小跑,哭着奔到女儿院中。 叶三老爷叶永和、四老爷叶永德在宫中议事未归,三房主母孟氏、四房主母段氏闻讯也立即赶到秋水院。 正和方管家在偏院吃酒的安寿堂堂主安老神医,被方管家三步并作两步背入大姑娘院中。年迈的安老神医被颠得心肺乱窜,一脸疑惑,怎么酒还没开始吃,就碰上了伤员! 叶宁语被放在床上,血流不止,不过还有一丝意识。几位夫人慌乱中叫人去请大夫,一见方管家背着安老神医进来,连忙让路。 顾不得女儿家的闺阁之礼,方管家直接将安老神医背到叶宁语床前。 安老神医握着叶宁语的手腕开始把脉,片刻之后,神态由急切转为平静。 “药箱!” 方管家连忙从一旁拿出安老神医的药箱,开始针灸。 叶宁语唇色发白,看着眼眶绯红的江氏,咬牙开口:“母亲,我没事,不……不必担心。” 幸好昨夜去了母亲院子,特意提起当初随父亲出征时那些凶险之事,也好让母亲知道,自己毕竟是上过战场之人,并非娇弱的闺中女儿身。又千叮万嘱贴身伺候的苏嬤嬤今早将补血山参熬入粥中,送母亲服下。 “好好躺着,别说话!”江氏站在一旁,看着女儿只剩下半条命,眼泪似线般滑落。 不多时,阮姨娘也到了。听说大姑娘的马车在回城途中受了伤,心中焦急不已。一是担心叶宁语的伤势,二是怕自己的女儿也遭遇什么不测。 一跨入屋门,就看到叶宁欢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阮姨娘长舒一口气。可转眼看见叶宁语的伤,不免心又揪紧。 很快,三姑娘叶宁秋、九姑娘叶宁东、十姑娘叶宁希慌忙赶来,在国子监念书的四公子叶安峥、五公子叶安珺、六公子叶安怀、七公子叶安青听闻长姐受伤,连忙向司业告假回府。 八公子叶安舒正在校场赛马,一听到长姐出事,快马加鞭回府,直入秋水院。 就连只有十岁的十一郎叶安锦,也被江姨娘带了过来。 刚刚叶安锦正在院中背书,亲眼见到长姐一身血迹被抬入院中,吓得哇哇大叫,连跑带爬进了长姐房中。 只片刻的功夫,叶宁语的房里已经挤满了人。 一阵针灸之后,安老神医为叶宁语敷上止血药膏,在青连和一众婢女的帮助下包好伤口。 良久,安老神医长舒一口气。“伤口很深,不过并未刺中要害,幸好在路上用了止血药粉,否则失血过多怕也难说了。” “多谢安老神医。”虚弱的叶宁语缓缓道。 安老神医看着叶宁语,又看了看方管家,没说什么,让人拿了纸笔写方子。 很快,他把药方交给方管家。“去安寿堂抓药,按时按量服用。大姑娘刀伤不浅,只怕两个月无法下榻,定要悉心将养。” 第4章 劳心费神 听闻女儿无性命之虞,江氏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可见那腰间渗出的血迹,又不免眼眶绯红。 “安老神医,我送您出去。”方管家说完,背起药箱,带着安老神医出了屋子。 外男一走,叶宁语就见婶婶们、姨娘们、一众弟弟妹妹,还有丫头们全部围了上来。 “大姑娘”、“长姐”、“阿云”…… 阿云是叶宁语的乳名,只有家中父母和叔叔婶婶才这样唤她。 望着二十多张关切的脸,叶宁语心中一暖,鼻子发酸。 上一世,从父亲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那一刻起,叶家就再未出现过此刻这样让人温暖的情形。 叶宁语看着江姨娘,声音细若游丝。“十一还小,闻不得血腥味,姨母带他出去吧。” 江姨娘不仅是叶家长房姨娘,也是叶宁语母亲江氏的堂妹。叶宁语和胞弟叶安珺都是江氏所生,习惯称呼江姨娘为姨母。 江姨娘知道叶宁语是为了自己儿子好,不放心地看了叶宁语一眼,良久才带着叶安锦出去。 “你们几个都回去读书,离明年春闱只有几个月,学业不可停下。”叶宁语望着几个弟弟,虽然语气轻微,却不容置疑。 在这个家中,弟弟妹妹们都爱重这位长姐。有时候,她说话比叶家三位老爷都好使。 五公子叶安珺皱眉,“阿姐,你伤得如此重,我们怎能安心。” “敢伤我长姐,天子脚下竟有这般大胆的贼人,我这就带人去西郊,把他们都剿咯!”八公子叶安舒跳出来,一脸怒意。 四房主母段氏自小在宫中长大,是见过场面的人,见不得亲儿子这般沉不住气。“聒噪,滚出去!你长姐还要养伤。” “阿峥,你是兄长,带他们回去。”叶宁语看着四郎叶安峥,轻声说道。 叶安峥见长姐意决,恭敬行礼,拎着叶安舒,带着众兄弟退了出去。 三房主母孟氏见自家儿子阿峥稳重识大体,不免欣慰。 院外顿时传来叶安舒的抗议,“四哥,我又不去国子监,你拎我干什么!” 叶安珺没好气,“你都多久没去了,司业说你要再不去,他就要到府上,亲口问问四婶叶府八公子是不是不应科考了。” 屋内的段氏一听国子监司业都要来府上向自己告状了,火从胆边生。几步走到门口,指着叶安舒的鼻子骂。“阿峥阿珺,你们今天帮四婶把这臭小子给绑了,就是抬也要抬到国子监!” 叶安舒一听,顿时没了气势。他这几个兄长可不是吃素的酸学生。除了四哥叶安峥体弱,其他人各个自小习武,要真围攻他,定没好下场。连忙缩着脖子,跟着兄长们乖乖走了。 几个公子离开,秋水院顿时清净了不少。 孟氏一见叶宁语神态疲惫,忙看向几位姑娘。“你们也都回吧,你们长姐得静养。” 叶宁欢、叶宁秋、叶宁东、叶宁希看了看虚弱的长姐,依依不舍地出去。 随后,孟氏、段氏、阮姨娘也都轻声走了出来。 看见江氏红着眼立在那里,叶宁语轻声唤道:“阿娘。” 江氏这才声音哽咽,坐在床边,“你别想把阿娘也赶走!” 叶宁语苦笑,“今日去西郊的几个小厮,阿娘就别用家法了,不关他们的事,只因匪徒实在凶悍。” 江氏虽然不是恶毒的主母,可一想到府中仆人没有保护好女儿,让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有怒。“他们几个一回来就去自请了家法,现下怕是已经挨了打,正跪在秋水院外谢罪呢!” 叶宁语强撑着小腹传来的痛意,开口道,“如今府上事多,正是用人之际。那几个都是忠心的,估计也受了伤。阿娘不必太过苛责,找个大夫给他们瞧瞧,赦了吧。” 见女儿如此虚弱,江氏心下一软。“你啊你啊,也不看看自己成什么样了,还关怀别人!” 叶宁语头晕不已,想就这么睡去,心中又有事牵着。“阿娘,还有一事。今日在华严寺,那钟康与户部尚书张少节的独女在庵堂行苟且之事,众目睽睽之下,见者甚多。” 江氏陡然听见这样的闲言,不免一愣,“哪……哪个钟康?” 一旁为叶宁语擦汗的青连抬头,“夫人,还有哪个钟康,就是咱们二姑娘定下的夫婿,左司郎中钟家。”现在想起钟康与那女子衣不蔽体躺在榻上的模样,青连不觉脸颊通红。 “什么?”江氏面色震惊。 “本来想着一回来就给三婶道明此事,尽快给宁欢退婚,可我这……刚才人多口杂不好说。阮姨娘人微言轻,宁欢一个女儿家又不知如何开口,又只当自己是庶女。只望阿娘立即告知三婶,此事当早作定论,不宜拖延。” 江氏已恢复常色,此刻她千般不想离开这间屋子,可见女儿这着急的神态,只怕她再不去找三弟妹,女儿就要站起来自己去了。 “好好好,阿娘都依你。你躺着,切不可再劳心费神了。”江氏起身。 走到门口,又看向青连道,“照顾好大姑娘,如若有事,我拿你是问。” 青连忙行礼道是。 “大姑娘,别说话了,歇着吧。”青连跪下,轻轻擦拭叶宁语不断渗出细汗的额头。 看着小腹间缠着的白色绷带,青连的声音从鼻中发出来。“这……伤口怪吓人的,都是我没用。” 她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挡在大姑娘前面。就在贼人闯入之际,是大姑娘将自己推开。 如若自己力气大些,不被推开,这一刀就是她受了。青连宁愿自己挨这一刀,也不愿看到大姑娘受伤。 “好了,我这不没事了吗?我睡会,如明日卯时未醒,你务必叫醒我。”叶宁语实在撑不住了,痛意加困意,让她只想倒头便睡。 “喝了药再睡吧,安老神医开的药马上熬好了。”青连心疼大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何苦还要如此苛待自己。 叶宁语点头,不多时喝下药,嘴里苦味还未散,便已沉沉睡去。 第5章 太子的大礼 叶宁语醒来已是第二日,她侧头看着窗缝透进来的光,不像是卯时的光景。 青连打帘轻手轻脚进来,见叶宁语吃力地想要起身,忙朝外喊了声“大姑娘醒了。” 一时间,七八个婢女婆子捧着脸盆痰盂、汤药和清粥小菜鱼贯而入。 青连忙扶叶宁语靠躺在软枕上。 “什么时辰了?” 青连低着头,有些害怕。“辰时了,大姑娘,奴婢实在不忍叫醒……” 叶宁语本想说她几句,看见青连眼下的乌青,只得叹了口气。 “下回不许再自作主张,免得误了要事。” 小丫头眼眶发红,跪在床边。“青连知错了。” 青连是从小跟着叶宁语长大的贴身丫头,叶宁语不忍在众多婢女婆子面前拂了她的面子,便示意她起来。 “方管家今早可曾来过?” “不止方管家,来的人可多了,秋水院都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青连答话间,又有了精神。 青连拿过帕子为叶宁语擦身子,边说道。“两位老爷来两次了,说大姑娘醒了即刻去报,听说都告了假没去上朝呢。” “嗯。”叶宁语点头,昨日她伤重被送回府,两位叔叔都在宫中议事未归。回府时自己又睡过去了。 他们素来疼爱自己,怕是昨夜无眠,今日必然守着她醒,断不会去上早朝的。 “今早方管家带着安老神医来给姑娘把过脉。安老神医说姑娘没有发热,应是恢复得不错,叮嘱奴婢们好生照看着。” “把药端过来吧。” 青连立即让人端了药来,叶宁语喝完往嘴里放了几块蜜饯。 “对了,公子们也都来过。见大姑娘未醒,便又忙去了。只是八公子一早好像和四夫人又闹起来了,阵仗挺大的。” “可是又为了国子监的事?” 青连摇头,“奴婢一直在院中照看大姑娘,还不知。” 叶宁语吩咐其他婢女婆子退下,又对青连说,“你亲去请两位老爷过来一趟,办完就下去休息吧。” 青连忙道,“奴婢不累!” 叶宁语沉声,“我现在都指着你,你要是倒了,谁来照顾我。听话。” 青连一听这话,顿觉自己身上担子极重,忙点头。 “让方管家巳时来一趟。这事你让绿珠去办,办完就让她留下来伺候。” 叶宁语私想着,再过几日叶府一旦事发,正是用人之际,得尽快在身边培养两个能用的,光青连一人不行。 青连道是,急忙请两位老爷去了。 很快,叶三老爷叶永和、四老爷叶永德一前一后进了秋水院。 “如何了阿云!”叶永和一踏入屋中,便看到半躺在床上的侄女,语声急切。 还没待叶宁语回答,叶永德也急匆匆进来。“昨天没见你醒,可把人急坏了,怎么就遇着贼了呢!” “让两位叔父担心了,安老神医妙手回春,阿云已无大碍。” 听到这么说,两位老爷才在外屋坐下,怜惜地望着里屋的叶宁语。 今早安老神医过来把脉,两位老爷是在的。只是还不放心,侄女身上的伤得听她亲口说了才算。 叶永和长叹一声,“大哥不在,我没照顾好阿云,三叔心里有愧啊!” 叶永德也道,“原本过几日便是阿云的婚期,想必大哥已经在回都的路上了吧。” 两位老爷也在担忧,大哥特意从边疆赶回,谁知女儿婚期延迟不说,还要看到受了重伤的阿云,定然心中难过。 叶宁语自然知道两位叔父的担忧,提到父亲,她心中酸楚。只怕父亲现下已经尸首异处,再也不能回家了。 所幸隔得远,两位老爷都没注意到叶宁语眼眶的泪。 “两位叔父,朝堂可有收到边疆战报?” 叶永和摇头,“我倒是没有听说,只是前些时候听兵部尚书刘大人说起,我军意在灰狼山歼敌,也不知这一仗打得如何。” 叶永德道,“怕是早打完了,要真是最新战况,也轮不到你我在此议论。” 叶永和只当是侄女关心战事,喜好兵法,这才向他们打听。“这不大哥就快回来了,到时候让他多讲讲战场上的事。” “阿云听说为陛下贺寿的梁国使臣,提前三个月到了大都,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叶永和点头,“陛下原本想待太子回都接待使臣,谁知梁人来这么早,便有意让雍王接待。” 叶永德道,“梁国使臣见我大虞国两位皇子,有意思。难不成这雍王……” 皇子接待邻国使臣,可不像表面那般,仅仅接待便完事。有多少两国秘事,都是在这一来一回的交道之中定下的。原以为皇帝陛下在为太子铺路,可如今又改换雍王。 叶永和也道,“人都来了,总不能把他晾在那吧。陛下的心思不是你我能猜的。” 见两位叔父有争论之意,叶宁语将话头掐断。“阿云倒不在意哪位皇子接待,只是我听说这半年之中,都城一直都有梁人。提前三个月到的梁国特使,怕只是个幌子。” 两位叔父一惊,“竟有这等事?” 叶宁语道,“两个月前,太子殿下随军出征虞梁边境。陛下之意再清楚不过,等太子立下军功,东宫之位也就稳了。只是太子临走之时,有人看到他乔装改扮,在燕雀楼密会梁人。” 叶永和叶永德同时张大了嘴。堂堂太子要召见邻国使臣,一纸诏书宣入东宫即可。何苦乔装改扮在市井密会,其中怕是有不小的文章。 “阿云呐,你整日在闺中,这些消息哪里来的?”叶永和站起身,脸上仍有诧异之色。 叶永德见怪不怪。“三哥,咱们阿云可不是普通女儿,大都之中你见过哪家女儿敢上阵的?要是男儿身,定然封侯拜相,不比陛下的几个皇子差。” 叶永和一惊:“慎言!” 叶永德不乐意了。“我就在阿云的屋里说说……” “太子密会梁人之后,这几个月虞梁边境好些城内,从梁国来的商队越发多了。”叶宁语缓缓道。 叶永和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太子和梁人私下达成了什么秘事?!” 叶宁语没有否定,“这些只是猜测。太子在出征前密会梁人,按理说梁国使臣应等着太子回都再入都,好让太子接见。可偏偏他们提前了几天,接待的事就落到了雍王头上。想来,是有些蹊跷。” 叶永德长出一口气,“要是太子一事被陛下知道了,必是不小的动荡。” 叶永和点头表示赞同。 “大都风雨欲来,我叶家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两位叔父近日行事定要小心,切不可牵扯其中!”叶宁语望着两位叔父,言辞恳切。 叶永和后知后觉。“阿云,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才把和雍王的婚期延迟了?” 叶宁语镇定道,“侄女这伤实属匪徒所致。” 待两位叔父走后,叶宁语已是有些疲惫,说了许多话,这才察觉小腹传来的痛意,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知道,太子斗不过阴险狡诈的雍王。只是太子在边境为了军功,连真相都不查清楚就砍下父亲头颅。这个仇,她一定要报! 等太子回到大都,她就送去一份大礼。提前透露给两位叔父知道,也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至于雍王,来日方长,不急。 第6章 叶家猴儿 “绿珠。” 规矩立在门口的绿珠一听大姑娘叫自己,忙打帘进门。 “方管家来了吗?” “回大姑娘,正在院里候着。” 叶宁语轻微挪动身子,想换个姿势,躺得更直些。不想却牵动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绿珠见状,吓得连忙检查叶宁语的伤口。 “无事,你到外面候着,别让人靠近,让方管家进来。” 绿珠忙道是,在门口打帘,方管家立在外屋。 “方叔,前日安排的事,可妥当了。” “大姑娘放心,石匠那边已经妥当了,今日便能把东西带出来。” “不要带回府中,在外面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 方管家躬身,“地方已经找到了,只等用时再取。那个石匠我安排他今夜出城,大姑娘放心,属下会派人一路护送至南唐,给他安家置业,十年之内不得回都。” 叶宁语点头,“方叔办事一向妥善,我是放心的。”忽又想起一件事,“那位安老神医怕不止是妙手回春,我看心思也活络得很,昨日可有对你说什么?” 方管家带着笑意,“昨日送他出府时,说属下还欠他一顿酒。今晨给大姑娘诊完脉,临走时说,叶家大姑娘非寻常女儿家。又说,凶手这一刀……刀法不错。我瞧着,他多半是看出了什么。不过老爷子口风紧,知道轻重,属下也暗示过。” 叶宁语思索半晌,紧缩的眉头解开。“他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与父亲也有交情,倒不必担忧。找个时机,问他是否愿意到府里来。” 方管家皱眉,“老爷子舍不得他那安寿堂,怕是要费些功夫。” “等时机成熟再说,倒也不急。” 方管家躬身,继续回禀。“昨日随行的几个小厮,属下找大夫来看了,果真受了些伤又不敢明说,这几日都在养着。” 叶宁语正要说这事,见方管家提在前面,顺势说道。“他们昨日也是拼死相护,身手不错。多发些月例,这些忠心的,要厚待。等他们伤好了,问问可愿意到肖护卫那边去。” 方管家躬身道是。从小厮到侯府侍卫,哪有不愿意的,这是大姑娘提拔他们。 “你即刻去查,是否有成王回都的消息。”叶宁语又吩咐道。 “成王?”方管家一时有些诧异。陛下的这位二皇子从少年起就在外游历,不问政事,如今忽然回都了? 方管家还在疑惑,叶宁语又道。“如果成王此次带回了一个白姓的南唐人,你务必查清楚他们是何时入的城。” 叶宁语心里思索着,不免又想起昨日那个救自己的身影,白飞廉! 此人是南唐新帝公孙玉的好友,前世,他化名南唐商人子弟白承之,在虞国皇帝寿辰之际随游历在外的成王入都,带人为皇帝治好了顽疾。此后,便成了虞国皇家的座上宾。在叶宁语为雍王谋划的那些日子里,白承之可谓用尽手段将虞梁二国搅得天翻地覆。 都以为他是个柔弱不堪四处游历的隐士公子,可叶宁语知道,白承之心机深沉。如果重来一次,她不愿与此人为敌。 方管家忙应了。 “还有,昨日刺杀我的那个匪徒……”叶宁语顿了顿。 方管家心头一紧。对大姑娘动手的不是旁人,是方管家的义子,也是昨日那帮“匪徒”的带头人。 方管家就是怕其他人下手不知轻重,特意挑了义子来办。大姑娘现在提起,莫不是要怪罪? 叶宁语继续说道,“我瞧他心思敏捷,连安老神医都夸刀法不错,想来是不会差的。找个机会让他入府,跟在我身边做事吧。” 方管家先是一愣,随即跪地。“属下替那孩子多谢大姑娘。” “方叔快快请起。”叶宁语忙道。 临走前,方管家又想起一事。“大姑娘,肖护卫昨夜来找属下,问为何昨日出行不带护卫,只带了几个小厮,莫非对府上的护卫之力不满意?即便如此,也当随行有人护着。否则大姑娘受伤,他们只能以死谢罪。” 叶宁语轻笑,“倒是个直肠子,你让他傍晚来秋水院一趟,就说我有要事。” 直到巳时末,方管家才退出了秋水院。 一见方管家离开,绿珠打帘进门伺候。 她牢记青连姐姐的话,大姑娘如今正是紧要之时,身旁断不能离人。 伺候叶宁语喝了药,刚准备躺下睡一会,便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 绿珠道,“大姑娘忙了这么久,先休息会吧。” “你去看看是谁。” 绿珠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叶宁秋走过来,身旁没有婢女跟着。 “是三姑娘!”绿珠向叶宁秋行了礼,忙朝屋内道。 叶宁语在屋内吩咐,“请三姑娘进来。” 叶宁秋走到床边,往伤处的地方看了看。“长姐可好些了。” “倒是无碍,就是还有些痛,忍忍就过去了。”叶宁语道。 见长姐无事,叶宁秋放下心来,这才道:“今儿一早,三婶四婶带着聘礼,去钟家退亲了。” 叶宁语倒不诧异,都在意料之中。“宁欢昨晚可还好?” “我是没听见什么动静,二姐向来为人低调,就是有苦也藏在心里不肯说。” 听到叶宁秋这么说,叶宁语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感慨,二妹妹是这样,她这个三妹妹又何尝不是呢。 “你们这几日多去找她说说话,总归对钟康是用了情的,难免伤心。” 叶宁秋笑道,“小九小十陪着呢,那两个的性子跟猴儿一样。有她们在,二姐恐怕顾不得伤心。” 听到两只猴儿,叶宁语不免想到家里的另一只猴,笑着问,“听说早上小八和四婶又闹了?” 说起叶安舒,一向沉稳的叶宁秋也哭笑不得。“阿舒一早听说了钟康的事,非得闹着要去钟家为二姐讨说法。还扬言带着几个狐朋狗友,约钟康校场决斗。结果还没走出院门,就被四婶揪着耳朵拿住了。” 叶宁语不免失笑,“定然是要绑他去国子监。” “正是呢!”叶宁秋笑道,“结果八弟不干了,说连着两日被绑去国子监,他这个行走大都的叶府八小爷名声还要不要了。” 叶宁语无奈摇头。自己这个八弟既承了四婶的随性,又随了四叔的直言不讳,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可不想大都的人家一提到叶府,就是文武全才的公子,品貌端方的姑娘。 叶家就得出这么一个纨绔,越纨绔越好。 “让他闹去吧,无碍。”叶宁语也笑道。 一番闲话说完,叶宁秋收敛了神色,坐在床边。 叶宁语看着妹妹今日没带丫头,定然有私话要说,便看向立在一旁的绿珠。“你去看看午时的药熬好了没有,凉了再端上来。” 绿珠忙道了是,带上门出去了。 没等叶宁秋问,叶宁语就先开口。“就算你今日不来找我,我也会让人请你过来。” “长姐有吩咐?” 叶宁语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说。” 叶宁秋顿了顿,“今日一早,钟康和张家姑娘私通的事传遍了大都,长姐在西郊被劫匪刺杀的事怕也是人尽皆知了。” 叶宁语看着妹妹,知道她话还没说完。“我早就觉得事情不对,以往母亲带着我们去上香长姐都不愿凑热闹,昨日竟主动去了,还带着二姐,偏偏又在华严寺遇上了钟康。回城途中遭遇劫匪,安老神医竟在府上同方管家吃酒。我问了青连,她说是那劫匪冲进马车刺伤的你。别人不了解长姐也就罢了,我知道长姐是有些身手的。哪就容易受这么重的伤。这一切,太过巧合了!” 叶宁语听完叶宁秋的话,脸上竟有些笑意。 “长姐为何发笑,我……猜得不对?”叶宁秋不解。 叶宁语摇头,“你向来聪明,我是高兴。” 叶宁秋知道,长姐这是默认了。“长姐可是不愿嫁给雍王?” 叶宁语没有回答,她收敛起笑容,语气郑重。“阿秋,若有一日叶府蒙难,你可愿与众兄弟姐妹同进退?” 第7章 拼死护住全家 叶宁秋一时语塞,不知长姐此话何意。 “我得到了一些边疆消息,父亲怕是……凶多吉少。”叶宁语喉头哽咽。 “将军……父亲他?”叶宁秋一惊,下意识改口。 这么多年,在长姐和自己母亲面前,叶宁秋总是下意识称呼叶永长为“将军”。 叶宁语握住妹妹的手,“阿秋,在长姐面前你不必事事小心。你是姨母的亲女儿,就算没有叶家的血脉,你我也是姐妹。” 叶宁秋看着长姐,眼眶发热。 叶宁秋的生母江姨娘是叶宁语母亲江氏的堂妹,年轻时江姨娘曾与心上之人订婚,腹中有了身孕却被始乱终弃,江姨娘羞愧难当几次三番自尽未成。 江氏从小与堂妹亲近,实在不忍见她步入火坑,便求着自家夫君收堂妹做姨娘。 叶永长与江氏向来感情极好,为了此事还吵过几回架。最后叶永长实在拗不过江氏,才将江氏堂妹收入府中。 八个月后,江姨娘产下一女,便是叶府如今的三小姐叶宁秋。 那时虽然叶宁语还小,却也记事。这些年,父亲始终将江姨娘当做妻妹看待。 后来,江氏见堂妹日夜以泪洗面,怕她又想不开,劝说夫君让江姨娘再生一子,好让她有些盼头。 江姨娘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为她好,也愿报恩为叶永长生子。一年后,这才有了叶安锦。 这一切,除了叶永长夫妇和江姨娘自己,怕是只有叶宁语知道了。 在叶家其他人看来,只知道长房江姨娘和主母江氏为堂姐妹。而叶宁秋是叶府尊贵的三小姐,叶安锦是叶府小公子,仅此而已。 叶宁秋小时候便觉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有些微妙,又在母亲江姨娘和江氏的谈话中,偷偷听到自己的身世。这么些年,她总觉得自己并非叶家血脉,所以处处内敛小心,丝毫不敢逾越。 如今,听到长姐这么说,叶宁秋眼泪横流,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我也不瞒你,不日叶府恐遭一场祸事。我有意将你和姨母,还有小十一送回剑南道江家避避风头,此事还需你找个由头同姨母说一说。” 叶宁秋听明白了长姐的用意,她想起昨日长姐被抬进屋时身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心中一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不走,阿秋愿与众家兄弟姐妹同进退!” “阿秋!不可意气用事!小十一只有十岁。” “那我问长姐,这场祸事是否危及叶家所有人性命?” 叶宁语沉思半晌后叹了口气,“我正在想办法,只愿护住全家,可这也是赌。” “那我便和长姐一起赌。” “阿秋!” “长姐!”叶宁秋压低了声音,语气颤抖。“我们到了剑南道,或许可以避过这场祸事。可你呢?姨母和阿珺呢?还有小八小九小十,他们哪个不小。为什么他们都能留在叶家,我和阿锦就要被保护?” “阿锦虽小,可也是叶家的好男儿!长姐刚刚说了,把我当亲妹妹,我便是叶家人。有什么祸事,你我姐妹一起担着,不需要长姐用性命去博。要命,也是阿秋挡在前面。”叶宁秋望着长姐,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叶宁语眼眶湿热,心潮翻涌,良久没有说话。她就知道,阿秋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既是如此,她便要拼尽全力,护住叶家所有人! 叶宁秋是红着眼从叶宁语房中出去的。叶宁语明白,从今天起,阿秋怕是会愈发沉稳,再也不是那个胸有丘壑却处处委屈小心的三姑娘了。 这样,也好。 叶宁语有些发困,准备躺下睡会儿,便见青连打帘进屋。 “怎么不多休息会儿?”叶宁语问道。 “奴婢睡不着,倒不如过来伺候着。” 叶宁语知道,青连这是担心自己。 青连走到叶宁语身边,小声道。“雍王来了,说是来看大姑娘。” 叶宁语心下一顿,手心下意识捏紧。“就说我不省人事,让他们先回去。婚期之事,叶府自会派人去雍王府商议。这话你去传,别惊动府上其他人。” “是。”青连忙退出去。 绿珠端着药进来,“大姑娘,喝药了。” 叶宁语喝了药,只觉头脑昏沉,很快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宁语醒来,便看见江氏坐在床沿,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 “阿娘。”今天说了太多的话,叶宁语嗓子有些沙哑。 “怎么样了?”江氏忙问,满脸关切。 “女儿没事。阿娘,什么时辰了?” “申时了,就睡着吧,睡着了才不疼。”江氏叹了口气,眼泪流了出来。虽然女儿一直没喊过疼,可那么深的伤口,血流得吓人,怎么可能不痛。 见母亲眼眶发红,叶宁语故作轻松,转移了话题。“三婶和四婶可回来了?” “未时就回了。” “钟家可曾说什么?” 江氏擦了擦眼泪。“有你四婶那尊公主大佛往钟家一坐,就算他们有千万般不愿,也不敢说什么。” 叶宁语点头,“我叶家的女儿,岂容他们如此践踏。” 江氏的神态缓和了些,“你四婶在钟家也是这么说的!今天钟康不在,否则以你四婶的性子,定要给他一巴掌。” 叶宁语想起叶安舒,笑道,“四婶和小八的性子果然像呢。” 江氏也笑,虽说阿舒的性子跳脱了些,可也活泼,没什么不好。 叶宁语靠在江氏怀中,缓缓道,“昨夜我梦到了祖母。” 江氏也叹了口气,“你祖母生前最是疼你,要是看到你受伤,心里不知多难受。” 叶宁语抬头望着江氏,“我记得祖母曾给了阿娘一个牌子,说是宫里的公公给的,阿娘可否给我看看。” “你要那牌子做什么?” “这几日躺在床上无事,又想念祖母得紧。阿娘就将牌子留在我这吧,看着它,就好像祖母还在身边。” 江氏拗不过女儿,“好,我一会儿就差人送过来。” 在江氏的一再要求下,叶宁语答应母亲再睡一觉。可等江氏一走,她便睁开了眼,朝一旁的青连低声吩咐:“你去请四夫人来一趟,别让母亲知道。” 青连皱着眉头,语气里满是担忧。“大姑娘,你这一天见了多少人啊,还伤着呢。” 叶宁语将半躺着,神色疲惫。“快了,这两天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出去。剩下的,看天意吧。” 青连发现大姑娘自前日起,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每天不是见人就是紧锁着眉头。 “是。”青连没有再多劝,出了门。 第8章 祖母的牌子 四夫人段氏一向风风火火,刚踏入秋水院便听到了她的声音。“阿云怎么样了?” 叶宁语想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段氏一进屋便看到皱着眉头的侄女,忙小跑过来扶了一把。“哎呦,躺着吧躺着吧,你这身子不能动。” 说完,段氏又四周看了看,语气不善。“屋里怎么没人伺候?丫头们呢?” 叶宁语道,“我让她们都出去了。” 段氏一愣,以为侄女要问今日钟家之事,顾及二姑娘颜面,才支开了下人,便自顾说起来。 “那钟家夫人也是个没脸没皮的,还说什么钟康对二丫头情深义重,华严寺之举纯属竖子无知,听得我真想赏她两个嘴巴子。” 叶宁语早就习惯了四婶这通身的公主派头,笑道:“四婶不必为了这种人动怒,所幸发现得早,要真等这亲事成了,以阿欢的性子,不知要委屈成什么样。” 段氏十分赞同,“谁说不是呢!” “阿云今日请您过来,是有件紧要之事想求四婶帮忙。” 段氏一听愣住,“你……不是问钟家的事?这还伤着,何事让你如此急切,非得今天说。” 叶宁语从枕下拿出一个铜色木牌,递到段氏面前。 “这……”段氏翻看着牌子,“是老太太的东西?” “当年祖父立下军功,祖母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进宫时从宫人棍下救过一个小太监,这小太监后来成了陛下身边的刘公公。有一年祖母寿辰,刘公公暗中送来这块牌子,说叶家日后若有难事,便将它拿出。” 段氏点头,“是听老太太提过这事。” 叶宁语将牌子交到段氏手中。“四婶可有法子,将它暗地送到刘公公手中。” 段氏一听,脸色大变。“府上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叶宁语忙道,“倒是没有,只不过这些日子听三叔四叔提起朝堂之事,总觉近日大都有变。如若波及叶府,倒也好提前防患。” 叶宁语要早点把牌子送出去,如若等到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名传来,叶府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中。 宫里的刘公公还欠着祖母一份情,祖母临终都没能用出去。如今叶府即将蒙难,她便替祖母去讨这个人情。 段氏见叶宁语这么说,便没有多问。她知道自家这个侄女向来沉稳聪慧,不会无的放矢。如今这样做却不明说,定有她的理由。 “这倒不难,我也好久没进宫看母后了,明日就去一趟,可还要带什么话?” 叶宁语思索片刻,说道:“就说过些日子,公公自然明白,叶府感念他的大恩。” 段氏点头,暗暗记下。“我虽从小在宫中长大,却不比阿云心思宽广。大哥在外,你处处操心。若是男儿身,定然封侯拜相。要是阿舒有你一半稳重,我这个当娘的就知足了。” 叶宁语浅笑。“阿舒没什么不好,我倒觉得他洒脱爽快,做事颇有章法,日后定能成器。” 段氏诧异,“就他那样,还有章法?也就你这个长姐替他说好话。” “这倒不是好话。四婶不觉得阿舒在大都一众子弟里,说一不二么?他们平日虽然看着无所事事,可从不欺凌弱小。前些日子听说他们赛马,把几个富家哥儿的银子赢了,在大街上洒给穷苦百姓。” 段氏默默回想,不免忆起儿子许多好来,不自信地问道。“这么说,阿舒还有用?” 叶宁语被四婶的话逗笑了,“我叶府的八公子再怎么游手好闲,也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强百倍。四婶这话可不能让阿舒听到,不然他可真该伤心了。” 段氏也笑了,她觉得侄女说得对。 “阿舒不是不成器,四婶或许可以多顺着些,整日被揪着耳朵,在下人面前难免没面子。”叶宁语开玩笑道。 段氏思索着,“对对对,阿云都这么说,那……四婶过两天也给那臭小子长长脸?” 叶宁语笑着没有说话,段氏起身要走。 “四婶,牌子的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 段氏点头,“放心,四婶心里有数。” 看着段氏出门的背影,叶宁语心中暗自叹气。多希望阿舒能一直这样心无杂念,可人总是要长大的。 提前让四婶知道儿子的长处也好。阿舒若是参加科考,必然上榜无望。对于八弟,叶宁语另有打算。 段氏走后,叶宁语没有睡,她躺在床上细细回想这几日的安排是否妥帖,直到找不出疏漏,这才缓了口气。 这两日没什么胃口,青连端来了些清粥小菜,叶宁语浅吃了几口。叶宁冬拉着叶宁希又送来了许多酸果点心,摆得叶宁语那屋子都放不下。 两位姑娘来秋水院时,看到叶安锦赖在秋水院无聊地喂鱼,不免打趣他几句。 “小十一,兄长们都去国子监了,你怎么不去读书呢?”叶宁希笑道。 叶安锦嘟着嘴,不满道,“十姐,你也不比我大多少,为何也叫我小十一,我可不小了。” 叶宁冬道“是,我们阿锦是最沉稳的。今日先生教的文章,可都背熟了?” 叶家的儿郎们都在国子监读书,叶安锦最小,便和几个姐姐留在府中和先生学习。 “早就背熟了,我现在都可以去国子监了,可是兄长们不信我。”叶安锦喃喃道。 叶宁冬不禁失笑。“国子监的学生都是明年要考试的,你难不成十岁就想中状元?” “九姐惯会取笑阿锦,等再过几年,我定拿个状元给九姐看看!” 叶宁冬大笑,“好!有志气。等再过几年,我也去考状元,咱俩同年科考,阿锦可愿与九姐争一争?” 叶宁希凑过来,打量着叶宁冬的模样,取笑道。“你……还能科考呢?只怕到时候连贡院的门都进不去。” 叶宁冬不满了,上前一把揪住叶宁希的腰,痒得叶宁希呵呵直笑。 叶安锦也在一旁大笑,看两个姐姐打闹,还不忘添油加醋。一时间,秋水院笑声不断。 青连听到外面的动静,起身准备关门让大姑娘好好休息。叶宁语道“无事,开着吧。” 在她上一世的记忆里,弟弟妹妹们这样的打闹已经许久都没有过了。 再过几天叶府出事,他们都会在一夜之间长大。那个时候,想再看到这般光景,也不知要等到几时。想到这里,叶宁语眼眶又红了。 忽然,秋水院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绿珠匆忙进门,一脸惊慌。 “大姑娘,钟……钟家来闹事了!” 第9章 泼妇耍横 青连腾地一下站起,“怎么回事?” 绿珠话都说不清楚,“钟家夫人带着钟家二公子在门口骂呢,说我们家几位公子打了他儿子,那钟家二公子脸上还有乌青,腿上都……都是血。” 叶宁语心中咯噔一下,“方叔呢?” “方管家正在门口拦着,让奴婢来禀报大姑娘,看此事是否要惊动三位夫人。” 本来发生这种事,方管家是要禀报当家主母的,毕竟牵扯到叶家几位公子。可前几日大姑娘吩咐,这两天府中行事要格外小心,一应大小事先让她知道。 叶宁语沉思片刻道,“你去告诉方管家,不必惊动三位夫人。让他先顶住片刻,我这就安排人去处理。” 绿珠道了是,匆忙跑了出去。 “大姑娘……”青连担忧地看着叶宁语,生怕她一时着急牵动伤口。 “你先速去姨母院中告知三姑娘,让她到门口看看情况,看完请她立马回来见我。另外,你再去母亲和两位婶婶院里传个话,就说钟家夫人如此泼妇行径,叶家三位夫人不必给脸亲见。她们该吃茶吃茶,该休息休息。此事有叶家女儿在,定能妥善处理。” 青连来不及道是,便小跑出了屋。 叶宁语知道,这事纯瞒着三位夫人定瞒不过,如此大的动静只怕早就传到各院了。她要让三位夫人知道,叶家出了事,女儿们也能顶着。如此,过几日边疆消息传回,三位夫人才能放心交给自己来处理。 今日钟家这一闹也好,叶宁语便要看看叶家的儿女们遇到事,到底能不能齐心。毕竟今后的路,要他们兄弟姐妹并肩而行。 “紫燕。”叶宁语唤了声,外院一个小丫头应声而入。 “你速到各院把几位姑娘请来,就说我有要事商议。” “是。”紫燕极少到屋内伺候,今日事出突然,青连和绿珠都被派出去了,才轮到自己到大姑娘跟前听差事。她得了吩咐忙道是,连忙出去了。 一到外院便看到九姑娘和十姑娘都在,先给她们传了话,又急匆匆往叶宁欢的院中小跑而去。 叶宁语坐在床边思索着计策,便见小九小十带着叶安锦先到了。 三个孩子刚刚见绿珠急匆匆进来,正想问长姐发生了何事,便见紫燕来叫他们,索性带着叶安锦一同来了长姐跟前。 叶宁语没有多说,“先坐着,等等你们二姐和三姐。” 见叶宁语皱着眉,叶宁冬三人乖乖坐着不敢吭声。 不一会儿,叶宁欢打帘进屋。她知道钟家闹事和自己有关,见屋内一片沉寂,更不敢吭声。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叶宁语知道,是阿秋回来了。 “怎么样?”叶宁语问道。 叶宁秋脸上泛出细汗,“那钟家夫人正在外面破口大骂,说叶家几位公子在国子监欺负她儿子,让往来百姓瞧瞧侯府叶家都是什么教养。钟康满身是伤,不过我看那伤半真半假。” “钟老爷可在?” 叶宁秋摇头,“钟家母子只带了几个仆从丫头。” 叶宁语失笑,看来这位左司郎中还不知自己的夫人在外闹事。否则一个从五品的官员再怎么也得顾及脸面,更何况这件事是他儿子有错在先。 “你觉得他们是为何而来?”叶宁语看着叶宁秋。 “不像是索要钱财,我看那钟夫人一脸怒意,倒像是怀恨叶家戳破儿子名声在前,强势退婚在后,找个由头给儿子扳回点名声,顺便出出气呢!” 叶宁语点头。要不说那钟夫人昏了头呢,出气出到了侯府门前。再者,名声可不是这么扳回的。 “长姐,我们怎么办?”叶宁欢小声问道。 叶宁语此时已很是镇定,她拉着叶安锦。“十一,如今三叔四叔和几位哥哥都不在家,你便是叶家唯一的男儿。这个时候可愿站出来,替你二姐出出气。” 叶安锦一听,顿时抱拳,郑重道,“但凭长姐吩咐,十一无惧!” 叶宁语满意点头,又将几位妹妹叫到跟前,一一吩咐。 几位姑娘一听,眼神都清亮起来,纷纷说道长姐此计定然可行。 叶宁语叮嘱道,“一切听阿秋的安排,不可贸然行事。特别是小十,出手要知轻重,切不可授人把柄。” 弟弟妹妹们再三保证,一切行动听从三姐吩咐。说完,叶宁冬和叶宁希蹦蹦跳跳出了门,一点也不害怕。 叶安锦双手背在身后,神态沉稳,仿佛自己就是叶家顶梁柱。 叶宁秋也带着叶宁欢出了门,一路还小声安慰。 叶宁语又躺下,她相信弟弟妹妹会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 叶府门前围满了人。钟夫人在门口边哭边说,一会儿让大家看看儿子脸上的乌青,说在国子监遭受了怎样的霸凌,叶家儿子个个无教养。 一会儿又掀起儿子裤角,露出血淋淋的腿,说钟家已经同意叶府退婚,不知为何儿子还要挨打云云,丝毫不提钟康在华严寺的行径。 叶府的仆人和护卫堵在门口,方管家立在当中,眼神凌厉。 当叶宁秋带着大家赶到时,那钟康正躺在地上哀嚎,仿佛已经半身不遂。别说,腿上的血还真不少。 见主子们出来,叶府的仆人护卫立马让出一条路,钟家夫人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叶安锦站在最前面,扫视了一眼下方,朝着钟家夫人拱手作揖,语气十分温和。 “钟家婶婶,我二姐与钟家的婚事已然作废,今日早上钟家婶婶还对我阿娘说,是钟家竖子无知,在华严寺行事不正,退婚心甘情愿。这才过了半日,不知婶婶来叶府又是所为何事?” 虽然才十岁,可叶安锦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言语有力。长姐让他们先礼后兵,自己先来承这个“礼”字。 钟家夫人一听,这小儿竟又提起了儿子在华严寺的事,羞愤难当。“叶府的夫人们呢?怎么让一个小儿来说话。” 叶安锦面不改色,“婶婶有所不知,从钟家退婚回来,三夫人见我二姐如此委屈,气得卧病在床茶饭不思。四夫人也没了精神,进宫面见太后娘娘散心去了。大夫人还在院中照顾我长姐,钟夫人应该知道,昨日长姐在华严寺撞见钟家兄长,下午便在回城途中遭遇悍匪。如今我长姐卧病在床,也只剩得半条命。这天子脚下竟有如此悍匪,实在令人生畏。” 钟夫人一愣,先是听说公主进宫面见太后,不知是否会怪罪钟家,气焰顿时小了一半。又见叶安锦将钟康私通与叶大姑娘受伤一事连在一起说,怕遭人无故猜测,忙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长姐遭遇劫匪身中刀伤,是我儿报复不成!” 第10章 对质 叶安锦连忙拱手作揖,“侄儿并未说过这话,也不知钟家兄长是否知晓内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旁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将此事联系在一起,说是钟康不轨在先,叶府堂堂正正退婚,钟家哪来的脸闹事。 又有人说钟家夫人开口闭口‘小儿’,人家才十岁的叶府公子却口口声声‘钟家婶婶’、‘钟家兄长’,也不知到底谁家无教养。 更有人说,叶将军正出征在外,叶家公子读书未归,钟家夫人此时前来是欺负叶府无男丁在家。 百姓中有一明白人说话,“钟夫人,你说叶家公子打了钟公子,不知是哪位公子打的,何不将叶家公子们寻回,一同对质,也好问个清楚。” 钟夫人一听,愣住了。她也不知儿子在国子监到底怎么回事,只听说和钟家八公子起了冲突,对方打了儿子一拳。钟夫人想起今日叶家来退婚时曾指着自己鼻子骂,又见儿子脸颊乌青,觉得委屈,一时气不过,就带着儿子大摇大摆来闹事。 她本想着趁叶家无男丁,快些在门口闹起来,最好叶家夫人出来同自己吵一架。如此,满大都人尽皆知叶家夫人行事泼辣,就会猜想叶家二姑娘是个什么人品。日后她只要再散播些叶家二姑娘蛮横善妒的言语出去,如此,在退婚一事上到底谁有理,人们便要思量思量再做定论。只要打消了大家对儿子风流做派的口舌非议,日后再给钟康议亲也顺当些。 谁知叶家几个夫人影儿都没见着,却叫这十岁小儿出来躬身作揖,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叶宁秋站在叶安锦身后,对着身旁的叶宁希使了个眼色,叶宁希心知肚明,悄然退出人群。寻了匹快马,从叶府角门出,朝国子监的方向疾驰而去。 叶宁冬见钟家夫人立在那里半晌未说话,便出来煽风点火。“这位好心人说得对。我看还是等傍晚几位哥哥回来与你们对质才好。” 叶宁冬指着钟康又道,“钟家婶婶,当初是你们来叶府提亲,指名求娶我二姐。后来是钟康与人私通在先,当日可是有好些夫人小姐都看见了,叶府这才好言退婚,一应聘礼只多不少悉数送还。如今你们来叶家门口闹事,岂不是打我二姐的脸?你们这般翻手作云覆手雨,也太不把叶府放在眼里了。幸好二姐还未嫁,不然遇上婶婶这样的婆母,怕是不到三天就要被你的口水喷死。” 钟家夫人一听,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不怒反笑。“什么云雨的……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话?小的尚且如此,真不知这大的是什么品性!” 围观群众一听,顿时哈哈大笑。 这里头也有不少读过书的年轻公子,寻常百姓不懂,他们可是听得懂。叶家姑娘说的‘翻手作云覆手雨’和钟家夫人口中的‘云雨’绝对是不沾边。 人家叶九姑娘在讲道理,却被钟家夫人曲解。果然啊,什么人说什么话。 钟夫人本以为大家在取笑叶家小姑娘,得意了片刻发觉事情不对,这才意识过来,可能是自己说错话了。一时立在那里,手足无措。 钟康见母亲吃亏,嗷嗷大叫两声在地上打滚,直呼手也痛,脚也痛。 钟夫人像是抓住了机会,连忙坐在地上俯身大哭,直呼叶家欺负人,我儿命苦,声音凄楚如丧考妣。 叶宁欢站在几个妹妹身后,瞧见钟家母子那小人模样,心里直后悔。也不知道从前看上钟康什么了,竟一心想着嫁进钟家。 见钟家母子耍起了赖,叶宁秋缓缓走出,冲着围观人群行礼。 “诸位伯伯婶婶,姑娘公子,请大家为我叶府作证。” 围观的百姓听侯府叶家的姑娘称呼自己为伯伯婶婶,顿时心里一暖。在这大都之中,哪家勋贵对待他们这些平民能如此礼敬呢? 看来叶府家风确实纯正,姑娘公子们礼节周到,胜过旁人。 叶宁秋见百姓沸腾,顿了顿说道,“今日钟夫人来我门前,叶家一没打骂,二没胁迫哭闹,钟夫人这‘欺负’二字不知从何说起?钟公子身上的伤,如若真是叶家人所致,愿给钟公子疗伤治病,动手之人叶家也自有家法。若是事实有所出入,钟夫人今日之举,于我叶家和我二姐的名声……又该如何定论?” 叶宁秋言罢,人群顿时喧嚣起来,纷纷赞同。 百姓有人提议,“叶家姑娘都这么说了,何不报官?让大夫来验伤,丁是丁卯是卯,一判便知。” 叶宁秋出来,再次行礼感谢百姓中仗义执言之人,说道,“叶钟两家好歹议过亲,钟家不念情分,叶家丢不起这个人。如若钟家不再闹事,叶家就此作罢。可若钟家再过分,叶家不怕闹到大理寺去。” 百姓再次感叹叶家有情有义,不免对钟家之人品头论足。 钟夫人一听报官,心里千般不愿。要是真闹大,儿子以后还成不成家了? 正当犹豫之时,人群让开了一条路,只见叶宁希带着叶家几个公子赶来。 叶宁语猜得对,钟康口口声声说叶家男儿将自己打得半死不残,可叶家公子们在国子监读书,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钟夫人在赌,她以为儿子这幅模样,叶家看到定会认为是自家儿子出手太重,不敢当面对质,必然不会让公子们出面。 可她错估了叶宁秋的眼力,以及叶家儿郎的作为。叶宁秋只短短看了一眼,便知钟康身上的伤半真半假。 而叶宁语更是了解弟弟们,知道他们不会无故打人,就算阿舒动手,阿峥阿珺定然拦着。这伤,指不定怎么回事呢! 叶安舒一见钟康倒在地上嗷嗷大叫,怒从心头起。回来的路上,叶宁希已经告诉了哥哥们,说钟康那伤是假的,不能被唬住。 叶安舒眼睛瞪得老大,指着钟康大骂。“你还有脸来我家闹事?残废是吧?爷成全你!” 说着,便要上前动手。叶安峥叶安珺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八公子。 此时千万不能随便动手。要是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叶家就落得个欺凌霸弱的名声。 本来钟夫人已经消停,一见叶安舒这架势,又闹起来了。口口声声请大家作证,说叶家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敢打人,王法何在。 叶安峥走到叶宁秋身边,对着人群躬身作揖。 “诸位,请听我一言。” 百姓见叶安峥儒雅恭敬,面色和善,和钟康一比简直云泥之别,不觉看着叶安峥。 “我作为他们的兄长,国子监一事自当说清道明,也请诸位做个判别。今日午时,我八弟与钟康在国子监相遇,八弟闻二姐受辱,心有不甘,让钟康登门向二姐道歉。谁知钟康竟恶语交加。一怒之下,两人扭打起来。八弟朝钟康左臂打了一拳,钟康也数次还手。至于脸伤腿伤从何而来,我们确实不知。此事,国子监司业和学生皆可作证。” 钟家夫人一听,顿时不干了。“你胡说,我儿子都这样了。就凭你一张嘴,他身上的伤就能凭空消失不成?” 钟夫人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泼来一盆水,稳稳落到了钟康身上。叶府一个仆从眼疾手快,挽起钟康的裤腿,朝着大腿狠摸了两把。 只片刻,钟康腿上的血顺着水流走,露出大腿。众人一瞧,哪里有伤?一个小红点都没看到! 端着盆的叶宁希一脸鄙夷,“四哥的一张嘴不能让伤凭空消失,看来我这盆水倒是可以。” 钟夫人急了,上前护住儿子。“我儿受的是内……内伤!” 叶宁希嘴角勾起,“是吗?”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钟康面前,朝着大腿就是一脚。 这一脚看着很轻,实则叶宁希狠狠发力,当场钟康腾地站起,龇牙咧嘴。 叶宁希在心里佩服长姐思虑周全。自己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踢他一脚就能证明他是假伤。要是八哥动手,两个男子打架,假的也能让钟家变成真的。 百姓见状,皆知钟家是存心找茬,无不鄙夷,纷纷让叶府报官。 叶宁欢早就悔恨不已,见众家兄弟姊妹为了自己纷纷出头,心一横也站了出来。 “叶府姑娘个个品行端正,是我自己不争气,被钟康所蒙蔽。叶宁欢在此立誓,此生跟钟家绝不往来,与钟康更无任何关系。在场的姑娘们定要擦亮双眼,日后择夫婿远离此辈之流。” 能说出这番话,对一向内敛不争的叶宁欢而言,可谓是一次壮举。 姑娘们被叶宁欢说动,各自心存忧思,有未婚夫婿的都想着再权衡一番,别嫁了第二个钟康。 人群沸腾之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十几匹高头大马缓缓而行。不知谁喊了一声,“巡防营来了!” 第11章 一刻不停 百姓纷纷让道,钟家母子更是大气不敢出,老实待着。 巡防营在邻街值守,听闻有人在叶府闹事,忙赶过来。二话不说,架着钟家母子就要走。 叶安珺忙上前说客气话,说这是家事,不必惊动巡防营。 巡防营见侯府世子爷出面,便给了这份情,走时还不忘口头训了钟家母子一顿。 钟夫人自觉没脸,带着钟康灰溜溜走了。 “你们今日做得很好。” 秋水院,众弟弟妹妹们纷纷聚在叶宁语屋内。叶宁语喝着药,笑着看向大家。 叶安舒先前还有些忐忑,今日之事皆因自己冲动而起,原本以为长姐会骂他,再不济也得说他两句。虽说平日里四夫人段氏经常骂儿子,可叶安舒偶尔也敢和母亲顶撞一番。 唯独在长姐面前,这位叶府八爷规矩得很。在他们眼里,自己长姐上过战场,又博学多才,断人识物筹划谋略皆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长姐护短。 做错了,必然要罚。可要是弟弟妹妹们受了委屈,长姐也一定会替他们讨回。 “特别是小八,你今日知分寸,有进退,长大了。” 叶安舒一听长姐如此说,便像是得了绣线的裁缝,咕咕叨叨起来。 “那钟康是个什么东西,风流成性胆小软弱,还心肠恶毒。要是逮着机会,我定打得他不知自己姓什么。” 叶宁秋轻声咳嗽,瞪了叶安舒一眼。“你二姐还在这里,瞎说什么。” 叶安舒这才反应过来,虽说两家已退婚,可二姐毕竟和钟康曾是未婚夫妻。如此贬低钟康,二姐心里定不好受。 叶安舒朝着叶宁欢笑着,“二姐,那钟康配不上你。” 叶宁欢没有说话,只低着头。叶安峥不住看了八弟一眼。“今日若不是阿珺拦着,你怕也被巡防营带走了。你这性子,得收敛些,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朝钟康动手?” 叶安舒急了,“四哥,我那是故意的。他们闹得越厉害,后面脸被戳穿了才越难看。”叶安舒仿佛受了委屈,嘟囔道,“我是爱冲动,又不呆。” 叶宁语看着八弟,只笑不言。 “我倒觉得八哥没错,那钟康就该打!”叶宁希为自家哥哥说话。 “八哥下手知道轻重,谁知他们竟弄个假伤来糊弄我们。八哥就该使劲打!就算那伤是真的,四婶当朝公主,八哥有太后娘娘这位外祖母在,还怕被人怎样不成。”叶宁冬也没好气道。 叶安锦也站出来。“蛮牛无惧,必以荆条刺其股而行。钟康此辈多说无用,让他痛一次便知收敛。” 听了叶安锦前半句,一向不善言辞的七郎叶安清神色古怪地望着弟弟。“十一,你这话是跟谁学的,夫子可没教。” 叶安珺皱了皱眉头,“除了八弟,还有谁。” 叶宁秋失笑,“你们听听,这几个小的个个雄心胆大,倒显得咱们几个大的软弱怕事了。” 叶宁语也笑,“胆大也好,软弱也罢,凡事讲究一个理字,就连陛下在朝堂之上决策谋划,也得以理服人。可也不能一味只讲道理,必要之时有些手段也是可以用的。” 众人纷纷点头。“知道了,长姐。” 众家姐弟说了一会儿话,就被叶宁语打发走了,让他们去各自母亲院子回禀今日之事。几位夫人听说钟家母子被自家几个孩子赶走的经过,也都失笑。 秋水院中,独留叶宁欢。 噗通一声,叶宁欢跪在长姐面前。 “阿欢多谢长姐!”一语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这么些天的忍耐,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在叶宁语面前。倒也不是委屈,就是悔恨。 恨自己当初眼瞎对钟康生了情,如今闹出这么些糟心事,又看到众家兄弟姐妹为了自己做了这么多,只觉心头一暖。她很庆幸长姐让她提前看到了钟康此人真面目,若这婚事真成了,自己在钟家的日子,怕是艰难得很。 这两天,叶宁欢仔细回想了长姐的行事,她不知那日去华严寺是长姐一时兴起还是有其他打算。就算长姐提前得了什么消息,故意带她去的,叶宁欢心里也是感激万分。 “快起来。”叶宁语对一旁的青连使了个眼色,青连忙将二姑娘扶起。 叶宁语猜到了叶宁欢的心思,“我确是得了一些消息,不过凡事都得有证据,这才让你亲眼见到那一场面。这件事……你不怪长姐就好。” 叶宁欢直摇头,想到长姐是为了自己的事,才在回程途中受了重伤,眼泪流得更密了。 见长姐满脸疲惫之态,叶宁欢没有多留,说了几句保重的话,就回到自己院中了。 叶宁语长舒一口气,阿欢的事差不多了结了。就算钟家还有其他想法,待日父亲叛国的消息传回大都,叶府蒙难,那钟家躲都来不及,断不会再往叶府靠。 算着日子,时间越来越紧了。还有许多事没有安排,自己一刻也不能停。 叶宁语强打起精神,琢磨着得下床走走,不能总躺着。 绿珠从外院进来禀报。“大姑娘,肖护卫来了。” “让他进来。” 叶府护院统领肖护卫一袭黑衣,规规矩矩立在叶宁语外屋。 隔着屏风,肖护卫声音铿锵有力:“大姑娘。” “我这里有两件紧要之事,劳烦肖护卫差得力之人去办。” 肖护卫自父亲一辈就在叶府,其父和方管家一样,都是当年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将。 叶永长待手下的兵很是仁义,那些伤的残的尽可能安排他们成家立业。 前些年肖护卫的父亲病重离世,叶永长给了肖护卫一百两银子,让他将父亲送回老家安葬,又让他守孝三年。 叶永长告诉他,如果肖护卫不愿回大都,他便再给些银子,让他在老家安置田地,带着母亲好好生活。 谁知守孝期满,肖护卫又回来了,还带着老母同来。叶永长深觉此子如其父那般有情有义,又见他素来尽忠职守,便提了他做叶家护卫统领。 这两年,肖护卫越发得力。可前些天大姑娘出行不带护卫受了伤,这让他很是愧疚纳闷,便去找了曾经与父亲同在军营的方管家。方管家告诉他,大姑娘做事自有她的理由,切不可恃宠而骄。 肖护卫明白,便不再提起。 “但凭大姑娘吩咐。”肖护卫神色郑重 青连走到跟前,示意肖护卫附耳。青连说完,回了里屋叶宁语身旁。 肖护卫抱拳,“大姑娘吩咐之事,明日一早定会传遍大都城!” 叶宁语点头,“还有一事,明日午时,会有一支西南商队从南城门入城。你带人跟紧些,到了城内,找个时机从他们身上找到一封信……” 肖护卫仔细听着叶宁语的吩咐,一一记下。 第12章 意气少年 第二日叶宁语睡到了辰时末,这是她重生归来之后起得最晚的一天。 青连见大姑娘前一夜没有吩咐她叫醒自己,一早就让院里的洒扫婆子和丫头轻手轻脚,不要吵醒了大姑娘。 起来后叶宁语喝了药,简单吃了些小粥,便让青连绿珠扶着她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着。 大姑娘强忍着痛走得十分吃力,两个小丫头如临大敌一般紧绷着身子,生怕正在愈合的伤口复发。 一个年轻的身影径直来到秋水院,外面的下人齐齐唤“八公子。” 叶安舒穿着一身纯白紧身赛马服,身形颀长,意气风发,大步入屋,俯身长行礼:“阿舒拜谢长姐!” 正在吃力走着的叶宁语顿住,看着八弟。 叶安舒直起身子,见长姐不在床上躺着,顿时一惊,忙冲进去扶住叶宁语。 “长姐怎么下床了?” 叶宁语没有答,笑问。“何事让你行如此大礼。” 叶安舒看着长姐身边的两个丫头,挤眉弄眼。“你们先出去,我同长姐说会儿话。” 青连和绿珠齐齐望向叶宁语,见大姑娘点头,这才行礼退了出去。 叶安舒扶着叶宁语坐回床上,眼里止不住笑意。“昨儿个阿娘竟没骂我,还夸我懂事,知道为二姐说话。你说我阿娘,平日都是指着鼻子骂,这忽然就转了性。” 叶宁语轻斥道,“哪有你这样说亲娘的,当心长姐告诉四婶去。” 叶安舒看着长姐,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反倒拉着叶宁语的胳膊。“阿娘都说了,是长姐告诉她,阿舒越发大了,在家里不能失了面子。今天一早,有个丫头在我院里说八公子纨绔,被阿娘听见了,当场责罚了二十个板子。还当着大家的面,说我行事有分寸,日后也是虞国栋梁,哪轮下人非议。” “所以你就为了这事来谢我?”叶宁语擦了擦额头的汗。 叶宁舒点头又摇头,“还有一事,今日城中有场赛马,阿娘竟不让哥哥们绑我去国子监了,让我去马场拔个头筹回来。我知道,这也定是长姐劝说阿娘的!” 叶安舒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再加上这身赛马装,清逸俊郎,让人仿佛瞧见东边初升的朝阳。 叶宁语轻笑,“我只是前几日给四婶提了这件事,让你拔头筹是四婶的意思,这功我可不敢居。” 今日的赛马原本只是大都子弟的游娱项目,可叶宁语打听到顾家姐弟也会去。 自己如今行动不便,有意让小八小十替自己去看看。叶宁语没有明说,只告诉他们,顾家二公子马术了得,可以同他切磋一番。 至于顾家大姑娘,如今嫁人已有身孕,怕是不会上场,让小十代为问声好。 不日,振威将军顾洪身死的消息会随着叶将军通敌叛国的消息一同传回。 前世,消息传回当天,顾将军身怀六甲的长女顾甄儿听说是因为叶将军通敌,才致父亲殒命沙场,悲愤难当,提着一把刀就来叶府要说法。 叶家念着顾甄儿身怀六甲,只得好言相劝。可顾甄儿情绪失控,当场小产,顾叶两家的仇就此结下。 如今,叶宁语要早作安排,切不可让前世的悲剧再发生一次。想到这里,叶宁语眉头紧皱,眼神迷离。 “那不管,我就是要谢长姐。”叶宁语被叶安舒的话拉回神。只见叶安舒说完,又是长长一礼。 “时辰不早了,再不出发,怕是连最后一名都拿不到了。”叶宁语提醒道。 叶安舒这才回神,只见秋水院外传来叶宁希的声音。“八哥,你还走不走啊。” “来了来了!”叶安舒几步冲出了屋,一阵风呼声从叶宁语耳边飘过。 青连和绿珠进来,扶着叶宁语又走了一会。青连劝大姑娘休息,叶宁语执意再走几圈。 眼看没几天了,她可不能在叶府出事之际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再说,自己伤势如何,她很清楚。这伤口看着深,可安老神医不愧大都第一圣手,按方服药后愈合得很快。 紫燕小跑进屋,压低了声音。“大姑娘,夫人来了,马上进院门。” 闻言青连绿珠两个丫头连忙架着大姑娘往床边走,扶叶宁语躺下,又替她擦去了面颊的汗水。 叶宁语看着青连,青连摇头。她又望向绿珠,绿珠低头道。“奴婢看大姑娘今日起身走动几次了,怕夫人过来撞见担心。就让她们在外面盯着,要是夫人进院就提前来报。” 绿珠刚进内院伺候没几天,可叶宁语知道她是个机灵的,这几日进步也快。笑道:“做得不错。” 话音刚落,江氏进门,紫燕在一旁打帘后退下。 江氏直接走到女儿床边坐下,两个丫头行礼后奉了茶,规矩立在一旁。 “怎么脸这么红?”江氏见叶宁语脸颊通红,心中立马一紧,用手试探额头。 她谨记安老神医的嘱咐,大姑娘只要不发热,这伤口就愈合得快。所以这几日,她不时就探一探女儿额头,生怕忽然发热。 叶宁语不以为意道,“许是刚刚喝了些热茶,天气又热。” 见女儿额头确实不烫,江氏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是有些热,你忍耐些。” 又转身对青连道,“你们去取些冰块来放在大姑娘屋子里,离床远些。不过,大姑娘的吃食还是得温热,不能碰凉的。” 青连和绿珠蹲身道是,退出去了。 “阿娘,女儿没事,倒不必这么小心。” 江氏脸一沉,“你不在意自己的身体,阿娘在意。哪个女儿家受过这么重的伤,就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天天劳神费心。” 江氏虽然在责备,可语气也是极尽柔和。 叶宁语知道,母亲是太关心自己了,只得笑着应了,声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好,女儿知道了。” “今早我听你三婶说,昨夜张家姑娘在家里自尽了。” 江氏素来是个不爱传话的,可此事女儿应该知道,就来专程告诉她。 “张家姑娘?”叶宁语一愣,“母亲说的是户部尚书独女张紫芳?” 江氏叹了口气,“除了她还有谁,那钟康就是个祸害!” 叶宁语低头沉思,原本这事在华严寺就被不少人亲眼见到,城中定是风言风语传遍了。再加上昨日钟家母子这一闹,张紫芳定觉颜面扫地,才有了轻生的念头。 好好的一个姑娘,在她遇上钟康的那一刻起,悲剧就注定了。 叶宁语也长叹一声。此后,户部尚书和左司郎中怕是要势不两立了。 至于叶家,想必也不能独善其身。那户部尚书张少节向来睚眦必报,这笔账他定会算一笔在叶家头上。 经历了前一世为雍王筹谋铺路,叶宁语知道,张少节是太子的人。 如若此人安分守己,就暂时不动他。可若是无端无理公报私仇,那她便拿户部尚书开刀。 第13章 不想养伤 见叶宁语沉思良久未说话,江氏以为女儿在为张紫芳的事自责,便换了个话头,想说点让她高兴的事。 “昨日老家传来消息,说你大舅舅和二舅舅带着舅母、弟弟妹妹们已从剑南道启程,两日后就到了。你受伤后我就快马让人回剑南送信,说你婚期有变,估摸着信使和他们会在路上撞见,他们这次怕是白跑了。不过也好,你在伤中,弟弟们就罢了,几个姑娘来了就先别回,陪你把伤养好,再送你出嫁。” 一提起娘家人,江氏心中也高兴。 叶宁语却是心头一紧。原本婚期将近,舅舅全家从剑南来到大都送她出嫁,如今叶家有变,舅舅们此时前来,还携着家眷,必然不妥。 叶宁语大舅舅剑南道节度使江若忠手里有些兵权,二舅舅江若勇在剑南一带经商,江家也算得上是东川富商。 二舅舅还好,只是大舅舅这个节度使若在叶府蒙难之时来都,恐让宫中那位生疑。所以,叶宁语必然要做些安排。 只是,她该如何向母亲说呢? 江氏没有察觉出神的女儿,又想起什么,道:“如今你要养伤两个月,你和雍王的婚期,阿娘本想让你三叔去雍王府商议。可又想着,不日你父亲应该就要回来了,干脆等他回来亲自去一趟。你的意思呢?” 叶宁语拳头一紧,手心渗出一层汗。 父亲…… 母亲还不知道,父亲怕是回不来了。叶宁语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喉头发紧。 她强忍住心中酸楚,开口道。“我受伤也有这么多天了,人家毕竟是亲王。如若拖得太久,怕是不妥,不如请三叔先去同雍王说一说,表明我们的难处。其他的,日后再来定夺。” 江氏一听,觉得也有道理。“行,我一会儿就去找你三叔。” 提起叶永长,江氏似乎又想到什么,继续道。“我今日听到一些传闻,说虞梁边境灰狼山一战十分惨烈,虽然胜了,可我军将士损伤严重,也不知你父亲受伤没有。” 叶宁语此时的心情很是复杂,灰狼山一战的惨烈传闻是她让肖护卫放出去的。这种凶报传回之时定是直入皇宫,一旦先让皇帝看到战报,那叶家等来的便是一纸定罪的诏书,要是如此,叶家就陷入了被动之中。 她不仅要让大都的百姓知道有灰狼山这一战,也要让他们知道,振威将军顾洪、安齐侯叶永长两位将军在这场战役中双双殒命,他更要让百姓知道,堂堂一国太子是如何只要军功,不分青红皂白就砍下将军头颅! 叶宁语努力平复着心情,声音有些沙哑。她不能再等了,就现在,她要给阿娘透些风声。否则,对舅舅两家人,她不好作安排。 “阿娘,从女儿记事起,每见父亲上战场,我都在心里告诫自己,我的父亲与旁人不同。他是与敌搏杀的大将军,是护我虞国一方安宁的铁血战甲。可战甲……日夜直面敌人刀枪,若有一日父亲他……他违了与阿娘白头偕老的誓言,阿娘当如何?” 江氏一愣,手脚冰凉,握着女儿的手止不住颤抖。 “阿云你……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起女儿近些天的行事和那愁眉不展的面容,江氏心中猛然腾起不好的预感。 “阿娘。”叶宁语双眼已被泪填满,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 “灰狼山一战不是传闻,父亲和顾将军恐……恐怕都凶多吉少!” 叶宁语感觉到了母亲的手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她望着女儿,迟迟说不出话来。 想起叶永长,自己的夫君,江氏心里柔肠百结。 安齐侯的威名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他在沙场威风凛凛,可在家对自己和孩子却永远是和颜悦色。想起当年自己为了让有孕的堂妹入府,三番四次同夫君吵架。叶永和气言,没有哪个妇人希望与人同享夫君,吾至爱汝,为何却要吾纳妻妹。莫非你与我不同,只将我视作安齐侯,不当夫君? 虽然江氏同爱夫君,可堂妹的性命也不得不顾。最终,叶永长还是答应了妻子。 自江姨娘入府,叶永长礼敬有加。既保全了江姨娘性命,给了叶宁秋一个完整的家,又从不逾越,让江氏不生二心。 这样一个夫君,江氏誓要与他白头偕老。可若是有一天他回不来…… 良久,江氏喊出了女儿的乳名,声音飘忽似断线一般。“阿云。” 叶宁语忙握住母亲的手。 上一世,叶府全家下狱。在母亲上刑场前,她远远瞧见了母亲疯癫的样子。那眼神也是如现在般空洞缥缈,却平静地吓人。 “阿娘,一切定数皆要等三日后战报传回再说。你还有我,还有阿珺,我们都还在。”叶宁语抱着江氏,止不住哭出了声。 感受到女儿颤抖的身体,江氏这才缓过神来,看着叶宁语疲惫的面容,还有小腹那重重的伤,江氏的心如同堕入冰窖一般。 “阿云放心!”江氏强压内心波澜,柔声安慰女儿。“我是叶府的当家主母,如若有一天你父亲当真遭难,阿娘也会护住你和阿珺,护住叶府全家!” “阿娘!”叶宁语靠在母亲怀里,再难抑制悲痛,失声痛哭。 江氏是红着眼从女儿房中走出去的。在院外,她遇见了带着安老神医来把脉的方管家,江氏朝安老神医道谢后便走了。 方管家见江氏神情不对,便嘱咐安老神医把脉时留神些,不要多说话。 这是安老神医第三次来诊脉,见叶宁语气色不错,安老神医对自己的医术也甚是满意。不过在他查看了伤口后,安老神医眉头一皱,语气不善。 “大姑娘可是不想养伤了?” 方管家不明所以,忙走上前。“安老神医,此话何意?” 安老神医瞪着眼,“这恐怕得问大姑娘。老朽再三嘱咐,卧床静养两月。可这才三天,大姑娘就下床走动这么久。不是不想伤好,又是什么?” 方管家一愣,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看着叶宁语。 叶宁语也不在意,“方老神医果然慧眼如炬,妙手回春……” 老爷子一副生气的模样,摆了摆手。“大姑娘别这么说,再妙手回春也得病人听话才是。” 叶宁语笑道,“是我不听安老神医的嘱托,让您费心了。” 见叶宁语满脸堆笑,安老神医的气消了大半。 叶宁语又道,“只是现下有些要事不得不办,还得请安老神医再费心一次。” “又要下床?”安老神医摸着胡须。 “不是。” “哦……”老爷子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的气喘匀,又听见叶宁语的声音。“我想出府。” “什么!”安老神医那消瘦的老身板如同兔子般炸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第14章 把柄 方管家见状,忙上前。 “安老神医,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 说完,又看向叶宁语,“大姑娘,这……” 叶宁语眉目含笑,“安老神医,我保证就这一次,后面定会在床上躺三个月。” 老头子显然是不相信眼前这个叶府大姑娘的,可他知道,如果可以,没有谁不愿意好好养伤。她执意要走这一步,势必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 安老神医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出去?” “后天。” 安老神医没再说话,朝方管家看了一眼。方管家会意,拿出纸笔恭敬铺开。 安老神医边写还边发牢骚,说什么要是再多折腾几次,这伤十年也好不了。 叶宁语只笑,没有说话。 片刻功夫,安老神医便将下了猛药的方子交给方管家。“今明两日按这个剂量服药,不过老朽要提醒一句,剥极则复,日中则昃。物极必反的道理,大姑娘应是知道的。” “多谢安老神医,宁语记住了。”见安老神医情绪稳定,叶宁语又道,“还要麻烦老神医再开一副护心补气的药。” “怎么,大姑娘今日心绪不宁?”安老神医有些疑惑,从刚刚的脉象里并未察觉出叶宁语还要其他症状。 叶宁语摇头,“母亲素来身子不好,近日又有些劳累,给她备着。” 安老神医会意,没有再说什么,又写了一个方子。 出门时,安老神医将方子交给方管家。方管家瞧着剂量,心有疑惑。 送他出府时,方管家终于没忍住。“老神医,这护心补气的药……也需要这么大的剂量?” 安老神医瘪了瘪嘴,“剩下的给屋里那丫头吧。” 方管家捏着药方,心里隐隐生出一丝担忧。 两人走到叶府门口,忽然见到外面停了一队人马。看着豪华的马车,方管家心下了然,忙给一旁的下人使了个颜色。下人会意,立马往秋水院跑去。 屋内,叶宁语刚喝了药,就见青连急匆匆进来。 “雍……雍王又来了!” 原本青连对这个雍王也没如此大的反应,毕竟是自家姑娘未来的夫婿,自己未来的主子。可自从大姑娘让她烧了那套喜服,又几次三番对雍王避而不见。青连便猜想,大姑娘怕是另有打算。 如今,外面的人报雍王在叶府门外,青连就慌了。 叶宁语听到雍王二字,眉头一皱。倒也难为此人全套做戏,不知道的当真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伤呢,只有叶宁语明白,雍王这些做派里是没有一丝真心的。 “你出去告诉雍王,就说多谢他的挂念,可我还在伤中,面容憔悴,形态不堪,相见多有不便。待伤好了,自去王府谢罪。” 果然不出青连所料,大姑娘还是不见。青连没有多问,小跑着出去传话。 叶府外,听了青连的话,马车内的雍王眯着眼,摩挲着手,自言自语。 “本王两次前来,叶宁语都说不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一旁斟茶的仆从恭敬递上茶杯,满脸含笑。“殿下,我看着倒是好事。叶大姑娘在意您,不愿殿下见到她病中的面容。这叶姑娘对殿下,倒真是一片痴心。” 雍王心想着,是这么理儿。名声在外的叶家嫡长女又如何,自己稍加谋划,便能得其真心。待过几天叶永长的消息传回,叶家逢塌天大祸,那时再来假意相助。叶宁语没了主心骨,日后必然唯自己马首是瞻。 叶永长的这步棋,雍王走得甚是满意。一来斩去太子的拥趸顾洪,二来把叶永长屈死的原因嫁祸于太子,让他落得个为了军功枉顾忠臣性命的名声。这三便是让叶宁语对太子心生恨意,从而全心辅佐自己。 一想到只有三日了,雍王顿觉一阵轻松。不在意吃了两次闭门羹,命人打马回府。 酉时许,叶安舒和叶宁希回来了。两人自己院都没回,脚不沾地跑来叶宁语屋里,不等长姐发问,就咋咋呼呼说着今日赛马的盛况。 说什么顾家二郎看着沉闷不语,实则是有些功夫的,今日差点栽在他手里。 又说兵部尚书刘景中的长子刘培之是个绣花枕头,赛马的技术还不如十岁小儿。 两人联手得了个头名,叶宁希捧着头名礼爱不释手,说要把这根金簪送给长姐。 叶宁语可不敢收,让他们拿回去给四婶。 “顾家姐姐说前日里闻听长姐受伤,原本要来探望的。可又想着长姐要静养,自己身子重,来府上多有不便。待长姐养好伤,她也临盆了,定来赔罪。”叶宁希几乎将顾甄儿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了叶宁语。 叶宁语点头,她与顾甄儿虽未曾见过几面,但心里互相却有些惺惺相惜。 两人的父亲都是武将,顾将军在战场有勇有谋,是名副其实的国之柱石。 当年,叶宁语和顾甄儿都有意前往战场历练。可顾洪担心女儿吃不了苦,又怕战场危险,便没有同意。后来,叶宁语跟着父亲随军出行,顾甄儿听说了这位侯府大姑娘在战场上的事迹,又是羡慕又是钦佩。 直到去岁她成了婚,如今又有了身孕,才渐渐收了心。可对于叶宁语,顾甄儿还是敬佩的。 叶宁语对顾家这位大姑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前世顾将军去世,顾臻儿提刀来叶府大闹遭了小产。那鲜血淋漓的场景,叶宁语不忍见到第二次。 所以这一次,她定要避免这样的悲剧再发生。 后日……她便再去会一会这位顾大姑娘。 傍晚,肖护卫一回叶府,就悄悄入了秋水院。 他将一个盒子交给叶宁语,叶宁语打开盒子,有些诧异。 “这么多?” 她原本以为只是一封信,没想到竟有一盒!细细数来,差不多有七八封。 叶宁语一一翻开,确认笔迹无误。 真是老天助她!想来那西南来的商队对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不甚信任。否则,也不会将他们与此人暗中勾结的信随身携带。恐怕商队这次是想以此为要挟,向那人索取更多的好处。 都是一丘之貉,对付起来倒也不难。 “可有打草惊蛇?” 肖护卫忙道,“没有明着动手,他们就算发现什么,也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做得很好。此事绝密,不可向第三人提起。” 肖护卫躬身抱拳道是,退了出去。 叶宁语很早便睡下,越是临近可怕的日子,她便越要休息好。否则,没有精力做那些事。 第二日,叶宁语从方管家那得了消息,说成王确实已经秘密回都,就在她于城外遭遇劫匪的那日入了城。 上一世,所有人都以为寄情山水的成王是在皇帝寿辰前夕回的都,实则成王提前三个月就回来了,还带回了那个南唐人白承之。 又是提前三个月! 想到这里,叶宁语想起了雍王接待的梁国使臣。 莫非成王也……叶宁语思索着,心下有了盘算。 第15章 先入为主 “大姑娘,奇怪的是成王回都后并未回府,也未曾去宫里,他们几人在城西的一处小院落了脚。”方管家道。 叶宁语含笑,这倒不稀奇。毕竟明面上,成王和那白承之都是喜好游历山水的显贵公子。不回王府,寄情市井也是说得过去。 只是上一世,叶宁语倒真以为成王无心朝堂。莫非,她看错了? 忽然,叶宁语反应过来。“你是怎么发现他们居所的?” 方管家道,“我派了邵宽一路打探,他认识成王,也识得那位白公子。”说完,方管家忙又补充了一句,“邵宽就是那日刺杀大姑娘之人。” “只怕他们的住处,是有意让我们探得的。” 方管家一听,忙道。“邵宽历来小心……” “方叔,白承之这个人切不可小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若是不想被人知道行踪,打听起来必是万难。” 方管家沉默了半晌,他没有问为什么大姑娘这些年并未出过大都,却对这南唐商人如此了解。这语气,倒像是认识多年的对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方管家自觉有些轻敌,怕坏了大姑娘的事,很是惶恐。 “无妨,我无意与他为敌,端看他要怎样了。” 方管家这才松了口气。 少时,段氏也来告诉叶宁语,那块牌子她已经亲手拿给了刘公公,刘公公说他尽力而为。 整整一日,叶宁语都在青连和绿珠的搀扶下,围着屋子走着。 喝了两剂安老神医的猛药,叶宁语感觉伤口愈合的确要比之前快。可她不敢用力过猛,怕撕裂了伤口,明日反倒出不了门,所以每走一圈都得歇一歇。 青连只觉得大姑娘这两日全身似乎都绷着根弦,她不知道这种状况要持续多久,只觉得叶府的气氛很是压抑。特别是秋水院,这两日叶宁语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闲时要么望着窗外看,要么紧皱眉头拿着书。 这一夜,叶宁语彻夜未眠。 前世所经历的一切由不得不想,就像一幅幅画时时刻刻浮现在她脑海里。 次日醒来,叶宁语眼下出现了一块大大的乌青。 青连吓了一跳,在叶宁语的要求下敷了些粉。 黄昏时分,叶宁语换了侍女的衣裳,只带着绿珠一人,悄悄从叶府角门离开,套了一辆小的马车,前往顾家。 她将青连留在院中。万一府中有人发现她不在屋内养伤,定要乱套,特别是母亲。 只要青连在,就没有人会怀疑。 叶宁语早就打听清楚了,顾甄儿这几天都在娘家养胎,顾夫人去宫里见皇后了。此时顾家,只有顾甄儿和顾家二郎。她要见的,便是这两人。 酉时末,一辆马车停在顾府门口。 听说是叶府侍女来了,顾甄儿起先还不相信,直骂报信之人哪个叶家,怎么什么人也都敢往府里通传。 直到叶宁语走到顾家正厅,身怀六甲的顾甄儿张大了嘴。 什么叶府侍女,这明明是侯府叶家的大姑娘,那个前几日受了重伤的叶家嫡长女。 叶宁语被侍女搀着,穿着一身素白衣衫,披着一件薄斗篷,身型单薄。斗篷半遮脸,脸色有些苍白,唇上因施了脂粉,有一丝血色。 八月的傍晚,微风吹来,叶宁语站在那里,双目炯炯,风撩起衣摆,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物。 顾家二郎站在自家长姐身后,看到这一幕,不觉有些愣神。顾甄儿的反应也没好到哪去,满脸写着诧异。叶宁语受伤的消息大都人尽皆知,却不知为何她要带伤来顾府。只见那姑娘清冷中带着几分决绝的气质,似与这繁华的大都格格不入。 “顾大姑娘。”叶宁语看着顾甄儿,先开口。 “叶大……”顾甄儿准备走两步迎接,话没说完,就见叶宁语给她使了个眼色。顾甄儿向来聪明,忽想起刚才通传的是叶家侍女,并非叶府大姑娘,想必叶宁语不想此次行踪传出去。 顾甄儿顿了脚步,语气变得平淡。“进来吧。” 绿珠搀着叶宁语来到顾家正厅,缓缓开口。“我家姑娘有要事让我们转告顾大姑娘,还请顾大姑娘屏退左右。” 顾甄儿身子重,迎她们进来后便坐着。听叶宁语这么说,朝身后的弟弟看了一眼,不知这叶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待上了茶,顾二郎让左右侍女仆人退下,绿珠也退了出去。 “叶大姑娘身上的伤可好些了?有什么事不能让下人通传,非要亲自跑一趟?” 叶宁语没有回答,她的眼神落到了顾甄儿的小腹。 “顾家姐姐,近日胎像可还好?” 顾甄儿脸上露出柔和之色,“府上大夫三天两头诊脉,安胎药就没断过。只是天儿太热,回娘家处处省心,倒也稳妥。” 听到这么说,叶宁语放了些心,柔声道,“今日安胎药可吃了?” 顾甄儿点头,就在叶宁语上门前,她刚刚喝下了一碗药。 “叶大姑娘负伤而来,恐不止是关心我的身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顾甄儿心里打鼓,这叶大姑娘可不是犹犹豫豫之人。 叶宁语吃力起身,一字一句,声音颤抖。“虞梁边境之战,顾将军和我父亲,恐有性命之虞。” 顾家姐弟皆是一愣,诧异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叶宁语,确认她是否在开玩笑。 “有消息从边疆传来,前些时日的灰狼山一战,有军中奸细与敌国勾结,设局伏杀顾将军,再行污蔑我父亲。如今,两位将军只怕已遭人陷害……战报很快就会传回,顾家姐姐、顾二公子要做好准备!”叶宁语说完,已是双眼通红。 她不敢说得太多太细,只能把事情的结果告诉顾家姐弟。战报明日就要传回,在这之前,她至少要让顾家姐弟先入为主,顾将军之死,错不在父亲,而是敌国奸细以及幕后的始作俑者。 顾甄儿额头早已浮上虚汗,她脸色惨白,捂着小腹,口齿已然不清。“消息可……可准?” 叶宁语哽咽,握住顾甄儿的手。“战场凶险,顾将军和父亲为国搏杀。如果他们堂堂正正战死沙场,那是父亲们护国安民的宏图大志。可如若他们因权术之争丧失性命,我定要查清真相,为他们讨回公道!” 感受到叶宁语手心的汗和力道,顾甄儿只觉小腹隐隐作痛。 顾二郎一把扶住长姐,脸色也骤变起来。 叶宁语压着声音的铿锵之语字字入耳,虽无半字书信凭证,可不知为何,顾家姐弟信她。 顾甄儿一把抓住叶宁语的手腕。“什么权术?什么奸细?你是说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 叶家和顾家一样,武将出身,军功荣家。两家的儿女从小就被教导,将军出战,为的是护国安民。他们身后是一国百姓,即便身前有火海刀山,也绝不在战场后退半步。若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也是武将殊荣。可他们从未想过,要在阴谋诡计中丢了性命。 叶宁语同样忍着小腹传来的痛,将能告诉顾家姐弟的细节都说了出来,为的是让他们相信,自己并非信口雌黄。 第16章 噩耗传来 回到叶家已近亥时,叶宁语从两位叔父口中得知,今日早朝右相崔敬宗上表弹劾太子与梁人私下往来。皇帝暴怒,退朝后留下右相单独说话,不知会作何安排。 叶宁语心中暗道,这才刚开始。明日边疆战报传回,那个时候太子恐怕才知道什么叫众矢之的。虞帝想给太子送军功,助他坐稳这东宫之位,她偏偏要把无视将士性命的这太子掰下来! 叶宁语知道,今夜是事发前最后一夜,是时候让两位叔父知道实情了。否则明日他们措手不及,或许会打乱她的安排。 前一世,消息刚从边疆传回,三叔叶永和死谏下狱,四叔叶永德向平日交好的官员们求助,个个关门闭户,避之不及。待圣旨一下,叶家满门入狱。 这一世,叶宁语早早筹谋,她要护住叶家的几位夫人和兄弟姐妹们。至于两位叔叔,他们毕竟身在朝堂,牢狱之灾怕是无法幸免,也不能避免。不过,叶宁语已经做了安排,只要皇帝让大理寺来管这件事,两位叔父便不会在狱中吃苦。待月余后真相浮现,他们自会脱身。 亥时末,一阵阵低声痛哭从秋水院传出,压抑又悲愤。外院的青连早已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整个院中只有她和绿珠。 两个丫头至今都不知道府上发生了何事,可这样的哭声,他们这几日已经听到不止一次了。先是大姑娘和夫人,如今又是两位老爷。 想两位老爷在朝为官,又是侯府柱石,平日里威风凛凛,今夜竟在秋水院痛哭起来。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两个丫头也明白事情紧要,侯府怕是要出事了。 叶宁语一夜无眠。 次日清早,天刚蒙蒙亮,大都城中还没有多少人出没。 南城门,一匹快马从城外疾驰而入。马上之人身披铠甲,背上背着一面传送军报的军旗。他面色严肃,眼下乌青,嘴唇也因几日未歇变得干裂。 见有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传来,守城将领忙命人开了城门。 一人一马入城之后,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在城内青砖上回荡许久。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快马离去后,肖护卫带着几个叶府的人快速朝着大都内几个繁华的酒楼商铺悄然而去。 元庆二十六年八月十三,虞梁边境的军报传入大虞皇宫。将军叶永长通敌叛国,联合梁军在灰狼山围剿主将顾洪。顾将军身死,三万虞国将士被坑杀在灰狼山天关。叛国贼叶永长被太子捉拿,为震军纲,太子当场砍下其头颅。不日,太子将带着顾将军遗体及罪人叶永长的尸身回都。 消息传回,举朝震惊。虞帝暴怒,当即下旨,褫夺叶永长的侯爵封号及叶家世袭罔替。叶永长的三弟叶永和、四弟叶永德押入大理寺收监待审,其余叶府一应人等就地关押,禁卫军日夜监守,待太子回都再作定论。 当日卯时末,叶府门前已围满了禁卫军。叶家儿郎们正准备前往国子监,便被忽如其来的禁卫军关在了府中,随后两位老爷被齐齐押走。 四夫人段氏见禁卫军们带走叶永德时举止粗鲁,不免大骂:“见风使舵的腌臜玩意儿!待真相查明,叶府脱罪,本公主定叫你们好看!” 禁卫军们不免心里暗笑,这位衡阳公主恐怕都无法自保了,摆这架子又有何用。 也怪这位公主殿下,好好的公主府不住,要住进叶府,低调地做她的叶家四夫人。这么多年,一心相夫教子,少得陛下召见。 一时之间,叶府内乱作一团。 虽然在前一夜,叶宁语或多或少提点了三位夫人,可消息忽然传来,大家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最安静的地方,恐怕也只有秋水院了。 叶宁语面色沉重地靠在软塌上,眉头紧皱,青连绿珠两个丫头站在一旁,心里万分焦急,却是不敢出声。 叶宁语在回想,这一世似乎情况没有前世那么糟。至少,除了两位叔父,其他叶府的人没有立即被下狱。 只要还在叶家,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看来,这几日她的筹谋有了效果。一来,想必是宫里的那位公公起了作用。二来,四婶段氏前两日进宫探望太后娘娘,段氏有意无意告诉太后,叶永德待自己如何如何好,叶家如何门风清正。如若有一日叶永德先自己而去,她定要后脚追随。 太后向来疼爱女儿,必会尽自己所能护叶家周全。且不说叶永长是否真的通敌,就算他真成了叛贼,太后也能断定叶永德与此事无关。如若叶府沦陷,衡阳公主带着夫君和儿子搬回公主府就是了。太后有信心保住叶永德一家,这是太后作为一个母亲的私心。 叶府正堂内,大夫人江氏、三夫人孟氏、四夫人段氏以及姨娘们、孩子们全部围在一起。 作为叶府的当家主母,江氏正襟危坐,眼眶内布满红血丝。昨夜,她同样一夜未眠。 准确说来,当女儿告诉她叶永长恐遭不测之时,江氏就做好了应对各种变故的准备。 四夫人段氏的愤怒多于恐惧,她恨皇帝问也不问就将两位老爷下狱,将叶家人关起来。对于大哥叶永长的人品,她心里清楚得很,大哥不可能干出通敌叛国的罪。 相比之下,三夫人孟氏经历的风浪少一些,此时已六神无主,望着其他人,心中恐惧万分。 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又瞧着三位夫人,心中也没主意。 军报上说大伯父已死,个个眼眶绯红,年纪小的已经失声哭了起来。 叶宁语来到正厅,被青连扶着,坐在江氏下手。 “阿云……” 江氏一见孱弱的女儿下床,原本悲痛万分的情绪又添了几分心疼,刚刚绷着的主母气派此刻也少了几分,眼泪簌簌下掉。 江氏和段氏从叶宁语处听说了一些风声,她们没有问叶宁语这些消息从何而来,竟比军报还快。只是觉得前几天叶宁语一直愁眉不展的容颜似乎有了答案。 不到十日,退婚、受重伤、被污通敌、下狱、监禁,叶府从未如此动乱过。 就连一向跳脱的叶安舒,此刻也乖乖立在几位兄长身旁,一言不发。即便是身为公主的儿子,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变故。 通敌叛国这么大的罪名,就算诛九族也是极有可能的。 “母亲,三婶,四婶。”叶宁语声音很低,却十分清楚。 第17章 蒙难 叶宁语屏退了下人,独留方管家,大厅内只有三位夫人和叶家的孩子们。 虽然家里的仆从口风紧,但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让人听到的。 “我得到消息,三日后太子将带着父亲回来。”叶宁语喉头发紧,一想到圣旨上说,太子押送国贼叶永长的尸身回都,她就恨不得立马杀了太子泄愤。 江氏猛地一怔,全身瘫软。四夫人段氏连忙上前,握住江氏冰凉的手,“大嫂!” 叶宁语担忧地望向江氏,好在她让苏嬷嬷提前将安老神医开的药做成药膳,如今江氏看着虽然悲痛,但也不至于撑不下去。 “父亲之事尚未查明,待他回来,宫里那位定然要将父亲安放在大理寺。不过请母亲放心,最多一个月,女儿定能还父亲清白,让他入土为安。” 叶宁语的心如刀削般生疼。上一世,皇帝就是把叶永长的尸身放在大理寺,后又以国贼之名将头颅悬挂于城楼一月。可怜身经百战骁勇无敌的一代大将军安齐侯,死后身首异处,头颅化于风沙之中。 听到丈夫的惨状,江氏把手心都掐出了血,可一想到女儿身上带着伤,还要为父亲正名,江氏强忍住哭的冲动,转身将叶宁语的手握住,未曾发出一言。 叶宁秋、叶安珺、叶安锦都是长房的孩子,他们齐齐走到江氏身边跪下。一言不发,抱着哭了起来。 大厅中其他人见状,也都低头哭出了声。 那是他们敬重的大哥,慈爱的大伯父,一夜之间,竟变成了尸首异处的国贼!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入土为安,怎能不让他们心痛、难过! “大嫂,阿云,我去求母后,去求皇帝!”段氏坐不住了。 虽然她出生在皇宫,但那个宫里除了母后和曾经的太子哥哥,她没什么可留恋的。 当朝太后娘娘只诞下一子一女,女儿是段氏,儿子便是曾经的太子。后来,太子暴病而亡,今上登基。今上说将太后视为亲生母亲,将段氏当做一母同胞之妹。可这么多年,段氏进宫见皇帝的次数少得可怜。 她知道,那不过是皇帝初登基,为了得到太后的帮扶说的漂亮话罢了。如若太子哥哥还在世,段氏认定自己一定是世间最幸福的妹子。 十余年过去,宫里宫外物是人非。可此时,她顾不得许多,只要能尽早让大哥回家,早日保出两位老爷,她愿意去给皇帝说好话。 “四婶。”叶宁语打断了段氏。“太后娘娘肯定早在宫里斡旋过了,我们那位皇帝……你是知道的。” 听了叶宁语的话,段氏像是从梦里惊醒。是啊,宫里那位生性多疑,独断专行,他认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 “四婶留在家里,还可保住府上老小。如若进宫后出不来,后面的事就难说了。” 叶宁语回想起上一世,事发后段氏进宫求情,被皇帝软禁在宫中。直至叶府全家被斩,段氏都未能再见到家人一面。后来,段氏心如死灰,自尽于太后的紫宸宫。 听到母亲回不来,叶安舒和叶宁希不答应了,双双上前拉住母亲的手,顿时就红了眼。 段氏当即下定决心,就是死也不和自己的孩子分开!宫里,母后自会帮衬她。 叶宁语见段氏默认,心下松了口气。她缓缓起身,来到三位夫人面前跪下。 众人皆是一愣,江氏忙准备将女儿扶起,却听叶宁语道。“如今家中蒙难,阿云身为叶府嫡长女,理应挑起重担。一应事宜,我已做了安排。请你们放心,父亲的冤屈会昭雪,两位叔父会平安回家。只要有阿云在,叶府的前程就不会一片黑暗,叔叔婶婶、弟弟妹妹们就不会受人欺凌!” 叶宁语声音压得极低,却是铿锵有力。不知为何,夫人们信她,弟弟妹妹们也都信她。 “阿云!”“长姐!” 方管家立在一旁,看着大姑娘瘦弱的身影,偷偷擦拭眼角的泪。他想,要是将军看到自己的女儿被逼成这个样子,不知心里该有多难受。 叶安峥走出来,跪在叶宁语身边。“我是叶家长子,这担子,我与长姐一起挑!” 叶安珺也跪在一旁,“阿珺誓要父伸冤,救下两位叔父!” “阿秋不才,长姐要做什么使唤我便是。”叶宁秋也红着眼跪了下来。 叶安舒挣脱了母亲的手,跪在几位兄长姐姐身后,“还有我!” 随后,叶宁希、叶宁冬、叶安怀、叶安清、叶宁欢、叶安锦依次跪下,他们的手紧紧握住,眼眶发红,却个个眼神坚毅。 三位夫人只感觉鼻腔一阵酸楚,说不出一个字。也就是这一瞬间,她们忽然觉得孩子们长大了。 幸好老天可怜叶家,赐给他们的十一个孩子个个有担当,危难之际团结一心,共谋大事。这样的风骨,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子嗣,叶永长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叶家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叶永长,没有一个人信服那道圣旨上所说的每一个字。所以,当叶宁语告诉他们,要为叶永长伸冤后,所有人几乎没有考虑,便相信一定会平冤昭雪。 事已至此,有些结果,急不来。 叶宁语要等,等三日后父亲回都,等方延庆从边疆回来,等灰狼山一战的事实公之于众,等太子的真面目被揭穿,等雍王成为她的手中之物……那时,她定将大都搅个天翻地覆! 不过眼下,她要等的就是今晚。台子已搭好,她要唱一出戏给大都所有人看。也让宫里那位看看,诬陷忠臣是个什么下场。 叶府一片安静,这让紧紧守住府门的禁卫军们有些疑惑。宫里下了明令,死守叶府,就算有只蚊子飞出去也得拍死。可这都一天过去了,叶府正门连个仆人都没来过。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家人就没点反应?他们本想着有人从角门狗洞偷偷钻出去通风报信求人,就立马拿下押入宫中,也好交差。可守了一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亥时,正当他们放下戒心准备换班轮守时,正门的几个侍卫忽觉脚下一震。几人以为是头晕了,可不过片刻,又是一震。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吓得不敢动弹。几个呼吸之间,一震轰隆响声传来,一声高过一声。 忽然,他们好像找到了声音来源,朝身后的叶府正门两侧看去。 顿时,在场的禁卫军们都瞪大了眼。 第18章 异像 声音的来源不是别处,而是叶府门前两侧。那里,两个石狮子的腿正缓缓从地上迈起,又稳稳落下。 那两头石狮子雕工精细逼真,就连背上的鬃毛也是丝丝可见。四条腿交错行进时,眼神只望前方,似一头真正的雄狮在叶府门前来回踱步,砰砰的震地声让人心里发毛。 这是……石狮复活了? 在场禁卫军不下二十人,虽说他们出自宫里,平日见识大场面是家常便饭,可眼下这样的异象,别说宫里,就是放眼六国,也绝没有过。 石狮子动了片刻便停下了,没有人敢靠近。许久后确认它们不会再动,这才有人成群结队缓缓靠近。细细观察许久之后,竟是什么异常也没发现。 “真是怪事。”禁卫军里有人小声议论。 “今现异象,非是小事,速速进宫秉告陛下!”禁卫军首领沉着脸吩咐两人道。 禁卫军们也不换班了,首领调动了所有人将叶府围个水泄不通。他们打起精神守在这里,生怕再发生其他事。 丑时许,大都一片安静,昏暗的天色愈发深沉,似乎等不到黎明的来临。 不知过了多久,大都的西方忽然出现一片红光。连排的红光冲天而上,直入苍穹。红光的照射下,大都和远方被隔绝,同时将这座城照得透亮。 原本还处在安睡中的大都百姓,不知被什么吵醒,纷纷出门察看,这才听到阵阵锣声。接着,又是一阵喧闹声。 西郊竟发了山火!看这情形,火势凶猛至极,不知是否会蔓延到城里。 所有人提心吊胆,看完热闹之后又关门闭户,仔细听周围邻居们的反应。如果有人叫逃命,那他们立马带上细软就朝城东奔去。 可事情似乎没有百姓们所想的那么严重,山火与城中隔得很远,天亮时分,远处的红光缓缓消失。正当他们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竟发现今日头顶的天似乎没有之前的亮了。 一抬头,上空黑云阵阵。那黑云,成缕缕之势缓缓升腾。有些随着风飘向了大都城,停在老百姓望不到的皇宫上方,盘旋许久。直到早朝时分,都未曾散去。 皇帝一觉醒来,不,准确来说应是从昨晚丑时许,他便被禁卫军吵醒,直到早上。 昨夜大都不安宁,龙椅上的皇帝眉头紧皱,百官们有人说天降异象是不好的预兆,定是有人蒙受冤屈,请皇帝彻查这些年的冤假错案。 又有人说紫薇星动,恐国祚有失,请皇帝速召太子回宫。 终于,最后有人提起了正被太子押送尸身回宫的叶永长。说叶家几代忠良,通敌叛国一事还有待查证,请皇帝先保留安齐侯的爵位,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定夺。 这一日的大虞国朝堂,乱成一团。 比朝堂更乱的,是大都之内的百姓。 早点摊子、大街小巷、商铺酒楼、各家各户……就连蹲在巷子里要饭的乞丐,都在议论昨晚的事。 西郊山火和头顶的黑云几乎是所有人亲见的,而叶府门口石狮子一事不知怎么也传入了他们耳中。 “石狮动,山火盛。黑云升,灰狼冷。将军死,侯爷薨……” 这样的童谣,一夜之间在孩童们口中传遍。 黎明时分,城西一处简舍内,两个男子立在院中,望着远方映出的红光,身姿挺拔。 “一回来便看到这么多新鲜事!云闲,你们大都向来如此热闹么?” 成王的脸色有些尴尬,他虽说常年游历在外,可大都连现三件异事,就算他不问朝堂,也不免心中担忧,好歹他也是当朝皇帝的儿子。 这话颇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也就是白承之说,换做旁人,成王怕是早就和他绝交了。 “我也不曾见过,倒是被白兄取笑了。” 成王乃皇后所生,是皇帝最小的儿子,随和不争的心性倒是和那位中宫之主有些像。别的皇子都是结交勋贵嫡子,他倒好,少年时便只带着心腹外出游历,极少与人结交,还给自己起了个字——云闲。成王在途中遇到了自称体弱多病的白承之,两人同好山水,心性相同,一拍即合,作伴同行。 前几日,成王接到皇后的信,说她身子不好,想念儿子,成王这才在皇帝寿辰前几个月回都,并郑重邀请好友白承之与他同行。回都之后,成王潜人进宫打听,说皇后无恙,他这才在城西买了见简舍住下。到现在,他都未告诉白承之,自己的父亲便是虞国的掌权人。 侯府叶家……白承之回味着刚刚成王告诉他的石狮子一事,脑海中不由出现了一张女子的脸。 精巧的五官中眸色坚毅,柔美的脸上渗出许多细汗。她掀开车帘看着自己,一瞬间的目光里似乎充斥着许多种情绪,好奇、震惊、疑惑、坚决、深沉。那眼神,似乎与他相识了很多年,又似乎是初次见面。 那个故意让自己受伤的女子,便是侯府叶家的嫡长女。 白承之做事向来走一步算十步。那日叶宁语的马车还未回到侯府,他便已将叶家的事打听得七七八八。 这三次异象,是否都和叶家有关?不知为何,白承之总觉得他与那女子还会再见面。 此刻的他并不知道,往后许多年,他们之间都会产生千丝万缕的关联。 听说段氏急火攻心,太后来叶府看女儿,禁卫军敢阻拦别人,却不敢拦太后。 见段氏好端端地在自己院中,太后才放了心,她告诉女儿,皇帝忌惮今日异象,百官也纷纷猜测,叶府之人暂时不会处置,叫段氏安心。 段氏将这些消息告诉叶府其他人,叶宁语虽说早有预料,听到确切消息还是松了一口气。 叶宁语告诉母亲江氏,父亲就快回来了,该给他设灵堂了。 江氏心中凄楚万分,“可是那皇帝下旨侯府不许设灵堂,你父亲回来要被送到大理寺……” “父亲的灵堂不设在正厅,就在书房前。母亲尽管做,我一定会让父亲回家。”叶宁语握着母亲的手越来越紧,江氏都感觉到了疼。 叶府内院,下人们齐齐为老爷布置灵堂,他们不敢问为何侯爷的灵堂要设在书房前,只是安静做事。 叶家孩子们很多事也都亲自来,特别是叶安珺和叶安锦,两人一句话都不说,只默默布置灵堂最核心的地方,下人们看到后,只在心里为他们叹气。 这两天叶宁语没事就坐在父亲书房里,这里是他与父亲留下回忆最多的地方。小时候每逢父亲回都,就带她在这里看兵书,讲战场上的事。 那一年叶宁语及笄,叶永长笑着问她:“阿云呐,何为为官之道啊?” 第19章 泣血圣旨 叶宁语缓缓道,“以百姓利为利,德要正,身要勤,心要明。振作有为,不畏上威,此乃阿云心中的为官之道。” 叶永长听后哈哈大笑。“那何为为将之道啊?” 叶宁语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知理而举兵,知势而加兵,知节而用兵。以忍击百勇,以静制百动。” 叶永长再次仰天大笑,叹“我儿有百官之能,将帅之才!” 叶永长深爱自己这个女儿,比其他孩子们更甚。 叶宁语坐在父亲的书案前,往事一幕幕浮现。看着外面逐渐布置好的灵堂,她心如刀绞。 元庆二十六年八月十七,太子回都。不仅朝堂,全城百姓也在议论此事。 队伍已至城外,太子骑马走在最前面,连日奔波后疲惫不堪,他原本想坐马车的,东宫谋士告诉他,这次是从战场回来,要在百官和大都百姓面前做出号令将士的样子,太子深以为然。 太子身后,是一百骑兵。骑兵之后,一辆宽大的马车上放置着一口楠木棺材,马车四周站着几名军士,神色郑重,步履小心。马车后跟着一百步兵。 在队伍的最后,八名军士抬着一口轻薄的棺材,缓缓前行。 从西城门入,经过太平街,先到大理寺,再至顾将军府,最后回宫,这是太子原先定好的行程。 辰时初,天已大亮,太子一行人从西城门入,步入太平街。太子从队伍最前面走到了那口金丝楠木棺材旁,他眼眶绯红,努力让自己挤下几滴眼泪。 两旁早已围满了百姓,右相崔敬宗带着兵部侍郎、礼部侍郎等官员在此相迎。 太子原本准备在大都城内上演一番“将军百战死,太子扶灵归”的感人戏码,却在队伍被人拦住的那个瞬间,彻底结束。 “太子留步,叶将军之女叶宁语有冤要诉!”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队伍最前方传来,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谁啊?”太子不耐烦地问身旁的人。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急行至前方,回来禀告。“前方有一群自称是叶家的人,要向太子申冤。” “叶家?侯府的?”太子眉头紧蹙。 “叶宁语有冤要诉,请太子准许叶将军回府!” 叶宁语带着家人跪在地上,口口声声请求,语气里却全是冰凉。 “去,让人把他们拉开。”太子本就心虚,极不愿在此和叶家人纠缠。 很快,两个护卫又回来禀报。“衡阳公主也在,臣等不好出手。” 太子一愣,心知今日必须要直面叶家人。便给一旁的谋士使了个眼色,谋士会意,跟着太子骑马走到了队伍前方。 定眼一看,衡阳公主的确在人群里,和叶宁语跪在了第一排,身后跪着十来个人,看年纪应该都是叶府的孩子。 “姑母,你们这是干什么?” 当今皇帝并非太后亲生,太子虽称呼段氏一声姑母,却也没有太多亲情。 段氏没有答话,叶宁语抬头,看着太子道,“叶将军一腔忠心,不会通敌叛国。请太子允许我们带叶将军回家!” “叶大姑娘。” 叶宁语早年跟随父亲出征,她的事迹曾传遍大都,无人不知叶家有位文采极佳,英勇似男儿的嫡长女,太子自然是认识她的。 “孤听说父皇下令,叶家人不许出府,你们私自出府在此阻拦,是要抗旨吗?” 段氏冷冷道,“太后已向陛下求了情,准许我等在此恭候太子。” 太子不耐烦道。“将国贼的尸身押往大理寺,是父皇的旨意,你们在此阻挠孤也无用。” 叶宁语心下早就知道太子所做的一切,她将袖中的拳头捏紧,站起身。“太子称我父亲为国贼,请问太子,父亲与敌国何人勾结,可有证据?父亲又是如何绞杀的顾将军,随军史官何在?行军记录何在?” 太子愣了愣,看向一旁的谋士。 证据就是从叶永长营帐搜出的那封通敌书信。可在他后来得知真相后,才知书信是假的。行军记录他早已销毁,让人伪造了一份。至于随行史官,从边境离开的时候,他就让人秘密处理掉了。 这些,他都不能说,况且还是当着大都百姓的面。 “大胆,竟敢如此质问太子!”谋士看着叶宁语道。 段氏眼中带着愤怒,瞪向谋士。“她的话就是我的话!我问自家侄儿几句话,难不成你还要砍我脑袋!” 谋士一噎,看着太子,没有说话。 叶宁语没有理会此人,直视高头大马上的太子。“我父亲十四岁随先皇出征,十六岁随今上大战十余场,被封少年将军。我朝历经二十六年,父亲便守卫边境二十六年,征战数千次,剿敌百万人。多少次血溅沙场,多少天骨肉分离。如今他马革裹尸,身首异处,我们连问……都问不得了么?” 叶宁语句句带泪,字字带血,心如刀割,神情冰凉。 好一张伶俐的嘴。太子暗叹,知道今日恐怕要费些口舌了。 “叶将军此前英勇护国是真,可这一战他通敌叛国也是真。不能因为他此前立下过些许功劳,便否认叛变的事实。人,都是会变的。”太子语气轻缓,似在安抚,又似说教。 “谁都会变,我父亲一腔忠心,宁战死,不卸甲,他绝不可能叛国。” 谋士冷哼,“空口白话!军中之事,岂是你一介女子可以置喙的?” 说完,谋士似乎才想起来,这个女子也是出过征的,又道。“战事多变,一介武将叛国,实属正常。” “一介武将?”叶宁语冷冷地看着谋士,从袖中掏出一把明黄卷轴。她打开其中一个,念了起来。 “近日边廷告急,为扬我国威,宣朕之仁义,兹命安齐侯、镇北将军叶永长为大元帅,统兵十万,讨伐凶逆……” 谋士皱眉,听了一会才缓过神来。那是……圣旨!她竟然在念圣旨! 叶宁语换了一道圣旨,又念。“大将军叶永长以千骑精兵破十万敌军,朕之幸甚,民之幸甚,国之幸甚……”叶宁语字字句句,言语中已带着哭声。 “住口,叶宁语,你住口!”谋士想要阻止。 “此次边疆一战,务使边境小民知我国威。卿所到之处,如朕亲临。望卿勉励,不负朕托!” 太子看着泪流满面的叶宁语,不知为何,心下一紧,一种透不过气的压迫随之而来。他知道,不能再让她这么念下去。他强装镇定,语气凶狠。“叶!宁!语!” 第20章 回家 “敌国屡犯,恰逢叶卿之母病逝,朕心甚痛。叶卿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分,脱麻取孝,即赴边疆,大败梁敌。朕感怀至深,特赐免死金牌,许永世不斩之罪!” 叶宁语手里的圣旨没有念完,声音已经沙哑。但如果太子要听,她可以一直念。如今,前往边疆查探的方延庆还未归,她没有证据揭开雍王和太子的真面目,只有让大都的百姓为他们说话。 “这些哪句不是皇帝亲口所言?哪道旨意不是陛下亲自所下?可太子,事实不明便斩杀将领,是不仁。不尊圣旨执意出手,是不忠。亲自带兵出征却让两名将军死于眼前,是不义。桩桩件件,太子不自查自省,反倒斥责叶府女眷,这是何道理?莫非,这就是我虞国忠臣良将的下场?是远赴边境不畏生死之将士们的结局?” 叶宁语挺拔站在那里,手拿圣旨,声声质问。每一句,都传入了围观的百姓耳中。 是啊,他们许多人的夫君、孩子也在战场上,如果当权者就是这样对待忠心之人,以后谁还会为了皇帝出生入死,谁会在国家招兵之际身赴疆场。 他们此刻恨不得立马让丈夫儿子回来。什么军饷,什么荣耀,他们不要了,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叶宁语,你放肆!”太子也怒了,他恼叶宁语口不择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更恨她胆大包天,竟然如此数落自己。太子的权威,还要不要了! “来人!将她……” “殿下!”太子的命令还未下,只见人群中又走出几人。领头的是一年轻妇人,身后跟着一少年郎和几个侍女。 顾甄儿满脸泪痕,扶着身子跪在太子面前。 太子一个头两个大,将门之女怎么都喜欢缠人!前一个还没摆平,如今又来一个! “顾大姑娘,你怎么来了?顾将军的遗体,孤会送到府上去的。看你这是有了身孕,快快请起,还望节哀。”虽然不耐烦,但顾洪毕竟不是国贼,对他女儿太子自然温和体恤许多。 “叶将军与父亲同征多年,叶将军为人正直,臣女不信他会是国贼。”顾甄儿道。 太子心里暗骂一声,多管闲事的妇人。自己亲爹都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可他脸上不显,温和道。“顾将军的遗体还在这里,顾大姑娘先操劳你父亲的后事吧。” “父亲一生为武将,极重义气。如今两位将军同日归都。若叶将军真是国贼便罢了,可若不是,父亲定不忍叶将军孤身留在大理寺。再说,臣女誓要查清父亲之死的真相。否则,他老人家永不瞑目!”顾甄儿忍着泪道。 这些道理,是前些日子叶宁语来找她时说的。顾甄儿极为了解自己的父亲,她知道,叶宁语说得对。这才在今日,忍着心中痛楚和身子的不适,与叶家大姑娘共同阻拦太子的车驾。 “你!……”太子想说什么,却气得说不出来。 人群见两位将军之女同时出现,又听顾大姑娘亲自为叶将军说好话,敬佩将门虎女之余,更信叶永长的为人了。否则,顾大姑娘怎会为杀父仇人开脱呢? 叶宁语见太子不语,又道,“今上登基二十六年,我父接旨一百零八道。其中,七十道为出征,三十道为嘉奖。陛下曾赞为忠君之表率,这样的人,怎会叛国!” 叶宁语说完,已是泪流不止,哭声嚎啕。她要让大都百姓知道,安齐侯、镇北将军叶永长不是奸人口中的一介武将,更不是冰冷圣旨上的“国贼”。他曾是无能皇帝倚仗的肱骨将军,是护民安民的国之柱石,是遭人陷害的忠臣冤魂!她,要带父亲回家! 叶宁语身后,叶家的孩子们早已心痛不已。男儿握拳咬牙,眼中似要滴血。姑娘泪流满面,抽泣不止。 “请太子彻查此案,许叶将军回家!”叶宁语没有跪,仰头看着马上的太子,含泪高声道。 “请太子彻查此案,许叶将军回家!”叶家儿女齐声道。 “请太子彻查此案,许叶将军回家!” “叶将军是好人啊!”人群中,竟也有人跪下来,齐声高呼。 这是……民意! 太子忽然就明白了,叶宁语为何要在这里大闹。他可以无视叶家人,却不能无视跪下的满城百姓。而且,还是在他打了胜仗的时候。 他要树立一个体察民情的好形象! “快,回宫禀报陛下!” 人群里,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看着与太子对视的叶宁语,心下了然的同时猛增敬佩之情。她小腹有伤,这才几天,定未恢复。如今这么折腾,身子怕是要吃苦头。 “派人去查查,灰狼山一战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把这封信送回南唐。” 他压低声音朝身旁一个平头百姓模样的人说着,那人接过信,敏捷地出了人群。 白承之眼神有些复杂,两位虞国将军之死,怕是有蹊跷。梁人向来奸诈,若是以此等奸计瓦解虞国,离间君臣,大虞势必动荡。 虽未查明事实,但白承之不得不做些打算。不日梁国便有使臣去往南唐议事。他要提醒陛下,行事小心,莫被梁人的表象所诓骗。 白承之的目光再次落到叶宁语身上,隐隐可见她的小腹渗出一丝血迹。他微微蹙眉,思绪万千,隐约感受到那个瘦弱的身躯内藏着巨大的能量。 眼前这个女子,不简单。 宫里,虞帝听着侍卫之言,脸色愈发阴沉。 “混账!混账!”虞帝确实倚重叶永长,也对太子轻易斩杀其头颅一事十分不满。可太子是储君,那叶家嫡女竟在百姓面前三问太子,口出狂言!他这个皇帝,可还要脸面! “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虞帝身旁的一位公公上前,轻声细语。“陛下,那叶家胆大包天,是该严惩。可如今我大虞连丧两将,若大都百姓再有微词,边境恐还得让陛下操心。今日之事,就是为了国贼的尸身安放何处。大理寺也好,叶府也罢,左右人也不会活过来。 虞帝看着刘公公,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允了叶家人? 刘公公跪下,“全凭陛下决断,老奴不敢置喙。” 很快,皇帝的旨意传来,允许叶家人带叶永长回府。 太子一听,心下反倒松了一口气。要是父皇不允,自己就还得和叶宁语纠缠。对于太子来说,叶永长的尸身放在哪,都是一样的,反正他的军功是有了。 不过,他还是准备卖叶家一个人情。“叶将军曾为国出力,叶大姑娘句句真诚,准了,你们将叶将军带回去。” 说完这话,太子本以为叶家人会对他感恩戴德,跪地磕头,谁知叶宁语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连个样子都没做。 太子心里憋着一团火,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 叶宁语看着父亲那口寒碜的棺材,强忍着眼泪,朝身后几个弟弟妹妹说道。 “阿秋、阿珺阿锦,你我四人同去,接叶将军回家!” 这话,她说给弟弟妹妹们听,也说给大都的百姓听。 第21章 奉茶 听说叶将军今日回来,叶府门口早就围满了人,大多都是这几日听到些风声的大都百姓。 叶府以军功立身,安齐侯叶永长的父亲叶高景曾为先皇打江山,先皇立朝后封其为安齐公。 叶家的爵位并非世袭罔替。今上忌惮武将,特别是叶家这种和先皇打江山的武将。 安齐公逝世后,叶永长承袭侯爵。如若叶永长的嫡子日后不能被朝廷重用,便只能承伯爵。再往下两代,叶家的子孙也就是平头百姓了。 可叶永长不在意这些,叶家人也不在意。没有谁可以在祖先的荫蔽下世代坐在高位。就连九五之位,也得自己有能力保住才行。古往今来,多少一朝改天换地的历史。 百姓们见叶永长的棺椁被抬入叶府,人群中不觉有阵阵啜泣。他们当中,有些是此次跟随叶永长出征的兵士家人,有些是满身浩然正气的读书人。还有些是今日在太平街听到叶宁语一番义正严词,随着叶家队伍回来的路人。 叶家出门时不过二十来人,回来却有一百多人。 围在叶府的禁卫军们,先是听到远处巷子内的吵吵闹闹,不久便见一大群人朝着叶府大门走来。 起先他们一愣,还道是陛下忽然改了主意,让太子护送叶永长回府。结果等人群走近,看清并没有骑兵和太子车架时,才松了口气。 不过随即又疑惑万分,那么多百姓跟在叶家人身后要做什么?人多易生乱,等叶家人进去后,他们要尽快把这群人给轰出去。 当叶永长的棺材被抬进叶家,十多个禁卫军站成一排,一手放在腰间刀柄上,一手拦住还想继续前行的百姓。 “站住,不许进。” “我们不进去,就在叶府门口,等着叶将军被安置妥当。”一个声音嘶哑的老者道。 他的儿子是叶永长手里的老兵,每次儿子回家都给他们说叶将军如何英勇,如何护兵。也说叶家大姑娘在战场上如何睿智,这老者是今日最早到达城西的那群人。他不相信叶永长是国贼,于是便带着亲朋好一路迎接相送。 “也不行,此处是把守重地,速速离开。”又一禁卫军严厉道,语气不容置疑。 围观人群刚亲眼看到叶家人凄楚的模样,又看眼前几个禁卫军似是没有心一样,不免小声抱怨。 “叶将军不是国贼。” “事情都没查清就抓人封家,没有道理啊。” “死者为大,人家府里在办丧事,外面还被人围着,这不好吧。” 一个领头的禁卫军一听,眉头紧皱。“大胆!陛下旨意,岂容尔等在此妄论!” 人群里,许多百姓吓得噤声。忽然传出一个年轻的声音。“陛下向来以仁治国,不许人吊唁亡者,可不是陛下的旨意。再说今日宫里已下旨,叶将军可以回家。你们在此阻拦,莫不是要抗旨?” 禁卫军头子刚要斥责何人如此大胆,就见一个满脸不忿的年轻人立在人群前面,他身上还穿着国子监的衣服。 禁卫军一愣。国子监是虞国最高学府,在这里就读的要么是各地头名天才,要么是大都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前者以后都是国家栋梁,后者谁没有点背景。别小看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可不是他们这样的小小禁卫军惹得起的。 “公子,这都是陛下的旨意……”禁卫军脸色缓和了许多。 “陛下的旨意?放屁!”又一个声音冷冷说道。 禁卫军转头,又见一个衣着华丽,气质不凡的少年公子。他的头顿时大了,这么横行的主,看样子也惹不起。 “叶将军护民安民,百姓们知恩图报。你的意思是,这等家国和睦之事,陛下是要破坏掉了?”那个国子监的学生再次开口道。 禁卫军本想再反驳两句,又见人群里有好些个身着国子监学生服的人。陛下向来看重读书人,要是今日与他们发生了争执,可就不好交代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陛下只说叶府不许外人出入,确实没下旨门口不能站人。 那领头的禁卫军冲着手下几人使了个颜色,十多个禁卫军顿时散开,回到门口的岗位上,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永长的棺椁已被送往院中安置,叶宁语带着弟弟妹妹们停在叶府外院,刚才外面的话,她全听到了。 叶宁语眼眶一红,大都内的这些老人和学生尚且感念父亲护民之苦,为何太子下手时那么狠毒?为何皇帝下旨又那么果断! 当权者,没有心。叶宁语心里在痛哭,也在苦笑。 她带着叶家孩子来到叶家大门,就见百余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立在门外,有人神色悲痛,有人眼眶发红,有人小声哭泣,也有人努力朝里张望。 叶宁语对着人群长揖行礼。“多谢诸位父老乡亲,天气闷热,不要晒坏了,大家请回吧。” 此时已近午时,太阳正照在头顶。 百姓们见叶家大姑娘在如此悲痛之际,还要关心他们的身子,个个无比感动,更不愿走了。 “我们不走,就在这里送叶将军。” “我们不走。”“送叶将军。” 人群里有人表达心愿。望着神色诚恳的百姓,叶宁语鼻子发酸。 “多谢乡亲们,叶家无以为报,请受叶家儿女大礼。”说完,便再次长揖行礼。 叶宁语身后,十个弟弟妹妹齐齐朝着府外的百姓长揖行礼。 午时的热浪不时袭来,吹动他们的衣摆。这一幕,看得百姓们心中酸楚。这一拜,也让他们受之有愧。 一代将门,满门忠君,儿女们各个教养出色,志气凌云。今后,叶家就要没落了吗? 一想到叶家人下场,百姓们不免心生怜悯。 叶宁语起身,满脸泪痕,哑着嗓子提高声音对着身后的叶安珺道,“阿珺,你代父亲,给乡亲们奉茶!” 如此炎热,百姓们守在这里,叶宁语不能让他们连口水都没有。 说完,叶宁语大步走向内院,不忍再看。 禁卫军的领头人看着叶宁语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感觉鼻子也有些发酸。为宫里当差多年,他见过多少不平事,心早就被磨成了石头。刚刚,却是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 很快,有几个小厮端出泡好的凉茶。叶安珺双手捧杯,亲自将这些茶送到每个人的手里。每奉一杯茶,便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做一个揖。 大家都知道,这是侯府世子。有百姓在接茶时,全身发抖。 他们这是做了多大的好事,才能让侯府世子亲自奉茶。绝大多数人抱着杯子,一口也没敢喝。 第22章 我可以 百姓实在是太多了,叶安珺一人忙不过来。很快,叶安峥、叶安舒、叶安锦都来帮忙。 于是,人声鼎沸的侯府门口,四位身份尊贵的公子,恭敬地为百姓们奉着茶。 国子监的几个学生担忧地望着叶安珺,他们是同窗好友。 那个一身华服气质不凡的少年郎也拉过叶安舒小声安慰,他是叶安舒平日里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兵部尚书刘景中的长子刘培之。 尽管这些少年的家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大都时局紧张,让他们不要去凑叶家的热闹。可他们不管,只想来看看自己同窗和好友。 待叶家几个公子将一百多杯茶奉完,叶府内传出一片哭声。 大家猜想,定是女眷们见到了叶将军的尸身。 百姓们捧着茶,纷纷抹着眼泪。四位公子眼眶红着,默默回到府中。 一个禁卫军抹了抹自己眼角,感到一阵湿润。他问向一旁的同伴,“刚才吹风了吗?” 同伴不明所以,“没有啊……” 当江氏见到叶永长棺椁的那一瞬,整个人楞在原地,她全身僵住,眼泪夺眶而出。 “阿娘!”叶宁语握住母亲的手。 江氏忍痛道,“娘没事,我们……为你父亲入殓!” 看着那尊小小的棺木,叶宁语就知道如父亲怕是在边境身亡后草草被人抬入棺中。没有好好入殓,如今棺中的他想必很不体面。 叶永长虽然是武将,可生得一副好面容。江氏刚嫁给叶永长的那几年,因为他的那张脸太过俊美,不知让大都多少女儿生了心思。为这事,江氏不止一次跟丈夫置气。后来,就算叶永长在战场上,他也永远是衣冠整整、眉目俊美的那一个。 江氏的手在发抖,她怕,怕看到棺中的夫君死得太惨烈。那样,她也会心痛而死。 “我去吧。”叶宁语拉住母亲,准备上前。 可江氏怎么会让女儿一个人做这样的事。为人妻,她当为丈夫整冠。为人母,她当做女儿支柱。 江氏拉着叶宁语走近,棺材板已被拉开。两人往里一看,顿时眼睛血红。 又小又窄的棺材里,铺着一层稻草。叶永长躺在里面,身上无数道伤口,全身的血已经凝固。能看出,那血是从脖子处往下流,浸满了全身。 更让人痛心的是,他的头颅与身体是分开的,右臂还缺了一截。被砍掉的头颅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歪扭在身体上,那双眼睛瞪得极大,左眼中还插着一截断了的箭羽。 “大郎!”江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是他的夫君!是虞国战功赫赫、护民一方的二品安齐侯、镇国将军! “爹……”叶宁语也失声说不出去话。全身的伤痕不难看出他死前经历了什么,必是在战场上遭遇千难万险,后又被人一刀斩下头颅。 叶永长身上的伤并不致命,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太子那把争权的刀下。 前世,她没有见过父亲的尸骨。在战报被送回大都的当天,皇帝就下旨捉拿叶家所有人。慌乱之中,两位叔父托人将几个女儿送走。 后来,叶宁语见到的只是父亲那座荒凉的坟墓。 她万万也想不到,父亲的死竟然如此凄惨!尽管叶宁语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可在这一刻,她还是崩溃了,崩溃的撕心裂肺。 狠心的太子!恶毒的雍王!总有一天,她要让他们也以这样的方式丧命。不,要比这还狠。 叶宁语在父亲尸骨面前发誓,此生不报仇,她誓不为人! 忽然,江氏应声倒下。 “母亲!”叶宁语大惊。叶家孩子原都在一旁立着,叶安珺眼疾手快,在江氏倒地之前,猛扑上去抱着母亲。 “把母亲送回屋!”叶宁语忙吩咐道。 叶安珺已经抱起江氏,往她的院子走。 “方叔。” 方管家忙上前,“大姑娘放心,已经派府医跟着了。府医刚刚说,夫人是急火攻心才致晕倒,休息几个时辰便醒了。” 段氏孟氏都去了江氏院中照顾,走之前,段氏将前院交给了叶宁语。 叶宁语本就不想太多人看见父亲这般模样,她要保全父亲最后的体面。 她将下人暂时打发了出去,只留方管家、叶宁秋、叶安锦在旁。叶安珺送完江氏,也回到了这里。 他作为父亲的长子,为父亲入殓,本就该他来。 “方叔。”叶宁语啜泣道。 “哎。”方管家眼眶绯红,语气也有些哽咽。 “去找些针线来,用胡皮线。”叶宁语喉头翻涌,说出的话几乎听不清发音。 胡皮线,是用一种十分坚硬的树皮,经特殊手法制作而成的麻线,埋入地下后不易腐烂。 方管家一怔,他是上过战场的。前线刀剑无眼,一仗之后,但凡能寻回遗体的亡兵,只要尸身分离,都有军医用胡皮线将他们的尸身缝合。不为别的,只为给亡魂留个全尸。 难道,那帮狗娘养的都没给将军缝合么!他们的叶将军,竟然死无全尸!方管家顿觉血气上涌。 怪不得夫人反应那么大,他原以为夫人是对将军的死撑不住,没想到,将军死状这般凄惨。 “哎!”方管家再也绷不住,眼泪不断往下掉,他边擦拭着眼泪,边出去拿针线。 叶安珺、叶宁秋和叶安锦站在长姐身后。 叶宁语先是看着叶安锦。“阿锦,你害怕吗?” 叶安锦才10岁,和放在高处的棺材差不多高,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他知道,里面是他的父亲,被奸人陷害残杀的父亲。 叶安锦的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阿锦不怕,阿锦要为父亲入殓。” 叶宁语长叹一声,嗓子已经接近沙哑。“你们三个,过来。” 叶安珺、叶宁秋和叶安锦走到棺材旁,叶安珺给小十一放了个凳子。 当叶安锦看到棺木中的父亲时,心口顿时感到一阵堵塞,只觉得一番血气上涌。 噗的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 “阿锦!”其他兄弟姐妹吓得纷纷上前扶住叶安锦。 这是一口积在心口的血,如若一直积压,反倒不好。这样一吐,不是坏事。 “方叔!”叶宁语想让人将小十一送回府,她有些后悔了。他才十岁,不该让他看到这样的场景。 叶安锦一把抓住长姐的手,擦掉嘴角的血迹,强忍着哭的欲望,尽管泪在眼眶里打了很多转,就是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可以。”叶安锦望着父亲的残躯,伸出手,踮起脚为父亲擦拭脸上的污迹。 叶宁语心如刀割,她没再说什么,拿起一个帕子,为父亲轻轻拂去脸上的血迹和泥土,她还看到,那张俊美的脸上还有脚印。她甚至能想象到,在父亲头颅被砍下后,是怎样滚到地下,又是怎样被人踩在地上。 每擦掉一道污迹,她的心就碎了一次。 第23章 废物 叶宁语亲手将父亲的头颅一针一线缝上,叶永长的几个孩子全程立在一旁,个个如同目色血红的狮子,心碎又愤怒。 父亲背负了太多,叶家也背负了太多。这一刻,他们几个都知道,自己要长大了。 他们要担起重任,为了父亲,为了这个家,也为了他们自己。 一切整理妥当,叶宁语将叶永长放入叶家准备的一口上好棺木内。在孩子们的跪拜中,方管家带着几个下人将棺木合上。 叶府的灵堂除了叶家下人,几乎没有旁人来。与顾家人来人往的灵堂相比,显得十分冷清。 可叶府门口的百姓,这些天却是络绎不绝。 一群人离开,又有另一群人来。 大都的勋贵们忌惮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可百姓不怕,他们不相信皇帝会把这么多人全部治罪。 叶府外的巷道尽头,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车内,雍王闭目养神,一随从奉上温热的茶。 “殿下。” 雍王接过茶,面色玩味。“你说,叶家人如今是什么模样?” 随从小心翼翼,“想必悲痛欲绝。” 雍王发笑,那双眼睛更显幽深。“他们要够痛,本王才能更加安稳不是。” 随从笑道,“殿下英明。” 雍王挪动了身子,正襟危坐,悠闲道。“走,去安慰安慰我那个未过门的妻子。多日不见,本王可是担忧得很。” 禁卫军一见来的是雍王车驾,皆知雍王与叶府大姑娘有亲事在身,不敢阻拦。 叶府下人都在内外院忙着,直到雍王走到垂花门,方管家见到,忙上前行礼,说要通报。 雍王摆手,示意不用。 前些天雍王来过两次,皆在大门外被拦住了。方管家知道,大姑娘不想见他。可今日一早,大姑娘吩咐过,如若此人再来,不必阻拦。 方管家心知大姑娘自有安排,便带着雍王去了灵堂。 雍王今日先去的顾府,祭拜了顾将军,再来的叶府。两家一对比,便觉叶府的灵堂实在小了许多,而且他没想到,灵堂竟设在了叶永长的书房外。 叶宁语带着弟弟妹妹们跪在灵前烧纸钱,原本就清瘦的面孔如今又小了几圈,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不少。 雍王忽然明白,前几日自己来见她,她让侍女传话说在病中,容颜清瘦不佳。当时雍王还以为是托词,如今一看,当真她是在意自己的。 女为悦己者容嘛!雍王顿时有些得意。大都人人称赞的叶大姑娘,如今还不是对自己倾慕有加。 雍王心里得意,面上却露出悲痛之色。先是拜了灵,又走到叶宁语身边,和她一同跪下。 他如今只当自己是叶家的女婿,在叶宁语面前,给未来的岳父烧点纸钱,又算得了什么。 叶家其他孩子见雍王来了,互相示意默默退下。 几个年纪小的还在想,这位姐夫来了正好,长姐这些日子实在劳累,此刻正需要他的安慰。 “我来吧。”雍王从叶宁语手里拿过一沓纸钱,语气轻柔。 叶宁语没什么反应,一言不发。 “身上的伤可好些了?这些天见不到你,本王很是担忧。你放心,本王会进宫向父皇求情,保叶家无事。” “你见过我父亲的尸身吗?”叶宁语忽然道。 雍王一怔,他确实是没见过。只知道太子来信,说他一刀砍下了叶永长的头颅。雍王猜想,自己这个岳父的尸身一定不太体面。 没等雍王回答,叶宁语转过脸,直直看向雍王。“你说,他们为何要害我父亲。” 雍王被这忽如其来的眼神吓得一愣,在那眸子里,他看到了无尽的恨意和杀意,这是他以前从未在叶宁语身上察觉到的。 那个瞬间,雍王不由心里颤了一下,是一股带着恐惧的心颤。 真相,一定不能让她知道。雍王在心里告诫自己。 “宁语,我不信叶将军叛国。你信我,我会帮你查清真相。” 真相?真相不就是你么?叶宁语心中冷笑,面上却无任何反应。 “我恨太子。”叶宁语一字一句,语气如同千年冰山。 “宁语,太子他……”雍王似乎想替自己的兄长说情,好像又怕叶宁语担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良久,雍王柔情地看着叶宁语。“一切有我。” “你可愿,坐上那个位置?”叶宁语依旧语气冷淡,只看着父亲的牌位。 雍王张大了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太子很好,宁语……切不可再说这话!” 叶宁语闭上眼,没有再说什么。 回去的马车上,雍王满脸笑意。 一想起刚刚叶宁语那悲痛欲绝的反应,以及对太子深恶痛绝的眼神,雍王心里就无比畅快。 他问车内的随从,“有没有成王的消息?” “前几日收到成王的信,想必应该回都了。” 雍王点头,“这些天留点心思,回来了就让他速来见我。” 随从忙道是。 雍王靠在马车内,喝了一口温热的茶。以叶永长做引,让叶宁语恨透太子,顺便还解决了皇帝最信任的大将顾洪。 再加上成王……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之中。这步棋,他算是走对了。 武英殿内,虞帝将一摞奏折猛地推到地上,气得在御阶前来回踱步。“混账!混账!” 刘公公忙跪在皇帝面前,“陛下息怒。” 太子跪在大殿内,吓得魂不守舍,不敢抬头。 “让你带兵出征,你给朕损了两名大将!叶永长明明有免死金牌,你却在军营当众砍他的头。消息暗地里传回来也就罢了,还闹得满城风雨。叶家那丫头在长街阻拦,老子还要给你擦屁股!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 太子本就忐忑,这下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你给朕滚起来!”皇帝见不惯太子这幅不中用的样子。 太子起身,回了好久的神,这才缓缓开口,“儿……儿臣是怕贼人通敌叛国,窃……窃取军报,避免我军损伤更重,这才……” 这些话,是东宫谋士教太子的。 “他通敌之罪,证据可充分?”皇帝黑着脸坐回了龙椅。 刘公公这才起身,小心翼翼走到身边奉茶。 “人物物证俱在,否则,儿……儿子断不敢斩杀我国大将。”太子说这话时,额上已经冒出了汗。 他其实有些心虚的,不过知道其中因由的人本就没几个,他都让心腹解决了。那些随叶永长在灰狼山奋战的三万大军,也已全部被坑杀。 此事,只要他和雍王咬紧牙关,父皇就发现不了。 太子坚信,雍王是不会说出去的。这些年,自己这位三弟一直为他鞍前马后,视他如主。就连这次出征,如若没有三弟的计策,他又怎能捉拿一个将军国贼! 这功劳一旦立下,他在朝中的地位,就稳固了。 第24章 忌惮 太子一向不担心兄弟们会争他的东宫之位,皇帝只有四子。敬王和成王虽是皇后所生,可一个胆小怕事,一个常年游历。而雍王则是一心辅佐自己。皇子夺嫡,在他身上不太可能发生。 太子更怕的是,能否在文武百官面前立足。这一次出征,虽然损了两名大将,可胜了梁国。虽是险胜,也算是军功一件。更重要的是,他让百官和将士们看到了自己的魄力。有些人,父皇都不敢动,可是他敢! 这是雍王告诉太子的,太子深以为然。他日后定是一个将士爱戴,百官臣服,说一不二,善恶分明的好皇帝。 虞帝依然沉着脸,“最好是这样。” 感觉皇帝的神色缓和了不少,太子感觉危机解除了,卖乖道。“都是父皇英明,儿子今后定好好向父皇学习,为父皇分忧。” 虞帝的手碰到桌上的一本奏折,嘴一抽,又黑了脸。 “分忧?你自己看看,弹劾你的奏折都送到朕这里了!” 他将奏折一把扔到太子身上。刚起身的太子被迎面而来的东西砸中了脑袋,顿时头上鼓起了一个包。 太子忍痛再次跪下,翻开奏折一看,顿时脸色涨红。 “臣崔敬忠启奏,太子私交梁人,以国之重镇商贸许以为利,与梁人私换金银……” 太子心道完了,好你个崔敬忠,竟弹劾到本宫头上了。平日里一口一个太子叫得如此敬重,背地里竟给本宫穿小鞋。 太子脑子飞快转动,酝酿好情绪,带着哭腔,不住磕头。“父皇,儿子知错了。那些重镇不久就要和梁国开通商贸。得来的这些钱儿臣也没有私藏,只想给母妃修缮一下陵墓……”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别以为你的那些勾当朕不知道。凡事适可而止!” 太子一怔,父皇竟没再训斥自己?果然雍王的法子有用。 雍王不止一次地告诉太子,父皇疼爱他,只要父皇生气,太子便只管磕头认错,再把已逝的母妃搬出来,父皇必定心软。 其实,皇帝看到奏折在太子头上砸出一个包的时候,就已心软。又听到死了十多年的淑贵妃,对太子也没了多少情绪。只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太子得了赦般走出武英殿,回东宫的路上,心里一直盘算着怎么敲打敲打这个崔敬忠。 相府,崔敬忠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忽然,他打了个喷嚏。 一门客上前,躬身行礼。“右相,您弹劾太子一事,太子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崔敬忠叹气,“恐怕陛下已经把本相的奏章都给太子看了。”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宠爱太子这个大儿子,太子之位,不是他这一封奏折能撼动的。所以,他当时写的时候再三斟酌,既要把事情说清,又不至于言辞太过犀利。 门客有些慌神,“这……该如何是好?” “放心,陛下不会把太子怎么样。” “既如此,右相为何要上这道奏章?” 崔敬忠心里苦笑,本相不弹劾太子,就有人弹劾我!可崔敬忠没有说出来,看着桌上的一本账册出神。 自己和西南商队做交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一次,竟被人拿到了证据。更令崔敬忠心慌的是,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这就很被动了,这一次对方以弹劾太子为交易条件。那下次呢,对方让他去杀皇帝,他也得去吗? 崔敬忠眉心紧蹙,摇了摇头。“派人去叶家送点礼,不要声张。” 崔敬忠并非和大都的官员不一样,他也怕皇帝追究谁在亲近叶家人。只是他听说,雍王今天去了叶府。 崔相这才想起,雍王和叶家是有婚约的。看起来,雍王并未放弃叶家。他做这件事,只想让雍王看到他的立场而已。 对于这个雍王,崔敬忠知道,他可不甘心一直做个亲王。 第二天,几本从边境带回的行军记录从宫里传出。皇帝虽未明令下旨,昭告天下,可看这流传的速度,便知宫里是默许的。 行军记录说,虞梁灰狼山一战,叶永长与梁军勾结,交换行军布防图,设计在飞天关一战中杀死将军顾洪。 谁知顾将军英勇神武,拼死脱离险境回到大营。叶永长奸计未遂,又命人将卧床休养的顾将军刺死于大帐中。叶永长手下有人站出主动揭发,太子在叶永长大帐中搜出通敌书信一封,经过自己比对,和叶永长的字迹一模一样。太子为震军威,当场斩杀国贼,军中有通敌叛国者,一律军法处置。 行军记录上还说,经此一事,虞国边境军心大振,将士纷纷拍手称快。梁人奸计未成,退军三十里,虞梁边境暂得一时之安。 这段战场上的故事,被大都百姓纷纷传扬。有人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一切亲眼所见。不少人听说消息是从宫里传来的,而且传了几天之后,朝廷并未辟谣,便猜测这件事的真实性十有八九。 这些天,叶府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少了。他们见风向不对,都不敢再靠近叶府一步,禁卫军们也把守得更紧。 叶永德和叶永和依然在大理寺,段氏几次送书信进宫给太后,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她知道,母后已经尽力帮自己了。好在大理寺卿此前和顾洪有些交情,叶宁语曾拜托顾甄儿出面。所以叶家两位老爷在狱中并未受太多磨难。只要皇帝没有发话,他们皆相安无事。 皇帝其实心知肚明。叶永和一介文官、叶永德当朝驸马。就算叶永长通敌,也和他们两个没关系。可皇帝气叶家人不识好歹,在长街阻拦太子车驾,有意让他们在牢里多关几天。 至于叶府的禁卫军,他觉得守着这一家大小没什么意思,都是女眷和孩子。可雍王说,对待国贼不能心软,陛下威仪不可失。就算吓唬吓唬叶家,也要让大官员们看看,通敌叛国是什么下场。 皇帝觉得雍王说得有理,便没有撤下禁卫军。 其实,雍王对叶宁语还是有所忌惮的,他知道此女子聪明且执着,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被禁卫军看着,老老实实将叶永长下葬。 叶永长一死,叶宁语要守孝三年。虽不能即刻完婚,但到时候自己以替她疗伤为由,接到雍王府。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仅可为自己筹谋,她也没有机会去查这件事的真相。 第25章 把在下忘了 在大都百姓的心里,这件牵扯了一个月的事似乎可以过去了。顾家已将顾洪下葬,一应事宜由礼部准备。顾将军为国赴死,追封忠烈公。大都上下挂白三日,百姓食素三日。 可叶家,叶永长的葬礼一直迟迟未动。 自叶永长的尸身被运回来,已近二十天,皇帝没有下旨让礼部操持叶府的丧事,就连叶永长是否被下葬,他也没问。只说国贼有罪,不入祖坟。 叶宁语不服,她在等。 如果此刻将父亲下葬,父亲就是不配入叶家祖坟且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贼。她绝不会让父亲生前被污,死后还带着一身的污名。她要让父亲风光下葬,让那些陷害父亲的人,为他跪地送行! 快了,就快了! 三日后,酉时。叶宁语正在灵前盘算边境的情况,方管家小声来报。 “大姑娘,回……回来了!” 叶宁语心中一震。“谁回来了?”虽然她知道,但还是要确认一番。 “延庆。”方管家小声道,那声音几乎听不清。叶宁语是从方管家的嘴型辨认出来的。 “人带回来了吗?” 方管家郑重点头。当初方延庆从叶家走时,叶宁语就叮嘱过,他们回来时,叶家势必处于被人监视之中。方延庆先带人在城里落脚,再以信号相告叶府。 方管家这几日几乎彻夜未眠,一直注意着城西的方向。就在刚刚,城西天空出现了三发白色信号烟花。那是方延庆的暗号,如一切成功,就放三发。如没有将人带回,或事情有变,则只放一发。 方管家确信,他看到的是三发烟花。 叶宁语心里一阵狂喜,她一把抓住方管家的手腕,不断深呼吸。“好,好!” “我和肖护卫跟大姑娘出去。”方管家道。 叶宁语摆手,“此事我有安排,方叔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记住,叶府一切如常。” 说完,叶宁语走进了灵堂后面的书房。片刻,青连捧着一个包袱也进了书房。 青连从包袱里拿出一套紧身黑衣给叶宁语换上,腰间束带勒的伤口有些痛,她眉头皱了皱,没有说什么。 青连虽然担忧,却没让大姑娘带着自己。她知道大姑娘要去办大事,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反倒拖后腿。只能尽力将大姑娘的行头准备好些,让她穿着舒服。 “你出去吧,若有人找我,就说我睡了。” “是。” 青连走出书房,她没有问叶宁语怎么躲避门口的禁卫军出门,但是她相信大姑娘一定有办法。 叶宁语站在书房内,望着墙上的那幅松柏图,泪流满面。 当年,父亲在书房作画,画毕后将叶宁语叫进书房,慈爱地看着她。 “阿云觉得为父这幅松柏图如何?” 叶宁语几乎不假思索便道,“松柏傲骨峥嵘,四季常青,历严冬而不衰。就像父亲英勇神武,护国万年。” 那时的叶宁语才八岁。叶永长爽朗大笑,将女儿抱在怀里。 叶宁语盯着画又道,“只是……画上少了首诗。” “那阿云替为父选一首。” “孤松停翠盖,托根临广路。不以险自防,遂为明所误。”叶宁语缓缓念出一首诗。 叶永长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诗,满意道,“柳河东这首诗志向远大,矢志不渝,不以一时之失而衰,不以一时之得而喜。与松柏之志,着实相配。阿云,你来替为父题诗。” 八岁的叶宁语字迹清秀,与这苍遒的松柏实在不甚匹配。不过,这么多年,叶永长却是最喜这幅画,在书房挂了将近十年。 叶宁语将思绪拉回来,一把抹掉眼泪。她拨开画卷,露出一面干净的墙壁。 叶宁语将手心放在墙壁上摸索着,忽然,她五指齐发力,朝墙摁了下去。平整的墙面上,顿时浮出一个暗格。 暗格内,是一个圆形开关。叶宁语握住开关,向左拧动了几圈,又朝右拧了几圈。 只听一阵轰隆响声,书房另一侧的墙忽然转动,露出了一条暗道。 叶宁语戴上黑色面纱,腰间别上佩剑,闪身进了暗道。 待那抹身影消失在暗道内,墙缓缓关闭,书房恢复了平静。 叶宁语不知在暗道内走了多久,待她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心跳也快了不少。 她扣响暗道的门板,很快便听见那头隐约的回应声。随后,身前的门被拉开,一个身型壮硕,目光凌厉,穿着寻常百姓服饰的中年男子站在叶宁语面前。 “大姑娘。”那男子躬身行礼。 “林叔,可有异样?” “一切如常。” “我去城西的轩园客栈,你派几个人远远跟着我。没有我的命令,不要现身,以免引人注意。” “是。” 叶宁语拉开了门走了出去,身姿矫健地下楼。楼下人来人往,食客们大快朵颐,店小二放声吆喝。 这是大都有名的酒楼鹤鸣轩,经营多年,菜品价廉美味,寻常百姓和一些文人喜欢来这里喝酒吃饭,达官贵人们来得少,尽管菜品一绝,但因为价格太便宜,他们觉得不符合身份。 这么多年,鹤鸣轩的菜品并未涨过价,掌柜林思才曾明言,咱家酒楼就是开给大都百姓的,永不涨价。 百姓一听,更愿来这里了。 已近戌时,天色暗下,鹤鸣轩内却是灯火通明。 一袭黑衣的叶宁语从鹤鸣轩的侧门出,一路朝着轩园客栈的方向小跑而去。 她身姿轻盈,轻功极好,可身上的伤口并未痊愈,不过跑了一小会就觉伤口被撕裂了,小腹处渗出丝丝血迹。 可叶宁语不敢停留,方延庆还在那里等着她。这件事,她必须亲自去,她要亲眼见到那个人,从他口中听到真相! “姑娘可需要帮忙?” 忽然一个声音在夜风中响起,悠闲中带着试探,仿佛能穿透人心。 叶宁语手心一紧,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屋顶。那人身着白衣,衣袂被风吹起,直直望着自己,面带微笑。 是他! 叶宁语此时不想答话,只想立马赶到客栈,正欲要走,只见那人从屋顶落下,如同一片羽毛般轻盈落到叶宁语身旁。 叶宁语有些诧异,前世只当他是个病秧子,竟不知此人功夫这样好! 不过也只是片刻诧异,她想起了自己的紧要事,冷冷道,“不用。” 白承之轻笑,“几日不见,看来姑娘是把在下忘了。” 第26章 白衣男子 “忘不忘的,又有什么关系。” “哟,听这意思,又好像没忘。”白承之嘴角露出笑意。 “我有事。”叶宁语将手握住剑柄,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语气。 白承之叹了口气,“我没想拦着姑娘,这不看你都流血了,好心来帮忙。” “你认识我?”叶宁语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猜测,不过也有些好奇,这个人到底把自己调查到了什么地步。 “叶家大姑娘,当众责妹婿,当街拦太子。想必此时,叶大姑娘定然为了叶将军的清白奔波。我同你一样,相信叶将军是清白的。” 叶宁语脸一沉,眸中射出寒光。“我无意与你为敌。” 白承之抬手,“姑娘误会了,我也不是你的敌人。” “你到底要干什么?” “姑娘去哪,我送你。” “不必。” 白承之看着叶宁语的小腹,“啧啧啧,要是照你这么发力,等你办完事,伤口就该感染了。姑娘是办大事的人,不会不明白因小失大的道理。” 叶宁语岂不知伤口疼痛,要不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早就策马而去了。只是此刻在大都策马太过招摇,所以只能轻功前行。 叶宁语复又想到了什么,道。“行,望平街。” 白承之一愣,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快。也不问问自己有什么目的?万一自己是人牙子把她掳走了呢? 见白承之反倒愣住,叶宁语不耐烦地催促道,“走不走。” 白承之回过神来,伸手揽住叶宁语的腰。“叶大姑娘,对不住了。” 随后,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腾空而起,穿过重重夜色,朝远处奔去。 很快,两人就来到了望平街,白承之揽着叶宁语轻轻放下。 夜风吹动了他的一缕头发,白承之觉得这缕头发散得正是时候。他一把撩开头发,偏过头,“到了。” 叶宁语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道。“谢了。” 白承之瞪大眼睛,就这?自己带她在屋顶飞了这么久,她就……俩字? 换做是别的姑娘,早就面红耳赤娇羞不已万分崇拜,可她……她她…… 是自己长得不够好?还是飞的姿势不够帅?白承之很快就否认了这两种可能。 一定,是她的问题! “在下就不打扰姑娘正事了,告辞。”白承之送完美人,心满意足地拱手,准备离开。 忽然,叶宁语开口。“自在如风是谓‘飞廉’。世人都愿如风般自在,可偏偏自由最是难得。尤其是像先生这样的人,虽游历山水,情之所寄,怕还是这波谲云诡的庙堂。” 白承之猛地一愣,僵在那里,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他知道这位叶大姑娘不简单,可万万没想到,她竟知自己身份! “飞廉”,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这么叫他,那便是远在南唐的陛下。陛下待他如亲生兄弟,他亦如是。 可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是那日城西救了她之后,她开始打听自己? 不,这绝不可能。没有人可以从他这里打探出什么消息,更何况还是如此绝密之事。可听她话里的意思,怕是自己做过什么,也逃不出她的眼睛。 白承之忽然有种自己被人看穿,他却看不透别人的错觉。这种感觉,是他这十九年里从未有过的。 本以为他已经将叶宁语调查得很清楚了,如此看来,他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 白承之回过身,一脸坦然。“就算心不能如风自在,可若身型如风,不也惬意?就像刚才。” 白承之没打算故意隐瞒什么,既然叶宁语将她调查得如此清楚,他说什么也是徒劳的。 叶宁语笑道,“我说过,无意与你为敌,白先生也应知道该怎么做。今日之事……” 白承之恍然大悟,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在下必然守口如瓶,也希望姑娘同样如此。”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中锋芒毕露。 很快,两个身影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掠去。 白承之回到鹤鸣轩,成王和另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正在桌前小酌。两人虽都穿着寻常少年的衣衫,可气质不凡,仍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来。 白承之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酒杯悠哉喝酒。 “白兄,你如厕怎么去了这么久?”成王关怀道。 不是成王关切过度,实在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了。 成王旁边的男子看着白承之,诧异道,“公子,您莫不是那方面落了病?” 成王抬头,一脸疑惑,“哪方面?” 那人看了看白承之腰下某处,关切道。“公子,要不我给您把个脉?”如厕费时是小,要是日后咱没有小公子,就是大事了。” 成王一听,身体前仰,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白承之闭上眼,强压下心头火气,看着身边欠揍的柳一平,又微笑地握了握他的手。 柳一平只觉手要被他捏碎,五官扭曲,闷哼都发不出来。 白承之朝着成王笑道,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些日子没有服药,腿脚肿了些,走得慢。” 鹤鸣轩二楼,两个下人来到林掌柜房中。林掌柜一愣,“你们不是跟着大姑娘去了望平街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两个下人面面相觑,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林掌柜心里一紧。“大姑娘出事了?” 两个下人忙忙摇头,“没有!” 好久,一人才吞吞吐吐说了。说大姑娘出了鹤鸣轩没多久,就和一白衣男子遇上了,最后那白衣男子抱着大姑娘就往望平街的方向飞去。 “什么!”林掌柜听到有男子搂他家大姑娘的腰,胡子都直了! 哪家的登徒子,竟然……! “大姑娘可有事?” “没事,大姑娘给小的们做了手势,让我们跟上就行,不必担心。” 白承之的轻功就连叶宁语都自叹不如,林掌柜手下的这几个人虽说身手各个不凡,可轻功的确赶不上白承之。当他们见大姑娘和那男子腾空而起,领头之人便派了两人回去禀报林掌柜,其他人依然朝着望平街的方向追去。 林掌柜从他们的意思中听出,似乎大姑娘是自愿跟着这个白衣男子走的。 这人……林掌柜摩挲着下巴思索道,忽然大眼一瞪,这人莫不是大姑娘的相好??!!大姑娘今夜是出来跟他相会来了? 不对啊,将军还未下葬,大姑娘今晚定是出来办正事,怎么在这个时候出来……绝不可能! 林掌柜想不通原因,不过只要大姑娘平安,这些事,他日后再来细查。 只是……一想起白衣男子,林掌柜就眉头紧蹙,脑子里尽是一头猪在拱小白菜的画面。 第27章 轩园客栈 他将手搁在二楼围栏上,漫不经心看着人来人往的大堂。 忽然,他眼睛一亮。那一桌,坐着个白衣男子!再一看,那桌的三个少年都长得人模狗样,只是可惜,其中一人今日穿了白衣。 林掌柜对着旁边伙计打了个招呼。“那一桌点了什么菜?” 伙计报了菜名,林掌柜眼睛一眯。“吩咐厨房,那桌的菜,用三倍的辣椒。” 小伙计一听,蒙了,缓过神后速去厨房通报。 林掌柜看着楼下白衣男子,心里冷笑,谁让你今天穿白衣,触了本掌柜的霉头。要怪,就怪那个对我家大姑娘不轨的臭小子,不能怪本掌柜。 楼下的白承之,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发凉,朝四处看去,又什么都没看到。 望平街,叶宁语绕过几道小巷,进入了轩园客栈。 她径直来到二楼,进了一间屋子。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下人后脚跟着叶宁语上了楼,他们分别包了那个房间左右两侧的屋子。 不过,他们并未进去,而是装作漫不经心地在过道上闲逛。 屋内,方延庆风尘仆仆。见到叶宁语,立马躬身行礼。 叶宁语将方延庆扶起,这才看到方延庆身后,站着一名白发老者。 “这位……”叶宁语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可她还是要听到方延庆的准确回答。 “大姑娘,他就是此次的随行史官张大人!” “老朽见过叶大姑娘!” 张文修面容憔悴,眼眶绯红。此时,他有种劫后余生的畏怯。这一遭,他险些丧了性命,要不是方延庆从刀口之下将他救出,又连夜护他回到大都,此时恐怕早已暴尸边境。 叶宁语也鼻子发酸,朝着张文修躬身行礼。“请张大人将灰狼山一战的情况如实相告,帮我父亲证清白!” 张大人双手颤抖地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卷,“在这里,都在这里!” 他看着书面上残破不堪的“行军记录”四个字,这些天无数思绪涌入脑中。 太子斩杀叶将军时,他就在当场,亲眼看到叶将军的头颅滚到了自己脚边。他仗义执言,说叶将军通敌一事实在可疑,请太子彻查。 后来,当太子找到他,让他抹去这段记录,他才知道,不管叶将军是否受冤,这通敌的罪名怕是要担上了。 他连夜写了两份行军记录,准备让人送回大都。不料太子命人将人围住,威逼利诱之下,他只交出了其中一份,并将另一份缝合到衣裳里贴身护着。后来,太子先行回都,叫心腹将史官秘密处置了。 他们当然不敢在军营正大光明杀了史官,只秘密将他待到营外树林。或许是他们以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不在话下,况且还是个老头,就只派了两个兵。 不料此时方延庆忽然出现,救下史官,一刀结果了两人。待他迅速办了些其他事,就马不停蹄带着史官往大都的方向赶。昼夜不息,一路跑死了三匹马。 这些,只有方延庆和史官知道。 叶宁语也定然想到方延庆一路不易,她将这份情记在心里。她接过史官递来的行军记录,颤抖着双手,缓缓打开。 一行行字迹映入眼帘,叶宁语一字一句看下去,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元庆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虞梁二军在灰狼山大战。我军行军布防图被窃,叶永长、顾洪两位将军各率三万将士,分别于灰狼山前后山与敌周旋。顾将军行至飞天关,被梁国精锐前后夹击,身重数剑,将士拼死杀出重围。叶将军从灰狼山前山突围后飞奔前往,欲搭救顾将军,不料落入敌人重围。叶家军在灰狼山苦守十日,不见援军。” 叶宁语起初小声念着,可越往后,每看一个字,她都心如刀绞,以至于眼泪将字迹模糊,她更是吐字不清。 “元庆二十六年八月初四,夜间西风簌簌。我军三万将士在飞天关被敌坑杀。主将叶永长与数十人杀出重围,身重数刀,失去右臂,箭入左眼。” 看到这里,再想起父亲的尸体,叶宁语终于忍不住,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不过,她脸涨得通红,却始终没有哭出声。 方延庆依稀听到大姑娘所念个别字句,虽不甚清晰,依然能想象此战惨状。不知为何,堂堂七尺男儿,此刻竟也觉眼眶湿润。 那泪,是为战死沙场的将士流的,也是为忠君为国却受冤而死的将军流的。 这一路,他没有看行军记录。在向史官确认了行军记录完好无损后,他便带着史官回程。他知道,有些东西,他是不能轻易看的,他只需把东西交到大姑娘手里。史官也没有在路上过多描述细节,一是他本就不愿回想,二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宜让更多人知道。 叶宁语继续往后看,越到后面,她的手心攥得越紧。“有军士向太子揭发,主将叶永长通敌叛国。太子命人从叶将军大将搜出书信一封,对比字迹,与叶将军相似。太子当即下令,捉拿叶永长,就地斩杀。” 叶宁语的指甲渗入手心,一滴,两滴,血从手心流出,落下。 “叶永长率十余人回营,高呼‘所有军士随本帅出征,营救顾将军’。彼时,叶将军右臂已断,左眼插着箭羽,血流不止。太子命人拿下叶将军,挥刀砍下头颅。是夜,梁国细作混入营中,在顾将军营帐一剑刺穿将军之喉。我军将士发现,将细作拿下。细作死前交代,叶将军营帐那封通敌书信并非将军所书,而是细作所为,意欲嫁祸将军,离虞国君臣之心。” 良久,叶宁语看完行军记录,仿佛用尽了一生力气。她扶在桌前,双眼猩红。 史官所记,便是他亲眼所见。她知道,这里面句句真言。 可她还知道一些史官不知道的事。比如,堂堂虞国主副将的营帐,敌国细作如何能两次踏入,放信、行刺,旁若无人。 她还知道,梁国细作纪律极强。如若被俘,定会第一时间自尽而亡。死前交代那么多事?只有一种可能,这是故意为之。 她更知道,区区一个太子,哪有那么大的魄力,当场斩杀国之大将,他是受了雍王蛊惑。 太子,只是一把刀。 而雍王,留下这些破绽,就是要等她查到太子头上,最后让太子这把刀挡在前面。 好!那就如你们的意!先除太子,后斩雍王! 第28章 舅舅 从那间屋子出来后,叶宁语没有立即离开轩园客栈,而是走到二楼过道尽头。 原本假装漫不经心守在外面的几人见大姑娘出来,立即打起精神,目光跟着叶宁语的方向。 她停在一扇门前,敲了敲。门很快就开了,叶宁语走了进去。 屋内站着两个身型不一的中年男子,一个清瘦健壮,皮肤有些黑,但眸子犀利,整个人依稀可见一股慑人的魄力。 另一个体型稍胖,眉眼温和,嘴角总是若有若无带着笑。 “舅舅。”叶宁语一见两人,泪在眼眶打转。 清瘦男子一把拉过叶宁语的手腕,示意她坐下。“家里的事舅舅都听说了,你可还好?你母亲可还好?” 江若忠作为江家的长子,自小疼爱弟弟妹妹们。对于这个侯府的外甥女,江若忠一直将她视为亲生女儿。 后来,江氏嫁给叶永长,江若忠几年前也升迁剑南道节度使,两家隔得远,不常见面。原本这次江若忠是带着自己和弟弟全家上都,准备参加叶宁语的婚礼,岂料人都快到大都了,路上收到叶府消息,让女眷先回剑南道,两位舅舅留下。 从收到信息到现在,也有二十多日了。 “都还好,只是这次要麻烦两位舅舅了。”叶宁语脸上显出愧色。 江若勇端上一杯茶,递给叶宁语,满脸关切。“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你大舅舅就等你知会我们。叶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就算回去也不能安心。你告诉舅舅,我二人如今能做些什么?” 江若忠看着叶宁语手里的行军记录,“东西拿到了?” “嗯。” 江若忠没有提出要看,“既然拿到了,舅舅拿着这东西进宫面圣,让陛下彻查此事。” 江若忠做了几年的剑南道节度使,手里是有些兵权的。虽然这些年不怎么回都,但在剑南道,他为官,弟弟江若勇为商。江家不缺权,也不缺钱。 叶宁语摇头,“行军记录一事我自有安排。舅舅是地方官,手里又有兵权,身份敏感,无诏不得入都,。你若亲自进宫面圣,恐让皇帝生疑。” “那你说,舅舅要怎么做?”江若忠见识过外甥女的本事,只要她心里有数,自己照做就是。 “舅舅可知右相崔敬忠和西南商队之间的事?” 江若忠一愣。 叶宁语从袖中掏出几封书信,江若忠翻看了几页,大惊。“他们竟互相勾结至如此,干了这么多不齿的勾当!” “舅舅何不从这些商队入手,先为自己入都正名。”叶宁语道。 江若忠点头,心有余悸。这些商队,可是从他的辖区来的啊!如若这颗毒瘤不被切掉,日后东窗事发,自己必受牵连。 江若忠长叹,这一次也不知是自己在帮外甥女,还是外甥女在帮自己。 “我呢?”江若勇连忙问道,他也想为妹妹一家做些什么。尽管这二十多日他并未闲着,大都上下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被他打点了个遍。 叶宁语从袖中掏出另一张纸条,递给江若勇。“这几个人,还劳烦二舅舅替我打点一二,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下手重些。” 江若勇一看字条,户部尚书张少节、礼部尚书冯林、工部尚书谢志远、吏部尚书贺宣平、翰林院学士裴青、御史大夫秦光路…… 江若忠晃眼一看,有些是太子的人,有些似乎忠于陛下。可他没问,他觉得叶宁语自有计划。 江若勇爽快将字条收起,笑道。“你放心,舅舅这次带了足够的钱,打点这几个人,不在话下。” 其实江若勇没有说,这二十多天,除了上下打点,他还重新布局了在大都的生意,收了些铺子。这些铺子可都是好东西,就待日后叶宁语有需要,就送给她。 叶宁语感激地望着两个舅舅,起身告辞。 江家两兄弟望着外甥女单薄的背影,不约而同拂去了眼角那抹湿润。 回叶府途中,再次经过鹤鸣轩,食客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林掌柜吩咐人准备打烊。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叶宁语总觉得林掌柜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不像是同情和关切,更不是担忧。总有一种欲言又止,不好开口的样子。 叶宁语没有多问,重新顺着暗道回了书房。 叶永长的书房可以通往大都有名的鹤鸣轩,这件事只有叶永长、叶宁语和林掌柜三人知晓。 林掌柜同方管家一样,曾是叶永长手里的兵。他少年时得叶永长相救,后收入军中,跟着叶家军上阵杀敌。五年前阵前受伤,叶永长秘密给了林掌柜一些钱财,让他开了鹤鸣轩。一是让他有个栖身之所,二是有些事叶府不好办,鹤鸣轩却可以。 林掌柜感念叶家恩德,他一直十分清楚,这家酒楼的真正掌柜是叶永长。如今叶永长逝去,他就把叶宁语当成了自己的主子。 回去的路上,叶宁语心里也不平静。她紧握着那本行军记录,父亲虽然走了,可他给自己留下了太多东西。如果没有这些,叶宁语今后的路会更加艰难。 很快回到府里,书房内一切照旧。叶宁语换上了自己平日的衣裳,开门朝外面走去。 她去了江氏的院子,江氏此时还没有睡。 苏嬷嬷见状,忙上前打帘。“大姑娘来了!” 江氏听见声音,忙起身朝叶宁语的方向走来。“怎么不休息,这些天折腾了这么久,身上还有伤呢。” 说着,她便要撩开叶宁语的衣衫,准备检查伤口。 江氏时刻挂念着女儿身上的伤,虽说丧夫之痛剜肉割心,可女儿也是她的命,她不允许女儿再出事。 叶宁语忙握住江氏的手。“阿娘,我都养了一个月了,如今都能下地走动了。安老神医不是虚名,再过个把月就能完全恢复了。” 见女儿似乎有点不自在,江氏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女儿的伤处在小腹,自己这样撩她衣裳,确实也不妥。又看她走路无异样,才打消了检查伤口的念头。 江氏不知道的是,叶宁语今晚扯动了伤口,留了不少血。回到书房,她自己简单清理了一下,没有惊动谁,就连青连也没有说。 “阿娘,我见到舅舅了,他们一切都好。” 江氏一愣,“你出府了?” 叶宁语点头,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想让母亲知道,两个舅舅一切都好,其他不宜多说。 至于江氏,她并没有追问女儿是如何在守卫森严的情况下出去的。女儿要做的事,她懂。作为妻子,她何尝不想为丈夫洗刷冤屈。可作为母亲,她心疼! “阿娘”,叶宁语哽咽道,“我拿到了证据,父亲是被冤枉的。” 第29章 公主病重 这,才是叶宁语今晚来找江氏的目的。从前虽然她们心中断定,奈何没有证据。如今,她要让阿娘知道,父亲没有叛国,他是堂堂正正的虞国大将军。 江氏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抓着叶宁语的手,泪滴在两人手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江氏不知道女儿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拿到的证据,但她知道,女儿心里一定很苦。 “我明日就进宫,在陛下面前申冤!” “阿娘陪你!”江氏立马道。在这件事上,她不想处处拖后腿,也想为女儿、为夫君做些什么。 叶宁语含泪摇头,“阿娘留在家里,家中诸事还要您照看。还有父亲,他也需要阿娘陪陪他……” 叶宁语不会让江氏卷入朝堂纷争,这是其一。其二,那行军记录上的内容太过惨烈,如果可以,她不想让母亲看到,永远也不要。 江氏心里翻江倒海,泪早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是啊,大郎以前长期在边境,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如今这些日子,大郎难得在家,这是他们最后团聚的时光,她也想多陪陪自己丈夫。 回到秋水院,叶宁语十分疲惫。一进门,便看到青连抱着一个包袱站在门口,一脸心疼中又带着几分幽怨。 “怎么了?”叶宁语坐到床上,准备洗漱休息。 “大姑娘的伤口又复发了,您怎么不告诉青连……”青连拿出包袱里的那套黑色紧身衣,她在收拾衣物的时候,才发现小腹处有血迹。血已浸透衣裳,和黑色混在一起并不起眼。可青连一向心细,如果不是摸到触感不对,她也不会发现。 叶宁语道,“无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把衣裳拿去处理了。” 青连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捧着衣服出了门。她恨自己没用,只能拖姑娘后腿。如若不然,姑娘怎会连伤口出血这种事都不说,要自己忍着。 青连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尽快变得强大,可以在某些方面成为大姑娘的得力助手。 青连的誓言叶宁语并不知道,在眼下几桩大事面前,她觉得出一点血并不算什么。 已经子时了,还可以睡两个时辰。叶宁语怀揣着许多心事,缓缓睡去。 寅时,段氏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公主晕倒了!” 段氏重病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侯府,叶安怀、叶安舒和叶宁希三兄妹齐齐守在母亲床前。 方氏和孟氏被人叫醒后,一路小跑朝着四房院里走去。 下人说衡阳公主夜里吐了几次血,随后一病不起。 消息传到了守在叶府门口的禁卫军耳中,首领紧蹙着眉。他朝身边手下的人吩咐道。“快,进宫禀报陛下和太后。” 叶府乱作一团,府医们来来去去换了几个,诊完脉后都直摇头,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 叶府下人打算外出安寿堂请安老神医,可禁卫军们不敢放行。他们心里也忐忑,如果不放行,衡阳公主有个好歹,他们担当不起。可要是放了,就是公然违抗陛下的旨意。 左右都是罪,他们难呐…… 僵持中,太后的车驾已然来到叶府,她带了两名御医。 见有人阻叶府下人为女儿寻医,太后走下马车,目光森寒。“拖下去仗责五十,若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哀家要了他们脑袋!” 禁卫军们个个心里叫苦,但谁也不敢多言。 太后心急如焚地进了段氏房中,太后一到,叶府的人全部回避,只留下了段氏的三个孩子在跟前。 一团慌乱的叶府,没有人注意到,叶家大姑娘并未出现在四夫人房中。 此时的叶宁语正坐在自己屋里,她换上素服,青丝上别了一根木簪,上面有朵小小的白花。她面无神色,直直望着灵堂的方向出神。 青连过来,看着叶宁语脸上的黑眼圈,心中不忍,却无可奈何地说道。“大姑娘,准备妥当了。” 叶宁语长长呼出一口气,走出屋门。 青连忙拿过一件斗篷,披在叶宁语身上。“姑娘,外面风凉。” 叶宁语刚走出几步,黑夜中,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请长姐带阿珺同去!” 叶安珺站在秋水院外,一身麻衣,面容憔悴。 这么些时日,他早就猜测了长姐想要做什么,也知道长姐此一去,不成功便成仁。如此凶险之路,他要陪长姐一起! 夜风吹动着叶安珺额前的头发,叶宁语轻抚弟弟的发丝,声音轻柔却又十分有力。“家里需要你,母亲更需要你。相信长姐,定会平安归来。” 叶宁语不会让母亲涉险,更不会允许弟弟涉险。不管什么结局,她一人承担! 叶安珺还想说什么,叶宁语摇头,紧紧握住弟弟的手。 感受到长姐手心的力度,叶安珺心里激荡起一股汹涌之意。他没再说什么,低垂着头,不忍再去看长姐。 “照看好家里。”叶宁语没有回头。 叶安珺望着叶宁语的背影,也没有再跟出去。 八月的夜晚带有阵阵凉意,东方天快亮了,露出一丝微弱的白。叶宁语整理好衣裳,义无反顾地朝着光亮的方向走去。 翌日清晨,皇宫。 钟鼓司擂鼓三通,右相崔敬忠率百官依次入宫。 虞国皇帝高登御座,太子站立御座下方。鸣鞭声响彻宫廷,鸿胪寺高唱入班,文武百官们齐头并进步入御道,三拜九叩之后,恭敬站立,山呼万岁。 虞国的大朝会开始了。 皇帝先与翰林院、国子监几个大臣商议了关于明年三月春闱考试的奏请,又听雍王和礼部上奏梁国特使的接待情况。 近日虽已至八月末,可今年旱涝交加,江南一带多有洪灾,大都等北方则连日暑热。派往江南防洪的官员还未归都,皇帝又派遣兵部和工部前往协助。 一应事毕后,执金御欧阳中上前跪奏,“启禀陛下,城西山火一事已经查明,为连日暑热引发山木自燃,并无人为痕迹。” 百官中,有人窃窃私语。 皇帝一听,也皱起眉头。二十多日前,城西突发山火,搅得大都人心惶惶,皇帝一怒之下罢了前任执金御,提拔了欧阳中。此人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奉命查清此案缘由。 皇帝一直认为山火是人为,他心里也更希望是人为,这样便能堵住大都百姓口中的那些无端异象之言。一朝皇帝,虽大权在握,可没有哪个皇帝不害怕这些言论的。再者,这次山火烧得太蹊跷了,他本也想查清事实。可为何真相并非如他所料? 欧阳中是他亲自提拔的,皇帝自然不会怀疑。 莫非是自己多虑了?如果真是自燃山火,那可不就是应了传言?可他不愿意相信这次的山火是为冤屈鸣不平的天意。 大虞国在自己的统治下虽不像梁国那般富足强大,可也算得是国富民安,哪里会有如此大的冤屈! 这个欧阳中,事情查完不知道先单独告诉自己,非得拿到早朝来说。皇帝不好发作,黑着脸,“朕知道了。” 第30章 你撒谎 见皇帝脸色不对,有几个游走官场多年的老头子站出来。 “陛下,此番太子率军攻梁大胜,还当场绞杀国贼,为我大虞立下不世之功。至今还未行封赏,太子仁厚不提,可老臣以为有功当奖,太子殿下实乃我等之表率!” 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张少节,有人朝他翻了个白眼。什么大胜,那分明是险胜,而且还折了两员大将。带兵打一场险胜的仗,就叫不世之功,那打了这么多年胜仗的叶将军、顾将军岂不可以成仙了…… 官员们各自有不同的心事,而皇帝心中则是一喜。 太子的封赏圣旨早就拟好了,可此番太子行事太过莽撞,又加上百姓纷纷议论大都异象,叶家再这么一闹,皇帝不好主动嘉奖太子。这么些天,也没个官员带头提,今天终于有人说话了。 太子忙道,“为父皇分忧是儿臣本分,儿臣不要嘉奖。” 皇帝看着自己身旁的儿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虽说他这次行事鲁莽,可总归结局是好的。皇帝心里打定主意,再有一人附议,他便当场宣读嘉奖太子的诏书。 大臣们没有让皇帝失望,很快,兵部、工部、翰林院也纷纷有人附议,皇帝一看时机差不多了,朝一旁的刘公公使了个眼色。 太子会意,连忙整理衣冠,前走两步,神色意气风发,跪于殿前。 刘公公拿出一纸诏书,大声宣诏:太子仁德,行政大端,未至倦勤,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特赐…… “且慢!” 忽然,一个有力的声音盖过了刘公公的宣召声。 大殿内所有人循声望去,一个人影缓缓步入大殿。她身着金龙石青缎大袖朝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头顶先皇御赐锦绣冠,面容深沉似海,慈祥中带着端庄与威严。 这便是曾经母仪天下,如今安居后宫的宣德太后。 太后竟来了朝堂! 这不可不谓一件大事。皇帝虽非太后亲生,可当年太后将皇帝扶上位之后,便在后宫深居简出,几乎不问朝堂之事。百官对这位太后,多是敬佩,少有非议。正因为如此,大家今天见到太后亲临,才觉奇怪。 “儿子见过母后。”皇帝起身朝太后行礼,随即,文武百官高呼太后千岁。 太后在御前落座,良久才缓缓开口。“昨夜衡阳在叶府病重,哀家前去探望。见叶府门口禁卫森严,都说无陛下之令,不得出入叶府。事情紧急,哀家便动用了太后之权,陛下不会怪罪哀家吧?” 皇帝忙欠身,“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拦谁也不能拦母后。再说,衡阳也是朕的妹妹,她可好些了?” “不好。”太后整了整衣袖,漫不经心道。 皇帝本想等太后说下去,却不见下文,不免疑惑。 百官更是不解。这太后万年不上朝,怎么一来,就和陛下唠起了家常?这话,不该母子俩在后宫说么? 太后只当全然不察,叹了口气道,“原本这事哀家也不能拿到这里来说,可昨晚在叶府,哀家见着了一样东西,事关朝堂要务,哀家不便过问,就把人和东西都带来了,寻思着给皇帝看看。” 皇帝的眉头又是一皱,“什么东西?” “皇帝还是自己看吧,宣。”说罢,太后走到御座之上。有宫人早就摆了座,太后坐了上去。 众人齐刷刷朝殿门望去,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缓缓走来,她一身素服,头顶发饰全无,只有一根木簪上,有一朵小小白花。 那女子走路间,步伐沉稳,双眼坚定。经过大臣们面前,神色从容。 这谁啊?来御前竟然这副打扮!虽然容貌奇美,可这身衣裳看样子不像勋贵人家的女子。 有些和叶永长打过交道的人凭借记忆,认出了这张脸。再加上想起太后所说,是从叶府带来的,便立马认出了眼前的姑娘。 她,就是叶家那位嫡长女,敢随父入军营,敢当街斥责太子的叶宁语! 在这之前,几乎没有人将这个看上去十分柔弱的身躯与入过军营的叶家大姑娘联系起来。 她在这个时候随太后入朝,又是一身素衣……很快,有人猜到了些什么,心中不免暗叹,今天这个早朝,怕是要出些乱子了。 大臣们见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气氛不对,个个低垂着脸,生怕自己在这个时候拔尖露头。 叶宁语双手捧着行军记录,行至御前跪下:“叶宁语携灰狼山一战的行军记录为我父请冤,望陛下明察!” 刘公公微微抬头,收起嘉奖太子的诏书,默默后退到皇帝身侧,不发一言。 太子脸色巨变,望着叶宁语手上的东西,一时间心头万千思绪闪过。行军记录他明明销毁了,这丫头为何…… 没等太子想太多,只听见皇帝的声音响起。言语冷冽,“你,是叶永长之女?” 虽然皇帝并未见过叶宁语,可从太后刚才的言语以及这女子刚刚说的那句话,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叶宁语依然跪在地上,“正是,臣女已找到灰狼山一战行军记录,内有两位将军之死的真相,请陛下明察!” 皇帝的眼神微眯。真相?她手里的是真相?那前些天从宫里贴出去的行军记录,是假象么? 皇帝撇了一眼太子,太子吓得立马跪下。“父皇明察,儿臣早已将行军记录呈交父皇过目,不知她所言是何意。” 听到太子这么说,皇帝稍微放下心来。只要太子的那份行军记录没有问题,就不足为惧。 皇帝眼神示意身旁刘公公去拿叶宁语手中的东西,叶宁语虽然低着头,却好像头顶长了双眼睛。未等宫人挪步,又道“这行军记录经多日磨砺,满是血污,字迹模糊,请陛下允许,让臣女为陛下宣读。” 皇帝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还没有发话。 可叶宁语已经翻开行军记录,定了定神,大声读了起来: “元庆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五,虞梁二军在灰狼山大战。我军行军布防图被窃,叶永长、顾洪两位将军各率三万将士,分别于灰狼山前后山与敌周旋。顾将军行至飞天关,被梁国精锐前后夹击,身重数剑,将士拼死杀出重围。叶将军从灰狼前山突围后飞奔前往,欲搭救顾将军,不料落入敌人重围。叶家军在灰狼山苦守十日,不见援军。” 叶宁语一口气念了许多,原本低着头的大臣们,有胆大的缓缓抬头,感觉哪里不对。 从宫里贴出的行军记录上不是说,行军布防图是叶永长所窃么?可他女儿如此义正言辞念着刚刚那些内容,莫非她有不同的说辞? 雍王立在百官前,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看了跪在地上的太子一眼,心中毫无波澜。一切,都在自己计划之中。 叶宁语继续大声念,语声哽咽。“元庆二十六年八月初四,我军三万将士在飞天关被敌坑杀。叶将军率队高呼,拼死御敌,乃将士之责。不退敌,不卸甲。叶将军还道,大丈夫当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以生为辱,以死为荣!主将叶永长与数十人杀出重围,身重数刀,失去右臂,箭入左眼。” 叶宁语的语声铿锵,目光灼灼,一字一语仿佛让人看见战场凶险,刀光剑影近在眼前。寒窗苦读多年的文官们,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一幅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凄凉画面。 这,就是边境的战场么?这就是大虞国的将军们在战场杀敌的样子么!他们个个热血沸腾,心中却是悲凉万分。 “不,不是这样的!你在撒谎!”太子忙起身,来到叶宁语面前,指着她道。 第31章 对峙 叶宁语没有理会太子,继续念道。“有军士向太子揭发,主将叶永长通敌叛国。太子命人从叶将军营帐搜出书信一封,对比字迹,与叶将军相似。太子当即下令,捉拿叶永长,就地斩杀。” “叶永长率十余人回营,高呼‘所有军士随本帅出征,营救顾将军’。彼时,叶将军右臂已断,左眼插着箭羽,血流不止。太子命人拿下叶将军,挥刀砍下头颅。是夜,梁国细作混入营中,在顾将军营帐一剑刺穿将军之喉。我军将士发现,将细作拿下。细作死前交代,叶将军营帐那封通敌书信并非本人所书,而是细作所为,意欲嫁祸将军,离虞国君臣之心。” 不知念了多久,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假的,都是假的,你……你竟敢陷害孤!” 听着自己亲手所为的一桩桩一件件被叶宁语声声道来,仿佛那些事就发生在昨天。太子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忘记去想那本早已被他销毁的行军记录是怎么到了叶宁语手上的。 叶宁语读完所有内容,这才将行军记录合上,看向太子,面容冷清,眸子中带着不可言说的霸气。 有那么一瞬间,太子被这股气势所震慑。 “假的?那么请问太子殿下,什么才是真的?是殿下从边境带回的那本行军记录吗?” 太子强壮镇定,“那是自然,行军记录可以伪造。” 叶宁语轻笑反问,“原来在太子眼里,行军记录这样重要的东西,可以伪造?” 太子一噎,自知说错了话。“孤是说,你这本是伪造的!” 叶宁语没有说话,又看向皇帝。“臣女手中的行军记录为本次随行史官张大人亲手所书,是真是假,请陛下过目。”叶宁语双手呈上。 如今她已将上面的内容公之于众,就算皇帝看了想要替太子瞒天过海,也是来不及了。 刘公公急忙小跑而下,从叶宁语手中拿过东西,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手里的行军记录,蓦然心里一紧,太子不是说梁国细作偷袭军营,随行史官在军中被梁人杀了么? 皇帝启用随行史官是有严格的标准的,大多数都是皇帝信得过且十分熟悉的人。张大人跟随皇帝多年,他的字迹皇帝是认识的。这上面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张大人的笔迹。 而且,这本行军记录上除了污迹,还有血迹,一看便经历了数次辗转,才到了他的手中。 忽然,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儿子,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 他不怕太子没有军功,也不怕他杀了手握免死金牌的叶永长。可若人家无罪,他偷天换日嫁祸忠臣,那便会寒了臣子们的心。日后,谁还为他鞍前马后,谁还视他如一国之君! 太子低下头,不敢直视皇帝的目光。 太后威严中带着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行军记录可以伪造,那随行史官,也可以伪造吗?”老太太坐在那里,仿若一座冰山。 “什……什么?”太子本就极少见到如此威严的太后,又听太后提到史官,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宣张大人!”太后道。 很快,又是一道身影进入大殿,他须发有些许白,脸上带着沧桑,双眼充斥着血丝却不失希望。这是一个经历了生死的老人,也是一个满心忠君的臣子。可在这些天里,他有些迷茫,不知自己的这腔忠贞是否值得。 “老臣张文修参见陛下!”史官在大殿前,长跪磕头。 一旁的太子像是见了鬼一样,止不住往后退。自己明明让人动手杀了他,为何此人还会出现在这里?是他们没有得手? 皇帝双眼直直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张文修,心中诧异。 此去边境不过半年,他怎么和出征前判若两人,仿佛老了十岁!他还不到五十啊。 皇帝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却依然面不改色。“起来说话。” 张文修起身,已是老泪纵横。 “老臣此行奉陛下之名随军修史,灰狼山一战,我军以六万大军命丧天关的代价险胜梁军,个中因由皆如叶大姑娘所言,老臣便不再赘述。只是臣没有想到,臣一个小小的随行史官,竟然让太子劳神费力几次三番以命相挟。” 说到此处,张文修又是长长一跪,以头抢地。“太子杀掉叶将军后,勒令老臣销毁行军记录。老臣谨记陛下临行嘱托,从实而录,不敢相从。太子大怒,亲手将行军记录放入火中烧毁。可陛下知道,老臣每每随军,行军记录都会做两份,以备不时之需,太子对此并不知情。从边境启程前一夜,太子令老臣副手模仿笔迹连夜赶制出一份行军记录,还派人暗中刺杀老臣,所幸老臣命大,才堪堪躲过一劫。一直等太子离开,老臣才敢踏上回都之路。伪造之物个中内容臣并不知情,可昨日也听闻了一二。臣起誓,真相绝非如此。” 张文修说得悲愤难当,众人听得也是目瞪口呆。 这……太子竟然伪造行军记录?还派人刺杀史官?! “孤没有!没有!孤带回的行军记录是真的,要是伪造,那也是你伪造,你的副手可以作证!” 太子的眼中已有了血色,他并没有放弃挣扎。他们有嘴,自己也有一张嘴。 行军记录的字迹是一样的,他凭什么就能证明自己手里的这份就是伪造的? 太子不信,父皇对此人的信任会比他这个儿子多。 可大臣们狐疑了,太子说张文修的行军记录是伪造的。自己伪造自己,这……大可不必啊…… 张文修终于抬起了头,满脸热泪地望着皇帝。“陛下,臣的亡母姓关,臣所书凡有‘关’字,都会在头两笔减去一笔,这是臣多年的习惯,陛下您是知道的。” 张文修三十岁才参加殿试,中了二甲第十名。后入翰林院,从修撰做起,一步步走升到了三品翰林学士,不管是朝堂纷争还是派系争斗,他从不站队。皇帝看重他的稳重和人品,三年前让他随军修史。 史书这个东西没有哪个皇帝不看重,虽说是军史,可也得交给极其信任之人。当时,皇帝曾对张文修明言,他手里的那支笔,只对皇帝负责。 正因为如此,张文修才敢在太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义正严词地拒绝。 当然,这一切太子是不知道的。如果他稍微对张文修调查一番,便知这个史官也不是谁都能当的。怪就怪太子低估了张文修在皇帝那里的地位,还有太子自己没有能为他出谋划策的可信之人。 张文修避讳生母名讳的习惯,皇帝是知道的。皇帝更知道,张文修既然能说出这番话,必然是不怕当场对峙。 张文修没有问题,那么有问题的就是太子。 刘公公眼明心亮,早将太子带回的那份行军记录一同拿了上来,两份一比对。果然,叶宁语呈上的那份中,关字少了一笔。而太子的那份,关字笔画完整。 皇帝可以断定,太子的那本,绝非张文修所书。 第32章 又是刺杀 皇帝的脸黑成了炭,他望着面不改色的叶宁语,又看了一眼老泪纵横的张文修。最后,他犀利的目光落在还在意欲争辩的太子身上。 太子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瑟瑟发抖,一个劲说着父皇息怒,儿臣没有。再往下,连一句辩白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皇帝也怒,看着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再看看那个立于百官之前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丫头,到底谁身上才有皇家之威! 百官等着皇帝发话,皇帝自不会凭借两个人两张嘴就草草将太子宣判。此事对他来说太过忽然,他需要时间消化。 “曹卿。”皇帝唤了一个人。 “臣在。”大理寺卿曹展鹏应声而出。 “朕命你彻查此事,给你五天时间,要是查不出什么结果,朕要你脑袋!” “臣遵旨。” 大臣们对曹展鹏纷纷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这有什么可查的,人证物证俱在,恐怕陛下只是想给太子找个台阶罢了。 这个案子,不好办呐。 皇帝被太子气得头疼,就想赶快下朝,回到偏殿将太子臭骂一顿。 叶宁语忽然道,“陛下,既然人证物证俱在,我父叛国之名是否可以去除?” 皇帝皱眉,不是说了五日后吗?她怎么连五日也等不得。 他正要驳回,余光瞥见了太后。今日太后带着叶家丫头亲自上朝,如果不给个说法,怕是太后这里不好交代。 良久,他才道。“暂时撤去叶府禁卫军,叶永和、叶永德兄弟与此事无关,即刻释放。至于叶将军削去侯爵一事,待事情查明,朕自有分晓。退朝!” 说完,皇帝不再看向任何人,拂袖而去。 叶宁语望着皇帝的背影,神色淡漠,不失望也不欣慰。 她早就猜到皇帝会如此,原以为他会拖得更久,没想到只有五日。 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五日,她等得起。 回去的路上,叶宁语和张文修同乘一座马车。叶宁语是入过军营的人,对一些繁文缛节倒是不在意。张文修经此一事倒觉得看透了许多东西,更不在意。 马车是叶家派来的,接上二人后从正宫街出,准备先送张文修回去,再回叶府。 车上,张文修有些恍惚,叶宁语也一言不发。 “大姑娘,方小兄弟从边境带回来的那两人,你今日为何不用?”张文修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依张大人所见,陛下待太子如何?”叶宁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陛下向来宠爱太子,老朽也不知这等宠爱对我虞国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张大人所言甚是,今日你我在大殿之上已将事实摆明,可陛下需要自己的人去验证。有些事,让陛下去发现,比他从我们这里听到,更会令他信服。” 张文修点头,深以为然。 “大姑娘足智多谋,老朽佩服。” 叶宁语苦笑,没有接话,而是问他。“张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这话不是凭空而问的,今日张文修跟着自己在百官面前状告太子,对太子来说,张文修必然已成宿敌,或许将来他登基,张文修还有性命之忧。对陛下来说,纵然张大人曾得皇帝信任,可他与皇帝的心结恐怕也会就此结下。 之后,皇帝是否还会重用他,不好说。不是皇帝不再信任他,皇帝反而会更加觉得张文修此人不畏强权,只听命于自己。可太子是皇帝亲立的储君,与太子公然翻脸,也是在打皇帝的脸,皇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人继续留在身边委以重用。 张文修长叹一声。在做出今日这个决定之时,他便料到了结局,可他不后悔。 他贫寒出身,十多年寒窗苦读,三十岁中了进士。一路走来,没有陛下便没有今日的自己。如果陛下还用他,他便一直做个纯臣。如果陛下不用,他就辞官回乡,做个教书先生。 没等张文修开口,忽然马车一阵急促晃动,两个人在车里都被颠得不轻。 “发生了什么事?”张文修一惊,忙扶住马车。 叶宁语皱眉,心里顿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驱车的是叶家车夫,皇帝刚刚下旨撤去守在叶家的禁卫军。禁卫军一撤,叶家人就可以出入了。 忽然,叶宁语察觉到一丝寒光袭来,她眼神一凛,下意识伸出双手,握紧掌心猛地接住一个东西。 待张文修看清那是一支朝自己方向刺来的箭时,张大了嘴。还好,他这次在边境经历过生死,这五年也是见识过战场厮杀的。所以此时,他不是害怕这支箭,而是诧异叶家大姑娘竟如此冷静,还有这般好的身手。 “小心!”叶宁语低沉着声音,话毕,再用右手一挡,堪堪将另一支箭打飞在车壁上。 “大姑娘,有人伏击!”叶宁语听到车夫在外面惊呼道。 大庭广众之下设伏刺杀?有意思! 她坐在那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她察觉不对,一把抓起张文修的胳膊,双腿发力纵身一跃,车顶被她巨大的力道冲开,叶宁语抓着张文修跃上了车顶。 就在他们刚刚离开车内的一瞬,十多支箭飞向马车。张文修心有余悸,如果不是跑得快,只怕现在成筛子了。 “太子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 张文修一向不参与党争,以前是个单纯的读书人,如今就算快到五十,也只是个一根筋的文人。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太子要杀他。 叶宁语没有说话,看着手里的箭,心里有了其他猜测。 告御状回府的路上就派人来明目张胆地刺杀,这种行事作风不像是太子。太子虽然行事狠毒,但此时太子跪在皇帝面前认错都来不及,哪有胆安排刺杀。 这场刺杀又有多少人会像张大人一样,第一反应就是太子呢? 这样的栽赃手段,就像当初栽赃父亲一样。不是雍王惯用,还会是谁?他要坐实太子的罪名。 既然他让人行刺,那她将计就计。 忽然,两个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黑衣人落在叶宁语面前,他们身手极快,找准时机对叶宁语展开攻击。 叶宁语一手反击,一手将张文修护在身后。 很快,又来了几个黑衣人,他们齐齐出手,将车顶上的两人团团围住。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如此打斗的场面,没有人敢靠近。他们纷纷猜测是什么仇什么怨,让这些人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叶宁语看上去应付得有些吃力,一道剑光掠过,直直向她刺来。叶宁语一边对张文修面前的黑衣人出手,似乎并未注意到刺来的那道剑光。 呲!随着一声茫剑入肉的声音,那把剑直直刺向叶宁语心口,一道殷红的血顺流而下。 第33章 鸡血 出手之人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会得手,先是愣住,随即立马将剑拔出。 就在这时,几匹快马狂奔而来。马上之人蒙着面,个个面露寒光。 他们来到叶宁语面前,阻挡着黑衣人的进攻。 又有另外两人分别将叶宁语和张文修拉上马,随后调转马头直奔而去,哒哒的马蹄声飞快走远。 叶宁语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关切道。“阿云,你没事吧。” 江若忠看着侄女心口的伤,心中剧震。 叶宁语神色如常,“我没事。” 约莫一刻钟后,一匹快马停在了叶府门口,只不过马上的江若忠已经换成了肖护卫。 江若忠前两日请诏入都的奏折刚刚呈给皇帝,算着时日,现在他还不能正大光明出现在大都城中。 张文修已经被江若忠秘密带回了客栈,叶宁语本想将他带回叶府,可叶府还在办丧事,有诸多不便。 刚刚那场刺杀,叶宁语看出来了,那帮人对自己没有下杀手,可对张大人的动作是没有留情面的。她不能让张大人后面再出事!交给舅舅,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肖护卫扶着叶宁语飞身下马,叶宁语心口处还有血迹。 当叶家人见到大姑娘再次鲜血淋漓地被扶进大门,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个月内,大姑娘连受两次重伤! 叶府下人几乎都不知道大姑娘今日出去做什么了,更不会反应过来大姑娘是何时出的府,因为把守的禁卫军也才撤了不久。 秋水院又是一阵骚动,安老神医再次被方管家风风火火地背进来。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安老神医没有上次那种疑惑和慌张,悠哉悠哉气定神闲,任凭方管家蹂躏。 叶宁语屋内,下人全部打发了出去,江氏流着泪,心里万分后悔,她就不该让女儿去涉险,这样危险的事,她昨晚就该坚持陪着她去。 屋内,江氏、叶安珺和方管家立在一旁,安老神医正要动手察看伤口,叶宁语忽然缓缓起身,面色没有一丝痛苦的样子。 “我真没事。” 众人皆是一愣,还是安老神医最先反应过来,用手沾了一些伤口处的血拿到鼻子下闻了闻,眉头一皱,“这是……鸡血!” 方管家和叶安珺顿时也明白了,细细察看叶宁语的脸色,发现确实不像上次受伤那般,可心里还是不解。 “长姐,这……”叶安珺问道。 叶宁语看着几人,“障眼法而已。”她不会像上次那样,真正让自己受伤了。局要设,可自己的身体,她同样会爱惜。 五日后她还要去亲眼见到太子的下场,叶宁语不会让自己在此时受伤。 可这一切,外院的人并不知情,几个弟弟妹妹们早就急坏了,守在秋水院探头张望。 段氏和孟氏也着急不已,尽管他们的丈夫就要出狱了,她们都知道丈夫在大理寺没受多少苦,所以这会压根就没有心思想他们的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守门的下人远远看见两位老爷的马车回来,忙入院通传。他们也都知道主子们此时都在秋水院,所以直入秋水院。 下人们步子很轻,生怕弄出什么异动。 “三夫人四夫人,老爷回来了!”下人们声音不自觉提得有些高,这算是连日来叶家的第一件好事吧。 “哦……” 不料,两位夫人没有表露出意料之中的欢喜,只淡淡地道了句,随即继续焦急地望向叶宁语的屋内。 通传的下人一愣,默默退了出去。 却说叶永和兄弟二人回来,一入院就看到兄长的灵堂,他们被关了二十多日,听说是阿云找人打点过,所以他们在狱中并未吃苦,偶尔还能打听点消息,知道侄女带着弟弟妹妹们当街拦太子车驾,将兄长遗体接回。如今,看着灵堂,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枉他们作为叔父,大事来临不仅没做些什么,反倒成为阿云的拖累。两人红着眼,在兄长灵前哭了许久。直到方管家过来,说大姑娘受伤了,在秋水院等他们。 兄弟二人心下大震,小跑来到秋水院。他们并不知道侄女今天做了什么,更不知她因何受伤。 叶家两位老爷坐在叶宁语屋内,见侄女没什么大碍,心缓缓放下。 叶永和面容有愧色。“三叔没用,三叔惭愧啊。” “三叔,别这么说。事出突然,反倒是你们受苦了。”叶宁语忙道。 叶永德忽然想起他们在狱中的遭遇,前几日陛下让人来盘问过几次,所幸他们两个平日里做事都是稳妥的,见问不出什么异常,便没再来了。 后面,倒是过得平平静静的。 “还得多亏了阿云的打点,你这次是打点了什么人呐?”叶永德好奇。 “是顾府。”叶宁语也没有瞒着。 “顾府?”两人皆是一愣,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相信是顾洪顾将军府上。 可他们想不通,那个时候消息刚刚传回,到处都说是大哥在边境与梁人勾结,才致顾将军丧命。顾府怎会愿意在这个时候替叶家的人周旋呢? “我找过顾大姑娘,她也相信顾将军之死与父亲无关。大理寺卿与顾将军曾有些交情,是她去打点了一番。 叶宁语当然不可能说她在消息传回大都前,就去找了顾臻儿。毕竟重活一世这种事,他们是不可能相信的。 叶永和两人恍然大悟,叶永德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当朝驸马的缘故,好歹身后还有太后娘娘这尊大佛。如今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阿云,大哥下葬一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兄弟二人本以为赶不上大哥的葬礼,结果回来一看,大哥并未下葬。又听说了今日早朝之事,他们这才明白,阿云在等什么。 “等陛下将所谓的真相查出,我为父亲风光下葬。” 看着侄女那决绝的眼神,也不知为何,叶永和兄弟十分坚信,他们一定可以等到这个真相。 两人点头,不免柔声安慰叶宁语。“你放心,叶家还有我们。没了侯爵,叶家还是大都城的高门大户,叶家的孩子们也不会在人前矮三分!” 叶永德说这话是有底气的。除了当朝驸马这个身份外,他如今也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叶永长为通政司的右通政,现任通政使已经年迈,据说陛下有意提拔他为新任通政使,论官职,也不在叶永德之下。 一家有两位三品大员,还有一位公主坐镇,的确算得高门大户。可在叶宁语看来,叶家的前程没有那么乐观。 “今后的路,只怕更是难走。” 第34章 流言 两人听罢,也都沉默了片刻。是啊,出了这样的事,就算今上是一位眼明心亮的皇帝,他们尚且能保一时安宁。可若日后太子登基…… 叶家,就完了。太后不能护叶家一世,以后还得靠自己。 叶永德似乎察觉到了叶家的危机,猛然从凳子上站起。“那……咱们得早做打算啊!” 一时间,三人心里同时腾起了一股念头:太子,不能登基! 准确来说,是叶永和兄弟两人心里猛然腾起的念头。因为在叶宁语看来,这个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并且她已开始为此筹谋。 可对于叶家兄弟二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产生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两人很默契,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懂。 叶永和道,“莫非阿云有什么打算?” 叶宁语看着两位叔叔,眼神平静。“我一个女儿家,哪里有什么打算,只是阿云觉得三叔不必刻意有所行为。在其位,谋其职。如若三叔能提拔为通政使,便更能得陛下信任。如今太后娘娘身体康健,对四婶又宠爱有加,叶府日后想必还需太后照拂。至于太子,陛下要如何处置,五日后自有分晓。” 叶宁语的意思,两位叔叔听懂了。三叔就勤勤恳恳等着升官,至于四叔……有时间多去孝敬孝敬岳母,比什么都强。 叶永德乍一听觉得有理,可细细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侄女没提工部的事,难不成自己不需要像兄长那样勤勤恳恳? 雍王府,左拥右抱美人入怀的雍王听到侍卫回禀,腾地站起来,怒火中烧。 “你真伤她了?” 侍卫哆哆嗦嗦,“现场一片混乱,属下的剑没……没收住。” 啪!一个花瓶被雍王扫到地上,吓得身边几个美人儿花容失色,跪成一团。 “本王只让你们做个样子,你怎么就刺中她了!你可知道,她日后对本王还有大用!” 雍王满脸杀意看着侍卫,那侍卫不敢辩解。很快,就被人拖了出去。 两炷香后,大都城外乱葬岗,多了一具尸体。 第二日,叶永德和叶永和兄弟照样上朝。叶永德毕竟是当朝驸马。朝堂上,皇帝简单关切了几句,便没有下文。 雍王几乎每日都会在朝堂禀报梁国特使的情况。他们本意是来给虞国皇帝贺寿辰的,可离寿期还有两个月,他们来得实在太早,又偏偏在两国边境交战之后,时间上确实有些尴尬。 梁国特使或许听说了因边境一战引发的虞国大都动荡,所以皇帝暂时不召见他们,他们也很默契地不提。 这些天,雍王变着法的安排着梁人们在大都的日程。周围好山好水好玩的地方,几乎都安排了个遍。 皇帝觉得雍王很会为自己解忧,满意赞许了几句。 这些都是寻常政务,不足为奇。可让叶永和兄弟奇怪的是,下朝之后他们听说了一件大事,崔相竟然前几日上奏弹劾太子与梁人私相勾结! 太子和梁人的情况,两兄弟之前在家听叶宁语说过。那时侄女告诉他们,大都恐因此事生乱,让他们不要和太子牵扯上干系。虽然两人原本也和此事没什么关系,可现在回想起来,两人不得不佩服侄女事事想在了前面。 这罪名,说大可大,一国储君与邻国密谋,暗自达成某些协议,是欺君之罪。可说小也小,无非就是太子对邻国礼敬一些,给了些互惠的策利罢了,端看皇帝怎么想。 可叶永和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崔相会弹劾太子,还是在太子回都之前。看似平静的朝堂,莫非也要起风云了么? 叶永和向来兢兢业业,下了朝便去了通政司上职,叶永德则去了仁寿宫。 昨晚侄女说过,没事得多在仁寿宫露露脸。听说这次叶家出事,老太后帮扶了不少。 其实叶永德明白,就算自己不去岳母面前露脸,岳母还是会帮扶叶家,因为段氏还在。可叶永德心里对太后,也是感激的。于情于理,都得去一趟。 不仅自己去,下次还得把阿怀、阿舒、阿希三兄妹都带上,去看看他们外祖母。 叶宁语当朝告御状的消息在第二天又传遍了大都,随着这则消息一同传出的,还有她第二次当街遇刺之事。 大都城说大也大,虞国三千万人口,天子脚下的这座城便近两百万。 可它说小又小,几道流言的速度一夜之间便能传遍整座城。当然,其中少不了鹤鸣轩的功劳。 这不,一位四十多岁的说书先生高坐鹤鸣轩茶室,醒木一拍,眉飞色舞。 “话说叶家大姑娘,不畏皇室权威,高举行军记录,厉声质问当朝天子,“太子谋杀忠义大将,此等行径,为仁乎?为义乎?为明君之道乎?” 说书人情绪激动,语调高昂,言语之间仿若一切亲眼所见。 要是叶宁语在这里,怕是要一口茶水喷在地上。这话……是自己说的? 只听那说书人又道,“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刺入马车,叶家大姑娘带人飞身上了车顶,徒手与刺客搏斗,手起刀落,刺客应声倒地。几十个黑衣刺客将叶家大姑娘团团围住,一人飞身而起,寒光出鞘,叶大姑娘被一剑穿心……” “一剑穿心!叶姑娘如今伤势如何了?” “是啊,前些时候挨了一刀,如今又挨了一剑,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可怜侯府三代忠君,如今将军身死,姑娘遇刺性命不保,老天怎如此不公呐!” 有人为叶家鸣不平,也有胆大者猜测刺客来历。 “什么人呐敢当街行凶?” “还能有谁?叶家得罪了谁,谁就出手了呗!”这话,就差没明说太子了。 “诶,慎言!”有人急忙阻止。 人群里,三个品貌端正的男子细细品着酒。 白承之眉头微微皱起,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她,又受伤了么? 当街斥太子,当朝告御状,又当街与刺客搏斗,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柔弱姑娘所为。 白承之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前夜的画面,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子身姿轻盈,起落之间小腹处渗出丝丝血迹。他揽住她的腰,纵身飞起,夜风习习。他看见了她的侧脸,五官灵动,气质明明淡如雏菊,却总给人一种果断坚决的勇敢。 白承之不禁轻触自己指尖,那时的触感似乎还在。 忽然一阵争吵声让他回过神,是隔壁几桌在激烈讨论谁是刺杀叶家大姑娘的凶手。 白承之摇了摇头,看着一旁愣住的成王。 成王神情暗淡,眸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失落。“白兄,我不信虞国皇帝和太子是这样的人。” 这话,白承之没法接,只又倒了一杯酒,独自喝了起来。也不知怎的,越喝心越乱。 林掌柜端坐在二楼自己屋内,楼下的动静听得他双眼发红。说书人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知道的。只是每每想起将军枉死的惨状,却是真正令人心寒。 第35章 生意 叶宁语对外宣称受了重伤卧病在床,此事叶家知道的人不多。 青连没有得到消息,不过她自己察觉出了,因为她看到了大姑娘的伤口。 那里确实有伤,不过只是蹭破了点皮。青连不多话,只按照上次大姑娘受重伤那般,要求院中的人好生伺候,不能出半点差错。 这两日,叶宁语没有出门。准确来说,是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叶府的门。不过,她还是从书房经暗道,去了一趟鹤鸣轩。 鹤鸣轩依旧生意很好,平日里林掌柜就喜欢待在二楼,看着楼下来来往往行走的银……哦不,行走的食客,他心里就高兴。虽然这些钱入的不是自己腰包,可他还是高兴。 林掌柜是有一些经商才能的,短短五年时间,鹤鸣轩的规格大了许多。第一年净赚五万两,第二年八万两,之后的三年每年成倍增长,到了去年他竟拿出了三十万两。 有时候林掌柜都怀疑自己,如果不是当年在阵前受了伤,将军给了自己当掌柜的机会,这经商的头脑可就被埋没了。 叶宁语坐在屋内,看着林掌柜郑重道,“林叔,叶家军里像你这样从阵前退下的,大概还有多少人?” 叶永长一向带兵纪律严明,可也是出了名的护短。凡是阵前受了伤不能再上阵的,家中独苗的,或者其他因由不能留在军营的,除了军队给的银两外,他都会以个人名义再给些补给。有的直接给银两,有的则替他们置办田产宅地。像林掌柜和方管家这样极其信赖的,就安排在身上继续做事。 林掌柜想了想,才道。“校尉以上的有十多个,都尉以上的除了我和老方,还有另外三个,至于小兵那就多了。” 叶宁语点头,又道。“另外三名都尉,林叔可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林掌柜再次想了想,“有一人叶将军后来引荐他去了兵部,如今是兵部司舆。另外两人我不清楚,得打听一下。 “那就劳烦林叔帮我打听打听,如果那十多个校尉也能打听出来,就最好。” 林掌柜没有问缘由,只道好。 “鹤鸣轩这些年赚的银子……” 林掌柜一听大姑娘盘问账目,忙道:“大姑娘要清账?我让人把账册拿出来。” 叶宁语摇头,“不必,林叔六月潜人送来的账目我看过。我是想说鹤鸣轩这两年生意好,林叔何不趁此把生意再扩大些。” 林掌柜一愣,鹤鸣轩的规模已经是大都少有的大酒楼了。大姑娘还说要扩大。莫非,她是想开分店? 叶宁语拿过一张大都的地图,在上面分别圈了三个地方。 林掌柜一看,没看明白。 叶宁语指着其中两个圈道,“丝绸、茶叶。” 林掌柜一愣,“什……什么?” 他没听错吧,大姑娘说的是丝绸和茶叶? 丝绸不是虞国的货品,都是从梁国换来的。如今大都城只有两家丝绸铺子,背后的人也都是官家的人在经营。况且丝绸价高,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官宦人家也买不到极好的料子。要是经营丝绸,怕是血本无亏啊。 还有茶叶,价格昂贵,没有哪家百姓会喝茶,情况和丝绸一样。 “就这两个地方,林叔尽管用鹤鸣轩的钱去开店。如若不够,剩下的我来补。” 林掌柜又是一惊,看大姑娘的样子不像是一时兴起,可……她真的懂生意么? 仿佛看出了林掌柜的考虑,叶宁语道,“林叔只管去做,不出三月,丝绸和茶叶就会成为大都的紧销品,我们争取开第一家私营丝绸和茶叶的铺子。” 看着叶宁语一脸认真的表情,林掌柜不由得心底升腾起一股热血。很奇怪,大姑娘什么理由都没给自己说,他竟然觉得大姑娘说的会成真。 “那这里……”林掌柜又指着她画出的第三个圈。 “鹤鸣轩的分店。” “啊?”林掌柜又愣住了。 前两个圈他都能看明白,丝绸铺子的位置在昌平街,这里住着许多五品到三品的官员,夫人小姐多,丝绸自然不愁卖。茶叶铺子在文兴街,这条街上除了一些官户们居住,还有户部、翰林院、国子监等好些个机构。都是读书人和勋贵,茶叶也能卖出去。 可第三个圈在正兴街,这里住的人少不说,而且靠近几个亲王的府邸。说好咱鹤鸣轩是老百姓的酒楼呢? 林掌柜此时自然不会明白,叶宁语将分店开在这里的用意。这家店,她可不是用来赚钱的。可她不能对林掌柜解释太多,只道,“林叔放心,日后这里会繁华起来的。” 林掌柜细细看着三个位置,心里不由开始盘算起来。 刚刚大姑娘说,不出三月,丝绸和茶叶就会成为大都的紧销品,那么这几家店就得在三个月内开起来。 这是个大事啊。林掌柜虽然心里有各种疑问,但他还是决定相信大姑娘。许是鹤鸣轩已经好久没有扩大规模了,他打理这一个地方精力绰绰有余,此刻林掌柜干劲十足。怎么盘铺子,怎么招人他都在脑海里盘算好了。 且说叶府,灵堂已在家设了二十余日,下人们猜测着侯爷何时下葬,却又不敢问。 叶永和、叶永德被允许在家休沐几日,这两天都不用去早朝,也不必上职。算起来,这是自叶府出事后,叶家人第一次这么齐整地出现在叶永长灵前。当然,除了叶宁语。 方管家忽然来报,雍王来了,说是来祭拜叶永长,二来探望叶宁语。 上次雍王来祭拜过,叶府上下都是看见的。所以这一次来探望叶宁语才是真,大家心知肚明。 叶永和将雍王迎入院中,他心知侄女并未受重伤,便让人去秋水院询问,叶宁语是否方便见雍王一面。 消息一传到秋水院,青连便慌了。其他人不知,可她是知道的,大姑娘此时并不在府上。 青连是不知书房那条暗道的,只知叶宁语暗中离府了。一时间,她并不知道怎么通知大姑娘,让她赶紧回来。 青连定下心神,暗自思忖。罢了,就按大姑娘之前的态度去传话,雍王还会硬闯秋水院不成!这样想着,她便心一横,去了前院。 第36章 搜查 “大姑娘刚喝了药睡了,昨夜伤口复发,今早疼得厉害。大姑娘让奴婢来回禀雍王殿下,着实无法与殿下相见。” 青连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雍王看着倒挑不出什么来。 叶永和暗道,大侄女这莫不是不愿见雍王? 雍王却大方地摆了摆手,“无妨,本王今日本就是来看看她。她的伤如今可好些了?” 青连摇头,“回殿下的话,大姑娘不大好,昨夜还发了高热,一夜未眠,刚刚才睡下,所以奴婢不敢打扰。” “好生伺候。”雍王没有多说,给叶永长上了一炷香,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前院一阵吵闹,叶永和忙吩咐人去前院看看,没等下人进来回话,就见一群人走了进来。 叶永和定睛一看,为首的他认识,后面则跟着二十多个带刀侍卫。叶永和眉头皱了皱,“胡大人,你这是……” 来人是大理寺少卿胡唯阁,他似乎没料到雍王也在这里,先向雍王行礼,后才道,“大理寺奉命彻查边境一战案情,今日来叶府,是有几件要事想要询问叶大姑娘。” 胡唯阁的语气并不客气,这让叶永和心里生出一丝不满。查案就去查凶手啊,去问嫌疑人啊,不去查东宫那位,怎么反倒来叶府了。况且,侄女受伤的事谁人不知,他们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府上盘问。 叶府其他人也闻声赶来了,最先是段氏,听说大理寺上门盘人,段氏火冒三丈就要出院门。还是叶宁希提醒自家阿娘,她是前两日刚刚生过重病的人,可不能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出去。 段氏深以为然,叫人拿来斗篷,又往脸上敷了些粉,看上去脸色苍白了许多,这才出门。 段氏人未到,声先闻。“不知道叶府还在办丧事吗?叶家大姑娘又在卧床养伤,怎地就盘问到咱们这来了。” 段氏虽然强装出病恹恹的样子,可语气丝毫不掩饰此刻的不满。 大理寺少卿一见衡阳公主,神色缓和了许多,雍王也给段氏行了一个晚辈的礼。 “公主息怒,这实在是陛下的旨意,臣不得不从。”大理寺卿带着笑道。 段氏鼻子一哼。“少拿陛下说事!陛下让你们来闹我夫家兄长的灵堂了?让你们来盘问卧床养伤的叶大姑娘了?好啊,大姑娘就在她的屋内躺着,你们进去问啊!” 现场气氛有些尴尬,胡唯阁可不敢就这么闯叶大姑娘的院子,眼下有衡阳公主这尊大佛不说,雍王还在这。叶大姑娘和雍王是有婚约的,他要真闯,不找死吗? “这……公主不要为难下官,下官也是按陛下的意思行事。”说罢,又看了看雍王。 雍王看着段氏,缓缓开口。“姑姑,父皇确让大理寺查探叶将军一事,他们早日查明,也能早日还叶将军清白。” 段氏虽然不满,可没有冲雍王发火的道理。 叶永和见状,道,“可阿语现下伤重,也无法出来相见啊。” 青连蠢蠢欲动,她本想说自己代为传达胡大人的话,可一想大姑娘不在屋内啊,大人们问起来,她自己是编不出来的。 着急之下,青连的额头冒出了层层细汗。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能发现大姑娘不在府上了! “那就让大姑娘的丫头去传话。”段氏虽然知道叶宁语没有受重伤,但她并不知道侄女不在府上,有这样的提议其实可以理解。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青连的额头突突直跳,正想怎么解释,又听大理寺少卿道,“不可,事关重大,万一小丫头传话有失,岂不耽误大事。” 段氏脸一黑。“这不行那不行,难不成要我去传么?” 胡唯阁忙低头,“不敢。” 雍王叹了口气,“要不,本王去吧。” 所有人下意识看着雍王,又见他道。“本王与大姑娘有婚约在身,不过本王不进屋,就在院内询问,再将大姑娘的话原封不动传给胡大人,大姑娘的贴身侍女从旁作证。胡大人,可信得过本王?” 胡唯阁思索片刻,后朝雍王躬身,“那便有劳雍王殿下了。” 见他们就这么把事情定下,青连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她朝段氏看去,想使眼色,可段氏压根没注意到她。 “走吧,前面带路。”雍王看着青连道。 青连只觉自己腿一软。这里距离秋水院距离并不长,一到院中雍王发现大姑娘不在,她的小命也就没了。 可她还是缓缓挪动步子,朝秋水院走去,心也狂跳起来。 就在众人缓缓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时,忽然从院内传来一阵虚弱的声音。 “不必劳烦雍王,胡大人要问什么,我出来便是。” 是大姑娘的声音! 青连的眼睛都发光了,她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大姑娘面色苍白,被江氏和绿珠搀扶着往外走。 叶宁语本就身形清瘦,再像此刻这般一步一挪,看上去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青连忙小跑上前,回到叶宁语身边。 胡唯阁也是一愣,他没料到叶家大姑娘就这么出来了,一想到未来的雍王妃被自己逼了出来,心里有些害怕,心虚地看向雍王。 雍王关切地看着叶宁语,“你怎么出来了。” 叶宁语没有回答雍王,只是看着胡唯阁。“我父亲的灵堂还摆在里面,你们这么多人带刀入府,是生怕他得了片刻安宁么?” 胡唯阁不料叶家大姑娘嘴皮子如此厉害,一来就给他安了个罪名,一时嘴都秃噜了,不知怎么回答。 叶宁语似乎也并不想听他回答,“既如此,你们都跟我来。” 于是,雍王和叶家人跟在前面,胡唯阁带着二十来个侍卫跟在后面。只不过命侍卫们纷纷将武器放在了外院。 他们本以为叶宁语要将他们带入正厅,屏去下人单独答话,没料叶宁语竟在灵堂前停下。她旁若无人地拿起一炷香,跪在灵前。 雍王微眯着眼,跪在叶宁语身旁。 叶家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跪下上香。 胡唯阁愣了,自己是来查案的,怎么就……祭拜起来了? 见段氏和雍王都跪下了,他脑子飞快思索着,站着也不是,跪也不是。 正当他犯难的时候,叶宁语的声音沉沉传来。“要问话,就在这里。所有人不必回避。我叶家行事堂堂正正,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第37章 找到了 胡唯阁嘴角抽了抽,这叶家大姑娘,不按套路出牌啊。 见叶宁语没有起身的意思,想必她已打定主意要这样跪在父亲面前说话,胡唯阁发誓,他在大理寺当职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盘问案情的方式。 胡唯阁冰冷地看了自己手下一眼,“你们,都来给叶将军上柱香。” 于是,胡唯阁带着二十多个人,齐齐给叶永长跪下。恭敬上了香,这才看向叶宁语。 “胡大人想问什么,问吧。” 胡唯阁清了清嗓子,原本好些个问题,经过这么一折腾,他的脑子竟有些不清了。他并没有用质问的语气,相反语气中带着些笑意。 “叶大姑娘,和张文修大人此前可认识?” “不认识。” “那张文修大人的行军记录,怎会在叶大姑娘手上?” “张大人从边境一路逃回,经叶府门口往皇宫的方向去。那晚四婶病重,太后前来府上探望。张大人在门口瞧见了正欲回宫的太后娘娘,便拿出行军记录请太后做主。此事,太后和把守叶府的禁卫军们,都可以作证。” 叶宁语这话可不是乱说的,张文修确实在叶府门口演了这么一出戏。他们不信可以去查,绝对比真相还真。 “叶姑娘也是在当时,才见到行军记录的内容?” 叶宁语淡淡地望着他,“行军记录张大人直接给了太后,我怎么见得到。上大殿之前,太后娘娘才将东西交给我。” “叶姑娘没有提前看过行军记录的内容,怎会和太后入宫?况且叶姑娘当时身上还有伤……” “太后说此事关乎我父亲清白,以及边境战事,便带着我入了宫。太后指令,不敢不从。如果胡大人要问,太后为何让我跟着去,叶宁语不知,不如我派人前往仁寿宫问问太后。” 胡唯阁忙道不必。 似是看出叶宁语的语气不善,他又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便结束了盘问。 这一切,看上去像是例行公事。 胡唯阁起身要走,忽然他掏了掏袖子,脸色大变。“哎呀,不见啦!” 叶永和一听,愣了,“什么不见了。” “圣旨不见了!” 叶永和脸色巨变。“什么圣旨?” “就是陛下赐的查探此案案情的圣旨,我一向都带在身上的。进门之前都还在,不知是不是刚刚落在哪个院里了。” 胡唯阁一脸惊慌相,叶家下人们也吓得不轻。 丢了圣旨,还是在叶家丢的,圣上要是怪罪下来,罪名可不小。 “你们快……快帮本官找找。”胡唯阁不管不顾,忙吩咐手下的人四处寻找。 叶永和也忙吩咐叶家的下人,“你们也去找找。” 看着一脸急切的胡唯阁,叶宁语不露声色,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跪在父亲灵前。 很快,出去寻找的下人陆续回来,个个摇头说没找到。 胡唯阁作势朝四周的院子看了看,又朝灵堂后的书房看了看。 段氏脸一黑,“后面是女眷的院子,怎么,胡大人是想把我的院子也搜一遍吗?” 胡唯阁忙道不敢。刚才他压根就没去过后院,要是真派人搜女眷的院子,可就说不过去了。 “不知这间屋子是……”胡唯阁望着灵堂后的屋子,好奇道。 “那是我大哥的书房。”叶永和道。“刚才胡大人并未进那间屋子。” 可不是没进过吗?要进就得绕到灵堂后面,谁没事去那啊。 可想起自己受人之托,一咬牙,“不知是否可以让人去里面找找,万一被谁捡到了,当成叶府的东西收到书房就不好了。” 叶永长正要拒绝,就听叶宁语道。“胡大人言之有理,今日这道圣旨要是不从叶府找出来,恐怕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胡唯阁点头如捣蒜,“正是。” 叶宁语终于吃力地站起,当她转身之时,似是伤口复发,心口处渗出了一丝血迹。 “可这书房在灵堂之后,若是有人冒然前去,惊扰父亲魂灵,我们做儿女的不免担上不孝之名……”叶宁语看着雍王道,“不如劳烦雍王替胡大人走一遭,殿下定要细细寻找,莫有遗漏。” 雍王心里就是一震,他分明从叶宁语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胡唯阁去书房是惊扰她父亲灵魂,可自己去,就不是了。 叶宁语这是将他也当做自己人了?雍王心中大喜,果然,叶家大姑娘是中意自己的。 雍王坦然朝前一步,端起架子。“胡大人,叶大姑娘都这么说了,你可信本王?” 胡唯阁看着雍王,腹诽道,你自己让我来查的,信不信你心里还没点数吗?可他面上不显,笑道,“那就再次劳烦殿下了。” 雍王转过身看着叶宁语,目光深情款款,仿佛在告诉她,你放心,本王定不辜负你的信任,不会惊扰岳父大人的魂灵。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雍王一人进了书房。 他推开大门,并未将门关上,外面的人依稀可见屋内的身影。 雍王在书房内细细查探,几乎每个地方都不放过,可一番查探下来也并未发现什么。 他又看了一眼四周,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幅松柏图上。他端详了许久,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屋外的叶宁语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并未在意雍王的举动。 就在雍王准备离开时,他又折了回去,将那幅画掀了起来。画后,是一面雪白的墙,没有任何异样。 雍王带上房门,走了出来。 叶宁语淡淡道,“可找到了?” 雍王摇头,“书房内都是叶将军的东西,并无圣旨。” 叶宁语又看向胡唯阁,“胡大人可听到了?” 胡唯阁点头,“想必是落在别处了,我再找找就是。” 忽然,从院外传来一个声音。“找到了!” 一个侍卫进来,将一道折好的圣旨双手递给胡唯阁。胡唯阁未曾打开,便一把拿过装入袖中。“多谢雍王,多谢叶大姑娘!” 叶宁语没有说话,脸色似乎比之前更加苍白。 胡唯阁带着人回去复命了,雍王也不便久留。临走时,目光落在叶宁语的伤口处,那里似乎还有血迹,雍王心里蓦得生出一丝愧疚,或许他不该怀疑她。 “照顾好你家姑娘。”雍王看着青连道。 青连忙点头道是。 叶宁语在叶家一众人的要求下,回了秋水院。江氏等人都知她心口处无伤,倒也没有多说什么。现在府上的人都有了默契,只要阿云平安,她做的事他们不多打听。 屋内,叶安珺没有走。 他作为叶永长的嫡子,曾也是侯府世子。前些日皇帝下旨褫夺了叶永长的爵位,叶安珺不在意,叶家的其他人也不在意。他从未想过依靠祖父和父亲的功劳,承袭不劳而获的爵位。如果可以,他愿意用所有功名换取父亲回家。 “长姐,今日之事,阿珺看不明白。” 第38章 男儿流泪 叶安珺察觉道,今日这个胡大人来得有些蹊跷。 可更奇怪的是长姐,明明四婶和雍王都在,要是不许胡大人搜查,他们两人定是拦得住的。 长姐却在父亲灵前妥协,这不像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是雍王。”叶宁语坐在桌前,示意叶安珺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 “什么是雍王?” 叶宁语喝了一口水,嗓子稍微好了一些。“今日之事,是他一手所为。” 叶安珺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如若不是出了这些事,雍王此刻已经是他姐夫了。就算长姐与他并未成亲,可这些天雍王对叶家和长姐的关切,他们是看在眼里的。 “雍王为何要来盘问长姐?” “他是想确认张大人手里的行军记录,为何会在我手上。他不仅对我有疑心,也对叶家人有疑心,以至于他要让人来叶府明目张胆地查探一番。” 这一切,叶宁语都看在眼里。他有疑心,她便让他亲眼去看,亲眼去查,这是消除他疑虑的最好方法。 看雍王离开前的样子,叶宁语知道,她成功了。 叶安珺其实很聪明,很多东西不用叶宁语提到明面上,他也能猜出七八分。“长姐的意思,雍王和父亲的事有关系?可他与你有婚约,他以后是我姐夫!” 叶宁语的手一顿,放下茶杯,看着叶安珺,神色郑重。“他不是,今天不是,日后也不会是。” 叶安珺满脸诧异,“长姐要和雍王退婚?” 叶宁语红着眼眶,袖口里手心攥紧。“阿珺,你是我胞弟,很多事长姐不瞒你。” 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叶安珺才面色煞白地从叶宁语房中走出,他扶着墙,巨大的惊骇还没有从心里褪去。 他见过叶永长的遗体,知道父亲死得惨烈。可当他听到长姐一字一句说出行军记录中的内容,叶安珺终究没有忍住。 堂堂七尺男儿在长姐屋里哭得惊天动地,眼泪根本止不住。长姐让他收了声音,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一把捏碎,碎片嵌入他的手心,鲜血直流。 叶安珺感觉不到痛,只觉得胸口犹如万箭穿心,他从未如此痛过。 他那么敬重的父亲,以后永远都没有了。 哭过这一次,他便不再流泪。从此以后,自己就是长姐刀刃! 这一夜,秋水院很安静,整个叶府也陷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次日,叶府来了一队人。 江若忠和江若勇两人大摇大摆从叶府正门而入,江若忠还带着二十多个侍卫,他们齐刷刷站在叶府门口,气势丝毫不输前几日的禁卫军。 叶家下人见主母娘家来人了,忙去江氏院中通传。 江家兄弟先是到了叶永长灵前上了香,虽然他们对妹夫遇害一事早已知晓,可亲眼见到妹夫的灵堂,心中还是酸涩不已,二人双双红了眼。 江氏一见两个哥哥,连日来的辛酸忧虑也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兄妹三人抱头痛哭。 江氏在家里是主母,在孩子面前是母亲。从叶宁语第一次受伤以来到现在,连日的打击早已将她压垮,可是她不能垮。只有在两个哥哥面前,她才能做回受人保护的妹子。 兄弟三人在江氏院中说了许久的话,江氏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们这些天都在哪?大哥今日这么明目张胆入府,可是得了陛下的入都诏书?” 江若忠点头,“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这些日子我们两个都在大都,可叶府禁卫军不撤,我们也不便来。” 江氏收了眼泪,知道这其中少不了女儿的安排,也没有多问,只道,“阿云在她院里,只不过她受了伤,行动多有不便,兄长若要见他,得去一趟她的院子。” 江氏并不知道前些日子叶宁语已和他们见过,江家两兄弟自知这件事的严重性,也并未对妹妹提起。有些事,她不知道对她反而是好事。 江若忠兄弟此行除了来看看自家妹妹,就是来见外甥女说正事的。他们又和江氏说了几句话后,便跟着方管家去了秋水院。 叶宁语早听说两位舅舅到了,在母亲院里说话,便没去打扰,知道他们一会准要过来,早早让人备了茶。 原本江家两兄弟是不便入后院的,可叶家人都知道大姑娘此时受了重伤,正卧床养伤,不便走动。再者大姑娘不同寻常女儿,她是入过军营的,对这些繁文缛节不甚在意。所以当两位舅老爷径自往秋水院去的时候,下人们也见怪不怪了。 叶宁语屏退左右,让青连守在门外,这才缓缓道,“我以为舅舅要过两日再来。算算时间,舅舅拿到陛下的入都诏书不过一日有余。” 江若忠是在叶宁语告御状的前一夜,向皇帝提了入都奏章。如果太早,太子的事没有抖出来,皇帝还以为叶永长是国贼,江若忠在这个节骨眼都,皇帝多少都会有些警惕。 可若是在叶宁语告完御状,再让皇帝看到他的奏折,存着对叶家的愧疚,他也会立即下达江若忠的入都诏书。更何况,江若忠在自己的奏折里,对妹夫一家的事只字未提,只说了剑南道的一件要事。皇帝对这件事也是相当上心,所以二话不说就宣了江若忠入都。 江若忠又何尝不知,自己来得太早了。他展颜一笑,“阿云不必担心,陛下要是问起来,舅舅自有说辞。” 叶宁语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想到了正事。“看舅舅的样子,应该已经见过崔相了。” 提到这事,江若忠不禁暗暗赞叹大侄女谋划得当。 “我才给他看了两封信,崔敬忠就坐不住了。”一想到堂堂崔相看到信的模样,江若忠就有些绷不住。 昨夜,江若忠暗自前往右相府,拿出了两封从西南商队截获的书信。 有一封是商队的人写的,有一封的落款则是——崔相。 “崔相,你看这……”江若忠将信给崔敬忠双手奉上,满脸不可置信,“谁这么大的胆子,竟诬陷到了崔相头上!下官回去立即查探,决不允许这样的商队出现在我的地盘上!” 崔相看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嘴角一阵抽搐。江若忠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崔相的神情,继续义愤填膺道。 “你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什么!说崔相索要五万黄金许西南商队稳过入都关卡,还说崔相逼迫他们在货品中夹带盐和茶叶。如此离谱,如此大胆,别说崔相,我都看不下去了!” 第39章 舅舅的演技 崔敬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忙招呼江若忠坐下,示意他不要说话那么大声。缓了许久,崔相露出一副受了极大冤屈的表情。 “此事确实事关重大,还请江大人替老夫查清此事,老夫感激不尽。” 江若忠一听,知道事情成了,又点了一把火,“那是自然,崔相你是不知道,那西南商队随身携带了好多书信,足足有二十多封!此事关乎崔相清誉,要不还是禀报陛下吧。” 崔相的手一抖,刚倒的茶将他手背顿时烫出了一片红。他笑容尴尬,“不必惊扰陛下,老夫先仰仗江大人了。” 江若忠手一摆,让崔相放心,自己定会守口如瓶。并且,不日就将那帮诬陷崔相的人揪出来。 叶宁语听着江若忠讲述昨晚事情的经过,对自家舅舅的演技……有了新的认知。 她又看向一旁的江若勇,“这件事还要多谢二舅舅,如果不是你,不会这么快找到那支商队。” 江若勇笑着喝茶,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那支商队恰好是自己的死对头,他们的一个管事恰好是江若勇的徒弟,徒弟和他喝茶时恰好不小心说漏了嘴…… 巧合!江若勇一口咬定,这都是巧合! 他可不是什么善良的商人,只不过他不像有些大商户做绝做尽,他一直信奉生财有道而已。 江家兄弟没有在叶府停留太久,叶宁语将他们送到门口。为掩人耳目,叶宁语站在了院中,并未出去。 二人带着一对侍卫,浩浩荡荡离开了叶府。江若忠准备进宫去见皇帝,原本他应该先进宫的,可自己舟车劳顿来给妹夫上柱香,这也说得过去。 巷口,一辆马车停在那队人马离去的反方向。车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纤细白皙的手伸出,手的主人侧头望向叶府的方向。他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叶府的门楣,以及前些日子在大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两头石狮子。 男子目光没有了一贯的淡漠,此刻他的眸子深邃,目光流转之间仿佛思绪飘了很远。 “怎么,你想结交叶家?”柳一平看着身边的人。 白承之目光深邃,放下车帘。“走吧。” 柳一平看着他,自觉无趣,拿起脚边药箱的一本医书,随性翻看起来。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马车驶过叶府门口时,白承之好像感受到了一阵目光。他再次掀开车帘往后看,叶府门口依旧只有几个看门的下人。 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心里会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这种情绪是失落。 元庆二十六年九月十五,大都城苏醒得很早。 百姓们勤勤勉勉,天刚蒙蒙亮,就有不少人出了自家门。有人读书,有人种地,有人外出行商,似乎这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一天。 可虞国皇宫,正在早朝的大臣们个个心中忐忑,早早就等在了宫门外,因为今日有大事发生。 上一次像这样的情况,还是五年前册封太子那日。那时储君之位陛下早已心属,相比不堪重用的敬王、雍王,以及长期游历在外的成王,太子几乎毫无悬念的位列东宫。 今日,太子再一次成为了早朝上人人关注的话题,可却不再似五年前那样耀眼。 虞帝高坐大殿之下,百官们齐齐站着,一言不发。叶宁语、太子、大理寺卿曹展鹏三人跪在前方。 曹展鹏将这五日来查到的人证、物证一一列出,还呈了奏折上报。 大理寺卿是皇帝直接提拔的人,曹展鹏这个大理寺卿也只对皇帝负责。 顾洪与叶永长副将的证词、张文修和他助手提供的证词、太子亲卫的证词…… “梁国奸细行离间之计,太子误杀叶将军,得知真相后未及时上奏陛下,逼迫史官篡改行军记录,坑杀我方知情将士三百人。” 曹展鹏的用词已经非常客观,不带有任何个人感情色彩,他将自己查到的事实摆在陛下面前,请他定夺。 线索全部指向太子,曹展鹏将这些线索串联,脉络清晰,动机分明,至此太子的所有遮羞布都被扯了下来。 甚至曹展鹏还带了一老一小两个兵上殿。其中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另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他们是从这次边境之中逃脱出来的,可他们不是逃兵,而是从太子的毒手中逃脱。 那老兵满身伤痕,瘦骨嶙峋。匍匐在大殿上,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 “那日太子将叶将军头砍下,又命我等监守张大人营帐。事成之后,太……太子下令,将知情的三百将士悉数活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埋土有所松动,我二人拼死逃出,一路逃回大都……” “你……你胡说!孤没有,孤没有下令坑杀你们!”太子来到老兵跟前,作势就要一脚踢上去。 皇帝一个眼神,顿时两个宫人快步拦住太子。 皇帝看着两个兵,又看着叶宁语,朝老兵问道。“你,可认识她?” 叶宁语坦荡地抬起头,任凭老兵指认。 老兵只看一眼,便摇头。“回陛下的话,没有见过。” 江若忠今日也位列朝班,他看着二人,双眼微眯,一副审讯的语气。“你们一个小兵,好不容易逃出来,为何不逃命去,反倒要回大都。你们不知,大都更危险?” 众人闻之深以为然,皇帝似乎也对此颇有疑问。他看着两人,示意他们作答。 两人忙跪下磕头,老兵道,“下兵自知逃回大都难以活命。可下兵入伍之时,曾听人说,我等军人誓要为国战死,死于敌人刀下,为荣。死于权斗奸谋,为耻。军士的命,为百姓而活,军士之血,当为家国而流!我知此事干系甚大,不敢就死。是以回到大都,向陛下禀明实情。” 皇帝眼神蓦然变了,仿想想起什么。他看向老兵,急切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忽然之间,老兵脸上升腾起一股由衷的敬意。“召下兵入伍之人,当年的端义将军!” 皇帝只觉双腿一软,猛地呆坐在御座上,他心口起伏,久久未能说出话。 第40章 伸冤(上) 端义,段懿!先皇早年入伍,跟随太祖打江山。那时还未有虞国,江山不稳。十六岁的段懿化名端义,应召入伍。两个月成为兵长,一年升任校尉,三年成为中郎将。先皇威勇无敌,与叶永长之父、叶家老太爷常年同伴而行,在军营互称兄弟。后来,先皇登基,封叶家老爷子为国公,叶家爵位世袭罔替。 后来,今上登基,叶永长为他征讨边境。可今上不像先皇,没有马背从戎之勇,对叶永长也更多了一分忌惮。于是不惜违背先皇祖训,也要将叶家爵位改为逐代降级。叶永长封安齐侯、镇北将军,可叶永长对此并不在意。 思绪拉远,皇帝的内心有一丝苦涩。他看着老兵,“你是当年黑虎营的人?” “正是。” “抬起头来。” 那老兵将头高高扬起,皇帝走上前去细细端详。果然,在他耳背看到了一个虎形刺青,那是黑虎营的独有印记! 皇帝心中剧震,如若是旁人带的兵,他绝不可能相信老兵之言。可若是先皇曾经的兵,那他信! 太子,竟下令坑杀先皇的老兵!这,可是当年陪着先皇打下虞国江山的老兵! 皇帝的眸子瞬间变得凌厉,他看向太子,虽未说话,却让太子浑身发抖。 可害怕归害怕,没有做过的事,太子着实不敢认。 “父皇,儿臣发誓,没有下令坑杀他们,儿子怎会坑杀虞国兵士啊父皇!”太子趴在皇帝面前,哭着哀求。 老兵抬起头,看着太子。“殿下!如若不是殿下的命令,谁敢将三百多口人悉数埋入黄土!那里,还是刚入伍不久的十岁孩童,还有端义将军曾留在军营的年迈老兵。陛下不信,可命人前往军营外三里地的柳林查探,事发不过月余。那里亡魂尸骨未寒,我等怎敢胡乱攀扯太子殿下!” 老兵声声泣泪,句句是血。 “不,孤没有,没有!”太子仍在拼死反驳。 其实,太子说得没错,老兵也没有撒谎。不过是有人借了太子之名,将三百将士悉数坑杀。又故意松了一处土,让两人侥幸逃脱了出来。 雍王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经意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皇帝看着太子和老兵,又看向一旁的曹展鹏。 有些话曹展鹏不好在朝堂明说,但他对着皇帝点了点头,这一刻,皇帝什么都明白了。 他没问曹展鹏为何能在五日之内查清此事,可他知道,曹展鹏不敢拿这件事来骗自己。 老兵见皇帝一直没有反应,他抬头望着万人之上的君王。“陛下不信,下兵愿以命相证!” 话音刚落,只见老兵小跑着朝殿中石柱上撞去。 “拦住他!”皇帝急忙下令。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老兵的头已经磕在了石柱上,鲜血四溅,那副消瘦的身躯应声倒地,眼中却满是向往与感激。 “爹!”大殿之上传出一阵哀嚎。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兵朝着老兵的方向爬了过去,他眼里满是惊恐,如同看到了战场上千军万马厮杀那般。 众人都愣住了,皇帝也愣住了。太子望着倒地的老兵,心理防线已然崩溃。 “疯了,他疯了!我没有,这不是真相,不是真相!” 皇帝闭上双眼,耳畔仿佛响起先帝的声音。“军士的命,为百姓而活,军士之血,当为家国而流……” 高高在上的虞国皇帝,此刻正面临着一场艰难的抉择。 “陛下,臣有事启奏。”崔敬忠缓缓站出,一脸郑重。 皇帝没有回答,他睁开眼,一股冰冷的目光落在崔敬忠身上。 可一向惯会察言观色的崔相,今日似乎没长眼睛,丝毫看不见皇帝的目光,自顾自说道,“臣启奏,太子私交梁人,以国之重镇商贸许以为利,与梁人私换金银……” “崔敬忠!”皇帝还未从先帝的感伤中走出来,便被崔相震住了。 这件事,前些时日上过奏折也就罢了,今日他竟然拿到早朝上来说。他想干什么?想趁此逼朕废了太子吗! 原以为崔敬忠会闭嘴,没料到他继续道,“殿下以兰、青城两座城池之商贸为利,与梁国相交金银,殿下岂知这两座城与戎狄相邻,乃我大虞边境重镇。若许梁人行商,日后两国在此勾结,我北境危矣!” 皇帝一怔!在上一封奏折里,崔敬忠不是说太子许给梁人的是东部小城吗?怎么扯上了青兰两城?这两座城的利害关系,皇帝自然知晓。 崔敬忠似乎并未注意到皇帝疑惑的神色,揣着手继续道,“前日上了奏折臣便细查此事,谁知太子所许梁人城池太多,这两处也是臣昨日才发现的……” 皇帝向崔敬忠投去了杀人的目光,崔相权当没有看见。他话也说完了,低垂着头,又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文臣做派。 任谁也看得出来,崔相这是明着给了太子一刀。 有人虽然平日与他政见不合,可这个时候还是在心里给崔敬忠竖起了大拇指。瞧瞧人家这胆量,不愧是爬上了右相之位的人。 看完了崔相,又看太子。 朝堂上一片安静,此时的太子抖如筛糠,皇帝未发一言,双眼中露出一股冷厉的目光。他看着众人,又看向太子。他想不通,以青兰二城与梁人进行愚蠢的交易,是谁给太子出的主意,他当真不懂这其中利害么! 太子有罪,该惩。可皇帝不想罚得太重。一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二是如若太子被废,其他皇子,哪个撑得起未来的国祚。 于情于理,太子不能废。可如今太子的处境,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大罪! 可看着太子此刻跪在自己脚边哀求的模样,皇帝心中一凉。堂堂储君如今这般不顾身份地在百官面前哀求乞怜,面子里子都失透了。就算日后登上大位,这些大臣们谁又会真的心服口服。 新皇无威,撼动国本,若不臣之人再生异心,那才是真正的国祚不保! 罢了,他还有三个儿子。碌碌无为总比颜面尽失要好,只要他给储君留下可用的肱骨大臣,自己的儿子定能坐稳这皇位。 想到这里,皇帝长叹一口气。 “太子失德,不堪为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即日起褫夺皇太子位,搬离东宫,回太子府思过三年。无令,不得出宫。” 太子听到这话,瘫坐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这身,怕是翻不了了。 圣言一出,群臣心里也暗抽凉气。这太子,终究是被废了! 太子一废,储位空悬,这朝堂啊,以后变数只怕更多。只不过,现在没人敢提及重新立储一事。 “陛下!”正当群臣准备高呼陛下圣明之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第41章 伸冤(中) “我父亲虽被太子误杀,可他在得知真相后不为父亲平反,反而将错就错,以国贼之名将我父押送回都。边境数万将士,大都数万百姓亲眼所见。敢问陛下,是非功过如何评说?忠臣之魂灵如何安抚!” 众人的心,又是一紧。陛下已经废了太子,她……她……她竟然还敢厉声质问圣上。这个叶家大姑娘的行为,他们着实琢磨不透。 皇帝将双手扶在两侧龙椅上,手背青筋暴起。他看着叶宁语,声音不大,却听得人彻骨生寒。 “你,还想干什么?” 干什么?叶宁语眼神一凌,心里苦笑。她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公道,凭什么太子杀了人,给他父亲安了这么大一个罪名,那么多边境将士因他而死。一个太子之位,皇帝就想息事宁人? 她,不服。 “请圣上将张大人的行军记录昭告天下,为我父正名。令太子身着丧服,扶灵祭拜,送我父出殡,为边境数万将士喊魂!”叶宁语跪在地上,虽俯低了身子,可她的语气哪里像是伏低做小的样子。她声音清晰有力,穿透大殿,震得每个人心惊胆战。 众人又是一惊! 太子是何等人物,就算被废,也是皇子。这个丫头让太子给叶永长下跪,不仅打了太子的脸,也让陛下的颜面扫地。她是疯了么! 身为臣子,刚才不敢在大殿之上表态,是因为事关太子,牵扯甚深。可现在正是他们表态的时候。他们,理应为陛下分忧。 “大胆!皇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岂能给二品侯爵下跪送灵!你辱没皇家威严,罪无可恕!”户部尚书张少节第一个站了出来。 叶宁语鼻子一哼,“皇家威严?敢问大人,何为皇家威严?是不分青红皂白将错就错的昏聩之举么?是以将士血肉之躯为自己立功的狼子野心么?是不怕百姓非议也要护住自己儿子的舐犊情深么!” 皇帝浑身发抖,指着叶宁语,眼神中带着一股杀意。太子跪天跪地跪段家祖宗,纵然他犯了错,可一个小小的二品侯爷将军,何德何能让太子下跪扶灵! “你在教朕,如何当皇帝么?”皇帝瞪着叶宁语,杀意几乎从眸中涌出。 “臣女不敢,臣女只想让陛下看清民心,听清民意。” 皇帝强压制怒火,一字一句。“你让朕看什么,听什么?” 叶宁语侧身,双手指向殿外的方向。“听听大都百姓的心声。” 叶宁语话语还未落,只听咚的一声,一阵巨大的声响从殿外传来,穿透重重宫羽,直入人心。 咚,咚!又是两声。 皇帝只觉眉心一跳,每一声,都让他心紧一次。这,是登闻鼓的声音!伴随着鼓声,似乎还有人群呼喊的声音。 好,很好!自开朝以来,这登闻鼓从未响过。今日,他倒要看看,是谁在敲鼓。 “出去看看!”他冷着脸吩咐禁卫军。 很快,出去查探的人回来了。“陛下,宫外有数百名学子高举请愿书,请求陛下为叶将军申冤。还有……还有好多百姓,称让太子偿……偿……” 侍卫说到这里,不敢继续下去。 “偿什么!”皇帝不耐烦道。 侍卫冒死道,“偿……命!” “大胆!何人竟然对太……对皇子出言不逊!”有大臣立马呵斥。 跪地的太子身子一软,僵在了地上。皇帝怒目圆视,那眼神,似要吃人。 “学子……哪里来的学子!”皇帝向来看重学子,如今一听外面是学子闹事,心里猛然像是堵上了。 那侍卫又道,“是国子监的,还有大都的几个官学,还有……好些朝中大人的公子……” 一听到这里,当场的官员们个个面无人色,特别是家中有儿子在国子监和官学上学的,俱都心中祈祷,希望自家的不肖子不要参与此事。 皇帝回过神来,瞪着叶宁语,冷笑道,“你好大的本事,竟是连国子监的学生都能鼓动了?” 鼓动学子宫前闹事,这个罪名可不小。 叶宁语不卑不亢,抬头反问,“大虞国的学子承蒙陛下圣恩,都乃日后国之栋梁,岂是我一介女子可以鼓动的?” 皇帝只觉得自己今日的脾气都要用完了,他瞄了下面的官员们,没一个人抬头。 终于,有人替皇帝说话了。“举国上下谁不知陛下对学子恩优并宠,开国以来从未有哪个学子对陛下生过半分怨言。你说没有鼓动学子,那他们今日为何来宫前敲登闻鼓?” 皇帝满意地看着说话的人,殊不知那人早在心里做了几百个回合的盘算,他仔细回想自己以及亲朋好友家中,确定没有在国子监和官学上学的。又盘算一番,倒是几个政敌的儿子有可能牵扯其中,便果断开了口。 叶宁语没有再看此人,而是继续盯着皇帝,眼神令人发毛。“大人可去问问击鼓的学子,问他们太平盛世为何还要敲登闻鼓。是受人蛊惑,还是有人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你……”皇帝怒火中烧,气得站起,刚开口却觉心口一阵翻涌。刘公公忙上前,将他扶到御座上坐好。 “哼!学子的心性至纯至善,圣上为他们择良师教导,培养一个学习有多不易。不料却被你等蛊惑,实在罪大恶极。”户部尚书张少节道。 叶宁语望着张少节,唇角勾起。“这位大人今日几次三番驳斥于我,敢问大人名讳?” 她如何不认识此人。前世为雍王筹谋时,这朝堂上上下下所有官员,哪个她不清楚。只是眼下,她只能装作不认识。否则,有人必会起疑她为何对朝中大臣如此熟悉。 有人答道,“这是户部张尚书。” 叶宁语一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如此,我说与大人素来无冤无仇,怎的今日处处针对,想必大人是因儿女之事心有怨恨!” 当日,和钟康在寺庙内行苟且之事的张紫芳,便是张少节的独女。只是张紫芳已在事发后自尽,叶宁语也没有说得太明显,她只想给张少节提个醒,好让他想起自己‘养不教父之过’的罪,闭上嘴罢了。 “叶宁语!”张少节明显带有怒意,或许是朝堂之上不好发作,只见他涨红了脸,又羞有愧。 没等张少节继续说话,外面敲鼓的声音更大了,百姓的呼喊也似乎更为明显,隐约可听见‘公道’、‘伸冤’的声音。 皇帝黑着脸冷笑,看着叶宁语几近怒斥。“公道?是他们想要公道,还是你想要公道?” 第42章 伸冤(下) “臣女也好,学子也罢,都不过是陛下的子民。太子污忠臣,杀将士,俱是国事。今日的公道,不过是虞国子民向陛下讨一个公道!”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皇帝忽然发现以前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未来的雍王妃。 “你既知自己是虞国子民,就该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若朕,不给这个公道呢?”皇帝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语。 “那叶宁语便日日来敲登闻鼓,日日长跪宫前,让大都百姓都看看,这皇宫之中到底还有多少冤假错案。” “你……你不要以为自己是雍王的未婚妻,朕就不敢杀你!”皇帝语声冰冷,闻之让人心神俱颤。 “叶宁语但求一死,以慰我父在天之灵!” 皇帝攥紧双拳,身旁的侍卫拔刀出鞘,刀声在大殿清晰可闻。“好!你求一死,朕成全你!” 崔敬忠忙上前磕头,“陛下息怒,亡将之女不可杀!” 雍王没有料到叶宁语敢在大殿之上如此咄咄逼人,一番权衡之后,也打算搏上一把。 他忙上前跪道,“父皇息怒,阿语出言不逊惹怒父皇,是她之过。可她与儿子有婚约在身,早将父皇当做长辈,父皇待她亦如自家晚辈。儿子自知没有情分求父皇,但还请父皇念在已逝叶将军的份上,原谅忠臣之女丧父之痛。一切罪责,儿臣甘愿代为受过。” 雍王这番话,立即显出他与太子的不同。 太子遇事不决,软弱无能。可雍王,在朝堂之上力护未婚妻,口口声声对忠勇亡将心存感激。虽在拂逆圣意为叶宁语说情,但相形之下,不知比太子强出多少。 这,是大多数朝臣此刻心中所想。 皇帝没有对雍王这番话发怒,只因雍王说,父皇待叶宁语亦如自家晚辈。是啊,雍王不说,他都忘了,叶永长除了是大虞国的将军,还即将成为自己的儿女亲家。 而且,衡阳公主为叶府的四夫人,叶永长算起来是衡阳的夫家兄长。他下葬,公主都要为他扶灵送葬。 群臣里,极少有人能事事猜中皇帝的心思。可就有那么些人,眼明心亮。 “陛下,依臣看,叶大姑娘之言也并非不可行。” 此言一出,所有人看着崔敬忠,满脸诧异。 崔相,这是疯了吗!刚刚弹劾太子,如今竟帮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叶家丫头说话!知道的以为他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不知道的还以为崔相是叶永长的家臣。 不过,朝堂上闹成这个样子,还有谁敢说什么。要打破这个僵局,恐怕也唯有崔相了。 皇帝没有吭声,他看着百官之首崔敬忠,等他说下去。 “叶将军算起来也是衡阳公主的夫家兄长,公主身为太子姑母,尚且为兄长扶灵,太子也可作为晚辈,为叶将军扶灵。” 崔敬忠清了清嗓子,又道,“再者,陛下命皇子为我朝阵亡将军送葬,事情传出去,百姓不仅不会说此举有失国体,反而称颂陛下爱重忠臣,爱民如子。” 皇帝一听,怒意消减了许多,他眼眸微动,细细琢磨,觉得崔敬忠的话也不无道理。 “非也,皇族无家事,陛下和皇子的一举一动皆受万民敬仰。君给臣下跪,实乃枉顾纲常,不合律法!”见皇帝神色缓和,御史中丞看准了圣意出来说道。 “律法?”叶宁语冷冷地看着御史中丞,“大虞国的律法就是杀人偿命。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人的意思是让太子以命抵命?” 御史中丞吓得惊出一身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臣并无此意。” 皇帝闭上双眼,御史中丞,谏天谏地谏君主,可如今连一个女子都说不过,又要来做什么! 见形势基本明了,有人敢站出来了。“陛下,将士热血不可冷,请陛下准许废太子为亡将扶灵!” 废太子?哼!他们改口倒是快。皇帝心里暗骂这群见风使舵的庸臣,可一抬头,见竟然是自己一向倚重的翰林院大学士钱明,他暂时压住了怒意。 这话,也确实在为大局所虑。 “陛下,废太子罪行不轻,桩桩件件难以置信。请陛下抚慰此次边疆将士,安顿被坑杀将士的家人。” 这话没有对太子落井下石,说得中肯,是在解决问题。皇帝点头,没有多言。 “陛下,端义将军所带之兵实乃我国忠勇之士。若大虞之兵皆有此志气,何愁不能国富兵强!臣看这些老兵身老志坚,请陛下酌情召回一些有为的阵前老兵,入我兵部主事,臣自当厚待!”兵部尚书刘景中道。 提起端义将军,皇帝的心又颤动了一瞬。他点头,默不作声。 “陛下……” “好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还想谏言的官员们。 随后,他看向叶宁语,眼里有不甘,但他强忍怒意,“朕问你,如若朕允废太子扶灵。此事,你可愿作罢!” 叶宁语几乎不假思索道,“倘若废太子为我父着素、下跪、扶灵送葬,他在边境对我父亲所做之事,臣女便不再追究。” “好!”皇帝几乎没等叶宁语说完这句话,他高坐御座之上,扶住两边把手,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道,“叶将军忠义可嘉,即日起恢复爵位,追封护国公,三日后下葬。令太子着素,于叶卿灵前忏悔,为护国公扶灵送行,为边境枉死之将士喊魂!其余太子同伙,交由大理寺处理。” 此言一出,太子已近疯癫状态。 可他还是想搏一搏,他将恐惧和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雍王。 不经意间,雍王给了太子一个眼神。太子忽然心中一明,想起了雍王曾告诉他的保命绝技。 于是,太子匍匐至皇帝脚边,带着哭腔。“父皇,儿子……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儿子是被奸人迷惑,如今儿子知错了。求父皇赐死儿子,儿子也好早日见到母妃……” 皇帝一听太子还敢提他母妃,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燃起。他走到太子跟前,一脚踢出。“你,你这个竖子,还敢提你母妃!你母妃如此贤良淑德,没有你这个儿子!” 太子吓得止住了哭声,他不明白,为何雍王告诉他的保命招数今天没用了。 他又跪着爬向雍王,“三弟,三弟,你……你帮帮我,你告诉父皇,是你……你……” 雍王猛地抓住太子的手腕,暗暗用力,眸中闪出寒光。 太子一愣,仿佛看到了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不过只片刻,雍王便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他俯在太子耳边轻语。“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放心,三弟定会为你筹谋。” 太子愣愣看着雍王,眼中保留着最后一丝期待。 雍王没有再看太子,而是看着叶宁语的方向,唇角翘起。 第43章 出殡 三日后,护国公、镇北将军叶永长出殡,一应事宜由礼部主持。 许是出殡的诏书早在三日前就下达,对于大都百姓来说,这一天是重要的日子。 此刻的大都,天还未亮,东方只有一抹微弱的晨曦。可在这座城内的各个角落,总有百姓不约而同地开了自家的门。 “你可是去叶家的?” “谁说不是呢?镇北将军今日出殡,我们去送一程。” 一旁又有人加入,“我们也是……” 很快,大都的各条街道上,有不少百姓持着火把,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 侯府的门楣已换成了国公府。寅时末,叶府内外,早已人潮涌动。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皆遵照圣意,前来叶府恭送护国公,门外也站满了大都的百姓。 叶家人昨夜守了一夜灵,自是没有一个人睡。 昨日,皇宫下旨赐来了无数金银丝绸、锦绣华服及玲珑玉器,在叶府内外堆积成山。江氏无心打理这些东西,方管家说将这些丢入库房,被叶宁语拦住了。她让人将其置入叶府大门外两侧,让肖护卫派了两个人看着。 卯时初,叶府灵前灯火通明,叶永和、叶永德兄弟和废太子、雍王跪在第一排。 雍王对于自己是护国公准女婿这件事相当自信,今日比太子来得还早。时辰一到,他便自觉跟着叶永和等人跪下上香。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毫无皇室架子的王爷。 国公夫人江氏、三夫人孟氏、四夫人段氏跪在第二排,叶宁语及叶家众姑娘公子跪在其后。再往后,便是朝中一应官员和江家兄弟。 顾洪之子顾钰也在此处,看到皇宫新贴出的行军记录后,顾甄儿知道了所有真相。她也想来,奈何刚刚操持了父亲丧事,自己又即将临盆,实在无法走动,便让胞弟代为前来相送护国公。 方管家携一应心腹下人几乎跪到叶府大门口,而门外,皆是身着素衣自愿而来的大都城百姓。只是方管家并不知道,在这些百姓里,还有不少当年从叶家军中退下的老兵。 因灵堂设在内院书房前,百姓看不到灵堂,只能看到层层披麻戴孝之人从大门一直往内,绵延不绝,似乎看不到尽头。 礼部官员立于灵前,高唱秉揖辞。 “行家奠礼,内外肃静,执事者各执其事。张号炮,鸣金,击鼓,秉揖!” 礼官话毕,所有人跪拜灵前,双臂伸前,重重击掌,随后以头伏地,缓缓叩拜。 皇子如此,叶家儿女如此,门口的百姓亦是如此。 他们从未见过这般规模的祭拜之礼。虽说皇家驾崩,百官皆会跪于殿前七日,但谁能说他们是真的痛心,为亡者而哀呢? 可今日叶府的场景,不仅触动了叶家的人,更触动了身在此处的每一个百姓。他们,都是感念将军功德的普通人,亦是被叶将军护在身后的人。 “再揖”,礼官的声音极具穿透力。 数百人再次朝着灵前击掌叩首,伏地以拜,叶府内外已有哭声传出。 “三揖!” 众人含泪再拜,苍凉的夜色也无法隐去这偌大国公府内的一片雪白。 “诵奠文!”随着礼官话毕,叶宁语起身,诵念祭文。 这祭文,乃是她昨夜所书。每在纸上落下一句话,眼泪便打湿一次纸笔。 她缓缓走向灵前,扶灵颂念。 “元庆二十六年,九月十九。不肖女叶宁语谨以三寸纸帛、三牲酒体,家常菽水、不腆之仪,致祭于护国公、镇北将军叶永长之灵前:父赋性兮,孝友德全。吾期父寿,亿万斯年。然天妒将才,吾父命殒阵前。” 叶宁语的声音不大,但此刻的叶府万籁俱寂,只有她轻柔却坚毅的声音传出,以至叶府门口都依稀可闻。 “惟吾之父,正直端方。年及十四随高祖出征,为我虞国征战沙场。年及十六,随今上破戎狄、败前梁,拜及少年上将。年及三十,戍卫边疆。此后二十年,铜山数重,尽是羊肠虎背,铁墙万道,皆为道险途毒。可吾父不悔。只念护百姓安宁,保山河无恙。” 叶宁语念着父亲的一生要事,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自己面前。她忘不了自己还是孩童时,父亲每一次离家时不舍又决绝的背影。忘不了自己跟随父亲在战场上,亲眼看到他为守寸土,与敌搏杀的无畏模样。还有她每年生辰、及笄,父亲虽身在外,却总是命人及时带回称心之物。 作为将军,他是尽职的。作为父亲,他也是一个好父亲!思及此,叶宁语心如刀割,喉头堵塞,语声沙哑。 “吾父三十六岁,祖母病逝。时逢敌国屡犯,吾父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分。内着孝衣,外罩战甲,即赴边境,大败梁敌。” 叶宁语从未怀疑过父亲对皇帝的忠诚,即便披麻戴孝,也要前往边境大破敌军。她想不通,为何皇帝会允许这样的人被自己的儿子设计陷害,让他屈死阵前,尸首分离。 叶宁语握紧手里的卷轴,强忍心中的巨大悲痛,努力提高声音。她的泪,一滴滴落在隽秀的字上。 “吾曾多次问吾父,戎马一生,志在何处? 吾父答,‘惟天地之肖子,作邦国之完人,为圣贤之羽翼,作帝王之忠臣’。 吾又问,‘父事事为人,何以为己?’ 吾父肃而答,‘大丈夫当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以生为辱,以死为荣!’ 吾再问,与血亲聚少离多,所为何愿? 吾父答,‘一愿苍生安宁,二愿山河永固,三愿天下太平’。” 言尽于此,灵前哭声一片,纵然是那礼部的官员,也不知抹了多少次泪。就连先皇驾崩,他也没像今日这般泪眼横流,心中酸楚。 府外的百姓也皆俯身下跪,哭喊护国公之名。 他们也不知,叶将军竟如此高风亮节,平生所愿,尽在百姓之身。 他们更不知,原来大名鼎鼎的镇北将军,一生功名显赫,竟也付出了如此之多。 他们用血肉之躯,铸成护国城墙。用与家人的聚少离多,换取万家团圆。当世之将,谁还有此护民真心! “吾父一生,俾兹王化,浩气长存,直入正道,无坠迷津。吾父之言,常存耳畔,如砥如石,不振不惊。叹吾父,此行孤身,并无烟火去处。哀吾父,暗夜沉沉,焉有皓月悲天!” 祭辞即将念完,叶宁语的泪也似乎要流完了。她强撑住腹部传来的疼痛,再次握紧手中卷轴,似要与父亲进行最后的道别。 第44章 恭送镇北将军 “往日清晨,父有形声。今日清晨,吾父何存?天长地久,抱恨绵绵,备其有灵,鉴此清筵……” 最后一句,叶宁语几乎用尽了平生力气。 她虚脱地晃着身子,雍王见状,作势想要扶一把。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她的手腕,叶宁语不经意往一旁挪了半步。 雍王的手落在空中,他看着叶宁语,神色复杂,似有心疼,又有疑惑。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雍王的举动,大家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为护国公之忠心而叹,为镇北将军之结局而悲。 “摔盆!” 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作为叶永长嫡长子的叶安珺怀抱瓦盆起身,一步一挪行至灵前。 此时的他眼眶血红,但眼中无泪。那日他从长姐房中走出,便已将此生眼泪流完。如今,他没有看向父亲灵前的废太子和雍王,但叶安珺抱着瓦盆的手,早已青筋暴起。 叶安珺高举瓦盆,只听嘭的一声,瓦盆落地,摔得粉碎,声音震耳发聩。 “开冥路,起灵!” 叶永长的棺椁被抬起,即将离开叶府。棺下长明灯已燃尽,白幡被晨风吹动,天边已开始泛白。 晨光既显,斯人将去。 “父亲!” “大伯!” “叶将军!” “护国公!” 人们再也忍不住悲声,叶家儿女也好,朝中官员也好,府外百姓也好,呼唤叶永长的喊声一声盖过一声!字字含泪,凄楚不已。 江若忠本就为妹婿之死心痛不已,武将出身的他自知妹婿在阵前拼杀不易。 他感念妹婿高风亮节,见棺椁已起,江若忠朝前深拜,声音浑厚,气势如虹。“恭送镇北将军!” 方管家浑身血液涌动,他注视着将军的棺椁,随之猛然起身。 没有人发现,今日方管家的素衣之内,是当年跟随将军上阵时所穿的铠甲。 方管家犹记得,当年老夫人离世,将军内着素衣,外罩铠甲,遗憾离于灵前。谁曾想到,今日他却内披铠甲,外着素衣,为将军送行。 方管家猛地扯掉外面素衣,以一身铠甲立于灵前。他右手举至胸前,朝棺椁行军礼。“恭送镇北将军,叶家军之魂永生!” 方管家话音刚落,又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恭送镇北将军,叶家军之魂永生!”是当年从叶家军退下的老兵。 “恭送镇北将军,叶家军之魂永生!” 越来越多的声音出现,皆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有的来自府内,有的则来自府外。喊声震天,呼声嘹亮,犹如上阵前的军令,亦如前线的战歌。这,是叶家军对一军主帅的送别方式。 这一幕,闻之令人动容。所有人神情肃穆,体内涌起一股热流。许多年轻人,恨不能现在就披上铠甲,踏入战场。他们也要像叶将军一样,为国征战,护民一方。 人群里,白承之一身素衣,衣袂被晨风吹起。他站在那里,风姿卓绝,心里大为震动,眼角竟不自觉地划过一滴泪。 这就是她父亲么?这就是大虞国的将军么?虞国若都是这般将军,这般士气,不日定能成为六国之上国。 可惜,这样的好将军已去。 他心里的遗憾,一半为殒身的护民之将,一半为府内声泪俱下颂念祭文的女子。他难以想象,此刻她的心有多痛。他遇到她的这几次,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坚强、果断、聪慧、刚毅、勇敢……这样的女子,是他之前从不曾见过的。 纵然他已在这大都布局,可今日若是再遇见她,他不愿,也不会将这样的女子牵扯进自己的棋局之中。 鹤鸣轩二楼的一个屋内,掌柜林思才同样身着一身旧时铠甲,沧桑的脸上布满泪痕,他朝着一个方向跪下,右手放至胸前,深行军礼。 今后鹤鸣轩还有用处,他不便出现在叶府,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将军送行。 “恭送镇北将军,叶家军之魂永生!”林思才朝着那个方向重重磕头,起身又是泪流满面。 叶府,棺椁被抬至门口,送灵之人按顺序依次分列前后,太子、雍王、叶家几个孩子走在最前面。 路被百姓层层围堵,哭声震天。礼官见状,示意抬棺者缓缓而行。百姓们便默默起身,跟在棺椁之后,抹泪前行。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指着队伍最前方喊道,“他就是陷害叶将军的废太子!” 队伍最前方,叶家的公子前些时日亲自给百姓们奉过茶,他们是认识的。百姓扫视了一圈,将目光落在太子和雍王的身上。 但他们分不清哪个是太子,有人正在询问之时,已有心急的百姓开始朝着那个方向扔东西。 很快,人们有样学样,可出门时时辰太早,大家身上都没揣太多东西。不知是谁开头,脱掉自己的鞋子,朝太子和雍王的方向扔去。 这一举动给了大家灵感,又有人脱鞋,还有人脱袜子。 脱袜子的基本上都是壮汉,味道可想而知。 还有些姑娘婆子,想要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去。可无奈国公府门前被打扫得干净,连一层灰都没有。 于是,有人瞧见了府门口一侧的几个大箱子。 里面装的是他们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各类珍宝金银,换做往日,百姓们眼睛都会发光,可是现在他们眼眶发红。 纵然护卫这些箱中之物的叶府侍卫们说,这是镇北将军的受赏之物。叶大姑娘有令,这些身外之物赠给将军一心守护的百姓。凡入伍老兵、鳏寡孤独者,皆可在此领取金银。 可百姓们没有人去认领,他们见身上没有东西可砸,这才奔向箱子,抱起东西就朝那个方向扔去。 他们的力度和角度都把握得极准,绝不砸到旁人。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其他,似乎砸到雍王身上的东西要比太子多得多。才走了几步,他的脸上、冠上堪堪挂了几只臭袜子。 雍王只感到一阵恶心,奈何在送灵的队伍里不好发作,只得强忍住杀人的冲动。 “住手!住手!”有礼官见状,忙上前阻拦,可百姓太多,他根本拦不住。 百姓边扔东西边骂,“昏庸无能的废太子,你怎么不去死!” “给叶将军偿命!”、“把叶将军还回来!” 见百姓怒意太甚,还是叶安珺走到前面,冲着人群深深作揖。 大家见叶府世子出面,这才没有继续动手。 此时的太子,已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他默默走在前面,遵着礼官的送灵辞,三步一跪,跟着队伍往前走去。 叶宁语面无表情地走在叶安珺身后,似乎周围的一切和自己无关,她只想好好送父亲最后一程。 送葬的队伍成千上万人,一眼望不到头,浩浩荡荡朝着国公陵的方向而去。 第45章 小五 镇北将军叶永长葬入了国公陵,叶府挂白七日。 从国公陵回来的叶宁语在门口望着偌大的叶府,心中一阵酸楚。父亲死了,要这国公府的门楣还有何用。 这些日子叶宁语整个人极度紧绷,将父亲送走之后,她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接下来,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沉沉睡了一觉,青连吩咐院中的下人们轻手轻脚,不准打扰。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醒来时,连日积累的睡意已经消散。她望着窗外,神色有些恍惚。刚睡下的时候天色已暗,此刻又已近黄昏了。 “什么时辰了?”她看着端水进来的青连道。 “申时了大姑娘。”青连打湿了帕子,给叶宁语擦拭身子。 叶宁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她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吃食,并无任何食欲。 “你去让肖护卫准备一下,陪我出趟门。” 青连应下,默默退了出去。 一刻钟后,叶宁语坐在马车里,肖护卫亲自驾马,往城外走去。快到城门口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听声音是朝他们的马车方向追来的。 叶宁语眉头一皱,今日出行是件秘事,马车轻装简行,她也只带了肖护卫一人,目的就是不引人注意。 “是谁?”叶宁语没有掀开车帘,而是问了驾马车的肖护卫一嘴。 肖护卫早就察觉到了,此刻已经看到了来人。“大姑娘,是延庆。” 叶宁语忙将车帘掀开,便看见了一脸细汗的方延庆。 “你怎么来了?” 方延庆数日前从边境归来,走时带着叶府的十名死士,回来时身边一个死士也没有。只带着史官张文修和两个虞兵从边境归来。叶宁语能够想象,方延庆的边境之行有多么危险。 那晚的方延庆满身是伤,脸上的血迹还未干。方管家叫来安老神医为他医治,事后听安老神医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二十多处,最重的是腿上的一处刀伤。从边境到大都,他们一路急行,没有时间疗伤,也没有时间休息。如果换做旁的大夫,那条腿或许就保不住了。 这才不过五六日,他竟然从病床上起来了,还骑着马。 方延庆似乎注意到叶宁语在关心自己的伤势,轻松道,“大姑娘可是要去看看他?请大姑娘允许我跟着一起去。毕竟,他是我带回来的。” 叶宁语看了看身后,确信没有人跟来。又看着满身是伤却面色丝毫不显的方延庆,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停在了一处山脚。又走了一炷香的山道,在一棵老柏树前停了下来。 从这里往山下望去,大都城的一切尽收眼底。叶宁语闭上了眼,四周鸟鸣不断,是个风水宝地。 叶宁语转身望着眼前一块崭新的墓碑,碑上没有名字,只放了一个沾满了血迹的头盔。 她接过肖护卫手中的纸钱,放入火盆中烧了起来。看着火苗跳动,叶宁语朝着墓碑深深行了一礼。 忽然,身后草丛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叶宁语回头,见一少年身着素衣出现在他们身后。 看着叶宁语,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又恢复了常色。他看着一旁的方延庆,深深作揖。 “方大哥。” 如果太子在这里,他一眼就能认出,此人就是那日在大殿上,一老一小两个兵中的小兵。 说他是小兵,其实他也有十六七岁,并不小了。只是和他父亲的模样比起来,确实又很小。 方延庆是他们父子的恩人,他和父亲从满是尸骨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时,两人都快不行了。逃命的途中遇到了方延庆,他将他们安置好,为他们包扎伤口,又将他们平安带回大都。 方延庆看着小兵,满是关切。 小兵第一次是在大殿上见到的叶宁语,可那时他在皇帝面前,头都不敢抬起来,更别说往四周看了。可以说,今天才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 他冲着叶宁语深深作揖,叶宁语鼻子一酸。“你父亲之事,很抱歉。” 她是想让这对父子在殿前揭发太子,她敢保证皇帝不会公然在大殿上对他们不利。事后,她也可保这对父子平安。可她没有料到老兵会以死相谏,血溅当场。 小兵红着眼,“父亲说过,一切皆为他所愿。我随父亲入伍两年,我知他在朝堂上说的话句句真心。父亲让我告诉姑娘,他本就受了重伤,命不久矣,能在将死之前为三百同袍博回一个公道,他死而无憾,还请姑娘不必愧疚。” 老兵只在朝堂上见过叶宁语一面,之前种种都是方延庆和他们联系。他只知道,方延庆背后还有贵人,却不知是谁。 直到在朝堂上见到奋不顾身告御状的叶宁语,他一切都明白了,是叶将军的女儿!既然是忠勇将门之后,那么他更愿意做这些事,永不后悔。 叶宁语看着小兵,心头一动。他才多大,就入伍两年。若不是家中无粮,走投无路,谁会带着十四五岁的孩子去往前线。虞国老兵的境遇尚且如此,其他兵士的命运又该如何? 此刻,她似乎更加理解父亲的那些愿望。是啊,只要百姓安宁,山河永固,这天下就能太平。父亲去了,可她愿意继承父亲的遗志,替他护好这些民。 叶宁语心中苦笑,原本这不该她来操心的,一国自有一国的君主,他们享一国百姓供奉和仰望,就该担起护一国百姓的责任。可他们没有,不仅储君没有,就连皇帝也没有!他们只要皇权,只享富贵。这样的君主,这样的太子,要他们何用! 叶宁语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她叹了口气,走到小兵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小兵低着头,“我爹叫我小五。” “小五,你可愿跟我回叶家?我叶宁语对着你父亲的墓碑发誓,此生定护你周全!” 小五心里五味杂陈,刚刚失去父亲的痛在这一瞬间,似乎被这个姑娘治愈了一大半。他抬起头看着叶宁语,眼泪唰得掉下来。 扑通一声,跪在叶宁语面前。 方延庆和肖护卫看着面前的场景,都别过头去,红着眼。 回到叶府时天色已黑,却被方管家告知,两位舅老爷已等候多时。 叶宁语让方延庆把小五带下去,好好安置,便抬脚进了院中。 正屋内,不止江若忠和江若勇两人,还有张文修。 张文修脸色不是很好,似乎又苍老了几岁,整个人看上去像是六十岁的样子。 江若忠兄弟准备回剑南道了。前些天他以西南商队与都城官员勾结一事为由,与皇帝进行了一次密谈,商议如何彻查此事。当然,他并未捅破崔敬忠的事,因为这样的官商勾结实在是太多,随便一查便可查出一大群人。 第46章 练功 当然,这只是江若忠为自己找的入都理由,如何查探他心中也早就有数。只是,离开之前,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和外甥女。 “方才等你的时候,我和你阿娘还有阿珺都说过话了”。他顿了顿,又道,“你的亲事准备何时再办啊?” 虽然妹婿刚去,他说这话有些不合时宜,可外甥女的亲事本就定好,如果不是这件事许是她早就出嫁了。 如今叶家与前太子为敌,妹婿也不在了,日后叶府家道究竟如何江若忠不得而知,如果外甥女能早点嫁给雍王,有人护着,他不介意什么礼数,愿意来当这个催婚人。他想,妹婿在天有灵肯定也会赞同他的想法。 “来日方长,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大舅舅不必为我担心。” 江若忠叹了一口气,他早就该料到叶宁语会这么说。 “我们准备回去了,你在大都要万事小心。”江若忠叮嘱。 叶宁语端起一杯茶水,递给江若忠。“我知道,我会照顾好阿娘和阿珺。” 转头,叶宁语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张文修,“张大人日后有何打算?” 张文修叹了口气,他原本想继续为陛下效力,可这两天他想通了一些事。为官这么多年,他终究还是适应不了波谲云诡的官场。 他已向皇帝提了告老还乡的奏章,当他捕捉到皇帝看到奏章后,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张文修心里有些庆幸,又有些悲凉。 “我回老家,当个教书先生,了此残生罢了。” 叶宁语心里其实早有盘算,她转身看到江若勇正在抹泪,笑道,“二舅舅,你觉得张大人如何?” 眼眶红着的江若勇一愣,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好像……给少男少女说亲的口吻。 江若勇清了清嗓子,“张大人……挺好。” “二舅舅何不将张大人请回剑南道,做你的总账房先生?” 江若勇一愣,张文修也一愣。 江若勇是钦佩张文修的,这几日他们兄弟带着张文修住在客栈,有一次他看着下人送来的账册,越看越乱,张文修只瞟了一眼,就找出了问题,江若勇当时都震惊了。 张文修这两日也或多或少听说了江家在剑南道的生意,那么大的摊子,总账房是何等重要的角色。叶家大姑娘就这样……给了他? 见张文修没有反应,叶宁语道,“张大人可是在大都还有什么牵挂?‘’ 张文修苦笑,“我幼年丧父,早年丧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 线都牵到这份上了,江若勇不可能不明白外甥女的意思。他欣喜起身,朝着张文修的方向作揖,“诚请先生随我回剑南道,帮我打理江家生意。从此先生便是自己人,万事不疑!” 张文修只觉一切来得太快,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江家父子已经和叶宁语说完话,准备出门了。 走到门口,江若忠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着叶宁语,“万事想通些,不要逞强。有事让人来剑南道报我,舅舅自当护你们!” 叶宁语鼻子一酸,点头。“嗯。” 江若勇也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大好,我回去让他们把你几个妹妹送来,他们许久没出过远门了,正好来大都逛逛。” “好。”叶宁语再次应了。她知道舅舅并非真心让妹妹们出来散心,是怕她难过,送她们过来陪陪自己罢了。 她其实还有好多事没做,更没有时间和精力难过,但她不会拂舅舅的好意。 望着马车离去,叶宁语站在门口久久未离开。大舅舅是剑南道节度使,二舅舅打理着许多生意,他们在大都停留了近一个月,西南恐已堆了许多事。他们不能再留,准备连夜就走。 “姑娘,天黑了,回去歇着吧。”青连给叶宁语披了一件披风,小声提醒。 “走吧。”叶宁语理了理衣襟,回了秋水院。 晚上,方延庆带着小五过来了,一见到小五眉头多的那颗痣,叶宁语不觉细细看了一眼,总感觉除了眉眼,其他地方也似乎不太一样了。 “这……是安老神医的手笔?” “是。”方延庆看着也似乎很满意。 给小五点颗痣,是叶宁语的主意,虽说小五只是一个小兵,可难保日后废太子不会来寻仇。如果能让他面容改变一下,是最好。 “下去吧,好好养着。”叶宁语道。 小五却没有出去的样子,他看着叶宁语张了张嘴,似有话说。 “怎么了?” 小五有些局促,“我身体没事了,大姑娘给我派点事做吧,总不能一直在府上吃白饭。” 方延庆无奈摇头,这是个实诚的孩子,其实他才来府上不过两天而已。 叶宁语本就没有将他当成废物养着的意思,笑道,“你先跟着你方大哥,肖护卫那边日后也可以去。先适应几日,过些时候再看看你适合做什么,不急。” “哎!”小五听见大姑娘对自己的安排,心中一喜,一笑便露出一口大白牙,跟着方延庆出去了。 青连打了水进来,准备让叶宁语洗漱,便见她坐在那里发呆。今日叶宁语见完江若忠兄弟已近戌时,本就没有用晚饭,又桌上的宵夜她动都未动,不免担忧。 “姑娘,用点饭吧。” 叶宁语似乎并未听到,过了一会才对青连道,“你把今日二舅舅给我的盒子拿过来。” 青连从里屋的架子上拿来一个木盒,叶宁语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张商铺的红契,还有几册账本。 叶宁语皱着眉头,细细翻看起来。二舅舅不会平白无故给自己留下几个铺子,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 看了一会儿,她似乎看出了一些名堂。不过,她还要找人确认一下。 看完了账册,她没有吃东西,直接睡了 次日,一早醒来,青连就端来一碗药。说是昨日安老神医过来,见大姑娘气色好转,开了几个方子。 叶宁语喝了药,吃了些小粥,换了一套紧身的衣裳,走出屋子。 院里阳光很好,她深呼一口气,拿起墙角的几块沙袋绑在腿上。又拿起几块,让青连绑在双臂上。 青连双手抱着一个沙袋,都感觉快抱不动了,见大姑娘竟一臂捆着一袋,小声劝道。 “大姑娘,少捆一些吧,你伤还没好!” “无事,以后每五日加一倍重量,去把我那根长枪拿来。” 第47章 铺子有古怪 原本叶宁语的身子不弱,只是这些时日受了伤,练功有些耽搁。上次去轩园客栈,如果不是白承之,自己确实会很吃力。 想到那个白衣男子,叶宁语心里不免感慨,那个人的轻功,的确让她刮目相看。 从小到大,叶宁语便在大都城享有些名气,特别是他随父上了前线之后,叶家大姑娘似乎成为了众人口中的传奇人物。 可这些,都不是她停滞不前的借口。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她不变强,就会沦为败者,像上一世那样代价惨重。从现在起,她必须时刻逼迫自己。 青连将她的长枪拿过来,叶宁语接过长枪,细细抚摸着。 这是一杆长两米的白缨枪,枪杆以玄铁打造,枪头则以白钢淬炼而成,重百斤。 这是当年祖父从敌国战神手中缴获的兵器,置于叶家军库数十载。叶宁语幼时第一次拿起武器练功,祖父将这杆枪赠与了她。 “阿语,战场上不论男女,都是战士。祖父希望你日后心怀家国,不以女子之身轻贱自己。不管你日后志向在何处,都能以矢志不渝之志,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祖父当时的话再次响彻耳畔,叶宁语握紧银枪,猛然挥舞起来。风呼呼作响,那抹清瘦的身影随着银枪在院内跃动,一向平静的秋水院蓦然多了一丝肃穆的气息。 一个人走进院里,叶宁语眼眸微动,身形一跃,朝着那人飞去。 方管家的脚步顿住,叶宁语的枪头落在距离方管家眉心不足一尺的地方。 “大……大姑娘。”方管家是上过阵的将士,也亲眼见过大姑娘带着这杆枪上阵。他只是没想到今日大姑娘竟在院中练来功来,毕竟她腰上还有伤,安老神医让静养两个月,这才月余…… “方叔。”叶宁语收了枪,接过青连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她已练了一个时辰,脸上身上都被汗打湿了。 方管家回过神来,躬身道,“老林来了。” 叶宁语点头,“让林叔在偏厅等我。” 说罢,叶宁语回屋换了身衣裳,这才前往偏厅。 林掌柜一身黑衣,带着斗笠,正在偏厅喝茶,一见叶宁语,他忙起身行礼。“大姑娘。” 叶宁语示意他坐下,“没人跟着吧。” 林掌柜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大姑娘放心,没人发现。” 林掌柜自打理鹤鸣轩之后,很少来府上,每个月的账册都是他派其他人送来的,叶家从未对外公布过和鹤鸣轩的关系,就连叶永和兄弟都不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叶宁语也不会暴露这层关系。 叶宁语坐下,拿过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几张红契,“林叔,你先看看这些东西。” 林掌柜接过红契翻看起来。起初他大致看了几眼,都是一些铺子的红契,有粮食铺子、药材铺子、成衣铺子、酒楼。红契是真的,这些铺子也都是实实在在开在大都的,林掌柜基本熟悉,没有什么问题。 可大姑娘不会平白无故把他叫来府上看这些东西,林掌柜又仔细查看了第二遍。就在他对着这些红契反复比对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奇怪……” 林掌柜又拿起一旁的几本账册看了起来,基本都是这几家铺子的账册。看完了账本,林掌柜心里基本确定了一些事。 “林叔可是发现了什么?” 林掌柜皱着眉头,“这几张红契的置办时间都是元庆二十一年三月,可我记得这几个铺子都是在冬天开的。” 林掌柜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鹤鸣轩也是元庆二十一年冬天开的。那个时节大都城中有哪些新开张的铺子,他还有记忆。 林掌柜的话没有说完,可叶宁语却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就是说铺子的主人在春天将店盘了下来,等到冬天才开张,铺子平白空了八九个月。 一个铺子是这种情况也就罢了,奇怪的是,这几个都是。 这几个铺子都在正兴街,也就是林掌柜准备开鹤鸣轩分店的地方。谁会在五年前在同一条街上盘下这么多铺子,空这么久才开张的?东家平白花这个钱做什么? “还有这个账册……”林掌柜拿出了其中酒楼的账本,指了几处给叶宁语看,这是他看了好几次才发现的。“这些数字乍看没问题,可我总觉得刻意了些。” 叶宁语其实也发现了,如若不是她每年都要看鹤鸣轩的账本,对酒楼经营有一定了解,她压根不会察觉到其中的问题。 比如账本里的七月流水记录中,食材用度是二千两,人力用度是三百两,物什补贴二百两,其他用度二百两,营业收入二万两,七月纯利润一万六千四百两。 这家酒楼的规模林掌柜是知道的,虽然没有鹤鸣轩大,却小不了多少,所以两个酒楼的很多账目是可以进行对比的。 鹤鸣轩每个月食材用度至少五千两,人力用度至少一千两。其他方面的成本,也都要高一些。林掌柜按照这个酒楼的规模,评估了每个月的成本用度,总觉得不止账册上的这些数。 “大姑娘,其他的我不敢说,但这个酒楼的食材用度,我估摸着每月不会低于三千两。” 叶宁语看着账册,心下了然。 果然,他们在账册上刻意降低了成本,这是一本假账册。 假账册并不是什么秘密,很多有私心的掌柜都会做几本账,提高成本,压缩收入,为的是瞒着东家挪一笔在自己的腰包。可这本账册反而把成本降低,令人不解。 昨晚叶宁语就发现了账册和红契置办时间这两个疑问,可她并不知道这几个铺子是在红契置办了这么久后才开的。如此以来,疑点就更多了。 二舅舅为何要将这几个古怪的铺子送给他?叶宁语决定让人去查一查。 “大姑娘为何会有这些红契?”林掌柜问道。 “二舅舅买来送我的。”叶宁语没有隐瞒。 林掌柜虽也有疑问,但既然大姑娘只说到这里,他也不会过问太多。 “这几日我在筹备大姑娘说的新生意,丝绸和鹤鸣轩的铺子都盘下来了。只是……茶叶铺子遇上了点麻烦,恐怕还得再等几日。” 叶宁语一愣,林掌柜做生意是有些手段的,如今过了这几天却连个茶叶铺子都没盘下来,怕不仅仅是遇到了麻烦这么简单。“怎么回事?” 第48章 游湖 林掌柜确实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他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们和主家都谈好了,忽然有人也要盘那个铺子,我们加价对方也加。对方似乎还和主人家谈了营收分成,主人家有意将铺子盘给对方。” 叶宁语的手放在茶杯边缘,有意无意敲打着杯身,默默思索着。 “可知对方是什么来头?” 林掌柜摇头,“没有查到身份。” 叶宁语眉头微蹙,缓缓道,“明日你约主家……” 林掌柜听后,觉得此计可行,点头称是。 “姑娘,喝药了。” 秋水院屋内,青连打帘进门。 林掌柜早就暗中离开了,叶宁语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兵书翻看着。 叶宁语接过药喝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青连觉得大姑娘今日喝药特别听话,吃东西也比以往吃的多了。 难道是早上大姑娘练了功的缘故?看来,适当让大姑娘的身子累一累,不是什么坏事。 叶宁语把二舅舅留给她的盒子拿过来,“你去一趟三姑娘院子,把这个交给她,请三姑娘晚上来我房里说话。” “是。”青连应了,拿着盒子出门。在门口,与匆匆进来的绿珠撞上了。 青连沉声道,“大姑娘素来不喜闹腾,你才进内院伺候几天,怎么不懂规矩了!” 绿珠神色有些无奈,“青连姐姐,雍王殿下来了,说想带大姑娘出去散散心。” 青连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下意识想要替自家大姑娘拦着雍王。 “你先去找大姑娘,我稍后就回来。”青连的步子很快,如果大姑娘真要出门,自己得打点好。 屋内,叶宁语听了绿珠的禀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手里的兵书。 “此事可禀夫人知晓了?” 绿珠摇头,“奴婢是先来禀报大姑娘的,不过奴婢接到消息时,听说雍王殿下在正厅和四夫人说了许久的话。” 叶永和兄弟都去上职了,雍王来府上,身为公主的段氏接待他也是理所应当。段氏知道了,想必江氏也知道了。 府上的几位夫人和江若忠一样,期盼叶宁语早日和雍王成婚,特别是叶家在得罪了前太子之后,对叶宁语的安危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担忧的。 绿珠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心口还有伤呢,可还要出门?”绿珠并不知道叶宁语心口是假伤,她猜测大姑娘多半不会去。 换做旁人家的姑娘,就这么和男子出门定遭人诟病。可叶宁语与雍王有婚约,众人都知叶家大姑娘不拘繁文缛节,且对方还是尊贵的皇子。所以,雍王来接大姑娘出游,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至于心口的伤……叶宁语眉眼一动。“雍王可有说去何处?” “城郊的碧心湖。” 碧心湖……叶宁语思索着,心中有了主意。 “打点一下,稍后出门。”叶宁语放下兵书,走进内屋换衣裳。恰逢青连回来,听见了叶宁语要出门的话,忙招呼了几个丫头进来伺候打点。 叶宁语出门的打点并不繁复,只不过她还在孝期,全身穿的素衣。她在素衣外罩了一件淡蓝色的外衫,头上依然只有一根白花木簪。 这幅打扮,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朵清雅的淡菊。可眸间那抹果决的神色,又让她身上多了一丝旁人不敢靠近的冷漠。 这,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大约一刻钟,叶宁语带着青连出了门。雍王的马车就停在外面,或许是没有料到叶宁语会答应自己出游的请求,雍王见到叶宁语被丫头扶着缓缓走出来的那一刻,目光中有一丝诧异。随即,他心中更是确信,叶宁语心悦自己。 叶府备了马车,雍王没有要求叶宁语坐在自己马车上,她答应出去游湖,已经超出雍王的预测了。 雍王的马车在前引路,许是考虑到叶宁语身上有伤,雍王的马车走得很慢,叶府的马车也就缓缓在后面跟着。 叶府到碧心湖平日里走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今日却走了一个半时辰。 不过这是出游,不赶时间,两人倒都不心急。 两个马车停在湖边小路,雍王先下车,快走两步来到叶宁语车前,伸手扶她下来。 叶宁语没有拒绝,雍王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缓缓朝湖边走去。 “今日天气甚好,我还以为你不出来了呢。” 碧心湖四周绿水青山,初秋的风吹来,拂在脸上,连同将周围的花香一起吹入游玩人的心房。 叶宁语无心赏景,她看着湖心的水发愣。“好久没出来过了,走走挺好。” 在雍王看来,叶宁语这几次出门不是当街拦太子,就是当朝高御状,还有一次送她父亲出殡,桩桩件件都不是好事,或许这是她最近第一次出门散心。 一想到这样散心的机会是自己给的,雍王嘴角不自觉浮上一抹笑意。 平心而论,叶宁语极美,在这大都之中少有这般长相的美人。可她也太聪明,以至于总是让人将她的美貌放在第二位,更看重她的才华与胆识。 此刻,秋风习习,花香入鼻,佳人在侧,雍王终究抵挡不住暧昧的氛围。 他想上前握住佳人的手,叶宁语不经意地朝湖边走去,似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雍王跟上去,青连也准备跟上去,却被雍王的一个随从拦住了。青连看了看叶宁语的身影,没有继续跟着。 “阿语。”雍王的声音变得轻柔,可突如其来的亲昵称呼却让叶宁语眉头一皱。 “你我既已是未婚夫妻,今后我们便是一体。不管有何事,我都会护你。” 叶宁语心中冷笑,不说一句话。 “我知此时说这些话不妥,但如若护国公没有出事,你我如今已成夫妻。我爱重你,只盼早些将你娶回去。本王想……”雍王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想上门与叶府长辈商议,重新定个日子。” 雍王是急切的,因为他要谋划的事不能等。只有把叶宁语娶回去,他才能放心让她为自己谋划。 如若将来他登基为帝,她就是一国之后,这样的诱惑,他相信叶宁语不会拒绝。 “殿下。”叶宁语坦然地看着雍王,双目澄澈,如同一个急切盼望嫁给心上人的少女。“我如今还在孝中,父亲当年孝三年改三月又改三日是形势所迫,可我不能。” “如此,我们便要再等三年吗?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更要好好活着。阿语,如若护国公还在世,定也是希望你早日找个好归宿。” 雍王这话说得深情不已,有那么一瞬,他自己都感动了。 第49章 梁国三皇子 “我虽一向不在意这些,家里的人也不在意。可父亲下葬头七不到殿下就说这话,可是要让宁语担一个不孝之名。” “本王知道,本王知道。”见叶宁语的语气有些重,雍王忙道,“与长辈商议也需要时日,我不会逼你。阿语不要生气,我只是太想把你娶回家了。” 叶宁语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朝着湖边停靠的船走了过去。 船夫早已在此等候,青连见大姑娘上船,她作势就要跟过去,不料又被雍王的随从拦住了。 青连心急如焚,她心想大姑娘身上有伤,自己还得近身伺候。 船已经划船出了岸,这艘船并不是官宦人家小姐出游的画舫,只是一艘比渔船大不了多少的小舟,足够容纳五六人左右。 雍王知道叶宁语不喜欢铺陈排场,繁复的画舫反而拘着她。这叶小舟虽然简单,里面却干净雅致,座位上铺着一片绒白狐裘的毯子,毯子上放着温热的手炉。座位的后方,立着一把撑开的伞,是给叶宁语遮阳的。 座位中间的案几上,放着一壶煮着的清茶,一旁的清瓶内插着几朵刚摘下的花,还有一盒熏香。 不得不说,这样简单雅致的小舟,和叶宁语今日的气质倒是十分相配。雍王对于猜测姑娘的心思,还是有一套的。 只是他不知道,叶宁语和普通姑娘不同。一个人但凡绝望过,便不会对任何东西再抱有希望。如果是前世,叶宁语或许会为雍王的细心所感动。可是现在,她心如铁石。 叶宁语望着平静的湖面,淡淡道,“好山好水,既已有花香,这熏香就显得多余了。” “那我将它灭了。”雍王说罢,连忙将香灭掉,袅袅烟雾就此被掐断。 “如今太子被废,殿下有何打算?” “本王能有什么打算,阿语是知道的,父皇有四个儿子,就数我最不中用。阿语嫁我,也是委屈你了。” 叶宁语没有理会雍王的妄自菲薄,“我那日说的话,殿下可有好好考虑?” 雍王心中一喜,可面上还是疑惑又愧疚的样子。“阿语说的是哪一句?” “殿下知道,我不希望太子登基。如若殿下对那个至高之位有意,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阿语,这……本王从未如此想过,也不敢想。” 叶宁语浅勾唇角,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微笑。“以前殿下不敢想,现在有我,殿下便可想一想了。” 雍王心跳加速。 眼下,争夺储君之位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叶宁语提出来的。她愿意帮他夺位,他无法拒绝。她是那个野心勃勃的谋士,可他还是那个一心效忠父亲,爱重兄长的单纯亲王。 雍王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开始。自此,叶宁语为了他也好,为了她自己也好,才会心甘情愿为他筹谋。 “阿语,你认为本王真的可以争一争这储君之位么?” 叶宁语严肃了表情。“太子无能,敬王软弱,至于成王更不必说。殿下以为,这大虞国还有谁比殿下更合适?” 雍王挺直了腰板,望着前方开阔的湖面,忽然觉得天宽地广,前途无限光明。 “既然阿语如此说,我便试一试。阿语想让本王做什么,本王就做什么。”雍王伸出手,想握住叶宁语端着杯子的手。 叶宁语忽然眉头一皱,用手捂住心口的位置。雍王眼神一变,“伤口又痛了吗?” 叶宁语摇头,“无碍。” “可带药了?”雍王一脸关切。 “马车上有,来时刚吃了药。” 雍王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端起茶杯微微叹了口气。 “殿下可有烦心事?” 雍王放下茶杯,“前些日子梁国使团来大都一事,想必阿语听说了。” 叶宁语点头,露出一抹笑意。“听说是殿下在接待梁国使团,陛下对殿下的所作所为大为称赞。” 雍王摆摆手,“你是不知道,这一个月里我带他们把这大都逛遍了。离父皇的寿辰还有一个多月,总不能把他们都撂在驿馆……” 他为这个问题苦恼了多日,府上的幕僚们也提了许多想法,也有人提议看戏、赏歌舞,有人提议带着使团前往大都周围的城池了解风土人情。也有人说办场诗会,让梁国使团见识一下虞国学子风采。 点子不少,但似乎梁国使团都不太有兴趣。 “这次来的使臣是谁?”叶宁语听了,思索片刻后问道。 “梁国三皇子。” 叶宁语端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这位三皇子可有什么嗜好?” 叶宁语其实是知道这个人的,前一世,她与他打过交道。 梁国是上国,对于虞国的外交之策,梁国内部分成了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而三皇子是属于主和派的。上一世,他与梁王达成了协定:三皇子力助雍王登基,而雍王则许利于梁国。 从本质上来看,雍王和太子用的是一样的手段。 这就能说得通为何这次梁国特使在太子回都前就来了,因为此前与太子打交道的是主战派的梁人。 这个道理,叶宁语也是刚刚才想通的。 “他……”雍王似乎在回忆自己打听到的关于梁国三皇子的特征。“在梁国没什么实权,是个闲散的皇子。听说贪恋酒色,平日里热衷一些古玩之物。” 叶宁语眉头微微挑动,“殿下可听说过乐不思蜀的典故?” 雍王一怔,“你……”雍王也是个聪明人,似乎猜到了叶宁语的意思。 “其实很简单,三皇子喜欢什么,给他什么就是了,一个闲散皇子,别说月余,一年都能留下。” 雍王没想到叶宁语会给他支一个如此简单粗暴的招,他明白叶宁语的意思,三皇子喜欢酒色,就给他酒色。 虞国的美酒自不必说,可这色…… “听说大都的几所雅居,姑娘们个个出众,才艺俱绝,殿下何愁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 雍王又是一愣。换做旁的姑娘,避之唯恐不及,哪里敢说这些话。可叶宁语不同于寻常女子,她什么都敢说。 “咳咳……”雍王干咳了几声,似乎在解释,“本王……本王没去过那些地方。” 叶宁语用帕子轻拭鼻尖,没有接话。“殿下觉得此处如何?” 雍王此刻本就神清气爽,随即道,“甚好。”说完,才回味过来叶宁语并未说完的话。“本王这就让人安排。” 第50章 落水 雍王没有避着叶宁语,他朝岸边挥了挥手,便有一个侍卫飞身上了小舟。 将一应事宜安排下去后,侍卫又飞身离开。前后不过片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叶宁语,忽然觉得有些安心。让这个女子为他筹谋登位之路,是他许久的心愿,终于在今天实现了!只要她开始为自己所用,晚一点再成婚,也勉强可以接受。 他看着叶宁语,笑得很温柔。“阿语,成婚之事我会等你。你放心,本王一直都在。” 话音刚落,平静的湖面忽然一阵浪打来,小舟猛然颠簸起来。叶宁语本想站起转个身,就在起身的一刹那,脚下没站稳,身子一斜,就要往水中倾去。 雍王见状大惊,他伸手想扶住叶宁语,不料脚下一滑,身体倾斜的力度比叶宁语更大。 眨眼之间,一个趔趄,雍王掉入了水中。 “殿下!”叶宁语下意识惊呼。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索,又听见扑通一声,一个瘦弱的身影也跳入了水里。 叶宁语想朝着雍王的方向过去,奈何她不会水。还没游动几下,身子已开始往下沉。 岸上的青连早已吓得变了脸色,她朝落水的方向奔过来,“快救我家姑娘,她不会水!” 雍王心里一颤,她不会水?不会水还跳下来救自己! 想起刚刚叶宁语那个下意识的举动,雍王忽然觉得心里一暖,那个奋不顾身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她的心里确实有他,她甚至可以为了他不顾自己的安危。 湖水并不浅,可雍王是会水的。他飞快游到叶宁语身边,一把揽过她细细的腰肢,往小舟的方向游去。 此时,雍王在岸边的两个侍卫也齐齐飞身上了舟。他们接过叶宁语的双臂,将她拉了上来。 一个侍卫想要将叶宁语扶起,被雍王推开。“本王来!” 雍王将叶宁语扶起,抱在怀里急切唤道,“阿语,阿语!” 两个侍卫快速划桨,小舟朝岸边游去。 叶宁语已浑身湿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醒来。醒来后便急切问道,“殿下可有事?” 雍王的心里又是一软,他轻轻擦拭叶宁语额头上的水珠。“本王没事,你不会水,何苦要跳下去。” 叶宁语似乎并不以为意,只觉一切理所应当。“殿下金尊玉贵,还有大业在身,不能出事。” 雍王似乎有些失落,“就只有这些缘故么?” “咳咳咳!”没等叶宁语回答,她便一声声咳起来。她的衣裳已被水浸湿,心口处隐隐渗出了一丝血迹。 血迹很淡,可雍王还是看到了,他眉头一蹙,忙脱下外衫披在叶宁语身上。“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话,我送你回去。” 小舟已来到岸边,还没等青连靠近,雍王便将叶宁语打横抱起,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立刻回叶府,快!” 青连可不能让姑娘就这么一个人上雍王的马车,不等雍王拒绝,她也上了车。 虽然明显看到雍王眼里的一丝不悦,可青连不动声色,急切道,“殿下,姑娘衣裳湿了,奴婢先给姑娘换身衣裳。” 雍王这才想起这一茬,忙点头。换衣裳的时候他确实不适合在这坐着,便立马下了马车,坐上了一匹马。“她伤口出血了,可有药!” “带了!”青连从叶府的马车上拿了一套衣服和一瓶药粉,将四周的车帘捂得严严实实,这才在雍王宽敞的马车里给叶宁语换起衣裳来。 马车内,传来了青连急切的声音。“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你从小就怕水,万一有个好歹……” 叶宁语咳嗽了几声,声音十分虚弱。“今日之事,回府不可宣扬,免得让他们心忧。” 马车前的雍王将车内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下,心中思绪翻涌。 猛然,又听青连惊呼,“哎呀姑娘,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雍王一惊,忙来到马车旁,“阿语没事吧?” 叶宁语柔弱的声音传来,“没事,都是她大惊小怪,上点药就行。” 说罢,却听见一声倒抽凉气的声音。 “姑娘,怎么没事,心口的伤还未愈合,又在水中泡了许多,定要感染了!” “闭嘴!”叶宁语轻斥了一声,似乎有意压低声音,“这伤死不了,别让殿下担心。” 马车内没了说话声,只有换药和换衣服的声音。 雍王骑在马上,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叶宁语对自己的心意,可真是让他没料到。 一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停在了叶府门口。 叶宁语已在车上整理完毕,下马车时除去换了一身衣裳,心口处的血似乎止住了,看不出丝毫异样。新换的这身衣裳,也是素色的,再加上天色已晚,不仔细看,谁也不会发现此刻的叶宁语和下午出门时有什么不同。 雍王站在门外,目送着叶宁语进入大门,一脸关切。 “快些进去休息,我已命人进宫请御医过来给你治疗伤势。” “殿下如今是紧要关头,叶府的形势也大不如前,切不可让人拿住殿下恃宠而骄的把柄。” 雍王眸色温柔,长叹一声。“你处处替本王着想,本王却未能护好你。” “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叶宁语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朝府内走去。在她转身后的那一刻,脸上褪去了温柔之色,目光变得清冷无比。 秋水院的屋内,青连不动声色让人去准备了热水和姜汤。 叶宁语脱下外面的衣裳,青连摊开手里的帕子,里面是一个用过的血包。 “把这些拿出去处理了,别让人看见。” 青连拿着手里的东西默默出去,刚到门口,碰到了迎面而来的叶宁秋。青连来不及将手里的东西藏住,当叶宁秋看到那一抹红,大惊,“长姐又受伤了?” 这些时日,叶宁语三番四次受伤,叶家人无不时刻心惊胆战。 青连不确定该不该给叶宁秋说出真相,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道,“大姑娘无大碍,正在里头等三姑娘呢。” 叶宁秋见长姐的贴身丫头似乎神色并不慌张,放心了许多,走了进去。 此刻叶宁语已拿热水擦了身子,换了身衣裳躺在榻上。她一手端着姜汤,一手翻看着兵书。 “长姐今日可是受凉了?” “无碍。”叶宁语喝了一口姜汤。 见长姐的脸色确实没有受伤的迹象,而且还在安静地看书,叶宁秋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叶宁秋从袖里掏出一个盒子,“长姐今日派人送来的这些东西我看了,看出了些名目。”